《上膳书(修真)》 作者:三水小草   【文案一】   “喂,饭好了,来吃吧。”   万籁寂静   天道降临   宋丸子就是个平平无奇随便做点吃的就能招来天道的食修   (九元道体、天生灵识、灵气灌体之身,体法双修,身披星阵了解下?)   爱好吃吃吃   日常搞事情。   【文案二】   “从此后,你走你的登仙路,我过我的奈何桥。”   欠下一条人命,在凡人界当了十年厨子的宋丸子洗净手上的油烟,重新走上了旁人没走过的登仙之路。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女强 美食 升级流   主角:宋丸子 ┃ 配角:苏远秋、帆影、宿千行、微予梦、心明、木九薰…… ┃ 其它:┑( ̄Д ̄)┍别问我为何脑洞清奇   【作品简评】   苏家小公子苏远秋死的那天,宋丸子洗了洗自己的那双已经满是烟火气的手,拎着一口大铁锅,重新走上了一条修真路。她曾是星阵修士,却被废了丹田,她曾有金丹修为,却只能抚着碎裂的丹田另走它路。酸甜苦辣咸,在她的人生里,也在她的大锅里,索性连这天也一锅炖了,炖出个不敬天道敬人间的食修。   阵修,法修,体修,食修,皆修长生,轮回道,造化道,无情道,世间道,道道通天,这就是属于上膳书的世界。自称是个食修的宋丸子并不像普通修真文那样一路平步青云,而是在命运的挫折中一次次挣脱枷锁,与狭隘和偏激的世界相对抗,既情节激荡又别有趣味,展示了一个红尘中打滚的灵魂那不羁自由令人快乐的魅力。   ================= 第1章 茶棚   天下第一剑客沐孤鸿,头上绿了。   这件足以让整个江湖津津乐道一年的“大事”如今只有三个人知道——他,他的青梅,他的竹马。   没错,这事儿概括说起来,就是他青梅和他竹马联手给他戴了一条油光光亮堂堂的头巾。   “这些年来我和秋雪相知相许,若不是你仗着武功高超对秋雪苦苦相逼,我们早就已经携手相伴于天涯。”   苦苦相逼?   刚刚得知自己被绿了顺便丹田重穴被封的沐孤鸿看看义正辞严的多年好友,再看看在旁边泫然欲泣的此生挚爱,他想要说点什么,到底都是无力的。   只剩了苦笑。   十多年的所谓挚友,所谓恋人,一夕间变得狰狞又陌生。   好在他的这对青梅竹马还不能杀他,毕竟要是没有这个“天下第一剑客”挡在他们前面,他们也没办法走上起云山落神峰上的登仙台。   是的,登仙台。   二十年一次,登仙台上的云顶仙门大开,四十岁之下的武林高手可以手持登仙台的白玉钥匙走进仙门里,从此白日飞升,得入仙道。   成仙,就意味着长生不老,化天地造化为己用,意味着超凡脱俗,从此于红尘世间无挂碍。   ——只要手持“钥匙”站在仙门下的金光里,这一切就都可以实现。   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为了那十二把“云顶仙钥”几近疯魔,甚至造下了无数杀戮孽业。四十年前,有一位来自异域的用毒高手为了登入仙门甚至布下了漫天毒雾,将整座起云山顶笼罩在其中,可笑可叹的是,那位高手不惜用千百人命来换自己的一份仙缘,最终还是死在了别人的抵死相拼之下。   那一日仙门洞开,金光灿烂如昔,照耀的是一丝鸟鸣也无的空空死山。   《武林志》将那一日记为“云顶无仙之日”,整个武林的高手们死伤殆尽,换来的是那之后人们对争夺十二把“云顶仙钥”之事更加的审慎,二十年前,登仙风波再起,有六位武林名宿挺身而出,号召大家莫要为了成仙而葬送旁人性命。   明争暗抢从那之后成了一场场有人见证的公开比斗,少了些暗地里的谋划,自然也就少了些无辜的枉死者。   这一次的登仙门,共有公开摆擂二百余次,作为天下顶尖高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二十七岁的沐孤鸿先后从“分筋手”程进、“云中箭”闻人遥、和“千里追花刀”罗无措手里拿到了十二把“云顶仙钥”的三把。   年轻气盛的天下第一剑客不仅想要自己成仙,还想带着自己的青梅与竹马一起“共享长生”。   后来出了“一点”变故,他才发现,他慷慨地想要跟别人“共享”,别人从头到尾只把他当成了“既成鸳鸯又成仙”的踏脚石而已。   暮色四起,起云山上云归岩穴,被霞光映得姹紫嫣红。   二十年一次的登仙门盛事早已引来了无数看客,将平日里人迹杳然的起云山脚变成了一个繁华无匹的临时城镇。   看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沐孤鸿的右手微微一痛,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刚刚那痛,是金刚丝勒进了他的皮肉。   这时,一直走在他身后的男人说话了。   “秋雪,带着他,我们不能往人多的地方去。”   沐孤鸿在江湖中并非再无朋友的孤僻人,他们也要防着他相熟的人靠近,发现什么端倪。   “宋郎,奴累了。”   女子娇喘微微,拽着金刚丝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松懈。   “那就先找个歇脚处小坐,一会儿入夜,我们再去客栈投宿。”   “宋郎,你对奴真好。”   真好?   沐孤鸿的眸光直直地盯着脚下的石头。   刀枪不入的武林至宝连珠衫,自己当日双手送上,云秋雪也不曾说过自己对她真好,更不用说现在束缚着他自己的金刚丝,也是因为她武功平平,自己特意找来给她防身的。   “去前面的食铺。”   转过头一拉金刚丝,云秋雪这样对沐孤鸿吩咐道。   不远处有个棚子,杨木做架茅草搭顶,外面挂着一粗布幡子,上书一个歪斜的“茶”字,斜阳下,锅灶大开的热气从幡子后面招摇而出,带着一点浓油赤酱的肉香气。   虽然十分简陋,可歇脚吃饭是足够的。   茶棚里摆了五六张桌子,四下放着一些条凳,一根碗口粗的木头破开随意刨了两下就成了凳面儿,眼下当凳子,用完了直接塞进炉膛子里当柴也是刚好。   沐孤鸿当先坐下,云秋雪坐在他的身旁,宋玉明坐在他的对面,这一个小茶棚也就算是满了。   “这次登仙门的人差不多也算定下了吧?”   “唉,我之前二两银子赌罗无措也能站在云顶金光里,没想到孤鸿剑那么霸道,居然一个人占下三把钥匙。”   “要说霸道,也是他艺高人胆大,打败了罗无措之后,无极宫十八路修罗和西疆四圣追了他整整三个月都没有打败他,就算是江湖盟也对他拿三把钥匙无话可说了。”   坐在沐孤鸿身后的两个刀客浑然不知他们讨论的那位英雄人物眼下正受制于人地坐在他们的旁边,传说中的三把钥匙也已经只剩两把,揣在了宋玉明的怀里。   谁会相信呢?天下第一剑客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里。就因为沐孤鸿告诉了自己的“挚友”、“爱侣”莫名少了一把钥匙,让这两人以为他是识破了奸情之后故意试探,才会先下手为强,手段齐出将他控制住——他们不信沐孤鸿会丢了钥匙。   其实,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不过浮云,情情爱爱也是虚妄,短短几天的经历让沐孤鸿如坠梦里,看往昔种种如隔雾看花,即使眼下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绞掉右手,也不觉得多么痛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心里要突破迷障。   茶棚另外两边坐的客人倒是更安静一些,端着粗瓷大茶碗只顾喝水。   “几位客官是要喝茶,还是要吃饭?”   茶棚主人是个黑瘦的小个子,九月天里,他既要看灶又要跑堂,早就出了一身大汗,粗麻衣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一截同样黑瘦的手腕儿。   宋玉明看看他的袖口还算干净,脸上带笑对自己对面的窈窕佳人低声说:   “阿雪,你想吃点儿什么?”   云秋雪何曾坐在这样的地方吃过东西,不过看看自己的情郎,她两颊缀着点点霞光,轻声说道:   “若是有点清淡蒸菜……”   “客官,小店粗陋,只能用起云山上现成的菌子和羊肉做浇头弄碗两合面的面条吃。您要想吃蒸菜,前两日后面山坡上长了点儿萝卜缨子,小人倒是蒸过一次,只是现在起云山下吃饭的嘴太多,别说萝卜缨了,就连菌子都是小人……”店家搓搓手,脸上陪着笑,一张黑脸只显得牙白。   天可怜见,云秋雪云大小姐说的清淡蒸菜那是清蒸四腮鲈鱼、清蒸燕翅煲……最差也得是个蒸珍珠丸子还得是玉脂白的顶级糯米巧手做成的。   此刻,她目光盈盈,带了一份娇怯,三分委屈,六分的柔情蜜意。   “宋郎……”   天下第一剑客的未婚妻,即使出门也是宝马香车,进了酒楼还有婢女先行把食具换成玉碗牙箸,可是那时候,她不快乐,现在……   “阿雪,姑且忍忍。”   劝慰着云秋雪的时候,宋玉明的目光还不着痕迹地看着茶棚外的人来人往。   “等过了后日,我们……”   于渐渐暗淡的暮色中,起云山巅仿佛鎏金宝塔一般熠熠生辉,今日是九月初七,后日九月初九,就是云顶仙门大开之时,到时候他和云秋雪拿着白玉钥匙走进仙门里,从此就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云秋雪心中点滴的酸苦因为宋玉明话中的未尽之意和桌下伸来的手而悄然散去。   沐孤鸿默不作声,一旁的店家出声打破了这份旖旎。   “客官,小店的羊肉面,您要么?”   “先来一壶最好的茶,面,先不用了。”   别的客人自然没有云秋雪这么讲究,正是倦鸟归巢腹响如鼓的时候,早就点好了羊肉蘑菇燥子的面,连声催着店家赶紧做好了端上来。   所谓两合面,就是白面里掺了荞麦面,调出来的面团是黑褐色的,别说金尊玉贵的云秋雪了,就连走南闯北过的宋玉明看见了也没什么食欲。   茶棚老板看起来黑瘦矮小,那面在他手里仿佛有了魂儿似的任意变形,没一会儿就变得柔韧又劲道,那双看起来粗硬的手往外一拉,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一团儿面转眼成了细长长的面条,轻飘飘落打着圈儿在沸水里,柳絮扶风似的,转眼又浮了上来。   棚子里坐的人都是练家子,自然能看出来这位店老板身上没有丝毫的武艺,做面全凭巧劲儿和力气却隐隐有武林高手的架势,便有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店家真是一把好气力!”   受到了赞誉,店家憨憨一笑,又另开了灶旁泥肧小炉子上的陶罐儿,一阵羊肉混着蘑菇和酱料的香味儿飘飘悠悠散出来,和面香味儿掺在了一起。   闻到了香气,一直在沐孤鸿身后说个不停的两人终于住了口舌,探头看向灶边。   等到面端上桌,虽然是白面混了荞麦面,吃起来却依旧顺滑劲道,羊肉燥子更是咸香鲜美,喝一口热面汤下肚,让人顿感钻进了骨头缝儿里的九月秋风被一扫而空。   “好面好手艺!店家,你这一碗面要是在京城能卖上三十文一碗!”   “本来是想去京城讨生活,听说各位大侠都来这看神仙,我就过来沾光挣点儿热闹钱。”转眼又做好了两人份的面条,茶棚老板的动作利落得叫人眼花缭乱。   “听听,咱们这些人是想着登仙,看着登仙,人家呢,是来赚神仙钱的。”吃面的客人大笑着说道。   羊肉、山菌、两合面,若是在别处不过卖七八文一碗,在这起云山下能卖二十文,全靠来来往往看登仙的江湖人捧场。   “各位大侠武艺高超,想的是当神仙,手上也宽松些,我们这些只会弯腰讨生活的,只想着吃碗热面条求暖饱。”   说话间,店家又端出了两碗面,又给一桌客人续了茶水。   看着别人都吃得香甜,宋玉明有些忍不住了。   “店家,我们也来两、三碗面。”   沐孤鸿一直安静地像条凳子,宋玉明险些将他忘了,却不知道当面端上来的时候,这位头上绿油油的天下第一剑客眸光微动。   这个碗……   宋郎点了的面,云秋雪当然要捧场,端起碗小小地吃了一口,她忍不住瞪大眼睛,这面实在是好吃得出乎她预料。   可这好吃的面,她还没来得及吃上第二口,整个人就已经动弹不得了。   外面,夕阳只剩了半边儿红脸,山中的雾气渐生于草木间,人人都还嚷嚷着求仙问道白日飞升,视这小小茶棚如无物。   黑瘦的店老板拎着一把剔骨尖刀走到沐孤鸿面前笑着说:   “年轻人,咱们又见面了。”   从看见那个熟悉的碗开始,沐孤鸿心里隐隐的揣测此刻成了真。   正是这个人,用那碗装了一碗豆腐,从他手里拿走了一把“云顶仙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女主:全章我就是个黑瘦的矮子……   沐孤鸿:总好过我这个绿剑客。   《上膳书》就是一篇女主升级当食修的文,各种设定挺多的,大家慢慢看。 第2章 逼问   十几天之前,沐孤鸿使出他的成名绝技“寒雁破江”逼退了纵横江湖多年的狂刀客聂成,结束了一场从襄城到巴地小镇的千里追夺。   就在那个小镇的一个角落里,他目送聂成踉跄离开,接着就被一个老大娘抱住了大腿。   “你赔我的豆腐!”   天下第一剑客这才发现就在他身边,一个豆腐摊不知何时被撞翻了,白花花的豆腐碎了一地,眼见是吃不得了。   老大娘身形伛偻,气力却不小,抱着沐孤鸿的腿死活都不肯放开,一把细瘦的老骨头像是一把落地石锁,死死地坠着他。   打不得,也骂不得,沐孤鸿掏出了五两重的银锭子作为赔礼,还被老太太唾沫横飞地骂了回来:   “你问问街坊邻居,老太太我卖了二十年豆腐!什么时候多收过一文钱?!你这个年轻人,是要砸老太太我的招牌呀!”   一个豆腐摊儿老太太的匠心自然不容诋毁。   可怜的一代大侠被喷得懵头懵脑,就是掏不出刚好三百文大钱赔人家的豆腐——行走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什么时候用过铜板?最差也得是一个银角子砸过去,不然都坠了江湖人士的名头——只能答应了帮老太太重新做一担豆腐,那条不知踹翻了多少天下英雄的腿才被人放开。   他得先去镇西的甜水井挑一担水,再运动内力帮着老妇人磨豆子。   小镇位于江边,风景极好。   担水而行,看着袅袅炊烟和站在门边小心打量他的垂髫小儿,沐孤鸿的眉梢眼角不由得舒展开来。习武之人总是因为有旁人不及之力而志向高远,心中所想所念的不是问道长生就是江湖扬名,这样平淡的秀丽和静谧在一场身心俱疲的大战之后轻易叩响了他冷硬已久的心扉。   清俊后生唇间带笑走到豆腐老太的屋外,就听见老妇人中气十足的骂声:   “白长了一副花架子!一担水你要挑到老太太我归西呀!”   用澄澈的井水淘洗了豆子,再把豆腐倒进石磨里,沐孤鸿运行内力将石磨推得飞快,背上又被老太太用扫子轻抽了两下。   “磨得那么快,要是有了豆渣可就砸了老太太我的招牌了!”   去沫、滤渣、煮汁、点卤……一直到最后压出了白花花嫩生生的豆腐,沐孤鸿一步步看着老太太做,偶尔还能用自己的绝妙身法帮点小忙。   “饿了吧?”   真做好了豆腐,老人没急着挑出去卖,而是切了一块还温热的豆腐划成厚片,浇上酱料撒上葱花,递给了沐孤鸿。   “你这年轻人是举止孟浪了,心还不错。”端着红纹粗瓷大碗的老妇人终于神情慈和了起来。   一口香滑细嫩又烟火气十足的豆腐下肚,双颊上还有些腼腆的沐孤鸿也就像此刻茶棚里的其他人一样动也不能动了,不仅不能动,还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如坠无限迷障。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树下,身边摆着一担余温犹存的豆腐,却不见了石磨小屋,更不见那个泼辣无比的豆腐老太,最重要的是,他怀里的“云台仙钥”也少了一把。   问及小镇上的人,都说镇上是曾有过一个卖豆腐的寡妇老太,不过三年前就死了。   石磨缝隙间流出的豆浆,灶火上流溢出的豆香……前朝流传下来的奇谈里曾有人在黄粱饭的香气里大梦一场,如果不是丢了钥匙,沐孤鸿还真以为自己是做了场“豆腐一梦”。   那老妇人无论是脸庞还是身形都跟站在他面前这个店家相去甚远,可是沐孤鸿的直觉告诉他,能使出这等手段的,只有那一个人。   “当日那把钥匙是你拿走的。”   看着沐孤鸿,那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勾唇笑了笑,转身走到了另一张桌子前,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一个精壮的汉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想要惊叫,可是那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嘘——”   手持尖刀的那人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年纪大了,图清净,我问你话,你点头或者摇头,要是不老实,我的刀可不长眼。”   汉子看着刀,整个头抖了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面前那个刚刚还唯唯诺诺的小茶棚店主。   “你是不是孟世飞,辽东人士?”   汉子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武器是一对大刀。”   继续点头……   “倒是比之前的都乖巧。”   那人全身头之外的部分都是保持着之前的端碗吃饭的样子,只有脸上表情不知道是否因为过度惊吓而万分狰狞,看起来分外诡异可怖。   不甘心受制于人的沐孤鸿想趁机做点什么,却发现他的双手双脚竟然也是不能动弹。   “你这次聪明,没碰我在碗上布下的锁魂阵,却不知道锁身阵就刻在你们坐的凳子上,不要白费力气了。”   明明没有回头,却对沐孤鸿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那人轻飘飘的声音落在剑客的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原来这样离奇手段是用了“阵”!   可这样那样的“阵”又是什么?   外表黑瘦的怪人没兴致在这里传道授业,他又问了双刀大汉孟世飞下一个问题:   “三年前你们追杀前相府苏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樊城外杀了苏松全家?”   壮汉梗着脖子再不敢动。   “哦,苏松,就是苏家的管家。”木着脸,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壮汉仍是动也不动。   剔骨尖刀在那人手中一转,直直地刺入了孟世飞的大腿,鲜血淋漓喷涌,溅在了那人的粗麻布短衣甚至脸上,他眼都不眨,又问了一遍:“苏家的管家苏松、他娘子,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是不是都死在了你的手上。”   挣扎不能,哭嚎也不能,孟世飞的脸上涕泪横流,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又一刀,这次是落在了他的膝上,剔骨尖刀不负其名,刀尖儿直接扎进了膝盖两骨之间。   壮汉终于挨不住了,拼命点头,恨不能眼中流下血泪讨饶。   这一幕既血腥又诡异,即使是沐孤鸿这样久经江湖历练的人都觉心底生寒。   “连一声辩解也不许,只管刀刀见红地逼供,阁下这是屈打成招吧?”   “屈打成招?”剔骨尖刀犹在滴血,那人转过头来看着沐孤鸿,不起眼的眉目上似乎另有一层流光,“你这年轻人有意思,我问话可不是为了让他招供。”   之前这人做老妪打扮的时候就有些善恶不明的意味,现在他一副平凡男人样貌,与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更多了几丝放荡邪气。   “我是让他知道,他是种下何因,才受了今日之果。”   他话语未落,那边孟世飞犹自端饭执筷的手腕已被尖刀剜断了手筋。   还没等沐孤鸿从那庖丁解牛般的声势中回过神来,更令他惊异的一幕发生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废了双手,一张脸扭曲似鬼的孟世飞突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大片的血迹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手拎刀,另一只手随意打了个响指,沐孤鸿就眼睁睁看着茶棚里的人一个一个依次不见,最后除了这个有神鬼之能的怪人之外,只剩下了他和给他戴绿头巾的两个人。   “那天我给你留下两把钥匙,一是因为你撞翻了豆腐摊之后还想着赔钱,二是因为你被一个不讲理的老妇人纠缠却帮她做了豆腐。也就是说,你那两把钥匙都是我拿到手之后又给你的,今天我又从这两个人手里把你救了出来,你打算怎么谢我呀?”   谢?   视线落在那尖刀上,再想想自己被挚友、爱侣联手背叛,落得现在重穴被封一身武艺不得施展的境地,沐孤鸿抬眼,沉声说道:   “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可若非你设下……”   “你这年轻人不讲道理啊,又不是我让你的好友和你的……绿头巾早就在你头上而不自知,反过来怨恨别人揭开了盖子,啧啧。”那人坐在一条空出来的凳子上,掂了两下手里的尖刀。   沐孤鸿竟无言以对,转过头去,宋玉明还在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云秋雪,云秋雪的两腮上红霞点点,是和他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情动。   十年旧情,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自以为是,是别人的苦心筹谋。   假情未揭,总被当真,可真情谁又能证其不假?若说那一碗豆腐是迷障,一碗羊肉面是魔障,那这“情”,不也是起云山里的雾,千枫里的叶,让人看不清世间魑魅横行,人心灰暗难测?   沐孤鸿深吸一口气,自从丢了一把钥匙之后就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东西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再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比之前更清亮也更冷了几分。   “我是该谢您。”他这话倒是说得真挚万分。   “客气客气。”黑皮怪人咧嘴一笑,“嘴上说谢可看不出诚心,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在登仙台上替我杀个人。”   ……   入夜的起云山雾气重重,平常日子里总有人传说四十年前的千百冤魂还在这里游弋不散,眼下聚集来的武者们自然是不怕什么鬼怪传说的,兀自在山中各处或聊天或休憩。   一场蓝色的大火在山脚下乍然烧起,又突兀熄灭,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粗陋不堪的小茶棚消失不见,几天后被废去武功的盈雪仙子云秋雪、白扇书生宋玉明、双刀客孟世飞突然出现在这里,身上写着他们做下的种种错事,又有几人自称在山里迷路了几天刚好错过了云台登仙,不过是让浩荡江湖多了几个传说,又让这个已经看尽生生死死贪嗔欲望的起云山多了几丝神秘诡谲。 第3章 夺命   九月初九起云山登仙台周围一大清早已经挤满了连夜爬上来的人。   毕竟是二十年才有一次的神妙盛事,不仅有武林人士抱着各种或羡慕或嫉妒的心看着别人白日飞升,也有寥寥几个平民、豪商、高门子弟站在人群之中,他们的脸上有好奇向往,也有些忐忑不安,四十年前的惨事余波犹存,敢走到山顶的都是偏爱听些江湖异事又不怕死的。   从昨夜开始,登仙台就被层层白云包裹了起来,云层蜿蜒往上直入天际,等到正午时分,这通天云墙会裂开,露出云顶闪着金光的仙门,仙门大开,一道金光照在登仙台的中心,手握云台仙钥的人走进去,就会徐徐上升,一直进到仙门里。   无数与云台仙门有关的传说里,人们称之为“一步登仙”。   仙与凡只差一步。   九霄之上与滚滚红尘只差一步。   这一步,多少人以命为梯都没能迈的过去。   巳时三刻,有人已经感觉到登仙台上的流动得更快了,不知道多少人忍不住用手抓一把云,想要在握在手里细细端详,毕竟这也是仙云。   第一个走进云中等待仙门开启的是“千里追花刀”罗无措,他曾经从峨眉派掌门的手里拿到过一把钥匙,在一个多月前又被天下第一剑客沐孤鸿夺走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毫无希望了,却没想到他昨天夜里,他又从“玉面金刚”李战的手里抢下了一把“云台仙钥”。李战长得秀秀气气,一双铁拳却如一对铁锤,罗无措的刀在他身上砍出了十几道伤口,自己也被锤到吐血。   今天看着罗无措赤着满是绷带的上身,一手持钥匙,一手握钢刀,人们都从这个三十岁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他昨夜鏖战的惨烈。   时间点滴流过,又有一个人走进了云中。   是蜀中唐家的小公子唐越,今年才十七岁。   二十年前,他爹唐远镇惜败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女剑客于十七,回去之后,这位当年唐家行三的少爷既没有痛定思痛苦练武艺,也没有一蹶不振再无声息,而是抓紧时间——生了个孩子。   “我当不了神仙,我可以当神仙他爹啊!”   可以说,唐越是真真正正为了“云台登仙”而生的,还在襁褓里就修习内力,路还不会走就要学着打拳,唐家祖传的奇门机关更是让他从小当玩具似的拆解。   这次所有拿到钥匙的人里,他可以说是最轻松的一个,毕竟谁都受不了可以同时连发的三十六筒暴雨梨花针外加十二个改良后的霹雳弹。   “爹,我走了啊。”   “爹,你以后就是神仙爹了,记得把我给你写的匾挂起来,哦,你的墓碑我也写好了,你的牌位我也写好了,都是‘神仙儿子唐越立’。保管你百年之后还能光宗耀祖。”   “臭小子!”   云雾缭绕中,似乎哪里传来了一声低泣。   第三个人是被称为妖女的“追魂鞭”宣窈,她身材高挑,头戴黑色的斗笠,举止中带着平常女子所没有的落拓潇洒气。这位行踪诡秘的“妖女”,今天之前绝大多数人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本以为是株妖娆婀娜无骨藤萝,没想到居然有几分“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孤绝冷艳,所以,虽然在场很多人知道她行事放诞乖张,可此刻心中却一丝的反感都没有。   她的钥匙是从武学圣地圆空寺得来的,为此江湖上还传过一段儿她跟圆空寺圣僧空净禅师有不寻常的关系。   第四位,身上檀香阵阵,是上面那“关系”中的另一方。   第五位,是曾经的大内第一高手高盛金,他今年三十五,是所有十二个人里面年纪最大的,也是在“俗世”地位最高的那个。   ……   距离午时只差分毫,已经有九个人走到了登仙台的正中。   成仙,也是离别,有欢喜,也不只欢喜。   人们细细数着、算着,知道最后该来的就是沐孤鸿和他的良朋美眷。   午时正,云墙乍裂,一道金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在金光的尽头,金色的云朵组成了一道大门,此时大门缓缓开启,没人知道那扇门之后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沐孤鸿和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已经站在了登仙台的中央,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穿了一身白衣,隐在了云雾缭绕之中,之前才会被人们忽略。   “沐大侠,你不是有三把‘云台仙钥’么?为什么只有你和云姑娘两个人?”   沐孤鸿没有作声,他和整座起云山的所有人一样,仰起头看着缓缓打开的云门——也是仙门。   此间界,也是这十一个人的故乡,云门那端再好,终究也是他乡。   仙途就在眼前,别离也在眼前。   就在金光大盛之时,高盛金突然出手,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向了沐孤鸿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   “宋丸子,既然你到现在也不肯放过我,我就先杀了你!”   沐孤鸿长剑出鞘,却没有挡住高盛金的全力一击。   戴着面纱的女人急速后退,光是这一招就绝非是武功平平的云秋雪能使出来的。   高盛金的眉头一皱,更加确定了这个人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宋丸子”。   黑色的长鞭从那女人手中挥出,绞住了高盛金的匕首。   面纱之下传来了一阵轻笑声:   “我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高前辈有了这深仇大恨。”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众人前面的黑衣“宣窈”猛地回身,一口黑色的巨锅突然出现在她手里,重重地砸在了高盛金的背上。   那锅仿佛是刚从炉灶上拿下来似的,刚触到高盛金的身上就发出了一阵衣物烧焦的气味,在大内第一高手的痛呼声中还为这云雾渺渺的登仙台添了一股烤肉香。   三面夹击之下,高盛金身上被沐孤鸿捅了一剑。   白衣女子摘下面纱,露出了一张仿佛胭脂落雪的俏丽面庞。   “高前辈,你怕是认错人了。”   她才是真正的“宣窈”。   另一边,神乎其神砸出了大黑锅的黑衣女人身上一层幽光颤过,仿佛是被风吹过的蜡烛正摇摇欲坠。   “好久不见,高大总管。”   她轻声说,落在那个匍匐在地的男人耳中,不啻于夺命咒语。   刚刚的一切都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等到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已经进入了尾声。   黑色的锅在原地打了个滚儿,平地腾空落入了黑衣女人的手里。说它是巨锅真是一点也不夸张,比农家灶台上的大锅还要大三圈儿,把一两个人罩在里面完全没有问题,锅壁足有三寸,当然分量也是极重,不然不可能随便把一个武林顶级高手砸吐血,可是这样的一个巨物,到了女人的手里简直是由得她任意把玩,仿佛纸壳做的似的。   “三年了,你欠苏家三十口人命也该还了。”   “苏家、苏家怀异宝不交,居心叵测,是先帝……”   “你都说了是先帝了,就别拿死人给自己挡刀了。”   金色的光凝成了光束,与突然亮起的十二把“云台仙钥”勾连在了一起。   高盛金目光一凝,据说这个怪人与苏家老太太平辈论交,今年一定过了四十岁,虽然现在站在登仙台上,可她是一定不能一步成仙的。   只要、只要成仙了,自然也就不怕她手段百出的追杀。   这样想着,他的手指一动,藏在身上的机括已经射出了无数的暗器,不是向着那个叫“宋丸子”的女人,而是冲着沐孤鸿和那个穿着白衣裙的真正的宣窈。   “你找死!”   黑色的大锅径直飞去给那两人当盾牌,黑衣女人身上的幽光一闪,宛若碎冰一样散去,在这碎光中,她脚下一动,已经到了冲向光束的高盛金面前。   一只淡褐色的手轻飘飘地打在高盛金的脸上,不小心离他们很近的唐越一边退开,一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葱油香味。   午时,也是饭点儿,还在长个子的半大少年还真有些饿了。   等到高盛金落到地上,唐越顿时又胃口全消,原因无他,看着一身葱油香味,还滋啦作响冒着油光,显然脸皮已经成了一张葱油面皮的高盛金,他……他口味还没那么重。   那一掌仿佛也是带了火一样,在高盛金的脸生生烙出了一个手掌印。   到了此时,沐孤鸿终于在更加绚丽的云顶天光中看见了那个“怪人”的真容。   她应该是个女子,身材略高挑,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显得她腿长腰细,要是不看脸,也真是个窈窕好女子。   倒不是说她的脸就是丑,应该说是怪。   左眼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眼罩,大约是身有残疾,此外,并不白皙的脸上还有着形状奇怪的蓝色纹路,让人还不等看清她的五官,已经被这番诡异打扮吓退了。   “不要杀我,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高盛金捂着半边脸庞,身上再无丝毫高手姿态,突然,他掏出了身上的“钥匙”往登仙台外一扔,整个人就被金光弹到了台子外面。   他想得很好,他手下有上百人都在登仙台附近,只要他一离开,这些人就立刻能保护了他。   看见一把“钥匙”飞了过来,所有围观的人都疯了。   第二把“钥匙”也被人扔出来的时候,那些人顾不上从他们头顶掠过的黑色人影,依然如疯如魔地去抢那“一步登仙”的机会。   登仙台上,云雾再起,沐孤鸿等人双脚已经离了地。 第4章 成仙   细密的蓝色的纹路突然亮了起来,甚至透过一身黑衣,让宋丸子整个人都隐隐有了一层光圈,可见她脸上那种纹路并非只在脸上,而是遍布全身。追上高盛金之后她双手又使出了刚刚用过的掌法,一股葱油香味再次弥散开来,没一会儿,高盛金的身上又挨了几下,贴了皮肉就有了葱油肉香味儿,贴了衣服就看着衣服被生生烧透了。   真要认真论起来,她的掌法并不快,也不会让人觉得精妙,可是那热烫的温度却让人难以招架,大家都是肉皮凡骨,谁又受得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做熟?高盛金的手下们半是害怕宋丸子这个可怕的怪人,半是忙着争抢钥匙,竟是没有人出手救他,人堆都随着两把钥匙在登仙台周围挤来挤去,高盛金想要钻进人堆里躲命也被人当成了想要争抢钥匙的,哪里能让他得逞?   到了此刻,他的胆子是真的被吓破了。   整整三年了,这三年里,当初一起对苏家下手的人一个个接一个地被废掉了武功,他们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是谁对他们纠缠不放。   是一个厨子,一个从苏家后厨房走出来,护住了苏家仅剩的老妇人苏秦氏和苏家小少爷苏远秋的厨子。   先皇陛下让他们从苏家人手里“秘密”拿到传说中的“仙人药”,那时的苏家还剩什么?声名赫赫的苏老相爷死了,才华横溢的苏大爷也重病在身,就连苏家的独苗苏远秋也是天生体弱,十几岁就得了治不好的肺病,说这样的一家人手里会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谁会信呢?   偏偏刚登基没多久的先皇信了,他不仅信了,他还想自己把仙药拿在手里。   能够成为“大内第一高手”,高盛金除了有过人的武艺之外,还有过人的脑子,他知道了皇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管有没有“仙药”,苏家都必须要消失。   什么老苏相爷在世的时候不看好先帝继承皇位,什么苏家名望太高令人忌惮,这些事高盛金都不去想,也不去问,他是皇帝的一把刀,那就只要够快够听话也就足够了。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假传圣旨带走苏家全部的中坚力量,押到京城外严刑拷打,然后一个一个杀掉。   一代清流名宿的苏大老爷病体支离倒还有一副铮铮铁骨,双腿都被打烂了,还坚定地认为他们不过是一拨乱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是苏家世代效忠的皇帝要他们全族性命。在他死之前,高盛金给他看了自己收到的密旨和金牌,然后满意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被捏碎的喉咙里是信念崩塌的喘息声。   几个时辰后,高盛金再到苏府,苏家全族的男丁只剩下从未出仕的苏远秋,还有穿着全套一品诰命披挂的苏秦氏——苏老相爷的遗孀。   他们倒是机警,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奴仆,却没想到高盛金早就在城里城外埋伏了人手,凡是从苏家出来的人,一个不留。   就这样的老弱病……那个独眼厨娘从后院走出来的时候,老弱病残算是凑了个齐全。   看在眼里,高盛金忍不住笑了,他身材魁梧,却有一副和蔼可亲的样貌,笑得像是一个邻家大叔,他习惯这样笑着看着别人走上绝路。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笑着,笑的时候怎么都想不到那个挽着袖子的女人居然会妖法,摇摇晃晃走出来,仿佛随手扔了几块石头出来,就带着苏家的两个人凭空消失了。   之后的三个月里,高盛金为了杀掉他曾轻视的“老弱病残”而绞尽脑汁,他甚至让人刨了苏家的祖坟,只为了逼苏秦氏现身。   苏秦氏果然出现了,抱着苏老相爷被高盛金打碎的棺木举刀自尽。   天上下着小雨,被查出来叫宋丸子的厨娘迟来了一步,看着苏家被毁掉的坟地和苏老夫人的遗骨,她再次使出了妖法。高盛金看着水泼不灭的火焰,不得不下令撤退,在走之前,他手下放箭重伤了宋丸子,这令他很高兴,比苏秦氏死了还让他高兴。   只要这个妖人也会受伤,也会死,高盛金觉得自己就不会输。   又过了一个月,高盛金听说手下已经把受伤的宋丸子和病入膏肓的苏远秋围困在了一件茅屋里,可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个茅屋已经被夷为平地,他的手下伤得七零八落,有人说苏远秋已经死了,也有人说宋丸子成了浑身着火的妖魔。   苏远秋死没死,高盛金还需要时间去证实,但是宋丸子果然成了妖魔,她开始反过来暗算高盛金和他的手下,手段多到令人害怕。   一个接着一个,那些声名赫赫的武功高手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被废掉了双手,偶尔还加上双脚。   “她不杀人,只废人武功,总、总还是能从她手下活命的。”高盛金的一个心腹这样说道,三天后的晚上他就死了,不是被宋丸子杀死的,是吓死的。   先皇仙去之后,高盛金也辞去了自己的官职,他决定上登仙台,以前是为了长生不死,成为神仙,后来又多了一个原因,是他再也不想东躲西藏地逃避着宋丸子的追杀。   可惜他还是失败了。   “放过我吧,我求求你,我去给苏远秋披麻戴孝,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求求你了……”   脸上已经糊了好几个葱油皮的男人挣扎着哀求着。   宋丸子脸上的蓝色纹路暗下去又亮起来,黑色的长发在追击中散落开来,让她愈发形似鬼魅,在她身后,登仙台上的人已经离地两丈。   高盛金低头求饶,手中又握着一把短刀扎向宋丸子的胸口。   他的刀在距离宋丸子还有不足三寸的地方停住了,那瞬间,这个最喜欢笑着看别人去死的人,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你的仇人都在山下等你呢。”从不杀凡人的女人笑着说。   血花飞溅。   一双断手落在了九月黄绿相间的秋草上。   ……   那两把被众人追逐的“云台仙钥”也已经带着抢到它们的人飘飘摇摇飞进了光圈,宋丸子回过身,顾不上看人堆里争抢的结果,左手三个手指用力一搓,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腹部,反复两次,她脸上将要彻底暗下去的纹路终于又亮了起来。   躺在登仙台上的那口大黑锅晃了晃,从台上飘了出来,径直飞到宋丸子的身旁。   跳进黑锅里,宋丸子一路飞到登仙台旁边,她的手上蓝光一闪,金色的光柱似乎抖了两下。   “角”   “奎”   “娄”   “翼”   “参”   每当她变换一个手印,就有一个蓝色的图纹打到了光柱上,那些图纹就像是一颗颗闪亮的星星,融入了浩荡的金河。   所谓登仙台不过是一个大阵。   “世间所有阵法,都不过是星图的变幻。”   这不过是个许出不许进单向阵,难不住她。   或者说……难不住曾经的她。   脑海中飞速计算着阵法中星图的组合,当手中的蓝光再次黯淡的时候,宋丸子毫不犹豫地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丹田。   仙门越来越近了,宣窈的眼中难掩激动,可激动之余,她又忍不住向下看去。   “她能赶上来么?”   “她说她能。”   沐孤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另一把钥匙,虽然无人可以牵引,可是这把钥匙也一样在向仙门飞去。   “我当然要谢你,可是如果你以为你放过了我,就能让我替你杀人,那你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一个痛快。”   “上一个这么有骨气的人,坟头上的草已经比我还高了。”   “我是剑客,不是杀手,不拿别人的命做交易。”   他的话逗笑了那个人。   “好,那我不让你替我杀人了,你要谢我的话,就替我出一剑,再就是……在合适的时机,给我另一把钥匙。”   当日在茶棚的对话历历在耳,沐孤鸿突然发现,即使到了现在,看着那个“怪人”扔了第一把钥匙飞出去,看着她还被光柱拒之门外,看见着仙门已经离他们如此接近,自己都没有怀疑过她会不会错过这场“一步登仙”。   “商”   “参”   登仙台旁,大部分仰着头看着登仙的奇观,看金云灿烂,仙气渺渺。   也有一些人看着宋丸子。   “她在做什么?”   “大概是想进去吧?”   人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哪怕她手中飞出的流光确实奇妙,也没有人相信她能打开登仙台,踏上升仙路。   仙人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改变呢?   就在沐孤鸿距离仙门不足两丈的时候,登仙台上的金光仿佛突然凝固了,托着他们上升的云朵也顿了一下。   “破!”站在大铁锅里的女人一声大喝,被无数人热切仰望的绚目金光应声而碎,化作了一场琐碎的金雨。   二十年后,人们还会说起今天。   四十年后,人们还会说起今天。   一个甲子之后,依然会有人站在登仙台外,对别人说:“听说啊,曾经有个怪人坐在一口大黑锅里,硬生生飞上去成仙了!”   “说不定本来就是个神仙呢!”   “唉?不是说那是个黑色的妖怪?”   “不是说大黑锅成精了?”   所谓一步登仙,不过是修真界一个小小的人才筛选罢了。   宋丸子这样想着,手里攥紧了片刻前沐孤鸿给她的“钥匙”,终于晕了过去。   意识最后的片段,是有人大喊了一声:   “我要成仙啦!” 第5章 试炼   “这是当的哪门子神仙?!”   走进仙门的时候嚎了那一嗓子的人,是在最后关头抢到了钥匙的王海生,他本是一个渔民家出来的小子,八九岁时就近拜入了二流门派潮风帮,这次的云台登仙,他纯粹是跟着帮里长老来看热闹的,没想到钥匙被人扔了出来,一群人追追夺夺,把他挤得虾米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等到终于钻到了没人的地方,没想到那钥匙又被人扔了过来,正好进了他的怀里。   天降福缘,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得牢牢地抓紧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就往登仙台上跑,后面的各路高手绝招齐出,他在前面死命奔逃,最后上半身进了光圈都离地五尺了,到底还是被追上了,幸好钥匙带他飞的够稳,就算鞋子、袜子、腰带都被拽了个干净,他到底还是成了第十个云台登仙之人。   反正仙界少不了鞋子、袜子、腰带……吧?   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就提着自己被撕成了布条的裤子无比清凉地成了“仙”。   如果不是有“踩锅成仙”的宋丸子珠玉在侧,说不得他也会在凡人界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惜,想象中的仙云缭绕、仙娥夹道、仙果随便吃,顺便还有神仙送来鞋子裤子的画面都没有出现,他们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阴森森的密林中,迎接他们的是一群会咬人的兔子和会抽人的藤蔓。   原本的十二个人也已经在踏入仙门的时候就分开了,跟他在一起的除了一身暗器的唐越和一边杀生一边念经的空净禅师之外,还有那个一身诡术的怪人,似乎是叫宋丸子。   跟这三个人比起来,王海生觉得自己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被怪物追着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成仙”,实在是太坑了!   嘴上又骂了一句,王海生躲在比他矮一截的唐越身后,看着他用祖传的暗器突突兔子。   这里的兔子长得很像野兔,就是个头跟猎犬仿佛,而且一点也不像平常兔子那样胆小,刚进到这个林子的时候,就有一只格外健壮的兔子差点把王海生的裤子彻底拽下来,还要捎带着他的一条腿。   武功实在平平的王海生为了保住自己的腿可谓是屁滚尿流,嘴里还喊着“我成仙的时候不过丢鞋丢腰带,现在成神仙了,腿都要保不住了!”   “有说话的功夫,你不如多砍两只兔子。”被人当了大半天的盾牌,唐越也有些烦了,七连发的小弩已经用完了四个,身后那个家伙总是趴在他身上,让他连换弩都别扭——唐家的人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自己暗器在哪里的。   “就算打不过,也不要给我添乱。”   “我、我又没有锅能背在身上!”王海生理直气壮。   那个“打不过兔子又把锅背在身上”的人当然就是宋丸子了,她在即将过仙门的时候晕了过去,进到这个密林之后又立刻醒了过来,醒来之后,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翻身把锅扣在了自己身上,接着,就是一群咬人的兔子跳了出来。   明明刚刚还在登仙台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废掉了大内第一高手高盛金,现在的宋丸子真是猥琐胆小到令人发指,背着她的那口锅一直默默跟在开路的唐越和空净后面,有时候趁着兔子都围住了别人,她甚至还会迈着小碎步子一路跑到前面去,别说兔子了,连草都没拔掉几根。   密林里是真正的暗无天日,空净禅师看了半天树影,都没计算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又已经在这里打了多久,又还要再打多久。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   金色的禅杖挥出,一只兔子的脑壳被打凹了进去。   “宋施主,您所学颇多,所见所闻定亦有过人之处,可知道我们究竟身在何处?”   前面两丈远的地方,那口大黑锅掀开了一道口子。   “试炼场。”   女人懒懒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试炼场?那又是何处?”   大黑锅又往前挪动了两步。   “空净,你以为成仙是什么?”   “超脱生死……”   “然后呢?”   “获无上智慧,普度众生。”   “哦。”趴在铁锅下的女人似乎笑了一声,“那你就来错地方了。”   空净所说的明明是成佛,宋丸子不知道如何成佛,可是她知道这些人未来的路应该是一副什么样子。   佛家的经书上说有三千大世界,一日一月所照就是一个小世界,大概是说中了的。只是这些世界的组成也各有不同,金木水火土五行存于其间,万万年日积月累之下,有的世界就产生了灵气,灵气游荡于寰宇,贮存于天地万物之中,其中也包括了人,那些人生来就有不凡之处,加以修炼之后就能延寿命,通造化,负神通。而更多的世界,灵气却近乎于无,人们如果想要修炼,必须有大毅力、大机缘。   “这里,是修真界。”   所谓的“一步登仙”不过是给那个灵气匮乏的小世界人们一个成仙的机缘罢了。   嘴里随意说着,宋丸子从锅下起身,把头探到外面,打算再走两步,却看见了前面有白光闪烁,顾不上回答空净什么叫修真界,她拎着锅随手打飞了一个兔子,转身笑呵呵地说:   “看见前面那个光柱了么?我估计那里能让你们歇一歇。”   为什么是“你们”?因为你随时都在“歇”么?   唐越在心里默默嫌弃着那个又躲回了锅里的女人,振奋精神,双手一翻,直接掏出了三十连发的夺命箭,对着兔子群一阵扫射。   白色的光柱看起来很近,事实上却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远,直到空净禅师内力耗尽,唐越开始珍惜自己的暗器也以肉身搏兔,王海生顾不上自己的裤子用大刀也砍了几十只兔子,他们才终于走到了光柱的旁边。   跟宋丸子所说的一样,一旦进入了光柱照耀的范围,就再没有怪物突然出现攻击他们了。   “哎呀,腰酸腿疼。”躲在锅下面一路蹭过来的女人如是说道。   “咔嚓。”一筒暴雨梨花针正对着宋丸子的脑袋。   身上狼狈不堪的唐家小公子瞪着她恶狠狠地说:“这个什么试炼场,你还知道多少?”   脸上的蓝色纹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褪去,人们也终于能看见这个女人的真容,皮肤是褐色的,露在外面的眼睛看起来眉高目深,鼻梁挺直,嘴唇略翘,仿佛随时都是在笑着的——如果不是戴着眼罩,应该是一副极讨喜的长相。   至少以王海生追了五年“武林十大美人”评选榜的眼光来看,这宋丸子要是白一点儿,虽然瞎了一支烟,也一定能在美人榜上留下名字。   “试炼场,就是修真界各个门派考核你们的地方,修真界跟你们武林一样,有不同的门派,不同的法门。比如法修,就是内铸造经脉畜养灵气,灵气离体即为法术,此外,还听说有淬炼身体的体修、锤炼剑意的剑修……不同的修炼之路对人的根基要求自然不同,不多考考你们,又如何因材施教呢?”   “考来考去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死在了这里怎么办?”王海生想想自己兴高采烈走进来的样子就满心后怕。   “那只能说你们与修真之路无缘了。”   宋丸子眉眼带笑地说道。   唐越想了想,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暴雨梨花针:“你把登仙台上的光圈打碎了,你是法修么?”   “修真界里旁门左道极多,这几种修士也各有演变……不过,我什么修都不是。”   掂掂自己手上的黑锅,宋丸子垂着眼睛笑了一下,笑容中略带一点苦意。   “咕噜噜~”唐越捂着自己的肚子,以为当了神仙之后不用吃饭,他爹还拉着他辟谷了三天美其名曰“早作适应”,今天又打了这么一场,他觉得自己快要饿的虚脱了。   王海生也饿了,在光圈儿里转了一圈儿,发现没有什么可吃的,一手拿刀,一手提着裤子走出去,没一会儿就拎着两只兔子和一些木柴走了回来。   “兔子倒是不少,可是柴实在不多,未必能把兔子烤熟了。”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要是连火都没有,那可比没有米更尴尬。   正在他为难的时候,一只略显粗硬的手接过了那两只兔子还有王海生手里的刀。   “这些兔子不过是吃了点带灵气的草,所以凶悍了点儿。”也不知道宋丸子是怎么动作的,那口大黑锅上突然亮起了红色的纹路,一阵热烟扬起,仿佛是清理干净了上面的脏东西。   把处理好的鲜嫩兔肉倒进大锅里随便摇一摇,宋丸子懒懒地抬眼看着其余的三个人。   “你们身上带调料了么?”   唐小公子摇了摇头,空净在一边坐禅,王海生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小纸包,行走江湖,在野外随便打点猎物吃那必然得带着盐,还有他自己很爱的孜然粉。   盐和孜然粉抛入空中,宋丸子的手做莲花初开状,仿佛汇聚了什么东西在掌心之后,往锅里一拍,登时,浓郁的孜然香气就被打进了肉里。   再摇两下大锅,混着香料香气的兔肉香味儿就丝丝缕缕地从锅里冒了出来。   “王海生出的兔子,自然能分到肉吃,至于唐小公子……一套暴雨梨花针换三块兔肉。”   不能得罪做饭的人,尤其是不能用武器指着做饭的那个人——这是唐越在进入修真界之后学到的第一课。 第6章 尽碎   唐越唐小公子用五个暴雨梨花针换来了十五块兔肉,宋丸子很“大方”地给了他两大块兔子后腿上的肉。也是这些兔子够肥,明明是干锅下的肉,上面还有一层油光,点缀着一点孜然粉,带着点儿火候正好才会有的焦香气息。这等美味在唐越的眼里当然比不过他的祖传暗器,把肉咬在嘴里的时候,他的表情相当狰狞。   坐在他旁边的王海生则是完全另一幅样子,被兔肉烫到龇牙咧嘴,还不忘了跟宋丸子说:“好吃、好吃,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兔子。”   宋丸子早就听惯了这样的赞许,转头看看另一边闭眼坐禅的空净禅师,她笑了:   “空净,你能用什么付饭钱?”   “宋施主,贫僧……”   宋丸子挥了挥手:“我知道你是出家人,不吃荤,只要你付得起饭钱,我就能给你弄到素的。”   和尚睁开了眼睛:“宋施主,贫僧不是不信您找不到吃的,而是怕贫僧自己付不起您的饭金。”   “人生在世,还是该对自己好一点,你现在可以不吃,以后也不吃么?这个试炼场可长着呢。”   “噗!”还不待空净答些什么,王海生险些把嘴里的肉都喷了出来,“什么叫这个试炼场还长着呢?咱们不是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几十里路都有了!”   “在修真界,几十里算什么?”   宋丸子歪头看看表情很惨痛的王海生,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不要拿凡人界的东西跟修真界比,凡人是人到七十古来稀,修真者,单说法修吧,引气入体之后,就能无病无痛地活到一百五十岁,那还不过是刚入门的练气修士,要是能再进一步是把灵气在体内累积起来重塑身体根基,法修称之为筑基,人就能不衰不老,延寿三百年。再往上,凝成金丹,可活八百岁,修成元婴……寿命就是以千数计了。”   捧着香喷喷的兔肉,王海生已然听呆了,就连唐越和空净也被宋丸子口中的“长生之术”所吸引。   活一千年,那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啊?   “我要是能活那么久,我、我得用一百年吃遍天下,用一百年天天睡懒觉,再用一百年到处行侠仗义……这这、才三百年,剩下的七百年怎么办?”   “引气入体、重塑根基……这些都是要修炼的吧?修炼了之后是真的能有排山倒海之能?”唐越忘了自己刚刚被宋丸子诈了一笔的事儿,一双猫儿似的圆眼瞪大了看着她。   “排山倒海,翻云覆雨,对于金丹修士来说都非难事。”   看着几人悠然神往的样子,宋丸子垂下眼睛,手掌想要抬起来,瞬间又落了下去。   往事早成沉渣,心绪低落只是转眼间的事情,等她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懒洋洋欠捶打的面孔。   “就是因为活得久了,他们折腾人的法子自然也多了,怎么可能只让你砍几十里的兔子就放过你?”   转头看向空净禅师,宋丸子笑眯眯地说:“十二个人进来,却分成了三组……说不定这路还被分成了九段,你能撑到多久呢?”   容颜清俊的和尚想知道宋丸子到底要他做什么来抵消自己的“饭钱”,她却只说“以后再算”,闭上眼睛又睁开,空净禅师到底还是决定欠下了这一笔“饭债”。   宋丸子信誓旦旦说能为空净做出素斋,王海生和唐越眼巴巴看着她拿着王海生的那把大刀走出了光圈里,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抓了大把草叶,还有一截绿色的树藤。   王海生仔细端详了了一下,这树藤正是之前在密林中抽打他们的那一种。   光照之下,姹紫嫣红的草叶、带着幽幽蓝光的树藤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那扭曲的树藤上有人眼似的黑色纹路,让人不由心颤。   “这些能吃?”   “我看见有兔子趴在那里啃得挺香,只是不知到底哪种,既然兔子能吃,想想办法,人自然也能吃。”   把锅里的兔肉倒出来放到干净的布上,宋丸子拍拍她的那口大黑锅,那锅就又热了起来,将锅里的残渣烧成了灰烬。   倒掉锅里的余灰,女人先拿起了一种红色的草叶仔细嗅了嗅,后将叶片和根茎分开,根茎扔进了大锅里,没一会儿,一种草涩味就从里面飘了出来。   “应该是没毒,但是味道不好。”   摇摇头,清了锅,宋丸子又把红色的叶片扔了进去……苦涩的气息更甚刚才。   如是再三,唐越和王海生都吃完了手里的兔子肉,蹲在一边看着她一样一样草地鉴别过去。   “这个草的根味道倒是还可以。”   所谓的还可以,其实是没有什么味道,不过,没有味道,就意味着可以让人吃得下去了。   拎着那根灰绿色、长着粗根的野草,女人指使两个看热闹的年轻人去多找点儿同样的草,顺便抓一只兔子回来。   看见兔子真的吃了那种草的根,宋丸子点点头,用力搓掉了草根上的泥土,再用唐越用完的千机针盒擦掉了根茎的皮……   看着热锅里整整齐齐码放的白色草根,王海生不由心有戚戚地看向空净禅师。   “万一,这种兔子吃的就是毒草,那……”   “吃毒草的兔子要么牙上有毒,要么肉里有毒,兔肉你们也吃了,现在不也还活着?”女人语气轻松地说道。   两个啃完兔肉的年轻人顿时脸都有些绿。   唐越又想掏自己的暗器出来,到底被王海生拦下了。   找到了能吃的东西,宋丸子还没放弃对那些古怪草木的钻研。   蓝色的树藤实在长得面目可憎,她还是小刀挖开了一出“眼睛”,顿时,淡蓝色的浆汁淋漓在了她的手上。   “这要是能喝,咱们一路上就不缺水了。”女人笑着说道。   在旁围观的王海生一时间不知道这树藤和这人到底谁更可怕一些。   看着兔子吃掉了树藤里的枝叶,宋丸子又挖开了一处树藤上的“眼睛”,任由这些汁水流到了铁锅里。   “气味微甜。”   她勾了下唇角,又把刚给空净禅师做好的“素斋”倒回了锅里。   “提味。”   眼睁睁看着空净把那些微带蓝色的草根吃下去,王海生突然觉得,他们身处这个“试炼场”,最大的危险不是密林中的凶猛野兽,而是能给他们做饭的这位“厨子”。   ……   修整了大约三个时辰,白色的光柱渐渐暗淡,好歹是吃过喝过又小憩过的四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   “大兔子!且看我把你们都烤了!”   王海生大喊了一声,走进了另一片密林中。   看着密林里渐次出现的黄色眼睛,宋丸子觉得他们下一顿饭大概不是兔子肉了。   是野猪。   “啊啊啊!”   同变大了兔子截然相反,这些野猪比凡人界的野猪小很多,身材圆滚滚的,若不是獠牙太长,也能称得上是可爱。   虽然身材小,可是这些野猪远比兔子更难对付,它们速度极快,动作灵活,一不小心,人就会被它们顶出几个血洞。   就连唐越都左右支绌,挂在他身后当累赘的王海生更是凄惨十倍,裤子是彻底是没了,屁股上还被擦出了两条血口子,无奈之下,他满地打滚,生生挤进了宋丸子藏身的锅里。   大铁锅里躲宋丸子一个人那是相当富裕,再加上一个王海生,顿时拥挤不堪。   “你这个锅,不会被野猪顶穿吧?”   “大概不会。”   宋丸子摸了摸锅沿儿,大铁锅的外壁顿时热了起来。   围在外面的野猪被烫了几下,纷纷退开了。   王海生在锅里躲了一会儿,啃了几口蓝色的藤蔓,又冲了出去。   “来呀!老子是要活一千岁的人,可不会被猪顶死!嗷!”   随手射杀两只扑向王海生的野猪,唐越忍无可忍地斥道:“闭嘴!你是要把野猪都引过来么?”   第二段路比第一段路要短一些,一行人却都走的更辛苦,坐在光柱旁边吃猪肉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兔子,野猪,希望下一段路不会是蛇。”沉入黑甜梦乡之前,王海生擦着自己嘴边的油说道。   要不是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唐越真的很想揍他一顿。   刚走上第三段路,唐小公子看着王海生的眼睛十分不善。   路上真的是蛇,碗口粗的蛇数以千计挂在树上、盘踞在地上,光是看着,已经让人汗毛倒竖。   这一日,就连唐越也在无奈之下躲进了宋丸子的黑锅里。   “躲一次一个千机针?”   掏出了双刀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他开始明白些许自己之前并不需要明白的道理,比如——趋利避害。   这次,他们的口粮就是孜然蛇肉条,王海生暗地里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只给出了一点孜然,这三顿的香料味道却丝毫不减。   第四段路上等着他们的是鬣狗。   手臂受伤的空净禅师被王海生推进了黑锅里。   宋丸子随手从他的僧袍上抽了一段布条下来,帮他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无意间碰到了女人细瘦有力的手腕儿,空净的目光一滞。   “宋施主。”   “嗯?”   “您……的脉……”   宋丸子笑了笑,手上包扎的动作没停:   “怎么,没见过丹田碎裂,经脉毁了大半的人么?”   以医武双绝而驰名武林的空净默然,他见过,可他没见过活着的。 第7章 气味   鬣狗的长相狰狞,肉质也粗糙,即使有宋丸子的妙手烹制,与之前的兔肉、猪肉、蛇肉还是完全不能比,唐越和王海生眉头都没皱一下地都吃了下去。   被扒下来的鬣狗皮看起来厚实也够大,王海生在自己的身上比量了一下,毫不犹豫的把它困在自己胯间,勉强可以当做一条兜裆裤,上身青衣短打,下身狗皮兜裆,见他这怪异形容,身上穿着云过天青织纹锦缎的唐小公子皱了皱眉头,从自己的外衣里衬上撕了一片下来,又掏出一根寸许长的针,让他好歹把裤子缝的结实一点。   如今,他们三个人的身上都带了伤,王海生的大腿上被撕了一块肉,唐越的后背上多了几道半尺长的爪痕,空净除了手臂受伤之外,脑袋上也被鬣狗扑咬,一道伤口从他的右头顶到了左额,一张好女似的精致脸庞多了几分煞气。   唯一毫发无损的宋丸子不仅蹲在大锅里避开了腥风血雨,还在这段路上发现了些让她感兴趣的东西。   “这种草鬣狗都避着走。”   轻颠了两下手上乳白色的开着小黄花的长茎草,在细细地看过闻过之后,她垂睫沉思。   手上拿针比划着鬣狗皮,王海生在一旁偷偷打量宋丸子没有戴眼罩的侧脸,竟然从此刻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些许的温婉柔和,下一瞬,他就觉得自己刚刚大概是瞎了。   “刺啦”!   宋丸子徒手把看似坚韧的草叶撕开,一股浓重怪异的气息顿时弥散在了空气中。   “怎么像是有人吃了蒜又放屁啊……”用狗皮捂着鼻子退到一边,王海生瓮声瓮气地形容道。   唐越的眼眶都被突来的气味熏红了,干脆抱膝而坐,把整个头都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王海生的说法他犹觉不足,闷声说:   “这是一百个人一齐吃了蒜又放屁!”   若说形容凄惨,无人比得上从不沾“佛家五荤”的空净禅师,他从小精修武学,后又兼修医学,吃了无数的苦头,竟从未有何时如此刻般只觉生死两难。   血腥厮杀后唯有白光所在之处这片净地能让人得以歇息,现在王海生等人却宁肯再去跟鬣狗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想受这种味道的折磨了。   “这是个好东西啊。”   站在离那臭源最近之处的宋丸子也掩着自己的口鼻,甚至不敢睁开眼睛,说出来的话却是十足欣喜的。   两个时辰之后,光柱渐渐消失,新的一段密林向众人开启,王海生等人终于知道宋丸子喜从何来。   第五段路上的怪兽是长了一身灰色皮毛的猿猴,不仅身上灵活,还皮糙肉厚。一行四人一路上也没伤到几只灰猿猴,更不曾被猿猴所伤。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早已疲困不堪无力一战,也不是猿猴通灵放过了他们,而是……   眼睁睁看着光柱前最后几只猿猴掩鼻而逃,王海生心绪复杂。   层层试炼关卡越来越难,这些灰色大猿一看就不好对付,能让它们不战而逃自然值得欣喜,可着挥之不去的气味实在是……伤人甚深,倚靠在光柱边熟练地从树藤里汲取淡蓝色的汁水喝掉,穿着狗皮兜裆裤的年轻汉子身心俱疲。   唐未远将树藤的汁倒在绢帕上使劲擦了擦鼻子、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宋、宋……”唐小公子看着摆弄着大黑锅的女人,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天里一直不曾好好称呼过对方。   为人处世比他机灵百倍的王海生凑上来接话道:“宋姐姐!宋姐姐今日辛苦!我们跟空净禅师一样吃点素斋就好,不用额外张罗了!”   看看那两个人四只眼,宋丸子收起了自己在铁锅上描画的手指,笑说:   “叫我姐姐,你们可是沾了好大的便宜。”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的年纪比这些人要大得多。   这些天里,看她形容举止,还有随口而出的“年轻人”,早知道她不简单的几个人心中都隐隐猜测,她绝非面相上这般年轻。   可王海生心知,越是年纪大的女人就越喜欢被人叫姐姐,开口闭口间仍是“姐姐”,语气比树藤的汁水更甜。   叫宋丸子的女人到底没有再让他改口。   “宋姐姐,下一路,可否先收一收神通?”   听见王海生的话,宋丸子挑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默不作声连连点头的唐越,还有在一边坐禅念经的空净。   “虽然,虽然确实弱了一些,可我们、我们是武者,既然是给我们的试炼,我们就该用武者之术走完。”   明明是四个人实力最弱的、凭借机缘巧合才得以走到这里,说出“武者”二字的时候,王海生眸光内敛、神情坚定,隐隐有了一种他之前从未有过的气势。   过去的一些岁月中,宋丸子见过同样拥有这样气势的人,有愚者称他们痴傻,有智者笑他们癫狂,可是无论愚者或者智者,都不过是他们眼中不值一提的匆匆过客。他们心中有付出生命也要追逐的东西,世人痴傻癫狂的评价也从不在他们的心上。   “哦。”   抬头看看被层层林木遮蔽到不露分毫的天空,宋丸子应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吃饭。”   猿猴被熏到跑得飞快,这顿饭也就没了肉,好在猿猴丢下的果子让宋丸子捡了不少,一种跟人脑袋差不多大的果子带着一点甜香味儿,咬开来发现里面都是棉絮似的果肉,用大锅烙一下,那果肉香甜的丝丝缕缕变得入口即化,堪称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吃的味道最好、口感也最佳的果子了。唐越甚至兴致勃勃地给这种果子起名叫金丝果。   吃饱喝足,两个年轻人都睡了,空净禅师站起身,走到了宋丸子的身旁。   “宋施主,贫僧可否为您诊脉一次?”   见空净神色认真,宋丸子抬手,扬起了自己的手腕。   “贫僧,实在无能为力。”片刻之后,空净轻声说道,“从脉象上来看,您是被人以外力击碎了丹田,又数次强行运功损伤了经脉,这样重的伤早已伤到了身体的根基,按说……但是不知为何,您的经脉中又暗存着勃勃生机,个中因由想必又非我们这些凡人能了悟的了的。”   片刻静默之后,和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您跟着我们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接续经脉、修补丹田之法吧?”   丹田是人修炼的根基,经脉是人行气的通道,二者缺一不可,换言之,若是一个人丹田碎了,经脉又毁了,那是必然没有办法修习武学的。修仙似乎与习武不同,可也一样有“气”,一样要“贮气”、“行气”,总归还是要依靠丹田和经脉的。   依仗着这样破败不堪的身体,宋丸子居然能废掉高盛金,空净自认若是换成自己,怕是也受不了这等痛楚。   是的,痛楚。   宋丸子的经脉中有几处重伤是新近才添,想也知道是她强行运气所至,将气从碎裂的丹田中引出,再经过本就暗伤重重的经脉,这事常人想也不敢想,自然也是痛到人皆不能忍。   “高施主今年三十有七,您将他在登仙台上逼退,已经是断了他的修真入道的机缘,若是那时收手,您的伤不会如此严重。”   “可见你这小秃……和尚是个不知世事的出家人了。”枕着自己的双臂躺在地上,宋丸子沐浴在白光里,看向头顶被光晕遮挡住的无尽幽深,“就算不能修真问道,凡人的一辈子的喜乐也是喜乐,一辈子的功成名就也是功成名就。既然是要报仇,我又怎能容他继续仗着高深武功在世上作威作福?”   女人的语气轻快无比,字字句句又掷地有声。   在这凡人界与修真界之间的试炼场里,如一阵穿林而过的长风,携着百折不回的气势与冷肃。   第六段路上,是黑毛白爪的狐狸,不仅速度奇快,身上还带着一股恶臭,只不过这种臭气比宋丸子手里的那种草要温和许多,空净等三人很轻易就适应了。非但如此,在一段路的修整之后,他们的身形步法、甚至内里都比之前有所提升,就连王海生都能一刀砍飞两只黑狐了。   趴在锅里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宋丸子摘摘草,看看果子,趁机砍一段儿树藤,真是比别人都要悠闲得多。   不过,她的悠闲只是表面的悠闲。   敲敲大铁锅的内壁,看着上面浮现出来的红色纹路,女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苦笑。   “要不是进了有灵气的修真界,我还真供不起你了。”   王海生他们现在不过是肉体凡胎,也就看不见宋丸子手上常常附着有灵气,随着她看似随意的动作,那些灵气就渗入到了这铁锅上刻画的阵法之中。   若是一个真正的修真者,深入阵法之后剩下的灵气应该被人所吸收,滋养经脉,沉贮丹田,可丹田破碎的宋丸子却只能看着丝丝久违的灵气再次消散,归于这片属于修真者的天地。   无声叹息。   用了整整三年,苏家的仇她终于报了。   那她自己的仇与怨呢?   九为极数,还剩三关,她就要回到阔别十三年的沧澜界了。 第8章 杀牛   两个时辰的歇脚时间过去了,一行四人走上了他们在试炼场的第七段路。   眼前狭窄幽暗的密林陡然开阔了起来,虽然仍是不见天光,但是旁边那些高大的树木少了不少,树藤几乎不见了。   行于暗中多日,他们双眼早就适应了捕捉晦暗中的细微变化,且行,且防备着。   “听见了么?”背着大黑锅走在其他三个人后面的宋丸子轻声说,“有水声。”   应该是有一条河,就在距这条路不远的地方,得益于这些天在战斗中的不断提高和突破,即使是内力最差的王海生现在屏气细听,也能听见细微的水声。   “我们要走过去取水么?”   这一段路上长着眼睛的树藤的几乎没有了,也意味着他们的水源一下子匮乏了起来。   唐越回头看了眼宋丸子,见她不说话,才压低声音说:   “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是什么怪物,我们还是小心点,不要乱走了。”   王海生还想些什么,走在最前面的空净一拄禅杖:   “想喝水的不只有人。”   还有种种怪兽。   穿着狗皮兜裆的年轻武者牢牢地闭上了嘴。   足足走了几里路,借着一点幽暗的光线,他们既没有发现要打败的怪物,也没有看见能休息的光柱,一步又一步……越走下去,他们的心里越绷了起来。   与突然跳出来的怪物相比,未知与茫然更令人惊慌。   “老虎、熊、老鼠……”   “你在做什么?”   唐越问掰着手指的王海生。   “我在算咱们还有什么动物没打过。”   想想这些时日里王海生的嘴种种“好的不灵坏的灵”,唐越恨不能把手里的孔雀金针塞到他的喉咙里。   最后面,宋丸子起身,手里拿着一束青草,这草有一股麦子似的清香气,草叶间偶尔探出一穗紫色的果实,个个都有人指甲大小,   隔着衣角将其捏碎,一股清甜的新麦香就钻进了人的鼻子里。   “要是能吃,这也是极好的东西。”   趴在黑锅里挖了十几棵这种惹人喜欢的草,将它们往自己腰间不起眼的黑色袋子里一拍,那些根须上还带着土的草就都消失不见了。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忍过了什么痛楚,宋丸子抬手撑起锅,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是不是有座小山?”   又行了几里路,王海生抬手指着不远处让其他人看。   遥遥看去,那一座小丘只是影影绰绰的黑影。   “小山还会动么?”   “是地动吧?”   起初只是些微的震感,接着就愈动愈裂,一时间草屑飞扬,碎石乱窜,人站不稳,空净回头看向宋丸子,只看见了一口黑色的大铁锅纹丝不动地扣在地上。   等到那“小丘”在这地动山摇中冲到了近前,饶是这些天已经见惯了各等怪异动物的几个人都不由得心惊。   哪是什么小山,根本是一只小山大小的牛!   四蹄雪白,一身漆黑,四丈多高,光是一只眼睛比王海生的脑袋还要大不少,双眼猩红,大角既长又锐,向着几个人直接扎了过来。   三个人连忙避开,看见一棵树被那牛角一顶就连根拔起,心下俱是骇然。   下一瞬,牛角又攻了过来,几个人纷纷躲开,在这巨力之下,无人敢硬敌。   牛进,人退。   无声无息中,那口大铁锅已经退到了十几丈之外。   见到宋丸子大概安然,躲避牛角攻击的几人不由得都心安起来。   安心什么?   谁知道呢?   王海生接连躲开了几次,终于气力不足,被牛角擦到了腰,若不是唐越往后拽他,他大概就要少一个肾了。   鲜血淋漓,都流进了他的狗皮兜裆裤里。   “这牛……呵呵,可该怎么吃呀。”强忍着疼痛,王海生惨败的嘴唇上硬是跟寻常一样生生拉起了一抹笑。   “锅够大,大肉片煎了,还是孜然味儿的!”拖着自己的同伴左右闪躲,唐越又撕下了一角衣袍让他给自己止血。   见巨牛连攻王唐二人,空净禅杖支地凌空一跃。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   站在牛脊背上,禅杖在空中旋出一道金光,直直落下。空净使出全力,口中经文不断,狠狠地一砸再砸,终是破开了它厚实的皮。   巨牛身上剧痛,抛却了面前的两人,摇头甩身,口中发出了惊天的哞叫声。   唐越趁机用百炼钢索捆住了牛的一支角,蹬地而起,也跳到了牛头上。   黑色的牛毛足有尺长,牢牢地抓在手里保自己不要被甩下去,少年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的大袖一展,最长的一根孔雀金针已经拿在了手里。   “刺眼睛!”   王海生对唐越喊道。   就在金针要刺下之时,拼命拍打牛背的那根牛尾扫到了空净的身上,唐越听到后面的一声响,转头看去,就看见空净被打飞了出去。   “空净!”   牛尾的打中的力道极大,又是从几丈高的地方摔下,空净自知此次非死即伤,面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口黑色的大锅凌空而来,稳稳地把空净接住,转着圈儿把他送到了地上。   唐越见宋丸子的大黑锅飞了过来,精神一振,手中的金针终于稳稳刺下。   “嗷!!!”   眼睛受创,牛疼到癫狂,唐越手中的牛毛再抓不住,整个人也将将要从牛头上被甩下来,他双手抱着牛鼻子,看不见自己身后的危机。   牛蹄乱踏,一地飞沙,在匆忙躲避中,王海生看见牛头将要撞到一棵大树上,连忙喊着让唐越松手,别再呆在牛头上。   从锅里翻身出来的空净见到唐越危险,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手持禅杖又冲了过去,这次,他不再跳上牛背,而是从后侧方用禅杖直击牛腹。   形势危急,他内里运转到最快,身上一道金光乍起,将禅杖刺入到了牛腹中。   牛血汹涌洒下,溅了他一头一身,空净以前所未有的利落身手躲过牛蹄的踩踏,再次腾空而起,在牛腹上又添一条血口。   接连受创的巨牛调转方向,又往空净这里奔来,那年轻和尚单手离于胸前,打弯了的禅杖还立在地上。   待到牛冲过来,他拔地直上,从牛鼻子上把唐越带了下来。   落地的片刻,唐越听见了空净的闷哼。   牛角袭来,空净把他往外一推,转身又迎了上去。   巨牛追着空净不放,速度越来越快,任由唐越使出百般兵器,也不能让它有丝毫分神。   “血!牛见不得红!”看着空净几次从牛蹄下死里逃生,王海生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一把扯开身上的短褂,看了一眼,是在太短,遮不下血人似的空净。   “啊啊啊!宋姐姐!求锅救命啊!”   站在十丈外刚刚还在研究一种树叶的宋丸子抬起头,瞧见了光着膀子的王海生急到要死的样子。   “宋姐姐!求你拿锅把空净大师扣起来。”   说完,王海生一手拿刀,一手挥动着手里的褂子又冲了上去,路过地上未干的牛血,他把褂子扔进去踩了几脚又拎出来。   “嘿!大牛!你看我!你爷爷我红了!”   地上的大黑锅如他所想地动了,却并不是扣住空净,然后飞到空中,重重地砸上了牛头。   “嗡——”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密林为之一静。   趁着牛被砸懵,再次跳起,以禅杖重击另一只牛眼。   牛头上被大黑锅砸到的地方有一股牛毛烧焦的气味。   巨牛仰头痛叫了一声,牛角横冲直撞,四蹄踩得地将崩塌,却因为两眼不能视而徒劳无功。   ……   等到巨牛终于轰然倒下,王海生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前一直看不见那道白色的光柱,因为那牛的身形巨大,把光柱挡得结结实实。   这一战他们打得惨烈无比,三个人都受了重伤,就连宋丸子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坐在光柱下,王海生长叹一声:   “这牛真是打得太值了!”   默不作声吃牛肉的唐越也连连点头。   原因无他,这头牛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单取了牛尾上的两条肉切成半寸后的片在锅里稍煎,浓香肉气已经引得人神魂颠倒。   真吃到嘴里,肉更是极香嫩,肉质仿佛入口即化,又能伴着人的咀嚼迸出新的、更撩人心神的肉汁出来。   在这样的肉香之下,空净还能不动声色地吃他的“烤草籽”(唐越语),足可见其佛心坚定,不受外物所惑了。   吃过令人回味无比的一餐饭,宋丸子又走出了光圈儿。   过了一刻,强打精神不休息的王海生小声说:   “宋姐姐是不是出去的有点久?”   唐越站起身出去看了一圈儿,却没有找到宋丸子的踪迹。   听他这样说,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其中犹以空净最甚。宋丸子两次用大铁锅救了他,定然又动用了灵气,知道她的经脉有多么残破,空净并不像另外两人那样觉得宋丸子无所不能。   三个人拖着自己伤腰伤背走出去,刚过片刻,他们就远远地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小公子和王小弟也就算了,小秃……和尚也要去再割块牛肉吃?”   知道宋丸子不过是走到巨牛那取肉了,三人都面色和缓了下来。   就在此时,宋丸子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没人知道,她取的,可不是一“块”牛肉而已。 第9章 看手   调鼎手,以人之力将天地百灵以五味相融,可祛戾瘴、顺脏腑、解忧困、通灵窍、稳神魂、慰死生、敬苍天。入我门者,见我书者,承我道者,须将此七能逐一学之、悟之……   何为戾、何为瘴?   物皆有灵,死而为人所食,犹存怨愤,便生戾瘴,戾者,乱食者心,瘴者,伤食者身,需食修心诚,以道心度之。   汝可有道心否?   汝,可有食修之道心否?   道心?   道心!?   阵修以二十八星宿为基,设迷幻、渡五行,借自然之力行逆天之事。   初入道门,她也跪在周天星斗仪前对天立誓:“星斗不乱,道心不移。”   可是堕星崖上,群星闪耀亘古至今,人心却变幻更快于萤火,她曾能堪破世间一切迷障,万阵于她如拂面清风,却看不透欺骗、贪婪和背叛,人心,远比星空更难测。   那一日,她的丹田碎了,她的星盘碎了,她的道心也碎了。   这所谓“食修道心”可能比过天上繁星闪耀?又能经过多少人心摧折?   第一次在《上膳书》中看见调鼎手的时候,宋丸子就是这样想的,人活一世,百年足以,何苦再为长生狗苟蝇营?   那我又是何时学会了《调鼎手》第一篇的?   混沌梦境中,宋丸子轻声自问。   “丸子?今天的饺子好吃么?”   “好吃。”   宰相府的厨房修得敞亮,须髯皆白的主人家笑呵呵俯身看着坐在厨房门口的她。   “沈师傅做什么你都说好吃,他今天这个饺子里的盐可是放少了。”   “真的好吃。”她说的是无人能懂的大实话。   自从打开了那本《上膳书》之后,她就能察觉到万物所存的戾瘴之气,尤其是这些凡间的食物,可她丹田经脉都毁了大半,身体灵窍再也存不住灵气,若是不吃饭,就会像个凡人一样饿死。   宰相府里有一位沈大厨,岁数在五十上下,平日里极少说话,只守着大厨房里的一口大黑锅。别的大厨为宰相府效力,做饭无不精致,恨不能豆芽雕花、豆腐做线,用鸡肉摆出十二位神仙。偏偏这位沈大厨总是做最普通的东西,比如鲜野菜混着肉丁包成饺子,装在素白大盘里,实在朴实得让其余厨子都尴尬了。   可是相府主人们都喜欢他做的菜。   被相府老夫人在路上捡回来的宋丸子也喜欢,并不是因为他做的饭多么好吃,而是其中全无会损伤她神魂和身体的戾瘴之气。   起初,宋丸子以为沈大厨能做出这样的菜是因为他灶下的火是地火之精,地火之精乃火气与灵气驳杂汇聚千万年才成,即使在修真界都极为罕见,不知为何落到了凡人界宰相府家的后宅厨房里,据说自从苏老爷子为相搬到这处府邸,这个灶台就一直不能用,把锅放在上面控制不了火候,菜总是焦糊,连锅都坏得极快。   直到沈大厨的爷爷来了这里,铁锅烧坏了就熔铁重铸,如是反复三年,生生将锅加厚到八寸九分,这灶才成了一个能做饭的大灶。   宋丸子从未见过灵火,却听说过灵火的威能,想来祛除戾瘴这种事情,对地火之精这种传说中的灵物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罢了。   可那一日,白胡子白头发的苏老相爷一口气跟沈大厨点了六个菜,沈大厨的大灶烧得火热,也借了别人的灶台来用,一气六个菜做好,人已经忙到了满头大汗,还是没忘了给厨房门口蹲着的那个病歪歪的女人各留上一点儿。   相府里最普通的素瓷大盘上码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又有一碗酸萝卜炖猪蹄,一碗香菇肉蓉做浇头的面,宋丸子举箸欲食,却突然顿住了。   六道菜,都跟用地火之精做出来的一样,没有丝毫的戾瘴。   那天夜里,她走进厨房里,手里拿起一块猪肉放进了沈大厨的那口大锅,打开灶门,任由灶下之火熊熊燃烧,直到把肉都烧焦了,宋丸子仍然能看见丝丝缕缕的戾瘴。   “很多人都以为我做饭跟别人不一样,是因为这火。”   高大且瘦削的男人站在宋丸子的身后,声音低沉。   “他们只能看得见火,看不见我的手。”   年轻的前阵修转过身,借着窗外幽幽月光看到了沈大厨的那双手,关节粗大,乍一看就令人觉得满是力气,仔细端详,才察觉上面密布着细小的伤疤,凑近之后依稀还能闻到烟火气。   这是一双属于厨子的手。   “认认真真做点饭食,手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汝,可有食修之道心否?   《上膳书》中调鼎手一篇的开端就是这样问的,宋丸子当然没有,可她看见了。   沈大厨默不作声地清理好了被宋丸子祸害了的厨房,另舀了清水下去烧开,拿起之前阴晒好的面片抓了两把洒进去。   两棵烫青菜、一勺坛子里存好的肉酱、一点葱花香菜都拌匀在里面,捧着沈大厨塞给自己的面片汤,宋丸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吃下了第一口。   “我想跟你学厨。”   吃完了面片汤,她弯下沧澜界昔日最笔直的腰板,对那个凡人界的厨子恭敬说道。   “学什么?”   “学、学你的手。”   慰死生、敬苍天……所谓的调鼎手纵然有通天之能,对于如今身处凡人界又丹田破碎仙途尽毁的宋丸子来说,也全无用处。   沈大厨却用凡人之身,做出了修真者都未必能做出的事情。   她也想试试。   这一试,就是整整五年。   和五味作友,与油烟为伴,地火之精跳跃灼烧着日复一日,宋丸子变成了一个厨子,一个和沈大厨一样做出来的饭菜似乎不比别的大厨做的更精细好吃,却让人欲罢不的——厨子。   “你的手是厨子的手了。”   我的手……   “居然在这里转参为翼,师妹你太厉害了。”   “若是能参悟透星海变化,则周天星辰皆入你手。”   我的手……   繁星太远,炊烟咫尺,我只能抓住离我最近的。   猛然睁开眼睛,宋丸子目中所见的,还是试炼场里的林木交杂,幽暗深深。   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端详片刻,稍动灵力,暗褐色的手一转,一股无形无色的气劲已经在她的掌握之中了,与之前相比,这气劲中不仅藏有善味、能消解食材中的戾瘴之气,更多了一丝生机。   修真界果然是个好地方,灵气无处不在,虽然把一整头巨牛装进储物袋里耗尽了她这些天积攒的大半灵力,可这样的耗尽和补充也让她的调鼎手突破到了“顺脏腑”。   “宋施主,你醒了?”   端坐在一旁的空净禅师睁开眼睛,看向那个仰躺在地上翻来覆去挽手花的女人。   “我睡了多久?”   “您晕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晕”字落在宋丸子的耳朵里格外地重。   “哦,那还行,不耽误咱们继续往前走。”   宋丸子翻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草屑,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自己那口大锅的面前。   锅里放着她原本拎在手里的两条牛肉。   “这肉真是好东西。不过你是秃……出家人,不能吃,可惜可惜。”女人又指了指光柱旁边睡得东倒西歪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倒是很有口福。”   “宋施主。”不是错觉,宋丸子抬头看向只穿了一身中衣的空净,他说话的语气确实是重了。   “今日您救了我,两次。”   “不客气。”   “您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妄动灵气只会让您的丹田经脉损伤更甚,虽然贫僧不知道您以何种神通维系至今,可您切不可再用灵气。今日贫僧为您把脉,您经脉伤处更甚从前。”   宋丸子脸上还是嘿嘿笑着的,敲了一下锅沿,她看似随意地说道:   “小和尚,别人已经习惯了的事儿,你看不惯归看不惯,也不必执着在心里。我想救你,只是我想做就做了。就像我现在这惨样,想来这试炼场不也来了么?”   “您为救贫僧担下性命干系,贫僧焉能视若罔闻?”   “和尚怒气一上头,地上就多了个红灯笼。”   空净:……   锅里的肉散发出阵阵香气,宋丸子回手打了个手诀,摇一摇锅子,香气中就带上了孜然的气息。   “行吧,你的脑袋红,你说的算,自此刻起,你们打你们的,我不再出手。你死了我都不出手。”   见宋丸子只差指天发誓的模样,空净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身为医者,最恨莫过于病患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   抓起几个紫色的大麦在手里搓了搓去壳,又在锅的外壁上搓了搓,让大麦粒烤出了香气,宋丸子把十分烫手的麦粒扔到了空净的腿上。   “打架的时候力气不足了就吃两个。”   看看渐渐暗淡的光柱,宋丸子把煎好的牛肉拿在手里,又把本该正炙热着的大铁锅背在了身上。   “喂,该起来用膳了,两个小公子?”   浓郁无比的牛肉香是唤醒人的利器,王海生和唐越眼睛还没睁开,鼻子已经凑了上来。   然后他们就一人挨了宋丸子一脚。   “走了,这肉给你们路上吃,身体不好的老人家要趴在锅里补觉,有事儿也别烦我。” 第10章 回答   试炼场的前七关都是一关比一关难,尤其是第七关,要不是宋丸子两次出手,谁都不知道他们几个人能不能活下来。   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情进了第八关,包括空净在内的三个人面对两只不足九尺高的老虎都有些惊讶。   这倒不是说这两只老虎就特别好对付了,它们的体格不大,筋骨却十分结实,身披白毛,行动如风,长相在老虎中是颇让人惊艳的。   只是与之前的牛怪相比,这两只打不过还会跑的老虎真是配不起它们第八关镇守者的身份了。   “嗯……这个东西不错。”   老虎没有打死,休息时自然没有肉可吃,宋丸子找到了一种类似落花生的东西,结出来的硬果壳儿个个儿半个巴掌大小,从地下探出半截儿,顶上还伸着细瘦的气根,去了壳儿,再剥去一层金箔似的内皮,就露出了白生生的果肉,用手一碾就有透明的汁水滴滴答答。   这汁水没有什么味道,却足以用来让人解渴,和着那种紫色的大麦粒一起煮,没一会儿白果子就化成了一锅水,然后熬成了一锅粥。   四个人用白果子的果壳儿从大黑锅里舀粥喝,王海生的那张嘴用多大的麦子都塞不满,还不停叨叨着刚刚和老虎的对战。   “我之前用那招‘大海无量’的时候,不过是能把跟我武功相当的人打退几步,没想到今天居然把老虎硬给打出去了!”   “可惜那老虎跑了,不然我这狗皮裤子能换虎皮裤子了,之前那头牛的皮太厚了,都快赶上丸子姐姐的锅了。哎呀,小唐这个衣服,看看也都不像样了,空净大师也是……谁能想到呢,说好的当神仙,结果我连条裤子都没有。”   “没想到我的内力居然这么厉害了,用刀在地上劈出了这么长—这么长的一道。”   他端着粥还来回比划着,唐越往嘴里倒了两口粥,又在锅里盛了大大的一份,然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退开了一步,又一步。   “要是这个试炼场有个九九八十一关,我这么打下去,说不定到头了,我就真成仙了。”   王海生洋洋得意又开始信嘴胡说,唐越一下走到他面前,捏住了他的嘴然后往里面灌麦粥。   “多吃点儿,再吃点儿,你这张嘴太丧气了,用粥好好洗洗……”   两个年轻人打打闹闹,或者说是唐越单方面欺负王海生,宋丸子拖着她的大黑锅让到一边,手里把玩着唐越这顿饭的“饭钱”,含笑看着他们。   “其实,之前武林中曾有过这样的说法,若是一个人能用内力覆于体外保自己刀枪不入,就可以被称作是后天武者,若是纯能以内力伤人,就算是先天武者,王施主今天已能让内力流出体外,大概是已经进了后天境界。唐施主家学渊源却未曾懈怠武学,如今怕是已进先天境界。”   原本揉着王海生头发的唐越听见空净禅师突然提到了自己,立刻把双手背到身后,清清嗓子,又是名门小公子的做派:   “我看大师一杖能将白虎击退数丈,武功比我高出不知多少,恐怕已经超出先天境界了吧?”   空净脑袋上多了两道伤口,俊美的容颜却未有丝毫损害,听到唐越的反问,他双手合十,面带微笑:   “阿弥陀佛,贫僧也不知道。”   先天武者之上,就是真正体修的门槛了。在这有灵气的地方不间断地战斗,休息时间极短,逼迫他们快速调整内息,还有自己提供不伤人的食物给他们,更不用之前那头只差一步就成为灵兽的巨牛……若是这样还不能有所突破,那只能说他们的根骨差到了极点。   能从凡人界走到这里,又怎么会有根骨差的呢?   宋丸子恰好没有算上丹田尽碎的自己。   “第八段路比第七段路容易,我倒是有一种猜测。”   倚着大黑锅,宋丸子把一支小巧的逍遥弩抛起来又接住。   “自始至终,这场试炼就是让你们从一个光柱到下一个光柱而已,也就是说,你们只要能在那头牛的追击下躲到第七根光柱,就算赢了。”   “是、是这样么?”王海生张了张嘴,有些呆愣地看着宋丸子。   莫说是他了,就连空净禅师都怔住了。   是啊,他们从一开始想要的,不过就是从那些怪物中逃脱,从什么时候起,所想的竟然是拦路者死呢?   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口大黑锅上,   大约,就是从“给自己打口粮”开始的吧,每次休息时吃的东西都太好吃,让他们看见了牛就想到了牛肉,想到了种种牛肉的吃法。   见的是牛想的是肉,虽然一口都没有吃过,可是心中有肉也是罪过……空净禅师低下头,口中已是颂起了经。   大概是因为刚刚的战斗确实不怎么累,亦或是还处在自己成为后天武者的兴奋中,王海生消停了不过片刻,又凑了过来。   “宋姐姐,过了下一段路,咱们就要到修真界了吧?”   “大概吧。”   “修真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所有人都会飞?天上有几个太阳啊?我要是饿了是不是吃一粒谷子就能饱了?”   沧澜界除了中央的六合山之外全被海水所覆盖,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生活在一座座悬空岛上。   朝有晨霞破海雾,暮有红云送人归,各个门派的修士乘坐飞舟往来于星罗棋布的小岛之间,其中大多数人是穿着长袍神情肃穆的法修,也有零星的其他流派,除了凡人界被选上的修士之外,大部分从沧澜界凡人中挑出的修士四五岁就开始修炼,修真世家出生的更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吸收种种灵材。   修士们一生中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伴着海潮和云霞参悟天地,一日又一日……   宋丸子眨眨眼睛,看也不看在自己身边殷勤的王海生,低下头,嘴里回答得极利落:   “自己看,未必,一个,大概。”   “嘎?”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王海生终于弄明白了宋丸子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宋姐姐辛苦!”他说了一通好话之后,嘴里又冒出了问题,“我修炼成仙了还能不能回去啊?我们帮的长老虽然人不怎么样还打我,可是买了烧鸡也能分我一个鸡翅膀的。”   听到“回去”两个字,在旁边闭目养神的唐越也竖起了耳朵。   说到底,他们两个都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纵然还没有悟出“他乡不似故乡亲”的道理,可是心里还是有着一点牵挂的,比如唐越还想着他那个执着当神仙、当不成神仙当神仙他爹的老爹,比如王海生还记挂着分他鸡翅的长老。   宋丸子仍然低着头:“修到金丹期,法修就能跨越界门。”   “那修到金丹最快要多久啊?”   “我见过修炼最快的人,四岁开始修炼,六岁练气,二十一岁筑基,五十八岁差一点就金丹了。”   “为什么是差一点儿金丹?”   “因为她死了。”   “啪!”王海生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下巴上,让自己的嘴巴合上。   空净抬起头,看向了坐在黑锅旁边的黑衣女人,一人一锅仿佛融为了一体,在这瞬间,与近在咫尺的灼灼白光再无关系。   直到第八个光柱暗下去,此地都再没有人说话。   再次上路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宋丸子开口了:   “走过这段试炼,你们就算是真的进了修真界,吃了我一路的饭,我让你们给我一个承诺,这不过分吧?”   前面的三个人回头看她。   “宋姐姐,你有事儿尽管吩咐!”   “我要你们……”看着遥遥的那根金色光柱,拖着锅的宋丸子勾了一下嘴唇,“就当我从来没出现过。”   已经死了的人,就应该死的彻底一点。   听了宋丸子的话,唐越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路上出生入死,同吃同住,他只在宋丸子的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秘密,这些秘密似乎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人能解开……唐越并不是在乎这些秘密,而是……   “我是掏了饭钱的!”   红色的大熊一步一步向他们走了过来,唐越突然回身大声嚷嚷了一句,重新看向前方的时候,手中已经出现了一对孔雀金针。   “我们是冲过去还是打过去?”握紧手中大刀的王海生问道。   目光盯着熊毛上噼里啪啦的火花,唐越的心中全无惧意。   “这一路,若我们只想着保命,怕是就要死在路上了。”   “阿弥陀佛,打!”   就在他们三个人冲到那熊跟前的时候,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黑影,接着,在他们后面传来了一声惊叫。   躺在黑锅里准备好了要磕着烤麦粒儿看他们打架的宋丸子,被一只巨鹰用大爪连人带锅地端走了。 第11章 大鹰   宋丸子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离地十几丈高了,这不怪她,任谁磕着零嘴儿看着戏的时候突然就被带飞了,估计都得慌一下,大鹰又飞的实在太快。   好在这鹰抓着锅的两边抓得挺稳,女人探头看看下面已经成了馒头大小的红熊,再看看两旁的树木,终于知道这鹰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了。   之前走在地上看不见天光,空净等人以为是树高林密,宋丸子则以为他们是在一个大阵之中,所以看不见太阳,其实他们都猜错了。   看着密林之上的崎岖嶙峋的山壁,宋丸子这才知道,他们其实是身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繁茂的密林位于山洞的底部,再往上还有无数洞穴通往别的地方,在那些山洞和山壁上,有发光的萤石,将密林之上笼罩在幽幽白光之中,才让林中人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是在山洞里。   这只大鹰估计就是从哪个洞穴里突然飞出来的。   看完了下面和四周的风景,宋丸子伸手挠了挠铁石般坚硬的鹰爪:   “我说这位鹰兄,你是喜欢红烧呢?还是喜欢清炖呢?”   猎猎风声中,鹰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女人的一只手从鹰爪子上一路往上挠啊挠,眼睛已经看上了这鹰健壮的胸脯和大腿。   虽说鹰肉是出了名的肉质粗糙又带酸气,可是……之前那只牛还未成灵兽,肉中已经蕴藏了极多的灵气,和这只真正的灵兽相比,光是所含灵气这一项竟又是天壤之别。   “鹰兄啊,活在这个山洞里是不是有点闷?我把你装在五脏庙里带出去看看天蓝海阔怎么样?”   鹰、鹰有点冷。   双翼微拢,它带着宋丸子穿过了一处洞穴,又进到了一处深洞里。   此处山洞和别处一样密布萤石,先把大锅仍在一边,大鹰来回梭巡了一圈儿,才收拢了翅膀落在了山洞里。   “咕!咕!”   宋丸子把铁锅一翻自己趴在里面,只抬一条缝往外看,看见了一只半人高的灰色雏鹰。   “这鹰要是想拿我给它家娃儿加餐,小不点儿也吃不下我呀。”   嘴里小声唠叨着,女人就听见了鹰喙啄自己铁锅的声音。   “鹰兄,看在你上无老下有小的份上,我就放你一马,你赶紧走吧,我也该回去了,那几个年轻人估计现在都急疯了。”   “咄咄咄咄!”   “鹰兄啊,你也就是个黄阶灵兽,想当年我纵横星澜海上,天阶灵兽、黄阶仙兽也都是打过的,虽然说未必赢了吧,可是对付你那是绰绰有余。”   “咄咄咄咄!”   修长的手指抹过铁锅的内壁,看着泛起的暗红色阵纹,再想想自己灵气所剩无多的经脉,宋丸子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在凡人界设局接连废了孟世飞和高盛金,用掉了她三年来从丹田里抽出的最后那点内里,到了修真界之后,她虽然说没动过什么手,可也没有机会好好调息,如果说从那个绿帽剑客手里拿钥匙的时候,她能调度的灵力是“十”,那么她现在能用的灵力也不过是“一”而已。   大概够摆两个杀阵,那之后却不够让她飞回到地面——这一大一小真做了吃,她倒是饿不死,可是饿不死也会摔死啊。   要不就用……   宋丸子勾了一下手指,又收了起来。   再暗暗叹一口气,她终是掀锅而出。   在她的左手臂上,先是两个蓝色的光点悄然亮起,接着,又有三个光点从她的左肩往下依次点亮。   阵修都有星盘,与阵修的神魂相连,星盘模拟天上二十八星宿的闪烁与变幻,是阵修设阵的基础。宋丸子没有了星盘,却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能继续设阵——以自己的身体为星盘。   把周身七百二十个穴位拟做繁星,寻九野*、分八方,用了三年的时间,她也只用五个穴道拟出了北方玄天的两个星宿,“虚”和“危”。   下臂双星是虚,肩下三星是危,这两个星宿一个衰星在侧,一个凶星为主,常被阵修们用来拼绘成杀阵。   之前宋丸子用净泉水调制了混有灵石碎的靛蓝汁在自己身上画满了阵法,也多是以这两处为阵眼。   现在没有阵法加持,唯有纯以两个星宿简单拼组阵法,堪堪能够让她将这鹰一招毙命。   看见黑色大锅翻了过来,鹰展了一下翅膀,用尖利的喙叼起了锅。   叼起了锅……   看着大鹰用一种无比笨拙的姿势叼着自己的大黑锅往雏鹰的身边蹭,被冷落在一旁的宋丸子目瞪口呆。   “鹰兄,你是要我的锅?!”   我这一身虽然不雪白但是也挺香的皮肉你是看不见么?!   “咕!”   也许,自己看见的是一只假鹰?   手臂上的“虚”与“危”依次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女人一个不妨,险些被风给吹倒。   片刻之后大风过去,宋丸子看着试图把雏鹰放进铁锅里的那只大鹰,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会看上自己的这口锅了。   “鹰兄,我这个锅给你家娃儿当巢可不合适!”   宋丸子走到两只鹰跟前,翻手把大锅罩着小雏鹰扣了下去。   锅边儿严丝合缝地贴在被劲风吹刮到平整的地上,大鹰用喙用爪扒拉了几下都没有把锅翻回来,只听见自己的孩子在锅里叫个不停。   “为人……鹰父、为鹰母,怎么能让你的娃儿住在这种地方呢?风一吹就翻过来把你娃儿这么扣了,吃不得喝不得,后来就成了个小肉干……还粗,还酸,不好吃。”   “扑啦!”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大鹰急了,长翅一扇,就把宋丸子拍了出去。   灰头土脸地爬回来,女人正了正自己脸上的眼罩对着那只又开始啄锅底的大鹰说:   “鹰兄,我给你消了这风,你把大锅还我怎么样?”   ……   墙壁上熠熠生辉的萤石带着灵力,宋丸子索性就将阵布在了那些萤石上,箕宿好风,只要以之为阵眼就能调度清风,再佐以其他星宿导引风向,这阵便成了。   又一阵烈风从山洞中穿过,却全都只贴在墙壁上,风在萤石缝隙间摩擦碰撞的声音连连入耳,站在山洞的中间,却安稳如常。   “鹰兄啊,此阵可还不错?”   “咕!”   往嘴里扔一颗烤紫麦来理顺自己刚刚引动阵法时稍乱的内息,宋丸子一手抓着自己的大黑锅,另一只手拿着一堆自己抠下来的萤石,站在洞穴口对着大鹰和善地笑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鹰腿,也不去想烤翅。   “鹰兄,您能送我回去了么?”   “咕!”金色的鹰眼盯着小小的人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四周。   突然,鹰翅一扇,宋丸子一个没站稳就栽进了自己的锅里,下一瞬,铁锅又被鹰爪抓了起来。   这只鹰没有什么凶性,又能听懂人言,还真像是被人豢养的。   宋丸子知道沧澜界有一种叫御兽使的修炼门派,他们与灵兽结下契约,修炼时相辅相成,不过御兽使多是与海中灵兽结伴,倒是极少见到这样的鹰。   “鹰兄,你是不是飞过了?”   大鹰抓着铁锅翱翔于密林之上迟迟不肯下落,宋丸子算算路程,她现在估计离那红熊更远了。   算算时间,那那个小孩儿也该打完熊进到光柱里了吧?   幸好提前给他们塞了吃的,现在估计是不会饿的。   即将真正回到沧澜界却出了这样的变数,女人干脆仰躺在锅里继续欣赏大鹰的胸脯和翅膀。   “鹰兄,你是运道好,遇到了我这个嘴挑的,以后啊,你这胸这翅儿都收着点儿,别一下子就把人带天上,不然烧个鹰翅膀,再做个凉拌鹰腿肉,一热一凉两个菜,你家娃儿肉更嫩,整只白煮了蘸酱料也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宋丸子的话,大鹰身上的铁羽完全打开,像是无数锋利的刀片。   宋丸子默默闭上了嘴。   飞啊,飞啊,密林的尽头渐渐显露,陡峭的山壁和颜色更深的萤石让那里看起来像是一面发光的镜子。   鹰飞翔的速度丝毫不减,竟然直直地往山壁里撞了过去。   黑色的巨大影子映在山壁的萤石上,迅速逼近,然后……如同穿越了一层水瀑,再不见一丝踪影。   ……   “姑娘,你醒了?”   月白色的纱帐里,女人睁开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在浑身的剧痛中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昏迷了整整七天之后,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往,躺在床上休养了足足一个月,才再次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一日一月一世界,此界非彼界,日月,仍是那日月。   从路边把她捡回来的老妇人夫家姓苏,是当朝宰相门第。   女人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每天只知道吃,就蹲守在苏家厨房的门口,蹲了三个月之后,她成了苏家厨房里的一个学徒。   苏老夫人有个孙子叫苏远秋,年方十五,女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厨房里抓住了一只揣着酒壶找下酒菜的锦衣耗子。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   抱着酒壶的苏家小少爷笑起来不像是一只老鼠,倒更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猫儿。 第12章 问道   苏家老相爷一生为国,有两个儿子:长子沉迷山水画作,一手丹青妙笔足以传世,却有避世之念,无心仕途;次子年少成名,二十四岁连中三元成了状元,却在调任回京入六部的路上坠马身亡,留下了娇妻弱子,没过两年,他的娇妻也郁郁而终,只剩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   苏家小少爷苏远秋,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   没了爹没了娘,他还有当朝宰相的爷爷,本也该逍遥富贵远胜旁人,可惜他天生体弱,几次被神医从黄泉路上生生拉回来,即使用遍天下灵药,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宋丸子早就听说过他,毕竟厨房隔壁另有一个小灶间,每日里药香阵阵,就是专门伺候这个小少爷的。   苏远秋抱着的酒到底没喝上,宋丸子就算身体再弱,对付一个病弱少年总是足够的,那瓶酒被她灌了醋,苏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脸皱的像是个后厨窦二娘刚出锅的大白包子。   几天后,又是夜深人静的厨房,他们又见面了。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张净白脸庞又鼓了起来。   那时的宋丸子脸还是白的,玉似的白,多少油烟蒸腾都不能让她的脸有丝毫失色,可是这种白碰到了苏小少爷的雪肌,就显得不那么柔,不那么娇,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大概苏小少爷就很不喜欢她吧,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后厨房了,直到又过了几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见那个贪酒、爱笑又会鼓起脸的苏少爷。   跟着沈师傅学厨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铁锅被地火之精烧裂了。   沈师傅把那口锅交给了宋丸子,让她用这些铁重新把锅铸好。   看着那堆被地火之精反复锤炼过的精铁,宋丸子低下了头,她的手已经变得坚硬粗糙,成了一双厨子的手。   交出了大锅的第二天,沈大厨离开了苏家,他说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别人想吃的菜了,现在应该去把自己的余生也做成一道菜。   守着重铸的大锅,宋丸子成了苏家厨房里的第二个沈师傅,只是她性子活泼,不像沈师傅那么沉默。   人们叫她宋大厨,也有新进府的小丫鬟不知她底细,开口就叫她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规矩,宋丸子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也不是没有人问过,宋丸子起先不懂这种红尘俗事,后来渐渐懂了,也学会了把话圆出去。   灶间是个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爷、老妇人、大爷,还有几个少爷都喜欢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爷和夫人偶尔还自己来找宋丸子说话,即使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有太多“本分事”没做,显得特别“不本分”,也不会有人敢说难听的。   有一年中秋节,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鱼肉羹大为赞赏,甚至想招她去当御厨,宋丸子借口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婉拒了。   那天夜里,长高了之后还是那么白那么爱笑的苏小公子又来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吃螃蟹。   “他们只给我吃了一个蟹钳子!”长大了小白猫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听出了委屈巴巴。   “你身体虚,少吃是对的。”   “蜉蝣一日死生,谁会劝它多吃少吃?”   “蜉蝣没爷爷没奶奶,也没有大伯堂哥围在旁边哭天抢地。”   苏小公子被怼了一脸,手上接过了一个还热着的螃蟹。   六两一个的大闸蟹拿在手里沉甸甸地,满盖都是黄,爪尖儿里都是肉,吃一口蟹黄,他长叹了一声:   “这等美味,就算一年只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当季,想吃就趁着当季的时候多吃几次,何须再等一年?”   苏远秋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厨子,摇了摇头,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光: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这样不想活的时候想想树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锅过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里咔嚓咔嚓,把蟹钳的壳儿咬碎了。   沈大厨的爷爷把锅做厚,沈大厨守着锅几十年,锅没厚也没薄,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她把锅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锅点滴削减变薄,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就会把这口锅从灶上起出来,一点点地用刻上阵法。当锅变成四寸八分厚的时候,有人从远方来,给宋丸子带来了一个包裹,和一个消息。   沈大厨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遗物。   淮水大涝,溃堤百里,他为了救两个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掺着沙的紫菜,宋丸子细细地洗干净,包了素馅儿小馄饨把紫菜撒进去,吃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亲去灾区的太子殿下发了急病,还没来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爷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爷被抬进了宫里,看着皇上写下遗诏然后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苏老相爷还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岁。   又一年中秋,苏小少爷又半夜摸来找螃蟹吃,看见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阵法将地火之精锁入铁锅里并不是易事,宋丸子几次火气入体,被折腾得浑身发红,白玉似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最适合用油炸了之后沾酱吃,外面金黄,里面雪白。”   “听起来可真好吃。”苏远秋悠然神往。   那是风雨飘摇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团夏天里的乌云,不知何时就出现,降下雨,和无尽的泪。   十月,苏老相爷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门前一下子车马冷落了。   阖府下人跪在老相爷的灵堂前磕头,宋丸子也跪了,苏老爷子喜欢吃蒸鱼、扣肉,还喜欢吃浓汁豆腐,年纪一把,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嘴里恋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里,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葱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终归是个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后,她又煮了一碗素馄饨,然后把两样东西一点点吃了干净。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一两个甲子对修真者来说不过须臾,对他们来说却已是繁华起又落,从胎胞到棺木。   各自精彩。   来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带走了苏家上下男丁。   苏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儿孙们离开,转身就遣散了苏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没有卖身契,不是下人,更没地方可去,她也走不了。   终于被困在阵法里的地火之精前所未有地凶猛反扑,再次伤到了宋丸子的经脉,要不是这些年她的经脉已经被反复锤炼过,也许这后厨房里只会剩下她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从厨房里走出来,想问问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一直走到前院,看见了被人用刀胁迫着的祖孙俩。   苏家人,都皮肉雪白,骨头也一个比一个硬。   “你是谁?”   “我、我是苏家的厨子。”一块灵石被她捏在了手里。   ……   苏家两个凡人剩下的寿命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年,筑基后吃过固元锻体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着阵法,宋丸子带走了苏老夫人和苏小少爷,强行使用内力让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她觉得这样折腾到死也挺值的。   可苏老夫人还是死了,以一种极其壮烈的方式——支开了自己的孙子和宋丸子,独身去见那些刽子手,然后自尽在了苏老相爷的棺材前。   苏家坟地被宋丸子引动地火全烧没了,白色的烟直入青云,受伤的女人跪坐在地上。   凡人是有轮回的,死人骸骨不过是活人的念想,即使没有这一劫,苏老妇人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年了……   宋丸子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嚎。   “为什么?!”   “凭什么?!”   “啧。”从自己的虚影身上迈过去,宋丸子转身看着三年前的自己,又磕了一粒紫麦。   苍天不问善恶,星辰不拘正邪,这么哭嚎真是一点用的都没有。   “这是你的道么?求正道公理?”   幻境中,有一个声音突然发问。   “当然……不是。若要求正道公理这种东西,我应该在那个凡人界揭竿而起,顺民意,布教化,最后当个皇帝之类的。”   麦粒儿被咬在上下门牙间,咔嚓一下碎在了嘴里。   “你道心何在?”   “在锅里。”   身材瘦高、只剩一只眼睛的女人招了招手,可以以假乱真的虚影悉数后退,如同时光逆流。   “这是我的道。”被地火灼烧过的手指向了宰相府后厨房的灶火。   “这是我的道。”那是一碗给苏管家小女儿做的蛋羹。   “这是我的道。”刀在菜案上切出了绵绵细丝。   ……   “这是我的道。”   十三年间,她经历了之前五十八年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喜是凡事喜,悲是俗人悲,她本来满心绝望、心存愤懑,可她没有。   红尘滚滚,烟火燎燎,她所经历的一切加诸于身,她以五味相酬。   “我道,世间道。”   那些虚影又变幻起来,无数张她熟悉的脸庞在从她的面前飞掠而过。   他们皆成过往。   再次看见苏远秋的脸,宋丸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是天涯落魄客,你是红尘失心人,草庐共一壶浊酒,不问何处是归处。”   明明是料酒,用了花雕配姜块、花椒、八角煮出来的。   “原来这真是仙丹,你也真是仙人,你不是痴儿,我也不是疯子。”   “从今以后,你走你的修仙路,我过我的奈何桥,我们两不相欠。”   好。   修仙路上,我慢慢走。   奈何桥上,你也别回头。   一片炫目光辉里,千般幻影消失不见。   黑色的石头悬浮在空中,磅礴的灵力向着宋丸子的身上汹涌而出。   这股灵力,足以让一个刚入修真之途的人一步跨入筑基,可是对于丹田碎裂、经脉全伤的宋丸子来说……   “要爆!” 第13章 开星   当年在沧澜界的时候,宋丸子也听说过什么灵力灌体的事情,师弟师妹们看的五块灵石两本的小话本被她收缴过,开篇都是一个灵根平平悟性平平的修士机缘巧合进了什么洞什么府,然后因为道心坚定,就有了个万年不死的老爷爷给了他一天天材地宝,顺便让他跨了一个大境界。   梦,谁都会做,真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时候,宋丸子特别想说:“当初那种书我也只看了一本!能记住全凭我过目不忘!这种事儿麻烦你还是找别人吧!”   可惜她现在根本没空儿想那些,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她先是用大铁锅挡了一会儿,手掌在锅心一拍,红色的纹路刚一浮现就成了耀目的红色,宋丸子甚至能感觉到沿着阵法纹路流动的地火之精现在有多么愉悦。   在凡人界那么多年,灵气只出不进,又碰上了宋丸子这个家伙,不仅把它收在了这口锅里,还不停地压榨它的灵气,现在有大量的灵力冲来,地火之精自然卯足了劲儿如同四个月大的娃娃似的去吸收其中的力量。   红色的纹路如同流淌的岩浆在铁锅上缓缓涌动着,不过瞬息间,地火的灵力就完全充盈了。   感受到灵力涌进自己的身体,宋丸子扔下铁锅,左臂一抬,身上的“虚”“危”两个星宿也亮了起来。   丹田和经脉损坏的人不仅不能自如地吸收灵气,也很难将灵气排出体外,宋丸子只能调动自己身上所有能消耗灵力的部分拼命将灵力转化。   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拟作星宿的几个窍穴就被灵气填满了。   感受着自己经脉和丹田处撕裂的痛苦,宋丸子的脸上神情已是决然。   星分九野,虚宿和危宿同属北方玄天,玄天部还有两个星宿,一个是“女”,一个是“室”。   女宿近土执阴,行至南天正便是一年初夏之始,用以布阵,能借草木繁茂之势,助长阳气转阴、虚幻变化。   室宿形似房屋,每现于南天便意味着严冬将至,它与女宿相近,也适用于幻阵,不过室宿更擅拟屋舍、天气。   女宿与室宿各有四星,宋丸子曾经计算过以什么窍穴能在身上将之拟出,以灵气冲穴拟星并非易事,她之前灵力不足又忙于报仇,这两个星宿真正的位置一直没有决断。   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也不管什么对错了,她极力压缩自己的经脉,把灵力向她之前选出的二十多个窍穴上压去。   闭塞已久的窍穴突然被灵力冲刷,其痛楚远飞常人所能想象。   因为经脉残破,又没有丹田可以借力,即使极力运转灵力去打通窍穴,宋丸子的身体依然还是负荷了太多的灵力。   “咝—”   静谧的石洞中突然有极细微的一声响,带着深重的不祥。   那是她的血肉被体内磅礴灵力活活撑到撕裂的声音。   就在这危急关头,在她的丹田深处,一道绿色的灵光化入了她的身体中。   被撕裂的血肉被绿光抚过之后便愈合了,接着又有另一处被灵气挤到濒临炸开,又被绿光修复了。   吸收了灵气的骨与肉在不断地破裂和愈合,宋丸子仅剩的眼睛紧紧的闭着,她的脑海中已经空茫茫的一片,全然不知道疼痛为何物。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 四时者,天之吏也;日月者,天之使也;星辰者,天之期也……”*   《星经》之始,讲的是日月星辰与世间万物的关系,此时映入脑海,如同灵魂深处不朽的咒言。   想要在人的身上造出二十八星宿,就像是以自身为混沌另造一方世界,浊者沉,清者浮,丹田拢方,躯壳为圆,星辰就是这个“圆”上的无尽未来,它昭示万物因由,也暗显世间归处,是力量,是变幻。   心里默念着《星经》,宋丸子彻底打开了她久违的识海。   阵修的识海,一如星海。   与法修重灵根不同,阵修修炼的第一步就是开识海,识海中的星越多,则此人阵修的天赋越高。想要开出星象识海,就要先观星、记星图。   第一次认出女宿是什么时候?   “师妹,你已经观星半年了。”   “大师兄,现在谷雨已过,夏天将之,书上说我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就能看见女宿了。”   “御极殿的浑天星斗随时可见,你为何还要在这里守着天上的星星呢?”   “春去夏来,万物繁茂,五行变幻,阴气滋生……女宿现于南天,这些都会出现,我想、我想亲眼看看。”   月行中天又渐渐落下,星辰即将淡去,很快就会被日出彻底掩埋,这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的日子,在这充盈的阳气中,又有阴气渐渐滋生,阴阳轮转,世事更迭,千古不变。   在太阳即将跳出瀚海的最后黑暗里,那个四岁的女孩儿亲眼看见四个星星闪耀在了南方的中天之上。   不是浑天星斗里永远闪烁的模样,而是温柔又慈悲地,告诉这个世间,最多彩的季节即将开始,繁华后的衰败也已经注定。   锁骨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没有让宋丸子的识海有丝毫波动,在她的识海中,属于女宿的四颗星星越来越明亮。   那是她她守候过,她见到过,她赞美过,她拥有过的……终于,女人的锁骨上一个蓝色的光点亮了起来。   女宿第一星!   ……   “小唐,小心!”   眼见巨蟒的尾巴抽向唐越,王海生一个飞扑,勉强将他救了。   趴在地上的两人都大口喘着气,回头看见蛇尾又袭来,也觉得自己身上再掏不出一丝力气去闪躲了。   “砰!”   金色的禅杖直击蛇身,生生把蛇尾打向了另一个方向。   裸着上半身的空净回身又抡一杖,险些打中了蛇的七寸。   手中的暗器早已全部消耗干净,唐越终于脱下了他那件蓝色织锦的袍子,身上只穿了蓝色中衣,手中拿着一对泛着蓝光的雀翎刀——这是他最后的武器。   和他们相比,狗皮兜裆换成了熊皮褂子的王海生倒是不显狼狈,他的刀早就在打红熊的时候就已经卷刃了,现在他手里拿的是一根长竿,上面刷满了之前宋丸子用来吓退猿猴的那种植物汁水,他用这个专攻蛇头,让这巨蛇无从下嘴。   空净的僧袍之前沾过牛血,又被红熊喷火烧毁,现在能看到他的身上满是灼伤痕迹,脑袋上的戒疤上也有一道被蛇尾扫出的血痕。   抬手蹭一下流到自己眼前的血,空净凌空跃起,再次攻向巨蛇。   第九关前,宋丸子被巨鹰掠走,他们在后面追了许久,终究因为树枝繁茂而失去了鹰的踪迹,干掉了追在他们后面的红熊之后,三个人连商量都没有,就齐声说要先去找到宋丸子。   沿着巨鹰飞走的方向,他们一路向前,看见了潺潺溪水,也遭遇了更多的怪兽。   这只似乎有金刚不坏之身的巨蛇就是他们在躲开了一群毒虫之后遇到的。   “我拦住这蛇,你们先走。”   又被蛇尾抽到,即使有禅杖抵挡,也仍是倒飞出了四五丈远,略微调整内息,空净对其余两人这样喊道。   唐越和王海生默不作声,各自拿着自己的武器继续对付蛇尾和蛇头。   “留我一人,总好过我们都葬身蛇腹。”   “贪生怕死,不是我唐家子弟所为!”   “要死死一起,下辈子一块儿进门派,当兄弟,到时有你们一路罩着我,不亏了!”   蛇尾拍打在地上,树倒地动,碎石飞沙,无比狼狈的三个人紧握手中武器,迎着张开了血盆大口的蛇又冲了上去。   巨蛇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看着他们,口中涎水淋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它大概也受够了这些渺小两脚动物的连番袭扰,想要将它们毙之于一口。   “鹰兄,回见啦!”   伴随着一声呼啸,一红一蓝两道光从天上直直落下,其中红光正好砸在了蛇头上,而蓝光则落在了三人的面前。   “今天吃蛇?”   光团太亮,让人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可是光听声音,已经足以让空净三个人的心下猛然一松。   是宋丸子!   这两团光就是被灵气灌体之后的宋丸子和大黑锅,连开八个窍穴都还没有用完灵力。   就在即将绝望之际,宋丸子发现自己的血肉在灵力的冲刷张裂和自己丹田里那枚“仙丹”的不断治愈之下能够贮存越来越多的灵力,她干脆就将灵力全部强行存于血肉,才有了现在“身披宝光”的模样。   这条巨蛇倒是刚好能让她耗掉血肉中的灵气。   被大铁锅灼掉了一大块皮肉的巨蛇凶猛更甚,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之后又昂首向着几人扑来。   “你们让开。”   不运经脉,不动星宿,甚至不用大铁锅,宋丸子右手一翻,一招调鼎手使了出去,宛若一阵热浪,冲向了凶恶的巨蛇。   呼~   好香。   又累又饿还在长身体的王海生和唐越沐浴在烤蛇肉的香气里,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一招,又一招,每一个巴掌都能让巨蛇身上的一块肉皮焦肉软,还带着孜然味儿,下一瞬就可以入口了。   见势不妙,巨蛇想要掉头逃跑,长尾一甩,又熟了一块。   脚下生风,凌空漫步,宋丸子两步迈到了半空中,一掌劈向蛇头。   “轰!”   好一个十里飘香。   蛇熟透了,宋丸子身上的蓝光也渐渐消散,落回到地上的女人转过头,却让后面的三人一惊。   美、美人,你谁?   长发披垂、浑身血渍、衣衫破烂都挡不住她玉质天成之姿,即使左眼上仍戴着眼罩,那仅剩的眼睛也是明瞳妙目,灿如星月,唇不点而朱,不笑却弯,盈盈勾魂。   “嗯?”   看看这唐越和王海生的样子,宋丸子低头看看自己被灵气冲刷后完美无瑕的双手,手指一展,大铁锅从远处飞了回来。   一道火气燎过之后,她的又变成了几人熟悉的样貌。   “咳,我刚才是被吓白的。”   三人:……   两个年轻人颠儿颠儿去吃蛇肉,空净的手指开始给宋丸子诊脉。   “您的经脉丹田……”   “更破了。”   “您气血亏虚,可见身上曾有伤……”   “又好了。”   “您的身体……”   “嗯?”宋丸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又怎么了。   “您的身体如今与贫僧类似,强韧远胜常人。”   女人愣住了。   看着已入了体修门槛的和尚,宋丸子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三年前苏远秋给自己吃下的那颗“仙丹”到底是什么了。 第14章 磕头   苏家有仙丹这事儿,替皇帝来屠戮苏家满门的人不信,宋丸子不信,就连苏家人自己都不信。   老相爷和老夫人的身体倒是都不错,可是下面两个孩子,一个自小体弱,一个英年早逝,若是真有仙丹,为什么不用呢?更不用再往下一代还有一个药罐子似的苏远秋苏小少爷了,   老夫人孤身去往苏家祖坟之前,给苏远秋留下了一个小袋子,里面有一颗绿色的丹药。   宋丸子没有从上面感受到任何灵气,当然不会相信这是什么“仙丹”。   苏远秋也只是端详着那颗丹药笑着,苏家上下条条人命摆在那里,比任何神鬼传说都更让他信服,信服他们全家是死于帝王的狭隘、冷酷和自私,而非愚昧和愚蠢。   那一个圆月之夜,宋丸子身受重伤,把手指搓破了皮都没办法再引动丹田里仅存的那点儿灵气,茅屋外,是几十个武林高手的围堵,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冲进来。   苏远秋再次拿出那颗药,笑着说这是一粒仙丹,能活死人肉白骨。   宋丸子也苍白着脸笑了,笑说自己本是个修道之人,抬手能造风雷,寿命足有几百岁。   他笑她是痴儿。   她也笑他是疯子。   疯子把仙丹塞进了痴儿的嘴里。   那一刻,宋丸子感受到了灵气涌动,血肉重生。   当她再睁开眼睛,那颗丹药已经落进了她的丹田里,她的丹田经脉仍是破的,伤口却已经愈合。   就在她的身前,病入膏肓的苏远秋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号称是仙丹,却不能修复丹田经脉,也不能化出灵力供她修炼,宋丸子只能当自己的丹田里进了一个无赖住客,除了偶尔帮她修复伤口之外,更像是苏远秋留给她的一份遗物,和着那张写着“你走你的修仙路,我过我的奈何桥”的字条一起,推着她重新往修仙之路上走。   今日,这颗“仙丹”突然大发雄威,重塑了她的筋骨血肉,让宋丸子想起了沧澜界体修们曾经奉为圣物的一种灵果。   体修是一个按道理来说人人皆可修习的修道流派,既不像法修那样要有灵根才能修炼,也不像阵修要以悟性开星图识海。可是体修想要修炼有成实在是太难了,不仅要千百遍地锤炼自己的筋骨身体,把自己的血肉当做一件可以任意吐纳灵气的器具去用,还要佐以无数天材地宝来修炼体魄。   “法修富三代,体修穷一生。”绝非只是一句玩笑话   体修中有一类人被称为“苦修士”,他们所用的修炼之法就是在灵气充盈之地弄伤自己,让血和肉在一次次愈合中吸收更多的灵气,进而改造体魄。   那种灵果之所以被他们吹捧,就是因为它能迅速愈合体修身上的伤口,并且将灵气锁在血肉里。   跟她丹田里的那颗丹药效果相当。   一颗不能求长生、不能塑根骨、不能修丹田、不能复经脉、不能增修为的“体修仙丹”,拍了一下自己的丹田部位,宋丸子勾起嘴唇笑了。   阵修也罢,体修也罢,食修也罢,只要能让她重新修炼,这些路她也不是不可以去试试的。   第九根光柱是金色的,极像是登仙台上的光柱,唐越站在里面,却没有了当日“一步登仙”时的得意和喜悦。   试炼场里不知日夜的时光血淋淋地告诉他,所谓的“修真界”并没他想象中那么美好。   如果他们死在这里,被那些怪兽分而食之,那么他爹只会一直美滋滋地以为他去当神仙了,而不会知道他的骸骨就躺在这片密林中,成了二十年后另一批抱着成仙梦的人脚下之尘土。   修真……在杀戮之中一次次活下来,就是要修的“真”么?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他身旁那个女人的脸上。   他的嘴已经把他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修真?修身以求真。求真心、真性、真我、真寰宇,吾辈生于此间,生而有灵,便常有困顿,修真,就是去消解这些困顿,譬如如何破解生死之大恐怖,如何借天地之力登造化之门……”   听见唐越的问题,宋丸子想起自己曾经也问过这样的问题,那时她的师父便是这样回答她的。   现在想来,与星空为伴一生的阵修们是何等的骄傲,眼中只有自己与浩瀚寰宇,可毁掉他们的,不是他们自己无法解脱的困惑,也不是天劫,而是人心。   师父死了,自己也被废了,可见这样解释“修真”二字美则美矣,却不能让他们活到最后。   斜觑一眼那个一脸期待的少年,宋丸子仿佛没骨头似的倚在铁锅上,没精打采地说:   “修真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唐越应了一声,然后低下了头。   宋丸子挑眉毛懒懒散散说话的样子他见多了,可是今天看见了白皮版的宋丸子之后,再看见她这样的表情,唐小公子就忍不住想起那张眼角凝着桃花瓣儿的如玉脸庞,分外有点儿不自在。   光柱中的四人腾空而起,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似是在告别。   女人神色莫名地回忆着曾经在沧澜界的种种,垂在一旁的手缓缓握紧。到了这一刻,她陡然惊觉,很多事情她并不是不记得了,而是不愿再想起。   灵祭师一派,还有掌门师叔,还有……   我回来了。   女人左侧锁骨上的主变幻的女宿四星亮了起来。   ……   “三百七十一,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三,三百七十四……去西边排队。”   光着上半身的和尚,穿着毛皮兜裆的刀客,头戴金冠身上却只有一件中衣的贵公子,这样在别处必引人侧目的几人在这个宽阔的空地上却一点儿也不显眼。   这里大部分人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与他们相比,空净等人竟然还算得上体面。   重见天光的空净不由得眯着眼睛,脸上显露一丝微笑,下一刻,他双眼闭合神态安详,竟是已经入定了。   “三百七十一入定了。”   有人走过来,把空净禅师水平抬起搬到了一边,唐越王海生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同伴,也看见了同样坐在角落里入定的一个熟人——沐孤鸿。   “请问,我们去排队做什么?”拿着号签,王海生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凑到一位穿着藏蓝色劲装的男子面前,陪着笑问道。   “给,自己看。”那人似乎忙得脚不沾地,随手塞了一块儿绢布到王海生的手里,嘴里又喊着“三百一十二号该去测灵根了!”   打开那块绢布,王海生和凑过来的唐越一起看了起来。   “六大门派入门测试?”   “测灵根是什么?”   噗通!   正说话的唐越的裤子一沉,惊得他差点跳起来,当然,他没跳起来,因为有个人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跪下了。   “少爷!丸子真的舍不得你啊!”   一声裂石穿云的哭喊在唐越的耳边炸了开来。   年轻的男人定睛一看,是一个黑瘦矮小的年轻男人正扒在他腿上。   “丸、丸子……”   这、这人是宋丸子吧?她、她在做什么?   惊魂未定的唐越左右看看,想要找到宋丸子的身影,这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圆筒——唐家祖传的暴雨梨花针。   “帮我演一场,饭钱全还你……啊!!少爷,可是丸子我真的害怕啊!!大熊太吓人了!丸子差点就被熊吃了!!”   唐越不动声色地收好自己的暗器,静静地看着突然变成一个黑瘦矮子的宋丸子开始她表演。   “少爷啊~!丸子对不起老爷!丸子不能陪少爷去当神仙了!少爷您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丸子我只有一条贱命,当不了神仙啊!!”   明明是在嚎啕大哭着,偏偏能说的字字清楚,就是声音实在太大,惊动了好几个穿着劲装维持秩序的人。   “怎么回事?此地乃六大派收弟子之处,容不得你们喧闹。”   “呜呜呜,这位神仙!小人舍不得我家少爷啊,可是小人我真的怕死,不能再陪着我家少爷往前走了,小人想回家!”   “原来是被试炼秘境吓破胆了。”来人满脸鄙夷之色地看着那个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凡人,嘴里啐了一声。   继续抱着唐越大腿哭唧唧的那人打了个嗝儿,又一把鼻涕抹到了唐越的裤腿上。   唐家小公子的脸色变得铁青:“不想去修仙了,你还能干什么?回去喂熊?”   想起自己急着找宋丸子,打死了红熊之后竟然连熊掌都没留下,等到转回去的时候早就不见了,唐越“喂熊”二字说得有些真诚。   “凡人到修真界从来是有来无回,他要是不想进门派修炼,就只能去跟凡人一起讨生活。”面对唐越这位未来修士,说话之人的态度就好了很多。   “丸子、丸子愿意只当个凡人,呜呜呜,大熊太可怕了!大蛇也太可怕了!”   “既然这样,那你就走吧,离这里五十里有座城,大半是凡人,跟你一样没种的也都在那儿。”   黑瘦的小厮狠狠地抽噎了一声。   “少爷!丸子这就跟你拜别了!”   咣!咣!咣!   三个响头。   唐越顿时脚下一软,要不是王海生一直在旁边扶住了他,说不定他就倒下去了。   “虽然是个废物,好歹对主子有点忠心。”那个修士摇摇头,去忙别的。   “丸子姐姐演起来真拼啊。”王海生目瞪口呆地围观了全程,只剩下了这一句感叹。   “海生……”目送着乔装后的宋丸子转身走远,路过手里端着蓝色玉璧的几个人之后就彻底不见,唐越的嗓子抖了抖,“我现在觉得我要死了。”   “啊?”   “我拿暗器指着她头,就被拿去了一堆暗器,现在她给我磕了三个头,是不是得把我命也拿走了?”   王海生:……   两个年轻人相互抚平离别的愁绪,山水有相逢,也许将来他们还能再看见一个女人手持大黑锅凌空而下,带着让人口水直流的香气。   “冯师妹,你怎么了?”   落月宗奉命端来鉴灵石壁的一个外门弟子看着自己突然停下脚步的师妹,一脸不解。   “师、师姐,刚刚这个鉴灵石壁闪了个白光的九!”   灵根分五行九品,五行属性不同,鉴灵壁显色不同,一为最低,九为最高。   “哎哟,你是说这儿有个五行俱全的九品灵根啊?昨晚没睡好大白天就做梦了?”   落月宗的一代天骄,也不过是七品水灵根。   冯师妹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眼花了。   转过几道石墙,宋丸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听见了熟悉的海的声音。   睁开眼睛,她看见夕阳西下,波光灿烂,晚霞映在巨大的石碑上,上书“无争界”三个大字。   无争界?是哪里?   女人有些茫然地看向远处,广阔大海上并没有她熟悉的一座座悬空岛,她脚下所踩的土地,是一片让人目眩的艳丽红色。   她,好像,来错地方了? 第15章 测试   “半是流火之山,半是沧浪之水,无争界之名取的“水火无争,天下太平”之意。作为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小修真界,此界灵气充盈,修士数量众多,共有六大门派、十余个修真世家……”   王海生长得讨喜,嘴又甜,钻进人堆里没一会儿就拿了个小册子走了出来,上面不仅大略写了此修真界到底是何地,还详细介绍了六大门派都各有何特点。   位于疏桐山的落月宗是无争界法修第一大派,上万法修中有三位元婴,九位金丹,筑基法修数以百计。   同属法修门派的海渊阁居于海上,门下弟子不过千余,却也有八位金丹修士,两位元婴老祖。   这两个门派,王海生和唐越看看也就罢了,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无争界里的体修门派——天轮殿、啸月峰、长生久。   天轮殿弟子十万余,乃名副其实的无争界第一大势力,其中有十六位通脉体,四位正罡体。   两个年轻人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通脉体和正罡体对应的或许就是法修的金丹和元婴,只不过十多万人里面只有二十位通脉体以上的体修,看来体修想要修到通脉远比法修修到金丹更艰难啊。   体修进阶之艰难,在啸月峰的种种数字上有了更直观的体现,单看人数,啸月峰与海渊阁差不多,也是有千余名弟子,可是通脉体只有两个人,一个正罡体的体修也无。   王海生对体修一颗热腾腾的小心脏凉了下来,再看长生久,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体修门派长生久,门下弟子五百人,通脉体一百人,正罡体二十人。   单看高阶修士数量,这个人数最少的门派堪称无争界第一战力了。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门派?如此高手云集,精英汇聚?   正在他们对长生久这个门派心向往之的时候,前面的测灵台上几个门派的人发生了争执。   “五品土灵根,入了落月宗可直入内门,拜金丹长老为师。”   “年二十余,已是先天境上阶,来我啸月峰也可为内门弟子!”   “你们啸月峰掌门和长老谁能给他当师父么?毕竟,整个门派上下只有两个通脉体。”   “落月宗的,你可别欺人太甚。”   落月宗一边是穿着白色纱衣的女修士,身材娇小,气势却不小,压得啸月峰的壮汉怒气冲顶,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十年前啸月峰仅存的正罡体老祖陨落于云渊,。   就在此时,一旁另一个穿着蓝色劲装的修士走到了两人中间,缓声道:   “即使在你们落月宗,五品灵根也确实少见,可他的灵骨根基却确实不错,这位小兄弟,你是想入落月宗呢?还是想入啸月峰?话说,我们天轮殿弟子十万众,有仙府宝地无数,也有通脉体的宗师想要传承衣钵……”   之前争吵的女子和壮汉听得不对,转而怒视这个半道想要截胡的家伙。   穿着天青色绸袍的海澜阁弟子站在旁边只笑不说话,另一边还有两人则是一个垂眉耷目、一个抱剑而立,对台上的争执视若罔闻。   被三大门派争夺的幸运儿,也是王海生和唐越的熟人——昔日凡人界的天下第一剑客沐孤鸿。   “我想学剑。”   他的声音冷淡又坚定。   台上抱着剑不说话的一人抬起了头看着他,片刻之后,那人说:   “他入我剑门。”   其余几个门派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落月宗的那名女子左右看看,冷笑了一下,又开口道:   “莫九,我们几人争了半天,你们剑门的人一开口就把人要走了,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他有剑心。”   “他还有五品土灵根呢,剑门弟子也要讲道理。”   “剑修的道理不用嘴说,用剑。”   看看莫久怀里被包裹的长剑,落月宗的女弟子咬着银牙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一道蓝色的光影从远处俶尔逼近,待到几个人从那蓝光中下来,人们才看清那飞来的竟然是一条小船。   这、就是仙人的神通么?   从凡人界来到此地的人们一阵骚动,到了此时,他们终于真切明白,自己竟然破了重重难关,要成仙了!   “云弘师兄!”看见带头从飞舟上下来的那人,落月宗的那名女子喜气盈腮地带人迎了上去。   叫云弘的男子没说话,一抬手,几道金光闪过,那女子身后的两个落月宗弟子已经被金光所缚,跪在了地上。   “带走。”   “云师兄!陈师弟他们犯了什么事?”   “错事。”   “噗呲。”海澜阁在此地的主事人不小心笑出了声。   本来要离开的云弘停住了脚步,扭头看着那个手拿折扇身穿锦袍的男子,淡淡开口道:   “陆宇师弟,落月宗的笑话并不好看。”   “云弘师兄,您忙,您忙,鄙人万万不敢耽误您的正事儿。”   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叫陆宇的男人摆了摆另一只手,趁着云弘转身之后,他又无声地呲牙。   “当!”一点白光打在了一只焦黑的手上。   想要给陆宇一点教训的云弘脸色微变。   “六大门派都为收人而来,此间界名为无争,台下的人知道,我们这些台上的人应该也知道。”   焦黑的手掌轻轻拢住那点差点打到陆宇身上的白光,缓缓收紧了衣袖里,随着这个动作,那手的主人抬起眼睛,说话时仍是一副垂眉耷目的样子。   定定看了那人一眼,云弘终于转身,一言不发地带人离开了测灵台。   “百岁之下第一人,落月宗掌门之徒云弘,碰上长生久的人,也得服软。”站在王海生身边,一个穿着蓝色劲装的天轮殿修士小声说道。   “那人是长生久的?”王海生用更小的声音问道。   对方回答的声音几乎微不可查:   “长生久,樊归一。”   测灵台上一阵争执之后,测试开始继续。   沐孤鸿选了六大派中唯一的剑修门派剑门,法修和体修纵使仍不甘心,却做不了什么。   测试的下一个人,是站在沐孤鸿身后的宣窈。   这又是一个熟人,王海生抬起脚跟儿继续看测灵台上的热闹。   “年二十余,先天境中阶。”   “四品水木双灵根。”   落月宗和啸月峰的人眼睛又亮了。   在试炼场里久经苦战,宣窈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白色长裙早碎了一半,露出了一截尤带血痕的大腿。那一双清凌凌的妙目在几人身上转来转去。   “我不练剑,当不了剑修。”   嘴里说着话,她盯上了又变成了石头似的樊归一。   “唉,那边那个木头人,你们收我么?”   樊归一摇头:“你与我们长生久无缘。”   没有追问为什么,宣窈轻轻叹了口气,选择进入了天轮殿。   没一会儿,就轮到了王海生走上测灵台,他当然也想入长生久,在他之前樊归一已经拒绝了不少人,他想了想,还是开口也问了问自己能不能去。   “你,与长生久无缘。”樊归一的拒绝来得比他的测试结果还快。   “年未过二十,后天境界中期。”   早猜到会被拒绝,王海生点点头,把手放在了测灵石壁上,一个白色的六缓缓亮了起来。   落月宗的那名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就连一直嬉皮笑脸的海渊阁陆宇都有些激动。   五行俱全的六品灵根,这样好的资质可是百余年没有在无争界出现了。   陆宇掏出一个海螺吹响,落月宗的人也点燃了一根长香,没一会儿,就有两人先后腾云而至,目光落在这个穿着皮毛兜裆的年轻人身上,要多慈爱就有多慈爱,他们二人正是海渊阁和落月宗真正负责此次收人的金丹长老。   未来的修炼天才,就算现在全光着又怎么样呢?能少一品灵根么?   被两位金丹期的高手夹在中间,几番权衡之下,王海生选择进了势力更强大的落月宗,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心知自己武学资质平平,若非一路有宋丸子那些吃的护持,大概也不可能进到后天境界,既然有这么出色的法修资质,他还是要选择更顺利的一条路走。   在王海生的六品五行灵根光环笼罩之下,唐越的六品火木灵根纵然也让人惊艳,却不那么显眼了,尽管他不到二十岁,已经是先天境了。   唐小公子背着手,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喜欢做机关暗器。”   “同好!”陆宇一下子跳了起来,手中的折扇一挥,几根长刺牢牢地扎在了地上。   唐越欢欢喜喜地进了海渊阁。   本打算在此次多招几个好苗子的啸月峰主事眼睁睁看着罕见的几位天才进了别的门派,差点咬碎了满嘴的牙。   当有人说出一个光头“年二十余,进铸体境”之后,他猛地窜到了测灵台中央,双手就要抓住那人。   却被一只焦黑的手掌拦了下来。   “他,与我长生久有缘。”   “光头”空净看向说话的樊归一,缓缓点头致意。   ……   “问道石里面的灵气呢?”   试炼秘境内的一处山洞里,云弘手中莹莹一道白光,随手打向跪在地上的两人。   “云弘师兄,我们真的不知道啊,我们偷到了问道石之后就把它藏在这儿,本想测灵选人之后偷偷来用了,真的不知道是谁把里面的灵气用尽了!”   见两人在刑罚之下之下神色惊慌不似作伪,云弘的眸光一暗。   问道石乃是掌门从某大世界换来的宝贝,只要能对它明证道心,就能得其灵气灌体,对要蓄积灵气的练气期法修来说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宝贝。   若非如此,这二人也不会吃了熊心豹子胆借着取测灵石壁的机会将这问道石偷出来,藏在这试炼秘境中。   “看来用掉问道石的人就是来此试炼的凡人界待选修士了。”   可恨这藏问道石的石洞实乃试炼秘境的阵眼之处,从任何一层秘境都可能到这里,也就说,任何一个待选修士都有可能是用掉了这个问道石的人。   将空荡荡的问道石放进袖子里,云弘冷冷地说:   “偷盗师门灵物,按门规当受二十下打神鞭,发往火灵山深处效力十年。”   ……   所有来自凡人界的待选修士测灵结束,已是深夜。   看着别的门派都在给新入门的弟子分发辟谷丹和衣物,樊归一掏了一下袖子,只有一瓶辟谷丹   “本没想到此次会收到人,也没有事先备下东西,先吃一粒辟谷丹解俗欲,一会儿你就跟剑门的人一起走,他们会把你送到长生久。”   此次收人,长生久不过是做做样子,就连人也只来了樊归一一个,虽说光看战力,他一个顶很多个,终究还是有些寒酸的。   只是他自己并无所感,空净也没有。   “非是我不想送你回去,只是我百年功课未完,不能御空而行,若是让你跟着我一路走回去,实在太辛苦了。”   “是。”   “我名樊归一,你叫我师兄就好。”   “是,樊师兄。”   樊归一有些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   目送他的新师弟登上莫久的飞剑,他也转身离开了这二十年才热闹一次的山谷。   落月宗有了五行灵根俱全的六品灵根法修王海生,海澜阁也有了个六品双灵根的唐越,这一次一百四十个凡人界里人才辈出,他隐隐觉得一些变动将要在这无争界里悄然发生。   樊归一走得极快,每迈出一步便是半丈,这便是长生久修士的修行,行世间路,尝万般苦。   走了约十里路,身着麻衣的修士停下脚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往袖中一探,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把最后一瓶辟谷丹给了那个叫空净的新师弟。   罢了,只当做是略辛苦些的修行吧。   再行十里,樊归一突然闻到路旁一阵异香,他的腹中顿时发出了两声轻响。   更饿了。   转身,他走向正蹲在路边举着一个圆丸的人。   “这位道友,不知你的丹药,可否分我两个?”   以为自己从沧澜界落到凡人界回去也必是沧澜界,结果稀里糊涂就到了无争界,走了几十里路之后饿了煮了点儿饭,现在正举着牛肉丸的宋丸子默默抬起了头。 第16章 无知   丹药?   这是在夸我的牛肉丸子圆么?   看看自己的丸子,再看看这位黑头发黑衣服也黑脸的修士,宋丸子把插着牛肉丸子的竹签递了过去。   “还有点烫。”   这个叫无争界的地方灵气充溢,宋丸子的血肉在经过灵气爆裂又修复之后已经能够自然吸收灵气,为了别让这些灵气进入到经脉里,她架起大铁锅,运起调鼎手,把一块从试炼之地带出来的牛腿肉去了筋生生打成肉泥,才消掉了自己血肉里的灵气。   从各门派的测选之地一路走到这里,只有高悬明月和滔滔海水相伴,恍惚让人觉得自己是身处沧澜界,让打好了肉泥的宋丸子不禁感叹:   “月亮真圆啊,跟个肉丸子似的。”   于是便又用锅蒸腾了要入海的河水,用调鼎手只取水汽重凝成水,烧开了来煮她以拇指虎口捏出来的肉丸子。   正嫌刚出锅的丸子烫嘴,就遇到了这么一位不请自来“要丹药的”。   仍是那副黑瘦小子模样的宋丸子低下头,用细树枝又插了个丸子出来,举着吹吹吹,然后放进了嘴里。   这丹药比寻常丹药都要大不少,细看起来形状不甚圆润,有些像是新手炼出来的废丹,也难怪这位道友说这不是“丹药”而是“丸子”了。   耷拉着眉眼再三端详,樊归一还是把“丹药”放进了嘴里。   废丹就废丹吧,这种竟能勾动他俗欲之心的香丹实在是撩人肺腑,就算其中丹毒再多,以他锻骨境后期的修为,急行千里路,还是能排出体外的。   果然是废丹,竟然没有如一般丹药似的入口即化或是直入喉咙。   口中含着那丹药,舌头上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温热浓香,名震无争界的长生久樊归一低下头,看那黑瘦道友腮帮乱动,显然是把丹药生生嚼碎了,他便也略有生疏地挪动牙齿,把那颗废丹咬开了……   连着吃了两颗牛肉丸,宋丸子不得不承认,调鼎手进阶之后果然让她做饭的本事更上层楼,这个牛肉丸肉香浓郁,内藏汁水,劲道弹牙得恰到好处。   至于这肉丸子里蕴藏的灵气,对于她来说则又是负担,若是再吃几颗,怕是一会儿又要施展调鼎手打打肉、净净水才能走了。   “这位道友,您能再给我一颗补灵丹么?”   嘎?   宋丸子又抬起了头。   借着月色观人,看这人身材高大、皮肤比自己还黑,面上带着点苦色,她不由猜测这人是个体修,还是体修中最艰辛的苦修士。   苦修士,从来都生活落魄又道心坚定。   “喏。”宋丸子把一碗肉丸子都递了过去。   捧着粗糙的木碗,嗅到其中的气味,年仅八十却已经是锻骨境后期的一代体修奇才此时难得有些踌躇。   “道友的补灵丹灵气充盈,又无丹毒,虽然形貌奇特,也必是上品。”樊归一说话的时候,唇舌间还是一股缠绵不去的异香,让他终年肃穆的眉目都柔和了些许。   “我如今修炼‘行者道’,手边没有余财,怕是付不起这丹药钱。”   “行者道”是什么,宋丸子不知道,她心里只是更确定了眼前这人是个惨兮兮的苦修士。   “吃吧吃吧。”   可以想见未来很长一段时日,自己会一点一点把储物袋里的牛肉打成肉泥,再做成自己不能多吃的肉丸、肉饼,宋丸子很大方地摆摆手,心下一片海风吹过似的苍凉。   海边风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木碗里的丸子已经温了。   樊归一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感受到灵气从腹部散入血肉,无一点杂毒。   轻轻地打了个嗝,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喝了木碗里看似澄净却也香气四溢的汤水。   “道友的炼丹之术十分玄妙,用灵液蕴养丹药保灵气不失。”   炼丹,灵液,丹药……   这个苦修士的见识是有多少?随便吃了一点有灵气的东西就成了丹药了?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愣是让人听出了苦中作乐的滋味。   在沧澜界时,她也曾见过所谓的“丹药”,多是金丹期长老偶尔去异界带回来的宝贝,有在极短时日内让人凝神魂、愈创伤、滋血肉之效。   还有长老曾经感叹过,沧澜界没有灵火,造不出这等夺天地造化之灵物。   宋丸子瞅瞅黑面皮的苦修士,唇角一提便笑了,没见识也罢,自娱自乐也罢,百苦加身还能这么端着一碗热丸子汤美滋滋的,这苦修士也很有趣了。   站起身拍拍手,她嘿嘿一笑:“你慢慢吃,我急着赶路,先走一步了。”   端着木碗,樊归一见这黑瘦矮子背起身边一个巨大的黑铁半球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不由诧异起来。   这位道友虽然长得黑瘦又矮,走路的时候血肉却在自行吸纳灵气,难道竟不是个法修而是体修?能炼丹的体修可实在是少见。   再看看她身上所负的重铁,怕是有百余斤重,这位道友也在修行者道?   虽然脚下虚浮、功力浅薄,但是夜深不思歇息,还把难得的上品丹药赠与路人,这等坚韧豁达人品,实在难得。   “道友,我收下你这么多丹药,还不知你姓名。”   “宋丸子。”   “宋道友你欲去往何处?”   说话间,樊归一又吃了两颗“丹药”。   背着大黑锅的宋丸子停下了脚步。   此界山海茫茫,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你知道哪里有名医么?”   “名医?”   脚下随着宋丸子一起走一起停,吃一口“补气丹”喝一口“灵液”,樊归一的眉目一直舒展,听此话,又垂了下去。   无争界水火相交,丹道盛行,有火木灵根的法修几乎都可开炉炼丹,补气、炼体之类的丹药大行其道,愈外伤复筋骨的丹药也是寻常,宋道友要求医,怕是身有天生重疾或是不可服丹治疗的伤。   可是这能治病之人,跟他的关系,也可以称得上是势同水火了。   “我认识一个精于医道的修士,只不过距此地万里之遥。”   万里?   说起来何其遥远,宋丸子却并不觉得麻烦,真能修补好自己的丹田,纵使十万里路,她也走得。   “您说的那位修士在哪里?”   “她住在疏桐山清灯崖,姓蔺。”   对无争界一无所知的宋丸子并不知道,此界有个天骄之女,生来七品水灵根,七岁练气,二十一岁筑基,今年一百零一岁,已是金丹初期,名震这水火天地之间。   ——疏桐山,清灯崖,蔺伶,第一大法修门派落月阁的新任金丹长老。   听着这些不熟悉的地名,宋丸子挠了挠头,然后笑嘻嘻地问她身边的苦修士:   “疏桐山怎么走啊?”   樊归一看看自己眼前这个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胆子奇大的小个子,想笑,又没笑出来:   “先,转身往回走。”   ……   在海风里走了十里路,宋丸子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又因为血肉中灵气的渗入而刺痛,不得不停下脚步,又架起了自己的大锅。   “宋道友?”   “那个,疏桐山是吧?我记下了,您要是急着赶路就先走吧。”   牛肉丸灵气太丰裕,做一堆也只能吃寥寥,再加上现在又不饿,宋丸子干脆跑沙滩上抓了些红色的海砂装进了锅里。   “宋道友,你这是在做什么?”   以灵识催动大黑锅上的阵法,宋丸子双手一震,灵气从双手血肉中凝聚于手,随着她的动作打向了热起来的砂子。   自己怀里还揣了一包从秘境里带出来的紫麦粒儿,连着壳儿炒热了味道应该也不错。   宋丸子打算得挺美,却不曾想这红色的砂子用调鼎手一打,便有一股黑红色的气蒸腾而起。   好浓的戾瘴之气!   宋丸子的手顿了一下,倒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腰间的储物袋里突然发烫,似乎有什么想要冲出来。   同样看见这邪气的樊归一抬步挪到锅前,想要打翻这一锅血砂,却突然听见海面上一阵喧嚣。   “吞煞蜃!”   “好大的蛤蜊!”   “宋道友你先退开,此物以这血砂中的煞气为食,能激射水柱伤人。”   “哐!”   樊归一话音未落,一顶身上泛着红光的铁锅已经穿过海雾砸在了那蜃身上。   ……   “吞煞蜃的壳可用来做法器。”   “肉呢?”   “啊?”   “炒还是炖呢?”   眼睁睁看着宋道友驭使铁锅把吞煞蜃的壳子砸开,饶是樊归一行遍无争界千万里山水,这一刻也有些懵。   又见宋丸子从七尺宽的蜃壳里取肉出来,嘴里还说着他不懂的话,长生久的当代行道者默默坐在了地上。   将雪白的大蛤蜊肉择洗干净之后扔入沸水中,水汽蒸腾,鲜香流溢,宋丸子一边施展着调鼎手去调汤,一边支使着坐在旁边的那个苦修者。   “要喝汤的话,用木头掏两个勺子出来。”   闻着香气,觉着自己片刻前吃下的补气丹已经化为乌有的樊归一从地上站起来,两步走到了几十丈之外,瞬息之间就劈树取木。   “宋道友,勺子是何物?” 第17章 发现   大蛤蜊做的汤果然鲜美无比,肉也柔韧又弹牙,十分可口。   久违这等海味的宋丸子吃的十分开心。   樊归一则默默记下了“吞煞蜃的内肉有清心静气的功效”,他还知道了什么是碗,什么是勺子,对于一个从小吃辟谷丹长大的人来说,实在是可喜可贺。   发现蛤蜊肉中灵气不多,却另有滋养神魂的效用,宋丸子用铁锅继续炒血砂,直到那些砂子瘴疠之气褪尽变成了白色的细粉,她一共打到了四只“大蛤蜊”,打算取肉中最精华的一小部分洗净带着上路。   至于剩下的什么壳与两颗从蛤蜊肉里挖出来的珠子,她不打算要。   一瓶清心丸价值不过五块下品灵石,虽然不及宋道友的灵液这样功效卓绝,可清心静气的丹药只有在修士突破境界时才需要,价钱实在高不到哪里去,反倒是吞煞蜃的壳能用来炼制破障刀,很受要去迷雾深处探险的低阶修道者青睐,一扇完整的吞煞蜃壳能换来足足二十块下品灵石,至于更难得的蜃珠,卖上五十下品灵石也不稀奇。   嘴里还回味着鲜汤味道的樊归一见宋丸子如此“买椟还珠”,只能自己先将蜃壳和蜃珠收起来。   长生久出来的人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穷酸,可是行道者除了必备的辟谷丹之外再不能带有益修行的东西,所以他的身上连可供交易的灵石都没有。   “行道”六年,时时受困顿之苦,他看不得有人就这样把灵材丢在地上。   一同被他收起来的,还有宋丸子炒过的砂子。   两人继续往前走,天色大明,宋丸子抬眼望四下看去,左右只有幽幽深林和浩瀚大海,前后全然不见人烟。   “这是明音草,生在水汽丰沛之地。有一种丹药叫玉喉丸,能让人声音婉转动听,很多女修士都喜欢,就是用它的根炼制的。”   带到城里去卖,两棵明音草嫩如果换一块下品灵石,若是拿到了疏桐山下的月城,一棵明音草就能换一块下品灵石,樊归一知道这条东海道上往来的不少散修都都会采这样的草去赚点小钱。   宋丸子蹲着仔细端详这棵草,能改变嗓音这种事儿对她来说毫无诱惑,倒是这草的样子……在凡人界的时候,她也曾走遍各地,除了为苏家报仇之外,也是为了寻求治愈丹田之法,一年多时间里丹田没有治好,她吃过的东西各地美味却真不少。西南地的苗、彝等族口味清淡,爱以新鲜香草入菜,有一种香草名为“银丹草”*,叶边多锯齿,根系横生,有种特别的清爽味道,和“明音草”长得很像,只是叶边没有金色碎毛而已。   “既然根可以炼药,那叶子也应该没毒吧?”   她拽下了一片叶子,闻了闻就塞进了嘴里,一时间,久违的清爽直冲脑门和咽喉,让她不禁深吸一口气。   “真是好东西。”   看着宋丸子念念有词地撸干净了整棵明音草,只留下了“有用”的草根,樊归一转过头去看向前面要走的路。   他是修炼八十年便即将进通脉境的长生久行道者,实在做不出跟在一个小修士后面撅着屁股去挖半块下品灵石一棵的草根的事情。   走走停停,从海边道转入幽林中的小路上,宋丸子仿佛在试炼场里一样,碰到不认识或者似曾相识的东西,都要去闻闻尝尝,只是当日那三个左右支绌又好忽悠的年轻人换成了一个似乎修为不凡却过于好心偏又见识浅薄的修士。   宋丸子觉得这个叫樊归一的修士有趣,心中还是戒备居多,把腰间本就不起眼的储物袋藏得严严实实的,就算里面的东西几度要冲出来,也被她按了回去。   抬手捏碎一段突然袭来的树藤,再踹翻一只突然跳出来的角鸡,樊归一看着宋丸子捡起了几个野果之后在衣袖上蹭了两下,就往嘴里放。   “宋道友,你小心有毒。”   类似的话樊归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从来拦不住宋丸子。   “刚刚那只头上长角的鸡吃的就是这个,这鸡没毒,这果子大概也没毒。”   勾着唇角笑了一下,外貌还是个黑皮矮少年的宋丸子对着形似猕猴桃的修真界野果双眼发亮。   日行中天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在一条溪边架起了锅。   樊归一以为她要把剩下的蜃肉煮汤,没想到她却把自己之前随手打的角鸡拎了起来。   “这鸡不错。”   左右端详着,宋丸子满意地点点头。   “这鸡确实不错,那个明音草的叶子也真是好东西!”半个时辰之后,捧着加了明音草叶子的角鸡汤,樊归一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叹息。   他从不知道,热的水居然能给人如此强烈的愉悦,只因为里面用小火细细地煮了一只角鸡。   吃一口鸡翅膀上的肉,宋丸子眯了眯眼睛,那角鸡吃野果草籽长大,虽然个头不大,皮肉很是肥硕,煮出来的汤里飘了一层的油,所以她在取了油之后再撒点明音草叶子,将汤调制得清爽不腻。   倚着山石吃肉喝汤,听溪水潺潺,真是让人心生怡然自得之感。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个山里的灵气远比海边更充盈,不仅鸡汤不能多喝,宋丸子算算时间,大概每行两个时辰,自己就得消耗一遍血肉里的灵气。   “宋道友,你是在走行者道么?”一个人啃掉了大半只鸡,心里翻来覆去琢磨着这道特别的灵液除了缓缓补充灵气之外到底有什么效用,樊归一很随意地问道,跟着宋道友一路吃灵丹喝灵液顺便还啃了药渣,他想指点一下对方的修为,聊作一点回报。   若是别人知道一点补气丹、一点清神丸、一点温补的灵液就能换来当代长生久行道者的指点,怕是这无争界到处都会有人手抱着药瓶天天白送。   “什么是‘行者道’?”   眨眨眼睛,宋丸子收拾好了东西,又把大锅背在了身上。   樊归一噎了一下,“行者道”是什么,他上次面对这个问题,还是三十年前他被选为长生久下一位行道者的时候。   “你心在何处?道又在何处?”   “行世间路,历万般苦厄。我道在脚下,遇山过山,遇水过水,遇山我是山,遇水我亦是水……天降十万苦难于我,我以无上欢喜担之……我乃道上一行者,与天地同喜悲,立无我道体。”   这便是他当年的回答。   很多人以为长生久的“行者道”只是脚不离地走上一百年当成苦修,磨炼身体与意志,然后就可以回去成为长生久的新任首座,无争界的体修数不胜数,不仅散修中的一些体修,就连啸月峰和天轮殿都有人也这样走了一百年,可是他们依然比不上长生久的人。   他们不知道,除了走遍世间路之外,行道者还有看遍世间山水,历尽世上苦难再超脱,从而忘却自我,与天地相融,成就长生久门派中最强大的“无我道体”。   长生久之外的人,是没办法通悟这等道理的。   可是这话他该如何对着宋道友说出口呢?   将木碗和木勺子卷入袖边的储物袋里,樊归一眉目低垂,仿佛前面有一百只通脉境的异兽拦路,他从小听着这些道理长大,今天想要给一个似乎完全不懂的人说清楚,却不知从何说起。   原来这就是传道之难,千言万语不能说尽。   “我懂了,原来这行者道,就是‘说不得’。”   看见樊归一在那儿犯愁,宋丸子摇头笑了笑,沧澜界法修兴盛,很大一部原因是法修讲道时口齿伶俐,灵力外放的功法又实在绚丽盛大,让无数人心向往之,体修的讷于言而敏于行真是不管到了哪个修真界都一脉相承。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百余里,尝草摘花,抓鸡斗猪,终于遥遥可见城郭。   一路上一脸苦大仇深的樊归一打破静默,开口说道:   “我们先进前面城里,把你收来的无用之物换成灵石。”   我收来的无用之物?   宋丸子看看自己手上拎着的野猪尾巴、绿皮儿大栗子,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是无用的,不过进城看看是必须的,这无争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得搞清楚才行。   一直走到近前,宋丸子才发现这临照城比她想象中要宏伟的多,光是城门就有足足十丈高,整座城由黑色的巨石搭建,四四方方,高耸入云。   此时已经是又一天的正午时分,城门处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宋丸子仔细端详片刻,算出十个人中有大概一个修士,而是大部分是体修。   与凡人界不同,这里的城门没有人把守,也没有人盘问,只要径直走进去便是了。   进到城门里,入眼是一红色的石碑,樊归一走上前去给那石碑躬身行礼,宋丸子跟在他后面,也行了一礼,入乡随俗总是不错的吧?   “此城才长生久洛非成于千年前为抵御云海渊魔物入侵所建,当日十万魔物破门,他战死于此,死之前,魔物未曾过此碑一步。”   同为长生久弟子,又是当代行道者,樊归一拜他不只是礼敬前辈,更是敬他舍身不屈的意志。   听了一耳朵千年旧事,宋丸子点点头,一脸的钦佩之色。   见状,樊归一的神色又温和了下来。   千年前一战,几大门派纷纷后撤,甚至有大能开辟通道送整派精英去往他界,唯有长生久死扛十二载,门下子弟折损大半,偏偏就在将胜之际,当时的长生久行道者堕入魔道,使得其他门派对长生久诸多避忌,抵御魔物而入魔,在他们眼里竟成了长生久的“罪状”。   如今人们提起长生久,千年前功绩放在一边,“可能入魔”成了必有之言。   像宋道友这样心地真挚的,十分罕见。   宋丸子当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又安慰了自己小伙伴的内心,看着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兵器铺、灵材铺、牙行、丹铺、炉房、灵修馆……   一家一家望过去,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等等!   这儿的人都不吃饭么? 第18章 废食   临照城的修士与凡人混居一起,各式店铺也是交杂而开,一家棺材铺旁边的灵材铺子里,宋丸子看着樊归一的手臂一摆,她之前弃之不用的蛤蜊皮、山鸡毛之类的就落了一地。   灵材铺子的伙计见了这一招,自然不会以为这两个看起来落拓的体修是可以在价格上“诈一笔”的小角色,哪怕材料都实在不值什么钱,还是勤勤恳恳分类收好,按照正常市价包了一包灵石出来。   “一共一百六十下品灵石,两位收好。”   一颗下品灵石大概有手指肚那么大,颜色以红蓝为主,面儿上都泛着一点灰白,光用眼看也知道其中蕴藏的灵气不够精纯。   樊归一把灵石一股脑都塞给了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宋丸子。   她收钱收得心安理得,且不说这些异兽大部分都是她打的,这个苦修士一路上吃了她七顿饭都没提过饭钱,现在能一次给清也挺好。   当然,宋丸子现在怀疑樊归一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饭钱,不,他大概知道什么是钱,只是不知道什么是“饭”。   无争界……无饭界……这俩词儿还在她脑袋里跳二人转呢。   “宋道友,此城中有可供修士调息的灵修馆,你要不要去略作休息?”   回过神的宋丸子连连摆手,灵修馆那种花灵石享受更精纯灵气的地方,在她丹田经脉修好之前,是绝对不会踏进一步的。   “樊、咳、樊道友,不知道这里可有能看文献图录的地方?”   “文献图录?”   神情严肃的黑面体修顿了一下,实则是在思考。   “无争六十六城里,大部分城中没有道友所说的地方,可临照城是长生久的人所建,仿长生久的规制,自然有可看书册的地方,只是有没有文献图录,在下没有去过,不能担保。”   担保什么呀?担保你们这儿的人一出生就不吃饭么?   宋丸子现在看着樊归一,宛若在看着某种奇珍异兽。   沧澜界的修士互相调侃时会说:“想得挺美,你以为你是吃灵丹长大的呀,进境能那么快?”   眼前这人可能还真是吃灵丹长大的,还不只是他这种修士,此刻,宋丸子看着路上凡人的眼神也不太对了。   临照城的书馆叫坐忘斋,第一层是凡人书馆,不少身着棉袍、头戴布巾的书生在里面参阅典籍,第二层往上便都只向修士开放。   “一颗下品灵石两个时辰,二楼以上各类玉简书册可随意翻看,只是有些玉简需要费点儿灵识气力,若是道友力有不逮,千万不要勉强。”   守着坐忘斋的老者是个体修,脸上笑眯眯的样子十分慈和,却人高马大,肌肉壮硕如扛鼎力士——体修的铸体境就如同法修的练气期一样,要让修士的身体学会容纳和凝练灵气,不过法修灵气是凝练后归于丹田经脉,体修的灵气则是储在血肉之中,所以铸体境的体修往往壮如牛犊,等到了锻骨境,灵气融入骨髓,整个人反而会瘦削下来。   宋丸子手里捏着一块下品灵石,仰起头,问道:   “我若是想要看一楼的书,是多少钱?”   “凡人的书?”   老者愣了一下,他常遇到有凡人跑到二楼喊着自己有仙缘在此,却因为连一块玉简都拿不起来而疯魔哭喊,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修士要看凡人的书。   “这些书多是凡人科举进身看的典籍,再就是一些诗集和游记杂谈……”忖度着宋丸子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他笑着转口说,“一枚银角就能在一层看上半日的书,一颗下品灵石是五十银角。”   径直递过去一块下品灵石,宋丸子把背上的大黑锅解在角落里,又把身上挂着的各式食材放进锅里,看看自己的手上还算干净,才走向那些书柜。   当年初到凡人界的时候,她也曾想看看这个凡人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经史枯燥又冗长,她当时身体虚弱,一天也不过翻几页。苏老相爷见了,反而让她去看看诗词,最优秀的诗人所赞美的,多是当世最美好的,最优秀的诗人所唾骂的,多是当世最可鄙的。   站在书柜前,她先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翻开,入目就是一首《仙丹咏》,“云波杳杳海生烟,对月吞丹似成仙……”   吃颗丹药跟喝了酒似的,可见这无争界连酒都没有了。   “一粒仙丹一年醉,三场清梦三生泪。”   “明年服丹时,又与谁人共?”   丹、丹、丹……开心的时候像是吃了丹药,不开心的时候就像是丹瓶被打碎了,吃丹药的时候想着自己的爱人,还惦记着下次一次吃丹药。   全然不见饭食甚至酒水的描述,酸甜苦辣之类的词汇都罕见到接近于无。   这还真的是一个所有人都磕丹不吃饭的世界啊!   深吸一口气,宋丸子翻开了一本史书。   大陆东边的深海之渊中藏有魔物,偶尔会出来肆意杀戮,一千年前,有魔物大举进攻,魔气肆虐于天地间,牛羊倒毙,五谷颓败,茂林变枯木,就在此时,庇护此世界的仙人们赐下了无数仙丹,使人吃了之后不再饥饿,躲到了西境群山中的人们才得以活命。   魔灾退去之后,又过了二十多年,凡人们才用自己的双手彻底重建了家园,在那二十年里,他们仍是靠着仙人们赐下的丹药活着,不仅再不知饥饿为何物,还少得疾疫,身强体健。   久而久之,此界的凡人就和修士一样以丹药为生了。   以上,是宋丸子翻了几本史书之后总结出来的。   书斋里不知何时摆上了萤石雕琢的灯,微黄的光晕笼罩着或新或旧的书册,坐在地上看书的宋丸子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四周摆放的书册,半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凡人界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这么一个厨子到了这个人人不吃饭的修真界,那可不仅是不给巧妇米,还顺便告诉她了一件大事儿——世上男人皆龙阳,你作为一个“巧媳妇”的存在本来就没价值。   真有些凄凉啊。   这样想着,她又叹了一声。   此时仍在坐忘斋一层的无不是秉烛苦读的凡人书生,在这里呆一下午就要一个银角,对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在时时刻刻都金贵无比的时候,偏偏有人坐在地上接连叹气,偏还是个貌不惊人的粗野黑小子,便有书生轻咳了两声:   “扰人清静,如蚊蝇耳。”   被人骂作苍蝇蚊子,依着宋丸子的泼皮性格是必要顶回去的,可是抬头一看那个书生,她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酥饼油条炸果子,宽面扯面裤带面、炖肉扣肉小炒肉、切鸡炒鸡砂锅鸡……几百道菜在她的脑海里浩浩荡荡打了个圈儿,而这些东西,眼前这个书生从来没吃过。   何其可怜!   被自己骂过的人竟然用一种“这世间多美你根本不知道”的眼神看着自己,那书生浑身一冷,气势不由降了下去,端着书转向了另一边。   宋丸子咧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站起来拍拍屁股拎着自己的东西走到坐忘斋门口,那个守门人要给她找换银角,被她摆摆手拦住了。   “不着急,我明天还来。”   眼睛看见樊归一站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宋丸子抬脚走了过去。   “樊道友,我想在这城里看几日书,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   一想到这个无争界里没有敌人,竟然也没有厨子,宋丸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再想想自己之前和这苦修行了一路,还自以为对方动辄喊丹药是十分没见识,顿觉心情复杂——自己也没见识,不知道有人从小不吃饭,不过对方也是真没见识,不知道有人从小不吃药。   樊归一点了点头,说:“正好我也有事去南境,大概十日后回转,宋道友,你若不急便等我几天,你要去疏桐山之事,我可以带两个道友回来帮你。”   宋丸子正要说点什么,喉头一腥,一口污血喷了出来,她十分淡定地用袖子抹掉了自己嘴边的残血,开口问樊归一:   “你之前吃的……那些,呃,丹药,我再给你做点儿吧。”   “宋道友,你血不归经,应该调息才对!”   要是丹田能调息,我至于灵气一冲就吐血么?看书看久了看到吐血的宋丸子木着脸说:   “赶紧让我做点,那个,丹药,不然我真要死了。” 第19章 札记   在一家供凡人住的寻常客栈房间里,宋丸取了那根底下足有半尺粗的野猪尾巴,取了贴骨肉和上面的一点肥油,连着二十多下调鼎手下去,那肉被她打成了三分肥七分瘦的粉色肉泥。   路上掏来的两个角鸡蛋被她一直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现在拿出来,和着肉泥一起拌匀,再加点儿野葱碎末。   余下的猪肥膘被她用大铁锅小火熬成了猪油。   看着白色的脂融成金色的油,樊归一抬手拨开汇聚在自己鼻子尖儿的香气,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你炼丹的诀窍真是多到让人目不暇接。”   这先融液再炼丹的方法,实在是樊归一生平仅见。   见了个煮、炖、炸就目不暇接了,我要是让你把爆熘炸烹煎溻贴瓤烧焖煨焗扒烩烤……看了个全,你的眼珠子得忙到掉出来吧。   刚刚才接受整个无争界设定的宋丸子有些提不起精神,油炼好了之后,她把脂渣挑出来,再捏着挤出来的小猪肉丸儿一个一个下进油锅里。   听着锅里的响声不断,一个一个气泡在热油里爆出炸丸子的香气,慢慢地,她的心终于就像之前无数次地那样平静了下来。   “有手艺在身,饿死谁也饿不死厨子,只要饿不死,就能在无数死路上挣出一条命来。”   虽然沈师父还是早早去了,可他说的话,宋丸子是信了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没有什么可慌可怕的,与身处这样一个小世界相比,她曾经的打算——带着破损的丹田经脉回到沧澜界去不是更危险无数倍么?走在试炼场里的时候她都没怕过,怎么现在反而怯了?   人畏惧于未知,却还是要一步步往前走,这固然有些可怜,可换一个角度讲,谁都不知道前路有什么,这才是人世间最有趣的事情。   对着油香四溢的锅,宋丸子轻轻勾了一下嘴唇。   她再没什么可失去的,能见识到这样神奇的另一个修真界,已经是她赚了。   不,十三年前在凡人界睁开眼睛,就是她向这人世挣回了又一辈子,当凡人也好,当修士也罢,她的路是自己走的,她的道也是自己悟的。   抬起手,灵气汇于掌心,如拨弄琴弦般挑动着香气,女人满意地看着那香气在自己的手里变得更加浓郁和纯粹。   落在一旁的樊归一眼中,所见的是就是他这个宋道友练着奇怪的丹就突然周身气势一变,仿佛有了什么突破。   炼丹都能突破的体修真的是体修么?可宋道友要是法修,为何不吐纳灵气于丹田呢?看她周身血肉吞吐灵气的样子,分明是个铸体期的低阶体修。只是分神这一想,樊归一的注意力又被那油香滚滚的热“丹炉”吸引了过去,   足足一百个小丸子,宋丸子自己留了五个当饭,其余的都让樊归一拿着路上吃,这猪肉中蕴藏的灵气比之前的牛肉也不差,估计用来补气是足够了。   “樊道友,您也不用跟我客气,这一路上您对我多有照应,我身无长物、身体虚亏、修为低下,只能做点这个…丹药…赠你。”对于一个厨子来说,若吃霸王餐是世上第二不能忍的事情,那第一不能的,自然就是自己做的饭被浪费了。   “宋道友你太客气了!”小巧的猪肉丸子在嘴里打了个滚儿,樊归一生平第一次舌头打滑地说话,当他的牙齿咬开丸子的外面一层略焦的酥壳,任由从没有过的油润汁水流淌在舌头上的时候,那眼神实在与长生久行道者毫无关系,更像是个长得太着急的孩子。   嘴里也嚼着丸子,宋丸子很想对樊归一说:   “你知不知道啊,你是千年来此界唯一一个吃到了炸猪肉丸儿的人!”   到底忍住了。   连吃了八个“金色小补气丹”,樊归一一脸严肃地再次跟宋丸子告别。   他打开房门,门外一堆人挤了进来,他们几乎都是凡人,见到樊归一那张冷脸还有身上体修装扮之后,这些闻香而来的人又默默退了出去。   终于,所有一千年没吃过饭的都不在眼前了,宋厨子的内心也归于平静。   “这就让你出来,别蹦跶了。”   左肩上的女、室两宿分别闪烁了一下,是为这小小客舍房间设下了一道护阵,与此同时,宋丸子身上一道蓝色流光闪过,那别人眼中黑瘦的小少年就变回了一个高挑的独眼女子。   调鼎手可以消耗皮肉里的灵气,支持身上星阵的灵力却必须走经脉入奇穴,以宋丸子现在的情况,根本没办法用身上的星宿同时支持两个阵法,有了防护阵,自然就没有了身上改变容貌的幻阵。   好在,她现在终于能随随便便就开储物袋了,不想之前在人间界的时候那样,拿放点儿东西都要在手上搓半天的灵力。   “噗!”   一声轻响之后,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从她的储物袋里冲了出来。   宋丸子摊开手掌让它到自己的收上来,它抖着书脊躲了一下,下一瞬,它被女人抬手直接抽到了床上,这才终于老实地躺好了。   蓝灰色的书封上写着歪七扭八的“上膳书”三个字,像极了人间界那些坊间祖祖辈辈流传的“生子秘诀”什么的。   翻开这书的第一页,入眼便是宋丸子熟悉的那句话:“以膳为道,守心修行,五味在手,七情入心。”   五味在手,七情入心……好笑的是,正是这本书,让自己经历了此生从来想都没想过的痛苦、抛弃、背叛和陷害,摸摸自己左脸上的眼罩,宋丸子将书一直往后翻去。看起来薄薄的一本书,翻了几百页似乎都看不见头。   “新菜孜然干煸长牙兔肉   食材长牙兔、孜然粉   做法……”   详细记载的菜谱旁边,是三个红色的字——“狗不吃”。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猫猫狗狗这么精贵,这不吃那不吃。”   书页意随心动,往前翻了许久,露出了一道菜叫“素馄饨”,红色字写的是“猫不食”。   从在沧澜界拿到这本书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三年,宋丸子做的每一道才都会被这书记载下来,起初的评语是“不入流”,待她悟出了调鼎手之后,越来越多的菜变成了“狗不吃”,后来又有极少菜品能拿到“猫不食”的评价。   书页又哗啦哗啦往后翻,最后几页就是宋丸子这几天做过的菜,玉和牛肉丸和明音草炖角鸡拿到的评价都拿到了“猫不食”的评价,刚刚做的炸野猪肉丸旁边的标注的红字宋丸子是第一次看到。   “见形?”   就像曾经给出《调鼎手》一篇一样,《上膳书》的书页里又掉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宋丸子挑着眉头看着纸片上写的“把书倒过来”五个字,依言照做了。   “上膳书”三个字颠倒了过来。   那纸片上的五个字消去,变成了另五个字“不是这么倒”。   女人灰褐色的手拿起书,把封面压在下面,让蓝灰色破破烂烂的封底到了上面。   那纸片:“自己用手翻”   “写这书这人字儿不怎么样,怎么闲事儿这么多?”   嘴里碎念着,宋丸子翻开了《上膳书》反面的第一页。   “一味一情。”   从反面翻开《上膳书》,这书就成了一本札记。   “天分阴阳,气分灵煞,煞又分瘴戾,吾钻研食修之道五百年,终得去煞增灵之法,取名《调鼎手》,心甚美,捕一蠃鱼,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   蠃鱼?听起来是挺好吃的。   宋丸子翻开了第三页。   “今在煞气充盈之地立鼎,以黄糖蒸蜚兽头,煞气翻滚冲入鼎中,尽消,头肉酥烂香甜,心甚美。”   看到煞气充盈四个字,宋丸子就想起了那天在海边自己用海边红砂引来了很鲜美的大蛤蜊,当时戾瘴之气翻滚不休,这本书也突然在储物袋里跳着要出来,大概就是在这无意中,引发了什么翻开札记的条件吧?   总体来说,《上膳书》反面所写的就是一个人到处吃吃吃的事情,基本上,最后还要用“心甚美”三个字作为总结。   宋丸子看着这寥寥几个字,都能想到写书的人吃饱喝足打着嗝儿,提笔写下“心甚美”三个字的得意样子。   再一想这个人说自己做的菜“狗不吃,猫不食”,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凉下来的猪油在上面写道:   “今在一凡人客舍里炸猪肉丸子,猪有獠牙,甚长,杀而去尾,肉丸酥香滑软兼备,心甚美。”   写完之后,她心情极好地擦擦手,任由猪油凝在大锅里,在久违的床上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20章 冲突   临照城方圆十几里,凡人与修士混住,在这里开店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生怕招惹了些什么不该招惹的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这些人里就包括了同寿客栈的老板娘。   一大早,她站在客栈后院看着伙计们给客人烧热水,住在二楼的几个客人就找了过来:   “老板娘,你们这客栈里什么味儿啊?”   “我闻着像烧猪皮做鞋底的味儿。”   “胡说,做鞋底得用树胶,那味儿可没这么……”说话的人又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很是享受。   老板娘陪着笑轻声说:“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气味满院子里都是,不过三楼住了一个仙君,背着一口玄铁大锅,哎呀呀,一看就不好惹,我看着他就心里一哆嗦,哪敢去问他是炼了什么仙药呀。”   其实,那些腾云驾雾、力能扛鼎的修士,对于他们这些在临照城里讨生活的人来说并不可怕,“修士不可对凡人动手”,是六大门派八大世家和散修盟共同定下的规矩,据说在南边几座修士少一些的城,还出现过凡人欺负修士的事情,当然,厉害的修士凡人肯定不敢招惹,被欺负的那些所谓修士就是初探修炼门径的低阶修士而已。   将三楼的客人归于“不可惹”的那异类,客栈的老板娘当然也不敢轻易去打扰。   正说着话,透过竹编的门帘,她看见那个矮个子的修士从楼上下来,赶忙一路穿花拂柳地迎了过去:   “仙君,昨晚睡得可好?我们这地方简陋,多少年也没有几个仙君驾到,若是招待不周,您千万神仙不计凡人过呀。”   整个客栈共有三层,全部都是客间,连个让人喝茶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吃饭了,上下打量了一圈儿,宋丸子点点头对那位老板娘说:   “住的挺好的,我要在你这里再住十天,我那个房间,没叫你们,就谁都别进去。”   接过仙君递来的两颗下品灵石,老板娘的手都有些抖。   按照通价,一颗下品灵石能换一瓶十颗辟谷丹,五枚银角也能换一颗辟谷丹,这样算来,一颗下品灵石应该与五十枚银角相抵,可事实上辟谷丹也有好坏,用灵石从专门的丹修手里换来的辟谷仙丹品质是远好过用银角子换到的,而好的辟谷仙丹能让人无饥无疾更久的时间,这其中隐藏的价差可不是三两下就能计算清楚的,总之,若是真拿着银角去换灵石,七八十块银角都未必换来一块下品灵石。   “谢谢仙君,仙君您真是太大方了。您放心,您别说住十天,就是住上半年,我们客栈保证把您照顾得舒舒服服得。”   两瓶好的辟谷仙丹,能让人舒舒服服地过上三四年呢!   舒服?宋丸子笑了一下,一张床一间屋而已,没吃没喝得,有什么好舒服的?   目送着那黑瘦修士往城西走去,老板娘捏着两枚灵石像只花蝴蝶似的小碎步往楼上去了。   从一楼到二楼、三楼,宋丸子又在坐忘书斋看了三天的书,尽自己最大可能地去了解这个叫无争界的地方。   她终于知道了樊归一所说的疏桐山是此界法修第一大门派落月阁的所在地,那儿位于大陆之西,旁边有座山叫栖凤山,常年流淌岩浆,是火精汇聚之地,也是这界炼丹师们的“圣地”。   从这里往那儿去,要么乘坐飞舟,只需要三天就到了,可坐一趟就得五块中品灵石,约合五千下品灵石,要么就得走过去,途径神幽地谷和万刹雪山两处寻常修士万不敢涉足的险境。   总之,要么有钱,要么有能耐,才能从这里过去。   宋丸子她……都没有。   每天,她就在坐忘斋看四个时辰的书,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她就回到客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牛肉施展调鼎手消耗自己血肉里的灵气。   偏偏那牛肉她又不能多吃,于是几天下来,半只牛的肉都被她打成了泥又重新装回到了储物袋里。   这天,宋丸子在客栈里打完了牛肉走出来,没有直奔坐忘斋,而是在一个路口转向,去往一家灵药铺子,在那儿,她掏了五块银角,换了一枚最下等的辟谷丹。这些天她走走看看,已经发现了“一枚灵石能换五十个银角,五十个银角却换不来一个灵石”的现象,凡人界也有银贵铜贱,一千一百个铜板才能换一两银子的事儿,所以,她入乡随俗,跟客栈的老板娘用一枚灵石通兑了六十个银角做自己日常的开销用。   下品辟谷丹上微微泛着一点灰色,还有几个黑点儿,想来是因为品质低下的缘故。   把这颗丹药闻了又闻,都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宋丸子站在路边抬手摸摸下巴,手指上稍用灵气,直接把丹药捏开,看着里面碎粉,她的目光一凝。   虽然极其细微,但她还是发现了,这丹药所含的灵气中混有戾瘴二气。   “这药真能让凡人无饥亦无疾么?”   正在她满心疑惑的时候,灵药铺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从我爷爷起,这我们从柳月湾捞出来的赤磷虾就是一枚下品灵石换十斤,从来没有过用银角子付钱的说法!”   “那就让你爷爷来卖呀,他老人家要是来了,我就一枚下品灵石收十斤你的赤磷虾。”   “你、你!”   宋丸子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精壮大汉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另有一个年轻男人神色轻松地站在人堆外面,嘴里还说着什么。   “你爷爷来是你爷爷的价,你来是你的价,一块下品灵石换五十银角,全天下都是这个价,我又没占你便宜。”   大汉的脸已经涨得赤红,抖着嘴唇争辩道:   “可是五十银角根本换不了一块下品灵石!”   “是么?”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仿佛有些热似的,抬手随便扇了两下脖子下面,又看向那壮汉,“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能用五十银角换一块下品灵石啊。”   大汉深吸两口气,抬手护着自己肩上背着的鱼皮袋子。   “我这赤磷虾不卖了!”   “不卖了?你这五百斤赤磷虾,除了我们卢氏丹堂,整座临照城还有谁收得下?”   “我回去都扔海里,我也不卖了!以后我也不卖了!”   “你爷爷在可是在卢家玉符上订了契的,你说不卖就不卖了,也太看不起我们卢家丹堂了吧。”   见卢家众人都围了上来,那壮汉又添两分急怒:   “分明你们卢家先坏了约!把灵石换成了银角!”   可他声音喊得再大没用,见卢家的人把他困住了,旁边围观的人不仅没有制止,反而迅速散去,连热闹都不肯再看了。   这壮汉看起来身强体壮,实际上也不过是个铸体境初阶的体修,卢家这边不算那个说话的年轻人,与他境界相当的也有四五个,还有一个体修体格壮如小象,手臂青筋隆起,一看就是已经进了铸体境后期。   “在这临照城,从来只有我卢家不买的,没有别人不卖的。”   那背着鱼皮袋子的壮汉见卢家人真的要动手,牙根紧咬,手掌一翻,一把青色短刀已经拿在了手里。   见他拿出了武器,那个铸体境后期的体修轻蔑一笑,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年轻人却突然大喊一声:“拦住他!”   已经晚了。   原来那卖虾的大汉拿出刀并不是为了跟人搏命,而是刺向了自己肩上的鱼皮口袋。   “刺啦”一声响,鱼皮袋子应声而破,无数手掌长的红色海虾从里面流了出来,转眼就如滚滚岩浆般泄了一地。   落在地上,那些虾子壳上的赤红色渐渐消去,转成了半透明的粉色。   那个年轻人见磷虾脱赤,脸上原本的轻蔑随意尽数褪尽。   “你居然敢!”   “你们卢家辱我先人,我若是连一点赤磷虾都舍不得,岂不是正趁了你们的意!那还修什么道!”   嘴里这样喝到,大汉踩着自己辛辛苦苦捕来的虾,扑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卢家修士,将他摁倒在地,自己夺路而逃。   卢家的年轻人咬牙冷笑道:   “今日要是真让你分毫无损地走了,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来我卢氏丹堂门口撒野?!拦下给我打!”   就在所有人将要战成一团的时候,一道白色的流光闪过,一群人就被定在了原地。   一只灰褐色的手掌从地面上拿开。   宋丸子揉揉自己的下腹,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破了的鱼皮口袋。   “这虾可真不错。”   半尺长,三指粗,虾满须长,虾肉紧实,透过已经透明的壳儿能看见里面淡粉色的虾肉,白灼一下,一定好吃的让人眉毛都掉了。 第21章 断丹   无争界,南境,苍梧之野   “师兄,落月阁的法修们既然如此眼高于顶,就让他们自己去对付那个魔头好了,我们何苦非要帮他们?”   说话的男人看起来还是一副少年模样,跟樊归一一样,脸上也是黝黑,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得大,透出了几分天真。   体修以进阶艰难著称,铸体境修士都是扛鼎壮汉一般的肉墙,这人现在皮肉瘦削紧实,双眼光华内敛,若是有懂行之人来看,必然知道他已经是锻骨境体修,一身铜皮铁骨,筑基期法修莫能与敌。   若是再给这人的名字前面加一个长生久的出身,莫说筑基期法修,就连金丹期的普通修士都会避让开来,不敢与之争锋。   哪怕他长得再像一个孩子,长生久出来的孩子,也是能越阶杀人的天下神兵。   樊归一走在他前面,垂眉敛目听着他碎碎叨叨地说完了对法修的不满,才静静地摇了摇头。   “师兄!明明是落月阁的人向我们长生久求援,等我们真到了之后又处处防备我们,既然他们不信我们,就让他们去找被抓走的弟子吧,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荆哥,长生久不是为了落月阁的人打杀魔道,也不会为了落月阁的人就改了初衷。”樊归一能被选为当代的长生久行道者,并不因为他天资卓绝,他也并不是长生久同代弟子中修为最高、进境最快的,可他是所有人中最沉稳和坚定的。   “我就是气不过……”   “修行几十年还会为争一时之气而不顾大局,明年的静心火狱,你还能过么?”   对于荆哥来说,樊归一除了是行道者之外,也是他真正的师兄,两个人在同一位师父门下一起修炼了几十年,情谊深厚,没话不能说。听见自家师兄说起了令人闻之色变的“静心火狱”,荆哥的声调陡然降了下来。   “师兄你越来越像首座了。”   “哦。”   据史书记载,苍梧之野上古时乃是一片大泽,后来两位大能在这里对战了整整三年,最后双双力竭而死,整片大泽被蒸发干净,曾经的辽阔水域成了赤壁千里的荒野,又过了很多年,一位体修大能感于此地民不聊生,改动水脉,又将此地变成了沃野,可惜一千年前魔物入侵,南海一带又是整片大陆最先被魔物突破的地方,光是在这里的争夺,修士与魔物之间就进行了几十年,因此,此地煞气残留极重,除了各大门派轮值清除煞气的修士之外,在无人敢踏足。   也正是因此,落月阁弟子在同门被魔修劫走之后,不仅向师门求助,也向其余六大派弟子求援,尤其是门下弟子个个战力高绝的长生久。   来得最快的长生久弟子就是这十年驻扎苍梧的荆哥,其次正巧在千里外临照城的樊归一。   两人来了之后所经历的人事并不愉快,五大门派的弟子个个避他们如蛇蝎,仿佛这些长生久的弟子们多吸几口煞气下去,就会也变成魔修似的。   “俗事萦心不利于修行,调息一下,我们再进一次幽林。”   调息?那个……   “调息啊,师兄,这里都是煞气,怎么调息啊?”   转头,抬眼,樊归一看着自己的师弟。   “丹药又都吃完了?”   法修富一生,体修穷三代,长生久弟子既然可以说是体修中的体修,那自然也是穷人中的穷人,尤其是像荆哥这种手头散漫,有一日过一日的,囊中羞涩的时日怕是跟修炼的时候一样长。   “嘿嘿。”荆哥笑起来更显小了,十岁黑孩子似的,两边还各有一个甜甜的酒窝。   重新垂下眉眼,樊归一的右手在左袖子里掏了两下。   “不是吧,师兄,你居然带着丹药?”   说好的行道者身上只能带辟谷丹呢?   “路上遇到一小友,他赠我的。”   若是别人赠与的东西,行道者当然可以收下,毕竟长生久除了崇尚苦修之外,还崇尚“结缘”。   “我的天啊,师兄,你居然遇到了一个脑子不好使、愿意给咱丹药的法修?”   “宋道友为人豁达疏阔,于红尘问道,不同俗流。”   想到宋道友以小小身板扛着铁锅行路,气不归经还要忙着炼丹,樊归一的神情柔和了一分。   说了几句话,那丹药都没有从袖子里拿出来,荆哥眼巴巴地张望着自己师兄的袖口:   “师兄,药呢?”   一粒、两粒、三粒……先拿出来五粒,想了想,又拿出来五粒。   “先收着,此药自成一派,你吃的时候莫要让别人看见。”   这、这是药么?就算自成一派,这、这也太奇怪了吧?   荆哥举着十个还热着的金灿灿“药丸”,仔仔细细看了两眼,嗅了嗅自己从未闻到过的“丹香”,表情已经甚是惊异。   待他珍而重之地把一颗“丹药”放进嘴里,按照师兄所说用牙咬一下、再一下、一下、一下之后,两只眼睛已经瞪到了最大。   “师兄!这药……”   一道赤红色的影子从雾气缭绕的幽林中闪过,两个师兄弟一齐追了过去。   每迈一步都有数丈远,荆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红影,嘴里还努力回味着“丹药”的余味。   “师兄,我现在嘴里都好香啊!”   “师兄,这个药会滚啊,从舌头到喉咙,都热乎乎香喷喷的,里面还有水……”   “师兄,我吃了你的药,怎么现在还晕乎乎的,满脑子都想再吃一个。”   “别跟丢了。”   “师兄,你来了苍梧,你那朋友怎么办?”   “他在临照城等我十天,我拜托了九薰师姐照顾他。”   听见“九薰师姐”这四个字,“黑孩子”荆哥能平山碎石的脚步顿了一下。   ……   在坐忘书斋看书的五天,宋丸子在二楼拿起了一枚炼丹的玉简,所谓丹药就是用灵火萃取灵材中最精华的部分,祛除芜杂之后,不同灵材的精华融合在一起,会产生奇妙的反应,终成一颗效果卓绝的灵丹。   无争界的法修几乎人人都想炼丹,普通的丹方随处可见,可是初级灵丹的价格极为低廉,即使成丹率为十成十,也只能堪堪做到收支均衡,散修根本难以支应。   宋丸子费劲弄清楚了这些事儿,并不是因为她想要炼丹,而是想要从炼丹的材料中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是能吃的。   “玉容丹的材料有万眼玉藤。”   左右两边各拿着一个玉简,左边的记载着丹方,右边记载着灵材,她不仅灵识浩大,常年计算星图的脑袋也是敏锐无比,用这样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法子查阅玉简只是觉得方便而已。   “这个玉藤是不是我们在试炼秘境里吃过的?”   见左右无人,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抽出来一根之前剩下的玉藤,果然与玉简中的种种描述都相似。   “万眼玉藤,茎上生有眼纹,有温养容颜,去肌肤杂秽之效……”用纸笔把玉简上的内容抄录下来,宋丸子接着写到:“内多水,微甘甜,可用以煮甜粥,紫色麦粒与之共煮,香糯可口。”   很快,她又找到了关于那种紫色麦粒的记载,名叫藏霞黍,是炼制“金身丹”的一种辅料,所谓的“金身丹”是一种能促进体修进阶的丹药。   突然,宋丸子手中的笔一顿,手中一枚玉简飞回到了架子上。   “道友,我今日有事,坐忘书斋提前关门,您已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我也不收您这份钱了,聊作赔礼。”   那位壮如牛的白发修士步履很轻盈,说话时已经无声息地站在了二楼的门口。   “好。”   宋丸子将笔墨放在一旁,只揣着自己记下的十几张纸往外走去。   路过那名体修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前天随手救下的另一个铸体境体修……恩,那种叫赤磷虾的实在是好吃,储物袋里还存了一点儿,今天可以回去做道鲜汤虾滑,用大蛤蜊的肉吊汤,配一点鸡肉提鲜,再把虾肉剁成虾滑放进去,哦,还要把一些虾肉切成小丁儿,这样一种鲜美里就有两种口感。   而且灵气还不多,可以多吃两口。   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宋丸子又被那位面相苍老的修士叫住了:   “道友,今日早些回住处吧。”   此时宋丸子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处,抬头向上望去,看见那人面色严肃地低头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又理了一下衣袖,不复之前有些市侩的样子。   走出坐忘斋,路过一个路口,宋丸子看见那家丹堂的门前又闹了起来,之前是一个人对一堆人,现在是两拨人在对峙,在人堆里,她看见了那名之前被她救下的体修。   “既然你们卢家丹堂要把所有体修供来的灵材都改成银角结算,我们就来告诉你,以后整个柳月湾的体修都不再给你们丹堂供灵材了!”   “没错!我们不供了!”   站在丹堂门口说话的仍是那个卢家的年轻人,只不过今天他的脸色可不像之前那样轻松愉快。   “你们可是个个都跟我们卢家签了百年契,岂有说断就断的道理?”   那个卖虾大汉身上穿着还是前天的衣服,腰间挂着一把青色短刀,听得此言,他笑了:   “我们柳月湾体修断没有被卑鄙小人以一纸契书欺负到底!”   “说得好!”   洪亮的声音响彻城郭,接着,只听脚步声震天响,似乎有人浩浩荡荡往这里而来。   卢家丹堂的年轻管事人脸色瞬间变得极差。   长居临照城周围所有无门派的体修足有上千人,此刻,他们都来了。   “改以银角结算体修所供灵材钱款在先,仗势欺辱柳月湾体修在后,若不悔改,我们也不与你们卢家做生意了。”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宋丸子发现自己一不留神,现在已经站在了后来的那一大堆体修堆儿里,这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道友,你是外来者,别跟我们搅和在一起。”   是那个看守坐忘斋的白发体修在跟她说话。   “既然你们这么有骨气。”人群包围中,卢家那人缓缓咧嘴,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以后我们卢家丹堂也就不再卖给你们补气丹了。” 第22章 不能&卖丹&凡人   卢家丹堂和整座城里非六大派出身的体修弟子杠上了,一方号称不再给体修们供药, 另一方则不再供应灵材, 看似双方各有往来, 实际上有脑子的人都知道, 给丹堂供应灵材本就是这些没根基的体修们赖以为生的基石,如今基石没有了, 他们又买不到体修修炼最需要的补气丹, 怕是很快就要连生活都难以维系了。   这一遭, 丹堂虽狠毒, 却必将全胜。   除非,还有比卢氏丹堂更强势的一方出手。   与别处雕栏玉砌的富贵窝不同, 临照城的城主府就在城墙之上,黑色的厚实墙壁冷冰冰地包裹着不大的房间——这里是临照城的最东边,正对着千年前云渊魔兽来袭的方向。   “城主,丹堂已经给体修们断丹三天了。”   白色的幔帐里,一道女声轻飘飘地传了出来:   “他们把辟谷丹也断了么?”   “没有。”   “那就不用管。”女人轻声打了个哈欠,“要是没有补气丹就活不下去, 那就别修什么道了。”   “……是。”   幔帐里传来了一阵呼噜声, 似乎那里面的女人又睡过去了,就在帐外的人打算退出去的时候, 那女人又带着睡意说道:   “上次小樊让我替他照顾什么人来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长生久的樊道者已经走了八天了。”   “你们去找找那个人, 叫什么丸子, 应该也是个体修, 给她送点丹药过去。”   “是,城主。”   女人这才翻身,真正睡了过去。   城主府对丹堂给体修断丹之事冷眼旁观,得了这个消息,有些人更是蠢蠢欲动了。   ……   体修和丹堂之间的争执,与宋丸子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住在凡人的客栈里,每日与再平凡不过的老板娘打了招呼就去往坐忘斋,看书看到自己血肉里灵气充盈,就回来打牛肉……   还有两天,就到了她和樊归一约定的日子,要是那位苦修士没有按时回来,宋丸子打算自己一个人出发前往疏桐山。   看守坐忘斋的那位修士今天有些无精打采的,宋丸子看见了,大概也知道为什么。   光看这修士的如霜白发,也就知道他一直没有突破铸体境,如今寿数已到了极限,身体肌肉看起来依旧精壮,其实内里已经萎败,再难吸收身边的灵气,平时全靠丹药为他补充,可到了现在,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补气丹为他补充灵气了。   “砰。”   一个玉瓶重重地落在了那修士的面前。   老者眼睛一跳,内里是遮掩不住的深切渴望。   “李道友,在这坐忘斋看书是要掏灵石的,你怎么掏出了丹药,赶紧收起来,省得有些连药渣都摸不到的人像疯狗一样跳起来。”   “钱道友说的是,这补气丹虽然便宜,在这临照城也是只有我们法修才能吃得。”   “没错,这补气丹是好东西,之前却没觉得多么金贵,现在可不一样了,只有我们法修能吃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放在台下的一双铁拳猛地握紧又松开,那位看起来格外老迈的修士站起来,足足比他面前的两个法修高了一个头。   他脸上是硬挤出来的和气笑容:   “两位道友,若是要查阅坐忘斋的玉简,两个时辰要一块下品灵石。”   见这体修没有如他们所想的恼怒起来,两个法修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笑着说:   “哎呀,我这身上没带灵石,要不,我拿一颗补气丹顶账怎么样?”   一颗寻常补气丹也就值一颗下品灵石。   可对于现在的白发修士来说,他无论有多少灵石,都换不来一颗补气丹,卢家丹堂是临照城里唯一的丹堂,他们的人说不再给周围的非六大派体修供丹,他们这些体修就真的一颗补气丹药也拿不到。   盯着那小小的绿色药丸,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是真实又直白的渴望。   “李道友,你忘了,这些体修们可不能吃咱们的丹药,他们的骨头都硬着呢,敢跟卢家对着干……倒是便宜了咱们,丹堂给全城法修每人发了一瓶补气丹。”   “哦,对啊,我忘了,这药你们吃不得。”那手中托着丹药的修士笑了笑,反手把丹药扔在了地上。   绿色的药丸儿在地上跳了两下,又滚出去一尺远,被一只脚踩在上面,顷刻间成了碎末。   老迈的修士猛地从台子后面躬身出来,看着那颗药变成了一滩绿粉,目呲欲裂。   “你们!欺人太甚!”   两个法修就是为了挑事儿而来,见这体修终于动了真火,手中立刻亮起了法器。   就在这时,一旁突然有人喝道:   “居然在临照城里动用法器,黑牢里关上三日。”   一条黑色的锁链直直套住了那两个法修,两个穿着黑色甲衣的修士凭空出现,其中一人手中正持着那黑锁链。   “在临照城里乱扔垃圾。”看着那被踩碎的丹药,一名黑甲士眉头轻挑,“多关三日。”   两个法修挣扎不得,嘴里哀叫着被另一甲士拖走了。   “铸体境后期体修原城,坐忘斋不是争强斗胜的地方,若再有下次,这书斋,你也不必再留了。”   刚刚还怒发冲冠的修士此时气势全无,耷拉着肩膀半低着头连连称是。   那甲士看着原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想要问一下,却又停住了。   待到这个甲士转身又消失不见,原城低下头,弯下腰,慢慢地走到那颗补气丹被踩碎的地方。   身体对灵气的渴望正在体内无尽咆哮着,他缓缓跪在地上,头靠着那点灵药极近,只差一点儿就能舔上去了,可他终究没有。   衣袖一翻,那些碎末被吹散无踪,他缓缓站起身,腿脚有些软,背却是直的。   站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宋丸子手臂上的虚宿黯淡下去,她本是打完了牛肉之后来看玉简的,可她现在转身往回走去。   临照城里的风很大,吹得人心绪散乱,她本是这座城的一个默默过客,只是现在,有些事情,她想做一下。   坐忘斋到客栈的路上,好几个低阶体修都面色难看地看着法修们拿着丹药耀武扬威,铸体期的体修,血肉对灵气的渴望是不能抑制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大多穷困——除了修炼所需之外,遇到了充满灵气的东西,就必须要获得,这是他们身体上每一个毛孔共同的意志。可即使在这样强烈欲望的趋势下,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弯下腰,跪下腿,从法修的手里捧过丹药。   补气丹里面到底含了多少灵气,宋丸子不知道,樊归一说过她之前做的牛肉丸是补气丹,那就以一颗牛肉丸所含的灵气为基础好了。   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大份被她以调鼎手捶打好的肉泥,宋丸子想了想,又取出了和银丹草(薄荷)味道一样的灵音草,带一点花椒味道的五分草,炸猪肉丸剩下的猪尾巴皮,剩下的所有赤磷虾,还有在试炼地里她积攒的紫色藏霞黍。   沉沉地目光看着满满当当一地的东西,恢复了样貌的女人抬起头,舒展了一下手臂。   先把赤磷虾焯水后去壳,碎成小丁,再把猪皮处理干净多余的肥油,下水以微火细炖,待到猪皮彻底酥烂之后,催动阵法大铁锅里的地火之精倒吸热度,让汤汁迅速凝结成冻。   藏霞黍用手掌碾成粉末倒在肉泥上,运起调鼎手,借灵音草五分草之味道,再调和牛肉泥,务必使其筋络全于红肉之中。   最后,淡粉色的赤磷虾和奶白色的皮冻和在一起,包在牛肉之中再搓成丸子。   一个个地搓着丸子,宋丸子的目光落在了窗外夕阳的斜晖中。   “有些事情啊,明知道不能做,因为你做了就是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可是,还是要做的……这世上的人,不是每个只想求能与不能……”   当日,苏家祖坟被刨开的事情传遍大街小巷,苏秦氏居然是他们三个人中最淡定的那一个,她笑着说死了的终究是死了,还是活着最重要,她要看着苏远秋娶妻生子,看着苏家血脉延续,她要活得比所有仇人都长。   可她转身就把宋丸子骗走了,将上面那段话句话告诉了自己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孙子。   微雨绵绵,她抱着苏老相爷的棺木舍了自己的“能与不能”,求了一个“心安理得”。   世人都有丢不下的东西,无论凡人,还是修士,或是真心,或是脊梁。   搓好了一桌的丸子,宋丸子又在锅中烧起了热水,把一颗丸子拿在手心,两手手掌相对一撮,又一股灵气被她用调鼎手引入了肉丸中。   “要是不够圆,看起来可就不像是‘灵丹’了。”   嘴里调侃着,宋丸子看着那粉中带紫的丸子飘飘摇摇在锅沿儿上磕了一下,然后落入了滚滚热水中。   一个,又一个……   整间客栈都被一种异常的香味所笼罩着,所有还在客栈里的人都走了出房间,光是闻着这香气,他们就腹中作响,口中生津,就算刚吃下辟谷丹,此时也觉得整个人的身体空落落的。   熬过了这磨人的难过之后,他们又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于是更与这香气难舍难分,恨不能就趴到宋丸子的房门上去。   房门打开又是那不起眼的黑瘦小个子修士走了出来,这次他的背上又背了他的那口大锅。   “劳驾诸位,让让吧。”   ……   见那小个子如往常一般又来了书斋,寿元将尽的体修原城也如往常一般笑容和蔼地说:   “道友你又来了?这次是要看一楼的书,还是楼上的?”   “二楼,两个时辰。”   “一颗下品灵石。”   “好。”   灰褐色干瘦的手指在原城面前一放又拿开,留在桌子上的并不是一颗下品灵石,而是一粒紫红色的丸子。   “这是?”   “我自己炼的补气丹。”   原城猛地抬起了头。   “道友,这可开不得玩笑,你分明是个体修……”   黑瘦的修士笑眯眯地说:   “谁说体修不能炼丹了?”   通脉期之前的体修连灵气入脉都做不到,更不可能以灵气引动丹火,如何能够炼丹?这话在原城的嘴边转了一圈,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气,他能感觉到,夹在这香气中的还有他身体正渴望的灵气。   “道、道友。”   “听说一颗补气丹值一颗下品灵石,你要不要先吃了,再告诉我这药值不值这一块灵石?”   抬手捏住这还温热的“丹药”,原城的手颤了一下,他的血肉告诉他,这药中含有他急需的灵气。   这丹药远比一般的补气丹要大,放进嘴里之后,原城急切地想要吞咽下去却不能,便下意识将它咬开了。   油水交融的柔滑汤汁里混着赤磷虾的鲜美,沿着喉咙一路向下,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意直入腹中,与此同时,一分脆、两分韧、三分柔、四分酣畅淋漓的肉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清爽气息……亦随着咀嚼霸道地占下了整个口腔。   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奇妙感觉之后,澎湃的灵气进入到了原城的身体里,随着血液涌向全身各处,这灵气无论是质与量都绝非之前他吃过的补气丹能够相比的。   还要,还需要!   他的身体在这样呐喊着。   那黑瘦道友的指间又出现了三颗“补气丹”。   “一颗下品灵石换一颗药,童叟无欺,每人最多换十颗,你若是要买,就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我可以多送你一颗。”   若非听到了“最多换十颗”这几个字,原城都要掏出自己藏在鞋底的全部身家了。   他要,他当然要,这可是他从没吃过的上品补气丹啊!   顾不得考虑丹毒,接连几颗丹药下肚,原城脸色涨红,周身灵气充盈,大量的灵力在他的身体里积压、冲刷,他的血肉在狂喜之后努力将这些灵气凝炼。   灵气冲过血管和肌理,冲过体内脏腑,寻找着能够容纳它们的地方。   铸体,便是将灵气存于血肉,锻骨,就是将灵气纳入骨髓,从此之后此副身躯以灵为骨、以灵为髓,增寿到五百岁。   见得这体修周身金光骤亮,肌肉起伏不定,宋丸子默默退开几步,避过开始汇聚起来的浓郁灵气,不然过一会儿,等这人进阶成功了,自己的经脉怕是得炸上几轮。   嗯,倒是可以把锅放过去沾沾光。   大黑锅溜溜溜地滚到了原城的旁边。   临照城里的人若哪个有进阶的可能,必要花灵石去往灵气充沛的灵修馆中,为自己进阶成功再添助力,像原城这样当街进阶的少之又少。   附近的几个修士感应到灵气汇聚,纷纷赶来,看见原城在进阶,而一个黑瘦的小子正揣手站在一边瞧着热闹。   几个铁塔似的体修立刻走上去把原城围了起来,法修们见状,看了两眼热闹就纷纷离开了。   刘集和原城是多年相交的好友,当初他们突破了铸体境后期之后结伴出海游历,却遇到了海兽肆虐,原城伤到了根基,他也受了重伤,几乎都进阶无望,见到自己好友如今的状况,他强自摁下心中的担心问那小子:   “这位道友,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就突然如此了?”   莫不是被之前法修欺辱太重,他这还存了两分血性的老友直接吞灵石强行进阶?这可如何是好?   “吃了八颗补气丹,就这样了。”   被问到的矮子语气淡淡地说到,手一抬,露出了几颗紫红色的丸子。   “你要不要试试?一颗下品灵石换一个,换不了吃亏换不了上当哦。”   ……   卢家丹堂里,卢家的十九少爷卢震宇手中摇着扇子,神色甚是惬意。   “十九少爷,能派出去的法修我们都已经派出去了。”   “挺好,让他们都抖擞精神,只要不闹出人命,随便他们折腾,能不能让那些体修再不得翻身,就看这次了。”   才给这些泥腿子体修们停了几天的补气丹,他们就已经如丧考妣,再这样过十天半个月,这一城的体修气焰必将彻底打压下去,那以后他收灵材卖灵丹不就是想压价就压价,想提价就提价么?   想他卢家背靠落月阁,在西境谁人不给几分面子?这区区一座临照城里没根基的修士们又能奈他如何?   “可是,少爷……”丹堂的老管事在临照城里呆了三十年,自认对这座略有萧索的城有更多认识,尤其是里面这些臭脾气的体修们。   “没有可是,这临照城,我卢家必须说一不二。”   摆摆手,卢震宇让几个法修多去找那些在城中颇有名望的体修,以丹药诱之,以言语激之,让他们心浮气躁不得安宁。   那些颇有名望的体修里,就包括了看守坐忘书斋的原城。   刘集掏出了十个灵石,买下了宋丸子给他的丹药,先吃了一个之后,他克制不住身体的渴望又接连吃了几个。   见到又一个体修在自己身边开始进阶,宋丸子连忙退后了好几步,却被几个身壮如牛的体修团团围住。   “这位道友,你的丹药怎么卖?”   “这位道友,我有灵石,你卖给我呀!”   这些体修买了丹药之后有的去通知别人来买药,有的迫不及待地当即服下,也有几个体修买了丹药之后仍是坐在原城、刘集两人身边为他们的进阶护持。   卖出了百多颗牛肉丸,哦,应该说是“补气丹”,宋丸子拎着沉甸甸的一百多颗下品灵石,眼睛喜滋滋地眯成了一条缝,一颗牛肉丸能换一颗下品灵石,五千下品灵石就能让她坐飞舟去往疏桐山,她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单好买卖呢?   能有钱赚实在是让人开心的事情,宋丸子一手掏丸子一手收灵石,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一群法修成群结队地走了过来,他们正是受卢家支使,前来欺辱原城的。   看见原城周身灵气已经转成了金色的涡旋,眼见是将要进阶成功,领头的法修手中突然出现一支玉锥,直直往原城的头上打了过去。   为原城护持的一个体修拔地而起,一脚将那来势汹汹的玉锥踢飞了出去。   其他忙着买丹药的体修见状连忙都互到了进阶的连个人身前,体修若是进阶之时被打断,轻则血肉被灵气呈报,重则根基尽毁,那法修行事如此歹毒,他们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   不宽的一条路,被这些体修们塞得满满,再看不见他们身后进阶的二人。   领头的法修乃是附庸卢家的小家族子弟,如今已经是练气后期修为,只等着在卢家十九公子身边立下点功劳,好被赐下一颗筑基丹。他心知若是让这些体修被卢家断药之后还进阶成功,十九少所想的打压全城体修之事怕就不能如愿了。   见那些不过铸体境初期中期的体修们争相护着那两人,他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这些泥腿子,如何能拦得住他?   甚至不需言语,两方人直接对上了,体修们以身为刀、为剑、为盾,法修们则运转五行之力,金木水火土五色俱全。   “这位道友,你赶紧走吧。”   一个铸体境初期,看起来还不太强壮,甚至可以说一看就还是个少女的年轻女体修扭头对宋丸子说道。   “你们打你们的,我就看看热闹。”收好灵石,宋丸子揣着手站在旁边,到了无争界之后她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此界修士们对打。   “道友,我们肯定打不过他们的,要是让卢家的人知道你卖给我们丹药,你就麻烦啦!”   “是么?”   “对啊对啊。”那体修连连点头,头顶用粗绳扎起来的小鬏一摇一晃,“道友,你卖给我们丹药,我们不能看着你倒霉呀。”   宋丸子学着她的样子点头,嘴里说:“是呀是呀。”   十丈之外,已经打得是是灵气炸裂,五行大乱,这里她们两个混在体修堆里的“小个子”说话倒是像两个娃娃。   “那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我要护着原爷爷和刘爷爷的,不能走。”   “你也打不过他们呀?能护得住么?”   那小体修很认真地摇摇头:“不能。”   “不能也要护着么?”   “对!临照城体修,可以曝尸横死,不能后退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宋丸子想起了她来临照城第一天,在城门看见的那块血色石碑。   低阶体修在对战中本就不及同阶的法修,更何况那群法修里光是练气后期的就有三个,很快,就有体修被五行法术击中,抚着伤处半天不能动弹。   那小体修深吸一口气,右手的拳头上凝出一道金光,正在她要冲上去的时候,却见到那个应该离开的卖丹药的好人居然没走,还站在了原爷爷的身边。   “道、道友你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呀。”   “等什么?”那小体修瞪大了眼睛问。   “等灵气啊……”话音刚落,一直待在角落里的黑色大铁锅已经飞到了宋丸子的手里。   “你们买了我的丹药,我也不能看着你们光挨打呀!”   她扭头继续对那小修士这样说着,手中的大铁锅已经抡出去,直接打碎了一个法修召出来的地刺,又将那法修砸出去几丈远。   小体修目瞪口呆。   却见这黑瘦的卖药修士抬起手,打了个响指,那大锅身上闪过一道红色的流光,又砸飞了两个法修射出的术法。   血肉中的过分充盈的灵气慢慢挤进经脉之中,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强行点亮了自己左手臂上的虚宿和危宿,她身上遮掩容貌的幻阵晃了一下,终于还是稳住了。   丹田剧痛,她勾起了唇角。   灵气汇聚于双手,隐隐带着花椒和银丹草的气味。   被接连砸懵了法修们都注意到了那个向他们走过来的小个子,黑色的大锅与体修们的攻击比起来确实不重,却灵巧得多,还炽热无比,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法术,不是这么玩儿的,灵气,也不是这么用的,你们这些人若把仗势欺人的心放在修炼一途上,也不至于如此道·法·稀·松。”   口中这样说着,宋丸子一掌打在了一个法修的身上,那法修只觉滚水加身,哀叫着退开了。   “法术?你是法修?为何要帮着他们这些体修?”带头的法修退出去几步,   “废话真多。”明明自己也说了一大堆话,宋丸子却反过来嫌弃别人,就在她说话间,有个法修放出了点点星火轻飘飘地冲向她。   那星火看起来无比轻盈,却内藏灵气,沾身即爆,乃这法修的杀手锏。   宋丸子见此情景,手中一个蓝色的光团迅速张开,玄而又玄的光阵犹如渺渺星空般闪烁不停,将那暗藏危机的火光尽数挡下。   又是一掌,带着危宿所加之力,避无可避地将那火灵根法修打飞了出去。   带头的法修见状,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柄长剑,这剑乃是用与他灵根相和的灵材所炼制,差一步便是灵器,威力颇大,他平常轻易不敢使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让这个黑瘦小子站在了战圈中央,体修们见法修那边祭出了法器,不由焦急了起来,两个修为略高些的体修站在了宋丸子的身前,犹如两座小山。   一名体修大声喝道:“你当街使用法器,必不为临照城所容!”   “把你们这些碍眼的泥腿子都打得说不出话,又有谁知道我用了法器?”   那法修又扬声对宋丸子说:“你既然同是法修,我就饶你一名,速速退开,不然,休怪我法器无眼!”   “你没长眼的可不只是法器。”   嘴里懒洋洋地说着,宋丸子双手一振,将她掌中的璀璨星辰奋力往地上压去。   那法修正催动着法器,却突然惊觉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不止是他,他身后所带的人也都动弹不得了。   “九个人,都是练气期法修,我也只能困住他们片刻,接下来需要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吧?”   宋丸子的声音不大,所有的体修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做、做什么?”有人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无意识地问道。   “打呀!”   那个少女体修居然是所有人里最先回过神来的,一对还稍显稚嫩的拳头在身前对撞,金色的光圈已经笼罩其上。   她冲到最前面,一拳打在了一个法修的鼻子上。   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境极西之下,万家灯火次第而起,正是鸟倦人恋家的时候,坐忘斋门前的道上传来了阵阵骨肉相撞的闷响。   临照城的体修与这些被丹堂豢养的法修们积怨已久,得此良机,无人觉得自己下手太狠,只恨自己修为不成,不能一掌劈断这些法修十七八根肋骨。   “你们快点儿。”   血肉中的灵气消耗殆尽,丹田内又有一阵细碎的疼痛传来,宋丸子吞下口中的腥甜,催促道。   打落水狗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当机立断一招必死么?为什么这些体修打来打去更像是泄愤?虽然看在眼中是有些悲壮惨烈,可是连个胳膊腿都没断,也算打架么?   一个体修手肘凌厉而下,劈晕了一个法修,嘴里笑着说:   “道友,你护着原叔、刘叔,又救了我们,以后但有差遣,我们绝不推辞。”   “那就跟你们的亲朋好友都说说,我这卖的补气丹不错,一颗下品灵石一颗。”   遥遥一团光晕,是有人自远处而来执灯而来。   宋丸子的眸光不由得一沉,手掌微抬,困人的阵法已经撤了。   那些挨打的法修此时终于能说能动,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犹如鬼在夜哭。   “吾乃卢家丹堂供奉,你们这些体修如此嚣张,是欺我卢家无人么?”   那灯影处的人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眼前。   宋丸子知道自己猜对了——来的是个筑基法修。   几十道冰凌凝结成的箭矢射向那些体修,宋丸子左手在上,引动左肩上的室宿,一道护阵瞬间出现,与那暗中闪过冷光的冰箭直直对撞,各自碎成了细细的晶莹,无声消散。   “法修?!”   只一招冰箭已经让体修们察觉到了此人的厉害,他们退到宋丸子身前,将他团团护住。   “这、这下怎么办?道友,你还能将他也困住么?”   “不能。”要困住筑基期修士所用的灵气,宋丸子知道自己的经脉可承受不起。   “道友,你快走,我们顶着。”有位胸肌格外硕大的体修说得很是义薄云天,倒也用他的身体把宋丸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你们打得过么?”   “打不过。”这句话的语气和刚刚那句一样理直气壮。   “行吧,你们就是一群打不过还要拼的愣子。”坐在地上的宋丸子看看自己身前这高大的人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们这儿那种穿黑甲的,管事儿么?”   “您是说黑甲卫?不见人命,他们是不会出来的。”   宋丸子哦了一声,耳中听见那筑基修士训斥了几句躺在地上形容凄惨的卢家修士,显然自恃身份,不把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她的身体一松,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不过是人命么。   “救命啊!法修要杀凡人了!黑甲卫大仙!!!救命啦!!!”   “噗!”   又是一大口血。   成功成为了所有人中看起来最像是快死的那一个,宋丸子的声音更加凄厉了:   “凡人要被法修打死了!打死了呀!”   “死了、死了……”的回响声四下回荡着。   墙边已经站了两个穿着黑色甲衣的男人。   “谁要死了?”   “我!我啊,仙君大人,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就是个凡人,他们、他们这些法修就要把我活活打死啊!”   谁?谁是凡人?   那些被打了半天的法修们还没摸着头脑,就见一个一身血的黑小子从体修人堆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紧紧地抱住了黑甲卫的大腿。   “什么凡人!你分明是法修!”   之前领头的那个练气后期修士气到快要吐血了,用手指着宋丸子,既惊且怒。   “呸!你们这些法修仙君见我要给体修大人们丹药都要打杀我,若不是这些大人们护着,我已经是死了不知多久了,现在竟然还颠倒黑白,可见心肠是都黑了!”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难不成刚刚让我们动弹不得的不是你么?用一口大黑锅砸伤了我们好几个人的不是你么?!   对了,那口大黑锅呢?   那法修左右看看寻找对方的“凶器”,却不知那锅早趁着夜色滚回了坐忘斋里,默默吸收着原城进阶时翻滚外溢的灵气。   “能这样气势冲天地跟法修对吵,你这‘凡人’也不一般呀。”   听见那黑甲士这样说,宋丸子“嗷——”地一声又抱住了对方大腿。   她现在丹田、经脉、周身血肉中都一丝灵气也无,再加上她原本的修炼之法本就与寻常法修不同,暂时糊弄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应是足以。   “我这不是看见您来了么!黑甲大人啊!您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啊!”   “他是法修!他真的是法修!”那边鼻青脸肿的练气期法修们纷纷叫嚷道,语气中颇有悲愤苍凉之意。   后面来的那位筑基期法修摆摆手,让自己人都安静下来,才对着两个黑甲卫拱手说道:“在下卢家丹堂供奉,今日之事……”   那黑甲卫随意摆了摆手,另一只手已经捏住了宋丸子的手腕儿。   “灵气全无,他是个凡人。”   法修们顿时鸦雀无声。   一直在旁边呆愣愣看宋丸子表演的体修们到了这时仍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看宋丸子,看看那些死了爹似的法修,大概还知道“敌人支持的我们就反对”,立刻七嘴八舌地说:   “对啊对啊,他是凡人。”   暗夜中,锁链声响起。   “按规矩,对凡人动手又打成重伤的修士,要在黑牢幽禁一年。”   又是一片脚步声嘈杂,来支援的体修出现在了道口,其中有一个身材瘦削,双目有光,是已进了锻骨境的体修。   可惜来晚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黑甲卫的黑锁链一出,金丹期之下的修士们只能束手就擒。   看着他们被抓起来,宋丸子笑着又吐了一口血。   “你这苦主叫什么?”   一个黑甲士带着一串儿十个还翻来覆去喊着“他是法修”的法修们走了,留下另一个黑甲士拿出玉符做记录。   “小人叫宋丸子。”   黑甲士的手停住了:“你叫宋丸子?”   “是。”   说好的体修呢?难道是城主睡迷糊,记错了?   那黑甲人想了想,在玉符中记下:卢家丹堂法修十人,将长生久所庇凡人打成重伤,按城律,黑牢幽禁三年。   然后,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宋丸子,说:   “樊道者托我们城主照顾你,在这临照城里,你若有事,只管喊‘黑甲卫’便是。”   ……   连着丹堂供奉共十人落在了黑甲卫手里,有两个体修在自己断丹之后居然进阶成功,这些事不过让卢家十九少皱皱眉头而已。   当他得知这临照城里有人在给体修卖丹药,还号称比卢家所给的丹药更好,他彻底坐不住了。   “是哪家丹堂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卢家行事的时候来插一脚?”   是与他们家互别苗头的褚家?是这些年势头迅猛的蔺家?还是自海上而来的海渊阁?   将几大丹药势力想了遍,他仍是没有任何头绪。   “少爷,听说是个凡人。”   一个玉瓶被砸在地上,滚到了丹堂老主事的脚下,那主事连忙把头低到了极点。   “凡人?那他的丹药是哪来的?”   丹药?当然是煮的呀!   昨夜,那些体修们护送着卖掉了所有牛肉丸的宋丸子回了同寿客栈歇息,他们怕宋丸子半夜被法修暗算了,直接在客栈外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不少人都被客栈外密密麻麻站着的“肉塔”吓了一跳。   他们有的是守夜的,有的,则是慕名来买“补气丹”的。   宋丸子歇了一夜,体内多余的伤早被丹田深处那颗绿色丹药治好,只剩丹田经脉依旧破损如昔,见外面人头攒动,她略估了一下人数,眼睛不由得眯了一下。   一个人掏十块下品灵石,这两天,自己就能把去疏桐山的路费赚出来了。   同寿客栈外的多是凡人居所,道路又窄小,宋丸子背起自己的大锅径直走到了临照城大门口,身后跟着乌压压一群壮汉。   原城进阶成功,一头白发反成了灰色,脸上的皱纹淡去了许多,原本无比壮硕的身材消瘦下来,宋丸子差点儿没认出他来。   “道、道友,我能锻骨成功,多亏了你的丹药,能在我等穷苦体修困顿时出手相助,实为我等恩人……”   他和同样进阶成功的刘集一起对着宋丸子躬身行礼,直起身子后就让身后那些买丹的体修排队买药,俨然成了这黑瘦小子的保镖护卫。   “昨天那种丸子,卖完了。”   宋丸子双手撑在锅边对那些眼巴巴的体修们说道。   人群中一阵骚动,无数体修灰心地低下了头。   “丸子我还能再做,却缺了几种材料,诸位若是能帮我弄来,我也依着该有的价格付你们灵石。”   一个法修据说一天也不过能练出三瓶补气丹,就算是这道友能继续炼药,一天又能给几个体修呢?   原城心里盘算着,连忙出声说道:   “大家莫慌莫乱,这道友昨日为了护持我和老刘进阶受了重伤,今天还肯帮咱们继续炼药,已经我们天大的福气了!身衰体弱的排在前面,一时还不急的就去帮道友找灵材……”   宋丸子给出的材料都并不难寻,赤磷虾乃柳月湾所产,藏霞黍有体修专门种植,猪皮更简单,三五个体修进到城外林子里,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弄来一头。   两个时辰之后,在几百个体修的围观之下,宋丸子开始搓牛肉丸。   滚水沸沸扬扬,丸子飘飘摇摇。   一个、两个、三个……一十、二十、三十……   昨天那个年轻的女体修被宋丸子找来帮她捞丸子,看着那一大锅“仙丹”,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道、道友,这些灵丹捞出来之后再怎么做呢?”   “十个十个卖掉。”   “啊?可、可这都没进丹炉。”   那女孩儿的眼睛瞪得都跟牛肉丸儿似的了,宋丸子手下不停,嘴里又开始跑马:   “那丹炉炼丹是用火烧掉丹药里的杂质,成就丹液,继而成丹,我这丹药是水炼法,用滚水溶掉杂志,去芜存菁……”   虽然听不懂,但是好像很厉害,那女孩儿在宋丸子的口头指挥之下,抖着手从锅里捞出了十颗“补气丹”。   补、补气丹,我、我捞出来的!   真、真香啊……   将补气丹换了灵石回来,小女孩儿双眼更亮了,盯着锅里的丸子,再咽了一下口水。   短短一个时辰,宋丸子就卖出了足足两百颗牛肉丸,远超所有体修所料,那些买了丹药的人退到一边,嘴里迫不及待地嚼着“补气丹”,眼睛还牢牢地守着那口大黑锅。   法修们总以丹药之事嘲笑体修,炼丹之时更是决不许体修们看的,像这样公开炼丹之事,很多体修一辈子都没见过。   赶紧多看几眼,将来也好跟别人吹牛。   在这城门处肆意弥漫的香气,也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迈不出离开的脚步。   这一个白天,宋丸子卖掉了足足一千颗牛肉丸,啊,不,是“补气丹”。   收获了一千颗下品灵石。   入夜,临照城城主木九薰被终于被一阵阵挥之不去的怪异香气给弄醒了。   睁开眼睛之后,她才听见了自己这城主府下面居然嘈杂如闹市。   睡得正浓却生生醒来,嗜睡如命的木城主暴躁地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声音里不复向来慵懒的语气:   “是何人弄出这气味?又是何人在下面吵嚷?”   一个黑甲士出现在房间角落里,低头回禀道:   “是樊道者带来的那个宋丸子,她在城门口给体修们炼补气丹。”   “炼丹,他不是体修么?”   “禀城主,他……是凡人。” 第23章 交锋   原城长相慈和,实则是个很有成算的人, 之前进阶无望, 寿元将近, 他虽然枯守书斋可也愿意为了体修之事张目, 现在他进阶锻体境,又多了百多年的寿数, 胸怀大畅, 满心壮志之余, 心里也想着临照城里的其他体修。   宋丸子自己身上灵气耗尽了就让自己也吃个牛肉丸, 几乎两手不停地做到了深夜,原城一面安排一些还排队的体修先回去休息, 另一面又精挑了几个体修中的好手护住宋丸子,防着卢家再出后手。   几颗萤石灯被他搬来立在锅旁,映着那紫红色的丸子圆圆滚滚、热气盈盈,更添三分可爱。   “老原,你吃宋道友的这药,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么?”   人群之外, 同样成了锻体境体修的刘集找到了他。   “特别?得用牙咬开, 里面有汁水?”回味了一下那补气丹的味道,原城的手指动了一下, 到底没有从怀里再掏出一颗吃掉,之前十一颗补气丹他一次吃了八个, 仅剩的三个他还舍不得早早都用了, 临照城的体修们都买到宋道友所做的丹药之前, 谁也不能去买第二遍,这是他们所有人的规矩。。   刘集看着自己的老友提起补气丹就是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心下一阵感同身受的轻叹,才开口说道:   “这丹,可不是补气丹。藏霞黍是炼金身丹的材料,赤磷虾可炼塑体丹,宋道友将这两味灵材练进丹药之中,才有了咱们老哥俩的现在呀。”   “什么?!”   听了刘集的话,原城瞪大了眼睛。   刘集的话却还没说完:“我今日吃了一颗丹药,周身灵气运转通畅无比,连一点晦涩处都不曾察觉……可见宋道友给咱们的丹药,一点丹毒也无。”   “你是说……”   “宋道友在这里一颗下品灵石一个卖的,是没有丹毒的极品灵丹,若是多吃几个,效用近似金身丹或者塑体丹,能让咱们体修破境冲阶。”   最后四个字,刘集说的极轻,落在原城的心里却沉得他心里发疼。   昨日那在自己面前放下“补气丹”的手,在他的脑中再次重现。   一颗补气丹一块下品灵石。   一颗极品金身丹或者极品塑体丹,他原城虚活一百五十载都未曾见过!   “宋道友给我们临照城体修的何止是恩情,明明、明明是这千多号人的仙途前程!”   那站在大锅前煮“丹药”的瘦小身影,在原城的眼里顿时变得无比高大,尽管过去那些天里这人天天从自己面前路过,自己都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隐士高人的气质,更没发现他济世度人的胸怀,可是气质有用么,胸怀有用么?这一颗颗低价出售的丹药才是最实际的!   “这事儿瞒不住,再找几个靠谱的小子来这里守着,待明日天亮,我就敲鼓请城主。”   “城主能醒么?”   “凿墙也要把城主凿起来,那些法修若是知道了宋道友给我们的是什么,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毒招。”   ……   吃了一天的牛肉丸,宋丸子咂咂嘴,只觉得嘴里一股牛肉味儿,手上还在动作着,心里已经惦记起了别的吃食。   牛肉都打成了丸子,还有牛骨头可以做个汤,也可以弄点油出来,牛油,牛肉,牛肚、牛心、牛肉丸子配点佐料和水,那就是香喷喷的全牛锅子了,要是能有点酱料,岂不是美滋滋?   可惜这个修真界除了一堆连饭都没吃过的嘴之外要什么没什么,别说酱料了,连做豆腐的豆子都还不见踪影。   “我要十颗丹药,再要一勺做丹药的汤。”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手上递出了一块灵石,约有一个鸡蛋大小,红得剔透。   “中品灵石?!”   负责捞丸子卖掉的那小体修看着那灵石连碰都不敢碰,转头看向做主的宋丸子。   宋丸子掌中的灵气分毫未乱,仍是调制着肉丸子,一双眼睛则瞅向了那人:   “这位小姐姐,一勺汤而已,你想要我送你,就不用给这么多灵石了。”   听说宋丸子这边有异动,一直提着心的原城和刘集从不同方向赶了过来。   “是有法修砸场子?”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砸场子倒没有,至于法修么……   在体修们看不见的地方,灿烂星海与骇人的火焰轻轻碰撞了一下,又各自退开提防着,这是识海的相互试探。   买丹药那人略略抬起头,遮在兜帽后的双眼看向宋丸子:   “听说你是凡人,我看你的丹药还真不是一般的丹药。”   “因为我卖的丹药,不是给一般人吃的呀。”宋丸子对着那人眨眨眼睛。   “什么样的人不是一般人?”   “美人就不是一般人啊。”   嘴里这样说着,宋丸子停下自己搓丸子的手,用布巾擦了擦,从旁边拿起一个装过赤磷虾蓉的木碗,用清水洗干净,再装了十个丸子一勺汤,自己端着走到了那人的面前。   “小姐姐,这连汤带水的丹药我请你吃了,灵石也不收,你热乎乎吃完了就早点儿休息吧。”   好好一个金丹期法修,该干嘛干嘛,就别在我这儿捣乱了!   还没等这人接过“丹药”,远处传来了一阵的嘈杂。   “一个区区凡人居然敢假造丹药欺世盗名,我栖凤卢家乃丹行三大执事之首,岂能容你胡作非为?!”   宋丸子抬起头看……体修都太高了,她抬起头也只看见了一堆结实的胸脯,再踮起脚……好吧,宋丸子考虑要是这些体修们不肯让开,自己就得站在桌子上了。   “丹行是什么?”又是一个自己没听过的词。   “天下法修,入丹道者十中有七,丹行准丹价、定丹品,统管天下炼丹修士,乃无争界第一大行会。卢家背靠落月阁,也替落月阁掌管丹行。”   回答宋丸子的就是那个穿斗篷的女修。   “哦。”   宋丸子点了点头,口中说道:“小姐姐知道的真多。”   “小姐姐”捧着自己的丹药,觉得自己的喉咙眼儿里已经被“小姐姐”三个字塞满了。   以卢家十九少为首的那群人被体修组成的人墙挡在外面,体修中笨口拙舌者多,可也有原城这样机变的,今时今日,他们若是交出了宋丸子,不仅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心修士上了死路,也意味着临照城上下千余体修向卢家丹堂彻底俯首。   他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卢震宇已经气到癫狂,在白天的时候听说这些泥腿子在城门口排队买药,他还想着能有多少药能经得起上千体修的消耗,没想到到了晚上还没卖完,派人混过来查探,竟然说那个“凡人”用手搓了药扔锅里煮一煮就直接卖了。   怎么可能!   若是炼丹就这么简单,那他们这些丹药世家代代相传的秘诀又是什么?!   来之前,他心中有无限揣测,卢家老管事说那人卖的也许只是一点含灵气的粗胚丹,可是粗胚丹里所含丹毒远胜灵气,怎么可能让人成功进阶?!   看看原城和刘集气血完足、双目有神的样子,哪有丝毫丹毒沉积之态?   再看看这些体修如今各个精神抖擞,一点随意捏出来的下等货色又怎能让他们这样振奋?   起初,卢震宇想得还是将做药那人赶出临照城,现在……他已经动了杀念。   只不过,现在隔着肉山人海,他连做丹那人的脸都见不到。   “你们这些体修先让开,我丹行今天定要料理行骗之人。”   “卢家不卖给我们临照城体修丹药,别人卖给我们,别人就是骗子?”原城一句话,已经拉了临照城所有非六大派的体修站在了宋丸子的前面。   “一事归一事,今天之事与你们体修毫无关系……若是你们一定要当这骗子的同党,我必要上禀丹行,到那时,你们整个临照城再无人敢卖丹药了。”   卢震宇这话不光是说给原城和体修们听的,也是说给临照城其他法修听的,他们卢家在这里没多少人手,又被黑甲卫抓走了十个,自然要借助临照城法修之力,让他们去跟体修们斗,自己则趁机杀了那小子。   “你们卢家丹堂不过是跟我们体修不谐,竟然要拖全城修士下水?明日我必要登城敲鼓,禀报城主,让她将你卢家驱出临照!”   “对!驱出临照!将你们卢家驱出临照!”   站在原城身后的体修们齐声大喊,夹着新仇旧恨多日屈辱,声音响彻云霄。   整座临照城,在这幽夜中彻底醒来。   “城主?!”卢震宇之前派了心腹去找在城中交好的法修,此时,那些人陆陆续续赶来,站在了他的身后,让他又多了几分底气,听见原城只能搬出城主,他笑了。   “一个落月阁的弃徒而已,我给她十个胆子,她敢把卢家丹堂赶出临照么?!”   “辱我一城体修在先,对城主不敬在后,今夜若是让你卢家人全身而退,我们这道也不必修了!”   原城对着卢家十九少身后的临照城法修一拱手。   “诸位,往日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我们与卢家之事关系我们体修立身之根基,我临照城城主之威严,还请你们想想清楚,要不要帮这外人,来对付同城之人。”   真没想到,这天天笑呵呵的体修,居然有这么灵巧的心思口舌,硬把那卢家人抓假药的事儿上升到了卢家在针对体修、破坏一城修士和睦、攻击城主的地步,按照他的说法,这卢家人根本就是全城修士之共敌啊。   磕一颗汤汁横溢的牛肉丸子,宋丸子听着两人嘴炮升级,继续做着自己的“丹药”,还要小心提防着在她身边连汤带水吃完了还不肯离开的这个金丹期女修士。   那卖“丹药”的女孩儿看看宋丸子,再看看那穿斗篷之人,前面卢家来了人,让她的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这“怪人”会突然暴起,刺杀宋道友。   闻着大锅里的香味儿,被人或明或暗提防的那人懒洋洋地说:   “你……只会这一种丹药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要是问我,能不能做出别的味道的东西。我能。”   “别的味道?”   “是,味道。”   酸甜苦辣咸……被你们这界遗忘了千多年的东西。   宋丸子垂着眉眼,手中的丸子跳进滚锅里,“噗通”一声,水纹震颤。   人墙外,体修和卢家人剑拔弩张,法修左右不定,一场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我要是把这事儿平了,你再给我做几样……不同味道的丹药怎么样?”   “好啊好啊,小姐姐,你要是把这事儿平了,我给你做十个不同味道的……二十个也行。”   怎么算都觉得这波儿不亏的宋丸子眯着眼连连点头。   只见那女人从小体修的大漏勺里顺走了两颗牛肉丸子,先扔了一颗在嘴里,才往人群外走去。   是的,走去。   她踏风而行,犹如闲庭信步,夜风吹开了她的兜帽,她嚼着牛肉丸儿说:   “刚刚,谁说我是落月阁弃徒来着?” 第24章 城主   作为一个城主,作为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睡足三百六十五天的城主, 木九薰堪称无争六十六城中最不称职的城主, 可是相比较她醒来, 大部分时候, 所有人都希望她睡着。   一头赤红色的头发招展在夜色中, 咽下了一个牛肉丸子的木九薰站在卢家十九少的面前, 语调懒懒地说道:   “你既然知道我在落月阁呆过……”   一点火星突兀地出现在女人的身后,无声盘旋。   “那你知不知道, 你们卢家那个叫卢……什么来着的,就是被你们卢家捧在手心里当宝贝的那个五品灵根, 还跪在地上给我擦过地?一边擦地,一边哭,又怕眼泪滴在地上惹我生气, 哎呀呀, 真是太可怜了。”   随着木九薰的走动,人们才发现她身上穿在长袍里面的只有一件白绸裙子, 晚风撩动着她的袍边, 一双大长腿若隐若现。   卢震宇吞了一下口水, 绝非是被美色所诱惑, 而是被从未感受过的凌人气势所震慑。   “你、你撒谎, 我、我卢家就没有什么捧在手心当宝贝的人!”   “咳。”站在卢震宇身后的一位筑基期管事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他说, “少爷,木城主说的五品灵根大概是大长老。”   卢家大长老,今年三百七十岁, 金丹后期修士,五品火木双灵根,正是因为他天姿卓绝,在两百年间就进阶为上品炼丹师,才有了卢家现在的蒸蒸日上。   卢震宇:……   帮宋丸子卖“补气丹”的小体修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城主大人,在原地跳了两下想要看清城主大人的样子却失败了,她不禁后悔刚刚那碗丸子不是自己端给她的,不然也能碰到城主大人的手了呀!   正懊悔着自己错失了接触到城主大人的机会,转头,她看见宋道友已经站在了桌子上,手中仍然搓着丸子往锅里扔,眼睛直直地盯着人群的尽头。   “小姐姐是城主,她出来管事儿就是职责所需,那我做丸子给她,岂不是亏了?”   嘴里正琐碎地念叨着,宋丸子看见了木九薰木大城主没什么动作就把卢家一个出言不逊的供奉变成了一个火人,那嘴立刻紧紧地闭上了。   听着哀嚎声,卢震宇承受不住木九薰给他的压力,稍稍退后了两步,脸上最后的一点傲然也不见了。   他来临照城之前,他爹给了他一些文书,其中包括了一些城主木九薰的生平,可他自恃是卢家子弟,天下无人不给面子,又听说木九薰不过是个不管事的落月阁弃徒,那文书就被他抛到了脑后,若是有机会回到那时,他大概会亲手掐死洋洋得意的自己。   卢家供奉身上的火渐渐熄灭,他没死,可看起来似乎也不比死了好多少,焦黑的身上皮肉寸寸裂开,堂堂筑基后期修士仿佛一身灵气和着血都被烧干了,除了他的哀嚎声,良夜清风之中再不闻其他人声息。   “小子,看在你是我‘故人’之后的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上一个把我名字跟落月阁放一起的人,可是被我扔进了云渊。”   从出生至今,卢十九少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可是从他跟临照城体修对上到现在,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引出了一个又一个他未曾料到又打乱了他计划的人,一个比一个更棘手,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谢、谢谢城主。”   弯下腰恭恭敬敬地给木九薰行了一个礼,他起身想转身离去。   “我是放你生路,不是让你毫发无损地走。”   烈火熊熊燃烧,阻住了他们一群人的路。   冲天火光映亮了她冷淡的眉目,在卢家人眼中比恶鬼还要可怖。   “跪着,把你走过来的路都擦干净。”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卢家十九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些卑微的体修,这个不知所谓的城主,还有那个做丹药的人这些人在今天晚上把他的全部尊严踩在了脚下,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喜欢你的眼神。”   木九薰笑了笑,一条巨大的火蛇陡然出现,把卢震宇卷到了天空之中。   心知十九少死了他们都活不了,卢家的修士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你的骄傲是骄傲,别人的骨气你就当狗屁,既然这么有种,那就炸一下吧。”   炸?什么炸?   宋丸子仰望着火蛇,只见那火蛇从红变金又变白,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危险,才明白了木九薰的“炸”是真的“炸”。   嘴里急急地咬碎一个丸子,宋丸子的双手一展,那头正煮着丸子的锅猛地飞了起来,一脚踏在锅边上,宋丸子俯身用漏勺把里面的丸子舀出来往下一扔,自然有一堆修士去抢。   而她则踩着大锅的边儿冲到火蛇头上,手上闪出一个蓝色的星海光阵,将那火蛇圈在了阵中。   “小姐姐,你这么漂亮,又是城主,随便说句话别人就会听的,何必打打杀杀呢?”   木九薰看着她手中的术法,说道:“你不是自称凡人么?怎么就能制住我的火蛇呢?”   “嘿嘿嘿。”   想要“抗爆”一条金丹期法修以火灵所塑之蛇,对于如今的宋丸子来说实在是气力难继,她笑得不怎么好看,只是一口牙够白,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   “漂亮的城主小姐姐,不要在乎这种细微之处,说不定我天赋异禀,今天是法修,明天是体修,后天是凡人呢。倒是这个人,心肠不好,血黑肉脏,真炸了也不过是脏了咱临照城的地界儿,您看看下面这些买丹的人,大家大半夜开开心心地买丹药,万一被溅了一身血肉渣,多败兴啊。”   木九薰冷淡高傲的脸庞上浮现一丝笑容:   “你这说法有点儿一丝,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炸的干干净净……”   被宋丸子一打岔,原城等体修终于回过神来,卢家这个少爷不能死,不能死在临照城,不能死在临照城城主的手里,更不能死在他们这些体修的面前。   他们连忙向木九薰求情,说卢震宇罪不至死。   起先是几个体修,后来请求木九薰高抬贵手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天他们恨极了的时候确实想过,终有一日要让这些法修们尝尝他们所受的苦楚。可是亲眼看着这个始作俑者死去,于私心,于公理,他们都做不到。   人命至贱,也至贵。   宋丸子撑到脸色发白的时候,在场的体修已经有大半恳请木九薰饶了卢震宇的死罪。   “记住,你的这条命是从临照城体修手里赊来的。”   说完这句话,木九薰手一扬,火蛇消散在空中,卢震宇重重地落在地上。   “以后再在城里闹幺蛾子,我就把你和卢家当年那个小可怜儿一块儿挂在城门上炸了……”   至于卢震宇请来的那些法修,即使里面有金丹修士,木九薰也不放在眼里,爽快地让所有人一并在黑狱里关上一个月。   “想扶卢家在临照城里称王称霸,你们怎么不先把我从城墙上炸下来弄死呢?卢家给你们的丹药能让你们一步元婴么?既然不能……这临照城就还得听我的。”   几丛火苗突然从那几人身上着了起来,连着头发胡子甚至身上的衣服都烧了起来,偏偏那些修士根本挣扎不得,等火焰熄灭之后,他们各个身上衣衫褴褛乌漆嘛黑,头上光秃秃的。   在放火的那人眼里,这“很衬他们的狱囚身份”。   简单粗暴地料理完了这场愈演愈烈的“丹体之争”,木九薰打了个哈欠,低头,又把手里的另一个丸子塞进了嘴里。   转过身,她远远就看见了那个一口一个叫自己“小姐姐”的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回了人群后面,站在桌子上搓着丹药看热闹,那大锅也窝在一旁继续煮着,瞧见了自己看着他,姓宋的小子居然还很活泼地招了招手。   “那小子,你过来。”   宋丸子从桌上跳下来,哒哒哒跑了过来。   “这事儿我处理完了,明天日落之前,你给我弄好二十种不同味儿的丹药,若是少一种……”   “城主小姐姐,你放一百个心,二十种……丹药,我肯定一样都不缺!”   宋丸子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落进去似的,看起来别提有多乖了,仿佛刚刚强行锁住木九薰火蛇的是另一个人。   这幸亏是个长得丑的黑孩子,要是再好看点儿,活脱脱一个祸害啊。   木九薰来时无声无息,走时却声势浩大,从城门上垂下来一道无数道火焰组成的金色吊索,它们勾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华美又危险的床榻,她懒懒地依靠在上面,招了招手,刚出锅的几个丸子就被她拿在了手里。   “那二十个里面不算这个。”   “是,漂亮的城主小姐姐。”   金红色的床榻飞回了城门顶端,长出了一口气的宋丸子转身一撸袖子:   “诸位,我有点儿事儿要请你们帮忙啦。”   ……   “宋道友,你看这个圆角羊怎么样?”   一个身高近丈的猛汉两手抓着一只羊的四肢,倒拎到了宋丸子的面前,那羊还活着,咩咩地叫了两声。   “法修们拿俺们这羊的骨头和血去炼丹的。”   瞅瞅那羊圆滚滚的屁股,手上还在搓丸子的宋丸子点了点头:   “看着还不错。”   她在坐忘斋的玉简里见到过这种羊,羊血带一股清甜味道,有生肌驱寒之效,是炼制避风丹和生肌丹的辅料,羊角则能镇惊安神,做一种叫“清神丹”的丹药。   想到这么好的羊的人们只用它的一点角和血,摒弃它的肉,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顿红焖羊排、扒羊蹄、涮羊肉……   宋丸子只觉得胸口处一阵揪疼。   其实羊血也不错,几种香料碾碎在锅里焙出浓香气,翻炒几下再添水烧开,切成麻将块的羊血噼里啪啦倒进锅里,最后加点儿小火特调的料油、一点儿芫荽、一点儿青色的蒜苗,若是有点儿豆腐和粉丝那就妙极了……   不行,不能再想了,胸口更疼了。   原城在旁边记下了宋丸子收下了一头圆角羊,心里琢磨着:要是宋道友会炼制生肌丹,那他们这城里有积年旧伤的几位老友可就有救了。   “这羊杀了之后去皮,羊角你们自己留着,剩下的都给我。”   “好咧!”   那壮汉把羊夹在腋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种草叶子:   “宋道友,俺家羊吃这草长得忒快,您说牲口吃的您也要,这个您看看要不?”   ……   临照城里来了一位古怪的炼丹师,这事儿不仅体修们知道,法修们知道,就连凡人在城门口进进出出也都看见了。   同寿客栈的老板娘听说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她家住过的那位背锅修士。   原来那些香味就是仙丹啊!   哎呀,我这是仙君炼过仙丹的地方,以后可得涨房价了!   又听说那仙君在城门口一边炼丹一边用丹药换稀奇古怪的东西,老板娘托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让伙计照应着前面,她自己则换了身端庄点儿的衣裙,加了件外罩棉斗篷,又在头上添了朵儿掐金丝的小粉花,迈着小步子去了城边。   临照城周围多是密林,凡人轻易不敢出城,贴着城外边儿走了两刻,她气喘吁吁地找到了一间小木屋。   “林、林仙君?”   站在小木屋的门口喊了两声,见着门开了,老板娘右脸的唇边立时现出了一个小梨涡。   “林仙君,城里来了一位给体修仙君们炼丹的仙君,说是还要收稀奇材料,您、您种的玉谷要不要拿去给那仙君看看。”   一个黑瘦的汉子从幽暗的木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黑沉沉的目光看着那沐着晨光的娇小女人,微微点了点头。   ……   有葱味儿的草,有茴香味儿的树叶子,看起来能吃的阔叶菜,看起来很好吃的瓜菜……   短短一上午,宋丸子就弄到了二十多种能吃的东西,看着她数着灵材笑眯了眼睛,原城还提醒她一群体修昨天半夜就回去找灵材了,估计过了中午就能赶回来,他们住得远了些,手上的好东西可比这些住在城里城外的修士们更多。   正说着呢,又有一位铸体境后期的体修扛了一座肉山从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那有些熟悉的黑白花色,宋丸子很快就认出了它是什么——她现在做的肉丸子,可不就是这种牛身上的肉做的?   原本还担心自己剩下的这点儿牛肉不能让自己赚够路费了,又来这一头牛,可真是老天爷都要送她发财!   正午时分,宋丸子架起了一口小灶,从一个凡人家里借了烧水的锅来熬猪皮冻,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那帮忙的小体修口水横流地问她:   “宋道友,这也是水炼法么?”   “……啊!对对对。”差点忘了自己前一天吹过的牛,宋丸子愣了一下才支吾了过去。   “水炼法是用水炼去了灵材中的杂质,那我们为什么连煮肉皮的水也要用呢?”   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小体修一脸的天真。   “咳。”宋丸子险些把手里的赤磷虾当壳给丢出去,“那个……水炼法的水有两种功效,若是用大火,就是将肉……灵材中的浊杂之物排入水里,若是用小火,就是消解灵材中的灵气,使之化入水中……”   越说越溜的宋丸子很想为自己瞎编的本事鼓个掌了。   “小东!”   听见那小体修竟然向宋道友问起了炼丹之法,原城大声呵斥道:“安心做事,别人的炼丹秘法岂是你能随意问的?!”   女孩惊觉自己的无礼,缩了一下肩膀退到了一边。   编的有点儿上瘾的宋丸子咂咂嘴,不说话了。   “宋道友,我们这些老粗人大大咧咧惯了,若有无礼之处您尽管开口说他们便是,千万别闷在心里。”   我不是,我没有……   原城的神态极是认真,宋丸子见状只能点了点头,继续低下头剥赤磷虾。   这时,有一男一女越过长长的人群来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仙君,我当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天天在我客栈里炼丹,光是香气就能让我们延年益寿,哪能再收您的房钱呀~”   那女人宋丸子还记得,正是她之前住的客栈老板娘,另一个人,则是个跛子。   临照城里里外外住了几十万人,真正的修士不过两千,那老板娘还真是生平第一次站在这么多的“仙君”中间,尽管没露怯,说话的时候嗓子到底是绷着的。   “这位是林仙君,他之前救过我,我今天跟他遇到了,闲聊了两句,说起了仙君您的丰功伟绩,林仙君也是豪迈的英雄人物……”   女老板娘搜肠刮肚想说点儿牵线搭桥的话,被她身边的男人硬邦邦打断了:“你收灵材?是用丹药换么?”   “只要您的灵材我能用,我就拿丹药换。”   手中拿着体修们给她找来的刀,宋丸子片了两片羊肉到手上,大铁锅里面的汤还沸着,她把肉片贴在外壁上,立时就传来了滋啦滋啦地一阵油响。   那男人从袖子中摸出一个小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把百中带青、玉白的圆粒儿谷子。   “我家世代种植灵谷,胭脂谷、飞云谷我都种过,这个是我之前弄出的新品灵谷,灵气比胭脂谷少一些,颜色比飞云谷深一些,却有两种别的灵谷没有的好处——其一是煞气几乎没有,其二是这灵谷磨碎了做丹药材料,能让丹药的药性更胜以往。”   说起灵谷,整个无争界的人都不会陌生,所有人从出生就开始吃的辟谷丹就是用灵谷所制,也正是因此,人们对灵谷的需求也极大,也因此就有了专门种植灵谷的“谷师”,眼前这人说自己家里世代种植灵谷,大概正是祖辈传下的“谷师”手艺。   听了这玉色灵谷的第二个好处,在旁边听着的原城心下一震。   “林肃,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这谷子是我爹发现的异种,我又择种育养了几十年,只是我不想卖给卢家,你要是想要,给我几颗补气丹,我就卖给你。”   让丹药的药性更胜以往么?   宋丸子拿起一粒谷子看了看,手上运起灵气将它碾碎成粉末。   把白莹莹的粉末放进嘴里尝尝,一股淡淡的粮食香气在舌尖儿飘摇不散。   “好东西,你那儿有多少?”   “五百斤,一斤一块下品灵石,”   “嚯!”旁边的人都被他这价骇了一跳,辟谷丹的价格极其低廉,灵谷的价格自然更低,一块下品灵石能换十颗品质一般的辟谷丹,也能换到足足百斤的灵谷,哪怕是品相最好的胭脂谷,一块下品灵石也能买二十斤了。   “我买了!”宋丸子又抓起了一撮谷子随手指了指自己辛辛苦苦攒了一天的那些灵石,“灵石在那儿,自己去点!”   五百灵石算什么?!   这是面啊!   想想自己能包出来的馄饨、饺子、包子,做出来的面条、烙饼、馒头,宋丸子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在这个自己得一点点儿探索食材的修真界里,这自己找上门的面粉实在令人快慰无比。   而且……有了面粉,她立刻知道该怎么给那位城主小姐姐做“二十种口味不同”的丹药了。   漂漂亮亮炸天炸地的城主小姐姐,热腾腾的、有汤有水的什锦馄饨你要吃么?   日落之前,木九薰城主又被新的“丹药”香气给勾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无争界日子不好过啊,就是灵石比较好赚,愁~   今天的么么哒是黄金酸菜烤鱼味儿哒!   新来的小伙伴们你们好!   准备好一起变胖了么?   准备好和丸子一起飞了么? 第25章 焚身   纯牛肉, 青菜配牛肉, 另一种青菜配牛肉, 菌子配牛肉, 另一种菌子配牛肉, 再将牛肉换成羊肉、猪肉、赤磷虾肉……还有这几种肉之间的相互混合,之前的大蛤蜊晒干之后磨成粉当盐用, 再加点猪油和她搜集来的调味料, 调了三十多种馅儿之后, 宋丸子挑了其中最好吃的二十种包成了小馄饨。   太阳即将落下,一道金红色的流光闪过,宋丸子的身后出现了一张黑色的软塌,上面横躺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美人。   美人端着木碗轻轻挑眉:   “这就是你的二十种不同丹药?”   “城主小姐姐,外面这白皮儿有增强药性的功效, 二十个里面包的就是二十种不同的丹药。”   “这包法倒是别致。”   “小姐姐要是觉得这药不够圆, 等我再找到材料, 给您做白嫩嫩圆滚滚的丹药。”   芝麻汤圆、花生汤圆、奶黄汤圆、红豆汤圆……小姐姐, 你到时候也可以试试肉汤圆嘛。   再不理会那个嬉皮笑脸的黑脸小子,木九薰拿着木勺在碗里转了两圈儿, 终于把一个汤汁满满元宝似的“丹药”放进了嘴里。   “呼——”   若是一个人长得好看, 那她做什么动作都好看的不得了, 比如被烫到嘴之后还要死死闭着嘴舍不得浓香气散掉的样子。   另一边,宋丸子收拾好了煮馄饨的大锅, 又在里面倒进了清水, 肉质结实的羊腿去掉多余的羊油, 肉块儿贴骨片下,再将羊骨斩断,一齐扔进锅里……送羊来的那大汉杀羊手艺极好,也可能是为了尽量取羊血好炼丹的缘故,羊肉中竟然一丝血水也无,滚在沸汤里干干净净,只有渐起的鲜香气四下流窜着,钻进了别人的鼻子里。   除了花椒味儿的一种草之外,宋丸子身上也没什么能跟羊腿一起煮的材料,索性就仗着羊好什么也不放了。   一口一个吃完了那二十个“丹药”,木九薰闭上眼睛回味了片刻说:   “你这丹药虽然药性比别的丹药轻薄,却胜在没有丹毒,可以积少成多。至于外面这层……这样就很好。”   宋丸子听了,笑笑没说话。   木九薰弹了弹指尖儿,一道红色的光链突然出现,绑住了宋丸子的腰,下一瞬,她就被向上甩去,待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临照城的城门顶上。   “你是通过凡人界上来的别界法修吧?灵力虚浮,经脉不济,遮遮掩掩,之前是被人追杀了吧?”   从一团火光里走出来,木九薰如此说道。   太阳落山的山,在无争界是特指西境的栖凤山。   那万丈火山常年喷薄浓烟,在夕阳斜照之时为西方天际添了一抹红影晦暗又多姿变幻的风景。即使身处大陆之东,在天气极好的时候,人们也能隐约窥见那奇景。   比如今天。   “小姐姐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呢?”   眼中映着红色的天,宋丸子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樊道者说你是体修,因为你修炼体修之法?”   “丹田碎得跟下面炖着的羊骨头似的,想要继续修炼,我得多试试别的法子。”   蹲在城墙上,宋丸子歪头笑了笑,她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体修之法,坐忘斋中所藏体修法门多是随意可看的粗浅货色,其中所提到的体修修炼,无不是强劲筋骨,再辅以充沛灵气冲开肌肤毛孔,使灵气自如进到血肉之中,这便是铸体之始。   在铸体之后,体修们的修炼仍是打熬筋骨,化用灵气,直到灵气充盈没入骨髓,便是锻骨境。   到这一步,宋丸子都是可以修炼的。   可是锻骨之后,灵气冲入经脉丹田,体修要成为通脉之体,对于她来说,就又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破法修体。”嘴里念叨着这四个字,木九薰突然大笑了起来。   城墙上风大,她的红发张狂在风中,比红云更红。   “终归吃了你不少丹药,既然你想转修体修,我就帮你一把。”   宋丸子仰起头,看着木九薰的指尖一个米粒儿大小的白点儿突然出现,越来越大,变成了黄豆大小。   “它能帮你正筋骨,通灵气,也能保你的经脉不会再碎下去,你敢用么?”   木城主的眉毛和头发都是红的,眼睛却极黑,嘴唇是浅浅的粉白色,才让一张本该冶艳妖娆的脸庞显得清贵冷淡。   她轻启薄唇,一口气吹在那“白豆儿”上,一道惊天的火光从那不起眼的一点儿上猛然喷出,竟犹如一道火刃劈向天际。   将这样的东西放在自己的身体里?   想想自己即将凑齐前往疏桐山治病的路费,再想想自己仰望了几十年的灿烂星海,宋丸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站起身。   即使是几日后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对她来说仍是太过遥远,当下能拿在手里的任何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小姐姐给的东西,我没有不敢用的。”   宋丸子笑嘻嘻地说道。   城门下,小体修尽忠职守地替宋道友看着大黑锅,汤色渐渐转白,浓香动人心魄,她用力吸了两口气,突然抬起头。   坐在她旁边替宋丸子记账的原城也猛地站了起来。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人的惨叫声?”   “好像是有啊。”   两人面面相觑。   太阳彻底落下山,穿着黑色短打的黑皮儿小子在惨叫了一声之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蓝色的光影从他身上浮现,又乍然破碎,那黑皮儿小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   木九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一变化,弯腰看着“宋丸子”。   “一口一个小姐姐,以后我就叫你小妹妹。”   还用手指很不客气地戳了戳“小妹妹”的脸。   痛!   让人难以忍受的痛!   那灼热痛楚在身体里反复游荡,恨不能将她的每一寸血肉骨骼都烧成灰烬。   宋丸子的意识已经迷失在了绵绵不绝的痛苦之中,识海是扭曲的星空,碎裂又重组,微薄的灵力被焚烧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这样的痛苦中,她的意识在身体里游荡,修士成就金丹之后就可以内视自己的经脉丹田,她曾经筑基圆满、半步金丹,离翻云覆海的金丹修士只有半步之遥,这半步却成了天堑,横亘在她的成仙之途上,也就此割裂了她的整个人生。   如今,借着这剧痛,她机缘巧合之下竟然能够内视了。   经脉,被白色的火光包裹着,血肉,被红色的火焰淬炼着,连骨骼似乎都被什么照亮了……宋丸子的意识终于沉入了自己的丹田,别处已经烈焰焚天,这里却还是一片死寂。   一颗碎裂的、将要成型的金丹静静地待在那儿,在它的旁边,是一颗绿色的丹药。   她在沧澜界的五十八年,她在凡人界的十年,都在这里了。   ……   宋丸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她看见那穿着黑长袍的红发女人在躺在城墙上的呼啸长风中睡着,而自己身上的伪装幻阵早就碎了。   勉力站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周身也在吞吐着灵气,从此后,她的血肉将容纳更多的灵气,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两三个小时就得排净一次了。   汇聚灵气拍在自己锁骨的“女宿”上,宋丸子身上蓝光闪过,又变回了那个黑瘦的小个子。   “嗯?我还以为你至少得在这儿躺三天,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   打个哈欠,木九薰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   “谢谢小姐姐,我现在神清气爽!”   “恩,不客气,小妹妹。”   自知被人扒了不知多少层皮了,宋丸子傻兮兮地笑了两声:“小姐姐,要不,咱下去呗?这儿风大,您睡觉也不清净。”   木九薰随便挥了挥手,宋丸子又被一根火链给卷下了城墙。   羊腿已经小火炖了将近两个时辰,汤色浓白,鲜香扑鼻,宋丸子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了几个木碗木勺,先用木勺尝了一点汤味儿。   “很好!鲜!”   “道友?这是什么丹药?”   宋丸子挠了挠下巴:“大概是能……”看看那圆眼睛小姑娘,她干脆盛了一碗递过去,“你自己喝喝看。”   热乎乎的汤水下了肚,小体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好!好舒服!”   热烫的香气从舌头上滚过,再落到身体里,刹那间,好像四肢百骸中都有热劲儿在涌动着。   原城也被分了一碗汤,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小心地喝了下去。   “这……这是丹液??”   这是羊汤。   继续喝汤的宋丸子咂了咂嘴,行吧,要是能换钱,丹液就丹液吧。   任由大锅继续煮着,宋丸子捏了捏自己包馄饨剩下的面,重新反复揉制之后一层一层地抹上牛油和花椒味儿的草粉,再压成饼,最后贴在了大黑锅的外面。   羊汤配饼,才是正道。   虽然很不好意思,原城还是喝了足足三碗“丹液”才停下,放下碗想去招呼自己的兄弟来,他却突然愣住了。   他的左膝上有陈年旧伤,一向气血滞缓,摸起来都发凉,现在,那里竟然热了起来。   “这、这真是生肌丹的丹液?”   交易了玉谷之后还没有离开的林肃本正坐在路边听那个凡人老板娘说着这五百下品灵石能置办点儿什么,听见原城的呼喊,他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第26章 定价   见到林肃冲过来那一瞬间, 原城浑身绷紧, 险些就要出手将他打飞。   体修的修炼是从外而内,生育繁衍不像法修那样艰难, 大部分散修的体修即使这一生运气好、根骨佳也不过堪堪进锻骨境前期,寿命二三百年, 虽然身负神通, 可也没什么通天彻地之能, 他们往往活得十分世俗, 娶妻生子, 多为寻常。   林肃的爹林诸就是如此一个体修,六十年前,他是临照城里很能说得上话的一位锻骨境修士, 有一次他出海游历,一直没有音讯传回, 三年后带回了一个孩子, 就是林肃。   原城只隐约听说林肃的母亲是个远岛上捕鱼为生的凡人,生产的时候难产死了, 这并无可稀奇之处。   这样的一个孩子,本该跟其他人一样,从小开始修炼体魄, 二三十岁时铸体,然后外出游历寻找灵材, 或者就在临照城的周围开一片荒田种灵谷——一如他的父亲。   林肃却在六年前做出了一件大事。   那年灵谷大丰收, 临照城里的两家丹堂——依靠落月宗的卢氏丹堂和海源阁的善水丹堂却联手压低了灵谷的价格, 品相最好的胭脂谷从一下品灵石二十斤被生生压到了一下品灵石可换五十斤。   林诸不愿在此地贱卖灵谷,便带了几万斤极好的灵谷出海去了远岛——那里毗邻海渊阁,常有门派修士采购材料,价格比别处更高些。   可林诸死了,不明不白地死在远岛上。   消息传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林肃一人一刀独闯善水丹堂,重伤了两名丹师和无数的护院……原城是城中体修里接到消息第一批赶过去的,他到的时候,就看见林肃浑身浴血地与善水丹堂的护卫们对峙,那孩子一双眼睛变成了深深的蓝色,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似乎覆着一层黑甲,上面淋漓着别人的鲜血。   刘集敲响了大钟叫醒了沉睡的城主,才在紧要关头保下了林肃的性命。   只是被善水丹堂打断的一条腿无人愿意给他医治,再之后,善水丹堂退出了临照城,卢家丹堂除了辟谷丹之外再不肯卖一粒丹药给林肃,他身上本有的一份婚约也被女方退了,守着他们林家世代经营的灵谷田,那昔日也飞扬过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阴沉的瘸子。   可原城心里一直记着那一幕,蓝色的眼睛、黑色的手臂,狰狞可怖的神情,这林肃,大概是个怪物。   “我要买生肌丹,给我生肌丹!”冲到宋丸子面前,捧着那袋灵石林肃这样急切喊道。   “不着急不着急。”宋丸子笑眯眯地让替她看锅的那个小女孩儿替她找个吃过生肌丹的体修来尝尝这“丹液”,心里飞速地算着小账,一头羊是她用两颗牛肉丸子换的,这一大锅汤用了一条羊腿外加两个多时辰的功夫,加加减减……   一碗汤就卖两块下品灵石是不是有点太心黑了?   一锅汤就能换几百下品灵石的买卖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啊!   “宋道友,这、这丹液我从未尝过,我吃过的生肌丹并不曾让我腹内发热,不过旧创之处有热感是确实的……虽然服下您这丹液后的伤感是轻一些。”   嘴中忍不住细细地品着味儿,吃过一颗生肌丹的刘集缓声说道,见宋丸子又给自己手中的木器里添了一些“丹液”,他险些躬身向她行礼。   宋丸子搓搓手,小声问道:“那我这一碗汤卖两块下品灵石,你觉得怎么样?”   刘集的手抖了一下。   “宋、宋道友?”   “要不就……五个下品灵石卖三碗?”这汤虽然药性不足,积少成多总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就配着玉谷面饼一起卖,功效大约能更好一点?   花了五百灵石换玉谷,宋丸子一点儿也不后悔,可是这钱花出去,总得再赚回来吧?   刘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了自己僵直的舌头。   “宋道友,六年前善水堂撤出了临照城之后,卢氏丹堂一年只卖二十颗生肌丹,价高者得……在别处,一颗生肌丹不过卖三十下品灵石,可我临照城中人想买这丹,非四五十灵石不可得。”   四五十灵石?   宋丸子掰着手指算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卖便宜了?可我这一碗汤、丹液的效用比不上一颗丹药啊,大概十碗顶一颗药?”   “宋道友。”刘集出言打断了宋丸子的计较,“我所说四五十灵石一颗的生肌丹,是有丹毒的下品丹,服下之后我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散去丹毒,一身沉伤也不过好了五分而已,您的丹液毫无丹毒,虽然饮下五六次才能抵过一丹之效,可没有丹毒,已经是世所罕见的极品丹液……”   刘集痛心疾首地看着宋丸子:“宋道友,我们何德何能,让您不眠不休地炼制了补气丹之后又如此赠与生肌丹啊!您的大恩大德,我、我等临照散修,没齿难忘!”   不,我不是,我没有。   用力扶着刘集防着他跪下,宋丸子的心里有些羞赧,她所做之事不过是因缘际会,根本当不得别人的谢意。   就在此时,一道火光从高高的城墙上直冲而下往宋丸子身旁的大锅而来,两块带筋带肉的羊骨头从锅里被拎了出啦,飞到了从火门中走出来的木九薰手上。   “比起你之前做的丹药,这个有些寡淡了。”   羊骨上的筋肉早炖到酥烂,用牙一扯就悉数从骨头上掉了下来,身穿黑罩袍的木城主吃了一口,轻轻皱了皱眉头。   “若是想要吃这个,小姐姐你这还少了一步。”   宋丸子手里捏了一块儿晒干的大蛤蜊肉,双手往上一碾,又搓了一把花椒味儿的叶子,两种味道就在她的手中融合交汇了起来。   既不是法修功法,也不是体修的法门,木九薰看着宋丸子的手上灵气汇聚,卷起一道清风轻轻打在了自己手中的羊腿上,那肉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所含灵气也变得更加精纯,大概就明白了为何这人所炼的丹药里全无丹毒。   这样的一招,她竟然从未听说过。   “果然让人更痛快了。”   啃一口羊腿,木九薰素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看着城主倚靠在塌上吃着水炼法弄出来的“药渣”,看锅的小体修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虽、虽然宋道友的水炼法确实神异无比,可这小火煮过之后的羊骨明明就是药渣啊!   “宋道友,城主她……那个药渣……”哼哼唧唧了两声,那个小体修突然闭上了嘴。   距离这么近,城主一定能听到她说什么,要是让城主知道了自己吃的是药渣,说不定会就地把宋道友炸了,还、还是别说了,谁、谁都不能说。   怀着满心的愧疚忐忑,小体修又蹲回到了大黑铁锅之前。   见到城主出现,尽管片刻都不愿再等,可林肃也不敢造次,只用一双无限狂热的眼睛盯着那大锅里的“丹液”。   宋丸子则继续跟刘集商定这汤应该售价几何,两人一个计算了成本之后难得有了点良心,一个生怕宋道友赔多了灵石难以继续给城中体修供给丹药,所以竟是卖药的不肯涨价,买药的不肯少掏钱,反复扯皮之后,以一木碗为计量,每碗“丹液”售价三块下品灵石。   每人限购五碗。   匆匆抓出一把灵石,林肃就站在锅前捧着一木碗豪饮。   原城从旁边的凡人家里借来了饮水的陶碗,一陶碗约合两木碗,他自己掏出了六块下品灵石换了这样一套碗的“丹液”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整座临照城中有几千修士,其中受过伤的不知凡几,有钱有本事的自然可以弄到治伤的丹药,更多的修士们则只能忍着、等着……听闻宋丸子所造的丹液只要不到二十块下品灵石就能抵得上一颗生肌丹的效用,就连散修的法修都坐不住了。   在黑夜中看着人群滚滚而来,宋丸子仿佛是看见了万千灵石滚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眼睛都笑眯了。   “诸位不要着急,这丹液不像补气丹随煮、随时都有,一锅怎么也得两个时辰,一锅能出二百碗,大家先回去,估着时辰来也一样。”   见自己说了一通话,人群中竟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宋丸子只能默默低下头继续搓牛肉丸儿。   大铁锅用来炖汤了,她又借了一口大锅烧水煮丸子,当然这锅用起来远不如她自己亲手锤炼的大铁锅这样贴心舒服,好在煮丸子这事儿本就不需要太在意火候,能吃就行。   一边是煮的牛肉丸儿,一边是炖的羊汤,身后还躺了一个啃完了羊骨头还不肯走的城主,宋丸子想了想,暂时停下搓丸子的手,从储物袋里另取了个在试炼场里找到的金丝果,此物在此界还真叫金丝果,常被人用来炼制些温补气血的丹药。将果子贴在黑锅外壁上烤软,取出来果肉混以白色的玉谷粉揉匀,然后再放在锅壁上重新烤成金黄色。   这饼本是给吃腻了牛肉丸的自己换口味的,有一个城主在那儿躺着,宋丸子自然也颠颠儿地送过去了一份。   气味香甜的饼掰开后能拉出细细的金丝,吃进嘴里也是绵软可口,本来昏昏欲睡的木九薰忍不住吃了一个,又一个。   ……   赶在午夜之前,一步三丈远带起身后十丈风尘的荆哥终于进了临照城的城门。   还没等他弄明白眼前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他的鼻子里已经钻进了一股香气。   “道友,你是我长生久的有缘人!”   忙到快昏头的宋丸子看着这蓬头垢面还插队的不速之客,语气淡淡地说:   “越是掏不起饭钱的人的人,越是要说点儿好听的,后面排队去。”   替自己师兄送信的荆哥吞了一下口水,转身就要往人群后面走去,突然,他又转了回来,身影一闪,已经站在了宋丸子的背后。   “九薰师姐!”   那声音可不像是见到了自家师姐,更像是见了鬼。   “嗯。”   鼻子里哼了一声,木九薰一弹指,荆哥已经被一条火蛇卷到了人群另一头。   “刚刚那个扁丹药,再给我来十个。” 第27章 姻亲   从子时之前排到天色将明, 荆哥终于又蹭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此时他已经搞清楚了这些人都是在排队买丹药的,走过来, 先偷偷瞄一眼似乎正睡着的木九薰,他那张孩子似的脸上挂着一个憨憨的笑容:   “宋道友, 我是长生久修士荆哥, 我樊师兄跟你约定十日之期, 他如今还在苍梧之野有事未完, 特意打发我来护送你去疏桐山。”   荆哥?   看看这人黑黢黢的娃娃脸, 宋丸子在心里想着:这还真是个适合占便宜的名字。   “樊道友实在是守约之人。”   这两日急急忙忙地搓丸子赚钱,她早把这十日之约抛到了脑后,对方却千里迢迢打发人来送信, 还真是有大胸怀。   如此想着,宋丸子见荆哥探头探脑地看看丸子、瞅瞅汤, 开口说了一句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荆道友你也一路辛苦, 这是我自己做的点丹药丹液,你想吃点什么?”   “哎呀, 宋道友你太客气了,叫我荆哥就行,不用叫我道友。”嘴里说着, 两眼发光的荆哥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将手探向了装羊汤的碗。   叫你荆哥岂不是被你占了便宜?   也不知道这股比散修还潦倒的气质是不是樊归一他们门派所特有的,看着自称长生久弟子的荆哥吃了五份牛肉丸三份羊汤又把渴望的目光投向还没做好的金丝饼, 宋丸子正在搓丸子的手指一不小心把牛肉泥戳了个透。   “长生久是欠了你一百年的辟谷丹么?”   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木九薰悠悠转醒, 一双眼睛冷冷地看向荆哥,将他直接定在了原地。   “九薰师姐。”乖乖放下手里的木碗,荆哥向木九薰低头行了一礼。   “苍梧的事情都了了?”   “我和师兄摸到了宿……的老巢,他不在,我们把落月宗的几位道友都带了出来,落月宗的几个长老赶去了,师兄应付他们,让我来送宋道友去疏桐山。”   落月宗?   木九薰凉凉一笑:“那群皮痒的又在找事儿了是么?”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略抬起,小心打量着木九薰的神色,荆哥终究不敢撒谎,“嗯”了一声。   明明是他和师兄把人救了出来,那落月宗的弟子却疑心他们和那夺人灵根的魔头有勾结才能找到人,屡屡出言不逊,他自然气不过,略施小计让那几个区区筑基期的小子吃了几个亏。不巧的是,落月宗的金丹长老要到了,师兄就让他先来了临照城,送信,顺便也是躲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恨不能一觉八百年的九薰师姐居然醒着。   早知如此,他宁肯留在苍梧跟落月宗三个金丹长老死磕,大不了就是打架么,长生久出来的人,只要不死就不输!   “樊道者什么都好,就是太宽忍了,何必给那群人面子……”   木九薰把荆哥叫去说话,变相拯救了宋丸子,让她不至于被生生吃垮,到了此时,肉泥剩的已经不多,煮羊的锅里也已经添了六次羊骨。   虽然赚了上万灵石确实让人开心,宋丸子的双手也早就变得酸痛无比,她心中已经打算卖完了这一趟之后歇息半天再开工。   那卢家丹堂被木九薰教训过之后短时日内必不敢再生事端,只要这临照城中的底层体修们不至于修炼无以为继,她大概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先去疏桐山看看有没有治疗丹田之法,若有,就可以修复丹田,重塑金丹,待进入金丹期之后,她便可以寻机缘重返沧澜界;若是没有……再做计较。   心里的算盘正打得震天响,不远处传来的一阵争吵声让宋丸子不由抬起了头。   被林肃从队伍里拖出来的时候,李歇脑海中一片空白,此地都是临照城的体修,他这法修若是出手,必然被人群起而攻之。   可惜了,他离那生肌丹液只有咫尺之遥,却终究成了一场空。   “林肃,你放开我,我自行离开便是。”   “自行离开?你一个法修混在这里,谁知道你要做什么?”   喝了五碗生肌丹的丹液,林肃能感到自己那条断了六年的腿在气血回转肌肉重生,可是,还不够,他还需要更多的丹液让自己恢复如初,于是他在这城门处守了一整夜,想等着所有人买完了丹液之后他去包下剩下的,没想到天一亮,他就看见了一个混在其中的“故人”。   想到自己当日被断着腿还要忍受被当面退婚的屈辱,林肃看着李歇的眼里更多了两分狠厉。他即将康复的可不止是腿,还有满腔雄心壮志——那些欠了他的人,他都要从他们手里把自己失去的一一讨回来!   “你们李家一贯狗苟蝇营,今日被我抓了现行,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我何须狡辩?”   李歇面相文雅,即使被林肃抓着衣襟,神色略有些憔悴,也遮不住他的一身文气。   “我来买丹药,炼丹药的道友并未说过法修不可来此处买药,你们体修之前与卢氏丹堂相争,元气大伤,自然将丹药看得紧些,可这又与我这等法修何干?有人卖药,我来买,不让我买便罢了。”   自从受伤后,林肃平日里说话都少,嘴巴张了张,半晌憋出了两个字:   “诡辩!”   宋丸子本以为是抓了个贼,又或是有想不开的卢家人混进来捣乱,没想到听起来倒像是另有隐情。   林肃看那人的样子不像是看贼,倒有点大仇得报的意思。   “李道友的妹妹之前和林道友订了亲,后来林道友爹死了,腿断了,婚事也被退了。”见宋丸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纠缠的二人,帮她看锅的那个小体修小声说道。   “哦,法修和体修订婚?”宋丸子有些诧异,看这临照城中法修和体修之间剑拔弩张的样子,没想到居然还互通姻亲。   那女孩儿挠了挠头说:“李道友的妹妹不是法修,是体修。”   “体修进阶艰难,我们这些散修若有了孩子,养到四岁就去测灵根,若是有三品以上的灵根,便能入六大宗门,要是其中恰好又有适宜炼丹的,那这一家子的生计便不愁了。法修哪怕是资质更差些,当个散修,筑基也比体修锻骨容易,也更容易讨生活。”   这话是原城凑过来说的,他早看出宋道友对这些俗事不甚了解,有空就来说上几句。   “哦。”   曾经是个阵修的女人点了点头。   当年她还是在襁褓中就因为天生灵识被师父直接带回了御极殿,并没有测过灵根,虽然假扮着水灵根的法修,可她自己本是百万人中未有一个的天骄之才,自然并不将灵根之类的放在心上,也从没有考虑过体修家出了一个有灵根的孩子会怎样。   “李歇是家中长子,二品的水灵根,如今才四十多岁,已经是练气后期,他爹还是铸体境中期。他妹妹是个体修,退了林肃的婚事之后一直也没有成亲,也有几分修炼的天赋,前几年成了天轮殿的外门弟子。”   对林肃和李家的事情原城知道的更多些,不像小体修对林肃的遭遇满含同情,还在说话时不自觉带出几分。   众目睽睽之下,林肃竟然说不过李歇,拳头一握就要揍人。   原城连忙冲上去,锻骨境体修的修为一出,那林肃和李歇二人就宛若两只鸡雏般地被他拎开了。   “原大叔。”李歇躬身对原城一拜,抬头说道,“当日之事您是见证过的。他林肃孤身一人大闹善水丹堂,家父与我就在他家里替他父亲张罗丧事,他竟然一声不说,这便是将我李家当成姻亲么?”   接着,他又转而看向那瘦高男人:”林肃,你当日口口声声让我们‘莫欺少年穷’,家父心软和善,又与你先父情谊深厚不忍直说,我才将话忍到今日,我们何曾是嫌弃你少年穷困?我们是心冷于你冷心冷情未曾将姻亲放在眼中,偏又不知悔改,当年我小妹才二十岁,堪堪铸体境前期,若是成婚后你又一言不吭惹下了什么祸事,你福缘深厚可化险为夷,我小妹岂不是要被你牵连至死?!敢问我李家人欠了你什么,不明不白就要以身家性命相陪?”   闻得此言,林肃竟然呆住了,六年的孤独困苦,他一恨海渊阁杀他父亲、断他左腿,二恨丹堂不予他治伤丹药,三恨这李家背信弃义,今日所说的话他竟然从未想过。   突然仰天大喊了一声,他拔腿便往城外跑去,一双腿脚利落了起来,再不是一瘸一拐了。   对呀,你不把人家当姻亲,人家自然要跟你退婚啊。   磕着肉丸子看八卦的宋丸子听李歇的话听得连连点头,谈婚事不是做买卖,女儿也不是一锤子交易卖出去就两不相干的货物。   “我今日卖药就卖到正午,明天再来,你们要买药的就快些排队啊。”   若是有凡人界来的人在这里,就会发现宋丸子这一声喊得不像是个卖丹药的修士,更像是个街头卖烧饼的。   听了他的话,略有些松散的队伍又立时挤得满满的,李歇遥遥地对宋丸子一拱手就要转身离开,却被原城拦了下来。   “原大叔?”   “你是去年的伤还没好吧?”   “是。”李歇苦笑了一下,“本想趁夜来买药,没想到人竟这么多,天一亮还是被发现了,我也不让你们为难,现下便离开。”   “喂,那人,排到你了,你怎么要走啊?”   手里一颗丸子飞到了沸水锅里,宋丸子扬声对李歇说道。   这次,呆住的人变成了李歇,他愣愣地被突然笑了的原城推回到了队伍前面,手里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丹液”。   “谢、多谢道友。”   “卢家作死,不卖药给体修,惹出了一堆事端。我可从没说过我不卖药给法修,临照城的大门谁都进得,我宋丸子的‘丹药’自然谁都买得。”   谁的钱也都赚得,咳,这句话就不说了。   听了她的话,无论是默默排队的散修们,还是她身后的两个长生久修士,一时间都静默了。法体相争,从门派到散修无处不在,哪有那么简单就能分辨清楚的,可这黑瘦的矮子,说得竟然也真有几分道理。   宋丸子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活动了一下肩膀,手上的丸子一个接一个进了锅里,这些丸子们在锅里亲亲密密挨着,又哪里在乎自己将来是进了法修的肚子,还是体修的肚子?   卖完了丹药,看着人们终于散去,宋丸子很想瘫在地上直接睡了,收拾好自己的大黑锅,还了借来的凡人锅碗,她背起大黑锅就要找个地方休息。   “忙完了?”   身后幽幽传来了一个女声。   宋丸子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漂亮的城主小姐姐,咱明天见!”   “明天?”木九薰懒懒一笑,一道红色的火链熟门熟路地再次捆住了宋丸子的腰。“既然你体内有我的灵火,又决心当个体修,自然要开始修炼了。我难得醒到现在,可不是为了看你去睡觉的。”   第一次,被挂在半空中飞向海边的宋丸子第一次和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真心实意地希望木九薰睡下就好,别醒过来了。 第28章 生死   “小姐姐, 我怕是要死了~”   日沉西山, 宋丸子第十次被木九薰从海旋中拎出来,用交代后事的语气这样对她说道。   “身上还有余力改变样貌, 可见离死远着呢!”   晃晃手中的火链,木九薰看着大头朝下倒挂着的那副黑皮囊, 冷哼了一声, 手腕儿一转, 又把宋丸子从悬崖上扔了下去, 倒挂在涡旋之中。   “什么时候你能以肉身定在这旋涡中不随波而动, 这一课也就算结了。”   大头朝下再次被扔进海里,头颅充血耳朵里更是塞满了海水,宋丸子的努力屏住呼吸, 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涡旋飞速转动着迅速被往海底吸去,血肉中的灵气早就被一次次压榨得干净, 每一瞬她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可她还是顽强地活着。   “你的血肉能吸收灵气,你的筋骨蕴藏着力量, 这些便是你活着的依仗。远古之时,人不知何为道,却先知何为力, 以力搏虎逐兔,以力筑巢安身, 这力乃立身之基, 存命之本。你在, 力便在,力在,你便在。”   山崖之上海风呼啸,木九薰一只皓白的手腕儿撑着脑袋,双目微阖,一副已然沉睡的样子,却是用灵识去教宋丸子体修道法。   宋丸子的呼吸又到了极限,周身血肉努力地在动荡海水中汲取灵气,脑海中听着木九薰的教导,她回应道:   “小姐姐,这世间有万法万道,人人皆说道在人在,修心者说心在则人在,修灵者说灵在则人在,体修修力,自然就是‘力在则人在’,套一个模子,我能说出万般道理来。”   “听”见宋丸子还能跟自己斗嘴,躺在榻上的木九薰勾了一下唇角。   “没错,以道法为根基依仗,自然是有万般法门,便有万种依仗,小妹妹,你现在丹田尽碎,除了体修一道之外,你还有别的法子能续命么?凡人一生几十年,于你便够了么?”   “元婴修士寿数千载都怕死,我当然活不够!”   “既然活不够,就乖乖地当个体修,进了锻骨境,你至少能多活一百年,治好丹田之事自然也更有把握。”   在木九薰看来,宋丸子能忍丹田碎裂之痛谋求重登仙路,又能真的跨进铸体门槛,可见无论心性还是悟性都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首先,她要有这“时日”才行。   治好丹田?   心肺被压迫到极致,宋丸子甚至能听见从自己的耳中流过。   今日能别在这漩涡中粉身碎骨,她已经是万幸了!   “小姐姐,你是不是该拉我上去了?”   “还知道计时间?可见离你的极限还远,泡着吧。”   “说”完,木九薰就收回了灵识。   勉力强撑的宋丸子闭着眼睛,她的身体被漩涡中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每当将要有所损伤之时,她丹田里的那颗绿色丹药就会化出一片生机保她血肉不损,她经脉上附着的白色火焰也将她的经脉牢牢护着,避免了经脉在这样抽取全身灵力之时被伤到。   可这些保护让她更加痛苦,呼吸断绝,痛苦又绵绵不断,在不见尽头的对抗中,她的意识渐渐消弭。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一,是变数也是生机。你将这斗星阵改到极致,是想逆天而行么?”   记忆中,那一角缀着星辰光辉的衣摆从眼前晃过,她自己跪在地上,心中还是不服气的。   “斗星阵本就是杀阵,若是不能将来敌剿灭干净,我干嘛还要做这个阵盘?”   “心中只想着杀敌,你的阵者之心呢?周天星斗借你星力,你自然要顺天而行,每个阵都在你的手上,自然也在你的心上,你心中若不想着顺天知意,如何再与星海相交。”   顺天知意,一线生机。   星辰阵师永远瞭望星空,想的是自己能跟星辰相融,同天道相合,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在无边生死险境中求得自己的性命。   堕星崖上,她被剜去一只眼睛,天道没有给她一线生机。   她被废去丹田,天道也没有劈下一道惊雷打死那见利忘义之徒。   是她引爆了自己的本命阵盘,从堕星崖上掉下,坠入了破界洞才到了凡人界。   凡人界里,苏家有仙丹,却不得长生,有仙人,却不得续命,他们上下几十口的生机又在哪里?   唯有争,唯有力……世间之道,千千万万,却从不属于那些真正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之人。   从走上那登仙台到现在,她目之所及,无不是奋力求生者——试炼场里的那几个孩子要与无数野兽争自己的修真之机,临照城里体修和丹堂的争斗之始,为小利,也为长生,体修们隐忍过,却还是爆发了,若他们不争,那就要被丹堂任意拿捏。   她行时间路,参世间道,这世间可没教给她信、天、命!顺、天、时!   “那你可信你自己?信自己无灵根,无造化,无福缘,却百劫加身仍可不死?”   空荡荡的脑海里,是一个人的疑问。   此时,宋丸子已经似乎已经意识全无,身体被海水卷向下卷去,再也挣扎不动了。   顺着木九薰带着宋丸子离开的方向找了足足半日,直到入夜,荆哥终于在一处山崖上看见了他穿着黑袍睡觉的红发师姐。   “九、九薰师姐?”   四下看了两圈儿都没找到宋丸子,只见一个巨大的海中旋涡在崖下旋转,海水拍打石崖,发出阵阵巨响,荆哥心生不好的预感,强装自己有八百个胆子,去叫醒了木九薰。   “啪!”一条火鞭擦着他的头发甩了过去,若不是荆哥修为尚可,怕是就要被抽在脸上了。   “什么事?”   “九薰师姐,宋道友呢?”   “水下悟道呢。”   “水、水下?”看着那连他都要费力抵抗的旋涡,荆哥急了,“师姐,宋道友修为低微,如何能在这里悟道?”   “长生久不都是这么悟道的么?当日我……便是在云渊之下入了铸体境。”   听了这话,荆哥急得快要吐血了。   “师姐,你一觉睡十年就能从铸体境直跨锻骨境,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跟你一样?!”   当法修就是二十岁筑基,战力是金丹之下第一人,后来当体修就是六十年通脉,论战力又是正罡之下第一人,这样的人将自己的悟道之法教给别人,与杀人又有何异?   荆哥着急的时候,木九薰已经散出灵识去寻找宋丸子,却完全不能从水下感到生息。   见木九薰从榻上一下子做起来,荆哥的脸已经惨白:   “师姐,你这是草菅人命!”   嘴里说着,他就要往海中跳去找人。   木九薰却抬手止住了她。   一丝火星从她的指尖冒出来,在虚空中勾勒出了一把火色的大刀。   “分!”   那大刀冲着海面直直劈下,将那旋涡一分为二,海水在翻滚中被大刀所化的火墙向两边推开,露出了幽深的血色海底。   在那里,一个身着黑色麻衣的纤细身影静静地仰躺着。   她苍白的面庞在火光的映照之下,仍不见一丝鲜活,黑色的眼罩遮着她的一只眼睛,更添了两分死气。   天空中一丝云朵也无,星海灿烂地闪烁于天际,在星空下,海水不愿被这火墙阻拦,剧烈咆哮着、冲击着。   木九薰的身形化作一团流火,轻轻地落在宋丸子的面前,口中说着:   “哎?不会真死了吧?”   正想引动自己给宋丸子的火种探探她的生机,却看见宋丸子的额头正中突然亮起了一个蓝色的光点。   同样从崖上跳下来的荆哥也只低头看着海底躺着的人,他们都没看见南天上有一颗星星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又一颗星星亮了起来……当第六颗星星亮起的时候,遥远的苍梧之野,有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今夜南斗居然大亮……这无争界何时有了能牵引星辰的人物?”   六颗星星仿佛互相打招呼似的依次亮了一遍,最终,那最后亮起的星星又亮了起来。   一点星光,融入宋丸子额头的亮起之处。   斗宿第六星,名七杀,乃将星,以力争天,从不信命。   待额头这一点暗下去之后,她的头上又有几处依次亮起,只是这些光点多被头发所遮掩。   “师姐?宋道友这是?”   觉得宋丸子不会死,木九薰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下来:“悟道呢。”   悟道竟然会脑门发亮么?!荆哥只觉自己这一晚真是大开眼界。   “师姐,宋道友居然是个女子啊。”   居然现在才发现?   木大城主白了自己这没用还没长眼的师弟一眼,正要俯身将宋丸子从海底抱起来,却又感觉到周身灵气开始汇聚,这时,她突然笑了。   “你还说我会搞出人命,她这不是要进铸体境中阶了?可见我这训练之法是极对的。”   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喜滋滋的师姐,荆轲很想大声跟师姐说:   “师姐,你本就是个妖孽般的人物了,能被你这样扔进海里又不死的,大约也只有比你更妖孽的人物了!这世上还是寻常人多啊!你醒醒!”   可他不敢,怕被炸。   神清气爽!   还没有睁开眼睛,宋丸子已经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仿佛充满了力气,脑海中更是一片清明,她能感觉到自己奇穴又开出了新的星宿,一身皮肉也恍若重生。   “醒了就起来,区区一个小进阶居然还装死。”   “嘿嘿,小姐姐,我刚刚做了一梦,梦里悟出了一种新的丹药。”   从地上一跃而起,见自己的手又是修长模样,宋丸子在自己的肩上一拍,转眼又变成了那个黑瘦年轻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口白牙被火墙的光照到发亮。   “什么丹药?”   “这海中的鱼,个个又肥壮又少刺,应该也能用来搓丹药丸子、煮丹液,口感必与之前的不同。”   木九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既然你还有力气想着炼丹的事儿,就从这里跑回临照吧,明日一早,仍在城门炼丹,过了正午,咱们再来修炼。”   在心里琢磨着鱼汤和鱼丸的宋丸子立时又闭上了嘴。   “你,和她一起回去,顺便教她血肉凝气之法。”这话,是木九薰跟荆哥说的。   ……   刚从生死境历劫归来,又要披星夜奔,荆哥都觉得这宋道友落到九薰手里真是惨上加惨,比他们长生久的弟子还要惨上十倍。   “宋道友,咳,我们长生久还是我和樊师兄这种好人更多,九薰师姐这种,咳,也只有她一个。”   “呼……我还以为长生久里只有体修,没想到还有木城主这样的法修大能。”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血肉中的灵气按照荆哥所说与天地灵气共振,宋丸子笑着说道。   “九薰师姐看起来像个法修,其实是体修,不过,她是弃法修体才来了我们长生久的。”   脚下一步一丈减慢到一步半丈,荆哥先左右看看自己那神出鬼没的可怕师姐没有跟着,才跟宋丸子说起了她的“丰功伟绩”。   木九薰,三百多年前震惊整个无争界的八品火灵根修士,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六岁被掌门从栖凤山中捡到时已经是练气期了。   二十多岁筑基之后就打遍金丹之下再无敌手。   当然,这种“天才奇闻”远不如她所做的事情更加精彩。   “九薰师姐刚一筑基,就一把火将落月宗的炼丹房炸了,因为她只想睡觉,不想炼丹。”   宋丸子:……   “落月宗掌门让她在栖凤山闭门思过十年,她在五年后就突破到了筑基后期,又把潜回落月宗的把灵材库炸了。”   宋丸子:……   “落月宗掌门跟她说,只要她是法修,就必须炼丹,把整个落月宗都炸了也没用。八品火灵根啊,随随便便炼颗丹药都是上品,落月宗当然不会放过她。”   “然后呢?”   “九薰师姐就把自己炸了,灵根全毁。”   宋丸子跑岔气了。 第29章 炸锅   说着木九薰的事, 荆哥语气中难掩对落月宗的嫌恶:   “落月宗当时的宗主, 也就是九薰师姐曾经的师父说九薰师姐即使废了全身窍穴不与五灵相通,成了个废人, 也是落月宗的废人,也要留在落月宗看守丹堂。九薰师姐就全身流血地从落月宗上走了下来, 疏桐山九千九百层白玉阶都给染成了血红……恰好栖凤山喷发, 整个西境上上下下都乱了起来, 也没人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任意妄为付出代价, 木九薰是个任意妄为到了极致的人, 也是个能够付得起所有代价的人,虽然听着惨烈,终究也是求仁得仁。   揉着自己的肋间, 重新梳理自己的气息,宋丸子深吸一口气, 抬起脚步继续往临照城的方向跑去。   “十年后, 我们掌门在云渊遇到了九薰师姐,那时候她就已经是个红头发的体修了, 掌门说她跟长生久有缘,就把她收进了山门,据说九薰师姐看了一遍掌门的藏书之后在后山又睡了十年, 醒过来就已经进了锻体境。恰好那时云渊有鲛人作乱,我长生久弟子齐出, 九薰师姐一招炸碎了谋反的鲛人族金丹长老……”   那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荆哥自己还没出生, 可是说起当日的与鲛人一战,他心中豪气纵横,仿佛一切都是自己亲眼所见。   “回到师门,九薰师姐又睡了几十年,睡成了通脉之体。她通脉第二年有个金丹后期的魔物潜入长生久意欲杀人夺宝,结果走错了……”荆哥吞了一下口水,”等掌门赶到的时候,那魔物半边身子都成灰了,竟还活着。”   那之后,“不要吵醒睡着的九薰师姐”就成了长生久一条并未书于纸面,却被所有人都铭记在心的铁律。   “那小姐姐怎么又成了城主?”午夜时分,星辰在顶,宋丸子在这疾行中发现自己也已经能够一步半丈远,不至于总要荆哥停下来等她了。   说到此事,荆哥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浮起了笑意。   “临照城自建成起就一直为长生久所辖,城主自然要是长生久的人,可是我们整个门派的人都更喜四处游走,清煞气、诛邪魔不比困在一地当个城主有趣多了?上任城主卸任之后,这一职被一百多位通脉期师兄师姐踢来踢去,最后有几个师兄师姐趁着九薰师姐睡着之后施展神通,两日内就把她连人带床从长生久送来了这里,我们掌门干脆就跟九薰说她在临照城就可以爱睡多久睡多久,她就当了这个城主了。”   是啊,为了尽情睡觉连自己的灵根都能毁了,何况当个区区的城主而已。   宋丸子自诩自己这一生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物,如此狂放不羁的她竟是想都不曾想过。   嘴里有别人的闲事儿聊着,时间就过得容易了,在宋丸子累到倒地不起之前,他们终于赶回了临照城,晨光熹微,城门里又有等着买“丹药”的人来排队了。   还没等宋丸子把水烧开,流焰从城墙上缓缓而下,又在老地方组成了一个床榻。   看着木九薰在霞光中突然出现于城墙顶上,宋丸子立时便想起了她将自己的灵根炸毁的旧事,血染长阶,踽踽独行……那情境是何等的悲怆豪迈?   “这些鱼,你看看哪种能做丹药?”   从城墙上翻下来躺在了床榻上的木九薰随手一甩,七八条半人长的大鱼都被扔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看着那些还活着的鱼,宋丸子顿了一下。   悲怆豪迈什么的,可能别人的万千思绪在这人心里还不如睡一觉来得有用。   “城主小姐姐且稍等,我炖完了这一锅汤再做鱼。”   可惜没有酱料,这鱼只能加点去腥的略蒸一下,这么肥,肉又紧实,若是能用酱烧一下,一定好吃。   在心中哀叹一下这要什么没什么的无争界,挂好了鱼的宋丸子的手腕儿一抖,两颗牛肉丸子已经弹进了水里,竟然比她昨天还要利落不少。   好歹修体让人搓丸子更快,这样苦中作乐地想着,她的手里打了个转儿,三颗牛肉丸已经转到了锅里。   早早来排队的人里多了不少的法修,光看衣着就能看出他们和体修的不同——男法修身着长袍、皂靴、头上多有头巾甚至玉冠,女法修也多穿长裙,身材细瘦。   这些法修多是来买“生肌丹液”的,站在数以百计的体修中间,他们的神情略有些忐忑,却没有什么不满,想来虽然平日里体修和法修之间也有争执,可说到底,并没有真正的深仇大恨,就是那些当日曾经拿药丸跟风侮辱过体修的法修们有几个探头探脑地站在人群之外,被众人怒目而视,到底不敢也来买丹。   木九薰睡了一觉,醒来,宋丸子在搓丸子炖那羊骨羊肉,又睡了一觉,醒来,宋丸子还在那儿炖羊骨羊肉。   “你这鱼什么时候入锅?”   沉迷赚钱的宋丸子一看木九薰醒了,先乖乖送上了一点猪皮冻,上面撒了一层薄盐,炖到酥烂的猪皮切成细条缀在汤冻里,另有牛肉馅儿的烤饼摆在一边。   皮冻入口即化,明明是猪肉皮炖的,却别有一番清爽滋味,烤饼两面金黄,面皮上刷了一点薄油,油星未退,光闻着味儿就觉得香。   吃了两个烤饼一碗皮冻,木九薰看看忙忙忙碌碌的宋丸子,又看看自己那被冷落一旁的鱼,挑了一下眉头。   “你还有多久能用鱼炼丹啊?”   “马上,待这锅丹液好了就行。”   从一早到现在也不过将将过去了两个时辰,这羊汤到底还差点火候。   丹液?木九薰的目光落在了那无火自煮的黑铁锅上。   白皙的指尖浮出一点红色的星火,木大城主又看了看自己被冷落的鱼,那星火转黄,继而转白,然后无声无息地飘到了大黑锅上,隐入其中。   正在另一个灶前煮丸子的宋丸子心中突生一阵不好的预感,左手中蓝色的星阵刚刚出现,她那口陪她学技艺、走九州,报血仇、登仙界的大黑锅抖了两下,炸了。   白花花的羊汤飞溅,热腾腾的羊腿升空,惨兮兮的大铁锅碎成了一地的渣,白色的火光闪过,那锅渣便化成了铁水。   被阵法困在锅中的一点红光往西方窜去,却被一只手给拿捏住了。   “你这锅居然不是灵器?”   还没等宋丸子从这炸锅的盛况中回过神来,木九薰惊疑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朵里。   是啊,不是灵器,难道就是我这锅的错么?几百斤凡铁而已,安安静静炖个汤,怎么就惹您这位炸天炸地炸自己的神人不如意了?!   荆哥护住了排队买丹的人别被烫到,帮着卖丸子的那小体修被宋丸子用星阵护下了,几十丈内,黑色的星星点点到处都是,是这大锅留下的一点残骸。   “咳,你这地火之精,我替你抓住了。”   心知自己急着吃鱼闯了祸,木九薰摸了摸鼻子,说:   “你这用凡铁锁地火之精,早晚是要坏的。”   宋丸子面无表情。   木九薰闭上了嘴巴。   脚边的几点铁水已经凝了,宋丸子蹲下,小心地把那星星点点都从地上抠了下来。   见到这一幕,原城等人顾不上为那锅丹液心疼,也都纷纷寻找那碎出去的铁渣铁水。   有几位喝了丹液还没离开的法修也加入其中,引动五行之力,将那些残渣聚拢到一起,还用水清洗干净。   铁渣越堆越多,宋丸子长出一口气,心中的郁郁难过终于消散了不少。   “多谢诸位了,这锅本就是我亲手所打的,不是什么名贵宝器,没了这锅我还是能给诸位做丹药,只是要慢些,大家莫急。”   说完,她就让原城帮她去那些凡人家里借来烧水的大锅,起灶做丹药。   那一堆黑色的铁渣堆在那儿,一直刺着木九薰的眼,听见宋丸子说要借锅,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凡人的这些锅会慢,那就可以用修士的!”   ……   这几天,卢家丹堂都被一片凄云惨雾所笼罩,平日里往来的高手们要么已经进了黑狱,要么就慑于木城主的威势龟缩在家,城门处那宋丸子的丹药卖得红红火火,自家这丹堂门户大开也乏人问津。   想到今年要交割给族里的灵石自己都凑不齐了,曾经自以为智计无双的卢家十九少爷就觉得自己被木九薰火蛇所烧伤之处更疼了,待他终于弄清楚了木九薰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他的身上就不止疼了,还痒,痒得他气虚体弱,恨不能立时死了。   待他看见那红发女人站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卢十九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没直接痒死疼死。   “你们这儿最好的丹炉,给我看看。”   半个时辰后,卢震宇耷拉着嘴角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一角临照城的天,突然哀嚎了一声:   “这城,我呆不得了!”   ……   “据说是云渊寒铁所造,四品的丹炉,你勉强用着。”   丈高的铜色丹炉四四方方的,炉顶雕着高山浮云,四周缀以异兽纹饰,四腿上镶有火属性中品灵石,内里跳跃着红光,上上下下可用“很值钱”三字来概括。   “你那地火之精我再替你驯上几日,这里面是我引动的灵火,要多少有多少,随便你用。”   看看明显不宜炖煮的丹炉,再看看脸上几分神采飞扬的木九薰,宋丸子心下长叹,终于挤出了一个笑脸说:   “用这个炉子炼丹,我的水炼法是用不了,只能以火炼法继续炼丹,这火炼法我手法不到家,虽然仍能保证功效,那样子可丑。”   说到丑,这黑瘦矮子还揉揉自己的后脑勺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再次忽悠了一片人。   炉火熊熊,能让整个东陆炼丹师都垂涎不已的四品炼丹炉被人卸掉了炉顶,架上了几根木枝,上面串着羊肉块儿和整条的鱼,被火舌一燎就滋滋作响。   吃着烤好的一串串“生肌丹”,修士们心中暗想:   虽然丹药样子确实怪异,可这香气和入口后的更浓的香味,实在让人恋恋不舍,竟然恨不能举着木棍,一串接一串地吃下去。 第30章 煞气   “小姐姐,我是给你面子, 我跟你讲, 要是别人炸了我的锅, 我早就闹了你知道么?”   依旧是大头朝下地被扔进了海里, 进了铸体期中期之后, 宋丸子周身血肉吸取灵气的本事远胜之前, 在这漩涡中苦捱不死的时间也更久了,当然, 她也就是是捱着别让自己死了而已,想要做到木九薰所说的于漩涡中立定不动, 还差十万八千里。   既然有了余力,木九薰以灵识探她的时候,她的心音也就更加聒噪了。   “闹?你能怎么闹?”   站在悬崖上的木九薰没有睡觉, 那口充当烤炉的大鼎也被她搬了过来, 几条鱼还在炉火上烤着,一会儿把宋丸子拉上来的时候, 还能让她顺便给鱼翻翻个儿, 再调调香气, 去去煞气。   “怎么闹?当然是把那人绑在一边, 我做十种八种丹药, 只让他看让他闻, 就不让他吃。当然了,小姐姐你这么聪明又漂亮,我是绝对舍不得的!”   宋丸子还没忘了自己的小命现在还捏在木九薰的手上, 前一天她机缘巧合在生死之际开出了斗宿,又让自己的修体有了个小进阶,要是再来一次,她说不定还真会死了。   木九薰的灵识沉默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   “我还以为你的锅是个法器,我的火……对法器只有好处。”   “所以啊,人一穷,连福气都难享,我那锅也就是个凡器而已,受不得小姐姐的火,只能炸一炸了。”   “我认识一个海渊阁的人,最擅炼器,过几日我把他叫来,让他给你打造个一模一样的。”   “这就不用了,我这口锅是我师父的爷爷用过的,给了我师父,后来我师父给了我,修修补补这么多年,一直用着,等我找个铁匠将铁渣都融了重新把锅打起来就行了。”   听宋丸子说她的锅是师父送的,正在研究烤鱼的木九薰脸色一僵。   提起了沈师父,在海水之中打着转儿,五感渐渐麻木的宋丸子嘴角生生扯出了一个笑容。   “你师父世代相传的居然是凡器?”   “我师父是凡人,送我的当然是凡器。”   血肉中渐生隐痛,不知道是被水流卷动的,还是因为极力吞吐灵气所致,宋丸子想起在凡人界跟沈师父学艺的日子,满心里都是淡淡的喜悦。   “小姐姐,你们这儿说我做的是丹药,其实我做的是饭。就是我之前呆的那个凡人界每个人每日要吃的,早上睡醒吃一顿便开始一日的劳碌,日行中天吃一顿,暮鸦归巢再吃一顿,一日三餐,凡人的一日就过去了。饭为半日之始,也是万事之终,人总有苦累悲伤,哪怕到了极致,想想要吃饭了,就觉得还能活得下去。”   “所以你炼出来的丹药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是饭。”   “所以你炼出来的饭和此界的丹药不一样?”   宋丸子顿了一下,做饭这事儿于她来说是极简单的,可是真正说起来,她却觉得词穷。   沈师父说做饭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在她的心里,小小的灶间和锅台却不止让她安身立命,更让她心里崩碎的东西被渐渐弥合。   这样复杂的感悟,让她如何对一个从未吃过饭的人说清楚呢?   “小姐姐,我给你背菜谱你自己感受下?今天你吃的烤鱼,我在凡人界的时候会用一点葱姜蒜料酒略略腌渍,然后下锅用油煎香,起锅,下油,再下酱料葱姜酒炒香,添水,把煎好的鱼放下去焖熟……最好是有点五花肉,就是猪的肋间肉,肥瘦相间,和着酱焖鱼一起小火炖到酥烂,肥肉易化,瘦肉不柴,吃到嘴里满口生香,能下两碗米饭。”   还没等宋丸子回忆完记忆中的焖鱼配白饭,她眼前一花,已经像条咸鱼似的,从海里被木九薰钓了起来。   “你看看我这个鱼是不是能吃了?”   宋丸子左右摆弄了一下那开始冒香气的烤鱼,手指一转,一股调料的香气如一阵劲风冲向烤鱼,顺便消融了其中仅剩的一点戾瘴之气。   以前的调鼎手只能存住她最近做的一种调味,比如那甩向高盛金的葱油大手掌,就是因为她之前请那个绿剑客吃了顿葱油面,现在,调鼎手已经能存住两三种味道了,中午烤肉时调出来的香料味道一蹴而就,与烤鱼的香气融为一体。   “今晚上跑回去的时候我得看看路上的花花草草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调料。”   “口气不小,跑回去居然还能看花看草了。”   见宋丸子调好了鱼,木九薰手指微动,火链又卷着宋丸子的小腿,把她扔进了海里。   恰好此时荆哥又从临照城跟了出来,木九薰指了指海里让荆哥替她照看着,自己则化作一团流火,飞到了百里之外。   一只从临照方向往西飞去的白色寒鸟被她抓在了手里,鸟爪上挂着的玉符上写了一个绿色的“卢”字。   “卢家的传信笺?”   片刻后,那只寒鸟再次升空,有些惊惶地往西飞去。   宋丸子在临照城炼丹已经五日,她也已经将这消息锁了五日。   西方的落月宗,北方的啸月峰,南方的天轮殿,还有在遥遥海上的海渊阁,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知道,这无争界里来了一个能将丹师们千年道统一力挑翻的异人。   做出来的东西不含煞气又灵气充盈?   掌心朝上,一股白焰熊熊而起,灼烧着空气中的煞气,可是煞气永不能焚尽,即使是丹师们,也不过是将煞气转为了能被排出体外的丹毒,所谓的极品无垢丹,也只是将丹毒留在了丹炉里而已。   练灵为修,练煞为魔,在这灵煞混杂的无争界,便是悬于所有修士头上的刀斧。   那个从凡人界上来的小家伙根本不明白,她的手中所握的是多少人的脖子。   ……   又是一日,那可怜的大丹炉上滋滋作响,除了烤鱼、烤羊肉之外还多了烤猪肉和牛肉丸。   来买生肌丹的人少了不少,毕竟这药是用来治伤的,用不着常吃,家中最多备上几颗也就算了,底层散修家底微薄,很多人连储物袋都没有,买了丹药之后又不好托别人一起收着,也只能庆幸自己好歹能吃上一次没有丹毒的生肌丹了。   消失了两日的林肃面色深沉地站在队伍里,看起来和之前一样沉郁,外表也不甚齐整。   听说宋丸子的锅炸了,同寿客栈的老板娘连忙把自己后院那烧水的大锅送了过来给宋丸子用,见到了这样的林肃,她手里摇着帕子,就在一旁站定不肯走了。   林肃一步步随着长队挪到了前面,宋丸子突然听见自己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响。   坐在地上啃肉串的荆哥一跃而起,口中喊到:   “有很浓的煞气!”   煞气?宋丸子抬起头,正好看见了林肃的脸。   他的脸之前有这么黑么?   荆哥身穿一身布衣,走向人群,听见他说了“煞气”二字,已经有人惊慌失措地喊到:   “我们这里有魔修?”   “宋道友你快走!”   原城冲上来,拦在了宋丸子的面前。   这时,荆哥的手指已经指向了林肃。   “你……是吃了灵材?”   林肃轻轻后退了一步,在他身后,一道水光射来,正中他的后脑,他突然嚎叫了一声,抱着自己的头蹲到了地上,仿佛极痛苦的样子,周围的人已经尽数散去,遥遥地用惊疑的目光看着他。   在林肃背后出手的是李歇,与旁人不同,他不仅没有退后,反而站在了林肃的身前。   “这位道友,林肃应该只是之前吃了灵谷,并非是引煞气入体。”   他话音未落,林肃已经一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身上,若不是荆哥拉了他一把,他不死也得残。   荆哥拉开了李歇之后,不过转瞬间就制住了发狂的林肃,不甘受困的林肃的口中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咆哮,灵识强大如宋丸子都觉得自己心魂为之一慑,手中光圈乍起,一道阵法打到了林肃的身上,防着他再以啸声伤人。   “这就是煞气。”   荆哥手持那铃铛,随着铃声的阵阵脆响,宋丸子能看见一股股黑红色的气从林肃的身上被吸到了铃铛上。   “道友!求你手下留情!不要废掉林肃的修为。”刚刚险些交代了一条命的李歇跪坐在地上恳求道。   娃娃脸的荆哥面容严肃,冷声道:“长生久弟子从来除煞务尽,若是不废掉他的修为,他随时可能转为魔修。”   “我乃单水灵根的法修,习得了净水祛煞之法,只要我日日为他祛煞,不出五年,定能让他体内再无煞气!纵使是长生久弟子,有这一线生机,也可手下留情吧!”   “日日祛煞,这五年内你的修为也将不得寸进,真能做到么?”   “这就是煞气。”不知何时,木九薰已经站在了宋丸子的身边,冷眼看着荆哥和那法修的争执,“这无争界,名为无争,可灵煞相争,从一千年前至今,无片刻歇止。”   宋丸子已经大开眼界:   “也就是说,也有人专门练煞气修炼?”   “不错,不过那不是人,是魔。如果没有丹药,此界,已成了魔界。”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大黑锅:复活倒计时\(^^)/~   当当当,总之,无争界就是灵煞驳杂,包括灵材里都含有很多煞气,林肃之前很穷么,吃了很多没有炼化的灵谷,这下坏菜了。 第31章 起航   “煞气。”   荆哥与李歇的僵持最终被一个凡人打破, 那人头戴一朵青色小花, 身穿艳绿的裙子,外面是一件橘红色的棉罩衫, 张开了双手扑到了林肃的身上。   那个市侩又精明的女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平日里万万不敢招惹的“仙君”。   “仙君大人,林仙君是好人的, 如果不是他, 我三年前就死在城外了!他之前断了一条腿, 也没有人卖丹药给他, 要不是实在没有灵气, 谁会去吃灵谷?!他没偷也没抢,还会救凡人!这样的人是坏人么?这样的人该被废了修为么?现在他的腿眼看要好了,又有了灵丹, 日子就要好起来了,您一下子又让他什么都没有, 您忍心么?”   长生久的人虽然战力高绝, 可是十个捆在一起比嘴炮能力大概都杠不过这区区一个凡人客栈的老板娘。   最后,林肃的修为被保了下来。   一场突来的混乱也戛然而止。   可在宋丸子的心里, 此事的余波还在反复激荡。   木九薰话意未尽,宋丸子心里的无争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不只是无争界, 就连昔日的沧澜界也变了一副模样。   “你擅自以禁忌之法烹灵食分予众人,依灵祭师之律, 废修为, 破五味。”   “我是乾元山法修, 又不是你们奉天殿的灵祭师,你们凭什么抓我?”   “以含煞之物烹饪灵食乃魔道,沧澜界人人得而诛之。”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们以为我在青埂峰下用《上膳书》里掉出来的干菜所蒸鲜猪肉有煞气,所以就在整个沧澜界追杀我?   掌门师叔则是趁着师父寿元将尽想知道星辰阵修之秘,才让大师兄来找我……   整整十三年过去了,自己才在另一个修真界弄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失去一切。   实在值得欣喜。   于无人处,宋丸子掏出《上膳书》,看着那残破的封面,笑着说:   “我还以为我是怀璧其罪,没想到啊,在他们的眼里,我还真是邪魔异端。”   这笑中有几多苦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   三日后。   无争界大陆正中有神幽地谷和万刹雪山,南有苍梧,北有朔风林,普通修士想在这陆上往来无不九死一生,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坐上飞舟,不仅速度极快,这海渊阁金丹期长老所造的灵器亦能抵挡途中绝多危险。   也正是因此,飞舟的票价极贵。   五块中品灵石,约合五千下品灵石,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实在是天价。   “小弟,你没掏灵石怎么就上来了?”   站在飞舟上,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俏丽女子问他身边的娃娃脸少年,仔细看着两人的眉目之间还真有几分相似,又听女子叫那少年“小弟”,人们大多以为他们就是一对姐弟了。   “六大门派的内门弟子乘坐飞舟不用掏钱。”   囊中从来空空的娃娃脸摊掌一笑,甚是得意,下一瞬,他的嘴巴又扁了。   “宋……道友,你你能不能别叫我小弟啊。”   “怎么?我长得不像你姐么?”   这两人自然就是荆哥,和改装后又以阵法易容的宋丸子。   宋丸子这次照着荆哥的样子改变了容貌,像是个成熟些的女版荆哥,还理直气壮地喊对方叫“小弟”,让今年实已经八十多岁的荆哥郁闷不已。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和我一样被九薰师姐欺负的老实人,没想到才刚要离开临照城,你又开始欺负我了。”   “我这是欺负你么?”   宋丸子将双手背在身后,翠绿色的长裙轻转,露出了一点绣花的鞋子尖儿。   “你名字叫荆哥,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你想想,是不是因为别人都喊你‘哥’,你才为什么长了这么一张孩子似的娃娃脸?我多喊你几声小弟,说不定啊,你还能再长长。”   在某个刹那,荆哥还真被宋丸子说服了,随即他想到自己已经是快要一百岁的锻骨境体修了,怎么可能还长个子?!   果然,宋道友不仅天赋妖孽,扛得住九薰师姐的折腾,就连这个性也十成十的以欺人为乐。   “不气不气。”圆眼清秀版的宋丸子抿嘴一笑,还真有几分俏丽风情,“等晚些时候,姐姐就把这改换容颜之术教你,怎样?”   荆哥的眼睛刷地一下亮了。   “好呀好呀!”   看着宋丸子那双满含笑意的明眸,荆哥孩子似的开心着说:   “姐姐对我最好了!”   临照城中,木九薰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方。   “城主,飞舟已经起航了。”一名黑甲卫突然出现,对她说道。   “唔。”木九薰打了个哈欠,“她要是再不走,我这习惯了一日三餐,可真是觉都睡得少了。”   想到自己袖中逼着宋丸子做了一夜的各色“灵丹”,木九薰长袖一展说道:   “我大概要睡到年底,除了宋丸子回来之外,别的事情都不要扰我,还有,城中修士你们都盯紧了,若有人打听宋丸子的去处,无论是谁,再不许与城外联系。”   “是。”   知道了自己在这无争界乃是一个“异数”,宋丸子几乎立刻就决定去往西境修补丹田。   “趁着别人都不知道我的时候,我得在手里多握一些东西。”   见宋丸子没有忐忑于命运,也没有想过托庇某一方势力,木九薰的心中也十分惊讶。   对很多人来说,“命”这东西,一旦看透,便是生死之局,不贪生,亦不怕死,才能找到一条出路。   于宋丸子,于她,皆是如此。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躺回到了城主府床上,将睡未睡之际,木九薰突然想到了什么,可下一瞬,她已经沉沉睡去。   那被她悄悄放进宋丸子粗肧大锅里的云渊冥石和栖凤火石被她彻底抛到了脑后。   站在城门口,原城看着昨日宋丸子还卖过丹药的地方,心下一声长叹。   宋道友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在临照城呆一辈子,只希望他日后山高水长,道心益坚,不临绝境。   “原爷爷,等宋道友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也能使出‘调鼎手’了。”帮宋丸子锅的那女孩儿站在一旁信心满满地说道。   “嗯,学就学吧,别误了自己的修行。”   宋道友在城墙上贴着的法诀名为“调鼎手”,临照城的任何人都可以参习,他说若是练成之后就能祛除灵材中的煞气,临照城的不少人起先以为他是疯了才将这样的秘技公之于众,可是看了之后,他们才发现那每个字他们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成了天书。   什么叫“以食正道”?什么叫“味自本心”?   不过几日后,也只有寥寥几人还惦记着这“调鼎手”了。   “原爷爷,我看见你往宋道友的锅里放东西了。”   “咳,这事你知道就好,别再跟旁人说了。”   宋道友对他们临照体修的大恩,尤其是一点灵石能够报偿的?原城早年出海游历,得了两块天外陨石,他的一位炼器师朋友说这石头吸纳五灵又无坚不摧,正适给体修做器具。   大的那一块他做了一把匕首,是他保命的底牌。   小的那一块,他趁着宋道友的铁锅被城主以灵火重融的时候扔进了器炉里。   “哦。”小体修其实想说自己也看见了李歇道友和刘集爷爷扔了东西进铁水里,原城这样一嘱咐,她就不说了。   飞舟上,进了自己房间里的宋丸子拿出储物袋里被重铸的大铁锅,突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设下一个消音阵法,宋丸子拿起锤子开始敲打刚被筑成锅型的粗肧,她如今是铸体中阶的体修,敲这锅的时候还真得小心别敲碎了。   “当!”一声响。   铁锅岿然不动。   “当!”又一声响。   多用了三分力的宋丸子看着这丝毫不变的粗肧,深吸了一口气。   “是你炸了一次气性大了?还是我练了个假体修?”   十成十的力气一击而出,宋丸子的手腕儿生疼,那铁锅上居然还是一丝痕迹也无。   对着这五寸厚的粗肧大锅干瞪眼,宋丸子想也知道,必然是有人在这锅里添了些“佐料”,好在这锅现在虽然丑了,总还是个锅的模样,只能以后自己丹田补好或是体修更进一步之后再敲打改形了。   “实在不行,你就多丑一会儿吧。”   敲锅不成,宋丸子只得转而在锅上绘制阵法,想把那地火之精重新封入锅中。   在凡人界时,画阵法用的是朱砂混着青金石和她的精血,到了这修真界,她咬咬牙,用了一块中品火灵石加上几种灵材再混了自己的血来绘制她所演算出的阵法。   第一个阵便是封灵阵。   画好之后,宋丸子将地火之精从储物袋中取了出来,这被木九薰驯化过的火精果然乖顺了许多,从锁它的灵石中跳出来,便乖乖去向封灵阵中。   蓝色的幽光乍起,地火之精融入锅里,正在宋丸子以为封灵已成之时,那封灵阵中突然一阵异动,没一会儿,地火之精就被弹了出来,或者说,它是被赶了出来。   看着地火之精委委屈屈地直奔灵石里藏起来,宋丸子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将灵识探入那封灵阵中,她惊见一蓝、一白、一红三团灵火在阵中各据一角,相互对峙,此外还有几点小小的光影瑟缩在一旁。   “你们……都谁啊?” 第32章 勇为   白色的灵火与自己经脉中所附的相似, 大概就是木九薰熔炼铁水时的残余, 可这红色与蓝色的灵火……   取出一枚在坐忘斋中抄录的玉简,宋丸子以灵识探入其中, 细细搜寻着关于无争界灵火的消息。   无争界中声名最大的灵火便是栖凤山万年不熄的火焰,此火名为栖凤灵火, 是落月宗丹师们赖以维继的命脉。那红色的一团灵火倒与这火的形容类似。   另一种有名的火叫云渊冥火, 可以焚化魔物, 多被海渊阁的炼器师们用来铸造灵器, 或者干脆用来作为对抗魔物的武器。   那蓝色的灵火只一团幽幽冷焰, 还真对上了玉简中云渊冥火的种种特质。   可这两种火,甚至和别的火放在一起会怎样,这玉简中并没有说明。   至于其他的小光团, 各个看上去乖顺无比,宋丸子却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那地火之精当初也是霸道无比, 自己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它锁入阵中,如今居然被这几团灵火灵物给赶了出来, 可见那些小东西,也不比地火之精差什么。   一个封灵阵竟然将这些融入锅里的灵物又引了出来,为了防止这些“不速之客”再把她的锅炸了, 宋丸子只得想办绘制一个阵中套阵的锁灵阵,就像是设下一个院子, 让这些灵火灵物都住进去, 待她需要时, 再任她驱使……   还没等她开始推演,门外传来了荆哥的声音。   “姐姐!出来看,下面快到百灵城了。”   宋丸子放下锅,转身又是那副“一看就是荆哥姐姐”的样貌,才开门走了出去。   “百灵城?”   站在飞舟的边上往下看,宋丸子只看见了一片辽远的深深浅浅的紫色从自己脚下往远处延伸而去,薄薄的白云飘摇其上,群山成盒,绿江为练。   “这里是整个东陆最大的城,城外种的全是玉根紫灵草。”   宋丸子转头往船头看去,只见白玉似的城郭镶嵌在紫色的花毯之上,堪称秀美无双。   “是不是特别好看?”   嘴里说着,荆哥又抬起手指向远处:   “那座山叫玉容山,六年以上的玉根紫灵草叶子会结一种人指甲大小的紫色种子,可以炼制玉容丹,越是上了年份的灵草,结出来的种子就练成的丹药就越好。每隔五年,这玉容山上就会开一次玉容大会,选出这无争界最风姿卓越的修士,再以这修士的名字来命名玉容丹。”   话说到这里,他还没忘了调侃自己那不知道去了何处的师兄。   “若是我师兄在玉容山上夺魁,那以后的五年,这玉容丹就要叫归一玉容丹了。”   “玉容丹……”宋丸子很认真地想了想,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这玉容丹只有一个功效——为人的容颜添姿增色。   于是她想起了在凡人界京城时,每年上元节上那些为了个风月榜排名而热火朝天的男男女女们。   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夸美争艳,神仙也不能全免。   “那要是你被选上了,以后是叫荆哥玉容丹呢?还是叫哥玉容丹?”   “我?我又选不上……对了,宋,姐姐,等你教会我改换容貌之术,后年的玉容大会上我就可以去看热闹了!”   说起这些实在的,荆哥不由得双眼发亮。   “怎么?长生久不能去看选美么?”   “能啊,当然能。”   说起自己的门派,荆哥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   “就是看完之后,要在百骷洞里跪一个月,上次我,咳咳,我师父就说要是我再有下次,他就把百骷洞改名叫玉骷洞,让里面的骨头架子都穿上漂亮衣服,办一次玉骷大会,让我一次看个够,看腻为止。”   想了一下那场面,宋丸子也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心里可怜起了长生久的这些苦修士们。   这“姐弟”二人正在一旁聊得开心,准确地说是荆哥说他的悲惨往事让宋丸子开心,在船的另一边,却有人正心中惊惶。   “十块中品灵石,买你这次在东陆收的东西。”   说话之人浑身肌肉紧实,双目炯炯有光,是个修为在锻骨境以上的体修。   “道、道友,我也就只是个小本生意,这次来东陆也只收了点儿胭脂谷、玉根紫灵草、还、还有肴羚的角,实在卖不上十块中品灵石。”   借着斗篷的遮掩,要买东西的人用一只铜皮铁骨的手捏住了自称做小本生意的那人脖子后颈。   “别跟我装糊涂,把你收的云香根交出来。”   “云、云香根。”   提起此物,那被制住的人嗓子里有些干涩:   “道友,我这确实有些十年生的云香根,还、还有很多不值钱的云香豆,您要是想要就尽管拿去……”   “我拿走了,你再跟这舟上的人说我抢你东西?十块中品灵石,我要买的是你藏起来的十根百年云香根。”   目光往两旁瞟去,知道此事不能善了的商人只想伺机求救,却惊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你以为没点手段,我就敢在飞舟上动手?”   锻骨境的体修另一只手上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往商人的鼻下一抹,商人闻到一股淡香,眼睛已然直了。   “那边两位道友?”   飞舟上有几名海渊阁弟子把守,见两个大男人靠在一起似在窃窃私语,一个海渊阁弟子不由地开口问道。   “我是在和我道侣……”下手就是狠招毒计,那锻体境体修却有一副憨厚面貌,说的话让人不由信服。   两个男人也是道侣?   那海渊阁弟子退了一步,到底没有再多问什么。   就在此时,那体修突然感到一阵冰寒,却是明明已经中了“摄魂香”的商人手中乍现一尖锐的冰刃,没有攻向他,而是刺向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喷涌,商人的眼中渐渐恢复清明。   突然出现的血腥气惊动了飞舟上的其他人。   那体修却只惊不慌,指间捏着几个黑黢黢的小方盒,笑着看向逼近他的人。   “这飞舟可挡风遮雨,就不知道能否让云渊之底的魔气也散去了。”   魔气?!   一听这词,全船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要他交出他手里的百年云香根我就走,绝不耽搁,要不然……”   体修作势就要捏碎自己手里的方盒。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乍现,那体修惊觉自己竟然动也动不了了。   荆哥本想以肉掌凌空夺物,却被宋丸子抢先以阵法制住了那人,只能悻悻然走过去收尾。   待他将这体修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才拿着从此人身上找到的蓝色木牌走向了海渊阁弟子,先表明自己长生久底子的身份,他才说道:   “这是你们海渊阁的弟子铭牌,不知道是哪位师兄师弟遗落了,还是已经被人所害。”   铭牌落在这样一个有魔气的人手里,那位修士怕是也凶多吉少。   那些海渊阁弟子眼中带恨,将那体修带进了船舱里。   方常富出身西境,自从修到练气后期之后,他自觉修为进益无望,转而做了一名行商,常年往返于疏桐山和东陆之间,偶尔还会远赴海上远岛,与海渊阁和水族做交易。   这次他和往日一样,在东陆收了一批灵材,只要带回到疏桐山,价格就能翻上一倍,尤其是他从一个体修手里收到了十根拇指长的百年生云香根,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灵物,在疏桐山能卖上天价。   可也就是这点东西,让他被人盯上了。   哪怕他千里迢迢从瀛城赶到临照城又坐上了飞舟,那跟着他的人却依然没打算放过他。   本以为自己放血就能获救,没想到对方出手却极阴毒,若非有那对姐弟相助,别说他了,这整船的人怕是都凶多吉少。   “多谢两位道友!”   顾不得包扎伤口,他先拖着腿来跟这两人道谢。   “道友客气了,我叫荆哥,是长生久弟子。”   听见长生久三个字,方常富更是一揖到地。   “多谢荆哥道友!”   “我叫荆姐,是荆哥的姐姐。”   另一个最先救了他的女法修如此说道。   方常富顿了一下,又是一拜:   “多谢荆姐道友。”   荆哥瞪大了眼睛看着宋丸子,宋丸子冲着他眨了眨眼睛,要不是想学他一样占人便宜,她又为什么要认他这么个“弟弟”呢?   这一场冲突过去,时间也已经入了夜,荆哥拉着宋丸子一起等着看“雪山月景”,顺便一起吃宋丸子在走之前用猪油、一种甜汁水和玉谷粉做的油香糖饼,那方常富又瘸着腿找了过来。   “两位道友,今日你们姐弟大仁大义救了我的性命,我实在无以为报,这是两根百年生的云香根……”一根就能在疏桐山卖上五十中品灵石,这两根已经足见他的诚意了。   看着方常富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又从满盒羊脂白玉似的珠子里掏出了两截指长的紫色之物,宋丸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道友,这是什么?”   她口中问着,伸出的手径直越过那在寻常人眼中价值连城的云香根,伸向那些豆子。   “这是云香藤上结的豆子,摘下来埋在地下,聊做肥料,也有人把它们捣碎了来喂牲畜,说是会长得快些。”脸上陪着笑,方常富说道。   手中捻着那豆子,宋丸子双眼发亮地跟方常富说:   “你要是真想道谢,就把这些豆子给我吧!”   她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在来回打转儿:   “无争界的第一碗豆花,我是吃甜的呢?还是吃咸的呢?” 第33章 画阵   方常富的手里也不过有百多斤的云香豆, 这还是他觉得云香豆好看, 想在疏桐山为它们找找销路才带的,听说这位救了他的女道友想要, 他一股脑儿都拿了出来。   推拒了那百年生的云香根,宋丸子美滋滋地一边在手里捻着云香豆, 一边看着银白色的月光照在雪山上。   山风袭来, 将满地银屑吹得流光四散, 宋丸子心里还在惦记着怎么能把豆腐做出来。   要走之前, 她又去抓了几只“大蛤蜊”, 去了壳,把肉装在了储物袋里,只等修好了大黑锅就把蛤蜊肉烘干再当盐用。   却怎么也没想着要带些海水出来。   海水是好东西啊!能煮盐*, 能制卤,卤水就能点豆腐!如今眼见得离海越来越远了, 这盐卤是不用想了。   “宋……姐姐, 你看,那个雪山顶上有一片青草!”   荆哥指着远处让宋丸子看过去, 月光清朗,那万白山头一点绿很是显眼。   “这山叫缘凉山,山顶有一处暖泉, 才有了这一片青翠。”   瞟了一眼那特立独行的山,正在想心事的宋丸子随口说道:“这山倒像是戴了一顶绿头巾。”   等等, 绿头巾?   宋丸子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苦兮兮的绿剑客沐孤鸿, 当然, 这不重要。当初自己为了从沐孤鸿的手里拿到登仙台的“钥匙”,假扮了一次卖豆腐的老妇人,这依然不重要……可是她在拿到“钥匙”之后,就为了让那沐孤鸿以为自己是“见了鬼”,就把做豆腐的东西全收到了储物袋里!   那里面可是有石膏啊!石膏可以点豆腐!   还有石磨!   甚至还有扫豆渣的扫子!   明明是深夜,宋丸子的内心只觉得天亮了,花开了,在这个没吃没喝的无争界,她作为一个厨子又有了新的奔头!   “姐姐,你怎么了?”   荆哥只见宋丸子双眼像狼似的盯着那座“缘凉山”,心中顿时警觉,宋道友的身上诸多异术,莫不是察觉那山有什么不妥?   “啊,没什么。”回过神来的宋丸子笑眯眯地说,“这山绿的真好。”   ……   回到房间里,宋丸子先以灵识探了一下大黑锅,看见里面的几团灵火灵物并没有再闹起来,便又拿出了自己腰间的储物袋。   这储物袋乃是当日在沧澜界她筑基有成之时师父给的,据师父说是他早年在别的修真界游历时所得,看起来很不起眼,内里却极大,那小山似的肉牛装四五个下去都不在话下。   身处凡人界时,宋丸子蓄积几天的灵气才能打开一次储物袋,自然从来取放匆匆,没时间去查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到了这无争界,她又每日忙忙碌碌,这还真是第一次这样整理自己的“行囊”。   略去她前前后后收集的食材不看,她的储物袋里除了十几块中品灵石、木九薰给她装地火之精的火灵石、一整套做豆腐的工具、一本《上膳书》、两套换洗的衣物之外,还有一套蟹三样、一个破碎的星阵盘、一只玉箫、几枚玉符、和一块蓝色的石牌。   蟹三样是苏远秋有一年中秋吃蟹的时候给她的,银造的小玩意儿,看起来精巧细致,可她吃蟹从来粗犷,竟是从来没用过。   破碎的星阵盘本是她的本命灵宝,在堕星崖上她为了自保,将上面的星宿尽数引爆,如今星辉黯淡,和她的丹田一样再不可用。   玉箫是师父闭生死关之前给她的,连着这几枚记载了他几百年观星所得的玉符——这些也正是掌门师叔他们心心念念想要拿到的东西。   沧澜界的法修都知道,天道定下只能有五个元婴修士的沧澜界不可能出现第六个元婴修士,寿元将尽的师父并不是闭“生死关”,而是真正的“死关”。   所以,他们才肆意妄为,不仅冷眼看着她被灵祭师们追杀,最后还亲自出手,可惜机关算尽,阵修之秘他们还是没有得到。   撤去身上的幻阵,宋丸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左脸上的眼罩,笑了笑,将这些眼下用不着的东西连着那个她看都不想看一眼的蓝色石牌一并收回了储物袋里。   在沧澜界因为做了个梅菜扣肉又身负阵修之秘被追杀,在凡人界因为救下了苏家人也被追杀,在这无争界,她竟然还是身有独特功法,大概也不能为丹师们所容……   行吧,谁让她是个厨子呢,饿死谁都饿不死她呀,只要饿不死,她就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宋丸子身边,那本《上膳书》哗啦哗啦地自行翻页,提醒着自己的存在。灰褐色的手将那书拿起来,入眼所见,是一个菜名——“灌汤黑白花莽牛肉丸”,正是宋丸子为临照城修士们所做的“补气丹”,在菜谱旁边红色字的评价是“见形”。   至于什么“圆角羊骨汤”、“串烤圆角羊肉”……之类的菜也都是“见形”,唯有一个“烤多荆鱼”的评价是“猫不食”。   想起来这鱼是自己给木九薰烤的,宋丸子对着书笑嘻嘻地说:   “不管你们的猫吃不吃,反正那个漂亮小姐姐是吃得挺开心,要是让她知道你说她连猫都不如,她一定会送你们几团小火苗,帮你上天。”   嘴里念叨着,宋丸子将书翻过来,写书人的札记又可以多翻两页了,和之前一样,写的是他又在曾在某处吃吃喝喝,“心甚美”。   “等我喝着豆浆吃着豆腐,我也心甚美!到时候就用豆浆在上面写字!”   嘴里这样说着,宋丸子却心知自己想要做豆浆,还得先把自己的锅给修好。   心里推演着阵法,她以血调和混在一起的灵石、灵材碎末,身上的伤口在她丹田深处那颗丹药的效用之下迅速消泯无踪。   红色的阵图一点点被她绘制出来,她又在封灵阵加入了引灵阵,引灵上又套了几个养灵聚气的小阵法,若说她之前所绘的封灵阵是一个小宅院,那这一套阵法就宛若一个宫殿,还是带温泉浴池的那种。   绘制好了新阵法之后,宋丸子将旧有阵法与新阵法相通联,将那些灵火灵物一个一个分别引到了新的封灵阵中。   那些小的灵物尚好些,还算乖顺,三个大的,就……待她引走了那栖凤灵火之后,再看那阵中仅剩的白焰与蓝火,居然已经打成了一团,可见之前它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因为三足鼎立而已。   见两团灵火打的不可开交,宋丸子便想用灵力将它们分开,没想到她经脉内附着的白焰见有架可打竟然也蠢蠢欲动,恨不能顺着灵力奔涌出体外为自己的同伙助拳,吓得宋丸子赶紧收回灵力。   真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火。   外面天色已亮,忙了大半夜的宋丸子围着自己的锅转了两圈儿,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现在阵法上略做了几个改动,她打开火灵石,放出里面的地火之精,宋丸子连着打出两个手印,将不情不愿地它送到了阵法之中。   果然,那阵法中的两团灵火一见地火之精突然出现就停了下来,暂时放下“恩怨”(?),转而追打地火之精。   地火之精在宋丸子的灵识指引下一路奔逃,两团灵火自然追击不舍,宋丸子趁机将它们一一锁入不同的阵法之中。   灵识耗费大半,女人深吸了两口气,指尖汇聚蓝色的灵力,往阵心一点,那明明是红色涂料所绘制的阵法瞬间蓝光大作,片刻后转为炽烈的红色,接着便隐入锅中,再也消失不见。   摸着凹凸不平的锅体,满头大汗的宋丸子从地上站起来,这样的一番忙碌不过是开始,想要让这大黑锅恢复成之前如臂使指般地通人心意,她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还要上百个各种阵法。   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找出方常富送给自己的云香豆,捧两捧到了大锅里,宋丸子正要出门找找有没有清水可以用来泡豆子,口中念叨了“清水”二字,那锅里竟然有水潺潺冒出。   几千里之遥的临照城外,林肃光裸上身痛苦不堪地趴在床上,李歇手中水光涟涟,引动了他身体里的黑色煞气,那煞气狰狞汹涌,到底抵不过水光,还是丝丝缕缕地慢慢被抽了出来。   “太疼了!李大哥!太疼了!你还是杀了我吧!”   “林肃,振作一点,你的修为还在,又天资极佳,一旦彻底拔出了煞气,定然一飞冲天,难道你就要被区区煞气逼死么?”   大约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李歇收回功法,嘴唇略有发白。   林肃仰面看着自己黑漆漆地屋顶,他之前性格阴郁偏激,半是因为年少惊逢大变,半是因为暗地里吃了不少灵谷体含煞气,如今煞气祛除了大半,他脸上的阴沉之色已经淡去了不少,说话也清朗了起来:   “宋道友走了,我却一没送行二没道谢……”   “道友事先说了自己走不希望有人去送,想来他也是要掩藏行迹,至于说道谢,他的丹液救了我,又救了我爹,可说是有恩于全城修士,趁着他那大锅重铸的时候,我悄悄放了一块玄净水玉下去,想来她那水炼之法有了玄净之水更能如虎添翼。”   ……   这水泡出来的豆子煮豆浆可真香啊。   午后时分,宋丸子用木碗装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又在里面放了一点万眼藤的甜液端给了荆哥。   “你尝尝这个丹液。”   荆哥喝了一口,微甜又香浓,不是那种用肉做的“丹药”让人很快就心满意足,却另有一份融融之意。   “好!”   “你该说好喝。”   “哦,好喝!”   宋丸子盯着荆哥:   “你只说好喝,没有别的感觉么?”   荆哥摇了摇头:“这丹液中没什么灵气,只能说好喝而已。”   宋丸子点点头,心知这些云香豆不能假装丹药卖钱了,只能她自己做来宽慰肚肠。   傍晚,飞舟缓缓下降,在飞过神幽地谷抵达西境之前,海渊阁的人要在这里稍作休整,顺便将昨天所抓的那体修交给海渊阁驻幽涧的金丹长老。   飞舟投下的影子划过密林中的石道,石道上,樊归一正低着头继续往临照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自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道友和师弟正在他头顶上吃着热腾腾的豆花看着风景,还打算在幽涧四处逛逛。 第34章 幽涧   神幽裂谷自极北之地一路南下, 将无争界的陆地又分成了两部分, 传说这神幽裂谷极深,底下还有元婴修士也莫能与敌的毒气密布, 也就成了这无争界和云渊齐名的又一处禁地。   幽涧便是裂谷较狭窄的一处,距此地六百里, 有一桥叫通光桥, 是早前以为土系法修大能在以灵力所架, 自那以后哪怕凡人们都可以通过这千丈长的石桥往返于地谷两边。   人来人往的通光桥旁有一座城叫央城, 也叫流都城, 是凡人的皇城,那里也是六十六城极少数完全由凡人所管理的城池,这样的城中总是对修士们诸多限制, 修士们便更喜欢在幽涧停留,不仅限制少, 还有绝妙的风景可看。   在幽涧下船的时候, 宋丸子和荆哥被方常富拦了下来:   “两位是想去幽涧逛逛?可有准备辟谷丹?”   见这两个修士面露不解,方常富笑着从袖中掏出了六瓶辟谷丹递给了宋丸子。   “此地盛产石菌子, 两位尽可以用辟谷丹换石菌子,普通的,一枚辟谷丹就能换五个, 带到疏桐山,三个石菌子就能换两颗下品灵石, 若是能再去趟东海远岛, 那里一个石菌子就能换两个下品灵石, 对那些家底薄的行商来说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嘴里说着生意经,方常富自然而然跟宋丸子他们一起往裂谷边上走去,腿上的伤还没好,从脸上却已经看不出痛楚的表情了。   宋丸子心知他是在船上财露了白,不敢再孤身行动,才趁机贴了上来,没多说什么,由得他在一旁跟荆哥聊得热火朝天。   大概荆姐这名字还是不如荆哥讨喜的,方常富唤荆哥是“荆哥道友”,到了她这儿便是“荆道友”。   幽涧的风景是极美的,北面高耸的雪山上一条河流仿佛裂空而来,澄澈的水倒映着蔚蓝天色,又在此处勾旋辗转,两岸生出了无数繁花,随着河流一直蜿蜒到了裂谷之中,宽阔的河流落入裂谷之中却只有哗哗水声,即使是最顶级的大能来到此处也全然不闻流水击石的轰响,可见裂谷之深,绝非虚言。   宋丸子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那些花儿,心中想的自然是这些东西能不能吃,最好是能找到像韭菜的东西,一勺韭菜花盖在咸豆腐脑上,再配个玉谷粉炸的油条、油饼……   方常富对花花草草所知不多,起先看见“荆姐道友”只顾盯着那些花,他也找不出能搭茬的话来,后来看她竟然摘下了一朵花放在手里搓开然后闻了闻,荆哥道友还在旁边嘻嘻哈哈地说:   “我姐就这毛病,别人是看风景,她是闻风景。”   这位走南闯北的行商摸摸鼻子,继续带路。   沿着河流穿过高高低低的花丛,宋丸子一直“辣手摧花”到了裂谷边上,抬眼便看见谷边长了无数粗壮的树木,偶尔有树干上面绑着树藤,树藤直垂到幽谷之中。   又跟着方常富走了一段儿,渐渐偏僻,瑰丽的景色不见了,裂谷特有的幽深冷冽之感渐渐深重。   起先,宋丸子以为那树下蹲着一个个灰色的是山中猿猴,走进了一看,才发现是一些皮肤铁灰色的人,他们的面前摆着些灰色鹅卵石似的东西,方常富快走几步过去挑挑拣拣,还回头招呼他们,口中直说这些就是幽涧特产的石菌子。   在宋丸子眼里,这石菌子有些像是凡人界北地的一种白蘑*,菌盖厚实,下柄粗壮,只不过凡人界的白蘑通体洁白,只是略带一点腐草痕迹,不像这石菌子整个是石灰色的。   宋丸子拿起一个石菌子掰开想要看一眼,没想到那卖菌子的人竟然恶狠狠地盯着她的手,一双同样是灰色的眼睛里透着野兽似的狠意。   “荆道友,这石菌子你要想验货得先买下来,这也是幽涧的规矩。”   方常富这样说着,已经掏出了一粒辟谷丹递给了那灰人。   手里捏着石菌子,宋丸子看那人又低下头去摆弄着面前的“货物”,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繁花盈野、蓝河幽幽的如画美景。   “幽涧是落月宗所辖之处,每隔几年落月宗各峰都要派精英弟子在这里比武决胜,可这里,也是落月宗关押罪人的地方。”荆哥嘴里叼着一枝不知从何处采来的花,用极轻的声音在宋丸子耳边说道。   “罪人?”   “一千年前便是如此了,落月宗说此地的人都是入魔叛徒的家眷,不过他们的话,听听也就算了。”   可见,在荆哥眼里,落月宗的信用连一粒辟谷丹都不值。   “他们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幽涧之中有一种石毒,他们采摘石菌子,日日沾染,就会全身铁灰。”   这边两个人正讨论着关于幽涧的神秘旧事,那边,方常富已经和那人谈妥了生意,他掏了两瓶辟谷丹递过去,那人抓住树藤,翻身一个跟头,就像一只猴子似的下到了深谷之中。   “二十粒辟谷丹不过两块下品灵石,换了一百个石菌子,到了疏桐山就是六十多块下品灵石,可惜这些涧人手里没有多少存货,疏桐山上落月宗又管得严,不然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来往这两地赚大钱呢。”方常富还有些可惜。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吵嚷,有人大声喊道:   “这些罪奴又在这里私售石菌子!”   一道火光闪过,旁边几棵树上捆绑的树藤就烧了起来。   然后,便有几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走了过来:   “私售石菌子乃重罪,尔等速速退去!”   看见那些人,荆哥对宋丸子撇了撇嘴:“是落月宗的人。”   就在此时,那几人看见了宋丸子面前的树藤,转瞬间,灵火烧到了他们几人的眼前。   “此藤下有人!”   荆哥大喝一声,一步跨到崖前意欲抓住那树藤,没想到那放火之人居然又一团灵火打了过来。   “就是要这些擅卖我落月宗灵材的罪奴都死了才好。”   躲过那团灵火,荆哥双手青筋暴涨,生生将那燃着的树藤部分扯掉,手中稳稳地拉着剩下深入到了深谷的藤蔓,大声道:   “无争界六大宗门、六十六城无一地有擅卖灵材便要以死抵罪的规矩!”   “在这幽涧之中,我落月宗才是规矩,你是哪来的小子,居然敢在这里撒野。”   黑脸庞大眼睛,平日里孩子似的荆哥,此时浑身朗朗正气:   “天下宗门再大的规矩,也大不过道理!”   那个使灵火的法修还想出招,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手中一团幽幽的蓝光,宋丸子歪头看看那几个最多不过筑基初期的修士,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的功力远胜临照城那些同阶的散修,若非自己的经脉在白焰保护下强健了许多,又有了血肉中渗入的灵气蓄积,自己还真不能以阵法制住这几人。   见宋丸子出手了,荆哥大力一扯那树藤,想把那人拉上来,可当他这时,他却觉得自己手中一轻。   站在崖边往深谷中看去,他隐约能看见一团灰色在嶙峋的石壁上跳跃,宛若石头修成的猴子。   “他走了。”   宋丸子手中的阵法一闪便消,笑眯眯地对那几个落月宗的弟子说:   “各位道友,我弟弟修的是救人道,实在不能亲眼见有人去死,我为了护住我弟弟的道心才不得已使了些小伎俩,还望几位道友不要见怪!”   什么救人道!   什么小伎俩!   落月宗的几名弟子目光不善,手中暗暗召出了法器。   这边,宋丸子犹觉自己表演不足,与人争论这种事儿,从来是谁抢占了大义谁就有了胜算,自己说自己是为了保护弟弟的道心,似乎还差了些意思,要是能吐口血就更好了。   可惜,经脉好了点儿之后,血就没那么好吐了。   荆哥可比宋丸子耿直多了,走过来,从脖子上扯出一块木牌对着几人抖了抖。   “我是荆哥,长生久弟子。”   “咳。”宋丸子停下憋血,把手臂搭在荆哥的肩膀上笑着说,“我是荆姐,荆哥的姐姐。”   听见长生久三个字,那几个落月宗弟子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曾有好事之人问过,这世上天轮殿、落月宗和长生久哪个门派最不能惹。旁人这样回答:“惹了天轮殿,那天轮殿的人会闯入你家,将你家丹药尽数劫走,惹了落月宗,那以后就别想再拿到辟谷丹之外的丹药,可你惹了长生久……那就是连吃丹药的机会都没了。”   长生久弟子,各个都不好招惹。   宋丸子察觉到这几人有退缩之意,脸上仍是笑着说:   “我们就是坐飞舟途径此处,一会儿就走,几位道友总不会想留我们在这里多看几眼风景吧?”   一事了结,三人便打算返回的飞舟上,方常富两瓶辟谷丹却没换来几个石菌子,还哀叹了两声,自觉做了亏本的买卖。   走过一处极繁茂的花丛,荆哥手臂一展,猛地从花丛中拖出了一个浑身灰色的猿猴似的人。   看看那双眼睛,宋丸子就知道这人是刚刚卖石菌子的那位。   手中被荆哥拽着,那人也毫不惊惶,把腰间挂着的一个蛇皮口袋递给了方常富,里面装的正是之前谈好的石菌子。   方常富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那“灰人”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个红色的石菌子,捧到了荆哥二人的面前。   “这是长在火脉上的石菌子,极少见。”方常富的语气中满是艳羡,救了一次人,能换两块中品灵石,还真是好买卖。   “我拉住树藤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这少见的石菌子……”荆哥正拒绝着,却看见宋道友已经把那两个红色的石菌子都收了起来。   荆哥:……   宋丸子先是掏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辟谷丹,想了想,又将一个装着烤肉串儿的纸袋子也递给了那人。   “你先吃一个,若是腹痛不止,就别再吃了,这个能帮你治伤。”   拿石菌子的时候,宋丸子看见了这人手上有极深的新伤口,显然是刚刚在石壁间逃跑留下的。   那人蹲坐在地上闻了闻那肉串的气味,又抬眼看了看宋丸子,反复两次,他突然开口,用极干涩的嗓音说:   “补气丹,你有么?”   说着,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个蓝色的石菌子,大概是想跟宋丸子换丹药。   “我没有。”女人笑着摇头说道,便推着荆哥和对那蓝色石菌子念念不忘的方常富走了。   那人猴儿似的低下头,看见自己面前又多了一个纸袋。   临上飞舟的时候,宋丸子又看见了几个皮肤铁灰的人,他们扛着巨大的箱子,往飞舟上搬运着货物。   突然,有一个人把箱子扔到一边,捂着腹部哀嚎不已,他的同伴却置若罔闻,仍是扛着箱子往前走。   “这是丹毒发作。”   荆哥看了一眼宋丸子,小声说道。   “丹毒?”宋丸子随即想到了自己曾在下品辟谷丹中见到的那些黑点儿。   “在无争界除了极品丹药之外,所有丹药都含有丹毒,品级越低,丹毒越多,这里的涧人只连下品辟谷丹都吃不上,只能吃丹渣,体内自然堆积丹毒……体修气走血肉,更容易排掉体内的丹毒,法修和凡人就要艰难一些,最好是吃无垢丹,能够消解掉丹毒。”   “无垢丹?”   站在船舷上,宋丸子掏出玉符查看关于石菌子和无垢丹的资料。   石菌子能用来炼制温养灵根的“固元丹”,无垢丹的主要材料则是十年以上的云香根。   方常富那几根百年云香根是炼制极品无垢丹的必备材料,自然价值连城。   暮色将至的幽涧美得如梦如幻,飞舟又重回天上,俯瞰蓝河渐染霞光的美景,宋丸子在一碗云香豆花上撒了点儿咸猪肉碎。   一碗豆花,放甜的,便是甜的,放咸的,便是咸的,谁知它本是甜的还是咸的。   便如一处风景,见了美的,便是美的,见了丑,自然,它又是丑的,谁知它本是一副什么模样。 第35章 斗富   方常富是个修士, 更是个商人, 既然是商人,自然有一双时刻可以发现灵石的眼睛。   他的眼睛, 在救了他的荆家姐弟身上看见了商机。   所以,深夜, 他敲响了“荆姐道友”在飞舟上的房门。   那时, 宋丸子还在研究她的大锅, 她已经查过了这无争界有什么能够自动出水的奇物, 大概知道自己的锅在重铸时又被加了什么东西, 可奇怪的是,她的这口锅不过是将铁重熔之后灌注而成,并没有炼器师经手, 更没有什么玄妙的手法铸炼,按说水火不相容, 灵水灵火怎么可能轻易共处?几团灵火之间也该相互吞噬才对, 怎能就这样小打小闹的相安无事?最激烈的也不过是追打地火之精的时候蹦跶那么几下。   门响的时候,她正以灵识“盯”着锅, 妄图找到什么头绪。   “荆道友,你手上是不是有什么异丹?”   一进到房间里,方常富立刻打开天窗说亮话。   异丹?听着又一个不懂的词儿, 宋丸子不动声色,静静地等这人继续往下说。   方常富搓搓手, 不大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 也知道有些丹修不愿与丹行打交道, 有了新的丹方也更愿意找个靠得住的商人私下里卖卖,就算价格卖得便宜些,可也不用跟丹行那儿交三分利。”   看着方常富搓手的样子,宋丸子有些异样地亲切,她琢磨了一下,自己前几天在临照城沉迷赚钱的时候大概也是这幅模样,小手儿一搓仿佛有钱,眼里还亮着贼光。   “方道友,你是说你想帮我卖药?”   “嘿嘿嘿!”方常富笑了一下,“荆道友,我给你供灵材,再帮你卖丹药,咱俩五五分,你看怎么样?”   宋丸子也是搓搓手嘿嘿直笑:“方道友你能卖什么丹药?又能给我什么灵材?一天能卖掉多少?”   方常富所认识的丹师哪怕再落魄,身上也自有一股傲气,仿佛生来就是吞云吐雾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他们眼中丹药以外的一切都透着脏,宋丸子突然变成了这种奸商画风,他愣了一下,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荆道友一天能出多少丹药?”   宋丸子伸出了一只手。   “五枚丹药?”   宋丸子要了摇头。   “五十枚?”   宋丸子继续摇头。   方常富的声音抖了一下:“五百枚?宋道友,我是诚心诚意来跟您谈生意的,您可不该这样消遣我。”   “五千枚。”   宋丸子一字一句,口齿清晰,让这三个字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方常富的耳朵里。   “哈哈……那个,荆道友,今晚夜色不错,明日我们就要到疏桐山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显然,方常富觉得宋丸子要么是在耍她,要么就是疯了。   宋丸子眨眨眼睛,她满嘴跑马说煮东西是水炼法的时候,那么多人都信了,现在她说了实话自己一天能做几千“丹药”,居然没人信了?!   “可见这世上,还是不老实的人混得开。”送走了方常富,嘴里这样嘟囔着,宋丸子把大黑锅从储物袋里又掏出来,引动地火之精,化了一小块猪油,将她白日里所采的一种带葱味的草放下去炸出香气,待那草叶彻底成了焦红色,宋丸子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木碗煮好的过水面,将葱油浇上去,再撒了一点大蛤蜊磨的咸粉调味,吃了一口面,在嘴里品了又品,宋丸子咂咂嘴自言自语:   “不知道云香豆做的酱油能不能好吃?”   与此同时,在几千里之外的疏桐山顶,正有一个“老实人”在收信。   “小十九?”   “是,大长老,十九少说有绝密要事不敢擅专,此信族中长老都没无法打开,才不得不让小人连夜上山……”   卢华锦接过那玉笺不急着打开,舒朗温润的眉目轻垂,想了想才说:   “小十九今年也有百岁了吧?”   他的声音如玉石轻撞般地清脆。   “秉长老,十九少今年一百零一,按照组中定下的规矩,子弟百岁之内没有筑基,就要分到各城丹堂坐镇,十九少年前便去了东陆的临照城。”   “临照”二字入耳,卢华锦的眉头一动,宽大的银白袍袖一甩,先挥退了送信的那人。   “临照城。”   看着手中的玉笺,他的手抖了两下,一团白光聚拢而来,像是拱卫着珍宝版地包裹着玉笺。   闭目,凝气,他无比小心地,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如何期盼地去打开了那玉笺。   夜深人静的疏桐山,九座主峰之一的悦容峰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响,让整座疏桐山都为之一震。   ……   今日疏桐山半山腰上的流月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无数混迹于这城中的低阶修士奔走相告,然后快步去向了城门处,生怕自己慢了一点儿,让别人占了更多的便宜。   流月城的上空偶有流星飞过,那是身有飞行法器或者筑基以上修为的法修来看热闹的。   流月城的城墙乃是以栖凤山特产的玉脂所造,通体雪白,照人有影,不知何时,城中建筑也争相建成了白色,飞檐斗拱极尽奢华,檐角多缀着玉铃铛。白天,流月城上丹香阵阵,轻烟盈盈,恍若仙城。而每到晴朗夜晚,月色照在这如玉城墙上和其外的溺水之上,这整座流月城就被笼在了淡淡银色光晕之中,若是再有风于此间吹过,引得玉玲清脆作响,那更是在无边美轮美奂中添了一丝幻梦轻灵,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卢大少!”   “李公子!”   四面八方而来的人聚拢在城墙下,大声呼喊着那城墙上两人的名字。   听着四下的喧闹,穿着杏黄色长袍的男子勾唇一笑,随身的折扇打开,掩着半边脸看向另一边站着的穿蓝色锦袍之人。   “李御,昨日我们在花叙雅筑斗了一轮,我的五品雪华簪可是比你那对澄心镯更讨飞鸢姑娘喜欢。”   “是,昨日我小负一场,所以今日才找了你卢大少来,想要再玩儿一场痛快的。这人嘛,总有喜好不同,爱白不喜红,在这流月城也是常事。我李家略有薄财,人尽皆知,何须求一妓子点头相赞?今天我约你来此,还是要先问问你,可还跟我斗得起?”   听见李御最后那句话,卢家大少爷卢明宇摇了摇扇子,“吧嗒”一声,将扇子拢回了手心:   “想要怎么玩儿,你尽管说!”   ……   神仙和修真者有什么区别?   这是在试炼场里的时候,王海生问过宋丸子的问题,那时候,宋丸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修真界不会天天有云有雾?还是说女修士们都挺忙没时间天天跳舞?   看见这流月城,宋丸子突然想到自己该如何回答了。   “这无争界与流月城的区别,就是修真者和神仙的区别了。”   飞舟渡口在流月城内,和荆哥从从飞舟上走下来,宋丸子的眼睛都差点被这座“白玉城”晃瞎了,同样是第一次来流月城的荆哥也呆住了。   方常富曾极力邀请他们二人去他家落脚,宋丸子和荆哥各有打算,都拒绝了。   此刻,见这“姐弟”二人都对着流月城发呆,这位行商笑了笑说:“凡第一次来这儿的,几乎都是这个表情。流月至美,居之不易啊。”   心中还惦记着将百年云香根出手,再次向“荆姐道友”承诺了尽力为她找来更多云香豆,又确认对方知道自己住在流月城何处,方常富便拱手告辞了。   “姐,咱们先去城门处,我看看这流月城中有没有我们长生久的弟子。”   “好。”   跟着荆哥一路往城门处走去,眼中看着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宋丸子想想自己囊中那十几块中品灵石,特别想挨个儿走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独特的食材。   “哇,姐,你看!那是火灵子,极难抓到的!”   火红色兔子样的异兽只有巴掌大小,说是极难抓到,可这一个笼子里装了足有三五只。它们瞪着碧玉似的眼睛看着路上行人,偶尔张张嘴露出长牙,都有火苗飞出,落在笼子上,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无比的繁华让荆哥和宋丸子宛若两个刚进城的土包子,那精彩有趣之处真是让她们目不暇接。   “中级丹师炼制的丹药今日特价了,可包炉!”   “二十年云香根低价甩卖了!”   “绘红芳新来了两个鲛人舞娘,明晚有对月歌舞,诸位老客新朋可千万别忘了捧场!”   路过了一家当街分售钩蛇的灵材铺子,他们二人突然发现自己走不动了。   那城门处拥挤不堪,无数人正使了吃奶的劲儿在往城外挤。   “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拽着荆哥不让他使蛮力硬冲,宋丸子见一旁有人抱着手臂站着看热闹,便凑过去问道。   那人上下看看宋丸子,先说了一句:“外地来的吧?”   还没等宋丸子回答,那人又说道:   “这是两位大少爷在斗富。”   斗富?   “李家少爷是落月宗外门管事的侄儿,卢家大少爷是丹行卢家这一辈里最有前途的一个,这两位昨天在妓馆里比着向花魁献殷勤,法器法宝堆了一桌,还觉得不过瘾,今天就干脆来这城门上往溺水河里扔丹药了。之前是些补气丹聚气丹之类的,现在已经是明华丹、固元丹、生肌丹了,城墙外面全是一堆修士在疯抢丹药。”   扔丹药?!   那人说得极热闹,他面前站着的二人却已经呆了。   正在这时,城墙上突然又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拥挤不堪的城门处顿时安静了下来。   “干扔丹药也没意思,李公子,不如我们再添点儿花头。下面这些抢丹药的道友,谁要是抢丹药的时候玩出了花样儿,让我卢明宇觉得好看又好玩儿,今日他抢的丹药,我再多给一倍!”   “卢大少爷,何必如此吝啬?今日,你们谁抢丹药抢的让我开心了,抢到的丹药,我多给十倍!”   城墙下、城门里,无数人都癫狂了。   溺水不浮,这百丈宽的溺水河乃是流月城的一道屏障,虽看起来清澈透亮,却自有可怖之处,哪怕是金丹期修士落入其中也只有沉底而死的结局。   这两人为了争奇斗富居然让人在这河上玩起了花样,还有如此多的人愿意哄闹捧场,就连跟宋丸子和荆哥说话的这人都不由叹道:   “斗来斗去,怕是又要斗出人命了。”   本就怒火中烧的荆哥此时双眼已然红了。   “他们,怎么敢?!”   这话,并不只是荆哥一个人说的。   流月城外如镜的白玉墙上,映着五彩的丹药被泼洒而下,引得无数人不顾性命地争抢在这溺水之上。   荆哥忍无可忍,直冲上城墙处那穿着蓝色锦袍之人。   人堆另一处,也有一人手中金光大振拔地而起,扑向了身着黄衣摇扇轻笑的卢大少。 第36章 世道   荆哥长了一副孩子模样, 动手却干净利落毫不含糊, 还没等那城墙上的众人反应过来,那一对铁拳已经犹如千钧重锤, 将那李公子身边的人纷纷打落到了城墙之内。   另一边那人竟然了结的比他还利落,一团金光, 将卢大少等人牢牢地控制在了圈儿里, 无论他们怎么使力, 也不能破圈儿而出。   “省省吧!我这是可是个好宝贝!”   那人站在光圈儿外冲着卢大少做鬼脸。   “我平生最讨厌作践别人的人了, 你们明明都是些修士, 清清静静修仙不好么?怎么干的事儿连个凡人孩子都不如?”   “我们扔我们的丹药,关你何事?”   卢大少颠了颠手里的折扇,脸上的笑容带着不善。   那人表情也正经了起来:“你们往溺水河里扔丹药, 还要别人抢丹药给你们取乐,若是有人掉入溺水中死了可怎么办?”   “我们既没逼着人抢丹, 也没让人去死, 他们有差池自然怪他们自己学艺不精,于我何干?”   另一边被荆哥打伤的李公子也扶着自己的肩膀说道:   “因为扔了几颗丹药就说我们草菅人命, 你们也未免太霸道了!”   这时,城外的墙下竟然也有人高声喊到:   “哪来的臭小子耽误了我们抢丹,还不赶紧放了两位少爷!”   “少爷们扔丹药, 我们抢丹药,不要多管闲事!”   站在宋丸子身边为她讲“斗富”之事的修士摇了摇头, 嘴里说道:   “这世上多少人为了点儿丹药连命都不要了, 卢李二人扔的药都是丹堂所出, 效用稳妥,丹毒又少,数量又多,可真是比人命还值钱了,让人豁出命去抢,并不奇怪。”   听他如此说,本来盯着城墙上那两人的宋丸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话虽如此,这位道友也没有出手抢丹啊。”   “我是在等他们能不能扔出些更好的药来,要是有个中品无垢丹,我现在也已经扑到溺水河上了。”   城墙上,荆哥和那个年轻人如今都已成了众矢之的。   “为了几颗丹药,你们就连命都不要了?!”   “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是个从不缺丹药的,我们这些流月城的散修平日里为了点丹药拼死拼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知道我们多难得才等到这样人傻丹药多的阔绰傻子么!”城下的人堆里,有人如此喊道。   人傻丹药多的阔绰傻子……   荆哥忍不住左右看看被人如此评价的两位公子哥儿,心中已然明白,他们将别人当戏弄的对象,别人也是将他们当成了傻子。   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那些抢丹不成的人早就懒得跟他争论,那边打了李公子的一看就战力高超不好招惹,这边这个不过是仗着法宝之利,还不如抓来打一顿出出气,顺便救了卢大少换点儿好处。   这样想的人,还不止一个。   那个年轻人确实修为极低,一道红火袭来,他避无可避,唯有身上的宝衣一闪,挡下了那灼灼火光,可他还是被那灵气击退了数步,险些掉下城墙。   又一道灵力袭来,他连忙闪开,嘴里哭丧着说:“这么点儿灵力还真不如内力好使。”   见他果然法术低微,有胆子打他的人可就更多了。   被困在光圈里的卢家大少对着他摇扇冷笑,朗声说:“今日谁救了我出去,我剩下的丹药悉数送上。”   “唉唉唉!”那人张口想要再理论什么,兜头打来一道电光,他脖子一缩,就地一个驴打滚才躲了过去。   眼见又一道水柱夹着浑厚灵力重重打过来,他已经缩到了墙角,只得闭上眼睛,抬手用袖子捂住自己的脸,没想到水柱打到身前的瞬间,竟然像是打碎了一片碎冰似的有蓝色的碎光一闪,而那水柱也消弭不见。   下一次来自城下的攻击是被荆哥拦下的。   一双肉掌摄五行法术于无形,乃是长生久的绝学,那些散修中也有几个颇有见识的,一见这莽撞少年可能是长生久弟子,便纷纷收了手。   他们收手了,另一批人也赶到了。   正是这流月城的银甲卫。   “在流月城中擅自动用法器,依流月城律法,要囚于火狱三个月!”   说罢,两个银甲卫便掏出锁链要铐住那年轻人和荆哥。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个银甲卫,指着城下说:“那些人打我,你们怎么不抓呢?”   “他们是站在城门之外,不归流月城所辖。”   “这里还有站在城墙上扔丹药的,你们也不管么?”   眼见得罪了自己的人要倒霉,卢大少放声大笑道:“这六月城里可从没有不准撒丹药的规矩,你们这两个小子先去火狱里尝尝烈焰烧心的滋味吧!”   那个年轻人气急:“草菅人命的你们居然不管,呵,好个流月城!”   站在城门下,一个修士对他身边的圆眼女子说:“这位道友,你的那位兄弟怕是要凶多吉少,这流月城火狱可是好进不好出啊。”   宋丸子没说话,右手从左肩上轻轻拿开,仿佛拨动了几根丝线似的勾了几下,那瘫倒在城墙上不动的李家公子突然从地上站起了起来。   “就凭你们,也想打我?”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掏出了一柄白色长剑。   十几丈外的城墙下,额头略有些冒汗的宋丸子打了个响指,那长剑被灵力催动,亮起了一阵蓝光。   “我砍死你们!”   “你看你看,他也在城墙上用了法器,你们把他也得抓起来!”那个快要被银甲卫锁起来的年轻人见那李公子拿着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嘴里大声嚷道。   没想到那银甲卫眼也不抬地说:“李御乃落月宗外门弟子,父亲又是落月宗外门管事,不归流月城管辖。”   “这也不管那也不管,只管这些凭良心做事的!你们这些人睁大眼睛看看我这个落月宗亲传弟子是不是也不归你们管!”   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在自己的颈间猛地一拽,一块白色的玉符被他扯了出来。   “我是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你们也管不了我!”   全场哗然。   卢大少的脸色猛地一变。   李公子“啪啦”一声,连人带剑摔倒在了地上。   那银甲卫果然收手了,有银甲覆面,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是他的手略有僵硬。   那年轻人又举着自己的玉符拦在了荆哥的面前:“怎么?外门管事的儿子不能管,我这个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的兄弟就能管了?”   说完,他就一手拽着自己自己的“兄弟”,一手持着法宝,又从那城墙上飞了下来,那些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见他下来了,竟有生生挤出了一片空地。   看着这些人,再看看那些城墙上的人,这年轻人奋力挠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吼了一声:“你们管不着我用法器,就看着这人在城墙上站着吧!”   说完,又拉着荆哥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走到一条小路的岔口处,一个女子跳了出来,笑嘻嘻地说:   “弟弟,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兄弟啊?”   荆哥一看是宋道友,心顿时安了下来,对拽着他的那人说道:“这位道友,多谢你刚刚出手相助,我是荆哥,长生久弟子。”   宋丸子麻利地接话:“我是荆姐,荆哥的姐姐。”   “我是王海生。”那人苦笑了一下,“是落月宗的掌门亲传弟子,你们也都知道了,不过我这个亲传弟子才当了二十来天。我有个朋友叫空净,他就在长生久……”   可能是刚刚一起打过架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荆哥救过王海生,王海生也帮过荆哥,总之这两个年轻人可以说是十分投契了,宋丸子站在一旁看着王海生对荆哥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那俩不是好人,你们都要小心”,唇角不由得勾了一下。   “我就把那个公子哥儿扣在城墙上,倒要看看谁来找我说情!”   说完,他又转头,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向了跟在他们身后一直笑呵呵的那位“荆姐道友”。   王海生在流月城有一个落脚处,是一处小院子,地方僻静,收拾得倒还整齐,宋丸子看见那堆在院子边上的木头和小铁锅,大概明白王海生准备这个院子是为了做什么的。   “荆哥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就尽管在这里住下,我这院子虽然小,可也算是个法器,一般人想找麻烦都进不来。”   荆哥因为那张娃娃脸,再加上年纪不大,在长生久里几乎人人叫他师弟,虽然说有个到处占便宜的名字,可这样被人一口一个叫“大哥”的经历真是从未有过,没几句话就让王海生哄得满脸带笑。   听说可以住在这里,他转头看向宋丸子,如果是他自己,在城门上挂着睡几天都不是大事儿,可宋道友丹田经脉亏损,又是来这落月宗治病的,还真该有个地方好好休息。   “弟弟,既然你和这王小弟说得来,就别跟他客气了,我们暂住几日而已。”说罢,宋丸子还掏出了几十块下品灵石,让荆哥去多买套床褥之类的。   长生久弟子穷的真是连宋丸子都习惯了。   眼看着荆哥被打发了出去,王海生立刻凑到了“荆姐”面前,鼻子抽啊抽,活像只凡人界的小土狗。   “你在闻什么?”   “饭味儿!”   王海生两眼发光地对着这张跟荆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看了又看,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   “宋姐姐!你一定是宋姐姐!”   幻阵应该加上遮掩气味的效果,心里这样想着,宋丸子的身上蓝色流光一闪,圆眼睛的清秀佳人消失,一个长发披垂,肌肤微黑,眉眼懒散,唇角带笑,左脸上挂了眼罩的女子就出现在了王海生的面前。   让这年轻人又是一阵欢呼,甚至直接扑了上来:   “宋姐姐!我太想你了!”   这话,真是无比的真心。   因为六品五行灵根而被掌门收入门墙,一路成为落月宗最显赫的亲传弟子,又被赐下了一身法宝,还在短短几天内就练气入体,王海生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经历了人生之大起,这是从前那个海边野小子做梦都想不到的,可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却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这流月城是仙人城,住在这里的可不是仙人。   想想当日试炼场里宋丸子所说的修真界,王海生已经隐约明白,为什么可以得道长生,可宋丸子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   身边人还是那些人,活得再久,怕是也无法超脱。   拍拍王海生的肩膀,宋丸子垂眼笑着说:“你这小子运气不错,才一个月就混得这么好了。”   王海生瘪瘪嘴,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只觉得心里有无限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可是却又说不出口。   “都已经引气入体成了练气修士了,怎么看着倒像个孩子了?你可是比唐越稳重多了的。”   王海生没忍住,“嗷”地一声就哭了。   其实一直在院外的荆哥跳进来,却看见王海生伏在宋丸子的肩膀上眼含热泪。   宋丸子说了一句:“咱们吃点什么?”   “唰!”王海生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没了。   “宋姐姐,我想吃鱼!”   宋丸子不光有鱼,还有虾。   赤磷虾用葱油加点甜汁水一起做了油焖,红色壳子上一层油光,里面饱满紧实的虾肉丝毫没有瘪下去,这虾的壳极薄,被油焖得咸甜可口,大可以直接入口。   鱼则是做了炸鱼,临照城海边的大鱼只取了鱼肉,蘸着角鸡蛋混着玉谷粉的面糊下到油锅里,不一会儿就变得金黄灿烂,偏偏里面的鱼肉还汁水满满,外酥里嫩也外香内鲜。   吃到最后,王海生瞪着眼睛看着流月城的月色,也能看见落月宗遥遥在上,莹莹如月。   “宋姐姐,这里的人为了几颗丹药,怎么就能连命都不要呢?”   听见他的问题,埋头苦吃的荆哥也抬起眼睛看着宋丸子。   宋丸子一点点擦净了自己剥虾的手,又去擦锅,她低着头,背着光,只有脸上的眼罩轮廓无比的清晰。   “因为这无争界丹药太贵,人人只想着丹药,自然觉得丹药比人命更值钱。”   在这无争界人人皆吃得起辟谷丹,纵使真的没钱,也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找丹堂赊药,可是,人并不是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   丹行把持丹药和灵材的价格,让散修炼不起丹药,为了修炼,为了谋生,所有人只得看着丹行的脸色行事。   长此以往,丹贵命贱便是必然。   “你们两个,一个出身凡人界,另一个来自修道心的长生久,并不觉得丹药贵重了,在一些人眼里,定然还觉得你们才是怪人。”   “怪人?哼,总有一天!”王海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上的月亮,很认真地说,“我要让这世道变一变!”   那渔村里走出来的傻小子,到底和之前是不一样了。   “你既然有五行功法,就去弄点水把碗洗了。”   收拾完了大黑锅的宋厨子踢了雄心壮志的年轻人一脚。   “哦!” 第37章 诊金   一早起来就有早饭吃, 是一种什么感觉?   对于已经“修仙”二十天的王海生来说, 简直是恍若再世重生!   小小的院子有几间屋子,还有一个摆了八仙桌的正堂, 捧着热乎乎的猪油渣烩面片,堂堂落月宗掌门新晋亲传弟子呼噜呼噜地喝出了猪声。   “要说这猪油渣还是炖菜好吃, 宋姐姐, 等我去回了门派就想办法去灵草园看看, 有没有什么眼熟的菜我搞点回来咱们做着吃。这无争界的人都不吃饭的, 你不知道啊, 我之前抓了只兔子想烤了吃,结果被一个师姐看到了,教训了我足足两个时辰, 说里面有煞气,人吃多了会入魔, 唉, 日子太苦了,没法儿过了!”   兜裆裤早就不穿了, 身上的白色宝衣隐隐带着流光,王海生用衣袖抹了抹嘴,说道:   “宋姐姐, 你今天要找蔺长老看病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有我这掌门亲传弟子的面子你不用白不用!”   昨晚聊到了半夜, 王海生稀里哗啦把自己这些天以来的经历都倒给了宋丸子, 也知道了宋丸子是来落月宗治疗她的丹田的,他也知道了宋丸子现在把饭当药在卖,一面惊叹,一面又觉得哭笑不得。   听着他们对话的荆哥也渐渐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宋道友做的并不是“丹药”,而是“饭菜”,这世间竟有人一天照三顿吃这么“好吃”的东西,还一吃就吃一辈子。   王海生还信誓旦旦地说,就凭宋姐姐的手艺,现在这些菜对她来说都连皮毛都不算,到时候他得弄更多的东西来让宋姐姐做成没有煞气的饭,还要分他的荆哥大哥一份,这俩人立刻就好得跟亲生兄弟似的。   眼下,荆哥趁着王海生说话的时候把剩的一点凉拌瓜菜都倒在了自己的烩面片里,王海生拿筷子夹了几下发现那盘子空空,突然觉得自己昨天刚得到的那份友谊也是要不得了。   宋丸子看着他们两个为了一点凉菜都恨不能打起来,默默地摇了摇头,在她面前的大锅里,一个个石菌子被热油煎着,散发着阵阵浓香气。   王海生到底没按照他说的那样陪着宋丸子一起去看病,因为刚吃完两只油煎石菌子,他就浑身发热,身上有五色光华闪过。   “我感觉我的丹田发热啊,宋姐姐……”   “你这是要进阶了。”虽然没有修五行之法,宋丸子对法修的修炼窍门还是知道的,毕竟装过很多年。   荆哥举着石菌子僵住了:“他好像才引气入体没几天吧?”   “他之前在凡人界的时候只是个不入流的武者,在试炼场里呆了几天出来已经是后天武者,有一种人是天生的气脉宽阔,再加上是六品五行灵根,又吃了温养灵根的东西,进境快一些是应该的,练气期本就是灵气在体内蓄积的基础功夫而已,他现在突破一个小境界也不算离谱。”   不算离谱么?那离谱的得是啥样?荆哥看看镇定自若的宋丸子,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将王海生留在了小院子里,宋丸子和荆哥往落月宗的方向走去。   这流月城本就建在疏桐山的半山腰上,是通往落月宗的必经之路,一条青石大道穿城而过,蜿蜒到了山上,便又与玉脂所砌的九千九百层云阶相连,拾级而上到了尽头就是落月宗的主峰正殿。   “当年,城主小姐姐就是从这里走下来的吧?”   今天的宋丸子穿了一件暗红的衣裙,头发梳成了一个既简单的辫子垂在脑后,脸仍是一张“荆姐”的脸。   荆哥没说话,越往这儿走,他的心情越低落,脸上也越丧气,他素来不喜落月宗,能陪着宋丸子同来求医已经是极有情义了。   “行了,小弟,你姐姐我这病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不管能不能治好,我又不是活不下去了,别这么绷着。”   拍拍荆哥那张娃娃脸,宋丸子笑了笑。   “……姐。”   荆哥看看那云阶,和云阶上的行人,终于哑着嗓子说:   “我有个师兄,三十年前来落月宗求医,再也没回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沉默了片刻,宋丸子又拍拍他的肩膀:“不怕不怕。”   “我来之前,九薰师姐跟我说,如果落月宗发现了你身上的异术,我就算死也得把你带下疏桐山。”   一瞬间,宋丸子真的被感动了,她这一条命,颠沛流离,颓唐落魄,木九薰和荆哥不过吃了她的几顿饭而已就对她如此关照,她何德何能,又能以何为报呢?   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片白色的牛骨,放进荆哥的手里,女人脸上挂着轻笑说:   “你也知道我身负异术,自然也有自保的手段,若是真有万一,你只管自己跑出去,百里之内,以灵力催动这块牛骨,我就能立时脱身。”   荆哥的眼睛瞪到极大:“如此神异?”   宋丸子郑重其事地点头。   孩子似的体修仿佛心中一下有了底,眉目都舒展开了。   女人便笑嘻嘻地揽着他的肩膀继续往上走。   那块牛骨其实只是块挺好看的牛骨而已,那种金丹期才能催动的阵法她现在根本不可能施展,不过这样就能骗得一个无辜之人不要为她枉送性命,也不错。   两人一路行至落月宗外堂,对落月宗弟子说是要求医,便先被推销了一通各类生肌复骨的丹药,直到宋丸子说自己是丹田全破,那些人才冷下脸放过她们“姐弟”。   “这位道友是想找青灯崖蔺长老求医?”   荆哥亮出了自己长生久弟子的身份,一位外堂管事立刻迎了出来。   这位管事长了一副和气模样,眼神却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宋丸子和荆哥二人。   “是,我丹田损坏,丹药无效,想求治于贵派蔺长老。”   “这个月,蔺长老忙于我们宗门内事,无暇接诊,下个月我落月宗内门大比,长老自然也不能静下心来给人看伤……来年六月,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二位今日先交上诊金,到那时再来吧。”   来年六月?那若是将死之人来治病,到时岂不是周年祭都过了!   荆哥险些气炸。   倒是宋丸子,明明是自己的丹田创伤,她竟然一点也不着急,还陪着笑问那管事:   “不知诊金多少?”   那管事似笑非笑看着两位穷酸的修士,长生久的“穷”可谓是天下闻名:   “十块上品灵石。”   ……   “姐姐,要不你先跟我走,咱们回去北荒,把长生久拆吧拆吧卖了,估计也能凑出药费来。”   走了七八十级台阶,荆哥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上品灵石长得什么模样,就连中品灵石都极少见,宋丸子短短几天就在临照城赚了十几块中品灵石,在他的眼里已经堪称是财神转世了,这个落月宗长老出手治病居然要十块上品灵石,莫不是将人都当成了会走的灵石矿?   “不用。”   宋丸子站在落月宗的玉阶上眺望着流月城。   十块上品灵石便是一万中品灵石,千万下品灵石,对方先是拖延时间又报出了如此天价,不过是不想给她医治而已。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这不重要,她如今身无长物,修为近乎于无,对方自然有千万种方法拒绝她。   宋丸子叹息了一声:   “小弟啊,一千万下品灵石,就是一千万颗补气丹,可我要是真卖出了一千万补气丹,这世道可就真要变了。”   荆哥挠了挠脑袋,他其实不懂宋丸子到底在说什么,只最后这句话他还是有话可回的:   “这个世道也没什么好的,变就变了吧。”   “我不过是个厨子,又能把世道变到哪里去呢?”心中明知道统之争多么的惨烈,已经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宋丸子却只是在嘴边自嘲了一句而已。   ……   眼见那长生久弟子下山而去,那外堂管事连忙乘飞梭往落月宗主峰上而去。   “云掌事,有长生久弟子带家眷来找蔺长老求医,已被我打发走了。”   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云弘嗯了一声,又抬起头说:   “这事就不要登记在册了,蔺师姐那边一点风声也不要露。”   “是。”   “约束外堂弟子,悦容峰卢长老炸炉受伤之事不要外传。”   “是。”   低下头去想了想,云弘接着问道:   “我那小师弟又下山去了?”   “王师弟昨日在山下用法器将卢长老家中一个小辈教训了一下。”   “嗯,卢家这些年仗着卢长老在丹行横行无忌,也确实该教训了,卢长老受伤,他们也该收敛些了。”   听这意思,外堂管事已经明白云弘是偏着王海生的,他立刻点头说道:   “掌事说的是。”   “等我那师弟回来,你们告诉他,突破练气期三阶之前,他不准再下山。”   “是。”   打发走了那管事,云弘抬起手,一枚玉简从一旁架子上飘到了他的手心。   问道石中灵气耗尽一事他追查至今,已然锁定了几个从凡人界上来的卓越人物,譬如长生久被明于期收归门墙的空净,再譬如拜在剑峰长老罗香陈门下的沐孤鸿,还有据说被海渊阁衣红眉捧在手心的唐越……其实嫌疑最大的,还是他这个天资惊人气运也极盛的同门师弟。   可若真是他汲取了问道石中的所有灵气,师父怕是只会开心吧?   这样想着,云弘从榻上站了起来,露出了一丝冷笑。   ……   从落月宗下来,宋丸子的心情居然很轻松,一路上看见了灵材铺子就走进去看看,还真花灵石买了些她感兴趣的东西。   荆哥见她治病无望还逛得开心,只当她是苦中作乐,也由着她买了一个粉嘟嘟的小花环挂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逛着逛着,他们就走到了城门处。   才看见那卢家一群人居然还被光圈所制,不得脱身。   “昨天王小弟走的时候没放开他们啊?”宋丸子指了指城墙上。   荆哥挠挠头:“我不记得了。”   恰在此时,有人指着荆哥大喊:“带了一头粉色小花的那个!就是昨天那人的朋友,先别让他跑了!”   看着从城外乌压压冲过来的几十人,荆哥立刻拉着宋丸子拔腿狂奔。   “……你要是不拽着我跑,大概也就没我啥事儿了。”呼啸风声中,宋丸子磕磕绊绊地说着。   荆哥一步五丈远,拽着一步不过半丈的宋丸子如同拖着一条死狗。   这样被连拖带拽转眼到了流月城的另一边,宋丸子大口喘气,努力挣脱了荆哥的手:   “咱们还是……分头跑。”   说完,她便闪入了一条小巷。   一道幽蓝色的光闪过,刚刚身着暗红长裙的清秀女子已经成了个穿着黑色衣服的黑瘦小个子。   “所以为什么他要拉着我一起跑呢?唉,这些老实人,真是……”   话还没说完,她黑瘦的脸上表情一僵,一口鲜血已经从她口中喷涌而出,脊骨身处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8章 打劫   “做大锅饭也是学问, 豆角之类要是做不熟, 人吃了就容易泻肚,要是炖烂了……”   一只粗糙的手握着大锅铲的木柄翻炒着锅里几十斤的菜, 背对着她的男人声音比他的手还要稳。   “师父,我挺喜欢吃炖烂的的豆角的, 加点肥肉片我能吃两碗饭。”   宋丸子歪头说着, 一双眼睛已经溜到了那大锅里。   “做菜讲究色香味, 平日用做给老相爷做的豆角是皮焦内软入口有菜香味, 你就得把这份本事也使到别人身上, 没人生来就只得吃炖烂了的豆角,喂饱一府的老老少少不难,让他们都一样能吃好, 才是厨子的本分。”   伴随着这话语,有力的大手已经把菜铲塞到了宋丸子的掌心。   “师父, 世上有人生便拥有一切, 有人一天三文大钱度日,咱们总不能让他们吃一样的吧?”   用力翻炒着锅里香喷喷的豆角炒肉, 看着豆角被大火炒出了金黄色,那肉片也浸透了酱色越发诱人,宋丸子的嘴里还在忙着问问题。   她的师父正在一旁切葱花, 手起刀落,那葱花细碎均匀, 像是翡翠的碎屑, 又多了十分轻盈。   听了宋丸子的话, 他手上不停,将葱花拢进陶瓷盆里,又拿出了洗净的南瓜继续切,竟是给自己的徒弟打起了下手。   “有人掏一百两的银子,就让他吃到一百两银子能吃到的最好的饭,有人掏三文钱,就让他这三文钱花得无怨无悔,若是花了一样的钱,你却因为他们的穷富不同而做了不同的菜,你就是失了本分。”   菜啊肉啊在锅里被反复翻炒,菜香气一阵接着一阵,宋丸子被这极熟悉的气味勾出了一阵口水,又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师父啊,那你说,我这一个厨子,想给一些吃得起吃不起但是都没吃过饭的人搞点事情,又怕会惹来大麻烦,我是搞呢?还是不搞呢?”   那男人还是以背影对着她,劲瘦的身体永远站得笔直:“你打算怎么搞呢?”   “嗯……大概还是做饭吧?”   “你是个厨子,除了做饭还能干什么?”   “可是师父啊,以前我在凡人界搞事情,好歹我一个能打得过好几个,现在我在这里搞事情,随便一个人就能打我好几个,我还动不动就吐血,搞不好会死的啊师父!”   “那就不搞。”   “可是不搞点事儿,我进退维谷,渺渺不知前路。”   “那就搞。”   “搞死了我也见不到你啊师父,修士是没有轮回的!”   “当!”一把木柄包铜的大菜刀砍进了厚重的菜墩子上。   宋丸子抬手捏着自己的嘴巴,安静地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那人终于转了过来,却不是宋丸子记忆中沈师傅的脸。   是苏老相爷,他说:“丸子啊,把以往不愉快的都忘了,在我这你就痛痛快快地活着。”   又变成了苏老夫人,她说:“有些事情明知不能做,可是能与不能之外,还有你的一颗心。”   接着,那脸成了苏远秋猫儿似的笑容:“所有人都不让我吃螃蟹,这一年一次的肥蟹都不能入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是她的师父站在她的面前,严肃刻板的那张脸上一双眼睛极亮:   “你早就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何必再来跟我们胡侃,早点回去吧。”   “我就是有点想你们……”   看着旧日的锅灶和那熟悉的身影渐渐消失,宋丸子口中喃喃道。   蜉蝣一日,人寿百年,向死而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总要做上那么几件。   毕竟,她是个饿不死的厨子。   ……   “醒了?”   入夜,起雾了。   有凉凉的水汽浮在宋丸子的脸上,她终于醒了过来。   刚一睁眼,便看见了一个略有些僵硬的脸,正在对着她的眼睛。   宋丸子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是突然又吐血晕倒了。   “多、多谢这位小姐姐了!”   “客气。”   一只手探到了宋丸子的面前,那人木着脸说:   “给灵石。”   宋丸子勉强坐起身,发现自己原本是躺在一块木板上,她所在之处大概是一个院子,之前她就被人放在院子外面,感受流月城夜晚清爽怡人到让人骨头缝发冷的凉雾。   黑瘦的手往自己的腰间一探,发现自己身上的储物袋不见了。   “你的,在这里。”   那女人慢慢坐回到地上,手中摇了摇一个黑色的布袋子,正是宋丸子从不离身的储物袋。   “我救你命,你给我灵石。”   大概,自己碰上的救命恩人平时还兼职打家劫舍?   “咳,小姐姐,这个储物袋上有秘法,你又打不开。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想要多少灵石尽管开口,我这个人欠了这么一条命,绝对是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要星星我不给月亮,你要灵石我不给丹药……”   “五百,中品。”   相当于半块上品灵石啊。   这吐的一口血,晕得这一下可真是太贵了!   仍是伪装成黑瘦矮子模样的宋丸子肉疼得简直想要龇牙咧嘴了,可面上仍然真诚又热络:   “小姐姐,这价,不高。”   “拿来。”   “我现在没有。”储物袋里只有十来块中品灵石和一堆在别人眼里不值钱的灵材,外加一点吃食,那已经是宋丸子全身的家当了。   那僵着脸的年轻女人立刻把宋丸子的储物袋挂在了自己的腰上。   “哎!等等!小姐姐!”   “没有灵石,不还你。”   “小姐姐,我赚灵石的家底儿都在我袋子里,你不还我我怎么赚钱?”   宋丸子想去抱着人家的腿,被人抬脚躲开了,若是滚地大哭有用,她现在已经满地打滚儿了。   “没有灵石,不还你。”   见这人果然是十分的不讲理,宋丸子情急之下口中默念法诀,仗着自己灵识强大想要将自己的储物袋抢回来,没想到这不讲道理的女人也很有不讲道理的本钱,一片冰蓝色的灵识也十分强大。   为什么小姐姐都是金丹修士?   嗯?为什么要说“都”呢?   水纹震颤,星空闪烁,一场不入人眼的对峙以宋丸子险些再次吐血而告终。   就在她们两个拉扯储物袋的时候,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从里面冲了出来,扑到了宋丸子的怀里。   抱着那本书,宋丸子被人一脚踹出小院。   “何时有灵石,再来。”   唉,刚有了一点雄心壮志就被人给打劫了。   揉着自己被踹痛的腰,宋丸子一步一步走回到王海生的那个小院子里,打开院门上的禁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她暂留在这里的大铁锅,那锅里原本小火炖着一点牛骨汤,现在已经干干净净。   幸好今天没有把锅装进储物袋里,不然经过这一遭,人锅分离,她的处境就更凄惨了,抱着大锅,宋丸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海生已经走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留下了一行很丑的字,说自己有急事回宗门一趟,过两日再下来,那“事”字还写错了。   拖着自己的大黑锅,宋丸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遥遥可见那落月宗和流月城在夜晚莹莹的流光,身上不小心中了卢家追踪秘术的荆哥喘着粗气掏出了宋丸子白日给他的那块牛骨。   “你们又秘术追我,我也有秘术跑掉,这流月城真是个是非之地,反正也治不好病,我还是先带着姐姐去苍梧或者回临照吧!”   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运动周身灵力灌入那牛骨之中。   一瞬,又一瞬,牛骨毫无动静。   “唉?难道姐姐被关起来了?”   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那牛骨承受不住荆哥身上精纯的灵力,“啪嚓”一声,碎了。   荆哥傻眼了。   难道是他用错了灵力?   眼下要是再跑回流月城,他肯定又会被卢家或者李家的人缠上啊。   小心地将那碎成渣的牛骨收起来,荆哥挠了挠头,还是决定回流月城看看,这时他才发现,他身处之地怪石嶙峋,煞气森森,突然,挂在他腰间的铃铛响了起来。   端坐在房间里的宋丸子正在引动灵识内视,想要查明自己今日突然吐血晕倒的原因。   血肉毫无异样,窍穴灵气充盈,脏腑内稍有淤血,经脉仿佛被灵力灌入过,却在白焰的保护下没有多少损伤……灵识一路向下沉入丹田,宋丸子惊讶地看见自己丹田里除了那碎裂的金丹和绿色丹药之外,还多了一个透明的灵气团。   “这位朋友,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以灵识去触碰这气团,却像是惊醒了什么似的,那气团旋转起来,想要从周围汲取灵气,可宋丸子的丹田周围经脉早就不可再用,自然也没有灵气给它,一时之间,女人的腹中一阵剧痛,竟是那气团在吸取她那破碎的金丹中的灵气。   宋丸子猛地收回灵识,那气团也安静了下来,再不动了。   “呼,屋漏偏逢连夜雨。”   睁开眼睛,拍拍自己的肚子,宋丸子心中颇有些悲凉。   联想到自己早上吃的石菌子,还有王海生突然的进阶,她心中有了一个很是离奇的猜测:   “我难道有灵根?吃了那温养灵根的石菌子,这是又……进了练气期?”   可这荒芜死寂的丹田里,就算又多了一个法修的气团,也依然是废不可用啊。   第二日一早,宋丸子是被饿醒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了储物袋,她也只守着一个大锅也是无用,只能敲敲那大锅,将锅里渗出来的水烧开了,勉强混了个水饱,这才又变成了“荆姐”的样子,离开了落脚的小院,往方常富留下的店铺地址走了过去。   把价值连城的七块百年云香根带回了流月城的方常富此刻却没那么好过。   同来流月城的飞舟上知道他身有云香根的人不少,除了荆家姐弟这样心怀坦荡的,更有那等卑劣之人,他们倒也没有抢夺这云香根,只是将消息卖给了流月城中的各大丹堂,待方常富想要私下将云香根出手的时候,他手中的云香根早就被三家丹堂暗地里分好了去处。   眼下丹堂的人就堵在他家门口,若是方常富不肯以一百中品灵石一个的价格将云香根卖给他们,他们全家不仅不能出门,连生意都不得做了。 第39章 买卖   方常富平日里笃信和气生财, 轻易不与人结怨, 他虽说是个不太见得光的行商,却跟不少小丹堂和散修丹师的关系不错。   如今, 平日里见都难见一面的三大丹堂里的管事齐聚在他家门前,彼此和和气气, 让他胆战心惊。   偏就在这时, 一个女人在他们身后细声细气地说:   “各位道友且让让, 小女子不敢耽误诸位生意, 可实在有一笔急债要与这方常富讨上一讨。”   看见那自称讨债的荆姐道友, 方常富瞪大了眼睛。   宋丸子娇娇弱弱地挤到方常富的眼前,咬了咬嘴唇才说:“方常富,我和我弟弟救了你一命, 你答应的两块云香根呢?快给我!”   “荆道友。”方常富还记得当日自己将云香根亲手奉上,这荆家姐弟都不肯收, 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听见来人说起了云香根, 立刻有个丹堂的管事扭头看着她:“这位道友,方家的云香根怎么竟成了你的?”   “我和我弟弟在飞舟上救了这方常富一命, 他约我今日来拿,不成想我刚走进这条街就听说他已经把七根云香根都卖了?那怎么成?可有我和弟弟一人一根呢!我、我弟弟得罪了卢家的大少爷,我已经答应了卢家拿这两块云香根来赔礼。”   东挤西压走进来的时候, 宋丸子已经看清了这几家丹堂人衣服上绣的字,赵、钱、孙……没有卢家。想想也是, 卢家丹堂排场那么大, 大少爷天天在城门上站着洒丹药玩儿, 他们家的人估计也干不出堵在一个小户门口强逼买卖的事儿。那卢家十九少在临照城的一声“断丹”,总还是比这些人多那么一点点的气派的。   听见了“卢家”二字,那三家人果然一愣,这些管事大多也是练气后期修为,能看出眼前这女子虽然举止娇弱,可行动间也有点像体修,不由得想起了前两日在城墙上卢家大少爷被困、落月宗外门管事家的李公子被人痛殴一顿的消息。   思来想去,这事便有了几分真。   “不知这位道友该如何称呼?”   宋丸子有些羞怯:“我弟弟叫荆哥,是长生久弟子,我叫荆姐,是荆哥的姐姐。”   “荆道友。”   “不敢,您称呼我荆姐就好。”   问话的那位丹堂管事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干。   “唉,也幸亏我弟弟是长生久弟子,不然这事又岂是区区一点灵材能交代过去的……”可恨手上没有手帕去佯装擦眼泪,宋丸子做娇娘捧心状语气凄凉地接着说道,“方常富,你若是卖了云香根便是害了我弟弟!我定与你没完!”   又是卢家,又是长生久……方常富就算再笨,到了这时也觉得宋丸子是在帮他了。   “不不不,荆道友,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早就选了品相最好的两根,只等你来拿呢。”   眨眼间,原本的七块云香根就少了两个,那几家管事自然不让,可是这女体修自称是要给卢家的,那卢家在这流月城里何等势大,且不说这女修的话是真是假,他们在这里要是敢说一句:“这云香根不能给卢家给我。”怕是他们整个丹堂都要在流月城中呆不下去了。   况且卢家与长生久……卢家身后可是落月宗的长老,落月宗与长生久之间的纷纷扰扰在这流月城里也是能传出一百八十个章回的,这其中万一有什么不与外人道之处,他们掺和进去了,不是老寿星上吊么?   那这剩下的五块云香根又该怎么分呢?   赵家说:“我家原本定下是三块,不如……”   钱家说:“我家的两块是决不能少的。”   孙家说:“我本是让着赵管事才只要两块,又怎能再少一块?”   那边,宋丸子已经扶着墙进了方家的店门,看着方常富关上大门,她手掌在墙上一拍,便布下了一个让别人听不到屋内声响的阵法,然后,软着腿坐在了方常富店里的椅子上。   “荆道友,荆哥道友真的被卢家人拿了?”   “他?跑得比野驴还快,谁都抓不住的。”宋丸子已经不再拿腔拿调了,只是听着声音里有点虚。   “啊!那就好,那就好!”   方常富长出了一口气。   “荆道友,已经进了屋里,你不必再装如此情态。”   啊?什么情态?   宋丸子看了眼自己扶着肚子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装的,我是饿的。”   你们就没见过饿虚了的人么?好吧,你们没见过。   这么一想,宋丸子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摆摆手对方常富说:“方道友,你这儿可有金丝果?”   “有有有。”   “给我来一个,再架一团火,有铁丝木棍之类的,挑着细的我也要。”   看着“荆道友”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样子,方常富顾不得自己那点儿事儿,搓搓手,转到后面库房,不一会儿就捧出了一个木头盒,另有几个人头大小的金丝果。   木盒打开,一团火便烧了起来,宋丸子将金丝果掰开成小块,用木棍穿着架在火上烤。   没一会儿,一股甜香味儿就在这小铺子里弥漫开来,又过了片刻,直接将金丝果从火上拿下来,宋丸子直接用嘴从木棍上撕了一片烤成金丝的果肉到嘴里,这一口热乎乎地进了肚子,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呼,真差点儿当了个被饿死的厨子。”   见“荆姐”吃了一点用火烤过的金丝果就有好转,方常富心下啧啧称奇,这金丝果被火一烤就很香,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世上哪种灵材可都不是随便用火烧烧就能吃的。   “荆道友,我有个朋友家中存了不少云香豆,他晚些时候会给我送来,拿了云香豆你便走吧,我这趟算是命犯小人,万不敢再连累你了。”   说完,方常富又掏出了两块云香根递给了宋丸子:   “我这次回来才知道,这云香根的价格居然又涨了许多,一截百年云香根已经能卖八十中品灵石,这两块无论如何也能卖上一百五十中品灵石,您拿着之后也先离开流月城,待风声淡了再回来脱手。”   宋丸子又啃了一口金丝果,摇了摇头:   “你这云香根对我来说还不如一盒云香豆有用,你要是要谢我,多给些豆子就是了。”   方常富苦笑:“荆道友,外面那些人,一百块中品灵石就要换我七块云香根啊,与其从了他们,还不如给您算了。没想到我自以为有几分财运,就算险些丢了命,也不过是这财运所附的一点小晦气,结果……人祸啊,人祸!”   看这从来笑眯眯的行商一脸颓唐,宋丸子却想到了自己在凡人界时遇到的一位老父,有一个当地的纨绔看上了他家的女儿,漏了口风出来,那位老父亲也是急急忙忙冲到路上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就想找个稍顺眼一点儿的,将女儿托付了。   嗯?这么一算,自己岂不是成了个临时凑数的女婿?   可见是饿晕了头,脑子里想得东西都奇奇怪怪的。   宋丸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手里拎着木棍说道:“你再等等看。”   等什么?   方常富一脸茫然,宋丸子却不肯言明,吃了个半饱之后便打量着方常富这里的灵材。   这间铺子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常富经营得很是用心,不少地方特产的灵材他这都能找到。   正在宋丸子盘算着骨头能做灵气丹的“禄牛”做的牛肉丸会不会比之前她做的牛肉丸更好吃的时候,外面有人又敲响了方常富铺子的大门。   “方道友!我赵家三十中品灵石一个,收你三块云香根!”   “方道友,我出五十中品灵石一个,你的云香根我全要了!”   “方道友,六十中品灵石!我这就让人回去取灵石!”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丸子勾唇一笑,凡人界有个典故叫“二桃杀三士”,又有一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几个丹堂的人想联起手来占便宜,只要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了利益纷争,这“联盟”自然也就打破了。   她借着卢家之势减去了两块云香根,正是让他们平衡不再,内部相争,等他们争红了眼,自然就有方常富占便宜的时候。   不过,这效果未免也太好了点吧?   方常富出去,没一会儿就以六十中品灵石一块的价格卖了五块云香根,走回店里,他对着荆姐道友一揖到地:   “荆道友,若非你机智过人,我这赔本买卖是做定了!”   “没有没有。”宋丸子晃了晃手里的禄牛腿骨,“我也不过是一点小聪明,没想到他们竟然上套如此之快。”   关于这一点,方常富倒是知道的更多些:“流月城里的几大丹堂里,已经足足一年没有卖过中品以上的无垢丹了,现在的云香根价格不是是被强压着而已,其实早就绝迹于市了。”   至于丹药呢?自然是被这些丹堂背后的人消化了。   “人人体内有丹毒,祛丹毒的无垢丹却卖上天价甚至有价无市,长此以往,对流月城的低阶修士绝非幸事。”   自己不过是个小行商,没有被人强买强卖已经是走了大运道,这样想着,方常富摇了摇头,又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这次我赚的灵石有你的一份,您是想要灵石,还是要灵材?云香豆就算了,连添头都算不上。”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宋丸子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后她对方常富说:   “方道友,咱们俩合伙做个买卖如何?” 第40章 开始   流月城的四角巷里的铺面不像广源街上那些大商号一样排场, 可里里外外的人却不少, 有散修的丹师、出外游历有所斩获的人……那些大商号里客似云来,多是落月宗弟子和依附于落月宗的各个家族的子弟, 这些小铺子则属于散修和那些不想与大商号打交道的。   各色的人往来多了,这四角巷也不那么太平, 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条青石铺就的巷子, 梭巡着能让人多换几颗丹药的“药囊子”。一家门可罗雀的小铺面就在四角巷的最里面, 外面挂着的灰布斜角幡上写了个大大的“丹”字, 两层青石台阶之间的缝里都生了苔藓, 那店是黑黢黢又小,那掌柜也穿得普普通通。方常富走进去的时候,他正低着头摆弄着一个小木盒子。   “老驴, 又有了新的灵材?”   那店掌柜的抬头一看,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哎呀呀, 这是谁?四角巷都传遍了你这方大商人这次发达了, 几百个中品灵石,我的天啊, 不去落月宗的丹堂买颗上品筑基丹,怎么来我这这儿了?”   不起眼的店掌柜开了口,是利落中带点喑哑的女声。   方常富仍是惯常笑眯眯的样子, 嘴里说:“三百中品灵石哪里换得来一颗上品筑基丹?洛华草的价格上了天了,一斤就要一块中品灵石, 一颗药光这草都得十斤, 这还没算紫云母、凌霄花呢。”   无争界里人人都吃得起辟谷丹, 补气丹、灵气丹之类的低阶修行丹药也极便宜,便宜到了丹价与所用灵材价格近乎相等的地步,哪怕是极品丹药也差距不大,让没有宗门的散修丹师绝难承受得起自己炼丹初期的花费。可是像筑基丹这类助人突破的药物,灵材与上品成丹的价格却是一比二十,所耗灵材价格超过了二十中品灵石的丹药自然绝不止三百中品灵石的价格。   听着方常富“哭穷”,叫老驴的掌柜“嘿”了两声:“咱可没有三百的中品灵石,还真能算算自己买不买得起什么上品筑基丹。”   嘴里这样说着,那掌柜已经摊开手掌放到了方常富的面前:“你是来测丹的吧?诡丹还是补丹?”   “补丹,小灵气丹。”   这样说着,方常富从袖中小心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测测丹效、丹品,再估个行价。”   老驴打开木盒,看见了一颗约有人拇指肚大小的灰粉色丹药,虽然圆,却不够光滑,带着一点淡淡的,混着油脂的香气。   她先拿出一根银色的针在“丹药”上扎了一下,看看银针丝毫没有变色,口中说道:“这一年,咱流月城里流行的是针对五行属性做灵气丹,你这丹上没有点属性,可抬不上价……嘿,你这丹怎么这么软?”看着被串在了银针上的丹药,老驴咂咂嘴,脸上又笑成了一朵菊花。   方常富笑而不语。   确定了这丹药里没有煞气和毒气,也没有五行属性,老驴把药放进了嘴里。   那唇齿碰到了柔软的丹药,竟然忍不住就将它咬开了。   随着一股温和的灵气渗入到经脉中,老驴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把嘴里剩下的半个丹药吐了出来。   “这不可能。”   她喃喃道。   说话间,她的手中已经有了一个透明的棱石,透过棱石,她瞪大了眼睛反反复复地看着那沾着她口水的半个丹药。   “真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   方常富还在一边笑眯眯地,昨日荆道友给他吃这个“丹药”的时候就是一副悠哉哉看戏的神情,眼下看着别人被惊到了,他明白为什么荆道友那么愉快了,是真愉快啊。   欣赏着老驴的惊讶,他还问道:“没有什么?”   “丹毒!”   双手撑着黑漆漆的木台,老驴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到了极大,声音已经彻底嘶哑,与刚刚判若两人:   “这丹里怎么一点丹毒都没有?”   没有人会拿难得一见的极品丹药来找她测丹的,老驴干瘪的嘴唇抖了抖,一双眼睛放过了方常富,恶狠狠地盯着那半颗丹药。   “此灵气丹中的灵气只有寻常灵气丹的三分之一,却没有丝毫的丹毒,可做极品灵气丹的三分之一价,三块下品灵石一枚。你若是卖到我这里,两块下品灵石,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方常富想想荆姐的那一口大锅,随随便便就出了几百个这样的丹药,心中那止不住的激动又涌了上来,脸上却还不动声色地说:“老驴,我是来测丹,可不是来卖药的。”   “卖给我!”老驴从袖里甩出了一包灵石,目测也有几百之数。   方常富又掏出了一个木盒,口中轻声问道:   “花叙雅筑和绘红芳,哪家会更喜欢这丹药呢?”   “你想把药卖给妓子?”老驴一边问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牢牢地瞪着新的丹药盒子。   这本属正常,不在丹行定品的丹药就不能流通于丹堂之中,妓馆中的妓子和客人是很多散修丹师的“财主”,绝大多数有名的“异丹”都是从这些地方声名鹊起的。   可这药、这药……   “帮我跟她们搭上话,这一盒药是你测丹的费用,这一盒药,是谢礼。”   方常富又从袖中拿出了更大的一个丹药盒子。   ……   花叙雅筑包下了所有的禄牛肉和行脉果皮做出来的牛肉丸儿,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宋丸子正在吃放凉拌米皮。   在临照城收的玉谷被人打劫了,方常富找来的这种粉色胭脂谷碾碎之后不像面粉,更像是米粉,还是籼米粉,宋丸子就将这胭脂谷泡上一夜,用石磨将之碾成浆汁,滤净之后以浅铁盘装一层米浆,再用滚水冲淋“点浆”成流泄状,上热锅蒸片刻,最后将铁盘取出浸入凉水中,便能取出一张轻薄的剔透的米皮。   为了这一个“蒸”,宋丸子还在大锅的顶缘绘制了一个不让水汽蒸腾而出的阵法。   方常富这人果然是个细致体贴的商人,宋丸子跟他要各种新鲜灵材,从中选择“炼丹”的材料,他找来的东西不仅品种多,而且保存完好,由得宋丸子自己发掘这灵材到底哪一部分可吃,啊,是入“丹药”。   行脉果长在行脉藤上,行脉藤有引导丹药灵气进入经脉之效,是很多法修所用丹药里不可少的一味辅料,在宋丸子的眼里这行脉果味道很像是橘子,果皮比橘子皮香气更重,刚好可以用来去掉禄牛肉中的膻气,还更能通经顺气。   带葱味和蒜味的草再次找到了,还有一种瓜子大小的黑色高草种子,叫黑麻,能定心安神,宋丸子在心里叫它“大芝麻”,先炒香一些碾成粉,拌米皮的时候撒了一些。   没有醋,没有麻酱,没有茱萸油,只是带点咸味儿和蒜味儿的粉色米皮倒也还算清爽可口,她呼噜呼噜吃了一盘。   擦擦嘴,继续查看自己晒在院子里的豆子,耳朵里听着方常富盘算着能赚多少钱,宋丸子突然抬头问道:   “这些时日过去了,那些丹堂的人还在盯着你么?”   “荆道友你易容之术高明,他们以为你出城之后再未回来。恰好卢家似是出了什么事,卢大少从城门上下来之后,他们家就关门闭户,不与外人来往,那些人也打听不到卢家是不是真收了两块云香根,时日久了,也就没法再查下去了。”   自从那日在几家丹堂之前露脸之后,宋丸子没有回落脚之处,而是寻机出城,从“荆姐”的样子又变成了一个相貌平凡的少年折回了流月城。   眼下她仍是住在王海生的那个院子里,方常富则赁下了隔壁的院子,每每有事都是跳墙过来说话。   经过这十日的搜集准备,宋丸子又有了二十多种能吃的食材,另有方常富找人订做的石磨、菜刀、锅铲、碗筷,终于有了一点点厨房的样子。   知道她储物袋不在身边,方常富还给了她一个储物匣子,虽然里面大小不过一丈见方,远不及储物袋,可宋丸子知道,这也已经是方常富这个行商能淘换来的难得好物了。   “既然什么都弄好了,咱们就开始做吧。”   这一日,宋丸子煮了两百颗“灵气丹”,方常富将之装在一个瓷坛子里送去了花名满流月的花叙雅筑,收获了六百下品灵石。   夜晚降临,花叙雅筑中红袖摇摇,恩客如云,他们这种妓馆与凡人的那种不同,除了极普通卖笑的女子和男子之外,还有供恩客采补的“炉鼎”和修炼了阴阳和合之术的男女修士,这后两者也同普通修士一样要服丹修炼。   鸨母将一百粒灵气丹送到她们手里,嘱咐了是先要以十二块下品灵石的价奉给客人们吃,看看他们喜欢不喜欢。   一个姿容过人的女“炉鼎”这几日实在虚耗得厉害,自己掏了灵石,先将丹药送入了口中,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药……”   隐隐约约的声响伴着红粉香气流转于花叙雅筑的亭台楼阁之间。   一夜之间,百枚灵气丹皆“卖了出去”,那些“恩客”们却一枚都没吃到。   鸨母见状,连忙派人找方常富订更多的丹药。   那笑眯眯的商人站在自家店门口很是无奈地说:   “那丹师一个月也不过供六百枚丹药,你们催我也没用啊。”   另一边,老驴揣着她用四百下品灵石换来的二百枚“灵气丹”,敲响了流月城外“余庆堂”的大门。   这门内关着的,多是饱受丹毒折磨之苦,却买不起无垢丹的低阶散修。   “豆浆、豆腐、豆酱……”   宋丸子喝了口加了野蜂蜜的甜豆浆,在心里琢磨着还能搞点儿什么花样出来。   那一小块石膏是随着储物袋一起没有了,可宋丸子在方常富的库藏中发现了一块寒水石*,与生石膏仿佛,煅烧之后仍能得到石膏粉来点卤豆腐。可谓是她接连倒霉的这几日中唯一的快慰事了。   “若要做酱,得先有曲,既然要造曲,不如也搞点酒出来?”   挠挠头,沉迷于厨艺的宋丸子并不知道这流月城中正有很多人为她做的“丹药”痴狂,或者说,她还不觉得这点人值得她去在意。 第41章 报仇   花叙雅筑的男男女女最近都爱上了用香料,那兑了墨玉天兰汁液的香膏不止要抹在身上, 还要掰一小块儿在嘴里嚼几下再吐掉, 为的就是别人都闻不到自己身上的特殊的“丹香气”。   说来也是奇怪, 这没有丹毒的灵气丹什么都好, 入口又软又弹, 十分有趣, 偏偏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若是不尽力遮掩了, 那些恩客们闻到了问起来又是一桩麻烦。   这些人无需互通声气也早就想好了,哪怕多掏一大笔钱给花叙雅筑的鸨母, 也要留下这没有丹毒的药自己用,如今别说私下里,就连几大丹堂的无垢丹也极难得, 他们是疯了才为了点灵石把这天大的好处往外送。   那鸨母也是精明, 见丹药供不应求,每次都要提价, 他们也都生生忍了下来, 不管要多少灵石, 掏!丹药, 自己吃!   没有恩客吃到丹药, 自然也没人追查丹药的来历, 方常富提心吊胆了半个月却一直风平浪静,险些以为自己卖掉的是假药。   宋丸子倒是极淡定,用方常富分她的钱在屋里屋外弄了六七个木架子和三十多个陶土制成的坛子, 还有木头做的大蒸笼和盖子,这些花销都是小钱儿,在凡人的木匠铺子和陶器铺子那里说好了尺寸形状,几日都能交活儿,只不过这些东西也都是方常富给她弄的,因为流月城的凡人都住在山下,宋丸子不知道路。   有了器具,她就开始摆弄起了各种灵谷,打算在这无争界弄出点米曲,有了曲,酿酒、造酱还有酱油和醋就都可以搞出来了。说起酿酒制曲,宋丸子还真知道一点方法,她在凡人界的最后三年里四处追杀仇人,也得靠着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在一处长风凛冽黄沙漫天的西北大城里,她给一家饭馆当临时的二厨,旁边就有一家酒坊,大家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她知道这制曲大概该怎么做,可真探究细节,她只恨当初的自己专注于学着烤羊肉和烤面馍馍,没有多分心去记上一记。   现在只能照着记忆里模糊的样子多加尝试了。   将手上这些灵谷有的蒸熟,有的炒熟,有的只是洗净又晒干,全部磨碎之后再把它们按照不同的比例配在一起,然后放在屋顶、坛子里、房间里……就连房檐下都被她挂了一串儿她以大力生生压实在一起的碎谷丸子。   等过上七八日,再把所有的碎谷团子、丸子换换地方,再过七八日,再换一次,宋丸子估计她虽然想不起来具体的流程了,可这几百团碎谷里总能让她这个瞎猫碰到一只死耗子。   记忆中那酒坊多处都是极热的,那时候那些汉子们一下工裸着上身跑到她在的饭馆里,吃不起多好的肉,就来一碗老茶水,再配点儿荞麦面和水蒸出来又切成条的吃食,撒上点茱萸油或者烧肉的卤汁就是极美的,当然,少不了一大勺醋,清爽又解乏。   想起了那些,宋丸子忍不住咂了咂嘴,仔细算算,自己也不过个把月没吃到口酱啊醋啊的,怎么就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呢?在这院子里以大黑锅为阵眼,宋丸子布下了一个阵法,使得整个院子的温度都能随着这锅外壁的温度高高低低,倒也不受做饭影响,只不过这样一来,这院子里的温度也变得很高,她却无醋可吃,只能多喝点凉水冷静一下了。   忙于制备各种调料,体修的修炼她也不能落下,这流月城里没有旋涡让她凝练血肉中的灵气,她就用灵石设下了一个阵法,人站在其中,举手投足之间都要承受千钧之力。她每日太阳还未升就起身,先在那阵中原地跑一个时辰,做饭、吃饭,去流月城中逛逛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灵材,中午时回来,再做饭、吃饭,研究一下灵材,再去阵中一直原地跑到自己身上最后一分气力也耗尽了,才回屋休息。   如此过了十几日,方常富来取新的丹药,刚跳上院墙就吓了一跳,只见整个院子中一片热气蒸腾,作男人样貌的“荆姐道友”只穿了中衣,站在三四丈之外往那大铁锅中扔还未经炼化的丹药粗肧。   “荆道友……你这是?”   “做药,也修炼。”已经站在“聚力阵”中做了几百个丸子,宋丸子连眼皮都有些抬不动了。   体修进阶艰难,方常富早有耳闻,见这荆道友赚了这么多灵石都还勤于修炼,他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疲于奔忙惰于修行,不禁有些羞愧。   “荆道友,这些时日一直没有人找我。”   “……你以为是上品灵石么?还日日要人找?”   方常富笑着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本以为这药在花叙雅筑售出之后必然搅动风云,没想到……居然如此平静。”   “方道友,你见过海中的风暴么?”   累极的宋丸子又提了一口气,才保持了自己手中做丸子的动作不停,口中接着说道。   “那风暴越是浩大,在来临之前,海上就越是风平浪静,方道友,你放心,会有无数人挥着灵石来找你的……若是还有灵石之外的东西,你就尽管把我这里告诉他们。”   “灵石之外”四个字,宋丸子说的十分意味深长。   方常富懂了:“荆道友,我方某人和你携手赚钱,又怎么能随便扔下你?”   “没事儿,随便扔,我弟是长生久弟子,我还有个朋友是城主,有他们在,旁人不敢轻易动我,倒是你……好好赚钱就够了。”   要问宋丸子此生最怕的是什么,剜眼之痛、丹碎之苦、火烧之罪她都受过了,痛过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怕,唯有一件事,她绝不要经历第二次——欠下别人一条命。   所以她乐得让方常富在危机时明哲保身。   抖着腿从聚力阵中走出来,捞出煮好的丸子给了自己的“合伙人”再目送他离开,宋丸子终于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把这阵加码加过头了。”哀嚎一声,她仰面躺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   ……   方常富打听了一圈儿,发现花叙雅筑的客人们都没有提起过新丹药的事情,不禁猜想是不是那些丹被扣下了,偏偏鸨母哭着喊着要更多的丹药,他咬了咬牙,一枚丹药又涨价了一块下品灵石。   二百枚“灵气丹”就是八百下品灵石,那鸨母争讲了一番之后就应了下来,这丹药卖的这么好,她尽可以将价钱再涨上一些。   方行商以为自己跟“荆道友”合作的灵气丹会在妓馆里声名大振,却久等未至,却万万没想到,这“没有丹毒的灵气丹”先是在另一处声名大噪了。   城外“余庆堂”中久被丹毒所困的人从经营不见光买卖的老驴手里以六块下品灵石一颗的价格换了无丹毒的灵气丹,老驴嘱咐过这丹药不同寻常,放了几天药性会淡,可还是有人没有吃,把丹药攒了下来,带出了余庆堂。   那人姓周,叫周妍儿。   周妍儿是金水火四品灵根,今年不过五十已经是练气期六阶修士,哪怕在落月宗里,她这资质和修为也不算差的。她不是落月宗弟子,而是落月宗附属小家族周家的旁支,周家每五年可向落月宗送入一个弟子,周妍儿二十岁练气三阶的时候,她族中想要送她进落月宗,她却不愿意,因为她舍不得一个人——吴鑫。   吴鑫是周妍儿大伯母娘家的侄儿,周妍儿的大伯母出身东陆百灵城,东陆体修众多,法修资源有限,吴鑫三十岁的时候从东陆远赴西境,为的是在流月城中精进修为,他生的仪表堂堂,举止风流而不下流,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撩动了周妍儿心中的那根情丝。   如玉般的花树之下,有一玉人赠她回眸一笑,轻唤了她一声小表妹,几日后,周妍儿跪在周家祠堂里放弃了进落月宗的机会。   过了几年,对周妍儿疼爱有加的父亲进阶不成,爆体而亡,若不是吴鑫一直对她温言安慰,她觉得自己一定熬不过那丧父之痛。   五年前,吴鑫修冲击练气四阶遇到瓶颈,当时是练气五阶的周妍儿和他一起出外游历却在神幽地谷旁的山林中遭遇了堪比锻体境体修的白月暴熊。   被白月暴熊足足追杀了月余,周妍儿要护着吴鑫,吃下了极多的灵气丹,她自己所带的灵气丹多是中品,吴鑫带的却都是下品,等他们终于从熊掌下彻底逃脱,周妍儿也因为体内积蓄了太多丹毒而丹田剧痛。   回到流月城,周妍儿的母亲张罗着为女儿寻无垢丹祛毒,可她自己修为不显,在族中没什么地位,几次将要拿到药的时候,都被族中其他人中途截走了。   周妍儿被丹毒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终日躲在房中,等来的却不是救命的无垢丹,而是她母亲在丹堂与人争无垢丹而被打死的消息。   过了几天,她就被族人送到了余庆堂。   她口中哭喊的吴鑫表哥则踏上了回东陆的飞舟。   五年中,周妍儿仍旧修炼不缀,竟然让她神乎其神地又升了一小阶,可她体内的丹毒在丹田中纠缠不去,她知道,自己的修为怕是再难有进境了。   前几日听说吴鑫表哥又回到了流月城,周妍儿想去见他,手中有这难得的丹药,刚好作了礼物。   今日,表哥又要见她了。   月光皎皎,玉树依旧,她心心念念的吴家表哥站在树下,周妍儿手中一划,一道水镜凭空出现,映着她苍白苍老的容颜。   她笑了。   “表哥。”   “妍儿。”   在周妍儿的身后,周家几位长老和她的大伯、大伯母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长、长老,大伯……”   “妍儿,你之前给吴公子的药是哪里得来的?”大长老和蔼地问道。   周妍儿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吴鑫:“表哥,你居然把丹药给了别人?!”   “妍儿,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你给我的丹药兹事体大,我不敢擅专。”   目光从吴鑫的身上移开,看着向她逼近的那些人,周妍儿仿佛想哭,可是最终,她笑了:   “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挨个去寻你们报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又、又绿了一个? 第42章 故事   夜深人静, 流月城的西南角传来一阵巨响, 躺在地上睡着的宋丸子勉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还惦记着自己早上得起来得看看那些制曲的碎谷团。   她已经被耗尽了灵气的血肉缓慢地吞吐着天地间的灵气, 像是聚起了一层薄雾。今天是秋冬之交,室宿行于南方中天, 天上的星子闪着光, 像是挥洒了金色的细沙点点而下, 没有人看见, 那些细小的光点飘飘摇摇进到了她的身体里。   星光汇入奇穴, 白焰也附着在她的经脉上缓缓地燃烧,隐隐的痛楚一直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可她的经脉与血肉也在这样的燃烧中被淬炼着。   房间里, 那本上膳书打开了一页又一页。   宋丸子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心里想着大概自己昨日是累极了,明明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居然还觉得很是舒服,可见自己也是越活越糙了。   敲敲大锅,烧上一点水, 宋丸子伸了个懒腰,听见自己后肩的骨头一阵作响。   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儿醒醒神儿, 她才拿出方常富给她的那个储物匣, 从里面抓出一把胭脂灵谷扔进锅里去, 切了一点瘦肉,洗了一把青菜切成小段儿,等到那粥熬得差不多了,就把肉和菜先后放进去,滚两下,把大蛤蜊的肉干碎撒下去,就可以盛出来趁热喝。   吃了这一顿早饭,宋丸子又开始研究她那些制曲的小玩意儿了,先是打开房门,看看那些被她放在不通风房间里的“曲块”,也不动,只是挨个闻闻看看,这些曲块上面都标注了数字,记载着它们都已经经历过了哪一步,一是进房放置,二是翻动两面,三是装坛静置,四是悬檐晾晒……这也是她能记着的全部了。   大部分的曲块已经经历了三四步,有些上面长满了已经霉斑,红的、白的、黑的、绿的……无论是屋子里还是坛子里的气味儿都很是不怎么好。   这时,宋丸子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曲是制好了还是没制好,到底能不能用。   “要不就蒸点灵谷把这些挨样都拌进去试试?”   想到要浪费很多的粮食,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宋大厨搓了搓手,心里很是舍不得。   就在她捧着坛子纠结的时候,院门打开了,扛着一坨东西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看了这热气腾腾满是坛子的院子一眼,再看看坐在地上一副普通男人样貌的宋丸子,又退了出去,接着又走了进来。   手里一点金光,口中问宋丸子道:“你是谁?”   宋丸子摸摸自己的脸,身上幻阵一撤,变回了戴着眼罩的清瘦女人,笑着说:“王小弟,几天不见你,是去猎了头鹿还是抓了头猪啊?”   见这陌生人其实是宋丸子,王海生长出了一口气,用脚关上院门,他把自己肩上扛着的那坨东西放在了地上。   “哎呀姐姐,我见你一次你就变一个模样……我是路过南边的时候捡了个人。”   院子里现在极热,王海生用衣袖对着脸扇了扇风,扛着一个人走了半天他都不觉得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已经竟然开始流汗了。   宋丸子用木碗装了一碗凉水递过去给他,他咕咚咕咚都喝了,往凳子上一蹲就摆开了了要讲事儿的架势,见宋丸子要去查看自己救回来的那人,他还摆摆手: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在吐血,正好我手里有颗师门给我的药,已经塞她嘴里了,姐姐你先别管她,咱们还不知道她是好人坏人呢。”   连好人坏人都不知道,你都已经救了。   看了王海生一眼,宋丸子对着自己碗里的水打了个响指,便有一个圆润的水球轻轻地在那人的脸上滚了起来,将那人脸上纵横的黑灰白土清理干净。   王海生直勾勾地看着那水球,喃喃道:“我有点想吃海草粉了,拌点儿蒜泥放点醋……”   堂堂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吞了一下口水,转头看向宋丸子:“姐姐,我这几天过得可是跌宕起伏,你要不要听?”   宋丸子眼睛也不抬,继续研究自己的制曲坛子:   “想说便说。”   年轻人嘿嘿傻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姐姐,这干唠,可没意思。”   干唠没意思,那怎么是有意思?当然是有两个小菜让人能边吃边聊才有意思呗。   宋大厨挑了挑眼皮,起身去拿了些东西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弄了起来。   王海生探着头,眼尖地看见一堆绿草里有一块肉,脸上登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禄牛净瘦的里脊肉用调鼎手施力拍松,用几种碾成粉的调料配着大蛤蜊磨出来的盐稍作腌渍,弄完了这些,宋丸子清了清嗓子说:   “这肉都快下锅了,讲故事的人怎么还不开场?”   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肉的王海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得“讲故事”。   这事儿其实要从他进了落月宗之前说起,落月宗的掌门之前有两个亲传弟子,大的那个今年快两百岁了,是个已经成了位金丹期长老,叫许幽,五品的水火双灵根,现在是落月宗声势最大的丹师,另一个叫云弘,六品的土木灵根,现在也是百岁之下法修中据说实力最强的人物。   落月宗之前那一任掌门并不是现任掌门的师父,甚至也不是师兄,而是他的师弟,二百多年前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把掌门之位交给了现任掌门,现任掌门之前连个弟子都没有,两袖清风,一心修道,当了掌门之后也不怎么管事,只是收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底子,这两个弟子一个把持内门丹堂,一个掌管戒律院,大概都把自己当成了落月宗的下一任掌门。   “我师父一收了我,我那许幽师姐就对我可好了,天天给我送丹药。我那个叫云弘的师兄在人前也对我不错……”   一个才刚练气的小师弟,恐怕百年内都对这二人的地位毫无威胁,他们自然愿意拉拢于他。   王海生呢,长了一副憨厚模样,其实脑袋的小算盘拨得震天响,嘴甜喊两声师姐师兄又不会掉块肉,有便宜就占,要他干点啥就装傻,在这斗法的两人之中活得很是滋润。   半个多月前,他在这院子里吃了两块石菌子就进阶了练气二阶,回去之后自然瞒不了其他人,师父和许师姐自然是夸他天资过人,那云师兄嘛……   “之前有几个师兄都看着跟我挺亲的,结果,嘿嘿嘿,这次我回去,他们都拐弯抹角问我是不是有了什么奇遇啊,比如试炼场里有点儿啥。他们不说试炼场我还想不起来,其实我测灵根之前就见过云师兄了,他想教训什么人,结果被长生久的人反过来教训了,那时候他直接捆了落月宗里两个人走,说不定就是那俩人偷了什么东西藏试炼场了。”   用带着香茅草气味儿的草叶将牛肉扎起来放进锅里小火煎着,宋丸子没抬头,脑海里在想着当日将灵气灌入她身体的那块“问道石”,如果说那试炼场里真有值钱的东西,大概只有那个了吧?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回答什么?我是掌门亲传弟子,我六品五行灵根,他们问我什么我都答?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王海生哼了一声,敲了敲大黑锅,“姐姐,我上次就想说了,你这锅怎么越来越丑了?”   幸好这锅里的几团灵火都没有灵智,不然王海生现在已经被它们合伙烧死了。   年轻男人对着锅里的肉擦了擦口水,接着说道:“我跟他们不欢而散,第二天,就有两个人受了重伤,还说是有人半夜跳进他们房间把他们打伤的。姐姐,我觉得这肉能吃了!”   等不及宋丸子答应,他已经伸出手去捏着草叶的一角,将一块肉香满满的牛肉拎了上来。   刚刚跟王海生发生了不愉快,接着就被人打伤,用的法器还跟王海生所用的相似,自然而然地,就有人认为是王海生所为。   可这一场纷争,结束得却极简单,因为那天夜里王海生这个“凶手”跑去青灯崖找蔺伶长老,正好碰到蔺伶长老给悦容峰的卢长老行功疗伤,又有卢家族人在青灯崖闹事,喊着卢家大少爷被落月宗弟子欺负了,求卢长老做主。   王海生这个“欺负人”的“罪魁祸首”主动站了出去,跟卢家人理论到了半夜,那是整个青灯崖还有悦容峰的几位管事都看见的。   “唉,所以打伤了同门这事儿没我的份儿,可我跟卢家起争执的事情就让我师父知道了,他让我解了那卢老大的禁制,又让我少下山,我是等他又闭关了才出来的。”   嘴里嚼着牛肉,王海生深吸了一口气:“要是这时候有酒就好了,我有个族叔,可会酿酒了……”   酿酒!?   宋丸子一把抓住了王海生的肩膀,将他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姐姐?”   “你会酿酒么?”   “要说该怎么做,我是都知道,可是我自己没动手过……”   “知道怎么做就够了,你看看我这些哪个能当曲来用!”   躺在地上的周妍儿悠悠转醒,鼻尖萦绕着似曾相识的气味,模模糊糊中,她看见了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正纠缠着一个年轻男人。   “砰!”王海生闪躲不及,是宋丸子手中一个蓝色的阵法闪过,才让他免于被法器所伤。   “男人!没个好东西!”被他辛辛苦苦背回来的那人恶狠狠地瞪着他。   ……   今天大概是个听故事的好日子。   看着锅子里咕嘟咕嘟炖的羊肋排,宋丸子这样想着。   在王海生那儿听了一耳朵的师门内斗之后,她又从这自称叫周妍儿的女人嘴里听来了一个世家恩怨。   周家曾有两个兄弟,老大修为平平继承家业,老二天资出色,进了落月宗之后很快就成了筑基修士。为了和自己的弟弟打好关系,那周家老大就张罗着给自己弟弟找个道侣——一位同样出身小世家的练气期女修。   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法修都清心寡欲,自然也不会娶妻生子,可是出身世家,本就对家族繁衍有一份责任在,各个家族也都有些“生子秘技”。   那女修很快就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儿。   过了两年,外出游历的周家弟弟遇险身亡,却有一个锻体境的女体修带着一个男孩拿着他的信回到了周家。   周家的这个弟弟,就周妍儿的爷爷。拿着信进了周家的那个孩子,就是周妍儿的父亲。   周妍儿的奶奶和父亲是最后见过她爷爷的人,回了周家,他们便拿出了几件法器和丹药送给了族里,也十分识趣地自认是周家旁支,不与那世家出身的女修和孩子相争。   可这就成了让周妍儿家破人亡的祸源。   “我大伯一直以为我爹和我奶奶手里有我爷爷留下的很多宝贝……”   无论是吴鑫的有意勾引,自己的丹毒深重,还是自己父亲、母亲的惨死,其实都是他们的精心安排,为的就是拿回他们想象中爷爷的遗物,还有抹除他们一家人。   “人心叵测,不是一个人蒙着眼睛自顾自往前走,就能躲过这些算计的,可恨我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了,娘死了,了,爹死了,我也死了……还是蠢死的。”   丹毒沉积于经脉丹田,让人体内灵力不通,血肉萎靡,明明是个寿元堪堪过半的修士,周妍儿看起来已经十分苍老,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一对小小的酒窝,透着一丝曾有的天真。   “我在心里筹划了好久,怎么催动法器,怎么杀了他们,可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半月前,我有了能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我就把他们引到一起,用我爹教我做的灵爆丹,将他们……”   “周姑娘,你能能不能说一下,你是用什么把他们引出来的?”   刚刚还一脸快意的女人闭上了嘴。   替宋丸子筛选酒曲的王海生用袖子擦擦自己脸上的汗,坏笑着说:   “你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就把你交出去。” 第43章 起势   “城南周家整个后园子都被炸开了, 几个长老和族长都死了, 哎呀,太惨了, 现在周家满城找凶手,就连银甲卫都出动了。”   一大早, 方常富就听说了昨夜周家发生的事儿, 城上无数道流光闪过, 那是筑基以上的修士赶了过去。   这事儿本与他这个行商没什么关系的, 可看见老驴找了过来, 他心中顿生不妙的预感。   ……   好好的一锅炖羊排,差点被周妍儿炸飞出去。   那灵爆丹果然厉害,手中撑着阵法压制着那东西不爆, 宋丸子差点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这无争界的女孩子是不是天生八字有问题?一个两个炸天炸地的,要么就爱抢劫?”   再次弹压住自己体内灵气的躁动, 半边脸眉目如画就是画布很黑的女人忍不住这样说道。   为了余庆堂那些饱受折磨的伙伴, 周妍儿并不想说出极品灵气丹的事情,王海生一激之下, 她竟生了自尽守秘之念,要不是宋丸子在灵气的运用上比她娴熟百倍用阵法化去了灵爆丹中的灵气,她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看着那个极漂亮的女人为了救自己而竭尽全力, 周妍儿跪在地上低着头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我……”   偏巧在这时, 有人从隔壁的院子上爬了过来, 嘴里急急地说:   “荆道友, 咱们卖给余庆堂的药怕是要惹麻烦了!这次周家出事,牵扯到了余庆堂的人。”   周妍儿:……   方常富在这两宅院之间翻墙往来习惯了,竟不察园中还有别人,看见王海生和周妍儿,他脚下一顿,差点从墙头滚了下来。   听见他声音的时候,宋丸子强撑着,又给自己换回了荆姐的容貌。   片刻之后,周妍儿知道了自己的伯母和吴鑫竟然没死,万分后悔自己昨夜没有把灵爆丹尽数扔出去,炸他们个粉身碎骨。   “趁着周家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周姑娘赶紧离开流月城吧!”   这么一个天资出众的女子若不是遭逢大变又怎么会使出这么玉石俱焚的法子,方常富对她心里还是有些怜悯的,若是这人没有误打误撞进了荆道友的院子,他心中的怜悯还会再多两分,现在,他的话里有那么一点怜悯,更多的是希望不要沾惹麻烦。   周妍儿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被一只看起来清瘦但有力的手拦了下来。   “你是要去斩草除根。”   甚至说的都不是问句。   宋丸子自认已经摸清了这些无争界烈性女子的套路,一言不合,炸!阻我前路,炸!一次没炸死,接着炸!   周妍儿抿抿嘴,想不认的,却还是点了点头。   手上还带着羊汤味儿的宋丸子神色淡淡:   “周家刚出了事,流月城的人会管,落月宗的人怕是也会去,你现在去是去送死。”   听了她的话,周妍儿咬了一下嘴唇,眉宇间带有几分坚毅地说:“我一身丹毒,修炼再无指望,又害死了自己的爹娘,活着也没什么用了。”   “你昨夜用你的命去换了仇人的几条命,就算死了,也可以说自己是赚了,他们死的死伤的伤,你却还能在这里,可以说是大赚特赚。但是眼下,你是要你的一条命去换两个残废的命,值得么?”   宋丸只用了短短两句话就让周妍儿不禁低头思索,她收起自己的手,勾了一下唇角,接着说道:   “报仇这种事,可赚不可亏,那仇家早就欠了你家几条人命,要是你报仇还报亏了,岂不是让仇人笑到了最后?如果我是你,就安心等着风头过去,那些欠了你的人经过这一次,会永远把你当成颅上之剑,喉中之毒,你一日不死,他们就夜不能寐。而你呢,在他们为你忐忑的时候,大可以寻找修为更进一步的机会,来日若是成了一名筑基修士,想要将他们彻底斩草除根不过是动动手指头而已。”   方常富的眼里,荆姐道友是个爱看玩笑又极聪敏的人,有一手让人叹服的丹药技艺,为人也绝对的随和。然而今日在这里听她随口说起报仇的事情,方常富却觉得这荆道友身上隐隐带着一股煞气。   那边,宋丸子还在“训诫”着周妍儿:   “凡人界兵家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杀掉一个人并不能抵消你的痛苦,但是你可以让他比你还要痛苦……”   在一旁垂手听着,方常富不由得心中一抖。   王海生埋着头继续研究着坛子里的“灵谷曲”,心神守一,专注到了极致。   当日在登仙台上宋丸子一身异光追杀高盛金的一幕不知震慑了多少人,他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尽管在那之后她总是更像一个走惯了江湖的厨子,他的心里也明白,懒懒散散的宋姐姐是个……会兼任复仇者、杀手、谋士的厨子,也是让人不由信服的伙伴。   周妍儿最终抛下了那玉石俱焚的想法,被宋丸子拉着手拽到了大锅边上,手里捧上了一碗装了脱骨羊排的白汤。   “吃一点热的,就不会想着活啊死啊的了。”   看着白汤上面飘着的绿色“葱花”和“香菜”,周妍儿轻轻吞了一下口水,然后放在嘴边喝了下去。   临照城中让无数体修趋之若鹜的生肌丹液效用更甚从前,女人身体内的多处暗伤处都隐隐发热,体表那些新受的外伤更是加快愈合,带来了一阵让人欣喜的麻痒。   周妍儿不想死了固然可喜,可摆在眼下的问题也要解决,如今半个城的人怕是都在找她,也肯定会有人知道她手中丹药的事情。   方常富的意思还是想让周妍儿出去躲躲,王海生却大手一挥,从地上站了起来,顶了一脸不知何时蹭到的灵谷末儿说:   “极品丹药?我给的!帮她报仇?我干的!我一个堂堂落月宗的掌门亲传弟子,路见不平救了个女孩子,随便给了她几样东西帮她报仇,谁要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尽管找我好了。”   ……   夜深人静,王海生走了,还带走了周妍儿,女子本不想跟他走的,他却说:   “你就活在他们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地方,让他们时时想报仇偏不能,又时时怕你借我之势杀了他们,岂不是更痛快?”   细想了想,周妍儿还是跟在他身后走了。   走之前,她从颈间拽下了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了宋丸子。   方常富也走了,走之前还处在“自己竟然见到了传说中落月宗长老新收的六品五行灵根亲传弟子还一起喝了灵液吃了丹药,他还拍自己肩膀喊自己兄弟”的震惊中。   跟宋丸子告别的时候,他忍不住说:“荆道友,你认识的人还都真是人中龙凤啊!”   人中龙凤么?   明明都是吃完饭不刷碗的。   收拾了碗筷,清理干净锅,再把院子里清扫一遍,宋丸子看着被王海生摆弄过的这些“曲块儿”,挑出了一块儿裹了一层黄白色点点的,又用温热的水调了一些灵谷粉,将那曲块儿掰了一小块和入其中。   周妍儿留下的锦囊,宋丸子没打开,扔进了储物匣里,救命之恩什么的,她不认,这东西她也不过是暂作保管。   一整天都没闲着的宋丸子还记得自己今天没有练功,一步踏入了那聚力阵中,她才想起来,自己之前将这阵法调得力气大过了头,还没改好。   “下次再有人想死,就让她在这里跑上一个晚上,她就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了!”   呲牙咧嘴地这样说着,身上连幻阵都有些撑不住的女人还是抬腿在里面跑了起来。   几百年,几千年,天下无数修士所求的,就是将自己的命数延长一日,又一日,长生不是快乐事,却能让人看见更多快乐,长生不是痛苦事,又能让人看见更多痛苦,她行于这个世间,也做过想要玉石俱焚的事情,也想过自己要用一条命让所有伤害她的人都后悔。   如今回过头想想,她也是曾经如此烈性如火的。   身处阵法中的女人深吸一口气,双颊已经涨红,眼睛里却是在笑的。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趴在地上睡了不到两个两个时辰的宋丸子一下跳了起来,她的那口大锅里,原本不过一掌大小的灵谷粉团儿已经彻底膨胀,看着足有铜盆那么大。   “这老面还真成了!”   将那面团揉了几下分成小块儿挂在屋上晾干,宋丸子美滋滋地将其中一小块儿又和进了灵谷粉团子里。   是先做个香香软软甜滋滋的发面饼呢?还是用调个肉馅儿包包子呢?   包子是包羊肉的?牛肉的?还是猪肉的?   脑子里一下跳出了一堆好吃的东西,厨艺高超的宋大厨掐着腰,心里很是为难。   ……   流月城的花叙雅筑本该随着清晨的来临而渐生萧索,却还因为银甲卫和城中几个世家的人而热闹着。   在那热闹的正中,王海生一手揽着花叙雅筑的鸨母,一手拉着周妍儿的手,一条腿踩在云楠木的椅子上,嘴里说道:   “我带着我刚认识的姑娘来找我的红颜知己,你们这些人还真够扫兴的。有本事就把我拿了,不然就赶紧滚!”   周家一个依附于落月宗的区区小世家,如何比得上落月宗掌门的六品五行灵根亲传弟子,看着那些人不肯走又不敢退,王海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许师姐出身世家掌管丹堂,云师兄出身世家掌管戒律院,他一来就与这些世家接二连三地闹开了,他的师父只会更喜欢他。   没人会不喜欢只听自己话的刀。 第44章 丹师   周家长老和族长的死, 在这流月城中多少也算件大事, 却因为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掺和进来而不了了之。   落月宗的外门管事亲至,将王海生好言劝回了落月宗, 那纨绔样的臭小子走之前把周妍儿留在了花叙雅筑,手指从银甲卫到周家人身上依次点了过去, 放话说:“我家妍儿要是少了一根头发, 让我知道了……”余下的话他没说, 眼神儿已经包含了所有的意思。   那天之后, 整座流月城里的人都知道杀了周家前任族长的那个周家旁支之女就住在大名鼎鼎的花叙雅筑中, 却没有人敢对她出手。   周家继任的族长周妍儿的堂叔,算起来更是旁支,修为不过区区的练气九重,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王海生对上。周家并不是没有敌人的,有一次, 那些人浑水摸鱼想要对周妍儿出手, 吓得这本就胆子不大的新任族长半夜里亲自带人去了花叙雅筑,口里喊着“侄女儿, 叔叔来护你!”   一语之间,所谓的“世家颜面”被他丢了个干净。   躺在床上等着排净丹毒再吃生肌丹的前任族长夫人、周妍儿的大伯母,被这消息生生气到了口吐鲜血。   她也曾挣扎着对那假惺惺来看她的新任族长夫人说起了周妍儿手中那奇异的极品的灵气丹, 得到的是一声冷笑:   “落月宗掌门的弟子拿出来的东西能是寻常货色?你是想让我们查这丹药,还是想把我们整个周家都牵扯进去?”   周家的几条人命, 在这流月城里, 哪里抵得上那一人的喜怒?   在流月城的商铺里听人们说起这些, 做平常男子打扮的宋丸子捻着手里和花椒类似的灵植种子,眉目不动。   这名为无争的修真界,有何处不争?   王海生那个从渔村里走出来一路机缘巧合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已经明白了借别人的相争为自己达成所愿,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远不及他。   那类似花椒的灵植种子她要了半袋子,一种细长翠绿的豆荚,她要了两把,又有人送到这灵材铺子里几只肥肥的长尾鸽,鸽心可以用来炼制一种调息丹,她直接把整鸽都买了下来。   前些天她有了能发酵的灵谷引子,喜不自禁地做了几个牛肉包子,却没想到那包子里含的灵气太多还专往经脉里跑,她辛辛苦苦了半天,只能吃一口包子,还是皮儿比馅儿多的一口。   今天这个豆荚据说是能做开识丹,帮助筑基初期的修士点开灵识的,希望和猪肉做成豆角肉的包子之后她能多吃两口吧。   想起自己在这无争界吃东西吃得吐血,还吃出了法修的灵根气团,宋丸子的心口一塞。   肩上扛着装了豆荚和花椒的布袋子,手中提着鸽子,她走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听见身后有两个人在争执:   “去神鼎山当试丹人?你莫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吧?”   “试一次药就有五十块下品灵石,试上几次,我就有钱买那法器了。”   “神鼎山上那些人的丹药是能吃的么?”   试丹人……   走在前面的宋丸子的眼前一亮,她那些做出来又不能吃、不能鉴别效用的饭菜可以找这些人去吃了!   不过,这世上居然又厨子自己掏钱让别人吃饭?   站在繁华的流月城街头,宋丸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神鼎山位于流月城西北方向,出城后走上几十里,有一座形状似丹炉的黑色石山终年丹气缭绕,正是流月城中丹师们的炼丹之处。   此地引来了栖凤山中的火焰,不仅能让各大家族的丹师用来炼丹,还能为在神鼎山中热衷于炼制新丹的丹师们提供试丹人。   “在神鼎山中炼丹,下等鼎一天十块下品灵石,中等鼎一天二十块下品灵石,上等丹鼎是一天五十块下品灵石,道友若是一次付清了十天的费用,我们便给你减掉两日的费用。”   “十天,下等,你们这边的试丹人什么价?”   样貌让人过目即忘的中年男丹师从袖中掏出了一袋灵石,神色淡淡地问道。   “试一种灵丹,一百五十下品灵石,五十下品灵石是押金,若是试丹人无恙,就可以将押金取回。道友,我们这里还可以代卖丹药代买灵材,您若是有所需要,尽管说话。”   修士点了点头,拿起九百二十一号丹房令牌就走进了神鼎山中。   一走进神鼎山,就能看见密密麻麻一排一排紧闭的房门,浓浓的丹药气息四下弥散,那修士拾阶而上,走到第九层,找到了九百二十一号丹房。   将那令牌插进丹房门上的木槽,他走了进去,关上门,然后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储物匣,又从储物匣里掏出了一口丑不拉几的大黑锅。   “用你炖汤,用那个烤肉。”   那人指了指房间中间孤零零站着的丹鼎。   这“丹师”自然是咬着牙拿着灵石来了神鼎山找人试“丹”的宋丸子,可恨这神鼎山的试丹人只给在山中炼丹的丹师用,她还得额外多花些灵石来这里租个丹炉。   既然花了灵石,她是绝不肯浪费的,不仅在储物匣子里装来了她积攒的所有种类灵材,她还专门装了一头羊一头牛一头野猪和几只禽鸟,用蒸好的胭脂灵谷加曲酿出来的酒酿,她也带来了。   一整条羊腿均匀地抹上花椒味儿的调料粉,再搽上一层盐末儿,以调鼎手揉捏着肉,散尽其中的煞气,凝聚其中的灵气,待宋丸子的眼中这肉上再无斑驳黑点儿,她便将这羊腿挂在了一旁晾干。   “包子我不能吃,米馒头总行吧?”前日那豆角肉馅儿的包子,宋丸子还是只吃了一口就觉得经脉胀痛,想起来,她就一阵心酸。   凡人界中的米依照米的粘度从强到弱可以分为糯米、粳米、籼米。糯米可用来做点心,粳米用来熬粥最是香浓,籼米口感更清爽,做米皮最好。   这无争界里的胭脂灵谷是透明的淡粉色,口感近似籼米,飞云谷上有近似天上流云的纹路,口感像是粳米,还有一种更便宜的碎花谷,颜色嫩黄,吃起来更像是糯米。   林肃父子培植的玉谷如同面粉,碾粉和团延展性极佳,不过都随着她的储物袋一起被那莫名其妙的小姐姐带走了,就像是个被土匪掳走的美人儿似的,等着宋丸子拿钱去赎。   之前的“包子”是宋丸子用飞云谷粉做的皮,现在要做米馒头,用的还是飞云谷粉,待她调好了米粉团放在一边发酵,又随手拿起了一条去了皮还剃掉了好几条肉的猪腿。   大黑锅里蓄上凉水,宋丸子以体修之力将猪腿劈开,露出骨髓,再下到锅,以小火炖着,这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蓝花野猪和绿玉豆荚都是开识丹的材料,要是我能做出和开识丹相似的东西,这就有多了一条财路。”   如此想着,她徒手举起装满了猪骨汤水的大锅,开始了这一日体修的修炼。   神鼎山九百二十二号丹房是散修丹师冉珏的常驻之地,他的师父就是无门无派的一名散修,靠着几味效用特别的诡丹一路换来灵石修炼到了筑基后期,前几年寿尽而中,他的运气比他师父更好些,不仅继承了师父的所有丹方,还因为一项奇术比别人的成丹率都更高些。   那奇术便是他的鼻子,他的鼻子极灵,光靠闻着就知道炉中丹药到底有了几分火候,不像别的丹师还要苦修灵识。   这一天,他和以往一样炼着“凝火丹”,这丹药可帮助火灵根的法修修炼,如今灵丹就是一切,火灵根的修士们各个财大气粗,这凝火丹的价格也居高不下,他这一炉药已经炼了足足三天,今日就可以出炉了。   一炉药大概十五六颗,他已经想好了,留下三颗品相好的自用,剩下的就卖掉换一笔灵石。   抽一抽鼻子,闭目修炼的冉珏面露微笑,再过个把时辰,这丹就成了。   恰在此时,他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是丹香?却平滑简单,更像是单种灵材的气味。   可若只是在淬炼单种灵材,这香气又怎会如此浓烈?   真是……太好闻了。   在他隔壁,宋丸子放下手中已经炖好的一大锅猪骨汤,把腌渍入味的羊腿放在了去了盖子的丹炉上。   栖凤山的红火从地脉中被引出,在炉中熊熊燃烧,很快就将羊腿表层燎成了诱人的金黄色。   “看来这些灵火做饭也不错。”   宋丸子拍了拍自己的大锅,这里面封了几种灵火,可她用惯了地火之精,竟然忘了也可以用那些灵火来试试。   羊腿上插着的白片儿也已经有了焦色,那是一种和蒜相似的灵植,此界的修士们用它开的花炼“去秽丹”,可用来给低阶修士和凡人治疗疫疾。   蒜香味和着羊肉的香味掺杂在一起,既浓又烈,宋丸子给羊腿翻了个儿,又蹲在旁边很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一声闷响从与她一墙之隔的地方传了出来。   “有人炸了丹炉么?”宋丸子只想到了这一种可能,嘀咕着当丹师真危险,一不留神就炸,她拍拍手站起来去揉制面团。   借着羊油香气,掺点盐和葱花做几个烤饼也不错,正好配烤羊腿。 第45章 试丹   神鼎山的九百二十二丹房都快成整座神鼎山上 笑话了,自从第一天炸了丹鼎之后, 那丹师几乎每天必炸, 还越发炸得精彩激烈。   到了第四天, 他忍无可忍, 顶着一身丹灰再次冲到九百二十一丹房门口, 又被神鼎山的人拦了回去。   若是不能保证来这里的丹师都能心无旁骛地炼丹, 这神鼎山又如何敢收丹师的灵石让他们来炼丹?   冉珏炼丹之术再高明,也不过练气后期修为, 在神鼎山的筑基期管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丹师大人,您已经炸炉四次了, 周围几个丹房的丹师可是对您很不满,要不是看在您与我们神鼎山相交多年的份上,我们已经退您灵石请您走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打扰别人炼丹了?哈?那我隔壁一直在炼奇怪的丹药, 那个味儿打扰我炼丹, 你们管不管?”   管事深吸一口气说:“我只闻得到炸炉的糊味,丹师大人炼丹都是有气味的。”   “你就让我问一问, 我隔壁做的到底是什么丹药!”   “您应该知道规矩, 在神鼎山, 丹师炼的丹药都是保密的。”   九百二十一丹房的地方已经摆了满满一堆东西, 大黑锅里蒸着落花谷, 在那锅边上, 是一桶米白色的浆水——宋丸子之前在方常富那儿找到了一种类似甘蔗的灵植,甜度远胜万眼玉藤,她将这灵植的汁液都榨出来然后反复过滤, 只等蒸好了“糯米饭”再将之熬煮一下,看看能不能取到糖。   现在,宋丸子正忙着磨云香豆的豆浆,石磨随着她的手缓缓转动,被用水泡足了的云香豆在这研磨间粉身碎骨,交出了自己的一切。   不知为何,看着这豆浆,宋大厨就想起了周妍儿的故事。   世间,万事如磨,入了这十丈红尘中,无人能再保有自己曾经的模样。   可同样,有东西能让人支离破碎,也有东西能让人重新成型,比如加在豆腐里的石膏水,还有压在豆花上面的石板子。   人的意志也如豆腐,能凝结在一起,面对重压之后,也会有新的韧劲儿。   丹鼎上刚刚烤完一只大蹄髈,如今正空着,等一会儿制造出了糖,宋丸子还想来个甜味的烤鸡。   两个时辰后,她听见自己隔壁的丹炉又又又炸了。   到了神鼎山的第八天,宋丸子回了流月城一趟,给方常富又送了六百颗牛肉丸,顺便又取了三百下品灵石。   要赎回自己储物袋的五百中品灵石合五十万下品灵石,单指望每个月这几百颗牛肉丸的入账,她能搓到地老天荒,不研究点儿新的菜是不行的,可这研究新菜……   “这丹你吃着觉得怎么样?”   随手往方常富的嘴里扔了一颗用落花米做的糖豆儿,宋丸子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却发现他脸上的皮肤似乎更白了,脸上还多了点儿粉嫩色?   “荆道友,我没什么感觉,这丹药倒是奇特,会化掉之后落进喉咙里……”   方常富的唇上本是蓄了微髭,如今这唇红齿白的模样实在分外辣眼,宋丸子心想你不用告诉我你什么感觉了,我现在感觉是很不舒服。   “咳咳,这丹是用了玉颜竹做的,有养颜之效,我这有二百粒,你看着卖吧。”   再到了神鼎山,宋丸子径直去找了试丹人。   这些试丹人试丹药可不止是简单地吃一口就算,而是要运行神鼎山中给他们的功法,说出自己经脉血肉中的变化之处。试丹一次为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中他们可以吃下三颗同样的丹药。   站在一扇铁门后面只一双眼睛往廊道里看,站在宋丸子身边的神鼎山管事还跟她说:“这里的试丹人都是功法纯熟能辨出身上细微变化的,无论是诡丹还是补丹都经验丰富,丹师大人尽可以放心使用。”   宋丸子挑了挑中年男人平直的眉毛:“你们的试丹人连诡丹都可以试?”   “丹师大人但有所需,神鼎山都可以为大人们做到。”   眼睛看着那些任人挑选的试丹人,宋丸子对于这无争界的丹师们到底能活得多滋润,又有了新的见识。   人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她的目光突然一顿,停留在了一个牌子上:“退二十灵石”。   “这是什么意思?”   “丹师大人,那是个体修,试丹比旁人便宜二十灵石,生怕别人不知道。”   “体修?就比旁人便宜么?”   “毕竟大人们的丹药大多是有益法修修行的,这些体修为了多些机会,只能降价试丹,您若是有诡丹倒尽可以给他们去试用,体修也确实比法修更结实一些。”   那筑基期的管事这样说着话,脸上对体修们的轻视一览无余。   宋丸子不再说话,点点头,又指了指那个降价的体修。   没一会儿,这体修便站在了一个黑屋里,手中拿着一颗红色丹药,抬起头看看他面前的黑门,和黑门那头站着的人,他毫不犹豫地将药吃了下去。   丹药很小,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味道滑到了腹中,是香的,过了大约一刻时间,这试丹人感到一股淡淡的热意冲向自己的四肢百骸,他瞬间脑海清明,仿佛身上沉疴尽去,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这种感觉在他的身体里回荡了一会儿就散去了。   “经脉震荡,血肉灵气充盈,有旧伤将愈之感,半柱香后再无所感,仅剩灵气……无、无丹毒。”   最后三个字,这人说得极小声,他本不想说的,因为他以为是丹师拿错了丹药给他,转念一想,这药他吃也吃了,还是该说的都说了吧。   暗室中发出了一阵声响,那试丹的体修往旁边一摸,是另一颗丹药跟刚才一模一样的丹药。   他吃了下去,仍然没有察觉到丹毒。   三颗丹药吃完,那黑门另一侧始终没有动静,这试丹人已经吓到连话都说不出了。   他、他居然连吃了三颗没有丹毒的极品丹药?   一颗丹药的效果确实轻微,可是连吃了三个丹药之后,他发现自己身上曾有的外伤真的淡了。   “谢、谢谢丹师大人!谢谢丹师大人!”   似喜似涕的喊声回荡在空空房中。   宋丸子已经走小道回了自己租的丹房,找出自己炖的鸽子汤,那颗所谓的丹药,其实是她用糖浆将冷凝的鸽子汤包裹在其中而已。   拿出《上膳书》,看着被评定为“见形”的“明音草、松隐花炖长尾鸽”,宋丸子用笔在上面记下了这汤有充灵气、愈旧伤的功效,倒是跟她想象中定心神的效果差了不少。   可见用材料做出来的饭效用也未必跟炼成的丹药完全相同。   再往前翻翻《上膳书》,她来无争界之后做的饭菜大多被她辨明了功效,记在了上面,看着这些菜,再看看后面这上膳书主人的“札记”,宋丸子本想提笔写下“于丹房中立鼎烤肉,架锅炖汤数日,得新菜数样,心甚美。”   可那笔在纸面上抖了抖,到底落不下去。   来神鼎山当试丹人的大多是生活辛苦的修士,可即使是生活辛苦,体修的辛苦也比法修的更便宜一些。   因为他们不能炼丹么?   只是因为体修不能炼丹么?   饭香四溢的丹房里,宋丸子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一切都要慢慢来,无论是赚钱赎回自己的储物袋,还是靠着灵食让人们不再那么依靠丹药。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再看着这偶尔便会入眼的不公,还能忍耐多久。   ……   无争界临照城   从幽涧到临照,中间要越过雪山,换成寻常修士徒步行走,怕是要半年才能走完,可樊归一只用了不足一月的时间。   进城后,他先去了宋道友落脚的凡人客栈,问道:   “请问,宋丸子道友还住在这里么?”   同寿客栈的老板娘穿了一身桃粉色的衣裙,在这越发凛冽的冷风里摇摆出了一丝春意。   她搽了胭脂的脸上一双明眸仿佛含着水,柔柔地看着樊归一,轻启檀口道:   “这位仙君,您说的是谁呀?”   “一位姓宋,叫宋丸子的修士,黑瘦,大概这么高,常爱背着一口大锅。”   老板娘极认真地听着,眼睛随着樊归一比划的动作转来转去,然后她垂眸思考了一下,笑着说:   “仙君想要找另一位仙君,怎么跑到我们这凡人住的客栈来了?”   走出客栈,樊归一暗想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宋道友住的地方,这凡人的客栈似乎都差不多的样子,大概不是同寿而是同喜同悲之类的名字?   好在他还记得有一处是宋道友常去的。   坐忘书斋门口守着的白发修士不见了,新来的锻体期修士双目有神,肌理结实,身上还带着刚进阶不久的气劲。   樊归一走过去问起宋丸子,这修士也是一脸的茫然:   “道友,坐忘书斋修士们来来往往,我久住临照城几十年,就没见过您说过的这么一位道友。”   这临照城里,仿佛宋丸子从未曾来过。   樊归一又问起荆哥,城中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无论是开店的还是行路的,也都摇头不知。   他招出城中的黑甲卫相问,竟然也都是一问三不知,他提出要见城主,却被告知城主要睡到明年。   明年?!   想想宋丸子低微的修为和手中的异丹,樊归一立在城门之下,凝神静气,双手结印,一个金色的大掌脱出他的手掌,重重地砸响了城门顶上的大钟。   一团白色的焰火从城墙上冲下,似是一活物般与樊归一的一双手掌相搏,那火焰极热,来往几十下之后,樊归一尚有余力,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灼烧得七七八八。   “九薰师姐,我一个半月前托您照顾的宋道友如今身在何处?”   “被我烧了!”   ……   无争界流月城   卢家三长老带着一众人坐上了前往临照的飞舟,他们此行有三件事:   其一:带回伤了大长老的卢十九问罪   其二:清查临照城中有何事扰动大长老心神   其三:查探传闻的异丹之事,若有,灭之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感觉又要搞事情了! 第46章 再炸   宋丸子从神鼎山出来, 方常富的手上又多了好几种丹药。   让他自己变得面若敷粉那种玉颜丹, 花叙雅筑不仅把二百枚丹药一口气全包了,价格更是高达十五颗下品灵石一枚, 那艳若春花的鸨母看见了方常富的脸之后,三颗中品灵石掏的眼都不眨。   提振精神, 调理旧伤的那种丹液, 方常富通过老驴卖给了行走在疏桐山周围以打猎为生的体修们, 因为这药没有储物匣的话只能放个三五天, 虽然药效不错还没有丹毒, 到底也只卖了五块下品灵石一颗。   另有一种能让法修增长些微灵识的丹药,一个总有女子的掌心那么大,外层是透着点点黄的白, 戳一下极是细软,这种有益灵识丹药从来在丹药行市中一丹难求, 方常富自己连吃了四个, 打着嗝儿把六十个“丹药”分别卖给了老驴、花叙雅筑的鸨母和他的几位至交。   糖豆子、鸽子汤和豆角猪肉馅儿的包子,刨去了给方常富的分成, 宋丸子到手了四块中品灵石,之前她卖了灵气丹赚的灵石,买材料和去神鼎山都花了个差不多, 这四块中品灵石可以说是她的全部积蓄了。   如果不算她储物匣里满满的烤羊烤牛烤猪,炖羊炖牛炖猪, 饺子包子馅饼和豆花豆浆豆腐的话。   方常富觉得宋丸子这钱来得实在是不够快, 也不知道为什么, 花叙雅筑那边一直没有他想象中的丹药一炮而红,那些常去花叙雅筑的修士们暗地里搜寻丹药,他再通过老驴高价出售的过程,等了这一个多月,他都烦了。   “就因为东西太好了,所以才卖不动啊。”   听着他的抱怨,正在用石板压掉豆腐中水分的宋丸子笑了笑,一件东西若是太好,数量又稀少,人们又极需要,自然有人会选择高价卖掉,有人会选择藏起来,如今这状况,哪怕不是花叙雅筑的鸨母扣下了丹药,也是她手下的其他人瞒着她将丹药藏了起来。   “荆道友,你这是在做什么新品丹药?”   “是啊。”宋丸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了点头,抬起石板,用木片将被压实了的豆腐切成了一寸半见方的厚片。   方常富一脸惊奇地说:“您之前给我的开识丹形状已是奇诡,这次的丹药难不成竟是方形的?”   不仅是方形的,还黑,不仅黑,还臭。   送走了方常富,宋丸子搓搓手,继续做她突然想起来的臭豆腐。   这云香豆她不管吃了多少都没事儿,做的豆腐包子、豆腐炖菜也都能吃,想来这个臭豆腐也能让她吃个痛快吧!   撸起袖子,她把豆腐转到了盆中,又用刷洗干净的木板盖在盆上,放到设了阵法的温暖房间里。   王海生回到落月宗之后受了师父的几句训斥,周家的血案就被轻轻放过了,老实了几天之后他再次下山,身后却跟了几个人。   心知不能将这些人带到宋姐姐那里,年轻人摸摸自己想念美味的肚子,抬步去了花叙雅筑。   花叙雅筑的鸨母叫鸾娘,腿长腰细,艳若牡丹,是王海生极喜欢的长相,所以第一次跟落月宗外门弟子来此处的时候,那些人都去纠缠于别的娇花弱柳,他就缠着这个年纪大概比他曾祖母还大的鸨母。   那鸾娘阅人无数,见他眸光清正,又是落月宗罕见的天才,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亲近,也是为花叙雅筑又找了个靠山。   跟着王海生的人都是云弘安排的内门弟子,从小就在落月宗里修炼,连下山都少,何曾来过这种地方,被花娘们一拖就走,看得王海生嘿嘿直乐。   “小冤家,你可有带好些的伤药来?你交给我的那姑娘身体里丹毒沉积,我辛苦寻来的上品疗伤丹药她也不敢吃。亏得我手上有一种奇异的灵气丹,如今她倒是比之前更好些。”   听了此言,王海生终于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都疏漏了什么,别说这周妍儿的伤了,就连宋姐姐的病他都被卢家周家两拨人给闹忘了!   悦容峰的卢长老如今还在青灯崖昏迷不醒,蔺长老不接诊其他病患。宋姐姐的病当然是耽误了,他光顾着跟人勾心斗角,怎么就没想起来给姐姐找点好用的丹药呢?   还有这周妍儿……   看着坐在花叙雅筑廊下气色还不错的周妍儿,王海生挠挠头,对着鸾娘深深一行礼:   “多谢鸾娘慷慨!”   “你这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交代的事情,我哪里敢疏忽?”   懒声懒气地说罢,鸾娘抬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鸳鸯戏水的锦囊,打开,又从里面抽出了一个丝帕包裹的小包袱,翘着兰花指打开那包袱,鸾娘将一颗粉色的丸子放进了王海生的嘴里。   牛、牛肉丸?   鸾娘珍而重之又掏出了一个小锦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小瓶“疗伤丹液”,王海生更是闻到了一股肉味儿。   没想到宋姐姐的“生意”做到这么大。   看着这小小的“丹药”,再看看鸾娘神采飞扬的表情,王海生突然心有所悟,当日在试炼场里,空净就几次说过不能让宋姐姐动用经脉丹田,她来这流月城为的就是求医,可她短短月余就弄出了这些有效用的丹药,让鸾娘这样进不得大丹堂的人都能吃上没有丹毒的温补疗伤之物。   自己来了这无争界,进了最好的门派,拿到最好的资源,口中喊着要将天变一变,做的却是绞尽脑汁在几派人之间苟且钻营。   “我这整个花叙雅筑一个月也不过那么几颗丹药,分给下面人让他们卖了,他们都自己掏了灵石扣下了药,还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呀,也不是傻的,每次都给药提价,好歹多赚几个灵石……”   顾不上和鸾娘说话,王海生拿起她的一件花斗篷披在身上,从花叙雅筑后门跑了出去。   此时的宋丸子却不在那小院子里,而是在神鼎山。   云香豆磨出来的豆浆比凡人界的豆浆香上了几十倍,做出来的豆腐也香几十倍,做出来的臭豆腐居然也臭上几十倍。   揭开木盖的一瞬间,她自己都被臭晕头了。   她自己的小院里有那么多食材,还有发酵的豆酱、酱油,若是被这臭气污了可如何是好,干脆她就揣着臭豆腐到了神鼎山,反正一天十个下品灵石,她炸完了就走,哪管那丹房臭气滔天?   说来也巧,这次她的丹房号是九百二十三。   冉珏丹师连炸炉几天,把自己炸成了神鼎山的笑话,等他隔壁再无异香传来,估计是那丹师已经走了,他备足了材料,施展自己毕生绝学,稳稳地连出了几炉丹药,算一算,十颗丹里面平均竟然有两颗上品,让他自己都大喜过望。   今天,他打算借着这股运气炼一炉开识丹,若是也能出两颗上品,不不不,一颗上品,他找个筑基后期的修士出手,就能再去买一件防身的法器。   先起炉,将碾碎的材料下到丹炉里。以灵识控制丹火去掉丹药中的芜杂,这一步叫初淬。在灵识的调和之下,材料融成了富含灵气的丹液,这一步叫化灵。当丹液被淬炼干净,逐渐降低炉火,用灵识将丹液分开,这一步叫分分神。   化灵与分神两步耗时最长,也最耗费灵识,冉珏借着自己的嗅觉天赋大可以偷懒,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叫“点丹”,是丹修向丹炉中输送灵气,帮助丹药最后成型,也是最后一次化去丹毒提升丹药品相的机会。   很快,炉中的“开识丹”就到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冉珏凝神静气,前些日子的炸炉对他来说也是一场修行,现在,他有莫名的信心,不管再闻见多么诡异的奇香,他都绝不会再失手炸炉。   锅里烧着的猪油开始泛起了白沫,油温已是够高了,宋丸子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先拿出一块手帕想堵住鼻孔,想想似乎不够用……索性把一个小小的阵法设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让自己的鼻子与气味隔绝。   然后,她拿出了臭豆腐,用长竹筷夹着,放进了油锅里。   “砰!”   隔壁似乎又炸炉了?   这些丹师也是不容易啊。   看着臭豆腐一下锅就油花滚滚,她摇了摇头,又下了几块臭豆腐。   “砰!”   “砰砰!!”   “啪!”   炸炉声接二连三地传来,神鼎山的第九层百余个丹房,幸存者寥寥。   ……   卢家的三长老到了临照城,先将卢家十九少关了起来,又查那传闻中的异丹之事,他们的消息是从天轮殿而来,几经转手,多少细处都不可信,可就连卢十九都说这临照城中有了个自称凡人的丹师,炼出来的丹药个个都是极品丹药,他们便不得不信了。   可是出了卢家丹堂,他们再查不到一点关于这丹的消息,无论是问体修、凡人,甚至是法修。   “可见我卢家在此地已经丝毫威信也无。”   三长老摇摇头,打算吩咐下去,卢家丹堂接连一个月半价售丹,查消息不着急,有了人心,多少消息都不过是随手而得。   他想得很好,却没想到他二哥,卢家的当代族长远比他更铁腕。   玉笺上短短的一句话让他的脸色铁青:   “卢氏丹堂撤离临照。” 第47章 无垢   神鼎山创立近千年来, 宋丸子成了第一个因为做的药太臭而被赶出来的“丹师”。   管事们拦下了气势汹汹要找她讨说法的丹师们, 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了出来,如果他们没有都捏着鼻子, 大概他们所说的:“神鼎山并不干涉每个丹师的炼丹,只是如今这丹房实在不宜炼丹”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草草把炸好的臭豆腐都收起来, 料都来不及撒, 假扮成那不起眼男修的宋丸子一脸不情不愿的高冷样子, 最后被人半押半送到了神鼎山门口, 顺便退还了十枚下品灵石, 收好灵石,她还来了一个“拂袖而去”,尽职尽责地表现了一个心高气傲又被冒犯了的丹师。   离开了神鼎山的地界儿之后, 宋丸子立刻改换容貌一路疾行回了流月城,刚刚那些丹师都被被她的臭豆腐熏得半死不活,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想干脆追上来杀她报炸炉之仇呢!   一点臭豆腐就能熏到心神不稳, 这无争界的法修还真是……   曾于怒海惊涛中参悟群星的前·阵修天才默默摇了摇头。   回了在流月城里的居处,宋丸子进门就看见了王海生蹲在石凳上吃她炼过猪油之后剩下的脂渣。   “宋姐姐!”   他还在房子里摸出了盐末儿, 把脂渣在里面蘸一下再放嘴里,咔嚓咔嚓吃得有滋有味儿。   “你怎么来了?”   “我就是想来问问,你去找蔺长老的事儿怎么样了?”   宋丸子从储物匣里拿出了几个包子让他配着脂渣吃, 嘴里说道:“付不起治病的灵石,先努力赚钱吧。”   嘴里塞了一口包子的王海生含糊不清地说:“灵石不是事儿, 蔺长老还挺好说话的, 等卢长老的身子好点儿, 我就说请她下山来散散心,到时候直接来这儿给你把病看了。”   说起来真是容易极了,可作为落月宗千年来最出色的天才,还是最年轻的金丹长老,又岂是王海生一个练气期小辈说请就能请下来的?还不一定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宋丸子给他弄了一碗飞云谷熬得粥,小火细炖粒粒开花,看着就妥帖肠胃。   “治病的事情不着急,十几年我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会儿,倒是你,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的招牌可不如落月宗第一天才的招牌好用,可别失了在修真界立足的根本。”   “嗯。”王海生点了点头,到了这无争界,大概也只有宋丸子还会对他说这种话了。   见年轻人吃完了饭,宋丸子才从储物匣里拿出了自己炸好的那一木盆臭豆腐,那豆腐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劲儿,因为没有豆豉掺碱发出来的卤水浸泡,这臭豆腐的原胚还是淡黄色的,看起来很细嫩,却轻易不会碎,炸过之后更是变成了金黄色,看起来有几分诱人。   宋丸子是怕王海生受不了这味儿才等他吃完饭再拿出来,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只是扇了两下就凑过来看这炸好的臭豆腐。   “姐姐,这是什么?”   “臭豆腐,我以前在潭州学的一道小菜,闻起来臭,吃起来却很香。”   宋丸子往臭豆腐上面撒了一点调味粉,转头看向王海生:“敢吃么?”   “那有什么不敢?我小时候天天看着我爹和叔叔在渔船上飘,我娘做的臭虾酱,晒的臭鱼,哪样不臭?也都好吃。”不知想到了什么,王海生顿了一下,笑着拿起一双筷子,夹了块儿臭豆腐放进嘴里。   “呼!好吃!太好吃了!”连吃了两块儿油炸臭豆腐,年轻人的眼睛都亮了。   宋丸子也把一块臭豆腐放进嘴里,确实比她所预料的还好吃,外面一层极为香脆,里面的一点又极嫩滑,香味很丰富也很厚重。   “嗯,那些丹师的炉子也算是炸得其所。”   王海生连着吃了几块臭豆腐,走的时候还看着那臭气熏天的木盆依依不舍,宋丸子见状用干净的布袋子给他装了一包,他才喜笑颜开地跑掉了。   臭豆腐到底是小吃,吃了几块儿之后也就够了,宋丸子把剩下的臭豆腐胚和油炸臭豆腐都收起来,站在自己设下的聚力阵中开始了体修的修行。   她不知道,被她放在石桌上的《上膳书》又出了新的一页,上写“臭云香豆腐”几个字,旁边的评价在“见形”和“统色”之间闪烁个不停。   另一边,王海生跑了几步,突然觉得身上有点痒,他不在意地挠了两下,裹着鸾娘的花斗篷冲回了花叙雅筑。   “你是掉进异兽的屎坑里了么?”   隔着足有丈远,鸾娘就捂着鼻子不让他靠近了,就连递过来的那斗篷她都不想接。   不光是她,就连想跟他说点什么的周妍儿也受不了他身上残留的气味,连着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到回廊外面去。   见她们这样,王海生嘿嘿笑着掏出了那包臭豆腐。   “虽然闻起来特别臭,但是吃起来真的特别香……”想起来这儿的人都不太知道什么是“吃”,他转而正经说道,“这是一种新丹药,吃下去百病全消!”   他面相憨厚,为了让别人吃下臭豆腐,表情又很正经,为了验证豆腐是好东西,自己又吃了两块。那鸾娘本来说自己就算立刻死了也不肯吃这么臭的东西,到底还是被他塞了一块在嘴里。   周妍儿看看王海生,王海生对她做口型说“我姐”,她就立刻想起了那个极貌美的女子,拿起一块臭豆腐就吃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吧?”挠挠自己的手臂,王海生眨着眼睛看着这二人。   “倒是有些……”鸾娘正想说什么,鼻子里一热,她摸了一下,之间自己的手上沾了黑色的血,不只鼻子,她的眼睛、耳朵,甚至身上也都开始冒出了黑色的血。   另一边的周妍儿更是比七窍流血的她还惨上百倍,痛苦地捂着腹部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了黑血。   王海生手里拿着布袋子呆立在原地,已然是吓懵了。   后院楼上原是有几个花娘在看热闹,虽然被臭豆腐的气味给熏退了,后来王海生纠缠她们鸨母,她们又凑过来看热闹,见此情景,那些人也慌了。   “禁声!”   鸾娘低喝一声,绣着穿花百蝶的大袖一卷,就把王海生和周妍儿都带进了周妍儿的房里,还把门关上了。   周妍儿痛苦不堪地在地上翻滚,身上一层厚厚的血污,已是连面貌都看不清了,鸾娘靠在门上,嘴里也开始吐起了血。   “你这丹药是哪里来的?”   带血的眼睛盯着王海生,鸾娘的身上哪还有一丝的娇媚之气,一只手伸到了王海生的鼻子底下,哑着嗓子说道:“再给我两个……那边周姑娘,你能给多少给多少!”   这这这到底是中毒啊,还是治病啊?   王海生此刻也算是冷静了下来,拿出了两块臭豆腐,看着满口血的鸾娘迫不及待地吃下去,他又拎着布袋子到了周妍儿的面前,看她暂时不吐血了,就塞一块臭豆腐下去,那周妍儿疼得神志尽失,他还很好心地帮她挪了两下下巴,好把嘴里的臭豆腐嚼烂。   一刻之后,鸾娘直起身子,看着自己一身的黑血狼狈,突然大笑了起来。   “无垢丹!极品无垢丹!我居然也吃到了极品无垢丹!”   无垢丹三个字刚出口,她就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自己说出来,那吃下去的药就会变成梦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低声嘶喊,整张脸扭曲又狰狞,状若疯癫。   无垢丹?   年轻男人看看自己手里的臭豆腐,虽然来了无争界的时日不多,他也知道无垢丹的鼎鼎大名,这无争界的丹药分四品,除了极品丹药之外都有丹毒,身体有了丹毒,在跨越大境界之时就多了阻碍,丹毒太多,人的经脉丹田也就都废了,落月宗的内门弟子若是修炼到了练气十重,就可以领到宗门给的一枚中品无垢丹和一枚筑基丹,光这一条,已经足以让无数散修和外门弟子嫉妒到发狂了。   他甫一拜师,就有内门弟子用极羡慕的语气说他将来可以吃上品无垢丹。   现在,他手里的臭豆腐竟然是极品无垢丹?!   再看看那臭豆腐,王海生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手背上覆了一层灰色,用手指一搓就掉了下来,可见也是他身体里的丹毒被排了出来。   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周妍儿睁开眼睛,王海生说的居然是真的,她还真的百·病·全·消!   无垢丹之事事关重大,王海生不知道宋丸子知不知道臭豆腐的效用,可他必须去跟她说一声。   偏偏就在他要走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说:   “鸾娘,外面有人自称是王公子的师兄,带他回师门。”   师兄?   云弘?   王海生心里一惊,看看鸾娘,看看周妍儿,再看看自己,一咬牙,他把剩下的几块臭豆腐都给了鸾娘。   鸾娘眼下也冷静了,一手拢发,一手拿过“极品无垢丹”,清了清嗓子抬声说道:   “正玩儿得开心呢,这些住在山上的道爷真是不解风情,抬几桶水,给王公子拿几件衣服进来。”   百岁之下最强的法修绝非浪得虚名,远远地,云弘就听见了后院中有人来来往往。   “我这个师弟,还是贪玩儿的年纪呢。”   几天后,方常富照例送药来了花叙雅筑,遇到了周妍儿。   两人错身而过,行商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张字条。   “臭,无垢?”   看着字条上的字,宋丸子搓了搓下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臭豆腐递给了方常富:   “这丹药,你吃吃看。”   一刻之后,宋丸子拿着一块儿臭豆腐蹲在地上。   原来这云香豆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没有用,而是对她这个不吃丹药的人没用啊!   “这是无垢丹啊!荆道友,这是极品的无垢丹啊!”   顶着一脸黑血,方常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跳来跳去,眼看就是要疯了。   是啊,让所有人都疯狂的无垢丹啊。   有了这个……   宋丸子垂着眼睛想了想,从储物匣子里取出了整整十盆牛肉丸子。   “五日内,都卖掉。”   方常富看着这少说三四千颗“灵气丹”,嘴巴都僵住了:   “荆、荆道友!”   “之前这些卖得少是我怕死,有了这个,连丹师都不敢让我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另外……”女人想了想,接着说,“这流月城里所有的云香豆,你全部给我买下来……在那之前,先把你手里的两块云香根出手吧,不然,它们很快不值钱了。”   几千颗便宜又没有丹毒的极品灵气丹像是一阵风,吹得整个流月城底层的法修们一阵东摇西晃,相比较这有几十万修士的流月城,这几千丹药并不算多,可是那之后每天都有几千颗丹药流到这城中,消息灵通的丹堂很快就堵到了方常富的门上。   ……   万里之外,也有人被堵门了,却是一家丹堂。   “木城主,撤出临照乃是我卢氏族中的决议,非我一人之愿。”   “哦。”   流火为榻,光焰为被,躺在中间的木九薰打了个哈欠。   “有本事,你们尽管走。” 第48章 乱始   这次,丹堂的人没有像之前一样只在方常富的店门口说话, 而是要将他连着他所卖的“丹药”一起带走。他们来势汹汹, 方常富的脸上倒是极淡定, 口中说着“我带你们去找那制丹的人便是”, 就将这些人带到了余庆堂。   余庆堂里住的都是饱受丹毒折磨之人, 这是普天下皆知的事情, 无争六十六城都设有余庆堂,身体里蓄积了太多丹毒又无处可去的人便在那里, 运气好的话会碰到好心又懂医术的水灵根修士为他们荡涤经脉,稍减痛苦。   不过, 都能沦落到余庆堂这种地方了,又怎么可能运气好呢?   可是今日,他们所见的余庆堂却与他们印象中截然不同。   那些面色灰白, 神情惨淡, 恨不能立时死去的修士们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站在堂中的女人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麻布衣裙,头发上戴了一枚木钗, 眼睛圆圆, 面相清秀。   “诸位, 在下荆姐, 是荆哥的姐姐, 你们要找的炼丹师就是我。”   她这样一说, 那几个丹堂的人就要冲上来动手拿人。   却被女人气定神闲地挥手止住了。   “我修为低微,你们要带我走,我自然反抗不得, 可是走之前,你们先把你们各个丹堂真正管事儿的叫来。不然,我跟谁走都是个问题不是?”   不到半个时辰,流月城中七家丹堂的管事都到了,之前为了百年云香根来找过方常富的赵钱孙三家丹堂当初不过派了几个小管事,这次来的都是总堂掌柜。   看着这些跺跺脚就能让流月城抖三抖丹堂管事,宋丸子先从后面请出了这余庆堂里最后一位没有清掉丹毒的修士。   “难为你,多等了这么久。”   “荆道友,我是自己愿等的。”那修士也是个女子,她先对宋丸子行了一礼,又对着对面站着的孙家丹堂管事行了一礼,“三叔,多年不见。”   孙家管事面色讪讪。   昔日的孙家七小姐,也是天资卓然的一个丹师,那时孙家与吴家斗丹,她为了研究新丹方以身试丹,短短半年就吃下了别人三年都未必吃得下的丹药,乃至丹毒淤塞于丹田,灵识消减,再不能炼丹。孙家赢了斗丹,她孙七娘却在交出了所有丹方之后被弃置于荒院,她是为了续命,才来到这余庆堂中。   今日,她就要在当初抛下她的人面前,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宋丸子从储物匣中拿出一个小木碗,里面装了七八块臭豆腐,这臭豆腐是她改进了豆腐方子之后又做的,臭味更甚从前,那些管事各个涵养极佳,乍闻这臭气也忍不住皱眉掩鼻。   那孙七娘看见这奇臭无比的东西却双眼发亮,几乎迫不及待地就讲整碗炸过的臭豆腐倒进了嘴里。   片刻后,她七窍流血,毛孔中也有黑血涌出,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挣扎,那些丹堂管事却忍不住凑上前来仔细看着她流出的血。   “黑且凝。”   “恶臭。”   “闻之令人心神躁动。”   “自经脉处渗出。”   “这是……”   “果然跟行家打交道,要说的话就少了,这就是无垢丹,我做的其他丹药没有丹毒,这无垢丹自然也没有丹毒,连吃这样几块儿,就算是这余庆堂中的人都可以彻底拔出体内的丹毒。”   捧着上品灵石都求不来的极品无垢丹居然就这么让孙七娘一个废人吃了?!   几个丹堂管事看着孙七娘的眼神都变了,恨不能从她的嘴里把那无垢丹再抠出来。   “诸位还想要带我走么?”   手腕一翻,宋丸子的手里又有了一木碗的臭豆腐,现在那些丹堂管事目光灼灼地盯着木碗,可一点都不嫌弃它臭了。   “荆道友,你不经丹行私售异丹乃是犯了这流月城城规的。”孙家管事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无垢丹,撑着气势对宋丸子厉声道。   宋丸子却笑了笑,随手捻起一块臭豆腐扔进了嘴里,说:   “既然我触犯的是城规,为什么来找我的却是你们几家丹堂啊?既然我是不经丹行做事,怎么来找我的不是丹行执事三大丹堂里的哪一家啊?”   她这一句话,已经将这几家丹堂想要私下控制她交出丹方的图谋点在了明处。   那几个管事看着她说话间又吃下一颗“无垢丹”,心都要揪碎了。   就在这时,孙七娘悠悠转醒,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抹了一把手上的血污,打了个响指,一股清凉之水便从她头上兜头而下,她本就是火木水三属性灵根,方才那张憔悴不堪的脸洗净了污浊之后重新变得年轻秀美。   宋丸子一手端着臭豆腐,另一只手从自己的袖子里掏了掏,又拿出了几个猪肉豆角馅儿的包子和几颗糖豆子,一个调养灵识,一个白肤美颜,都恰好适合这时候的孙七娘。   这两种“丹药”那几个大管事都见过,甚至他们私下也都买了不少,看见宋丸子毫不在意地往外拿,他们平时也是要在心里噼里啪啦算算账的,现在也顾不上了,无垢丹,他们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无垢丹上。   孙七娘对她深深一拜,又看了那孙家管事一眼,便拿着丹药就去了余庆堂后面,那里有上百个被宋丸子用臭豆腐救了的修士,他们已经决意,一旦有人对宋丸子不利,他们即刻动手救人。   “诸位,我这有七十块你们口中的’极品无垢丹’,既然你们说我是异丹,那我就自己吃了吧……”她又吃了一块臭豆腐,突然挑了一下眉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木碗,又说道,“不对,是六十七块。”   随手,她从储物匣里拿出了一个布袋子的油炸臭豆腐。   有一个管事最先忍不住了,劈手就向宋丸子的手中夺来,他是筑基期修为,宋丸子那个铸体中期的修为在他眼里几近于无。   “王管事,你这可不厚道了。”   出手拦下他的是赵家管事,同是筑基期修为。两人就在距离宋丸子不到半丈远的地方眨眼间交手了三次,另有一个管事已经亮出了法器也想出手抢那几十块臭豆腐。   看着几人混战成了一团,宋丸子咂咂嘴又吃了一块。   打,打得再热闹些!   那孙管事冷冷地看着宋丸子,在她拿出无垢丹的那一刻起,今日之事就不可能按他们七家商量好地那样进行下去,可这女子却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之前大肆售卖的丹药不过是引子,将他们这些丹堂齐齐引到这里,再用这无垢丹引得他们内部争斗。   可这局,他们不能不进,这争斗,他们也停不下来。   王家的族长在筑基后期卡了足足二十年,因为清不掉体内的丹毒而不得进境,若是这无垢丹让王家得了,五年内王家将有一个金丹期的族长,那时怕是卢家都要避其锋芒,何况他们这些小丹堂?   赵家早年与王家有隙,万不能看他家做大。   他们孙家也不能。   但这事儿,可以延后再说,有命拿无命吃事儿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眼下的局面是哪家得了无垢丹,哪家就要成其余六家的众矢之的,还不如……   “各位管事,我们何须动手伤了和气?六十七颗药,我们孙家退一步只要七个,其余每家十颗不是刚好?”   混战的几家停了手,一起看向宋丸子手中的布袋子,觉得这事可行。   被所有人盯着的女人在这时又笑了:“孙管事真是义薄云天,荆姐我十分感动,再拿出二百颗无垢丹让你们分。”   一个大布袋子被宋丸子放到了地上,院子里的臭气似乎比之前更弄了数倍,众人却毫不在乎,只看着那袋子,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这下,你们怎么分?”   臭豆腐吃多了嘴里发干,宋丸子取出一个瓷瓶装着的豆浆仰头喝了,再看这些目瞪口呆又满眼贪婪的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想要一国一家长久和睦,其一是均衡,其二是稳定……”这是几年前,苏老相爷在葡萄架子下面躺着,随口教给她的道理。   可惜她人生颠沛,只能将这话反过来用,使人分之不均,处之不安,才能让她步步走向生路。   不管这些人想怎么“和气生财”,自己都会拿出更多的臭豆腐,让他们不均又不安。   二百无垢丹,又二百无垢丹,又是一大袋子……   宋丸子看着那些人,接连几袋子无垢丹,彻底震慑了所有人。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钱家的管事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轻声说道:“荆道友,这无垢丹是你炼的,你想怎么分?”   宋丸子有些无辜地眨眨眼,吃着臭豆腐说:   “我?自然是想分给对我好的人了。”   “你区区一个偷炼异丹的丹师,没有将你废掉根骨已经是我们几家丹堂……”李家管事大义凛然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孙家管事催动法器洞穿丹田,一击毙命。   “既然荆道友说了是要分给识时务的人,那这不识时务的,就不用留了。”   看看死不瞑目的李家管事,再看看法器上滴着血的孙管事、满脸微笑的钱管事,其他四家终于回过神来。   七家丹堂组成的联盟已经破碎,那李家丹堂也不必再留了。   “我需要这些材料,这些无垢丹就是定金,有事就找方常富,你们找来了让我满意的材料,无垢丹我管够。”   看着六家管事每人拿了一百无垢丹离开,宋丸子往自己的嘴里扔了个糖豆儿。   余庆堂的院子空了,只剩了些血,有活人血,也有死人血。   五日后,流月城声名赫赫的李家丹堂灰飞烟灭。   十日后,王家丹堂族长中毒而死。   同日,孙家丹堂大管事被人伏击,丹田破碎,再难修炼。   流月城中风起云涌,那在黑市上颇有名气的私商老驴悄悄开起了一家铺子,支起了一个幡,上书一个“味”字,入了此店的人可以花灵石买丹药,只是必须当场服下,不可带走。   高桌子,矮板凳,丹名写在水牌上,怪异得不像是一家丹堂。   ……   无争界临照城   卢家三长老交出了所有的库房存货,都没办法让木九薰放过他们。   心中恨着自己那张狂惯了的二哥,他对着难得醒着的木城主躬身说道:   “木城主,您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也没什么吩咐,你们的丹师不错,就留在临照城吧。”   这边,木九薰看似对着卢家纠缠不休,不许离开。   另一边,两方人马已经被她安排离开了临照。   坐在前往远岛的海舟上,林肃对原城说:“就算跪到死,我也一定会把善水阁请回临照。”原城看看他,心中不免忐忑,林肃一直以为海渊阁杀了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为何城主却让他去求人。   从临照飞往流月的飞舟上,李歇已经想到了在流月城里找到宋道友的办法。   就在穿着青色棉袍的李歇抵达流月城的当日,临照城卢家丹堂的三名丹师“自尽”身亡。   整座临照城里剩下的丹药,也不过能将将再撑十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搞事情! 第49章 各方   钱家丹堂的大管事不姓钱, 而姓冯, 名忠钱,一百多年前, 他和几十个孩子一起被钱家上任管事收留,因为身负三品双属性灵根而被寄予厚望, 七十岁筑基之后, 他就成了钱家丹堂的新任管事, 六年前, 他养父冲击筑基后期失败, 伤到了经脉,他便荣升大管事。   流月城里有大大小小几十个丹堂,钱家在里面算是有头有脸的, 可他冯忠钱进卢家大门的时候,还是弓着腰进去的。   “李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长老, 李家大房的少爷为了一点小事就害死了孙家的五小姐, 我也是没想到,孙家居然因为一时义愤就请出了他们在落月宗里潜修的金丹长老, 出手灭了李家上下。”   卢家的六长老哼了一声,斜眼看着冯忠钱,轻声道:   “真是这样么?”   筑基后期修士的威势让冯忠钱忍不住腿抖了一下, 才磕磕绊绊地说道:   “六长老,我们钱家一向与孙李两家不甚亲近, 实在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缘故。”   “李家死了满门, 王家死了一个长老, 孙家伤了一个管事,你们钱家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冯忠钱擦擦自己脖子上似有似无的冷汗,颤声说:“我、我实在不知道。”   “之前听说流月城中有异丹,你们将人处理干净了么?”   “是孙家动的手,这种小事,他们家应该办的利落吧?”   一炷香之后,卢家六长老看着被自己敲打过的冯忠钱缩着脖子走了,才转身弯腰对着屏风里说:“二哥,看来这几家丹堂趁着我们卢家出事了小动作不断啊。”   “咳咳,他们也不过一些鬼蜮伎俩,不过看我们卢家因为大哥受伤的事儿锁户不出,就以为自己能兴风作浪了,过几日,开个鉴丹大会,让他们看看我们卢家的底蕴。”屏风后面歪坐着的那人看似年轻,说话已经是垂垂老矣,他就是卢家的族长,落月宗金丹长老卢华锦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手将卢家一个二流家族推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是。”   屏风后面又传来了一阵嘶咳。   三百多年,已经是筑基期修士寿数的极限,他纵使极尽人谋之能将无数不可能之事变了可能,也逃不过一场注定的终局。   “你三哥那里,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没有。”   “他呀,从来喜欢玩儿一些招揽人心的小道,却不知道若是你的手里捏着别人的命,所谓的放肆无礼暴虐张狂,都只是别人嘴边的一点皮子,一撕,就掉了。再给他去一个玉笺,告诉他,无论如何,那东陆出现的异道丹师必须死,就算他给整个东陆都断了丹药,把所有的凡人都饿死了,也要把那个人找出来!这个无争界绝容不下能炼丹的体修!”   “……是,二哥。”   卢家六长老也疾步离开了大堂,留下卢家的族长还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颤抖的手。   他在害怕,丹药,是法修立足于无争界的根本,是落月宗能够压制天轮殿的根源,是长生久愿意超然世外的保障,一旦体修也能做出让人汲取灵气的东西,那整个无争界必将大乱。   他们卢家这些年为落月宗所驱使,压制东陆体修,规范丹道正统,做了多少让人痛恨的事情,若是乱象一出,那些体修愤怒的火焰比栖凤山更加可怕,就能让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姓卢之人。   如果不是这幅身体实在孱弱无力,他其实更想自己亲去临照,哪怕正面对上那无比可怕的木九薰,他也敢拼死一搏。   将手放到椅子把手上,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站起来,他摇了摇头,就算再害怕,他这匹老马,也要拖着卢家走下去。   玉脂有隔绝神识之效,这整座流月城的墙面里都掺了玉脂碎,卢家更是大手笔地用这种材料建了整座宅院,从主宅走到大门口,冯忠钱走了足足一刻,踩在卢家门前最下面一层石阶上的时候,他的肩膀猛地一松,慢慢抬起了头。   卢家,卢家,这个压在他们头上让他们喘不过气的庞然大物怎么样也不会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一日练出几百颗极品无垢丹,有了这无垢丹,假以时日,这比流月城主府还富丽的地方,必将换个主人。   剪除了七家丹堂中与卢家关系最好的李家,杀了王家那个快要冲击金丹的长老,又废了孙家大管事,扶植那孙七娘在卢家登堂入室,参与了这一切的冯忠钱心中甚至是得意的。   那个荆姐想要的是他们几家丹堂势力均衡围着她打转儿,他就如了她的意,只要她能给出更多的无垢丹就行。   各家丹堂之间的勾心斗角,宋丸子并不关心,“味馆”开业之后不少之前余庆堂的人都带了他们的亲朋捧场,看着那不大的店里人来人往,饭菜琳琅,宋丸子很是找回了几分在凡人界当厨子的感觉。   既然是个厨子,她就得做出更多更好的菜才行。   这些日子以来,她又造出了酱、酱油和豆腐乳,同样用云香豆做的它们不像臭豆腐能那么彻底地清除人身上的丹毒,效用更温和一些。   宋丸子做的酱烧白云鲢鱼和腐乳焖蹄髈都很受人追捧,两个效用差不多的菜肴却各有拥趸,自然是因为它们的口味不同,这一点让宋大厨十分欢喜。   下午阳光正好,宋丸子顶着那张平平无奇的男人样貌来了“味馆”,听见几个在啃“丹药”啃得满手油的修士说起了近日城中的一件奇事。   “有人在城门口敲锅卖艺?”   “唱的是东陆的调子,敲着一口凡人烧水用的大锅,也不知道是不是穷疯了,足足唱了两日了,人倒是长得不错,听说很有几个女修士还给了他灵石。”   大锅?东陆?   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出了“味馆”往城门处走去。   李歇想出的找宋丸子的办法就是敲锅卖场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得不说,这流月城远比临照城繁华无数倍,人们更富有也更闲,他唱了两日自己小时候从娘亲那里学来的民谣,居然还赚了十几块下品灵石,还有女修士往他身上扔花。   要来的人不是李歇这个心性颇有几分固执又认死理的,怕是一时三刻就被这流月城中悠哉日子眯了眼,再不肯回临照城过辛辛苦苦好几日才能换点补气丹的苦日子了。   宋丸子到的时候,那李歇刚刚摆脱了几个秀丽女修的纠缠,整个人缩在铁锅后面。   “喂,唱曲儿的?会唱丸子歌儿么?”   用手指弹了两下那铁锅,宋丸子轻笑着说道。   年轻的法修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   李歇来找宋丸子是有两件事,第一是卢家为了逼出异丹师,要撤掉在临照城的丹堂,城中的修士们没有可供修炼的灵丹倒还不是最重要的。临照城里除了修士之外更多的是凡人,虽说丹行规定丹师不管居于何处受何人指派,都必须为当地凡人提供辟谷丹,可是木九薰觉得卢家的人会出阴招,让他来看看宋丸子有没有什么办法。   “辟谷丹?”   辟谷丹是用灵火将灵谷炼化成的丹气凝结而成,入口即化,是这无争界最简单的丹药,却也是宋丸子迄今也想不出办法以食物替代的。   凡人没有灵力护体,三天不吃饭都会伤了脾胃,何况是肚中空了千年?来无争界这么久,宋丸子就从没有把自己做的饭给凡人吃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了想,她从袖中掏出了一袋灵石。   “我会找人在流月城中收辟谷丹。”   一颗下品灵石能换一瓶十粒辟谷丹,这一袋灵石也不过换几百瓶,只怕是杯水车薪……这么想着,李歇打开了那灵石袋子,看着里面满满的中品灵石,沉稳如他也难以自制。   天可怜见,木九薰给他让他买来回飞舟船票的十块中品灵石可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大一笔财,这几百块中品灵石,他……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些灵石本是宋丸子攒着用来赎回自己储物袋的,如今临照因她有难,她如何能坐视不管?   “除了辟谷丹之外,给我三天时间,我弄一些丹药你带回去。”   为了让李歇确定他没认错人,宋丸子在领着李歇进了院子之后就换成了那黑瘦小子的模样。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李歇重重点了点头。   “宋道友,还有第二件事,木城主说你若是能从流月城脱身,就快赶去长生久,若是不能……危急时刻,你可以大喊炼的不是丹药,自己也不是丹师,只管报上你在异界的宗门,说你是在和落月宗做道统之争。”   道统之争?   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   “在这无争界里,一旦有道统之争,就必须六大门派齐聚,落月宗就不能妄动。”   “好,我知道了。”宋丸子的手指在自己的大黑锅上轻敲了几下,又抬头看着李歇。   “累了吧?”   “还好。”   “我又弄出了点儿新东西,要先尝尝么?”   那斯文俊秀的法修下意识就点了头。 第50章 凑丹   宋丸子说自己要做一点东西让李歇带走, 阵仗却大到让人害怕, 当然,在那之前, 是李歇吃的东西丰盛到让他害怕。   斯斯文文的法修先是吃了几个烤石菌子,又吃了一碗牛肉丸米粉, 刚想说这牛肉丸子跟在临照城的时候似乎不太一样, 他的目光已经被宋丸子研制的新菜——油泼龙门鲤给吸引了, 再来一碗长尾鸽……最后吃了几块臭豆腐, 吐吐血, 洗洗澡,他就被准备好东西又变了张脸的宋丸子拎去了余庆堂。   如今的余庆堂里还有不过几人住着而已,他们大多是已经无牵无挂的散修, 就算祛除了丹毒也没有其他去处,住在哪里都一样。   见宋丸子来了, 他们纷纷迎了出来, 宋丸子不仅要借用余庆堂的地盘,还要借调他们这些人手, 他们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站在余庆堂里,宋丸子掏出了五块木牌和五块中品灵石,亲手将它们放在了余庆堂的死角和正中的位置之后, 她引动了身上的室宿,一个隔绝气味和灵识刺探的阵法瞬间覆住了整个余庆堂。   四口大锅两口丹鼎摆放在余庆堂前院, 又有两口大锅摆在余庆堂的后院儿。   余庆堂里的修士们换身干净衣服, 洗净了双手, 开始帮着宋丸子切牛肉……   禄牛肉做的丸子适合给法修服用,宋丸子打算做上一万个,玉和牛肉做的丸子适合给体修服用,宋丸子想的是能做多少做多少。   听说宋丸子在喊人帮忙,陆陆续续有之前余庆堂的人跑了回来,他们有的被宋丸子指使去磨豆浆,有的去给角羊剥皮。   水系功法运用纯熟的李歇被宋丸子安排了一项颇为重要的工作——洗碗、洗锅、洗菜。   调配好了各种做菜所需的辅料,用坛子装好,宋丸子手上运转灵力,一招调鼎手打在了被切成小块儿的玉和牛肉上。   一股清爽的调料香气立刻在她手掌中跳跃了起来。   李歇早就习惯了宋丸子站在城门口当着全城人煮丸子的画风,看见这一幕只觉得亲切万分,其他的修士则纷纷避开了眼睛,纵然心里对这位“荆道友”所做的神异丹药万分好奇,他们也做不出偷窥她技艺的事情来。   他们这些人,被家人遗弃,被师门驱逐,被亲朋背叛,沦落到只能在这余庆堂中苟延残喘,若不是这位道友给他们的那些“无垢丹”,他们不仅仙路断绝,怕是性命也快没了。   荆道友找他们来帮忙,还是这样一点小事,他们又怎么能偷学荆道友的功法,以怨报德呢?   “你们想看就看,我这功法其实不难,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学。”   口中说着,宋丸子掌中的灵气越发凝实了。   一刻、两刻……宋丸子体修的修炼一直没有放下,每每累成死狗似的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对她来说还真是极有用的,血肉之中的灵气吞吐更快,调鼎掌的运用更显纯熟,两个时辰之后,她就将那些修士们切出来的牛肉全部打成了带着调料味的肉泥。   “下面还要找诸位帮忙了。”   宋丸子指派给这些修士的活儿就是帮她一起搓丸子,流月城到底不靠海,整座城的赤磷虾加起来都未必能有百斤,这次的玉和牛肉丸也就不能做成包着鲜汤的牛丸,只能佐以更丰富的辅料,做成实心的小丸子。   将手中的牛肉泥一挤一抹就成了一颗丸子,这一招那些修士们一时半刻学不来,可他们也各有个的办法,各种灵力运用起来,竟然也让他们做的丸子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   三天的时间,宋道友能救下一座城么?   在来之前,李歇是怀疑的。   她当初在临照城口几乎不眠不休忙了那么多天,她走了之后剩下的丹药也不过能让修士们吃上几天而已,不过那时卢家已经恢复了供丹,众人买宋丸子的丹药只是因为她的更好,没有更好的,买普通的,也只是心里难过一些,修炼也没难顺畅罢了。   若是这次宋道友给的药仍是只能让修士们撑几天,对于一座要被彻底断丹的城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可是现在,他是信了的,信了这短短时日就修为精进又有了一群人帮忙的宋道友能救了整座临照城。   煮丸子的时候,宋丸子再次运起了调鼎手,香味调和,热气蒸腾,凝聚在她的手中又散去,煞气消退,灵气渐生……   站在余庆堂外,僵着脸的女修士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一片蓝色的光华,又把手抽了出来。   “里面那人、治好了余庆堂里、所有人?”   她声音低哑僵硬,像是极少说话。   站在她身旁的老驴脸上没有了那层峦叠嶂的笑容,更显干练,听见那人的发问,她点点头说:   “正是她,卢家派人到东陆追查异丹,所要找的人八成也就是她。”   说罢,她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带着盖子的小木碗,打开,里面是几块炸到了酥脆的臭豆腐,上面还撒了一层调料。   “这就是她练出来的无垢丹。”   “无垢?”   怪异的臭气萦绕在鼻端,那女修士手中一道水光流过,将臭豆腐包裹在了其中,又端详了片刻,还是吃进了嘴里。   让不少人都七窍流血、吐血不止,最差也会毛孔中出一层灰泥的无垢丹却对这人一点效用都没有。   “没有煞气,没有丹毒……同伴?她有么?”   “她说自己是荆姐,荆哥的姐姐。跟方常富交谈的时候还偶尔提到,据说现在不知去向。”   “荆哥?”   那女修拢了一下身上的袖子,露出了黑色储物袋的一角。   “既然,他们都好了,我以后,就不来了。”   老驴闻言一惊,深深一拜:“您这些年为了我们余庆堂也是煞费了苦心。”   “可我,没治好你们。”   说罢,水光一动,那女修就消失在了原地。   余庆堂里,正在忙着做豆腐的宋丸子神思一动,引动灵识去却又没有察觉到什么,便低下头去继续忙了。   论低买高卖,方常富也是个极有能为之人,宋丸子让他把五百中品灵石全部换成辟谷丹,他先是去找了散修丹师,这些丹师和他们的徒弟都是以最基础的辟谷丹入了丹道的,为了技艺精进,自然要练出大量辟谷丹。   可是作为散修,他们不能像丹行一样为一次整座城供应辟谷丹,自然少有人从他们手里取丹药,偏又不能将药正大光明地大量降价出手。唯一能出手的方式就是通过丹堂去卖,却还要被抽三分的利钱,左右都是赔灵石的买卖,他们便干脆将药都收在了手里。   方常富砸下灵石,以九成价格收走他们和他们徒弟手里的辟谷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有了一笔意外之财,自然纷纷喜不自胜地答应了。   五百中品灵石约合五十万下品灵石,按照市价能换来五百万枚辟谷丹,可方常富先是折价从散修手中拿丹,又用“灵气丹”和“无垢丹”从鸾娘手里换来了几家妓馆的所有辟谷丹储备,再通过孙七娘以未来宋丸子提供的“无垢丹”配额换取了孙家库存所有的辟谷丹,短短三日,他就为临照城换来了八百万枚辟谷丹,光是装丹药的储物匣子就用掉了二十个。   足够养活整座临照城数年。   这些辟谷丹他已经尽量走的是地下买卖,不想惊动各家丹堂。   卢大少先前开罪了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被困在城墙上足足数日,回到卢家又被勒令三年内不得出府,急于戴罪立功的他一直让自己的狐朋狗友们在外面打听丹药消息,之前异丹的消息被六家丹堂联手掩下了,那些纨绔们打听不到,这次各处的辟谷丹都有些吃紧,却瞒不住所有人,尤其是这些混迹花街的少爷们。   卢大少左思右想之后,求见了自己的祖父——卢家的族长。   三日之期到了,李歇看着自己面前的木箱子,几乎忘了该如何开口说话。   二十五个储物匣在箱子里整齐码放着,二十个装了辟谷丹,五个装了宋丸子带着余庆堂几十号人三日来不眠不休做出来的各色“丹药”。   这些药,足够所有的临照人挺过卢家撤掉丹堂后最难熬的时光,等来善水阁进驻临照,或者宋丸子站稳脚跟之后再给他们供给丹药。   是的,所有临照人,除了凡人和体修,宋丸子制备的“丹药”中还包括了法修的修炼所需。   “五百中品灵石的辟谷丹和这些难用灵石计数的丹药,我回去后会一笔一笔算清楚,决不让你少一块灵石,宋……荆道友,我代临照所有人谢您。”   “客气客气。”   一说灵石,累到两眼发黑的宋丸子就精神了。   反正都是收钱的,不过加班加点而已,宋丸子搓搓手,临照城老实人太多,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那买辟谷丹的五百中品灵石算借的,得给利钱。   算了算了,她好歹是个有手艺的厨子,又不是指望利钱过日子的放债人,临照城的人护她至此,她也得大方些。   两个余庆堂的筑基期修士自告奋勇要护送李歇上飞舟,三人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又转了回来。   “卢家派人守住了飞舟渡口,说非六大宗门的弟子半年内不得前往东陆。”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说:“我记得飞舟是海渊阁所辖,卢家管不了。”   “他们并不是在渡口上堵人,而是在距渡口不到一里的地方设了卡拦人,我粗略看了一下,光是筑基修士就足有四五人。”   卢家,到底是想把那个做出了异丹的“丹师”赶尽杀绝,还是想将整座临照城里的凡人赶尽杀绝?!   “修士不可杀凡人,他们就不怕沾惹因果么?”   话刚出口,宋丸子在心里自己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   与这流月城的无冕之王、与这凌驾无争界的无上权势、与这丹师们不可动摇的地位相比,区区害死十万凡人因果,怕是不在他们的眼里。   若要解开此局其实不难,等王海生从落月宗再下来,让他护送李歇上了飞舟,有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护体,大摇大摆走过去,那些卢家的人也不敢做什么。   可是……   蹲在地上,宋丸子咔嚓咔嚓吃着撒了一层糖霜的烤米饼。   余庆堂的院子里,几十号人跟她学着,也蹲在那咔嚓咔嚓地啃。   糖霜养颜,米饼静气,宋丸子吃着吃着,只觉得自己胸中的怒火越来越盛。   “我记得,明天卢家要开鉴丹会?”   一片“咔嚓”声里,女人淡淡的声音响起。   “是,卢家说是练出了化元丹,能提升筑基法修凝丹的几率。”   “哦。”   再咬一口烤米饼,宋丸子深吸了一口气说:   “咱们就让他们的鉴丹会开不下去,我就不信,那些堵在飞舟渡口的人不会撤回去。”   抬手一招,那口大黑锅就落在了宋丸子的掌中,她扶锅而起,打了个哈欠说:   “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了,还请受累,再帮我忙上一天。” 第51章 作乱   一早, 便有几道煌煌灿烂的流光从天而降落在了流月城的正东, 有那辛苦讨生活的低阶修士眼睛眨也不眨地跟着看着,眼睛里的羡慕都快流出来了。   “今天卢家丹堂开鉴丹会, 这是有落月宗的金丹修士来给卢家做脸了。”   “听说卢家丹堂拿出来的药能让筑基大圆满的修士更快进阶金丹?哎呀,真是神丹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尝尝!”   “你, 还尝尝?好歹进了练气四层再说吧, 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筑基, 还指望冲击金丹呢。”   即使是生活在流月城, 最多的也是辛苦谋生的低阶修士, 对他们来说,筑基是狂妄,金丹是梦里也不敢想, 能多吃几颗灵气丹早日进阶,换点法器防身之后再去幽涧或者雪山找找机缘, 将来老了, 能在这流月城中有一间居所,才是他们这一生应有旅途和终局。   卢家丹堂的鉴丹会简直极尽夸耀之能事, 千年玉髓炼制的丹液有润体通脉之效,装在整块洒金碧青石所雕琢的壶中任人取用。上品玉容丹被无数男女修士追捧,凡是受邀来参加鉴丹会的, 一人一瓶,还有可以在卢家丹堂花半价买任意丹药的玉牌, 也是来者有份。   与琳琅满目的丹药相比, 富丽堂皇又仙气袅袅的布置不过是点缀, 数百上品灵石亦难得的鲛奴在飞水流台上清唱,也只是给来客们添了点乐子。   丹行,掌握整个无争界几十万修士命脉之所在,身为丹行三大执事之首的卢家,就是有这个将耀武扬威当寻常的气势。   吉时将至,卢家的族长深吸一口气,拿出一粒黑色的丹药看了又看,终于还是闭上眼睛吃了下去。   为了卢家,他还要撑下去。   看着卢家的族长行走如风,红光满面地陪着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女人走到大堂之中,不少人心里都对“卢家族长寿元将尽”的传闻多了几丝疑惑。   卢华锦长老可是落月宗出名的炼丹天才,有他这个亲哥哥在,卢家族长想要死,怕是也难吧?   那身着白袍女子身上的衣着纹饰都极简单,头发若男子般束起只用一条极精致的银带固定,脸上戴着白纱,腰间挂了一枚玉牌。   即使不认识她,在场也无人不认识她腰间的这块玉牌,这个玉牌代表的身份就是落月宗的内门丹堂管事,金丹长老,掌门首徒——丹师许幽。   尽管早知道落月宗必然来人,但是看见了许幽,冯忠钱的心里仍是一凉,他面上不显,左右看看孙家和赵家丹堂的管事,他们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想要扳倒卢家,关键还在落月宗,想要借着荆姐做的“无垢丹”给这流月城变变风向,还是要在落月宗里找个靠山。。   许幽坐在上座与卢家族长齐平,垂着眼睛一言不发,仿佛这堂内没一人值得入眼。   以她的身份,能来,已经是给了卢家天大的面子。   卢家府外,云车神马无数,几十个筑基前期修士四下巡走,防备有人趁机闹事。   今日是卢家大喜之日,他们这些丹堂的供奉自然也少不了好处,只要这鉴丹会安安稳稳地结束,一堆上好的丹药自然是少不了的。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臭味?”   一个修士对另一个修士说道。   臭味?   那修士闻了闻,果然察觉到了一丝奇妙的臭气,却就是来自于自己面前的道友身上。   “你,你身上好臭啊!”   “明明是你身上臭啊!”   口中说着,两人手中都亮出了法器,这气味明显是有人搞鬼弄出来的。   “卖无垢丹咯!臭烘烘的无垢丹咯!臭烘烘的极品无垢丹!”   这两个修士只见一个黑瘦的矮子推着一辆木车突然冒出来,那木车上臭气阵阵,远胜他们身上的臭味儿千百倍。   “今日卢家鉴丹大会,此地不准停留叫卖!你还不速速退去!”   一个修士嘴里这样说着,另一个修士已经祭起法器攻了过去。   “砰!”金色的法器穿过了那黑瘦的小子,击在了石墙上。   “道友?要不要尝尝我的极品无垢丹啊?”   此情景非只出现在一处,转瞬之间,卢家大宅周围便出现了上百个个一模一样的小贩,推着一模一样的木车,散发着一模一样的臭气。   百余叫卖声相叠加,百余臭不可闻相累积,那卢家被生生包裹于其中,变成了一个臭气场。   手中还捧着那枚上品化元丹,卢家族长的手抖了一下,一直坐在下面的卢家几位长老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们身后站着的筑基后期修士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们这颗化元丹乃是去了云渊重水……”   “卖极品无垢丹!各位道友,好吃的丹药数不胜数,诸位却不能尽兴享用,就因为那可恶的丹毒!今天,今天起大家都不用再为丹毒忧虑了!因为我们有了极品无垢丹,吃下去包你丹毒全消,神清气爽,仙途通畅!这么好的极品无垢丹,不用五十块上品灵石,也不用五十块中品灵石,只要五十下品灵石!各位道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举清除丹毒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今日,后悔百年……”   为什么?为什么这叫卖声竟然越来越大?坐在正堂之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卢家族长的手抖了又抖,三百年来,他不知道对多少人屈膝,不知道对多少人妥协,可从没有一刻,他感觉到如此的愤怒。   “什么人!什么人胆敢来我卢家闹事!”性情火爆的卢家五长老拍案而起。   这时,有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回到了内堂,手中拿着一块镶着灵石的木牌。   “长老,外面的都是虚影,我以绝灵之术清掉虚影之后发现了这个。”   就在这时,修士手中的木牌上的灵石闪了闪,又一股恶臭之气滚滚而来,这次首当其中被熏了个透透的正是卢家几位长老。   五长老劈手将那木牌捏碎,却有一个推着木车的人影又跳了出来。   “哎呀呀,我只想卖点极品无垢丹造福流月城的道友们而已,你们怎么如此霸道?”   那黑瘦的小子其貌不扬,唯有嘴皮子极利落,脸上的表情还丰富地紧,说哭就哭说闹就闹:   “卢家人好不讲理,我在临照城不过卖了几天丹药,你们就要杀了我,那临照城老老少少的凡人和修士不过吃了我几颗丹药,你们就要断了他们所有的丹药,把凡人活活饿死,让修士再难修行,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啊,怎么会有人这么霸道啊!”   一枚金锥透过虚影直直刺入地上,是忍无可忍的卢家长老再次出手了。   见那一击,卢家族长深吸了一口气,这事本该云淡风轻地解决,老五如此沉不住气,倒显得他们卢家有些心虚了。   “咳……”   “来来来,诸位道友瞧一瞧看一看,我这极品无垢丹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价格实惠,量大更优,五十下品灵石一块!一百下品灵石三块!两百下品灵石五块!大家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筑基期修士走进来说他们找到了这闹事之人的真身所在。   “如此冒犯我卢家之人,你还不就地将其击杀!”卢老五又跳了起来。   坐在堂外的冯忠钱垂下眼睛,品了一口丹液。   闻着气味儿就知道这一出必然是荆姐道友所为,可惜之前不知道她与卢家有旧怨,不然还能与她联手谋划,如今这局面……若是荆姐真的能出怪招压下卢家的气焰,那他钱家自然坐收渔翁之利,若是她被卢家之人打杀了……   想想钱家库房里存下的一万“极品无垢丹”,还有自己手上私扣下的那批,冯忠钱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城门处,一个黑瘦的矮子在兜售他口中所说的“极品无垢丹”,起初还没有人应和,有一个练气后期修士路过,买了几块,当场吃下之后就身冒黑血,吓得围观之人都退出去了丈远。   见他过了不过片刻就带着一身血污站起来,神完气足地说自己身上丹毒全清了,自然有好事的修士上前为他把脉。   然后……然后所有人都疯了。   真的是无垢丹!真的能清丹毒!   没有了丹毒,就不用忍受经脉沉郁之苦,就能享用更多更好的丹药,就能修筑基、成金丹、化元婴!   像是一场疫病,从流月城的城门处往整座大城中扩散开去,无数修士抱着自己积累几时上百年的身家来换取无垢丹,什么?有人说不值得?吃下无垢丹清了丹毒,自然就还有更多的几十上百年好活!   宋丸子是自己一个人在卖丹药的,余庆堂的几个高手要趁她在城门引起动荡之时护送李歇上飞舟,余下的人则混在人群中,一是为了鼓动人们买臭豆腐,二是也想保护宋丸子的安全。   卢家一众修士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人山人海拥堵在城门处,他们想要凌空击杀那小贩,还被来抢丹药的金丹散修给踹到了地上。   更可怕的是,还有无数人赶来,将他们也都挤在了中间。   远远地,宋丸子就看见了那些卢家派出的修士陷入人海挣扎不得,她的口中还在一边卖惨一边叫卖,用纸包包着臭豆腐卖给别人,空着的一只手紧紧一握,身上室宿女宿虚宿逐一闪烁,伴着她丹田深处的闷痛。   那些被人放置在卢家周围的镶嵌灵石木牌,有的还在原地,有的已经被卢家人收了起来,此时,它们同时爆开,伴着更加浓重的臭味儿和黏着发黑的油脂,甚至都飞溅到了卢家族长的脸上。   没有在乎自己脸上的油星,也没有在乎恶臭熏天的大堂,卢族长心知此时已经是卢家生死存亡之关键,他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扬声说道:   “今日坐在卢家的,都是我卢家的至交亲朋和守望相助的同道,这小子以邪门污我丹道,大肆售卖邪物,我等丹师决不能坐视不理,谁要是拿下那人,这枚化元丹,我卢家双手奉上!”   化元丹!   看着卢族长手中的锦盒,在座的修士们眼都亮了起来。   “慢着。”   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堂外的座椅上站了起来。   在座不少人都知道她,她是孙家的新任管事,之前销声匿迹许久的孙七娘,月前重回孙家竟然已经是筑基期修为,恰逢孙家大管事修为被毁,她竟然异军突起,隐隐有了孙家大管事之威。   “小女子有个问题,要问各位丹行前辈,依照丹行规矩,丹堂可以肆意撤离某城,任由城中凡人饿死,修士前程不再么?”   “孙小七啊,你还年轻,这些异道邪门的话怎么能信呢?”   “我虽然年轻,却记得六年前,卢家丹堂一夜间将蒋家灭门,因为蒋家在蓝城的丹堂辟谷丹供应不上,饿死了六个凡人。卢族长义薄云天,毕生守着丹行规矩,我们也不能任由异道邪门如此污蔑于他。我孙家丹堂提请丹行另两家执事——远岛善水阁、明山慕灵堂共查此事,还卢家一个清白。”   卢家一场鉴丹弄得如此声势浩大,自然也请来了善水阁和慕灵堂在流月城的管事,那两人,一人是筑基后期修为,一人已经成就金丹,在这堂中修为只略低于落月宗的许幽,听见孙七娘这么说,慕灵堂的金丹管事搓了搓下巴说道:   “也好,也该查查这事儿,只是这样,就要暂停卢家执事之职了。”   “落月宗养的狗,还轮不到别人去查。”许幽一张口,声音略有些低哑,在瞬息间已经震得孙七娘口吐鲜血,跌坐回了位置上,那慕灵堂的管事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卢家族长和长老的脸色也并不比他们好几分。   白光闪过,女子腰间白色的玉牌转为蓝色,她手指微动,一道水波凌空而起,她踩在上面,冲出了卢家。   “她、她不是许管事!”   那蓝色的玉牌在落月宗只有一个地方有,便是孤月山上的青灯崖。   青灯崖上的金丹修士也只有一个,整个无争界独一无二的水系法修天才——蔺伶。   城门处正在卖臭豆腐的宋丸子手中乍现一口大锅,红光灼灼,挡住了一人破空一击。   “哎呀呀呀!卢家来灭口了!”   口中这样喊着,宋丸子拿起一包臭豆腐,就往那白衣人身上打了过去。   “大家快点来买无垢丹啊!我死了你们就没机会买了!”   几个在买无垢丹的金丹修士不惧卢家,还有心为这卖丹人挡上一挡,一见蔺伶腰间的玉牌,瞬间就抢了宋丸子车上的臭豆腐就跑,略好心地还留下了一包灵石。   见这些买臭豆腐的人都不顶事儿,宋丸子也知道这是来了更不好惹的人,大铁锅收回到了储物匣,见又一道水龙袭来,她躲无可躲,手中一道蓝色的阵法散开,使得那水龙调转方向又原路返回。   “我这丹药卖不得了!干脆都送你们吧!”   整辆木车被宋丸子一脚踢到空中,上面用纸包好的臭豆腐噼里啪啦往人群里掉。   所有人纷纷去争抢那臭豆腐,宋丸子自己则身子一缩,连滚带爬地钻在了人堆里,被人踩了好几脚,到底又躲过了那人的攻势。   之前就知道这小子身有异术,连灵识也奇异,蔺伶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滑不留手,不仅毫无一丝修士的风采,逃命手段也诡异,躲在人群中,竟然几次躲过了自己灵识的锁定。   她没有伤他杀他之意,不由得束手束脚。   就在这时,她身上的玉牌一阵发热。   “金丹长老闯门下山,各处弟子留意!”   闯门下山?   我么?   呼~换了一副样貌的宋丸子仰天看着那白衣人化作一团流光往落月宗的方向而去,心中不由感叹:   “这金丹期的修士看起来有点呆啊。”这样的虎头蛇尾,她准备好的十几个阵法还有两锅炸臭豆腐的油岂不是都派不上用场了?   李歇还是颇费了一些周折才上了飞舟。   卢家人手虽然撤掉了不少,却不知何时又有了几个穿白衣的落月宗弟子在路上查探什么,他怕节外生枝,在余庆堂几位道友的帮助下连番躲避,最后关头却还是被人拦下要求打开箱子查验。   偏偏这时,走在他身后的那人一挥手,拦住他的两个落月宗就是就像是梦游似的走开了。   “多谢这位道友!”   “客气。”   出手帮助李歇那人笑得如同清风朗月,声音极是悦耳。 第52章 落月   短短数日, 卢家就从流月城里声势赫赫的一座大山, 变成了众人口中的一条疯狗。   是的,“卢疯狗”就是卢家的新名字。   要知道, “狗”这个字可不是别人给了卢家的,而是落月宗的“天骄”蔺长老亲口叫出来的, 如今这卢家又状若疯癫, 可不就成了“疯狗”么?   至于卢家怎么疯了?   光看那些在整个流月城里东奔西窜无头苍蝇似的模样, 大概也就知道了。   人们都以为卢家的人是在找那售卖“无垢丹”的黑瘦小子, 或者是想要收缴那带着恶臭的“异丹”, 在别人眼里正在风口浪尖的宋丸子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自己可没那么难抓,沿着卖丹药的线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这团烂泥一准儿逃不过。   既然卢家人在找的不是狠狠下了他们面子的自己, 那就一定有更关乎他们生死存亡的事情出现了,她这“异道丹师”才暂时被遗忘了。   猜到了这一条, 在把卢家闹得焦头烂额之后, 宋丸子不仅没有收敛,还把卖剩下的上万“无垢丹”分给了来找她的各个丹堂, 凡是想买的,她一律都给,价格也都是五十下品灵石一块。   来取货的丹堂管事捏着包着“无垢丹”的纸包笑着说:“荆姐道友, 你之前在城门口卖的可是一百下品灵石三块啊!”   “我之前还被卢家的人追杀呢!那些买我丹药的道友替我挡了不少人,我总得谢谢人家不是?你们拿我的丹药出去, 几百上千灵石都敢卖, 还在乎我这点儿小钱?”   那丹堂管事还想分辨几句什么“你之前卖的那么便宜, 我们现在可卖不上价了”之类的,看见叫荆姐的这女子随手又把两袋子臭豆腐给了别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无垢丹”是好东西,为了占点小便宜惹恼了这怪异的丹师,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卖着臭豆腐、牛肉丸、还有各种肉汤,宋丸子的心里也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卢家在她的眼里不足为据,无论是哪里的修真界,说到底也是强者为王,卢家虽然有丹药能拉拢修士,她做出来的饭菜也不差什么,真正让她担心的,是站在卢家后面的落月宗。   高高在上的落月宗门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卖出去的那些东西,却到现在还无动于衷,到底是觉得无所谓呢,还是觉得……她这样的一个小东西,只要随随便便就可以掐死,根本不用在意呢?   正想着呢,抬起手里木头编的漏勺抖一抖,她又炸出了几百块臭豆腐,哦,在无争界,人们叫它“无垢丹”。   从丹堂找上门到现在,她已经足足卖了六七万块臭豆腐,足够让一万修士清除丹毒,也足以闹得这整个流月城天翻地覆他们还能坐视自己这个“蝼蚁”多久呢?   嗯……要是自己能安然活到拿回储物袋的话,就去长生久看看吧。   把制好的臭豆腐都炸完了,宋丸子清理干净都快被臭味浸透了的大黑锅,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又不能吃,真是干臭。   大黑锅里缓缓注入了清水,慢到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将一块牛腿肉去了筋,用快刀剁成肉燥子,下油锅大火快炒到变色,葱味儿的灵草取靠根的部分切成末儿,也一并倒进去,看着那葱软了肉香了,再加几勺面酱下去,小火炒到酱不粘锅也不沾铲子,也就成了一锅牛肉酱。   “可惜啊,这地儿我还没找到茱萸*,不然那滋味儿可就更厚了。”   牛肉酱等着放凉了装坛子,宋丸子先拿出一碗飞云谷蒸的白饭,浇了点肉酱上去,吃了两口……就两口,她的经脉里又开始进灵气了。   “照这么算,这么一碗饭我得吃到下个月。”   能做不能吃,宋大厨很心酸,余庆堂中人来人往,看着她苦兮兮地蹲在地上,还以为荆道友在想着什么新的丹方,所有修士都放缓了脚步,生怕扰了她。   李歇认为那位帮过自己的白衣修士,实在是个让人如沐春风之人。学识渊博,胸怀宽广,无论是修炼中的问题,还是一些道心道义上的解答,这位道友都信手拈来,还丝毫不以为傲。   短短半日,几段交谈,李歇的心里就充满了对他的崇敬。   身后的流月城早已被远远抛下,出身东陆穷苦之地的李歇心中曾对此地有多少憧憬,如今早就灰飞烟灭,只剩充溢胸腔的坚毅,和整箱他得用命去护着的灵丹。   “道友,我们求问长生,想要的是超脱,为什么却有人更愿投身罗网,还要将别人也拉入俗世泥淖呢?”   “听道友此言,怕是遇到了什么恶徒?”那人的声音如一口幽泉,在寂静的深林中叮咚作响。   “一族恶徒,恃丹行凶,不堪为人……”提起卢家,斯文如李歇,也说出口了他最凶恶的言辞。   说起丹药,那修士的脸色也肃然了起来:“丹药本是为造福天下修士所创,若是有人借丹药之力行悖道之事,人人得而诛之,道友,你说的那一族恶徒,是谁?”   想起卢家给临照城全城断丹的嘴脸,李歇冷笑了一下:   “自然是这流月城中的卢家。”   他双目带着煞气地看着船尾的方向,没有看见他身后那“新朋”的脸色一僵。   ……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道友名姓。”   “华,在下姓华,叫华锦。”   ……   掰着手指算着城中丹药的储备,站在飞舟渡口的锻体期体修刘集心里真怕自己又是空等了一日,李歇一去已经过了十天,这城中的体修和法修们已经自觉俭省了辟谷丹留给修士,又有出身宗门的修士往自家师门求援,可这一城几十万人,剩下的丹药再怎么节省,也不过再吃两天。   两日后……   这些天,每天都有人离开临照,修士、凡人,他们离开此地大多不是因为城中无丹药,而是想投奔别处,也让城中再省点丹药给别人。   无争界丹师皆有誓言,不能让凡人无辟谷丹可吃,可是卢家釜底抽薪,让那三名丹师都“自尽”了,也是下了决心要断了临照城凡人们的生路。   刘集在这城中呆了百多年,还从没见过木城主发那么大的火,卢家被她夷为平地,所有的丹药灵石搜出来供全城人使用,卢家那位很有些名士风范的三长老被她吊在城门上,日日受火炙之刑。   偏偏这个长老骨头极硬,连卢家的传讯用的玉笺和寒鸟都毁了,口中喊着宋丸子道友是异道邪修,临照城与邪修为伍,必遭天谴。   天谴没看到,只看到他被烤出了肉香味儿挂在那儿。   刘集还在心里骂着卢家人,就看见一架飞舟破云而来,看似很慢,其实极快,转眼就到了近前,落在了渡口上。   飞舟刚挺稳,穿着棉袍气色极好的李歇已经冲了下来。   “李歇!”   “刘大叔!”   看见李歇手中抱着的那个箱子,刘集的眼睛都红了,有了这些宋道友炼制的丹药,他们临照城的人一定还能再多撑几日!   “这些东西,木城主看见一定会开心的!”   刘集开开心心地想要从李歇的手里接过那箱子,却不想有一人抢先一步将木箱抢到了自己手里。   李歇呆呆地看着他这三日为伴的“挚友”夺过了全城人的命脉,看着他仰着下巴用极动听地说:   “让你们城主来见我!”   “华、华道友!你!?”   “李道友,我也是出于无奈,你放心,待我见到了……”   自称自己叫华锦的修士躲开刘集千钧之力的重击,手指一动,无数藤蔓拔地而起,捆住了那些向他攻来的修士,其中包括了李歇。   白色的花自蜿蜒的藤蔓上生出,开在了碧绿的叶间,那修士还对李歇笑着说:“李道友,你看,我带花而来,怎会是个坏人?”   你的所作所为又有哪里像是个好人?   李歇现在已经悔极了自己的轻信于人,恨不能和华锦同归于尽。   “莫气莫气。”华锦说话还跟哄孩子似的,手指一转,那些白色的小花又开成了黄色,“你看,我这花还能变色的!”   天空中一团赤色流火携着破空之势呼啸而来,转瞬间变成了一个黑袍红发的女子落在他们的近前,渡口的风,将那一头红发吹开,如同燎原的火焰。   木九薰出现的刹那,李歇看见那些藤蔓上的小花都变成了粉色。   她的脸上挂着冷笑,莹莹火苗悄然浮现,将那些捆人的藤蔓瞬间烧成了灰烬。   那些火苗聚在一起,又成了一条巨大的火蛇,直扑向了抱着木箱的华锦。   “木师姐!”华锦大叫了一声,双手捧着那木箱子,任由火蛇将他卷到了空中,还在嚷嚷着,“木师姐!给你的东西!”   李歇喊也道:“城主!宋道友做的东西在他手上!”   听见了宋道友几个字,沉着脸的木九薰才没有弹指就这人炸了。   华锦乖乖被火蛇带到了木九薰的面前,一双朗月似的眼睛里水光盈盈,嘴里还叫着:   “木师姐。”   木师姐?   对于木九薰来说,这可是个太过久远的称呼了。   长生久的人都知道木九薰不喜欢别人喊她木师姐,通脉境往下所有人都叫她是“九薰师姐”,因为这个称呼,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情。   “落月宗的人?”   “木师姐!我是华锦啊!”   华锦?   听着这个名字,木九薰挑了一下眉头。   抢过宋丸子做的那一箱东西拿在手里,黑袍女城主大步流星往城中走去,身后的火蛇还卷着那个看起来居然十分高兴的修士。   “师姐师姐!我一醒过来就跑来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我太高兴了!听说你转了体修,我就炼了几颗极品通脉丹,一点丹毒也没有!”   通脉丹能帮助通脉境体修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乃是极少见的高阶体修丹药,这人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炼出了几颗极品,旁边的人都当他是傻了。   转念一想,要是不傻,又怎么会抢劫临照城主的东西呢?   跟在后面仰头看看那个叽叽喳喳的修士,李歇心目中让人如沐春风的那个形象片片碎开,就像那些藤蔓上的小花似的成了灰烬,又被风吹散了。   “城主。”李歇快跑几步,跟上了木九薰的步伐,小声禀告说:“这箱中装的不是宋道友炼的丹药,而是储物匣,宋道友耗尽家财购置了一大批辟谷丹,又炼制了各色能让修士修炼的丹药……”   “哦,闻起来香么?”   木九薰问出来的问题,让李歇愣了一下。   “……香。”   “那就好。”   李歇语塞,摸摸自己的肚子,默默退了两步。   到底是香还是臭,还是让城主大人自己去体验一下吧。   被火蛇绑在半空的华锦听见“丹药”二字,着急地说:   “师姐,你不是从来不吃丹药么?你是受伤了?要吃什么丹药跟我说啊,我把藏书楼的丹方都背过了!”   片刻之后,那人被扔在了木九薰从卢家打劫出的一堆杂物之中。   “你在这儿炼丹。”   “好,师姐,你想吃什么丹?”   木九薰转过身,看着那个自称叫华锦的人。   “此地曾有一个丹堂,名为卢家丹堂,这些年干了不少打压灵材价格,压榨修士心血的事情,体修们稍有反抗,就以停供丹药相胁。有一个过路修士心怀慈念,自己身有重伤还不眠不休为全城体修做了丹药,卢家人却对她喊打喊杀,不仅断了此城的丹药供给,为了绝一城凡人生路,还逼得自家丹师自尽。他们能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卢华锦卢大丹师在落月宗里煊赫无比。”   卢华锦那双眼睛亮了起来,又转瞬黯淡。   “师姐,你还记得我,我真高兴。卢家做的错事,我也知道了一些,错都在我,你随便罚我吧。”   木九薰没有再跟他说话,随手一挥,一条火链捆住了卢华锦的腰,让他不能轻易离开,然后,她便转身离去了。   黑色的长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木九薰看着在城门口排队领“丸子”和辟谷丹的人,勾了一下嘴唇,又打了个哈欠。   “你们把灵材都送到那人所在之处,让他全部炼成丹药。”   “城主,就只有一个丹师也不够啊。”   落月宗最好的金丹期丹师,当然抵得上几十个上百个普通的丹师。   看看“不识货”的李歇,木九薰耷拉下眼皮说:   “尽量给他弄来些灵材,让他不眠不休地炼丹,过几日,把城门上那几条卢家烤肉放下来,让他们滚回流月城,弄更多的灵材回来。”   “他们、他们会带灵材回来么?”   “何止灵材,有小可怜在我手里,你跟他们要月亮他们都给你。”   小、小可怜?   看看不远处那个对着一个青色丹鼎炼丹,不沾丝毫人气的“华锦”,李歇心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看他了。   见临照城的丹药之危解了个差不多,木九薰又回城墙上睡觉去了。   留着卢华锦在丹炉前面,炼了一会儿丹药就看城门一眼,一眼又一眼。   五天的时间,宋丸子又赚够了五百中品灵石,就在她要去赎回自己储物袋的时候,王海生家的大门被人以灵力强行破开了。   看着门外走进来的几位落月宗修士,扮作荆姐模样的宋丸子有一种“对方终于来了”的感觉。   “荆姐道友?”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如松如柏,“我是落月宗的戒律堂管事,云弘。”   宋丸子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着说:“你们落月宗的人真奇怪,说名字之前都要先说自己是个管事儿的。”   “荆道友,我戒律堂可不只是管着落月宗的内务,还要匡扶丹道正统,铲除异道邪修。”   异道邪修四个字,云弘说的很清楚,宋丸子也听得很清楚。   于是女人敛了笑容,放轻声音说:“如今整座流月城都在为我做的东西疯狂,你就算抓了我,又能怎样呢?我给了多少修士清除体内丹毒的希望,亲手破掉这希望的,可是你们。”   闻言,云弘也笑了:   “荆道友,既然是异道邪修,你做的丹药自然是伤人的,明日就会有几个吃过你丹药的修士爆体而亡,死状惨烈,惊动了落月宗。落月宗内门丹堂查验你的丹药之后会昭告天下,你是在丹药里放了幻剂,让人误以为自己丹毒全消,实则吃下去的都是毒药。内堂丹师将炼制丹药,修士们服下之后不会被你的丹药毒死,可幻象消除,丹毒也就回来了。”   女修士歪着头瞪大了眼睛说:“道貌岸然这一套,你们玩儿得很溜啊。”   道貌岸然?云弘脸上的表情不动,口中说:“荆道友,卿本佳人,奈何……”   长叹一声,穿着暗红色麻裙的女修士终于惨然一笑,问道:“你们会杀了我么?”   “按照落月宗律例,锁住修为,囚于深牢,五十年后你若痛改前非,便可在幽涧度过余生。”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我的师弟王海生为了给你求情,此刻还在主殿外跪着,我把什么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为了叫你去让他安心,荆道友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当然明白,就是告诉王海生自己罪有应得,落月宗已经从轻发落,以后虽然见不到了,但是我其实过得还不错,至于到底过的怎么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宋丸子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包灵石说:   “我欠了人一笔钱,能求您去替我还上么?”   云弘挥了挥手,身后有人上来接了袋子,那人也是训练有素,看也不看,只问清楚了要送往何处,便去了。   深吸一口气,宋丸子垂着头,用布巾擦了擦手,起身,往外走去。   落月宗的人有备而来,身上带了束缚灵力的法器,让她此刻跟个凡人没什么区别。不过她那点修为,对上这几个筑基期的修士来说也跟没有一样。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又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这流月城真大,也真小啊。   云弘带着宋丸子走到了落月宗的九千云阶之下,停了脚步,给她一点时间,再四下看看,这样一个能翻云覆雨的年轻修士,怕是最后一次走在这月华之下了。   突然,一道蓝色的光华照耀了整座流月城。   “修士宋丸子,走食修之道,自异界而来,在这疏桐山上立道统之争,落月宗丹修,你们可敢应么?”   “落月宗丹修,你们可敢应么?”   回声阵阵,荡涤整座疏桐山。   木九薰说得大声喊,用五百中品灵石做阵眼,这留音阵的声势还真挺大啊。   宋丸子挠了挠脸,对着用惊怒目光看她的云弘笑了笑,说:   “那个,我叫宋丸子。” 第53章 明宇   争道统。   何为道统?   此界人人服丹药, 丹师们依靠着栖凤火山的灵火受万人供奉, 记载丹方的玉笺可以遍布无争界……更重要的是,丹师们可以说别人是异道邪修, 这就是属于“丹道法修”的所谓“道统”——被承认,被维护, 被弘扬。   所谓的“争”道统, 就是修士为自己所修之道争这么一个地位。   那蓝光大振, 声响不绝的一夜之后, 流月城中的散修明面上不敢说什么, 私下间眼神闪烁,该说的已经都在不言中了。   上一次有人正大光明地说争道统是什么时候呢?   从小生活在流月城,如今寿元将近的筑基修士们大概都还记得一点点。   两百多年前, 有一群身着锦绣华服的修士来到流月城,将流月城的大门当钟一样敲响, 口中也喊着自己要与落月宗争道统, 后来,他们输了, 有人灰溜溜地离开,也有人改换传承,拜入了落月宗的门下。   这次和落月宗的丹师们争道统的那个“宋丸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流月城中的聪明人大概也都知道——毕竟他们几乎都已经吃过了没有丹毒的“丹药”。   至于什么叫“食修”,他们就真的不知道了。   有人怕落月宗追究, 有心想把“丹药”都扔了, 却到底是舍不得, 包丹药的纸包看了又看,突然,就瞪大了眼睛。   人闲花倦的花叙雅筑里,鸨母鸾娘瘫在床上,掩嘴打了个哈欠,昨晚被那一闹,客人们顷刻间就走了大半,她们灵石可真少赚了不少。   正打算打个盹儿呢,她房间的门被一个花娘猛地推开了。   “鸾娘,你看这包丹药的纸!”   ……   王海生在落月宗主殿跪了一天,他师父气他为异道邪修说话,不时以元婴期修士的庞大威压加诸于这个心爱的小徒弟身上,重新站起来的时候,还不过是练气期修为的王海生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   可他不后悔,哪怕被黜落外门或者干脆被废掉修为赶出落月宗,他也不后悔。试炼场里,他修为最低,能够走出来,全靠三个伙伴没有嫌弃他,还多加维护。宋姐姐于他亦师亦友,要他坐视她被自己所在的宗门“处置”了,他也就不配为人了。   既然有心问道,那自然得先是人,先有心。   这一天里,他问了自己无数遍自己后悔不后悔,每一次,都只让他更加坚定自己做的没错。   现在虽然浑身剧痛不休,可他的心却比之前更加清明。   他是爹死娘改嫁,吃着百家咸鱼干长大的王海生,他是心肝脾肺肾一样不缺的人,堂堂正正的人!   见自己的师弟跪了一夜之后境界又有突破,云弘的眼神略有些深沉,抬手扶着王海生的肩膀,他轻声说:“你那朋友自称叫宋丸子,要和我们宗门立道统之争,师弟,她可曾对你说过自己身负异界的道法传承?”   王海生看看他,又低下头:“师兄,什么叫异界的道法传承?”   云弘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王海生也不过刚从凡人界上来几个月而已。   “你的朋友现在住在松海听涛楼,你先养好身子,就能去看他了。”   听了这个消息,王海生高兴了起来,想抬手挠头,手却根本举不动,于是只能憨笑着说:“那可太好了。”   王海生一贯是这么傻乎乎的,还倔得像头牛,云弘早就习惯了,也很得意自己这个才华耀眼的师弟没有与他天资相匹配的脑子。可今日云弘看着他的笑容,却想起了那个唯唯诺诺的“宋丸子”,她看似孱弱无力,有些小聪明又怕死,可事实上,昨天他去找她,就已经进了她设下的圈套,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得一清二楚,他却毫不自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师兄,你抓疼我了。”   云弘回过神,手指一松,又是端正不失关怀的好师兄了。   松海听涛楼在落月宗后山的山崖上,正对着栖凤山。   那种喷吐的烟雾每靠近落月宗便被拦了下来,只得缓缓下沉,笼着一片青松苍柏。   坐在高楼的栏杆上,那缓缓流淌的烟纱仿佛触手可及,宋丸子探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伸手去碰。   她的储物匣子都没有被收走,身上的灵力也不再被限,落月宗果然是把道貌岸然四个字儿玩儿到了极致,她说自己是来“争道统”,他们便瞬间变了一副嘴脸,再不说她是异道邪修了,俨然一副大宗门待客的做派。   既然是客人,那宋丸子自然也极有当客人的自觉,落月宗派了两个修士名为照顾她,随她任意指派,她就让那两人都松林里给她找松球了。   大宗门的筑基期弟子干活儿就是利落,宋丸子坐在楼上看他们在林间穿梭,还不忘指手画脚地说:   “那那那!你左边还有好几个呢!”   “嘿!那儿有个大的!”   这人当客人当得更像是个祖宗。   等到那两人抱着几百个松球回来,脸色真是比松树叶子还绿了。   “唉,找了这么多,能吃的没几个。”嘴里抱怨着,宋丸子掰着比自己手掌还大的松球,找到的松子足有她一个指节那么大。   两个落月宗弟子又有了新的活儿,就是将松子的壳儿去了,把松子仁儿拿出来。   “你们可小心点,是让你们去壳儿,不是让你们给我把松子都祸祸了!”看着二人恨不能把松子当她一样扒皮拆骨的样子,宋丸子还挺担心呢。   落花米碾成了细细的米粉,在大黑锅里用小火慢慢炒到变黄发香,再用同样的法子把松子仁儿也干炒到香脆,外面的一层薄皮被烘到噼里啪啦作响,很快就都酥了,随手一拈就成了碎末儿。   再把松子仁儿碾碎和炒香的落花米粉拌在一起,倒进去一份糖一份水慢熬出来又放凉了的糖液再搅匀,装在四四方方的木盘里压实。   那两个修士眼睛一直盯着宋丸子的动作,见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刀,心里还打了个突。   用刀将结结实实的松子糕切成小块儿,宋丸子先取了一块咬了一小口。   香甜可口,入口即化,好吃。   松子里的灵气不多,宋丸子完完整整地吃了一小块松子糕,心满意足。   抬头看看那两个修士,她笑着说:“你们也是出了力的,来尝尝我的这松子糕?”   两人互相看了看,抱着以死报效落月宗的决心,各自拿起一块儿陌生的、掉渣的、闻起来香香的东西放在了嘴里。   火候恰好的米粉和松子仁儿粉因为糖汁融化而瞬间散进了嘴里,浓而不腻的甜香气充盈着他们的口腔,浸在了口齿之间,浸在了舌头下面,无所不在,宛若幻境。   “你们也是辛苦半天了嘛,随便吃啊。”   宋丸子眯着眼笑了笑,回了楼上休息。   守着这么一片松林,能吃的花样儿可真不少,弄点松枝做熏鸡,或者弄点松木晾干了烤鱼……若是时间够的话,还可以烧点松木炭,再用点儿黄泥做个“叫花鸡”。   应该都别有一番风味儿吧?   当天下午,宋丸子做的“松子糕”就被送到了落月宗掌门明宇道君的面前。   明宇道君如今已经是元婴中期修为,虽然年已千岁有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眉目威严的中年人。   “她也不怎么修炼,就是看风景,让我们在林子里给她找东西,掌门,我们用返影石将她做此物的一举一动都存了下来。实在看不出她用了什么功法,也未见她动用灵识。”   那两个筑基弟子退了下去,明宇道君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玉石案上。   “就是如此一个蝼蚁,竟然也能搅得我落月宗不得安宁!”   元婴期的威压彻底释放,让这整座殿堂都为之震颤。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少年走了进来,毫不在意他的威势,拿起那松子糕仔细看着,说道:   “此物中确实不含煞气。红露松的松子,落花谷的内仁,秋花蓝竹的汁液……此物有凝神静气去郁解燥之效,师兄你现在还真该吃一块儿。”   看看那“少年”,落月宗掌门深吸了一口气。   “师弟,就凭着这些东西,她也敢来跟我们宗门争道统?!”   少年样貌的人笑了:“各界道统之争又何时停过?师兄,这些年别的宗门都觉我落月宗声势太大,我们不妨将这道统之争做得更漂亮些。”   “师弟,对这所谓食修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极少去上界,只知道有一派修士靠做祭品祭天道求来修为,被称为灵祭派,倒和这宋丸子的道统有些相似。”   明宇道君眉头微皱,沉思片刻,语气中仍带余恨:“待道统之争结束,我必要这辱我宗门蝼蚁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师兄,五大宗门之人将至,我们落月宗也该扫榻相迎了,也对那要争道统之人好些,毕竟她是孤身一人而来,我们落月宗要让她输得整个无争界都信服。”   远在松海听涛楼的宋丸子打了个喷嚏,挥挥手对一个筑基期修士说:   “我看那棵松树长得不错,你去砍了搬过来我看看。” 第54章 对论   “不愧是修真界的松树。”   站在落月宗松海听涛楼的顶层, 看着大铜盆里的松木被烧到哔啵作响, 宋丸子又一次感叹道。   这松木含油量不高,烧起来的气味却很香, 还是一种干净的清香。   “就是这柴劈的太一般了。”   站在旁边的两个落月宗弟子已经被她磋磨惯了,不会轻易变脸色, 只是那面无表情的脸, 更加面无表情了。   天知道他们这几日是怎么过的, 后山的松木本是落月宗里极美的一景, 尤其是日落时分, 红日笼罩栖凤山,将终年不歇的云烟映得姹紫嫣红,与百里碧松林海上下相对, 每日都会有很多同门来后山观景。   那日他们砍树的时候正是日落,一片红云霞光中, 不知多少同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二人砍下了一棵长势极好的松树。   不止要砍树, 还要把木头劈成小块堆放在楼外,这两个修士皆擅长金属性功法, 一道金光化作万千利刃,就将树砍碎成柴,其实他们更想将那站在楼上看风景的某人当这树一样砍了。   一定砍得整整齐齐, 不大不小。   松木柴劈好了也不能立刻就用,足足地晒上了几日, 宋丸子才终于开始研究用它烤点儿什么了。   之前她疯狂地做了各种菜品, 牛肉猪肉羊肉之类的早就用得一干二净, 云香豆也早就耗尽了,只剩一内脏、骨头,和炖汤时候被她留下来的翅膀。   将翅膀择洗一遍,去掉上面可能残留的羽根,用刀在鸡翅两边划几道口子,宋丸子又从储物匣里拿了一些瓶瓶罐罐出来。   孜然味儿的调料、云香豆造的酱油、野蜂蜜,还有一瓶料酒。   料酒装在一个细白瓷的小坛子里,是宋丸子用自酿的米酒熬得,花椒大料、白糖葱姜……味道混入了酒里,却又和凡人界时的料酒味道不同,至少和宋丸子记忆里的料酒味道不同。   没那么酸涩,也不会苦得卡在喉咙里。   晃晃手里的小坛子,宋丸子笑了笑,把料酒倒了一点在鸡翅上。   趁着鸡翅腌着的功夫,女人拿出一把刀,将一块比铜盆略长的木柴竖着劈成木条,再一点点削成了木签子。   此时,又已经是落日时分,整座松海听涛楼都笼罩在霞光中,与天地同色。   鸡翅一面被烤出了油,被火舌一燎,滋滋作响,偶尔声音会大些,是油凝聚成油滴,滴在了燃烧的木炭上。   给鸡翅翻个面儿,抹上一层蜂蜜,宋丸子低着头,心里在默算着日子。   从她进了落月宗,这已经是第七天了,这七天,落月宗只派了两个筑基修士看着她,再没什么动静,足够客气,也足够傲慢。   这样把她隔绝在这后山里,他们就以为一切都尽在自己掌握了。   可既然是要做道统之争,自己又岂会只是卖点丹药就算了呢?   宋丸子摇了摇头,三日,飞舟便可从西境到东陆,这七天,足够她留下的东西传遍整个无争界了。   “好香啊。”   宋丸子回过神,看见一个白发的少年就站在自己身边,弯腰看着自己的烤鸡翅,她身子后倾,差点摔到了地上。   那少年还扶了她一下。   “你是修士还是鬼怪?”转头看看那两个呆立在原地眼也不眨的落月宗修士,宋丸子举起手里的烤鸡翅,用木签头儿正对着对方。   “鬼怪?”那少年笑起来很甜,跟野蜂蜜似的,“这里才不会有鬼怪呢。”   确定了他不是鬼怪,宋丸子重新蹲好,继续烤她的鸡翅膀。   那少年从她的手里拽走了一根木签,看了看说:“角鸡翅膀,水婆娑的叶子,满地金的种子壳儿,金翅蜂酿的蓝仙花蜜,还有些东西我不认识……你这是在做什么?”   “烤鸡翅。”   宋丸子又把竹签子拽了回来,继续架在火上烤。   少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哦”了一声,就蹲在宋丸子的身边看她烤鸡翅。   “烤好了是不是就可以吃啊?”   “是。”   “你在烧的是红露松的木头吧?”   “对。”   “我一直不知道红露松烧起来这么香。”   “就因为烧起来香,才用它来烤肉。”   宋丸子很久没有跟人说起做饭的事情了,这些日子她当着不知多少人的面去做饭,却几乎没人问她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把她当成了身怀绝技的丹师,仿佛问了她问题就是亵渎。   可厨子不是这样当的,苏相府里的厨子们为了老相爷多吃他们做的一口菜而百法齐出,可坐在厨房外头乘凉的时候,他们扇着蒲扇,用白棉布擦着头上的汗,嘴里忍不住就说起了自己做饭的窍门。   新调的料酒其实是加了草果。   肉丝儿吃着嫩,其实是先锤松了。   府里大爷最爱吃的白汤山珍面,那汤里是放了猪肚,炖足了三个时辰。   世上何人不吃饭?世间何家无炊烟?能做了饭的人千千万万,能当好了厨子,靠的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心里有一股劲儿——我做的饭,就是一顿比一顿好吃!   宋丸子心里感慨着,又在鸡翅上刷了点蜂蜜。   此时,鸡翅两面都已经金黄,肉香与蜜香融合,还掺了一点松木的清香,精细也粗放。   少年看看宋丸子的脸,再看看那鸡翅,又看向宋丸子,嘴里连着问了好几遍:   “什么时候是烤好了?”   女人从储物匣子里拿出一碗肉丁炒饭递给他,木碗还配了个木勺——一千年没人吃过饭的无争界,真的没人会用筷子。   “你先吃这个,边吃边等。”   拿起木勺反复瞅了瞅,少年有些笨拙地挖起一块米饭放进了嘴里,炒饭还是热的,飞云谷的谷仁儿,铁皮野猪的肉,几种草叶子……真香啊。   嚼着米饭,少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向了楼外的瑰丽景色。   宋丸子也抬起头,拿出了一瓶米酒,啜饮了一口。   “你在喝什么?”   “酒。”   “酒是什么?”   “酒?是怀念故人的好东西。”   怀念故人?少年的眼神一凝,又低下头去吃饭了。   鸡翅终于烤好了,早就吃完了炒饭的少年看着宋丸子举着木签吹了吹,小心啃上去,也照葫芦画瓢,吃到了第一口烤鸡翅。   鸡翅的外皮略带着焦色,吃起来却有些脆,黏在人的舌头上,带着油蜜混在一起被烟熏火燎后的味道。肉是白白的,似乎是裹着一层水光,极柔软鲜嫩,与齿舌纠葛,鲜香满口。   宋丸子一共烤了六串,每个上面穿了六个翅中,辛苦了半天,她也就只敢吃两个鸡翅。   那个少年却一时不歇,剩下的三十多个鸡翅膀尽数都被他吃下了肚。   “你若是用这个跟落月宗争道统,说不定落月宗的丹师们会被你勾得都炸了丹炉,然后你就赢了。”   吃完鸡翅,顶着一脸的油,少年如此说道。   宋丸子嘿嘿一笑,想起了自己被神鼎山赶出来的事儿:“你这招不错,不过,我要是想这么玩儿,还不如炸臭豆腐呢,保管把那些修士的丹炉给臭炸了。”   “臭豆腐?是你做的那个带着恶臭却能清除丹毒的东西么?”   女人点点头。   太阳彻底落下,明月无声东起。   宋丸子见那少年吃的意犹未尽,又拿出一块牛舌肉,去了舌苔,快刀切成薄片,放在火上继续烤。   “昨日,有个落月宗的丹师毁道自尽。”在她身边,那个少年轻声说道。   轻挑了一下眉头,宋丸子脸上的浅笑消失了。   “一百年前,他外出游历,见世人被丹毒纠缠,十分不忍,这百年来都力图做出更好的无垢丹,让别人不再受丹毒折磨,见到了你的臭豆腐,又听说你一日就能做数以万计的此物,他仰天大笑,道心涣散,自毁丹田而死。”   少年的声音像是这塔中穿过的晚风一样清冷。   宋丸子转动手里的竹签,默不作声。   “无争界有修士近百万,法修十数万,习丹道者数万,所有这些人加起来,月余都练不出一颗极品无垢丹,你却轻易可得。昨日自尽的门中修士不会是最后一个道心涣散之人。你轻而易举就将他们毕生所求打破,是不是很得意?”   女人转过头这他,轻声问:“你是什么灵根?”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说:“水火。”   “引点儿火出来,这柴火快烧完了。”   “哦。”少年的手指一点,一丛红艳的火苗就落在了铜盆里,肉香、松木香齐齐升腾,让人越发心痒难耐。   “你刚刚说到哪儿了?”往牛舌上洒一层盐末儿,宋丸子问道。   “呃……”少年语塞。   “既然想要为天下人祛除丹毒,自然可以学我道统,当我徒弟,我又不嫌弃他们拜师学艺,若是心中只有天下人,那自然谁对天下人更好,便转向谁。我在凡人界,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条河,多雨时节时常泛滥,有一个人就在河边建起了一座河神庙,日日祈祷,月月供奉,河水泛滥了,他就口中喊着河神息怒,把些鸡鸡鸭鸭猪猪牛牛往河里扔,河水没有泛滥,他就说是河神保佑。又一年,来了一群人整修河道,清淤泥,建堤坝,那个人总是拦着,天天跟那些修河的人说,河神会发怒的,河神会降下天灾的!   可是,并没有,堤坝稳固河道清净,那一年,河水没有泛滥,第二年,也没有,第三年,那个人投河自尽了。因为他心里的河神倒了。毁到自尽的那个修士跟这个求河神的人一样,心里的神倒了。他的神当然不是天下人,而是丹道,或者说,是把持丹道的落月宗。将自己的宗门变成了门下弟子心中的神,不知道你这位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是不是心中很得意?”   牛舌烤好了,极香。   白发少年,或者说是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明宵道君从宋丸子的手里接过牛舌,咬了一块儿在嘴里。   极香浓,他却觉得口齿惫懒。   “你孤身一人从异界而来,自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让这整个无争界天翻地覆。落月宗却有千余修士,更是无争界法修的表率,你说落月宗自己变成了神,这也是无争界,多少指着丹药活命的凡人、法修、体修把落月宗抬上了神坛的。”   “嗯。”   宋丸子点点头。   “所以,当他们发现了另一条路,不需要丹药,也不会被丹毒所困,他们也就会把落月宗从神坛上掀下来,对么?”   夜风吹动,松海传来阵阵涛声,楼中的明珠亮了起来,女人脸上带着微笑。   在这个夜晚,又有几十人陆续离开了流月城。   之前他们都买过暗中那些没有丹毒的怪异丹药,没想到,在那包着丹药的纸上竟然写着丹药的配方,还有一种名为“调鼎手”的功法,虽说纸上写明了能学会的人万中无一,可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一呢?   临去之时,一个修士回头看着流月城仿佛凝结了月光般的城门,心中暗想着:   当我有一日也能做出没有丹毒的丹药,必将那些作威作福的丹师踩在脚下! 第55章 前途   又是一架从流月城驶向东陆的飞舟, 这一次登船的人似乎格外多了些。   周妍儿放开了自己一直掺着的人, 松了一口气说:“现下是安全了。”   那人却紧紧的裹着斗篷,摇了摇头:“飞舟之上也未必安全, 周道友,你冒死救我出来已是大恩了, 要是还有人对我出手, 你就别再管了。”   “你是宋道友的朋友, 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面色苍白的方常富摇头苦笑, 在背人处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了一枚“丹药”吃下。   之前荆姐……不, 是宋丸子早跟他说过,要是出了什么变故,他就先去外面避避风头, 那天晚上的争道统之声分明也是对他的警示,他本也避到了疏桐山下几天, 昨日回来想探探风声, 正巧碰上几家丹堂找上门来高价收走宋丸子剩下丹药。方常富一时之间动了贪念,跟他们约了时间交易。   不成想, 那王家丹堂的管事并不是想要买药,而是心知宋丸子怕是有去无回,便动了将剩下丹药据为己有的想法, 还想将他捉了,送到卢家去再换点好处。   若非是钱家的冯管事带人前来, 又有路过的鸾娘和周妍儿路过接应, 他方常富的一条贱命今日就得交代了。   鸾娘说这疏桐山如今是非太多, 他待在这里事事要担心自己的性命,还不如先去东陆避避,之前余庆堂的一些修士就已经结伴往东陆去了。   这才有了周妍儿掺着他一起上了飞舟。   “我到现在才想明白,我到底掺和了一件多大的事儿。”   昔日的行商,如今也被人称一声方大掌柜,手中进进出出就是十几个中品灵石的生意,可他历过此劫后回想一下,却只觉灵石不过是虚的。   这座城,这座他在其中辛苦谋生多年的城,借着宋道友的本事,他也算是在里面呼风唤雨了一把。当日那为了一点区区云香根就抠搜为难的自己,可从不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手让八方风雨汇聚于此。   “哈,也是痛快。”   腰间的伤口犹在痛,他却在笑着。   同样看着远去的流月城,还有那隐在云雾之中流月之上的落月宗,周妍儿低下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方常富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纸。   “方道友,你这是?”   “宋道友说是要与落月宗争道统,又将丹方和功法写在了这些包丹药的纸上。争道统何其艰难,我受她之惠赚了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灵石,自然也要回报她。”   说完,周妍儿看着他掏出一颗“丹药”,在那纸中一包,就扔下了飞舟。   飞舟还未离开疏桐山,下面正是上流月城的必经之路。   站在船的一角,看着那长相寻常平日里一副市侩气的修士垂着眼睛一时不停地往下扔“丹药”,周妍儿从他手里拿过一沓纸,一包“丹药”,双手一合一展,那印着字儿的纸就变成了包裹着丹药的纸鹤,翩翩然,往四面八方飞去。   若这世上能再无丹毒,自然也不会有人能用丹毒害人。   ……   第一天,那个白发少年模样的落月宗元婴长老被宋丸子说走了,第二天,他又来了。   看见他那一头白发,宋丸子忍不住看着又被定身封五感的两个筑基修士。   “好歹他们俩也是你们落月宗的弟子,能不能手法温柔些?咱们吃着他们看着已经很可怜,其实看也没看见,闻也没闻见真是惨上加惨了。”   “有么?”   明宵道君瞪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宋丸子锅里在煮的汤,看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说:   “你终于发现松菌子了。在我发现石菌子精纯灵根的效用更好之前,丹师们都是用松菌子的。”   精纯灵根……   宋丸子看看自己这一锅山珍鸡汤,想想自己上次吃了石菌子之后体内多出来的气团,心里明白,这锅鸡汤是跟自己没缘分了。   “你发现的?厉害。”   女修士夸奖的实在没什么诚意。   明宵道君却很高兴,笑着说:“为了改进丹方,我和我师兄弟们也是筚路蓝缕,看尽了天下灵材,中过毒,受过伤,还死过人。”   正因为当初的付出,他觉得整个落月宗就值得更好的,尤其是的丹师们,莫说是被人当成神,就是真的变成了无争界的神也没什么不可以。   一说起当年的辛苦,明宵道君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伴着鸡汤香气滔滔不绝。   宋丸子由得他说个没完,悄悄将大黑锅里的火转成了栖凤灵火,一时间火急肉酥,汤变得比之前更澄澈了,香气也变得更浓。   闻着味儿,明宵道君停下了“忆往昔”,双目灼灼地看着汤,说道:   “你是用了栖凤灵火,这火甚是霸道,我宗门内的丹师炼丹之初都受过火燎之苦。”   宋大厨点点头:“是挺霸道的,这汤我本只是想细火慢炖,将味道藏于汤中,换了它之后,它却只顾着祛除汤中杂质,就连汤里的香气都被烧了出来。可见好的,却未必是适合的。就像这菌子,松菌子就长在你们落月宗的后山,修士唾手可得,现在松林里针叶都有两尺厚了,可见平日里你们对它们看也不看。石菌子长在幽涧深处石毒深重之处,想要采摘,必要有人冒着送命之危,这价自然就高了,能吃的人也就少了。”   听了宋丸子的话,白发少年的眸光一闪,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难道说你们食修就不追寻至善至美么?分明有更好的材料,却要退而求其次?”   “我曾有一个朋友,不过是个凡人厨子,最擅长用一根大柴将猪头烧的又酥又烂。有一年乃大荒之年,他返乡接自己的妻儿老小去往温饱之地,路上见灾民惨状,就一路上将自家的菜油都送了出去,还教灾民们如何以菜油做观音土。你知道什么叫观音土么?就是一种白色的土,看着细软,像是面粉,其实就是土,莫说是人,就连牲口也绝不会吃。可是,人饿极了比死还难受,吃观音土就能填上肚子,可是那土不能多吃,会梗在肚子里,让人腹胀而死。菜油就能帮着人将观音土拉出来。一分菜油两分糙面三分草根四分观音土,我那凡人厨子的朋友走了一路,半月路走了两个月,用这这法子不知救了多少人,待回了姑苏,劳损过度,人都枯了,烧了两年猪头,就死了。”   看着汤锅,宋丸子的眸光清亮地说:   “食之道,追求至味之境界,也谋活人之法门。”   “我丹道之人供养无争界苍生,难道就不是活人法门么?”   听见明宵道君此问,女修士笑了笑:“用丹药让凡人崇拜丹师,又体修显卑微,法修称高贵,你们这些人抱持的可不是活人之心,而是驭人之道,既然要驾驭别人,自然是要给好处的。”   明宵道君又不说话了。   松菌鸡汤炖好了,他喝了一碗,吃了两根骨肉酥烂的鸡腿,还咂咂嘴。   宋丸子说这汤不够好,他却不觉得。   吃完了这一顿,明宵道君对宋丸子说:“我有三个徒弟,不对,应该说我是有过三个徒弟。首徒桀骜不驯,几百年前就叛出师门,次徒心性天真,只顾沉迷丹道,三徒天资卓越,却性格孤拐。我师兄也有三个徒弟,一个天资平平却权欲深重,一个秉性阴毒披着两张皮,最小的那个才刚入门没多久,什么都看不出来。其余的几位宗门长老的徒弟大多是丹师,除了炼丹之外别无所长。如你这般见识的,绝无一个。”   掰手指算了一下落月宗的“精英储备”,宋丸子摇摇头对明宵道君说:“听着有点惨。”   少年点头,何止是惨,明宵道君自己已经千岁之多,纠结红尘只会牵绊进境,他师兄比他年纪大,修为却更低些,当了两百多年的掌门,修为未得寸进。   而整个落月宗的金丹一代丹道兴盛,却未有那绝大魄力之人,弄得他们这些老家伙想把掌门之位都没人能接手,有能力接手的,却又对丹道——落月宗的立足之基,各怀异心。   表达完了自己的同情之心,宋大厨低下头开始清理锅具,这鸡汤她喝不着,掏出了一个落花谷做的黏米饼子叼在了嘴里。   明宵道君却还在看着她,极专注地看着,看得宋丸子的心里发毛。   “你拜入我落月宗吧。”   少年如此说道。   啪嗒。   宋丸子嘴里的落花谷掉进了正自加热自清理的大黑锅里,转眼就被烧糊了。   “我是来跟你们争道统的。”宋大厨瘫着脸说道。   “什么驭人之道你知之而不用之,可见你秉性良善,为人又机灵,若是拜入了落月宗,绝不会看着万千丹道法修落魄无依。道统之事简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乐得看落月宗有更多无丹毒的灵丹。”   “道君啊,你能看见我丹田废了吧?我如今是个体修啊。”   “区区铸体期修为,废了就废了。待你拜入我门下,我就以五百年修为给你灌体,包你丹田重塑,一步筑基。”   面对越来越热切的这少年,宋丸子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道君,我是异界修士。”   “过个几百年,别人就都忘了。”   宋丸子抓了抓头,再这么下去,她还真要心动了。   明宵道君还在言之凿凿地为她画大饼:“我之前是落月宗掌门,现在是落月宗长老,你丹田被毁,却灵识犹在,可见之前也是个法修,不管你资质如何,我自会为你网罗天下奇珍,保你金丹有成,到时候把落月宗交给你,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什么活人法、驭人术都无所谓……”   “你撒谎。”   宋丸子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惊天前途在眼前,她却脸色沉着。   “你为了自己的宗门苦心孤诣,正是因为你把落月宗也当成了神,既然是神,你又怎么能容忍它跌入尘埃?所以你才会觉得如今的弟子你都不满意。道君,你的眼睛里看见了落月宗的摇摇欲坠,可你连承认都不敢,如何又能由得我去彻底改变?”   明宵道君看着宋丸子,片刻后,终于拂袖而去。   此时,一行十几人的麻衣行者已经到了疏桐山下。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包,看见里面有一块粉色的丸子。   “此物,与我长生久有缘。” 第56章 蔺伶   落月宗的床还真的挺舒服, 来这里这些天, 宋丸子都已经习惯了每日睡上六七个时辰,抱着软软的被子打着滚儿, 实在是比明宵长老给出的各种诱惑还更容易让人沉沦。   这一天太阳刚刚升起,宋丸子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看见一个人正在晨光中拾阶而上, 往她这里而来。   从沧澜界到无争界, 宋丸子见过不少女修士, 却第一次看见有人如此适合穿水蓝色, 那女子一头黑发服帖地贴在脑后,眉目清淡柔美,即使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人们也会觉得她是水一般温柔的女人。   楼上,宋丸子居高临下看她, 她也抬起头, 一只手展开,一枚蓝色的石头飞起来, 落在了宋丸子手上。   “奉师命,给你诊治身体。”   看看浮现的字,穿着暗红色麻裙的女人笑嘻嘻地说:“小姐姐, 你是不是落月宗里最漂亮的蔺伶小姐姐啊?”   蔺伶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那石头上浮现了一个字:   “是。”   宋丸子转身, 噔噔噔往楼下跑。   蔺伶低下头步步向前, 腰间的蓝色玉牌纹丝不动。   昨日宋丸子听明宵说他有三个徒弟, 第一个听作风大概就是现在的临照城主木九薰,第二个可能是某位丹道大师,第三个……宋丸子悄悄打量着那个闭眼以灵识凝成细丝查探自己身体的女修士。   天资卓越,性情孤拐。   这个蔺伶小姐姐确实天资极好,可是说性情……这般的如水美人,就算真有几分性情,那也是应该的呀。   眼里看着美人,心里赞着美人,宋丸子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落月宗求医,那管事说诊金要十块上品灵石,现在想想,好像也不贵啊。   “小姐姐,你真好看。”   被夸奖的那人面无表情。   “小姐姐,我的经脉里是不是称得上一片狼藉?”   蔺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小姐姐,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啊?”   蓝衣女修士的手指一勾,一层水罩堵在了宋丸子的嘴上。   唔,果然是木九薰小姐姐的师妹,这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作风还真有些相似。   她越是如此,宋丸子就越是确信自己在城门卖臭豆腐顺便大闹卢家的那天,就是这位金丹期的修士来抓自己。   动手不够决绝,人还有点儿呆。   约是过了一刻的时间,蔺伶收回灵识,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个嘻嘻哈哈的家伙。   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很清楚,明宵让蔺伶来给自己治病,其实就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胁迫,这位无争界最有名的医术天才是她治好丹田的最大指望,哪怕是为了这个,他以为自己大概得暂时向落月宗低头。   可他要真这么想,那就真是错了。   一个多月之前,她不过是个普通的修士,自己走到了落月宗外门排队,还被人以高昂诊金刁难,如今已经是落月宗的元婴长老派了她上门来给自己看诊。这不是因为她曾苦苦哀求,而是因为她搅动了风云。   只要把事情闹到更大,她手中自然有了更多可以交换的砝码,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俯首投降呢?   “噗噗噗噗?”   宋丸子张张嘴,往水波荡漾的罩子里吐了一堆水泡。   蔺伶看向那石头,上面浮出一句话:   “现在的我治不好你。”   宋丸子看着她,嘴里吐出了一个超大的泡泡。   “修复丹田气海多要用灵气灌体之法,你的体内有一颗八品木属性圣药,名为化生丹,化生丹乃是体修至宝,能生死人肉白骨,将灵气压入你的血肉。若是强行用灵气灌体,有两种可能,其一,你的身体会被灵气撑到骨血尽碎,再被化生丹治愈,体修修为稍有进益,其二,直接将灵气打向你的丹田,化生丹为了救你,将冲入你丹田的灵气收走,两种灌体皆毫无作用。若要耗尽这化生丹药力,你要灵气爆体,粉身碎骨万次。”   曾经深切体验过被生生用灵气撑爆的宋丸子挠了挠头,嘴里又是一串“噗噗”。   “我治愈过几个丹田破碎之人,所用秘法是先以灵枢之水浸润身体,以水中灵气温养各处创伤,你体内的白凤涅火正在行此事,却未有几分成效。那之后的化水为冰重凝窍穴之法,也要依靠灌注灵力。打碎你丹田的灵力与你之前所学的功法术出同门,二者未有冲突,灵力沿你经脉四散而去,你才得以活命,可也正是因为没有五行之力,即使没有化生丹,我等五行法修也难有将你彻底治愈的办法。”   术出同门,宋丸子垂下了眼睛,很快又抬了起来直视默不作声的蔺伶。   “噗噗噗!”   那石头上方的字渐次隐去,又出现了新的:   “你体内的五行灵气不过练气三层,丹田破碎,无灵力进出,绝难再有进境,我若是你,便废去五行法修的修为,安心修炼体修之法,入锻体境,还能再活百余年。”   宋丸子已经绝望了,这个小姐姐自己不爱说话也就算了,还不爱听别人说话。   “至于那颗未成的金丹,你的修炼之法我从未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好的,诚实的医术高超的小姐姐,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点点头,嘴角吐出一溜儿水泡泡的宋丸子已经不指望对方能跟自己交流什么了。   “你之前妄动丹田灵力,虽然剧痛不止,却也让你的丹田不至于坍缩,明日我会来为你行针,让它不会再坏下去。”   终于将所有的字都显完了,那石块儿大概也累了,暗下去之后再没亮起来。   蔺伶拿起那石头起身,缓步走了。   走了……   在蔺伶走出松海听涛楼的那一瞬间,宋丸子嘴上的水罩变成了一滩再普通不过的水,落在了地面上。   年轻女子亮着的眼睛,也终于撑不住,黯淡了下去。   手往袖中储物匣中一坛,一盘金灿灿的糖糍粑就在她的手里。   一条能治好丹田的路走不通了,且让她难过……吃两块糍粑的时间吧。   走出后山,蔺伶看了看手中蓝色的石头,用力将之碾碎成末,任其飞散在空中。   那之后,她没有飞回自己的青灯崖,而是去了守道峰,那里正是她师父明宵道君所在之处。   她进正堂的时候,明宵正在研究面前摊着的一些灵谷,见她进来,眉目含笑地说:   “那宋丸子你多久能治好?”   “我治不好。”站在一旁,蔺伶用喑哑的嗓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明宵道君放下手中的胭脂谷,听自己徒弟继续说:   “她来自异界,修炼的是异界法修功法,也是被异界功法所伤,丹田经脉都仍在缓慢损毁,以我目前的修为,还想不到能治好她丹田的办法。”   “异界法修……”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两下,明宵叹息了一声,“也好,她的食修道统已是颇为难缠,若是还能用异界法修功法,我拼着天道降罪也要先杀了她。”   感受到了师父流露出的杀意,蔺伶那双仿佛藏着清泉的明眸中平静无波。   “她体内可有灵根?”   “没有。”   “果然,不能为我落月宗所用。”   “她的体修之法甚是粗浅,想必是误打误撞才习得。”   “按照我们之前所说的,你只管跟她说你能治好就是了,暂且稳住她,在其余五宗的人来之前,让她先对你低头……”   “我治不好她,已经跟她说了。”   还在筹谋着道统之事的明宵顿住了。   他猛地从桌上站了起来,瞪着自己的小徒弟:   “我不是跟你说了,能治好你就跟她说你能治好,治不好你也跟她说你能治好,怎么你就跟她说了呢?!”   “医者,不欺病患。”   听得此言,白发少年模样的元婴长老的目光一沉:   “你是落月宗的水系法修,不过是以灵水给人治伤治病而已,又不是异界医修,自称什么医者?!”   蔺伶闭上嘴,再不说话。   明宵道君看着自己这个乖张不驯都在骨子里的小徒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正想再说点儿什么,突然捂着自己的胸口,脸上出现了火红色的纹路。   他大口吸气,仍不能缓解胸口剧痛,整个正堂中被他四散的灵力毁得一片狼藉。   见状,蔺伶手中祭起一道幽蓝色的光,直直打在了明宵的胸口,那蓝光散入了明宵的心脉之中,让那红色的纹路渐渐消褪了下去。   胸口火烧火燎的剧痛终于得到缓解,垂着头的明宵看着自己的白发,恨声骂道:   “孽徒!”   蔺伶自知师父说的不是自己,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又哑着嗓子说:“火毒难清,你别生气为好。”   想想自己胆敢弑师的大徒弟,不知跑到哪里去的二徒弟,明宵对唯一还在身边的小徒弟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瞬间,守道峰的正堂就恢复如初,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转天,蔺伶依约前来,用灵水凝针,为宋丸子修补丹田中的琐碎小伤。   宋丸子笑眯眯地抓了一把松子糖,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又给了蔺伶几个。   “小姐姐,这个好吃的。”   一听见“小姐姐”三个字,蔺伶就要封住她的嘴,却不曾想这人居然掏出了一块木牌,一面写着:小姐姐漂亮,一面写着:谢谢小姐姐。   蔺伶摇摇头,不仅封住了宋丸子的嘴,还用一条水带将她的手也捆了起来。   宋丸子:“噗噗噗?”   双手猝不及防被捆,宋丸子手中的糖撒了出去,却被蔺伶轻甩袖口,都收走了。   宋丸子的眼睛眯了一下,是在笑。   灵枢之水凝成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身上,偶尔轻轻晃动或转动,冰冰凉凉,又有一股暖意在经脉中渐渐生出,缓缓在全身流动。   就在宋丸子舒服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道洪亮声响自远处而来,传遍整个落月宗。   “长生久野修前来叩山,落月宗道友们请了!”   “砰!”   冰针尽数碎开,连痛嚎都被水塞住的宋丸子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第57章 认人   百口莫辩!   站在主殿的大堂上看着昏迷不醒一身是血的宋丸子,落月宗掌门明宇脸色白了又青, 青了又白。   过去十来天, 他们日日供养着这个敢来跟丹师争道统的异界杂毛修士, 松子让她摘了, 松树让她砍了, 松菌子让她采了, 就连松林里那几只松毛灵兔,她抓了也就抓了, 还有好好的松海听涛楼给她住着,筑基期内门弟子给她用着!   他们落月宗招谁惹谁了?!怎么现在长生久的人来了, 这人就变成了如此模样?!   “咳,我那徒弟给她治伤的时候,被长生久郁长老的喊声惊到了。”明宵清了清嗓子, 笑着对自己的师兄说道。   明宇剑眉一竖:“这话, 你自己信么?”   明宵道君喉头一痒,咳着退了一步。   “她, 今日能醒么?”   “几处重穴被灵枢之水崩伤, 最快也要后日才醒。”   听见自己的师弟如此说, 明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按说那长生久的人怎么也要半月后才到, 如今突然出现又声势浩大, 师弟, 你说他们会不会借机生事?”   莫说是最难对付的长生久,就算是天轮殿和海渊阁的人见到他们将争道统那人变成这样,都会趁机踩他们一脚!   白发少年模样的明宵淡淡道:“我徒弟治病不当, 我已经勒令她在青灯崖思过了。”   闻得此言,明宇似乎不甚满意,可看看自己那维护徒弟的师弟,他到底也没再说什么,手中大袖一卷,便想将这重伤的宋丸子送到后殿藏起来,没想到这时,那长生久的人已经走完了落月宗九千九百级台阶,到了正殿门外。   “大明道友,小明道友,好久不见,你们师兄弟真是一个越来越潇洒,一个越来越……了啊!”   半个时辰之前一声大吼自报山门的长生久郁长青郁长老第一个走了进来,后面跟了十几个人。   与通体洁白无垢的宗门法修相比,体修们总显得粗糙些,锤炼血肉嘛,风吹日晒在所难免,更不用说体修本就比法修的生活清苦些,更不能跟这些天天在宗门里吃丹药的宗门法修了。可长生久的体修们比起一般的体修看起来还糙,还不是糙一点儿半点儿,简直是越糙越黑的越厉害,到了郁长老和他身后的三位正罡境大能的境界,简直是一糙三千里了!   长生久的修炼功法因为各有倚重,二十余位正罡体修,各有不同分道。   造化道郁长青,渡孽道金不悦,持正道风不喜依次抬步进来,对着落月宗师兄弟草草行了个礼……待十个通脉境体修也走进来之后,又有一个戴着黑白面具的瘦高男人一步跨了几十丈入了正殿之内,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正是长生久首座——轮回道明于期。   看见如此阵仗,明宇的目光一冷,脸上的笑容已经出来了:“郁长老,许久不见,你风采依旧。”   “我这一个野修,哪有什么风采?倒是两位实在是法修楷模……一看就是福运鼎盛啊,可见人得多做好事,不然修为几百年都不得进益。”   真是几百年修为没有进展的明宇掌门的脸上一僵。   大名鼎鼎的造化道郁长青看着也就是个三十岁许的男人模样,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穿着褐色的麻衣,唯有一双眼睛极黑,一阵寒暄过后,他转头看向躺在一旁担架上的女人。   “哎呀,这个姑娘……怎么有些眼熟。”   明宇明宵两位道君互看了一眼,明宵笑着开口说:“这位便是来与我们落月宗争道统的宋丸子宋道友,她经脉有损,我宗为她医治了一番……”   郁长青:“治得这么满脸血,贵宗修士的功法真是奇异啊。”   明宵脸上笑容不变:“郁道友说笑了,不过是治疗时出了些意外,最晚三天后她就能醒过来。”   “哦……幸亏咱们来得早,这满身是伤的姑娘三天就醒过来了,若是咱们来得再晚些,怕是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说这话的人不是声音爽朗的郁长青,而是站在后面默默纳着鞋底的另一位长生久正罡境长老金不悦,他一头金栗色的头发,肤色比郁长青稍白一些,身穿蓝灰色的麻袍,左脚穿着破旧的棉鞋,右脚则光着,一手拿着刷了胶的千层布另一只手则捏着针,那针被他随便一刺就将厚厚的不知多少层布逐一洞穿,针飞线舞,甚是好看。   渡孽道以杀入道,金不悦一双纤长的手不知道屠戮了多少歪魔邪道,看着他在那儿埋头纳鞋底,殿中的落月宗两位元婴道君若非有千年涵养,怕是也要如其他小修士那样惊奇瞪眼。   听见他语气里讥嘲味满满,明宵的脸上仍是和气讨喜的笑容:   “金道友,这千年来和我宗争道统之人也不在少数,自大世界来的巫修、医修我们落月宗也不曾怕过,宋道友……还不值得我们坠了一宗名声。”   “啧,落月宗法修说话真是好玩儿,天天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开玩笑。”金不悦一扯手中棉线,声音更冷了几分。   身为一宗掌门,明宇如何能容得金不悦如此说话,大袖一甩,灵识浩瀚如海,重重叠叠冲向金不悦。   金不悦轻哼一声,手中的粗针一抖,一道灿烂金光化作一道利刃,破开重浪,刺向明宇的眉心。   元婴期修士的威压怎是一般人能够抵挡的?自落月宗主殿起,整座山头上的小修士们都觉心神大震,修为再弱些的,都要吐血了。   “唉。”   一道灵识,一道秘法,声势更胜千军万马的对阵,偏就在此时,一声叹息,令天地为之静,风云为之凝。   灵识被阻在了长生久众人之前,金刃也停在了距离明宇不足一尺之地。   能用这“一叹”止了这一场纷争的,也只有长生久的首座明于期了。   一叹之后,大殿上再无声息。   金不悦继续纳鞋底,明宇似乎也忘了刚才的纷争。   躺在一旁的宋丸子小声呻吟了一下。   从进来就没有说话的风不喜走过去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樊道者,你可没说过你的宋道友是个女子啊,长得……还真有点儿眼熟。”   风不喜是此次来落月宗的四位正罡境体修中唯一的女人,穿了一件黑色的毛皮袍子,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了一根木簪便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了。   站在人群里的樊归一这才走出来,看了一眼宋丸子就低头对长生久众人说道:   “师父,众位师叔,我所见的宋丸子道友是位个子矮小,身背铁锅的男修士,既不是女子,也不生得如此模样。这位道友长得倒颇像我的师弟荆哥。当日,我师弟荆哥陪宋道友一路来疏桐山求医,现在师弟不知所踪,落月宗诸位又说此人就是宋道友……”   樊归一的话一出口,明宵道君细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当日我师兄门下二弟子追查流月城中异丹之事,查到就是此人在售卖异丹,将要回宗门时她又称自己是来争道统的食修宋丸子,诸位若是不信,自可以找云弘前来详询。”   “金师弟,你说,这落月宗会不会杀了那真的宋丸子,又用一个假的来冒充,这样自然就能在道统之争中不战而胜。”风不喜依着金不悦的肩膀,看似在耳语,其实说的每个字,堂中所有人都能听见。   金不悦连着给鞋底捅了几个针洞,甚为赞同地点点头:“风师姐说的有道理,证人都是他们落月宗自己人,自然白的是白的,黑的也是白的。如今这姑娘昏迷不醒,说不定就是他们落月宗有意为之,遮掩李代桃僵之计。”   “金师弟你的脑子越来越好用了。”   “风师姐过奖过奖。”   郁长青也凑过来说:“两位师弟师妹,若此事真如你们所说,那我们可该如何找到宋道友呢?”   “这还不简单?”鞋底纳的差不多了,金不悦抬起自己光着的那只脚比了比,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时辰不交出宋道友,我们就平了这落月宗的一个山头,两个时辰,就两个山头……”   风不喜连连点头:“这主意听起来好极好极。”   郁长青又有疑问:“这落月宗一共才三十六个山头,一天半之后他们还交不出宋道友,我们就平无可平了。”   风不喜答曰:“山头毁尽还有地脉嘛。”   明宇道君的脸上已然铁青,大声斥道:“你们长生久未免也太不把我落月宗放在眼里了,平山头,毁地脉?我落月宗几千修士,虽战力不及你长生久,也有一死护宗门的决心!明首座,你今日就是来与我落月宗结死仇的么?”   默不作声的明于期微微颌首,对怒意勃发的落月宗掌门说:   “宋道友,与我长生久有缘。”   对于长生久来说,想要做什么事,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他话音刚落,开始缝合鞋面与鞋底的金不悦露齿一笑:   “第一个时辰,可是要到了。”   明宇几乎要破口大骂这些泥腿子长生久的体修,被他师弟硬是拽住了。   明宵心下一阵叹息,六百年前他突破元婴没多久就接手了落月宗掌门之位,当初的落月宗远没有如此的威势,是他殚精竭虑施恩于凡人,又立下了一串儿丹修的规矩,才使得落月宗的地位越来越高。那时他就常与长生久人打交道,长生久弟子简朴苦修,又常常漫游四野,只要一点辟谷丹便能维系生计,对他们落月宗一向疏远。   可明宵从不曾忽视他们,身为无争界第一大战力,长生久可以低调寡声,也可以为了天下凡人向丹师们退让,但长生久的人一说出了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是必然要做到的。   他们落月宗凭借丹师受天下敬仰,可说到底,就算所有金丹和元婴的修士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眼前这些破破烂烂的体修。   “师弟!”   “师兄,稍安勿躁。”   拍拍明宇的手臂,明宵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年轻女修士对自己说的话,落月宗的人都把自己的宗门当成了神,可这宗门,真的有如神一般庇护他们的能力么?   “明首座。”他如此称呼明于期。   算起来,明于期也是他的后辈。   千年前江万楼堕魔之后,长生久也青黄不接,又受天下修士唾弃,明于期的师父临危受命,带着长生久众人隐于孤山,六百年后,金不悦、风不喜、郁长青等正罡境体修相继横空出世,才让人们想起来六大宗门中还有一个叫长生久。   明于期比他们的年纪更小,却是一百五十岁通脉、三百岁入正罡境的天才,更因为早早被选为行道者,在正罡之后就接手了长生久。   一千多岁的明宵看着还不到六百岁的明于期,想到对方的修为比他更高,战力比他更强,心中不由略起酸涩之意。   好在,这样一个人,他也有与之周旋的办法。   “明首座,为这位道友看诊之人,乃我的三徒弟,不如我找她出来,和你们说一下她如何诊治这位道友的,也算是证明了我落月宗的清白。若她有诊治失当之处,我必将她当场问罪,绝不姑息!”   明于期微微抬起头,隔着木质的黑白面具看着明宵那张少年脸庞。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低下了头。   “这道友晚醒一日,我长生久平你落月宗一山。”   说罢,他伸出手掌平平一拖,宋丸子躺着的那担架就飘了起来。   “明首座,这道友你不能带走。”   “她与我长生久有缘。”   ……   宋丸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正亮,她眨眨眼睛,看见一个头戴木簪的年轻女子正坐在床边对她笑。   “小姑娘,你醒了。我是长生久的风不喜。”   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宋丸子略有些无力地笑着说:“风姐姐好。”   “对!叫我姐姐就对了。”   风不喜又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宋丸子发现自己还躺在落月宗后山的松海听涛楼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身边多了这么一位画风粗野眉目英朗的女修士。   “我叫宋丸子,是此次与落月宗争道统的异界食修。”   “嗯?”   风不喜冲楼下喊了一声:“师兄,她说她就叫宋丸子啊!”   转头,又问依着床头坐起来的女子:“你有没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弟弟啊?”   看见走上楼来的樊归一,宋丸子眼前一亮,在落月宗这些“聪明人”堆儿里呆久了,她真是太怀念樊道友这样的老实人了!   “樊道友,数月不见,你风采依旧啊!”   听得此言,樊归一看着那跟自己师弟真的长得很像的女子,心中几乎确信了她就是宋道友,可……   宋丸子用手指轻点自己左肩上的女宿,一道蓝色的流光闪过之后,她就变成了樊归一熟悉的瘦小男子模样。   穴位中还在隐隐作痛,她略有些无力地招招手,那被放在墙角的大黑锅咕噜噜滚了过来。   “我这锅之前炸了一次,重铸之后我气力不够,不能将锅重新敲打得好看些。樊道友,你看看我这宋丸子身上可还缺点儿什么?哦,那猪肉丸子我又改了几种口味,樊道友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她从储物盒里掏出了一尺见方的一个布袋,里面装满了炸猪肉丸子,有葱香的、蒜香的、孜然的……还有混着豆腐做的豆腐猪肉炸丸子。   荆哥一去不回,宋丸子不怎么担心他的安慰,却担心他回来之后饿了,早早就炸了这百多个丸子等着他来要。   樊归一仍是有些愣,这无争界传说中也有什么改换容颜的秘术,可是能如此轻易就让人身形性别声音面庞都尽数换了的,他真是闻所未闻。   就连风不喜都觉得这一招实在是高明,坐在宋丸子身边说:“你这法门真是精妙无比,我用我的神通跟你换怎么样?”   说着,她的手已经探向了装丸子的布袋。   那尤带余温的金色小丸子看起来可真诱人啊。   “宋道友,你在异世行走,多几分防备是应当的。”嘴里吃着灵气比之前更加精纯的小丸子,樊归一十分通情达理。   “独身女子嘛,总是有些不便。”   “光看你行止,我也分辨不出你竟是个女子,可见你高明之处不只术法。”   这算是夸奖么?宋丸子有些想挠头。   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一只眼睛戴着眼罩的瘦高女子见过了同住在松海听涛楼的长生久众人。   金不悦,风不喜……听着这两个名字,宋丸子很想问问他们门派有没有姓苟不理的,想完了,她就有点儿想吃包子了。   听说这些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强行住进了落月宗的后山,宋丸子十分感动,眼下身体还虚着,她就豪爽地拿出自己储物匣里的食物招待这些人。   “宋道友,你与我长生久有缘,你这食修之道与我长生久有缘,你做的这些吃的,也与我长生久有缘!”第一次听见金不悦说这话的时候,宋丸子只觉得是似曾相识,当十几位长生久修士都这么说,宋丸子才明白,感情儿这就是他们夸她做饭好吃。   好吧,做饭好吃了是缘,做饭不好吃大概就是孽,这些体修们真是生活得很随性啊。   从长生久的体修口中,宋丸子也知道了自己两位朋友的境况,一位是荆哥,他月前从流月城离开之后就没有消息,不过长生久里他的命树还长势良好,显然他如今是安全的,大概被困在什么地方了。另一位是曾经和她一起来到无争界的空净禅师,他拜入了掌门明于期的门下,从入门之日起他就坐在瀑布下悟道,待有所成就才会离开长生久,跟其他人一样游历天下。   一天后,宋丸子就为自己之前的大方后悔了。   她之前一直以为荆哥那么能吃,应该是长生久宗门中的个例,现在她发现她错了,像樊归一道友这样饭量不大的老实人才是长生久里的极少数!   风不喜是个女子,按说是要饭量小些的,都能吃掉整整一条烤羊腿!另还要点缀点心几盘,小菜数碟,才能勉强说是饱了,肚子里长得不是肠子,分明是个无底洞呀。余下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储物匣里能吃的熟食很快告罄。   宋丸子将牛心、牛肺、牛肚、牛肠等清洗干净,先将葱姜花椒大料味儿香料用热油爆香,再将切成了两寸见方大块儿的牛杂扔进去翻炒,添一点料酒酱油,最后注水小火将牛杂炖到熟烂。   这菜挺费功夫,牛的内脏洗起来并不轻松,不仅要祛除血污,还要摘掉各种腔膜和腺体,可是炖出来的香味儿也极为动人心魄,金不悦长老连吃八碗,第九碗也是最后一碗,他和郁长青长老各不相让,风不喜建议他们从此地到落月宗山下再回来,快的那一个就可以吃这碗牛杂。   两位堂堂正罡境体修就背对夕阳的斜晖奔驰而去。   风不喜正在原地看热闹,一旁戴着阴阳面具的掌门轻声说道:“他们二人真会乖乖跑到落月山下么?”风不喜长老一想,确实如此,便也追了上去,防止二人联手作弊。   见三人的身影再也不见,宋丸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长生久首座、让整个无争界都畏惧的正罡大能、无数次以血战捍卫无争界的明于期拿起那碗最后的牛杂,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   真是,一个比一个会玩儿啊。   长生久的人并不是在听说了宋丸子要争道统之后才往疏桐山赶的,而是木九薰料到宋丸子可能被落月宗为难,在樊归一回临照城找人的时候,就打发他回长生久搬救兵。宋丸子争道统之事他们是在往此地来的路上知道的。估计其他门派的人还要过些时日才会赶来。   宋丸子道友为他们做“饭”,长生久的人也不愿每天都翘着手等吃,除了偶尔去疏桐山中祸祸一些罴兽拖回来,采集一些稀奇古怪的野草回来让宋丸子研究之外,他们还指点起了宋丸子的体修修炼。   从法修到体修,宋丸子入门是机缘巧合,如今没有丹田修补之法,她要是想多活几年还真得好好修炼体修功法。   长生久众人不介意派别之分欣然传道的做法,对宋丸子来说可算是雪中送炭了。   “风、风姐姐,你这样真的好么?”驮着大黑锅的宋丸子几乎可以说是在苦苦哀求了。   “锤炼身体当然要吃苦头了。”坐在大锅里,风不喜踢了踢大锅,示意正背着她的宋丸子走得快点儿。   “吃苦头,也不等于被压死啊!”   “现在还能说话,可见是不够重了。”   果然,木九薰那也是继承了长生久的一贯作风。   夜深人静,宋丸子穴道里残存的灵枢之水和凤凰涅火无声对峙着,一个温养她的穴道,一个淬炼她的经脉。   青灯崖上,一人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正研习医书的蔺伶。   几十年不见,她长大了。   阴阳面具之下,那双从来明澈的眼睛中多了一点温柔缱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似乎嗅到了狗粮的味道。 第58章 福缘   盘踞在落月宗后山的长生久众人简直成了明宇道君的一块心病。   从他们把那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宋丸子的人带去了松海听涛楼之后, 他们就把那整座山都护了起来。既赶不走, 又打不赢,对方就住在他们落月宗的后面, 真要动起手来,伤了的花花草草那也是他们落月宗的, 那一群泥腿子身上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鞋都要自己现做!   “海生, 你的修为又有进益了。”   正堂之上, 他对自己的徒弟笑着说。   又快要突破一小重的王海生露出了他一贯憨憨的笑容, 看得明宇心中一暖。   许幽资质平平, 性格也沉闷,掌管了内门丹堂之后越发像是个管事。云弘资质上佳,人也活络又听话, 却只对自己这个师父毕恭毕敬。唯有这个王海生,不仅资质极好, 性格也天真活泼, 从他身上,明宇还真得了几分当师父的趣味。   之前, 王海生在堂前为了那宋丸子跪了一天一夜,力扛他的威压都不肯退开,那时他不是不气的, 可转念想想,这孩子有了事情知道来求他, 而不是暗地里做些小动作, 可也比别人可爱多了。   哪像明宵师弟那几个徒弟, 叛宗的叛宗,偷跑的偷跑,眼下只剩一个留在身边,还是个异道余孽。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这个徒弟顺眼了,资质好,又听话,可不比他师弟的徒弟强?   这次,他把王海生叫来,是让他去松海听涛楼看一下宋丸子,一来别让落月宗失了礼数,顺便也让他认认那人到底是不是宋丸子。   听说还闹出了什么真假宋丸子,王海生立刻明白是宋姐姐那变幻容颜的秘术搞的鬼,面上却不动声色,拿着他师父赐给他的几件法宝退了出来。   松海听涛楼上,风不喜和金不悦还在抓耳挠腮研究着怎么帮宋丸子更好地修炼,长生久的修行从来不是蜗居在明秀山峰中餐风饮露,而是行于这世间,求索自己内心,亦被人称之为“悟道”。   风不喜是先悟道后入门的,几百年前,她叫招弟,家中有七八个姐妹,她自己不上不下。那时候煞气更比此时深重,凡人想要活命比现在艰难些,爹娘供不起这么多孩子的辟谷丹,就将她卖给了一个练气散修当妾,那年她不过才七岁。那散修最喜欢这么大的小女孩儿,平常抱她在怀里任意把玩之余也教她略识几个字。   过了两三年,那散修身死,她又被人抓了卖到勾栏,因为识字,又被那散修养得细嫩,鸨母有心将她养成一个赚大钱的花魁,又让她学了点诗书……这世间的不公,是生而有之,还是因人知之而有之?   越是学得了道理,她就越发陷入了迷障之中,过往种种,她本以为是命,却渐觉这“命”不过是人自我安慰的虚妄所在。无人看得见命,却有人看得见这世上的不公平,在那烟花放诞处,她见多了不公平,她自己身上的,还有别人身上的。   被辣手玩死的小姐姐不过得了一卷草席,那嫖客稍付几颗辟谷丹,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不小心把嫖客身上溅了些水的小丫鬟,却被一个耳光抽聋了一只耳朵。   在这个世上最不公平之处,她却觉醒了为天下弱者求一公道的心,这颗心,从卑弱到强大。   二十五岁那年,她杀了五个手沾人命的嫖客,被人追杀,又被路过的一个长生久修士救下……这才有了几百年后的正罡境体修风不喜。   金不悦则相反,他是被长生久弟子捡回去的孤儿,从小学体修之术,直到六十岁入了锻骨境都没有悟道,直到他外出游历之时斩杀异兽深受重伤,被凡人所救,他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体修。   一年后,他带着自己积攒的灵石重回那救了他的村落,却正遇到魔修屠戮村民。   世间有缘便有孽,以情渡缘,以杀渡孽,后者便是他的道。   这宋道友看起来嘻嘻哈哈,无论长相还是行事作风,真是蹲进他们长生久里都让人觉不出多了这么一个人。偏偏掌门只说她跟长生久有缘,却不肯将她收入门墙之内,唉,吃丸子的时候掌门也没少吃啊,怎么吃了东西还不肯说句软话呢?   “宋道友,你这食修的证道之法就是做菜么?”   被倒悬在楼顶感受山风呼啸的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了个糖豆放在嘴里,假装自己没听见。   “既然还能说话可见还有力气”这句话,她这几天可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那之后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锤炼。谢谢,已经累瘫了,别说让我说话了,连听力都没有。   站在楼下戴着阴阳面具的长生久首座拍了一下手掌,楼里楼外的诸人都安静了下来。   “来客了。”他说。   哦……   众人彼此看看,穿上鞋子,整整衣襟,从宋丸子的大黑锅里抢走了最后一点奶白色的骨头汤。   被倒挂在楼上的宋丸子被风不喜一脚踢断绳子,等她快掉到地上的时候,风不喜已经在楼下接住了她。   “这丫头真经得起玩儿,都不叫!”   不,我一点都经不起玩儿,求放过啊风姐姐。   王海生是被樊归一带上来的,他还记得这位说跟他无缘的厉害体修,当然也还惦记着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小伙伴空净禅师。   看见长生久众人的时候,王海生突然开始怀念空净禅师那张净白的脸庞,大概下次见面的时候,也就变得这么黑了吧?   “宋姐姐!我听说你前几天受伤了!”   “我也听说你受伤了。”   “嘿嘿嘿,我好了,就是不小心多吃了一颗培元丹,修为又涨了一截,害得我又好几天不能出门。”   一群长生久的通脉境、正罡境修士对着落月宗的这练气期修炼天才进行了惨无人道地围观,不光围观,还仗着练气期的修士没有灵识,听不见灵识传音,还讨论着呢。   金不悦:“这小孩儿看起来不是很聪明啊。”   风不喜:“看长相有用的话,金师弟你长得这么厉害也没打得过我呀。”   金不悦:“郁师兄,你看这小孩儿福缘如何,要是好的话,咱们多跟他结点缘分。”   郁长青:“他福缘极为深厚,是我等的千百倍,将来修炼到元婴是不成问题,不过……他这命势中有借运之兆……”   风不喜:“什么叫借运?”   郁长青不动声色地从一个通脉境修士手里抢来了宋丸子做的豆腐肉丸,嘴里咔嚓咔嚓吃得香:“就是他贵人运极旺盛,早期要靠贵人扶持,却有借有还。这姓宋的小丫头就是他的一个贵人,将来必然还要得他援手。”   风不喜:“郁师兄,你看这小子的运势看得这么起劲儿,怎么不看看小宋丫头的运气?我看她丹田碎了又改体修,还有什么食修的道统,这运气说坏也是真坏,说好也是很好呀。”   郁长青收回灵识,不再“说话”了。   “宋姐姐,我师父让我来看你,还给了我几件法器,你看看喜欢哪个?尽管先拿去用!”   对自己没能帮上宋丸子这事儿,王海生一直心存愧疚,他看不惯这修真界人命贱丹药贵,有心想改变些什么,可真正站出来的人却是宋丸子。   她拼着几次三番受伤,却能让整个落月宗都动荡起来,而自己以身份为工具,亦被身份限制,能做的事情实在寥寥无几。   “宋姐姐,我师父已经正式向其余几大宗门发出了玉蝶,十日之后满月中天,就是你和丹修论道之日。”   宋丸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长生久的人真是吃饭不刷锅,她把大黑锅招过来清理干净,又给了王海生一包炸臭豆腐。   “你本就是修炼极快的五行灵根,少吃点丹药,多炼化灵力,修炼才是正道,其余都别管。”   “可……”   “说到底,你是个练气期的修士,很多人对你好,是因为你未来可期,并非因为你就有了什么本钱,若是你连未来都没有了,你身边聚集的逢迎之人也会是为你挖坑埋土的人。”   垂着眼睛的女人将话说的直接又明白。   看着宋丸子在锅里烧好水,给几只鸡烫洗了一下,又换水在锅里到了两碗老卤汁,王海生吞了吞口水,又点了点头。   大料、香叶、酱油……新的卤料和老卤汁一并翻滚着,将五只鸡放下去,小火烧上半个多时辰,再停火将鸡浸在锅里直到不再烫手。   怀里揣着两个酱鸡腿,王海生离开了松海听涛楼。   酱鸡的肉很鲜嫩,啃着鸡架子,戴着阴阳面具的明于期走到了宋丸子身边。   “争道统,你有必胜把握么?”   宋丸子笑嘻嘻地说了实话:“没有。”   “道统之争一旦立下,除非你自弃道统,不然争斗不能取消。”   “我知道。”   “按照无争界的规矩,长生久只能保你不死,可你要是输了,便再不能在无争界自称食修,也不能再用食修功法。”   宋丸子点头表示明白。   “争道统这事儿我还挺熟练的。”   好歹是先被灵祭师当邪道追杀,又因为身负阵修传承被自己所在的乾元山宗门追杀,这么说起来,落月宗的吃相也不是最难看的那个。   明于期啃着鸡翅膀走开了。   宋丸子突然意识到,这位长生久掌门果然厉害,说话用的不是嘴!   几万里之外的临照城中,脚上拴了一条赤红色火链的卢华锦慢慢走在路上。   他以一人之力供养了整座城的丹药供给,这些城中的人知道他是被木城主扣在此地炼丹卢家丹师,却也对他颇为尊敬。   临照城的大路都很宽,凡人修士混居一处,与流月城全然不同。   卢华锦有些呆头呆脑地看着那些凡人店铺,很像是一个初进城来的乡巴佬。   就在路过一间凡人客栈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玉和牛肉的气味……   这是有人在用水煮灵材?   手里捻着一颗牛肉丸子,同寿客栈的老板娘默默藏下了自己对林仙师的担心与想念。 第59章 相搏   “不应该啊。”   落月宗后山上, 宋丸子站在大铁锅前看着那一锅兔子肉, 皱起了眉头。   这锅里的兔子,怎么……还有煞气呢?   自从八年前她被沈师傅认可了成为一个厨子之后,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能以调鼎手彻底消解掉菜肴中的戾瘴二气。   在她的眼中,满锅的白色灵气里掺着丝丝缕缕的不祥的黑红色, 她揉了揉自己仅剩的眼睛, 认真思考着自己之前做菜的时候是不是哪步出了问题。   不过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红烧兔肉, 将兔肉斩块之后去掉下锅煮去血污, 另起油锅, 以中火下兔肉块翻炒掉水分,再佐以葱姜料酒白糖大料等物加热水烧开,撇去血沫, 小火炖煮到肉酥,再用大火收汁……   每一步都没有问题, 她的调鼎手也没有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拿出自己酿造的酱油闻了闻,再看看自己亲手榨出来后熬制成的糖, 还有用大蛤蜊晒干后磨制出的“盐”……每一种调料都是她自己经手的,全都不含戾瘴二气。   难道是配方中的某种东西的缘故?   这样想着,宋丸子把锅里的兔肉盛出来放在一边, 另取新鲜的兔肉与单种调料同煮……一次,两次……从午后忙到日升月落的清晨, 她反复精研每一种材料的搭配, 完全不觉疲惫。   松海听涛楼上, 郁长青修补着昨天被野兽抓烂的衣服对风不喜说:“你看这小丫头,怎么还越弄越精神了?”   风不喜白了自己的师兄一眼,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食修。”   “食修……”郁长青捏着针尖儿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里蹭了蹭,咧着嘴说,“她跟我在别处所见的食修可不一样。”   长生久的人绝少离开无争界,唯有早些年爱四处游历,又有观福运察天意的造化道在身的郁长青,真是去了不少的其他修真界,见多了那些大修真界里的食修,他在来落月宗的路上听说与樊道者相交的那人是个异界食修,真是很想转身而去,截万物生机祭拜天道之人,落月宗将他赶走也算是给这无争界积德了。   谁曾想,这食修竟与他之前所知的完全不同,不仅不敬天道,还将难得的无煞之物当成丹药分给修士们食用。   “郁师兄,要是早知你去的异界里有如此多好吃的,我早就和你一起去了。”   吃了两个昨晚宋丸子做的酱肉米团子完全没吃过瘾,风不喜翻身从楼顶跳下去,宋丸子守着锅,她就守着宋丸子。   见她走了,郁长青随便给自己的衣服口子收了针,从袖子里掏出了两串大块烤猪五花肉吃了起来。   异界?好吃的?想到真挺美!   嘴里嚼着肉,郁长青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又看向了那个宋丸子。   这样的一个在别处怕是都不会被当成是食修的食修,身上命数错乱祸福难料,若真让她在这无争界中争来了道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一只手从他一侧伸过来,硬是拽走了他肉串儿上的一块肉,郁长青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在他旁边吃出了猪声的那人是金不悦。   “师兄,你看见我那块赤血鲨鱼骨了没有?”   “没有。”   金不悦又探手来取肉,郁长青忍无可忍地把一整串儿肉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哎呀,师兄你真小气。”   看着郁长青脸都变形了,金不悦摇了摇头,在自己师兄的衣服上擦干净了手,继续去找自己的鲨鱼骨了。   那可是战力更甚比金丹后期修士的妖兽,又有煞气护体,他当年平鲛人之乱的时候独力将之打死,只留了一块骨头当纪念,虽说算不上金贵,可是掏耳朵很好用啊!   没有……还是没有……   宋丸子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她的身边已经摆了几十个空碗,里面曾经装满了各色的调料搭配,如今除了纯调味的搭配之外,那些什么蒜香兔肉、葱烧兔肉之类的早就被长生久各种“路过”的修士们瓜分了个干净。   她的目光又转回到了那一盆尤带戾瘴二气的红烧兔肉上。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呢。   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宋丸子摇摇头,拿出那本《上膳书》,开始查阅起自己这几日做过的东西,香烤猪腩的评价是统色,奶汤肉什锦的评价是见形……好像自从做出了臭豆腐之后,她做的菜就再没有什么狗不吃、猫不食了,以“见形”居多,间或有几个“统色”。   翻到最新的一页,她却并没有看见红烧兔肉这道菜,可见在这《上膳书》看来,自己没有觉得做好的,也就不认为是菜。   “你做的菜自己不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就一定是你的心出了问题。”   第一次做出没有戾瘴二气的菜之后,宋丸子以为自己由此就学会了调鼎手,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次做菜都没有成功,那时,沈师傅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心出了问题……   收起《上膳书》,宋丸子扛起那一锅肉往松林中走去。   脑海中,当初学艺时听过的教诲缓缓浮现。   “你是个厨子,就要相信自己的手能让你活命。”   “你以为你是个厨子,只要老老实实做饭就够了么?没那么简单,一道菜,一个人几次就吃腻了,你要在你的心里架起一个灶膛,烧上火,别让这火熄了。”   手能让我活命,心火能让我不停地往前,这些我都记得。   在她的肩膀上,那甚是丑陋的大黑锅里,兔肉还在慢慢地烧着。   “小丸子,你知道么,这世上最有名的两个厨子,一是立国大相,二是祸国小人*,当厨子跟当宰相没区别,要有所求,又要心有坚持,不然朝纲大乱就像你做菜的时候放错了调料一样,菜不成菜,国不成国。”   这是苏老相爷说过的话,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她记着当厨子往小了说是立命安身,往大了说也是求活人之法,她要守本心,立真意,诚于己,也诚于菜。   诚于菜?   疾风吹过,松海涛涛,宋丸子的脚下踩着松软的松针,脚下一步两丈远,很快就走到了松林深处。她心有所悟,猛地抬起头,只见那终日喷薄云烟的栖凤山已经看得越发清楚了。   惊觉自己踏入了落月宗乃至整个无争界的禁地,她转身打算往回走。   “宋道友?”   女人转身,看见了熟悉的白发少年。   “明宵道君。”   上下打量着宋丸子,明宵略有些惊异地说:“要不是看见了这大锅,我还真怕叫错了人,宋道友你改换形貌的秘法甚为高明啊。”   “过奖过奖。”   “宋道友你这是……”   明宵的目光落在那冒着热气的黑锅上,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心知自己自己扛着一口大锅一直往这里走看起来实在诡异,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理直气壮地说:   “我在悟道。”   明宵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食修之道在于诚心,我怕自己心不诚,得扛着锅炼心。”   炼心?   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明宵抬手搓了搓下巴。   光凭气味,他就知道那锅里装的是堪比筑基期修士的流光灰兔,炼成追风丹,有让人足下生风之效。   只是,这锅里可不像之前一样,丝毫丹毒也无啊。   诚心?   诚心!   避过了明宵的探问,在松林中,宋丸子双手转动着大锅,独眼直直地看着其中的戾瘴二气,使出了一招调鼎手。   万物入我鼎,我以无上诚心烹之,水火相济,五味调和,飨世人辛劳,敬天地造物。   大风之中,她长发披散,双足赤裸,灰褐色的手中的灵气渐浓,沉沉往锅中压了下去。   松林中的风似乎渐渐歇止了,乍然间又变得更加猛烈,那风从四方奔涌而来,旋转于大锅之上,黑白斑驳,红色不绝。   这是宋丸子第一感觉到了食材的怨愤不甘。   生有灵,死有煞,生有大快乐,便灵气充沛,死有大怨愤,则戾瘴不绝。   体内气血翻涌,女人手持木铲,又是一招调鼎手。   “我现在好歹是铸体境的体修,你既然怨愤犹存,我就调鼎不息!”   这般说着,她的身体灵气吞吐,白雾渐生于周身。   ……   论道之日,落月宗揽月崖。   数道银色流光划过中天,落在崖顶。   候在此处的落月宗一位金丹掌门一拱手,朗声道:“恭迎剑峰罗长老!”   罗香陈穿着一身银白色劲装,眉宇间冷冽如剑,带着手下的数名背剑弟子坐在了东侧。   上一次六大宗门齐聚还是在七十多年前的云渊之侧,落月宗的年轻弟子们何曾见过各派齐齐登场的场面?有幸侍候在揽月崖的内门弟子自不用说,身体站得笔直,一双眼睛忍不住就看向了那些剑峰弟子,他们真是各个气质凛冽,与仙气飘飘的落月宗人截然不同。   至于那些上不了揽月崖的落月宗弟子,则都聚在崖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有人喊了一声剑峰来了,立刻争相去看,其实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   “呼!哈!呼!哈!”   山风骤然强劲,隐隐传来的呼啸声起初像是一阵幻听,渐渐就明晰了起来。   “看!那是天马拉金车?!”   “那是人吧!”   “有这么大的人么?”   半空中,数十名身穿皮甲,头上戴着翎羽头盔的力士踏着月光而来,他们个个看起来身高数丈,肌肉虬结,口中的呼喝声引得地动山摇。   “是天轮殿的人来了。”   人群中,一个略有见识的筑基期弟子说道。   天轮殿,门下体修弟子十万众,正是无争界第一大宗门,看这声势,也足以让人想象到他们的宗门兴盛,人数众多了。   就在小修士们还在讨论天轮殿的时候,一阵狼吼盖过了人声。   啸月峰掌门的坐骑是一头高逾十丈的巨狼,单论个头,足以把那些力士们比成矮子。   那狼一步便跨越群山重重,竟后发先至,比天轮殿的金车来的更快。   就在人们暗搓搓想着啸月峰会不会是故意跟天轮殿的人较劲时,朗月之下,一艘黑色的巨船破云而来。 第60章 花哨   “海渊阁也来了。”   站在落月宗的主峰上, 一身白发白衣的明宵道君看着那远胜飞舟的黑色巨船风帆大振, 越过崇山峻岭,心中轻轻一叹。   “师兄, 今日一切都按照我们说好的来。”   明宇看向自己的师弟,慢声说:“我不是一贯听你的么?”   说罢, 明宇大袖一挥, 脚下白光骤生, 他凌空而行, 随着他走出的每一步, 都有一道圆盘似的的白光被他踩住,仿佛是踏着无数个小月亮前行。   从别的峰上,亦有落月宗金丹修士足下生光地踏步行来而来, 缓缓走到了他身后,在他们走过的地方, 那光久久不消, 整个落月宗都被这光点亮了,纵使是行至中天的月亮, 也被这光海掩盖。   明宵目送了自己的师兄,转身走回了阁中。   师兄想当然地以为这次争道统落月宗不可能失败,哪怕长生久已经站在了宋丸子的身后, 哪怕那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女修士已经做了比他们想象中多了太多的事情,他都看不见, 或者说, 他都选择看不见。   “你们落月宗都把自己当成了神……”神不会失败, 也不会倒下。   就像师兄心里的宗门一样。   手掌在半空中挽出了一个手势,接着,这白发少年样的元婴大能笑了起来。   观察了宋丸子几天,他也不过是在她做菜的时候学了点皮毛,那女子一招一式从不避人,以他的天资悟性和修为,居然也不过只学了点皮毛。   “禄牛、角鸡、水婆娑、满地金、蓝仙花、云香豆……”   纵使功效极好,也都只是些最初级的灵材,也就是说,宋丸子现在只能用一些最初级的灵材,这是七日前看见宋丸子那口大锅里的丹毒时,明宵才想明白的。   说到底,不管这食修术法有多么神妙,宋丸子还是太稚嫩了,也幸好她还稚嫩,不然,哪怕她身上只有金丹修为,自己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出手杀了她。   揽月崖下,金不悦抬头,看着落月宗诸人弄出的满天光华,啧了啧嘴说:“落月宗这些人,灵力不够就别硬撑了,拿萤石做的法器充数算什么本事啊?”   “这些人,几十年不见,是都忙着在家里学怎么打肿脸充胖子了吧?啸月峰的那狼出来一次就得吃十头花角犀,十头啊,于老头可不得穷上十年?”郁长青笑得很幸灾乐祸。   风不喜看看自己的师兄,摇摇头说:“啸月峰的人再穷,也比咱们有钱,郁师兄,你六十年前欠了我二百下品灵石,说了等打了一头青蛟把蛟皮脱手了就还我,现在那蛟皮呢?”   “咳。”被人当面催债的郁长青略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了明于期,“首座呐,别人都出场得这么有想法,咱们要不要也搞点花哨的?”   明于期低头往山上走去,声音低沉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无趣。”   “首座,事关面子的事儿,虽然确实无趣了点儿……可你还得想想宋道友吧?”   郁长青指着风不喜背上那黑黑的一坨“人”。   “人家好歹是来跟落月宗争道统的,总不能光靠出场就矮人一截,是吧?”   “有长生久在,她会矮么?”   郁长青哑口无言。   趴在风不喜的背上,七日七夜没合眼的宋丸子还沉沉地睡着,也可能是昏着?   反正她对着她的那口大锅用了无数次的调鼎手,一小片松林都被她的灵力给卷秃了,最后力竭倒地。   长生久的人都粗通医术,确定她只是太累了而不是快死了,就把她带来了揽月崖。   “要是你想让咱们出场花哨些,我倒有个主意。”   金不悦笑了笑,一头金褐色的头发在白光映照下清楚地显出了许久没洗的脏浊,心爱的挖耳勺找不着了,他找在松林里找了根够粗长的松针,如今正插在那头发上。   “咱们索性把这什么揽月崖给掀了,那多花哨啊。”   郁长青懒得理他。   长生久的人走在山道上,路过了一群又一群在看热闹的落月宗小修士,与其他的宗门相比,他们真不像是一群修士,到更像是凡人间的乞丐,衣衫黯淡破烂,头发乱七八糟,唯有几个装扮齐整些的,要么脸上带着有些可怕的阴阳面具,要么身上背着一团东西。   个顶个的奇形怪状。   风不喜身上背着宋丸子,樊归一的身上则背着那口大黑锅。   “哎?你看那些人……”一个小修士用手点了点,立刻被他身旁站着的筑基修士把手按了下去。   “不要命了?这是长生久!”   百名通脉,二十名正罡的长生久,比其余五大宗门加起来还能打的长生久,能入魔的长生久……   人群中,有人悄悄退了一步,接着,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了,无论是剑似流星的剑峰、力士拉车的天轮殿、巨狼跨山啸月峰、黑舟破云的海渊阁,还是星月为路的落月宗,都能让他们抬头惊叹,唯有长生久,只是从他们身边无声走过,就能让所有人安静地低下头。   瞟见了那些人畏惧的神情,金不悦勾唇冷笑,一脚踩在地上,他身后的石阶层层裂开,唯有还走在上面的长生久修士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往外走,那些小法修各个东倒西歪,惊慌失措。   又一步。   这次,整座揽月崖都为之震荡,一条巨大的裂缝自金不悦的脚下开始,贯穿了整座山崖。   第三步。   滚石下落,树木倾倒,玉脂所造的流光石阶七零八落,再不复从前的样子。   他的第四步还没落下。   落月宗的几位金丹长老踩着法器迎了过来。   揽月崖顶,刚刚还互相寒暄的各门派长老和掌门都安静了下来,剑峰长老罗香陈身后的剑修们已经将剑握在了手里。   “恭、恭迎长生久首座,恭迎樊道者,恭迎长生久各位正罡境长老,恭迎各位通脉境长老。”   “师姐,怎么通脉境都能叫长老了?那咱们长生久岂不是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长老?”   嘴里调侃着,金不悦落下脚,一阵疾风自山体的裂缝中来,携带着极浓厚的灵气,这一次,没有地动山摇,却让落月宗的几位金丹长老脸色都变了。   这灵气……怕是来自于揽月崖下的地脉啊!   “师弟,你这话就不对了,这落月宗里上万法修,才区区九个金丹,三位元婴,这几位金丹的法修道友觉得自己真是万里挑一,自然以为金丹就很了不起。”   “有道理。”   金不悦点点头,第五步还没迈下来,一道水光从山上倾泻而下,牢牢地封住那条裂缝。   看见那水光,带着阴阳面具的明于期顿了一下,才抬起了头。   “诸位道友,落月宗和其余四派已经久候了,事关道统之争,还望莫要耽搁。”   喑哑的女声幽幽响起,那从崖上缓步走下的蓝衣女子像是从月华中渗出的一眼灵泉。   明于期微微点头,双手一拢,十指交握,刹那间山壁合拢,玉阶冲筑,落石归位,那一道水光扬到了天上,变成一场灵雨,淅淅沥沥落下,抚慰着被震伤了了根基的草木。   见此情景,金不悦哼了一声,跟在他家首座后面往山崖上走去。   那雨里携着落月宗之前留在天上的萤石粉,将揽月崖都笼罩在了光雾里。   长生久众人的身上却分毫不沾,走到崖顶的时候,仍是一群天涯落拓客。   恰在此时,东南天上,六颗星子依次闪耀了一下。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额头,宋丸子轻轻打了个喷嚏,又睡了过去。   六大宗门聚齐,照例是一场寒暄。   剑峰来的是罗香陈长老,修无情剑道,出了名的剑冷人更冷,身后带的弟子也是一个画风。   天轮殿和啸月峰都是掌门亲临,天轮殿人多,啸月峰兽多,于是一边身后围了几十个人,一边身后是十几个人带了十几只驯化了的凶兽。   刚刚金不悦几脚将揽月崖的灵脉都震了出来,那些凶兽很是躁动了一会儿。   海渊阁来的是副掌门陆何,脸上一直笑眯眯的,身后的弟子穿着天青色衣袍,袍角袖口随风轻动。   落月宗掌门明宇道君笑了笑,朗声说道:   “明首座,当日你长生久带走了要与我落月宗争道统之人,如今约定时间已到,那人在何处啊?”   “大明道友,你们这好歹等我们长生久的人坐下再说话呀,唉,如今人心不古,我等修士远道而来,居然连座位都没有。”   郁长青这话又把明宇道君堵得不轻。   这次的几大宗门来人都是一个元婴(正罡)出马,顶多带两三个金丹(通脉),这长生久来四个正罡境也就算了,身后还有十几个通脉境体修,落月宗的内门管事光顾着六大宗门怎么摆起来好看,怎么凸显他们落月宗的至高地位,竟然只给长生久四把椅子,让那些通脉境的长老也都跟别派普通弟子似的站在后面。   可他自以为是打了长生久的脸,却不想想,连长生久的通脉境体修都没位子,别派的金丹和通脉修士就敢坐了么?   长生久修士也是绝,见没有自己的位子,人人手里拿出一个不甚美观的草编蒲团,直接在几个正罡长老周围就地坐下。   等他们坐好了,明宇的脸已经比海渊阁弟子的衣服还要青了。   风不喜解开自己身后的“包裹”,宋丸子沉睡的脸庞露在了月光之下。   “宋道友伤势略有好转就勤于修炼,就许你们落月宗把时间定在半夜,不许人家多睡一会儿?”   “睡了?”   明宇道君转头看向自己一旁坐着的蓝衣女子。   “我这儿恰有一名弟子精于医术,不妨让她给宋道友看看伤。”   闻言,蔺伶缓缓站了起来。   剑峰罗香陈挑了一下眼角,海渊阁的陆副掌门一把扇子遮住了半边脸,天轮殿的李殿主和啸月峰的皇甫掌门对视了一眼。   落月宗有个七品水灵根的宝贝修士,这是整个无争界都知道的事情。   可这修士为何精于医术,也只有他们这些两百年前经历过另一场道统之争的人才知道了。   落月宗在这样的场合让她出现,是想提醒所有人两百年前那场争斗,最终落月宗是以何种手段赢的么?   蔺伶走到宋丸子的面前,用喑哑的声音说:   “宋道友看似只是疲累,实则体内生机有损,让她醒来不难,需要借一位大能的神通,往她体内添一份生机。”   “我来。”戴着阴阳面具的明于期“说”道。   蔺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   所谓争道统,是双方互为对方出题,宋丸子刚睁开眼睛,就听见了落月宗为自己出的题目。   “只要我能做出没有丹毒的,能够媲美无垢丹的东西,就算我赢?”   听见着题目,坐在地上的宋丸子觉得这落月宗是脑子里被炸臭豆腐的油泡过了,流月城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人都吃过她炸的臭豆腐,怎么到这这群人还要她再弄一遍?   “不是,你们这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看我从磨豆浆开始做臭豆腐?”   海渊阁副掌门笑了,这年轻女修士的性格甚是和他胃口:   “按照争道统的规矩,是这样的。”   本以为是坐而论道的宋丸子挠了挠头,跟一旁的修士说清楚了她都要一些什么材料。   “云香豆,没有别的要求么?”那修士问了她一句。   “云香豆,就是云香豆啊。”   宋丸子手里勾着一根发带,把自己的长发重新整理整齐,露出了一张本该明艳照人却被一只眼罩消解了美感的麦色脸庞。   揽月崖下,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云弘亲手将几颗五百年云香藤上长出来的云香豆放在了那一袋豆子里。   揽月崖上,蔺伶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第61章 好豆   “各位, 我做了这么多年菜, 还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大能守着我,我做臭豆腐得足三天, 你们干等着不累么?”   收拾着落月宗人送来的器具,宋丸子看着那些瞪着自己的眼睛, 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宋道友, 你客气了。”答话人是还是陆何, 按说海渊阁和落月宗同属无争界的法修, 对宋丸子他们应该同仇敌忾才是, 没想到,他却一直对着异界来的食修极和气,“修为到了我等份上, 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次闭关就要几年十几年甚至上百年, 如今难得各宗聚齐, 正好又能有幸见识到宋道友不同寻常的食修之法,别说区区三日, 就算等上一月一年也未尝不可。”   作为一名元婴修士,陆何对宋丸子的态度真是客气到过分了。   既然这些修士们这么说了,那宋丸子也就大大方方地敲了敲自己的大锅, 待里面流出了水,她再把水装在了木盆之中。   落月宗给出的云香豆果然绝非一般货色, 颗颗圆润饱满, 串成一串儿说是珍珠怕是也有人信的, 根本用不着挑拣。   将云香豆放在水里泡上,宋丸子就坐下开始吐纳了,也不知道是谁以为她要死了,居然又在她的身体里打入了一道带有生机的灵力,还跟蔺伶留在她体内的灵枢之水相融合,随时可能跟木九薰留在她经脉上的白焰打起来。   为什么我的身体里这么热闹呢?   皱了一下眉头,宋丸子就这么打坐了起来。   场上诸位看着她打坐了吐纳了足足两个时辰,又站起来,绕着整个揽月崖的崖顶走了两圈,看也不看那云香豆一眼,不禁有些奇怪。   “陆何道兄,你看她用来浸润云香豆的水可有什么玄机?”   年轻修士们听不见的地方,几位元婴、正罡大能以神识“聊”了起来。   “不过是一点玄水之精而已,凡人帝王洗脸都可用得。”陆何精于炼器之术,对于无争界各种灵材的了解不敢跟活了上千年的明宵道君比,那也是远胜过平常大能的。   “哦,那你说,这食修是在做什么呢?”   陆何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   这样又过了半个时辰,天都快亮了,宋丸子仰头看看天上的星辰,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原来这食修还要察天时?”   “若是想借太阳初升的初曜之力,现在正是时候。”   一群大能正襟危坐,等着宋丸子表演她的秘术,却不曾想,她拖着自己的大黑锅,走到了山崖的另一头,又从袖中掏出了一袋飞云谷。   “宋道友,按照规矩,你做的祛丹毒之物可不能用自备的灵材。”落月宗的一位金丹长老赶忙阻止她。   穿着麻衣的女子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对着那人眨了眨眼睛:“你放心,我做的这个东西,只有我自己吃。”   一听说吃,长生久的人都激动了。   “宋道友,你要做饭了?”   “大好的清晨啊宋道友,你要做什么与我等有缘之物?”   这七八天里宋丸子全身心地去修炼,他们不好打扰,只能啃着自己之前留下来的东西磨牙,一看宋丸子这是要起灶做饭,他们左眼写着“想”,右眼写着“吃”。   一时间,长生久的位置上只剩明于期一个人还坐在原处,老成持重被他寄予厚望的樊归一不想过去的,却被金不悦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走,那金长老不仅拖走了樊道者,还惦记自己的首座,回头招招手说:   “首座你尽管放心,我保证从风师姐手里替你抢到肉!”   整个揽月崖上瞬时变得闹闹哄哄,再不剩分毫“道统之争”的庄严肃穆。   看见这些行走的饭袋子,宋丸子掏出了一袋飞云谷又掏出了一袋……足足六小袋灵谷倒进了锅里,注入水,宋丸子又拿出了一样好东西——腊肠。   说起来,松海听涛楼确实是个好地方,风够大,又带着阵阵的松针香气,在那儿住的第二天,宋丸子就剥洗了肠衣,剁了猪肉,以酒、糖、花椒、酱油等物拌匀调味之后灌了进去,挂在了楼顶风干。   刚刚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了一点霞光照在了条状的云上,像极了香肠,才想起来自己的早饭可以吃点儿腊肠焖饭,可惜了,身边有长生久这些人在,这等了多日的腊肠也就只够吃一顿。   将随便洗洗的二十根腊肠整个扔在白色的米上,略多添一点水,宋丸子就催动锅子里的栖凤灵火开始焖饭。   看看忙来忙去身后跟着一堆长生久修士的宋丸子,再看看那孤零零被留在原地“泡澡”的云香豆,实在压不住自己心中好奇的一位海渊阁弟子悄悄戳了戳站在他身边不动的另一个人。   “师弟,你可知道这人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何止小修士不知道,就连大部分的大能都不知道,看着长生久的人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又闻见那锅里一阵阵香气散了出来,他们心中的好奇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当然,此时他们心中还时刻牢记自己为一宗表率,脸上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表情。   早上,长生久的人吃了腊肠饭,蒸好的腊肠以快刀切片拌进了本就吸足腊肠咸香滋味的饭里。   中午,宋丸子早早将一根猪骨敲碎了炖汤,待到日行中天的时候,她将煮好的米粉下到汤里,另加切成了薄片的牛肉、羊肉、洗净的叶子菜、还有鸟蛋,一碗热腾腾的汤粉伴着揽月崖上的美景,实在令人胸怀舒畅。   说起来,长生久的这群人还真算是好食客,他们修为高深,并不在乎食物中那点灵气,可以说是真为了宋丸子做菜的味道来的,吃了几天饭之后还知道评点一下什么“这肉味道极香,比昨天那种更添醇厚”,或者“烤腿肉香则香矣,我还是更爱流油的”。   自从来了这无争界,几乎人人视宋丸子所做的为丹药,能这样心平气和只想吃吃吃的人实在是不多。   所以,虽然做饭辛苦一些,可宋丸子一直在是笑着的。   下午时分,又调息了两个时辰的女修士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有些想吃面片儿汤,最好是加了很多姜的那种,毕竟这揽月崖的晚上太过清凉。   “咳,宋道友,你可别忘了你是来争道统的。”   一位身材高壮的体修长老出声提醒道。   “嗯?你说的对。”   宋丸子走回到那盆泡水的豆子前面,大部分豆子都已经泡开了,用手一捏略有些软,用力搓一下,豆子皮十分水润。   又抓了两下,宋丸子的手一顿,从豆子堆里挑拣出了几颗还坚实的豆子。   “落月宗给出来的豆子怎么还有这么老的?”   看见宋丸子手里捏着的豆子,明宇脸色不变。   自有一旁的金丹长老答话说这些云香豆都是上品的好云香豆。   好豆子?   宋丸子面带微笑地继续扒拉着那一盆豆子,没一会儿就拣出了几十颗没有泡透的豆子。   看着这些豆子上翻腾的灵气,宋丸子抬起头,看向了端坐在高座上的落月宗掌门。   “明宇道君,您说这些豆子,我是用呢?还是不用呢?”   明宇淡淡一挑眉:“你们食修之术我又不懂,这些云香豆你点名要用,我落月宗自然为你准备了,至于你到底用多少,怎么用,那是宋道友你自己的事了。”   “怎么?宋道友,这豆子有什么问题?”金不悦凑过来,打量着宋丸子手中的豆子。   “落月宗太大方,给的豆子太好了。”   宋丸子的嘴角总是上挑的,看起来常有微笑,她本来也是个爱笑的人,可这次她垂眸笑得那么好看,也让一些人不由得心里一凛。   “这么好的豆子,我随随便便做了可就太可惜了,不知道贵宗能不能另外给些材料?”   “宋道友想要什么材料,尽管说话就是了。”   站在揽月崖正中,面对着无数无争界大能,宋丸子又要了几样东西。   蔺伶的灵枢之水,灵石打造的磨盘,星火室猪一头,云渊蝠鱼一条。   前两样也就算了,听见后面的这两个,明宇的眉头不由得一皱。   星火室猪只有筑基后期修为,长在栖凤山的火山口,以火朹果为食,是淬炼火灵根极好的宝物,却也因为天赋灵火神通随时可以躲进火山里,所以极为罕见,落月宗刚得了一只,他本想用来给自己的大徒弟许幽洗一下灵根,助她早日进阶金丹中期。   云渊蝠鱼顾名思义生长在云渊中,通体透明,神出鬼没,又被称为海魅鱼,鱼骨可以用来炼制避水灵器。   “星火室猪我不知道,云渊蝠鱼我们海渊阁是有的,明宗主,宋道友所要的东西你们拿不出来也不用勉强,我们虽然没有落月宗这么财大气粗,但是灵材凑一凑,总还是有的。”   喝一口落月宗特备的涤灵丹液,陆何笑呵呵地说道。   闻言,明宇的脸色一僵。   “多年不见,陆副掌门更爱说笑了。”   他这样说,下面自然有人去准备这两样材料。   蔺伶也走下座位来到宋丸子的面前。   “小姐姐,辛苦了,您先帮我将这豆子泡起来,明日煮豆浆的时候,还要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用我的水,不怕我在里面动手脚?”蔺伶用与她面庞完全不匹配的喑哑声音问道。   宋丸子摇摇头:“一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是个助人为乐的好人呀,对吧,小姐姐。”   蔺伶木着脸,手指转了个圈儿,一道灵枢之水注入到了木盆之中,宋丸子随手将手里的豆子扔了进去。   星火室猪送来了,宋丸子将猪腹上的肥肉取出来,放在大铁锅里。   “宋道友,星火室猪的肉,你这凡铁所铸的锅怕是难以驾驭啊。”   “先试试,要是实在不行……”女子含笑看着明宇道君,“我还可以跟落月宗要他们最好的丹炉来烤肉。”   明宇道君的脸略有些发青。   地火之精,栖凤灵火都不能让这肉有什么变化,宋丸子单手结印拍在锅壁上,一道白色的灵焰便在锅壁上延展开来,立时便烧的那肉滋滋作响。   将肉炸成油,放到一边,宋大厨又取了一对猪肘加了糖、酒、酱油和诸多料粉烧了起来。   又是月半之时,揽月崖上肉香四溢。   “宋、宋道友,你这不是要做祛除丹毒之物么?怎么就自己吃了起来?”   “是啊,这猪是用来帮我做菜的,我做了菜,吃饱了,才能有力气用那么好的豆子给你们做臭豆腐啊。”   眨眨眼,脸上沾着油渍的宋丸子很无辜地说道。   咔擦。   堂堂元婴大能、落月宗掌门、跺一跺脚无争界都要抖三抖的明宇道君,将那用玉髓雕琢、彩金镶边的宝座把手,硬生生震碎了。 第62章 恶臭   灵石打造的石磨、从库房里辛苦找到的云渊蝠鱼, 还有那宋丸子所说的“石膏”在天亮之前都送上了揽月崖。   尤其是那石膏, 明宵道君留了一块儿在手里研究了半天,终于确认这真的只是区区一点毫无灵气的凡物。   “她点名要此物, 到底是何作用呢?难道也是为了吃下去么?”   要不是心知自己没有宋丸子那举手化去煞气的能力,他还真想咬一口这形似石头的东西。   揽月崖上, 那香糯可口的红烧肘子, 宋丸子也只吃了一口, 这星火室猪和云渊蝠鱼还是之前她听长生久的人说起来的, 光听说了贵重而已, 真要大快朵颐,她那破经脉还没那个胆子。   不过这一口也够了,附着在她经脉上的很是烧了一会儿, 甚为愉悦的模样。   云渊蝠鱼通体透明,即使已经死了这么久, 身上还带着点点荧光, 宋丸子拿在手里摸了又摸,一副甚是没见识的样子。   “宋道友, 这鱼,你不会也想吃下去吧?”   明宇这样一说,落月宗就有人笑了出来。   这鱼的身体极坚硬, 宋丸子就算一口牙都是秘金打造的,她也咬不动啊!   “明宇道君, 你不能凡事只想着吃呀, 这世上灵材千千万万, 有的能吃,有的能用,有的能用来气死人,眼光放得远一点儿,别只想着塞嘴里吃。”   明宇道君宝座上另一边的把手也差点没保住。   将价值不菲的云渊蝠鱼先放在一边,宋丸子正式开始做豆腐了。   灵石所造的磨盘果然是好东西,磨出来的豆浆灵气丰沛,就连那些年份更久又多泡了许久的豆子也能轻易磨好。   一手推磨,她的手中灵气如同一阵无形的云烟,丝丝缕缕地生出,慢慢地蔓延到了石磨之上。   食修,视菜以诚。   谢天地,敬苍生。   敬活着的,也敬死去的,敬锅外的,也敬锅里的。   “刀工,调味,掌灶,所有做饭的手艺都学完了,你做的菜若还不好吃,就是你的心不够诚,想想你这个菜是为谁做的。”   是为了谁?   曾经的宋丸子是为了跟她说说笑笑的各房领菜的小姐姐,为了灶房里和她朝夕相伴的厨子和帮工,为了那个老顽童似的老相爷,为了那个把她带回来的老妇人,为了师父,为了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小少爷。   现在呢?——之前的七日里,她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和这个无争界本是无缘,全靠她的误会,她才来了这里。   又为了谁,要把自己逼到这等境地呢?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在她的调鼎手施展之下,那豆浆似乎越发浓稠,散发出的豆类香气也越发浓郁。   看着宋丸子将两种豆浆混在一起,明宇的目光一跳。   道统之争就是相争的两方先各向对方出题,作为来争道统的宋丸子在第二关有一个出题的机会,落月宗只要拿下第一关,不管她在第二关给出的题目会有多么刁钻,落月宗都可以选择不应题,直接进入到真正的论道大关。。   而那一关,落月宗绝无输掉的可能。   五百年的云香藤上的结出的云香豆……世人都知道七年的云香根能够炼制祛除丹毒的无垢丹,却不知道这无垢丹的丹方本就脱胎于上界丹道秘方——九元涤天丹,在那个丹方里,有一味灵材叫天香豆,其实就是五百年云香藤上结出来的豆子。   可惜此方这无争界里无人能炼出,天香豆也就成了鸡肋。   鸡肋,也有鸡肋的作用,这一味无人识得的极品灵材纵使是他和师弟都难以炼化,就看宋丸子如何去掉它们其中的煞气吧。   垂眸沉思中,明宇突然听见自己耳边的一阵惊呼。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刚刚还是丹液,怎么你放了一点凡物就凝成块儿了?”   “这个名叫石膏的到底是什么?”   宋丸子才不管那些修士们的追问,闻到极其浓郁的豆香气,她已经可以预感到一两日之后做成的臭豆腐到底会有多臭了。   “落月宗的各位,我还要几件东西。”   将石板压在豆腐上,她叉着腰说道。   ……   “宋道友,你这个羊肉外面怎么还会掉渣啊?”   小心翼翼地从袍子前襟上把金灿灿的渣渣都拈进嘴里,郁长青长老已经无师自通了“粒粒皆辛苦”的精髓。   “这叫酥烤羊肉,外面刷了一层料,就是为了让你满口都是渣,怎么样,好吃么?”   “好吃好吃!”   “嘿嘿,好吃就行。”   长生久的弟子们吃得多开心,一旁看着的修士们就有多郁闷,那海渊阁的陆何道君摸摸自己的下巴,表情很是复杂,之前宋丸子问他在这里等上几天会不会无聊,他还说不会,确实不会无聊,可是却十分难熬啊。   眼下这些修士们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件事叫“看得到吃不到”,只闻着各种奇香,谁也不好意思去跟长生久那些人说:   “道友,给我来一口。”   吃完了羊肉,宋丸子又烤了些羊肉包子给长生久的诸位分了分。   “你们要是没事儿,可以先下山去逛逛。”   “啊?”   金不悦抬头,正想说什么,刚好看见宋丸子对他们眨了眨眼睛。   “哎呀,这些天吃了这么多好吃的,我还真像松散两下。”风不喜大声说了一句,揽着自己师弟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没一会儿,这山上长生久的人就剩下了明于期一个。   “首座,这些天承蒙照顾,一点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戴着面具的明于期一低头,看见宋丸子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两个指节大小的棉团儿。   他伸手接了过来。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这独眼女修士颠颠儿跑到了落月宗众人那里,把同样的两个棉球给了蔺伶,黑色大袍掩盖之下,他不由得又将那再平凡不过的一对小东西捏得更紧了一些。   转身走向那盆臭豆腐的时候,宋丸子在自己的鼻子上设了个隔绝气息的阵法。   “各位,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听她这么说,天轮殿的一位长老朗声一笑:   “宋道友,你所造之物可有毒?”   “没毒啊。”   “那你这东西可是会让我等血肉横飞,道心破碎?”   宋丸子挠挠头说:“也不能。”   “那道友你为什么让我们走呢?我们聚在这里,为的就是看你的食修秘术,等了多日,如今终于将要有所成成就,我们错过了岂不可惜?”   落月宗提供的这个阻隔气味的盒子已经关了足足一日两夜,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宋丸子把豆子研磨成豆浆又用了不知道什么方法变成了块儿状放进去。   这样静置上这许久,又能有什么效用呢?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在场不少人都以为宋丸子是跟那些丹师们一样,装神弄鬼不过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的关键步骤,越是这样,他们就越不能走了。   只有蔺伶,斟酌再三,暗中封住了自己的嗅觉。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避开,那实在对不住了。”   看着那些探着头想一看究竟的金丹元婴修士们,宋丸子十分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掀开了那个盒子。   一股恶臭喷薄而出。   “呕!”   揽月崖上风景开阔,夜晚站在上面能看见星海四垂,明月仿佛举手可得,平日里也是落月宗的修士们修养身心之所,每隔几年的宗门盛会也常在此处举行。   争道统之事结束之后很多年,直到身死道消,明宇道君都没有再上过这里。   “呕!”   此时,他涕泪俱下四肢发冷,哪怕周身已经被灵气笼罩,那臭气应该再也近不了身,他还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臭气,仿佛已经被那恶臭熏透了。   其他人也不比他强多少,刚刚还还说“岂不可惜”那位金丹长老已经跌坐到了地上,脚下的山石被他一脚踩烂,他旁边的另一位长老指着宋丸子做出来的那一盘东西大喊道:“这是魔物!魔物!”   啸月峰的人一边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边还要保护自己饲养的灵兽,辛苦更甚旁人,想要瞪那罪魁祸首一眼,又被臭气熏了眼睛。   宋丸子抱着自己做的臭豆腐蹲在地上,身边的地上是剑气劈出来的裂缝,正是剑峰的罗香陈长老“一臭不合”劈出来的,现在罗长老还站在半空中,用剑指着她呢。   她心下十分委屈,可怜巴巴地说:   “这豆子越好,做出来的东西就越臭,我好心提醒过你们了!”   呸!   这制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祛除丹毒之物吧?根本就是一场食修借争道统之名要趁机剿灭各派精英的阴谋吧!还有长生久!长生久的人一定也掺和了!   被臭晕了头脑的修士们心中如此想着。   宋丸子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偷眼看看水灵根小姐姐跟长生久的首座大概都没事儿,她烧起星火室猪的油,听那油响声渐起又归于无声,便用长木筷子将一块臭豆腐放了下去。   终于有不能隔绝自己嗅觉的修士忍无可忍,争先下了揽月崖,其中甚至有不少是金丹长老。   躺在山崖下的树杈上,风不喜和金不悦啃着羊肉包子喜滋滋地数着:“十二、十三……哟,落月宗的这个金丹也忍不了了?”   正好一个海渊阁的筑基修士从树下跌跌撞撞地跑过,带起了一阵臭风,让他们不由得用力扇着风。   “这可真臭啊!”   “最可怕的可不是臭啊,金师弟。”   风不喜笑得很张狂:“一会儿还得吃啊!”   嗯……光是想想那个场面,金不悦就觉得自己手里的包子吃不下去了。 第63章 变故   一些特别不堪的东西, 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能铭记的。   比如这惊人的恶臭, 哪怕现在这些元婴、金丹的大能都已经各展所能封堵了自己的嗅觉,只用眼睛看着宋丸子手边摆着的臭豆腐, 他们就觉得难以忍受。   偏偏宋丸子这人从来没什么正经,看他们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更是将手里的豆腐举得高高得, 再慢条斯理地下在锅里。   “哎呀, 各位道友, 我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臭的臭豆腐, 还得谢落月宗道友们的慷慨,给我这么好的云香豆。”   之前做的烤羊肉是撒了孜然的,宋丸子调度味道, 最后用了一次调鼎手,那孜然的味道就散在了炸臭豆腐上。   做一些孜然的, 做一些五香的, 留了一半的臭豆腐宋丸子没舍得炸,这么好的云香豆百年难得一遇, 要是做成臭豆腐乳夹在炸馒头里一定很好吃。   想起了馒头,宋丸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储物袋,想起储物袋, 她捞起一块臭豆腐,看了蔺伶一眼。   水灵根的金丹女修士, 声音有低哑得让人印象深刻, 嗯……   用筷子夹了一块臭豆腐放嘴里咔嚓咔嚓嚼着, 宋丸子的眼睛都亮了。   好吃!太好吃了!此物只得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能祛除体内丹毒的臭豆腐我做好了,各位道友,你们谁来趁热试试效果?”   端着一盘臭豆腐,宋丸子走到了众人的面前,明明闻不到味道了,那些人还是下意识地一躲,其中包括了落月宗的明宇道君。   “在试效用之前,我们得先查查其中有没有丹毒,蔺师侄。”   蔺伶站起身,缓步走到宋丸子的面前。   “性平温,无丹毒,若是想要验证药性,还得找人再试过。”   没有丹毒?怎么可能!   明宇道君顾不得对这物的厌憎,抬手一招,一块还带着油星儿的臭豆腐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蔺伶修习医道,有特殊的鉴毒法门,她说这其中不含丹毒,那就是不含丹毒,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修为趋近于无的人,怎么可能炼化了连明宵师弟都觉得棘手的天香豆?还去净了其中的煞气?!   他把那块儿臭豆腐拿在手里,掰开捏碎了看了又看,又凑过去想闻一闻,突然想起来自己被这东西的恶臭恶心到已经封闭了嗅觉,于是伸到了一半的脖子卡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至于去尝尝?   呕!   一边想着自己回去要用净泉之水洗一百遍手,另一边,他略有些僵硬地笑着说:   “诸位道友,谁愿意来试用一下宋丸子道友以食修之道所做的祛除丹毒之物?”   揽月崖上冷风呼啸,一片寂静。   要是吃下去,丹毒有没有去掉且不说,要是人变得跟这东西一样臭了,那以后岂不是人嫌鬼憎?   来之前说过自己可以见识一下食修本事的啸月峰长老默默缩了头,还说过“若真没有丹毒那吃多少也不亏”的天轮殿掌门端起玉杯遮住了自己的脸,海渊阁的陆何副掌门心中也有过千般打算,打算亲身尝尝这食修之道的神异之处,可这话到了嘴边,被那臭气生生堵了回来。   “陆道友……”   “李道友……”   “林道友……”   互相推让了一圈儿,众人看着那臭豆腐的表情就仿佛稍有些钱的凡人看见了屎坑里的黄金。   宋丸子又拣了一块臭豆腐要放进嘴里,却被站在一旁的蔺伶拦下了。   “你经脉脆弱,还是少吃此物为好。”   宋丸子看看她,眨了眨眼睛说:“哦。”   蓝衣女修士转而用沙哑的声音对明宇道君说道:   “宗门内有两名外门弟子丹毒缠身,掌门可以让他们来试用此物。”   明宇道君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啸月峰掌门却突然开口说道:“说到底,落月宗这次是争道统的一方,让你们的人来试药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明宇道君又想说点儿什么,这次是被他自己的师侄给抢了话头。   蔺伶眉目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极为冷硬:“既然要求公允,就请各宗门也派人一起来试吧。”   一百年来,这还是明宇道君第一次用正眼看蔺伶——他心里的“医道余孽”。   最后,选出的五个试药之人有两个是落月宗中了丹毒的弟子,另三个分别是海渊阁、天轮殿和啸月峰的金丹(通脉)长老。   剑峰的剑修们像法修一样辟谷,又像长生久修士一样不需要借丹药进境,对这一场道统之争本就持超然态度,便不曾派人出来试“药”。   至于长生久……   “我,也试药。”戴着阴阳面具的明于期从座位上站起来,迈步走到场中。   落月宗主殿上,明宵道君借着乾坤水镜知道了宋丸子所做的东西竟然毫无丹毒,心下猛地一惊,和他的师兄一样,他也想不明白这个修为低微的食修为什么能把天香豆中的煞气也化掉。   他忙着想对策,没有注意到他小徒弟看向长生久首座的目光。   排出丹毒的过程本来就很不堪入目,体内的丹毒越多,排出时的样子就越难看。   那两个丹毒深重的落月宗弟子不过都才练气后期修为,被封了嗅觉之后才带上了揽月崖,一块臭豆腐吃下去,七窍中涌出的黑血都来不及往下流。   海渊阁长老的情况也不过比他们略好几分,他常年以灵力将丹毒封在几处窍穴之中,如今尽数排出,就像是有黑色的血虫从某处破体而出似的。   突然,天轮殿那位吃了臭豆腐的通脉长老口中发出了一阵惊呼。   “我的伤!”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只见那极为壮硕的胸膛上一道伤口正冒着丝丝黑气。   “你这是煞气!?”   “三十年前,我在苍梧被一个魔修砍伤,这伤我治了三十年!今天,今天这是要好了!”   说话间,那黑气已经渐渐淡去了,涌出不少黑血的伤口已经变成了正常的血红色。   “宋道友所做之物不仅能去丹毒,还能去煞气!”   “去煞气!”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让所有人振奋了,他们看着那仅剩的几块油炸臭豆腐,身上也被入体煞气所扰的其他修士们忍不住都站了起来,刚刚还被他们万分嫌弃的臭豆腐在他们眼中如今已经披上了一层金光。   作为各门各派的长老,他们平日里吃的丹药自然都不会是什么下品、中品,其中所含的单独也不多,更何况还真少不了祛除丹毒的丹药,至少上品无垢丹他们每个一两年都能分到一次。解除煞气伤害的丹药可就不同了,金丹想要突破元婴,那是绝少不了资源的,什么云渊、苍梧、西极、北原、神幽地谷……这些地方有机缘,自然也有凶险,若是身边多一点能让人不惧煞气的东西,那就跟多了几条命没什么区别。   去煞气?   收拾锅灶的宋丸子看看自己剩下的那半板子臭豆腐,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收到了自己的储物匣子里。等到那些人从惊讶中回过神看向她的时候,她就是个在擦洗木板子的厨子,嘴里还哼着歌。   有人祛除了丹毒,有人解掉了煞气,试药之人个个欢欣鼓舞,对这“臭豆腐”有所觊觎之人也各自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就在这时,一个体内既没有丹毒,身上也没有被煞气所伤的人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道黑色的刀刃无声出现,直直刺向他的身上。   左手还拿着云渊蝠鱼的骨头,宋丸子的右手结了个手印,便有一道蓝色的光阵拦在了明于期的身前。   黑刃乃是蔺伶的全力一击,又如何是眼下的她能拦得住的?   在光阵被击碎的那一刻,宋丸子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本以为亲眼看着自己的以毒水凝成的刀刃刺到了明于期的身体里,没想到那身体不过是个幻影,黑色的手轻轻一握,便将那黑色毒刃收入了手中。   蔺伶的眼神不变,以灵识操控毒刃,使其又化成了万千牛毛似的毒针刺向明于期的周身大穴。   明于期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一阵极强的气劲从他的身上发出来,将毒针阻隔在他的身体之外。   然后,他吐出了一口黑血。   “你借着给宋道友治病的时候,给我下毒,是想杀我?”   他对蔺伶说。   “孽障!”蔺伶身后,明宇道君凌空扑来,一道金光从他的指尖直直射向了女子的后颈。   却被明于期拦了下来。   身上还有蔺伶下的奇毒,明于期的功法散乱,那道金光没有被完全拦下,打在了他的面具上。   木质的面具碎成了黑白两半落在了地上。   蔺伶猛地瞪大了眼睛。   “齐羽?”   揽月崖上,金不悦抓过了樊归一聊着他们首座的八卦:   “落月宗那个小姑娘一直以为她情郎是被咱首座给杀了,嘿嘿嘿,咱们找个机会告诉她,咱首座就是她情郎怎么样?” 第64章 旧情   我是来争道统的。   擦擦嘴角的血, 宋丸子左右看看, 默默退后了两步。   “你们是想先打完这莫名其妙的官司呢?还是先告诉我,这场比斗我赢没赢?”   明宇道君一双威严眉目此时只看见宋丸子一脸嬉皮笑脸看戏的样子, 还有蔺伶那个孽障痴痴地看着长生久首座,心中一阵急火猛蹿。   争道统的时候输了一轮这不算什么, 落月宗并非输不起, 可是, 当着其他宗门的面丢了人, 他可万万忍不了。   “孽障, 你竟然敢在道统之争里给人下毒,今日我必要为宗门清理门户。”   元婴修士的气势全开,宋丸子站在十几丈之外都觉得自己体内灵力翻涌, 几乎站立不住。   从储物匣子里掏出大铁锅挡在身前,她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嘴里大声嚷道:   “明宇道君, 你先说,我这道统之争的第一场到底赢了没有?”   “孽障受死!”   明宇道君祭出了法器, 却被一只冷冷的长剑拦在面前。   “我来你们落月宗是要见证道统之争的,暗中细碎的龌龊我可以不管,可你们落月宗的人居然当面下毒?视我剑峰为何物?”执剑说话之人是剑峰长老罗香陈。   “罗长老, 我这就砍下这孽障的向上人头向你解释!”   陆何也站了出来,脸上还在笑着, 却笑得不怎么真切:“呵呵, 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们落月宗不是趁机害人不成又将蔺姑娘杀人灭口呢?”   这时, 天轮殿和啸月峰的人也站了起来。   “还请落月宗给我们一个说法。”   辛辛苦苦走到众人跟前,宋丸子将大锅立在身前,两只手交叠着放在锅沿儿上,探出头去第三次问道:   “既然我做的臭豆腐没有问题,我是不是就算过关了?”   她面前各个宗门的大佬没空理她。   就在她身后,蔺伶用低哑的声音轻轻地说:“原来在地谷中你没死。”   “不,我死了。只不过生死轮回之道就是如此,会死,也会活。”   面具后面,明于期眉目清明,长相极为俊朗,一双黑色的眼睛只淡淡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我当日求长生久的人救你,他们拒绝了我,我恨了你们所有人四十年。”   “我的错。”   宋丸子回头看了这在吵吵嚷嚷的揽月崖上自成一个小世界的二人好几次,终于忍不住说:   “小姐姐,你们有话慢慢聊,先给明首座解毒啊!”   身穿一身水蓝色长袍的女人垂下眼睛,露出了一个很浅淡的笑容:   “其实我很想问一声为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你让我恨了你四十年,想了你四十年,过去的诸般种种,是不是,我也算还清了?”   明大首座那双可以摄取世间万物的手抓紧又松开,仿佛有什么他万般珍惜的东西让他根本不敢去触碰。   “一直是我亏欠于你。”   “我区区一个金丹小修士,哪里敢蒙你这长生久首座、天下第一体修亏欠?”   宋丸子抬起手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拿出那条硬邦邦的云渊蝠鱼,她运足了力气,将它敲在了大黑锅上。   “梆!”   终于,整个揽月崖都安静了。   “你们是无争界六大宗门的头儿,今天是来见证我争道统的,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我这道统之争的第一场赢了没有?”   其他人都看向了明宇道君,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捡起了自己的宗师风范。   “宋道友,明于期道友吃了你的东西之后就中了毒,你……”   “你要不要吃一口看看你会不会中毒?!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心里没数么?!你们落月宗自己的事情往我这可怜兮兮的小修士身上套可是不讲理了!”   自从明宇道君修为有成,还真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不,是除了他师弟那个更加作孽的大徒弟之外再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   看什么看?!   宋丸子可不怕他的眼神,又不能将自己杀死在当场。   手里拿着干鱼在大黑锅上敲了两下,她气势十足地问其他人:   “我的臭豆腐,有丹毒么?”   陆何轻摇折扇:“自然是没有。”   宋丸子敲着锅接着问:“我的臭豆腐,能祛除人体内的丹毒么?”   罗香陈的剑仍闪着寒光:“我亲眼所见,这位异界来的食修道友所做之物能祛除人体内丹毒。”   敲锅声里,宋丸子继续问:“那我这场争道统赢没赢?”   “这一场,自然是宋道友赢了。”   乐得看着落月宗的人吃亏,又对宋丸子这名叫“臭豆腐”的东西大为意动,几位掌门和长老都认了这场争斗宋丸子解出了落月宗给出的题。   “行!那我争道统的第一场就算了了,咱们再说点别的。”   女人扭腰,看着那还在看着对方的俩人。   “你!咳……”见蔺伶真转头看她,宋丸子高昂的语气缓和了一下,”在我的臭豆腐上搞鬼!弄得他吐了口血,你要不要给他解毒?还是看着他继续中毒?!”   蔺伶垂眸不言。   “能活千百岁的人就是比能活几十年的人别扭!解就解,不解就不解,再叨叨会儿天都黑了!”   蓝衣女修表情不变,手中一团莹莹的白光飘到了明于期的身上。   “下一件事儿!”   宋丸子一只手扶着锅,一只手叉着腰。   “我想从落月宗买点儿那种上好的云香豆继续做能祛煞气的臭豆腐,可我兜里没钱,你们几位要是想买我的臭豆腐,就从落月宗的手里买来那豆子给我,一斛上好的豆子,我给你们二十块臭豆腐。另外,我还卖别的灵食,你们要是感兴趣,也拿着上好的灵材来跟我换吧。”   落月宗的一个长老说道:“宋道友,这道统之争你还没赢,如何能与无争界的宗门做起了交易?”   “我也没输啊。”   宋丸子的语气可以说是七分无赖,八分招摇,九分得意,十分欠打了。   ……   “当年啊,我们掌门化名齐羽去神幽地谷游历,结果就遇到了蔺姑娘。”   还是在落月宗的松海听涛楼上,一只杀好的羊去了皮的羊挂在一边儿,锅里的水翻滚着,几块姜片葱叶在里面打着转儿。   快刀将羊肉片成薄片扔进锅里,片刻后就浮了起来,沾点盐酱就能下嘴,着被宋丸子称之为火锅的东西,长生久的众人只把它当成了试炼场,明明宋大厨运刀如飞,肉片连绵不绝地落进了锅里,他们还是各显其能地抢着,,让这锅里片肉不存。   煮着火锅,吃着肉,金不悦和风不喜就讲起了他们掌门和蔺伶之间的爱恨情仇。   一个是行于世间又超脱于世间的长生久首座,一个是资质高绝却在宗门中感受不到温暖的天才女修,四十年前,蔺伶还只是筑基后期修为,虽说是天资卓绝,可终究也只算是个中阶修士,那时的明于期,可已经是这无争界最顶尖高手中的高手了。   地谷之中除了石菌子和石毒之外,也有种种异兽和奇珍,不少修士都会前去历练,一群被惊扰了的影蝙蝠就促成了这二人的相识。   “一开始应该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后来就……嘿嘿嘿。”   “那时候蔺姑娘也是改换了姓名的,我们首座只以为自己这凡心动在了一棵嫩草上头,哪能想到那草其实是落月宗上的高岭之花。”   “可惜了,我们长生久中人也不是没有修有情道、红尘道的,首座的生死轮回之道按说也不耽误他谈情说爱,但是,偏偏,让他动心的人是蔺姑娘。”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蔺伶的身上有问题么,宋丸子放开被片得只剩光骨头的羊腿,又换了另一条,继续听故事。   蔺伶的身世,要从两百年前的另一场道统之争说起。   两百年前,十几位异界法修来到了无争界,和宋丸子一样,他们看不惯丹师们的为所欲为,向丹道发起了挑战。   他们自称是医修。   第一场,落月宗出题,医修成功解开。   第二场,医修出题,落月宗也将之解开了。   到了第三场的论道,那群医修中的首领是一名叫蔺倾的金丹女修士,与落月宗明宵道君论道了足足半年,从玄黄之处到天地之末,从人道兴盛到苍生凋敝,无所不说,亦无所不争,其间多有冒犯天机之语,使得这无争界盛夏飘雪,初秋草绿,四时紊乱。   “那医修输了?”   金不悦看了风不喜一眼,哼了哼说道:   “云渊鲛人为乱,他们中断了论道,一齐去了云渊战场,我们长生久一直在前线拼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蔺道友失踪了一段时日,回来之后就有了身孕。平息了鲛人祸乱之后,他们重新论道,蔺道友突然神思狂乱,输给了明宵。那些医修有的恨她不堪为首领,便去了异界,还有愿意跟随她的,就和她一起被关了起来。”   法修若是怀有灵胎,则孕期极长,几十年后,蔺倾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有七品水灵根的蔺伶。   那个夜晚,大雨倾斜在整个无争界,大海涛声不歇。   为了这个孩子,明宵说自己愿意免了蔺倾的惩罚,送她去往异界。   蔺清答应了。   临走之时却夺过自己的孩子,用灌顶之术将自己的医修之道传给了那还只是婴儿的蔺伶。   毫无保留的灌顶之术到了尽头,迎来的就是死亡。   “两百年前的那场论道,我们都怀疑落月宗是用了什么手段,所以啊,宋道友,你最好直接出一个落月宗完全做不到的题目,让他们直接输了,千万别跟他们坐在蒲团上说来说去,说来说去。”   “我们首座查探过几次,却没什么线索。”   “蔺伶既然是医修传人,那落月宗的人自然是一边用她,一边防她,她还有从胎里带出来的石毒,所以说话声音跟石头似的,也跟石头人一样没表情,也就我们首座喜欢。”   “就是因为她的命捏在落月宗手里,我们长生久又跟落月宗有……咳。”   “可惜了那些医修,明明是他们交出了水灵根修士帮助别人疗伤的法门,现在落月宗的人还说是自己搞出来的。”   宋丸子咂咂嘴,蔺伶小姐姐和长生久首座之间的故事她听听也就算了,关于两百年前的道统之争,她很感兴趣。 第65章 非道   除了长生久之外, 其余四大宗门在流月城中都有产业, 可这四派掌门和长老谁都不肯离开落月宗。   他们不肯走,依照他们的身份, 落月宗既不能赶人,又不能随随便便把他们安置在客院里, 内门事务长老挠了半天头, 才把他们安排在了几处山上。   还没等住下洗去自己身上残存的臭气, 那些掌门长老又找上了明宇道君, 要买那更好的云香豆。   三百年前被木九薰打伤之后就变成了个白发少年的明宵道君卸去了长生久掌门之职, 轻易不见外人,这些人自然也不会找上他。   明宇道君却快要气疯了。   “在这些人眼里,我堂堂落月宗竟然成了卖豆子的?!”   嗯, 其实那些门派不光买豆子,若是落月宗愿意的话, 他们也很乐意买些更高级的灵材, 看看那宋丸子又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海渊阁的陆副掌门一向机敏,人还没从揽月崖上下去, 已经派弟子离开落月宗去往流月城中采买各种上等灵材。   最实在的是剑峰罗香陈长老,当时就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翻出了一堆珍藏的灵材扔给了宋丸子,口中还说:“我前阵子刚收了一个弟子, 来之前,他还跟我说宋道友是他之前结识的朋友, 这么算起来, 宋道友也算是我的小友了。这些权当是我送小友的见面礼, 若是你觉得哪种更喜欢些就跟我打声招呼,我再给你去寻来。”   都认识小半个月了你才说人家是小友,都说剑峰的人心眼儿比剑还直,怎么罗长老你的剑是九曲盘蛇剑么?   罗香陈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东西给出去了,她又是一副世事与我无关的冷样子。   第一场道统之争结束的第二日,她又找上了宋丸子。   “你说我的第二场题目可以提出让明宵道君炼制立心丹?”轻轻皱着眉头,还在为第二场道统之争想办法的年轻女修士轻声说道。   “没错。”罗香陈长老淡淡地说道,“明宵被白凤涅火伤到了道体根基,不能用金丹引动自身灵火,这立心丹是他五百年前自己研制出的丹方,必须要用他自己的丹火才能炼制,你出这道题他无从推辞。”   立心丹。   是一个极其神异的丹方,世人皆知一旦一个修士道心损毁,他便再不能修炼,甚至可能直接身死道消,这立心丹却能修补道心,让人仙途再续。   “两百年前,医道与丹道之争,第一场,丹道出题‘将必然之事扭转’,医道众位修士给落月宗抬出的一个必要速死的修士改换经脉通路,使其不仅得以续命,还能继续修炼。第二场,医道出题‘不治伤,不强身,不增寿,不动根基,却可改命的丹药’,明宵便让明宇拿出了这立心丹。”郁长青对立心丹知道的不多,他们长生久的人倒是早就见过白发童颜的明宵,只当他是练功出了岔子,却不知道他是被白凤涅火伤到的。   立心丹,出这么一道题么?   宋丸子又研究了一下这道统之争的规则。   互相出题之时,要以对方的道为限,不能超过应题者的极限,若是天道不认可这题目,便会降下警示。   看完了规则,宋丸子抓着一把炒云香豆去了落月宗的藏书楼。   当这一身黑红色裙子的独眼女子走到藏书楼外的时候,整座正知峰都安静了下来。   穿着白色云纱衣袍的落月宗修士们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走了进去。   “她就是宋丸子?”   “她怎么敢来这里?”   有什么不敢的?耳朵很好使的宋丸子听着那些人的低语,嘴里咔嚓咔嚓地咬着豆子。   这落月宗把自己放在神坛上太久了,不修心,不修道,修起了光鲜皮囊,唯有那明宵道君心里还清明些,剩下的大多是为了面子可以打碎牙齿和血吞的货色,别说她只是来藏书楼了,就算她这个时候想要进落月宗的藏宝库里看一眼,他们也不会拒绝。   果然,无人拦着宋丸子去查阅藏书楼中的典籍,藏书楼中各种功法、丹方浩如烟海,她一个玉简一个玉简地看过去,那不知道为什么也壮大了些许的灵识施展到了极限,两个日夜之后,她带着自己抄录的玉简离开了藏书楼。   还要离开落月宗。   “我就去流月城里逛逛,你们落月宗要是怕我跑了,那尽管找人看着就是。”   于是,她身后跟了两个筑基期的落月宗弟子,坐着落月宗的飞梭法器进了流月城。   流月城与宋丸子初来之时似乎并无什么不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丹堂生意兴隆,灵材铺子里人声鼎沸。   城门处的吵吵嚷嚷很是热闹,听说又有人在斗富扔丹,曾经煊赫一时的卢家门前冷落,听小贩说,说卢家的族长快死了,而他那个在落月宗里当长老的兄长一直没有消息,可能是出事了,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   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整个流月城和东陆的卢家,如今已经是日薄西山,站在那大门前,仿佛都能闻到一股带着泥土味儿的萧索气。   宋丸子脚步不停,只用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道统之争。   直接在第二场中让落月宗彻底落败,似乎很容易,卢家就像是一道落月宗投下来的影子,它的衰败与萧条的背后,是落月宗已经千疮百孔的根基。   可是,想要打败它,真的那么简单么?   道统……道统……   争道统和打败落月宗,是一回事么?   从极热闹的大街走到小巷子里,路过了方常富曾经开店的地方,那店现在已经换了老板,卖起了些小法器。   曾经开过“味馆”的地方早就连招牌也不见了,宋丸子的眼睛眨也不眨,只当自己是寻常路过。   走啊,走啊……宋丸子的鼻子抽了一下,转脸看向一家小小的店铺。   “道友?我这儿卖些低阶灵丹,您有什么想要的?”开铺子的人长相平平,还有些懦弱的样子,看见了宋丸子身后两位穿着落月宗衣袍的筑基修士,他缩了缩脖子,笑得十分讨好。   女人摇摇头。   假装自己没看见柜体下角那小小的“味”字。   心里已经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   她做的那些丸子,到现在还没卖完呢。   道统……道统……   两百年前的那场道统之争,蔺倾败了,从此便过得暗无天日,也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才用那么决绝的方式死去,可就算她赢了,又能怎样呢?   从灵材到修士,从丹堂到一座座城池,靠着丹药,落月宗早就将这一切都掌握在了它自己的手中,医修就算赢了,也不过是可以开立山门,收些徒弟,救治些医患,这无争界的人还是要依附着丹道而活。   同样,自己赢了这道统之争,却也要依附于几大宗门,为他们的门下精英做饭食,增修为,再收些徒弟……   这就是她想要的,掀了这无争界的天么?   ……   落月宗里,苦想对策的明宵道君手指轻敲在一个木盒子上,蔺伶的事情他暂且顾不上,这场道统之争,他落月宗决不能输。   敲击木盒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明宵那少年似的脸庞上露出了笑容。   “如果,这不是一场道统之争呢?”   ……   第二次道统之争,落月宗将地方改在了落月宗的主殿上。   门外站着落月宗上千白衣弟子,宋丸子从他们面前走过,被他们用眼神为刀,杀掉了无数次。   六大宗门掌门齐聚,就连消失了几天,据说是去阻止落月宗将蔺伶送去火狱的明于期首座也在场,脸上还带着面具。   “食修宋道友,还请出题。”大殿上,明宇道君朗声说道。   “食修宋道友,还请出题!”大殿之外,千人同声。   宋丸子放下自己捂着耳朵的手,看看这富丽精美的落月宗大殿,嘴上笑嘻嘻地说:   “落月宗的道友们真精神哈。”   “道统之争,自然要慎重。”   明宇道君的身侧,站了落月宗除了蔺伶之外的所有金丹长老,还有他的二徒弟云弘和三徒弟王海生。   “等一下。”   在宋丸子出题之前,一只白色的纸鹤带着流光飞入了大殿之中,纸鹤口吐人言,正是明宵道君的声音。   “宋道友,你自称食修,身怀秘法,我落月宗上下心服口服,可秘法并非道统,我昨夜以传神之术破界问道,找了两位食修大能,他们都不曾听说有可以一招化去煞气的食修,更不曾听说不将所做之物上呈天道的食修。宋道友,你并非食修,又如何能替食修来我落月宗争道统。”   并非食修?   宋丸子轻挑眉头,看向其他人。   海渊阁的一位金丹长老也说道:“之前我游历异界,也结识过不少外道修士,不曾听说过宋道友这样的食修。”   “说起来,我也没有。”   “若是食修都能像宋道友一样化去煞气,那哪里还有丹道、灵道、医道的立足之地。”   高高在上的明宇道君眉目庄严,用略有些疑惑的语气说道:   “在座都是无争界的大能,去过异界的也不在少数,竟然都没有听说过宋道友这样的食修么?”   站在他身旁的云弘接话道:   “启禀掌门,我之前奉命在流月城中调查宋道友的行迹,她所做之物以滚圆形状居多,说是丹药也不错。”   宋丸子已经明白了落月宗的打算,如果这不是一场道统之争,那自己不过是个修有异术的丹修,没有食修之名,也不会当成承道统之名,被此界天道庇护。   可是天道……能容下落月宗这样颠倒黑白么?   “你们落月宗真有意思,输了一场,就连这道统之争都不认了?”   “宋道友,不是我落月宗不认道统之争,而是你这秘术除了你之外再无人能修得,假若只是你的天赋神通,那可算不得什么道统。”   大殿之外,落月宗的弟子们大声喊道:“欺世盗名,本非食修,算什么道统?”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几百年不见,这里怎么这么热闹了?” 第66章 徒弟   “白云深处玉作城”, 凡人中的文士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他们心中的落月宗, 那一日,一个书生在漫天红光中看见一道流火直入落月宗, 不禁又想了一句“流火如星坠玉城”出来,又过了半个月, 他在诗会上将这诗句用在了一首诗里, 还得了两声喝彩。   却决计想不到, 他这一句诗所记录的, 是一场席卷整个无争界的巨变之始。   挟风雷之势, 带流火之光,穿着黑袍的女子落在落月宗正殿外的广场上,身边围满了穿着白色衣袍的落月宗修士。面对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个个如临大敌。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你们这样围着我, 却没拦得住我, 如今,我又来了, 怎么,你们还想拦我进去不成?”   兜帽落下,红发招摇, 木九薰的脸上似笑非笑,凡她目光所及之处, 众人忍不住都退了几步。   拍拍身后的黑色大布袋子, 她抬步就往正殿中走去。   一步, 又一步。   殿中,宋丸子掏出了自己的大锅摆在身前,大声说道:   “能体悟天地,就叫道,能流传于世,为统。你们不悟我道,并不奇怪,毕竟世人悟性有高下,资质有优劣,可就因为你们不懂不通不悟,就说我的道统不配称之为道统,未免也太坐井观天还以之为傲了吧?”   被宋丸子的手一推,那铁锅溜溜转了一圈儿,锅中已经集起了水。   “你们说我是丹师,可见过能彻底消去丹毒的丹师么?”   有人出声说:“那就是道友你天赋异禀了。”   宋丸子怒极反笑:“我看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天赋异禀。”   锅里的水将开未开,宋丸子扔了一把青菜下到锅里,用竹筷子一挑就捞了起来。   “你们这些丹师炼丹,用神识操控丹火,萃取效用,我一不用灵识,二不萃灵材效用,菜下锅是什么样,捞出来就还是这样。既然你们说我是在炼丹,那你们这些人又是做什么的?难不成也是假冒丹道的修士?”   那把青菜,她随意撒了些盐,用竹筷举着,冷笑着说:“既然你们是假冒的丹师,那我也不介意当个正统丹师,再与你们争个道统。”   “这些人道貌岸然,假仁假义,连修道之人都不配为之,小丸子,你说不定还真说对了,他们就是假冒的丹道正统。”   走进来的木九薰摆了摆手,算是跟长生久的同门们打了招呼,走到宋丸子的身边,她把手中的黑布袋子放在地上,毫不顾忌地松散了一下筋骨。   见那袋子自己动了又动,宋丸子问木九薰:“小姐姐,你又把什么稀奇东西带来了?鱼?”   木九薰对她露齿一笑,锋利的眉目更显张扬肆意:   “你徒弟。”   袋子终于打开,一个娇娇俏俏穿着绿衣红裙的女子揉着眼睛抹着额头地站了起来:“哎哟哟,城主大人,你真一路可太快了……”   话还没说完,她看见一群仙君端坐周围看着自己,吓得闭上了嘴,往木九薰的身边缩了缩。   “一个凡人?”   “老板娘?!”   被木九薰从临照城不远万里背过来的,正是同寿客栈的老板娘,在这洁白无垢的落月宗大殿里,她穿红着绿,脸上带着胭脂,腕上悬着金镯,真是越发显得俗艳。   宋丸子搓搓自己的下巴,说:“我徒弟?她学会了调鼎手?”   不耐烦把说过的话再唠叨一遍,木九薰哼了一声,眼睛打量着整个殿堂。   老板娘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宋丸子,上下看了几遍,才怯怯娇娇地说:“宋仙君?”   “嗯。”宋丸子突然眉目舒展,脸上露出了一个极灿烂的笑容,“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叫我师父。”   老板娘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焦黑的丸子。   “仙君……不,师父,这是奴家用仙牛肉搓出来的,丹堂的修士和城主都说这里面没有丹毒,说我可以跟您学艺了。”   这丸子的样子实在是丑,做好了大概四五日了,还能闻到一股焦糊气味,没有丝毫的肉香气,掰开仔细查看了一番,宋丸子点点头说:“没错,你这丸子里确实没有丹毒。”   就是一看就像有毒。   “我看着她连着做了好些天,认准了做出来的都是这样没丹毒的,才把她带来拜师,没想到刚好遇见你在这争道统。”木九薰看看明宇身后那些修士,曾经他们也都叫她师妹或者师姐,现在看着她的目光却如仇敌,她和落月宗早就成了仇敌了,“这重建的大殿还挺漂亮。”   这个大殿为什么会重建?小姐姐怎么知道这大殿重建了?   宋丸子看看明宇道君比锅底还黑的脸,已经知道了答案,心中不由得舒畅了两分。   “老板娘,我一直这么称呼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奴、奴家叫骆秋娘。”   女修士仍在笑,轻声说:“好,秋娘,你就是这无争界,第一个学我食修之道的人。先搓个肉丸子给我看看。”   这时,落月宗的一个金丹冷笑道:“宋道友,你拿一个凡人来骗我们,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那人语带讥嘲,宋丸子的气势比他还盛三分,落月宗当着她的面掀桌子砸盘子,她也不再给人留什么面子了:“骗人之人,看别人都是骗子。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眼睛里更是长了刺,别人一点点的好在你们心里就成了天大的阴谋。”   那骆秋娘别看只是个再俗气不过的凡间客栈老板,却总比别人多了几分胆气见识,不然当初也不会去让林肃把卖不出的灵谷拿去跟宋丸子换“补气丹”,如今喊了宋丸子一声师父,她就真把宋丸子当成了自己人,见那仙君竟敢说自己是跟师父联手做套儿,她心里的那点怯意顿时就被心底的恼怒给顶飞了。   “一群大男人欺负我师父一个小女人算什么本事,不过就是搓几个丸子,哪里用得着作假,你们不信,我现在就做给你们看!”   明宇无论如何也不信一个凡人能做出没有丹毒的东西,大袖一振,一道巨大的白色玉脂屏风就从一旁飞到殿中央,刚好将骆秋娘和宋丸子隔了开来。   “宋道友抬手间消去煞气的本事殿中人尽皆知,还请宋道友再退十步,让你这个徒弟有施展的余地。”   宋丸子寸步不让,笑了一下,字字铿锵地说道:“看明宇道君的模样,我还以为今日不是道统之争,而是我成了邪魔外道,被你落月宗连审带查呢。你说隔开我们师徒就隔开我们,说要我退十步我就退十步,哪有这个道理?”   这话说得有理,不止长生久的众人对明宇道君露出了嘲笑的表情,就连其余几个宗门看他的眼神也不对了。   “我们是来见证道统之争的,既然落月宗怀疑宋道友不是食修道统,要求自证,自然你们落月宗也要证明自己是丹道正宗。”   明于期的话引来了不少人的附和。   落月宗事先积累起的层层气势,又被这样一点一点地打压了下来。   证明自己是丹道正宗,听了这话,明宇道君目光深沉,定定地看了长生久的众人一眼,然后硬是笑了:“宋道友误会了,只要这徒弟能祛除煞气,我们之前的种种猜测和怀疑便再无根基……”   这些天,宋丸子一直暗自留心观察这些宗门首脑,尤其是这落月宗的掌门,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自认对这个掌门本事不小,脾气更大,天地加起来都没他面子大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自己这样说落月宗,他却没有大动肝火,着实有些奇怪。   “我还真怀疑起了你们落月宗配不配当这丹道正宗,明宇道君,一会儿我就拿这个题目给你们,如何?”   明宇道君的手一动,千百般心思都被他勉力掩了下去。   长生久的人帮着骆秋娘切牛肉,打牛肉泥,玉脂屏风另一边,宋丸子自己也拿出了一块肉,却是来自一种名为狸力的奇兽,又有一块红色的笋样东西,就叫血笋,宋丸子先将那血笋切条裹上米糊,推入油锅里炸透,又将那块肉切成条,下油锅炸成漂亮的金色,最后起油锅,下葱姜爆香,倒入血笋条和肉条,倒入酱油、盐、醋、酒翻炒调味。   她一个人一道笋烧黄金肉都已经做好了,那边好些人才把肉丸子给忙出来。   宋丸子不能去碰骆秋娘做好的肉丸子,木九薰走过去放了一把火,丸子就变成了倒人胃口的黑色。   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拿着被烤焦的肉丸子翻来覆去的研究,宋丸子用筷子蘸了一点笋烧黄金肉的汤汁放在嘴里咂咂嘴,便觉自己的头脑胀痛,仿佛有什么在撕扯自己的灵识。   “这其中,并无丹毒,也无煞气。”海渊阁一位金丹期丹师鉴别了那肉丸之后,如此说道。   一语既出,大殿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凡人,也能祛除灵材中的煞气?!   别人都安静了,宋丸子则乘胜追击,端着她的那盘肉走了几步,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   “我这菜吃上十顿,便可抵得上你们的提神养元丹,却绝不是丹药模样,对吧?这说明我的道有助人进益修为灵识之效,却又与你们丹师所做的不同,可对么?”   “砰!”   大黑锅砸在百玉似的落月宗主殿上,宋丸子借那巨响平复心中的郁闷之气。   “我的徒弟做出来的牛肉丸子是没有煞气的,也就是说我的功法并非不可传之于人,甚至就连凡人都能学得,你们无争界的修士们,认是不认!”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不认?   今日一直冷眼旁观宋丸子与落月宗争斗的陆何点点头,将视线从宋丸子手中那盘肉上移开,叹声道:“宋道友乃食修之道,我等认了。”   “既然认了,那你们落月宗就别想赖掉与我争道统之事!”   坐在自己的大锅上,宋丸子用手中犹带着酱汁的筷子指向明宇道君:   “我食修之题,就是二十年内,你落月宗容我在无争界卖灵食、传道统。我若受伤,则你们落月宗众人修为再不得寸进,我若身死,明宇道君,你就和你身后藏着的明宵道君一同陪葬!这题你们接是不接?” 第67章 天罚   “你这题, 天道不会认的。”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 明宇道君如此说道。   宋丸子咧着嘴露出一个假笑:“天道若不认,为什么还不处罚我?”   抬手, 那筷子直指苍天,宋丸子仅剩的那只眼睛看着落月宗的众人, 脸上唇角微翘, 眼中光亮璀璨, 仿佛仍是在笑, 却有月落西极、日升云渊的气势。   “我, 食修宋丸子,与这自诩无争界丹道法修正统的落月宗争道统,第一关我赢了, 第二关,我出题二十年间落月宗要让我在这无争界卖灵食、传道统, 我伤, 落月宗道统凋零,我死, 落月宗元婴尽陪葬!天道,你若是不同意,尽管落雷打我呀!”   九天无声息, 四野无动静。   女人缓缓落下手臂,在这寂静中越发笑容满面。   “天道不罚我。”她摊开双手, 看向周围的所有人, “可见也是认同了我的。”   “咳。”陆何可不愿承认自己刚刚被一个修为低微的人气势所震慑, 都忘了说话,清了清嗓子,也看向了明宇道君,“不知道食修的题目,你们落月宗接不接?你们不接,这道统之争就是宋道友赢了。”   他没说的是,落月宗要是接了,任由这宋丸子在这无争界里传道二十年,那这道统之争,即使落月宗最后赢了,也是输了。   明宇道君脸色铁青地怒瞪着宋丸子,几欲一招将这小虫似的人物击灭于当场。   察觉到他的不善之意,长生久几位正罡大能抬脚走到了宋丸子的身旁。   就在双方对峙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裂开了,顷刻间,天上乌云密布,甚是骇人。   不好!   在所有人都还只茫然的时候,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明宇道君已经化成一道流光奔向那巨响传来之处。   一道惊雷比他更快,已经劈在了那里。   “这是有人渡劫?”木九薰看着滚滚黑云和那裂天而来的巨大闪电,挑了一下眉头。   长生久的几位元婴大能互相对视了一眼,郁长青放下自己演算天机的手指,神色肃穆地说:   “不,这是天罚。”   天罚?   在又一道惊雷落下的耀眼白光中,宋丸子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天罚,是不是劈错了地……”   风不喜捂着宋丸子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了。   落月宗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引来天罚,是不是与这次争道统之事有关?   就在众人猜测之时,远远传来明宇道君的声音,说是第二题接与不接他们要想想,请诸位先去歇息。   歇什么歇?你们落月宗被天道惩罚,这种千百年难得一遇的热闹怎能错过?当然要好好看个痛快了!   可惜这热闹却没持续多久,两道惊雷之后,明明要出第三道,却不知道为什么,黑云散去,天光重见,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恍若幻觉。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并非是幻觉,天变了,又晴了,可终究是变了。   ……   “师弟。”   终于协力将“那东西”封印住,明宇道君松了一口气,只见明宵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脸色不由得一僵。   “师兄。”明宵抬起头,似哭似笑地看着自己的师兄,他的眉发皆是雪白,脸庞比之前十五六岁的模样更加稚嫩了,“我是不是又变小了?”   明宇深吸一口气,甩袖往禁地之外走去。   “那孽障如今也来了疏桐山,我去将她抓来给你解去白凤涅火!”   “若非是知道长生久的人也都来了咱们落月宗,木九薰又怎么会赶过来?师兄,我们当年答应了长生久绝不再与她为难,如今就算她在我等眼前,有明于期、郁长青在侧,我们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是啊,当初是我们答应了,可谁知她早在你的身上埋下了白凤涅火,你又偏偏……”   不管心中到底有多少小心思,明宇总还是把明宵当自己师弟的,落月宗内,他与明宵这“前任掌门”之间的争权夺利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身为落月宗掌门他不能看着自己门中的元婴长老被人如此挟制。   “我们更不可以让长生久知道落月宗掩蔽天机之事。”   在明宇的身后,明宵如此说道。   一时间,似乎冥冥中又有什么被惊动了,这禁地中的二人再不曾说话。   落月宗后山的松海听涛楼上,宋丸子正在烧鱼。   木九薰还从海中捞出了十几条大鱼带了过来,宋丸子看着那一摞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鱼,任劳任怨地蹲在地上,将它们挨个剖腹去鳃。   另一边,她那新收的徒弟骆秋娘小心翼翼地学着她的动作也清理着鱼。   “你的力气不行,还是从小鱼开始吧。”   之前还只是个凡人客栈老板娘,几天间就见识了无数仙君大能,又成了什么食修的弟子,还见识了自己那热乎乎刚出锅的师父指天叫阵,还有什么天罚把天都快劈裂了,骆秋娘只觉得这段日子,她过得比之前二十几年都精彩刺激,用剪子剪着鱼,她笑着絮叨着临照城里的琐事。   “原城仙君和李默仙君现在都成了城中的管事,一个管体修,一个管法修,整日里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可威风了。之前帮着师父做东西的小东姑娘一直也在学师父的仙术,听说我学会了,哎呀呀,她跑过来问了我足足两个时辰……”   说着话,骆秋娘的脸上是难掩的得意,临照城里多少修士日日修习不缀,为了能学会宋丸子的仙术,谁能想到呢,她这个凡人竟然成了第一个学会的。   “所以你是怎么学会的?”   用刀划开鱼腹,掏出里面的内脏,宋丸子把鱼倒拎起来,刮去上面的大鳞。   拿着小剪子,骆秋娘的脸上的胭脂色又重了三分。   “我……我……师父,我学了这个,能、能跟仙君们一样,活得几百年么?”   宋丸子看了她一眼。   在凡人界,沈师傅并不是唯一一个做饭没有戾瘴二气之人,宋丸子走南闯北的那些年里,又认识了几个这样的人,他们有胖有瘦,有老字号里的名厨,有小饭馆里的掌灶,还有连厨子都不是的平凡妇人。   这些人都是心中有所执念的,或是无上的厨艺,或是食客的欢颜,又或是自己的儿女能吃得再开心些。   听见骆秋娘这样问,心思通透如宋丸子,已经将事情猜出了七八分。   “你是为了林肃,才做出这丸子的?”   “哎呀,师父你真是,长了一副小姑娘的样子,说话这么直白……”骆秋娘嘴皮子还利落着,耳朵已经红了,像点玛瑙似的。   “我的道是修心,不修长生。不过这里的大能不少,一会儿让他们帮你看看。”   花椒味儿的灵植果子晒干了、葱味儿的草叶子切成段儿,姜味儿的草根拍开,通通扔进油锅里爆出香气,再把切成了片儿的五花肉放进去煎到两面金黄,然后,宋大厨把洗好的大鱼贴着锅沿儿滑进了锅中,呲啦声里,属于鱼肉的第一股香气已经翻了出来。   “所谓的烧,就是要先把最主要的一味菜给处理一下,或是煮,或是汆,或是煎,我这铁锅烧杂鱼,就是要先把于给煎一下再调味改炖。煎鱼的时候锅要热,不然鱼皮会贴在锅上,肉就碎了。”   说完,宋丸子随手一摇,只见那大锅越晃越剧烈,竟然将那些两尺有余的大鱼晃出了锅,翻了个身,又落回到了锅里。装着酱油的铁瓶子就挂在锅边上,如今也已经热起来了,宋丸子将铁瓶捞出,把里面的酱油倒进了锅里,又取出一坛酒,咕嘟咕嘟,尽数倒进了铁锅里。   咸香气味儿还有浓浓的鲜味儿就像是天地间弥散不去的雾,把整座松海听涛楼都笼在了里面。   长生久众人回来的时候,站在楼下不动,先深吸了几口气,顿觉身心都畅快了。   就连背后又包了一个黑布包不知道从哪里又飞回来的木九薰也眉目舒展。   “木师妹!”   木九薰加入长生久却不曾拜师,无论修为,长生里比她年长的都叫她师妹,比她年少的也都叫她师姐。   “恩。”木九薰对着郁长青点点头,放下了背后的包裹。   “师妹,咱们中午有鱼吃了,你又何必再去抓猎物回来。”   见金不悦一边说着,一边还有点小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包裹,木九薰皱了一下眉头:   “看见包裹只想到吃,可见你是被宋丸子给带出了呆气。”   一脚把黑布袋子踹到了明于期的怀里,红发黑袍的女修士背着手往楼上走去。   “跟这里的人讲道理,他们只会给你设下无数框子,想要什么就先夺在手里,不然,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还是会被算计进去。”   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众人看向明于期怀中的大包裹。   打开,里面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年轻女子——本该被关在某处的蔺伶。   无争界第一体修的手臂抖了一下,还是把她抱稳了。   “落月宗关人就那么几个地方。”用米团子沾着铁锅烧杂鱼的汤,木九薰对宋丸子哼哼唧唧地说道,“我就看不得这些人个顶个的能干,却被落月宗用小人行径给拘束了。你倒是不错,说争道统就争道统,说乘胜追击就不留余力,那明宇老儿的脸色真是精彩!”   嗯……宋丸子扒拉着鱼汤泡饭,看着肆意张扬更胜从前的木九薰,再看看长生久那些虽然也很跳脱张扬,现在却十分老实的修士们,突然发现小姐姐大概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   “你要小心,你的题目固然极好,可落月宗的人啊……”摇摇头,木九薰劈手从金不悦的手里夺来一块鱼肉,“就知道吃,饭钱给了么?”   金不悦委委屈屈摸出了一颗骆秋娘做的、木九薰烤的牛肉丸儿放在嘴里……   吐了。   三日后,仍是落月宗的大殿,落月宗掌门明宇道君接下了宋丸子的题目,却也给出了条件:   “道统之争,五大宗门是见证,却不能插手,所以宋道友不能入六大宗门所统之城,身边不能有出身六大宗门之人相陪,各大宗门和宗门所辖的店铺产业更不能与宋道友有所交集。”   “好。”宋丸子点头,“那么同样,你落月宗之人不能入其他五大宗门所统之城,身边不能有出身其他宗门之人相陪,各大宗门和产业更是不能与你落月宗有所交集,对么?”   “师父,只想着给你画框子却从不想约束自己,他们好不要脸。”换了一身跟自己师父相似的黑色衣裙,脸上还擦着胭脂的骆秋娘单手叉腰,气哼哼地为自己师门说话。   “没事儿,咱们习惯就好。”   懒懒地安抚了自己的徒弟,宋丸子拉开架势,与落月宗讨价还价。   最终,她二十年内见城不入,身边不能有大宗门出身之人,同样,这二十年里落月宗弟子不得入其余宗门的城池,身边不能有其他门派之人。   第三条限制交易的自然取消了,不然落月宗也得喝风二十年,反被宋丸子补上的一条占了位置   ——未来二十年,凡是宋丸子所到之地,落月宗弟子退避百里。 第68章 辞去   道统之争的第三场要二十年之后,其余门派诸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落月宗等到二十年后, 海渊阁的人最先告辞, 他们远居海上, 其实是走起来最轻松的, 那巨大的飞舟漂浮在落月宗上, 陆何等人与落月宗的人告别, 也与宋丸子告别。   宋丸子拍拍自己的储物匣,陆何副掌门还真是个厚道人, 从落月宗的手里换来了不少稀罕的灵材,那种极难得的云香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些, 她可以再做几板那种臭死人的臭豆腐。   “宋小友,我派掌门新收的亲传弟子唐越也与你有旧,待二十年后你们第三场道统之争, 我必要再来此地, 其一是再看小友你施展绝技,其二也带我那师侄来见见你这老朋友。”   “唐小公子?”   想起那个有点小傲气又心善的少年, 宋丸子垂眼一笑。   这几日里陆何见多了宋丸子的笑容, 有怯有狂, 有喜有怒, 如此温和柔软的浅笑, 他实在是第一次见到。心中盘算着如何借着唐越再与这些食修们拉近关系, 他踏上飞舟,挥手便是归程。   那之后,巨狼北去, 剑光东行,天轮殿的力士们也在地动山摇中离开了。   储物袋里装满了宋丸子做的吃食,背后背着骆秋娘,木九薰也要回临照了,身为城主,她也不能离开太久。   骆秋娘如今只是个凡人,跟着宋丸子实在太辛苦,木九薰会把她安置在临照城外,让原城那些散修们照顾她,也能让她快些在修行上有些进益。   “我该说的你也都知道,凡事小心些。”   “是的小姐姐,好的小姐姐。”   “我怎么听你管那个姓蔺的小丫头也叫小姐姐呀?你到底有几个小姐姐?”   宋丸子嘿嘿一笑:“天下漂亮可爱的姑娘,都是我小姐姐。”   听闻此言,饶是木九薰也是一阵的无语,只能说:“幸好你是女的,不然你早晚孽债缠身。”   蔺伶在一旁听见,冷声说:“我一直以为她是男的扮成了女的,油嘴滑舌的登徒子。”   瞪大眼睛看看蔺伶手里装着羊骨汤的碗,宋丸子的表情委屈死了:“所以小姐姐你给我治病的时候还把我嘴封上?小姐姐,我冤枉啊,你至少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呀!”   “你真不是男人么?”蔺伶上下打量了宋丸子几眼,眼神颇有几分探究。   黑衣女子缩了缩肩膀,转身继续与木九薰告别。   看着一道火光逝去,她也拎起了自己手中的大锅,往落月宗下走去。   按照约定,她离开流月城,就是这二十年期限开始之时。   长生久的人与她同行,要护着她一直到流月城外。蔺伶只是把一个让宋丸子熟悉万分的储物袋还给了她,却不肯跟着明于期离开,他们二人到底又发生了怎样的纠葛,宋丸子并不清楚,只是最后蔺伶站在落月宗的山上看着明于期的眼神,实在是让人有些难过的。   “明首座,九薰小姐姐辛辛苦苦替你把人抢来,你把她带走就是了。”   “她有她想做的事。”   明于期的嗓音很干净,在蔺伶发现了他的身份之后,他也不再用腹语说话了。   想做的事?   再回头看看蔺伶,宋丸子只能长叹一声:“心中有情,天涯之远心亦在咫尺啊!”,说完,就差点被灌了一嘴风。   九千九百级台阶,风不喜夹着宋丸子,转瞬就将之走完了大半,这时,路上又出现了一个来送行的人。   “宋姐姐!”道统之争刚开始就被关了禁闭的王海生笑容满面地看着宋丸子,“等我筑基了就去找你玩儿!”   宋丸子从风不喜的胳膊下面钻出来,站直身子,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   “你是落月宗的弟子,以后在城外看见我就要退避百里的,怎么跟我玩儿?”   王海生嘿嘿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了几件法器:“姐姐,这些东西你拿着用……”   站在后面的金不悦趴在风不喜的耳边小声叨叨:“我怎么觉得这一茬长生久的底子都有出卖师门的天赋啊?”   “那么个师门,卖了也就卖了。”   “唉,别人的师门卖了也能换点灵石,咱们长生久,卖了都没几个钱。”金不悦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一只鞋子还是八成新,另一只鞋又是前门大敞,怕是很快就要烂完了。   宋丸子不过推拒了一下王海生手里的东西,眼前一花,已经入了一片白色云雾之中。   那片云雾里,站着一个白发的少年。   “宋道友,我现在道体不适,不能亲自送你,只能这样见你一面了。”   “把一缕神识附到了王海生的法器上,明宵道君你这一手有欺负小辈之嫌弃。”   少年抿着嘴笑了笑:“我和宋道友于公是道统之争的对手,于私也是同锅里吃过饭的,同辈论交情并不为过。”   “你们落月宗从来是说仗势欺人就仗势欺人,说同辈论交就同辈论交,话都被你们说尽了,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看着女子无奈的表情,明宵轻叹了一声:“和宋道友当朋友一定是一件极有趣的事,若我并非落月宗的丹道之人,我还真想与你当个吃饭聊天的朋友。”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话悠悠说完,明宵直言点破了自己将宋丸子的神识拉来此处的目的:   “宋道友,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无争界之人治不好你的丹田,我可送你去往更大的修真界,那里贤能齐聚,定有擅岐黄之术的大能救你,无论要多少诊金,落月宗都可替你付了。”   听到诊金二字,宋丸子突然笑了:   “当日我来落月宗求医,贵宗外门管事开口就跟我要一块上品灵石的诊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倾尽全力做如此多的灵食,更不会被逼到要跟你们争道统的地步。”   这世上就是有如此的机缘巧合,诊金,是她与落月宗的纠葛之始,却又被人拿来说事,意图成为这场孽缘的终结。   利诱不成,明宵笑容不变,接着说道: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人,我在此地将你的神识绞杀,落月宗再自认输了第二场争斗,也不过承受些许天罚而已。我落月宗的修士们自可再修炼进阶,我等元婴修士也不需赔上性命。”   “我知道。”   宋丸子嘿嘿一笑。   “你们要是在一看见我的时候就杀了我,估计还来得及,在我刚进松海听涛楼的时候就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流月城的城门上,估计也来得及,按照你们一开始所想的,说我是什么骗子,大概也可以蒙混世人……可如今……”   从晚秋到凛冬,从黄叶落到雪将至……   落月宗想要杀她,已经太晚了。   明宵有些茫然,在这属于他神识的世界中,他茫然地看着一字一句地说:   “我卖灵食的时候用了很多的纸,那些纸在我进了落月宗的那天,就变成了调鼎手的功法,还有我所用的菜谱,如今,那些东西一定已经遍布整个无争界。哦,几位掌门那里我也都送了他们一些……世上会出现一个骆秋娘,就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   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掌,明宵的神识受创,白雾笼罩的神识空间瞬间碎裂。   睁开眼睛,宋丸子刚好看见一片白色的雪花从她的面前飘飘落下。   一片雪花,轻薄又渺小,呼一口气就能让它化掉。   可无数的雪花,却能将整片土地笼罩住。   ……   从落月宗走到流月城,雪越来越大。   在巷尾和街口,有很多人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拎着大黑锅的女人往城外走去,这些人大多吃过宋丸子做的“丹药”,或是强健体魄,或是治愈伤痛,或是荡涤了体内的丹毒。   “城主令,从今日起,凡有人与食修勾结,必将之全族赶出流月城,永不许入内!”   “城主令,从今日起,凡有人与食修勾结,必将之全族赶出流月城,永不许入内!”   这是城主令,与落月宗无关,而这样的城,在这无争界绝非少数。   勾了一下唇角,宋丸子看着那些人,他们有的默默退了回去,有的神色挣扎,也有的拿起了自己的行囊。   “宋道友,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久之前明宵说过的话又在她的耳畔响起,宋丸子挠了挠头,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些自诩为神祇的人正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他们看着她行走在人间,自以为有千百般手段让她无从传道。   “诸君。”走过流月城门外那条弱水河的时候,宋丸子举起自己手里的大锅,大声说道,“你们即使回头,也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天,有五千余人离开了流月城,他们大多去往东陆,在流月城外,他们从宋丸子的手里卖下了她全部的灵食存货。   这一天,流月城城主以勾结食修之名,将卢家全族羁押进了黑牢之中。   这一天,被明于期重伤了神识的明宵还是挣扎着以又让一缕神识离开了落月宗到了苍梧,此地久居着以煞气为修炼根基的魔头,最有名的一个叫宿千行。   这一天,宋丸子辞别了长生久众人,孤身往无争界的南方走去。   无争界之南,又名苍梧之野。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喂喂,作者你怎么写的我去自投罗网了????说好的我是女主呢???? 第69章 野修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好梦, 梦见我前天抓的那只雪燕是生出了雪灵精的, 结果被老陈抢走了。”   “你要是真抓了一只有雪灵精的雪燕,我都想抢了!”   “嘿嘿嘿, 有了雪灵精,我就造一个小云车, 再不用大雪天里, 这么走了!”   其实现在他们已经绕过了雪山, 风不像之前那么凛冽刺骨, 雪也不像之前那样久久不化, 只是雪化得快了,湿冷之气就绵绵不绝地从地上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去。   修士们可以不畏寒暑,却并不是无所感知, 熊皮做的靴子把人的脚包裹得妥帖,里外两层毛让靴筒里热乎乎的, 在雪地里还能算得上是舒适, 可到了这里,丝丝水汽渗进鞋底, 把一个好好的安乐窝变了阴冷潮湿的冰洞子,又走了几十里,一位修士停下脚步, 叹声说:   “咱们这队人里面要是个会玩儿火的就好了。”   “玩儿火?”   旁人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个傻子。   “有一分火灵根的就能去给丹师们当学徒了,又怎么会变成野修?你是宋小妹做的烤丸子吃多了吧, 哈哈哈哈。”   野修。   在无争界, 没有宗门的弟子被称为散修, 比起六大宗门中的大部分的来说,他们的生活是过的更清苦一些,可大部分散修还是能在六十六城的某一地有个容身之所的,若是连这一处也没有,他们就只能像是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无争界的山川和旷野之间,靠着搏命冒险换来的一点灵材谋生。   这种在世间除了一条命之外再无依凭的修士,就被称为野修。   宋丸子跟在这群野修的后面,她穿得比他们更单薄些,脚底却绑上了树皮,虽然也忍不住缩着脖子,好歹脚底是干的。为了抵御凉气,她把大黑锅背在身后,让它微微发热,像是个暖炉似的。   她是在一座城外遇到这群野修的。   卢家丹堂就像是落月宗那庞然大物的触角,延伸到了整个无争界的各个城池之中,从宋丸子离开了流月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行动了起来,不仅召集了人马堵在城门口,还把宋丸子的画像张贴的到处都是——按照约定,宋丸子这二十年中不得改换容貌进城,哪怕这座城并不归六大宗门管辖,有卢家丹堂在,宋丸子也几乎进不了任何一座城池,就连在城外跟人交易些灵材都很是艰难。   这些野修倒不在乎这些,眼见着宋丸子被城中的人驱逐,他们便喊她一起往南走,初雪已降,这北方能找到的灵材就越发少了,他们打算往南去碰碰运气,恰好与宋丸子想去苍梧的路线一致。   “太冷了!”   “我们唱歌吧!”   “唱歌就能不冷了么?”   “冷气从肚子里灌进去,人整个都冷了,自然感觉不到脚冷。”   “好像很有道理啊。”   几个人说着,就真的唱了起来。   “天无常兮生雨霜,落雪飒飒兮路何方,行于野兮湿我鞋,步步为难兮不得停……世有灵兮后有我,我走世间兮受灾厄,物有煞兮后有我,无丹可食兮奈若何……”*   起先只有一个人唱,很快,就有一群人接上了。   路何方,不得停,受灾厄,奈若何……他们的嗓门很大,惊动了洞中休憩的野兔和没有南迁的雀鸟。仿佛就连天上飘下的雨雪都因为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旋转着铺天盖地落下,又引得他们将歌声变得更响亮到嘶哑。   同行了几日,宋丸子觉得这些修士是很有趣的人,他们从不谈将来,也极少说过去,不在乎自己的同伴有过怎样的过往,也不在乎自己的同行者们将走到何处就与自己告别。   有时候走走就会开始唱歌,有时又会毫无来由地放声大笑。   宋丸子做的东西,他们极喜欢吃,一边吃一边说宋丸子就是他们在初雪之后最好的收获了,吃过之后,就继续走,像是无声的幽魂,又像山野间的精怪,一路往南行去。   如此又走了百余里,这些修士终于停下脚步,找了一个略干净又山岩歇脚。   宋丸子架起大锅,烧起了一锅热水,又在里面扔了一点葱姜味道的草叶,火辣辣的味道从锅里翻卷了出来,那些野修在旁边闻着,表情甚是陶醉。   “宋小妹,你说你这个法门我们都能学,怎么我比划了一路,我这手上的肉泥也没什么变化呢?”   “嘿嘿,刘大哥,这一招你得先做到孰能生巧,咱们再说以后呀。”反手,宋丸子撒了一把晒好的肉干进到了锅里。   “熟能生巧?”那野修学着宋丸子的动作将灵气行于手上,一把就将手里的肉泥捏得更加糟烂了。   有人和刘姓野修一样暗地里学着宋丸子的调鼎手,也有的人只笑看着别人去学,自己绝不动手,口中说着:“什么机缘巧合之类我从没碰上过,这等要神异的本事我是绝对学不会的。”   肉汤煮好,趁着别人还研究着调鼎手的时候,不学的人还多喝了几口。   “再往前二百里就是苍梧的地界了,今日休息一天,明天我们路过梧州城,我去弄点避煞丹。”   “避煞丹今年怕是又要涨价了吧?”   “之前听说要五块下品灵石才能换一枚了。”   说起这个话题,原本还有些欢快的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这里有一张流金羊的皮,老李,你就帮我都换了避煞丹了吧。”刚刚还在捏着肉泥的刘姓修士刮掉手上的肉泥,捡了几片树叶子擦了擦手,一层层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破棉袄,脱了三层,才在贴皮肉的地方露出来一整张金色的羊皮,在还算明亮的天光中,这羊皮上闪着斑斓的异彩。   流金羊的毛皮极为华美,角也极为锋利危险,虽然修为不过练气期,可那双长角让筑基期的修士们都觉得棘手,刘姓修士不过练气中期修为,这张流金羊的皮可以说是他最宝贵的珍藏了。   “老李,我就不要避煞丹了。”有个修士抬抬手,笑着说道,“等我在苍梧有了收成,再去换丹药也来得及。”   那个修士一直低头走在宋丸子的身后,也极少说话,同行了几天,宋丸子都没有注意到他,现在只是扫了一眼,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   老李等人见那人坚持,也就不再劝了,说到底大家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困顿人,谁也没那么多的好心用在别人的身上。   让人烦闷的寂静中,宋丸子手中捏着她从落月宗藏书楼抄来的玉简,找这所谓避煞丹的丹方。   青雉鸡、洒金菖蒲、三年生的缠丝艾……   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立刻站了起来,只听刚刚说自己不急着买丹药的那个修士突然又发出了一声嚎叫,整个人在地上翻滚着。   这种情景,宋丸子在临照城见过。   “他是煞气入体了!”老李惊呼了一声,所有人立刻四散开去,看着那个修士痛苦地哀嚎着。   “连避煞丹都买不起,怕是之前吃了些灵材。”   “宋小妹来之前,我已经好久没看他吃辟谷丹了。”   众人小声说着,眼见他的叫得一声惨过一声,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怜悯和悲伤——谁又知道下一个这样倒在地上的人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呢?   老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沉声说道:“我送他上路吧。”   高阶修士若是被煞气所伤,还能用自身的修为将之镇压,像他们这些野修,不能压制煞气,就只能等着煞气攻入大脑,连变成魔修都是运气极好的,大多数时候,只会变成魔人。   魔人神志全消,又能以煞气伤人,在无争界人人得而诛之。   野修往往连进城都难,就是因为他们中有这样煞气入体的人存在,使得其他人对所有的野修都心怀戒备。   “当!”   匕首刺下去,却被一口大黑锅给挡住了。   “我这里有东西能治他。”宋丸子这样说着,从储物匣中掏出了一块在揽月崖上做的臭豆腐塞进了那个修士的嘴里。   她顾不得封住自己的嗅觉,顿时就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恶臭,其他人站得远了些,那臭气却还是让他们又连退了好多步。   “宋小妹,你这真是要救她,还是活活臭死她呀?”   宋丸子在鼻子上施了一个阵法,又往那人的嘴里塞了两块臭豆腐。   三块臭豆腐吃下去,那个倒在地上的修士抽搐了两下,七窍中开始流出黑血,头顶还有黑红色的气体渐渐逸出。   又过了两个时辰,被宋丸子救了的那个人醒过来,只觉恍如隔世。   “多谢!”   他低声对年轻的女修士这样说道。   宋丸子举着自己洗了八遍的手,嘿嘿笑着对他点头。   第二天,宋丸子架起大锅又开始炖汤,老李走过来看了两眼,看见那青色的鸡爪,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鸡是我之前凑巧抓的。”   挠挠头,宋丸子这么说道。老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摇摇头走开了。   就在所有人都围着大锅等着喝汤吃肉的时候,一道艳红色的影子划过,刚刚还在分木碗的女修士就不见了踪影。   “宋小妹呢?”   看着飘在汤上的木碗,一个修士这样说道。   叫老李的野修低声说:“刚刚那道红影,有些像传说中的血煞魔头宿千行。”   “那宋小妹怕是活不了了。”   “她的这些遗物,我们就替她吃了吧。”   说完,这些修士端起碗分起了大黑锅里的鸡汤,青色的鸡肉,金色的草叶子,还有淡淡的艾草香气,喝着喝着,他们又唱起了歌。   “世有灵兮后有我,我走世间兮受灾厄,物有煞兮后有我,无丹可食兮奈若何。生有缘兮结同道,善者先去兮恶者存,死无地兮同宿命,天地苍苍兮绝轮回……”   猎风阵阵,被人抓在手里的宋丸子看着那不停拍打自己脸庞的红色纱裙,笑着说:   “小姐姐,有话好好说嘛。”   “小姐姐?”   抓着宋丸子的那人轻笑了一下,是再明显不过的男人嗓音。 第70章 千行   人人都说苍梧之野的深处是个让金丹修士们都九死一生的地方, 普通修士莫说靠近了, 真是想都不敢想,除了搏命之徒之外, 也就剩了六大宗门奉命驻守此地消减煞气的弟子常年在这里行走。   也正是因为此地煞气浓郁,恰好适合魔修们修炼火藏身, 无数属于魔修的可怕传说便在这里诞生了, 。   在苍梧深处, 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正是无争界四大魔君之一宿千行的居所。   拎着一口大黑锅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看见那个蹲在地上给蛇去皮的年轻女子,宿千行大掌一推,将那锅扣在了那女子的头上。   “还真把锅拿回来了, 前辈你没伤人吧?”从锅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伤人?”宿千行抬手理了一下自己黑色的长发,笑着说, “我就算伤人了, 你又能怎样呢?怎么不叫我小姐姐了?”   那女子嘿嘿一笑,把锅从自己的身上掀开, 表情十分谄媚地说:   “可见前辈你通情达理,不欺弱小,并没有伤人啦。”   “嘴倒挺甜。”站在一边看着宋丸子继续料理着云火巨蛇, 宿千行突然想到了好笑的事情,“他们大概以为你死了, 还给你立了衣冠冢, 插着石碑, 这锅就扣在了坟包上。”   衣冠冢?扣在坟包上?   想想那情景,宋丸子敲了敲自己的大锅,让锅里生出了一些清水,晃几下,让它把自己洗干净。   “那下面扣的坟包里装了我什么衣冠啊?”她仰着头想了一下,觉得那些人大概是把吃剩的鸡骨头什么的埋了进去。   宿迁行可不在乎她想什么,随手招来一把镶着宝石的椅子,他一拢红色的长裙,斜身坐下道:“有了这个锅,你说的那什么龙凤煲就能做了?”   “能能能。”   宋丸子乖巧地连连点头。   “刚刚我抓你来的时候,你一共背了三百七十二道菜……”   自从来了无争界,宋丸子见了不少的美人,有骆秋娘那种娇艳的,有周妍儿那种俏丽的,当然,姿容最盛的女子莫过于木九薰和蔺伶,一个是明艳到了极致反成了超越性别的威严,另一个看似温柔如水,水下却藏着刺骨的寒冰,在宋丸子看来,女人的美从不仅限于皮相,一个站在那儿就让人绝不敢忽视的女人,能让人感觉到独特魅力的女人,才是美貌的极致。   可是这些女子加起来,甚至加上曾经的她自己,要论妩媚妖娆,都比不过宿千行这个穿着裙子的男人。   他的举止并不造作,嗓音也是很正常的男声,那神态却是媚到了骨子里,宋丸子光是看他坐在那儿歪过头来看着自己,一双狭长的眸子里像是含了一汪水,都觉得心脏跳得更欢实了些,不由得又觉得可惜,这要是个小姐姐该多好啊。   宋丸子在苏家的后厨房里可只学会了怎么调戏各种小姐姐,没学过怎么应付爱穿裙子的大魔头。   这么想着,宋丸子把去了皮、胆、血、头的蛇斩成半尺长的块儿,配了两只宿千行不知从哪里抓来的母鸡下到锅里,加上酒、姜和一根品相极好的玉参一起小火煨炖。   所谓的龙凤煲,不过就是把蛇肉和鸡肉一起炖了,不过这鸡和这蛇都是极品,再加上能温补灵窍的玉参,一锅炖出来,大概也是能让别人上天,让宋丸子就地爆炸的好东西。   地火之精不顶用,宋丸子改换成了白焰,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锅里才细细碎碎地翻滚了起来。   “看你的样子,还真不像是敢一个人挑动落月宗的道统的英雄人物,丹道在无争界传了千年,那些丹师们何其高高在上,为了你,居然还跑来对我低头。”   女子正想再送上一个憨厚些的笑容表示自己的乖巧无害,那宿千行的话锋却一转:“可见,你从来就是个装乖的,现在老老实实给我做着龙凤煲,等到我放下了戒备,你要么困住我好逃走,要么……就干脆杀了我。”   “前辈,你把这蛇的胆子挂在我的肝下面,我也不敢乱生什么心思的!”   “又装乖。”宿千行从袖中摸出一面小镜子补了补脸上的妆,隔着那镜子瞟了宋丸子一眼,“有人给我了我一份儿大好处,让我困住你二十年,你要是做饭好吃,我就留你在我身边当个厨子,心情好了,就带你去别的修真界去见识见识别的食修,要是做饭不好吃,我就把你锁在苍梧深处,让你在这里苦熬日子。”   “前辈,让你这么干的人是落月宗的吧?”   “除了落月宗,这无争界还有谁会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沉声一笑,宿千行收起手里的镜子,看着宋丸子身旁的大锅。   “你以为食修想要在这里立足有那么容易?还给你二十年让你传道,这二十年里落月宗有几百几千种办法让你做不下去……”   “所以我就遇到了前辈么,可见运气还不错。”宋丸子甜甜地眯了一下眼睛,后退了一步,脚上绑着的黑色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不要以为我的脾气很好。”明明是个法修,宿千行站起来也比宋丸子高出足足一个头,他半躬着身子,带着兰香气的手帕在宋丸子的脸上轻挥了两下,一双媚色撩人的眼睛看着宋丸子那只仅剩的眼睛,“外面的人叫我血煞邪君,我用人血淬炼丹药来增进修为,还喜欢挖去别人的灵根,你这小厨子是运气好,身上没有灵根,不然我就先把你的灵根挖出来让你变成一个凡人,把你关上二十年,等你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再送你去落月宗。到时候,我看你还能用什么来跟丹师们争道统。”   听闻此言,宋丸子的脸上丝毫不见惊慌。   “前辈啊。”   “嗯?”   “你真好看。”   宿千行直起身子,轻哼了一声。   “龙凤煲还要多久?”   “大概还要两个时辰,要不我先给您做个椒盐蛇衣?”   宿千行没拒绝,宋丸子立刻将蛇皮切成细长条,先下到有盐、酒各色调料的水中煮到软糯,再裹上一层鸡蛋和玉谷粉调成的糊,下到锅里炸至外壳酥脆。   手头没有炒制好的椒盐,宋丸子记得自己调鼎手中还存了这一味,反手一转,就在炸制好的蛇衣上添了一层椒盐味道。   看着宋丸子这一招已经名震无争界的调鼎手,宿千行眯了一下眼睛,用手里的帕子掩了一下唇角。   “前辈,落月宗给了您什么好处,请动了您亲自抓我这个小卒子啊?”   听见宋丸子的问题,翘着兰花指正要吃椒盐蛇衣的男人斜飞了她一眼: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宋丸子嘿嘿一笑,她没敢去吃蛇衣,而是掏出一个包着肉的米团子自己啃着:   “我就是想着,我说不定也能拿出什么筹码,让您把我放了呢。”   “筹码?”   眯着眼睛享受着外酥里糯的椒盐蛇衣在自己与自己的口舌相融,男人心情极好地说了三个字:   “食不语。”   宋丸子慢慢低下头,一边看着锅,一边啃她的米团子。   “没想到你修为浅薄,又不以食祭天,食修修为却已经到了统色境界,在味道上也卓有建树。”吃完了整盘蛇衣,宿千行如此说道。   统色境界,那是什么?   看着那个状似乖顺的女人有些茫然,宿千行眉头一跳:“连狗不吃,猫不食,见形,统色,御香,调五味,正鼎食的食修境界都不知道,你这食修是怎么当的?”   宋丸子嚅嚅道:“就是……在凡人界找了个师父,就这么当的。”   宿千行半晌无语,他作恶多端,常躲去异界,也见过不少的食修,可从没听说过哪个食修是在凡人界跟个厨子学做菜就能入行的,更不用说有这么一手神异的功法了。食修若真是这么好当,在异界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苦求食修帮他们祭天问神了。这个自称是在凡人界学了食修的家伙做菜可比他见过的那些统色境食修好吃太多了。   大锅中的龙凤煲香气已成,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   明明刚吃完椒盐蛇衣,宿千行还是被那香气勾动了心中的俗欲。   “你从开始学这个,到现在几年了?”   “十……十四年,不到。”   宿千行看着宋丸子,宋丸子也傻兮兮地看着他。   “落月宗输在你手里,不冤。”   待他喝完了汤色浓白的龙凤煲,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突然勾动唇角,笑了一下说:“我本想让你做这一顿饭我尝个新鲜,接着就把你在血池里关上二十年,没想到你这手艺是真好,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如此说着宿千行勾了勾手指,又有一条黑色的锁链,把宋丸子的手也捆了起来。   “既然这样,我干脆将你变成邪修,这样一来,你既不能与落月宗争道统,又无处可去,只能给我做饭了。”   世人称呼修炼煞气的为魔,这些大魔头可不认,他们自称自己为邪修。   “前、前辈,我丹田破碎,你往我身体里灌入煞气我只能表演个经脉炸毁尸骨无存给你看了!”   可不管她怎么挣扎,都不能阻止宿千行走到她的面前,指尖一点黑红色的光华渐渐亮起,直指她的眉间。   “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我还等着你给我做完那三百七十一道菜呢。”   就在那团黑光将要没入宋丸子的印堂之时,一个蓝色的阵法突然出现护住了她的身体,让那血煞魔气再不得近身。   “年纪不大,手段不少。”   宿千行轻笑了一声,抬手想将那阵法化去,却发现那阵法是以宋丸子头上的六处奇穴为阵眼而成的。   南斗?   “借星力修行?你是星辰师?”   星辰师,那又是什么?女子一脸茫然的样子。   宿千行手中的煞气已经隐去了。   “既然是星辰师,那你就好好修你的灵气吧。”   那魔修离开了,宋丸子看看自己左手和右脚上的黑色锁链,垂下眼睛,心中反复默念着那“星辰师”三字。   这提醒了她,她还要回到沧澜界,替她师父收尸。 第71章 灵根   宿千行的博学多闻实在是宋丸子生平仅见,无论是谈及五行法修的修行之法、体修不同流派的修炼诀窍、还是食修修炼的要诀……哪怕是旁人听都没有听过的“星辰师”, 他也不是只知其名, 九野分星之法亦或者二十八星宿的推算, 他也都有了解。   被关在金裹玉嵌的偏殿里, 宋丸子每天要做的就是对着那些宿千行弄回来的灵材研究他们能吃么, 好吃么, 怎么吃。上到天上飞的凤尾仙鹤、复翼青鸾,下到地上跑的六耳藏驴、白毛鹿蜀, 还有各色灵草、灵果,凡是他感兴趣的通通都要弄来, 也会问问宋丸子会做些什么,他再去搜罗些材料回来。   不过宋丸子所说的材料往往都不怎么高明罕见,他也只是好奇那味道才吃一点, 除非特别合他的口味, 不然他是不会再吃第二次的。   为了这个,他不止一次说过宋丸子是个假食修, 真正的食修都恨不能网罗天下珍奇汇于一鼎, 她倒好, 一点粗烂的野牛野猪也值得她这个统色境界的食修动锅?   听着他的数落, 默默给自己的那碗小馄饨里添点醋和干虾粉, 宋丸子一言不发, 呼噜呼噜把馄饨吃了个干净。   等宿千行摊开手掌降尊纡贵地说自己也想尝尝小馄饨的时候,她打了个饱嗝说:   “太粗野了,只做了一碗。”   这许多年里何曾有人这么跟宿千行叫板?他拂袖而去, 还没忘了带走宋丸子烤的鹿蜀肋排。   手脚上的黑链决定了宋丸子只能在方圆十尺之内行动,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放下体修的修行,宿千行捧着一瓮粉金色的莼菜,一走进她在的偏殿里就觉得自己身上一沉,即使他有元婴修为护身,也觉得举手投足颇有两分吃力。   “你在做什么?”   “修炼啊。”宋丸子手举装满了米饭的大锅,战战兢兢地蹲下去又站起来。   “修炼?你要是能再撑过半个时辰,我就……给你解了身上的链子怎么样?”   穿着一身洒金大红裙的宿千行款款走在这阵法中,手指一点,宋丸子立时就觉得自己手上的大铁锅又重了十倍不止,她那双看起来细瘦的手臂摇啊摇啊地,终究还是撑住了。   “你要学长生久的人炼体炼心,心中就不能有丝毫杂念,说起来,也就是因为他们想得太少了,才总是被落月宗牵着鼻子走。你可要小心些,学他们的修炼法可以,学他们的行事,那是要吃大亏的。”   宋丸子咬着牙,脸上挤出来了一个微笑,话是真说不出来了。   将小荷叶似的莼菜小心放在一旁,宿千行左右走了走,打量着宋丸子布下的阵法。   “借星宿之力,只要一点灵气就能布下一个大阵,星辰师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你的丹田损伤太重,不然光凭着这点本事,你潜心修炼个一二百年,定能让落月宗吃不了兜着走。”   你现在已经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了!   举着那上千斤重的锅,宋丸子的脸都撑红了。   宿千行看着有趣,走过去,隔着金色的帕子戳了戳她的脸。   “你知道,落月宗是用什么让我答应对你出手的么?”   看着这女修还在闭着眼死撑,宿千行垂下眼睛,缓缓地笑了一下。   “现在的无争界,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你的来历,从凡人界走过来的异界修士,在临照城以丹药的名义卖药,又在流月城弄得整个丹行都名存实亡,落月宗以异道邪修的名义要杀你,你反过来跟落月说你要争道统,第一场道统之争,你就做出了能清除煞气的奇物,名为臭豆腐。此外呢,你与落月宗新进的六品五行灵根弟子关系甚好,又成了长生久的有缘人,除了落月宗之外的几大宗门看起来在道统之争中也是偏向你的……我说得可对?”   宋丸子眨眨眼睛,手臂和腿都已经到了极限,脑袋里还在费力地去思考宿千行说这些话的意图。   见她还在装乖,宿千行笑得更妩媚好看了。   “我的修炼之法名为截灵补天诀,靠的就是截取别的修士灵根来修炼,想要打动我,自然也得用极品的灵根了,恰好落月宗里有一个七品水灵根,一个六品五行灵根。”   七品水灵根的是蔺伶,六品五行灵根的是王海生,这两个人都是宋丸子的朋友。   一口气梗在胸口,宋丸子脚下用力,把手臂和腿都支得更直了些。   看见她的小动作,宿千行有些开心,每当能够折磨一个人的时候,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一开始呢,他们就跟我说好,不仅要在这二十年里让你不能传道,还要废了你的灵识,让你以后也无力论道,如此做,我虽是邪修,怕是也在一些人眼中担下了祸乱无争界的罪名,又有那长生久的一群傻子们是绝不肯放过我的,既然代价如此之大,条件自然丰厚无比。所以一开始,那人就用六品的五行灵根来勾我……”   宋丸子闭紧双目,恍若未闻。   “六品五行灵根确实难得,可我平素就不是别人给什么就要什么的人,所以啊,我就说我要那七品的水灵根,加上她的金丹修为,我的修为说不定还会有个小进境。鲛皇与人族的混血,那灵根应该格外水润吧。”   说完,宿千行自己就笑了。   “当年将那医修顺手从云渊中救出来的时候,我还真没想过,她腹中灵胎的灵根也会为我所用。”   人活久了,自然什么秘密都会知道一些,更不用说这些事情恰好都是他经手的。   二百多年前的鲛人之乱,那落月宗中的人想借鲛人之手除去蔺倾,却让她跟鲛皇有了一段孽缘,后来鲛皇身死,东海大乱,宿千行趁乱下到云渊中找万年鲛珠却受了伤,还是蔺倾救了他,他就把蔺倾从云渊里带了出来。   落月宗,竟然拿蔺伶来做交易?   “说好的半个时辰,现在还剩多久?”   重压之下,宋丸子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身体还撑着那铁锅。   “就算你赢了,我解开了你身上的链子,也会在这偏殿中设下禁制,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不过让自己能多走那么几步而已。会装乖的小丫头还是个倔头,做了馄饨还不给我吃,我就得让你明白什么叫真正的乖顺。”   见宋丸子犹自举着大锅不动,宿千行轻动眉头,抬手解开了施加在那锅上的巨力,宋丸子却还是动也不动。   到了此时,宿千行终于想到大概是自己玩儿过火了,挥袖子让那锅从宋丸子的手上下来,他才终于看见宋丸子的身体晃了晃,接着就往前一倾,就把一口血喷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喂!”   ……   宋丸子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地上的,月光透过层层树木的枝杈照下来,落在她的眼睛里。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是躺在宿千行那宫殿的院子里。   “你人都晕了,阵法却还在,不把你带出来,你身上的伤可好不了。”   宿千行就站一棵树下,不知何时又换了一身红底银花的裙子,现在正用十分深沉的目光看着她。   宋丸子调息了一下,发现自己体内已经并无不适之感。   “你体内的那颗丹药效用极好,能保你的血肉即可痊愈,怕是也绝了你修补丹田经脉的机会。不过……你丹田内有一团五行之气,也许你可以试试改修五行法修之道,待你五行功法成就金丹之时,这颗金丹与你原有的金丹相融,你就是星辰师与五行术共修的双丹修士了。”   女子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草叶,然后对宿千行说:   “前辈,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丹田破碎,经脉又这样,怎么还能修炼呢?”   想起来宿千行带来的莼菜,宋丸子快步走回了自己所在的那个“厨房”。   宿千行慢步跟后面,声音柔缓地说:“我知道一种东西叫造化椒,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炼制成上元造化丹,就能修补人的经脉和丹田。”   宋丸子捧着莼菜哒哒哒从殿中跑了出来。   “前辈,这个莼菜我用青鸾胸脯肉和火腿丝给你做汤你觉得怎么样?”   “你用来做火腿的肉,是不是太粗野了些?”   独眼女修士无比谄媚地仰头说:“我明天就把那只踏云猪给您做成火腿。”   “这还差不多。”   “前辈,这什么造化椒,哪里有啊?”   “无争界只有一棵,六百年前被我练成丹药吃了。”   宋丸子捧着莼菜的手一僵。   “算算时间,大概还有四百多年就又能吃了。”   看着宋丸子的表情,宿千行捂唇大笑。   女修士垂头丧气地往殿中走去,穿着红裙的男修士站在月光下,目光晦暗不明。   这么精纯的五行灵气,这宋丸子的灵根也必然不凡。若不是给特意以灵识查探了,在灵枢之水和白凤涅火的护持之下,旁人还真极难发现。   过几日,他要用测灵石来测上一测,如果是七品以上,他……可决不会放过。   背对着宿千行,宋丸子心思急转,隐约有了个对付他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唔,怎么突然扯进了蔺伶小姐姐?那我可得赶紧跑路了。 第72章 烹人   天气不错,宋丸子跟宿千行打了声招呼, 把她的那些酱坛子、酒坛子、和醋坛子都摆到了院子里略晒一下。   看着那些坛坛罐罐, 宿千行还觉得挺有趣, 挥挥手打开一个, 便闻到了里面透出来的酸气。   “这是什么?”   掩了一下鼻子, 他眯着那双媚气天成的眼睛问宋丸子。   “这是醋, 不过是用果子酿出来的醋。”   宋丸子没说的是,她本是想酿些果酒, 没想到是十个坛子里有三坛生了霉,五坛发酸成了醋, 只剩了两坛子果酒,她离开落月宗的时候还分了王海生一坛。   “这么呛鼻,能用来做什么?”   “炒青菜的时候可以放些, 还能拌小菜, 要是吃饺子或者海鲜,用醋当蘸料也很好。”   宋丸子答得很仔细, 又把制豆腐的石磨等物拿了出来。   “这些又是做什么的?”   宋丸子垂着眼睛擦着磨盘说:“做臭豆腐的。”   听说了豆腐二字, 宿千行的眼眸中多了一分寒意。   “我知道你那臭豆腐有消褪煞气之效, 于那些法修们自然是救命良药, 可在我这里, 你不准做那些东西。”   “哦。”   宿千行迫不及待想要测宋丸子的灵根品级, 可这苍梧深处却又没有测灵石,前些日子他抓了两个落月宗的弟子,却被长生久的行道者查探到了一出巢穴所在, 为了防止引来长生久那群疯子、傻子,他忍痛放弃了那里,一些不值钱的藏品也尽数丢了,其中就有测灵石。   这种不起眼的东西,平日里真的极难让人放在心上,可要用的时候却没有,真是让人心中被抓被挠似的。   宋丸子显然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宿千行带回来的灵材太多,她要把每一种辨析清楚,这是极费心力的,手脚的锁链开了,她便把阵法也布得更大了,有的阵让人举动缓慢,有的阵又是看似走不到尽头的幻阵,宿千行穿着他各式各样的红裙走在这些阵法中,也别有一些趣味。   绿玉刺瓜看起来狰狞,外面包裹的长刺也很刺手,可剃去了刺之后再看,无论形状和颜色都很像是黄瓜,吃起来也有九成的相似,只是比宋丸子曾经在凡人界吃过的黄瓜更脆甜一些。   终于又从一处小门派中拿到了测灵石碑,宿千行一振红袖,飘飘然离去,徒留了一地的死伤之人。   明日,血煞魔君重现无争界的消息必将传遍整个无争界,那苍梧之野中又要人人自危了。   回到自己所住之处,他直奔侧殿,看见宋丸子正翻炒着什么东西,浓浓的咸香气扑面而来。   “你又在做什么古怪玩意儿?”   “这个绿玉刺瓜很清脆,拌面的话味道一定很好。”   黑色的衣袖挽起来,年轻女子的一头黑发被她编成了一个辫子盘在头顶,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黑色的眼罩,她做饭的样子极干练,仅剩的那只眼睛里透着无比的专注。   看着她的侧脸,宿千行从怀中掏出了那块测灵石碑。   “你之前带回来的那只奔云彘,我取了四个蹄子烧了一下。”一旁的小锅锅盖打开,浓香气之气混在蒸汽里蒸腾而出,撩得人唇齿生津。   看着那一堂的灶火炊烟,宿千行又将测灵石碑收了起来。   被生取灵根,那人必在无限痛苦之中哀嚎着死去,亲手从上百人身上取走过灵根的宿千行心中明白,若是宋丸子的灵根在七品往上,那这一餐,也是她在人世间做的最后一顿饭了。   人生在世,便是如此的不公平,有人身负无上才华,却也有比别人坎坷千倍的命运。若她没有金丹破碎,又是能借力于天的星辰师,自己即使知道她灵根卓绝,也会觉得棘手;若她没有以食修之道与丹师们争道统,自己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无名小卒;若她没有生性倔强硬撑到晕了过去,自己便不会探查她的灵根。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这元婴初期境界已经困了宿千行足足三百年,能等完这一餐饭的时光,已经是他的极限,也是他最后的一丝怜悯了。   偏殿中又布满了让人手脚迟滞的聚力阵,宿千行已经习惯了这些星辰师的??,打量着宋丸子端上了的两个碗,斜长的眼中透着嫌弃。   “彘蹄便算了,这一坨是什么?”   “这是炸酱,猪蹄已经略有些肥腻了,我取的是臀尖儿肉用来炒酱,口感嫩一些,油也少一些。”   炸酱看起来不甚美观,闻着却比彘蹄还香,心中纠结了一下,看着宋丸子把她自己的面拌在一起,呼噜噜地吃得极香,宿千行很生疏地用竹筷把面也拌匀,然后理了一下额前的长发,挑起一口面条放进了嘴里。   香,确实是极香的。   面条顺滑,外面包裹着薄薄一层酱料,从人的唇齿和咽喉间滑落下去,又有刺瓜等几种青菜中和掉了其中的油腻味道……   猪蹄在锅中慢煮了将近两个时辰,蹄尖儿轻而易举就从上面拽了下来,还带了一点肉筋盈盈颤动,滴下了两滴酱红色的油汤。   装面的碗不大,宿千行很快就吃完了一份儿,宋丸子又给他递了一碗,第二碗吃到一半儿的时候,他也已经啃完了两个猪蹄。   “好吃吧?”   只吃了少少一点炸酱面的年轻女人蹲在他旁边轻声问道。   宿千行斜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在笑,那笑容,他从未见过。   “好吃的话,就多吃点儿。”   到了此时,宿千行已然察觉到了不对,他的法力运行居然变得凝涩无比,手脚也无力,腹中更是隐隐作痛。   “你、你在饭食之中做了手脚!”   “没有。”宋丸子摇摇头,脸上是轻松的笑容,其实心里早就绷紧了一根弦儿,要是宿千行暴起,她还能借着这重重叠叠的聚灵阵以阵法挡下他的一击。   “我所修的食修之道必要心诚,在饭菜中做手脚这事儿我可做不出来。所以啊……我是认认真真、虔诚无比地用豆酱、豆芽和豆腐乳给你做了一顿佳肴。”   准备多日,把海渊阁陆掌门给的极品好豆子都用了,才有了今天的这一餐饭。   臭豆腐有消解煞气之效,宋丸子不确定这些腐乳之类的做法会不会让这个效果打折扣,干脆就以量取胜了。   顾不得听她说什么,宿千行运转体内的魔功去抵御腹中越发让人难忍的疼痛,却没想到那疼却随着他的功法运行愈演愈烈,仿佛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起。   见这魔君已经顾不得他的华美衣裙跌坐到了地上,那张妩媚到了极致的脸庞都扭曲起来,宋丸子心中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倒是更懂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又从袖中掏出了极臭的臭豆腐,往他的嘴里塞了进去。   “呕!你!”   见宿千行还有余力挣扎,宋丸子一拍他坐的凳子,那上面蓝色的净煞之阵越来越大,将他圈在其中。   平日里这种阵法对宿千行来说不过细雨拂面,今天却成了雪面上的重霜,让他周身刺痛无比。   几块儿臭豆腐能把这作恶多端还想取了蔺伶灵根的魔头彻底化掉呢?宋丸子心里没底,掰着他的嘴,一块一块儿往里塞去,塞个三四块就推着他的下巴让他自己嚼两下,再捂住他的嘴强迫他咽下去。   宿千行又呛又熏,瘫倒在地上,眼泪都流了出来,奋力挥出一掌打向宋丸子,也不过让她飞出去几丈远,吐了口血。   自己嘴里也吃了两块臭豆腐,宋丸子踉跄了两步,从菜案上拿起一根去了皮的刺瓜,把臭豆腐塞进宿千行的嘴里,就直接用刺瓜捣进他的喉咙里。   这一生,宿千行从没受过这等折辱,他羞愤无比,却无力反抗,随着那恶臭无比的臭豆腐下了肚中,荡涤煞气之力席卷全身,就连他的魔婴都不稳了起来。   “你……”   居然还有力气说话?   顶级的臭豆腐用了差不多了,从揽月崖上留到了现在的臭腐乳也被宋丸子往宿千行的嘴里倒,臭气熏天的酱汁宿千行的脸上肆意横流。。   终于把所有的存货都强行塞了下去,宋丸子还把自己那只臭气熏天的手在宿千行的衣裙上抹了抹。   “把一个食修抓来,还放心吃她做的饭……我真不知道你是狂妄,还是自以为博学。”   宿千行的嘴里还塞着那根刺瓜,他的口鼻之中都冒出了黑血,一双眼睛更是变成了骇人的赤色。   宋丸子却不怕他,心中打算着该如何处置这人。   之前那些时日,她只顾着计算着如何让他入套,待到真的功成了,她却很有些踌躇。   此人丹田内元婴已成,以她现在的能力,就算杀灭了宿千行的肉身,也难杀灭他的元婴,要是让他逃脱出去夺舍他人身体,那就又是一场孽业。   咬咬牙,宋丸子拎起自己的大黑锅,转身往宫殿外走去。   吃下了那么多的祛煞之物,这人几年间怕是都要避居养伤,自己也可以先离开此处,将这事儿告诉长生久的那些修士们。   半个时辰之后,宋丸子又走回到了大殿之内。   宿千行已经带着一身的污糟臭气昏了过去,七窍中仍在流血,在宋丸子的眼中,他身上煞气翻滚着,还在被层层削弱。   大黑锅中注满清水,宋丸子走到宿千行的身边弯下腰,突然,一道红色的煞光从他的身上射了出来,宋丸子闪避不及,脸上被擦出了一道血痕。   “你还醒着。”   宿千行睁开眼睛,懒懒地看着面前的女修士,声音虚弱又沙哑:   “这苍梧深处你走不出去的。”   确实,光是宫殿之外的那棵化血藤就能在一刻之内把宋丸子杀死八百次,所以她才转了回来。   “你想杀我却没力气了。”那一道红光煞气极重,宋丸子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馒头片,在宿千行的脸上抹了几下,然后吃了下去。   表情还很嫌弃。   她的动作提醒了宿千行,他已经落到了多么不堪的境地。   “有本事你就把我杀了,不然……”宿千行的眼神和语气都危险到了极点,不去看他脸上糊着的臭豆腐和血污,是极为慑人又美丽的。   “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说完,宋丸子把宿千行抱了起来,扔进了大锅里。   “我用调鼎手做一道百味褪煞汤,只要七日七夜,就能将你身上的煞气全部化掉,连带着你的魔婴,也是一味极好的灵材。”   锅中渐渐热了起来,宿千行惊怒无比,看着宋丸子一招调鼎手绕过一周,那水被他身上的血侵染过,本是煞气满满,这一下,便少了不少。   看一个厨子做饭,锅里和锅外绝对是两个不同的角度,心境也是决然的不同,不久之前还觉得宋丸子做饭的专注颇让她的姿色有些动人,现在见她将这样专注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活了几百年的宿千行只觉毛骨悚然。   “你、你是食修,如何能把人也做了!”宿千行绝不承认自己的嗓音有些抖。   “人啊,何尝不是一道菜。”宋丸子的脸上带着血,眼睛上扣着眼罩,看起来很有些阴森之气,是她素日里绝不示之于人的样子,“人间界也非无忧地。人饿到了极点,便将旁人当做了菜,人富到了极点,也会以人为菜,还取名为菜人,蛮夷入境,杀掠犹不足,又将人唤作两脚羊,只等着杀洗入锅……”   宋丸子此时仿佛是在低声私语,慢条斯理地给宿千行讲着故事,她说的是凡人事迹,却直教宿千行这一元婴大能心头战栗。   感觉到自己修为又有下滑,手上沾了无数人血的宿千行终于真正明白何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造化椒的藤蔓我还留着,你既然是食修,说不定能想办法用来修补丹田。”   “你倒是提醒了我,你吃下了造化椒……我把你吃了,说不定也能修补丹田,虽然说我没吃过人肉,但是你这一身雪白皮肉,我只要当成什么羊羔之类的,也能吃得下去。”   媚色无限的美人泡在水里,红色的纱衣漂浮水上,本该是一副让人心动神摇的场景,宋丸子看在眼里,勾唇一笑,将地火之精换成了白凤涅火。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不要惹厨子(微笑)~ 第73章 锁魂   临照城外在短短一日内就新起了一座小屋,青色的条石搭建而成, 最普通的青杨木只刷了一层清漆就做了门窗, 要说最特别的, 应该是那小屋上的瓦片都是明丽的桃红色。   相比较整体肃穆以黑色为主调的临照城, 这座小房子的颜色真是鲜艳到有些扎眼。   这里也就是骆秋娘的新居, 道统之争, 她师父与落月宗定下了食修不入城的规矩,她现在虽然还是个凡人, 可也是要遵守的。   城里的同寿客栈她转给了本家寡居的堂姐,自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就住进了这由仙君,不,现在他们和自己都已经以道友相称了, 那就是道友所建的小屋中。   “骆道友。”   “原大叔, 李道友。”   在屋外支上一口锅,骆秋娘每日除了修炼体修功法之外, 几乎全部时间都用来在那儿搓肉丸然后扔到水里去煮, 她师父说一个厨子是要先明白自己为什么去做菜, 然后再去体悟何谓“只为做菜而做菜”, 到了那时, 不管多么珍惜的材料, 在她的手里都能一力化去煞气,成为最好的食材。   这一席话,骆秋娘有的听懂了, 有的还没有,拖着修炼到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她一边搓着肉丸子,一边跟来来往往或是出城或是顺道来看她的修士们打招呼。   原城和李歇如今都管理着临照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却还是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一次,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可她又能受什么委屈呢?   以一介女子之身能在临照城中将同寿客栈开得风生水起,骆秋娘在很多方面可比一般的修士还要厉害多了,这才过去几天,城中修士们就都知道了骆秋娘不仅是宋道友新收的徒弟,还是个热情体贴的道友,无论体修法修,走到她那儿总能说上几句话,或者喝上一口消除疲惫的汤——用提神丹的原料青雾草煮水,是骆秋娘从她师父那学来的最简单的修炼调鼎手顺便锻炼厨艺的方法。   这些人也都知道,青雾草汤是骆秋娘目前为止做的,唯一能让人入口的东西。   “呕……”   来研究骆秋娘如何消除丹毒顺便试吃的那人再次被牛肉丸里怪异的肉腥味给恶心吐了。   “华丹师,喝点水漱漱口。”   卢华锦自称叫华锦,虽然城中诸人都知道他也是个卢家的丹师,但是他一来就兢兢业业为城中的人们炼制丹药,也就被临照城里的人们尊称一声“华丹师”了。看着骆秋娘的那双手,卢华锦现在都有些害怕,很是踟蹰了一下才把青雾汤接过来。   “要不是吃过传说中那宋道友做出来的东西,骆道友,我还真以为你们食修祛除丹毒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用这味道就把人杀了。”   听得此言,骆秋娘也不生气,笑着说:“可惜我自己吃不得,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难吃。”   跟师父和长生久的各位仙长们在一起混了几天,骆秋娘好歹知道了这些灵食有好吃和难吃的区分。   “你现在是个凡人,从小吃丹药,胃肠经脉早就萎缩,不像修真之人经脉通达,若是贸然吃了下去,怕是只会有害身体……这么说来,只要有能丹药能让凡人和修士一样胃肠经脉通畅,凡人也就能吃这些东西了。”   卢华锦这话起初还是对骆秋娘说的,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他自己的喃喃自语,甚至都忘了放下木碗,就抬腿登云,往临照城中他的丹炉所在之处飞去。   “李道友说华丹师眼中只有城主大人和炼丹两件事,还真说对了。”   随手又搓了几个无比难吃的肉丸子扔进锅里,骆秋娘用汤勺搅动了一下那让临照城中修士们胆战心惊的锅子,心中不禁又想着那留在了东海的林肃,还有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师父。   “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再被落月宗的人欺负。”   被欺负?   宋丸子都快把一个元婴修士吓哭了好么?   内有消去煞气的灵食在肆虐,外有宋丸子以调鼎手相逼,宿千行真的觉得自己会被煮化在这锅里,小火慢炖,就像自己刚刚吃的猪蹄那样骨肉分离。   再加上宋丸子说起吃人说的无比真切,更是让他渐渐信了她真的能吃人肉。   易地而处,他丹田破碎的时候如果吃点人肉就能痊愈,他也是会做的,他灵根全毁之后不就修起了这化旁人灵根为己用的邪术么?   越是如此想着,他的心中越是绝望。   “你体内有五行灵根,我这里有一套修行功法,贮灵力于窍穴之中,与你将星力引入窍穴的做法相通,修成的金丹不入丹田,只在经脉中游走,此功法最大限制就是要人有五行灵根……我造化椒已经吃下去足足六百年,血肉中怎么可能还有药力?不如你放过我,我把这功法传给你……”   宋丸子眼也不抬,一勺温热的水浇到了宿千行的脸上。   “你是一个魔修,又能有什么正统功法?夺人灵根修炼,又对我这弱小无力的小修士几番折磨,与其相信你的话,我还不如试试你的血肉,好歹它们不会骗人。”   你算哪门子的弱小无力小修士!你不是在煮着我这八百多岁的元婴大能么?!   胸中已经是怒意滔天,又有六分惧怕掺杂,宿千行生生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妩媚又不轻佻的笑容,一双夺魂摄魄的眼睛藏着雾气似的看着宋丸子。   “当初我也是个修仙大家族的法修,只是遭人陷害灵根尽毁才落得不得不修煞气入邪道的境地,只说见识,落月宗的明宵、长生久的明于期又如何能比得过我?”   水开了……   宋丸子往水里放了一点盐。   躺在锅里的宿千行觉得周身越来越热,还热得让人难耐,想要动一下却浑身无力,还要收紧全身气力保魔婴不散,活得着实辛苦。   “那功法本是邪修功法,乃是一个大修真界的魔宗秘法,我可以给你把功法改写成你能用的法修之法,保你百年内就重回金丹!”   宋丸子摇头:“我不信你。”   “我与你订契!”   白凤涅火堪称无争界的第一奇火,本就有焚煞护灵之效,被火烧着,宿千行的身上越来越痛,他疑心是宋丸子的调鼎手已然开始消去他身上的煞气,心中的惊惧越来越深重。   “我可以跟你订下契约,百年内我奉你为主……”   “上一个跟我定下契约的落月宗不也找了你来欺负我么?名门大派尚且如此,何况你这一边吃饭一边打厨子的魔修。”   倚在锅边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用汤勺搅动着锅里的红纱,宋丸子轻声说着。   宿千行心思急转,又有了脱身之法:“你是星辰师,那你可识得沧澜界的归舟道人?我与他是旧识!不然为何我一看你是星辰师,就不让你转当邪修了?”   归舟道人?   这名字,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哗啦!   女修士一拍锅壁,那锅子便迅速冷了下来,她把煮到浑身泛粉的宿千行扔在地上,一把撕开了他背后的衣服。   “你你你!”   可怜一代元婴魔君刚刚还以为自己逃得命来,现下又怀疑自己将入另一重不堪。   宋丸子从袖中取出一根烤肉用铁钎子,发觉刺不破宿千行芙蓉石似的脊背,又改换成了一把镶着灵石的打花刀——这是她在道统之争时,从落月宗那里忽悠来的。   宿千行匍匐在地,看不见宋丸子一道扎在她自己胸口,放出了心头血,只闻着一股血腥之气,又有滚烫的东西滴在了他的后背上。   然后才是第一刀,刺在了他魄户穴上。   “啊!”   “别乱叫。”   以自己的心头之血为引,宋丸子花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宿千行的背上刻下了一个阵法。   “你认识归舟道人,也知道星辰阵师,知不知道有个阵法叫锁魂阵?”   趴在宿千行的身上,附在他耳边,宋丸子如此说道。   她的嘴唇因为放血的缘故极为苍白,她的眼睛却很亮,说出来的话带着说不出的狠意。   “你的身上被我刻下了这个阵法,脊背大穴皆成了我的阵旗,膏肓,魂门二穴是我阵眼,从今以后,你的命便在我手里,另外,我痛一分,你便能痛十分,我要是死了,你也再不能活。”   本已经有些习惯丹田之中痛楚的宿千行顿觉心口剧痛,丹田中的煞气消弭之痛中又多了些碎裂的疼痛。   站起身,宋丸子不管这一地的狼藉,倒掉了煮过宿千行的水,又刷了刷锅,便背着大锅走出了偏殿。   “呼——好疼好疼。”   捂着胸口上已经看不见伤口的位置,宋丸子终于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那周身的疼痛让她连一步都走不动了。   什么煮了魔婴,她要是有那本事,早被沈师父一刀砍断在案板上了,有人吃人,不代表食修之道也将人做食材,也只有宿千行这样做惯了坏事的人才会信以为真。   轻轻掐动手诀,那趴在地上的宿千行身上又疼了几分。   所谓的“锁魂阵”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这阵是以魄户入魂门出,在宿千行的身上刻下了一个幻阵罢了,宋丸子可以引动这阵法让宿千行疼痛难忍,却不会有什么伤身赔命之效。归根结底,她自己不能离开苍梧身处,那就得多忽悠些好处。   宿千行所说的造化藤的根茎她要,五行修炼之法她要,关于她师父的消息,她也要。   装了半天丧心病狂女魔头的宋丸子揉了揉脸,坐在地上休息了半晌,又刷了两遍锅,才在锅中下了些飞云谷,待到粥熬出香气,又在里下了两片肉、一把菜,煮成了点稠稠的菜肉粥。   提起一口气,女宿端着一碗粥走进了偏殿里。   那声震无争界的魔修仍趴在地上,雪白的脊背上是刺目的血色阵法,一身红裙萎败,乌黑的长发早就四下乱着摊开去,真是被蹂躏得极惨。   “起来喝点热粥吧。”   乱发之中,宿千行看着宋丸子那眉目含笑再和气不过的模样,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冷。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是不是应该去隔壁找个叫桑杉的人收拾收拾准备出道比较好? 第74章 归舟   那些祛煞气之物对宿千行的伤害远超过他自己的预估,不仅元婴不稳, 就连经脉和多处重穴都受了重创, 想要调息疗伤, 却连引天地煞气入体都十分吃力。   宋丸子这人疯起来真的是神鬼皆怕, 可疯过了之后也知道收尾, 比如眼下她就将宿千行的储物袋都收了起来, 虽然以她的能力不可能将之打开,也勉强能更安心一些。   宿千行足足调养了三个月。   前两个月, 他彻底算是个废人,只能躺在床上任由那个害他到了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来“照顾”他。所谓的照顾, 就是那个家伙每天做点儿好吃的,顺便分他一份儿。   食材的精细粗野之类他自然都不敢再挑了,接过碗的时候还知道说一声谢谢, 这些对他来说那都是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脸上的粉和口脂早在锅里被煮掉了, 露出的脸庞比擦粉的时候更粉嫩些,仍是一双摄魂眸, 一张勾魂嘴, 穿着白色的中衣, 宿千行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另有一种鸿雁折翼的脆弱之美。   可惜赏这美景的是宋丸子这个厨子, 她不仅不知道欣赏这世间难得的绝色, 还时刻揣摩着宿千行的心思,每隔个一时半刻,就让他这儿疼一疼, 那儿疼一疼,好叫他别忘了那条小命还握在自己手里。   这般屋漏偏逢连夜雨式的调养实在是让宿千行吃够了苦头,他早些年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摧折的,可万万没想到,虚活八百岁,竟然在宋丸子的这个不足百岁的黄毛丫头手里栽了跟头,也不知如何能爬出来。   长日无聊,宋丸子除了做饭、研究造化椒等各种灵材之外,还会找宿千行闲聊。   “……那暴君听说远古有炮烙之刑,觉得有趣,当即让人烧红了一根铜柱子将自己的一个侍从贴在上面,焦糊味儿里,他犹觉得不足,便又用铁丝制成铁梳子,烤一烤,梳一梳,肉丝横飞,血流满地,人成白骨……”*   躺在床上的宿千行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吃下去的青菜炒肉丝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你猜着暴君是怎么死的?”   宿千行轻声说:“造下如此杀业,此人必是亡国之君,死于刀枪之下。”   “不。”   宋丸子摇摇头,正在择着菜叶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对宿千行很和气地笑着说:“这个暴君有一日对一个厨子说要杀了他,那厨子就趁他喝醉,砍了他的头。”   宿千行半晌不语,折腾一个厨子是他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杀了暴君的厨子也不过是一菜刀的买卖,当机立断,自己面前这个呢?   那双含着烟藏着水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宋丸子的那双手。   当日,这一双手往他嘴里狂塞恶臭无比的臭豆腐,还用刺瓜往里面捣,也是这双手把自己扔进了锅里,险险就把自己变成了一锅炖汤,还是这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的身上刻下了阵法……   她不止有杀人刀,还有吃人的心,也有恫吓人心的手段,自己着实比那故事中的暴君还惨!   眼见着宿千行愣愣地出神儿,宋丸子手指轻动,状似不经意地摘下两片干枯的草叶,病弱的元婴大能立时闷哼了一声,仿佛又有哪处遭受了重创。   “归舟道友谦谦君子,如何会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丧心病狂四个字,他硬是没敢说出口,   宋丸子垂着眼睛慢声说:“我不是归舟道人的徒弟,只是认识他徒弟而已。”   死了的徒弟。   她越是这么说,宿千行越是不信。   星辰师又称星辰阵师,数以千万计的修士中,也难有一个。因为想要成为星辰师,便要有与星斗相通之能,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便需要这人有天生的灵识。   灵识这种东西,便是一般的法修也要在突破筑基后期甚至金丹之后才有,想要天生就有灵识,那简直是跟天生的九元道体一样难得。   宋丸子在听说了归舟道人的名字之后就把自己从锅……且忘了这一条……放过了自己的性命,若说她与归舟道人不是师徒,宿千行的决然不信的。   可归舟……   “玉归舟三百年前就能以星阵困住六名元婴,名震大界,还在玄泱界的天骄榜上位数金丹期之首,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你既然是他的徒弟,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金丹破碎,经脉有伤这也就罢了,看那脸,又黑又黄,看那衣着打扮,与个凡人村姑无异,再看蹲在地上的样子……唉,实在是让人都没眼看了。   这要是自己的徒弟,宿千行觉得自己一日就能被气死几十回。   “你宿千行位属无争界四大魔君之列,有元婴修为,又有声名赫赫的截灵补天诀在手,怎么样也该跺跺脚就让整个无争界抖上一抖。现在不也瘫在这儿被我气?可见这世上也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再说了,归舟道人被你夸上了天,又怎么会跟你这个魔修相交?”   话是说得很抬杠,宋丸子却没再否认自己是玉归舟的徒弟。   宿千行斜了宋丸子一眼,胸口一阵闷疼,让他不得不再去调整内息。   “魔修又如何?”片刻之后,他言语带笑地说,“你以为玄泱界和无争界一样,对我们这些邪修人人得而诛之么?其实就算在无争界,除了长生久之外,其余的门派不也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倒不是不想让我们彻底身死道消,只是这其中的成本,可是一条又一条的人命。除了长生久,世人皆惜命。”   说到最后,宿千行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可宋丸子却听出来了几分他对长生久的敬佩之意。   接下来,这魔修又将话头转回到了归舟道人的身上。   “玄泱界每隔几年有秘境开放,不少修士都结伴前往,我便是在那时遇到你师父的。本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金丹期阵师,没想到他的星阵之术极其高明,几番遇到打劫的修士,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只要他出手,便是无人可敌。”   年轻女子没抬头,   “可惜玄泱界一别就是这么多年。”   宿千行没说的是,从秘境中出来之后,玉归舟用手中所执的玉笛灵器指着他说:“你我相逢乃是机缘巧合,可你命中主杀,手下冤魂不绝,看在这几日相处份上,我今日不杀你,你若不及早收手,必有横尸瀚海之日。”   横尸瀚海,我如今已经被你这徒弟给祸害得只能躺尸在床上了。   宋丸子把择好的青菜守在储物袋里,又换了另一种,继续择枯枝烂叶。   “他于我也算是有过救命之恩,你若是早些说你是玉归舟的徒弟,我……”一声悠悠的长叹,千回百转,落在人的心窝里。   “得了吧,蔺伶小姐姐的生母在云渊里也救过你,你不也点名想要挖掉小姐姐的灵根么?”   穿着女装的男人再美那也是男人,宋丸子很冷静地戳穿了宿千行的柔和假面目。   还捏了一下手诀。   宿千行的浑身多处又立刻疼了起来。   “你这晚辈,真是胆大妄为,不知……不知敬重师门的故交。”紧咬一口银牙,宿千行恨声说道。   宋丸子白了他一眼。   等到这阵痛楚终于熬了过去,宿千行又问宋丸子:“你流落到这无争界,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师父不会来接你回去吧?”   “不会。”端起手里的一盆烂菜叶,宋丸子站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用很轻又很清楚的声音说:   “我师父,已经死了。”   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用这些词来形容也毫不过誉的星辰阵师玉归舟,被整个沧澜界联合起来,利用“沧澜界只能有五个元婴修士”的天道法则害死了。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那个瘦削的女子像是一道融进了光里的影子。   宿千行默默看着她再无声息地走远,沉下脑袋,从被褥之下掏出了他之前掩在怀中没有连同储物袋一起被收走的测灵石碑。   那上面,一个白光灼灼的“九”字,刺得人双目生疼。   天生灵识,九元道体,又有狠辣坚韧的心性,弯的下膝盖也取得走人命。   玉归舟,你收了一个极好的徒弟,却没有命数来护着他。   我会替你让她重新修炼起来,化五行灵物与周身窍穴,在经脉中成就极品金丹,然后,我会取走她的金丹和灵根,冲击化神之境。   修养足了三个月之后,宋丸子要宿千行送她去海边。   “盐都用完了,我要去抓些大蛤蜊。”   重新穿上了一身红色的白梅满地长裙,宿千行眼角一挑,脸上又是宋丸子初见时那种矜贵高傲的媚色撩人。   “那又是什么粗野的东西?”   “粗野?没有盐做菜都没有味道的。”说着话,宋丸子端出来了一碗东西。   黑红色汤汁里浸着丝线一样极细的面。   “这又是什么?”   那一碗炸酱面伤人甚深,现在看见相似的配色,宿千行都要在心里打个突。   “鸭汁面线,给你补补身体。”   宋丸子这话说的甚是心诚,整只鸭子去头拔毛之后封在泥坛子里隔水焖煮足了十二个时辰才得了一碗多些的鸭汁,配上落花谷做的红酒酿,再来一点如玉似的面线,在凡人界的一些地方真是大补的好东西。   盯着鸭汁面线看了半天,宿千行刚想着自己要是再被算计了就跟宋丸子同归于尽算了,胸口就又是一阵疼痛。   罢了,一条命都攥在别人手里,吃就吃了吧。   鸭汁原有些腥气,却被酒酿彻底消去,面线极为爽滑,三重搭配之下,汤浓且鲜,又稍带甜味,与面浑然一体。   “好吃。”   宿千行吃得很开心,一开心,他想到了海边的一个好去处。   “你会做螃蟹么?”   宋丸子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自己,便有被这刚恢复了三分功力的魔修带到了天上去。   此时,早已知道宋丸子失踪的长生久诸人,已经兵分多路,在整个无争界大陆上寻找起了她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师父很牛,有用么?我以前也很牛啊!   *辽穆宗耶律璟的真人真事 第75章 修炼   无争界,有水自极东的云渊而来, 覆盖半个世界。   海陆相交之地绵延何止万里。   苍梧之东, 便是一片汪洋, 与这汪洋相接之地又是苍梧的高处, 几十丈的岩壁千万年来受着海浪和海风的拍打与侵袭, 便形成了风洞。   坐在巨大的风洞里, 看着海水奔涌而来,在自己脚下撞了个粉身碎骨, 宋丸子闻着无处不在的海水气息,问站在她旁边红裙招招的宿大魔头:   “螃蟹在哪儿?”   宿千行略一垂眼, 看着这黑黢黢的丫头,淡淡地说:“等着。”   等啊,等啊, 宋丸子之前也不过吃了一点鸭汁面线而已, 没一会儿就饿了,拿出一块玉谷面儿做的馒头在里面抹了一层酱炒肉, 再放了俩刺瓜片儿, 三口两口就吃了一块儿。   闻着那味儿, 宿千行的脸色有些难看, 刺瓜和面酱如今都是他心里迈不过去的坎儿, 让他不由自主就想起来自己如何倒在地上任由宋丸子鱼肉。   “宿前辈, 饿了么?”   吃完了夹馒头片儿还有点不足,宋丸子又拿出一根刺瓜快刀去了皮,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啃着。   “以后别吃这个……”   话还没说完, 身上就疼了起来,宿千行的脸上又差了两分。   “哦。”宋丸子很乖巧地点点头,“咔嚓”一声把刺瓜咬断了。   太阳西垂,凉月初升,海潮渐渐退到了低处,露出了山壁下更多裸露的岩石。   宋丸子停下了体修的修炼,耳中有一阵细碎的沙沙声越来越响。   “来了。”坐在一旁单手支着额头小憩的宿千行睁开眼睛,迅速站起身。   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宋丸子这才惊觉,今天恰好也是个满月的日子。   月光照在海面上,银色的点点波光中掺着大片的金色,接着,那些金色斑块儿越来越大,待到彻底浮出海面,才让人知道竟然是几十只巨大的金色螃蟹。   “每到月圆潮退之时,这些金甲蟹就会来这里晒月光。”   宿千行对了宋丸子歪了一下头说:“你挑只肥的。”   肥、肥的?!   “这里的每一只螃蟹都会嫌我瘦啊!”   嘴上这么说着,宋丸子还是拿出经年老厨的架势蹲在那儿看了又看,最后选定了趴在一块礁石上的那两只金甲蟹。   脊背发亮、螯足老健……   “那两只都不错,就不知道前辈你想吃公蟹还是母蟹?”   宿千行皱了一下眉头说:“螃蟹公母还有区别?”   行了,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没吃过螃蟹。   在新食客的面前显摆自己的老练手艺,那几乎是每个厨子都会干的事情。宋丸子单手掐腰,对着那两个螃蟹指指点点地对宿千行说:“你把那两个翻过来我看看,挑个肥肥的母蟹,蒸了螃蟹之后还能做点秃黄油、蟹黄油之类的以后炒菜拌饭用。”   她说的一些话宿千行一概不懂,给螃蟹翻个个儿还是能做到的。   金甲蟹乃是浅海中有名的凶猛异兽,甫一出生就有筑基初期的修为,一对金钳子能轻易将铸体境体修夹成两半。刚才宋丸子挑好的那两只螃蟹在这一群蟹中也是首领,修为都入了筑基后期,可是这样的异兽在宿千行这个只剩三成功力的元婴修士面前也完全不算什么。   一阵邪风夹着海水,将这两个螃蟹卷上了半空中。   宋丸子指着其中一只团脐凸起的螃蟹对宿千行说:“就是它了!”   锅生云雾,蟹着红霞,光是蟹盖就有四尺宽的大螃蟹八爪朝天在锅里猛火蒸着,带着海水味儿的鲜美气息已经上入云霄下探九幽。   宋丸子快刀切着姜丝儿,嘴里还跟宿千行闲唠:“前辈你没吃过螃蟹,怎么知道螃蟹好吃啊?”   宿千行一双明眸看着那变红的蟹爪尖儿,轻声说道:   “我虽然没吃过,却也看别人做过,玄泱界的食修可不像你做得这么简单,我曾见过他们的祭天大殿,千百个食修聚在一起,人人面前都有一个大鼎,其中有个食修,就是取了蟹肉之后配上十几种天材地宝,放在鼎中加玉檀泉水用扶桑阳火炖足了三天三夜……”   “那可未必好吃了。”宋厨子很认真地想了想,咂了咂嘴,铁口直断似的说着。   “你怎么知道未必好吃?”   宋丸子嘿嘿一笑,很笃定地说:“因为我是个厨子啊,就算没吃过,想想那火候和搭配,也大概能猜到这菜是什么味道。所谓海鲜,吃的就是一味鲜美,尤其是这刚出水的活蟹,蒸熟了之后配一杯温热的黄酒,还要什么天材地宝三天三夜?”   宿千行冷哼了一声:“我说的那菜可是在祭天大典上夺了头名,做菜的那食修虽然是个只是金丹修为,也是六欲天的道主之一,你这个才做了十几年菜的小丫头也不要太狂妄了。”   狂妄?有么?   以白凤涅火蒸制的螃蟹香气又浓了些,宋丸子在装着姜丝的碗里倒上了一点果味儿的自酿醋,又取出一坛酒换在了小壶中,挂在锅沿儿上温着。   淡淡的酒香气混在蟹味儿里,直入人的脏腑之中,宿千行换了个姿势坐着,眼睛就没离过那螃蟹。   站在锅边探身去捏了捏那蟹腿,宋丸子手中用力,将一只蟹腿从关节处卸开。   那蟹腿足够半尺宽,一掌厚,宋丸子以匕首将之剖开一条缝,就见包裹着蟹腿肉的那层膜满满地鼓了出来。   把这蟹腿儿热腾腾地整块儿去了壳儿,白色的蟹肉淋上姜醋汁放在宿千行的面前,宋丸子说:“你先尝尝这螃蟹好吃不好吃。”   蟹腿肉是成丝状的,这么大的蟹腿,那肉丝也比旁的蟹子更粗些,有些像龙须面,又比龙须面更弹更韧,要在嘴里唇齿间都是恰到好处的满足,更有一股世间难寻的鲜甜味道,由舌入肠也入心,浸得人连一颗石头似的心都软了,唇角翘着,手上急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恨不能立时再吃上一口。   一尺半有余的一整条蟹腿肉,宿千行不过片刻就吃完了,看着宋丸子抱着个蟹钳头儿也啃得香,他手上一道风刃砍下一条蟹腿,也学着宋丸子刚刚的样子拆壳取肉。   宿千行本就是个天下难寻的聪明人物,宋丸子刚刚的动作他仿了个十之八九,只是略吃一口肉,他又吐了出来,对宋丸子说:   “这蟹腿里还有煞气。”   含嗔带怨的。   “这么大的一个螃蟹只是最简单地蒸了蒸,我当然是一边拆一边去煞气了。”   宋丸子另取了一条蟹腿去了壳子送到宿千行的面前,突然有些疑惑地说:“寻常修士不能吃带煞气的东西,你练的就是煞气,怎么还嫌弃起来了?”   “带着煞气的不好吃。”   硬邦邦地说完,宿千行就又啃了起来。   这条蟹腿吃到一半,宿千行突然听见一声轻响,接着就是一股浓郁的油香气铺面而来。   蟹黄宛若成块的极品金属性灵石,在柔婉的月光下都有些耀眼,在蟹盖上缓缓流淌的蟹油更是宛若流金,美不胜收。   宿千行摸了一下已经有些满的肚子,还是又吃下了人脑袋大小的一块蟹黄。   待宋丸子再问他这螃蟹是不是会比什么三天三夜炖出来的时候更好吃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说话了。   月行中天,潮水渐涨,海风呼啸不绝。   宋大厨站在这风洞里,以小火熬制着秃黄油。所谓秃黄油,就是只有蟹黄熬制而成的蟹油,蟹黄油里则还有蟹肉。凡人界文人们颇为追捧秃黄油的浓香与金灿颜色,宋丸子自己倒更喜欢蟹黄油一些,蟹肉中的蟹味儿更重,吃起来更像是在回味着螃蟹丰美的时节,而不仅仅是夸耀着某种难得的食材。   满月,螃蟹,她站在锅前,再次想起了那个总是会找她偷偷吃螃蟹的少年。   转世轮回之后,他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对着满月大啖肥蟹是他难得的享受,却不会再有人严防死守,生怕他吃了寒凉的食物再添一重病。   可是——一锅金液混着猪油细细地冒着泡,宋丸子用锅铲搅动了一下,独眼里的目光极是温柔——也再也没有一个厨子,会在花架下藏着螃蟹等他,共享那一年一次秘约。   躺在地上抚着腹部小憩的宿千行掀起一只眼的眼皮,懒洋洋地说:   “开你的本神、阳白、承灵三穴引灵气入体,过天冲,通完骨,下足少阳经,入京门、五枢,待你这整条经脉灵气充盈,你便以灵气引动你体内的白凤涅火,让它们沉到你的经脉之中。”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宋丸子扶着锅铲试了一下,光是引动天地灵气入穴位这一步就让人头痛欲裂,可她咬着牙,一边打开自己的本神穴,一边用小白瓷坛子将秃黄油装了进去。   “日出之前,你要是能做到我所说的,明日你就可以让我替你做一件事。”   到底伤体未愈,说完之后,宿千行又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就感觉到了头上一阵可怕的剧痛,竟然疼到让他承受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本神穴本就是宋丸子贮藏灵气组成南斗四星的穴位之一,如今又让它自行可吞吐灵气,两种灵气冲突争夺之下她的头顶越来越疼。   疼到了极致,宋丸子反而清醒了,感受到本神穴中的灵力满又空,空又满,她竭尽全力引导着灵力沿着经脉往另一个穴位——阳白处行去。   我答应了你,要把这条登仙路走完,那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不会停下来。   口中咬着一口蟹肉,宋丸子的脸色涨红到发紫,又猛地一松。   风洞中的长风呼啸,掩盖了呜咽与呻|吟,那风裹在了宋丸子的身上,她身上的阳白穴竟然渐渐亮了起来。   ……   宿千行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海风犹在他的身旁嬉戏,他整了整自己被吹乱了的裙摆,站起身,看着那个倚靠在大黑锅上闭目养神的女子。   让你开穴,居然先把我疼晕了,这是什么道理?   “一夜过去了,你开了几个穴位啊?”   “你看。”宋丸子睁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脸。   看什么?   宿千行凑过去,恰好看见了宋丸子的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宋丸子的眼睛居然也是极漂亮的。   “看这里。”   宋丸子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外眼角处,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白印。   “白凤涅火,现在已经完全沉入足少阳经了。”   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讲道理,除了疼之外我还有没有别的修炼法了?   通则不痛,通则不痛嘛~~等你都通了就好了。 第76章 造化   教导一个天分极高的人,可以说是一件极让人享受的事情。   尤其当这人不仅勤奋好学、悟性天成还会做一手好饭菜的时候, 这种享受就不仅是有教人有成的畅快, 更兼有口齿间的无上享受。   薄酒一盏, 热菜数道, 从苍梧以东的海边开始, 什么白灼赤磷虾、蒜香银壳虾、油烹火尾明虾, 什么爆炒天水螺、水煮鸣声螺、葱爆玉壳香螺,什么清蒸明光鱼、红烧翻海乌罗、酒蒸花背蓝电蛟……痛快至极的时候, 宿千行都会忘了自己的性命如今还挟制在那厨子的手里。   九元道体都有天赋神通,宿千行私下觉得, 这宋丸子的天赋神通就是天然就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怎么吃。不然怎么做出来的饭菜从来没有毒性?色香味的调和又那么天然有章法?   “你这锅, 还是不行啊。”吃饱喝足, 捻着水玉雕琢的酒杯,他斜挑着那双媚眼儿开始挑刺儿了, “灵物虽多, 却杂, 五行品级又不均衡。”   宿千行所说的, 宋丸子也有同感。玄水之精品质比凡间的地火之精要好上不少, 味道有那么点儿清甜甘冽, 但是比较爆炒所用的栖凤灵火和焖煮蒸制所用的白凤涅火来说,差的还真不只是一点,只不过仗着在这锅中被封住的数量更多些才没有被两大灵火所欺负。   说到欺负, 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白凤涅火和栖凤灵火总是逮着机会就欺负锅中的原住户地火之精,不是沿着阵法脉络追打它,就是冷不丁在地火之精烧菜的时候出来捣乱。   好歹也是凡人界千万年才蕴养出来的一点灵物,来了无争界不到一年的光景,地火之精真是把从来都没受过的欺负都挨了个遍,还受了很多嫌弃。   “尤其是这个地火之精,你留着它又有何用?”   宋丸子手里正在把玉谷粉和着另一种少见的谷子粉和在一起,手上沾了一层黄黄白白的面糊,听见宿千行的话,她用胳膊肘把额前掉下来的碎发拨开,笑着答道:   “前辈这些天吃了不少我做的饭,您觉得哪顿更好吃些?”   哪顿?   明知道宋丸子这是在拿话引他,宿千行还是不由自主地细细考量起来。   金甲蟹鲜甜无比,可是火尾明虾也是极甜美的,若是不只看鲜、甜两味,那些红烧、油泼、酒蒸的菜肴也是各有春花秋月各擅胜场,海鲜之外,烤羊、炮牛也都很好吃……   果决如宿千行竟也陷入了难以选择的境地,垂着眼眸,不知如何取舍。   “世间没有最好吃的菜,也就没有最好入菜的材料,同理,也就没有最适合做菜的火。”将手中半湿的面团滚圆,一掌拍稳在热腾腾的锅壁上,宋丸子的嘴里继续说着话,“地火之精看起来不起眼,却也有自己的火性,纵然有些菜不能烧,可它也能把一些菜做的比旁的火烧出来的更好吃。”   说着话,锅里斩成小块儿的鸡肉已经在酱色的汤汁中被炖到浓香阵阵,宋丸子端起旁边吐净了泥沙的月纹蛤蜊,把它们都倒了进去。   宿千行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宋丸子仔仔细细地翻炒着大锅里的蛤蜊鸡,到底什么都没说。   第一次看见宋丸子引动地火之精做饭的时候,宿千行还发过一通脾气,以为她是把自己当凡野村夫一样打发了,当然,那时候的宿千行还没被宋丸子暗算到,自然嫌弃得底气十足,现在就不行了,宋丸子这人面上看起来嘻嘻哈哈又好说话,可心思极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身上一直有隐痛不休还是故意折腾他,有时候他的脸色刚一沉还没说话呢,就得先疼上许久。   这阵法也着实奇怪,宿千行曾经想过封堵自己身上的经脉止痛,却发现毫无用处,待他调集体内所剩不多的煞力运转过周身却不见丝毫异样的时候,这位可让小儿止啼的魔修脸上是极罕见的苍白。宋丸子是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引,将这个磨人的星阵刻在了他的神魂上。   镌刻在神魂之上的阵法以他的见识亦是闻所未闻,又怎么知道如何解除呢?   其实宿千行根本就是被那一日宋丸子层出不穷的手段吓昏了头,却不知道宋丸子在他脊背上刻下的阵法根本没那么神奇,宋丸子为了震慑他,时不时就要让他疼一下,一看他脸色不好就生怕他又对自己动了杀念,当然要让他使劲儿疼,用力疼才行啊。   一夜之内打开了足少阴经脉,宿千行虽然自己也没修炼过那《灭元功》,也知道这进展是快到可怕的,为了防着宋丸子走火入魔,他并没有急着传授宋丸子下面的功法,而是让她休息一段时日,将经脉调养好。   这一休息,就休息到了北境万物回春之时。   苍梧之野中寻找机缘的漂泊客们大多毫无所获,便都转头往北走去。   待到四五月的时候,苍梧之野中雾气深重,还有绵绵不绝的阴雨裹挟着浓重的煞气浸润着各种异兽妖植,广袤大凶之地又会更添数分凶险。   眼见这又有五六个修士往北而去,站在道旁的樊归一低叹了一声:   “再过两月,苍梧之中煞气更重,若是还找不到宋道友,只怕这里的煞气会伤到她的根基。”   蹲在地上撅着屁股不知道在挖什么的那人闷笑了两声,说道:“师兄,你这就说错了,你和师父他们总觉得姐姐会吃亏,我倒觉得将她捉走的人才要倒大霉。”   说话这人就是消失已久的荆哥,他当日在流月城外遇到了一个金丹期的魔修便追了过去,不成想那魔修善用惑人之术,和他足足纠缠了数月,才被他一拳打碎了金丹。   等他重回流月城的时候,宋丸子都已经离开三四天了,城中只剩了她与落月宗争道统的种种传说。偏巧荆哥遇到了长生久留在流月城里的弟子,知道几位长老和他的掌门师父都回了长生久,他就也回去了一趟,报个平安。金不悦风不喜两位长老从宋丸子那儿搜刮了不少的好吃的,荆哥向来没脸没皮,还硬凑上去蹭着吃了几天。   天可怜见,那个魔修天天用什么美人美女来诱他这个天天想着吃美食的呆子,可不就只能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还没等荆哥吃几顿饱饭,便又有消息说宋丸子被疑似血煞魔尊的魔修给带走了,传递消息的是一群野修,他们游荡在这无争界上,看似无根无依,却也相互之间有那么一分香火情,竟把消息传得极快。   为了救出宋丸子,长生久出动了六位元婴长老找遍无争界各地,郁长青和金不悦早在苍梧之野中翻了数遍也不见宋丸子的踪影。   樊归一和荆哥一个是百年期未到的行道者,一个是长生久这十年驻扎苍梧之人,两人干脆结伴一路从孤山往苍梧细细寻来,也算是为长老们查漏补缺了。   如是几个月下来,鞋子走坏了几双,荆哥也在路上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灵材。   “荆哥师弟,这个红头薯你已经拔了不少了。”   “师哥,此物烤着就好吃的很。”看起来还是个十来岁少年模样的荆哥经过几个月的生死历练,目光中多了一点沉着,笑起来的样子还像是个傻小子,“等我找到了姐姐,让她给我烤了,到时我分你。”   樊归一没应承,也没拒绝。   又到了深夜,宋丸子单手举着装满水的大锅,运转着周身经脉灵气,还抽空研究着颜色赤红的造化椒藤蔓。   迄今为止,她经手的所有食材中,最难祛除灵气的就是那一锅莫名其妙的兔肉,其次是落月宗给她的那些上了年纪的好豆子,那兔肉中是煞气充溢,好豆子是积年沉淀之下的灵气与煞气的彻底驳杂,这个造化椒的情况和前面两者不同……   既没有灵气,也没有煞气。   宋丸子看了足足几个月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倒也知道此物没有毒,可啃上一口,她废了九牛二虎的劲儿也没啃动一块儿下来。   这光主茎就有四五尺长的藤蔓根须,又不能生吞下去,刚刚,她又试了一次,牙都要咬碎了,上面还是一个印儿都没留下。   难怪宿千行说此物特别呢,当初摘了红色的造化椒之后,他本想一把火把这椒藤烧了,没想到几个日夜都没烧掉,又想把椒藤砍断,仍是没有办法,这才把它连根拔起,一直收藏着。   “吃下去,还是做腰带更合适,水火不侵,劈砍不断。”   嘴里小声念叨着,宋丸子把造化椒扔进锅里,像是之前很多夜晚一样继续将之煮了起来。   煮了约有两个时辰,她把造化椒再扔进了油锅里。   任由那椒藤在油锅里无声无息,她拿出《上膳书》,这书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之前她做菜的时候它天天都想跳出来,后来自己身边多是金丹、元婴之类的大能,它就变得格外老实,假装自己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菜谱而已。   翻看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食谱,和后面这书主人曾经写过的札记,宋丸子皱起了眉头。   “化煞鱼翅?这是什么?”   鲍参翅肚这些顶级海味,宋丸子在凡人界的时候还是做过的,可到了无争界之后她可就没见过鱼翅啊。   看着下面材料一行写着的金丹期赤血鲨鱼翅,她更是一脸茫然。金丹期的赤血鲨?把她整个人囫囵送过去都不够那鲨鱼塞牙缝的吧?她什么时候做过这等大凶之物?   “天香臭豆腐?”   “天香炸酱面?”   “天香酱猪蹄?”   这些菜的评价仍是统色,却又在菜谱的下面出了一些小字。   “千年赤血鲨怨气深重,非无上诚心不可尽除煞气,调鼎十万次,方有所成,心诚至此,调鼎手又进一阶。”   “五百年天香豆有除煞之效,可救人,亦可除魔,为膳者,亦当守大善至道。”   总之就是把宋丸子夸了一通,调鼎手又有进阶这事儿宋丸子早知道了,咂咂嘴,她继续往下看了过去。   翻过了蛤蜊鸡贴饼子一页,薄薄的一页旧纸从书页间飘了出来。   “榨物之法?”   榨?   宋丸子捧着《上膳书》站起来,看向了锅里坚强不屈的造化椒。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什么?你们这么早就过年么?那给大家说声新年好吧!掐指一算,我这一个年应该是在照(ru)顾(lin)大魔头的时候过的,很有意义! 第77章 善恶   凡人界的油坊,宋丸子去过, 还是沈师父带她去的。   她不仅大概知道榨油的流程, 甚至还略知道一些种地的手艺, 可这些跟沈师父的本事比就不算什么了。   毕竟看看八月十五的天气就知道来年的菜油品质好不好这种事, 她一个修真者都觉得玄之又玄, 偏偏沈师父就能做到。   “多走走多看看就知道了, 我这也不算什么。”   沈师父还说过他的爷爷预测天时可比他要厉害多了,几十年前在豫州, 他就猜到了来年大旱,早半年就提醒了街坊四邻屯下耐放的粮食和足够的熏肉。   可惜一个厨子的话没有多少人听, 反倒是那些有人记着沈老爷子家里存了粮,小偷不成就破门明抢,旁边的邻居们为沈家说话的寥寥, 紧闭的门户在赤辣辣的太阳地里, 却沁出了透骨的凉,哪怕他们有人半年多前就在提醒下存了粮食。   沈师父只随口说了一点儿旧事, 宋丸子却是个有心的人, 后来算了算时间, 沈师父的父母就是在那前后没了的, 才几岁大的沈师父也就是从那之后在他爷爷的带领下周游四方……   一片好心, 最终换了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想起这些, 宋丸子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最近过得太闲了,杂七杂八的旧事情她总是想得多。   将心思放回到《上膳书》掉出来的这一页纸上, 宋丸子试着按照这上面所说运转起灵力,同时调度灵识。   把灵识深入到食材的内部,发现其中蕴藏味道的部分,将之彻底提取出来,就是这《上膳书》中的榨取之法。   修真者的灵识,以宋丸子的见识已不能道尽其中玄妙,寻常法修筑基后期便可生灵识,起初只是懵懵然有感,金丹之后更能内视外放自如,体修修的是经脉,入了通脉境界也能生出灵识,待到了通脉境后期也能灵识外放。星辰阵修与寻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必须以天生灵识为修炼之基,把最初参引出的星力引渡到丹田之中,成为自己周身灵力运转的内核,这一点也就与法修相似了。参悟的星辰越多,星辰阵师用同样的灵力以阵法借来的星辰之力也就越多。   丹田破碎,修炼无望,她以奇穴为阵旗在自己身上拟作星宿,为的就是谋求不动丹田也能借力修炼之法。   所依仗的,除了自己对星宿的理解之外,也是凭借着阵修比寻常修士强大太多的灵识,可是她如此可媲美金丹中期法修的灵识却也做不到浸沉入物中,甚至进而找到藏味之处。以她所知,上察天地之广博、下勘细处之微小,乃是元婴正罡修士才有的灵识之力。   “好在还是我学你这本书,要是换了个平常的法修和体修,岂不是要看着这个榨取之法,眼睛瞪得比我还大?”   嘴上如此对那本破书说着,宋丸子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粒玉谷。   平日里,想用这玉谷做点什么,都要先将之磨成粉,好在宋丸子如今的体修之法也将要铸体境后期了,区区一些玉谷,她双手一搓就能研磨成粉,还顺便能祛除掉其中的戾瘴二气。   试着将自己灵识由广处凝聚回来,沉入到玉谷之中,玉谷就在她的指尖,可她的灵识即使笼得像是一根针,也不过是从玉谷的旁边划了过去。   如此试了十几次,宋丸子长出一口气,这样全力凝聚灵识是极耗心力的,只这么一会儿,她的头上已经满是汗水,仿佛是被放在蒸笼上反复蒸了几个来回似的。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想过放弃,十次不行就百次,从她重踏仙路至今,多少事情不都是她拼尽全力反复琢磨、打熬、锤炼出来的?直到灵识再也凝不起来,她才作罢。   第二天,神思疲惫昏昏欲睡的丸子打叠精神,打算给宿千行炒了一盘青菜,再用新采摘的野菜混着肉泥做一碗肉丸子汤。   春归大地,万象更新,树木新生的叶、新冒头的野草、还有一些高草上新抽出的嫩芽,有的是灵材,有的是凡物,在宋丸子的眼里,这些东西大多为可吃之物,她采了不少还品尝着其中的味道,研究着做法。   宿千行在一旁冷眼旁观,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野菜采摘的时候就略有些辛苦,清洗起来更是不易,宋丸子仔仔细细地洗着,嘴上打了个哈欠。   宿千行趁机一挥衣袖,那些野菜便被一阵清风吹乱了,宋丸子睁开眼睛看了看,扔掉被吹上去的几根野草,继续洗起了她的野菜。   垂着眼睛的红衣魔修抬起手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大概宋丸子这九元道体的天赋神通,就在她的眼睛或者鼻子上,才能这么准确地把那个跟“野菜”很像的“野草”挑出去。   “你这饭做起来真麻烦。明明是个修士,多少天才地宝都能从我这里拿到,你却偏要像个凡人似的从地里刨这些东西。”   宋丸子又打了个哈欠,吧唧了两下嘴抬起头说:   “吃饭这事儿就应该迎合时令,在这苍梧之地,春有莼菜,夏有百果,秋有脆藕,冬有嫩笋,应着时令且寻且吃,不是正好么?”   闻言,宿千行冷笑:“现在我也能各给你弄来百果、脆藕和冬笋,把这些菜放在一桌岂不是更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宋丸子用手指了指眼前的野菜,“这正好的东西就在眼前,不趁机享受一下,岂不可惜?前辈要是现在弄来了别的食材,我当然也会做,可那之后的夏、秋、冬,您再想吃一口此时的野菜,也只能以灵力催生出来一些彼时的野菜,不复此时的味道。”   定定地看着宋丸子,宿千行绝不肯承认自己竟然被这小丫头给说服了,他这一生精研巧取豪夺之术,从他重塑灵根再次修炼开始,这六百年里,他夺人性命,也夺人灵根,更夺人气运造化,凡事无不可夺得,做下的逆天之事也绝非一件两件,刚刚对宋丸子说的话,未尝不是想显示自己实力强横不可轻易欺辱,没想到却被她温言化解。   近在眼前的即时享受?   他这大半生中,竟从不曾留心过。   沉思作罢,那边宋丸子已经将野菜切碎拌进了了碎肉之中,又打了个哈欠。   “你昨夜是魂魄出窍了么?怎么疲累至此?”   抬头看看宿千行,宋丸子开口道:“前辈,你的灵识可能沉入此树中?”   看看那棵被宋丸子在上面挂了洗净青菜的树,宿千行的眉头一挑道:“元婴修士的灵识可通九天,入蚁足,沉入这一棵树中又有何难?”   “那前辈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功法,是能让人在筑基或者金丹之时就可用灵识通察万物呢?”   看看宋丸子,宿千行冷笑了一下:“要是我听说过,我必然就会了。”   听说过便要去抢过来,抢过来必然就学会了。   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往水里汆丸子的某人讪讪笑了一下。   又过了两天,宋丸子每晚除了体修、法修之术外另要修炼灵识,身体的疲累尚能忍受,心神的耗费却是越来越深重,以至于在切着肉呢,就会脑袋一沉,差点把自己的头当那肉一刀剁了。   吃罢一顿险些添了人血调味儿的蕨菜炒肉丝和石板烤虾,宿千行终于忍不住问宋丸子是不是在练习什么有关灵识的法门。   宋丸子在心里斟酌再三,继续问宿千行是如何将灵识探入万物之中的。   “灵识若是受损,你花费极大气力才能恢复如初,我不管你又弄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修炼之法,你那灭……你那五行修炼之术还要你的灵识去调度灵力和白凤涅火进入经脉,万万不可轻易耗费。”   宋丸子点点头,算是在口头应了,夜里,再次放开自己的灵识,她揉了揉脑袋,又去查看那书页。   “这就是你彻夜修炼的东西?”   本该在他自己宫殿里睡觉的宿千行从宋丸子的手里拿过了那张纸。   却一个字都看不见。   “这是食修的一个修炼之法,用灵识探查灵材内部,再用灵力榨取其中最精华的部分。”   “在我看来,这只是一张白纸。”   “旁人看也都是白纸。”宋丸子早就试过了,当初在沧澜界被灵祭师们满世界追杀,她几次想把这本《上膳书》交出去换自己一个清净,没想到那些灵祭师只当她是用一本空书行缓兵之计,对她的追杀又凶残了几分,这书也极机警,不管扔掉几次,它总能在蹦跶着找到宋丸子,仿佛就只认准了她。   细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   “你不是说你的食修之法都是凡人教你的么?”宿千行的眼角处添了一份煞气,看向宋丸子的一双眼睛绮丽无边。   “这书还真没教我什么。”抖了抖那本在宿千行眼中一片空白的破书,宋丸子乖巧地笑着说,“这书上所教授的调鼎手我一直学不会,化去戾瘴二气的本事真是从我那凡人师父身上学的,什么炸、炒、爆、熘、烧、扒、炖、焖……我都是跟我师父和别的凡人厨子学的。”   “哼,嘴里没一句真话。”   待宿千行听完了宋丸子再次口述这个所谓的“榨取之法”之后,竟然愣住了。   “探查其内,只取精华?”   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他将手上那张纸扔在了地上。   “此法,你还是不学为好。”说完,他拽着宋丸子的衣襟走到院子里,“你既然有心思去想这些歪门邪道,不如就继续修炼五行功法……”   承受着白火入脉之痛,宋丸子没有让宿千行直接痛晕过去,而是压在人神魂所能承受的极限上反复研磨那痛楚,她练功练得痛不欲生,那宿千行也被那痛折磨得连挣扎都没力气了。   这二人也可说是互相折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打通足少阴经,宋丸子足足用了三日。   宿千行也跟着痛足了三日。   三日过后,这二人瘫倒在地上,都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身负星辰师的绝学,又有一手祛煞之术,冲塑根基的机会总比别人更多些,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去跟落月宗那群人去争什么道统呢?”   一场折腾之后,宋丸子没有力气做饭,宿千行也没有那个心力抱怨宋丸子给他吃的居然是吃过的东西,抱着一碗蟹黄油炒饭吃了个底朝天,这才问宋丸子这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   自从她在流月城中设计让落月宗的人替她催动阵法,喊着要争道统,已经有很多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明宵道君问过,海渊阁的副掌门陆何问过,剑峰的长老罗香陈也问过,每次,宋丸子说的话都大同小异,这落月宗的丹修们明明手握活人之法却只行驭人之术,弄得体修穷苦,散修艰难,丹药更比人命贵重,她虽然是个路过此地的食修,也希望能为更多的人争出一条更好的活路。   过了几个月,再想这个问题,宋丸子的答案已经与之前略有些不一样了。   “因为我学的就是这样的道理。”抬起头,她看了看天。   春风拂面,院子里那棵玉石雕琢似的灵树开了花,粉白色的小花瓣让风一吹,就落在了宋丸子的鼻尖儿上。   苏老相爷说过,这世间总有世道轮转,所有人都在找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位置。要是有太多的人活不下去了,这世道就会变上一变,所以在极恶中也能生出善,同时又有天生无常,大善之地一经波折也会生恶,于是一人有善恶反复,一城有,一国也有。   作为一个修道之人她很是不懂苏老相爷的权衡之术,贪官污吏,杀了便是,皇帝不好,换了也成,他明明手握大权,受世人崇敬,想做之事应该莫有不成,为什么还总是在无人处长吁短叹,为了这世间的繁琐小事而白发丛生呢?   “因为凡人,也有凡人的修行。”   老人是这么说的。   一日季假五日,他带着全家出行去往北郊去看那长长的城墙,还点名要了宋丸子师徒做随行的厨子。   “这城墙,绵延万里,也修了一千多年。”   站在风口处,大风吹乱了老人的须发,让他平日里的悠闲文雅淡去,多了几分风似的豪情。   “六十年前,北疆铁骑南下,若无此处,他们本该是一马平川,直攻京城。有了这里,他们生生被阻下,先代卫国公死守半年,三次反击,终究将北蛮赶回了草原,没让他们占去中原寸土河山。”   “战,非善,却又不得不为。这城墙,就是千多年来人们的修行,对抗那必争之战的修行。”   “人生在世,不能不争,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一人之力纵然渺渺,可十代百代,我们就能起长堤抗天涝,修沟渠防大旱,建长城抵御外族。一代不争,可能十代功劳全废……可一代一代争下去的修行,就是要在此消彼长的善与恶中谋一个平衡之处。”   “杀一个贪官,不过让别人收手一日,天下贪官仍层出不穷,我以这一个贪官为引,揪出他背后的重重势力,就能震慑天下,进而建立一套让人不敢再贪的法度,至少能让人收手十年。”   这些话,都是苏老相爷对宋丸子说的。   那时的宋丸子看着烈风从城墙上呼啸而过,吹向不知名的远方,心中再次涌起了对凡人的敬佩。   也可以说是敬畏。   “您能看见么?”她轻声问那个老人。   “看见什么?”   “看见大善击溃大恶,看见天下再无涝、旱、兵争……看见这场凡人修行的尽头,可是您想要的清平天下?”   老者长叹一声,那双刚刚光彩夺目的眼睛略有些黯淡,却仍是热的,他说:   “我看不见……可终究,有人能看见。”   苏老相爷决然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后,天下惊变,他的“修行”戛然而止,新上位的皇帝废掉了他和先帝所创的种种抑豪强惠平民之策。   可宋丸子明白了什么叫凡人的修行,就像沈师父的爷爷反复铸炼一口锅,像沈师父自己明明也被人心所害失了父母,却还是舍了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孩子。   那是他们的持善之争,不是一时的意气,就像她,纵然在临照城没有出手帮那些体修,纵然在流月城也想到了别的办法能凑够自己的医药费和赎回储物袋的灵石,纵然木九薰没有给她出这个主意,她也还是会在某一天,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被人教会了什么是争,来了这无争界,我自然不会变的无争起来。”   宋丸子的答案似是而非,宿千行笑了一下,歪头看向了别处。   “你会用邪修之法去‘争’么?”他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他心中隐隐的恶念,“你可知道,你那榨取之术,与我的截元补天诀与异曲同工之处?”   截元补天诀就是要以灵力深入到别人的经脉奇穴之中,将这人的灵力吞纳的整套经脉、穴位、丹田完全提取出来,再引到自己的身上进行炼化。   “与其叫什么榨取之术,不如叫夺元之术。”   回想着宿千行所说的话,和说话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宋丸子看着手中的那一张书页,再看看那把造化椒的藤,再次掏出一枚玉谷,全神贯注地修炼了起来。   外放的灵识“看”到了这一幕,宿千行从他的宫殿中踏风飞出,落在了宋丸子的身后。   “你这抓着什么法门都不肯放手的样子,还真挺适合当个邪修的。”   收回灵力,宋丸子看看宿千行,再看看自己,突然笑了:   “前辈教我的五行修炼之法也是邪修功法演变来的,怎么又对我修习别的邪术这么上心?您说我这百无禁忌的修炼挺适合当邪修的,我倒觉得您这看着别人走歪路还是忍不住要去扶一把的操心劲儿……不太像个邪修。”   宿千行,这个无争界人人皆知的大恶人、手上万千人命的大魔头、做出了无数丧心病狂之事被人以血煞呼之的元婴大能,好像被自己气跑了?看着宿千行一言不发就离开的样子,宋丸子挠了挠头,继续研究自己的榨取之术。   这个功法很像邪修之术?可它说到底要用的还是灵气,再说了,这世上的法门有善恶么?至善至恶不都在于人心?   一道红影在苍梧深处游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宋丸子一句话说到心思烦乱若此。   他不像个邪修?   他当然是个邪修,怎么可能不像呢?   可是……可是他曾经……   远远看见一个金丹修士独自在林中行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宿千行轻轻勾了下唇角,就向那人扑了过去。   不像邪修?等我当着你的面取了这人灵根,我看你还如何再说这话。   “碰!”   一道金光在那金丹修士的身上闪过,那人头上的兜帽被两人之间对撞的灵气与煞气冲开,露出一头金棕色的乱发。   “宿老妖,我可找得你好苦啊!”   此人哪里是什么金丹修士,明明是长生久的渡厄长老金不悦。   见到是他,宿千行长眉一皱,手中澎湃的煞力振出,他自己已经化为一道红光,又往另一处飞去。   “血煞魔君,好久不见,多聊两句再走吧。”不知是远处还是近处,另一个人的声音。   虚空之中一个巨掌往他身上抓来,宿千行不得不停下来以秘法相对,一时之间,方圆百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接着,就是煞灵间的惊天对决。   造化长老郁长青,渡厄长老金不悦,被两人一前一后围住,宿千行凉凉地哼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你们要找那个食修小丫头?已经被我炼化了。”   “呸,你身上还带着饭味儿呢,装什么装?”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长生久全员属狗,ver   更晚了,这一章反复研究写了好几遍,宋丸子的成长和沉淀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 ̄Д  ̄)┍   文中观点不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第78章 芍药   飞花落不休,玉谷识难进。   忙着把灵识探入玉谷中的宋丸子换了两个姿势, 额间又是胀痛无比, 才突然想起来宿千行已经许久没“疼”过了。   掐动手诀, 她探到宿千行如今距离她有百里之远, 幸亏她当时以心头血为引, 不然这阵法如何能支撑这么远的距离?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牛肉丸儿一口气吃下去, 借着体内灵气暴涨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成功催动了阵法。   百多里之外, 为了躲避长生久造化、渡孽两大长老的追击,受了伤的宿千行用秘法化为一团林间的煞气,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灵识一散,险些露出真身。   就在距离他不过数丈的地方,金不悦停下了脚步。   “郁师兄, 宿老妖刚刚打我那一下还挺疼, 他这些年功力进境不小,不知道又造下了多少杀孽。”   他在地上且走且找, 郁长青站在天上步步登云, 俯瞰着茫茫苍梧。   “金师弟, 血煞魔君当年几番从掌门和风师妹的手里逃脱, 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你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可恨他掩住了身上的气息, 不然光闻着那股油香味儿我就能找到他。”   说到油香味儿,金不悦还吞了一下口水,又说道:“也不知道他逼着宋道友给他做了什么好吃的, 看那脸上油光满面,连脂粉都省了,话说师兄,你有没有觉得宿老妖的腰都比之前粗了?”   站在云上的郁长青轻笑说:“师弟啊,你见着一个男人又看他脸,又看他腰,一双招子动来动去好不热闹,师兄我就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宿千行屏息静气,只当自己是一缕煞气,不与长生久这些疯疯傻傻口齿油滑之辈一般见识,偏生灵台处再次传来一阵痛楚,片刻之后又来了一下。一想到自己因为宋丸子的手段,如今魔婴不稳,一身功力只有不到四成,被这长生久的二人追得狼狈,还要承受这痛,他的心里便是一阵愤恨。   截取灵根算什么,若是此遭能够逃脱,必要让那个臭丫头每日给他做十道菜不可!   宋丸子体内两条经脉都已经完全附着了白凤涅火,用起灵气真比之前轻松太多,穴道直接吞纳灵力贮存其中,用时又能相互通联,除了修炼时略微痛苦之外,真是极为适合她这副丹田不能用的身体。   为了一测这功法的好用之处,她干脆将百里之外宿千行身上的阵法当成了消耗灵力的靶子,平时距离近了还真没有如此好用。   另一边,宿千行痛到险些再次灵识涣散,心中既怕金不悦察觉,又不禁开始疑心宋丸子强行练那夺元之术,是不是练出了什么问题。   金不悦慢慢悠悠就在距离宿千行极近的地方走来走去,仿佛只是在随便跟他师兄闲聊着,说完了宿千行的腰,又嘀嘀咕咕说他那一身红裙子要是让风师姐穿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可惜他是个连鞋底都要自己纳的穷鬼,那些斑斓红裙,他浑身上下的东西都卖了也换不来一件。   “我的这双鞋为了找宋道友又穿坏了,唉,等了结的宋道友的事,我要出海去抓些鱼蟹之类的找法修们换点灵石。”   就在他们东扯西扯的时候,宿千行又无声无息地施展了另一个秘法,距离此地往北的几十里之外,一道红色的影子倏尔远逝,站在高处的郁长青立时跟了过去。   金不悦也拔腿往北行去。   宿千行见计谋奏效,便急着往自己的藏身之所行去,不曾想,面前路上却站了一人——是他以为已经往北而去的金不悦。   “宿千行,元婴魔修,六百年前以自己亲姐灵根为基修截元魔功,先后屠戮千鹤门、紫罗堂、青博谷三个门派共计六百九十余修士,以截元之术杀戮落月宗筑基七人,海渊阁筑基弟子三人,筑基散修几十人,后为掩盖行踪,又害天轮殿、啸月峰、落月宗六十二人,散修百余人,两百年前打伤我长生久炼心道长老伍不悲,为逃命乱用禁术,再造几百杀孽。   你浑身是孽,以为在异界苟活二百年就能逃过一渡么?”   一双纤长的手探出满是污垢的青黑色衣袖,成起手之势,金不悦的身上金光隐隐,双瞳亦成金色,脸上也与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决然不同。   “要说杀孽,贵派前前任首座江万楼一朝入魔就带走了几千人命,我可远远比不得。”   心知郁长青返回此地也不过片刻之间,宿千行嘴上还跟金不悦打着官司,手中一团血气又凝聚在了一起。   随着那血气汇聚,方圆几十里的草木瞬间衰败。   可就在他将要祭出杀招之时,金不悦的手掌已经如同一道金墙,重重地拍在他的身上。   “轰!”   宋丸子听见了一声大钟敲响之声,钟声极响,回声在四野中往复回荡,荡得人心神为之一静。   苍梧之野中万年不散的煞气,被这一声所慑,竟有了消退之像。   只可惜这一招已经是金不悦的大杀招,不会再有第二下,等到回声彻底消散,煞气又将重聚。   一身赤红的宿千行在金钟罩子里吐出一口黑血,表情反而轻松了下来。   “你们长生久号称除魔卫道,为了区区一个小食修却不敢杀了我这大魔头,可怜,可怜。”   赶回来的郁长青笑眯眯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对被擒住的宿千行说:   “血煞魔君,你的修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宿千行冷哼了一声,突然又笑了起来,一双媚意天成的眼睛看着长生久的两人:“我把我的六成修为都灌到了宋丸子的体内,她如今已经修炼了《灭元功法》,成了个筑基邪修,刚刚被我送去了异界……”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   宋丸子等啊等啊,那个大魔头就在距离她百多里的地方停着不动,她操控阵法让他疼了几百次,都没把他给疼回来。   “这人的脾气怎么比蔺伶小姐姐还别扭?”   烤着几根细长条跟茄子似的东西,她小声叨叨着,给茄子上撒了一层细盐。   好在她这些日子里储备了无数的食材,在这里呆上一年都不会被饿死。   但是,她与落月宗的第二场道统之争,可容不得她在这里浪费时间。   吃着烤茄子,她又溜溜达达走到了宿千行这宫殿的大门口,那棵堪比金丹期的化血藤还尽忠职守地守在那里。   “那个……你这藤,咱俩打个商量?你放我出去,我……我请你吃螃蟹?你吃过螃蟹么?我跟你讲,螃蟹有几十种做法……”   闲着跟此物啰嗦了半天,宋丸子到底只敢在对方把自己抽死的边缘试探,并没有真正跨出去一步。   宿千行三日未归,第四日,宋丸子用尽全身灵力,让他疼出了新的高度。   看着在金钟罩里被逼问宋丸子下落,实则还没被怎么被用手段的宿千行面色灰白地晕了过去,郁长青和金不悦面面相觑。   这传闻中的大魔头,似乎是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儿。   第五日,樊归一和荆哥找到了金不悦和郁长青。   郁长青说:“我们怀疑宋道友就被他困在了苍梧深处的某一处秘境中,可惜此地煞气深重,我等灵识受到颇多阻碍,查探了五天也没有收获。”   金不悦比他的性子急躁得多,看着几日来扔下无数谎言的宿千行,说道:“实在不行,我们就用搜魂大法。”   郁长青戳了戳他的后背,一脸惊奇地说:“金师弟,你会搜魂之术?”   “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两个长生久长老互相看着,然后嘿嘿直笑。   看着没溜儿的长老们,荆哥忍不住说:“你们二位在这儿忙了五天还一无所获,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郁长青说:“这血煞魔君身上霉运缠身,我们还没做什么呢,他自己已经受了颇多折磨,岂不可乐?你们放心,宋道友这番定无大碍。”   话是这么说,随着天气渐暖,苍梧之野的煞气渐重,宋丸子呆在此地就危险重重,还是找到最好。   樊归一取了宿千行身上的一点血,点在了自己的眉间。   这是行道者特有的寻踪之法。   一阵赤黑的煞气在他的眉间肆虐,樊归一双手合拢,无声无息地拍在自己的脑袋上,将那一点煞气尽数打散。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出现了一道红线,正是宿千行曾走过的地方。   被困在金钟里的宿千行看着这些人带着他一路行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冷笑。   宋丸子在宫殿里谋求着脱身之法,几乎敲过了每一块儿地砖,又搬动了每一个桌椅床榻古玩珍宝,想要找找看有没有密道之类的地方,却一直一无所获。   站在宿千行的寝殿里,她仰望着那高悬下来的无数红纱,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魔修前辈宁肯疼晕过去也不会来,若他真下定决心把自己困上二十年,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清风入门,红纱轻晃,让这整个宫殿中如同被红云笼罩。   宋丸子的眼睛撇过墙上一副画像,愣了一下,又把头转了回来。   那画上之人红裙飘飘,眉目妩媚,她一直以为是宿千行自己的画像,可刚刚这画像上的人头被红纱遮住了,宋丸子才发现——这画上之人居然有胸?   虽说酷爱女装,宿千行也不至于真想变成女人吧?平时也没见他有什么把馒头包子塞进胸前的嗜好啊。而且细细打量这脸,能看出来,它跟宿千行的脸还是有些区别的,虽然神态极为相似,可这画像上的女子终究是个女子,脸庞要比宿千行更柔和些。   慢慢走到那画像前,宋丸子抬起手,戳了一下那画。   戳脸,戳身上,戳裙角……看着那人手中拿着的一束白芍药,她心中一动,也戳了下去。   这下,她如同戳到了一片水上,有波纹轻动,整幅画都生出了变化,画中之人眨眨眼睛,变成了一团红云,渐渐笼罩了整个宫殿。   在轰鸣声中,宋丸子只来得及掏出大黑锅跳进去,就身不由己地直直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喵喵喵????? 第79章 千芍   “阿行,练功的时候睡过去可不好。”   宋丸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跟宿千行颇为相似的脸庞。   但是又能让人一眼认出来这人不是宿千行——并不仅仅因为她那曲裾长裙下包裹的身体比宿千行纤细窈窕得多, 也因为她的眉目之间的那种柔软与温和。   要是有朝一日把明于期的魂儿塞进宿千行的壳子里, 大概会跟这个女子更多几分相像吧?   心里想着吓死人不偿命的事儿, 宋丸子感觉到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抬手揉了揉眼睛:   “阿姊, 我没有睡过去。”   等等……   宋丸子看着那白嫩嫩的小手儿,还有坐直身子之后仍不过平视女子腰部的这点儿身高, 心知自己怕是附在了别人的身体上,这人还是个小孩子。   还是个叫“阿行”的小孩子, 还叫个跟宿千行很像的女子叫“阿姊”。   她的心里不得不打了个哆嗦。   “好,好阿行没有睡过去。”那女子收起盖在幼童身上的薄毯   这位“阿姊”的声音又软又甜,像是个夹了糖心儿的热糯米糕, 宋丸子听了都觉得心里一阵儿酥软。“阿行”的声音奶气十足, 和“阿姊”一样带了点儿软糯的鼻音。   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附体”的这个“阿行”可能就是小时候的宿千行, 她立刻就觉得这人不怎么可爱了。   跟着小孩儿走到院子里, 宋丸子只见亭台幽幽, 草木深深, 是个颇有格局的水榭庭院。   “阿行, 你过来。”   宋丸子被那小孩儿带着一路跑过去, 路过一处光华的黑玉石照壁,借着那小孩儿的眼睛看见了他的样貌——五六岁的稚童版宿千行。   听说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洄梦幻境,记载一个人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难不成自己就落进了宿千行的幻境之中?   可惜她如今只有一缕意识黏着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完全不能催动灵力,只能顺着这故去之事往下跟去,唯一的慰藉就是这宿千行的姐姐实在是个可怜可爱之人。   他们所住的地方叫幽憩水榭,是宿家名下的一处宅院,宿千行和他姐姐都是宿家主枝嫡脉,他自己是四品水火灵根,他的姐姐比他的资质更好,是五品的五行灵根。   这些都是宋丸子跟着这个叫宿千行的小孩儿,一点点弄明白的。   对了,那位姐姐,叫宿千芍。   宿千行,不,宋丸子没办法把这个吃药比猪还勤快、修炼比猪还懒的小家伙跟那个就会妖笑、媚笑、冷笑的大魔头想成一个人,还是称他为“阿行”吧。   阿行除了被他那年纪轻轻已经是筑基期的姐姐带着修炼之外,常问的就是阿爹和阿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懵懵懂懂,宋丸子冷眼看着却清楚得很,此时无争界的云渊陷落之劫刚过去几百年,整个世界的煞气远比后世浓郁得多,这宿家时代为千鹤门长老,自然也有清除煞气之责,宿千行的爹娘就是出去做这件事儿了。   庭院之中花开花谢,百草渐长,宋丸子跟着那阿行每日服丹、修行、看书、习字,增广见闻,也就看着这孩子一点一点长大了。   在他只比自己姐姐矮一个头的时候,整日里水滴云长日夜悠闲的水榭里多了几个和阿行年龄相仿的孩子。   千鹤门招纳弟子的时间又到了,这些孩子有的是阿行的父母叔辈从各处救回来有灵根的孩子,有的就是宿家的旁支子弟,来年春天,阿行要跟这些人一起参加甄选,成为千鹤门的正式弟子。   到时,宿千芍也就不用再留在此地,作为千鹤门的内门弟子,她可以返回门内,不用再代行父职照顾自己年幼的弟弟了。   说真的,宋丸子还真有些舍不得,宿千芍小姐姐真的是温柔婉约,如水似的秀丽女子,阿行天天黏着自己的姐姐,她也算是买一送一跟着黏,黏多了,再想想六百年后宿千行孑然一身又妖又狂的样子,她的心里甚至不忍心去想,这样一个人会伴着竹影敛袖调香的女子后来又去了何处。   院子里的人多了,喜欢宿千芍的人自然也多了。   有个年轻人叫宇文绩,今年不到二十岁,天资不错,仪表堂堂,在云渊陷落之前,宇文家也是个在南境颇有威望的世家,后来宇文家的家主和筑基修士都死于魔物大潮之中,宇文家自然也败落了。   宇文绩喜欢宿千芍这事儿,阿行小,自然不懂,宋丸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她曾经浪荡江湖多年,走南闯北,识人的本事比阿行可高多了,看见这宇文绩居然借着阿行去接近宿千芍,她心里自然十分不爽。   “你真是比猪都笨,还被这么一个人利用,哪怕有你六百年后的一点机灵劲儿呢?蠢!蠢!”   夜半无人,宋丸子默默数落着阿行。   第二日,阿行还傻乎乎地叫着宇文大哥,跟他讨论着修行之道,气得宋丸子很想催动阵法,让那六百年后的宿千行受受锥心之痛。   这样的急怒之下,她居然还真成功了。   可惜真成功了,她也没觉得开心,看着那穿着黑白色曲裾的女子被宇文绩拦下来“请教”一些“阿行问他,他却不懂的”问题,面带微笑地回答着,她在心里大骂宿千行是个废物。   又过了两日,在宿家借住的两个孩子说起了距离水榭几十里的地方有座城叫鹭城,城中将要有一场庆典。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几次们的阿行也心动了。   一入千鹤门,非筑基不能下山,他不知道多久还能再看见这样的热闹。   “你的脑子是不是你娘生你出来的时候跟着这皮相附赠的啊?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被人一忽悠就出去了?”   阿行不仅出去了,他还是以宿家嫡系的身份解开了幽憩水榭的禁制出去的。   鹭城的庆典确实极是热闹,阿行在城中玩耍了半日,看见的是自己这辈子从没见过的景色,听闻的是自己从没经历过的喧嚣,那两个和他同来的人早就不见了,他心里虽然还挂念阿姊,可看着这些热闹,实在是不忍心回去。   “你快点给我回去!”   “破开水榭的禁制,你总该告诉你姐姐一声!”   “是谁让你如此胆大妄为?!”   ……   他玩儿了多久,宋丸子就骂了多久,最后,宋丸子只能无奈地说:“你会后悔的。”   她心中已然明白,一个还算正直又有些天真的少年如何会变成六百年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定然是这世上再无寸土可容纳他的天真。他少时成长的无忧乐园,被他自己亲手毁于一旦。   鹭城的东南方被火光映红了。   半身是血的宇文绩找到了阿行,运足灵力给了他重重的一个耳光。   阿行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千鹤门的外门。   幽憩水榭被魔修攻入,繁花碧竹、亭台曲水尽付于煞火。   对于阿行来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阿姊不见了。   因为一次任性贪玩,害得宿家数个后辈和千鹤门未来弟子身死,又毁掉了幽憩水榭,宿千行一夜之间从宿家的嫡系变成了宿家乃至整个千鹤门的罪人。   他变得阴沉又怯懦。   宋丸子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可她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个洄梦幻境,哪怕心里又急又痛,还是得跟着“阿行”一步一步往前走,看他的人生在极黑暗处徘徊。   时值无争界煞气纵横,最大的丹修门派落月宗慷慨拿出了上千的丹方送与各个门派,甚至就连火系灵根的散修都能开炉炼丹,宿千行四品水火灵根的资质,千鹤门并不会真让他闲在一旁。   宿千行就开始每日研习丹方,炼制丹药,他灵识精炼,又肯下功夫,兢兢业业十几年,很多人都开始称呼他为宿丹师,渐渐忘了他曾经害死很多人的事情。   他自己却没忘。   没有人比宋丸子更清楚,午夜梦回,这个年轻人哭喊过多少声阿姊,可这个床边再不会有人对他说一声:“阿行,练功的时候睡去可不好。”   “要是让我看见自己当年拿起《上膳书》的时候,我大概也会像现在这么绝望吧。”被人追杀、被人背叛、落入凡人界、又在十年后见到了苏家满门全灭,真让她自己重历那些,她一定也会觉得万分痛苦。   所以,现在她很同情阿行,却又知道,命运何其残酷,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而他也会在这些磋磨中一步步选择,最后变成一个同样给别人带来厄运的人。   阿行二十四岁那年,练气后期,二品丹师。   宿家嫡脉在苍梧之野遭遇了金丹期魔修,全军覆没。   其中包括了宿千行的爹娘和叔叔。   修道之人本是不用守孝的,宿千行在额间绑了一根白色的额带,虽然,那些逝者早就不认他了。路过一个水塘,宋丸子看着现在他的长相,跟宿大魔头已经很有些神似了。   宿家嫡系全没,旁支又不成气候,千鹤门的掌门一家独大,渐渐有了说一不二的威势,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水涨船高,在千鹤门中从者云集。   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宇文绩从入门之初就打着照顾宿千行的名号时时出言刺他,等到宿家真的树倒猢狲散,他对宿千行的欺压就越发地明目张胆了,不仅让宿千行用更少的灵材交出更多的丹药,还处处克扣他的供给。   每当宿千行想要反抗的时候,他都会说:“要不是你,你阿姊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于有一天,宿千行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敛住了眸光,宋丸子知道,他动了杀念。   “我道是为什么我这‘逆时境’里竟然有灵气外散,原来是有别人进来了。”   宿千行跟在宇文绩的后面离开了千鹤门,宋丸子却只能在原地看着,因为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正拎着她。   “别看了,他这一去,就会发现他姐姐当初是被魔修采补过之后,又被这个宇文绩囚|禁在原来幽憩水榭的地下,时时受着折辱,这般情境,要是让你看见了,宿千行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的。”   女子轻叹一声,又说道:“宿千芍也真是一个奇女子,被人磋磨了几十年,煞气侵蚀根基,她竟能忍着易筋之苦自行改修邪道,就算宿千行没有找过去,再过两年,宇文绩那个卑劣小人也会死在她的手上。可惜宿千行杀了宇文绩这事遮掩不住,他被千鹤门废了丹田和灵根,宿千芍拼着性命为他找来了造化椒,又教给他截元补天诀,把自己的灵根给了他,让他成了个魔修。说她到头来是爱自己的弟弟,还是恨自己的弟弟,我这等外人已经是参不透了。”   听得此话,宋丸子已经呆了。   那个身穿曲裾的柔雅女子仿佛就在她眼前,转瞬又成了一地碎血。   这一切,怕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千鹤门的掌门要除掉宿家,便借了宿千行的手,又设下了重重陷阱。宿千芍半生平淡娴静,半生摧折不堪,也都是因人一念而起……   拎着她的那个女子不过是一道让人看不清样貌的幻影,却灵力澎湃,随手一挥,身侧已经换了一副景象,又是那个小毛头似的宿千行喊着“阿姊”跌跌撞撞跑在水榭的曲折回廊之中。   草木扶苏,幽兰淡开,看着眼前的一切,宋丸子已经不知今夕又是何夕。   几十年烟消云散,却又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重重伤悲,不知道是为了活着的宿千行,还是死去的宿千芍。   “我为宿千行定制这个逆时境的时候,还真没考虑过竟然有星辰师会进来此间,幸好我为了售后,留下了这一到神识,你这小姑娘灵识宽阔,前途不可限量,千万别犯傻让宿千行知道你进来这里,不然前途没有,小命也要交代。”   “谢、谢谢小姐姐。”   “小姐姐?你这称呼真别致,有空来我玄泱界六欲道来玩儿,我叫微予梦。”   说罢,那女子用手一推,宋丸子眼前一黑。   待她睁开眼睛,已经躺着大黑锅身在一处山洞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作者是人渣。   我本来写了另一个版本,就是宋丸子亲眼看见了宿千芍多惨,然后灵力波动引来了微予梦   太虐了   受不了   就这样吧。   我好歹是个亲妈。 第80章 一梦   凡人界有个词叫黄粱一梦,说的是一个人在等着黄粱饭的时候睡着了, 做了一个人生起伏跌宕, 眼见自己起高楼、宴宾客, 也亲见楼塌人散的梦, 醒来, 那碗饭还没做好。   初初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 宋丸子的心神都被那黄粱饭给吸引去了。   当季的大黄米,蒸熟之后拌上一点糖, 吃起来该是又香又甜的。   后来再次挺到这个故事,宋丸子才想到了自己, 乾元山上修行将近六十载,吞云化雾,洞悉星辰, 本以为是仙道迢迢, 却只经人心离乱,到头来, 什么亲传弟子, 什么师门情谊, 什么绝世天才, 都成了一场空。   “多少枉驰求, 童颜皓首, ‘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   苏家的清净悠然是一梦, 宿家的花开竹影亦是一梦,她的浮生是梦,别人的浮生也是梦,只不过她的梦里掺了别人的梦,就像这一次,她在短短时光里,看完了一个孩子从嫩笋变古竹,又看到了一个女子从青竹变……   宋丸子的心口又是一痛。   要是人的一生真能将痛苦一笔勾销该有多好,可事实上,人总要背着自己自己永远放不下的东西,且行且止。   在大黑锅里趴了好一会儿,宋丸子才从里面踉跄着爬出来,四下打量着自己身在这个密室。   大概是宿千行怕自己启用逆时镜的时候有人来干扰,才又布置了这么一个地方。   这密室很是宽敞,却比宿千行那富丽的宫殿要肃静多了,宋丸子捏动手诀,探查到宿千行距离自己只有几里之遥,心下一惊。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进了他的逆时境,说不定他会拼上性命不要,直接把自己捏得魂飞魄散。   如此一想,宋丸子立刻拖着她的大黑锅在密室里寻找出去的门径。   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自己的头顶,她摸着每一块石壁之间的缝隙,也不知找了多久,都没找到什么机关。   就在此时,密室的下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整个密室都剧烈晃动了起来,宋丸子躲在锅子下面避过从顶上掉下来的碎石,手中施展手诀,让那宿千行又疼了一下。   “要是我今天真死在这里,那就让你也疼到生不如死。”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趁着地动暂歇的时候继续扒墙缝,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被这巨震弄出破绽。   很快,又一声巨响,宋丸子跟个西瓜虫一样就地一滚,又缩回了自己的大锅里。   她本以为是地震,待到地响八次,每次都距离自己这密室更近之后,她就明白这不是地震,而是有人在地下穿地而行。   “宿老妖!你以为把我们等困在禁制中我们就出不来了?你金爷爷我几拳就给你捶出个满地金光!”   从地下传来的轰然人声如同金钟敲响,震得宋丸子不得不捂住耳朵,防着自己的经脉肺腑被这人声震伤。   “宿老妖,你这缩头乌龟,别以为躲在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你给我出来!”   随着那声音渐近,宋丸子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听着这声音耳熟了。   是长生久的金不悦长老!   金不悦的声音是以他的灵力发出的,能摇震地底,宋丸子知道自己的声音怕是连这密室都传不出去,便掏出一碗牛血,在地上画了个传音阵法,在阵脚处摆上灵石,接着,她催动自己侧头上刚点亮不久的壁宿和左臂上的室宿,助自己的声音能穿梭于地下,入得他人耳中。   “金长老!金长老!我是宋丸子!”   接连几声传过去,就听见那地动山摇的声音往着自己这里更近了,宋丸子顶着大黑锅,往墙边缩了又缩。   “宋道友?”   “金长老!”   那边金不悦终于摸到了宋丸子所在之处,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宋道友,你且退后十丈,且让我把这石壁破开。”   “金长老,这密室也不过方圆五丈,我没有十丈可退啊。”   墙壁那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金长老,我来吧,宋道友,你退后几步便可。”   “哎呀,樊道友你也来了!”   “宋道友你在苍梧之边失去踪迹,实在让我等忧心。”   樊归一话音一落,宋丸子就看见自己左侧一丈远的地方整块石砖外移,在那磨人的声音中,探出来一个黑黢黢的脑袋。   “宋道友!”金不悦满头满脸都是黑土,就是呲牙一笑的时候,那牙很白,被着密室中的萤石照的发亮。   宋丸子乍一看,只觉得金不悦格外高大,竟像是一个怪物,等他和樊归一先后走进来,她才发现这两人的身上都还各背了一人。   是郁长青和荆哥。   金不悦和郁长青来苍梧之野就是为了找宋丸子,他们本是抓住了宿千行,用引道之法想找到宿千行藏宋丸子的地方,没想到他们刚靠近这处宫殿,就中了宿千行的算计,宿千行突然倒行功法,竟然化煞气为灵力破开了金不悦的神通——囚魔钟。他想趁机抓荆哥做质,却被郁长青拦下,在打斗中,他竟然又招来了一些魔植,郁长青和荆哥就是被实力堪比元婴的魔植伤到了神魂。   金不悦要护着三个人且战且退,一不留神就被宿千行和魔植联手逼到了一处深在地下的禁制中。   “宋道友,那宿老妖竟然把你囚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他好歹也活了六百多年了,竟然这么对待一个后辈。”宋丸子烧了一锅热水给金不悦他们洗手洗脸,金不悦的一头金棕色头发里掺了不知多少砂砾,她找出了一块晒干的鱼骨,金不悦美滋滋地拿去当梳子用了起来。   听见金不悦如此说,宋丸子嘿嘿笑了两声:“我是要趁他不在的时候跑,才不小心被困在这里,宿前辈只说要困我二十年,还没想要我的命。”   一开始是将人当蝼蚁,后来就是被那阵法震慑了。   听闻此言,金不悦居然点了点头:“他这人要是一见面的时候没杀你,那大概就不会想杀你了。”   一边梳头发,一边看着樊归一照顾郁长青和荆哥,金不悦还跟宋丸子说起了宿千行其人。   千鹤门灭门一事是长生久和落月宗联手调查的,在那之前,他们看见了被斩碎了全身筋骨像是一滩肉泥却还没死的千鹤门掌门,他舌头都被人拔了,却又多活了两个时辰,当时的落月宗掌门明宵拿出了最好的疗伤丹药都没有救回他的性命,只让他更加痛苦了许多。   “他情有可原,但罪不容恕。”   金不悦如此评价道。   那时,他还只是个即将成就正罡境的通脉境修士,随着师姐风不喜一起到了千鹤门旧址,别人只记得那掌门死状凄惨,他记住的却是那些无辜之人。   “刚入门不过一年的弟子,最小的才十岁,就被他夺取了灵根,成了干尸,碰一下,整个人都成了灰。”   “宿家全家上下被千鹤门掌门和他弟子所害,可他姐姐宿千芍之前为了活命,也杀了不少鹭城的凡人……听说她曾经也是个天资纵横的修炼奇才,却接连遭受魔修和千鹤门掌门一系的折磨,当日我们长生久曾说过,若是找到她,就算她堕魔,我们也不过把她关在孤山崖下,锁了她修为,让她当个凡人终老,不伤她性命,可是……那宿千行却将自己姐姐的灵根也取了。”   整日里嘻嘻哈哈看起来没溜儿的金不悦说完就叹息了一声,也不知这一声是在叹谁。   宋丸子先拿出了些能修复血肉提振精神的烤肉烤鱼给这几人吃着,清理了干净那大黑锅,她又开始烧饭。   黄色的落花谷米,白色的飞云谷米,掺和在了一起,混着水小火慢煮,宋丸子看着那锅,还记得那个如青竹白鹿般的女子曾经是怎样的光景。   她未尝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可她已经不想活了。   曾经的她和曾经的阿行都是他们自己的黄粱一梦,有人选择在梦的尽头死去,永葬南柯,也有人不得不活着,再成梦中人,再做梦外梦。   任由锅里的饭香融融而出,宋丸子又取了一把小刀,和一截甘蔗似的灵植,   去了皮之后,那灵植白生生的,看着颇为喜人,宋丸子用刀沿着一道圆弧划过去,一道接一道,一刀接一刀。   这黑暗与微光同在的世间,这大善与大恶碰撞的世界,每个正日里奔波于本心与外物的人……在宋丸子的心里都渐渐消失不见。   只剩了这刀,和她刀下的这点柔白。   我想用你来祭奠什么,你可愿意么?   最后,她把那节带着清甜气的灵植轻轻地放在了饭上。   金不悦和樊归一早就察觉她神态异样,两人的目光也随着她的动作落进了大锅里。   只见大锅里,那白色的玉柱似的东西竟然悄然打开,一层层,一瓣瓣,开成了一朵清净又华美的白芍药。   接着,那白芍药就在那些人惊诧的目光中如同一层雾气般地散了开去,变成了无数清甜的柔光,落进了饭里。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不是佛修,善哉善哉。   宿千行快下线了(不是死了),丸子又要吃吃喝喝了。   *明代莲池大师(净土宗八祖)的《七笔勾》   原文如下:   莲池大师七笔勾   1.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嚓!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   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2.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嚓!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   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3.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嚓!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   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4.独占鳌头,漫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嚓!多少枉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粱,   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5.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嚓!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天地吾庐,   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6.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嚓!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眼前,   半字不相救。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7.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嚓!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   懡啰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第81章 以心   宋丸子做的黄粱饭很甜,用干净的宽树叶托在手里, 甜香味之外又多了一种草木清香之气, 金不悦不怕烫直接吃了一口, 突然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好!”   好什么?   宋丸子仰头看他, 只看见他的脸上泛红, 双眸发亮, 仿佛经历了什么人生大喜之事。   另一边,樊归一吃了这饭之后双眼微阖, 脸上也是带了浅浅的笑意。   难道这饭里有什么问题?宋丸子顾不得去想自己是如何将那甜味的灵材直接化为糖的,也用木筷夹了一团饭放在自己的嘴里。   就是……很普通的白糖黄粱饭么。   很甜, 从嘴里一直甜到了心里,没有丝毫的夹杂和犹豫。   又连着吃了两口饭,她突然觉得身体里什么紧紧关着的东西突然打开了, 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人生在世, 不过一顿安乐茶饭,永远记得这个所求, 不管到哪里, 人都不会走上歪路。”   捧着自己的脸, 又想起了沈师父的宋丸子笑了起来。   郁长青睁开眼睛, 看见的是就是自己的金师弟、樊道者还有宋道友三个人在那儿傻开心的样子。   “你们, 是入了迷障?”   看见郁长青醒转过来, 宋丸子更开心了,捧着一份白饭走了过来:   “郁长老,尝尝我刚做的黄粱饭。”   若不是“看”见自己身边几人的身上都没有厄运缠身, 郁长青险些就以为这碗里装得是毒药了。   吃过了饭,几人还要商讨离开之法,他们进来的地方有成片的魔植,还有极厚重的山壁阻隔,现在郁长青神魂有损,最好不要妄动灵力,又还有那晕着的荆哥,最好有一条更稳妥的出路。   “我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宋丸子指指密室顶上。   金不悦拔地而起,去看那房顶,宋丸子还以为他是要研究什么禁制,没想到,他直接一拳砸在了那大砖石上,一条裂缝从他砸下去的地方缓缓裂开。   “管他什么禁制,既然拦了咱们的路,就只管打过去便是了。”   吃饱喝足力气似乎更大了,金不悦第二拳更是有了虎啸龙吟之声,这小小密室再坚固稳妥,也抵不过金不悦这么一个正罡境体修的拳脚,碎石滚滚落下,顷刻间就填塞了半个密室,樊归一把宋丸子和荆哥装在大锅里,帮着他们一路闪躲这碎石,跟着金不悦往上行去。   趴在铁锅里,宋丸子掐动手诀想要催动自己设在宿千行身上的阵法,防着他突然来袭,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他了,此时,她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等到他们终于重回到地面上,宋丸子记忆里那个华美的宫殿已经荡然无存,突兀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一个红色的丝绢球飘在半空中。   金不悦将其他人互到自己身后,从怀里摸出宋丸子给他的那块鱼骨,掰了了一根鱼刺,弹到了那丝绢球上,登时将之打了个对穿。   这时,那瘪掉的球里传来了宿千行的声音:   “宋丸子,你学我邪道《灭元功》数月,至今刚刚入门,那些长生久的泥腿子追得我心烦,我且去别界散散心,你且自己修炼吧。”   话声一落,一枚玉简掉在了地上。   好个宿千行,就算要逃命也得先在别人身上捅一刀,宋丸子看看左右的郁长青和金不悦两位长生久长老,心里想着一会儿他们要是问起自己,自己该如何回答。   却没想到那二人却毫无反应。   金不悦走过去捡起玉简,又让郁长青查探一下宿千行有没有暗做手脚,就把它给了宋丸子。   郁长青还说:“这功法需求的是五行灵物,宋道友你修炼的是若是有什么需要就找我们四散各处的长生久弟子帮忙。”   你们不纠结一下我学的是邪修之法么?   金不悦用少了一根刺的鱼骨头挠了挠头:“五行灵物?要什么品级的?剑峰有块化玉玄铁,堪称金中圣品,你要是想要,我就趁着他们峰主去给你抢过来,反正罗香陈也打不过我。”   你们不纠结一下我学的是邪修之法么?   金不悦提起了五行之金,郁长青立刻想到了“土”。   “咱们孤山的息壤分出一点儿来给宋道友也可以吧?反正放在那儿一百年还能长一堆。”   “你们……都不在意我学的是邪修之法么?”宋丸子觉得嘴唇有点干,舔了一下,终于把自己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邪修之法?”两位长生久的正罡境修士哈哈一笑,赤着两只泥脚的金不悦对宋丸子说:“宋道友,法门无关善恶,正邪总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脸上是很洒脱的笑容。   苍梧之野树木繁茂,经年有雾气缭绕,这片空地上难得被阳光所照,有些刺眼,但光明。   知道宋丸子有了办法防备宿千行,金不悦和郁长青护送她到了苍梧外围,便告辞离去了。   这二十年中宋丸子不能与六大宗门之人偕行。他们长生久出手从魔君手里救了宋丸子是一回事,一直护着宋丸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落月宗找了宿千行来“作弊”,倒是让长生久的人也有了应对之法,他们是不能保护宋丸子,可他们又不是不认识那些小门派的金丹、元婴修士,跟宋丸子说好了就在苍梧边缘绝不再深入其中,郁长青说过几日会有一人找来,保护宋丸子。   荆哥在他们离开苍梧深处的时候也醒转了过来,万万没想到刚简单宋丸子就又要分别,嘴里一声一声喊着姐姐,被他师兄背着,那张孩子似的脸上写满了可怜。   一看就是饿的。   苍梧深处好吃的东西,这小半年里宋丸子可着实扒拉了不少,指点着金不悦给她抓来了几只上竹青鼠,她一半烤的油滋滴答,一半配着木耳、春笋、和雨后腐草里长出来的黑色菌子炖了一锅,把几人的肚子都填饱了,才让他们上路。   目送着他们四人渐行渐远,宋丸子在无人处拿出了一颗玉谷,她的灵识依然无法深入到玉谷之中,可是在她的指尖,她对玉谷的感觉和之前有了很大的变化。   好像……好像能听见什么似的。   闭眼用手指捻动那颗玉谷,看似丝毫没有用力,宋丸子睁开眼睛,只见那玉谷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   她用手沾着那小光点进到自己的嘴里,一股悠长透亮的稻米香气就在她的唇齿间弥散不去。   这就是,榨取之法?   拿出《上膳书》,宋丸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对这本破皮烂烂的书说:“你起名的水平真烂。”   那书无动于衷地翻动着,显出了一页上面写着“藏梦黄粱饭”,评价仍是“见形”。   下面的小字写着:   “万物有灵,世人有情,以情通灵,便可藏百转心思入菜饭之中,于大悲处亦怀喜乐之心,则悲更动人,喜亦更动人。”   “嗯?”   看着这一页,宋丸子挠了挠脸:“你这是在夸我?真难得夸得这么好听。”   书页又呼啦啦地翻动了起来。   这次是书一直翻到了最后,翻了个身,然后又辛辛苦苦地继续往后翻。   在最后一页札记上,宋丸子看到了这样的一行话:   “榨取之术,不过是交换之法,有人以力换味道之极致,吾以灵换,不知他日可有人能以心换之。今以榨取之法取朱果汁液精华,兑以薄酒,甘甜入喉,微醺入魂,心甚美。”   看着这一页札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突然笑了。   她见识过这《上膳书》中的太多神通,便以为这书给她的要诀就要依言而行,殊不知大道三千,都可以通往前路,从一开始,《上膳书》就只是引导了一个方向而已,调鼎手,她是跟区区凡人沈师父学的,这榨取之术,也是她重新明悟的,就像这条路,是她自己决定怎么往前走的。   “你这破书啊。”   找出一根毛笔,沾着一点菜汤,宋丸子在那人札记的一旁写着:   “今日始知尽信书不如无书,心甚美。”   将书拎起来拍打了几下,塞进了储物袋里,看见不远处有一棵结满了果子的书,她便背上自己的大铁锅,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   ……   短短几日中,在苍梧之野的外缘,很多修士都知道,那个跟落月宗争道统的食修来了,只要手中有她看得上的灵材,都尽可以去与她交换效用比丹药弱一些,却不含丹毒的“灵食”。不仅价钱实在便宜到吓人,若有兴趣,甚至还可以跟她学习祛除灵材中煞气的方法。   一时之间,整个苍梧风云动荡。   几个常年在苍梧外缘高价贩售丹药的散修丹师坐不住了。   宋丸子还没等来郁长青的朋友,却先等来了一个找茬的野丹师。   “你要是不提价,我就一直给你捣乱,让你的什么灵食就一直卖不出去。”   这个丹师的一双眉毛斜飞入鬓,又粗又长,让人过目难忘。   宋丸子低头看着她,是的,低头看着那个身高只到她颈下的女丹师,笑着说:   “我大徒弟在临照,你当我二徒弟跟着我,也挺好。”   “啊?”还没等那丹师反应过来,扎着围裙卖煮丸子的宋丸子已经拽着她的手臂跟其他的修士说:   “这位丹师仰慕我食修之道,愿意改弦更张入我门下,今天我也算有了二徒弟了,开心,所有的灵食一律降价一成!仅限今天啊各位道友!”   “唉?你等等,我没说我……”   那可怜的丹师囫囵话都还没说上一句,就已经被涌上来恭(qiang)喜(dan)她(ya)的修士们淹没了,要不是宋丸子把她拽到了锅后面,她说不定都会被人踩在脚底下。   “徒弟,先帮为师装丸子,五颗一包。”   可怜的散修丹师刘迷还只是来找茬挑刺儿的,还什么都没做就先变成了食修的弟子,她有心不去包那些汤水里捞出来的丸子,可是她面前围着的那些修士各个凶神恶煞又对她(面前的丸子)虎视眈眈,她要不是意志不坚又如何会受人鼓动挑衅宋丸子?只能委委屈屈地做起活儿来。   宋丸子见了她开始干活,唇角一勾。   落月宗欺负她人单力薄,手段不断,那她就先多找一些食修就是了,这无争界又有什么比精通灵材又能控火的丹师更适合当食修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的目标是——天下丹师皆食修! 第82章 甜味   夜深了,买灵食的人也散去了, 丹师刘迷有心跟着旁人一起走, 却被一只灰褐色的手拎住了领子, 生生拖了回来。   “大胆, 你敢对丹师不敬!”   刘迷虽然看起来小, 实则也有七十多岁, 机缘巧合之下已经是筑基初期修为,一道火刃对着宋丸子的手就劈了下去。   宋丸子把刘迷的后衣襟从左手换到右手, 避过了这一击,语气轻松地说:   “你知道我与落月宗立下了道统之争吧, 我要是受伤了,落月宗的人修为就再不得寸进,不然他们的道统之争就输了, 你要是弄伤了我, 让落月宗的人知道了,你猜, 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怎、怎么样?   刘迷的又一道火刃只在手里, 却怎么都挥不下去了。   她从前生活在距离苍梧不远的鹭城, 教她炼丹的师父就是她自己本家的长辈——一个凡人出身的修士, 他年轻时拜入了一个小宗门, 当了个三流的炼丹师, 临老突破无望,正好家族中又出了刘迷这个身负二品四灵根的后辈,就把她也带在了身边。   二十年前长辈去世后, 刘迷才离了鹭城来苍梧讨生活,仗着一手炼丹术当个野丹师,虽说比寻常散修的日子稍好过些,可丹师的修炼本就需要大量的灵材供应,她之所以能成了一个还算能用的不入流炼丹师,还多亏了她那位长辈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把自己多年的积蓄也耗在了她的身上,才让她从那无数的辟谷丹里一点点炼了出来。   混迹于苍梧的人,可以傻,却不能不怕死。   得罪了落月宗,比死还要凄惨万倍。   “你、你这人!”   “我怎么了?”宋丸子嘿嘿一笑,说,“你伤我,落月宗必让你死,我杀你,可是杀了就杀了。”   见宋丸子松开了自己,刘迷跳着脚大声说:“我草你奶奶!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告诉你,我死了,我、我们苍丹阁的人是一定会替我报仇的,他们、他们到时候就不让你卖东西,天天围着你,等过了二十年你争道统的时候输了,他们立刻就能杀了你给我报仇!”   “当了我的徒弟,就不能说脏话。如果你说的人真的那么厉害,还能在二十年后杀了我,为什么现在却不来救你呢?”   宋丸子洗了洗锅,在里面烧了一点油,等到油热了,她掏出几个鸡蛋,单手一对,就有一个蛋的蛋壳碎成两半,再被她右手的灵力一搅,那蛋变成了蛋液落进了锅里。   看着热锅里鸡蛋冒着大泡,宋丸子用铲子把鸡蛋滑散,另加了香肠翻炒。   被宋丸子一问正问到了痛处的刘迷哼哼唧唧不说话。   “跟你好声好气说话,你却悄悄动手脚,这可不行。”   说完,背对着刘迷的宋丸子的手上一道流光闪过,刘迷的身子一僵,四肢就动弹不得了。   面带微笑地转过来,一只手上还拿着要下锅的青菜,另一只手掰着刘迷的手腕儿,看着一枚刀式的法器终于从那只脱力的手里掉到地上,宋丸子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青菜扔进了冒起油煎香肠香气的锅里,说:   “今天我当众收徒,你还跟在我身后包了不少牛肉丸子,你猜从你手里买肉丸子的人里面有没有落月宗的耳报神,他们眼下已经把你家的老底都扒出来了吧?”   月光透过树影投下来,筑基期丹师瞪大了眼睛,两条眉毛都要飞出去了。   宋丸子看她长相有点可爱,突然也觉得收个这样叽叽喳喳的徒弟挺好。   “你放心,我这食修之道并不拦你学炼丹之法,而且我又有一手能祛除煞气的本事,你要是跟我学会了,说不定就能练出没有丹毒的丹药……”   没有丹毒的丹药?   刘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宋丸子咂咂嘴,心里觉得自己这个二徒弟有些太好骗。   两个小木碗里装着了煮好的面条,被她翻倒进了锅里,炒散入味。   仍是不能动的刘迷闻着那香味说:“你什么时候给你的灵食去丹毒啊?”   “丹毒”?   从袖中掏出一小块儿雪白如玉的蛤蜊肉,不用再晒干研磨,宋丸子手指一转,一些东西四下飞散去,那块蛤蜊肉只剩了一团白色的雾气——就是盐。   撒了盐进到锅里,再加一点酱油,一直炒到每一点面条上都油酱齐全,她用筷子一挑,一团炒面就落在了碗里。   “我不用特意祛除丹毒,只要学会了我是食修之法,随手就能将煞气去了。”   刘迷瞪着宋丸子放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炒面,在她眼里,这可不是炒面,而是她成为炼丹大师的机会。   “怎么样?你学不学?”   把脸憋的通红,矮个子的丹修也没说出个“不”字。   第二日,宋丸子背着她的大黑锅到了另一处继续卖她那有增益灵气效果的牛肉丸,以及能够修复身体的羊肉汤,自然就有修士们寻踪而去。   刘迷跟在她身后,不是很情愿地帮她卖灵食。   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丹师,在散修面前也是相当有地位的,她何曾这样笑脸迎人?可要是不笑,那个可恶的食修就会瞪她,还会一口一个“我这个徒弟不懂事儿”地教训她,也着实让她苦不堪言。   “累了么?”   忙到一半儿,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找出两个糖豆儿放在她嘴里。   “这个叫甜,今天晚上回去,我就教你怎么做甜米糕。”   甜?   从舌尖儿开始,一种奇妙的感觉包裹了舌头,继而是人的整个肠胃和脑袋,在这个瞬间,什么忧愁烦恼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甜?   嘴里有这么一块儿糖,刘迷对买灵食的散修们就摆不出臭脸了,五个丸子包一起的动作越来越熟练。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这一天的灵食也都卖完了,宋丸子依照她之前说的,教刘迷如何做甜米糕。   瞪大了眼睛看着宋丸子不过是洗了洗落花谷的谷仁儿,就把上面的煞气也一并洗净了,刘迷的眉毛直指上天,半天都落不下来。   “酸甜苦辣咸鲜,六种味道里,甜是最讨人喜欢,也是最让人能感受到的,今天的糖你喜欢么?”   刘迷斜仰着头看着宋丸子,半晌才点了点头。   宋丸子笑了笑,教她如何蒸粘米饭。   “做饭这种事,从来是跟心情在一起的,要是心情好,平常的厨子也能做出好菜,要是心情不好,高超的厨子也会失手,你既然要做甜米糕,就要想点开心的事情,想想让你开心的人……”   要教一个连饭都没吃过的人烧菜是极难的,宋丸子越教着刘迷,越觉得当年的沈师父对自己真是用足了耐心,自己费尽了口舌,刘迷却还是一脸懵懂,宋丸子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想把丹师变成厨子这事儿比自己想象中难多了。   也不知道骆秋娘是何等的天赋异禀,居然就能从自己留下 调鼎手功法中有所领悟,做出没有煞气的东西。   好在,宋丸子这人耐心和韧性从来都不缺,白天卖卖吃的换回更多的灵材,晚上就修炼、教徒弟、准备第二天要卖的东西,三四天的时间里,她沿着苍梧之野的边缘走了百多里。   “这位道友,你卖的这头牡丹牛从牙口看是一头老病牛啊,我只能给你二十个补气丸子。”   “宋道友,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打交道了,这头牡丹牛老归老,绝对没病,我和我师弟两个人花了半天的时间才抓住,三十个丸子吧,要不您给我加两碗羊汤?我和我师弟明天还想进苍梧里面去,要是有了好东西,绝对拿来跟你换!”   “两碗羊汤不行,你这头牛只剩骨头我能用来熬汤了,太亏了,加一串羊肉串。”   “这牛皮也还是好的么!两串!”   那边,宋丸子跟一个袒胸露背的壮硕体修讨价还价,身板儿只有对方的四分之一都毫不怯场。   另一边,有人拿了一篓灵植跟刘迷换五颗法修吃的牛肉丸。   “你的这个月华菖蒲摘得……”   “刘迷,你还真把自己当邪道食修了?”   这声音还真有些耳熟。圆脸矮个子的女修士抬起头,却没找到跟自己说话的那个人。   “我这可是传音秘法,你就别白费劲了。”   刘迷想看宋丸子一眼,却又忍住了。   “我事先在你斜身后的那棵树里藏了一颗散神丹,你让这个食修吃下去。”   那声音出现得突兀,消失得也毫无征兆,刘迷被那个等着换丹药的法修催了两声才回过神儿来,手上包着丹药,眼睛总想往她身后的那棵树上看过去。   散神丹,能控制人的心智,是一味见不得光的邪丹。   刚刚那人,应该就是苍丹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第83章 封嘴   “我就是给你装错了丸子么!你给谁脸色看!我……&%……¥@#!”   刘迷掐着腰,个子小可嗓门不小, 从她嘴里骂出来的话绕着整个小饭摊儿转了十几圈儿, 往旁边所有人的耳朵里钻。   来宋丸子这儿买肉丸子的人除了散修之外, 也有来苍梧历练的小世家门派子弟, 他们出身之地虽然比不上六大宗门, 至少也是从小修道经, 问性灵的,何曾学过一口的俚语?   一时间, 就连能一试传说中食修之法的喜悦都淡了不少。   宋丸子放下手里的汤勺,走过来敲了一下矮个子女丹师的脑袋, 气得刘迷一蹦两尺高。   “干嘛干嘛?别碰你姑奶奶我!我告诉你,你奶奶我是能炼丹的!用丹炉炸死你!”   一会儿奶奶,一会儿姑奶奶的, 怕是连辈分都算不清楚, 在当人祖宗这事儿上倒是挺熟练。   又刮了一下刘迷的后脑勺,宋丸子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面带微笑地跟那修士道歉, 又送了一包五颗丸子, 才将这事儿平了。   站在宋丸子的身后, 刘迷仍在喋喋不休, 一会儿说给的丸子多了, 一会儿说那个修士胡搅蛮缠。   宋丸子瞪了她两次,她还在叽里呱啦个没完,市井泼妇似的粗俗话语像是倾盆大雨似的往别人身上浇。   独眼的瘦高女修士拿起一块儿烤到香气流溢的红头薯, 塞进了她的嘴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又是日垂西极的时候,卖完丹药,宋丸子继续以五味为端,教刘迷该如何入食修之道,这次她用了一个特制的碗,装了一碗棕色的汤水给了刘迷。   “尝尝看。”   刘迷本以为自己会被这食修教训一顿,心中还有那么点儿忐忑,见她还给自己东西吃,便接了过来,灌了一大口进肚子。   “噗!”   宋丸子早有准备,没有被刘迷喷了一身的酸汤在自己身上。   牙齿倒了,舌头木了,脑袋里嗡嗡作响,整副肚肠里都是纠结的难过,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块儿,比她小时候给人试药可还要难以忍受。   “这是掺了热水的醋。”   手里端着剩下的大半碗热醋汤,抬手解了上面那层封住气味的阵法,宋丸子笑眯眯地说道。   “是不是特别酸?”   刘迷翻了个白眼儿,一对斜飞的粗眉拧巴得像是两只蚯蚓,那宋丸子的笑在她的眼里也就是妖兽邪魔一般。   “你、你就是因为我骂人,你就故意骗我吃这个!”   “那可没有。”宋丸子走到锅前,把剩下的醋汁放到了一边,“酸甜苦辣咸鲜,这几种味道你唱了甜、咸和鲜,总不能放着这一味酸不吃吧?再说了,酸有酸的好处,既能健胃补脾,还能祛膻、解腻、除腥、增香……”   今天刚用丹药换来的鲜鱼去鳞洗净,在鱼身两边各斜切上几刀,露出鱼的内腔,薄薄的一点面糊扑在鱼身上再晾干。   待锅里油响之后,宋丸子拽着那鱼的尾巴,用汤勺舀这着热油浇在了鱼身上。   这鱼远不及宿千行抓来的那些鱼那么肥美,却是肉质细嫩,两勺热油下去,那鱼皮就在刀口处掀了起来,鱼肉上带了浅浅一层金黄。   整条鱼都被热油浇了个透,宋丸子才把鱼斜着溜锅边儿放进了热油里,一阵热热闹闹的翻滚之后,鱼身上的肉已经成了漂亮的金色。   鱼肉变得外酥里嫩,宋大厨把鱼捞出来放在一边,重起油锅,将葱姜蒜爆香之后再放了水、盐、小半碗醋水和一些糖。   凡人界用堇、榆等物的叶子和着面粉*制成了粉浆用以够欠,宋丸子来到无争界之后连油盐酱醋等物都是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制备齐全,这次而次之的粉浆自然就更无暇去准备了,想要在给这糖醋鱼调一个浇汁,宋丸子想来想去,将玉谷“榨”取了最精华的那一点,先用水调了一下,才一起倒进了锅中咕嘟作响的汤汁里。   又往里面加了一勺熟油。   站在锅前的宋丸子腰板笔直,只气定神闲地等着汤汁变得透亮,再带了一点烧出来的红色,她再把这漂漂亮亮的汁儿浇在了炸好的鱼上。   在她身后,刘迷的手里攥着那颗她趁机取出来的丹药。   “你尝尝这鱼。”   鱼的鲜气和微酸微甜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一点腥气也没有。   刘迷看看鱼,又看看宋丸子,她实在是被刚刚那酸汁子吓怕了,要是这鱼也那么酸,她可该怎么办啊?   可是闻着这味儿,她挺想吃的。   “我见过不少丹师,总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想做的事情不敢做,犹豫再三,最好的机会就错过了。”嘴里这么说着,宋丸子用筷子夹了鱼腹上最肥嫩的一块鱼肉放进了刘迷的嘴里。   酸甜鲜美,入口即化,刘迷捧着脸,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儿,倒是跟她的眉毛相得益彰。   “当厨子最好玩儿的地方,就是你能把一些看起来不好吃的东西,适量调和在一起,就让他们变得好吃了,比如糖,直接入口太甜,放在米糕里就刚好,又比如这醋,喝那是活受罪,放在鱼里却恰到好处,糖和醋放在一起,又是另一种味道。”   宋丸子说的话,刘迷能懂,补气丹里有一味辅料叫锁纹苋,和牛角一起炼制补气丹的时候,它能让灵气不会在炼化中散去,可是在炼制气脉丹的时候,锁纹苋就有了辅助通脉的功效,剂量加倍,效用也全然不同。   吃过了鱼,宋丸子又开始修炼她的体修之法,刘迷打坐,消化这道糖醋鱼中所含的灵气,她本该抱元守一的,心神却往他处去了。   苍丹阁名字看起来也挺气派,其实最初只是一些散修丹师们聚在一起,为的是互相遮掩私下里售卖丹药,也是为了能稳固苍梧一地的丹价,等到人渐渐多了,内里也就复杂了起来,不仅协调着丹师们内部的关系,也渐渐成了苍梧之地的一方势力,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些六大宗门的弟子单枪匹马来苍梧之野游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些散修的丹师。   刘迷才来苍梧之地二十多年,也加入了苍丹阁二十年,她那同族的长辈有个好友是苍丹阁中的管事,她是靠着这重关系进去的。   苍丹阁中她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同样是散修丹师,也分个三六九等,像她这种没什么靠山又没什么积蓄,灵根也实在太普通的丹师,在里面是很不起眼的,她又从小学了一些粗鄙的凡人市井腔调,就更惹人嫌了。   按说苍丹阁里筑基期的丹师都该成为管事,她一次在秘境中帮了一个大宗门丹师一把,得了两颗筑基丹成功筑基,却被人以炼丹不精为由驳了成为管事的身份,只能领一点寻常练气丹师的好处。   前些天她来挑衅宋丸子,是因为有人拿她急需的几种灵材来诱她,还告诉她这个食修不仅修炼之法不同,连爱好都异于常人,虽然是个女子,却也总对女子另眼相待,她凭着自己的修为和女子之身,是绝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都是骗人的,一见面就被强行收徒了。   现在还来利用我,要我给这食修下药。   刘迷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看举着大锅在那儿修炼的宋丸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那个叫糖醋鱼的东西可真好吃。   第二天,刘迷又对一个来买肉丸子的体修破口大骂,她不仅骂这体修,甚至把所有的体修都骂了,看着那些雄伟大汉对自己怒目而视,刘迷手举肉丸说:   “瞪我也没用,老娘就不卖给你们这些泥腿子&%¥%……”   被宋丸子赏了一个阵法封住嘴巴,又被推到了身后,刘迷看着那人挡在自己前面与人陪着笑脸,还对着那些体修做鬼脸。   “宋道友,你要收什么样的徒弟,我们都可以替你找来,这个徒弟,实在是……唉。”一个筑基期的体修放下背上扛着的大熊,语气是他今生难见的委婉。   “我就想找些丹师来跟我学食修,寻常人也可以,不过我又要卖丸子,自己也修为低微,能教徒弟的时间实在不多,只能一个一个来了。”   “宋道友,你的这一个,可真是,嘴巴比五百年的蝙蝠洞还臭。”   宋丸子笑了笑,又跟那些人赔了不是。   “我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我好歹是个丹师!怎么能天天给那些一身野泥巴的体修赔笑!”刘迷跳着脚对宋丸子发泄心中的不满,嘴里倒是没有脏字儿了。   “你说的有道理。”   宋丸子点点头,今天她给刘迷的是带苦味儿的野草饼,混着玉谷粉的香气,在苦中也有一点清甜味道。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用阵法把刘迷的整张脸都固定成了笑的模样,除了眨眼和喘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天,刘迷笑容满面地听着那道传音再次对她说话。   “速速将散神丹给她吃了,苍丹阁内堂管事就是你的。”   刘迷在心里暗想,又骗我!   突然,正在煮着肉丸儿的宋丸子抬起了头,刘迷和那人都心中一惊。   “你们这是?”   “宋道友,你不是要找丹师当徒弟么,俺们给你绑了十个来,你慢慢挑。”   一串丹师被粽子似的绑着,拽着绳子的是几位体修,领头的那位就是昨天被刘迷骂过的。   丹师,在过去一千年来是何等的高贵尊崇,如今却被体修们如此劫来,只为了让一个食修挑徒弟,这背后的意味是何等的耐人深思。   宋丸子可来不及深思,看着其中一位身穿白袍的白发少年,她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宋姐姐,我是被人从百里之外绑过来的。”堂堂元婴大能明宵道君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哎呀呀呀哎呀????老不要脸的来了!!二徒弟!给我骂死他! 第84章 所求   “宋道友,听说你被人劫进了苍梧, 我在宗门里甚是心急啊。”   坐在一个树桩上, 明宵歪头笑着说。   之前落月宗一别, 宋丸子就发现明宵比之前看起来更小了, 现在竟然已经是一副十一二岁孩子的样子, 穿着白色的流金碎云袍, 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让那些体修把他当成丹师给绑了过来。   宋丸子看了他一眼,不想评价这句明显的谎言, 宿千行指名道姓说了是落月宗的人找他绑了自己,以明宵的老奸巨猾, 他能一点风声都不露么?宿千行还说过落月宗一开始提出来是将王海生给他截取灵根修炼,后来才换成了蔺伶,明宇道君对王海生到底还有几分慈爱, 不至于一开始就说要拿自己小徒弟的性命去做交易, 若是换成了明宵,宋丸子就毫不奇怪了。   明宵的脸皮比宋丸子的大铁锅还厚, 见宋丸子不理他, 从树桩上跳下来, 脚步轻快地走到宋丸子的身边, 云似的衣摆划过一地的朽烂枝叶。   “宋道友, 这是锦绣水潺, 周身无硬骨,可以用来炼制解火毒的水玉丹。”看见面前的那几条体形细长的鱼,明宵兴致勃勃地自顾自跟宋丸子讲了起来, “这鱼也就每年这时候沿着挪挪河溯流而上产卵,不然我们都要在海里才能抓到它们。我看你气色不错,可见在魔君处也没吃过什么苦头,也算是逢凶化吉了。”   “逢凶化吉?”   宋丸子嘿嘿一笑,“还要感谢你们落月宗给了我不少的好东西,尤其是那极好的云香豆,我做成了特别臭的臭豆腐,全给血煞魔君塞进了嘴里,又在他的神魂上下了阵法,时不时就被我给折腾得生不如死……如今他跑去了异界修养,不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是先寻我的不是,还是找那给他添了天大麻烦的小人报仇。”   小人二字,宋丸子咬得极为清楚。   落月宗给的豆子,落月宗把宿千行引入了局中,宿千行之前疼狠了的时候也不是没念叨过宋丸子是不是落月宗为了“降妖除魔”给他送来的“大礼”。   听着宋丸子的话,明宵很认真地夸奖说:“宋道友果然是身怀绝技,又有大福运在身,纵然是宿千行这样的魔头,也不能奈道友何。不过,外道邪魔最擅蛊惑人心,宋道友与他们打交道,对他们的所说所学,心中务必要多几分防范。”   听听这话,不知道的怕是还真以为这明宵是个清风朗月似的大好人呢。   宋丸子真有心把他那张白嫩嫩的笑脸捏起来,跟自己丑不拉几的大黑锅比比厚度。   “明宵道君,你万里迢迢来苍梧之野,就是为了来认我这个姐姐的?”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据说明宵道君可是几百年没有离开过疏桐山了,此次她孤身前来,宋丸子断定了他必有所求。   明宵没有顺着宋丸子的话解开她心中的疑惑,而是继续盯着那锦绣水潺说:“宋道友,你这鱼要怎么做?”   宋丸子一刀去了鱼头,连着鱼体内小小一点内脏都扔掉,听出来明宵心中还有所踌躇,也不着急,只道:“随便烧烧。”   “宋道友道法卓绝,不管怎么做,都不会辜负这锦绣水潺的,不过随便烧烧,是怎么个烧法?”   明宵看看鱼,又看看宋丸子,见宋丸子也看着他,便眨了眨眼睛,少年的眸光里亮晶晶的。宋丸子心有所感,很想把自己这一手的腥气糊在他脸上。   无耻之尤!   随便烧烧就是随便烧烧么,将洗净后变成了莹白色的水潺放在木盘里,从蛤蜊中取盐将它稍稍腌渍,宋丸子在锅里烧了一点油,还不忘了转身去看看自己的徒弟有没有好好“练功”。   一直注意着她的明宵看见那块吞煞蜃在她指尖转眼就成了一蓬白烟,眼瞳不由得一缩。   被宿千行关了小半年,宋丸子不仅气势不减,在食修之道上竟然又有极大的进境。   这一手取其精华的异术,若是有丹师能用,那炼制的丹药定然纯粹圆满,比极品丹药更精进。   今天这个“少年”来了之后,宋丸子就早早收了摊儿,刘迷还被封着嘴,只能在那儿默默地搓着面团子体悟“调鼎手”。几十个面团子搓来搓去,个个儿滚圆,表皮都半干了,碰一下就会在木盘子上滚很远,一不留神,就是一盘的乱撞,跟刘迷的心一样。   这个食修,怎么还不把自己赶出去呢?   正烦乱着,宋丸子叫她过去学着怎么“烧”。   水潺在油锅里配着葱姜煎一下,因为肉质极嫩,宋丸子没有用锅铲去翻鱼,而是摇动大锅,借力将鱼翻起来,待鱼落回锅里,已经翻了面儿了。   等到水潺两面带着金黄之色,宋丸子用酱油、白糖、料酒调制成汁浇在嫩生生的鱼肉上,热油遇水,犹如两军对阵,一阵激烈交锋之后,鱼的鲜香气之中就掺入了别的香味儿,鲜味没有被掩盖,反而被其他的气味儿烘托得更为诱人。   随手启动阵法,让这锅里水汽不能完全蒸腾而出,宛若被加了个盖子焖煮,火又调小。   这几日跟在宋丸子的身后学东学西,刘迷蒸炸煮炒一样没会,倒会了收拾出个能吃饭的地方,不远处的长条石当桌子,筑基期的法修使用土系功法,在长条石头的旁边升出了两个土墩。突然,她的眼前一花,那个奇奇怪怪的白发少年已经坐在了长条石的边上,屁股下面坐着白石雕琢的椅子,手中拿着青色竹筷,还有一个整块青玉掏出来的碗。   这也就罢了……那白色的堆纱织锦桌布是怎么回事?   刘迷何曾见过这样吃饭的阵仗,手里她师父那再粗陋不过的木碗和木头筷子她看了又看,怎么也不好意思往上面放了,别说碗了,就连她的手,她都觉得是前所未有的粗糙不堪。   那块盖在石头上的布卖了,怕是能买个上好的丹炉吧?   被人坐在屁股下面的凳子,说不定也能换好几瓶上好的丹药呢!   没见识的刘迷决然猜不到,她已经尽力去猜这几样东西有多贵重了,却还是摸不到它们价值的百分之一。   不过,她心里已经认定了明宵是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修真世家公子,不仅人看起来傻,还特别有钱。   端着红烧水潺走过来的宋丸子可没有她二徒弟的那些纠结,木盘子放在闪着流光的桌布上,她弯腰对正襟危坐等开饭的明宵说:   “以前在你那儿,食材都是你的,住的地方也是你的,我就没收你饭钱,现在我这顿饭可不便宜。”   探头看一眼那鱼,明宵道君眨眨眼睛看着宋丸子说:   “你收我饭钱是应该的。”   如此厚颜无耻地装乖,这个千年老妖精就不会觉得心中有愧么?一只眼睛饱受摧折的宋丸子在心里暗损着,全然忘了自己面对宿千行的时候又被人说过多少次的“装乖。”   明宵拿出来的“饭钱”不是灵石也不是灵丹,而是一对刀。   “我宗门中以前也有过一位体法双修的前辈,这是他筑基时用过的短双刀法器,名为‘到晓’,虽说品级不高,却也是现任海渊阁掌门衣红眉的师父徐夫人亲手所造,能通五行之灵力,又能增体修之巨力,你虽然没有灵根,可也算体法双修,这对刀就送你了。”   这“饭钱”可实在是贵重。   可见明宵要让自己做的事情也绝不简单。   看着这对在斜阳中静静躺于石桌的无色短刀,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只说:   “先吃饭吧。”   水潺比豆腐更嫩,又鲜滑无比,其中的骨头也完全不会伤到人口,刘迷前天才学会了如何吐鱼刺,今天这本事就没了用武之地。   将一点鱼肉从鱼身上取下来,在酱红色的鱼汤里蘸一下放进嘴里,再扒一口米饭……明宵一口又一口,吃了足足三碗饭两条鱼才作罢。   吃罢了饭,他轻拍了两下胸口叹息道:“这锦绣水潺被道友如此一做,恰能补益水灵根,对我这水火双灵根的修士也是多有裨益,多谢宋道友了。”   “吃完了饭就走,之前我们可是约定了,我身边不能有六大宗门弟子相随。”   “唉,宋道友之前也是爱说爱笑之人,和我也是有几顿饭的交情,何必张口就是什么约定呢?”   学着宋丸子在松海听涛楼中的样子翘起一条腿瘫坐在玉髓做的凳子上,明宵仗着如今的皮相秀气可爱,笑容像是不要钱一样地撒个没完。   宋丸子可不吃他这一套,如果说明宵针对自己还有道统之争的前提在,那他对蔺伶和木九薰两人的态度则让她不得不齿冷。   蔺伶虽然身负医修道统,却也拜了明宵为师,明宵不仅以她身上的余毒要挟明于期离开蔺伶,为了个区区道统之争又要将她舍给专门夺人灵根的宿千行。   木九薰说是明宵从栖凤山中捡回来的孩子,八品火灵根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的?为了逼她学炼丹之术一直逼到她自毁窍穴经脉,哪怕有一丝的怜爱之心,也不会让这样一个浑身是血的徒弟徒步走下九千九百云阶。   两个小姐姐的遭遇梗在她的心头,宋丸子也就懒得再与明宵口头周旋了:   “再过一刻,你不说你为何来找我,这‘到晓’可就不够让我再听你说话了。”   手中把玩着双刀,女修如此说道。   明宵的眸光一沉,看着短刀上的冷光映在宋丸子的独眼之中,终于开口道:“我来苍梧,真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从宿千行的手里把你就出来,另一件事则是调查九凤砂。把你救出来,也是为了请你出手,去了九凤砂上的煞气。”   九凤砂?   宋丸子觉得这名字耳熟,掏出了她从落月宗里顺出来的玉简开始查阅起来。   看着那明显是落月宗所出的玉简,明宵稚气的脸上眼角一跳。   九凤砂,是雷雨交加之时生长于苍梧深处的一种菌类,颜色炽红如火,上古时偶尔见到它的人都以为她是凤凰大神的粪便,才叫它“九凤砂”。此物碰到人身上就会腐烂成泥,采摘和使用都极为不易,能炼制一些极为偏门的丹药。   “九凤砂遇火则化为气,所以用它来炼丹时不能用火,只能是我等元婴丹师用真力将之点点炼化。”   随手想把在不远处“修炼”的刘迷点晕,想到她不是落月宗的弟子而是宋丸子的徒弟,明宵下手轻了很多,还招来一阵清风,让刘迷舒舒服服地缓缓躺在地上。   见自己的徒弟没事,宋丸子才接话问道:“这种东西出了什么问题?”   明宵道君苦笑了一下,才说:“实不相瞒,宋道友,九凤砂本是这无争界里唯一没有煞气的灵材,它是天雷之火锤炼过的灵气遇到了灵土和灵雨所生,我落月宗有一丹方名为火云涅煞丹,能将煞气转为灵气,就是用着九凤砂所造,可是……自十年之前起,无论是落月宗派出的弟子,还是其他宗门弟子采到的九凤砂全数都有煞气,这火云涅煞丹也是足足有十年不曾炼成了。”   火云涅煞丹,是落月宗的不传之秘,无争界有一传说,说落月宗的丹房中一丝煞气也无,所以才能成就那么多上品、极品的丹药,这话略有些夸张,可正是凭着这个丹药将煞气转为灵气,落月宗丹房里所成之丹比别处确实更好两分。   十年没有这丹炼成,凭着那些旧存的丹药,依着他们落月宗现在的丹房消耗可撑不了多久了。   “你们落月宗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宋丸子咂咂嘴,几千年的老门派花样儿可真多。   “我拿了一点九凤砂来,若是宋道友能将之祛除煞气,我明宵以道心担保,就算道统之争我落月宗赢了,也必金车玉马送宋道友去往上界。”   “得了吧,一肚子歪歪心肠的人,道心又值几块儿灵石?”   一只劲瘦的灰褐色手掌伸向了明宵,“你先拿来我看看。”   宋丸子没有明言拒绝自己,就说明此事有得商量,明宵低喝一声:   “宋道友,那你可接好了。”   明宵的手往袖中一捞,一片赤红中带着碎金的细沙似的东西便突然挥洒而出,宋丸子后退一步,手中包裹着灵气,像是在揉捏面团似的在那红砂雾中转动,过了好一会儿,那些红砂才在被她的灵力所彻底包裹,在她的手心之上聚成了一团。   “这种东西,可怎么吃啊。”   宋大厨认真研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吃?   水潺是龙头鱼的别名,又叫豆腐鱼,非常,非常嫩,江浙菜馆里常见。 第85章 斜月   所谓“砂”,在灵材取名中多指粪便, 比如赤金兔的粪便可以炼制金身丹, 便被人叫赤金望月砂, 这九凤砂之所以叫这个名字, 就是因为它曾被人误以为是凤凰的粪便。   其实它跟凤凰没关系, 跟粪便也没关系。   蒸炸煮……灵力像是一条被她任意把玩的细巧溪流, 在她的双手之间温柔流淌,裹着赤红色的九凤砂, 去到水里,去到油里, 去到热腾腾的蒸笼上。   没有任何气味儿,只是将那水,那油, 那气都变成了流光闪闪的红。   与其说是能吃, 看起来倒更像一种染料。   宋丸子看着自己锅里那微不可查的一点戾瘴之气,眉头微蹙。   这也就说明, 因为她心中的不确定, 她的调鼎手也并没祛除掉这九凤砂里的“煞气”。   明宵不知何时又摆出了一张玉石床榻, 外面还有一层白纱帐, 夜风撩动纱帐, 他盘坐其上, 看着宋丸子挺直腰板站在那口大锅的前面沉思。   真正说起来,九凤砂的品级尚不如天香豆,宋丸子能将天香豆做成吃的, 这九凤砂应该也有办法。   这也是落月宗最后的指望了。   明宵的手守在丹田的位置上,在那里,他虚弱的元婴正在有气无力地修养着,之前,他强行催动灵力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炼出的十颗没有丹毒的火云涅煞丹,本就心力俱损,加上之前抵挡天谴又没有好好休养,附在他体内的白凤涅火趁机反扑,将他的修为又打掉了一层,若不是有蔺伶的灵枢之水,怕是他这次难逃元婴溃散之危。   可就算如此,那十颗元婴大能练就火云涅煞丹也不过能让一个顶级丹房再撑个十年而已。   之前,明宵以为宋丸子这个食修是他们落月宗最大的威胁,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宋丸子扯起的大旗遮住了眼睛,宋丸子的身后除了那些对丹道不满的魑魅魍魉之外,其实还有其他的丹师。   比如海渊阁、比如各城自有的丹堂……他们竟然也在学宋丸子的调鼎手,反倒是落月宗,因为有跟宋丸子的道统之争在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学习调鼎手一事摆在明面上。   明宇师兄大骂那些人目光短浅,不以丹道正统为重。明宵却不以为然,没有丹毒的丹药谁都喜欢,这调鼎手明宵自己也学了,只是没学会而已。   就像医道的灵水浣脉之术,现在众人不也都以为是丹修为水灵根修士辟出的分支么?   可见若能将他道纳入己道,则无不可学之道,只是,己道,必须是己道罢了。   那边,勺中的汤水渐凉,宋丸子低下头就要去尝一尝。   “宋道友!”   明宵连忙喝止了她,没有祛尽煞气的东西如何能够入口?   “宋道友,你万不用以身试药,我无争界丹师验灵材之法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我现下就可教你一个口诀叫洞悉术,用稍稍一点灵气,灵材的药性毒性可一一辨识清楚……”   送上门的功法宋丸子不要白不要,收好之后,她又舀了一勺汤准备喝。   “宋道友,你!”   看着明宵的小脸气鼓鼓地成了包子,宋丸子摆摆手说:“我就尝尝味道,又不会吃下肚子,你着急什么?”   自觉自己干着急了的明宵又躺回到玉榻上,懒得去看宋丸子。   碰到人身上的九凤砂会立刻腐朽成泥,宋丸子先倒了一点儿汤到自己的手指上,果然转眼就从耀眼的金红成了泥汤。   见此情景,宋丸子仍没放弃打算,啜了一口九凤砂煮出来的汤水。   瞬间,明宵就眼睁睁看着宋丸子连吐带呕地把乌糟糟的泥汤子吐了出来。   “呕!后面这个味道真是太……呕!”   明宵光是看,就觉得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   没想到,等宋丸子漱了漱口,她又要往嘴里送了一口汤水。   然后又是一阵连呕带吐。   如是六七次之后,宋丸子蹲在地上,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泪水早都出来了。   明宵已经不再劝她了。   他也是一代丹道领袖,也曾经在无数灵材、灵火中寻求平衡之法,钻研最妥帖的丹方,虽然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可看着宋丸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想起了自己,还有他的师辈——那些在无争界里真正立下丹道传承的先辈大能。   人,先有一腔热血,然后就不停地折腾自己,还是先不停地折腾自己,折腾着,折腾着,就再不肯放弃?   这是他很久很久之前想过的问题,早就遗忘了太久,如今浮现在脑海,只让他微微一笑。   吐了太多次,嘴里都是苦胆的味道,宋丸子缓了半天,只能先往嘴里放一颗糖,把一嘴的苦涩压下去。   “明宵道君,你有没有觉得,从这汤水入嘴到我吐出来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身坐在玉床上的明宵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宋丸子却觉得时间真是变长了,之前半息之内这个九凤砂就会在她的嘴里变得又馊又苦,现在已经是一息之后才会开始变得恶心。   东方,日光熹微,宋丸子看着手里的九凤砂说:“明宵道君你先回去,这九凤砂我再琢磨一下,有了结果就找人告知你。”   “宋道友不用急着赶我走,我还要调查这九凤砂为何会沾了煞气,你慢慢研究,我在一旁等着便是。”   跟在身边?   刚从宿千行手里逃过一劫的宋丸子可万万不想自己的身边再跟着这么一个心思狡诈的元婴高手,哪怕他长得再讨喜都不行。   “明宵道君,当日的道统之争我们可约定好了,我的身边不会有六大宗门的底子跟着。”   “可约定中也说了,你可以与各大宗门弟子做交易。”抖了抖自己的衣摆,明宵道君晃着脑袋笑着说,“我与你做了一场交易,自然要交易完了再走了。”   ……   玄泱界东洲   通晓山上通晓楼,万事通晓万事通。   万事通姓万,名事通,虽说只有金丹修为,却因为知道太多事情,就连东洲的诸多元婴修士都对他礼遇三分。   此刻,万事通坐在棋盘前面,看着眼前那个娇娆妩媚,令人万分讨厌的家伙。   “沧澜界玉归舟的徒弟,宿千行啊宿千行,你这题目出的着实刁钻,不过,还好,我这万事通的名头没有砸了。”   一枚黑棋摆在天元的位置上,宿千行长目微抬,慢声道:   “你要是查不出来,之前吃的那螃蟹,我可要让你都给我吐出来。”   “哎呀呀,血煞魔君好生厉害。”嘴上如此说着,万事通的脸上却毫无惧意,反而回味起了几日前吃到的螃蟹,“天下至鲜莫过于那蟹,敢以一人之力挑动整个无争界丹道的食修果然名不虚传,要是来了玄泱界,我一定要找她去换些好吃食。”   听人提起了宋丸子,宿千行就觉得自己背上一痛,虽说自从他踏过界门之后就断了与无争界的种种牵连,可那痛都成了习惯了,短短几日还不够让他彻底忘记。   “先把我之前让你查的事情说清楚。”   “玉归舟只有一个亲传弟子,是他七十多年前从一户凡人家里抱回来的,起名,斜月。”   “斜月?”   这个名字与宋丸子之间的差距可真是比宋丸子与他外貌上的差距还要大啊。   “四岁修炼,六岁练气……修炼足足两年才练气,我还以为玉归舟找了个蠢材当徒弟,没想到她二十一岁就筑基了,二十三岁,以筑基初期之力重伤金丹妖兽,二十五岁便入了沧澜界的登临峰悟道,三十五岁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筑基后期……这修炼速度,比她师父还要厉害。”   万事通当然知道玉归舟,毕竟这也是在玄泱界璀璨一时的名字,不过再灿烂又如何呢?他这几百年中见了不知多少惊艳绝伦的天纵奇才,他们明亮,又渐渐暗淡下去,甚至只来得及亮眼那么一下,就永沉幽冥。很多时候,那些天才,只留给了万事通一个刻在玉简上的名字,和三句话——出身师门,如何成名,如何死去。   沧澜界至今还没有玉归舟的死讯传来,可是万事通知道,天道人心,都让他活不下去了。   “她是声震沧澜的第一天才,却时运不济,得罪了灵祭派的食修,被人当邪魔追杀,要是她师父还在,说不定还有些回转的余地,可惜玉归舟自身难保,乾元山就趁势将她逐出山门,她被追杀了几年之后就再无声息,多半是死了。可你又来问这么一个从未离开过沧澜界的人,让我不禁怀疑,这个叫斜月的女修没死,不仅没死,怕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搅动风云的食修?”   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宿千行才不屑去为旁人解惑,扔下行至一半的棋盘,转身往外走去,红色的衣裙飘展开,如一团霞光。   看着宿千行离开,万事通地下头,轻拍了一下棋盘,那黑白双子无人执子,却也从棋篓子里跳出来,吧嗒吧嗒地下着。   “我话还没说完,他怎么就走了?”搓了搓下巴,万事通拿出一枚玉简,在上面写下了“斜月”两个字,想了想,又在旁边写下了“宋丸子”。   “沧澜界第一美人,真不知是何等风华。”   他咂了咂嘴,随手一抛,那玉简便落入了房间的角落,等着未来某一天,上面的名字再被此界之人记住。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宋斜月,真是个让人怀念的名字,啥,美人?哪儿呢?   斜月沉沉藏海雾……就是她的命运啊。   所以叫丸子多好,一听就好吃好玩离不了,也死不了。 第86章 小小   “小小,给姐姐把木盆拿过来。”   明宵瞪大眼睛看了宋丸子一眼, 闷闷低下头, 手指一划, 那木盆已经飞到了宋丸子的手里。   “唉~”那正在炖着汤的“姐姐”一咏三叹地说, “小小, 你以为姐姐是懒得去拿这个盆, 还是想省着点儿灵力啊?小小,姐姐让你去拿盆, 是为了让你多走几步,你看看你, 本就是早衰之相,连一步都不爱走,可真是让你姐姐我忧心啊!”   被宋丸子勒令改换了一身白麻衣的明宵道君一头长发扎成了个小丸子, 又多了五六分的稚气, 被宋丸子如此数落着,他心知是这丫头故意为难自己, 心头的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小小, 不想干活就不干了, 等姐姐忙完了给你糖吃。”   嘴里如此说着, 宋丸子手上汤勺高悬, 一勺浓浓的羊骨汤已经凝成一条细线, 注入了竹筒里。   常来她这儿买热汤和丸子的修士都知道宋丸子这里东西简陋,经常就自备些器具,比如装丹药的盒子, 装骨汤的竹筒。   来买汤的人恰是昨天捆了是个丹师来让宋丸子收徒弟的那壮硕体修,见那白发小孩儿跟个小尾巴似的在宋丸子身后转悠,他咧着嘴说:“宋道友,你弟弟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伤了根基?怎么头发都是白的?昨天我看他穿了丹师袍,人又小,该是好教导的,才把他给带了来,没想到阴错阳差,倒让你们姐弟重逢了。”   三勺羊汤恰能将这竹筒装个八分满,宋丸子又起了一勺,将竹筒整个灌得满满的。   “我得多谢你把小小给我带过来,他是我至交的弟弟,从小就有早衰之症,不光头发眉毛都白了,脑子也不清楚,听说姐姐来了苍梧,他脑子一不清楚,也跟了出来,幸好被道友你遇到了,不然我那好友……”   婉转一声叹息。   宋丸子低着眉眼轻声道:“她也就只有这一个弟弟了。”   浪迹苍梧的人,谁的心里又没几件伤心事?听着宋丸子这样一说,周围的人尽数安静了下来,看向那“少年”的目光里也就多了那么一点儿怜惜。   从生至今千多年,经历过千年前的魔族之劫,西起西极,东到云渊,他明宵道君打退过多少妖族邪魔,又炼出过多少稀世丹药?何曾被人用这样的眼神围观过?!   可是,宋丸子就在一旁看着,用那只摆明了在看笑话的眼睛看着他,明宵道君深吸两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他这动作仿佛印证了他人生的不幸,又有那么一张好皮相,一时间几个女散修都对宋丸子嘱咐说万望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孩子,有位换肉丸的瘦削女修士平时必要连丸子的大小都要挑剔一番的,今天不仅没聒噪什么,递给刘迷的灵材还比平时多了一分。   “谁都不容易,我认识一个体修道友,也曾孕养过灵胎,可她时运不好,中了瘴毒,买不起药,拼着命把孩子生了下来,自己身死了不说,孩子也是……唉。”   苍梧之野,大凶之地。   宋丸子记住了那位女修士的脸,等过两天她再来换肉丸子的时候,会给她多饶点儿东西。   明宵心中的闷气也淡了些许,抖了抖袖口,站在宋丸子的身后不说话了。   “宋道友,后日在云水镇上有集市,几位金丹期的高手从苍梧深处回来了,据说带回了不少好东西,您也可以去看看。”一位瘸着腿来买羊汤的修士就守在锅边一口一碗地喝了五碗,喝完之后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在愈合,他一抹嘴,也有兴致跟宋丸子闲话了。   集市?   宋丸子眼睛的余光看见明宵抬起了头。   晚上,她教授刘迷烹饪之法——焖。   “凡人界在大暑前后鳝鱼最肥美,你们这的鳝鱼……大概什么时候都挺肥美。”   一位修士用来换肉丸子的鳝鱼足有二十多斤重,盘曲如一条大蟒,宋丸子只取了其中的一段儿来做。明宵给她的这对“到晓”刀果然极为锋利,这有碗口粗的鳝鱼身子被一刀断成两段都不用费力。   将鳝鱼改刀成肉条,顺便剔去中间的骨头,宋挽了个刀花,又把葱姜切好了。   葱姜爆锅,放鳝鱼条煸炒到肉身变色,用糖、酱油、蒜蓉、豆豉、鸡汤调和成汁倒在锅里炒匀,用文火细细焖炖。   手中的活儿做得极为利索,看得人眼花缭乱,宋丸子还没忘了自己如今是个师父,得教着徒弟。   “焖和烧的差别,就在后面这个火候上,同样是把食材翻炒到外面没了生色,焖,就是要一直微火,让这一锅都酥烂,烧呢,先是要让食材熟了,再改大火收敛汤汁。昨天我做的是烧水潺,今天改了焖鳝段,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吃吃看,跟昨天的有多少区别。”   今日的刘迷仍是不能说话的刘迷,一对眉毛展翅欲飞,嘴巴就是张不开。   看着在几十米外背对着她们小憩的明宵道君,宋丸子对刘迷说:“你要是不再骂客人,我就不再封你嘴了,你觉得怎么样?”   整整两天不能说话,刘迷都快憋疯了,看着宋丸子的眼睛,她连连点头。   “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弄砸了我的生意,让我生气,就把你给赶走了。可是你骂的那些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低声说话的宋丸子声音有些沉,落在刘迷的耳朵里,像是一阵风似的。   “我敢收你为徒,也没想过你当个孝顺徒弟,只要别惹了不该惹的人,你去骂谁,我也不过是封了你的嘴。”   嘴上的阵法解开了,刘迷揉着脸颊,只觉得自己过去两天是活在了无边地狱里。   宋丸子不肯放她走,那她就得给宋丸子下药了呀,说到底,刘迷有些怕,也有些不情愿。   端菜的时候,刘迷看着坐在那儿干等的“小小”,回想着宋丸子说的话,心中又有了主意。   油焖鳝段确实也是一道咸香可口极下饭的菜,配着白饭和烤的金黄色面果子,明宵吃得挺开心,差不多都要忘了自己这一天被宋丸子喊“小小”,被一群蝼蚁似的野修、散修叫什么“白发小不点儿”的事情了。万万没想到,吃完饭之后,那个只有筑基修为被宋丸子收成了徒弟的丹师居然在收碗的时候恶狠狠地对他说:   “光知道吃不干活,也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野兔崽子,当祖宗当到奶奶我头上了,屁股还没我巴掌大呢,脸皮倒是比城墙还厚。”   明宵怒意横生,猛地抬起头就要教训这个不知所谓的小辈,却看见宋丸子就站在这人身后,上手抱在胸前笑着看他。   昨日,明宵为了留下可是与宋丸子订下了“约法三章”,其中就有一条是不经宋丸子允许,他决不能伤人,尤其不能对宋丸子的弟子出手,一旦出手,不仅他要立即和宋丸子拆伙,宋丸子也不再研究那什么九凤砂。   就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明宵千年的涵养没有白修,竟然就这么冷静了下来。   骂完了明宵,刘迷心中也是忐忑,一种小白兔在大老虎面前扭秧歌的感觉油然而生,可她转头一看,宋丸子竟然前所未有地沉了脸,那些莫名心思一下子飞了出去。   虽说欺负个身有残疾的小孩儿不怎么厚道,但是为了别夹在苍丹阁和宋丸子之间,刘迷还是决定拼了。   却绝没想到,她身前的这“小孩儿”把宋丸子沉脸的表情理解为了她在提醒之前的约定。   随便变了个脸就能让别人有那么多兜兜转转的心思,宋丸子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想了什么,可也能猜到个六七分,转过身,她笑容满面地去研究那什么九凤砂去了。   今天她想试着用九凤砂调出来的油做个烙饼,看看能不能让这东西不再入口即腐。   “小白毛儿,你不用看我,我告诉你,以后她不在面前你就得听我的,不然我就把你的鞋子脱下来塞你自己嘴里!”   “白毛野兔崽子,来收拾东西!”   “怂种,去把这些草扔了!”   “眼睛白长的?让你择菜,你看你笨的跟投胎忘了带脑子似的。”   居然每一次都能叫得不重样,宋丸子守着锅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二徒弟的《骂架大全》,心里一阵阵地暗爽。   手下做油饼的速度也带着喜意。   “呕!”   可惜了,掺在了油里的九凤砂依然是九凤砂,和着面也让是放了三年的臭面味儿,竟然比前一天更难吃了!   抠着自己的嗓子眼儿,宋丸子想起来自己做面饼用的是能提升灵材效力的玉谷粉,脑中突然一道灵光闪过。   如果说,这九凤砂遇人便腐不是因为这灵材娇惯,而是因为它正在起着某种效用的话,那么这玉谷粉自然能让它的效力更强。   像是打开了一扇门,宋丸子猛地挽起袖子,露出了自己褐色的左臂,她深吸一口气,先运行体修功法在每个毛孔血脉中都蓄积了灵力,然后再调度白凤涅火到自己左臂经脉处,最后,她把一层九凤砂的汤水抹了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果然,这九凤砂朽烂的速度比之前慢了很多。   也就是说,这九凤砂之所以遇人便腐,就是因为它要吸掉人身上的什么东西,若是这个人身上的灵气是充满每一丝血肉的,那么这东西在那人手里就不会很快腐烂。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清毒小能手? 第87章 不同   将灵力汇聚于舌头乃至整个口腔,宋丸子直接把一勺的九凤砂放进了嘴里, 谢天谢地, 这次她终于真正尝到了九凤砂的味道   ——微微有些酸, 像是……酸杏儿泡了水的味道。   “呕!”   背对着宋丸子被那个不知所谓的女修士催着干活儿, 听见宋丸子又吐了, 明宵的手上顿了一下。   “生了一张好皮子裹了一副懒骨头是吧?手不会动就剁了算了, 别跟我这儿装少爷!”   刘迷立着眉毛开口就骂,脸上凶得很, 只不过,她也没蠢到家, 这个叫小小的一看就很有身家,为了别让他一怒之下用法器把自己剁了,她到底没有像骂那些散修一样问候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外加祖宗十八代。   即使是这样, 也是明宵此生从未经历过的责骂, 他在心里默诵着《清净心经》,权当这人的言辞是让自己炼心修行, 可是这些年他被白凤涅火层层削减灵力, 身体越来越小, 心境也不复从前, 不管怎么诵经, 他心头的火都在隐隐烧着, 怎么也不能完全压下去。   就在这时,刘迷从他身边端着两个木盘子路过,他突然皱了一下鼻子。   第二日, 看着刘迷对明宵动辄责骂,很有些修士看不过眼去。   “宋道友,你这徒弟你也得管管啊。”一位常和宋丸子往来的体修如此说道。   白发小少年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还要被那跟他差不多高的女修士骂过来骂过去,着实让人觉得可怜,哎呀,白发揪揪都垂下去了。   面对这些话,宋丸子挂着一贯热络可亲的笑脸小声说道:“小小从小被家里娇惯坏了,这次他擅自从家里出来,害得她姐姐担惊受怕,险些折在了这苍梧,他却仍不知反省,只当自己已经是个修士,便有了通天倒海的本事,我有心让他多经历点儿挫折,才让徒弟带他做点小事,锤炼一下。”   女修士说得话句句在理,听得那心善的体修连连点头。   “我何尝不知道如此行事有越俎代庖之嫌,可他姐姐如今正伤着,还满心惦念着他,生怕他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就连凡人都知道惯子如杀子的道理,我那好友身在局中却只想恨不能为他扫平天下所有艰险,如此下去,我只怕他们姐弟二人越发生分了,只能自己出面当了这个坏人。”   这是何等的言辞恳切,何等的情谊深重?!   那修士再看看被刘迷骂作“懒鬼托生”的“小小”,像个小鹌鹑似的缩着肩膀,心中仍觉得不忍,却转过脸去,再没说什么。   宋道友的这一番心意,可万万不能被辜负了呀。   明宵道君假作被欺负的小可怜样子,本是想借了别人的手让刘迷再不敢为难自己了,却不成想宋丸子竟然来了唱念做打的全套本事,还给自己镀了一层的功德金光在身上。   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宋丸子一行人每日且行且卖着各色灵食,为了让这苍梧的修士们好找些,她找了一张有破洞的羊皮,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味”字,每当开始卖灵食的时候就挂出来,权当是招揽生意的幡子。   大多数修士是“寻味而来”买了灵食就走,也有越来越多的修士是来了之后端着木碗吃吃喝喝,待到碗盘全清了才走。   端着碗吃东西的,排着队等着买东西的,人们聚在一块儿就开始聊了起来。   说的最多的还是后日的那“云水集”。   “听说他们这次抓了一只吼天狮,连海渊阁的人都想把它买回去炼器呢。”   “我本来存了点儿涂涂草,本想跟苍丹阁的人换些灵气丹,宋道友来了,光是一袋子云香豆都换够了我要的丹药,现在我跟人约好了进西苍梧寻宝,那点儿涂涂草我还是换个防身的法器吧。”   “归家的锁鱼甲就不错,价钱还公道。”   “宋道友的汤水和肉丸确实是帮了我等大忙啊,昨天还有人问我,宋道友是不是真有能与无垢丹相媲美的东西。”   摊前,也有修士看着宋丸子给他装着羊汤,低声问道:   “宋道友,后天的云水集,你去么?”   “去啊。”宋丸子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小少年,面带慈爱的微笑,“他难得出来闯荡,我也要带着他去长长见识。”   明宵没吱声,他确实想去云水集上探查点东西,却不知道宋丸子这么说到底是为了故意恶心他,还是已经猜到了他也想去。   “有人要用中品灵石换你的无垢丹,你换么?”   转回来在汤碗里撒点羊腿肉,宋丸子又笑说:“我那叫云香臭豆腐,不叫无垢丹。”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东西是不是真能祛除丹毒啊?   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宋丸子,听她说慢慢说:“云香臭豆腐是我用云香豆做的,稍微费了点功夫却不麻烦,你们谁要是想买,只管拿东西来换,东西好的,少一点就能换,东西要是不那么好,数量多些也能商量,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嚯!无垢丹还不金贵?那可是流月城里都找不见的好东西!他们这鸟不拉屎的苍梧之野可是有不少人连无垢丹的名字都没听过。   宋丸子居然说换就换了?   站在队伍末尾的一个修士脸颊泛青,手里拿着的是用水蛇皮扎了一把的冥水荇草,听说宋丸子居然愿意跟他们换能祛除丹毒的东西,他踉跄了两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前面。   “宋、宋道友,我、我有一块寒水石,能、能换、你的……”   寒水石?   看着那指甲大小一块儿的黑石头,宋丸子先查了一下玉简。   能帮助修习火系功法的修士平稳心境,还能避暑驱热。   要说是多好的东西,倒也未必,可是……看看随着天气渐热,越发像个蒸笼似的四下里,宋丸子拿出了五块臭豆腐,看着这人脸颊凹陷显然已经丹毒极重,就又拿出了三块儿。   “这三块是赊给你的,八块一起吃下去,应该能将你身上的丹毒都解了。”   一群人被臭豆腐的气味儿熏出去三丈远,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凑了回来,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黑漆漆的小方块。   见众人围着自己,那男人一闭眼,当场将八块臭豆腐往嘴里塞去。   一刻之后,不少修士都两眼发光地看着宋丸子。   这些天里宋丸子卖的那些肉丸和汤水真的能增补灵气修复身体,他们心里也信服了这个食修是有真本事,如今看她拿出了从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这些在密林泥潭中与虫蛇鼠蚁打交道的凶悍修士们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   就连刘迷都被那个臭豆腐的效果吓到了,缩在一边儿,眉毛都怂成了个八字,还想拽着小小,那“男孩儿”却没理她,只用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站在锅前仍然调制汤水的那个厨子。   “宋道友,你卖的太便宜了!”   寒水石虽然少见,比起无垢丹又算的了什么呢?   “一斗*云香豆,我能出五十斤豆腐,无非是废一点时间气力,三四天也就得了,也就是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要是能多几个人帮忙……我在流月城的时候可以半个月就做了几万斤的臭豆腐。”   几万斤!半个月!   什么时候祛除丹毒的东西就这么不值钱了?   宋丸子还没忘了自己要收徒的事儿,一边儿吹着自己这臭豆腐做起来多容易,还嘱咐这些散修们帮她传传话儿,只要能吃苦的,无论修士凡人都可以来试试能不能当她的徒弟,要是有丹师的底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话注定在一天之内就传遍苍梧边缘。   苍梧的人以穷苦闻名,因为吃不起什么丹药,大多数人体内的丹毒也没比旁处人更多些,反而是些体修因为日日劳作,体内竟然都没有什么丹毒积留。   就算如此,宋丸子这小小的摊子也差点被来买“云香臭豆腐”的人潮给淹了,她看着那些灵材眉飞色舞,忙得脚下转圈儿也开开心心的,刘迷就惨多了,个子小,腿也短,忙得都顾不上骂明宵了。   那白发少年退后又退后,远远地看着那个扎着发辫儿的高挑女修士。   千年以前,他和他师兄跟着落月宗的长老们踏云而行,为这刚经历了浩劫的无争界遍洒丹药,那时候,多少凡人修士匍匐在地,把他们当做这世间救苦救难的神明。   如今,宋丸子在做着一样的事情,却不像个神明,只像……只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丸子。   这是食修的道么?   和他们所做的事情明明是一样的,为什么又仿佛完全不一样?   傍晚,刘迷瘫坐在地上看着宋丸子在石板上“咄咄咄”地敲打着一些带着腥气的干烂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想说话都没力气了。   “你在做什么?”   明宵歪头看着宋丸子木棍底下那堆草里碎砂乱飞,只觉得真是粗糙到有趣,还没忘了卖弄学识:   “这石花长在海中石上,虽然有些灵气,又能静心养气,可是其一是取材不易,其二是效用不及其他灵材,所以我从未用它来炼丹,你这是要用它来做什么?”   把捶打过的“烂草”放在水里浸泡,宋丸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些细线,手指翻飞地编起了了东西。   “我觉得这石花有些眼熟,试试看能不能做一碗凉粉。”   凉粉?那又是什么?   细线编成了小小的兜儿,宋丸子把那块寒水石放进去,一收口,接着两边的线头对起来一系,就成了一个挂坠。   把沁着凉气的挂坠从刘迷的脑袋上套下去,她转身又去忙她的凉粉了。   “唉?唉?这是……”   刘迷傻乎乎地看着自己脖子上的寒水石,再看看宋丸子,一对眉毛都惊讶到要飞起来了。   石花菜泡透后洗净,放在锅中一直煮到汤水成了金黄色,过滤冷却那汤,明宵看着那明明是一锅汤的东西在冷下来之后竟然成了一整块,心中大觉好奇,待看着宋丸子把凉粉切成小块儿,用醋、盐、蒜泥、芫荽末儿调味儿,宋丸子让他这水火双修的元婴大能将这凉粉又冷了五分,他也没生气。   “好吃么?”   点头。   看着明宵雪白的发顶,宋丸子摸了摸下巴。   要是用这石花菜似的东西将九凤砂的汤水凝结,那就有些像是她在凡人界吃过的一种酸糕了,既然能成菜,她也就能去掉其中的煞气。   只是……这件事她还不能让明宵知道。   毕竟,她还没想好,自己要用这九凤砂从落月宗的手里换到什么好处。   再说了,元婴大能被骂成小可怜儿的戏码,她也还没看够呢。   夜半时分,虫鸣细细,手里攥着那块儿寒水石,刘迷快步往前走去。   那食修她奈何不了,散神丹她也下不了,还是暂时离开苍梧去往别处躲躲再说吧。   “去她奶奶的,还给老子东西,老子稀罕啊!”   嘴里这样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刘迷的手却片刻都没松开过。   “你要带着那颗散神丹去哪儿啊?”   月光下,一道雪白的光晕缓缓落下,白衣白发的少年站在了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酸角糕!酸角糕!   *明斗,一斗15.4斤,出豆腐2.5到4倍重,我取了个中数,毕竟宋丸子是修士么。 第88章 匹夫   我之前那些天里莫不是瞎了?就连自己骂的到底是个大能还是个人傻钱多小少爷都分不出来?   被“小小”的灵力威压所震慑,匍匐在地上像是只脏兮兮的胖老鼠, 刘迷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榨出血了。   疼啊, 越疼, 她的脑子里越清醒了, 清醒地头脑空空。   宋丸子那家伙知不知道这个人比那什么号称苍梧四圣的金丹修士还厉害?   “哼。”   手里把玩着那颗“散神丹”, 明宵轻哼一声, 瞥一眼那萎缩成一团的刘迷,心中不禁疑惑宋丸子到底是怎么选的徒弟。   之前那个食修首徒是个凡人也就罢了, 搔首弄姿,一身的俗气, 真真正正的庸脂俗粉,得天之幸习得了《调鼎手》这等秘术却不知感恩,在落月宗的时候只知道站在宋丸子的身后, 何曾有一点为人徒弟的本分?偏生这等人却被宋丸子护得好好的。   这次这个刘迷就更可笑了, 贪生怕死也就罢了,言行粗鄙不堪, 又持心不正, 如今天下能让宋丸子手把手教着这食修之术的有几人?她非但不以为荣, 还一直怀着二心。更何况, 她自身也平庸到谈不上什么资质, 莫说落月宗, 随便哪个小宗门都不会收这人进门。   宋丸子竟然还亲手做了寒水石的吊坠给她。   苍梧的夏天真的湿热无比,掌心里的寒水石攥得那么紧,刘迷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汗水一层层地流了下来。   是汗么?还是血?   “散神丹要用到的几味材料, 可不是你一个区区筑基期修士能驾驭的。这丹药是谁给你的?”   见刘迷趴在那里不说话,明宵眼角一抬,更加磅礴浩荡的威压使得方圆百丈虫鸟无音。   刘迷的嘴角渗出了血。   她的脸埋在土里,那对戏多到不行的眉毛与腐草纠葛在一起。   “那些人给你散神丹是让你害了宋丸子的,你没有依言而行,还想带着丹药离开,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么?”   在闻到散神丹气味的时候,明宵就想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他们落月宗与食修相争,那些旁系丹修和其他门派除了浑水摸鱼占好处之外,也可以在宋丸子的身上下手,他们已经手握了调鼎手和食修的配方,杀了宋丸子,他们也占了食修的便宜,又能让落月宗要么输了道统之争名声大丧,要么就元婴陪死,满派修为不得寸进。   呵呵,龙虎相斗,这些魑魅小鬼也敢趁机出来作伥?   刘迷咬紧了牙关,齿缝间已经是血红一片,可她就算疼到嘴唇都合不拢了,还是没有说话。   她越是这样,明宵越不肯让她好过,这么个毫无出众之处的女修居然骂了自己足足两天,他眼下还让她活着,只是因为自己想知道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而已。   刘迷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能咬紧了牙什么都不说。   苍梧之野的人,必须怕死。   因为不怕死的人,总是死得最快的。   她怕,她比其他很多人都怕。   可是她就是忍着疼,一言不发。   “你说,你要是选择把散神丹交给了宋丸子……她会怎么做?”   这是明宵很想知道的一件事。   无论在哪里,宋丸子这人的身上总有些莫名的东西,让人注意到那个并不起眼的她,她口中说着什么活人之法,她随随便便就能把清除丹毒的东西慷慨相送,明明自己还穷的叮当响,她把别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和方子撒得整个无争界都是,她还敢以一人之力与硕大落月宗立道统之争。   这样一个人要是被人所弃,那表情该是多么精彩?   如此想着,明宵心中就有了主意。   “你眼下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倒不如帮我做点事。”   那团白色的月华似的光晕,飘到了刘迷身前一丈远的地方。   明宵垂下手,身上那身白色的麻衣早就恢复了宝衣的模样,大袖一垂,就掩住了那颗散神丹。   再抬起手的时候,他把那丹药扔在了刘迷的面前。   “你回到宋丸子身边去,把这颗药给她吃了,我便收你入落月宗的内门,百年内保你金丹有成。要么,你不给她吃这丹药,告诉她是谁给了你这丹药,从今以后乖乖当她的弟子,二十年后道统之争有了结果,我再送你一场天大的机缘,别说金丹了,几百年后修成元婴,也不是不可能。”   乖乖地当宋丸子的弟子就能得到如此好处?   可见那乖并不是向着宋丸子乖,而是向着他吧?   明宵的话落在了刘迷的耳朵里,又仿佛没有,直直地往下落去,没在她身体里留下一点痕迹。   “不做也没关系。”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明宵那双孩子的眼睛眨了眨。   他已经几百年没有杀人了,当一个人的修为和地位高到一定的地步,他的双手必然是干净的,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让其他人去杀了那些让他不高兴的人。   更多的时候,当他把死亡当做另一条路放在别人面前,那些人就会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因为他们毫不怀疑他做不到。   刘迷终于说话了,她的嗓子里噎着血沫儿,一双手已经在地上揉烂了,头还是低着的,声音短促又含糊,任明宵灵识强大,也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什么。   “再说一遍。”他撤去了威压,让这只蝼蚁能有机会喘息。   “咳!”   刘迷咳出了一口血,接着,又一口血。   元婴修士举手间就能杀死成千上万的筑基修士,明宵又是整个无争界的元婴法修中最道行精深的那几人之一,能从他的威亚下活下来,而不是直接被灵力挤爆内脏经脉,已经是刘迷命大了。   “我说……”   矮个子的女子抬起头,她的眉头有些纠结,上面沾了泥土,眉尾还是上挑着的。   “操!你!妈!”   明宵的表情就像刘迷吐在地上的血一样干掉了。   几天之前,在明宵还没出现的时候,刘迷曾经听着宋丸子讲过一个故事,说的一些凡人误了凡人皇帝定下的时间,要是赶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只会被砍死。   “‘同样是死,’他们说,‘我们还不如为大事而死,江山倾覆,风雷不歇,也可做送葬的锣鼓,总好过无声无息地被刀斧手砍了脑袋。’当一个人再无活路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跳起来,试试能不能捅破这天。”   踩着晨光准备肉丸子和羊骨头的时候,宋丸子真的很喜欢讲些凡人界的故事,真心地说,刘迷也挺喜欢听的,比起这个故事,她更喜欢什么女扮男装生死相随、什么花前月下公子小姐……可是到头来,她记得最深的还是这个故事。   “后来呢?那些人怎么样了?”   “死了。”   那时候,刘迷的眉毛耷拉了下来。   “不过想想,匹夫之争,也能天崩地裂,凡人界几千年,迟到者又多少,被人们记住的,也不过是他们这些人而已。”   可恨我在这幽暗深林,只有月亮和星星看得见我捅了天的样子。   个子是矮了些,可这天,也不怎么高啊。   明宵真的想要杀了她。   甚至不用口诀,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将她碾死无数次。   这个世界上,把自己活成别人心里一根刺的,只要宋丸子一个就够了。   她该死。   “你以为你了不起。”从地上爬起来,刘迷扬起脑袋,嘴角的血被她用手背抹了一脸,“让别人干什么,别人就得干什么,凭什么呀?不就是修为高么!修为高你就杀了我好了,你姑奶奶我眉头抖一下,我跪下来喊你爷爷!什么狗玩意儿还,还选,还选来选取,老娘都不选,你也不用假惺惺地威胁了,来,这儿,先给我来一下!七十二道风火刃听过没有?就用那个,把我片得细一点儿,快来!”   她该死。   刘迷抖着手,左手那颗寒水石嵌进了她的肉里,她动不了,就用右手摸着储物袋,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破旧的丹鼎。   “片好了,就把我扔进去炼了!没把我练成白灰沫沫儿算你这个元婴修士是猪圈里钻出来的杂种!”   “我就是想活着!我就是不想害人!你们就全都不让我活!贼老天不讲理!让你们这些五行缺德的东西有了任意妄为的本钱,恨不能别人都跪下来舔你,凭什么!”   深林里,风都寂静了,只有刘迷一个人的叫骂声。   她该死。   明宵的手中一团灵气汇集,足以让刘迷彻底地灰飞烟灭。   “今日你们容不得我活!总有一天,天也容不得你活!到时候你要是怂了,可就输给我这个杂牌子丹修了!”   一脸血污泥土的刘迷双眉竖立。   突然,她瞪大了眼睛。   ……   几里之外,宋丸子踩着大黑锅疾驰而来,一路不知多少草叶被压倒。   明宵道君的手段确实高明,一点点的助眠丹香气就困住了她。   要不是事先将阵法编在了了给刘迷的寒水石吊坠上,她根本就没办法从那沉眠中醒来。   可惜,还是晚了。   等她赶到的时候,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另一个低头看他。   “他不是好人!”   刘迷指着倒在地上的明宵对宋丸子大声嚷嚷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为什么不叫小明呢? 第89章 傻子   “把元婴修士骂吐血这事儿,够你吹一辈子的。”   走在深林之中, 宋丸子这样对刘迷说道。   明宵周身经脉隐隐泛着白光, 脸上一片赤红, 透着不祥之意, 把他仍在原地也不是办法, 宋丸子只能把他装在锅里, 想着是拖着找个有医士的地方,要是能找来个落月宗的修士, 把他送回到疏桐山上,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没想到把明宵放在锅里, 他身上竟然着起了白色的火苗,那些火苗乍烧起来,就被宋丸子的大黑锅给吸掉了。   白凤涅火, 宋丸子天天用它来炖羊炖牛炖肘子, 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看见那些火苗被大铁锅收走, 她也只担心这白凤涅火会不会做大之后再突破阵法欺负别的灵火, 尤其是地火之精那个小可怜。   而明宵身上的白焰被吸掉了一些之后, 脸色倒是不那么吓人了, 神情也安详了许多。   刘迷身上也受了伤, 宋丸子压着她吃了几碗羊肉汤泡面饼, 身上的伤势略有好转,只是很多细处需要细细调养才不会留下后患。   自己的这个二徒弟长得也小,宋丸子很诚恳地让她也做锅里去, 这锅装下两个小不点儿不是问题,她用阵法操纵着,拖起来也不累。   偏生刘迷借着自己怒骂元婴大能的气势竟然豪气纵生,说什么也愿靠近明宵这“小人”,只用一只手把在锅沿儿上,一步一挪跟在宋丸子的身后往前走,没走几步,就被宋丸子一拎领子,扛在了肩上。   眼前摇啊摇啊,就是宋丸子穿着黑色衣服的腰背,还有地上各色的草叶。   夜风里,苍梧仍不见凉爽,刘迷却觉得舒服极了,脖子上挂着的寒水石垂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听见师父说她能吹一辈子,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被吓破胆了,胆子就更大了。”   “行至无路之处就敢披荆斩棘,你这脾性很有你师父我的风范啊。”   宋丸子这么说着,竟然还拍了拍刘迷的屁股。   “等腾出空儿来,师父我给你整治一只烤全羊,挑只肥的嫩羊,把外面那层烤成了油酥壳,里面的肉又嫩又香,一刀切开就流出油水来,包管你吃的肚子溜儿圆,百病全消。”   烤全羊?   肚子里羊汤面饼还没消化呢,被宋丸子那瘦硬的肩膀抵着,没从她嘴里   “你刚刚那句话,是在夸我么?”   宋丸子眨了眨眼睛,看着脚下的路,笑问道:“哪句?”   刘迷的小短腿蹬了两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来干坏事儿的。”   “你来了之后干过什么好事儿么?我客人都要被你赶走了。”   刘迷又想蹬腿,可她实在太累了,垂着的手揪着宋丸子后背的一点衣服,小声地说:   “我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苍丹阁也没几个好人,你还是别在苍梧呆了,他们的手段多得很,比我嘴还脏。”   “唔,那是挺脏的,没事儿。”   宋丸子拽了一下大铁锅,语气轻快地说:“我们有他在手,他要利用我帮他,我也可以利用他做事儿,”   “他也脏。”   “所以我利用起来也不心疼啊。”   大锅里,那白发少年皱了一下眉头。   走路无聊,宋丸子把刘迷在自己身上换了个肩膀扛着,又开始讲起了故事。   “徒弟啊,这次我不讲凡人界的故事了,我给你讲个修仙界的故事好不好?”   刘迷的身上还在隐隐生疼,宋丸子走路的姿势还挺晃,她想睡也睡不过去,只能听着。   “从前有个修仙的小傻子……”   小傻子天资不错,还被一个宗门的长老收为徒弟,那个长老是个很好的人,把小傻子从一个小婴儿养到了四岁,就开始教她修炼。小傻子是个别扭的性子,师父教了她更简单的修炼之法,她却不愿意,一整夜一整夜用最笨的法子看星星,看了整整两年,才一夜之间引气入体,变成了个修士。   自从有了小傻子这个徒弟,长老就不再出门了,每日自己弹琴吹箫,要么就教徒弟,很快,就把小傻子教的跟他很像,善良、执着。   小傻子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地久天长,就像东升西落的太阳一样。   可惜,她的以为的错的。   长老要闭关,闭个必死之关,小傻子不知道自己的师父再也回不来了,还天天守着潮汐和星海,想着等师父突破之后她也就成了金丹修士,到那时,她就可以跟着师父去别界游历了。   小傻子还有个师兄,跟她不是一个师父,却对她很好。   “那师父死了之后,小傻子就跟师兄在一起了吧?”   说起这个故事,宋丸子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绽放的花儿一样,扑簌簌地开在了人的耳朵里,刘迷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听见刘迷的猜测,背着月光行走的宋丸子略略低头,唇角勾起了极为冷峭的弧度。   “后来,小傻子自己闯了祸……”   那祸很大,她一个人被一个门派追杀了一年,她的师门却把她驱逐了,不让她再回去,只有她的师兄还一直在暗中帮她。。   小傻子的运气还不错,那一年多的光景里,她虽然险象环生,到底还活着,不仅活着,修为也增加得极快,隐隐有了突破的迹象。   如果突破成功,她就能成为整个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长老,那追杀她的门派里本也没有元婴修士,她就更有了抗衡的资本。   为了突破,她藏在了一个叫沉雾迷岛的地方,闭关无日月,她怕师父出关后找不到她,就只把自己的藏身之地告诉了她的师兄。   两个月后,她师兄找了过来,告诉她,她的师父要死了。   “小傻子也活了几十年,却从来没想到人的心能脏到什么地步,她师兄的修为本就比他低,趁她心神不稳的时候,突然用灵器攻击与她,把她打倒在地。”   宋丸子扛着一个、拖着一个在林子里走了半宿,都还没到云水镇上,天将明的时候,明宵醒了,她的故事也才讲了一半。   明宵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唤出水镜看自己的脸,一见那是那张十二三岁少年的孩童面孔,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看见宋丸子扛着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他自己,却坐在一口大锅里。   “明宵道君,昨晚我徒弟诗兴大发,想踏月散步,你一个元婴期大能跟过去是想做什么?”   诗兴大发?!踏月散步?!   被宋丸子扛了一晚上都没事儿,刘迷现在却觉得有些想吐了。   明宵站起身,发现以自己如今的矮短身材不能从锅里爬出去,想要催动灵气,却又怕再诱来他体内的白凤涅火,如今没有蔺伶跟在他的身边,他这次火毒攻心没有把自己一把火烧回到垂髫小儿已经是得天之幸了。   “明宵道君,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只管吱声么,这点儿小事儿我还是能帮忙的。”   看穿了明宵的窘迫,宋丸子长臂一伸,另一只手往下一压锅沿,就抓着他洁白的后衣领,把他从大锅里给拖了出来。   被人拎着的明宵明宵在心里默念着《静气普善经》,现在不是与这食修置气的时候,他得让自己的心境彻底平复下来才行。   小小少年的脸上清净出尘,极为养眼。   宋丸子见他不跟自己说话,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她整夜里忙来忙去又在林中走了这么远,手上早就满是黑灰,在明宵的脸上一捏,就像是白玉上趴了一只癞蛤蟆,要多显眼就有多显眼。   既然明宵醒了,那也不用急着找懂医术的水系修士了,宋丸子把刘迷轻轻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板儿。   这一晚上,刘迷是前所未有的过瘾,明宵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屈辱,她呢,就是折腾,折腾着找人,又折腾着求医。   “明宵道君,你把我徒弟弄伤了这事儿咱们得算算账吧?你这算不算是落月宗对我食修一道出手了?还要塞我徒弟小药丸儿,你怎么这么豁得出脸去欺负人呢?”   那颗“散神丹”被宋丸子捡了,刘迷跟她说过了这到底是什么,她却还装作不知道,义愤填膺地跟明宵道君“讨公道”。   “我不计前嫌,帮着你们落月宗想着祛除九凤砂中煞气的方法,你们就这么对我徒弟出手,真是令人发指,我必要把这事儿传遍整个无争界,让其他五大宗门来评评理!”   看看那丹药,再看看宋丸子,还有躺在树下休息的刘迷,明宵可不信刘迷能骗的了宋丸子,眼下这局面,显然是这二人已经沆瀣一气,联手来诈自己了。   “宋道友,你……”   “晚上我拖着你走的时候,手掌磨破了,虽说如今已经痊愈,可是那锅上留了血迹可做证据,我受伤了,还是为了你明宵道君受伤,按照约定……”   其实那血是刘迷吐上去的,不过,这不重要。   明宵张了张嘴,突觉心气不平,连忙又念起了静心口诀。   那边,宋丸子还掰着手指跟他算账,说是算账,却是胡搅蛮缠到了极点,字字句句都往明宵的心窝里扎。   “十块上品灵石!”明宵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还有我徒弟的疗养费。”   明宵忍着心头的一口气,话都是憋出来的:   “二十块!”   “成交。”   宋丸子转身,冲着刘迷眨了眨眼。   骂人骂爽了有什么过瘾的,骂完了人,那人还得给你灵石,才更过瘾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拿钱拿钱拿钱! 第90章 价码   二十块上品灵石,当初宋丸子上落月宗求医, 被人开口要十块上品灵石做诊金, 当时荆哥就说把整个长生久拆卖了, 也就将将凑出来, 二十块上品灵石, 可是足够买两个长生久的。   宋丸子却知道, 这些钱对于明宵这个落月宗的三大元婴之首根本不算什么,掌管天下丹道的落月宗本就是整个无争界最有钱的地方, 明宵当了几百年的落月宗掌门,想在这无争界里找到比他更豪富的人怕是也极难了。   可纵使再有钱, 明宵说到底也是个几百年难得出门一次的老人家,以他的修为能力,想要花灵石也不容易, 也就没有一定要带着的必要。   搜遍了储物袋里也不过只有十二块上品灵石。   宋丸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无争界上品灵石的模样, 和其他品阶的灵石一样,上品灵石也是水火两种属性的居多, 一块大概有人的半个手掌大小, 通体剔透无暇, 隐隐有一层流动的宝光, 拿在手中就能感受到澎湃的灵气。   “二徒弟啊, 你说, 有钱人,不,有灵石的人掏灵石出来的时候那气势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早就听得目眩神迷, 心中对宋丸子无比崇拜的刘迷子先是看看面无表情的明宵,又看看宋丸子,最后目光落在那堆灵石上真是拔也拔不下来了,她师父好歹也曾出身名门,眼界不差,看见了上品灵石只是把玩赞美一下便罢了,她入道六十载可是连中品灵石都没见过。   唉,自己这徒弟威武不能屈的骨头是有了,富贵不能淫的境界还是差了些。   见徒弟晕头晕脑不能接自己的话茬儿,宋丸子还是不放弃挤兑眼下不能动怒的明宵。   “明宵道君,剩下的八块,用不用我捎信儿去落月宗,让他们给你送来?”   白发少年垂下眼睛,手又从大袖中掏出了一团白色的莹光,往宋丸子身上抛去。   “衣红眉亲手炼制的月华宝衣,通脉境体修,立剑种的剑修,或是金丹境界法修的全力一击,它都能拦下十次。”   接过宝衣,宋丸子也不得不为明宵道君财大气粗的气势所倾倒,这样一件宝器就连归舟道人都没有,要是拿出去必要引得整个无争界一阵风雨波澜,明宵却只是拿来抵账的。   将宝衣抖落展开,宋丸子听见自己身后刘迷一阵重重的吸气声。   这衣服做成了广袖裙子的样式,白光中带着微蓝,细看去,这裙子也并非是纯白色的,水蓝色暗纹勾勒其间,让它隐隐透出了一股水寒之气。   美得如梦如幻。   “这裙子可是好东西。”   咂咂嘴,宋丸子把这宝器叠吧叠吧收在了储物袋里。   “就是不合我这厨子穿,不过明宵道君这么有诚意,我也就勉强收下了。”   勉强收下了?!   你捧着上百上品灵石去海渊阁找衣红眉,你看她会为你做衣服么?别说,那财迷也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明宵长出一口气,让自己别心境崩乱,过了一会儿又声色淡淡地对宋丸子说:“宋道友,这宝器足以抵了那点欠债了吧。”   “够了够了足够了。”宋丸子连连点头,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为了替您求医拖着您走了半夜还受伤这事儿……”   眼看着明宵的脸色又要黑下去了,女子抬手撩了一下头发笑眯眯地又说:“说起来,我这人一向宽容大度,又好助人于危难,你们落月宗虽然行事……嗯……逼得我这异界来的小修士不得不借着道统之争保命,后来你们更是种种算计不断,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我徒弟一个区区筑基修士羞辱至死是吧?这本是为人之本分,灵石就不用给了。”   她还在那儿摆摆手。   明宵很后悔刚刚没有用灵石直接将眼前这人砸死。   终于暂时捞够了好处,宋丸子看着上午的阳光落在林间路上,再看看仍不见踪迹的云水镇,问明宵:“你现在这样,还能去云水集上查九凤砂之事么?”   若是别人突然说出了明宵赖在宋丸子身边不走的真实目的,明宵当然会惊讶一下,可这人成了宋丸子,他也淡定了。   更难的事儿,这年轻的姑娘不也做了一件又一件么?   “我今日调息一日,明日大概还能用些灵力,苍梧之地明面上连金丹后期修士也没一个,我大概能应付。”   “别大概啊,你这一大概,我和我二徒弟的小命说不定就要当了那余头儿。”   元婴大能明宵道君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一张少年脸庞上流露出了点点的无奈:   “说吧,宋道友,此事你又要出个什么价码?”   果然这元婴不是白修的,悟性如此之高,这么快就懂了自己的套路。   宋丸子搓搓手,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了起来。   这一日他们急着往云水镇而去,宋丸子也就没有摆摊,待走到了林子边缘,往苍梧方向走的修士也就多了起来,有人认出了宋丸子,连忙走过来换些肉丸子之类的,送上门的生意宋丸子当然不会不做,储物袋里的各色丸子存货走了一路就卖了个七七八八。   靠近云水镇的时候,有两个人突然走到宋丸子身边噗通跪下,口中喊到自己要拜师。   这两人都是习了炼丹之术的练气期法修,还是一对异姓兄弟,出身散修,灵根资质与刘迷也差不多。   看见丹师跪求食修之道是什么感觉?   明宵默默转过脸去,虽然这些人只是不入流的野丹师,他也觉得心口一紧,说不出的苦涩难言。   这就是道统。   这就是,让人不得不争的道统,如果道统之争输了,这世上就会有万万千千的丹师如此刻这两人一样,跪在食修的面前,改道另修。   他,如何能忍得?   宋丸子收刘迷收的极其随便,威逼利诱之术也几乎全用上了,可见这二人主动求师,她却矜持了起来,《调鼎手》连着十余道菜谱随手给出去。   “十天之后,带着你们做好的这十道菜来我这,里面有煞气无所谓,先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天赋。”   等他们走了,头上扎着丸子头的白发少年抬头看着宋丸子说:   “那两个人还算懂些规矩,可比你现在这个徒弟强多了,怎么却不收在身边了?”   “他们不够傻。”天有些热,宋丸子拿出了几个装着糖水的竹筒分了分,甜味儿的玉颜竹连着皮一起煮,汤水里除了甜味儿之外还多了一种竹子似的清甜,有一种叫石头荸荸的灵植没什么特殊的效用,只是根块儿很大,切开之后透明的淡粉色,吃起来极脆,宋丸子把石头荸荸的根去皮后切成小丁也煮进了糖水里,等到放凉之后,灌一口糖水下肚,人也就觉得这闷热的天气也就不那么难捱了。   听见宋丸子的回答,明宵有些意外。   “难道你就收傻徒弟?”   “倒也不是。”宋丸子摇摇头,“厨子这一行,喜欢做的人自然会觉得乐趣无穷,可要是想借着厨艺功成名就,那就得够傻,能仔细钻研,吃得下刀割火燎之苦,耐得住与油烟相伴的寂寞,他们两个人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着通天之路似的,若是拜师之后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自然会对我心存怨怼,我把功法和菜谱给他们,他们把东西交给暗中的有心人,也能换来些眼前之利,自然就看不上我这穷苦的食修了。只看他们怎么选。”   这话真是歪到不能再歪了,明宵却想不出驳斥的言语,看着那女子背着大黑锅喝着糖水往前走,还掺着她那个废物的徒弟,他的心中若有所悟。   几百年来,落月宗蒸蒸日上,他却憾于几千修士没有真正能继承丹道衣钵之人,如今想来,华锦虽然丹术高明却过于天真执拗,未尝不是只重丹道不修心的结果。   想起了自己的徒弟们,明宵就忍不住想到了木九薰。   他百年筹谋,才谋得了一个八品火灵根,最终却落得一个引火自|焚的下场,他与这个“徒弟”之间的种种纠葛,他只当是她野性难驯,可是这“野性”背后,他又教了她多少为人的道理呢?   没有。   丹道横行于无争界,多少人求拜于他的名下而不可得?他理所应当地以为木九薰会将“明宵首徒”的身份也当作骄傲,却不曾想……这世间又有什么能骄傲得过“它”呢?   至于蔺伶……   明宵叹了一口气。   他自问会教人七千丹方,却未必能教好一条为人之路。   因为他的师父也没教过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明宵双目微阖,忍下了心头的一阵躁动,才攥紧了手中的竹筒,跟上了宋丸子的脚步。   云水集市就在明日,又赶上有金丹修士自苍梧深处归来,整个云水镇上热热闹闹,宋丸子依着与明宵之前订好的,直接往云水镇上的“天一楼”走去。   那天一楼是云水镇第一大势力,每次的云水集市也是他们主持的,宋丸子背着那口标志性的大黑锅刚进了云水镇,他们就知道了消息,等到宋丸子走了进去,点名要找主事的,立刻就有一个绿衣男子迎上来,口中称她为:   “宋道友。”   “我想买点九凤砂。”   宋丸子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九凤砂?   那绿衣男子自知自己做不了主,退了下去,没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大概是个筑基后期的修为。   “宋道友,实不相瞒,整个苍梧的九凤砂都是只供落月宗的。”   “祛除丹毒的、提纯灵根的、修补神魂的……各种效用的灵食只有你想要,没有我做不出来,不管你要多少,能换了九凤砂,我都给你。”   那黑衣男子听完宋丸子的话,脸上带笑:   “宋道友这话实在,可是我们这苍梧真的……落月宗压在我们头上,我们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落月宗?”宋丸子冷笑了一下,手掌一翻,那大锅就被她从后背取下立在了身边。   “要不是这九凤砂只供落月宗,我还不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赚完这一票,我就得去三年后了吧…… 第91章 人命   云水集将开始的前一天,有个食修跑去天一楼指明要收只供落月宗所用的九凤砂, 这事儿如同雨季里的雨水一般在整个苍梧四下流淌, 云水镇上无端一阵暗潮涌动, 各方势力都有了不同的动向。   “他们真的会藏有那什么九凤砂啊?”   天一楼名下的一处精舍之中, 刘迷坐在软蓬蓬的床榻上, 两脚悬空, 晃了又晃。   明宵进来后本也想坐在榻上,看见了她双脚离地的样子, 不由得犹豫起来。   宋丸子以为他是觉得自己长得矮爬上去坐着不好看,随手一拎, 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送到了另一边榻上,正跟刘迷对着。   嘴里说道:“不管有没有,我们都要问问。”   明宵下意识晃了晃腿, 察觉到之后又停了下来:“如果没有也就罢了, 如果有……”   “如果有,我就会让他们把所有的存货都交出来, 再不供落月宗了。”   宋丸子嘴上接了话, 用眼神暗示明宵防着隔墙有耳。   他们在精舍中呆了半日, 宋丸子老神在在地等着, 还给刘迷和明宵这两个仍需调养的人做了点有修复经脉之效的羊肉煎饺, 上好的羊后腿肉切成小丁, 加了葱姜料酒调味,又放了花椒水祛除腥膻、提升口感。   宋大厨做饭一向实在得很,包好的饺子个个滚圆, 在油锅里煎的时候加了一点玉谷粉调的水,便有一层薄薄的酥壳连接在饺子之间,颜色金黄。   两个小个子比着似的各吃了一大盘饺子,调息了一阵儿,刘迷又问起了宋丸子那个她没讲完的故事。   “啊?什么故事?”   “就、就是那个小傻子被自己喜欢的师兄捅刀子那个故事。”   宋丸子本来在擦刀呢,听了刘迷的话,那流光璀璨的“到晓”刀差点把她的手指给削掉一块肉。   哪来的“喜欢的师兄”?听多了故事的徒弟怎么脑洞就这么大呢?   用手指了指还沾着油的木碗木勺子木筷子,她冷冷地说:“刷碗去。”   刘迷也不懂她怎么就变了脸色,从榻上跳下来,颠颠儿把锅里的水舀出来,把东西都刷了。   太阳将要沉入西极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拜访这间精舍了。   那人穿着黑色的斗篷,脸色遮着纱,也不通报自己的姓名,只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剔透的匣子,里面躺着金红色的星星点点。   正是九凤砂。   “此物一旦与人相碰就会朽烂掉,你的食修之道所做之物必要入口,要此物又有何用呢?”   对方问的很不客气,宋丸子的动作更不客气,单手接过那盒子,脸上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人一眼。   “不是说九凤砂乃无垢之物,一丝煞气也无么?这可不像啊。”   隔着晶盒就能察觉到九凤砂中有煞气,外貌实在乏善可陈的食修说得平平常常,那穿着黑斗篷人的人却悚然一惊。   宋丸子径自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在来人惊诧的目光中抬起手,往里面狠狠按了下去。   眼见极珍贵的九凤砂就要在这食修的手中化为一摊污糟烂泥,那人便要出手阻拦,一道流光闪过,他的手被一把透明的刀刃阻住。   宋丸子单手持刀,另一只手到底是伸进了装九凤砂的盒子里。   九凤砂,安然无恙。   莫说眼前这人,就连站在宋丸子身后装乖孩子的明宵都瞪大了眼睛。   “啧,你们无争界的人将此物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如此……你给我的这什么砂不会是假的吧?”   这一刻,宋丸子真是比平日里多了十二万分的张狂。   “不……”   那人支吾了两声,被人这样连敲带打,他刚来的时候那种嚣张气势已经荡然无存。   “呵呵,我诚心诚意来你们云水集上做交易,你们却让我等了又等,又拿这一点儿东西来糊弄我,可见也没把我这食修放在心上。既然这样,那这交易不做也罢。可惜我那大道净神汤只缺一点天然无垢之物,既然此界没有,等我赢了道统之争,再往别界寻吧。”   大道净神汤?   光听着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好东西。   来者对着宋丸子虚构出来的名字悠然神往,竟没发觉自己已经被宋丸子牵着鼻子走了。   还是那矮坨坨的刘迷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们想用九凤砂换些什么?”   “我们想用九凤砂换宋道友云香臭豆腐的代售之权,未来二十年,宋道友的所有臭豆腐都要经我等之手卖出去。”   这还真是口气比天大啊!   宋丸子单手叉腰,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轻声说:“风大,你舌头小心点儿。”   那人恍惚了一下才明白宋丸子是在贬损他,头一抬便要说什么,却被宋丸子用刀指住了鼻尖儿。   “你们区区一点有煞气的九凤砂送老娘面前老娘都要想想该填哪块儿的炉膛子,还敢跟我要代售之权?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云香臭豆腐是为了压制落月宗的声势才卖了那么便宜,你算哪来的野耗子也敢在猫祖宗面前摇尾巴?我若不是为了净煞功德……”   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宋丸子脸色一变,话锋急转:   “徒弟,送客!”   晶盒被她随手扔回到了那人怀里。   待那人真被刘迷送走了,宋丸子脸上一松,又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转过身,她看见明宵手指一划,半空中就出现了“丹师”二字。   刚刚来的那人是丹师,明宵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就知道了,这身份并不值得惊诧,在苍梧之地,就是散修丹师组成的苍丹阁接下了替落月宗采集九凤砂的活计,九凤砂出了问题,明宵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们。   只是这些年苍丹阁在苍梧势力越发壮大,又与落月宗内的几个世家纠葛颇深,若是没有实在证据证明了苍丹阁私藏九凤砂,或者是动手脚让九凤砂中有了煞气,明宵也不能轻易动他们。   “明日之前,没有不含煞气的九凤砂送来,这云水镇,我们不呆也罢。”   刘迷和明宵的嘴里都被宋丸子塞了糖豆儿,咔嚓咔嚓吃着,听着宋丸子唱着“独角戏”。   两个时辰之后,有人披星戴月,又来到了宋丸子这里。   无论是什么大道净神汤,还是净煞功德,哪怕只是宋丸子一眼就能看出煞气的本事,都让真正拥有九凤砂的人坐不住了。   “这次的倒比之前的好些,可见你们不是没有好东西,只是看不起我这个小食修罢了。”   神色懒懒地看着面前又一个晶石盒子,宋丸子的语气仍是嚣张得很。   在宋丸子对面坐着的人就是苍丹阁的副阁主,一位长相英朗的金丹修士。   “宋道友这话就见外了,您在苍梧这些日子积德行善,我等丹师都钦佩不已,更不用说你竟能以一己之力撼动落月宗的道统,实在是让我们这些饱受落月宗欺压之人振奋。”   饱受落月宗欺压?   听着这话,宋丸子挺想回头看看明宵道君此刻是什么表情。   “听你这么说,落月宗也是你的仇人了?”女人脸上的表情松缓了一些。   那个副阁主是个长于察言观色之人,见状,言语更是恳切到了十分:   “宋道友,你不会以为落月宗自诩为丹道正宗,我们就要认吧?实不相瞒,那高高在上的宗门盘剥的可不只是寻常修士,我们这些散修的丹师,从刚入道起就要要受灵材贵重丹药贱之苦,试问哪个丹师修炼不得先有几百炉的辟谷丹练手?可那辟谷丹的价格远低于所需的灵材,光是这一样消耗就让我等散修丹师痛不欲生了……”   苍丹阁楼的副阁主挺会说话,对落月宗的种种控诉真是情真意切,听得宋丸子都有些感同身受了,不禁连连点头。   刘迷看看明宵,见明宵脸上一派孩子似的天真可爱,又默默转开了头。   落月宗的老怪物真会演。   再看看另一位,得了,这是演戏的祖宗。   一个时辰的恳谈之后,宋丸子和这位苍丹阁的副阁主就差烧香拜把子了。   副阁主趁势把话题绕到了这九凤砂的效用上,宋丸子也如实以告:   “我这食修一派本是祭天求道,我如今丹田尽毁,只会一些粗浅的体修法门,必须得借大功德修补丹田,所谓大功德,就是净除这无争界的煞气。”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那位副阁主还是瞪大了眼睛。   “净除一界煞气?”   “这也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无垢之物为引,天地苍黄为锅,千山一煮,万水同蒸,再以我的独特法门,清除一界煞气并非不可能之事。”   说完,宋丸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这只眼睛本就是入道之时天道所赐的宝瞳,可恨被仇家挖了去,现在只能用这只眼睛分别些灵煞之气了。”   刘迷听着宋丸子把牛皮吹得越来越大,吞了一下口水才没让自己脸上显出异色。   那位副阁主临走之时,宋丸子还非常热情地把自己这二十年的丹药代售之权也给了出去,他一感动,在宋丸子说想要去看一眼九凤砂产出之地的时候,也就点头答应了。   ……   月上中天,距离云水镇只有区区两百里远的一处被人下了无数禁制的幽闭山谷中,宋丸子站在一边,看着明宵道君以元婴修士之威能让几十名苍丹阁之人不得动弹。   “竟然私藏了一处九凤砂的产地,你等是欺我落月宗无人么?!”   副阁主口中鲜血喷涌,倒还有几分骨气强撑着没有跪下,看着身穿落月宗道袍的明宵道君,他哈哈大笑了两声:   “为了一点能提升你们丹品的九凤砂,你们落月宗视我苍梧之地如自家宅院,说拿就拿,说抢就抢。怎么样?有了煞气的九凤砂你们可喜欢?我们可是在你们那处九凤砂出产之地活埋了九百九十九个阴时阴日出生的凡人,无垢的九凤砂,也只有这里的最后一点了。”   听见有九百九十九个凡人被活埋,宋丸子的眉头狠狠一跳。   世间人命最重,阴魂为至煞之物,九为极数,有九百九十九个阴时阴日出生的阴魂镇压,别说区区九凤砂,怕是苍梧深处都有怨鬼游荡不绝了。   白发少年在月光笼罩之下犹如降世的神祇,他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些蝼蚁,手指一动,一名苍丹阁的修士已经被夺去了性命。   “你们杀了九百九十九个凡人,我就诛灭你们的父母亲朋至交好友同门师徒……一个不留。”   不少修士的眼中流露出哀求惧怕之色,他们的表情就定格在那一刻,躯体里已经被明宵毁去了元神。   那个副阁主看着自己身边之人一个个倒下去,冷笑了一下,身体突然爆开,两团红色的血影冲着明宵和宋丸子冲了过去。   金丹期修士的舍命一击宋丸子如何能拦下,她心中后悔没有穿上明宵给她的那件宝衣,手中连连结阵,又被那血影破开了一层又一层。   正当她灵力耗尽打算用一块上品灵石借力的时候,白色的虚影挡在了她的身前,竟然是明宵道君的元婴法相。   月光之下,万籁俱寂。   为宋丸子挡下了致命一击,明宵没有说什么,大袖一卷,就带她去往苍梧深处,那千百年来属于落月宗的九凤砂产出之地。   “白骨累累,阴风阵阵。”   看着从地下挖出的骸骨,宋丸子忍不住一声叹息。   九百九十条人命,就这样耗损在了丹道内部的争斗之中。   这本来该产出世间最无垢之物的地方,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明宵道君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掌上有一截指骨,比他现在的手指节还要短一点,可见这骨头的主人死时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我定会查出是谁泄露了九凤砂的效用,抽魂拆骨,绝不姑息。”   “呸!你怎么不想想你们丹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让这些丹师个个都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人命贱、丹药重,这就是你们的丹道!这就是你们的丹道!”   宋丸子怒骂了明宵两句,看着这满地的尸骸,眼眶已经变得赤红。   “道统,不该是让人心有大宁静,能渡万千世人么?为什么你们的道统就要用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去填补?丹师们死在求索之路上还可说一句死得其所,这些凡人又做错了什么?别人的道是往天而去,你们的道就成了个大磨盘,把人的血肉放在里面研磨不绝!”   耳中听着宋丸子的斥责,明宵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抬起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说:“错不在道,在人心。”   “若道不能导人向善,又算什么道?”   不愿再与这冥顽不灵的修士说话,宋丸子翻身跳到一棵树上,手中拿出了她师父留给她的碧玉萧。   惊才绝艳的归舟道人有个不通音律的徒弟,他费了百般功夫,也只教会了他徒弟一首曲子   名《星海广渡》。   渡人,渡心,但愿也能渡魂往极乐无忧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谁之错?   小番外:   沧澜界的乾元山下那片海叫遮天海,因为海浪遮天不绝。   一日,一艘海舟途径遮天海,突然有个修士惊呼了一声。   “怎么那么多星星?”   漫天星星,竟仿佛比别处多了十倍。   他不知道,这是一对师徒在一边下棋一边练功。   “角宿换女宿。”   “变天星转。”   以周天星宿为基,归舟道人自创了一套“星棋”,之前他只能一个人下,现在他徒弟也筑基了,他迫不及待地就拉她也来下棋了。   坐在海中礁石上的女子像是海中走出的女仙,身穿蓝色的长袍,头上只有一根玉簪把乌黑的头发粗略挽起来,不甚整齐,却有随性之美。   “参商易位。”   她手中拿着一条从海水中跳上来的小鱼,有海鸟飞扑过来要叼走,被她拦了下来。   归舟道人站在半空中仰望他拟造的星海,摇摇头说:   “斜月,你这下法可走了诡道。”   “能赢了师父就行啊。”   把小鱼扔回海里,女子踏浪而行,每一步脚下都出现了一个蓝色的星阵。   “师父,我要是赢了怎么办?”   “回去多做一倍功课。”仙姿飘飘要输掉的归舟道人如此说道。   …… 第92章 谋划   第一声箫音,像是一声自上古而来的悠远长叹。   渺远的天际间, 一颗星星亮了一下。   林, 与风同动, 又同寂。   箫声呜咽, 吹淡一轮明月。   点点星光渐渐明亮, 是斑斓的海, 也是归家的路。   那些被困在此地的怨魂被设下了种种手段不得解脱,如今骸骨被明宵用元婴大能之力从地下起出, 怨魂附着其上本是阴气阵阵,此刻, 却也安静了。   枯黑的雷击木上,宋丸子背靠着树干,一条腿屈膝放在粗壮的树枝上, 另一条腿垂下来。   夜风吹着她的长发, 她垂眸吹着碧绿的箫管。   明宵能感觉到,随着星辰亮起, 他身边的阴怨之气在渐渐变淡。   手中那一节小小的指骨似乎都变得更白了一分。   有白色的雾气在这里渐渐升起, 直往星海而去, 星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是归路。   灵力催动太过, 宋丸子经脉中的灵力本就耗损殆尽, 血肉中的灵力递进补充, 仍是不足,可她没有停下,额心的以穴位组成的斗宿亮了起来, 与天空中亘古周转的斗宿相应。   就在她快把自己穴位中所藏的灵力也消耗干净的时候,一阵轻柔的琴声在这密林深处响起,跟着箫声的起承转合,送那白雾直上长天。   随着琴声入耳,也有灵力被轻缓地灌入了宋丸子的体内,帮着她支撑着完成这一曲。   拨弄着手中的琴弦,明宵仿佛看见自己眼前的雾气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孩童。   他大概是十岁的模样,小小的脸庞上是笑着的。   下一瞬,那雾气在夜风中打了个转儿,笑着的孩子便往天上去了。   一曲终了,星海又黯了下去。   怨魂沿星桥离开,怨气却还留在此地,即使是明宵这样的元婴大能也不能将之消解,未来百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里,这九凤砂盛产之地所出的九凤砂仍然会含着煞气。   宋丸子看着明宵在月光下面白如雪,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   “这是酸……九凤砂制的糕,你回去将它放在锅里融了,就能拿到没有煞气的九凤砂。第一批货我要价便宜些,给我找个我徒弟能用的储物袋就好,哦,要两个。”   大徒弟虽然现在不知道修行如何了,她准备一点拜师礼也是应该的。   打开纸包看着里面剔透的一片金红,带着点点的酸香气息,明宵将之收在了袖中,才开口道:   “宋道友技艺精湛,我竟不知你是何时将此事做成的。”   当然是趁着你没注意的时候。   宋丸子不接他的话,搓着手摆出了一副要讨价还价的样子:   “以后每给一两九凤砂净煞气,你们就要给我一百斤那极好的云香豆,我要是再有其他所需,也可能会改交易的东西。”   明宵那双眼睛盯着宋丸子看了看,才缓缓点头,竟然也没还价。   女子颇觉意外之喜,嘿嘿一笑说:“既然这样,我们这次的交易就算做完了,还请明宵道君助我离开这苍梧深处。”   背着手看看头顶那片天,明宵慢声道:   “不急,今日我与宋道友辞别之后,便会回去闭关,直到第三场道统之争才会出来。宋道友,你本有惊才绝艳之能,为何却只做劳碌奔忙之事呢?”   劳碌奔忙?   从何讲起?   宋丸子:“背着自己的锅,做自己想做的菜,走自己想走的路,此等日子何其逍遥,明宵道君没体会过罢了。”   月光下,明宵的满头银丝分外显眼。   “宋道友,要是当日我落月宗的外门管事没有跟你要什么诊金,你可还会在流月城里大肆售卖灵食,又与我落月宗争道统?”   这算什么问题?   为什么这些人总是对过去有着种种假设呢?到底是对眼下有多么的不满和无奈。   “明宵道君,你说这九凤砂之事只是人心之错,我却觉得这是必将发生之事。必有散修丹师为了扳倒你落月宗做下无数孽业,必有人挑动你们道统,也必有无辜之人以自己的性命血肉,为你们的至高地位当一块泥石台阶。人心,乃是被时势所导,时势,亦是被无数人心造就,落月宗亲手造下如今的局面,孽果种种,皆有缘由。”   孽果?   “落月宗千年苦心铸就了一个人人可活的世界,你竟说那成了孽?”   “人人可活,人人也被丹药驱使,我早就说过,你们的道是以丹药驭人,有人驾驭别人,有人被驾驭,既然有不公之根本,自然也就是争斗之缘起。道君其实心里很清楚,只不过不想看清而已,不然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与我辩争呢?我只是个小小修士,即使不信你的话,也该无关紧要,可您不这么觉得……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树影斑驳,人心变幻,明宵回头看着站在暗处的宋丸子,眼前一点轻轻恍惚。   得到什么?   手中捏着那一点细小到可怜的骨头,明宵摇了摇头,仿佛将万千思绪扔入了空中。   “宋道友,我记得你那里有种东西是专门用来回忆故人的。”   “你是说酒?”   宋丸子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封着黄泥的坛子。   “这是我之前酿的果酒,现在也就勉强入口,明宵道君要是感兴趣,只管拿去好了,连着做成几笔大买卖,我就不收你钱了。”   酒坛在空中划过,在半空中停了一下,飘飘落在了明宵的受众。   “多谢。”   一声之后,又是漫长的静默。   宋丸子索性原地坐下闭上眼睛调息了一会儿,等到体内又有了点儿灵气,她拿出裹着卤肉的饭团子,一边吃一边慢吞吞地开口说:   “耽搁了这么久,您手下的落月宗弟子应该已经将苍丹阁上下都屠戮干净了吧?”   本在沉着小脸在思索的明宵,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宋道友,你果然聪慧过人。”   “客气客气。”   他们离开之后,地上摆了四个摞在一起的卤肉米团,还有一小节白骨。   待明宵带着宋丸子去往到苍丹阁,理应空荡荡只有落月宗弟子的苍丹阁里却吵吵嚷嚷。   刘迷叉着腰,嗓子有些哑,手中高举了一块刻画了阵纹的灵石,大声喊到:“现在这些人都是我食修弟子,你们落月宗的人瞪着狗眼看看也就行了,居然还拿法器要喊打喊杀?我告诉你们,我师父早就设下了禁制,你们要是敢伤我们一人,我师父立即也会受伤,到时候你们落月宗的道统之争就输了!”   那些落月宗弟子显然心有忌惮,居然被刘迷逼着步步倒退。   见此情景,明宵就知道他有所算计,宋丸子也算计了他,借着落月宗痛下杀手之时收拢了那些散修丹师。   “宋道友为了传道还真是下了本钱,只要伤了这些散修一人,就会伤到你?”   宋丸子咂咂嘴,看着刘迷的目光中很是骄傲。   “我徒弟深得我真传。”   什么真传?   阵法?食修?   片刻后,明宵醒悟了。   是忽悠!   哪来的什么禁制?!宋丸子一直跟他在一起,她下了禁制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明宵道君,按照我们道统之争的约定,我所到之处,你落月宗的人要退后百里。”   宋丸子对着明宵道君拱了拱手,唇角带着一点笑意:   “不送。”   刘迷保下的,都是苍丹阁筑基中期以下的修士,想也知道,她自己修为平平,举着一块石头就说能保下所有人的性命,除了自知自己无力逃脱的,又有几人能信服呢?   不过可惜的是,那些不信服之人自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实则都死在了落月宗弟子的绞杀之下。   看着多出来的这三四十个“食修”,宋丸子心知,自己“天下丹师皆食修”的计划第一步,真正迈了出去。   明宵道君未曾现身于人前,传音带走了所有的落月宗弟子,也带走了苍丹阁几百年的积藏。   不过宋丸子也并不担心,她手上有十几块上品灵石,养活这些人不成问题。   一夜之间,苍丹阁变改换名姓叫做“味馆”,成了无争界食修道统的立足之地。   稍有些能为的散修丹师都被落月宗的人杀了,知道了这个消息,云水集上的无数人都抢着去“味馆”购买灵食,那些前一天还是丹师的修士们晕头晕脑地就都成了卖饭的。   整一个白天下来,宋丸子收拢了无数的灵材,也将自己储物袋中积存的灵食卖出去大半,那些丹师们不得不开始搓丸子往锅里扔,再由宋丸子施展调鼎手做成各种能补益灵气的丸子。   晚上,所有人通宵达旦地帮着宋丸子做灵食,不仅是这些死里逃生的“食修”,有不少人见整个苍梧都不见了丹师,心知从此苍梧之地就是食修的地盘,纷纷前来拜师学艺,宋丸子也让他们一起加入到了做丸子的过程中。   至于这些人后来能有几个练出《调鼎手》,有几个能成为真正的厨子,宋丸子并不担心,慢慢来,她的时间还长,一城一地,一山一水,慢慢走下去,她定能找到与自己同行之人。   恰好在这个时候,受了金不悦所托来保护宋丸子的通脉境体修也来了,有他在,这个初初成立的“味馆”也多了几分性命保障,那些“食修”们的心也更安定了些。   ……   西境疏桐山落月宗   蔺伶拔出明宵身上的一百零八根水针,用沙哑的声音说:   “您动用灵气过度,我用灵枢之水荡涤您经脉的时候您怕是会痛,不如再调养一年。”   明宵道君趴在白玉石床上,淡淡地说道:   “只管去做吧,我不能再等了。”   水火相撞荡涤经脉的痛苦远非常人能想象,明宵道君闭着眼睛,痛到极处就喝一口那叫“酒”的东西。   回忆旧人,回忆旧人,那些旧人就在他的身上魂上,千年来未有片刻离开过,想着他们,他就知道自己的前路只有一条。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忍无可忍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其中回响。   我想得到什么?   我不过是把你当成了另一个我自己,我要说服的那个自己。   一时,又有一个穿着水蓝色长袍的女子浮现在眼前,明宵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她救下,又如何用诡丹让她神智错乱,输了道统之争。   旧人,旧人……   历时足足七日,第一次的荡涤经脉才算结束,明宵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像是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勉强睁开眼,他看着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蔺伶,勉强笑了一下说:   “待我闭关之时,我给你解开传音锁,再不监听你所说的话,你只管去孤山找明于期吧,要是……有机会,也告诉你你卢师兄,我不出关,他也先别回来了。”   蔺伶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你恨我么?”   “不,您是师父。”   “你恨丹道么?”   蔺伶没有说话。   明宵看着她,眼睛闭上又睁开,说道:“你要是想和明于期长相厮守,就忘了心中的怨恨吧。”   蔺伶还是没有开口,她垂下眼眸,波澜不兴。   一阵山风卷动了窗边的纱,一阵雷雨将要倾泻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一切都是生意(叉腰) 第93章 旧友   从食丹两道立下道统之争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四年, 这四年中, 无争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有关食修的一切, 从人们眼中只有苍莽深林、虫蛇鼠蚁的南境苍梧之地里流传出来, 除了各种行商们带出来的便宜、效用低却没有丹毒的灵食之外, 还有无数人私下练习不停的《调鼎手》功法。   有不少生活困窘的散修背上了行囊, 去往苍梧学习食修之法,其中甚至包括了一些丹师。   荒僻的苍梧因此热闹了起来。   与此同时, 落月宗明面上按兵不动,只是手下的卢家丹堂如臂使指般地四下扩张, 却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距离食修盛行的东陆临照城和苍梧之地都甚远,仿佛是避让着食修, 却又在一座又一座城中掌握了一城命脉, 严严实实地将这两处包围了起来,行商们若是从苍梧出来的, 连进城都绝难, 更不用说食修的食物与功法的流传了。   整个无争世界, 食修与丹师像是互不相干的水与火, 貌似无争, 却又有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人东倒西歪, 不知所以。   暮秋时分,苍梧仍是一片葱翠,远远地, 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走了过来。   天轮殿距离临照城不远,贺大力身为天轮殿外门有头有脸的师兄,身负锻骨境后期修为,也吃过从临照传来的灵食,虽说里面确实有灵气,也确实没有丹毒,他却怎么也不觉得那东西就像传言中那么“好吃”,就是舌头上有了点特别的感受而已。   不过,从天轮殿去往苍梧,以门派的名义与那传闻中的“食修之祖”做生意,确实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好差事,他既然拿在了手里,当然要做好的。   五个储物袋里都装满了天轮殿特产的灵材,单论价值也远超两块上品灵石了,贺大力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特制的腰带,尽管已经乘坐飞舟走了两天,又步行了三天,他迈出的脚步还是有些硬,只觉得自己其实是用整块灵石雕出来的——身价高贵,无以伦比。   “宣师妹,前面就是云水镇,我们疾行一段就到了,大约两个时辰就到了。”   这次前来苍梧的除了他这个外门师兄之外,还有几位内门的铸体境师弟、师妹跟着,他们来苍梧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苍梧外有一处名为“意通天”的秘境,每五年开启一次,里面没什么危险,灵气倒是充沛,正合铸体境体修进去试炼一把。   师弟师妹中身份最贵重、修为最高的便是掌门的第一百六十位弟子——宣窈。   一路上,贺大力也一直对着宣窈客客气气,门中盛传掌门很是看重这个入门不到五年已经是铸体境中期的小丫头,他贺大力敢在外门称王称霸,可在这整个门派中,这个小丫头咳嗽一声都比他磕了一百个响头有用。   “贺师兄,云水镇就是‘味馆’所在之地吧?”   贺大力点点头,之前这差事都是一位外门管事负责跑腿,去年那位管事不知道在苍梧有了什么际遇,一回去就冲击通脉境了,到现在还闭关没出来,这活儿才落在了他的头上,这样捡来的美差,他当然要上下打听得清清楚楚。   “各位师弟师妹,据说食修们性格略与常人不同,若是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大家且不要放在心上。”   “哼,再差,又能差得过落月宗那群鼻子长在脑门上的么?”贺大力身后有人这样说着。   贺大力只做听不见。   天轮殿十万体修,看似声势浩大,可内部想要争夺资源也极艰难,落月宗每每从他们手里拿走大堆好东西,给出的丹药却要他们拼尽全力去争抢,几年前,一位落月宗的筑基弟子公然以丹药羞辱了他们门派中的通脉境长老,可天轮殿为了一众弟子的丹药补给不被掐断,只能忍气吞声。   如今食修崛起,与他们天轮殿大肆做生意,单说丹药与灵食的价格就实在是天壤之别。一来二去,落月宗不得不提升了收灵材的价格,给出来的丹药品质也比之前好了些。   他们这些被人骂“粗鄙”的体修们,面对丹师,腰杆子也比之前直了起来。   “听说云水镇上有一种叫汤的东西,喝之后倦意尽消,咱们再快一步,日落前赶到了,师兄请你们喝汤!”   “好!”   十余个穿了蓝色劲装的体修喊声震天,如同一群野象,往云水镇上飞驰而去,飞沙走石,百兽避退开,就连林间的路似乎都宽出了五尺。   刚进了云水镇,他们就闻到了一阵奇妙的香气。   看着有人举着一把带着香味儿的东西走过,边走边吃,有小师弟探着头瞪大眼睛看,差点撞到了贺大力的身上。   走了几步,又见有人捧着白白圆圆的东西一边走一边啃,一群天轮殿出来自认也有些见识的体修们又看了过去。   更像是刚入城的乡下莽汉。   “不过是烤肉串和蒸包子。”   混在人堆里,宣窈口中轻描淡写,手却摸到了自己的肚子。   快五年了!她终于能饱饱地吃上人饭了!   除了烤肉串和蒸包子之外,云水镇最近最流行的是炸鸡块儿,用纸卷成个锥桶,刚炸好还带着油泡的鸡块儿用特质的窄口铁圆铲一推一抬一倒就将之装得满满的,黄澄澄的鸡块儿跟金子造的似的,看着就让人心满意足。   眼巴巴见有几人拿着炸鸡块儿边走边吃,宣窈咽了一下口水,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跟在她后面的人也一样,他们步子一快,就差点超到贺大力的前面去,总之,步子捱着步子,看着不远处那个黑匾上写着“味馆”二字,他们的脑袋里都空了。   味馆中,一群人正在“逆师犯上”。   “师父,那个水刺鱼毒性惊人,您怎么能以身犯险,自己去抓呢?”   “师父,天轮殿的人转眼就要来了,您却溜出去了,结果我们的灵食到现在还没备完,要是我们实在拿不出来,就得用您的去年酿的酒抵债了。”   “师父,要是二师姐知道你干了什么,一定会罚你举酱缸的。”   蹲在地上,穿着一身淡青色劲装的宋丸子无奈地抹了一把脸。   徒弟这东西,多了也不太好。   这些年跑来苍梧找她学艺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部分的修士都在日复一日无望地“感悟”中退却了,也有人坚持了下来,在这些坚持的人中,有十二个人已经学会了最初级的《调鼎手》真正入了食修的门槛。   除了学会之后就跑路了的两人之外,剩下的十个人都正式拜入了宋丸子的门墙,连着刘迷和远在临照的骆秋娘就成了她的十二个弟子。   这些弟子中包括刘迷在内,有六个曾经是丹师,当然他们现在也还炼丹,宋丸子从不拦他们,他们要是缺了灵材也甚至也可以跟宋丸子要,这六人里还有一个是某个中型门派的筑基期丹师,他在自己门派中一直被人捧着,却为了炼出没有丹毒的丹药来了苍梧,学会了调鼎手之后竟然还不走了。   另有一人原本只是普通的法修,余下的,四人是体修,还有骆秋娘这个刚刚摸到体修门槛的凡人。   宋丸子这人平时没什么架子,总是笑眯眯地很好说话,做起事来却常有惊人之举,时间久了,这些弟子各个都把她当成了祸头子,生怕一不留神,他们这个不着调却很靠谱的师父就身死道消了。   “咳,这点小事就不用告诉你们二师姐了,她正冲小境界呢,要是回来就是筑基期后期了,到时候师父我请你们吃牛油火锅庆祝哈。”   有徒弟冷笑道:“是庆祝师父从水刺鱼的毒雾里死里逃生?”   “你们师父我全身上下就只有嘴损这一个毛病,你们就不能学点儿好?”宋丸子很苦闷地摇了摇头,这些徒弟刚拜师的时候都会用那亮晶晶的小眼神儿看自己的,现在呢,恨不能拿白眼球把自己砸死,人怎么能这么善变呢?   天轮殿一干人的到来,倒把宋丸子从她那些徒弟的手中解脱了出来,趁着那些弟子去迎人,她摸了摸自己那装了水刺鱼的储物袋,悄咪咪往味馆后门摸去。   “宋丸子!”   一声大喝,伴着劈空而来的劲风,宋丸子脖子一缩,身后一个蓝色的光阵亮了起来。   那边她的徒弟中也有人不是等闲之辈,凌空一道水幕又挡在了来人的前面。   那人一扑不得,气得跳脚:“好你个宋丸子,我帮你报仇,你欠我一只烤兔子从凡人界欠到现在,我告诉你,五年了!利息都翻番儿了!不还我十只烤兔子我必不饶你!”   宋丸子回头一看,身后是个极为高壮的女体修,无争界的体修皆是如此,在铸体境的时候因为灵气涌入血肉而壮硕如山,等到了锻体境灵气渐渐归于骨骼,血肉精炼下来,反而会与常人无有不同。   不过……   “宣窈,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丸子忍无可忍,一阵狂笑惊飞了檐下的鸟雀。   宣窈本是凡人界江湖传说中的第一魔女,不仅一手长鞭出神入化,更有一张姣好的脸庞,可如今那姝丽之色犹在,却是在一个极为健壮的女子身上,反差之大,犹如猛虎下山,喵了一声。   ……   “要是早知道无争界这么大,当初刚出了秘境我就该抓着你跟你要烤兔子,才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乔装打扮又跑了。”   旧友重逢,烤兔子暂时没有,宋丸子下厨做了一锅汤面,用的是苍梧有名的羊髓白菌、红盖木蕈子,配着极好的牛肉加酱做了浇头,盖在柳叶宽的薄面条上,上面还缀了点芫荽,平添几分诱人。另有雪白的汤水是用牛骨加香料熬的,放了些青菜,一口下去,也是真的让人畅快到想要叹气。   嘴里吃着面,筷子上夹着炸鸡块,宣窈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想当年她纵横江湖,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什么好玩儿的没玩儿过,什么好看的男人没撩……这个且放在一边不说。自从来了这个无争界开始修仙,她这身板日渐壮硕好看的男人自然没份儿了,就连口吃的都难得。这些食修与天轮殿常有买卖来往,食修的东西她们自然也见过不少,可东西总经不住分啊,师父虽然对她疼爱有加,可也就给她几颗丸子,别人吃肉丸子是补灵气,她吃就是解馋,还越吃越饿,那是多少辟谷丹都救不了的心饿!   没见过红尘万丈,如何知道俗世有多美,俗世的食物有多好吃?一同上来的几人中,宣窈曾经的日子最潇洒,后来的苦闷自然也最深沉。   牛肉是能补充人血肉灵气的,宋丸子修炼体修之术到现在也将近五年,近来总觉得到了什么瓶颈,血肉里的灵气满满的在寻找出口,这浇头她就吃不得了,好在有炒好的鸡蛋酱,拌了面也好吃。   吃完了饭,众人都退了,只剩宣窈和宋丸子两人相对。   “我师父还让我来问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意通天’秘境里试炼一番?要是想,加一倍的补气牛肉丸,一倍的锻骨鸡汤……”   “秘境?”   人称“食修之祖”的宋丸子忍不住搓起了手,那是在算计生意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秘境????   小番外明天发吧,凡人界的生活写完了发现剧透了,只能删了。 第94章 准备   要真说交情,宣窈和宋丸子也不过是泛泛的交情而已。那时宋丸子为了在登仙台上截击高盛金就找到了宣窈。   宣窈这人既然被人称为“妖女”, 心里没什么善恶对错, 宋丸子也不跟她讲这个, 只在她路过的地方架起了篝火, 火上烤了一只兔子。   明明是春天, 那兔子却跟秋兔子一样肥, 腹下一片油被旺而不明的火烤得滋啦作响,码了料腌足了两天的一只味道都渗进了骨肉里。   为了从圆空寺掌门手里拿到云台仙门的钥匙, 宣窈与那群秃驴纠缠了足有七天,连败三个高手, 又闯过了名震江湖的十二铜人阵,虽然内力用尽了,可好歹也拿到了钥匙。   唯一的问题是过了七天七夜没酒没肉的日子, 看见天上飞的一片云彩略标致些, 宣窈都当那是芙蓉鱼片羹。   看着那个兔子,她的脚是怎么都迈不出去了。   “那边小姐姐, 要不要吃兔子呀?”   穿着黑色粗布的女子脸上戴着眼罩, 却不像个土匪, 更像是个在荒山野岭卖饭的。   走惯了江湖的宣窈看着她一刀片下了一块贴骨的兔肉, 就知道这人手里不是一点功夫没有的, 怕是专门就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说吧, 你这烤兔子,什么价码?”   价码,就是宋丸子在登仙台上拦住一个人——之前的大内第一高手高盛金。   几天没吃痛快的宣窈啃得脸上都沾了油, 翘起两根手指头说:“这只兔子之外,你得再还我一只。”算是讨价还价,也算是答应了。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五年之后,名扬江湖的妖女宣窈成了天轮殿的亲传弟子,而宋丸子则成了要在无争界立下道统的狂人,那只兔子定然是要还的,宋丸子选了一只肥硕的雪山灰兔,足有凡人界一只山羊那么大,用香草熏了,再码上调料,用了栖凤灵火烤得油香四溢,再快刀斩成好入口的小块儿,宣窈美滋滋地看着宋丸子用大荷叶把兔肉分包好,包好一份,她就往自己的储物袋里装一份,等到都装完了,她无视其他人渴望的目光,继续去吃味馆为她准备的灵食。   等了五年才等到的烤兔子,她必须慢慢吃,仔细吃,别人吃不着的时候认真吃才好。   对于宋丸子来说,用灵食换“意通天”秘境的名额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天轮殿要的东西数量虽然多些,可到底东西简单,做法也简单,她现在手下有十个徒弟能用,外面还有上百个能搓丸子只是没练成《调鼎手》的熟练手,这次所有要给天轮殿的东西加起来也不过七日就能备好,加上用来换秘境名额的,十日也尽够了。   而她自己,已经摸到了突破的边缘,正是应该外出游历一番的时候,去这个秘境找找食材探探险也挺好。   宋丸子还想多换两个名额回来,没想到她的体修徒弟们都进了锻骨境,而法修去这“意通天”获益不大,算来算去,只有她自己去。   “徒弟们啊,师父不在家,你们要看好门户,我就出去个十天半个月,你们有事儿商量着来……”   坐在纵横十丈的灶房里,宋丸子捧着自己徒弟做的虾油面,就像是个放不下孩子的老母亲。   “师父,您就不用担心我们了,倒是您自己,别碰见了危险还往上凑,别乱发好心到处送人饭吃,也别随便叫人家漂亮的女修士小姐姐,师父,你太欠揍了,自己一个人去了秘境,要是真挨揍了,我们可都帮不上忙。”   太欠揍了!?   这是徒弟对师父说的话么?   宋丸子吃着面,用筷子夹起面里一个被煸透了又烧汤味的虾头,咂了咂其中的味道说:“这面劲道上差了点儿,虾油倒是不错,一会儿这个虾取些虾头,再做点虾油我带着路上吃,虾身子留着……师父我给你们做个虾球。”   拜入了宋丸子名下的十几个弟子都学着她的样子弄一块凡铁给自己打造了大锅,云水镇上有个炼器师,帮他们把锅打造成了能用火的不入流法器,一开始用的是柴火,后来操控火力的本事高了,就换了地火之精,等到地火之精用足了一年,再换栖凤灵火。   在无争界,栖凤灵火易得,反倒是地火之精难寻,宋丸子把自己锅里的地火之精借出去好几次,看着那小火团儿欢天喜地得意洋洋地飘出去,宋丸子都在猜它在自己锅里到底是过得什么苦日子。   此刻,宋丸子拿出大锅,又占了一处木案,手掌长的鲜虾装在鱼皮袋子里,她拿出两个,手上的无色刀一抖,两个虾头就飞去了一旁的木盆里,接着,她用刀一拍虾身子,手指捏着虾尾一转,一只虾的虾肉就被她整个抽了出来。   开背去虾线,再展成虾球,宋丸子的手指快得跟翩飞的蝴蝶似的,看得一旁的人眼花缭乱。   “师父真是极少做这么热闹的菜啊。”一个苦练了半年刀工的徒弟看得双眼发亮,手指不自觉地就跟着学了起来。   是的,宋丸子很少展示什么刀工,炒菜也极少颠勺飞火,可这不代表她不会。   只不过沈师傅总说“味在家常”,也带着她喜欢做些踏实菜肴,这么鲜美的虾,她平日里多是白灼的,也做过一次酒醉生食,没想到她的徒弟们都不好这一口。   蛋清里点一点酱油、一点油打散,将虾球放在其中浸着,要下锅的时候再滚一层极薄的玉谷粉。   等到虾球都滑炒好了,淡青色长袍在身、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的女子重起油锅,下了葱姜碎爆香,又放了白糖、醋和盐……   她的徒弟们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差点忍不住想说师父这糖醋的料下得有点少了,不成想他们师父又掏出来了一个白瓷坛子。   “既然都是酸甜味儿的,放点这个试试也不错啊。”宋丸子拍拍坛子,打开,用木勺舀了三大勺的果子酱放进了锅里。   一时间,带着果子味儿的酸香气就直直地冲进了众人的脑门儿里。   这种果子名叫回生果,是天轮殿附近的一种特产,名字叫的如此霸气,其实只是微微有点提振精神的效用,是几种疗伤丹药的辅料,宋丸子拿到这种果子之后试着想要用来酿酒,可是这果子的甜度不够,酿出来的酒也没什么味道,若是在里面加上太多糖,又少了些意思,她另辟蹊径将它们做成了果子酱,再用来做菜。   把虾球下到金色的酸甜汁儿里翻炒到颗颗虾球上面都挂匀了料汁,这还没完,宋丸子又往虾球上泼了一些酒,接着她的掌中一丛白色的火焰顺着锅铲流淌到了锅里,酒液猛地灼烧起来,更浓郁的香气猛地冲出来,又戛然而止,因为火熄了。   “醉香酸甜虾球,你们试试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好吃啊!   整个厨房里的人挤来抢去地去吃那虾球,天轮殿那些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凑了过来,现在也都仗着身板儿高大去抢吃的。   贺大力毕竟是大门派出身的锻骨境修士,抢了两个虾球,一个放在嘴里,一个藏在大掌中。   酸酸甜甜什么的他不懂区分,却知道自己的舌头快要变成一条蛇了,盘在那虾球上面吸吮这每一丝味道,恨不能就此地久天长。   吃完了第一个,第二个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吃,小心地守在自己储物袋里,只等着回去之后给门内那相好的师妹。   不过,他心中一个疑问真是越来越大了——既然食修做的东西这么好吃,那我当初吃的临照城的东西,到底算什么呢?   到底没忍住,他拦下了一个看起来和气的食修问出了自己的问题,那食修僵了片刻,才笑着说:“临照城是我们大师姐的地盘儿,她做的东西与我等不同,但是效用并未耗损。”   只是能让人舌头麻掉,胃肠翻滚,心绪烦乱,生不如死……一个做菜太难吃的大师姐,真是需要他们食修一系上上下下想尽办法去维护那点儿颜面啊。   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山里跑的水里游的地里长的……别人去秘境是去探险,她去秘境那更像是开饭堂的。   天轮殿去往秘境的体修们已经先走一步了,走之前恨不能把全身的灵石都掏出来跟食修们换了吃的,来云水镇这一趟对他们来说是想都没想过的美差,回到门内能跟同门吹嘘十年!   宣窈更不客气,借着与宋丸子在凡人界的那点儿交情,把自己的储物袋里都塞得满满的,当然,她也不白拿,掌门亲传弟子手上的好东西还是有的,一块血金铁刚好能让食修们打三把极好的菜刀。   不过,一直到走,她也没问食修这边要去往“意通天”的人是谁,毕竟,虽然有那么一点情义,可她如今已经是天轮殿的人了,天轮殿虽然与食修交易,可也没断了与落月宗的联系,这看似中立的背后何尝不是袖手旁观?有些话问出来,她自己也觉得唐突。这些年她师父对她越来越好正,是因为知道她与宋丸子之间有这么一点牵扯,她心里很清楚。   凡事过了,也就错了。   倒不如就这样,该亲近,便亲近,该疏远,就疏远。   该伸手的时候,也绝不犹豫。妖女,也是得在这尘世打滚儿长大的。   “我说宋丸子,你怎么不叫我小姐姐了?”   走之前,她还惦记这事儿来着。   谁会叫手臂比自己腿还粗的人小姐姐啊,真该叫的是女壮士才对吧?   这话宋丸子没说出口,又给了宣窈一包清心养颜的糖豆儿。   等到她自己上路的时候,便不再是无争界中人尽皆知的独眼高瘦女子形象,白衫飘飘,玉箫在手,一双掐金丝的皂靴上盘了牡丹,头上束了青玉冠,唇角眉梢皆带风流笑意,好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秀佳公子。   “师父,你变成这样,千万不能喊人小姐姐,不然你要么挨揍,要么给我们带师娘回来了。”   送她出云水镇的徒弟还在“谆谆教诲”。   玉箫敲在弟子的脑袋上,宋丸子手腕儿一翻,桃花眼一挑:   “你这人好生无礼,我乃白家旁系子弟白离,才不是你的师父。”   说完,她身子一转,在三年多之后的秋日光景里,第一次往距离云水镇千里之遥的地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不能叫小姐姐?!   小番外:   刘迷成功使出了《调鼎手》那天,她的三师弟四师弟五师妹六师妹开心地绕着云水镇跑了三圈儿。   在这之前,因为刘迷做的东西不能吃,她几乎担下了所有品尝师弟师妹手艺的工作,吃了几年她师父做的饭,她虽然手艺不咋地,那舌头真的是很刁。   舌头很刁也就算了,她还嘴毒,油盐酱醋差了两份也就算了,若是心思没能集中出了纰漏,能让她口不换气地骂上一刻。   现在她做的东西也能吃了,以后试菜的事儿就不能包揽了,可不是得让这些师弟师妹们欢欣鼓舞?   刘迷没理那些越来越没溜儿的同门,迈着短腿儿去前面找了宋丸子。   “那什么。”   “啊?”宋丸子嘴里叼着一根鸡翅膀回过头来看她。   只看她的眉毛竖起来又下去,纠结得热闹。   “那什么……以后我能光明正大叫你师父了。”   “哦。”   “师父。”   “哦。” 第95章 情孽   长得好的人总是会受到几分优待的。   若是遇到一群“爱美之人”,那优待则更要隆重些了。   顶着与斜月有六七分相似相貌的男人面孔, 给自己取了个假名为白离的宋丸子坐在轰隆向前的大车上, 看着窗外的风景。   拉车的不是马, 而是通体雪白的牛, 看着是体白如玉的可爱, 真跑起来那是一往无前, 任何拦在它们面前的,都会被它们顶翻在地, 然后踩成碎屑。   驾驭这车的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大概是锻骨境修为, 车上坐着的则是七八个铸体境界的体修,他们是此次啸月峰前去“意通天”的修士。   之前看见宋丸子这么一个俊俏的少年走在这苍梧中,他们有个人是啸月峰长老的族侄, 很是能说上话, 便叫停了白牛大车,叫宋丸子也坐了上来。   同样是体修, 长生久与天轮殿不同, 啸月峰与天轮殿也是不同, 只看这些修士的身材远不像天轮殿的同境界修士那么粗壮, 身边还跟着各种的异兽, 就知道他们的修炼与异兽有关, 功法也自有特异之处。   据说啸月峰弟子进入了锻骨境就能与自己的本命灵兽相融,化为半兽之身,看看那些眼下还圆头圆脑的小狼崽小虎崽, 宋丸子的脑子里这些修士们与灵兽相融的样子——呃,十分可爱。   “白公子长得真好看。”   “白公子风度翩翩,真像李长老的那只白鹿。”   宋丸子看着风景,别人也把她当风景看着,啸月峰七个铸体境体修里这次只有一个女子,可夸“白离”长相的却是几个男人。   这实在不是他们有何“异样”的癖好,而是整个啸月峰里能看的人物实在太少了,铸体境的修士们虽然论高壮比不上天轮殿的人,也不可能如“白离”这般清瘦优雅,到了锻骨境的修士们开始与自己的灵兽相合,那模样……看看驾车的那位修士脸上的竖瞳和青鳞就知道了,他的本命灵兽便是一条青蟒。   宋丸子虽然早前也靠着自己的皮囊在“沧澜界第一美人”的位置上呆了几十年,如啸月峰众人这样热情而直白的赞美她也从未领受过,尽管有她徒弟口中那比锅还厚的脸皮,她现在也想着“等下次啸月峰再来换吃的,就给他们舍点儿零头。”   听说“白离公子”是个法修却要去往“意通天”,啸月峰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在他们这些大宗门弟子看来,意通天是个最适合体修磨炼意志的试炼场,可对于一些小门派和小世家来说,任何一个秘境都是极为珍贵的机缘,哪里容得什么适合体修不适合法修的挑挑拣拣。   一路行往意通天的路上,他们还告诉了宋丸子不少关于这秘境的消息。   所谓“意通天”其实是“战意通天”的意思,试炼的修士要在里面依据不同的资质进到不同的关卡中,一个月内走完三关,便能有参悟上古体修大能战意的机会。   说着说着,他们又忍不住看着宋丸子的脸说:“白公子你放心,我们要是谁跟你分到了一起,必然护着你,不会让你的脸受伤的。”   只护脸么?   宋丸子刚刚舍了零头的想法不禁摇摇欲坠了起来。   ……   西境疏桐山落月宗   落月宗的地牢远在地下百丈之处,靠近栖凤火山,终年高温不退,如今是深秋时节,走在地牢的甬道里,云弘掐了一个清净诀,让自己周身清凉,也力图让自己的心也冷静下来。   地牢深处所关押的,往往是落月宗的大罪之人,比如三百年前的木九薰就曾在这里呆过几天,只不过她进来两天就有突破成金丹之相,才又被落月宗紧急移了出去。   如今被关在这里的人,可没有木九薰的特异体质,她的丹田被封,琵琶骨上穿了链条,长发凌乱,像是棵在这里默默枯萎的兰草。   “师姐。”   云弘走到距离那人不足一丈之处,轻声叫道。   “我奉掌门令,再来问你,你潜入禁地破坏禁制,是否是受长生久指使,抑或是被野道食修蛊惑?”   地牢中安静得让人心悸。   云弘又问了一遍,仍未得到任何回应,他垂下眼睛,手中灵力催动起了洞穿那人琵琶骨的锁链,炙热的火苗从锁链上跳跃而出,灼烧着那人的身体。   那人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空洞低嚎,听得人骨头里都生出了冷意。   可她生生捱了一刻,到底没有说话。   穿着白色纱袍的云弘收回灵力,那些火苗瞬间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那人身上除了残留的扭曲挣扎姿态之外,并没有被灼烧的痕迹。   这就是落月宗中的最高刑罚——冥火加身。   那人垂着头,长发的遮挡下,她只有一截修长洁白的颈项露在外面,又像是被扭断了脖子打断了翅膀的白鹤。   云弘静静地看着、看着,也许过了只是一瞬,也许是过了很久,他抬手,挥退了自己身后跟着的戒律院刑堂之人。   等到整个地牢之中只剩他们两个人,云弘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放在了一边。   “师姐,明宵师叔闭关不出,长生久弟子至今也没有异动,怕是也不知道你是何处境,你身在此处,没人能救你,禁地禁制被你毁了一半,掌门正忙着修复,只是暂时顾不上你,等到他亲自出手之时,你……能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已经是夙世修来的福分。”   锁链缓缓落下了一点,让那人的脚尖能够勉强碰到地,不再只靠两根锁链挂着她身上的全部重量。   云弘轻轻走上前去,短短不足一丈的路,他走得极为小心。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距离这人最近的时候。   “师姐。”他这一声叫得如同叹息。   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想要触碰那人的长发和脸庞,却是犹如悬了千斤巨石在手臂下面,无比地艰难。   终于,长发被撩起,露出了水一样清透的脸庞,只不过那脸苍白到了极点,细眉紧锁。   “师姐。”   手指张开,轻轻描画着那张精致又透着脆弱的脸庞,从来冷静自持的云弘脸上渐起狂热。   第一次看见这人的时候,他才九岁,和着其他依附于落月宗的世家子弟们一起走上云阶,等着拜入落月宗。   “快看,那就是落月宗不世出的天骄。”   小小的他抬起头去看,只觉得目眩神迷,从此脑海中就有了挥之不去的一角蓝裙。   之后的岁月里,他努力修炼,努力讨掌门的喜欢,成为了掌门的亲传弟子,成为了无争界百岁以下的第一人,可他从没有从这人的身上获得过一点特殊的目光。   起初,他是能隐忍的,他出身云家,落月宗存在了多久,云家在落月宗里扎根了多久,他知道她的出身有着无数隐秘,他也无数次听见自己的师父喊她“余孽”、“孽障”……可他都不在乎,反正这世上所有人在她的眼中都一样,她的双眸里是一点千万年的寒冰,从来容纳不下世间的温度。   直到云弘亲眼看见她和那个长生久的人在一起,那双寒冰似的眼睛里,竟然有着让人一坠红尘的温度。   从此,恶念丛起,再不能消。   “师姐。”云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看看我。”   蔺伶垂着眼眸,并不理会他。   她越是这样,云弘的心里越是有万千孽念翻滚。   “师姐,你、你是我的。”   再次催动锁链,看着蔺伶就在他的咫尺之处经受可怕的焚身之苦,云弘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点笑意,这笑,越来越大。   “师姐,你看,我能让你疼,也能让你不再疼,你不看我没关系,这里……这里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可以跟你慢慢耗下去。”   随着云弘的话语,这可怕的火狱之中平添了几分幽深狰狞之意。   蔺伶仍是无动于衷。   这世间,她没什么亏欠,也没什么牵挂。   师父说让她放下对丹道的仇恨去与明于期长相厮守,却没告诉她,明于期就是杀了她生父之人。   人鲛孽种,医道余毒,至爱至仇……她生于此世界,便是孽。   ……   流月城中仍是熙熙攘攘,花叙雅筑也是客似云来,鸾娘斜躺在云榻上,看着有几分清俊之气的年轻人大口吃着清蒸的鲈鱼肉,手帕遮住了脸上的轻笑。   “人人都当你是色鬼,谁知你竟是个饿死鬼,来了我这红袖福地却只知道吃东西。”   那个年轻人就是王海生,闷头吃着宋丸子通过花叙雅筑暗中送来的饭菜,他连话都顾不上说,直到吃完了鱼,又吃了两个包子,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举着第三个包子说:   “吃了口饭,人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呢,你得先让我活过来,才有力气去当个色鬼啊。”   鸾娘被他又逗得一笑,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玉符给他。   “那人传的话都在这里了,还有妍儿妹子说自己要出海,寻找突破的机缘,一两年怕是传不回信儿来了,你可别想她。”   王海生嘴上花俏地说:“看见你,我还能想着谁。”一双眼睛却仍是清明的,一如四五年之前。   这几年,王海生借着鸾娘的手在这流月城里建起了一张网,不仅暗中售卖着宋丸子出产的灵食,还打探着各方消息,眼下已经隐隐成了气候。   他们二人闲聊中便把一些要紧不要紧的消息互通了一下,王海生要走之前,鸾娘突然想起了一件“怪事”。   “这几日有人在流月城中暗中寻找能让金丹女修动情之物,我让人探查了半天,没听说什么精通采补之术的邪修来了疏桐山,邪修……的手段也用不上这种东西才是。”鸾娘久经风月,知道得还挺细致。   “动情之物?”   王海生搓了搓下巴。   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此事透着蹊跷。   “麻烦姐姐设个套儿,将寻此物的人盯住了。”   说着,王海生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一种淡蓝色的蜜,是宋丸子之前给他的“小玩意儿”,这蜜不好吃,酿造此蜜的蜜蜂却只有蚂蚁大小,哪怕百里之遥,也会寻蜜而来,正适合追踪。   将装着蜜蜂的匣子分了一个给鸾娘,另一个拢在袖中回了落月宗,王海生万万没想到,几日后,他在一个戒律院弟子的身旁发现了只有蚂蚁大小的蓝色蜜蜂,那个戒律院弟子其貌不扬,王海生却知道,他是云弘师兄最信任的亲信。。   “金丹女修……云弘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卧槽你光知道吃!你赶紧救人啊! 第96章 棋盘   意通天秘境以个人资质和能力会将人送到不同的难度之中,宋丸子自觉自己资质是有的, 虽然废了。至于能力——练气期的五行法修再加个铸体境后期修为的体修, 虽然是她因为丹田破损无奈所用的修炼之法, 与普通的低阶修士比, 还是要好那么一点点的。   “我觉得我真是只比别人好一点点。”   被一只烈火巨蝎追着撒丫狂奔, 穿着白色衣袍的宋丸子脚下一抬, 便是一丈之远,手上连连设下阵法, 以阻碍那屁股后面跟着一丛火的大蝎子追上自己。   意通天秘境中蓝花红草天如碧玉,万象皆与他处不同, 宋丸子一路跑得尘土飞扬,却连个能暂时遮蔽身体的地方都找不到,体内的灵力一省再省还是快要见地了。   嘴里胡乱嚼着两颗肉丸子, 宋丸子猛地往右前方一跳一滚, 避开了巨蝎可怖的毒尾。   带着火毒的蝎子尾巴划过赤红色的草叶,那些草瞬间就成了乌黑的焦炭。   见状, 宋丸子一跃而起, 又闪过了蝎钳攻过来的一招之后, 她手中一道蓝色的光阵打在了蝎子一边的中眼上。   蝎子共有四对眼睛, 一对中眼、三对侧眼, 中眼随着宋丸子的动作轻动, 显然是能看得更清楚些。   幻阵成像五彩斑斓,遮蔽了蝎子的一只眼睛,宋丸子想要伺机再弄伤它的另一只眼睛, 不成想这蝎子在秘境中修炼也久,颇有几分灵智,一只钳子护着眼睛,长长的尾钩打向了宋丸子。   “蝎子有尾巴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有脑子?”   嘴里唠叨着,避过了一击之后,宋丸子又吃了两颗丸子,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无数道蓝色的光线从他们之前跑过来的方向延伸过来,牢牢地困住了蝎子的六条腿。   之前宋丸子一边跑一边设下的阵法可不只是让这个蝎子脚下慢上几步那么简单,二十八星宿中的北方玄天四宿、东北变天三宿和西北幽天的壁宿奎宿都被她以自身奇穴拟化了出来,此时就是以壁宿为阵眼,以无数小阵法同时牵绊这蝎子。   半个时辰之后,这只筑基中期的蝎子轰然倒地。   烈火巨蝎有毒,宋丸子没想过要吃,有着剧毒的蝎尾她很感兴趣,取下来之后装在了储物袋里。   此时,意通天的第一关并没有结束,看着不远处窸窸窣窣爬来的小蝎子,宋丸子的头皮一麻,手中当即又设下一个大阵,只等这些相当于练气期修为的蝎子们闯入其中。   当第一关终于结束的时候,宋丸子几乎想要趴到地上去再也不起来了,可是放眼望去,她身前无数蝎子爆裂开来的残骸浆液铺了满地,别说趴上去了,看一眼都想吐。   就在这时,她的面前光影变幻,显然是又换了一个关卡。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   “剑峰,沐孤鸿。”   白衣飘飘的俊俏公子扶了一下自己脑袋上的头冠,笑眯眯地说:“在下是南境白家旁支子弟白离,两位道友,请了。”   五年过去,让宋丸子每次看见绿头巾就想起来的绿剑客,不,是沐孤鸿变化大到让人惊诧,脸庞劲瘦,气质凛冽,肩上扛着一把重剑,人与剑如一。   口中说着“阿弥陀佛”手里还拿着禅杖的,除了空净禅师还能有谁呢?没想到进了长生久之后还吃素就算了,这一身秃……和尚味儿也丝毫未消。   以宋丸子的见识来看,他们两个人一个是铸体境后期修为,一个也差不多,只不过剑修的修为分级叫做“明剑气”。   这二人好歹也曾同为一界的当世才俊,现在并肩而行,居然都没有交谈,仿佛只是两个陌生人,沐孤鸿据说是学了罗香陈的无情剑道,这样沉默寡言也就罢了,空净禅师之前也是个会温言谈笑的人,怎么现在也变得闷头闷脑?   想想他大概是在长生久里吃了些苦头,   宋丸子一双桃花眼看来看去,心里感叹着物是人非,一不小心就跟着这二人走进了禁制之中。   地下金光亮起,无数条线纵横排布出来,形成了一个棋盘,宋丸子三人正好在这棋盘的正中。   “噫?这是要下棋?”摆弄着手中的玉箫,宋丸子风度翩翩地咂了咂嘴。   空净禅师眉眼低垂着说:“贫僧棋力平平,不知道二位施主可有把握?”   沐孤鸿手掌一翻,重剑的剑尖儿扎在地上,整个棋盘都为之一晃。   “我不会下棋。”   “白道友?”   宋丸子一本正经地说:“在下精通多种棋术,除了这最简单的围棋。”   “碰!”一枚黑色棋子从天而降,险些砸在她的脑袋上。   宋丸子往旁边一跳,恰是旁边一目,这时,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枚白棋,随即又一枚黑棋子落了下来,正是为了封堵这白棋子。   “我等走到哪里,我们要下的棋就落在哪里,两位施主小心了。”   如此说完,身穿灰色长袍的空净手下禅杖一撑,跃到了两格外的一目上,随着他的双脚落地,一颗白色的棋子出现在了他的脚下。   又一枚黑棋落下之后,空净站在禅杖上看着目前的棋盘布局,说道:“沐施主,往你左前两格去一下。”   空净禅师与这无形之手你来我往行了几十手棋,宋丸子只觉得自己像棵蘑菇,被人栽过来,挪过去,到了地方就乖乖蹲好便是。   她倒也没闲着,虽然不太懂围棋,用炭笔在横竖框子之间画些黑白棋子纪录下棋盘还是能够的。   渐渐地,她便看出黑棋气势逼人,招招抢攻,而空净所布下的白棋则是步步为营,防守为主,偶有攻势,只是这攻防之间似乎有些不对。。   又过了半个时辰,随着排布下的棋子越来越多,空净的脸色越来越白。   “白道友,往你左后方七格处……不。”   空净的禅杖猛地顿地,口中默念梵音,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用疑惑不定的语气轻声道:“这棋……这棋……”   “这棋围的不是棋,而是人。”蹲坐在地上的宋丸子看着纸面上对他们三人穷追猛打的黑子,突然福至心灵地说道。   持剑站桩的沐孤鸿看看这二人,也疑惑了起来:“人?”   “对,黑白对弈,黑棋应该是搏杀白棋,但是刚刚空净下的棋子明明有几处可围,却被放过了,只围着我们所在之处来,所以我说这个棋不是在围棋,而是在围人。”   说完,宋丸子弯下腰仔细打量自己身旁的那枚黑色棋子,这棋子上不带煞气,还有着隐隐的灵气,显然不是邪物,所以他们一看脚下出现棋盘,又有棋子下落,才有了“只要赢了这盘棋就能过关”的错觉。   看完了黑棋,宋丸子又去看一只被他们忽略的白棋,“棋盘、棋子,”两只手中各有一道流光闪过,“到晓”一把已经刺进了白棋之中。另一把则切入了棋盘里。   一阵巨响猛地传来,棋盘猛地竖起来,他们三人往下划去,在那下方,一棵白色的巨藤翻滚着,那些白色的“棋子”也露出了它们真正的面目——巨蚁的脑袋,黑色的“棋子”则猛地碎开,里面四散出了黑色的粉末。   宋丸子从手中袖子里掏出大锅,才勉强抵挡了那些粉末往她头上倾泻而下,看着这口锅各自用武器支撑不要往下坠去的空净和沐孤鸿都目光一呆。   他们根本就是在一棵怪植的陷阱中,与它下棋,只会虚耗灵力,说不定还会损害灵识,不然空净怎么会脸色苍白?   想通了这一切,宋丸子手中的大锅飞转,白色的火苗熊熊燃烧,将扑洒来的一切都焚烧了个干净。   ……   “只要连吃二十一天,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这一声都会只想着我一个人?”   把玩着手中的玉瓶,云弘面无表情。   站在他身后的亲信弯着腰小声说:“是的,师兄,流月城中有一个秘馆,专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舍心丹是一个邪修的心血之作,几年前流落到了秘馆中……我已经找人试过药了,虽然药性不明,但是并无毒性。”   挥退了自己的手下,云弘的手指在玉瓶上反复摩挲着。   “二十一天……”   ……   花叙雅筑中,鸾娘与一位满脸沧桑的女子相对而坐。   “老驴,这次多亏了你和你的手下,我们才能再把时间拖住。”   “客气了客气了。这事儿简单,只要会讲故事,别说糖豆当药丸,就算是泥球儿,我也能卖到别人手里去。”老驴一笑,脸上又皱起了菊花纹,“蔺长老对余庆堂有恩,若不是她当年常往余庆堂施救,堂中多半人根本等不到宋道友的云香臭豆腐,就要死在丹毒折磨之下了。”   这等道理谁都懂,可世上见艰难而挺身的人又有几个?   拿出王海生留下的储物袋,连着自己准备的东西一起递到老驴的手里。   “流月城中暂时呆不得了,你们先去苍梧或者临照,路上千万小心。”   当夜,老驴和自己的手下们分批离开了流月城,就像他们回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落月宗的地牢深处,云弘把第一颗丹药塞进了蔺伶的嘴里,强逼着她吃下去。   师姐,二十一天而已,我一定能等到你满心满眼都只有我。   萤石的光映在他的眼中,使他双眸看起来如无底深渊,又如熊熊的火焰。   见云弘的身旁有蓝蜂出没,王海生长出一口气,之前禁地中突然有东西炸开,他师父忙得像是火烧上了房梁,云弘又变得不见头尾,他才有机会打探到底有谁被关押了起来,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竟然是几年前就应该突然离开落月宗的蔺伶长老。   别人也就罢了,蔺伶长老与宋姐姐交好,为人又是落月宗中再难得不过的纯善,王海生自知力量弱小,还是想全力救她的。   希望他假造的这丹药能再多拖几日,拖到长生久的人来,或者……拖到宋姐姐能想出办法。   他等了足足七日,两边都没有任何消息。   一时害怕云弘发现什么“舍心丹”是假的,一时又害怕蔺长老已经吃了大亏,王海生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儿,突然站住了脚。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我还在读条…… 第97章 苦肉   “师父……”   听说自己的小徒弟练功除了岔子,放下被修补了三四分的禁制, 明宇匆匆赶回了落月宗主峰。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王海生刚叫了两个字, 一阵憋闷感就从心口涌出, 他想憋回去, 到底没有憋住, 一口血就当着他师父的面吐了出来。   抓住王海生的脉门, 明宇的脸色陡然难看了起来。   将一股精纯的灵力灌入自己弟子体内,帮他调息, 明宇一言不发,只看着自己的徒弟脸色略好看了些。   “师父, 我不过是一时血不归经,您不用担心。”   王海生一直是明宇三个徒弟中最淘气也最贴心的那个,眼下明明受伤的人是他, 还惦记着师父担心不担心。   他越是这样, 明宇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又睡了过去,他走到屋外, 让人找来他的二弟子云弘。   “你师弟被人下了丹毒, 你去查查, 他这些天吃的丹药都有谁碰过……我堂堂落月宗主峰都能有人摸进来兴风作浪!你这个戒律院是怎么管的?!蔺……那孽障的事你审到现在也没有个说法, 此事你要是还查不明白, 这戒律院你就交出来吧。”   此时正是云弘给蔺伶服下那“舍心丹”的第八天, 他如何舍得这时候功亏一篑?脸上不动声色,态度却诚恳到了极致,表示自己一定会护卫好主峰安危, 查出罪魁祸首。   可就在第二日,王海生又出事了。   “丹堂拿出来的上品无垢丹里为什么包裹毁人灵根的毒丹?”   将药瓶掷于地上,明宇怒气勃发地看着云弘,这次除了云弘之外,掌管内门丹堂的金丹长老许幽也一并被骂了。   吃了毒丹的王海生脸色赤红,在床上翻滚不息,口中有黑血流出,只看情状,别说修为了,怕是性命都难以保住。   六品五行灵根……如今蔺伶叛门,这王海生就是他们落月宗中最有前途的修士,明宇斟酌再三,手掌握紧又松开,再看看自己小徒弟的惨状,终于对云弘说道:“你,将……那孽障带到我的禁室,我要看着她给你师弟解毒。”   云弘的手指抖了一下。   “掌门,她至今没有说出自己为何要做出叛门之事,怕是……我只怕她会在诊治师弟的时候对师弟下手。”   “下手?你当我是个死人么?”   四年来,明宵闭关不出,明宇的性子越发独断,他说要把蔺伶提出来给王海生治病,就一定要做到。   无人看见的地方,云弘的脸色难看到可怕。   一个时辰之后,王海生躺在禁室的床上,周身穴位被他师父以灵力护住,终于安稳了几分,只是脸色依旧红的可怕。   “当啷当啷”的链条敲击声中,蔺伶走进了禁室之中,她的琵琶骨仍被锁着,双眸平静无波。   “你治好他,我就不再把你关在火狱中受苦了。”   蔺伶本不想动的,人生在世本就是苦涩难堪,在何处都是受苦,于她没有区别。   可是,她是个医修。   “医者。”   她娘救了千百人命,那些人却眼睁睁看着她娘被鲛皇掳走,她娘说世上无不可救之人,可这世上无人能救了她娘。   也无人能救了她。   慈心一片,难渡己身。   她动了一下手臂,身上的锁链又是一阵轻响。   “此山上,除了我,没人能救他,如今的我,也救不了他。”   她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沙哑五分。   丹田被封,琵琶骨被锁,与废人没有什么不同,莫说是灵枢水针,就连调度灵力都难以为继。   明宇冷哼了一声,大袖一展,蔺伶身上的锁链尽去,丹田处的禁制也解开了一半。   手中一团灵力缓缓凝聚,面色苍白的蔺伶先治疗了一下自己双肩被洞穿的伤口,冥火灼烧的地方不可能不留下疤痕,想要拔除其中的火毒也得靠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不过眼下蔺伶都顾不上,手指一抖,十余根水针凭空出现,刺向了王海生身上的穴位。   进到“意通天”秘境的第三重,宋丸子三人的身上都颇为狼狈,那白色的藤蔓极为难缠,黑色的粉末吸入身体内还会损害灵识,要不是宋丸子释放出的白色火焰霸道无比,压制了那藤蔓,说不定他们还要与之多纠缠几天。   看着第三关,宋丸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秘境法修不愿来,体修们却趋之若鹜了。   镂刻在石壁上的招式看起来精妙又高深,宋丸子只看了两眼就觉得自己学会这些招式之后能够拳打明宵,脚踹明宇,一统无争界,让所有人排队吃野菜肉馅儿的包子——天可怜见,她从没这样的野心,让整个无争界的人都靠着包子过活?她岂不是要把自己累死在灶台前面了?!   “这些招式能惑人心智。”   “确实。”空净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这惑,未免太粗浅了些,贫僧心中信奉菩萨,它竟然让贫僧看见地藏和文殊一齐跳舞,阿弥陀佛,实在骇人听闻。”   想象了一下那情景,宋丸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与他们二人比,沐孤鸿的脸色要更难看一些,看见了宋丸子,他不由得就想起了当日的那碗豆腐,还有那之后自己的人生波折,虽说他已经悟了无情剑道,旧日情爱不再萦怀,可是看着云秋雪从豆腐堆里钻出来,他的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看来我们要是不学这些招式,就不能过了这关,可要是学……”   意通天秘境所设下的试炼往往一重危险之后又有一重,这招式里若是有什么问题,他们可就要吃大亏了。   三人思考了足足一个时辰,还是决定先练起来,再待以后。   高深莫测的招式也意味着艰难无比,看着脱下外袍只穿了中衣的空净金鸡独立地站着,把自己抬起来的那条腿扳到自己的后脑勺上,宋丸子吃着肉烧茄子盖米饭,嘴里啧啧有声。   与空净和沐孤鸿的勤学苦练不同,宋丸子一天只学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她全部用来推演这套功法,所谓的推演,就是从一个点开始,沿着种种蛛丝马迹去窥探还不曾出现的终点,宋丸子想知道这套招式到底指向哪里,她就要一点一点地反复琢磨着。   空净修炼完毕,只觉得周身骨骼都不属于自己的了。   见他走过来,宋丸子拿出了一个加了酱和菜丝的馒头,茄子烧肉里的肉炖到都花掉了,看起来不油腻,实则口口都是肉,宋丸子另给空净准备的一份素斋看着简单,那个酱可是她今年开坛开出的最好几坛之一。   吃着斋菜,空净听到宋丸子提起了蔺伶和明于期:   “夏天的时候,荆哥来我这换东西,还说你们大概得多个师娘了。”   樊归一、荆哥和空净都是长生久首座明于期坐下弟子,蔺伶要是与明于期结下鸳盟,他们还真是多了一个小师娘。   听了这个消息,宋丸子且高兴且沮丧,她和落月宗有道统之争,势必不能去往孤山观礼,看不见小姐姐身穿喜妇的样子了。   空净放下手中的夹酱馒头,轻声说:“蔺施主刺伤了我师父,去往了他处。”   宋丸子差点把茄子塞进自己的鼻子里。   空净其人是不会说别人闲话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只说自己知道的。可越是这样,他说出来的话就越让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蔺伶与明于期朝夕相伴,明于期在别人面前总是寡言至极,到了蔺伶这个更惜字如金的人面前,话是越来越多,几年下来,蔺伶看着也比刚去孤山的时候开朗了许多。   孤山下有一个镇子,关押罪不至死又不能轻易放纵的凡人,他们在镇中如凡人一般生活。蔺伶就在那个镇子里,遇到了一百多年前鲛人叛乱后被长生久俘获的鲛族。   他们感受到了蔺伶身上的鲛皇血脉,口中喊着蔺伶是公主,又把当日鲛皇被明于期一招打死的事情告诉了她。   “鲛皇是被明首座打死的?”宋丸子想起来宿千行说过蔺伶乃是鲛皇和医修蔺倾所生,她以为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很显然,明于期是不知道的。   “蔺伶问我师父是不是打死了她的生父,我师父说鲛人想要陷落云渊引来魔族,他必须将鲛皇击杀。”   这回答简直驴唇不对马嘴!长生久选首座的标准是什么?   不会说话的本事么?   宋丸子不忍直视似的捂住了眼睛,说:“后来呢?”   打上了明于期,蔺伶取消了婚约,离开了孤山,她伤明于期所用的是她的本命灵枢寒水,明于期毫不防备地挨了三下,丹田几乎都被冻住了,郁长青就带着明于期去往异界求医。   “蔺小姐姐呢?”   “她去了云渊一趟,后来应该是回了落月宗。”   回了落月宗?   不知道为什么,宋丸子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孩子在外受了欺负,想要回家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可落月宗……算是蔺伶的家么?   脑海中回忆起蔺伶平静如水的脸庞,还有宿千行说明宵要用蔺伶的灵根去交换什么,宋丸子突觉不祥,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空净,蔺伶可能出事了。”   大步走向镂刻着招式的石壁,宋丸子的心里已经在想自己如何从落月宗的手里捞出蔺伶。   把那点儿没有煞气的九凤砂都毁了怎么样?从此把握他们的命脉。   或者把灵食摊子开到每一座城的外面?   这些办法都不够快,她要更快的才行。   宋丸子心中有急事,练起招式来迅猛如风,两个时辰之后,她就追上了沐孤鸿的进度。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明天要是我还救不出小姐姐,人渣作者你就双更谢罪吧! 第98章 蔺伶   学这墙上的招式要靠的不过是悟性和天分,宋丸子这几年也以长生久呼吸吐纳的口诀打熬身体, 血肉自然吐纳灵气, 光说修为进展远超寻常体修, 当然, 她的身体资质比不过拜入宗门得遇名师空净和沐孤鸿, 可她天生灵识, 又曾是演算星辰格局的阵修,若论悟性, 这无争界怕是无人能与她相比。   她一路学下去,把沐孤鸿甩在了身后, 进展直逼空净,让那一剑修一体修都不由得加快了进度。   这一套招式不仅奇诡多变,在不同的人学来是不同的感觉, 空净使出的招式是招招宝相庄严, 仿佛有梵音灌耳,沐孤鸿使出的招式利落无情, 快极也冷极。宋丸子的招式起先只是平平常常地将壁上的动作连起来而已, 虽然很流畅却没什么意味, 在空净和沐孤鸿看来就像是一个天分奇高却没有什么经验的武功初学者, 徒有形在外, 却无意在内。   可到了第二百招, 宋丸子的周身气势渐渐有了不同。   她慢了下来,不是说她的进度慢了,而是她的动作, 比之前慢了下来。   到了第三百招的时候,她隐隐感觉随着自己的使出那些招式,周身血肉中的灵力都开始往骨头中涌动。   偏偏她还不能停下,只要一旦停下来,骨缝之间就会胀痛无比,仿佛会有灵力将那里撑裂开。   感觉到了四下灵气的波动,正在练第二百八十八招的沐孤鸿停了下来。   灵气都在往空净和宋丸子的身体里涌去,甚至形成了气旋,那二人的体修功法同源,如今吸纳灵力也是相当,他们的动作不能稍停,就只能在灵气旋涡中挣扎着,一招一式学过去。   体修修炼的进阶速度不如法修,剑修则比体修还要艰难,心知自己在这里不可能进阶了,沐孤鸿的心反而静了下来,第二百八十九招,他心中一轻,竟然就有了不同的感悟。   灵气汇聚得越来越浓,几乎成了白雾,站在雾中执剑练招,他也觉得自己呼吸之间灵气翻滚,虽然不能进阶,却也能温养自己的剑核。   “叮!”   他手中的剑劈向雾气中的一处,却打在了石壁上。   一阵尖细的笑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灵魅!”剑光如电,这次沐孤鸿终于劈中了隐在雾中的什么东西。   “好多灵力啊,他们都在进阶呢,你要是只与我们纠缠,他们就要甩下你了。”   “我们只要从他们的身上吸取点灵力就好,你快去修炼啊。”   “你不想进阶么?”   “他们走得好快哦。”   魅,煞气极重处所生,常在山林深处蛊惑人心,夺血肉为食物,灵魅与一般的魅不同,只有浓郁的灵力和进阶时的修士才是它们的心头所好,散修们进阶之时往往要入城中,为的也就是防备这等怪物。   听着那些魅音在自己耳边蛊惑,沐孤鸿手中的剑一横,剑光犹如雪华流转。   雾气里传来了几声极为难听的惨嚎。   “下作邪物也敢在我面前聒噪?”   曾经是天下第一剑客,如今身为剑峰长老座下亲传弟子,沐孤鸿的手中剑,从来没有迟疑过半分。   杀灭了所有的灵魅,沐孤鸿稍作喘息,又继续练起了自己的招式,前面那二人的动作承接之间越来越慢,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却还是比他们快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修炼越来越顺畅,竟然就追了上去。   同在三百九十九招时,他身边金光闪烁,空净禅师的身上骨响如笛音,算是真正踏入了锻骨境界。   还在进阶中的宋丸子比他还要艰难些,她的经脉中白凤涅火熊熊燃烧,吞噬了进入她体内的大半灵气,可怜她的骨头灵门大开,只待灵气进来好进阶,却还要与这霸道灵物争抢,时不时就败下阵来。   一直到五百招全部学完,宋丸子还没进入到锻骨境中,反倒是她的经脉借着白凤涅火的光越发壮实了起来。   这几年她修习宿千行给她的《灭元功》,引渡白凤涅火沉入周身全部经脉,按照功法所说,她已经开始修炼第二重功法,将蔺伶打入她体内的灵枢之水封入窍穴,灵枢之水和白凤涅火相辅相成,缓慢修复着她体内的经脉,如今运转起来已经不像当初那般痛苦,只是丹田处只有一小团无色灵气偶有动静,这些年也没有什么进展。能变得越来越强就好,强在哪里,宋丸子并不挑,体修有成,她欣喜,五行功法有了进境,她也觉开心。   五百招式一一浮现在脑海中,宋丸子起手抬脚,又开始了第二遍……第三遍……   到了第五遍,她的骨缝间突然有什么屏障彻底碎开,无数灵气涌入其中,仿佛大风入山岩缝隙,发出了阵阵呼啸之声,   在一旁研习功法等着宋丸子突破的二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穿着白衣的宋丸子,她身上的遮蔽幻阵早就消去了,周身灵气如水般附着在她的身体上,一身水雾中,她的骨响声越来越大,最后一声竟然如同凤鸣一般清越昂扬。   “锻骨时竟然骨响如凤鸣?”   空净和沐孤鸿对视一眼,掩下了心中的惊异。   他们二人的惊异只是因为这声音的特别,要是换了天轮殿或者啸月峰的弟子在一旁,怕是要趴在地上了。   体修入了锻骨境,体内就有了第一节 灵骨,这第一节灵骨如同法修的灵根一样也分品级,可算作是体修修炼资质的鉴别,灵骨生成之时的声音越响,则说明灵骨内能容纳的灵力越多,像宋丸子这样渐渐响成凤鸣之声的,整个无争界千万年来闻所未闻。   当然,无争界的人也没见过传说中的九元道体。   在宋丸子睁开眼睛的瞬间,三人眼前的情景又是一换。   一个月内通过了“意通天”秘境,他们马上就能够拿到最后的奖励——战意之悟。   “先吃点东西再悟。”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练了那招式到底多久,宋丸子摸着自己干瘪的胃,掏出两根肥瘦二八分的尺长香肠,她和沐孤鸿一人一根,又有一个装了酱黄瓜的纸包她给了空净,再一人分两个馒头,三人埋头吃了起来。   修炼真是体力活。   ……   王海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好转,这让他简直欲哭无泪。   蔺长老啊,你何必这么卖力,治好了我你自己还得受刑去。   心中怨念无数,王海生看着面色苍白的蔺伶静坐在一旁给自己施针,张了张嘴,还是趁着没人的时候轻声问道:   “蔺长老,你是犯了什么错?”   错?   蔺伶看了王海生一眼。   这个小子与落月宗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还是与宋丸子一起从凡人界来的,在蔺伶的眼中比其他人更好一点点。   “你可知,今日是何日了?”   “十月二十六。”王海生不假思索地回答,距离蔺伶给她治病已经又过去了十二天,这些天云弘日日都来他养伤的地方,别人不知道,他可明白的紧,自己那个道貌岸然的师兄来这里可不是为了什么同门情义,而是让蔺伶继续去吃那个“舍心丹”。   明天就是二十一颗丹药里最后一颗了。   到时候骗局拆穿,也不知道他又会怎么发疯,还是得想办法再让师父过来镇着才行。   十月二十六。   距离她潜入禁地,已经过去了七七四十九天。   蔺伶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她的生父,也许如那些鲛人说的对她娘情深一片,也许就是个无耻败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伤了杀他的明于期,就算还了曾经的那一点。   养她的是落月宗,让她娘为了传道统而身死的,也是落月宗。   从小到大,她不知如何去敬爱,也不知如何去痛恨,就将这一切……交给天吧。   “王海生。”   用喑哑的嗓音叫着年轻男子的名字,看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蔺伶又想起了曾被她当登徒子的宋丸子。   “谢谢你。”   谢谢你用苦肉计救我出樊笼。   “糖丸很甜。”   还没等王海生看清蔺伶脸上的笑容,她已经笼罩在一片海色的蓝光之中。   明宇道君的禁室没有他的准许无人可进出,听起来厉害,可破解这禁制真的比破解落月宗禁地里轻松多了。   黑色的水针齐发,洞穿了禁室的窗子,在别人听见声响赶来之前,蔺伶已经冲出了屋子,化为一道幽光往栖凤山下的禁地冲去。   “孽障。”   半空中传来明宇道君的怒喝声,修为低微的王海生捂着自己的耳朵,还是被这一声震得胸口一痛。   那道蓝光却并没有被阻挡,就在落月宗禁地的上方,一身水样蓝衣的女子张开嘴,发出了非人的尖啸声。   鲛人的歌声有迷惑人心智之效,她的嗓子为什么会被毒哑?不过是蔺倾怕她半鲛之身被人发现罢了。   半鲛才好,逆天而生的半鲛能激怒天道,让被封禁沉睡的存在被惊醒。   伴着那声呼啸,落月宗禁地的地底发出了一阵可怕的轰鸣。   “还说什么道统之争。你们封天于此,道统之争早无评判,一切都不过是你们瞒骗天下的骗局!”   脸上生鳞,双足变尾,一头黑发转为冰蓝色,蔺伶上次潜入禁地真正做的,不过是将自己的心血洒遍了封印之处,借着落月宗遮掩天道的禁制转为真正的半鲛之身罢了。   “放肆!”   明宇的磅礴的灵力毫不收敛,意图将蔺伶一招打得神魂俱消。   蔺伶手中一道黑水涌出,化作万千飞刃替她抵挡攻势,自己则直直扑向禁地核心之处,云渊冥水乃上代鲛皇一脉的血脉传承,有溶消万物之能,明宇不能不心生顾忌,这一顿,就让蔺伶有了机会。   “九件大逆之物就可封天,却万万不能凑出十,不然天道逆转,灵煞相易……你杀了我,我今日就做了这第十件贡品,问问天道当年医道修士们死得冤不冤!”   一句话之间,从喑哑到悦耳,鲛人的声音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让人心神激荡。   天道逆转,灵煞相易,明宇心中大震,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秘密竟会让她这个百年来一直被严密监视监听的妖孽知道。   “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知道你是这等妖物,我就该在当日将你摔死。”   蔺伶不为所动,面容沉寂,七七四十九天,云渊冥水点点腐蚀那禁制,眼下也已经差不多了。   她的一双眼睛没有像鲛人一般变成蓝色,仍是黑色的,这也是她半鲛之人的标志。   地下又是一阵晃动,天空中乌云骤生,狂风中,蔺伶以云渊冥水护卫着自己,只看明宇如何选择。   杀了她,则天道逆转,不杀她,千年来被封禁于此的天道就会挣脱而出。   ……   遥远的临照城中,木九薰猛然惊醒,赤脚走下床榻,眺望着西边的天空。   气势凛然的女子长眉紧缩,眼中有着隐隐的忧虑。   ……   “我早就说过,你要是想跟明于期长相厮守,就放下对丹道的仇恨,奈何,你不听我的。”   幽幽的声音就在蔺伶的耳畔响起,她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白发男子就站在她的身后,隔着水刃看着她。   是她本该闭关不出的师父明宵。   明宵的手中拿着一个铃铛,轻摇了一下,蔺伶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地剧痛起来。   铃铛晃了第二下,蔺伶的双眸变得有些迟滞。   “七品水灵根,我早猜到你身上有鲛人血脉,阿伶,你该乖顺些的,落月宗的天骄,长生久首座的道侣,这些才是你应有的身份。”   “不……”   颤抖的手掌张开,蔺伶招出更多水刃,让明宵也不得不后退暂避,她的口中喃喃道:   “生而知所处之地乃地狱,我如何能与你们这些魍魉共舞?”   明宵一手拿着铃铛,另一只手结印修补着禁制。   只要铃铛再响第三下,蔺伶就会神志全失,成个活死人。   “那我就只能说你竟然是鲛人余孽,不仅打伤了长生久首座,还要夺落月宗秘宝,我不得已出手清理门户。”   口中这样说着,明宵却迟迟不能摇动手里的铃铛。   “我医道济世救人,何错之有?”   “天道,天道何在?!”   蔺倾当日也是这样控诉着天道不公,被他亲手封了灵力关入了幽涧之中。   “你们的道就成了个大磨盘,把人的血肉放在其中研磨不绝!”   眼下,他亲手养大的另一个孩子,也要成磨中血肉了么?   天空中的乌云还在加重,地下的异动越来越剧烈,明宵压下口中翻涌的血气,闭上眼睛,正要第三道铃声响起,却有一个金丹长老冲到禁地外以灵力传音道:   “掌门!幽涧!幽涧被那食修所占!那食修说要是一日内不能见到活蹦乱跳的蔺伶长老,就将苍梧所有的九凤砂都毁了!”   ……   风景如画的幽涧,那些石猴子似的人佝偻着腰背被宋丸子呼喊着排队吃解毒之物,他们不习惯站在光下,却又渴望着宋丸子从锅里拿出来的东西,一个个身上只有几片布遮盖着,抓耳挠腮地挤在一起。   百里之外,落月宗弟子拥挤在一起,也跟他们口中的“石猴子”差不多,还有其他几大宗门的弟子在旁边看着热闹。   “哎,你们真不能走进这百里之内么?幽涧不是落月宗所辖之地?”   一个天轮殿弟子冷笑道:“幽涧本属洛幽宫,洛幽满门灭绝之后该是无主之地,落月宗来这里关押犯人用的也是洛幽宫原本的牢笼,怎么能算是落月宗的地盘?要不是这个食修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落月宗的人竟然如此无耻。”   听她这么说,其他宗门的弟子恍然大悟。   宋丸子身穿惯常的黑红色劲装,脸上戴着眼罩,离开秘境之前她给你那两人留了纸条,希望他们能快点出来,好去往长生久报信。   幽涧、九凤砂……   蔺伶小姐姐啊,你可别把天捅破了。   她的颈项之间,一个黑色的吊坠悬在那里,隐隐透着红光。   抬手摸了一下吊坠,宋丸子想心中暗想,要是落月宗的人敢对她用强,她就让他们感受一下上古修士的无上战意。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感觉我要累死了 第99章 文黎   幽涧之地,风光至灵至秀, 无数人来来往往于此地, 看山看水, 收买些特产的石菌子, 那些在山壁上攀岩, 或是偶尔在树下拿石菌子换辟谷丹的“人”, 从来不在游人眼中。   如今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花丛中吃着东西,眼中都有些茫然。   宋丸子也不知道幽涧深处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人, 光拿出来的这二三百个就几乎耗尽了她手上的臭豆腐存货,毕竟在她去往意通天之前, 她和她的徒弟们刚刚给天轮殿供了比平时多七成的灵食,险些掏空了他们在云水镇的所有积累。   臭豆腐也没顾得上炸,而是用现做的馒头夹着腐乳让他们吃, 玉谷粉有提增效用的功效, 每个人吃一块儿臭豆腐乳跟吃一块半的油炸臭豆腐差不多。   排出丹毒的情景从来都很恶心,这些人比旁人还要恶心十倍, 尤其是有十几个人不仅体内有丹毒, 还吃了含有煞气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身体内本就有石毒导致以毒攻毒, 他们虽然饱受折磨, 可竟然也还活着, 宋丸子给他们吃了五百年云香豆所做的臭豆腐,他们吐出的黑血还有皮肤龟裂开后流出的脓血着实让她不忍心看下去了,那惨状, 实在非人所能想象。   落月宗驻扎在幽涧的分舵空空如也,宋丸子进里面去找到了桌椅被褥,让那些正排毒的人能有个躺着休息的地方。   这举动却把他们吓了一跳,有丹毒不深的翘着蓝灰色的手臂跟猿猴似的跳来跳去,生怕宋丸子让他们躺上去。   孤身押着蔺伶一路走来的人正是落月宗派驻幽涧的金丹长老,他在幽涧呆了几十年,早把此地的如画山水当做了落月宗自己的囊中之物,见那个无礼的食修竟然让一群“罪奴”如此放肆,他脸上的鄙薄痛恨之情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食修宋道友,我奉掌门之命将这半鲛罪奴蔺伶交到你手上,愿你如自己先前所言,离开我落月宗的幽涧之地。”   在他身后,蔺伶双目微阖,手腕上被一道白色的锁链锁着,似是一路被人这样拽过来的。   目光扫过蔺伶冰蓝色的头发,宋丸子哼了一声,道:“你先把她身上的禁制解了。”   那个金丹修士却没动。   是否交出蔺伶、如何交出蔺伶,他们落月宗的掌门和长老之间分歧巨大,掌门似乎是想把蔺伶弄死,明宵长老却不愿,二人争论不休,最终还是长老说服了掌门。他们到底争论了什么,这修士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掌门说让戒律院管事云弘师弟来送蔺伶,却被明宵长老一句:   “师兄的二徒弟还是先静思己身为好。”   堵了回去。   这差事才落到了他的头上。   来之前,明宵道君吩咐了他两件事,其一是在要让别人都知道蔺伶是半鲛之身,又意图盗取落月宗至宝重振鲛族,其二是不要与宋丸子多说话,只管交了人就走。   第一条,他已经做到了。   在来的路上,他们祭出了落月宗百年未得一用的云车,又用了二十名筑基修士以传声之术通告所经之地蔺伶已经不再是落月宗的金丹长老,而是一直潜藏在落月宗内的鲛人余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也告诉了别人那个异界来的食修竟然霸占幽涧,与落月宗交换这“余孽”。   蔺伶的神智被明宵封住,能走能动,却不能思不能想,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宛若人偶,跟在他身后招摇过市,一头冰蓝色头发无遮无拦,坐实了她鲛人皇族余孽的身份。   对修真者而言,百年时光并不算长,不到二百年前的那一场鲛人之乱很多修士还记忆犹新,听见这落月宗的天骄弟子、天下间医术最高超的蔺伶长老竟然是这样一个孽物,无数人议论纷纷,也有人不禁去想那个从异界而来的食修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相交。   听着那些“非我族类”、“异界之人也不可靠”的说法,这位修士心中甚是得意,便忘了明宵长老是如何千叮咛万嘱咐这第二条的。   他对宋丸子说:“宋道友,知道你要这个半鲛罪奴,我门内的长老特意帮你封了她的神智,这无争界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能够解开,鲛人天性凶狠阴毒又反复无常,你牵着她也要小心些。”   这是他第二次对着宋丸子说“半鲛罪奴”四个字。   宋丸子的眉头跳了一下。   “封了的神智,你解不开,那你还在这里有什么好说的?”   “宋道友,按照约定,你该离开幽涧了。”   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这人的脸色有些难看,那些罪奴一看见他也顾不得自己是在吐还是身上哪处正流血,早就散入到了峡谷之中不见踪影,此地他经营了几十年,被那些卑贱的罪奴糟蹋成了这个样子,他如何不气呢?如果不是心中还有几分理智,他早就出手将面前这个食修打杀了。   “约定?”   仗着自己锻骨境的修为把蔺伶抱起来放在身后,宋丸子冷笑道:   “我跟你们落月宗说的是把人给我活蹦乱跳地送过来,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你还好意思给我提约定?你只管回去告诉你身后的那些人,我不仅留在幽涧不走了,我还要停了你们九凤砂的供应,蔺伶什么时候被解开了神智,我什么时候再与你们落月宗的人做交易。”   金丹修士的涵养自然比不上明宵,当下就被宋丸子突然翻脸的样子气到了,手中祭出法器,他怒极反笑:“既然宋道友不肯走,那这半鲛罪奴我……”   他本想的是出手抢过蔺伶就走,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宋丸子已经手持“到晓”双刃攻了上来。   意通天秘境中的五百招式在各人融会贯通之后成了他们自己的招式,如空净便只有一招,沐孤鸿是十二剑招,到了宋丸子这里,她……她打架经验不足,没有什么可贯通的,只把这五百招记了下来,以备随时使用。   她一出手,那金丹修士反而骑虎难下,落月宗与食修还有道统之争,他万万不敢打伤宋丸子,反而被宋丸子一个区区锻骨境体修以怪异的招式配着诡异的法术给困住了。   “你说谁是罪奴?”   明宵给出的双刀实在是好用,不仅能剔骨削肉,还能伤人,天上乌云不散,这透明的双刃上一点反光都没有,无踪无迹间就能在人的身上戳个血窟窿。   “一个半鲛闯入我落月宗禁地意图夺宝,自然是个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罪奴!”   “什么时候你们区区一个落月宗就能替天下人说话了?”   手腕儿一转,左手的短刀打着转儿飞了出去,宋丸子单手结印,左臂奇穴闪亮,一个危宿为阵眼的阵法被她打到了那个法修的身上,抬手接住转回来的刀往下径直一劈,险些让这修士身上少了一块儿,宋丸子这体阵双修所成的连招可谓是巧妙至极,让人防不胜防。   顾了刀还要顾手,顾了手,不知道何处又出现了白色的火苗,那个不敢伤人的修士还走脱不得,左右支绌,渐显狼狈。   他不是没想过攻击蔺伶逼着宋丸子收手,没想到一口黑色的大锅竟然晃悠悠滚过来,挡在了那罪奴的前面,他的一击落在锅上,如石牛入海。   就在他决意招出法器离开的时候,宋丸子瞅准机会,一个幽光隐隐的阵法打到了这人的腹部。   那人后退了几步,想要运起灵力离开,却惊觉自己丹田处一阵剧痛。   “你的丹田被我封了,整个无争界除了我没人能解开。”   灰褐色的面皮上透着惨白,宋丸子的双手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双刀,封住一个金丹修士的丹田,她可是将近二十年没干过了,不仅灵力不足,就连手法都有些生疏,彻底耗尽了她一身的灵力。   那个金丹修士用手指指着宋丸子,强行催逼自己的内力,宋丸子往嘴里塞了个肉丸子囫囵吞了,撑着自己阵法不散。   正在两人僵持的时候,两个灰影从树上扑过来,将站在地上不动的蔺伶抓了便跑,宋丸子大惊之下顾不上与那法修较劲,追着那两人就下了幽涧。   幽涧之内怪石丛生藤蔓无数,宋丸子看着那猴儿似的两个人转瞬间扛着蔺伶就下到了远处,干脆招来大黑锅,自己坐在锅里直接跳了下去。   地峡之下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灵识不可窥探,宋丸子只凭肉眼梭巡那二人的踪迹,一边吃着丸子一边操控着锅跟在他们身后往一处洞穴中飞去。   地上,那个金丹修士捂着丹田处,正想趁机冲破那里奇怪的禁制,没想到此时,他身后传来了人声:   “落月宗的道友,不知道食修宋道友和我们首座夫人去了哪里?”   褐色的麻裙略有些脏污,可世人看见她,在意的从不是她的裙子。   长生久持正道长老风不喜,以持正为道,却是长生久二十位正罡境长老中最好杀的一人。   与金不悦总是喊打喊杀不同,她杀人,从来是不打招呼的。   就像现在,她的手指轻轻一点,那个落月宗的金丹修士已经倒地不起,神魂俱灭。   “罪奴二字,你落月宗也配说得?”   走到地峡边上探身看去,已不见宋丸子等人的踪迹,风不喜没有急着下去找人,而是掏出自己怀中的一个小本本,记下了自己今日杀了落月宗金丹修士一名,罪名为颠倒黑白、以强欺弱。   记好之后,她双手合十,脚下一动,顿时,整个幽涧都自上而下震动了起来。   “汝等,交出人来。”   山洞之中,一个人眯着眼睛看着站在那不动的蔺伶。   “啊……”   他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点水光。   “阿伶,师姐的小阿伶。”   洞穴门口,宋丸子手持白凤涅火与一堆黑色的藤蔓对峙,正在她盘算着白凤涅火会不会烧得太大之时,那些藤蔓突然退开了。   头上传来呼喊声,整个幽涧都在晃动,宋丸子还是走进山洞里,在那儿,一个格外佝偻的“人”直直地看着她。   “我、我是阿伶的师叔,医道修士,文黎。”   他这样说道。   看见他看向蔺伶的慈爱目光,宋丸子几乎瞬间就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我叫宋丸子,接你们茬儿来跟落月宗争道统的。”   她刚这么说完,就见文黎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你根本不用争,落月宗,根本没有在此界立下道统,他们蒙蔽了天机,长生久是他们的帮凶。”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给我喘口气的时间行不行?!有没有觉得我快被累死了? 第100章 持正   山壁动摇不歇,数以百计灰色皮肤的人自藏身的洞穴中跑出来, 攀爬在山壁上寻找着藏身之地。   洞中, 面前的人不慌不忙, 宋丸子也不着急, 拉着蔺伶坐在地上, 黑色的大铁锅倒扣着悬在头顶, 偶尔有小石块从上面掉下来,打在大铁锅上又弹开了。   从这自称叫文黎的人嘴中, 宋丸子知道了百年前丹医道统之争的来龙去脉。   医道修士来到无争界争道统并非偶然,他们这一派水系医修本出身于另一个修真小世界——琴笙界, 乃九弦山灵枢一脉,立医修道统,行济世救人之道。一百多年前, 蔺倾师姐成就金丹中期修为, 奉师命带他们这些师弟师妹外出历练,在玄泱大世界他们听说这无争界中丹道独大, 做了不少欺压之事, 才起意要来到此界与落月宗争道统。   蔺倾是九弦山百年难得一遇的医修奇才, 为人又正直纯善, 他们这些人无不服她, 带着一腔年少义气便来了此地。   “前两场争斗打了个平手, 那时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落月宗的人……哼。”   一会儿就得分神看看神智被封住的蔺伶,还得听人讲故事, 宋丸子刚刚打架的时候耗损颇大,自己端了一碗能补灵气又提神的菜肉汤喝着,只安心听这人说话,并不出言打岔。   让文黎看清落月宗人面目的事情,就是蔺伶被抓走的前前后后。   “鲛人善水毒之术,在落月宗人前往云渊的路上伏击他们,我等的医修功法刚好克制他们的水毒,师姐一个人就救了落月宗几百人,可她被鲛人抓走之后只有长生久的人在想办法救她。”   说起长生久三个字,文黎那张蓝灰色的蓝色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师姐被救出来之后修为倒退、神魂有损,我们都以为她是在鲛人手中受了折磨,没想到她是怀了小阿伶……阿伶,生于此间便注定伶仃孤苦,我师姐才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山的摇动终于停了下来,那人点起一盏幽幽的绿灯,让宋丸子带着蔺伶跟着他往洞窟深处走,宋丸子操控大铁锅护着蔺伶,看见那盏灯上是一点蓝色的苔藓在燃烧,越往前走,洞穴之中腐朽的气味越深重,她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光看身量,文黎曾经也该是个器宇轩昂身材高大的男子,如今他脊背佝偻,双腿弯曲,比蔺伶还要矮一点。   宋丸子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心中一阵长叹,光看蔺伶就知道蔺倾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她的师弟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可短短一百多年过去了,他不像人,比鬼还像鬼。   “道统之争,我们也知道不少,按说最后一场论道之战应该是有天道做决断的,可是……根本没有。”   足下脚步一停,那人在幽绿的光影中发出一声冷笑,又接着走,接着说:“与鲛人一役,我们不少人都受了伤,我师姐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怀了灵胎,却还是毅然出战,她和落月宗那个叫明宵的狗贼论道整整一月,天道都没有任何表示……后来,我师姐就疯了,这些无争界的修士就说我师姐论道不过,生了心魔才输了道统之争。”   宋丸子不知何时拿出了几串烤肉,本是打算吃的,听着文黎的话也顾不上吃肉了。   “按说,我们输了道统之争,便被驱离此界就是了,可落月宗的人却把我们关在了这里,一关就关了几十年,直到师姐生出了阿伶,听见阿伶的哭声,整个幽涧修为不足筑基后期的修士都晕了过去,就算是我也觉得心神激昂,那时我就知道,阿伶身体里有鲛人的血统。那日,外面下着从未见过的大雨,我怕小孩子受了寒气,跑去别的洞穴找茅草才给师姐,回来就看见师姐抠了墙上的石毒往她的嘴里塞,一直到她再也哭不出声了,师姐又疯了似的强行运转功力救她。”   “没过几天,明宵狗贼就找了过来,说只要师姐交出阿伶就送我们所有人离开,其实他就是个骗子,他骗了我们太多次了,我们都知道他不可信,师姐却希望能让我们离开此地……我那时候就该猜到的,她不想活了。”   界门之前,蔺倾用灌顶之术决绝赴死,她以为自己的师弟师妹能安然离开,却不曾想明宵诡计多端,界门的另一边早有落月宗人守着,把他们医修或杀或抓。   文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门惨死,又被关回了幽涧之中,一呆就到了现在。   “师姐还活着的时候,就无数次地推演她当初的论道之战,我陪着她,从道义到立心到苍生论……她说,天道自始至终都毫无动静,那时我们就猜测落月宗蒙蔽了天机,让天道根本不知道无争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猜测,我们起初都不信,后来我无意中走到了这些山洞的深处,发现了这个……”   幽涧,落月宗的圈养罪奴之地,所谓的罪奴,据说就是自云渊陷落以来落月宗入魔弟子的家眷。   抬头看着眼前的石壁,宋丸子的眼前浮现了荆哥说起这幽涧的表情,轻蔑不屑,仿佛看见了一个庞大的谎言。   “我乃落月宗十九代弟子明静,今被囚禁在此,只因宗门内掌门、长老皆入魔障,行逆天之事……”   这个石壁上记载的是千年前一件旧事。   云渊陷落,魔族入侵,落月宗金丹以上的修士皆避入了异界,筑基期的精英弟子也被元婴长老护着入了界门,不成想,他们去了异界,却完全不能修炼,因为他们被天道判为“逃界者”。   逃界者是什么,明静并没有细说,他所记叙的重点,是在魔界入侵之事的后期以及那之后。   明静自己是个资质平平的筑基期修士,自然没有被师门长老护着离开的福气,好在他有那么点运气,抱着拼死的决心去往了苍梧杀灭魔族,竟然还一路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觉得再存着也浪费,当时,他们这些留下来的修士都被师门留下了大堆的丹药,辟谷丹、灵气丹之类的取之不尽,他们把这些丹药带到了战场分给了别的修士,后来干脆分给了因为魔气侵袭没有饭吃的凡人充饥。   云渊陷落一役一打就是十几年,修士死伤惨重,凡人更是十不存一,就在这个时候,那些离开的落月宗修士都回来了。   他们炼制丹药分给修士和凡人,还出手杀灭魔族,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   明静特别高兴,虽然他被宗门抛弃了有些难过,可是宗门回来了,他们这些人总还是有家的。   他没想到掌门、长老和师兄他们回来,是因为他们成为了“逃界者”,三千世界,他们无处可去。   明静有个师兄,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成就金丹,对他一直很好。师兄回来之后对明静比之前更好,恰逢落月宗内留下的修士也有死伤,明静就被自己的师兄带在身边,一起帮掌门和长老处理杂事,“逃界者”这个词,几次进了他的耳朵。   也因为常在主峰伺候,他亲眼看见了那时刚接任长生久掌门的秦湛尊者来了落月宗,和掌门密谈了整整一夜。   几日后,落月宗禁地内,秦湛等四名长生久正罡境尊者和落月宗的五位元婴道君一起施了个庞大的法术,明镜亲耳听见秦湛对掌门说:“从此无争界道统归于你宗,我长生久退守孤山。”   又过了两天,明静吃下了师兄给他的“灵丹”,从此被废去修为、毒哑嗓子,被囚于幽涧。   “……我自问上无愧苍天,下无愧宗门,却要死在此地,死前唯有二愿:一愿落月宗道统断绝永堕魔境,二愿师兄长生千年,无可行之道,无可信之人,生不如死,道消而人犹存!”   师兄前面还有两个字,应该就是明静那个师兄的名字,可惜年代久远,那两个字被苔藓所蚀,实在辨认不出了。   最后这两行可谓字字啼血,恨意冲天,让人看了之后不禁心头发凉。   “骗子!无争界的人都是骗子!”   颤抖的手指着那石壁,文黎一双浑浊的灰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宋丸子:“你看,落月宗根本没有道统!是长生久,是长生久帮着他们一起蒙骗了天道!我们医修没有输,我们从来就没输过!”   逃界者……   道统……   长生久……   宋丸子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只觉得千头万绪中有一个点,她就要抓住了。   看这个食修神色平静,文黎越发不能平静,他状若癫狂地说:“那些骗子做的孽又何止这些?!他们一定做下了更多伤天害理之事来掩盖他们道统不正之事。逃界者……逃界者便是被天道所弃之人,修为不得寸进,不能与各界灵气通联。道统?逃界者如何会有道统?!偏偏他们活得好好的,偏偏他们披了一张借来的人皮就能做尽天下龌龊之事!如今又把小阿伶害成了这个样子!”   拉着蔺伶默默后退了一步,宋丸子的想起了那日她与落月宗立下第二场道统之争的约定,却突然降下了天罚,那时,她是在喊天道……吧?   文黎终于平静了下来,手中扔执着那灯,他慢慢转头看向宋丸子说:“这几日,听闻宋道友在上面帮助我们这些人解除丹毒之苦,甚至还能消去体内煞气,可见宋道友也是个良善正直之人。”   这赞誉宋丸子可要不得,她摆了摆手,心中昔日对落月宗行事的种种不妥之处和猜测都一一落了地。   文黎拧着唇角,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我在这里百多年,看着别人受丹毒之苦,心中也觉不忍,可惜灵力被封禁,只能勉强用石毒和这幽涧中生长的毒菇调制一种毒药,帮他们以毒攻毒,勉强续着性命。”   “前辈身处逆境还不忘济世度人,才是真正的良善端方。”   “宋道友,你既然知道了落月宗根本不是此界正统,那你的道统之争打算怎么办?”   宋丸子还没想好,第二场道统之争她之所以一开口就是二十年,想的便是用二十年的时间教出千百个食修,到时候即使落月宗落败,趁机以停丹为要挟,她也能让这些食修撑起修士们的各种供给,如今她只有十二个徒弟,要是真把落月宗扯落在地,对着无争界来说怕是要有一场泼天祸事。   “我打算远去一趟东海,海渊阁也有丹修分支,我用落月宗的秘密与他们携手,应该也能……”   “不。”绿光中,文黎又笑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师姐说过这无争界以邪路为正,以欺瞒为理,长此以往必有滔天祸事,宋道友只要袖手旁观,我们就能看着这无争界……”   他铁灰色的手痉挛似的扭曲着张开,仿佛放飞了一团灰烬。   “……灰飞烟灭。”   宋丸子又往后退了一步,手指间已经握住了一把透明的刀。   “宋道友,你就留在这吧。”   文黎吹灭了手中的灯火,正等着早就身中剧毒的宋丸子倒地,却不曾想,绿光熄灭,白光亮起,宋丸子将手中一团白色火焰举在身前,脸上带着些笑意:   “文前辈,你下毒的手段确实高明万分,不过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就是从来要给自己找个帮手。”   宋丸子身后那口大锅的后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宋道友,这一路的烤肉香气真是勾得我口水横流。”   长生久的持正道长老风不喜从锅的后面缓步迈出,轻声道:   “文道友,经年不见,你的用毒之术更高明了。”   风不喜看着那石壁,叹了一口气道:“我长生久确实是将此界道统让给了落月宗,不然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丹药让凡人续命,可这逃界者之事,我们确实不知道。虽不知,可当年的道统之争,我等有不察之过,蔺倾道友身死之事,我等也不能说全无责任。”   说完,她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骨裂之声在这幽静的山洞深处清晰可闻。   看见风不喜此举,文黎的脸色陡然一变。   “这一下,我代长生久上下向死于此地的医修们致歉。”   又一掌,还是拍向胸口。   “这一下,是我长生久上下欠了蔺倾道友的。”   第三掌拍下去的时候,风不喜脸色煞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用袖子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说道。   “最后这一下,是我这些年枉修持正之道,自惩以自警。”   三击之后,她晃了晃身子才转过来看向宋丸子:   “宋道友,如此你可信,我长生久虽有欺天之举,却无利己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是找帮手,不、不是找病人!姐姐你这么搞我万一打不过那个会用毒的岂不是一起死了??你们长生久的人怎么都一根筋! 第101章 对错   “咳,您要不要先喝碗汤止止血?”   风道友啊,咱们现在该干的事儿不是跑么?   你把自己打伤了,咱们要是一块儿交代了,你长生久再清白也没用了呀?!   宋丸子的内心与其说是被风不喜长老的做法震撼了,倒不如说是充满了无奈之情,先把别人打趴了,你爱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啊!   好在,长生久的正罡境大能终归是长生久,把自己打了个半残,还能抬手就制住了发狂的文黎,把他打得就剩一口气,怎么看都比风不喜自己要惨多了。   “长生久对医修一脉有错,对你这背弃师门、出卖同门之人,可绝说不上亏欠。”   看着面色苍白的风不喜把文黎踩在脚下,宋丸子默默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生久的男修士们大多温和,如樊归一、明于期,就算性情最暴躁的金不悦多半也把那暴戾局限在嘴上,可女修士们……想想炸天炸地的木九薰,还有眼前这个先自残再伤人的风不喜,也许孤山上所有的烈性给了这些女子。   “宋道友,百多年前,我等为何不知道医修竟被落月宗关押在此,就是因为此人几番做戏,让我等以为一众医修已经离开了无争界,什么蔺倾道友心神俱伤要回师门疗养,什么你要在落月宗抄录一些丹修典籍,当日这些话都是你对我所说的,你怕是也没想到,落月宗之人用你来蒙骗我等,又翻脸把你囚禁在此处吧?”   “嗬!”   口中吐着蓝黑色的血液,文黎瞪大眼睛看着风不喜,几番喘息之后终于有了一点说话的力气:   “你们都是骗子!”   “骗了你的是你自己。”   “哈!”文黎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你们和落月宗联手欺骗天道,蔺倾师姐怎么会输了论道之战,我又怎么会为了保同门性命,答应了明宵那个狗贼的条件?!你以为你们长生久的过错是你打了自己几下就能抵消的么?从一开始,你们就是诸错之源、万恶之首!”   宋丸子在一旁摇了摇头,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不听不见不思不想的蔺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蔺伶是如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好,还是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切的久远纠葛更好些。   有时候有些人站在那里,自以为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却万万没想到,一切会如滚滚江水倾泻奔流,最终通向的是最悲惨不堪的结局。   “我说,你们要不要出去说?”   ……   重回到阳光之下,宋丸子心中陡然有了重返人世之感。   千百年的仇怨纠葛实在沉重,就像那个幽深的山洞一样,让人看不见一点的光亮。   把不能动弹的文黎放在一边,再把神智被封的蔺伶放在另一边,风不喜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竹筒,她放在嘴里想要吹响,想了想,却又收了起来。   “蔺伶道友这般模样,是被明宵道君封了神智,在此界中只有他自己能解开……宋道友要是信得过我,不如就把她交给我,玄泱界有位修士颇有些手段,解这样的禁制最拿手了,她和郁师兄有几分交情,我们首座现在也正在她那里解冥水之毒。”   “你们当年自诩卫道除魔,屠戮无数鲛人,现在居然会救一个半鲛?宋道友,你可不能将小阿伶交给她!”   还在调度体内的白凤涅火清除身上的余毒,分羊肉串儿给风不喜的宋丸子看看文黎,说:“文道友,你说你一个要杀我的,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宋道友,你这一身化去煞气的本领去哪个小世界都能有用武之地,何必在这里救这些不可救药的逆天之人?”   “所以你不是要杀我?是要救我?”宋丸子垂着眼睛,用牙齿撕下来一块羊肉在嘴里嚼着。   这一批烤肉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口粮,用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的羊肋条肉,一寸见方的大肉块儿羊肉香里混着油香,和孜然味儿相亲相爱地纠缠,宋丸子吃得香,风不喜可比她夸张多了,吃得头也不抬,还呼噜着嘴夸宋丸子手艺精进,刚刚那副煞神模样荡然无存。   就不见阳光的文黎眯着眼睛,透过窄窄一条缝儿看着宋丸子,有心强辩几句,可张了张嘴,他的话就转了弯儿:   “宋道友,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落月宗和长生久携手欺天千年,一旦天道复苏,他们就是天弃之人,这无争界也就是天弃之界,你在这里争着那本就不存在的道统,又有何用呢?三千世界各有各的风景,你年纪还小,应该多出去看看,别与此地纠缠了。”   “所以你就想杀我?让我去幽冥黄泉看风景?不对,修士入道则轮回断绝,死了就是死了,连幽冥黄泉都去不了。说吧,你是想让我去哪儿看看风景?”   文黎虽然被关了一百多年,以前也是个口齿伶俐的善辩之人,偏偏遇到了宋丸子这种属忘八的,只逮着“你要杀我”这点咬死了不放,不管他说什么,都被堵了回来。   就在他憋着肝胆间一股郁气绞尽脑汁想说服宋丸子的时候,那独眼女修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你要杀我就是因为我能消解煞气吧?”   文黎随口说了“是”,接着就僵住了。   只见宋丸子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是怕我赢了落月宗之后在这无争界里消解煞气……文道友啊,你纵然心中有恨,无争界里的其他人又做错了什么?那些辛苦讨生活的散修,那些刚入了宗门还什么都没弄明白的小修士,还有努力攒钱只想换点好辟谷丹的凡人,说到底,他们既不曾欺天,又没有靠着丹道作威作福,让他们受着煞气和丹毒的折磨,你又于心何忍?”   文黎冷哼了一声,生怕再被宋丸子套话,只用眼睛看着蔺伶,不再吭声了。   不远处,一些生活在幽涧里的人佝偻着身体又凑了过来,他们中有些是识得文黎的,有些是来找宋丸子解丹毒和煞气的,还有两个小一些的,纯是被宋丸子他们吃的肉串吸引了过来。   女修士摇了摇手里的肉串,摇两下,那两个小家伙就靠近一步,等他们走近了,宋丸子先掏出了两颗丹药给他们。   “这个也好吃,你们吃了这个再吃烤肉就不会肚子疼了。”   让凡人也能吃饭的丹药是卢华锦在临照城研究出来的,有了这个丹药,临照城的凡人也能吃得下骆秋娘做的饭菜,呃,也不知道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苍梧之地没有什么凡人,宋丸子手里这种丹药有百来颗,还是第一次送出去。   两个小孩子看见丹药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抓着就往嘴里送,要不是宋丸子眼下是锻骨境体修,手心怕是都要被他们给抓破了。   幽涧中人都是通体铁灰色,这两个小孩子也不例外,许是因为他们从娘胎起就接触石毒,身上的颜色竟然比寻常人还要深一些,眼睛也是灰色的,只在腰间遮着几块木片串起来的兜裙。   “你恨落月宗,恨长生久,也恨他们么?”   她问文黎,文黎没有说话。   就连风不喜也停下了自己吃肉的嘴,见一个小孩儿肉串没吃够,把自己手里剩的两根分给了他们。   宋丸子暗想,要是让郁长青和金不悦这两个从来想从风不喜嘴里夺食儿却总是失败的见到这一幕,怕是能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装成小孩子要饭这一招。   风不喜道:“被囚禁在幽涧里的人都在神魂上被落月宗烙下了印记,一旦离开此地就要受神魂撕裂之苦。”   “这么小的孩子也一样么?”   “刚出生怕是就被烙上了。”   “你们知道的真多,也做的真少。”宋丸子这一句话平平常常,风不喜却在其中听出了风雷之气,可宋丸子的下一句话,气势又消散无踪了。   “做得少本不是错。”   “修道之人,要修炼、悟道、闭关、突破、历险……动辄几百年,便觉世间万物如蜉蝣一般,没人在意蜉蝣的一日生死是如何过去的。我以前修炼的时候,我师父跟我说,我只要用心参悟就是了,根本不用在意凡俗的一切,等到我成就金丹乃至修成元婴,再看看自己曾经挂怀的,其实都是可笑的琐事。我师父说的对,修为渐长,寿数亦增,人的眼界是这么抬升的,心胸是这么宽广的,头也就是这么扬起来的。”   想想曾经的宋斜月,宋丸子就觉得长生久的人已经是难得胸怀苍生的修士了,风不喜说他们并无私心,她是信的。   可世人的痛苦就在这里,就在她的眼前,蔺倾也好,蔺伶也好,这些半人半猴的幽涧中人也好,那些在旷野中高歌随时准备去死的野修也好,他们的一生,就被一个巨大的磨盘,碾得支离破碎。   先当修士,后当凡人,这与众不同的经历毁去了宋丸子那只堪破阵法迷障的眼睛,也让她的另一只眼睛从天空落到了人间。   烟火红尘中,有喜有悲,有甜有苦。   风不喜闻言,抬手理了一下头发,笑说:“难怪首座总说宋道友与我长生久有缘,你……宋道友,这逃界者之事,我定会查个明白,要是落月宗真做了祸及苍生的大罪之事,我风不喜以道心立誓,落月宗不绝,我修为不得寸近。医修之事我会告诉首座,等治好了蔺伶道友,该如何报仇,我们也得听听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信长生久没有私心,却不信长生久能真正持正道于世,我也是直到今天见了文黎,又听了宋道友的话,才明白这些年我们长生久避世修行实则坐视落月宗做大,文黎说我们是帮凶,也不算错。”   开始搬出泡好豆子的女修士摇了摇头,对对错错自在人心,千年纠葛多么错综复杂,她这个外来的小修士可没有评价的资格。   “说起来,我还有另一件事要拜托长生久帮我查查。”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块酸角糕似的东西,这里面凝的就是九凤砂。   “落月宗用九凤砂炼制丹药,据说把丹药放在丹房里就能提升丹药品质,我研究了这些年,发现九凤砂遇人即腐,吸取的却不是煞气。另外,苍梧有两处九凤砂产地,一处早就被人使手段毁了,可另一处从去年开始所产的九凤砂也有了煞气,麻烦风长老帮我查清此物到底是什么,又会因为什么而生出煞气。”   ……   架起石磨,宋丸子开始给幽涧中人做起了豆腐,臭豆腐无论如何也得一天半的光景,她做了六板豆腐之后,看看那些十丈外眼巴巴看她的灰色眼睛,抬脚走到了山下的深潭旁。   水自高山上飞流而下,犹如白练高挂,潭水清澈,站在岸边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幽幽寒气。   宋丸子单手结印,往地上一拍,水中一条三尺长的大鱼猛地窜出水面,被一旁等着的大黑锅接了个正着。   活鱼以快刀宰杀之后只取净鱼骨、去了牙的鱼头、还有剔透紧实的鱼肉,葱姜爆锅之后下鱼骨鱼头翻炒,再注水炖汤,等到汤色奶白,将鱼汤过滤到木桶中,再以蒜爆锅,重下鱼汤,加大把花椒、料酒、盐和一点醋,鱼肉切厚片下锅汆熟,在木碗中放上豆花,连鱼汤带鱼肉浇在上面,再点缀一点葱花,就成了个清淡口的豆花鱼。   “这个没有臭豆腐能去丹毒那么厉害……”   还没等宋丸子说完,那些人已经排起了长队,抓耳挠腮地等着吃白花花的汤水。   给文黎下了禁制防止他再伤宋丸子的风不喜本想默默走了的,闻着那香味儿还是悄咪咪地站在了的队伍的最后。   万里之外的苍梧之边,刚出关的刘迷带着她的师弟师妹推着小车一路往幽涧而去,在他们身后,还跟着那百多名想当食修却没有练成调鼎手的修士。   “师姐,咱们都有储物袋,还推车干啥?”   干啥?   刘迷回头看自己的师弟一眼,再看看小车上热气腾腾的汤水,立着一对眉毛说:   “馋死那帮傻犊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以妥协求安宁,则安宁亡。   哦,补充一点,长生久并不是一个游荡于世间的门派,他们大部分还是避世修行的,不然樊归一为什么被称为“樊道者”,因为他是内定下一任首座,所以才要行世间路,至于长生久弟子,横空出世的更多,大家可以看看“认人”一章,不要把樊归一当成通例。 第102章 偷偷   幽涧往北六百里便是凡人的皇城流都,毗邻着神幽地谷上唯一的通路,热闹倒是很热闹,修真者们却因为里面对修士的限制太多,极少往那儿去,要是坐不起能横渡地谷的飞舟,从幽涧再往南五百里,有座城叫遮南城。   这城散修势大,虽然名义上归附于落月宗,可是这几百年来,整座城并没有向落月宗缴纳什么税供,当然,他们也没有受到落月宗的什么庇护。   可从四年前开始,这座城里突然来了一个落月宗的金丹修士,一来就说自己是来监管遮南城的,那修士也不管什么闲事儿,只一条,他在这遮南城住下了之后,号称“无门之城”的遮南就不许让食修进来了。   不仅食修不准进,连食修做的东西也不准进。   他倒也不是空口白话地就让人照做,而是将整个城中的丹药价格都减了两成,勉强压住了几大散修势力的不满。   遮南城盛产一种树藤,名为桥藤,春生而冬败,修士们横亘地谷架起了一条长练,每当晚春时节,这桥腾就能沿着长练长成一道绿意森森的桥,修士们不仅能通过这桥去往地谷对岸,到了盛夏之事,桥藤上开的黄色和紫色花串儿将藤桥妆点得绚烂,也是闻名于无争界的一道景色。   也因此,城中的修士们夏天靠着来往的行商和游客赚足了灵石,到了秋冬时候,藤桥碎入深谷,他们也就闲散了起来。   遮南城的一角,名叫陈小水的小修士双臂搂着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摸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土爷,小水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门无声打开,一只有力的手拽着他的肩膀硬是把他拖进了屋里,那扇木门接着又关上了,仿佛从没开过。   土爷是个有些年纪的体修,光看相貌,与五十多岁的凡人仿佛,两鬓略有些霜白。   “土爷,我前些天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那群食修……”   陈小水相貌平平,就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白玉里面养了黑珍珠,说到“食修”这两个字儿的时候,他的眼睛做贼似的一转,不仅不显得猥琐,还比平常多了点儿机灵劲儿。   把怀里的东西小心放在桌上,陈小水压低了声音说:“据说能治旧伤的食修的汤,还有补神魂的丸子,我都给您弄回来了!”   听了这话,土爷的脸色一变,“啪哒”一声响后,房子的窗也都关上了,一块萤石成了黑暗中唯有的那么点儿光。   “你不要命了!要是让人查到,你是会被废了修为逐走的!”   陈小水甩甩手说:“我这一趟不是跟着涂家的长老一起出去的么,他们都买了,要是独我一个不买,他们说不定还以为我是要卖他们呢。您放心,我这是涂家人放在储物袋里替我带进城的。”   涂家是遮南城里数一数二的散修世家,族中有一位金丹修士,虽然有势,这家人却挺宽和,从不仗势欺人,只是特别喜欢广开财路,来遮南城的游客们上到游玩的景点下到引路的向导,无不与涂家有关,陈小水在夏天的时候就穿着涂家统一发的衣服,干点儿向导的活计赚点小钱。   土爷拖着自己一条腿慢慢坐下,借着萤石的光看着陈小水年轻的脸庞,不由得喟叹了一声:“你终归是要冒风险的,何不换点能帮你进阶的好东西,我这一把老骨头,哪里还用得着这些。”   “土爷,你听我的,丸子吃了,汤水喝了,咱们以前不是都听过么,临照城有个老体修,都到寿元大限了,吃了那个宋食修做的东西,不仅旧伤好了,还进阶了锻骨境。”   在孩子啰啰嗦嗦的唠叨里,土爷看看装着汤水的竹筒,再看看装了丸子的纸包,心一横,所有的丸子都塞进嘴里,陈小水连忙学着那些食修的样子帮着土爷活动下巴。   “这个得用牙咬碎的。”   能修补神魂的丸子是用海中的一种炼神虾取肉做的,这种虾的修为与筑基期修士相当,抓起来也不太容易,海渊阁每三个月也不过给宋丸子送来十只。好在一只虾就有一人多长,能做数以千计的虾丸儿。这个虾丸儿做起来也讲究,虾肉打成泥,和上蛋清、料酒,加点玉谷粉,拌上劲儿,抓一把虾泥在手里,用拇指食指间一捏就是一个丸子,这还不算完,指甲大小的虾肉丁儿就跟虾肉泥掺在一起,煮熟之后咬一口下去,有柔有韧,就像走在桥藤上,一不留神就能看见两色不一样的花。   能够治疗旧伤的汤水自然是羊汤,经过了这些年的改良,这羊汤里的膻味儿早就丝毫不剩,虽然凉了之后有些腻口,土爷还是眼都不眨地将汤往嘴里倒了一大半儿,另一小半他倒在手里,一只纤白的舞云雀从突然出现,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低头叨着汤水。   “纤纤你多喝点儿,等你好了,咱们还去地谷里抓阴阳蝎子给你吃。”   土爷所修的体修之法根在啸月峰一脉,五大三粗面相狠戾的大老爷们儿,伴生的灵兽却是一只以轻巧灵秀著称的鸟儿,以前陈小水不知道暗地里笑话过土爷多少次,这次他可不笑了,用手戳了一下纤纤的尾羽,他也笑着说:“纤纤,你多喝点儿,把伤养好。”   还没等舞云雀把汤喝完,土爷突然晃了一下脑袋:   “嘶……”   “土爷,您怎么样?”   高大的体修周身疼的厉害,也疼得痛快,呲着牙对面前的小孩子说:“没事儿。”   明明就是不好受的样子啊,陈小水也没说破,还跟土爷说着他这次的见闻,十句里九句半都是那些食修。   “我们是在淞城外看见那些食修的,淞城不让他们进,也没人敢跟他们买东西,我们就闻着一股特别香的味儿一溜儿远了,那时候我就想着给你买点儿来着,可是没人敢去,我也就不敢,没成想过了半天,涂长老突然说我们要提前回来,我的天啊,一出了淞城我们就一路狂奔啊,走了百多里,正好碰上那些食修被人围着买东西,我们也就跟着一块儿买了,人可真多,乌泱泱地,好多都是跟我们一样从淞城追出来的。”   陈小水自觉也是个见惯了南来北往有见识的人,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人这样的两幅面孔,在城里的时候仿佛就从来不知道食修是什么,一出城,恨不能跪下喊着那个带头的食修姑奶奶。   “土爷,食修和丹师们真不一样……不光买的东西便宜,是真不一样。”   年轻的修士想起那个食修立着眉毛跟人讨价还价,虽然很凶,可他能感觉到,那些食修跟他是一样的人,大家都在讨生活。   高高在上的丹师们可不会为了十颗丹药的价格跟人撸着袖子说话,可是,也不会在听说了他问这汤鸟能不能喝的时候单独盛了一份儿据说少了什么东西的出来。   “我算算路程,他们后天大概就到咱们遮南了。土爷,你说,这些食修真的勾结了那什么鲛人余孽么?”   “鲛人余孽?”痛楚过去,融融暖流流转在旧患处,体修脸上的表情几乎是陶醉的,“如果来了五年的食修是勾结了鲛人余孽,那把那个余孽养了一百多年的落月宗又算什么?我可不信那落月宗就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门下的天骄到底是什么出身来历。”   “可、可是现在外面很多人都说……”   “当然要说,蠢人被人忽悠着,有什么就信什么,聪明人也得说,等别人都信了,不就没人跟他们抢食修的东西了?”   居然还有这等道理?   陈小水瞪大了眼睛,突然觉得自己会的东西其实还真太少了。   他对照着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仔细琢磨,只觉得大概是真说土爷说中了,人人都说什么鲛人余孽,可也没耽误他们去抢着买丸子啊。人们只说勾结了鲛人的食修,却提也不提养大了鲛人余孽的落月宗,这事儿里就透出了滑稽。   “说到底,咱们也好,那些宗门弟子也好,都是找食修买丹药的,又不是去聆听圣人之言受点化的,落月宗是这几年被食修给挤兑坏了,才有了几分好人模样,之前丹药的价格不就是他们说高就高,说低就低,哪里还能见着良心?他们少卖了丹药么?要说勾结鲛人不对,也没见他们出头去斩妖除魔……”   陈小水听着土爷的话,心里突然有了个念想,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待那聒噪又好心肠的小修士离开,叫土爷的男人随手将竹筒和包丸子的纸都搓成了碎粉,又逼着纤纤拉一泡臭屎掩住了屋里的气味儿,这才顾得上找出一面镜子看看自己。   旧伤好了七八分,鬓角的霜色也淡了。   食修……食修……要是这些人真能给咱们换个世道,那也不错。   又过了一日,浩浩荡荡的食修果然来到了遮南城的门口,城里的人看看城外的人,城外的人看看城里的人,也不等驻守城门的修士说话,那些食修们打开了几口大锅的盖子,一股香气蒸腾而出,他们就在这香气里渐渐走远了。   一个时辰之后,出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探亲的、访友的、有急事儿要出城的,手里揣着一个小包袱,陈小水也溜溜达达地出了城。   他跟在食修的后面,跟那些修习《调鼎手》、只等着修炼有成就能正式成为食修的修士们一起往幽涧而去。   从苍梧出发的时候,刘迷十余人的后面只跟了一百多人,等她万里跋涉到了幽涧,身后已经有千余人。   浩浩荡荡的人群穿过山谷与旷野,抵达了风景如画的幽涧。   宋丸子来不及跟自己的徒弟们打招呼,就先捂着腮帮子觉得牙疼了。   这么多人,得把我吃垮吧?   被封住全身,只剩一张嘴能动的文黎看着那些口中喊着要学食修之法的修士,努力瞪大了眼睛,想把宋丸子的样子看清楚。   凭什么呢?当初他们也是自东向西,从东陆一直走到了疏桐山,愿意学习他们医修之道的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凭什么宋丸子就能在短短几年里招来这么多想学食修之法的人?   他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宋丸子原本正在心里算着一千多人要消耗多少口粮,闻言转过来看着他说:   “医修济世救人,有世有人,却没有自己,所以人们敬之,远之。我们就不一样了,学会了就能天天给自己做好吃的 ,受伤了给自己煲个汤,想吸收灵气就给自己烤个肉,从欲而行之事,人们嘴上未必夸,却是多半喜欢学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生而逐利,咦嘻嘻嘻 第103章 经营   除了担心这千多张嘴自己养活不了,宋丸子还担心就这么把苍梧扔了,那些散修野修可怎么办呢?刘迷当了几年的大师姐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所有人不眠不休忙了三天,各色丸子汤水包子饺子饭菜都做了不少,又挪了原本要给啸月峰的东西,足够整个苍梧附近的修士们支撑上三五个月,还留下了一个踏实肯干的师弟、十几个能帮厨的修士。   “撑上一年不成问题。”   宋丸子点点头你,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刚进阶出来就忙着这些,辛苦了。”   刘迷翘着眉毛挥挥手说:“谁让我是二师姐呢。”   她没说的是,为了防着那个师弟带东西走了,她还请那个一直保护他们的金丹期修士也留下了,庇护他们,也监视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没有人比她这个从小生长在市井和丛林的修士知道得更清楚。   “你现在是筑基后期了,我这个当师父的是不是该给你点儿什么?”   宋丸子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一副突然想到的样子。   刘迷可知道自己的这个师父有多没溜儿,这都四年了,来学艺的人越来越多,师父连人手一把菜刀都张罗不来,还是她出面请了云水镇上的炼器师用玄铁打了二百把刀,二百口锅,二百个木案,六百个木盆,现在后面跟着的人激增到了上千,她拿出来的东西都不够分的。   “臭豆腐都分完了,烤肉也都吃没有了,好东西没剩下,这个你就将就着用吧。”   打开宋丸子递过来的布包,刘迷的表情都僵住了。   “飞、飞梭?”   “你都是筑基后期了,早该学着用这些东西了。”   云渊蝠鱼的鱼骨加上几种灵木,又是海渊阁内门的炼器师出手,一个下品宝器足够刘迷用到金丹期了。   “不、不是……这……”   刘迷结结巴巴地看着自己手里胖头鱼形状的飞梭,又看看宋丸子,半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被她师父仗着身高揉了头毛儿。   “小矮子骑胖鱼,正好。”   一腔感动化为乌有,刘迷竖着眉毛捧着自己的飞梭鱼哒哒哒跑走了。   文黎在一旁看着,哼了好几声,别人都顾不上理他。   跟着刘迷他们到了幽涧的一千多人里有四百是体修,其中有二百人已经停了辟谷丹,每天吃食修做的饭菜,又有三百多的法修排着队想买些有效用的灵食,此外,还有其他闻风而来买东西的修士简直是蜂拥而来,硕大幽涧熙熙攘攘,竟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刘迷他们的手上没有能吃的存货了,只剩些跟人交换来的灵材,宋丸子这些天一个人支应了幽涧几百人的消耗,储物袋早就瘪的不能再瘪,连灵材都拿不出来了。   一群厨子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连着刘迷在内都有些懵。   唯有宋丸子镇定自若地把自己的大黑锅刷洗了一下,白色的围布在纤细的腰间一围,开始对自己的徒弟们发号施令:   “你们几个,叫上帮厨们一起,把猪肉切成丁,准备些蒜末儿。刘迷你叫上三个人,煮十……十五大锅的飞云谷饭。剩下的人带着帮厨去把青花菘洗了撕成片汆水过凉沥干了,剩下的要是还有谁找活干就去洗石菌子、也都切成丁给我送来。”   把活儿一分,不到一刻就有十几斤的肉丁、蒜末、切成丁的石菌子送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猪肉丁儿下锅里煸炒出油,加蒜末炒香,再放石菌子,加酱油和一点糖,等到都变色了,放水焖煮上一刻加盐调味,那边的饭也就焖好了。   分菜的活儿帮厨们早就干熟了,一个人盛饭,另一人拿着大木勺把酱色的肉燥子连着酱汁盖在饭上,最后一个人在碗边儿摆上用盐拌过的焯水青菜,再跟那些等着买饭的人一手灵石、灵材,一手肉燥饭。   陈小水在旁边看着,心里就觉得稀罕得不得了,可是那些东西他都认不全,活儿也凑不上去干,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了两圈儿,他站在了盖肉燥的一人旁边,拿起木夹子把青菜放在了饭上,又递给了盖肉燥的,还跟最后那个人说:   “道友你尽管卖饭,我帮着弄这个。”   一条线儿上的三个人一齐看着多出来的这一个,也乐得有人帮他们忙。   陈小水是个干活细致的人,不然遮南城涂家的长老也不会有事儿就想着他,盛饭的人要是盛多了,他就用木夹子把多的饭划到下面那个碗里,青菜摆的也仔细。   来这里买饭的修士们也有要得多的,比如一次来个百来份儿,然后掏出了一把灵石,这种人就不归这些帮厨们管了,他们得去找那些真正掌灶的厨子。   肉燥饭给法修补充灵气刚好,加了石菌子还能帮他们提纯灵根,体修们的又该怎么办呢?   这也难不倒宋丸子,玉和牛肋后的肥瘦相间,分切后一块儿也有一尺半粗细,她找来了一个会凝冰术的水系法修将肉冻起来,手中的“到晓”刀一闪,已经在肉块儿上打着转了。   随着连绵不绝的刀光,一整块肉都被渐渐削成了极纤薄的肉圈儿,高高地堆在众人面前。   “葱切段儿,先爆香之后把牛肉放进去炒……知道怎么调味么?”   别人都觉得已经忙到筋疲力尽了,她还有闲情逸致教徒弟。   “糖,酱油,香料粉。”   “别忘了盐。”   让自己徒弟放手去做葱爆牛肉片,有人要买温养神魂的虾丸子,虾丸儿还要剁虾泥,宋丸子嫌麻烦,快刀将大块的虾肉切成比拇指肚大一些的粒儿,裹着玉谷粉的糊糊下锅炸成了金黄,又在上面遍布了椒盐的味道,就是几百个椒盐虾仁。   幽涧之地,几百年间是人间清幽景、仙家闲散地,愣是让一群厨子和一群要吃饭的人弄成了个热闹闹的集市样子,人声鼎沸喧嚣不止。在幽涧呆了百多年,文黎何曾见过这等景象?看在眼里,他莫名觉得解恨无比。   终于忙完了一茬,厨子们和帮厨们还不得清闲,刷锅洗灶擦菜刀,清点灵石和灵材,商量下一顿的菜谱,宋丸子开始操心起了这么多人住的事儿,看看自己随随便便搭起来的窝棚,还有坐在窝棚下面的文黎,宋丸子觉得自己随便哪个徒弟做的窝都能比自己的好些。   果然,一天之后,她的窝棚旁边多了一堆算不上精巧但是也规整的小房子,徒弟们三三两两住在里面,就连那些帮厨也都给自己弄好了住处,整个幽涧一日夜之间就成了个烟火气十足的小镇子,她的窝棚是所有房子里最破的那个。   “师父,我们给你造了小院子,您怎么就不肯进去住呢?又是哪根筋抽抽出去找不回来了?”   能这么说宋丸子的,也只有她那个把骂晕了元婴修士当成毕生战绩的二徒弟了。   “不去。”   拎着自己的大黑锅,宋丸子哼哼唧唧说什么也不肯搬,刘迷再说她,她就让刘迷去洗猪肠子——这真是所有活计里面最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   一日夜里,刘迷在房中修炼,有听见了有人走过她屋前的声音。   幽涧中住的那些人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就极少出来,白天的时候会爬在深谷旁边的树上呲牙咧嘴地看着他们,却从不靠近,可每到晚上,他们就会出来走动。   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往宋丸子住的那里去了,刘迷从床上下来,打开门,只见她房子不远处那个简陋的窝棚里连灯都没亮,月光下,佝偻着身体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围过去。   怕他们是要对师父不利,刘迷掏出法器快步跟了上去。   “一碗豆花,要咸的还是要甜的?”淡淡铁灰色的手指伸出来,指向了“甜”字。   瘦高的女子在热腾腾的豆花上浇了带着花香味儿的糖水。   那个人放下手里的几个石菌子,捧着豆花到一边喝了起来。   一个小孩子把手里的果子举到了宋丸子的面前,张了张嘴,“啊”了一声,宋丸子拿出两颗糖豆,一颗放在他的嘴里,一颗放在她的手心里。   那个小孩子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豆花要咸的?”   宋丸子去盛豆花,一碗浇了酱油汤撒了咸菜末和芫荽的咸豆花已经到她鼻子底下了。   “半夜要开张也该叫我们来帮忙,不然我们这些徒弟是干嘛的?”翘着一边眉毛,刘迷瞪自己师父。   宋大厨看看她,笑了。   晨光熹微,那些人如鸟兽般散去,宋丸子收拾着锅碗,突然“哦”了一声。   “我说这些人平时那么怕人,怎么你来帮我卖豆花他们也不害怕,原来是你太矮了,他们眼神不好根本看不见你。”   刘迷:“呸!”   ……   “两个月,两个月宋丸子就把幽涧彻底变成了她的!海渊阁、天轮殿……那些人都跟着她跑去幽涧做交易了,置我们落月宗于何地?!”   “啪!”刚刚从禁地出来的明宇道君大袖一甩,案上价值不菲的榴玉瓶飞了出去,碎了鲜红的一地。   明宵没有应声,看着自己与八九岁小孩儿仿佛的手掌,他的目光黯淡到了极致。   许久之后。   “师兄,道统之争,我们认输吧。”   “不行!”   “我们认输,让宋丸子在无争界里经营一方势力,总好过我们死撑到最后,让人发现禁地里的秘密。”   “如果你干净利落地把蔺伶那个孽畜杀了,就不会有什么秘密!”   “蔺伶的身后除了宋丸子还有长生久!你以为明于期会善罢甘休么?你以为蔺伶不会留下后手么?!”明宵从未曾如此疾言厉色地对自己师兄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稚弱孩童的脸上是深重的无奈:   “师兄,从一开始我们心虚地想要赢了道统之争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输了。”   没有道统的道统之争,随时可能将他们苦心遮掩千年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想遮掩,又想证明自己名正言顺,还把自己绑在一个至高的位置上强迫自己看不起那些来争道统的人,到头来,顾此失彼,左支右绌。   “我们没输!”   明宇直起身,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紧握的拳头。   “既然他们都在幽涧,我们就借幽涧里那些罪人的手,把他们都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排排坐,喝豆花   其实我是北方人,都叫豆腐脑的,但是甜豆腐脑我叫不出来,才只能称之为豆花。   话说我在周庄的时候见到一家石磨豆腐店,老板就是问“甜的咸的呀?”真是南北东西的钱都赚了。 第104章 自由   距离风不喜带走蔺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长生久派了二十多个锻骨境以上的弟子守在了幽涧几处入口。   幽涧中原本驻扎的落月宗弟子都撤到了了百里之外,见到了长生久的人就想到他们的管事长老被长生久的持正道长老给打杀了,那长老只打了声招呼说会亲自去落月宗解释就带着蔺伶师姐,不,应该说是半鲛妖人走了,到现在都再没消息。   这些落月宗弟子修为从筑基中期到练气后期不等,有的来自于落月宗的内门,有的来自于外门,那些内门弟子多出身于依附落月宗的家族,长老死了,他们就回了宗门,而外门弟子不敢擅动,一直等着宗门的召令。   明宇和明宵为了禁地中被蔺伶破坏的禁制殚精竭虑,管事的云弘被明宵禁足了,许幽长老有心多揽些权柄,却受命炼制一些极难的丹药,根本无暇他顾,掌门的三个弟子只剩了王海生能用,可他年纪小、修为低,有人缘无人望,纵使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宗门内部都是一团乱麻,又有谁还会记得他们这些流落在外的外门弟子呢?   那些人就每日打坐修炼等消息,再看着人们来往于幽涧中,越发显得他们无依无靠了起来,明明他们才是无争界第一大势力的弟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自己连那些买了灵食之后喜气盈腮的散修都不如。   也有对落月宗的忠心耿耿的弟子找上了长生久的人,说他们这样做是违背了道统之争的约定,一位长生久弟子端着一张憨厚老实童叟无欺的脸道:   “我们来跟宋道友换吃的,但是身上没有灵石,也没有好灵材,只能出些劳力,帮宋道友把进进出出的路给修好,道友放心,只要路修好了,我们还清了债,我们立刻就走。”   堂堂长生久的锻骨境修士,那是能越阶击杀金丹长老的,跑来这里修路?居然用手搬石头修路?   那个落月宗修士留了个心眼儿,暗中观察长生久的人是如何修路的。   每人一天五块丈余长的青条石背负在身上徒步百里,一步走三尺远,日升则起,日落则息,看起来虽然慢,那也是有进度的。   可那修士万万没想到,到了晚上,那些长生久的体修竟然又把石头起回来背了回去。   这叫修路?!连骗人都这么不走心么?!   “你们长生久的人简直无耻!”   被抓了个现行的长生久修士对着怒气冲天的法修行了一礼,泰然自若地说:   “人穷志短,为了能多蹭几顿吃喝,我们只能出此下策了。”   世上竟然有人能没皮没脸到这个地步?落月宗的修士被起了个倒仰,要不是有人拉着,他定要一跃而起与这个长生久弟子拼个你死我活。   几天不见这个修士,人们只当他是被长生久的人气走了,却没想到,他其实是下到了地谷之中,以落月宗使者的身份。   这一日的白天,幽涧之上仍旧热闹无比,幽涧之下的深深洞穴里,一群不像人的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他们灰暗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一个坐在地上,周身被蓝黑色雾气笼罩的同类。   过了一会儿,雾气散去,那人的脸上不再是铁灰色,而是变成了有些苍白的正常肤色,睁开眼睛,眼瞳黑白分明,也不再是分辨不出的深深浅浅的灰。   “啊!”那个人看着自己的手,又摸着自己的脸,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旁边的人也都惊奇万分,围着他上上下下地看着。   看看这人,再看看自己,再看看他,所有人又看向站在中间的那人。   和其他人一样,这人也是与石壁相同的肤色,脊背甚至比别人更加佝偻,看起来也比别人更加像是一只猿猴,一只老去的猿猴。   “解掉我们的身上的石毒、放我们自由……”   “这个是解药。”他举起自己手中装丹药的玉瓶。   “这个是我们、我们不用再在这儿……”他吃力地举起另一只手中的赤红色的油纸伞,脚下踉跄地转了一个圈儿,“在这儿了。”   这伞看着寻常,却是一件上品宝器,名为囚魂伞,这伞中收住了一个人的一缕神魂,就能让他永远离不开这伞的周围。   按照那人所说,事成之后,他就会告诉自己解开囚魂伞的口诀,到时候,他们就自由了。   自由是什么?   是他们能够离开幽涧在阳光底下去他们任何想去的地方,是他们再不用为着一点石菌子就被人打骂,是他们、是他们……老人自己也说不出来,自由到底是什么了。   七百年前,他的祖父一辈跟着他们的师父因为反对落月宗的丹道至上而被贬黜到了西极之境,每日开采灵石、挖火灵芝,饱受火燎之苦,几百年前,幽涧中发现了能提纯人灵根的石菌子,这个关押大逆之徒的地方又成了宗门的一块宝地,他的祖父已经老迈不堪,却还是被人驱赶到了幽涧中来采石菌子,那时他的父亲还小,跟着祖父一路跋涉而来,他的祖母却被留在了西极,从此再无消息。   祖父死了,父亲死了,到了他这一辈,那些人以为出生在幽涧天生就带石毒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修为上的成就,并没废去他的丹田,他就学着祖辈们留下的功法,一步一步修到了筑基后期境界,成了幽涧中除了后来的大罪之人外修为最高的人。   姑且说是人吧。   “离了这,我们,去哪?”黑暗中,有喑哑的声音问道。   举着伞的那人想了半天说:“想去哪就去哪。”   “那是去哪儿?”   又有人抢着说:“我、我、们、上,吃!”   他的意思是离开了这里,我们还能吃到上面那些东西么?   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幽涧中的人极少说话,说服与争论对他们来说都是比下到幽涧最底还艰难的事情。   抓紧了手中的玉瓶子,在黑暗中,他一字一句地说:   “杀了、他们,我们,才能,解毒,离开。”   ……   夜幕降临的时候,宋丸子又开始磨豆腐,文黎在她身后说:   “你也不过是能解了他们身上的丹毒、煞气,解不了石毒又救不了他们出去,你这种看似大方的做法,其实就是个假好人罢了。”   “什么好人?我就是个厨子。”   宋丸子可不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用好与坏去评判。   做好了豆花之后,宋丸子又拿出了一桶做好的卤汁,一种叶子菜晒干之后再炖吃起来脆脆的还入味儿,她把这种干菜和猪肋排一起炖了,一些白天的时候卖了,另一些她想给晚上的“客人”们尝尝,浇在豆花上,应该是别有一番滋味吧?   除了豆花之外,她还用雪白的飞云谷准备了些米花,细长的米粒在热锅里炒焖过之后都爆成了半寸长短的米花,拌上酸甜果干和糖浆压实之后放到凉,再切成寸许大小的小块儿,就成了能哄小孩子高兴的小点心。   也不止能哄小孩子高兴,宋丸子的几个徒弟也都觉得这点心又甜又脆很好吃,宋丸子做了足有十斤,被他们分掉了三斤多。   “就知道偷吃!”   眼睛的余光看见一只小白手探到了糖米花那儿,宋丸子转身弹了刘迷的脑袋一下。   刘迷早就被敲皮实了,任由师父敲了又敲,她嘴里吃着,还往自己储物袋里塞了两块儿。   “好吃我才偷,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偷吃我师弟的菜了。”伴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她还振振有词。   “偷吃还有理了!”   “我什么时候没理了?”   师徒二人正拌着嘴,暗中,那些“老主顾”们又来了。   “您,我好像没见过。”   看着眼前这个比寻常老迈了许多的灰皮人,宋丸子随口说道。   “我、身体不好,上来,不容易。”   难得了,这位居然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幽涧中的人大多只会“啊、啊”地说话,所谓会说话的也只有几句常用的流畅,说多了也就只能比划了,跟他们交流久了,宋丸子还以为能顺畅说话的文黎是这些人中绝无仅有的异类,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位。   “您吃过我做的东西么?”   那人点了点头。   宋丸子又问:“那您想吃甜的,还是想吃咸的?”   那人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女修士。   “我,没吃过,甜的。”   宋丸子拿起一块儿糖米花递过去说:“这是甜味儿,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由糖米花,她想起了经常来拿小果果换糖豆吃的小孩子,左右看了一圈儿,都没看见那个步履有些蹒跚的小小身影。   “小糖豆今天没来么?我是说有个小孩子,比我徒弟还矮一个头。”   她拿着在一旁盛豆花的刘迷比划了一下。   那人摇摇头,把糖米花放在了嘴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团红色的光影在夜晚乍然亮起,巨大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幽涧,数里之外,扛着青条石走回来的长生久修士们转瞬就到了近前,只看见一把不祥的黑刃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抽出来。   “杀了她,我们、就没有甜了。”   嘴里还叼着糖米花,老人的身体缓缓倒下。   在他自降生起就灰暗无光的眼眸中,那个手持黑刃、伪装成他们中一员的落月宗修士被一道绚烂的刀影割破了喉咙,鲜红的血喷洒出来,映红永远的黑暗。   自由?他从没见过。   甜,他尝到了。 第105章 雪落   “二师姐,他、他们把尸体扔进了深谷。”   跑来跟刘迷说话的人并不是她的某个师弟师妹,而是一个帮厨,所有在学厨艺的人至少在明面上都渴望着叫宋丸子师父,不敢随便叫,叫刘迷二师姐也是算是给自己讨了口彩,如今,刘迷已经是上千人口中的“二师姐”。   矮个子的女修士穿着淡绿色的短打,胸前吊着一条手臂,头发乱糟糟的。   前一个夜里那突如其来的混乱,是从面相苍老的灰皮人突然用火系功法袭击他身后那人开始,那人的修为也算精深,弄出的阵仗直接波及了刚进阶筑基后期不久的刘迷,她不仅伤了胳膊,头发还被烧焦了一些,要不是她师父用一招秘术推开她,说不定她会伤得更重些。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只刚刚过去了半天,刘迷都觉得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回想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眼前被蒙了一场雾,一切都有些不甚真切。被突然袭击的那个人竟然展露出了金丹期修为,不仅杀了那个会火系功法的灰皮人,一把诡异的刀还要再杀她师父,她师父身上流光闪烁,居然就将那个人反杀了。   发生得极快,结束得也快,转眼间,一条人命就交代在了暗夜之中。   现在受伤了也在帮师弟调味的刘迷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刚刚这话是什么意思。   “扔进了深谷?!”   “他们动作太快了,我们根本拦不住。”   才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猴子似的人把他们同类的尸体抢走然后直接丢下了深谷。   刘迷掏出她师父给她的法器就要冲出去,却被她身后的文黎叫住了。   “随他们去吧,幽涧里的人就是这么送葬的。”   万丈深谷,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也归于斯。   “不是,我师父还没醒呢……”   “她醒了又能怎么样?学着凡人给他披麻戴孝?还是你师父能学着鲛人唱歌安魂曲?都身死道消了,只一副皮囊而已,何必挂怀?”   刘迷鼓起了腮帮子。   文黎冷笑道:“再说了,柯本就想要杀了宋丸子,只是临时改了主意而已。”   虽然被风不喜下了禁制,在幽涧中呆了百多年的文黎想要知道什么,还是比这些后来的厨子们容易多了。   “谁知道是不是他们价钱没谈拢,柯才突然要杀那人,又或者,这本就是一群‘涧人’想要杀了你师父好跟落月宗表功,柯只不过拦下他们,又或者只是作势要救你师父,却被误杀了……你们啊,总有把别人想得太好的毛病。”   刘迷知道文黎不是好人,却还是被他一长串儿话说得晕乎乎的,脸上也带了犹疑的神色,就在此时,茅草床上,宋丸子猛地坐了起来。   “师父……”   瘦高的女修士本来脸上身上都有很多伤口,如今已经恢复如初,从床上跳下来,揉了揉自己徒弟乱蓬蓬的脑袋,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刘迷心里担心,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坐在了幽涧边的大石上,再不动弹了。   宋丸子遇袭的事情早传得沸沸扬扬,千多名想要学习食修之法的人力有不少打了退堂鼓,很快就走了足有二百人。倒是那些买饭的人不仅没有被人命案吓跑,还越发地蜂拥而来,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听说宋道友这里有人作乱,他们买饭菜之外也有心帮忙”。宋丸子的几个徒弟私下里嘀咕,他们这些人来势汹汹,每个人都恨不能一锅一锅端走的架势,更像是怕他们都死了就没有做灵食了。   这些人庞大的灵食需求让刘迷等人忙到脚跟都落不到地上了,他们却都没提过去找宋丸子帮忙。   金不悦长老闻讯赶来,坐镇幽涧,有他在,饶是落月宗的明宵亲至也未必能杀了宋丸子,这幽涧中终于安稳了下来。   宋丸子一坐就是三天。   太阳从云渊升起,行至中天,落入西极,她看着深深幽谷,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风起,细雪落,谷上是人间福地,谷下是无边地狱。   盐似的雪落在了宋丸子的身上,白雪满头,宛若霜发早生。   幽涧中有人攀着树藤来来去去,小小的人儿将手伸出洞穴,铁灰色的手上接到了细细的雪花,又有小脑袋探出来,仰望天空,看着雪,也看见了山谷上坐着的“雪人”,小孩儿招了招手,雪花落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揉了揉,从怀里掏出了红色的果子,又对那个“雪人”摇了摇。   女子眨了眨沾满雪粒的睫毛,缓缓地拿出了一支玉箫。   不含灵力的呜咽箫声在雪中响起,十丈之外,金不悦长老闭上眼睛,轻轻一声叹息。   有些人过得太苦了,才把一点甜当成了这一世所有的美好,有些人过得太明白了,才把别人的苦都记在了自己心里。   一曲终了,宋丸子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身边站了不少的幽涧中人,他们像猴子似的蹲着站着,看着宋丸子和她手里的玉箫。   从储物袋中掏出装着糖豆儿的纸包,一颗一颗地将他们分给这些人,整个纸包里空空如也,有个人吃完了糖还觉得不满足似的,用极渴望的目光看着这张带着糖味儿的纸,宋丸子把纸递出去,他欢天喜地地抱在怀里,单手挂着树藤跑远了。   “杀了她,我们、就没有甜了。”   这世上有太多比一点糖更好的东西,却没什么值得上让您舍命相护,欠下的这份债,我只能用很多的糖、很多的甜去一点点清算了。   分完了糖的宋丸子抬手招来大锅,纵身跳下山崖,金不悦长老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进了一处洞穴中,也跟了进去。   巨大的响动声在人们脚下响起,过了不到一刻就停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从山洞中走出来,身上沾了很多的尘土和碎石。   她带着一身的石毒气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了文黎面前,手中透明的刀刃架在文黎的脖子上:   “你能不能解开石毒?”   文黎很想冷冷地哼一声,可是看着她那只像是被雪洗过的清冷眼睛,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份怯意。   “你有心杀我,我杀你也是应有之意,之前不做是因为我懒,现在你不证明自己有用,我就杀了你。不管是什么材料,只要能给他们解了石毒,我都能给你弄来。”   几天前,宋丸子刚刚手刃了一个有金丹修为的修士,那“到晓”刀上似乎还带着残存的血气,和之前相同又不同了起来。   “你只说,能还是不能。”   刀刃缓缓往铁灰色的颈间送,皮肉破了,一点血沁了出来。   “用曼莎萝的花为主材可以制成一种毒药,将石毒暂时逼出经脉……有了这一步,就可以试试将毒清掉。”   宋丸子手腕一转,把刀收了起来。   “那个人是叫‘柯’?姓,还是名?”   怨愤眼下任人宰割的自己,文黎冷笑道:“都是些连话都说不囫囵的,还分什么姓名?他本就是幽涧中颇有修为的一人,不像我等被封禁了大半修为,知道他叫柯,还是我与他有些来往,他才让我如此称呼。”   可终究是一个自己熟识的人,就这么死了,文黎的神色缓了一点,又说:“想要杀你那人必是落月宗之人乔装的,可惜你却毫无证据,落月宗里除了七百余种能让人调息养身的丹药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诡丹,那个人明明看起来只是个练气期,却有金丹修士之力,身上明显有石毒却不影响修为,必然是服了诡丹。”   金不悦查探过那人的身体,在一旁听了文黎的话,连连点头。   “若非诡丹之效,长生久弟子不可能不察有金丹修士靠近,宋道友,落月宗手段百出,诡丹千变万化,你不如先跟我去往孤山,待首座他们回来,我们一起去落月宗讨个说法。”   “不用了,金长老。”   看着外面那些买饭的人,宋丸子长出一口气。   “我的战场,就在此地。”   风不喜长老说过自己三个月必定回转,约定的日子转眼就到,宋丸子却没等到那位披挂风霜的女修士,倒是等来了永远笑眯眯的长生久郁长青长老。   “风师妹在玄泱界被宿千行偷袭,受了点轻伤,那宿老怪应该是盯上了蔺姑娘的灵根,幸好蔺姑娘被我师妹护住了,眼下她们和首座一样,都在我的朋友处疗伤。”   那日刚巧是正月十五,宋丸子一边听着郁长青说话,一边晃着手里的笸箩,淡粉色的落花谷被碾成了粉,芝麻似的一种灵材被炒香碾碎,配着野花蜜、猪油和炒熟的玉谷粉调成了黏实的一团,压成四四方方的厚饼,再切成小块儿就成了在笸箩里翻来覆去打滚儿的元宵馅儿。   一点落花谷粉调了水,宋丸子偶尔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手沾了那些水细细洒在笸箩里的落花谷粉上,那元宵就越滚越大、越滚越圆,最后成了粉嫩嫩的一个个圆球儿。   她这边做的是元宵,徒弟们做的则是汤圆,落花谷粉和了水做成皮子,加点别的颜色,就又多了红的、橙的,包裹半糖半碎花生、甜滋滋的豆沙或者冻成了块儿的果泥。   吃着抢到手的第一碗元宵,郁长青蹲在宋丸子的身边,一边被里面热滚滚的馅儿烫的呲牙咧嘴,一边小声与她说:   “宋道友,你给我风师妹的那东西,效用不在灵气煞气上,它乃气运之物啊。”   宋丸子听庆幸自己现在还没把元宵吃嘴里,不然她大概会被噎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吃饭的时候说这种大新闻,你们长生久的人真危险。 第106章 气运   按照宋丸子这个不着调师父的说法,刘迷许是“人太小了所以以小为美”,包出来的汤圆煮熟了也不到半寸大小,红红粉粉的一碗看起来倒是格外讨人喜欢。   幽涧里的几个小孩子拿着碗眼巴巴地看着宋丸子,她脑子里想着郁长青说的话,站起来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刘迷包的小汤圆,又拿出一点掺了糖的熟花生粉给他们洒在了汤圆上,又格外多了一份香甜。   无争界落花生似的东西依然叫落花生,就是个头更像凡人界落花生的祖宗,要想碾碎,得先敲成小块儿再炒、再碾,油分也更多,两年前宋丸子就用花生油替代了猪油炒菜,她有个体修的徒弟在做点心上手粗了一些,榨油却是好手,光靠这手本事就很被他的师弟师兄们羡慕。   “油还剩两桶,等后日啸月峰送花生来,还得再榨些。”   啸月峰峰主那头巨狼最爱吃一种猪,落花生在被宋丸子点名大批量购进之前,就是那种猪的主要饲料,啸月峰自己人还自嘲过,说他们为了一口灵食还得跟猪抢食。话是这么说,宋丸子亲手炸的肉排是他们每次必点之物,也没见那些人少吃了。   记下了要榨油的事情,再看着那些帮厨们分送汤圆,宋丸子闲着没事儿跟在她二徒弟后面呼噜她的头发,脑子里还在想着九凤砂的事儿。   气运……气运……   这硕大无争界,怕是没人比修造化道的郁长青更理解什么是气运了,它是无,也是有,人们可以不信它,却又在困境时不住去哀求它。   “苍梧之野几经起落,曾是无争界第一宝地,又成了如今煞气汇聚之地,既有各种天生宝物,又有极为凶险的凶兽,你说这九凤砂是天雷劈下所成的,可见就是驳杂的气运被天雷之力强行固化而出。”   “可我曾经尝过此物的味道,只要将灵气充斥身体……”   “宋道友,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吃的么?灵气充斥之后,可能这九凤砂就当你是个极品灵石之类的纯灵死物,死物可是没有厄运的。”   “所以九凤砂是能吸取厄运?”   “那是自然……散福运,取厄运,才是气运所凝之物的绝妙之处啊。可是这等神妙之物中竟然含了煞气,可见无争界的危局,也近在眼前了。”   散福运,取厄运……落月宗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个事呢?若是他们一直取此物增强本宗门的气运,那也难怪他们自己已经漏洞百出,却还是能撑到现在了。   无争界的危局,他们知道么?   “气运本是天道所掌,天道被我宗先代首座和落月宗的上一任宗主等人联手蒙蔽,对此界气运的掌控怕是也……也就说得过去此物为何会出现了。逃界者,我在玄泱界打探了一下,所知的还是不多,过几日我再去玄泱界,一来首座也快痊愈了,我要迎他回来,去落月宗讨个说法,二来东洲通晓山上有个叫万事通的奇人,我打算去问问他可知道何谓逃界者。落月宗孽业无尽,几百年来我以观气之术查探却一直是蒸蒸日上之相,可见他们必有我等不知道的手段,宋道友……几年不见,你身上的气运益发强盛,可见你的传道之路并未选错,只是前路漫漫,你还要多加小心。”   郁长青说完这些话之后抬起头看了远处的天空,真是蓝得让人欣喜。   蒙蔽天道之事在他们长生久这一代中并不是秘密,楼首座回来之后就一直闭关不出,只在几百年后将首座之位传给了明于期,落月宗的前代掌门更是在不久之后就坐化了,可见行逆天之事,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千年来,长生久的众人一直以为自己没做错,让出道统能换来无争界凡人存活,他们问心无愧,但是现在,当他们知道自己这些年的付出与容忍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时,哪怕道心坚定修为高深如郁长青,也觉得自己心魔横生,很想去落月宗毁去几个山头。   只可惜此时不是任性的时候,他们要慢慢查清楚落月宗背后的手段,才能寻求解决之法——保全整个无争界。   自从被袭之后,宋丸子的兴致一直不高,刘迷看在眼里,也就默许了她一些出格的行为,比如玩儿自己被火烤完之后毛茸茸的头发。   可玩儿,不是这样没玩没了没玩没了地玩啊!   “我说师父,你要是真的很闲,还剩点儿豆沙馅和米粉您看看怎么做了,我这头又不是长毛的汤圆,你把我撸秃噜了也不能吃啊!”   “哦。”   宋丸子的手恋恋不舍地在刘迷毛茸茸的脑袋上流连了两下,才终于不玩儿她的脑袋了。   刘迷恶狠狠地瞪了自己师父的背影一眼,叉着腰让两个帮厨帮她把刚出锅的一桶汤圆送到了前面。   宋大厨没有直接去研究那些剩下的红豆沙和落花谷粉,而是晃到幽涧的另一边。   因为此地有几百人常驻,每日又有几千人来来往往,早比一般宗门还要热闹十倍,也有修士瞅着商机,在幽涧里开起了各种摊子,卖丹药的自然有,还有卖法器的、修补法器的、帮忙跑腿的、售卖灵材的……越发像个烟火气十足的镇子。   此地无人不认识这个独眼女修士,见她走过来,无论修为高低,不少人都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宋丸子笑眯眯地从一个灵材摊子上选了一把干的茗草,这东西自带一点清香气,很多囊中羞涩又爱体面的修士会把它引燃了熏衣服,香味清爽还能驱虫,还能短暂地让煞气不得近身。   “宋道友,你今天做的白丸子可真好吃。”卖灵材的修士夸着宋丸子,又说茗草本就不值什么钱,干脆送她好了。   宋丸子是个有良心有道德的人,别人白送东西的便宜她可不沾,不过讨价还价之后又让那个摊主给她搭了一团捆草用的棉线,她倒是觉得心里美滋滋。   拿着棉线和干草,宋丸子又去了一家炼器摊子,说起来,这家摊子本是两个兄弟开在苍梧云水镇上的,两个人都不过有点儿祖传的炼器手艺,最好也不过做出过下品的灵器,宋丸子他们在苍梧的时候就多从他们手里订做东西,什么菜刀条案汤勺之类的,后来刘迷他们搬来了幽涧,兄弟二人一合计,弟弟留在苍梧,哥哥跟着跑来了幽涧,继续接着食修们订做的各种东西,因为幽涧往来的人比云水镇更多,他赚的灵石也更丰厚了。见宋丸子走过来,那个憨厚的体修就猜她是来找自己的,果不其然,宋丸子一口气跟他订做了两百个类似凡人小孩子用的长命锁。   “不用做什么花样,结实就行,一个半寸大小,里面中空,挂在脖子上不觉得重,顶上有上要有个能打开也能锁紧的小盖子……”   炼器师长得其貌不扬,手却极巧,又跟宋丸子来往了几年,手上拿着炭笔,一边听宋丸子说着,一边在纸上画下了图样。   “对了,上面你得写上数,从零到一百九十九。”   这个炼器师其实没见过凡人的长命锁,可他心知这个东西八成是给人佩在身上的,宋丸子说越简单越好,他炼制的时候可不敢过分简单,不仅几次改了稿子,还专门先做出了模具。   宋丸子可不管他怎么折腾,她随性惯了,只要别出大岔子,从来都是随便别人去做,能帮她省点灵石最好。   云香豆的豆粉一直都有存着,在大锅里炒到颜色变深,略有一点焦香气再放凉,刘迷一直惦记着的那点剩下的落花谷粉让宋丸子用温水和了,盘子上抹油,米粉团在上面上锅蒸熟,案板上洒了豆粉,又软糯又劲道的粉团在上面被擀成四方方的皮子,红豆沙均匀地抹上去再亚萍,最后一点点卷起来,用快刀切成小段儿。   刘迷不喜欢吃豆沙馅儿的汤圆儿,毕竟有黑芝麻馅儿的珠玉在侧,豆沙馅儿的没那么甜,馅儿也没那么顺滑,更少见咬开个口子就有馅儿流出来的别致,可是这个红豆沙做的糯米卷儿她却很喜欢。   宋丸子之前做桂花糯米藕的时候将桂花糖的香甜味道存入调鼎手中,压平红豆沙的时候施展调鼎手,桂花的甜香深入其中,更为这道点心提升了一分味道。   “师父师父,这个叫什么?”   宋丸子看看盘子里的一小坨一小坨,再看看头发蓬蓬的自己徒弟,清了清嗓子说:   “你打滚。”   后来宋丸子忘了这茬,告诉别人这叫驴打滚,被她徒弟拿着菜刀追砍着绕幽涧跑了一圈儿。   十天之后,宋丸子看着手里的一堆圆滚滚的小苹果、小梨子、小桃子、小柿子、小南瓜、小倭瓜,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远处自己那些怎么看怎么糙的徒弟。   “宋道友,你别看这些长得像是细瓷做的,其实是我将玉脂炼化之后染了色,包在了外面,里面是阳铁掺了这里特产的蓝铁,之前你们订的菜刀我就是这么做的,还真比一般的法器更结实些。此物能防尘避风避雨,别的也就做不了什么了。”   看着自己做出来的小东西,憨厚的炼器师脸上隐隐有些微红,弟弟总说他做的东西小气,这次他趁着宋道友要求的宽松,到底没忍住做出了自己中意的模样。   每个小果子上面都有一个绿豆粒大小的旋钮,转开之后就能看见中孔的里面,果子正面写了个“味”字,下面写了编号。   宋丸子付清了灵石,带走了这些过分灵巧的小东西,从灵材铺子当添头拿来的线自然配不上这些小宝贝,她又去了擅做灵衣的炼器师那里用点心换了些红色锦线。   刘迷的脖子上被宋丸子挂上了一个小桃子,下面的编号是二,其余的弟子们也都得了这么一件小东西,宋丸子叮嘱他们一定要挂在脖子上,女徒弟们自然喜欢得很,男弟子们的表情就很复杂了。   宋丸子自己戴了编号为零的小倭瓜,留了一个编号一的小苹果,只等下次海渊阁来送东西的时候,拜托他们帮忙送去临照城给骆秋娘。   没想到,东西还没送出去,她的大徒弟就跟着海渊阁飞舟一起来了。   当年临照城丹药之危,林肃远去远岛,被海渊阁的长老看重,收入门墙,近日传来消息,他在远岛与一名筑基女修喜结良缘。   自始至终,他不知道,一个凡人女子为了他,成为了无争界本生的第一个食修。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大徒弟失恋了,唉,单身狗的凝视。 第107章 师姐   从骆秋娘开始算起,宋丸子已经有了十六个徒弟,有四个是她到了幽涧这几个月新收的,最小的徒弟叫陈小水,不仅排行小,年纪也不大,今年才四十出头而已。可就算是陈小水,按照凡人界的年纪排辈分,也够格给只有二十九岁的骆秋娘当叔叔了。   如今却是他这个小十六要叫骆秋娘一声大师姐,不仅是她,从刘迷往下,各个比她大,修为也比她高,也都要喊她一声师姐。   几年不见,骆秋娘因为修炼体修功法的缘故气血充盈、身形矫健,只比当年那个客栈老板娘看起来更年轻些,穿了湖绿色的褂子,玫红色的裙子,腰上束着象牙色的丝绦,娇娇俏俏,身带香风,依旧不像是个修士,却又比寻常凡人家的小姑娘多了几分爽朗气。   跟她站在一起,宋丸子本人连着她那些徒弟都显得灰扑扑的。   “师父,我给你做了衣服你都不穿的呀?哎呀,这是刘迷师妹,我一早就想着你该长什么模样了,没想到这么秀致可爱,咱们姊妹总算见面了,我来得匆忙,只带了个蚌珠串儿给你,师妹的手腕儿一看就是有福的,摸起来一点儿骨头也没有……”   跟在宋丸子身边的十几个徒弟都知道这位远在临照做饭能难吃死人的传说中的大师姐,也知道她年纪轻轻修为低微,可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角色,拽着刘迷的手就不放,不过片刻之间就跟所有的师弟师妹都熟的像是一家人了。   这套本事,戏精如宋丸子都觉得自己自叹弗如。   “之前做的衣服也不知道你们穿得是不是合身,有不合身的只管退我这,我一会儿就能改出来。”说着话,她对着十六师弟陈小水一笑,右脸上显出了一个小梨涡,“看了一圈儿也就只有小师弟今天穿了,看着还算精神,我这心也放下了一点儿。”   宋丸子默默退了一步,李歇的信里说了林肃成婚之事,还请宋丸子以师父的身份好好开导一下骆秋娘,可宋丸子上上下下看了几遍,都没从骆秋娘的身上看见半分的伤神,只觉得来了一个温柔体贴的管事婆。   她对骆秋娘“管事婆”的评价是极贴切的,当天下午,我们这位跺跺脚就让幽涧抖三抖的宋大食修就被骆秋娘从草棚子里赶了出来。   “师父你为了生意方便住在棚子里,我是没话可说,可你这棚子里也太简陋了些,看看这些浮土,还有你这张床,茅草都多久没换了?”   骆秋娘在临照城经营了四年多,手里积攒的灵石和灵材都不少,一匹价值三块下品灵石的秋水棉布扯出来,二块下品灵石一斤的暖棉纱填在里面飞针走线给宋丸子做了床被子,又锁边做了个床单……   她在里面忙,宋丸子在外面闷头料理着海渊阁送来的东西,海渊阁据说下个月有门内大比,所要的灵食比之前要多,送过来的灵材也更多了,一条大乌贼光身子就有两丈长,腿伸出去四五丈,看着吓人,摸起来还又黏又滑,宋丸子一边用快刀把它分成尺余大小的块儿,一边在心里嘀咕海渊阁的人真是精明,最值钱的海螵鞘取走了,连墨囊都没放过,却就是不肯顺手帮他们把这乌贼给分了。   “师父,大师姐把二师姐给笼络了,嘿嘿嘿,等您再不着调,她们俩一准儿一块儿说你。”陈小水手里拿着大师姐给他的见面礼,一脸的幸灾乐祸。   宋丸子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乌贼的尾巴:“去,都切了,晚上开灶之前弄不完,你晚上就吃你大师姐做的饭吧。”   “大、大师姐做的饭?”   陈小水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还记得自己刚拜师就被自己的师兄给拎着耳朵教育了一顿,内容主要就是:   师父人很好,可以开玩笑但是不能欺负,师父拿你开玩笑你得忍着。二师姐脾气不好,你惹了他被骂死算活该,没人替你收尸。大师姐做饭是无比地难吃,但是大师姐才修道几年,又一个人孤身在外,要是谁说起她做饭难吃,你必须要保护咱们食修的颜面,坚决不能承认。   “那大师姐做的饭到底多难吃啊?”   当时陈小水一时好奇,还问过,那位师兄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既然你这么好奇,若有机会,师兄一定把试菜的机会让给你。”   从那天起,大师姐做的菜就成了陈小水头上的悬着的石头,现在眼见师父要把绳子割断了砸他脑袋了,这孩子一蹦三丈高,抱着乌贼腿就去切了起来。   晚上把排队买饭的客人都送走了,宋丸子亲自下厨做了葱爆乌贼、清汤虾滑和酱烧杂鱼,之前做的茗草熏鸡用手撕开,当是冷盘。   骆秋娘吃得满面红光,笑着说:“这些年要不是师父时常接济,我和临照城里的道友们怕是要被我自己做的东西给荼毒疯了。之前我自己不能吃东西,别人说难吃,我也没觉得什么,后来华丹师给了我一颗丹药,吃下去之后我也能吃东西了,哎呀,你们猜怎么着?我还真不觉得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直到别人让我吃了师父做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已经笑得乐不可支了。   宋丸子也吃过不少骆秋娘做的东西,和临照城之间几个月一往来,骆秋娘做的饭菜就像是一份份功课送了过来,为了让她做饭别太难吃,宋丸子也真是想尽了办法,一张张菜谱连放盐的勺子多大的都写得一清二楚,骆秋娘照着炒出来的菜依旧可怕到让人想起来就五内翻腾。   夜深人静,宋丸子让骆秋娘先在刘迷屋里睡一晚,等明天叫上几个帮厨给她起一个屋子。   骆秋娘却不肯,晃着师父的手臂像个小姑娘似的,腻歪着一定要睡在师父的床上。   “晚上我还得卖饭呢,得三更天才能睡。”   “那我正好帮师父一起卖!”   月光下,幽涧中的人和往常一样爬到谷上,就见今天卖饭的人多了一个。   文黎被宋丸子在手腕上刻下了一个阵法,然后放了,他回到幽涧之中,用宋丸子给他的材料研究解除石毒的法子,偶尔也打发别人从宋丸子手里买些灵食。   如今这些人也不再只吃各种豆子做的东西了,翘着爪子似的指头,他们也会点来点去地要肉吃。   等卖完最后一点东西,宋丸子忙着刷锅,刘迷清理着桌案,骆秋娘端了两碗汤给她们俩喝,瞬间,师徒二人都弯下腰吐了起来。   “这是师父做的汤,我就往里面加了点调味的……”骆秋娘连忙给二人送来清水漱口,看看她那双当了厨子之后变糙了很多的手,宋丸子又摆手又摇头,那些茧子在她眼里可不是骆秋娘辛苦学艺的象征,而是意味着有无数修士被骆秋娘用着等奇葩味道毒害。   “大徒弟,你做的东西,呕,怎么会越来越难吃?”   见多识广厨艺高超的宋大厨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骆秋娘到底是怎么把她的这碗汤调的这么难喝的。   绿衣红裙的女子脸上有两抹飞霞,有些像宋丸子给她的那个小苹果。   “来之前,我心有所悟,还以为自己的厨艺精进了呢。”   “你是精进了,但是精进的那个朝向可能反了……”   宋丸子觉得自己未来半年都不想再喝鸡汤了。   骆秋娘的调鼎手运用之纯熟,可谓是宋丸子以下第一人,她虽然修为只有铸体境初期,可调鼎手能调度的灵气远多于现在已经是筑基期的刘迷,只说技艺,是让宋丸子很欣慰的,但是一个厨子做饭难吃到像谋财害命,这还算个厨子么?   带着这个问题,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骆秋娘做的新被子确实松软舒服,里面的丝绵微微发热,让人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身在一个三面透风的窝棚里。   在她身侧,骆秋娘侧身躺着,看着外面一轮高悬的缺月,眼泪终于忍不住,沿着她的脸庞,沿着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紧紧的咬着嘴唇,她就像之前的几个夜晚一样,默默无声地哭泣着。   当她是个凡人的时候,她只把林肃当成心中的那一弯月亮,能看着已经心满意足。可是机缘巧合之下她学会了调鼎手,又有沐城主亲自传授她体修之法,心里的那一点点痴痴的念想就越来越大。   也许再等几年,她也能站在林仙君的面前,问他一句:“仙君,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可到头来,痴念终究是痴念,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再没了能说的机会。   泪水沾湿了崭新的床单,骆秋娘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防着自己出声。   一直劲瘦的手却在这时揽上了她的肩膀。   “哭吧,哭完了,明天师父给你做好吃的。”   “呜呜。”   翻身扎在师父并不宽阔的怀里,骆秋娘终于哭出了声。   “李道友、原大叔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怕我难过,可我真难过,又不敢让他们知道。师父,我已经从凡人变成了个修真之人,为什么天上的月亮还是月亮?”   “谁说他是月亮了?”   回想李歇信中所说,林肃对骆秋娘的情义并非毫无所知,闭着眼睛的宋丸子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   “明月高悬无所求,他却有所求,你有的,不是他所求的,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单身狗的我,如何去拯救一个失恋的徒弟? 第108章 变幻   骆秋娘做出来的东西鬼都不吃,却有一份与人为善的本事。几百帮厨人品参差不齐,与来来往往的修士们难免有摩擦,偶尔几次闹大了都要宋丸子出面去解决,有了骆秋娘在,她只走过去说几句,多大的纷争都不算什么了。   有她分担杂事,宋丸子就专心做菜,研究各色新菜式,海渊阁这次送来的东西里有一只修为堪比筑基后期的海螺,不仅螺肉很大,肉质透明,看起来就好吃,海螺的内脏也是深深的海草色,透着海味儿的鲜。   螺肉自然有很多种做法,爆炒也好,酱炒也好,炖汤也好,切成片儿蘸醋都好吃,可是海螺的内脏,明知道吃起来黏糊糊的,还有些硌牙吧,作为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厨子,宋丸子仍是舍不得扔。   手掌放在海螺的内脏上,她深吸一口气,灵识深入到食材之内,下一瞬,海螺的内脏便发出了轻微的爆声,接着,一团盈盈的绿光汇聚在宋丸子的手心,内脏的其他部分干瘪下去,一点鲜美气息都不剩了。   这还是宋丸子第一次成功以榨取之法取出筑基期以上的食材的精华,把那一圈带着海中咸鲜气的精华放入锅中熬煮的白粥里,看着粥染上了一点黄绿色。   将螺肉和虾肉放在粥里煮熟,再加一点葱碎,就成了一锅鲜美到让人忍不住舔碗的海螺粥。   有帮厨闻着味儿飘着似的来了又飘着似的走了,过一会儿就捧着自己这几天的工钱过来,壮着胆子跟宋丸子讨粥喝。   做完了粥,怎么分那就是徒弟的事儿了,宋丸子捧着一碗粥喜滋滋地走开,把后续都交给了骆秋娘。   刚出了正月,风仍是冷的,一碗热粥下去真是让人从天灵盖暖和到了脚趾尖儿,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截造化椒的藤枝,她有预感,离她能榨取其中精华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   只是不知道,是这一天先来,还是落月宗的覆灭先来。   鲜美的粥水把在山上修行的金不悦长老也引了下来,端着碗走到宋丸子身边蹲下,金长老抬手理了一下自己垂下来的金发,咕嘟咕嘟先喝了半碗粥。   “宋道友,我郁师兄走之前我们商量过,等风师姐和首座回来,我们就联合剑峰先去落月宗上探探虚实,到时若有异变,你就立刻带着你的徒弟们去东陆临照,樊道者和我的几位师弟会和你们一起,那些涧中人……你拿着这把囚魂伞,他们也能跟着你一起走。”   赤红色的油纸伞是他们在翻找那个杀手遗物的时候发现的,那些人比比划划,还是文黎弄明白了他们是说那人用这伞换他们来杀人,解开这把伞,他们就不在受困了。   落月宗的禁制和他们的丹药一样花样百出,金不悦解不开,却用正罡境大能的灵力强行破掉了这伞与幽涧的牵绊,以后这伞在哪里,这些人也就去哪里,总好过之前的不见天日。   宋丸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了几个白菜、茄子样的吊坠,依然是那位炼器师的手笔,东西做的圆滚滚,比之前那批要大几圈。   “这些里面装的是我做成糕的九凤砂,我猜想,过去这些年落月宗一直没有衰败之相,可能就是因为在用它来维系气运,你们把这个带在身上,也防着吃闷亏。”   既然落月宗以气运为凭,那他们也少不了这一步,运气这东西玄之又玄,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所以宋丸子也给自己的徒弟们都准备了一人一块儿指甲大小的酸角糕,就放在那些桃子苹果梨里面。   还有一些被她埋在了幽涧里,剩下的,她想有机会还是送回苍梧去。   “九凤砂?”   金不悦已经知道了这九凤砂是何物,捧着手里的茄子看了半天,十分宝贝地把它藏在了自己怀里。   “宋道友你也太客气,我和我这些不争气的徒子徒孙天天在你这混吃混喝,这还混着东西了,要不这样,我听说你那个大徒弟情路艰难,你看看我们长生久这些,别的不说,各个都是一根筋儿的好孩子,绝不会有歪歪肠子,长得虽然比不上我吧,但是那也品貌周正,你挑挑捡捡,我送你那去给你们当个挑水洗碗的,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那天是谁说我没溜儿来着?跟这人比我简直是认真负责严肃可靠的好师父了!   “嗯……你们这里有个长得挺憨厚但是嘴皮子挺利落的,我觉得还行,刚刚走过去的那个长得挺好,但是说话做事太嫩了……”   两人唠唠叨叨了一下午的废话,还是有人来买大批的灵食,刘迷找人了,宋丸子才拍拍屁股去掌灶。   见她走了,金不悦又拿出了怀里的“九凤砂”。   “气运……”   让出道统是要受天谴的,几百上千年,宗门内都不会有人冲击化神成功,前代首座和几位侥幸逃过云渊陷落劫数的正罡境长老以自己的仙路前途为代价,只想换个无争界的安和,谁能想到,他们的善意,却成了落月宗惊天骗局中的一环。   郁长青没有告诉宋丸子,其实蔺伶已经醒了,她这百多年里一直在探查她母亲死去的真相,却在明宵那里无意中看到了九逆封天之法,又从鲛人余部那里知道当年的鲛皇因为向天道祈求族人不再受人族挟制而不得,才起而叛乱。   真是个玲珑心肝的女子,孤身一人凭着一些琐碎消息就探到了落月宗最大的秘密,又有一腔孤勇,独闯禁地,想要破除这禁术。   她要不是鲛皇之女,与首座该是一场多么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还有宋丸子……如果他们破禁不成,就要靠她在无争界遍洒道统,再以一道之祖的身份唤醒天道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西境风云突变,宋丸子看着自己头顶不祥的赤云,心中不由一紧。   那一天,长生久首座明于期带长生久七位正罡境长老连同剑峰代峰主罗香陈和其座下两位长老一同叩响了落月宗山门,红云漫天,天降惊雷,落月宗竟然有极浓的煞气流溢而出,栖凤山白焰翻腾。   身在幽涧之中也能听见数千里之外元婴修士动手的地动山摇,能看见有冲天黑气喷薄而出。   落月宗弟子死伤无数,长生久三位长老身死,金不悦重伤,郁长青失去一条手臂,风不喜丹田损毁,剑峰罗香陈重伤,几位长老殉道,长生久首座明于期与一道黑影在落月宗上空大战九天九夜,终将之封印回地底。   明于期斥责落月宗将魔物封印在宗门禁地图谋不轨,落月宗掌门明宇反说长生久等人将此魔物带入了落月宗。   因为,那个魔物的名字叫江万楼,正是千年前堕魔的长生久首座。   双方各执一词,整个无争界两大宗门之间彻底撕破了那点早就岌岌可危的祥和表象。   这些事情,宋丸子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她正忙着逃命,长生久叩山落月宗,落月宗隐在暗处的十位金丹和闭关了数百年的第三位元婴大能明安则突然出现在了幽涧,若非长生久早秘密派了两位长老在此,宋丸子这条小命怕是要当场交代。   为了幽涧中千余人的性命,宋丸子一直等到他们乘着飞舟撤走了才开始逃跑,保护她的那位长生久长老身中诡丹之毒,另一位长老拖住了明安道君与五位金丹修士,宋丸子使出全身秘法,先后重伤两个金丹,就在她逃无可逃,被三个金丹修士围堵之时,一道水光盈盈飘下,一头冰蓝色头发的女子用极为动人心弦的声音说:   “你走你的,这些交给我。”   那是一场比十几年前的逃命之路更艰辛的道路,海渊阁来往的飞舟被毁,一路上除了落月宗的杀手之外还有无数中小宗门与散修高手,宋丸子几番变幻容貌,设下迷阵,为了取信于人,还吃了含有丹毒的丹药。   落月宗下定了决心要将她斩杀在西境,卢家丹堂在各城网罗高手,或是追杀她,或是干脆夺下城中大权,倾举城之力取她性命。   数万里路上,白凤涅火在她经脉深处熊熊燃烧,她的心中之火也始终不肯熄灭。   历时半年多,取道苍梧,复折幽涧,再越过苍苍雪山,她就像是一把刀,在天罗地网之中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到了距离临照只有百余里的地方。   “我叫华锦,久居临照城,这位道友,我看你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是要往临照城去么?”   宋丸子没说话,只当自己是个高傲的世家公子。   临照城中一位华丹师,她是知道的,可这人出现在这里拦下她,十分不寻常。   “道友,你体内有丹毒,我这有用云香豆炼制的无垢丹,不仅毫无丹毒,还能彻底去除你体内丹毒,要不要试试?”   宋丸子的手指轻动,以壁宿为阵眼在周身加了一层防身阵法。   口中则急切说道:“真的能去丹毒么?作价几何?”   见眼前人从高傲变急切,华锦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看来你也不像是我在等之人。”   修长的手指间已经夹住了一枚碧玉似的丹药。   正在两人对峙之时,一道流火突然袭来,将那自称叫华锦的人卷到了天上。   “我早该想到的,你终归是那人的徒弟。”   身披黑袍的赤发女子跣足御空而来,表情冷到了极致,直到她看见宋丸子,脸上才又有了些许柔和之意。   “你这小子身上居然炼化有我的灵火,可是我哪日良宵之后留下的定情信物?”   宋丸子微微一笑,言语清朗地说:“久别经年,小姐姐,你还是这么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应该把作者煮来吃!   下面跳时间线了,道统之争快结束了。 第109章 海上   无争界的东陆之外就是浩瀚大海,近海名赤砂,因为下面是海底是血一样的赤色,有人说是万年前毒龙出自云渊,被屠后,血流万里,染红了万丈沙滩连着海底,也有人说这是千年前云渊陷落魔族入侵之时,人们在此地死战,所绞杀的魔族血液所渗而成,种种传说不一而足,出海的人们只知道,赤砂海上煞气更重,比风高浪急的远海更多邪煞之物,若非往来与海岛与陆地之间,极少有船在近海上漂泊。   这一日却与寻常不同,六艘大船竟然就在距离陆上不足二百里的地方扬帆如飞,劈海破浪,以一往无前之势头生生堵住了一条小船。   说是小船,也有四五丈长。只是与这些动辄十几丈、百余丈的庞然大物相比,它就像是被鲨鱼围堵的小梭头鱼,显得小巧玲珑了起来。   两支桅杆上的风帆落了下来,被堵住的小船在海上静静地停了下来。   天蓝如碧,海上大风阵阵,小船上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女子从舱里走出来,抱着手臂说:   “你们这些人纠缠了几日了,跟你们说了多少次,想要吃东西尽管去味馆,远岛刚开了一家,有三个厨子,还有十几个帮厨,最善做生猛海鲜,怎么还不够你们这些人吃的?追着我们这一船厨子到底是何居心?”   这个女子个子不高,气势却极盛,一对粗黑的眉毛竖起来,筑基后期修士的威势毫无保留。   最大的那艘船上,一个青衫男子从十几丈高的船板凌空而下,脚下踩着一直木鸟,笑眯眯地对这女子先拱手行礼:   “刘道友,从远岛追到这儿,我们也已经跟了足足六天了,眼见你们就要回临照了,我等不得已才围堵贵舟。只求宋师赐我们一餐,一顿吃完,我们立刻返航,绝不再扰。”   男子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之后,里面宝光灼灼。   “听闻这些年宋师一直在找修补丹田的灵物,这是龙鲸的涎液,千多年前我东海曾有一丹方名为龙运丹,有逆转伤势之效,只要今日能一尝宋师所做的人间至味,此物我便双手奉上。”   在苍梧和幽涧的时候,刘迷总以为落月宗已经是天下至富之地,到了东陆之后眼界开阔,她才知道海上诸岛借着界门之便与其他修真界互通往来,是何等的豪富。   龙鲸下生起就有筑基后期修为,未待成年已经结了金丹,又只有活的龙鲸才能取到龙涎,这样的珍宝,为了吃顿饭这些远岛上的富家子弟就能毫无顾忌地拿出来。   刘迷咂咂嘴,身有百万灵石可以随意挥霍,无数天材地宝可以随便就拿出来,这日子看起来可真爽,可惜她就是个穷命,因为她有个更穷的师父。   “我也说了几次了,我师父不在船上。”   “食修来我远岛新建味馆,宋师当场做了一道百味鱼脍,后来又现身于码头,怎么可能不与刘道友同船而走?”   那青衫少爷说起“百味鱼脍”四个字,脸上仿佛有一层光一下亮了起来,要不是被那道菜勾得魂牵梦萦,他又如何会驱船万里,只为再吃一顿呢?   矮个子的女修士叹了一口气说:   “这位有钱的公子,你以为我师父是什么隐士高人么?要是她知道你带着这么贵重的宝贝来只为吃一顿饭,她早就从里面跳出来了,现在她没有两眼发光地跟你说‘公子你要吃几顿我还能买三送一’,就是因为她不在船上,我才能这么安安静静跟你说话啊!”   被人尊称“宋师”的无争界食修之祖宋丸子,如今正在一艘破烂的渔船上。   “起网了起网了!”   穿着一身黑色麻衣挽着袖子的女人双手拽着渔网,以拔山之力将已经收获满满的渔网往船上拖,拽着海带的网中挂着离水之后活蹦乱跳的虾和疯狂甩着尾巴的海鱼,一滩海水流淌在船板上,她不管不顾地站在其中,扒拉着网里的收获。   “这个鱼不错,可以炖了。”   鱼一桶,虾一桶,她头也不抬地往身后的木桶里扔,一扔一个准儿,活鱼跳虾蹦跶着被她扔过去,甩出了一道道水线。   她把丈长的海带卷在一起,又用手兜住了一只要跳回海里的小虾。   “草纹虾?这么小确实不好吃。”   反手又扔回了海里。   大部分的海货可没有那小虾的运气,被她分装好了之后也只有魂归五脏庙的命运了。   “这里果然有小的水纹扇贝。”   捡起网底的几个红色贝壳,宋丸子对着她身后坐着的那两人摇了摇手。   其中一人一头冰蓝色的长发垂到腰际,见船上被宋丸子弄得糟乱一团,随手一挥,船上四处流淌的水就都去了海里。   跟宝贝似的把一小盆小贝壳抱在胸前,宋丸子喜滋滋地走到她跟前,笑着说:“咱们今天就吃这个小扇贝,绝对跟海渊阁他们弄的那些大家伙两个味道。”   蓝发女子没说话,坐在她对面的女人脸上带着沧桑之气,头发黑白斑驳,更显出了几分深沉的苍老,一双眼睛却极亮,张嘴对宋丸子笑说:   “我还以为你为了庆我痊愈,能请我吃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好东西,原来就是这种小家伙。”   “小家伙也是我自己出海捞的,虽然小,诚意可足得很。”   宋丸子眼角一挑,手中清水如注,冲洗着盆里的海鲜。   见状,蓝发女子终于说话了:“你用我的灵枢之水修炼也就罢了,怎么洗洗涮涮还要用它?”   声音就像是冬日里的没有被冰封住的泉在叮咚流淌,冷极了,也悦耳极了。   “反正这水如今在我窍穴中生生不息,哪里还算是你的?”刷洗完了扇贝,宋丸子拿出大铁锅,在锅底放一层米,一些水,又在上面架上箅子,铺上了扇贝、和拇指粗细的活虾。   蔺伶总也说不过宋丸子,白净如玉的脸上被海风吹着带了一点粉色,也不去看那个忙着做饭的厨子,只继续与风不喜说话。   “蔺姑娘,我回孤山,你就真的没话与我们首座再说么?”   风不喜看着蔺伶,十四年前她在落月宗禁地被入了魔的江万楼打碎丹田,是蔺伶以医修之法苦心孤诣将她治好的,这十四年里,她们避居海上,除了宋丸子手下的食修来给她们送些补给之外,连同长生久诸人都内都不允许踏足岛上。从理智来说,风不喜还清晰地记得蔺伶是鲛皇之女,又曾几度伤了首座,可她的心终究是软的,相处之情,救助之恩,还有蔺伶的聪慧与坚韧她都看在眼里。   如果这女子与他们首座还有一分的可能,风不喜都希望他们还有缘能长相厮守。   蓝色的长发被一阵海风吹起,蔺伶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   “我想说的,他都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   “诊金、药费都没给呢,怎么就没话说了?风长老你这些年连吃带住的钱就该长生久付清,可惜你们这些人穷星入命,回去跟明首座说一声,待我争下道统,你们长生久一天不把钱还清,我就一天不给你们供吃喝,要是实在还不清,就卖身抵债吧。”宋丸子拿着一块姜,仿佛置身随手一搓,浓浓的姜味就凝在她指尖成了小小一团,被她放在了调好的醋汁里。   第一次看见宋丸子所说的榨取之法,风不喜着实吓了一跳,这法门看起来何其霸道,竟有几分邪修的意味,看了太多次,也就麻木了,宋丸子这人做事就不像个修士,道修邪修,可能还没她那些坛坛罐罐里装的油盐酱醋重要。   听了她的话,头发白了大半的风不喜朗笑一声说:“好啊,宋道友,眼下你们食修已经遍布东陆、苍梧、北荒,待你夺下了流月城,我就把明首座五花大绑送来还债。”   宋丸子在流溢的鲜美香气中点点头:“听起来不错。”   一盆小海鲜,一碗姜丝粥,几个海带排骨馅儿的包子,就是宋丸子给风不喜备下的一餐,既是庆贺她痊愈,也是为她送行。   吃过之后,风不喜长啸一声,对着宋丸子和蔺伶一拱手,周身金光大振,踏浪迎风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蔺伶低低叹息了一声:“若是她肯再给我十年,我必能让她的修为不被丹田所累……现在她虽然修为恢复如初,却难有进境,以她的寿数来看,即使好生保养,也只有两百年了。”   “褚长老的腿,还有几位长老的性命,又有江万楼的事压在她的心上,她等不了了。”   宋丸子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又看着蔺伶。   “我也不打算再等了。”   “你要自己去西境?”   “天轮殿、啸月峰弟子现在都以我们所供的吃食为主,这十多年,他们自己宗门内部也都有了厨子,自然不会再倒向落月宗,剑峰更不用说了,那几位大能的仇,他们自己也想报,现在海渊阁又默许了我们在远岛开味馆。这次远岛之行,我跟善水堂的堂主见了面,告诉他食修只是在无争界扎了根而已,并不是想要一家独大,他们这些年趁着我们在东陆驱逐落月宗丹师也占了不少便宜,利益纠缠之下,必然不会出手帮落月宗。时机成熟了,这个千年的血肉磨盘,该砸碎了。”   蔺伶的目光落在了宋丸子修长的颈项之间,那里挂了一串儿的小苹果、小梨子、小桃子……其实宋丸子的手腕儿上也有。   十四年间,她的弟子从十几个人变成了六百六十五人,其中二十多个人死于落月宗的种种毒计之下,那些死去之人剩下的小小信物,宋丸子从来都戴在身上。   涌到嘴边,想保明宵一命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贝肉,我还是喜欢吃煎的,你要是事成,就来给我煎个贝肉吃吧,你要是死了,我就带着我的医道徒弟们,把你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蚂蚁竞走十四年了,该让落月宗凉了。 第110章 白衣   临照城的城主府中,戴着镣铐的男子坐在丹炉前面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丹方,木九薰走近的时候,他抬起头,展颜一笑,眼睛里像是藏着星星似的看着她。   一如三百年前。   “师姐,你醒了?等我炼成这个暖阳丹,我就能让临照变得温暖起来,到时候这里就能种上你最喜欢的火朹木了……”   “你可以回去了。”木九薰仍是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袍,这些年她睡得比之前更沉更久,上次醒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听了她的话,卢华锦连连摇头说:“我不走,师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木九薰不理会他的撒娇耍赖之态,只轻声说:“他要死了,你也不看他最后一面么?”   闻言,卢华锦呆住了。   “三百年,我的白凤涅火终于要把他烧死了。”   木九薰大袖一展,指着外面说:“今日这些食修就要往西境而去,这些年西境煞气愈重,因为身中丹毒而逃来此地的人数不胜数,食修早已声势冲天。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终于要到大厦倾颓的一天,落月宗彻底跌落神坛之前,他必倾尽全力,可势不能挡,他也必死无疑。”   卢华锦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师姐。   “这世间万般苦闷,并不是你浸淫丹道就可以视而不见的,黑白对错自在人心,该倒下的自会倒下,该起来的自会起来。”   过了许久,男人才沉声说:“当年,你不肯炼丹,我跟师父说我可以炼双倍的丹药,求他别为难你,可你还是炸了丹库。你想要下山,我跟师父说我可以一生不离开疏桐山,只要他愿意放你走,可你明明身受重伤,还是一把白焰偷袭了师父。师父说你投入了长生久,叛师当死,我就把我异母弟弟交给了师父,告诉他卢家上下几百人,只要师父愿意,他可以随意驱使。师父默许我来了临照城,只要你解了他身上的白焰我们之间就再无阻碍,你却一心扶持与宗门为敌的食修。我是不知道什么是黑白对错,可我把你想要的当成是对的,难道我就错了吗?”   长风卷珠帘,白色的薄纱被搅动得四下翻飞,木九薰低头看着卢华锦,心中竟然有些怜悯——对可恨也可怜到极处之人的怜悯。   “他为了磨掉我的天性便囚我辱我,在你的眼里,你看不见这些。我为脱身自毁经脉,他却有心让我去镇栖凤山的火灵之怒,你也看不见。我被落月宗追杀至云渊,不入长生久我随时可能再被抓回到疏桐山上,你也看不见……在你的眼里,从来只看见自己想看的,我一直以为是你天性单纯,可今日听你一言,我知道你不是单纯,你是自私到了极致,便每每选择最让自己轻松的路去走。   “炼更多的丹药也好,从此不离开疏桐山也好,你以为你是为我炼的、为我而失了自由,便觉得世上再无如你般真心诚意之人,可你却借此在我走后从他的内门弟子一跃而成亲传弟子。卢家丹堂遍布无争界,成了落月宗最好用的爪牙,难道也是为了我么?世间情爱万千,你这一种,我消受不起。”   木九薰来此本是想放卢华锦离开的,眼下却改了主意,卢华锦是落月宗年青一代最出色的丹师,并不仅是因为他的成丹率高、出极品丹药也多,更是因为他心思灵巧,善做诡丹,要是眼下把他放回去,怕是要为小丸子他们一行人多添变数。   “师姐!我没错!”卢华锦坐在地上,像是三百年前那个小哭包一样地红着眼眶,却只看见木九薰转身离开。   再不回头。   樊归一曾经说过,从临照到落月宗是万里之遥,其实何止万里,准确地说是一万八千里,这一段路,宋丸子又走了足足一年。   她带着她的十几个徒弟和几十个有心学厨艺的帮厨自西向东而走,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更改了路线,比如她这个师傅被天轮殿的某个长老读作“请”写作“劫”地弄去做饭了,比如她和她的徒子徒孙又发现了新的食材,总要停下来研究一阵儿,又比如所经之地有了什么热闹,那些昔日将食修拒之门外的城主有感落月宗日薄西山,有心与食修一派修好,就趁机邀请宋丸子等人一起同乐。   东陆最大最繁华的百灵城,城外种满了能玉根紫灵草,六年以上的玉根紫灵草种子能炼制让人变美的玉容丹,受无争界无数男男女女的追捧,这些年无争界内几大门派之间剑拔弩张、风声鹤唳,高阶玉容丹仍是极为抢手,低品阶的玉容丹却乏人问津,这其中与宋丸子做的有养颜之效的“落花糖豆”不无关系,糖豆虽然见效慢,可是一颗下品玉容丹的价钱能换百余的糖豆儿,又没有丹毒之忧,自然更讨诸多散修和低阶宗门修士的喜欢。   城主姓吴,是个体态圆润的金丹修士,十四年前宋丸子被落月宗一路追杀,这位城主慑于落月宗的威势,对城中卢家丹堂的种种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又公开放言,绝不卖一颗玉根紫灵草给食修。八年前,就在百灵城外,一位食修在售卖灵食之时被卢家丹堂的筑基期长老虐杀,百余食修围城要人未遂,便在来往百灵城的各条路上卖了整整一年的“糖豆儿”,后来他们又出了效用更好也更香甜的“芝麻牛乳糖”,折腾得百灵城苦不堪言,显露出了颓败之象,五年前那一场本该让整个无争界再为之疯狂的“玉容大会”也远不如预期,如此种种,吴城主都愁得瘦了。   宋丸子路过的时候正逢每五年一次的玉容大会再次要开。   吴城主一咬牙一跺脚,不顾卢家人的威胁,先派人郑重其事送去了请柬,又亲自出城迎那群食修入城共襄盛举。   “吴城主,久闻百灵城风景如画,今日一见果然美极了。”   “美则美矣,其实也不过是些寻常灵材,我们这一城中多是散修所居,大家也不过是奋力谋生罢了。”   吴城主话里有话,暗示宋丸子当年之事他也是怕引火烧身,实在身不由己。   走在她身边只有一只眼睛的食修也许是听懂了,也许是没听懂。   她弯下腰看着一片绚烂的紫海,就近拔下了一片叶子。   “玉根紫灵草真是名不虚传啊。”叶子肥厚,也有些眼熟。   “哪里哪里,实不相瞒,我还想拜托宋师帮忙看看,这些玉根紫灵草可能供贵派所用?”   “这我得细细研究一下。”   “您随意,您随意。”   无声无息中,吴城主已经落后了宋丸子半步,显然是以她为尊了。   宋丸子察觉到了,却没说话。   高大的城墙转眼就在眼前,她看着城门上的百灵二字,单手结印,她和所有的弟子身上都闪过了一道流光。   众所周知,食修一脉多穿黑、赭、褐等深色的衣着,因为他们每日要蒸炸煮炒,穿在身上的衣服只图一个耐脏,可那群人进百灵城的时候,是白衣入城的。   用幻阵将所有人的衣服变白,站在城门下,宋丸子停住脚步,轻轻摩挲了两下自己手腕上悬着的一个小西瓜。   她的第七十六个弟子,就身死于此。   见到这一幕,吴城主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当日他们见死不救,今日又弯腰求人,本以为这些食修会折辱他一番,可人家也没说别的,只是想祭奠一下自己的同门而已,于情于理,他无言以对。   百灵城内本是人声喧嚣,不知多少人聚在城门处等着看那些食修,却见他们一身缟素,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于无。   刚在城中安顿了下来,宋丸子就收到了吴城主精挑细选出来的几棵玉根紫灵草。   她有点傻眼。   “白、白萝卜?”   刘迷从她身后探脑袋过来说:“师父,什么萝卜?原来玉根紫灵草的根长这样啊,看起来能吃。”   当然能吃!   上上下下打量着白胖胖的“萝卜”,一刀切开之后闻到的也是与凡人界萝卜一般无二的味道,宋丸子的脑海里已经开始飘起了“萝卜炖羊排、萝卜炖牛肉、萝卜汤、萝卜饭、萝卜咸菜……”   “二徒弟啊,咱们先做个萝卜丸子吃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宋丸子沉迷于做各种萝卜,以至于玉容大会也被她叫成了“萝卜会”。   原本只是赏鉴玉容丹的盛会变成了一大群人品尝各种的萝卜菜肴,仙气儿淡了不少,吴城主却十分满意,玉根紫灵草能吃,即使落月宗倒了,他们百灵城也能活下去!   宋丸子等食修走了之后,一家“味馆”就开在了百灵城最热闹的街道上,斜对面就是卢家丹堂。   昔日虐杀了那个食修的丹堂长老还在百灵城中,等了几日都不见食修有寻仇之意,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曾想,那天夜里,就有人找到了他门上。   “血债当然要血偿。”   在尸体上抹掉了“到晓”刀上残存的血渍,一点白焰将尸体焚烧干净,宋丸子变幻成这人的容貌,路过门可罗雀的卢家丹堂,路过热闹非凡的“味馆”,一路走到了城外。   剩下的路,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慢慢来,也挺快的。 第111章 步步   食修们重回苍梧的时候,一群修士以灵力为引,在苍梧寂静的天空中布下了瀑布似的光海。   丹修与食修谁更好,这个问题在无争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讨论,可在苍梧,这并不是个问题。   因为食修帮他们更多人活了下来。   后世多有人说食修之祖宋丸子刚到了无争界之后是如何在东陆打下了第一点基础,如何在流月城中孤身一人与众多丹道势力周旋,而出身苍梧的修士们总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食修的根基在苍梧。”   苍梧修士都是些散修乃至野修,平均来看修为都不高,可是见多识广、天生地养,绝对不好惹,久而久之,也没人跟他们争论这个了。   行吧行吧,都是你们的,不耽误我们吃肉就行。   在苍梧,宋丸子见到了长生久的造化道长老郁长青,十几年前那一役,风不喜丹田被毁,头发半百,郁长青则是失了一条手臂,脸上也有了苍老之色。那手臂是被江万楼以凝聚的煞气生生捏碎的,煞气盘踞,难以根治,更没办法重塑骨肉。   目光从郁长青的假肢上划过,宋丸子笑嘻嘻地端了拿了个牛肉馅儿的流油包子给他。   “上次荆哥去临照城找我,还跟我说您早就吃够了五百年豆子做的天香臭豆腐,我还特意做了些豆腐粉丝包让他带回去,您没让别人抢走吧?”   一只手抓着包子吃的香,直到吃完了,郁长青才对宋丸子说:   “我那些师弟是教了我个乖,吃东西的时候就不能说话,不然吃食都让人抢走了。”   听起来就知道他们师兄弟之间为了这点吃的真是勾心斗角大打出手计谋百出,十分辛苦,宋丸子又从储物袋里拿出私藏的烤蟹腿肉递了过去。   吃饱喝足之后,郁长青带着宋丸子一路疾行,直到了苍梧深处,产九凤砂之地。   “那之后此地一直在我等掌控之下,可是这么多年来,你也说过,九凤砂中的煞气一年浓过一年。”   修造化之道的郁长青脸色沉重,没人比他更知道,这沾染了煞气的九凤砂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预兆——无争界气运衰微,大劫将至。   宋丸子掏出大黑锅,又拿出储物袋里被她做成了酸角糕的九凤砂,将酸角糕重新加热之后再用极细的丝绢过滤,就能取出被净去了煞气的九凤砂。   将它们放在地上,再看看这曾经的凡人埋骨之地,宋丸子深吸了一口气说:   “天意无常,我们先把能做的都做了,总比空等着要好。”   郁长青点点头,笑着说:   “不过拼个身死道消,到那时人事皆不知,也就清静了。”   这话语中透着不祥,却是长生久诸多修士的心中所想,也是很多人最后的归宿。   “行啊,要真有这么一天,我这个区区锻骨境修士就做些你们从没吃过也从没想过的好吃的,坐在你们坟头上一样一样吃完。”抬手抓一下自己的头发,宋丸子也笑,却笑得让郁长青皱起了眉头。   “宋道友,好歹我们相识一场,你这么做未免有些不厚道吧?”   “郁长老不是说人事两不知,从此图清净?您都已经清净了,还管我吃什么?”   郁长青叹息:“我等清清静静的长生久修士被宋道友做的饭菜勾得俗欲不休,这是一场因果,宋道友,既然有因果在前,不如今天再给我烧个好菜?”   好菜?   想得美。   这些长生久的人果然都是馋货托生,一说起吃得就什么仙风道骨也没有了。   宋丸子咂咂嘴,她正被郁长青拎在手里往回赶,看着天上星斗,过眼繁木,她在心里暗暗地想:心有俗欲又有什么不好,无欲则刚固然不假,可没有了欲望,这些在灵煞混杂的无争界也坚韧活下去的生灵,不就死得太过于轻易了么?   郁长青走之前,给宋丸子留下了一份息壤。   当年宿千行教给宋丸子的那套《灭元功》,她一直在修炼。   灵火入脉、灵水入穴、灵木入血肉、灵金入筋骨、灵土入脏腑,宋丸子用的火是白凤涅火,用的水是灵枢之水,无争界灵煞驳杂,本没有与前两种水火相当的灵木,宋丸子就先略过了灵木去修灵金。剑峰秘藏的化玉玄铁宋丸子久仰大名,听说那铁是剑修要闯万剑阵才能拿到的时候,她的心就有点凉。   却不曾想,十年之前,罗香陈长老的弟子沐孤鸿入诚剑心之镜,孤身一人以一把凡铁剑闯过了万剑阵,拿到了一块化玉玄铁,然后给宋丸子送了过来。   “心中有剑之人,飞花落叶清风明月皆是剑,我不需要用此物保命。”   突破境界之后的沐孤鸿在无情剑道上又有新的感悟,人看起来更冷了,冷得就像是一把玄冰铁剑,他看着宋丸子的目光很真切也很干净,只是想纯粹帮自己的朋友一把,也可能是感谢些什么。   宋丸子却没有收下,剑峰代掌门受伤,几位长老身死,如今正是需要年轻一代提增战力之时,沐孤鸿这个代掌门的亲传弟子把门中秘宝给了他,必然招致无数非议。   虽然过后她就抓着头发地蹲在地上哀嚎说:“那铁一看就极好!一看就值很多很多灵石!”   可她到底没后悔过。   那块化玉玄铁还是被打造成了一把剑,沐孤鸿取名为“借”,意味是先跟宋丸子借了把剑来用,一听就是一把后爹养的剑。   又过了几个月,有异界人在远岛交易一块藏有天雷之力的雪金,宋丸子几乎倾尽了自己的身家,才将之换了回来,真正修炼之后,宋丸子无数次地庆幸自己做了如此一个决定。   将灵金与筋骨相融之后,骨头就变得与灵金同色。有句话说“齿为骨所余”,雪金莹白如雪,让宋丸子的牙又白了几分,偶尔还能看见闪光,要是当日用了那块玄铁,宋丸子的一口牙就要变成黑牙了。   就在她花了五年时间终于练完了灵火入筋骨之后,蔺伶为她的灵木入血肉提出了解决之法。   “你丹田里的那颗八品化生丹用的就是品阶极高的木系灵材化生果,你不妨抽取其中的木灵融入血肉试试,说不定日积月累之下,你还能将那颗丹药彻底化掉,到时候我便可以用灌体之法帮你重塑丹田。”   去年她的体修之法进阶到了锻骨境后期之后就停滞不前,她就把更多的心力放在了《灭元功》上,眼见灵木入血肉也快修炼有成……   打开储物袋,宋丸子一个小包一个小包的往外拎息壤。   “樊道友给的。”   “金长老送来的。”   “风长老托人送来的。”   “明首座拿来的。”   “还有荆哥小弟偷来的……孤山上的那块息壤到底是土灵啊,还是养了只羊啊?怎么谁都能薅一把羊毛出来?”   带着深深的疑惑,宋丸子笑着把这几团息壤都倒出来,捏吧捏吧,跟揉面似的团在了一起。   这些体修啊……   在苍梧转了一圈儿出来,又去往北荒,在啸月峰的地盘上很是盘桓了些日子,一开始是啸月峰的修士们不让食修们走,后来就是他们养的那些异兽、灵兽不让食修们走了。   掌门的那头巨狼与元婴修士修为相当干脆就趴在他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上,宋丸子给它喂了烤兔子、烤猪,它就张开嘴吃了,宋丸子想要走,它就瞪着绿油油的眼睛看着他们。   僵持了足有月余,宋丸子也开始耍赖,带着一群厨子罢工,那位一直装聋作哑看好戏的啸月峰掌门才终于出面,召走了他的狼,让一众食修们离开。   踩着石桥横跨神幽地谷的时候,跟在宋丸子身后的几位厨子和十几位帮厨跪在了桥上,双眼看向南方。   他们从幽涧而来,从铁灰色皮肤的“石猴”、“涧人”成了如今的模样,那个困了他们和他们祖辈千百年的幽深地谷,他们终于跨过来了。   落月宗的明安道君本想将宋丸子等人截杀在石桥上,却不想反被长生久的几位长老伏击,身死道消。   十几年前的一役之后,落月宗的势力疯狂扩张到了极致,又被宋丸子的食修之道和她身后的盟友点点蚕食,眼下宗门内明面上的三位元婴大能一人身死,一人重伤不出,只剩了掌门明宇道君独木难支,落月宗说一不二的势力范围,从整个无争界缩小到只有区区疏桐山。   落月宗的主峰之上,明宇看着面前的四千名门内弟子,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眼前明明风景如旧,他却有日薄西山之感。   落月宗的千年基业,是他和他的师辈们打拼下来的,竟然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么?   “千万枚上品辟谷丹,那个凡人的皇帝竟然也不肯替我们把食修拦在地谷的另一边么?难道他一个蝼蚁似的凡人,也知道我们落月宗要完了么?”   “明安死,是死在他草率轻敌,可我等,何尝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明安?”   他一字一句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终于低下头,一挥手,对全宗弟子说道:   “各司其职便可,各位金丹长老随时准备听候差遣。”   落月宗的主峰后殿里,一只幼儿的手颤巍巍地举着棋子往棋盘上放。   王海生在一旁已经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离开流月城的时候,我说过什么来着? 第112章 离散   “你这些年,一直和宋道友有来往吧。”   三四岁的小小孩童语气轻轻,却让王海生的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些年里,他也不是没有长进,惊慌只在一瞬,垂着眼眸,他轻声说:   “师叔,当年在试炼场中宋道友几次三番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又贪图口舌之欲……”   “叛师背宗四个字,你知道吧?”   王海生的嘴闭上了。   他知道,他如何不知道?每次走在玉阶上,他都记得自己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要让这里换个世道,斗转星移,那个不说豪言壮语,只低头做饭的女人把这世道换了,他心驰神往,也别有神伤。   因为一直没有帮上什么忙。   他知道,他做的事情确实称得上“叛师背宗”四个字,可他要是不做,他也不是那个生于海边,赤着脚丫在沙滩碎石和烂渔网之间长大的王海生了。渔民是真正地靠天吃饭,一场风浪,几家离散,可为了活下去,他们就要一次又一次地出海。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渔民的税赋极重,自己同族的叔伯从海水捞出个瓦片儿都恨不能交上去抵了钱粮。   那时的他只是个孩子,只恨自己没有长出蒲扇似的大手把那些敲骨吸髓之人扇到海里去。   又过几年,那个鱼肉百姓的贪官被砍了,可王海生已经失去了自己全部的亲人,他加入潮风帮为的自己就是有一日能变得更加强大,让自己的亲人朋友不再被人逼至绝境。   当凡人是如此,入了仙途,他的这根骨头并没有化去。   他享受着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的种种好处,眼睛里总忘不了去看着流月城里最辛苦的那群散修,这个世道是错的,哪怕这个世道让他过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是错的,错得让他心慌。   “噗通”一声,王海生跪在了地上。   “师叔,我心中有愧,可我不后悔。”   明宵拿起了一颗棋子,又扔回到了棋篓里。   “有愧但不悔?这话说的好,那你替我做一件事。”   ……   流月城,入夜皎皎如清月,白日渺渺隐云中,凡人眼中的无上神仙地,修士眼中的无争界里最繁华之所在。   玉脂所砌的城,与二十年前并无不同。   可内里,早就几经风云变幻。   十二年前,因为卢氏丹堂的咄咄逼人,东海远岛的善水堂与北荒明山的慕灵堂在一个月内先后退出了丹行,操纵无争界丹道几百年的丹行看似卢氏一家独大,其实已经是分崩离析。   慕灵堂本属于北荒的修□□慕家,退守北荒之后立刻派了祖中弟子前去东陆学习食修之术,宋丸子的第八十八、第九十二、第三百零七个徒弟都出身慕家嫡系,再算上慕家的姻亲和依附于慕家的小家族,一共培养出了九个在宋丸子那里排的上名号的厨子,他们回了慕家之后结合北荒终年寒冷的风貌,做出了食修料理灵材祛除煞气、食客自行煮煮制的吃法。   宋丸子教授他们的时候说那吃货叫火锅,他们也觉得这个名字甚好,于是慕家火锅风风火火地开遍了整个北荒,只等着落月宗彻底垮台之后,曾经的三大丹堂之一慕灵堂就要跟慕家火锅一起卷土重来。   善水堂依附于海渊阁,卢家丹堂耀武扬威的时候他们处处退避,隐忍不发,后来食修行遍东陆,少不得与卢家丹堂发生摩擦,有几个城的修士早就对卢家丹堂忍无可忍,有食修成了他们的后路,他们干脆就将卢家丹堂赶出了自己所在之城,这种做法如燎原星火,从一座城烧到另一座城,等到风波平静,善水堂已经在那些城中悄悄然地开张了。   换句话说,他们都已经成了食修的盟友。   “简直不成体统!”   二十年前卢家族长因为没有提前扼杀宋丸子,被落月宗迁怒,寿元耗尽死在了流月城的牢房之中,卢家七长老向落月宗献上了卢家大半家产,成为了继任的族长。如果说之前的卢家是落月宗养的一条狗,那么现在的卢家,就是落月宗养的一条疯狗、病狗,再无理智,也命不久矣。   这句不成体统,是卢家现任族长骂几个丹堂管事的。   听说那群食修上了疏桐山,那些管事竟然哭着跑了过来,莫说堂堂丹道管事的威严,就连一个修士的脸面都丢尽了。   “卢族长,此时不是顾着体统的时候了,那些食修们眼看就要到流月城了,咱们可怎么办?”   “怎么办?我早就禀报了城主和落月宗管事,那些食修断不能进流月城一步,进一个,杀一个。也有落月宗的管事会守着城门,不会让城中那些低贱的散修出城。你们这还担心什么?”卢家族长这话说得义正辞严,威风赫赫。   “可是……”钱家的总管事冯忠钱摆弄着手里的一枚玉质孔方兄,淡淡说道,“如此一来,不就是我等疏桐山流月城的修士被区区食修困在了城中么?”   “冯管事说的有道理。”五年前成功筑基重返流月城接掌了周家的周妍儿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说道,“什么时候,我们流月城的人要怕这些食修了?那些泥腿子,他们要去就让他们去吧,我们只管堂堂正正地跟那些食修打擂,难不成我们还必输无疑。”   不知道为什么,卢族长只觉得这两人说话是故意将刀刃往自己的胸口上插。   什么堂堂正正,什么必输无疑,眼下到底是什么局面,你们的心里就没点儿数么?   “卢族长,依我看,那些食修也搅不出什么风浪来,我们也大可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二十年前流月城清缴私通食修之人,孙家的管事孙七娘消失不见,十五年前,她的堂妹孙九娘横空出世,凭借着没有丹毒的极品丹药坐稳了孙家管事的位置,卢族长这些年来一直疑心孙家私通食修,从食修那里拿到了没有煞气的灵材,却一直没有证据,有心想要借着落月宗的手灭了孙家,却不曾想,孙家九娘竟然跟周妍儿一样攀上了落月宗掌门的弟子,不仅碰不得,他卢家还得让着。   其余的丹堂管事们,这个觉得孙九娘说的有道理,有的觉得周妍儿说的也不错,还有的提出了新的问题:   “卢族长,之前我们丹行各家都有了协议,你们卢家在流月城里卖的丹药不能超过丹行总数的一成,可现在你们在外面卖不出的丹药都往流月城里砸,我们这些小丹堂可都要撑不住了!”   这才是关乎到其他丹堂利益之事,在座诸位纷纷点头。   一群废物!   卢族长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此刻他无比怀念他死去的二哥,有他在,就轮不到自己来面对这般的尴尬和窘迫。   “族长!那些食修已经到了城门外了!”卢家的一个族人神色惊慌地冲进了议事厅,大声喊道。   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们早就有了层层应对,他们自来他们的,我们继续说我们的。”卢族长神色如常,缓声道,“你们既然对卢家卖药之事不满,不如我们就议一下各丹堂所售丹药的分成如何?”   “族长!那些食修就站在城门弱水河的对面,领头的就是宋丸子!他们摆开了阵势开始卖能祛丹毒的臭豆腐了!”   又是臭豆腐?有什么了不起?   卢族长眼皮也不抬,继续议事。   “族长!那宋丸子说,每过一个时辰,臭豆腐的价就低一成,卖完为止!”   一个时辰低一成?   这是什么意思?   在座的都是商场老手,于修炼上也许没什么天分,数灵石的本事却强,冯忠钱低下头掩去了唇角的冷笑,能祛丹毒的臭豆腐这些年在流月城的黑市上都能卖出天价,比别处贵出几十倍,就算是以别地的寻常价格卖出也已经动人心魄,宋丸子这一手,是要将那些不能出城的人活活逼疯啊。   卢族长招招手,让一个族人开始读起了丹行冗长的行规,他闭上眼睛,缓缓地听着。   心中暗想,他早就私下派人守在了城外,等过上九个时辰,将那些臭豆腐全部买下,将来他再在流月城中暗地出手,想来能平掉卢家丹堂在各地不断后退的损失。   流月城的城门上出现了一个透明的罩子,宋丸子就在罩子外面,对着里面的人打招呼。   “宋道友!你们的极品臭豆腐也减价么?”   “极品臭豆腐?你是说能直接祛除煞气的天香臭豆腐?我这只剩两百块儿了,你们要是真想要,我也一并跟你们把价减了。可你们出不来啊。”   黑瘦的女厨子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袍子,腰间一条灰色纹绣的腰带将她极细的腰身勒了出来,头发上也扎着与腰带相配的发带,比平时远多了十分风姿。   这一套衣服是她在远岛的时候,她几个徒弟凑了私房钱给她买的,除了明宵那套用来抵债的白衣之外,这是她最贵重的一套衣服了。   “可是,你们就是出不来呀!”   她耸了一下肩膀,左右指指那些正用身体堵着城门的银甲卫,和那个罩子,给了城中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城门内群情激奋。   “你这妖言惑众的食修还不快快离开疏桐山!”城门上,流月城的城主如此说道。   宋丸子用手指着他,笑道:“你这不顾满城生死的城主,还不快快滚下城门?”   她这样一说,城门内也有人高喊道:“放我出去!你这城主尸位素餐!不配城主之位!”   有人对银甲卫动手了。   宋丸子转过身去,拿出了一碗还烫手的饺子,用筷子夹着,放在嘴里,满满的肉汤儿流了一嘴。   她的十六徒弟陈小水最喜欢吃饺子了,每次不管煮什么馅儿的饺子,他都会第一个端着碗等在旁边,气得刘迷喊他叫“陈小饺子”。   有一天,有个徒弟死在了外面,宋丸子有些难过,做了几道菜,心情都好不起来,那个年轻人就走过来,小声地说:   “师父,我之前在遮南城,就是一个小跑腿儿,给您当了徒弟之后,我就成了个能化去煞气的食修,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宋丸子歪头看他,脸上挂着微笑说:“是你先学会了调鼎手,我才收你为徒的。”   “您让我看见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陈小水是这么说的。   “您让我一个小跑腿儿,看见了一条不一样的路,您让我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也都看见了不一样的路,我也信有一天您真能改了这个世道,所以我们才跟在您的身后的。”   “我就是想说,您不要以为我们是为您死的,您、您长得也不怎么好看,脾、脾气也不怎么好,还总捉弄人,您没那个本事,让我们冒着死的危险来跟着您。我们跟着您,是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就想着有一天我们不用再看着丹师的脸色,我们能都吃上没有丹毒的东西,我们能把好吃的东西做出来,给别人吃……这是我们想求的道,我们要是死,也是为道死。您不用觉得欠了我们的。”   宋丸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小水:“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没有、没有。”   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宋大厨用手里的木勺砸了一下这个敢抱怨自己脾气不好的徒弟。   那天最后,陈小水小心翼翼地问她:“师父,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看着这个世道变得不一样,对吧。”   宋丸子很认真地说:“对。”   那个年轻人露出了带了点羞涩的笑容。   五个月后,他死在了通往苍梧的路上。   背对着流月城门,吃完了饺子,宋丸子捏着手里的一个小南瓜,听见自己的身后流月城的修士将银甲卫打到在地,听着无数修士冲击着禁制,听着有金丹散修与城主大打出手,听着人们打破了禁制之后的欢呼声。   “师父,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看着这个世道变得不一样,对吧。”   “对。”   ……   过去两个时辰了吧,卢家族长打了个瞌睡,还没醒过来,就先想着那些臭豆腐如今应该已经减价两成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他的耳畔何其安静。   睁开眼睛,他面前的整个议事厅,空空荡荡。   ……   “我要你在我死后,用这把刀砍下我的头颅,告诉世人,此地的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你为落月宗清理了门户。借着你和宋丸子的关系,她不会让你离开此地的,以后,你就带着那些筑基期的丹师,守着栖凤山,从头开始,百年,千年,再让落月宗,变成这无争界最好的门派。你们这些还没成就金丹的修士与此界没有因果,不受逃界者的诅咒,你砍了我的头,天道也不会再降罪于你。”   站在落月宗的禁地上,三四岁孩子似的明宵细细叮嘱完,手中一道白光打在了地上,这已经是他最后一点灵力了,三四岁的孩子,连入道都不能,小小躯体内,又能容纳多少灵力?纵有元婴还在,却已经微乎其微了。   红色的禁制冲天而起,带着浓到可怕的煞气。   地下传来了嘶吼和令人心悸的轰鸣声。   那是被封禁的天道。   也是用来封禁天道的九件大逆祭品——入魔的江万楼和八具用煞气滋养的元婴修士躯壳。   明宵长叹一声,他败了,可就算他败了也要败的惊天动地,用他的惨死来换取天道最后一点怜悯。   天道有怜悯之心么?   从来没有。   可他没有办法了。   多可笑,人走到绝境的时候,总希望天道是仁善的,哪怕千年前他已经知道了天道是多么的冷酷无情——他炼制了千千万万的丹药,却仍是逃界者,他的明静师弟只是区区筑基,又没杀几个魔族,却身带些微功德。所以他的心变得比天道还要冷酷,才能谋算出一条生路,千年后,生路成了绝路。   看着禁地崩塌,地动山摇,王海生看看手里明宵给自己的刀,吞了一下口水,将它收进了储物袋,下一瞬,他抱起了明宵就往禁地外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当日离开之时,我说过,诸君,你们即使回头,也已经来不及了。 第113章 覆灭   解开禁制耗掉了明宵所剩不多的灵力,被王海生这个还没筑基的小修士抱着,他竟然一时挣脱不得。   王海生修为不够,可身上的好法器数不胜数,很快就穿过层层松林,绕过松海听涛楼,任由明宵的小胳膊小腿儿在他怀里挣扎,也绝不肯松开。   “师叔,我总不能看你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什么叫不明不白!你知道那是什么么?那是……”   明宵话还没说完,看着前方,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王海生也不由停了下来。   在他们面前,明宇带着数千落月宗弟子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师兄,不是说好你带他们去西境么?”   高傲到极致的落月宗掌门脸挂寒霜,他看着自己的师弟,冷冷地笑了:   “我是落月宗的掌门,我带着门下弟子做什么,何须你指手画脚?”   不等明宵再说什么,他手中一道白光闪过,直直地打在了明宵的身上。   三四岁孩子模样的明宵晕了过去。   他又看着王海生,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眉眼间柔和了一丝,对他说:“你现在就带着他东海界门,你的云弘师兄也带了几名根骨最好的弟子在那儿,你们去往异界也好,在海上找个孤岛也好,自寻出路。你师叔一身灵力将要溃散,从此就是个凡人,想来天道也不会再与他为难,你们好好照顾他。”   王海生已经懵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片刻之间,整个落月宗竟然就到了如此要各自逃命的地步,还有,还有他的师父为什么语气中带着如此深重的不祥之意?   “师父……”   “既然叫我一声师父,就要记得自己一生都是落月宗的弟子。”   明宇神情凝重,用前所未有的威势对王海生说:   “我要你,以自己的灵根发誓,这一生,穷尽所有,将落月宗重建在此地!”   王海生跪在了地上,表情茫然到了极点。   他想过自己有一天将落月宗推下神坛,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眼前这一切都会决绝消散。   这是梦么?是噩梦是美梦?是他心中所求的,还是令他绝望到极致的。   明宇却由不得他在这里神思不属,用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声色俱厉地说:“你快说!”   “我以自己灵根发誓,这一生,穷尽所有,将落月宗重建在此地!”   明宵满意了,指尖一点青光亮起,又隐没在王海生的脑袋里。   “待明宵醒了,你告诉他,我,才是落月宗的掌门。”   话音一落,他大袖一挥,已经将王海生送到了百里之外,抬手指着禁地中的冲天黑光,明宇回身看向他身后那些惴惴不安的金丹和筑基期弟子,道:   “你们可知,那是什么?”   有一个金丹修士两腿颤颤,抖着声说:“是、是魔物。”   “不,你们错了。”明宇衣袖一抖,他身后一个想要偷偷溜走的弟子当场被灵力撕得四分五裂。   所有人噤若寒蝉。   “那是,尔等能仗着落月宗的金字招牌横行与此界的基石!落月宗的荣光,尔等享了,今日之战,就是尔等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黑光渐渐暗了下去,那却不是魔物安息了,而是他将要彻底出来。十几年前那一战,天道本要挣脱而出,却不想那江万楼在这前年中变得更加强大,哪怕失了神智,也能力扛长生久众人,还能作为第九件大逆之物压制天道。   放出江万楼,给天道挣脱的机会,是明宵的想法,与其等着长生久的众人来到这里,高高在上地审判他们,还不如他们自己将一切了结。   死在今日,也好过于死在未来天道的责罚之下。   “落月宗弟子听命,除魔卫道,乃尔等之责,今日,本座身为落月宗掌门,就带你们去会一会那邪魔!”   大袖迎风飘展,他手中拿着法器,向着禁地飞去。   禁地中,红色的云升腾到了天空中,一张眉飞入鬓的妖异脸庞在浓黑如雾的杀气中渐渐清晰起来。   明宇却想起了千年前那一天,云渊陷落,赤云漫天,他刚成金丹,手握法器想要去诛杀邪魔,却被师父们带到了界门的光阵之中。   “我落月宗万年基业,不能毁在魔劫之中。”   “我等以道心为誓,终我一生,不叫落月宗毁在我等手上。”   师父,禁地之下太深冷了,弟子接您出来,您一向最喜欢师弟不喜欢我,到头来,还是我陪您吧。   明于期等人赶到的时候,只见落月宗后山尸骸遍地,明宇被钉死在了揽月崖上。   江万楼看着自己身上绑缚的锁链,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笑着说:“你们又来了。”   长生久十几位长老猛地散开,无数道夹着煞气的黑光从他们身侧掠了过去。   “起术封魔!”   明于期话音一落,十几位长老的身上金光大振。   江万楼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说:“这小巧游戏,怎么这么眼熟呢?”   就在这短短一息之间,又有一位正罡境长老逃过了他的一击。   没有人说话,江万楼,长生久不世出的天才修士,行世间路,立随心道,堪称万年来最惊才绝艳的首座。   封魔之术,也正是在他手上被改成了如此模样。   一阵轻轻的铃音突然从明于期的身上传出来,继而,长生久众人身上都有铃音传出,越来越响。   立道,除魔,哪怕这魔曾是他们心中最敬爱向往之人,也万不能姑息。郁长青握着海渊阁衣红眉给他打造的假手,心中别无杂念。   十多年前他会失去一条手臂,金不悦会重伤,就是因为他认出了江万楼,那一刻心神动摇,才让他之后追悔莫及。   ……   流月城中,卢家丹堂风流云散,它本是那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压得普天下多少修士喘不过气来,可它真正毁去的时候,竟然是无声无息的。   有散修走进了空荡荡的卢家大宅,看见卢氏诸人坐在议事厅上,有的人已经双眼紧闭,脸色发青,那是服下毒丹身死了,也有人瘫坐在地,哀哀地哭泣着,成了最后的一点送葬曲。   忙着买各种灵食的流月城中人将食修们围得水泄不通,宋丸子无声无息地施展幻阵,从喧嚣中退了出去。   所谓道统之争,落月宗至此也是彻底落败了。   云雕玉砌的神坛终要崩塌,被她骂了这些年的血肉磨盘也终要砸烂了。   可是宋丸子的心里空荡荡的,竟没觉得欣喜,反而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落月宗里突然煞气冲天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让所有人都离开疏桐山。   十几年前的那一场煞气逸散曾经让流月城中不少修士深受其害,不等食修们有所动作,那些人已经跑了起来。   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着:“天谴落月宗了!”   跟着宋丸子来的食修们多是筑基修为,宋丸子让他们下山去,他们还反过来让宋丸子先走。   “这种时候你们有什么好争的?你们师父我是会吃亏的人么?赶紧走赶紧走!”   冯忠钱送来了一支能装十几人的云梭,宋丸子用阵法把自己的弟子们定身之后,全部打包塞了进去。   “别进红云所罩之处。”   在她的眼里,红云之下都是翻滚的戾瘴二气。   嘱咐完了,她挥挥手,让冯忠钱赶紧带自己的徒弟走。   而她自己,扛着大黑锅就想往落月宗上走去。   又恰好碰到了被人扔下来还在晕头晕脑的王海生。   看见宋丸子,本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王海生“哇”地哭了出来:   “宋姐姐!我师父他们要死了!让我带着师叔跑!宋姐姐,我没想过他们都去死啊!我没想过啊!”   “明宇道君要死了?”   被王海生抱在怀里的明宵还昏迷着,突然咳了一声,脸上又浮现了骇人的白光。   王海生被吓了一跳,宋丸子倒是认出了这是明宵道君,把明宵道君放在锅里,让锅中的火灵吸掉了明宵道君身上的白凤涅火,她拍了拍王海生的肩膀说:“你师父他们封禁天道,现在一败涂地,怕是有了殉宗门之心。”   那个骄傲固执的明宇道君居然会做出这等选择,宋丸子虽然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我总说你们是弄了个血肉磨盘,既然是个磨盘,自然是磨尽天下人血肉,又怎么会独独放过你们呢?”   抬头看看天上的红云,宋丸子问王海生:“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我……”   王海生转身就往落月宗的宗门上冲,脑后突然一疼,已经被宋丸子抬手打晕在地。   “唉。”   回身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几位女子,宋丸子笑着说:“找他的吧?赶紧带走,连着这个小孩儿也带走。”   鸾娘和周妍儿对视一眼,一个抱起了明宵道君,一个扶住了王海生。   孙九娘拿出一枚云梭对宋丸子说:“宋师,和我们一起走吧。”   “唉,又来了一群啰嗦的,你们赶紧走,长生久的几位长老已经上去了,我不会有事儿的,你们最好一路去临照,身上有什么迷药,就把药都给这个小不点吃了,将他交给沐城主。”   想拿件信物给这几个女孩儿,她掏来掏去,只有分给后续弟子的小信物,干脆就把一个写着六百六十六号的小桃子给了孙九娘就走了。   宋丸子没想到,她以为自己给的是个能见到木九薰的信物,孙九娘等人却以为这是给怀中小孩子的。   小桃子挂在明宵的脖子上,一代元婴道君被几个女子轮着揉脸摸头,狠狠地稀罕了一番。   九千九百级云阶,对已经是锻骨境后期的宋丸子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不过一刻的时间,她就已经走了一半。   “兴衰成败,在造化,还是在人心?”   用天香豆所制成的豆腐做成了豆腐干,还是和猪头、蹄髈、蒸鸡一起卤过的,味道十足。   宋丸子一边吃着防着煞气侵体,一边赶路。   这一年来她的食修之术隐隐入了瓶颈,冥冥之中她感觉在这落月宗上,她能有所收获——这便是修士们求之不得的机缘。   越走,看着有尸体横陈,看着有幸存的修士蹒跚跑下,宋丸子心中隐隐生痛,却又不知这痛所为何来。   到了这个地步,落月宗是陨于天,也陨于人,可这,便全是理所应当的么?   落月宗的大殿上已经再无人声,宋丸子却仿佛又听见了那些修士在这里说着落月宗乃是丹道正宗不容诋毁。   拿出储物袋里的造化椒,身着灰衣的女子一声叹息,那造化椒瞬间消散不见,一团红光凝在了宋丸子的手间。   人心,便是造化。   就在宋丸子顿悟之时,一道红影飘飘然,落在了她的身后。   ……   长生久这次有备而来,封魔之术一重不够就十重,十重不够就百重,江万楼虽然修为深厚到不可测,到底神智不清,中下了百重封魔之术以后动作就有些迟滞。   江万楼的身上本是绑缚着九条锁链,他们来的时候,只剩三条,那六条大概都是明宇砍断的,他是想放走这大逆的祭品放出天道求原谅,还是想索性让江万楼为祸天下让更多的人给落月宗陪葬,这答案,世人已无从得知。   “首座,待他再不能动,我们就砍断剩下的锁链。”   “切莫急于一时。”   明于期又将一道封魔术打在了江万楼的身上,地下的呼啸之声已经如地动山摇,他心中所担心的,从江万楼,已经变成了即将脱身而出的天道。   毕竟天道比人心更难测。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14章 天怒   宋丸子觉得自己这个机缘感应一定是出了问题,居然在落月宗里被宿千行逮了个正着,要不是她还算机警,现在八成已经被宿千行给挫骨扬灰了。   她一路踩着大黑锅狂奔,一路在身后设下种种阵法,就像当日在秘境里被巨蝎追赶一样,力图用无数个小星阵叠加在一起,牵制宿千行。   落月宗内煞气纵横,灵气消减,宿千行吸纳着煞气,好整以暇地步步逼近宋丸子,这些年,他寻遍了玄泱界各地,不少人看出他的神魂被动了手脚,却到底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他找到了某人,那人拿走了他五十年的寿数,又让他这二十年中的修为进益皆化为乌有,才告诉他,他神魂上的东西虽然怪异,但是并不可能让他被人控制生死。   若是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宋丸子给骗了,宿千行简直妄称为人。   自东海界门回到无争界,宿千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取宋丸子的灵根,他一路寻索,来了如今落败的落月宗,此地荒败萧条又有充裕煞气,正适合他吸纳宋丸子的九品五行灵根。   这二十年里,宋丸子别的修行且不论,逃命的本事那是一日千里,星辰阵法联合五行之术,还有锻骨境后期的强劲体魄,三相结合,让她的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   也要多谢此地是落月宗,亭台楼阁多为能隔绝神识的玉脂所造,宿千行的神识受阻,才让宋丸子有了更多可发挥的余地。   哪怕宿千行是个元婴大能,一路追击,也几次被宋丸子的幻术骗到,他有心活捉宋丸子折辱一番,好一报自己这些年被骗之苦,越是如此想,越是觉得宋丸子滑不留手,就像是个能跳太高的跳蚤一样动不动就看不见了,着实勾人心中火气。   路过揽月崖,看见被钉在上面的明宇,宋丸子心中一叹。   手中一弹,一道与她身形相同也踩着黑锅的虚影往前跑去,那虚影吸收着灵气在红云之下渐渐凝实,她自己则摒心静气,绕过揽月崖,躲在了距离明宇尸体不远的石缝之间。   不一会儿到了此处的宿千行却没有如宋丸子所想的那样追着她的身影往后山而去,而是停在了明宇的身旁。   “明宇道君。”   疾风阵阵,吹动着宿千行赤红色的裙摆,他挥了挥衣袖,眉眼间都是笑意。   “这些年来世人只知明宵道君,却不知道你这真正的落月宗掌门,现在你殉了这道统,你师弟怕是又跑了吧?”   “当年宿家毁于千鹤门,千鹤门毁于我手,倒是你们落月宗,不声不响就拿下了苍梧外境。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仇人之一,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逐一张开,宿千行凉凉地挑了一下眉梢:   “元婴道君的六品金木灵根,我就收下了。”   暗处的宋丸子看着自己手上那串儿小西瓜小桃子,想想死去的那些徒弟……修士们不讲究入土为安,常是一把灵火,人事两清,他们都不在了。   而下令杀了他们的人,一个被她救了送回临照,一个已经死了,却就要在她眼前被人剥去灵根。   徒弟们啊,你们师父我真不是个好人,真的。   正要取明宇灵根的宿千行红袖一展,打飞了自己身后飞来的一支冷箭,转过身去笑着说:“宋丸子,你果然……”   在他身后,无色的“到晓”刀携着灿烂无比的光彩,刺进了他的后腰。   射出冷箭的那人渐渐消失于空中,真正的宋丸子在他身后也笑:“你这是引蛇出洞,我这就叫将计就计。”   宿千行周身灵力一震,将宋丸子连人带刀震飞了出去,正要痛下杀手之时,他的突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煞气涣散。   “你的刀上……”   “天香臭豆腐,您没闻见?还是闻习惯了?”   二十年未见,真正看见这个瞎了一支眼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这样猖狂笑着,再次被骗的宿千行心中新仇旧恨化作怒火翻涌,却看见宋丸子的脸色突然一变,惊恐地看着她的身后,大喊:   “明宇道君!”   宿千行自认不会再上当,不曾想他身后竟然真的传来人声,他回过头去,悚然看见被钉在山壁上的明宇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活了几百年,见惯了风风雨雨,宿千行还是被这“死而复生”吓了一跳。   明宇的眼睛不仅睁着,手居然也抬了起来。   “你问我你的仇人是谁,害死宿千芍的不就是你自己么?”   此言如九天落雷,炸得宿千行神魂失守。   宋丸子见他果然被自己的幻阵所影响,脸上的假装的惊吓收敛不见,心中越发毫无波澜,手中结印催动之前自己布下的无数个小阵法,刹那间,无数道灵光细细密密地缠在宿千行身上,将他紧紧捆住。   宿千行回过神来,眼前只有明宇冷冰冰的尸体,什么睁开眼睛,什么抬手,什么说话,根本都是假的!   “你居然敢!”   “你穿多漂亮的红衣裙都没有千芍姐姐好看!”   宋丸子自己心知自己眼下做的每件事儿都是嫌自己命长,可她被逼到了极点偏偏就是一副惹事儿不怕天塌的样子,生怕宿千行气不死似的又说:“你难不成还以为你穿了条裙子就是替小姐姐活得?看我嘴……”   女子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你!想!得!美!”   宿千行的双眼已经气到赤红,周身煞气翻腾,宋丸子见自己的阵法支撑不了多久,心下一横,往落月宗禁地的方向飞去。   明于期等人压制江万楼之事已经到了尾声,看着江万楼身上的最后三条锁链,听着地下的隆隆呼啸之声,明于期手腕一翻,一块木牌出现在他手中。   “你们带着江……江师伯全部离开此地,若我十日不归,郁长老便暂代首座之位,待归一成就正罡,再传位与他。江师伯身上的煞气若是能化去,便化去,若是不能,则……送他一程。”   听了明于期的话,郁长青已经明白,首座是要独力抗下天道的责罚。被压制了整整千年的天道,谁知道它能疯到什么地步?要是将曾参与欺骗它的长生久也当是落月宗的同谋,他们今日便是一场死局。   郁长青说:“首座,长生久不是你一个人的长生久。”   明于期面无表情:“首座,是长生久的首座。”   其余众人也不愿在此时离开,哪怕明于期以首座之令驱赶他们,他们也只沉声说:   “同出便同归,同罚便同死。”   听着他们的话,江万楼歪了歪脑袋,眼前仿佛有无数的碎片如蝶翼般翩跹而过。   恰在此时,一道红影追着一个黑锅由远及近,黑锅上宋丸子大喊:“救命啊!”   挣脱阵法束缚的宿千行追了上来,无数道风刃飞出,两道伤了宋丸子,另有几道,恰好打在了黑色的锁链上。   三条锁链应声而断。   风不喜手中金光闪闪烁,将宋丸子连锅带人接了过来。   穿过松林,宿千行这才察觉自己眼前竟然有十几个长生久修士。   强弱形势陡然逆转,他也是个在逃命之术上颇有造诣的精乖之人,见状,连忙躲过两位长生久长老的擒拿,冲到了江万楼的身边。   身边这人是谁并不重要,反正自己这边多了个强大的魔修,也就多了份逃出去的保障。   ……对吧?   长生久众人默默无语,看着宿千行和江万楼一起站在禁地的废墟之上,在他们二人的背后,呼啸声停止了。   宿千行全身防备着长生久的人暴起,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被宋丸子身前身后绕来绕去地扰乱了心神,他只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在无声无息地动。   目睹着身披红蓝两色的透明巨龙虚影缓缓登天,长生久的诸位修士中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这便是命,也是劫数。   众人低下了头,除了宋丸子。   她看着天道逐渐隐没于云端,心中响起的是师父曾说过的话。   “何谓天道?天地万物本是一体,人生灵智,天生道行,人以灵悟道,天以道渡人,赏善罚恶,协调阴阳,诛大妄念,赐大功德,使万物循环一体,不至一界崩塌,便是天道。”   天道?   赤红色的云消散而去,黑色的劫云夹着电光逐渐聚拢,刚刚还能看见一点天色,渐渐的,已经是暗如沉夜。   整个无争界,东起云渊,西至西极,所有的元婴修士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道心上隐隐多了一层东西——那是千年未曾出现的束缚。   疏桐山下,明宵在昏迷中吐出了一口血。   鸾娘等人看着那快要笼罩整片疏桐山的劫云,双腿一抖,全都跪了下来。   千里之外的人都是如此,直面天道威压的人们更是苦不堪言,无论江万楼还是宿千行,又或者是长生久的诸位,他们全都是已经与此界有了大牵扯的元婴、正罡修士,天道对他们的拘束远远大过旁人。   反倒是宋丸子,双手撑在自己的大黑锅上,还有余力站着。   宿千行斥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宿老妖,你把天道放出来了,可喜可贺。”   强忍着极大的痛苦,郁长青还有兴致调侃别人。   “天道?!天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宿千行话音未落,一道桶粗的惊雷就劈在了他的身边一丈处。   “天道被困千年,它若要加罚全界修士,我等都逃不过去。”   无数道天雷劈在落月宗禁地之上,只把那里劈成了一个大坑,九件大逆祭品中的其他八件终于重现于天下。   八具元婴以上修士的尸体,还都面容如昔,除了穿着落月宗服饰大概是千年前的落月宗掌门、长老之外的尸体之外,另有几人,他们的身份让长生久的人有些猜测不透。   天雷之下,他们的身上煞气消泯,接着,便尽数化为烟沙。   宿千行想要逃,刚起一步,又跌落在了地上。   明于期等人支撑不住,也尽数跪在了地上。   这就是天怒,哪怕元婴修士有翻江倒海移山平地只能,也不能抵挡。   就在这时,宿千行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着扶着风不喜的宋丸子,大喊道:“你不是食修么?还不赶紧祭天?!”   祭天?   宋丸子一脸茫然。   她还没想明白,这作孽的分明是落月宗,可落月宗也有过弘扬丹道让世间凡人得以延续的善举,不知道是会怎么判个功过,为什么这天道就一副要让所有人一起倒霉的架势。   “你是食修!食修以鼎食祭天,便能与天道沟通!”   看着宋丸子的傻样子,宿千行气得抄起一块石头就往她的脑袋上砸过去,江万楼觉得有趣,也学他的样子扔石头。   宿千行的石头宋丸子用锅挡了下来,江万楼的石头把宋丸子砸的倒飞出去几十丈远,撞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树上。   顾不上调息自己翻滚的气血,宋丸子透过松针之间的缝隙看着黑云滚滚的天空。   “祭天?”   明于期单手撑着地,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白到了极致,脸色也坚毅到了极致:   “长生久两代首座皆参与了欺天之事,却无欺天以谋私之心。如今落月宗覆灭,只剩长生久,天道责罚,我等不敢有怨言,但未行过欺天之事的众位修士本无恶行却要承恶果,实在是我长生久首座之过……”   “请天道,将万千责罚,加诸我一人之身。”   请天道,将万千责罚,加诸我一人之身……   东海小岛之上,蔺伶望着遥遥的西境,慢慢抚上自己的胸口,她那双剔透的双眸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见了她想见又不能见的那个人。   一道前所未见的可怕惊雷划破天空,劈中揽月崖上的那具尸身。   雷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风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栖凤山上的亘古火焰都要吹灭。   落月宗诸多山峰上不时就被极强大的雷劈一下,仿佛是天道在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怒火。   “请天道,将万千责罚,也往我身上分一分。”   金不悦狼狈万分站了起来,口中这样说道。   郁长青、风不喜等长生久的修士尽数站了起来。   “没想到无争界气运衰微,竟是应在了天罚之时。”   “身死道消转瞬之间的事情,我等除魔卫道几百年,何曾放在心上?”   他们身上的所承受的痛苦越来越强烈,尤其是明于期,双脚已经入地半尺,可他仍是站着的。   长生久的人,不会跪地祈求。   几十丈外,宋丸子无比艰辛地用大黑锅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你说的祭天,怎么搞?”   她问躺在地上的宿千行。   沐浴,然后焚香九日?九日之后所有人的尸体都凉透了。   宋丸子先把第一步省了。   立鼎?   “我这只有这口锅,将就一下吧。”   做一道灵气充盈的灵食?   “做什么?甜的咸的?煮的炸的?”   宿千行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看过别人祭天而已,能记得步骤已经十分了不起了,又怎么会知道什么什么要诀,咽下口中的血水,他呆呆地看着宋丸子说:   “你不是食修么?为何要问我。”   “我又没祭过天。”   “要不你问问它想吃什么?”翘起一根手指头,宿千行指了指天上。   一道巨雷落在了他身旁两尺的地方。   要不是宋丸子拖了他一下,他半边身子都能被烤熟了。   被吓了一下的宿千行绞尽脑汁,又想到了几点:“用的东西种类要多,要非常多!还有你做的东西一定要香!能让天都被你勾住的香!”   香?   依着宿千行的说法,宋丸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佛跳墙,“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   可是十八种食材要各自处理再一坛炖上十个时辰,别说材料都未必凑得齐,等着佛跳墙熟了,他们这些人怕是也已经死了。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自己的储物袋。   能在如此情况下还能打开自己的储物袋,丹田破碎真是让自己变得很有出息啊。宋丸子心里也很奇怪,自己现在竟然还有闲心调侃自己。   这时,明于期却说:   “宋道友,你本非此界之人,又不曾作恶,天道断不会将你与我等同看,你现在还能走动,赶快离开此地,你身带白凤涅火,往栖凤山口处走,火灵不会为难于你。”   “咳。”   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灵气淡薄到几近于无,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又一个口袋,又运转灵力让大铁锅中注入了清水。   “那可不行。”   撑着黑锅的锅沿儿,她急促喘息了两声,笑着说:   “我不是与你们长生久有缘么?”   红色、绿色、黄色的豆子,落花谷、飞云谷、玉谷,落花生、云香豆、天香豆,水中莲子、云端鲜果、地底甜藤,还有各种果仁儿……宋丸子把一样一样地食材都放进锅里,一锅八宝粥里何止是八宝。。   凡人界管八宝粥又叫佛粥,传说有西来之佛行于世间之时潦倒至极,受一小女孩儿救助,那女孩儿也是穷困之人,搜遍家中所有余粮混在一起才煮了一碗粥,此佛喝下粥之后坐于菩提树下,继而悟道。   “身在难境,仍有救人之念,不论苦悲,常怀济世之心。这是佛,还是人呢?要我说,是度佛之人。”喝着八宝粥的苏远秋摇头晃脑地说完,对着宋丸子嘿嘿一笑,“你给我煮粥,也是在度我吧?”   宋丸子自问,她行路至今,看到多少风起云涌、离合悲欢,从来都是别人度她的。   凡人界,无争界,人人度她。   她煮一锅粥,却不知能度了谁?   调鼎手,好歹沾了个“鼎”字,宋丸子闭上眼睛,将身上所有的灵力都运于掌间,一招调鼎手,便见锅中食材旋转成柱,仿佛游龙吸水,随着宋丸子的手掌沿着大锅内壁兜转融合。   粥米翻花,豆儿破皮,眼见得,锅中的水在咕嘟咕嘟地翻滚中开始变得浓稠。   谷物香气混着甜香,在厉风惊雷中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宿千行瘫坐在地上,咽了咽口水,那颗惊惧又惶然的心居然有些许的平复。   “东西做好了,你还要念祭天口诀。”   宋丸子看向他:“什么口诀?”   宿千行:“我忘了……”   记得让自己祭天,会真不知道最后一步?宋丸子冷笑:“我还记得你一身雪白皮肉看着甚是可口,放在锅里同煮,说不定天道就能看见了。”   想起自己曾经差点被宋丸子煮了,宿千行的脸上陡然变色,百般小心思彻底被压在了心底。   “敲鼎,对,那些食修都要敲鼎三下,然后背一段……上酬……”   女子的储物袋里,那本《上膳书》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书页翻动,正好停在了以“上酬”二字开始的一页。   站在那儿的宋丸子用舀子敲了敲她的大黑锅,对着天上喊:   “喂,饭好了,你来吃吧!”   风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仪式感这么重太麻烦了 第115章 争天   宿千行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宋丸子说了那么一句极为无礼的话还能让天道听见。   “这不可能。”   他说。   宋丸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看向天空,道:“我是个卖手艺的厨子,又不是卖笑的,没听说过还得让厨子背什么祭文的。”   随手用木制大舀子搅了一下锅里的粥,她又说:   “你吃不吃?”   宿千行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重重磕在地上,让他绝望的是,落雷也渐渐稀疏了。   江万楼学着他的动作也去磕脑袋,“轰隆”一声,一块碎石被他磕成了碎末。   金不悦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宿老妖,你莫不是疼疯了?”   宿千行横了那些泥腿子体修们一眼,勉力坐了起来,手指着宋丸子问金不悦等人:“你们可见过这等食修?”   金不悦挠挠头说:“我只见过宋道友这一个食修。”   长生久众人连着首座明于期在内多是要么闭关修炼要么出门伏魔的修士,极少去往异界,在他们眼里,宋丸子是什么样子,食修就是什么样子。   唯一有点见识的郁长青笑着反问宿千行:“食修借灵食祭天,与天道相通,宋道友所做的难道不是么?”   “要是祭天有这么简单,我等还苦苦修炼什么?学她天天做饭不就好了么?!”   单手捶地,自问见多识广的宿千行完全不能相信,一个区区锻体境体修,一个才入道几十年的食修,居然能这么轻而易举地与天道往来,还是用这么不敬的态度。   江万楼又要学他,被他吼道:   “别学了。”   江万楼继续学。   宿千行更难受了。   “我曾见一个金丹食修,取天下一百零八种奇珍灵材,祭天十九日,诵读祭文到口中出血,天道也毫无动静。玄泱界的六欲天三道主,手艺何其精妙?做的蟹煲也配了足足八十一遍祭文!”   宋丸子一直仰头看着天空翻滚的黑云,只觉得宿千行这般作态实在大惊小怪,当年她修炼星图阵法,一夜参悟四宿,她师父还说:“天下之道非定数,各人有个人的缘法。”   也不知道这个魔修怎么如此拘泥。   “说不定,天道嫌他们烦,做的东西又不好吃,才懒得理他们。”   长生久众人击掌大笑。   天空阴沉如夜,他们的笑声像是光一样,驱散了各自心中的惶恐惧怕。   恰在此时,宋丸子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风声……   是的,此时耳畔只有风声,可这风声里,有别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涌动、流淌,距离她越来越近,然后缠住了她拿着舀子的手,沿着舀子沉到了锅里。   然后停住了。   那边宿千行还在猜测是不是无争界从没有过祭天的食修,才让这天道“十分不懂规矩”,碰上这同样“不懂规矩”的宋丸子居然没有劈下一道雷砸死她。   他不知道,就在此刻,宋丸子所经历的正是无数食修所梦寐以求的事情。   “把这些给我,你有什么所求?”   冥冥中,有什么在这样问她。   “世人有过亦有功。你被困之事是落月宗之过,可他们也靠丹药延续无争界亿万凡人性命。长生久参与瞒骗你之事,乃过,可他们其一是受了落月宗的瞒骗,其二亦是出自护人之心,你既然是赏善罚恶的天道,就请罚恶,亦赏善。”   宋丸子轻声说道。   旁边众人肃然,不知道宋丸子是在跟谁说话,继而猜到了,更是惊诧万分,点滴声息不敢出。   “欺天,不赦。”   “那你别吃了。”   宋丸子抬起舀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木盖盖在了大锅上。   “你也是在欺天,你也罪在不赦!”   心口一阵剧痛,宋丸子淡淡地挑了一下眉头,想吃霸王餐的她见得多了,这一位,算是最凶悍最不讲理的了。   “自我跌下堕星崖那一刻起,至今三十余年,谁曾赦我?再说了,我煮了这粥,是想换你来讲个理,你既然不讲理,凭什么吃我做的东西?说我是欺天,你何尝不是欺我这小小筑基修士?这便是至公允的天道?”   嘴角有血缓缓流下,宋丸子脸色都不变一下,丹田之痛、灵气爆体之痛,与那些相比,这点痛她忍得了。   感受到丹田内那颗化生丹治愈着自己的伤口,宋丸子扯了一下嘴唇,竟然还笑了。   “我还从未听过会被人关起来的天道,如此无能,还好意思对我这小修士逞凶?一千年里的善恶荒谬你管了么?一千年里的世人离乱你看见了么?失责千年不思悔改弥补,一意只想泄私愤,这叫天道?这也配自称天道?!”   宿千行的嗓子眼儿里一卡,一股血腥味儿翻滚而上,被他生生憋了回去,原来不是他疯了,而是宋丸子疯了!   狂风又起,天雷群落,宋丸子的灰衣黑发被在雷光中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她周身灵力凝涩不可动,还是扒着锅沿儿牢牢站在原地。   她还笑,笑得竟然比之前还灿烂了些,牙齿上沾着血沫儿,眼角亦有血流出,她还是抬着自己的头,丝毫不肯低下分毫,又说:   “既然是这么一个天道,被关了,也就关了。”   郁长青等人也被天道压制着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眼睛看着快要成了个血人的宋丸子。   “你们可曾见过这样的食修?”片刻之前,宿千行的问题还历历在耳。   此刻的郁长青想说:   “一见今日之宋道友,方觉过去千年竟未曾活过。”   如此不敬苍天的秉性,如此惊才绝艳的天赋,也难怪她气运杂乱,让人不知其前路何往。   也许过去了一个时辰,也许过去了一辈子,也许过去了十万年,哪怕有化生丹为她修补血肉脏腑,宋丸子也已经是眼前一片模糊。   她又说了一遍:   “天道不公,不堪为天。”   “轰!”   一道大水缸粗细的紫色惊雷就落在距离宋丸子极近的地方。   炫目的光中,她的身影几乎成了一道渺小的黑影。   “我大概是要成为无争界第一个惨死恶客手中的食修了。”   她在心中自嘲道。   可她心中只有遗憾,没有后悔。   真不想闭上眼睛。   苏远秋,我答应你看完修仙之路上的风景,却只能在这儿停下了。   锅里的粥还在煮着,香气越发浓厚,在这冷肃的世界中,成了最后一点点的温热与安慰。   就在宋丸子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   一点天光,穿透了万重山峦似的乌云,照在了她的脸上。   透明的巨龙隐隐浮现在天中。   天人之争,要是真要判个输赢,还是人赢得更多吧?   “逃界、欺天、持心不正、假称道统、铲除异己……”   整个无争界的元婴修士们都听到了天音,落月宗有十大罪状,纵使确有护凡人之功,也难消滔天罪孽,如今首恶皆陨落,以后,凡是落月宗弟子修为大进境,必受九雷之刑,道心亦受桎梏,必比旁人多一层心魔劫难。   疏桐山上,让无数修士仰望千年的云阶层层碎落,白玉雕琢似的亭台楼阁、雄殿广厦尽数湮灭。   落月宗一道,灰飞烟灭。   长生久所受的惩罚与之相比,实在微乎其微,不过一点道心桎梏,依照金不悦的说法:   “我还愁手下那些小崽子们修炼太容易呢。”   宋丸子看着自己锅里溶满了灵气的粥,再看看已经晴朗的天空,问宿千行道:   “你说的祭天之后天道回馈灵力就是这个样子?”   宿千行身心皆疲,被长生久的人制住也不反抗,垂头丧气地看着那一锅足够给人灌体筑基的灵力,对宋丸子哼了一声:   “要是食修都混得这么容易,现在早就各个化神了,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怪胎。”   宋丸子咧嘴一笑:“嘿嘿,凡人界来的。”   这一锅粥着实让宋丸子犯了难,里面的味道都被天道收走了,现在仿佛就是一锅无味的浑水,她想要当调料都不行,可要是让她自己吃下去……算算自己现在体内可容纳的灵力,大概两口她就得立地升天了吧?那得吃到什么时候?   “来来来,你们都补补……”   她大方无比地请长生久众人都喝点粥,全不在乎这等宝物是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只留了一半儿,等着回去分给徒弟们。   宿千行也想喝,宋丸子没理他,受制于人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他自己是个阶下囚,自己可不伺候这等不掏饭钱还要杀厨子的。   天道既然已经放出,他们也就要离开落月宗,长生久的人要带着两大魔修回孤山,宋丸子得找着自己的徒弟们继续四处卖饭菜。   危机解除,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大石落地,云阶毁尽,风不喜抱着宋丸子纵身一跃往山下而去,金不悦锁着宿千行也是如此。   就在半空中,宿千行周身煞气倒转,化煞为灵,又一次要逃脱。   金不悦之前在他这秘法上吃过亏,早有防备,虚空中一只大手掌牢牢地抓住了红衣邪修。   却万没想到,江万楼居然学着宿千行的样子化煞为灵还成功了,一举挣脱了明于期下在他身上的禁制。   “嘻嘻嘻,跳山不好玩儿,咱们打架吧!”   就在此时,一声声悠远的钟声自东方传来,响彻天际。   共响了九声。   声起自云渊,钟有名“镇魔”。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 第116章 云渊   “原来这些年无争界气运衰微,其劫不在天道,而在云渊。”   天道既出,修造化之道的郁长青勘算天机便容易了许多,手中握着宋丸子赠予他们的那一点九凤砂,他心下一声长叹,脸上挂了点笑容,看向其余师兄弟们:   “好在天道示警,我等也有了些许余地,倘使真是云渊陷落,我等也不过学先辈死战而已。”   宋丸子在一旁听着,再看看边打边远去的明于期和江万楼,心中默然。   那个死战的先辈,如今不添乱就不错了。   明于期无暇他顾,郁长青便代他先做了分派,五位长老先去往云渊查探情况,其余诸位去往西境各宗门、世家联络,也有人回孤山集结人手。   距离云渊最近的宗门是海渊阁,他们有飞舟穿梭于各地,消息往来极为便利,长生久的诸位正罡境大能也只有去西境几处地方比他们更快一步罢了。   风不喜问宋丸子:“宋道友,你要去往何处?”   “啊,你们不用管我,我一路往东就能追上我的徒弟们。”宋丸子掏掏自己储物袋里现成能吃的,都给了长生久的这些人。   “只怕有落月宗余孽会与你为难。”   宋丸子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他们声势显赫之时都没有为难了我,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云渊陷落,魔物入侵,宋丸子只在无争界的史书上看过些许记录,即使是这样,她也知道这一场是无争界的生死之战,她修为不高,只能带人多做些灵食,不要拖了这些昂扬战士的后腿。   听她如此说,长生久众人掏空了身上的灵材给她,又与她作别。   目送那些人离去,宋丸子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腰,她腰间的储物袋里一本书猛地跳了出来。   “我忙着跟人骂架呢,你倒好,一直撞我腰!”   破烂烂的《上膳书》呼啦呼啦地翻着,然“啪”地一声拍在了宋丸子的脸上,她把书从脸上撕下来,入目就是一句“上酬苍天,下飨九幽,持道以鼎,奉食以诚……”   宋丸子读了一遍,咂咂嘴说:“四百七十五个字儿,这也太长了!幸好我没指望宿千行那个大魔头都记得。”   破书顿了一下,倒转过来,继续呼啦啦地翻。   “食修之术需力、智、悟、道、心皆通达圆满,乃人灵至法,以食修之法祭天,彰人之灵与诚,显万物丰沃,此皆天道庇佑所得……”   “天道庇护?”   宋丸子搓了搓自己的鼻子。   “世上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先有天道,还是先有敬天之万灵?若无万灵在,天道算什么?”   《上膳书》又拍在了宋丸子的嘴上。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   宋丸子的心里只觉得好笑,她学星辰阵修的时候,就让她敬天顺命,如今改了食修之法,这书上也让她敬天。   人说三千大道,道道可至无上境,难道这些大道之中还有敬天之道?或者这三千大道,都要敬天才行?   身着灰衣的女子只是心中暗嘲,却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埋下去,便是一颗种子,在这世间风雨中,将要有破土而出、气势冲天的一日。   看看自己那锅八宝粥的评定居然是“御香”,宋丸子咧嘴一笑,说:“要是不香,可引不来天道。”   这些年修炼食修之法,做了千千万万的饭食,这还是她第一次拿到“御香”这个评价。   蘸着被天道吸取了味道之后的粥水,她在书上写道:   “宋厨子我的食修之道,取材于天地,调和以本心,要我跪敬天道,不如叩谢人间。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心甚美。”   收起“疯疯癫癫”的《上膳书》,宋丸子快步往东而去。   ……   一艘云梭之上,孙九娘抱着怀中的孩子一路疾驰。   宋师让她们把这个孩子送去到东陆临照,临走前还给了个收徒的信物,可见对这孩子有多看重。   可是这孩子从半天之前就周身流血不止,不管是喂灵丹还是输入灵力调和经脉都毫无作用。之前天上劫云滚滚,还有天雷打在他们身旁,吓得他们不敢妄动,天色转好之后,鸾娘索性就让操纵云梭最熟练的孙九娘带着孩子先往东陆去,将孩子交给沐城主。   “小娃儿,你可一定要撑住啊,东陆有天下最好的医修,她一定能治好你,你千万别死啊。”   天下最好的医修。   神识困于无尽幽深之中,只能感受到经脉寸断、修为燃烧的痛苦,明宵知道自己在受的是天罚,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挣脱。   又何必挣脱呢?   天罚出现,可见天道已经重现,他们落月宗也已覆灭,现在的他修为将要散尽,世间再无可归之处,死了便死了吧。   唯有“医修”二字,穿破无数的迷障,进到了明宵的耳朵里。   医修?   “我叫蔺倾,修医道活人之术,今日来,是想从落月宗诸位中争一争道统。”   “明宵道君?宵乃夜之意,道君皎皎如月,果然使暗夜变明宵。”   “明宵道君才华天成,能与您成平手之局,已经是我得天之幸。”   那个女子喜欢穿水色长裙,腰间挂着小巧的银铃铛,是明宵从未体会过的声色动人。   他千年修行,以为自己只会背着落月宗这光华灿烂的地狱一直走下去,却因为这样的景色而犹疑起来。   “蔺道友,你若认输……”   “我不认。”   在瀚海上失踪后又出现的蔺倾身上带着一点颓败之气,却更加楚楚动人,她站在明宵的面前,一双眼睛幽深到了极致,仿佛看透了一切,又仿佛一无所有。   那一刻,明宵怕了。   他怕了。   这种惧怕,当宋丸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搅得落月宗不得安宁的时候,明宵又想了起来。   他以为宋丸子会是第二个蔺倾,一身孤绝,百死不悔,犹如百年一开的霜色优昙,却没想到真正有如此秉性的居然是他亲手养大的蔺伶。而宋丸子,她是世人脚下草,一不留神,就将翠碧之色布满海角天涯。   蔺倾……若是早知有今日,当年……当年的我……   也不会……   感到怀里有动静,孙九娘低头,看见那小小的孩子握紧了拳头,仿佛想把什么东西紧紧抓在怀里似的。   “是不是真的很疼,多忍忍,明日姨姨就能把你送到东陆了。”   王海生起初是被打晕了,后来则是被天道震晕,好在他修为低微,又不曾帮落月宗做过什么恶事,并没有受什么痛苦。   只是他刚一睁开眼睛,就大喊了一声:“不好”。   原本扶着他往前走的鸾娘和周妍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把推开。   “我要筑基了!要挨雷劈的!”   落月宗弟子进境之时要受九下落雷惩罚,这是天道刚定下的规矩。   而王海生竟然就成了被这规矩所制的第一人。   “可笑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希望落月宗倒了,可它真倒了,我又心痛不已,此雷正好让我清醒清醒头脑。”   嘴里这样说着,王海生还是拿出了六七件法器想要借以避雷,可一想这些法器都是明宇给他的,他心口一酸,又将这些法器收了起来。   此时天上劫云已生。   “我,乃落月宗掌门亲传弟子,二十年来受人推崇,不过是因为身份,既然受惠于此,那就得挨上几下,来吧,来吧!”   宋丸子一路疾行,就看接连几道道雷光落在了她前面不远的地方。   雷光中,一身焦黑的男人大喊道“八……九!”   捱完了雷劈,王海生便真正开始进阶,宋丸子路上打死了一只宽掌水鸭,去毛之后斩了小块儿,锅中下了葱姜块翻炒到香,下鸭子块儿炒到肉紧皮黄,再注水,加干笋、木耳大火烧开,小火慢炖。   “宋师,您要是不嫌弃,我想跟在您身边。”   看一眼紧闭双眼的王海生,鸾娘小声说道。   “跟着我?”   “花叙雅筑里的姑娘皆被我遣散了,现在镇魔钟响,云渊有难,跟在您的身边,我能多做点事。”   宋丸子挠挠头,看看鸾娘,再看看一直盯着王海生的周妍儿,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道:   “你舍得么?”   鸾娘掩嘴轻笑:“说之前舍不得,真跟您开了口,顿觉天高海阔。”   听她这么一说,宋丸子点点头说:“你在食修之道上一直没什么进展,却有调配人事之能,我大徒弟一个人确实辛苦,还要麻烦你多帮帮她。”   鸾娘喜笑颜开,道:“那我就先谢过宋师了。”   这时,周妍儿也在一旁说:“宋姐姐,我也要跟着你。”   宋丸子往锅里放酸萝卜的手抖了一下。   “妍儿,你跟着我,海生怎么办?”   周妍儿眨眨眼睛说:“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喜欢他么?”   宋丸子看见眼前的女子跳了起来。   “宋姐姐,我可不喜欢他!”   世间最难算清楚的就是这种感情账,话挑到这份上,宋丸子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   “不喜欢,你为何盯着他一直看?”   周妍儿双眼清明,只说:“宋姐姐,你不觉得王海生这样看起来比之前好看太多了么?”   被雷劈黑了哪里好看了?   宋丸子凑过去看了半天,觉得自己和周妍儿里一定有个人眼光出了问题。   等等,黑?   宋丸子看看自己褐色的手臂,拉着鸾娘一起站在周妍儿面前,说:“我和鸾娘,谁好看?”   周妍儿毫不犹豫地指着宋丸子。   宋丸子放心了,愉快地等着锅里的酸萝卜老鸭汤炖好。   以黑为美啊,果然是她的眼神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觉得我好看?喵喵喵? 第117章 辣味   王海生睁开眼睛只觉天地清明,无不可为之事,这也意味着他进阶成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筑基修士。   宋丸子看着他站起来对着西方的落月宗旧址“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喊了一声“师父”又垂头不语,心中不由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可怜。   筑基之前失了宗门恩师,筑基的时候,身边的姑娘又都有了离开之念。   她看看鸾娘,那个眉目妩媚的女子摇摇头,意味着心意已决,不再更改。   至于周妍儿,宋丸子内心十分好奇她之前那个“表哥”的样貌了,能想到找这么一个“英俊人物”来行“美男计”,周妍儿的大伯和伯娘真是深思熟虑啊。   “海生,你今后如何打算的?”   “我之前在疏桐山上也招揽了一些散修,修为虽然还不高,人却都不错,现在云渊有难,我就召集他们一起去东海出力。我师父说让我照顾我师叔……咦?我师叔呢?”   宋丸子看鸾娘,鸾娘也回看她。   “我给你的那个小孩儿呢?”   “哦,您说六六六啊,他全身出血,九娘乘云梭带她去东陆求医了。刚刚我怕您担心,您没问,我也没说。”   王海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大概明白自己的师叔怕是凶多吉少了。   “首恶当死,天道所判也不为过,你师父的尸身被天雷劈了几下,我把他埋在了揽月崖下。”   宋丸子嘴里说是劈了几下,可事实上,明宇的尸身在天道泄愤之下已经成了一团黑灰,宋丸子有心为他收殓都无从下手,只能就地掩埋。   堂堂的昔日天下第一大宗门最后一任掌门,竟然与野修一般,最后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包。   至于王海生的去处,宋丸子则有了个让鸾娘等人都觉异想天开的想法。   “我召集落月宗剩下的丹师与你们携手?!宋姐姐,你不怕每天晚上都有人去刺杀你么?”   “同样数量的灵食哪怕是由我出手,大部分也只有丹药效用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少,我徒弟们做的东西平日补益是够了,应付修士们的游历也可以,可要真说立竿见影,还是要靠丹药的。我们这些年也为海渊阁和慕家提供了不少没有煞气的灵材辅佐他们炼丹,也算是熟练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以前落月宗的丹师就用不得了?”   “可、可是……”   宋丸子想也知道王海生想说什么,喝着酸萝卜老鸭汤,她从碗里挑了一根鸭腿,鸭腿上肉不多,她贪图的也不是那口肉,而是腿关节处的连着一点筋的软骨头,在酸汤里炖酥了,啃起来又香软又有嚼劲,一边儿啃一边嘬着骨头里的汤味儿,她又说道:   “灭宗之仇,要算在我身上,我是无所谓的。可落月宗倾覆之后,他们也得有条出路,如今我们这些厨子气势正盛,各方又多与我们交好,他们流落在外怕是也会吃不少的苦头,有什么比与我们合作更好的?再说了,他们身负大过,修为想要进境也难,无争界大劫在即,他们再不做点好事,怕是……”   宋丸子没说的是,食修供应没有煞气的灵材给丹师其实赚得真不多,要是能把一群手段高超又无处可去的丹师招揽到手,以后丹食皆卖,也能让她大徒弟那种杀人天赋大过厨艺天赋的食修们多些路子。   听了宋丸子的话,王海生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宋丸子约好了在幽涧见面,他痛喝了两碗老鸭汤,就转身走了。   宋姐姐说的有一条是对的,那些流落各地的丹师得有条出路,而这,是他这个掌门弟子的责任。   低头看看自己怀中,被自己师父打下山时塞进来的落月宗掌门玉牌,王海生的鼻子一酸,目光又变得更坚毅了起来。   ……   十几年前,幽涧是食修们的驻扎之地,重回此处,宋丸子不少徒弟都不由嗟叹不已。   可惜他们的师父是个没什么诗情画意的厨子,与他们汇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点各自的食材,再将一众人等分工,一些食修要坐着海渊阁的飞舟立刻回临照,另一些则要去往几大灵材出产之地,尽量多地收些食材。   “莫要计较太多,以收到东西为重。”   是宋丸子在储物袋里掏啊掏,一共就有十块上品灵石和二百多的中品灵石,干脆都分了给他们。   “先把这些都换成菜,再多你们师父我也没有了。”   这些年辛辛苦苦攒的私房就这么都掏出去了,宋丸子心疼的脸都有点抽抽。   她的些徒弟们本来一个个凝神静气听她分派事务,见她又一脸财迷像,不由得都笑了。   “师父,别心疼,等过了这一劫,多少灵石徒弟们都能给你赚回来。”   “师父啊,我记得您上次说是凡人过年,还一人发了我们一块下品灵石当红包,哭着说家底都倒干净了,原来师父您的家底还一层一层的,倒完了还有啊。”   还有出身幽涧的弟子下到幽涧身处,采了不少的石菌子,看着石菌子,宋丸子就想到落月宗后山那片被天雷毁了的松林,上好的松木本可用来熏鸡的,还有松针下面长的松菌子,都浪费了。   心更疼了。   天道真是个败家子。   终于闲下来的时候,她拿出了自己从造化藤中榨取的东西研究了起来。   那是一团有些像油的东西,闻起来有些辛气,却不重。   宋丸子摒心静气,用筷子戳了一下,然后放进自己嘴里。   刘迷在一边守着她尝试这种新食材,却见她尝了那一下之后整张脸都变红了。   “师父,怎么了?”   “水水水!”   宋丸子手抖得跟被黄鼠狼叼住的鸡爪似的,胡乱跟她比划着要水。   一时捂着嘴,一时憋着气,有水了之后连着喝上了两碗都不够,宋丸子从储物袋里随便抓了个馒头就往嘴里塞。   刘迷已经看傻了。   “师父,此物不能吃,我们就扔了吧。”   “别!”宋丸子嘴里塞着馒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忙着用手护着那一团东西,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是好东西。”   好东西?还真没看出来。   刘迷眼睁睁看她师父终于从痛苦中挣脱之后,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团红色的油,心知是她的“痴病”又犯了,怕是之后几天,她都要用这种东西来做各种菜肴了。   “辣!这是辣!哈哈哈!比茱萸油过瘾千倍!哈哈哈!”   宋丸子哪里是“痴病”犯了,她根本是“疯病”犯了。自从来了无争界,她一点点搜集各种食材、味道,把凡人界不知多少菜谱都搬到了这无争界里,可是酸甜苦辣咸鲜,独缺了这一味辣。   各种香辛料里,也缺了这最重的一味。   酸有浆果与醋,甜有谷与糖,苦是很多灵草的本味,咸和鲜之往海中寻就是了,唯有这个辣,宋丸子遍寻不得,哪怕是落月宗的药典上都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   万万没想到,竟然就藏在造化椒之中。   “你可让我找的好苦啊!辣烧鸡、辣焖肉、酸辣汤、*鱼鲊……还有我最爱的辣锅涮肉,现在可都有了着落了!哈哈哈哈哈……”   这油太辣,宋丸子不敢再直接往嘴里放,取出一块白煮好的猪五花肉,改刀成绿豆粒儿那么厚的片儿码在盘子里,再切了些蒜蓉,倒了点酱油,用筷子点了一点造化椒的油进去,那小小的酱油蒜泥碟里顿时就有了一层红色的油光,看起来分外勾人食欲。   一切就绪,宋大厨让别的徒弟招呼走了刘迷,自己偷偷倒了一杯酒放在眼前。   用筷子卷起肉片儿,往料碟里一蘸,再放嘴里,宋大厨细细品味着口中的肉,顿觉万千俗事皆无需牵挂,心思百转不如唇齿留香。   连日奔波,有悲有喜,有搏命相争,到了这一刻,她的心才安稳了下来。   可见浮世如烟,聚散皆空,唯有这一味是真,真在出自我手,又入了我口。   ……   蹲在幽涧等了七日,也是吃了七天的各式辣菜,宋丸子都没等来王海生,各处弟子借着海渊阁让他们免费乘坐飞舟的便利陆续回转,她也只得先上船回东陆。   西境,除了镇魔钟响起之时的心惊之外,很多人对云渊大劫将要来临之事并不十分惊慌,云渊距离他们太遥远了,与东陆和苍梧的修士相比,西境中的修士们日子过得安逸多了,虽然之前也要抠搜着凑自己买丹药的灵石,到底赚灵石的门路多些,不用随时以命相搏。   又有落月宗覆灭这一天大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他们的心思落在这处,就顾不上另一处了,哪怕有人敲锣打鼓跟他们说大劫将之,他们的心绪到底是浮着的。   回了临照,宋丸子终于有了大战将临的感觉,临照城中人来人往,不时有船发往海上,穿过云雾与瀚海,将东西送到云渊边际。   长生久、剑峰、天轮殿等宗门长老已经齐聚远岛,讨论如何防御魔族。   几大宗门的弟子也行走在临照。   宋丸子如今也是无争界一等一的风云人物,走在路上常被人恭敬地称一声“宋师”。   看见醒着的木九薰,宋丸子笑着说:“可见是事态危机了,你都醒着。”   赤发黑袍的女子仍是气势慑人,对着宋丸子调了下眉头,道:   “你还有心思笑。江万楼从首座手下逃脱,还劫走了血煞魔君宿千行,你与宿千行有旧仇,我们如今又都忙于云渊之事,你可要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就知道…… 第118章 琐碎   江万楼跑了,宋丸子说不上意外,那位看起来疯癫颠的魔修大能确实战力卓绝,十几年前以一人之力伤了郁长青、金不悦、风不喜三人,又杀了几位长生久的长老,险些让明于期也折进去,现在虽说被长生久的封魔术压制,想来逃跑也不太难。   可他居然能救走宿千行,这事儿就出乎她预料了。   “难不成江万楼是看脸?”   长生久众人和她在外貌上都没什么出众之处,唯有宿千行,那一身红裙如火,又有眉目如画,还与江万楼同属魔修……   她还有闲情逸致想着江万楼与宿千行之间的纠葛,她的徒弟们已经快让此事给愁死了。   “师父,要不你去地下躲躲?”   这些年为了防范各路人马的窥探与刺杀,食修们在临照城下挖了个地洞,最深处距离地上足有十丈远,因为是避难之用,被宋丸子带着异样贪钱的食修们咬着牙请了海渊阁的一位金丹长老出手炼制了一个地堡布置在其中,足够塞下千余人,易守难攻。   “躲躲?都快忙到四脚朝天了还让我躲躲?赶紧做饭去吧!再说了,文黎那个家伙还在里面,谁要去跟他作伴?”   宋丸子撸了好几把刘迷的头毛儿。   站在城墙上看着宋丸子大步流星走了,木九薰转身化作一团红色的流火回到了城主府中。   城主府里的暗室之前只关了一个卢华锦,如今又多了一个明宵。   卢华锦这个诡丹天才这些年所做的丹药怕是也被落月宗拿去做了不少坏事,自从天罚降临之后日日受着五内火焚之苦,如今吃了麻痹痛感的丹药正在入定。   明宵比自己的二徒弟要惨上千百倍,天道要取他的性命,并不是让他立时身死这么简单,每一日,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将要死去,偏偏又熬过了一日又一日。   看着小手小脚只能缩在木床一角颤抖不停的明宵,木九薰的脸上毫无波动,手中一点白光点在明宵的灵台之处,让他于无边痛楚中睁开了眼睛。   “我早说过,终有一日,你会万劫加身,生不如死。”   明宵看起来就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脸色煞白,双目无神,可怜到了极致,苍白的小嘴唇抖啊抖啊,半晌,他才说:   “从天罚加身那时起,我就很庆幸,你和阿伶都已经叛出宗门,不用受此等苦楚。”   木九薰冷哼了一声,慢慢说道:   “明宵,你生有一双半瞎的眼睛,一张无用的嘴,还有一颗被剖成了两半儿的心。到头来,明明一路所见都是你想见的,却坠入深渊之中,明明嘴上说的多是心里想的,别人却一字不信,明明你心中什么都知道,却真实的、正确的放在那一半不用的心上,让虚妄又邪恶的东西充斥在你的胸膛里。落月宗今日的下场,错不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可每一场不可挽回的惨局背后都有你执子落棋的身影,是你以一己之力将落月宗壮大至此,也是你以一己之力让落月宗再无可挽回。”   与宋丸子相交至今,木九薰最大的感悟,就是天意难测,人力亦难测,人不知道天能冷酷到何等地步,天也不知道,人能在绝境中如何周转逃生。   在宋丸子去往西境之前,木九薰问过她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明宵,师辈犯下逆天错行,你又能怎么办呢?”   宋丸子只回答了一句话:“放出天道,持善而行,将宗门立于人心。”   “可你已经是逃界之人,修为不得寸近,即使行万千善事,你还是要死的。”   那天宋丸子做的好像是酥炸小鱼,鱼头都酥脆得可以直接入口,木九薰就是一边咔嚓咔嚓啃着,一边听宋丸子反问道:   “修为不得寸近又如何?你看明宵多活了千年,到头来还不如死在千年前更好些,旁人是修炼煞气入了魔道,他是一颗心入了魔道,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这等瞎活着还偏偏有余力搞风搞雨的人,真是只恨活得太久。”   可那小丫头到底没眼睁睁看着明宵去死,让人将他送了回来,还收殓了明宇。   “你说的话永远是甜的,做的事却永远是毒的,有些人说话总是很毒,可做事的时候常有那么点心软,明宵,我何其有幸,没有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任由他趴在原地苟延残喘,木九薰转身走了。   之前她想过取出明宵体内的白凤涅火,让他少那么一点苦楚,却不曾想白凤涅火与他体内的那点天罚之力对峙,也是助他能多活几日的助力,既然如此,那他就继续受着吧。   三百多年前,在火朹林中,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张眉目清俊的脸庞。   “我叫明宵,命中注定是你的师父,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木九薰吧。”   世人常以为自己机关算尽之后就能顺理成章作尽不可能之事,命中注定?   天大的笑话。   “宋丸子应该已经到了临照城,临照城里有木九薰那个玩儿火的怪胎,若是强攻,我也未必占得到便宜。”   “未必占得到便宜。”   “云渊有劫,宋丸子的这个星辰阵修却又以生门南斗为命星,我要是现在就将她杀了去了灵根,云渊会不会又多些凶险?”   “云渊会不会又多些凶险?”   “还有那天道,随随便便就被那个厚颜无耻的小人给招了出来,可见也是个不要脸的货色。”   “可见也是个不要脸的货色。”   斜倚在贵妃榻上单手撑着头的宿千行终于忍无可忍,叹了一声。   斜倚在地上单手撑着头的江万楼也叹了一声。   “你好歹也是成名千多年的大能,能不能别学我了?”   “能不能别学我了?”   宿千行身材瘦削,五官俊美,身着红裙,一嗔一怒都自成天然。江万楼却是个比明于期还魁梧的大汉,眉目硬朗至极,坐着同样的表情,实在有些辣眼睛。   这几日宿千行只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还是在照一面魔镜,那镜子里的人一言一行皆与他别无二致,唯有那脸和身材让人不忍直视。   宿千行也给江万楼把过脉,与他自己是被姐姐用全身精纯煞力灌体不同,江万楼这就是跟寻常修士引煞气入体一样,极浓重的煞气扫荡全身,与他体内原本的灵力发生冲撞,以至于身上多处有损伤,有的损伤在血肉经脉,有的就在脑子里。   再加上他这些年一直被人当祭品关着,调养?治疗?没有的。自然越来越疯。   疯在自己手里了。   “罢了。”又一声叹息,之前,宿千行还以为天下只有一个宋丸子能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万没想到这个叫江万楼的昔日无争界第一大能只靠着疯病就能让他如此生死两难。   江万楼也口说“罢了”,然后叹息一声。   “我们去临照看看,若有机会,就将那人抓了,我要是能凭她的九元灵根进境元婴后期,这天下如何,又与我这人人喊打的魔修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我是傻子。”   “你是傻子。”   宿千行很想跟江万楼同归于尽了。   宋丸子短短几日内就带人做了不计其数的灵食,看着一船装了灵食的储物匣往远岛而去,她掏出一块儿香辣锅巴啃了起来,往旁边一递,却只有人摇手不吃。   知道宋丸子新取了一味,用的却是能修复她丹田的造化椒藤,所有食修早就有志一同,不从她嘴里分这一口,哪怕那香气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了,也是不吃。   宋丸子无奈,又掏出一小袋锅巴:“这是甜的,你们总能吃了吧?”   骆秋娘接过来,自己拿了一块儿,把其余的都分给了师弟和师妹们。   骆秋娘资质平平,有上上下下多少人给她找来灵材,还每天吃着灵识,也是修炼二十年才将将进了铸体境中期,可她这食修大师姐的名头却从没被人质疑过,要论长袖善舞、指挥若定,她那些修为高深的师弟师妹们都不如她。   “大徒弟啊,林肃是不是找过你?”   骆秋娘看看吃锅巴的师父,微微点头说:“食修大兴,又正逢动荡之时,他想从我这赊些灵食,为他自建的那势力添些筹码。师父你放心,秋娘知道该把什么放在前面,把什么扔掉。你曾对我说我所有的,并非他所求的,故而我的真心也不被他所收。如今他所有的,也并非我所求的,他的真心何在,我毫不在乎。”   她声色淡淡,心中由那封信而起的怒气因为师父的关怀渐渐散去了。二十年,物是人非,曾救过自己的那个少年,终究有了一副让人生厌的嘴脸。   “嗯。”宋丸子点点头,有点想揉揉自己这个徒弟的头,可骆秋娘鸦羽似的头发齐整无比,又簪了一枚秀致可爱的桃花簪,她实在下不去手,改成了拍拍骆秋娘的肩膀。   在两人身后,有食修弟子小声说:   “都说师父养大师姐像养妹妹,养二师姐像养女儿,我看说的还挺对。”   “对你下面俩蛋蛋!”不用说,正是因为个子矮,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又没被发现的刘迷。   数日后,远岛之上,林肃收到了两个朴实无华的凡人信封。   第一打开,上书一个大字:“呸。”   他气愤至极,又觉得也许是骆秋娘心中矫情,把真话放在了另一个信封里,却不想打开之后,信纸上蓝光大振,一火光喷薄而出,不仅烧灼他的皮肤,还入了他的经脉,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这还不算,同日,远岛上的“味馆”停了给他这一方小势力的供应,种种一切,简直是一盆冰水,将以为自己能成为乱世英雄的林肃浇了个透心凉。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叼着锅巴):欺负我徒弟,可见当我是个死人了。 第119章 被劫   镇魔钟敲响之后过了足足三个月,传说中的云渊大劫都没有来临,不少人议论纷纷,就连知道落月宗覆灭内情的几大宗门长老都不由得嘀咕:   “天道被困千年,敲响了镇魔钟莫不是只想告诉世人它回来了?”   凡人有句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宋丸子在临照眼睁睁地看着不少修士都懈怠了下来,就连她的一些徒弟没日没夜地做着灵食到现在,修为低些的已经困乏到不行,修为高的在体力上还能撑着,到底也没了一开始的那个劲头儿。   这种事是管不过来的,倒是骆秋娘和鸾娘二人想了个法子,让食修们两班轮换,停人不停灶,又连着好几天奖励了一番量质皆优的厨子,借着众人之间比拼的气势,压过了隐隐的焦躁和不满。   “管人就像是理着线团,太紧了,看着线都利索着拉出来了,其实里头已经成了个死疙瘩,只得用剪子都剪了,那线团也就散了。要是太松了,线团根本解不开,只会越绕越大,怎么都用不了了。”   夜深人静,骆秋娘坐在灯光下面慢条斯理地飞针走线,嘴里如此说着。   坐在她旁边的鸾娘正在翻着花样子,一张张白鹤、芙蓉地看看过去,对着萤石的光比照了一张春燕衔枝的样子,笑着说:“也得看着线是什么样的线,要是有些线太糙了,还绞在别的线上,那还不如将它一剪子剪了痛快。”   站在屋外的宋丸子听见里面二人温言细语地说着驭人之术,心里默默为自己其他的徒弟叹了一声,才端着自己做好的点心走了进去。   “啸月峰有只玉毛羊生了崽,我跟他们说想要匀些羊奶过来,那群人可真不干脆,一点奶跟我扯皮了好几遍……都靠我用口水换回来个你们这么一口吃的,可别忘了了你们师父我的功劳。”   用口水换的,要不是师父手上的东西闻起来就带着一股动人的奶香气,光听这个说骆秋娘怕是都要吃不下去了。   看着木头小碗里白莹莹的一点东西,骆秋娘先问:“师父,师弟师妹他们有了么?”   宋丸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两个人这也只有一小碗,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们,还没走出厨房门口就被人抢光了,只有你天天还想着别人。”   刘迷爱吃甜的这个毛病真是改不了了,别人吃东西是饿虎扑食,她呢?   恶兔扑糖。   其实爱吃甜的又何止是她?食修里的有那么几个就是因为爱吃甜的才入道的,这甜之一味,对于很多人来说远不只是舌尖上的哪一点愉悦。   “要不是有师父想着我,我哪能有闲暇去想别人呐?”骆秋娘像个小姑娘似的乖巧笑着,从宋丸子的手里接过木碗。   宋丸子做的是糖蒸酥酪,将羊奶事先煮了,里面放了一把杏仁去膻气,煮开后再添些糖,过滤时候滤掉的奶皮子早被徒弟们偷走了,或是现场就吃了,或是晾干之后当个零嘴儿。等羊奶也温凉了,就在里面缓缓掺入米酒,三份奶一份酒,搅匀分到一个个小木碗里,上锅蒸上一刻,再让会结冰之术的徒弟们帮着把冻一下,那碗里的糖蒸酥酪立刻就凝住了,用小勺一点点挖着吃,别提有多美。   秋娘她们这里还有她师父的一点优待,甜滋滋的糖煮红豆放了一勺在酥酪上,红白相称,看着更秀气了,吃着也多了一番滋味。   吃完了这夜里的一份点心,秋娘拽着她师父,双手又在她的腰肩两处比划了一下。   “师父,你这是又瘦了。”   大部分体修从铸体到锻骨体型变化极大,宋丸子修炼的是长生久的行脉口诀,铸体期也没变的五大三粗,锻体之后哪怕吃了再多的灵食,还是越来越瘦,这些年骆秋娘给她做衣服,眼睁睁看着她的这比寻常女子高挑一截的身材,那腰身却从一尺九生生缩到了一尺七,这段日子东奔西忙,腰上一点软肉都没有了,一摸全是贴着的骨头的硬筋,比之前又细了好些。   “有么?”宋丸子嘿嘿笑着装傻,生怕骆秋娘再啰嗦她,嘴里嚷嚷着自己还有事要做,就抬脚跑了。   留着她那个娇俏俏的徒弟在后面干生气。   宋丸子这一跑,第二天也没露面,到了中午的时候,她的几个徒弟心知不对,找到了木九薰,满城一查才发现宋丸子是真的不见了。   几千里之外,宋丸子被宿千行五花大绑,还封了嘴巴。   “我什么都不听你说,我也什么都不让你做,只管取了你的灵根就对了。”   嘴上这样说着,宿千行还是不忙着动手,笑盈盈地看着宋丸子,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得意了。   “我在玄泱界听了不少天纵奇才的旧事,比如那沧澜界有个叫斜月的傻子,五十八岁就要成就金丹,却被灵祭师追杀,再无了后续。这故事这么讲课真没趣儿,所以我后来又给个叫斜月的傻子补了后续,她丹田破碎、经脉受损,修为全废,流落到了凡人界,又在凡人界学了些食修的伎俩,入了一个叫无争界的地方。却不知道这里名为无争,实则个烂摊子……”   “实则是个烂摊子……”   就算被封住了嘴,宋丸子也用鼻子哼哼哼,笑个没完。   看着她这么高兴,宿千行哪里还有要在敌人死之前将她羞辱个透的得意,转过头去瞪着江万楼说:“你怎么又开始学我说话了?”   江万楼也瞪他:“你怎么又开始学我说话了?”   见此景,宋丸子如何不知道宿千行这段日子也过得不舒坦?可江万楼的修为高出宿千行太多,他显然是没有应对之法,想必很是享受了一番“恶人自有恶人磨。”   哎哟哟,宋丸子弯着腰拱成了一个虾米——用鼻子笑也能笑得肚子疼。   宿千行恶形恶状都拦不住宋丸子的这个得意劲儿,心下一怒,手中一团带着血光的黑影已经到了宋丸子的腰腹之间。   “来日我进阶元后大能,自然会把那个叫斜月的傻子的故事告诉他人,比如去沧澜界到玉归舟的坟头上讲给他听。”   “坟头上讲给他听。”   自己的灵根就要被人活生生取出,宋丸子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畏惧,还对着宿千行使眼色。   宿千行觉得这个人诡计百出,并不想理会,却又突觉周身一凉。   回头一看,江万楼的手中也是一团纯黑色的煞力,也逼近了自己的腰腹之间。   那一团,可比自己这一团大多了。   “你、你要干什么?”   “你、你要干什么?”   敢情儿这宿大魔头把自己劫来是让自己来看热闹的?已经笑出眼泪来的宋丸子心中最大的危机感,就是她今天可能要笑死在这里。   宿千行还不信邪,转动功法继续向前,江万楼的煞力也快要贴到他后腰的红色布料上了。   这么一算,自己还没等拿出宋丸子的灵根,就先得被江万楼活活打死。   宿千行心中第九百九十九次起了跟江万楼同归于尽的念头,这次他还要拉着已经笑到地上去的宋丸子当垫背!   “你既然要学我,也该去打她,对着我比划算什么?”   “对着我比划算什么?”江万楼的脸上也是困惑。   宿千行叹息了一声,到底还是收手了。   江万楼也叹息了一声,手中的煞力也散去了。   再看宋丸子,他心中不禁迷惑,宋丸子的修为在他眼中真与蝼蚁无异,可怎么自己每次要杀她,都是这样事有不成呢?难道她还真是天佑之子?   可想想她被天道压制得七窍流血,又有那么个不得不修炼邪修功法的破败丹田,若这就是天道之子的待遇,那也实在是凄惨。   解了宋丸子嘴上的禁制,宿千行挑眉道:“今日我就先不杀你,你先告诉我,当日在落月宗,说我害死我姐姐的那话,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   那日宋丸子是为了别让明宇死后还被取了灵根,情急之下才用宿千芍才吓宿千行,想想要是他知道自己进了他的“逆时境”,宋丸子觉得他怕是会找出万千方法折磨自己。   “咳,我在苍梧的时候,明宵跑去跟我做了一笔生意,他跟我闲聊时说的。”   “明宵?”宿千行冷笑,“一群小人,还敢将别人的事情挂在嘴边乱说,不过,他说的也对,我姐姐就是被我害死的。”   江万楼只顾蹲在地上看着坐在地上的宋丸子,竟然没有学这句话。   “话是不能这么说,别人存着心去害你们,你们两个一个才筑基,一个又那么小……”   宿千行语气陡然冷了十分,道:“你知道的还挺清楚啊,连我姐姐当时什么修为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宋丸子又装傻,嘿嘿笑着说:   “我这给几百号人当师父当多了,就好说教一番,你就当没听见没听见。”   宿千行心中既然生疑,自然不是宋丸子一两句话就能盖过去的。   这时,宋丸子又说:“你那可还有造化椒的藤?我如今已经能把它榨取出精华了,可惜我经脉不济,不然丹田修补有望啊。”   “你那榨取之法有违天合分明是邪术,也不知道长生久的人是不是瞎了,竟然没把你当歪门邪道?”   话是如此说,宿千行用灵宝将宋丸子捆紧,只解开了她的一只手,又拿出一团造化椒的藤来。   “让我看看,你如何榨取这元婴丹师才能炼化之物。”   只见宋丸子的右手上捏着造化椒的藤,一团灵气自她的手掌缓缓浮现,蔓延到藤上,灵气突然往藤中一沉,又往外一扩,造化椒四散出去,只留了一团流光隐隐的红油。   宋丸子一直小心打量着宿千行的神色,趁机就要将这一团往自己的嘴里放。   从这人一开始提起造化椒,宿千行就有所防备,见状,立刻将造化椒藤的榨取之物夺到手里,笑着说:“哼,你当日欺我辱我,还想从我手里再拿到修补丹田之物?”   语罢,就把那一团放进了嘴里。   江万楼从他手里抢了一半,也往嘴里送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哦(翘脚看戏) 第120章 陷落   最爱一身红衣如火的宿千行这下是真的着火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趴在地上涕泪横流,嗓子里像是被人生生扒开,又倒入了让人血肉化水的剧毒,脑子里则像是被塞进了一口镇魔钟,不仅混乱作响,就连意识也消散了,东摇西晃之间,天地颠倒,日月无光。   还有肚肠之中,像是有一道毒火练熊熊烧了过去,不仅热,还痛。   蚀骨销魂的痛!   元婴魔君怎么了?正罡魔君又怎么了?能体味到香甜之美,自然也就会受这辛辣之痛。   宋丸子静静地欣赏着宿千行被造化椒的藤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还啧啧有声地说:“要杀厨子还敢吃厨子经手的东西,你这人怎么总是学不了这个乖呢?”   宿千行在地上表演的十分精彩,宋丸子看得很开心,心中还可惜江万楼将那一团红油吃下去之后竟然直接厥了过去,没有什么精彩的热闹可看。   意识迷乱中,宿千行看着宋丸子在那笑,手中一团煞气就打了过去,可他站都站不稳,又如何打得准呢?宋丸子看看一丈外的那个大洞,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借机脱身。   只是她身上这件锁链法器实在结实,就算跑了也跑不远啊。   正为难着呢,被宿千行击穿的石壁外面一道红色的流光闪过,黑袍红发的女子赤着脚出现在了宋丸子的面前。   “要不是此处有异动,我们还要多费些功夫。”   那女子眉目飞扬,气魄十足,正是临照城的城主木九薰。   一看就是她,宋丸子真是喜不自胜,一叠声地叫着:“城主小姐姐啊,我可把你给盼来了,这宿老妖不是人,他要取我的灵根修炼!”   看看晕厥的江万楼,匍匐在地的宿千行,再看看虽被绑着可也毫发无损的宋丸子,木九薰不由笑道:   “你可说句人话吧,他们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快被你折腾得不是人了,我是看出来了。”   说完,她手中一挥,两道赤红色的火练就捆住了那两人,又往半空中一点,不多时,铃音遥遥传来。   “恰好樊道者等人来找你,知道你丢了,就用了寻人秘术一路追过来,也是你那些徒弟警醒,再晚些,你留在碗上的那点痕迹可就没法用了。”   “可见是我福大命大……”   木九薰又看看宿千行,说:“你这是给他们下了毒?”   宋丸子摇头,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跟木九薰说:“他们是被我辣的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么?   木九薰挑高了眉毛看着宋丸子。   这时,山林中几道虚影闪过,樊归一带着金不悦长老也找了过来。   “宋、宋道友?”   看着宿千行满脸的鼻涕眼泪,嘴居然还是肿的,俨然一副被蹂躏过头的样子,不太正经的金长老眼神就有点儿歪。   宋道友被捆得严实,怕是做不了什么,难道是江师伯?   等到宿千行终于缓过劲儿来,淋漓的大汗才从仿佛刚刚被封堵的毛孔中流了出来,他的眼角、脸颊还都是红的,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若是嘴没那么肿就好了。   受制于木九薰的宿千行解开了宋丸子身上的法器,表情还有些迷糊,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亲眼看着宋丸子榨取了造化椒中的精华,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是这么可怕的感觉呢?   金不悦和樊归一已经跟宋丸子说起来这次来找她所为何事。   “祭天?”   “云渊大劫迟迟没有动静,长青师兄几番施法观气象造化,却说这无争界的大劫已然开始,我们想请宋道友祭天,看看能不能从天道那里有什么发现。”   这还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宋丸子点点头说:“好,我做点好的问问它。”   恰在此时,江万楼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底竟然一片赤红,抬手就挣脱了木九薰的火链束缚,大喊了一声:“痛快!真是痛快!太好玩了!”   嘴中喊着,人就冲了出去。   木九薰收回灵火,手中捻动着什么,神色有且微妙。   看外面一通飞沙乱石、树木横倒,宋丸子歪头看金不悦说:   “金长老,这可怎么办?”   “宋道友放心,我们察觉你可能是被宿老妖抓了,就立刻报信给了首座。首座说了,江师伯还是交给他对付吧。有宿老妖在这,我要是去追江师伯,还怕这老妖使什么手段呢。”   木九薰的灵火捆人只随她心意,与灵力煞力无干,宿千行挣脱不得,只能被木九薰拖回了临照。   可怜一代元婴魔君,之前衣衫不整被人下锅水煮也只有宋丸子一个人看见,这次被辣到面目全非,正碰到了一群在等着宋丸子的食修。   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血煞魔君,有出身苍梧的食修说:“素闻血煞魔君的修为高超,样貌也是极好……这嘴怎么……”   宋丸子摆摆手,不让自己的徒弟们再说下去了,她好歹已经为人师表,当着这么多徒弟的面笑断气那可真是不好看啊。   ……   第一次祭天就煮了一锅八宝粥,第二次祭天,宋丸子想想如今临照城里各方灵材都吃紧,手掌一挥,决定靠海吃海,来个“一锅鲜”。   “师父,好歹是给天道吃,咱们就做个一品海鲜烩,也比一锅鲜更郑重些。”   宋丸子低头仔细挑选着赤磷虾,听了刘迷的话,她头也不回地说:“鸡鸭猪肚棒骨……炖六个时辰只当汤底用,有这些东西和功夫,我多做点盖饭丸子给人吃不好么?”   “可是……”刘迷动了动眉毛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崇敬,“那可是天啊。”   抓起十几个赤磷虾放在鱼皮袋子里,宋丸子回头看着刘迷,一字一句地说:   “我教你们做饭,说过厨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无论高低贵贱,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凡人大能,入座为食客,皆同一视之,就算他是天道,在我眼里,也就是个平常食客。你明白么?”   刘迷极少见到宋丸子在做饭之外如此认真的样子,点点头,小声说:“师父,我懂了。”   “你为厨的初心是为了自己,为师希望你永远记着这一条。”   小个子的女修士又点了点头。   宋丸子这才拎着手里的鱼皮口袋,用抓过虾的手抓了抓自己二徒弟的头毛儿,抓得她眉毛又竖起来了,便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另一处灵材摊子上去了。   夜半时分,宋丸子在临照城的城墙顶上架起了她的大黑锅。   木九薰、金不悦、樊归一都在,宿千行也在,因为临照城没有地方能管得住他,他们这几人只能走到哪,就把他带到哪。   一个宋丸子的弟子也没有。   金不悦不由得有些奇怪,这等学艺良机,怎么她不带几个徒弟在身边呢?有这样的疑问,也是因为他们知道宋丸子并非敝帚自珍之人。   “我教他们做菜,是做给世间来往之人的,不是做给天的。”   宋丸子的答案看似简单,却让金不悦的心中一顿。   “我告诉你,你那日祭天有成乃是凑巧,这几个月天道运行渐稳,若你这次还语出不敬,它恐怕理都不会理你!”   宋丸子看了宿千行一眼,声音很小、却又很清晰地说:“两片肉饼当宵夜还塞不住你的嘴是吧?”   什么肉饼?什么宵夜?   宿千行想到她是说自己肿起来还没消下去的嘴,登时气炸,偏偏又动弹不得,只能把头偏向一边自顾生闷气去。   赤磷虾去虾线、青壳冥虾去毒须,玉指虾拽住头尾活动一下身子。   吞煞贝的肉略咸,用淡水漂洗一下,一人手掌大小绿花鲍摘了内脏,贻贝模样的大花贝放在水里养到吐净泥沙。   金甲蟹只在苍梧的海边出产,临照这里的蟹子最好吃的叫红甲梭蟹,好吃的东西却不是蟹黄,而是极为肥美的蟹腿和蟹钳,将略蒸过的红甲梭蟹卸下蟹腿蟹钳,剩下的部分,和鲍鱼内脏一起被宋丸子收了起来。   再就是大鱿鱼,切成片打上花刀。   宋丸子一数,才八样东西,有些肉疼地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罐金甲蟹做的蟹黄油。   有了九种海鲜,宋丸子又备下了云香豆豆芽、金线菇、木香菇、和青菘菜。   油锅里下葱姜爆炒出香气,去了葱姜加蟹黄油,等到也出味之后加一点酱料,待锅中咸鲜香气浑然一体,加水煮开,再把蟹钳、虾、鲍鱼、花贝、净贝肉、鱿鱼花依次放进去。   等到快熟之时,再把四种焯过水的菌蔬也放在锅里。   夜幕下,鲜气如雾,旁边站着的人只闻那气息,就觉得周身毛孔大开,脏腑内无处不妥帖。   一把芫荽撒进锅里,宋丸子用手中的木勺敲了三下锅壁,扬声道:   “饭好了,来吃吧。”   月光皎皎,流云隐隐,宋丸子感觉到又有什么东西涌动在自己的身边。   “你有何所求?”   “我想知道,云渊之劫,从何地而起。”   “低处。”   “海中?地谷?”   “众生低处。”   众生低处?   宋丸子猛地瞪大了眼睛。   凡人!   十日后,金不悦告诉宋丸子,他们按照她的猜测去寻索,果然发现了有了异常——凡人死魂竟停留人间,不再入轮回。   那些魂魄漂泊在苍梧之中,使得苍梧之地煞气更浓,受煞气影响,那些魂魄也有转为厉鬼之势。   一时间,清除苍梧煞气成为无争界头等大事,宋丸子带着几百食修到了苍梧,为净煞出力。   又过了一个月,云渊之地黑雾冲天,云渊陷落,魔族侵入,数量竟比千年之前更多十倍,海渊阁设下的一百九十九道机关防线不过三日就被冲毁,远岛半日沦陷,瀚海竟成魔海。   海渊阁两位金丹长老陨落,魔物从远海汹涌而来,一个蓝发女修凌空冰封万里海面,率领海妖、鲛人绞杀魔族,阻挡魔潮,正是十几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鲛人余孽、曾经的落月宗第一天骄——蔺伶。   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神出鬼没的人族修士,擅使各种毒药,曾借海风之势一举毒翻了几千魔族。   就在无争界风起云涌、危在旦夕之时,王海生被云弘拽到了以元婴大能之力打开的界门之前。   “云师兄,我们不能走!”   “我们修为低微,又是丧家之犬,不走,就是死。”   “可是云师兄!前年之前师父他们走了,后悔了一辈子,他们真的后悔了一辈子!师兄你信我!”   云弘冷笑说:“是么?那就后悔去吧。”   一脚将王海生踹进光阵之中,云弘背手说道:“我用带出来的所有丹药请人开了这界门,为的是落月宗道统不绝,我有何可后悔的?”   说完,他退后了一步。   王海生目呲欲裂,只身消失在了界门之内。   “金丹以下的修士过界门,九死一生,我这师弟气运滔天,一定能活下来。”   一旁的元婴大能看着云弘道:“你怎么不走?”   云弘笑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黑血,他为落月宗做了不少事,注定一生要被天罚所惩,   “我师父走了,后悔了一辈子,我不傻,所以我不走。”   那曾与落月宗有些交情的大能见他转身往东而去,摇摇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海边上,云弘吃下落月宗的秘药,此药能将筑基修为提升至金丹,可一个月后,服丹之人就会灵气爆体而亡。   当年那个突然出现刺杀宋丸子的金丹修士,也就是落月宗如此打造出来的。   握紧自己的法剑,云弘喃喃自语道:   “能与你同战于此海,一个月,足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不是女主角么??? 第121章 以后   东海战局比预期还要惨烈百倍,随着海渊阁副掌门受伤,战线开始渐渐后撤。   在苍梧,宋丸子等人所要面对的局势也更加严峻,她带人收集众多被煞气侵染的灵材化去其中的煞气,却越来越比不上苍梧之地的煞气汇聚速度,云渊身处的魔气在无争界淡为煞气,源源不断地往苍梧翻滚而来。   “如果放任不管,不等将魔物杀完,无争界也已经成了魔界。”   陆续有从海上撤下来的受伤修士们来到苍梧,一来这里有食修和丹修便于他们调养,二来他们也能帮助清除煞气。   同时,宋丸子天天除了做饭之外,还要拦着她那些热血上头想要去东陆的徒弟。   “你一个筑基中期散修,又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连我都打不过,留在这一天就能做三百人份儿的灵食,上了战场就真比在这里更有用?”   起初她还会动嘴皮子跟自己的徒弟们讲道理,后来每日睁开眼,要做事情就山呼海啸似的压过来,她的做法就越发简单粗暴了起来。   一个徒弟瞪大了眼睛刚想要说什么,被宋丸子抬手一个阵法给困住了。   “一刻,能解开你就去,解不开,明天日出之前,今日的活计翻番做完。”   可即使他们每天忙到昏头,依然眼睁睁看着苍梧中的煞气浓的快要变成实质的黑雾。   原本只有宋丸子能看见蔓延无尽的红黑二色戾瘴二气,现在人们已经都能看见了。   “唉,宋师,我们真的能打退魔族、重整云渊,把苍梧的煞气都祛除么?”海渊阁的一位丹师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这样问宋丸子。   “我说能,你会一位我在安慰你,我说不能,你会以为我也泄气了。”宋丸子闭眼调戏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手中拿起一块姜,转瞬将之榨成了浆液,投入了那一大盆的牛肉泥里。   眼下众人都在争分夺秒,若非必要,宋丸子就连刀具都不用了,只用榨取之法取灵材的精华放入到饭菜里。   这一日,宋丸子见到了一个很久没见到的老朋友。   “丸子姐姐!”   “唐小少爷?”   看见唐越从一艘怪模怪样的飞梭上下来,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就去看他的四肢,还好,是完整无损的。   “那帮大鳖虫里有个堪比金丹的怪物,会些损人心智的秘技,我们急需一批宁神的灵食灵丹,最好立时拿了就能走。”   二十年没见,光看外表,唐越是当初几个人里面变化最小的,仍是一个娃娃脸的少年模样。   可说话做事之间,已经全然不见那个有些傲气矜持的小少爷模样了。   “宁神?”   宋丸拿出一盆长尾鸽子的肉丁,下锅后加了几种香料翻炒,等到肉质变成了金黄,再下酒和酱油,最后加水焖煮。   “你看这样行么?”   唐越来的时候随手带了两个心神受损暂时不能打仗的师兄过来,把他们叫来吃了十几块鸽子肉,就见他们的双眼清明了起来。   见状,知道这鸽子能用,宋丸子回身大声说道:   “时间不够,刘迷那一组鸽子汤全部改做最简单的烧鸽子,半个时辰得一人出三锅,然后用小纸包分装好,装在储物匣。”   分派好了活儿,宋丸子自己也又起灶干活了。   见唐越还在一旁等着,她从储物袋里拎了一只纸包给他。   昔日的唐小公子不仅会干干脆脆地说谢谢了,打开一开里面装了一对鸡翅,他说:“我们宗门里跟你买的饭食,我每次都跟我师父那儿撒泼打滚儿地要,还跟我师兄弟们抢。丸子姐姐,你可真厉害,走到哪儿,就让那儿的人都会吃饭了。”   宋丸子笑了笑说:“可惜像你当年那样,敢用武器对着我脑袋,后来还会乖乖交饭钱的实在太少了。”   更多的是想杀厨子没杀成还不道歉赔礼,不掏饭钱还敢吃她手里东西的……要论识时务,他们都比不上唐越这个小公子。   听她这么一说,唐越就想起自己曾经用暴雨梨花针威胁宋丸子,结果为了口吃食只能任由宋丸子压榨祖传暗器的日子。   当时是憋屈,后来是叹服,时光荏苒,如今已经成了怀念。   “丸子姐姐,给!”   唐越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绿色盒子给宋丸子。   “此物我叫它‘泪流成海’,你只要打开它,瞬息之间方圆几十里都是毒物,吸入一点能让人泪流不止,若是不治疗的话,哭死都有可能。盒子地下这层是解药。”   “这么厉害?”   “我师父无争界最厉害的炼器师,这些年我别的没干,除修炼就是鼓捣这些玩意儿,这个云梭也是我自己改进的,速度比寻常的云梭还快一半儿,用的灵气更少。”   唐越出身凡人界的机关世家,又有六品火木双灵根在身,拜到海渊阁掌门衣红眉的门下简直是如虎添翼。   宋丸子开始做第三盆烧鸽子肉的时候,唐越手指在自己的护腕上轻按了两下,身上就附着了一层孔雀蓝色的铠甲。   “这个叫‘以一当千’我用冥铁加了溯水晶做的,不仅能乘风破浪、保护身体,还能直接杀魔物。”   看看那套铠甲的两只手上都装有近似暴雨梨花针针筒的武器,宋丸子很是有些惊奇。   “你把这个上面绝对不止装了一对吧?”   看见唐越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宋丸子又想起了昔日那个浑身藏了几十个暴雨梨花针、孔雀翎的唐门小公子了。   “嘿嘿。”唐越双手一握,胸前陡然出现了九个针筒。   “最多能做到六十连发,可惜我现在灵气不足,不然,我一个人就能打死成千上万的魔物。”   说起魔物,唐越的目光一凛,身上多了几分铁血之气。   东海之战至今,不少海渊阁的弟子要么失了亲族,要么折了师兄弟。远岛一役死了四百余修士,与唐越关系极好的陆宇师兄就折在了里面,也是因为他的惨死,他的父亲——海渊阁副掌门陆何心神大痛,几番力竭鏖战,才会在后来受了重伤。   唐越这次被师门打发来取灵食、丹药,除了因为他这个小云梭来往得更快之外,也是因为他之前上阵杀得太凶,他师父有心让他散掉些心中的杀念,也防着走火入魔。   “哇,成千上万……小公子越发了不得了,以前打死成百上千的兔子,以后能打死成千上万的魔物。”   又做好了一份烧鸽肉,宋丸子大勺一兜,就将鸽子肉分在了纸包之中。   听了她的话,唐越无声地收了铠甲,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二十多年前的试炼场里,无论是有怎样的怪物,她总是气定神闲。现在整个无争界正经历浩劫,她却好像丝毫没变,守着一口大锅,仿佛天大的劫难也能被她悉数扛下,去皮、切块儿、炒一炒。   “丸子姐姐,我们还能有以后么?”   东海上血肉横飞、数不清的尸体飘在海面上,有修士的、有魔物的,海渊阁万年基业早就被抛下,曾经富丽繁华的远岛毁于一旦,而那些狰狞魔物,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云渊深处爬出来。   他们真的还会有以后么?   恰好定下的时间到了,食修们将堆叠如山的灵食收在储物匣里让唐越带走,他坐上云梭,手中又多了个纸袋。   “一路平安。”   那个高挑的独眼女修士如此说道。   唐越也笑了,不像刚来的时候还带点客气的笑容,这次他笑得极真诚。   “丸子姐姐,我觉得要是有一天,你有一口大锅,真是能把天也炖了。”   云梭穿云而上,直去东海,唐越打开宋丸子给他的纸袋,看见里面是切成了块儿的鸡腿,鸡腿肉在锅中稍煮一会儿就转进凉水里,如此反复几次,肉质又紧又滑,连骨头一起切了寸许的大片,葱姜蒜花椒酱油醋糖盐这些都少不了,可在这些之外,还有一点红色的油。   吃在嘴里,一股辣味儿从唐小公子的舌尖儿冲到了他的胸膛里。   凡人界蜀地唐门的小少爷,如何不知道这是一味“辣”呢?他与之相伴多年,丢弃之时并不心疼,时光辗转至今,入口就是一片故怀情思。   “哼,这么多年了,这人还这么多戏,早点给我吃,我又不会抢她的。”   嘴里嫌弃到不行,俨然又是那个又傲气又娇气的小公子语气。再吃一块,唐越擦了擦眼睛,云梭就如流星般划过天空。   唐越走了,他的话还在宋丸子的心里反复琢磨着。   “要是有一口大锅,就能把天炖了……要是有……”大锅……   宋大厨用大勺搅动着锅里的水,目光就往一旁的河里飘了过去。   河水……   土地……   大黑锅确实有些小,可要想换个锅,又得做个什么菜呢?   宋丸子想了一天一夜,又一日天亮的时候,她口中默念着“活人之法”四个字,心中终于有了个主意。   可是当她跟自己的徒弟们说起来的时候,他们都当自己的师父是疯了。   “我们先试试嘛,凡人界真的可以用土来做饭的。”   荒年,观音土是慰藉肚肠的救命饭,丰年,这观音土,也是能在锅里调制美食的好东西。   既然是能做饭的好东西,她就能消去其中的煞气。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当厨子怎么能没有想象力呢? 第122章 九薰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会土系功法的修士挖了一个十丈宽的大坑,有丹师在一旁怯生生地问道。   那修士自然是个食修,对着他咧嘴一笑说:“我们能干什么?做饭呗。”   做饭……居然要这么大动干戈么?   那丹师有些不懂,因要忙着炼丹,脚步匆匆地走开了。   宋丸子选的这个地方原本种了一片落花生,如今六百个厨子每日加班加点地做饭菜,耗掉了不知道多少灵材,这一片花生早就被清了个干净。   会土系功法的修士早前是个到处帮人建房子的散修,粗通一些营造之术,不仅让坑里的土松了些,还挑出了里面的石头。   宋丸子给自己的锅上又加了几重阵法,先将之埋到了坑底。   栖凤灵火适合爆炒,白凤涅火适合慢炖,今日这情境该说是炖的,但是为了求快点将土烧干,宋丸子还是选了栖凤灵火。   苍梧的土地何等肥沃,烧了很久,都还有一股腐气。   宋丸子看着那些土蒸腾出了水分,拿着纸笔记下以后可以事先抽掉土中的水分,也能省些步骤,她是一步一步按照凡人界那些黄土地上的人炒棋子之法来做的,以修士来说,很多地方都有更改的余地,比如那锅,起初可以放在里面,若是此招真行得通,火系功法修士不放大锅也能做了这活儿。   至于这些腐败之气……   她手中一点白色的火焰飘摇而出,落入了那些泥土中,没一会儿,那土中黑烟翻滚,看着整体都陷下去了不少,是因为其中很多芜杂被白凤涅火焚烧了个干净。   栖凤灵火与白凤涅火对峙多年,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它跑到自己上面去,一时间埋在地下的铁锅内火势大起,没一会儿,这些土就隐隐翻滚开来,正是已经“煮开了”。   刘迷早带了六七个人守在一边,见宋丸子对他们挥手示意,立刻将几个簸箕里装的“面棋子”扔了下去。   所谓“面棋子”是用鸡蛋、玉谷粉、盐、茴香粉调制揉捏而成,个个约有四寸长、三指宽,拌进如此硕大的坑里,随着干土翻滚,早就没了踪影。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对着土下自己大黑锅所在的位置使了一招调鼎手。   她灵识远超寻常筑基修士,这些年又有些微进益,这十丈土坑在她的灵识之下展露无遗,每一个面棋子的动向她都知道。   一个厨子对她“锅中菜肴”的掌控是具备的。   区区一招调鼎手,对这土坑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宋丸子又使出了第二招、第三招……   日落月升,月沉西极。   苍梧中的煞气如黑水般肆意流淌,宋丸子一遍一遍使着调鼎手。   那土中的煞气,却迟迟没有动静。   “食之道,追求至味之境界,亦求活人之法门。”   活人之法门……   万籁寂静,宋丸子的心也静到了极致。   “治大国若烹小鲜,你是个厨子,我也是个厨子,一顿饭能让一人活命,我所求的,就是能让更多人多吃顿饭罢了。”   这是老相爷的话,终其一生,他以命为火,何尝不是烹煮了天下?   “你面前是一道菜,你自己也是一道菜,要是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菜,不如想象自己想变成一道什么菜。”   这是沈师父说的,酸甜苦辣咸鲜,是饭菜中的味道,也是人行一生的调剂,心中长存了味道,便成了一个自己想成之人,将自己变成了一道无愧无悔的菜。沈师父说他一辈子做了别人想吃的菜,该轮到自己去做自己想要的菜了,最后就做了“赤心救人,江水洗清魂”。   他们都是厨子的极致,自然能用“调鼎手”荡涤世间戾瘴之气。   只不过沈师父的调鼎手是可见的,而苏老相爷的调鼎手无形无影。   为什么自己不愿意与天道通联,和别的食修一样跪在天道的面前祈求?因为她曾经见过两个这样的厨子,便知万事只在自己手中,不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就想,干干净净地,炒几个面棋子出来。   再让自己从那两位厨子的身上,多学点东西。   女子闭上眼睛,手中灵气汇聚……   一道清风,穿林而来。   ……   无争界东陆海上   樊归一叹息一声,一日夜的鏖战又告一段落,他站在这块浮木之用肉掌劈杀了几百魔物,如今也疲乏了。   “师兄,好吃的有没有,给一口吧!”   趴在一块原木上,荆哥跟狗刨似的划水而来,揪着樊归一的裤腿,脸上可怜兮兮的。   “宋道友前一日才送来了灵食。”   “嘿嘿,我都跟那些散修分了。”   听见荆哥这么说,樊归一也没话可说。   宋道友每隔三日就送来大批灵食和丹药供他们消耗,可东海之上修士足有几万人,他们做的东西再多也不够分,几大宗门的人战绩卓越,自然能从中拿到大头。   宋道友似乎也料到了这个局面,长生久每次都有些额外的贴补,可这也抵不住他们总把自己的那份分给散修。   对于长生久的修士来说,少吃点灵食不过是辛苦些,但对于那些为了自己家园而血战的散修来说,多一口灵食,可能就是多一条命。   掏一掏自己的储物袋,樊归一只找到了半纸袋的牛肉丸,还有一竹筒的鸽子汤。   “余下也没有了。”   也分给别人了。   “师兄,你的储物袋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空荡荡啊,不会里面又什么都没有了吧?”   樊归一道:“不会。”   救济的丹药有几颗,换洗的衣物有一身,还有几块他预备用来踩的木头。   此外……还有一个纸包。   涌动的潮水将二人渐渐送往岸边。   水面上还有人在哭喊,有人沉默着收殓尸体,每一场的对战都是修士们用命去抵挡魔物的入侵,一寸一寸海地去争,一步一步地去抢。   樊归一看着脚下赤红色的沙子,摸了一下袖口,脚下一步就踏到了五丈之外。   荆哥还像个小乌龟似的趴在木头上不肯起来,哎哎叫了两声,看着自己的师兄踏着月光疾行而去。   临照城中,沉沉睡着的木九薰随意一抬手,墙上的诸多灯便逐次亮了起来。   她懒懒地睁开眼睛,看着站在纱帐外面的樊归一。   “樊道者,你有何时找我?”   樊归一背对着纱帐,沉声说:“我想问一下九薰师姐,对无争界中的煞气知道多少?”   “有些地方将煞气又读作戾瘴二气,魔物死后,身体化为瘴气,神魂散为戾气,前者损人身体,后者伤人神魂。”   “那您可知,海边的血砂可为煞气所凝?”   “长生久里有一本游记,成书于三千年前,那书中记载,万里沙滩上的沙子是白色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嗜睡如命的人可就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去追究了。”   从床上坐起来,木九薰披着黑色的袍子,迈步走了出来。   “既然樊道者与我来说这煞气之事,我也要问樊道者一些大概只有你这首座传人才知道的事情。”   木九薰声音淡淡地说:“当年江万楼是不是主动吸煞入魔的?”   樊归一的身体僵了一下。   “无争界里的天道极其吝啬,据记载,千年前有落月宗的修士散丹药于万人,在云渊之战后也不过身有些微功德。可江万楼就不一样了,他作为九件大逆之物中最重要的那一件,天道挣脱禁锢之后竟然没劈他,你说是为什么?之前我用灵火困他,他轻易就能挣脱了去,你说,又是为什么?因为他有化煞大功德,所以天道奈何不得他。我说的可对?”   樊归一转过身,看了木九薰一眼,然后略微低头,说:   “对。”   “呵。死者无功,逃者无德,不成金丹,不立因果。这么几条天规看似简单,又何其苛刻无情,千年前那一战,江万楼堕魔救世,却又被磋磨千年,一身功德也给耗了个七七八八。长生久,长生久……无意受长生,只为人间久。却又活得何其憋屈?”   樊归一默不作声。   师父一直不想杀江师祖,不也如木九薰这般心中痛之怜之么?   木九薰不是个愁肠百转之人,一声咏叹之后,便又说: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那点沙子?”   “我来,是想请您看这些白沙。”   樊归一拿出了在他储物袋里放了几十年的小小纸包。   ……   宋丸子的土坑为锅之法成了之后,每日在苍梧各地刨土,除了面棋子之外,她的徒弟们还把红薯、芋头、裹了泥巴的角鸡、甚至鸟蛋放在那些土坑里,美其名曰:“反正这么大的锅,多做些才不浪费。”   几经测试之后,宋丸子发现自己若是做十丈的土锅,一天能做三次,若是做十五丈的,一天能做两次,二十丈大小的,一天只有一次,再多,她体内的灵力就不够用了。   “二徒弟!东西下锅了!好咧师父,这鸟蛋您得接一下!”   宋丸子单手画了个大圆,那些鸡蛋就轻飘飘地进了土锅里,待到她做完了之后,这土坑里的土也煞气尽去,再来点灵枢之水浇一下,过个七八日就能有野草野花重开在上面了。   靠着这个办法,宋丸子在一个月内就在苍梧造出了一块煞气稀薄的地方,够伤员们调养,也能让丹师们炼丹更容易些。   东海上战事胶着,苍梧之地的气氛却渐渐轻松了起来。   在骆秋娘等九个食修也掌握了这种烹饪之法以后,人们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中秋之前的那一天,宋丸子正带着徒弟们用土坑试着能不能烤月饼,心中突然一阵悸动。   东海中线失守,临照城主木九薰死战于海上,才换来魔物没有侵入东陆。   剧爆震得千里地动,万丈火墙映红了天空,黑色长袍猎猎而下,那个气势如火的女子沉入了海中。   在决定当城主的那一天,她曾摸着临照城门处血红的石碑说:   “死战于此?我若是死战于此,这城中可无人能活。”   所以,空海之外,明月之下,临照仍在。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 第123章 祭奠   木九薰身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落月宗千年未有的叛逆、改道修体的奇才怪胎、元婴境下第一人的牛人……这些名头对于一个生年三百余、长睡二九九的人来说都太过单薄遥远,很多人犹记得百多年前东海之上那惊艳一招,更多的人则是为那海上万里汹汹的火焰而惊诧不已。   海水扬沸不休,火焰一直燃烧着,莫说魔物,就连寻常元婴修士也难靠近。   蔺伶闻讯后,带着族人赶来,没有想办法驱散火焰,而是直接搅动海水,一时间海面上浪花裹流火,水汽映明光,美不胜收,却无人欣赏。   一众鲛人在海水中搜寻了足足两日,都没有找到木九薰的尸体。   “此处暗流涌动,不排除被海流带走的可能。”   戴着阴阳面具的明于期站在岸上,看着蔺伶从海里走出来。当她走到岸上的刹那,身上的那一层水像是一层被卸掉的披风,缓缓流回到了海里,分毫不剩。   “她有没有可能,被救起来?”   蔺伶看了明于期一眼,抬起了自己被火焰灼伤的左臂。   “这等情境下救人,连元婴修士都恐难做到,更何况……”蓝发女子沉着脸指着海面上,接天连日的火光中,有几处烧的分外灿烂,“那处是三个堪比元婴的魔兽,他们伪装成了寻常魔物攻来,我等却毫无所察觉,要不是木城主以一己之力将之全部击杀,恐怕……此等英雄,我心中敬仰之至,可身为医修我也知她造出如斯声势,不可能还活着。”   说是三个魔兽,那尸体确实很多块的,烈焰在上面熊熊燃烧着,如同它们曾经的主人那样,不将之彻底毁灭,决不罢休。   等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消息的临照城修士闻言都低下了头,有人已经红了眼眶。   临照城第二位战死的城主,她总是在睡觉,被吵醒就脾气大到吓人,可这几百年里,她庇护着他们。   如今,她死了。   又过了一日,风不喜从海上绑回已经发了疯的卢华锦,他一夜之间头发斑白,如清泉般的声音早就喑哑不堪。   可没有用,他找不到木九薰,也不知道该找谁报仇。   “我抓住他的时候他一次拿了几百颗诡丹,身后十丈远还是修士……”   风不喜隐约知道,这个叫卢华锦的金丹修士怕是已经疯了。   木九薰死去的第五日,宋丸子见到了樊归一。   整个苍梧的食修都知道了,那位庇护他们二十年的木城主已经身死瀚海。   和樊归一闭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宋丸子面无表情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苍梧的房子为了雨季排水便宜,门槛都极低,可她还是被绊了一下。   按照事先的计划,她今天还要净化两处土坑。   十丈土坑的边上,宋丸子的调鼎手用得越发精纯,那土堆里埋着的鸡蛋和叫花鸡看着也比之前的更好吃了,她的徒弟们却无人敢聒噪。   掉眼泪的、红着眼圈的早就被刘迷赶走了,剩下的几个徒弟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宋丸子。   她哭,她闹,她一头栽在这土坑里满地打滚儿都好啊,她的徒弟们真是怕极了她这样不言不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两处地方都去净了煞气,宋丸子只歇了一个时辰,又接着干起活来。   刘迷眼也不敢眨地盯着她,本来自己的手里还得搓着肉丸子的,她师父闷声不响地连着做了三天饭之后,她别说搓丸子了,光是站在那儿看着她师父就手抖。   骆秋娘也担心极了,路过宋丸子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劝自己师父去歇息一下,都没话可说。   沐城主身死,她狠狠地哭了一天,擦干了眼泪还是得该干什么干什么,师父连滴泪都没掉,可见苦都在心里了。   唉,那么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承蒙木九薰传授体修功法,骆秋娘也厚颜在心底将她当自己的半个师父,听说她死了,如何不伤心呢?   早些年,很多临照城中的人都私下抱怨过木九薰只知睡觉,从不管事。   看看百灵城,年年有玉容大会,再看看天轮殿辖下的诸多城池,一旦法修和体修之间出了争执,总是偏着体修的。对照之下,木九薰明明出身战力最强的宗门长生久,自己也是个体修,却没给体修们什么方便。   但是后来,这说法就渐渐没了。   在骆秋娘的眼里,木九薰是个品行贵重的绝好之人。   夜深人静,她几度泪沾床榻,第二天还要打叠精神,统管着没有宋丸子管理的食修们。   第四天,灰头土脸、满脸憔悴的宋丸子终于停了下来,刘迷什么也顾不上了,风风火火喂她喝了一碗米粒儿滚到开花的稀粥,给她擦了擦手和脸,又送她去休息。   却不曾想,等她再打开房门,问宋丸子想吃点什么的时候,房间里却空空如也。   宋丸子只是想去看看木九薰,离开苍梧之后,她变幻了一副俊美的男子容貌,用体修之术走到疲累,就再踩着大黑锅飞一段儿……如此两天之后,她已经赶到了东陆。   自从云渊陷落以来,东陆的凡人便开始内迁,他们是陆陆续续走的,有些是因为舍不得家业总想拖一拖,有的则是主动留下来要帮修士们多做点活儿,可如今他们都不得不走了,海边的煞气太重,凡人容易迷了心神,要是体弱些,说不定邪气侵体,几个时辰就没了。   宋丸子逆着人潮往前走,却见其中有些人在手臂上系着白色的布条。   “这位仙君是要往海上战场去么?”   一位老妪被人用木板车推着,颤巍巍地用手拦住了宋丸子。   “我要去往临照。”   听到临照二字,那老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刚好,我们都是从临照出来的,这位仙君,您若要去临照,能不能帮老妇人一个忙?”   待老妇人走后,宋丸子看着手里的一捧白色纸灯,嘴里一片苦涩。   再过十日,就是木九薰离世的三七之日,按照临照凡人的习俗,死在海上的人会在那一天回来,要用白色的纸灯放在海上,引着他们回家。   修真者身死道消,没有回魂之说。   凡人却并不知道。   坐在木板车上,老妇人心满意足地对推着她的儿子说:“我就说,我扎的灯一定有人替我给木城主放了去。”   她收好车上白色的纸片,露出了那下面一张小孩子的脸。   老人眉目柔和地说:“也不知道谁这么作孽,这么好的娃儿都丢了,等咱们找地方安置了,就把这娃儿养大……就叫他念木。”   那个小孩子眉目精致,只是脸上有一片烧伤的地方,双眼紧闭着,仿佛在忍着痛的样子,脖子上挂了个小小的桃儿,细伶仃的两只小胳膊紧紧地抱着一块赤红色的木头。   木九薰杀了三个魔物的首领,使得那些魔物的进攻慢了下来,可那煞气弥漫于海上,越来越多的修士们难以从天地中补充灵气,对丹药和灵食的需求越发大了起来,长生久众人腰间挂着的铃铛在浓郁煞气中响个不停,可如今举世皆如此,那除魔度恶的激昂前奏竟成了常伴耳畔的声响。   为度此危局,长生久的几位长老决定联手行禁煞之术,消解掉一些煞气。   戴着阴阳面具的明于期看着自己的弟子,说:“此界煞气大于灵气,界门已经是越来越难打开了,你的那些师弟们想好了么?真的不走?”   樊归一低头轻声说:“师父,空净师弟等人都已经决意留下。”   长生久首座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既然如此,你下次去往苍梧的时候,就把宋道友也带去界门吧。”   “师父,可九薰师姐说过宋道友她……”   “她的祛煞之法固然玄妙,但你莫忘了,人力有尽。我等立道之时就有与无争界同死的觉悟,可那是我长生久……此无争界,不值得所有人为之身死,尤其是宋道友这个异界之人。九薰所说之法,太强求了,她一生强求自己,也将别人与自己等同视之,以穷尽人力为理所当然。”   明于期摇了摇头。   樊归一低头不语。   “之前我度凡人魂魄重入轮回,心中有所明悟。归一,来日你当了长生久首座……”   沉稳持重的樊道者跪在了地上。   “师父,您也要学江师祖舍身引煞么?”   “不。”明于期顿了一下道,“堕魔,我不会的。”   他的眼睛看向远处,那里有个纤瘦的女子站在礁石上,看着天空中翻滚的煞气。   “明日你风师伯他们要以驱魔之法暂时驱散海上的煞气,你跟我在一旁护法。”   走进临照城,宋丸子看着空空的城中却到处挂着缟素,撤去身上的虚幻阵法,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条白色的裙子穿在了身上。   那裙子极美,无数层轻纱在风中招摇,又有蓝色的暗纹闪烁其中,却被宋丸子当成了孝衣来穿。   在城门处,她用玉谷粉调和了清水揉成雪白的面团,再擀成极薄的片儿,叠层,切刀,就成了一张张馄饨皮。   上好的猪腿肉切成肉粒儿,拌上葱、姜、香油、酱油,再把瓜菜切成小丁儿堆在肉馅儿上。   赤磷虾去壳、去虾线,切成粒,也放在馅料盆子里,跟着那些红红绿绿搅匀在一起。   想要开始包馄饨的时候,宋丸子突然觉得少了什么。   掏出一个红色的菜球,她手指上灵力运转,那菜球碎去之后只剩了红色的一团浆汁,红得像火似的。   包完一个馄饨,就用手指沾着那浆汁在馄饨上摁一下,等下锅煮出来,每个馄饨上都像是带了一层胭脂,又像是有火在烧。   煮好的两碗馄饨放在那儿,宋丸子呆呆地看着,看着那上面热气儿都要散了,她终于拿起来一碗,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好像盐放多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   咸到有些发苦。   终究再不会从城墙上飞身而下,以流火为座,来等着吃饭了。   这时,一团红影从天而降,纤白的手拿起另一碗馄饨。   宿千行笑得极美,说:“你这是给木九薰煮的馄饨吧?可惜呀,她吃不到了。”   见宋丸子低着头不理他,他又笑着说:“你这食修真是有意思,万里迢迢地赶过来祭一个死人,祭天的时候却怎么俭省怎么来。”   用手指拎起一个馄饨放在嘴里,一入嘴就是鲜香兼备的汤汁滑进了喉咙眼儿里,宿千行迫不及待地又吃了一个,连说话也顾不上了。   到最后,竟然是两个人比着似的飞快地吃完了馄饨。   放下木碗,宿千行拿出一面小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上并无什么不妥,收起镜子,他又说:   “木九薰关了我那么多天,她死了我才脱困而出,本想去找出她的尸身,用那传说中的八品火灵根补一补,不成想却一直没找到,如今这无争界让我感兴趣的灵根是越来越少了。”   宋丸子默默刷碗,并不理会。   “我说,我今天不取你灵根,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姐姐之事的,如何?”   独眼女人手上一顿,冷笑了一声说:“宿千行,此地乃临照,不是你血煞魔君能逞威风的地方。你想取我灵根就尽管试试,看是我先身死,还是你先道消。”   闻言,宿千行竟然笑了:“油嘴滑舌,心计百出,我还以为你会跟之前一样先跟我虚与委蛇,用了损招之后再原形毕露,没想到在这里你竟然硬气起来了。”   左右看看,这临照也不过是座有些荒凉的石头城而已,无争界六十六城,宿千行都去过,就连北荒之中的凉城都没有临照如此硬朗疏阔。   看着,就让人想起了木九薰。   真是一座有些奇异的城啊。   “宋丸子,不如我用另一件东西与你交换。”   宿千行拿出了一个蓝色的储物袋。   “这是我之前从一个快死的落月宗修士手里拿到的,里面除了几百颗上品灵气丹之外两颗丹药,一颗能让筑基修士瞬间成就金丹,另一颗,能把人的记忆一概抹去,从此再不想起。我是为了这后一颗药才答应将那人的尸身碎成飞灰扔进海里的,前面那个不过是个添头。怎么样,这笔生意你不亏吧?”   宋丸子转头看着一身红裙脸上带笑的宿千行,扶着手里的大黑锅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进了逆时境,还有什么好问的?”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一个叫……我不记得她名字的女子把我送出来的。”   “哦,原来是微予梦那个爱管闲事的。”   恍然大悟之后,把储物袋扔到宋丸子手里,宿千行转身就要离开。   “宿千行,你如果把宿千芍的牺牲看成是为了报复你,岂不是太看低你姐姐了么?”   在他身后,宋丸子抬高了嗓门如此说道。   红影如雾,转眼就到了宋丸子的跟前,宿千行拎着宋丸子的衣领看着她,恨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用自己的命去报复自己恨的人,让他活下去,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情。宿千芍在我所见的女子之中,论心性坚韧、聪慧果决,当排前五,呃……”   宋丸子掰了一下手指头,然后正经更正道:“前八。”   宿千行气笑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姐姐还用的着你妄言评判?”   “我不用是谁,脑子比你好用就够了。”   “你说我脑子不好用?”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这个用我说么?从当年被人利用,到现在自以为是地活着,你脑袋里面就是炖了一锅脑花。”   宿脑花,啊不,宿千行要不是想到长生久的一干长老都在这附近,若是他对宋丸子动手绝对逃不掉,现在真的要取了宋丸子的灵根了。   宋丸子又说道:“宿千芍以拳拳真情用命换你命,你猜她要是知道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会喜,还是悲?”   远处有人喊着“宋师”手持武器往这里跑来,宿千行放开了宋丸子,一整自己的衣襟长袖,飘摇而去。   “宋丸子,你可得活到这大劫之后,好让我亲手杀了你。”   打开宿千行给她的储物袋,拿出那两颗特殊的丹药,宋丸子迎着那些冲过来的人,露出了一个虽然有些疲惫,但是足够真诚的笑容。   ……   宋丸子留在了临照,每日用大锅烹煮灵食,还用沙土为锅炒些云香豆之类能消解人体内煞气的灵材。   木九薰身死之后,有她在,临照修士们仿佛又有了一个主心骨,做事又利落了起来。   长生久的正罡境长老们联手使得海上的煞气淡去了不少,却有两位长老元气大伤,不得不退下修整。   那天偏巧又有神出鬼没的江万楼出来捣乱,要不是有明于期在旁护法,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听着远处的杀声震天,宋丸子抬手消去沙坑里的煞气,让人将里面的鸟蛋拣出来,拿去给那些受伤的修士们趁热吃掉。   三七那天,她把老人给她的纸灯放到了木九薰死去的那片海上,火焰还未熄灭,转眼将这些灯都烧成了灰,沉入了海水里。   烧了才好,她一生爱玩儿火,说不定烧了,她才能看见。   海渊阁又造了一批破魔箭,送到了海上。   大战之时,那些奇形怪状的魔物遮天蔽日地袭来,修士这边,起先是机关在前,先射掉一批,然后锻骨境体修冲到前面站成人墙,在呼喝声中抵挡魔物的进攻,在他们身后,是用法器招招夺命的法修,再往后,才又是那些机关。。   待到魔物后退的时候,就又轮到这些机关上阵了,破魔箭连发而出,取了不知多少魔物的性命。   破魔箭功效卓绝,海渊阁的掌门衣红眉却仍眉头紧锁。   当天轮殿掌门找上她,让她多做些破魔箭的时候,她说:   “不是我们不想多做,冶炼冥铁要用到灵火,之前,我们用的是云渊冥火,眼下我们的炼器师都撤到了栖凤山周围,引栖凤灵火冶铁,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栖凤山万年不熄的火焰竟然一日小过一日,如此下去,怕是……”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又一日,北线破魔箭最先耗尽,驻守北线的啸月峰修士和灵兽们死伤惨重,就连啸月峰的掌门都不禁哀叹道:   “莫不是这就是天要亡我等?”   天下风云动荡之时,一个老妇人捡来的孩子又不见了,只木车上多了一块亮晶晶的灵石,实在是再微小不过的琐碎。   栖凤山上,只有两岁大小的孩子身后背着一个包袱,身前抱着一块儿山岩,足足一炷香时间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脚下腾空而起,又往上冲了三十丈,接着,他气力不济,没踩好位置,扑落落地又滚下来好远。   “活了千多年,还真是第一次知道,栖凤山这么难爬。”   “小孩子”自嘲了一句,从地上爬起来,转头看看自己身后火红色的灵木,喘息着说:“小薰,你等着,师父送你回家。”   几大宗门的掌门凑在一起,谋求栖凤火山将要熄灭的解决之法。   明于期一言不发。   会上众人也实在拿不出好的办法,万一有了差池,让那火山从燃烧变喷发,不就是让这无争界成了东有魔物西有岩浆的修罗之地了么?   樊归一这段日子多被他带在身边,等到只剩他们师徒二人的时候,他忍不住问自己的师父:   “师父,让明火道长老去栖凤山看看不好么?”   明于期默默摇摇头。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他停下了脚步。   “九薰身殒那日,栖凤山就注定有此一劫。”   同日,江万楼在栖凤山上捡了个不及他小腿高的孩子。   “你这小孩儿,上山烧火啊?”   明宵看着江万楼,心中一片绝望的冰冷。   “不如这样,你跟我玩个游戏,你赢了,我帮你烧火,怎么样?”江万楼嘿嘿一笑,一抬腿,就带着明宵到了栖凤山的火山口处。   “小孩儿,你叫什么?”   “念、念木。”   “小木头抱着小木头,嘿嘿,咱们就来玩儿木头人吧。谁先动,谁就输了。”   明宵是何等狡猾人物,一想就知道自己赢不了江万楼,他也没时间与江万楼玩这个游戏了,于是摇摇小手说:“你这样不对,你这是大人欺负小孩儿。”   江万楼拎着他,戳了戳他的鼻子说:“那你说,咱们怎么玩儿?”   “要不,我们打赌谁活得时间短吧。谁活得短,谁就赢了,我赢了,你把这块木头替我扔进火山口里。”   活得短?这个没玩过。   江万楼点点头,还等他说开始,他手中拎着的小孩子头一歪,彻底再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有人把我的锅偷走了。 第124章 火灵   “九薰师姐是栖凤山的火灵?这怎么可能?!”   听了自己师父的话,樊归一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师父可能是修炼出了岔子,脑子不清楚了。   明于期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道:“我刚知道之时也惊诧万分,不过又一想,这世间如九薰这般能睡的人实在前所未闻,越是睡,还越能增长修为,无争界万年来天才不知凡几,何曾听说过这样的?可如果她是一座火山之灵,那如此好睡就再正常不过了。当日我在云渊见到木九薰,就觉她与我长生久有缘。”   木九薰入孤山的时候,樊归一还没出生呢,等他被明于期收为徒弟的时候,木九薰已经是临照城主了。在他的记忆里,九薰师姐一直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动辄惊天动地却酷爱长眠,在长生久几百通脉境师兄师姐中,她也许不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却也是决不能惹的那个。   现在知道她是栖凤山中的火灵,樊归一忍不住转头往西看去。   “我带她回孤山不久,明宵道君就找上门来,坦言相告说九薰的本体是栖凤山中的火灵,他当年用火朹木为引,从栖凤山中将火灵引出,用秘术将之困在其中,以自身精血浇灌百年培育灵胎而成,为的就是造出一个极品火灵根的弟子,能够传承落月宗丹道衣钵。”   “可九薰师姐只想睡觉……”   “是的,九薰,与落月宗无缘,与明宵的缘分也实在说不清楚,到底是师徒,还是血脉。”   旧人已逝,旧事已了。   “明宵机关算尽,连天道都算计了,可世事哪里是算的清楚的。”   以天下为棋,到最后也是满盘皆输。   明于期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西方的天空陡然大亮,赤云翻涌,火焰冲天。   他一抬腿,身影已到了百丈之外。   栖凤山上,江万楼拎着那小孩儿的尸体,看着喷薄的火焰,气哼哼地说:“你这小鬼,烟火玩儿得这么大,真该叫你爹来打你屁股。”   海渊阁的炼器师们如今就在栖凤山周围引灵火炼器,阁主衣红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袍子凌空而来,看见江万楼,她的脸怫然变色:   “江万楼,你是要将此界尽数毁去么?”   手掌一翻,她的手上瞬间出现了一支长弓,不需要用箭矢,只要她的手指一崩弓弦,就有白色的流光直射向江万楼。   “哎呀,这不我在玩火!”   江万楼一抬手,衣红眉就看见了他手中的小孩儿尸体,更是急火攻心,恨不能用自己的秘技九九连珠将他钉死在此处。   衣红眉身后,海渊阁驻守此处的长老纷纷到来,连着受伤的陆副掌门都扶着伤口持法剑出现,所有修士都拿出了法器。   江万楼见此情景,化作一团黑雾就往东而去。   “蓝衣服的人不好玩儿,我去找好玩儿的人去了!”   在他身后,栖凤山的山口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金红色的火光映红了天宇,那云朵被映得如同归巢的凤凰。   明于期行了一日夜还未到地谷,就见一团熟悉的黑雾冲了过来,他手中结金印,直直往那黑雾上打去,江万楼显出身形,瞪大了眼睛说:   “你总跟我玩儿一会儿就跑了!”   明于期看见他手中拎着的那已经断气的小孩儿,问道:“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我在山上捡的,他跟我玩‘谁先死’,说完就死了,不好玩,还是你跟我玩儿吧!”话音未落,江万楼便将那幼童的尸体往明于期的怀里一扔,手中一团黑气攻向了明于期。   ……   夜半的临照城外,宋丸子直起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推算了几日,又绘制了两日,这能包围整座临照的聚灵祛煞阵法终于是做完了。   至于成不成,还要催动阵法试试。   “借娄宿承天意,以壁宿撑帷帐,室宿求全,斗宿求生……”   走到城门口那处血红色石碑的下面,她弯下腰去,将自己这些天用换来的灵石放在阵眼中,接着,左手撑地,身上灵气急转,从手臂到后背到额头,她周身奇穴拟作的星宿依次亮起。   无数道细碎的蓝光在临照城黢黑的城墙上闪过,整座城中的煞气往外四散开去,灵气渐渐聚集了起来。   有些东西,它一直存在,人们便习以为常,一朝不见了,人们方知其多么可贵。   比如这可供人自由吐纳的灵气。   自从宋丸子回来之后,临照城中的修士们渐渐多了起来,此时正是深夜,那些修士们有不少刚从战场上下来,往嘴里塞了些灵食或者丹药之后都在歇息,突感灵气汇聚而煞气渐消,不少人都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这是……这是……”   原城看着还未散尽的蓝色光辉若有所悟,看向站在城门处的宋丸子。   宋丸子却也跟别人一样仰着头四处看去,见原城看她,还一脸茫然地说:“老原,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城等人就算心里有了猜测,看她这比谁都还无知的样子,那猜测也说不出口了。   没过两天,就有传说,木九薰身死之后魂散灵不散,仍庇护着临照,竟让临照的煞气退了大半。   一时间,临照成了无数修士的托庇之所,有金丹修士夜行几千里来此,只为了能安稳调息上一日。   自然,他们从宋丸子手里买的灵食也就更多了。   多赚的这些灵石,宋丸子就把它们攒起来,再埋在阵眼中。   “用点儿灵石换来更多人都记着你,也算值得。”   拍拍土,再一屁股坐上去,忙了一天的宋丸子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啃着肉包子。   有修士来来往往,都与她打招呼,叫她一声“宋师”。   她眯着眼笑一下,就算是应了。   樊归一一入临照城就看见了宋丸子,宋丸子也看见了他。   “樊道友,吃了么?”   樊归一走过去,照旧是耷拉着眉目,慢声道:“宋道友……还没吃。”   一个人对着一个厨子说自己还没吃饭,那其实就是喊着要上菜了。   宋丸子笑嘻嘻地说:“给你吃个好东西。”   然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热烫烫的带着点儿焦色的大土蛋蛋。   “趁热吃啊,别客气。”   宋丸子是想捉弄樊归一,不成想却没捉弄成,只见樊归一徒手一劈,那陶似的土蛋蛋应声裂开,露出了里面已经干黄的大叶片,把那叶子拿开,就看见其中包裹的是一只热腾腾的整鸡。   樊归一微笑着卸掉了一个鸡翅膀,说:“宋道友以掘土为锅之法清净土壤之事早就传遍各地,之前荆哥师弟路过临照还在您这里拿了一堆吃食,早跟我们炫耀了千百遍。”   宋丸子用叫花鸡的做法还做了叫花鱼、叫花鸽、叫花蹄髈,上次荆哥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叫花蹄髈出锅,他喜滋滋地拿了两个,自然恨不能所有的师兄弟都知道。   荷叶包着的叫花鸡鲜嫩至极,骨肉脱离,鸡身上抹了调料腌渍过,如今味道都进到了骨头里,每一口都鲜香诱人。   “宋道友,我此来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两件?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吃完了鸡翅膀的樊归一开始啃鸡腿,宋丸子吃完了自己手里的包子擦了擦嘴。   “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我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   说话的功夫,樊归一已经开始啃鸡架子了,鸡胸肉已经被他撕下来放在了嘴里。   宋丸子想了想说:“你先跟我说好消息吧。”   “好消息就是——”樊归一身为行道者,一向沉眉敛目,比他师父还端肃几分,说起这消息时,眉眼竟然难得挂了明晰的喜色,“九薰师姐可能没死。”   宋丸子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说木九薰可能没死,也只是猜测而已。   栖凤山中的火灵若是死了,那山中亘古不灭的火应该就像前几日那样渐渐熄灭才是,可自从那天突然火光大盛之后,栖凤山中的灵火竟然恢复如常,也许是木九薰的火灵之体另有了转机。   “要不是知道你们长生久的人都不说瞎话,我还真以为你们是跟我说故事呢。”   站在临照的城墙顶上眺望着西方,宋丸子嘴里叨叨了好几句,然后又安静了,最后,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没死就好!我就说么,这么一个炸天炸地炸自己的小姐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火灵有损,想要恢复,必要年月累积,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也许她再次出现在人间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化作白骨。   没关系,还在就好。   宋丸子笑意盈腮,拿出了十几个叫花鸡就往樊归一的怀里塞。   “樊道友,多谢你告诉我一个如此好的消息,来来来,多吃点儿鸡补补身体。”   樊归一捧着那一堆土蛋蛋木着脸说听宋丸子说:“樊道友,你那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宋道友,我奉师命,送你过界门,有长生久两位正罡长老的功力护持,必会让你安然走过界门。”   二十多年体修不是白练的,宋丸子飞速把自己刚刚送出去的叫花鸡都收了回来。   “我不走。”   “宋道友,你为此界做的够多了。”   “我做多做少,何须你长生久之人评价?”   “宋道友,此次魔潮非比寻常,乃无争界从未记载过的大劫……”   “啰嗦。”   “宋道友……”   宋丸子一翻身,已经从城墙上下去了。   “要走之人,千方百计总要走,不想走的人,你们可没资格强送了人走。”   一金一黑两道金光先后划过,江万楼对他前面的明于期说:“你听听,要走之人,千方百计总要走,你怎么就非要走呢?”   明于期压下体内被江万楼打到翻腾的血气,停下来对江万楼说:   “江师伯,云渊陷落,魔潮汹涌,我纵然身死,也想死在长生久弟子该死的地方,还望师伯成全。”   江万楼歪了歪头说:“你刚刚那话再说一遍。”   明于期:“还望师伯成全。”   江万楼:“嘿嘿,就不。”   明于期转身又要走,江万楼却跳下去,进到了临照城中。   怕他对城中修士不利,明于期连忙跟了过去。   却见江万楼蹲在宋丸子的身边说:“那天我吃的好东西,我还要!”   造化椒榨取出的油当然是好东西,宋丸子觉得江万楼这人虽然疯疯癫癫,但也还算识货,不过她还是摇摇头说:   “不给。”   江万楼作势要打人,宋丸子拿出了一串烤肉给他。   他摇摇头说:“要两串。”   看着他伸出来的三根手指头,宋丸子干脆抓了一把肉串给他。   “嗯,你这人好玩儿。”   在他身后,樊归一手中起了封魔术的手印,被明于期拦了下来。   江万楼啃肉串啃的满手满脸都是油,突然转过身看着明于期道:“你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   明于期:“还望师伯成全。”   江万楼摇摇手里的肉串儿说:“不对,不是这句,再往前一句。”   明于期愣了一下,隔着阴阳面具深深看着面前这位长生久史上最惊才绝艳的首座。   “我纵然身死,也想死在长生久弟子该死的地方。”   江万楼又吃了一根肉串儿才说:“嗯,这句就对了。”   说完,他口中呼号着直奔东海而去。   明于期将手中那小孩儿的尸体给了宋丸子,留了一句:“请宋道友替我将他葬了。”   便也跟了过去。   海面上,目睹江万楼用串肉的签子串死了一堆魔物,明于期颇有些回不过神来。   临照城里,看着明宵的尸体,半晌,宋丸子也只有一声叹息。   “临照风好水好,人也好,你便在此地安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小姐姐没死!yeah!(殴打作者) 第125章 能吃   海上来了一个杀神,还是一个魔修。   这魔修杀魔物如食修快刀剁肉馅儿,让人眼花缭乱。   参战的修士们一面叹服不已,一面又对这魔修心生警惕,无争界的四大魔尊有两个来了海上抗击魔物,几大宗门暂时与他们摒弃前嫌,偶尔还在消息上互通有无,可从未听说过无争界里竟然有这样修为高深到可怖的魔君。   宿千行本是在南边儿以秘术扛着几个魔物头子在打,听说了有这么一个人物之后不远万里跑了过来想认个脸儿,没成想正好看见江万楼哈哈笑着把一个堪比元婴中期的魔物扔出去百丈远。   那一团踏云而来的红影抖了一下,转过脸就往回逃。   江万楼大手虚抬,把宿千行抓了回来。   “来来来,一起打丫的。”   “谁要跟你个大黑傻一起。”   宿千行跑,江万楼也跑,一道黑光跟那血红影子偕行于无边修罗场上,所到之处,魔物统统被碎尸万段。   见他们如此,长生久的诸位长老哈哈一笑,手中结印,脚下蹈海,一时间海浪翻腾,魔物在浪中挣扎了一会儿,就成了水中漂浮的尸体。   有了江万楼这千年前就堪称无争界第一战力的大能加入,海上局势比之前好了很多,尽管魔物还无穷无尽地出来,三条战线再未退过,短时间内,岸上无忧。   明于期却没有觉得轻松。   与魔物相比,煞气才是最可怕的。   魔物杀身,而煞气,却能将无争界变成魔界,那时修士无灵气可修,要么自毁道心冒着生命危险去转修煞气堕魔,要么,就只有油尽灯枯而死了。   “首座,江师伯这是好了么?”金不悦啃着从樊归一手里抢来的鸡腿站在他身后问道。   明于期摇了摇头,手中一震,面前那几十个魔物便成了飞灰。   余下的魔物不敢力敌,往四下散去,明于期追过去,金不悦在他身后啃着鸡腿,对那些被遗落的魔物一脚踩死一个。   “当年林师弟、钱师弟、文师弟都殒身于他手下……还有你的伤,风师姐的丹田,郁师兄的手臂,江师伯若真是清醒了,怕是会……”   金不悦想起自己被江万楼一掌打成重伤,笑着说:“江师伯那是邪煞入脑,非他本愿。”   却也说不出原谅的话来。   “这样也好。”过了一会儿,金不悦如此说道。   是,这样也好。   灰暗天空下,明于期脸上的阴阳面具晦暗不明。   “首座,你也别太担心,再过几日我休息过来,还能再祛一次煞气。”   长生久的祛煞秘术是一众长老将灵力输到身为渡厄的金不悦身上,让他施展秘法而成,可这做法对金不悦的伤害极大,一次之后要很久才能恢复。   上次施展,是在一个月之前。   明于期回身,身后巨浪滔天,他的心就像这浪一样,这不是担心,这是在预见了结局之后义无反顾地挣扎和愤怒。   “金师兄,我这有昨日捡到的灵材,晚上咱们去叨扰下宋道友,换点吃的。”   一听吃的,金不悦乐了。   “首座,你的灵材能换多少吃的?能让我吃个够么?”   ……   临照城边,宋丸子往嘴里倒了几颗肉丸子,认真调息一番,空荡荡的经脉与血肉间灵力缓缓流转。   今天她试着用三十丈的土坑为锅,虽然体内的灵力耗尽了,可这好歹是成了。   “就是我修为太低,要是有金丹修为,三百丈我也敢试试。”   调息完后,她拍掉了身上的灰土,用大黑锅装着那些用土蛋蛋包着的吃食,慢慢走回了临照。   有阵法和她一直在祛除煞气,这临照城已然成了一处乱世福地,在她身后,一群修士围了上来,想买点疗伤的、补灵气的……   李歇站在土坑前,施展灵雨术,将还热烫的土坑变成了热乎乎的泥地,再过几日,这泥地就会别处并无不同,唯独少了些煞气。   他赞叹道:“宋师此法,功在千秋。”   “却不知道这无争界还有没千秋了。”有人从他身后路过,这样说道。   文质彬彬的修士不由得一默。   魔物杀之不绝,死伤的修士们却日日都有,不知道到了尽头那一日,这无争界到底灵煞何为主。   夜色降临的时候,宋丸子想要收摊儿,抬头看见了明于期和金不悦从城门处走进来。   “明首座,金长老。”   “宋道友,我要吃甜的肉啊!”金不悦点菜的时候从来不客气。   甜的肉?   金不悦说的甜的肉那就得是甜的,不能是糖醋的,要甜得真、甜得纯、甜得透。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大块猪肉,放在大案板上左右端详了一下,取了贴肋条的一大块。   “明首座,你想吃点什么?”   明首座拿来付灵材的东西是一颗金珠,足有男人手掌那么大,这金珠有避水之效,倒也不怎么珍贵,可换宋丸子做顿好饭那是够了。   明于期二十年来也吃过宋丸子的不少东西了,却从没点过菜,坐在那儿,有点乖,也有点呆。   “宋道友不用这么麻烦,随便吃点就好。”   “啧,当厨子的最讨厌就是随便,知道么?”   整块肉放在锅里煮热,拿出来擦掉上面的油水,抹上一层粗糖。   倒了锅里的水,烧热,下猪油,把落花谷蒸的饭倒进去,也加了粗糖炒到香甜气四起。   一碗煮熟的红豆在宋丸子的手中转瞬成了豆沙,她在里面撒了点白糖,然后对金不悦说:“今天让金长老吃个过瘾的。”   过瘾的?   金不悦现在看着那么多糖那么多肉已经觉得很过瘾了。   “到晓”刀来回辗转在这块肉上,无色的刀锋划出了虹彩。   金不悦和明于期是何等的眼力,宋丸子这一手刀工虽然没用上什么体修的技巧,却也是日积月累下才有的技艺,看她用手一压,整块肉瞬间变成无数薄片,码放在了案板上。   在肉片之间填上甜豆沙,下面铺着糯米,放在大铁锅里蒸制,宋丸子执着刀刃在案板上一划,又在她拿出来的羊腿上划出了深可见骨的口子。   “一道夹沙肉是金长老点的,我再给明首座做个蔺姐姐爱吃的鱼羊一锅鲜?”   金不悦捶桌大笑:“宋道友,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在这事儿上往我们首座心口捅刀子了,妙极妙极。”   隔着面具,宋丸子看不见明于期的表情,却知道眼前这人的心又不静了。   这世间何其美好,不在于人们能多活几日,而是有爱恨嗔痴,有割不断、舍不掉、忘不了。   夹沙肉刚上桌,宋丸子这小小屋子里又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也许,应该说是一个半。   把手里只剩了半条命的宿千行放在地上,江万楼想说什么,头先探到了那香甜甜的肉跟前:   “这个闻起来就好玩。”   宿千行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前的红衣比之前颜色深了许多,是血染的。   锅里的鱼羊一锅鲜还热烫着,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了几颗疗伤的丹药想要给宿千行喂下,他摆了下手,用气音说:“我的药可比你多,早就吃了。”   吃了,却未见什么成效。   宋丸子一默,她能看见宿千行身上翻滚的浓黑煞气,带着深深的不祥。   那边金不悦已经擦着嘴去找蔺伶了。   金不悦找人的法子可不是两条腿跑过去,嗓门一扯,声传千里。   蔺伶刚好也在来临照的路上,没一会儿就到了近前。   “魔物骚动,怕是今夜不太平。”   “我们……两个去了云渊。”宿千行叹了口气,吐出了一口黑色的血沫。   云渊周围早在沉陷之初就被煞气彻底占领,修士根本没法靠近,宿千行和江万楼两人本就是修煞气的魔修,倒没这个顾及。一路杀的兴起,就往云渊去了。   “我看见,云渊底下,有大东西要出来。”   蔺伶在宿千行的身上插满了灵枢之水凝成的针,那些针转眼就变成了黑色,失去了效用。   这些煞气可不是来自于宿千行,而是来自于那云渊之下的“大东西”。   “这么下去,他怕是会爆体而亡。要么将他体内的煞气引出,要么……”   蔺伶看了宋丸子一眼。   宋丸子的血肉能自行吞吐灵气,就是因为她曾经被灵气一次次爆体,又一次次地修复。可那时的宋丸子说是凡人也不为过,现在的宿千行是个元婴前期的魔修,竟然也能被这煞气爆体,可见那煞气有多么霸道和庞大。   那边,江万楼还在说他们在云渊的见闻。   “都是黑的,很多大个子,我一拳能打两个。”   明于期心口一紧。   江万楼说过,自己这样的,他一拳打两个。   如果云渊深处有那么多与他战力相当的……   蔺伶还在想宿千行的救治之法,宿千行拽了拽宋丸子的衣角,对她说:   “你们,可别以为我就是个好人了,我就是去看看,结果……咳,倒霉。”   “我知道,你就是个坏人,从不敢把你当好人,放心吧。”   宿千行面色苍白,嘴唇是污糟的黑色,宋丸子在心里想,要是给他一面镜子照照,他说不定先被自己丑死了。   宋丸子取了一碗温热的羊汤,用芦管儿插着,让他自己啜饮,自己则拽着蔺伶离了屋子,又走出去很远。   “不行。”月光下,蔺伶白玉色的脸庞上多了一分薄怒,“要是取出化生丹之后还能保你性命,我早就做了,那还是二十年前,如今你修炼灭元功已久,化生丹更是早与你的几大血脉相同,如何拿得出来。”   宋丸子拍了拍蔺伶的手臂,小声说:“别气别气,我就随便说说。”   “那个魔修觊觎我灵根已经不是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了,我来救他也不过是看在……看在他眼下在海上诛魔的份上,你身为天下食修道祖,以一人之力撑起临照这休养生息之地,又有退煞之法,孰重孰轻,你自己不清楚么?”   “我真的就随便问问。”黑衣独眼的女修士陪着笑说。   蔺伶余怒未消,转身往回走去。   “既然化生丹与我血肉相通,那我将化生丹中的木灵引入血肉,我的血里是不是也就有了化生丹药性?”宋丸子跟在蔺伶身后,不经意地说道。   “你……”   蔺伶停下了脚步。   “你是为了这个才说什么要把化生丹给他?”   宋丸子笑嘻嘻地说:“嘿嘿,我不做亏本买卖。”   “哼,你当心自己被人拿去当了天材地宝。”   “我这灵根在他眼里一直是天材地宝,他又能奈我何?”   蔺伶看着宋丸子,过了一会儿才说:   “以你的修为,几年才能成功渡引药性一次,你行功,我为你看着。”   ……   最先察觉宋丸子不对的,居然是跟金不悦抢肉吃的江万楼。   “血味。”绕着宋丸子身边闻了一圈儿,他准确抓到了宋丸子刚刚割开的手腕儿。   那里早就恢复如初,江万楼还是笃定那里是有血的。   “你的血?”   精神好转的宿千行看着自己喝了一半的“十全大补羊血汤”,做了个想吐的动作。   “你、你为何要把你的血给我喝?”   “不是给你,是给宿千芍那个大好人的弟弟。”   宿千行猛地抬头看向宋丸子。   在他体内,那些被煞气撑爆的细碎伤口在渐渐平复,即使有新的伤口产生,也多了一股生机与那煞气相抗衡。   立刻好转是绝无可能的,拖着一条命已经足够。   一口一口将那些血都吃掉,宿千行低着头,半晌,轻声说:“我给你的那颗进境金丹的药,你别吃了,吃了那药,进境金丹不假,一个月后就会死。”   装过自己血的木碗宋丸子不想再用,看着木碗上长出了一枝新芽,知道这碗也没法用了,她撇撇嘴说:   “我又不会傻到你那地步,怎么会吃你给我的东西。”   宿千行又想挖了她的灵根来进补了。   江万楼蹲在房间的一角,抱着头喃喃说着:“血可以吃,那肉也可以吃,人可以吃,那大家伙也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吃块阿胶。 第126章 无力   宿千行受伤颇重,眼下是勉强保了性命,还得细细调养着。   蔺伶想把他带去岛上,那里一众鲛人还有擅使毒的文黎都能看住了他。宿千行自然不干,就赖在了临照城里,每天找个地方舒服躺着,看着宋丸子像个蚂蚁似的忙来忙去,一小片一小片土地地去掉其中的煞气。   “你这样有用么?云渊不封死,魔物、煞气不断,你做几千几万个这样的土坑,也不过是白费力气。”   “有没有用,我得把自己能做的做了。”宋丸子的回答倒显得宿千行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搅事精。   土坑里热腾腾出炉的鸽子蛋,一个跟寻常鸡蛋那么大,宋丸子扔到宿千行的身上,他嫌弃地看着上面的土,还是抓了起来。   那蛋还滚烫,他如今煞力受限,白生生的一双手无遮拦地去剥着蛋壳,烫的他呲牙咧嘴。   刚吃了一个,眼前一只褐色的手上捏着一点蛋皮,上面托着已经剥好的鸡蛋。   宿千行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咬了一半放在嘴里,那蛋还没吃着味儿,就听那要命的声音说:   “我在上面抹了臭豆腐,吃出来了么?”   本就半死不活的元婴魔君差点被宋丸子给折腾吐了。   没了宿千行这个小伙伴之后独来独往的江万楼就更是神出鬼没了,好几次,长生久的长老们眼睁睁地看他孤身进到魔物堆里,他们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来,真是心都担掉了半颗。   如此过了没几天,宋丸子坐在床上正调息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腥臭气,接着,她的房门就被砸开了。   白色的眼睛比窗子还大直直地看着屋里,黑色的皮看着有些像鱼皮,却长满了瘤子,闻起来极臭,还四处流着黄色的黏液,黑红的煞气简直像是一层罩子笼在这怪物上。   她的第一反应是魔物来袭,手上一道光阵打出去,另一只手用大锅一捞宿千行,连人带锅已经破房而出,站在了房顶上。   临照的房子都高,站在上面能看见那巨大怪物的全貌,说是怪物也算不上了,更像是一只庞然大物的半个脑袋,被人扔在了这里。借着月色,她看见那黑色的巨物旁边有个黑影晃来晃去,说的还是人话:   “这个不好吃……”   听声音,是江万楼。   宿千行瘫在锅里脸色比那锅还黑,也不知道是被江万楼这一出给气着了,还是气宋丸子居然把他拿锅一装就带了出来。   “这个不好吃。”   下面,江万楼还在嚷嚷着,声音比之前还多了些委屈。   临照城的修士们早就冲了出来,宋丸子先让他们都回去,才跳下房顶,站在距离江万楼和这怪物脑袋足有十丈远的地方。   “江前辈,你是从哪里把它弄来的?”   江万楼的身上也都是那怪物身上的粘液,淋淋漓漓,看得人心里发麻。   “我想把它吃了,可是皮太滑了,不好咬,我又扒了它的皮,里面的肉粘在牙上不好吃,我换着吃它脑袋,结果脑袋里面是臭的。”   江万楼越说越气,还踹了那魔物一脚。   所以,你就是先直接上牙,发现咬不下去,就扒了人家的皮,还不能吃,又剁了人家的脑子?   宋丸子在脑海里想了一下,都觉得该找空净来给这个死状惨烈的魔物超度一下。   “江前辈,你怎么会想到吃它?”   “人血能吃,它也能吃。”   把自己的血做成血豆腐汤的宋丸子一愣,继而笑了:   “江前辈在吃上可真不糊涂。可惜这……”不能吃。   宋丸子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那魔物的头前,也不顾什么脏啊臭啊的,只先用看食材的眼光看着这那黑色的皮下一个一个的肉瘤。   她隐约觉得此物没有毒,真想要吃,说不定还是可以试试的。   “人是未必吃的,我要是做给天道呢?”   嫌下面肮脏,一直站在房顶没下来的宿千行听了这话差点从房顶滚下去。   你就这么祸祸天道,是真不怕有一天被一道雷劈死是么?   要是只说臭,这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臭豆腐、臭鳜鱼都是受人追捧的好菜,重点是这菜怎么做,能从臭转了香。   “如果是用热油烹……有些太耗材料了,要是煮的话,锅又不够大。”   想到锅,宋丸子就想到了自己挖的一个又一个土坑,要在这么大的东西上抹上泥巴,那也是个大活计。   可不用土坑的话……   临照因为宋丸子的阵法而比别处少了许多煞气,犹有月光如水似的倾泻而下。   宋丸子跳上房顶,又从房顶上了城墙顶上,遥遥地看向远处。   煞气遮挡了她的眼睛,她也依然知道那里是海。   用海当锅煮,也不知道行是不行。   行不行也先试试吧。   “江前辈,走,我给你看看这个难吃的东西,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不那么难吃了。”   接近战场的一块礁石上,宋丸子引动大锅里的白凤涅火,又把锅沉到了海中,托着那个魔物的半个脑袋。   “去腥,要用酒,葱姜蒜少不了……”   宋丸子在那儿折腾,江万楼在旁边看着,到现在他终于觉得自己身上脏了,直接跳进了海水里泡着,嘴里“噗噗噗”吐着泡泡玩儿。   “要是真能将这个也净了煞气,那么,那些魔物的尸体,岂不是都能如法炮制?”   心中抱着这样的念头,宋丸子手上运气,一坛酒被她抛到了空中,坛开酒洒,如一阵雨似的淋在了魔物的半个头上。   又有葱姜被她榨取精华,星星点点地也均匀落在了上面。   海风乍起,宋丸子的先在海中设下阵法,困住了海水,又弯下腰,一掌打入了水中。   水里,大黑锅托着上面的魔物脑袋,缓缓转了起来。   风不喜之前听说有人在海上看见一个形状怪异之物往岸上奔来直往临照的方向而去,等她追过来的时候,又看见那“怪物”去了海上。   她顾不得去管什么怪物,只怕宋丸子出事,又在临照城里听那些自发帮宋丸子修门的修士们讲了那“魔头扛着魔头半夜来砸门”的事儿,心里一噎,又往海上追去。   等她到了的时候,只见水汽缭绕,海水沸腾,不停旋转的海水中,半个堪比元婴的魔物头颅正在被小火儿慢炖,臭气熏天。   “宋、宋道友?”   “风长老。”   宋丸子回身见是她,满脸微笑地说:“我想试试能不能把这个做了。”   “可、可这……”   看着那脑袋,风不喜很想拍拍自己的胸口。   长生久的人常说食修们温厚可爱,她很想把自己那些瞎了眼的师弟、师侄都拽来,让他们看看食修就是这么“温厚可爱”的,煮着元婴魔物的脑袋!?温厚!?可爱!?   另一边,江万楼眼巴巴地看着旋转不休的海水,嘴里啃着宋丸子用来塞他嘴的包子,要不是有这包子,他每隔一会儿就会问一次:   “能吃了么?能吃了么?”   十分聒噪。   天快亮了,宋丸子感觉到自己的丹田处一阵抽痛,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施展一次调鼎手只要些微一点灵力就好,却没想过是她之前用的材料都太过简单。   五百年的天香豆也好,九凤砂也好,造化椒的藤也好,这些灵材效用卓绝,可本身所含的灵气不多、煞气也不多,自己这调鼎手使出去,以灵渡煞,靠的是食修的悟性。   可这魔物的脑袋,那是真真正正几千年煞气积存,每一次调鼎手都要抽走她体内的大量灵力。   风不喜在一旁看着,就知道情势不甚乐观。   宋丸子的左手手臂上隐隐有白光闪烁,周身窍穴中有水灵之气汇聚……这些都表明她的体内灵力正极速运转、消耗,为了能获取更多的灵气以供支撑,这年轻女子的单薄躯体已经在竭尽所能。   叹息一声,风不喜抬手,一团混厚的灵力凝聚在她的手心中,她将手掌拍在宋丸子的身上,将灵力通过窍穴缓缓注入。   经脉中的白凤涅火翻腾着,窍穴中的灵枢之水也在流转不止,借着那一股精纯至极的灵力,宋丸子双手抬起,全神贯注地使出调鼎手。   束缚海水的阵法轰然破碎,清晨的潮汐奔涌而来,大黑锅兜兜转转,蓝白色的火焰从锅壁冒出来直冲向水面。   “轰!”   宋丸子疾退几步,看着那魔物的脑袋裂开,无数黑色红色的戾瘴二气凝成一团,在她的灵力的旋转包裹之下猛然碎裂,消散于无形。   江万楼眼疾手快,接住了一块带肉的骨头,先舔了舔,然后笑着说:   “嘿嘿嘿,还是你这好玩儿的人弄出来的才好吃。”   跌坐在礁石上,宋丸子的身上早被带着葱姜味儿的海水打湿了,她现在全身经脉都隐隐作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辽远的天海之间那些又在蠢蠢欲动的魔物,看着弥漫的煞气,她又想起了苏老爷子。   当年他说,只要再给他五年的时间,他就能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可说完这话没多久,他就去了。   在这个瞬间,宋丸子只想自己的修为能高一点,再高一点,她真正明白了老相爷在说这话的时候有多么遗憾和绝望。   “宋道友,人力有尽。”   风不喜猜到了她的想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力有尽?   所以就要眼睁睁看着一界化为魔域么?   过了两天,江万楼又抱着一个巨大的魔物腿来找宋丸子。   宋丸子看着煞气比之前那魔物还浓重的大粗腿,搓了搓下巴。   “江前辈,你说的那个要爬上来的大家伙是什么样子的?”   ……   身上的白色长袍早就脏污不堪,男人一步步走在火朹林中,手中拿着一截赤红色的树枝,看着火山口,他轻声说:   “师姐,你别睡了,快出来吧。”   自那日江万楼走后,海渊阁就派了弟子看守火山口,看见那个白衣男子,一个筑基期的弟子对自己的师弟说:   “快看,那疯子又来了。”   卢华锦抬起头看着他们,手中一枚绿色的丹药无声坠地,那两个远在十丈外的海渊阁弟子缓缓倒在了地上。   “师姐,外面有很多怪物,我害怕,我来找你好不好?”   曾经,他就是个可怜兮兮爱哭鼻子的小可怜,连眼泪掉到木九薰的面前都害怕脏了她的眼睛。   可那时候的木九薰会看似很嫌弃地扔下一张帕子给他。   上面带着火朹木的香气。   他曾经可以随意出入火朹林,只是这里没有师姐。   后来,他也曾经可以随意出现在他师姐的面前。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是拥有、等待、和争取,而现在,是真正的失去。   爬上火山口,卢华锦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那两个海渊阁弟子悠悠转醒,却看见一团红光包裹着那个穿白衣的男子,从火山口中缓缓升起。   卢华锦被摔在地上,脸上全是黑灰,却笑得极灿烂。   “师姐,师姐你还在对不对?师姐!我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栖凤火山沉寂如昔。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来料加工了解一下? 第127章 走留   “三十六重铠甲,三百连发的惊天霹雳弹!师父, 寻常筑基期修士穿着这个, 连金丹都能一抗!”   栖凤山下, 唐越一抹脸上的黑灰, 一脸笑容地对衣红眉献宝。   看着层层铁甲从看似寻常的蓝色夹衣里延伸而出, 最后变成一个足有两丈高的巨铠, 衣红眉颇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甲不错。”   “师父,等我弄出一千套这个重铠, 咱们就算是多了一千个金丹修士,到时候就算生填也能把云渊填满了。”   被师父拘在西境这些日子, 唐越过得很是艰难,他心里有团火,想把那些魔物烧得灰飞烟灭, 可是师父不让, 他就只能去烧那些云钢冥铁玄金石,想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 才烧出了这么一件看似笨拙却攻防兼备的“法器”。   “师父我还打算……”   “把图纸给我看看。”   唐越交出图纸, 还想再说说自己这套铠甲有几十个地方还能再做些变动, 衣红眉手握那卷轴, 敲在了他脑袋上。   “你那点儿本事有多少都是从师父这学的, 还想在我面前给我讲你那些小把戏?去把脸洗了, 一刻之后跟我上飞舟。”   唐越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衣红眉:“师父,去哪儿?”   衣红眉的神色一缓,笑着说:“去东陆, 带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去吧。”   “去东陆?杀魔物?”   唐越喜不自禁,险些来了个原地蹦高儿。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蹦蹦跳跳走了,衣红眉的目光又沉了下来。   是时候了。   东陆的临照城,今日客似云来。   天轮殿的力士、啸月峰的巨狼、海渊阁的飞舟、剑峰的飞剑……一个不缺。   进了城之后,这各大宗门的修士有的感叹这临照真是个灵气十足的宝地,有的已经聚到了宋丸子那儿抢着买灵食。   煞气浓溢,正是多少灵食丹药都不够用的时候,偏偏异兽们承受不住这煞气,都已经是苟延残喘,想要取灵材炼丹、做灵食,比之前更艰难了很多,苍梧那片被称为“净地”的地方每天都有无数人排队想要买些灵食丹药,除了修士之外还有同样快活不下去的凡人,要不是骆秋娘手腕儿高超,为了抢那些东西,怕是都要出不知多少命案了。   能在临照从宋师的手里直接买到灵食,对很多人来说简直是走在路上捡到灵石的好事儿。   看着这些筑基期修士喜气洋洋算着自己兜儿里的灵石能买些什么,身穿黑衣的宋丸子身上扎着围裙,单手掐腰说:“排着队一个一个来,今天的灵食便宜甩了啊!”   还、还便宜?   两个啸月峰的小修士“嗷呜”叫了一声就扎进了队伍里。   从飞舟上下来,唐越看见宋丸子,眼睛都亮了,跟在他师父后面不敢擅离,还手舞足蹈比划着让宋丸子给他留口肉。   看见了唐越,还看见了沐孤鸿,宋丸子心中一叹。   今日一别,怕又是后会无期。   灵食还差一点儿卖完,风不喜走过来对宋丸子说:“宋道友,是时候了。”   宋丸子利落地收了摊儿,解了身上的围裙,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刻着星阵的木盘。   “宗门到底是宗门,还能把徒弟们骗来,我让人捎了封信回去,话还没说呢,我那大徒弟就说他们所有人都不肯离开无争界。可见当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师父也有好处,忽悠人的时候别人不会一眼看透。”   听着宋丸子拐弯抹角地夸她自己可爱,风不喜笑了笑。   临照城中两条大道交汇之地,几位宗门的掌门和长老都等在那里了。   看见宋丸子,他们对都对她点头示意。   “宋师,今天要劳烦你了。”   “客气客气,我平常麻烦你们的时候也多。”   嘴里磕着两颗牛肉丸子,宋丸子的手指依次划过星阵木盘上的几个点,又摆放上灵石,然后放在地上。   “这个阵法,能维持七日,这七日内,煞气不侵,灵气不散。”   她话音未落,手掌摁在阵盘中间,浓郁的灵气猛地从其中涌出,就在方圆两丈内徘徊不去。   宋丸子事先早就用层层黑布裹在了自己手臂上,自然没人看见她催动阵法的时候手臂上星光闪烁。   事不宜迟,几位元婴长老同时施法,那阵中像是被劈开了一道口子,接着,这口子越来越大,成了一道圆门。   这便是界门。   “我今日带来了六十名筑基弟子,却只能保了两个人全须全尾地去了异界。剩下的,那都是送死!”   天轮殿的殿主何等高大威武,说这话的时候,垂眉敛目,竟有了几分颓唐之色。   宋丸子站在一旁没说话。   以元婴修士的修为强行开辟的界门没有固定的去处,更没有灵器保护过界门的修士,筑基期的修士想要过界门那就是九死一生,除非有元婴大能愿意以自身几十上百年修为为屏障庇护于他。   如此,能平安无事过这界门的人寥寥无几。   若是走的人多些,还真是有得送死的。   不成金丹,不立因果,无争界倾覆在即,金丹及以上的修士离开也是生不如死,唯有这些根骨不错又修为只在筑基的修士们,被他们的师门寄予传承宗门的厚望。   殿主的话只有附近几人听见了,外面那些筑基修士们还在看着热闹,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上将要发生什么。   海渊阁阁主衣红眉有两道暗红色的眉毛,也难怪以红眉为名,她眉高目深,身材高挑不输宋丸子,一只手上拿着黑色的铁折扇,在手心一打,指向了她的弟子中间。   唐越正跟人分着宋丸子给他的卤鸡蛋,一看师父指他,擦擦手,走到了他师父面前。   “无争界遭此大难,结局如何,修为见识如我,亦不敢猜测。今日我和诸位长老开辟界门,欲以自身修为送弟子往异界,保全我宗门火种。尔等,就是要过界门之人,陆副掌门重伤,何长老寿元将近,阁中只剩我能以大修为护持一人过界而不死。可如何选弟子,我亦感为难,便在这里设下擂台,以唐越为第一守擂者,战胜了他,就接着打下去,明天日落之时站在这里的,就是被我护着送走的人,余者,是安然过界还是葬身界门之内,只看天意了。”   唐越呆住了,手里藏着的卤鸡蛋“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衣红眉的话不止海渊阁弟子听见了,别的宗门弟子也听见了,一时间,整座临照仿佛成了座空城,死气沉沉。   啸月峰掌门笑着说:“我是强行进阶正罡,无力在界门中保人,只能请长生久的两位长老出手。李飞林、成鹭,你们二人便是我选定的保全宗门火种之人,过界门去吧。”   啸月峰弟子中,有两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至于其他弟子,我不强求,可我要把话说明白,无争界煞气渐浓,再过不到月余,如果没有封锁云渊、清掉煞气,此界就会成为魔界,到时我等都将死在这里,无非早死晚死而已。这界门只开七日,七日后,你等再无机会离开。留下,是死,走了,十成里还有一成活路。”   啸月峰的弟子身边总伴着异兽,平时走到哪里都比别人聒噪些,此时却极其安静,就连那些最爱叫嚷的鸟儿都闭着嘴巴,绝望地四下张望着。   怎么选?   早死晚死之间怎么选?两种未知的痛苦无论哪一种都是如此的恐怖。   与啸月峰和海渊阁相比,剑峰的选择就简单多了。   “沐孤鸿,你修无情剑道,剑心已成,来日我不图你扬名立万,只希望你这一生都记得自己是剑峰弟子沐孤鸿。”   身穿一身白衣的剑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师父,微微点头,手中剑反转,割破了他自己的手腕。   “剑峰弟子沐孤鸿在此立誓,此生传承剑道,不负所学,生一日,就一日是剑峰持剑之人,如有违誓,大道不容,魂魄入剑,受烈火焚身万锤千凿之苦。”   罗香陈看着自己的弟子一路鲜血淋漓地走到界门之前,她长剑出鞘,一道银白的流光从她的身后直往界门而去,在那流光中,沐孤鸿消失不见。   剑峰掌门那柄通体白玉般的本命灵剑掉在界门外,她自己后退了一步,脸色白中泛青。   护持一人过界门,这代价真的太大了。   有人走了,有人哭喊着不愿离开,宋丸子站在界门边上,用小小的碗装了红艳艳的面条,凡是有人走过来,只要不像沐孤鸿师徒那么着急,她就送上去一碗。   “放了牛肉片儿的酸汤面,你们吃一碗,就当是……与无争界还有一丝牵挂。”   她的手腕和脖子上还挂着那些小桃子小柿子,不过现在那些里面都已经空空如也,九凤砂都被她倒出来,掺进了这些面里。   海渊阁那边,唐越双目赤红看着他的师兄弟们:“你们快来打我呀!李师哥,你快来打我呀!”   众人纹丝不动。   各个宗门该走的走了,该去海上搏命的也去了,夜色中,唐越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求求你们了,别让我站在这儿。”   他的一个师姐轻声说:“唐师弟,海渊阁的机关一脉,你是筑基弟子里学的最好的,又是六品火木灵根,师姐我根骨不好,人也懒散,让我承担传承宗门的责任,我、我害怕。”   “可是你们过界门会死啊!”   “早晚都有一死,跟那些留在这里的人比,我们已经多了一线生机了,不是么?”   唐越顶着一脸鼻涕眼泪,看着自己的同门,突然他跳起来,大叫道:   “不对!怎么能是这样呢?!什么一线生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这些人就要小心翼翼去找着活着的机会?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想好好活着!天道!你不是公允的吗?为什么我们就连拼命求生都不行?就让我们在这里凄凄惨惨地求死?凭什么?!”   骂天声中,有人哭了。   哭声在夜色里悄然散开,从那一处,流到了临照城的其他角落。   宋丸子静静地听着,嘴里“咔嚓咔嚓”咬着糖豆儿。   宿千行走到在宋丸子身边说:“你怎么还不走?”   宋丸子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走?”   远远地,江万楼扛着一只巨大的魔物从城门外走过来,宋丸子用白凤涅火安抚自己近来饱受摧残的经脉,小声说:   “灰溜溜走了没意思,我还是想在这儿求生。”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渣作者,你做个人吧。   我不~ 第128章 正事   第二天清晨,又哭又骂了一夜, 最后白着脸说不出话的唐越踉跄着脚步, 往界门中走去。   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 衣红眉缓缓弯下腰, 向他行了个礼。   “你敬我也好, 恨我也罢, 从此,你我师徒缘尽, 倘有重逢之日,你是海渊阁的无上功臣, 不再是我的小徒弟,我若活着,也要对你行半礼。”   往日, 衣红眉虽然行事端肃, 可到底是个爽朗性情,对唐越拘束不多, 纵然有些责骂, 也往往是告诫居多, 不然唐越也不会在机关炼器一术上如此独辟蹊径。   那些师徒二人一起挑选钢材, 一起绘制图纸, 一起笑容满面看着新机关大功告成的日子, 在这一弯腰中,被一并抹杀。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人看着衣红眉,脚下一软, 跪在了地上。   “师父,您就是我师父。”   衣红眉继续道:“你做的三十六层重铠,就起名叫唐越甲,你的同门将穿此甲与云渊魔物血战于海上,也就是当是你,与他们同战了。”   唐越动了动嘴唇,看着衣红眉的脸庞,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   衣红眉又是弯腰行了一礼。   “海渊阁第十九代弟子唐越,请上路。”   她身后,海渊阁众位金丹长老也行礼道:   “海渊阁第十九代弟子唐越,请上路。”   唐越从地上站起来,从这一刻开始,他在这个世上真正茕茕孑立,再无可依靠了。   “等等等等……”看这架势是又有要连上路饭都不吃,宋大厨可看不下去了,热腾腾的面条,上面浇了厚厚一层酸汁儿牛肉浇头,她把筷子往唐越手里一塞说,“一晚上都等了,不差吃饭这口,慢慢吃,吃完再走。”   看见宋丸子,唐越圆圆的眼睛转了一下,眼泪就又流了出来。   “丸子姐姐,我要吃辣鸡腿!”   别说辣鸡腿了,整鸡都给了他三只,宋丸子拍了拍唐越的脑袋,很嫌弃地看着他差点把鼻涕流进面碗里。   看着衣红眉送走唐越,捂着脸半天不说话,宋大厨摇了摇头,再给海渊阁的其他弟子送面条。   “异界前途未卜,祝你们顺顺溜溜!”   吃下九凤砂,多那么点儿气运,走过界门,都活下来。   活下来——就这么一点想头,竟也成了祝福。   “你怎么还不走?”   问宋丸子这话的不止宿千行一个人,界门在那儿开着,每日都有零星几个筑基期甚至练气期的修士一脸苦痛或者泪流满面地走进去一搏生死,宋丸子站在那儿都给人发碗面条,只不过面条那卤子颜色是越来越淡了。   “我不走。”   宋丸子对谁都这么说,就连明于期亲自找上门,她也这么说。   “你们别想着能把我强行送走。我可不是唐小公子那个傻孩子,不管我昏着醒着,你们只要把我往界门那一送,我那聚灵的阵法就立刻消散,到时候界门溃塌,可就是你的错了。”   宋丸子又在海边折腾着江万楼带回来的魔兽尸体,那一套油盐酱醋的调味她存在了调鼎手之中,如今也算是省事儿了,一招招搅汤泼水,都是有味道的。   浓重的葱姜蒜气味儿里,明于期的低头看着海面,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此界与你缘分将尽。”   “哦。这话不错,有缘是你说的,缘分将尽也是你说的。”   “人力有尽,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人力有尽……”默念着这四个字,宋丸子抬起头,看着这无争界里的第一修士。   海风飘荡,煞气遮月,这个平日里很是有些惫懒气的女食修冷冷一笑。   “明首座,你知道我在凡人界十余年,学会了一个什么道理么?”她用手指指海上,大声说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知道你做了也是头破血流,你做了也是不得善终,你不该做,可这世上也并不只有该与不该。这是一群凡人教给我的道理,如果我要明哲保身,如果我要苟且求存,如果我只是想要在这无争界求一线生机,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在这临照城里架锅做菜!从那一天起,我跟这无争界就有了缘分了,我这二十多年走过来,自己几经生死,又看着自己的徒弟一个个殉道,我知道他们想要是个什么样的无争界,那也是我想看见的无争界,在我看见之前,我不会走。”   浪潮声中,明于期看着宋丸子单手搅弄着海中那魔物,海水越转越快,一时间,只是站在旁边,他都能感觉到煞气消减了很多。   “风长老跟我说人力有尽,你也跟我说人力有尽,那我问你,我这人的力尽之时,你见过了么,你怎知我力尽与否?上古之时,万物蒙昧,野草乱生,异兽盈野,那时的人要是也常说人力有尽,怕是就没有我等可聚万物之灵夺天地造化的修士了。明首座,你们长生久身为无争界真正的第一大宗门,却让无争界的人闻之而色变,门下弟子穷困潦倒,斩妖除魔也不能得人一句好话,那时候,你是不是也说了一句人力有尽,就放过去了?落月宗把控天下财富,让无数修士为了一点丹药无家可归甚至丢了性命,你这无争界的第一高手,是不是说一句人力有尽,就当这些事情都没发生过?”   明于期曾经亲眼见过宋丸子如何让落月宗上上下下都说不出话来,却没想过有一日这利落至极的嘴皮子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时候,他会有多难受。   这还没完。   宋丸子看了一眼明于期的身后,又说:“明首座既然天天将‘人力有尽’奉为圭臬,那何不用有限的人力将那能做也该做的大事做了?”   阴阳面具后面传来明于期的本音:   “什么大事?”   “都要死了,你怎么还不去跟蔺伶小姐姐把话都说清楚了?修士可没有轮回转世,玩不来什么几世情缘,你不赶紧该搂就搂,该抱就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玩个全套,那可就是终把这一生良缘彻底辜负了。生死面前无大事,明首座英雄气概,一心为别人的生路谋划,怎么就不能舍了心中那些别扭,找到自己心里那人,在怀里抱紧了,不说前尘往事,不看明日后日,只看看眼下这颗热烫真心?”   长生久修士都不拘小节,可明于期生岁几百年,从没人在他面前说过如此孟浪的话,看着宋丸子,他竟然嚅嚅不语起来。   “这么一把年纪了,老老实实跟个小姑娘说自己这辈子就看上她了,就想跟她在一起,反正时间也不多了,喜事从简,直接洞房……”宋丸子的嘴扁了一下,话锋一转,“怎么,明首座,难道你就没喜欢过蔺姐姐?”   “不是。”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这磨蹭,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说啊?”   明于期的头微微低了一下,面具遮挡了他的脸庞,让人看不见神情。   就在这时,一道极悦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我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足尖儿踏浪,蔺伶穿着一身白色衣裙,就站在那儿。   “嘿嘿嘿,都到这时候不正正经经谈情说爱,就来打扰我做饭,真是……”看着明于期被蔺伶带走了,宋丸子抬着头喜滋滋地笑。   江万楼从海里一个猛子蹿出来,也跟着宋丸子嘿嘿笑着。   笑完了之后,宋丸子看回到自己面前的那只魔物尸体上。   这只魔物与其他的都不同,因为它不臭。   不仅不臭,长得也比旁的魔物略规整些,要不是它体内的煞气比之前那些“菜”还要重,宋丸子还会以为这是江万楼从别地抓来的异兽,而非魔物。   “有些奇怪。”   宋丸子弯下腰,手中拿着“到晓”刀,在那魔物身上划了一刀,这魔物的身体很柔软,也极容易伤到,据江万楼说,这魔物哪怕轰成渣,那每一块儿也都能再渐渐生出一只修为比较低的魔物,互相吞噬之后,再成了原本的大魔物。   江万楼追了好几日,将那魔物打碎了几十次,发现这魔物体内有一块圆玉似的东西,他把那东西直接从魔物里取了,这魔物才死了。   魔物的体内本是水似的东西,如今煮了半夜,隔开一看已经成了透明的硬块。   “倒有些像蛋清。”   用刀尖儿挑了一块儿出来,宋丸子如此说道。   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气,要不是上面还有浓重的煞气,宋丸子还真想尝上一口。   江万楼就没有这个顾及了,爬啊爬,爬到宋丸子身边,徒手撕下来一块就往嘴里塞。   “咯吱咯吱。”   听着就很脆。   连吃了五六块儿,江万楼有些委屈地说:“闻起来香香,不好吃。”   不好吃还吃这么多?   宋丸子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江万楼,心一横,将那东西放进了嘴里。   口感很脆韧,有些像是海蜇头。   其实不是难吃,而是没有什么味道,只是嚼起来很热闹,带着浓浓的海水咸味儿。   凶猛的煞气在口腔中弥散,迅速进到了血肉中,宋丸子赶紧将口中之物吐了,又用白凤涅火沿着经脉清除自己体内的煞气。   “这个东西浸掉盐份,放点蒜泥和醋,加点糖,味道应该不错。”   宋丸子这么说了,还真取了一块儿给这样凉拌了给江万楼吃。   吃得他把脑袋扎进盆子里都不想出来了。   “好吃!那个里面还有大的,我们去把大的也抓来吃!”   “大的?”   正巧天亮了,宿千行来看他们二人折腾一夜折腾出了什么,一看那魔物,脸色就变了。   “这个魔物怎么有点像云渊底下那个大东西?”   “大东西?”   宋丸子看看江万楼,又看看宿千行。   “你们是说,在云渊里往外爬的那东西,正是长了这样?”   “比它要大千百倍。”   远处有嘈杂声传来。   宋丸子抬头看看东方,那里有一片浓黑的云,是魔物又在蠢蠢欲动。   不,不是蠢蠢欲动。   宿千行拿出一个法器,飞身站在空中,透过那法器,他看着有修士已经开始与魔物厮杀,沉声道:   “有魔物往这里聚涌而来。”   聚涌?   宋丸子迅速看向自己手里的“海蜇”,用刀飞快地将那魔物切成一块儿块儿,然后她用鱼皮袋子将之装了大半给了江万楼。   “江前辈,你背着这些去魔物堆里试试,要是它们都追着你来了,你扔了东西就跑,知道么?”   看着江万楼远去,宋丸子将剩下的都装进储物袋里,转身对宿千行说:   “你给我的那套灭元功,如何能进境第二重?”   第二重?   一双明眸看着法器中远处的动静,宿千行笑着说:“融五行之力为一体,就要让体内五行之力相抗,相克又相生,才能在你体内循环不息,成就灭元第二重,上一个修炼这灭元功的人可是在这一步上险些活活疼死。”   宋丸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要是她的预想成真,那么她也许有办法能杀灭掉那云渊里里将要出世的可怕魔物。   可这办法……她需要有更多的火……能将整个云渊煮沸的火。   远处,那些魔物疯狂地追着背着袋子的江万楼,他大声呼啸着,在海上纵横来去,就是不肯依照宋丸子所说的,将鱼皮袋子扔下去。   “这是好吃的!我的!好吃的!”   闻讯而来的明于期看了足有盏茶功夫,认定了是那袋子里的东西不对,趁着江万楼不备,将袋子割开,一时间,仿佛整个海上的魔物都忘此处奔涌而来,密密麻麻地聚在水上水下。   看见有几个元婴的魔物都出现了,明于期不得不拿出宋丸子做的卤狮子头,才将还在那依依不舍的江万楼引走。   他们二人一撤,海渊阁巨大的爆弹便砸了过来,一时间,海上堆出了尸山血海。   那些魔物却还在挤挤攘攘,争夺着那些海蜇似的东西。   这一日,七日之期已过,界门消失,宋丸子心中有了一个灭魔之法,可还没等她与人说,天上的太阳渐渐变成了灰色。   灵消煞起,整界堕魔,已经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我真的好聪明好聪明!(踩着作者唱)   啧。 第129章 替代   “你说要把云渊煮了?”   长生久的几位长老看着宋丸子,金不悦忍不住抬抬手敲了敲宋丸子的脑壳。   “听着也没空啊, 怎么就坏了?”   宋丸子抓了一下头发, 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小盘“凉拌蜇头”。   “之前魔物暴动, 为的就是争抢此物,我花了几天时间, 祛除了其中一小块的煞气, 然后吃了一块……感觉很是奇特。”   在一旁站着蔺伶抓住了宋丸子的手腕儿,给她诊脉。   宋丸子对着蔺伶甜甜地笑了一下,才接着说:“此物吃下去之后人会有目眩神迷之感,吃完之后还想吃, 之前江前辈不肯将东西放下,怕就是与这种感觉有关。不过还好, 只要不继续吃,过一两个时辰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想来对那些魔物的效用会更大些。”   听了她的话, 原本想抓一块来吃的金不悦讪讪地收回了手。   “那这与你要水煮云渊有什么关系?”   “这个魔物,和云渊深处那个即将爬出来的大魔物是一样的。”宋丸子垂着眼睛,心中思索着如何能把话讲清楚, “据江前辈所言,这魔物杀之不死, 哪怕打成碎屑,都能重新融合在一起,不过这个魔物体内有这么一块东西, 只要把它取出来, 这个魔物就死了。等这魔物死去之后, 煮沸云渊之水,让魔物变成这样,就能引着其余的魔物都冲回云渊……”   听了宋丸子的话,长生久的人久久不语。   “之前我和江前辈试过两次,此物对绝大多数魔物都有用。”   “可是那首先,我们得能杀死云渊中的魔物……”明于期顿了一下,除了深不可测的江万楼之外,他算得上是无争界修为最高之人,也还差半步才到正罡境后期,如今灵气渐消,他的突破已经遥不可期。   那云渊中的魔物修为最低也是元婴后期,又在浓重的煞气深处,想要将之杀灭,绝非易事。   正在众人商议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哭喊声。   他们走出去,看见一个筑基期修士对着一道扭曲的黑色阴影大喊:“师父,是我啊师父!”   “元神不散?!”   “何止是不散。”明于期转眼就出现在那阴影旁边,手中金光闪现,那阴影渐渐褪去黑色,成了一道虚幻的人影,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   “此界将成魔界,各种规则已然崩坏,修士死后的元神不再消散,反而会被煞气侵染,若不将之净化,就会转生为魔物。”   这世间没人比修生死轮回之道的明于期更懂生死之事,看着那离体的元神,他单手结印,打在了那个筑基修士的身上。   “你守着你师父,有这印在,他就不会成魔了。”   那修士千恩万谢,守着他的师父一步也不敢动。   宋丸子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死而为魔,也可能是眼下还活着的人最后的命运了。   明于期回身道:“宋道友,你说的办法,我们得找其他宗门的人商量一下。”   ……   “谁去杀魔物?”听了宋丸子提出的办法,其他人的问题与长生久的人一样。   “我。”明于期低声道。   宋丸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明首座肯定没跟蔺姐姐说这事儿。   “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找江前辈,他能抵御煞气,进出云渊也熟练。”   “不,此事还是要我去。”   “既然明首座去,那也算我一份。”   衣红眉自己的头上拿下一枚银色的发簪。   “海渊阁世代用云渊冥火炼器,将万丈冥焰锁在了远岛正中的铜柱里,既然要将那魔物煮了,就用这火吧。”说完,海渊阁的阁主垂眼苦笑,“这本是海渊阁的立身之基,当日远岛失陷之时我曾想过将那都烧了,最终没舍得……可见一时舍不得是没用的,该毁的,就该早早毁去。”   他们又商议,一旦事成,看见了万魔回涌,海渊阁就立刻用新炼制的那批法器轰打过去,尽量多地将魔物杀死。   明于期和衣红眉二人本想即刻出发,宋丸子却道江万楼与宿千行都曾去过云渊深处,让他们来说说这云渊中是怎么一个情景。   长生久和海渊阁的长老们都被指派了些事情,风不喜从房间里出来,遥遥看着那站在海边的蓝发女子,心下一阵长叹。   首座必是不想让蔺姑娘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以前,她觉得这样是对的,现在,风不喜的心里有些游移不定。   恰在此时,又一波魔物来袭,一腔儿女情长抛到脑后,风不喜足下生风,转瞬就到了百里之外的交战之地。   那房子里,宋丸子看看明于期,再看看衣红眉,问道:“云渊中没有灵气,只有煞气流溢,两位掌门除了仗着修为高深之外,可还有别的抵御之法?”   衣红眉闻言轻笑说:“纵然没有灵气,我仗着体内元婴,也能撑上几天,宋小友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宋丸子忧心忡忡地清点着自己还剩的些各类丸子,想着给他们多带些,嘴里念叨:   “远岛上净是魔物,光是靠近那铜柱都艰难,也不知道你们如何全身而退。”   因着唐越的缘故,衣红眉心中对宋丸子颇有些看晚辈的疼爱之意,听她这样说,就又说远岛中那铜柱上有海渊阁的机关,一旦引动了云渊冥火,那机关就能护着人不被冥火所伤。   宋丸子仔仔细细听了,仿佛松了一口气。   “江前辈,我问完了。”她说。   明于期和衣红眉两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软倒在了地上。   宋丸子嘿嘿笑说:“煮东西这事儿,自然要厨子去干了。”   江万楼学着她的样子嘿嘿笑着,在明于期的身上拍了几下,就取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看着面具里面镂刻的八个字,他的眼睛顿了一下,才将其缓缓戴在脸上。   “长生不灭,死战不歇。”   松开自己的发辫,将头发挽起来,再簪上那发簪形的钥匙,宋丸子身上穿着当初明宵给她的那件白裙子,宿千行找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让她穿在身上,不用幻阵,现在从背影看,就有几分像衣红眉了。   “你才区区筑基,为什么一定要冒这个险?”   “修为低也有修为低的好处。”   在凡人界的时候没有灵气,宋丸子除了每天从丹田里可怜巴巴地挤一点灵力出来,更多依仗的是在自己身上拟出的星阵。   人们都说星阵师是借力于星,这话倒也没错,哪怕是灵气再贫乏之地,只要星辰仍在,星阵师们就能想到办法施展所学。   “全力施展,我现在也是能做菜做上六天六夜的人,刚才你们也听见了,那铜柱内有能保我的禁制。怎么样,现在像衣阁主么?”   说话间,她已经变成了衣红眉的样子。   待风不喜等人归来之时,才知道明于期和衣红眉两人已经走了,他们听了,心下一惊,却也追不上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遍寻不见宋丸子和江万楼,又去了那房子里找了两圈儿,才看见晕着的衣红眉躺在床上,晕着的明于期被关在衣柜里。   “宋道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啊。”   风不喜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现在还能想到这个。   外层的魔物对于江万楼和宿千行两人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哪怕他们现在还带着宋丸子,速度也极快。   待到了远岛附近,形势便稍有些紧张。   宿千行用法器将一个堪比金丹的魔物扎了个对穿,对自己身后的宋丸子喊道:   “你要是跟不紧,死了可活该。”   “我要真死了,你就把我灵根拿去好了,不过可说好,拿了我的灵根,你得接着替我煮了那怪物。”   手中的大黑锅虎虎生风,把一个魔物砸飞出去,宋丸子深吸一口气,手臂上的光彩渐渐暗淡下来,才到远岛,已经是丝毫灵气都感觉不到了。   远岛,曾是无争界中与流月城并称的繁华之地,有固定的界门与异界往来,有海族与人族互通有无。   可如今,残垣断壁,只有魔物盘踞各处。   界门早在云渊陷落之日就关闭了,海族撤去了浅海,蔺伶收留了他们。   三人没有时间感怀什么,眼见魔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强,宋丸子拿出一盆煞气犹存的“海蜇头”给了江万楼,他背起来就跑,将远岛上的魔物悉数引开了。   宿千行趁机带着宋丸子飞到了铜柱上。   抽出发簪,寻到那锁口插了进去,整座远岛顿时地动山摇,那铜柱渐渐展开,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壳子漂浮在半空中。   宋丸子喊了一声“江前辈”,就和宿千行两人先钻了进去。   那边江万楼正玩得兴起,才不肯躲进来,见那个“王八壳”似的东西飘飘摇摇飞在半空,他嘿嘿笑了笑,又把那些魔物引到了更远处。   “这云渊冥火,你打算怎么引到云渊?”   “用我的锅。”   宋丸子拿出大黑锅,引动锅里的云渊冥火。   地动越来越剧烈,在一阵突然的安静之后,火光冲天而出。   他们身处的这个法器果然厉害,只是被火喷得打了个转儿,人在里面丝毫没有感觉到热。   催动着锅里的阵法,让那锅往云渊的方向而去,宋丸子对着江万楼大喊道:   “江前辈,别玩了,你得去杀魔物了!”   江万楼一听,身体一扭,抱着那些“好吃的”就往云渊而去。   此时,宋丸子却发现引火并不怎么顺利,那云渊冥火熊熊燃烧得固然猛烈,却走得很慢,她对着脚下的火海无力道:   “照这么下去,你还没到云渊,我的灵气已经被你榨干了。”   揉了一下额头,宋丸子灵机一动,熄了大黑锅里的云渊冥火,转而烧起了地火之精。   他们脚下的火势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更迅猛了起来。   “还真是……一个德行啊。”   宋丸子催动大黑锅往云渊的方向疾驰,云渊冥火的蓝色火焰一路跟过去,让宋丸子有一种自己正踏火而行的错觉。   熊熊火焰一路烧过去,也没烧到几个魔物。   江万楼在前面拿着“饵料”钓着一众魔物呢,宋丸子他们面前甚至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哈哈哈,好玩好玩!”   看着眼前的云渊,江万楼大笑着,脸上仍戴着那阴阳面具,只一只手轻轻触摸着其中镂刻的字。   “大魔,我又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如同一道流星,往幽深云渊中而去。   到了眼前,宋丸子才终于明白什么叫云渊陷落。   她一直以为云渊是一道海沟,却没想到,云渊真的是由无数云朵组成的,让人看不见它深处到底有什么。   只是那本该飘在天上的云朵现在掉进了海里,有魔物从其中挣扎而出。   “江大傻子去打魔物了,我们就在这干等?”   “等?等什么?”   大铁锅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引着冥火连成了大片火海,宋丸子的脸庞被蓝色火光映着,眼神透着冷意。   “海鲜当然要活煮了好吃。”   ……   万里之外,醒转过来的明于期刚睁开眼睛,就挨了蔺伶一个耳光。 第130章 落拓   “你以为我会哭着喊着不让你走么?还是你以为我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得知你死在云渊里便不会伤心?明于期,你到底是将我对你的这份心看得太重还是太轻?明于期, 你心里什么都放得下, 也什么都放得下, 果然是英雄气概, 我自认配不上你。”   鲛人的声音何等的悦耳, 现下听着, 竟有凄厉之感。   说罢这一句,蔺伶转身就往外走, 她已经不是当日那个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的少女,在她的背后, 是鲛人千余部众,和万千依附过来的海族,对她那生父, 她恨也好, 怨也罢,可她终究扛起了他用血脉遗赠给她的那份责任。   江万楼带着宋丸子去了云渊, 想要追回已然是不可能之事, 他们能做的, 就是等待, 等待一个能将魔物尽数杀灭的机会。   而鲛人, 从来是站在战火中的, 那火,容不下她再多一句的儿女情长。   “我,爱你至深, 遂心生怯懦,不敢与你轻言别离。”   在她身后,明于期这样说道。   她却还是没有回头。   云渊深处,江万楼将那些“海蜇”倾倒,无数魔物蜂拥而来,他则趁乱攻向那极大的魔物。   这时,整个云渊已经越来越热。   宿千行看着宋丸子以调鼎手搅动海水,修为略低些的魔物被挤到了水火之间,开始在其中翻腾不休,不由笑道:“怎么,你还郑重其事做起菜来了?不是随便煮煮就好么?”   “没有调鼎手,这海水难以汲取全部灵火之力。”   云渊大动,海水翻涌,就连他们二人都受到了波及,这护身法器险些就被震到了海中。   “要是江大傻没有杀了那魔物,怎么办?”   宋丸子的嘴角竟然还带着一点笑意:   “此法已经是我穷尽所能才想到的办法,若是不行,我们就死在这里好了。”   宿千行就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又道:“我和江大傻本就是邪修,这无争界沦为魔界,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太坏。”   “可你们还是来这里了。”   就在这时,又一阵剧烈的动荡,万魔涌入的云渊入口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冲了出来。   宿千行一直用法器关注着云渊,分辨出那要掉进云渊冥火中的人是江万楼,立刻冲了出去。   仍戴着阴阳面具的江万楼吐出一口黑血,气哼哼地说:“我都快把它打成饺子馅儿了,还是没找到那块东西。”   没有挖出那块圆玉似的东西,这魔物只消一会儿,就会重新成型。   宿千行张了张嘴,他很想说跟厨子在一块儿待久了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这话现在说着实不合时宜了些。他带着江万楼回到了法器中,法器里,宋丸子正搓着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见她蹲在那儿望着海水,江万楼也似模似样地蹲在了她身边。   “这些魔物快熟了。”   云渊附近原本是金丹期魔物的天下,因为江万楼引来了远岛以西的魔物到了此处,如今在云渊冥火周围,它们乱成了一团。   有魔物腾空而起要攻击宋丸子等人,被早有准备的宿千行直接打落进了海中。   那些修为低微的魔物、在混乱中被其他魔物咬死的魔物尸体,都在那“锅”里煮着,开始散发气味儿。   “有点鲜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江万楼扛回来的魔物大多又腥又臭,可这些被煮的看起来倒是很像样。   “魔物修为越高长得越丑也就算了,居然越长越难吃?”   嘴里这么说着,宋丸子拿出之前的那枚圆玉状的东西。   “要是……你把这块放到一块饺子馅儿上,它会不会也吞噬其他的饺子馅儿,到时候,我们就把那个大海蜇分成两个大海蜇了。分成两个之后,那修为自然降低了……”   饺子馅儿,大海蜇,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宿千行在一边听着都觉得一脑子浆糊,却见江万楼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一个我打,一个他打。”   “劳烦二位了。”   江万楼却没急着走,而是摊开手掌正对着宋丸子。   “饿了。”   宋丸子掏出了几个看着就结实的烤包子塞给了他。   “羊肉烤包子,个顶个儿满口流油的香。”   把面具稍微一抬,吃着一个包子,江万楼拽着宿千行一并走了。   看着一黑一红两道人影进了云渊,宋丸子看着脚下的水火齐飞,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再拿出了一颗丹药。   “一个月后爆体而亡?我最不怕的就是灵气爆体。”她是自嘲,也是自信。   体内那颗化生丹犹在,宋丸子相信自己能闯过那之后才来的死劫。   杀灭魔物只在其次,她来此地真正的目的,是消去从云渊中涌出的戾瘴二气。   从她要找一个更大的“锅”的那一天起,她就想过,自己用这双手,再多做点什么。   服下丹药,宋丸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丹田内传来的剧痛,不仅丹田痛,经脉痛……浑身都是可怕的剧痛,从脏腑只内到肌肤之外。   再吃几颗补充灵气的丹药,她疼得嘴唇都在抖。   云渊里,宿千行一边打杀魔物,一边催促道:   “江大傻,你还不赶紧找你的饺子馅儿?这黑云真是让人什么都看不见。”   “不用了。”   黑色的浓重雾气里,江万楼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冷静,宿千行还从没在他的嘴里听到过。   “此魔物有千里之大,修为堪比化神中期,分成两个,也非你们这些小辈能敌的。”   江万楼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那只还拿着羊肉包子的手还是完好的,手臂却已只剩白骨。   垂下眼睛,他把那枚圆片放进了嘴里。   “我命门在长强穴,你就守在这,若见我有要出云渊之势,就将我杀了。”   “江、江大傻?!”   那圆片是魔物几千年修炼才成的,除了凶悍煞气之外,还有属于魔物的神识犹存,江万楼与那神识对抗,跌落在黑雾中,口中发出兽似的嘶吼声。   宿千行掀翻自己面前的两个金丹魔物,想要靠近江万楼,却见他化作一团黑雾 ,冲进了云渊深处,只有一个阴阳面具,被他遗落在了原地。   一块块吃着那魔物的碎块,心中只想着多吞一块就多一分力量,江万楼的只当自己还在千年之前。   多吞噬一些煞气,这世间就能多一分太平。   “长生不灭,死战不歇。”   这是他说过的话,可他没死,他活下来了,这便是上天与他开的最大的玩笑。   该活之人没活,是憾,该死之人没死,是孽。   他这一生,本想当个人间落拓客,却被钦点为长生久的首座,他讨厌长生久高高在上的护世之说,当了首座之后将所有弟子都赶下了孤山,让他们自封修为,在凡人中尝遍人士酸苦,将好好一个宗门变得人人修行也人人落拓。   那时的他是何其的得意,恨不能先代首座回魂此界,看一眼让他彻底改变了的长生久。   可是到底,他是以一个长生久首座的身份站在了云渊。   “长生不灭,死战不歇。”   他的弟子全数战死,他的师兄弟们也一身是伤。   “你们都走了,只留我在这里,不过,还好,来了一个食修,无争界里有了好吃的饭食。”   千年前的埋骨之地上,江万楼啃了一口羊肉包子,那包子热烫的,油香四溢,充斥在他嘴里,伴着这股香气,江万楼又咬住了一块儿“魔物”。   站在云渊入口处,看着江万楼越走越远,宿千行目光沉肃。   就在这时,他猛地转身,看向云渊外面。   灵气?哪里来的灵气?   离开了海渊阁那个护身法器,把那大黑锅当船,又或是汤舀,随着巨大的水火旋涡旋慢慢转着,宋丸子的手掌一推,一道强大的灵气径直突破了整个旋涡,一时间,水火相映又相融,蓝色的火焰、黑色的海水,纠缠驳杂美不胜收。   “我要做一锅汤,这汤不仅要喝起来鲜美无比,也要色香味俱佳,吃起来是好东西,闻起来也是好东西,一点煞气也无。”   大黑锅的下面水浪奔涌,卷着细碎的水花,宋丸子操纵着调鼎手,引动着巨浪,在越来越咆哮的水上如一支飘摇的小船,虽然简陋到了极致,可是却弄潮随心,不受别人管束。   “我要你们在水气蒸腾之处就给我改煞为灵。”   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从宋丸子的体内喷薄而出,区区一招调鼎手,所到之处,煞气尽消。   “这一锅鱼虾蟹海胆看起来热闹,用海水煮了,还得加点味道。”   她一抬手,水火同舞,夹杂着鲜美的香气。   和云渊久违的些微灵气。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哇! 第131章 煮海(上)   此时的云渊可谓是两处搏命,一处闲人。   宿千行听见外面海浪翻腾得仿佛天崩地裂, 就知道宋丸子那家伙必然又在搞鬼。   再看江万楼在云渊身处越走越深, 把那不知是千万年的魔物强往嘴里塞, 他的心里又一堵。   世人求活而不能, 便只能慨然求死, 正道如此, 魔道亦如此。   那他自己呢?   与一只堪比元婴的魔物杀得血肉横飞,宿千行之前就受伤的元婴一阵激荡, 他咬着牙用红色的鲛纱绞烂了魔物的脑袋。   “说好的成金丹,疼也就疼了, 这又是什么?”   为了躲避一个魔物的袭击,宋丸子往左一躲,一头撞在了山岩上。   体修, 灵气入血肉为铸体, 灵气入骨为锻骨,灵气在经脉中通透流转, 便是通脉境界。   嘴里吃着补充灵气的丹药和丸子, 宋丸子能感觉到那些灵气透体翻滚, 与天地五灵相通, 与日月星辰相伴, 更兼有拔山倒海之神力。   “法修吃了是一步金丹, 体法双修的还附送一个通脉?”   揉揉被撞痛的脑袋,宋丸子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喜一番,吃了那药之后她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仿佛就是些客人, 虽浩荡,却并不真正属于她自己。   这也不重要了,继续炖海鲜就行。   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坛酒,一掌将其击碎,那酒液被宋丸子控制在掌中,宛若一条带着奇香的水龙。   这水龙往下冲去,遇到云渊冥火便瞬间蒸腾起来,看着那酒气,宋丸子眉头一挑,一招调鼎手打在其中。   那水面上的腥气被那酒气扫过之后就淡了很多,鲜香气越发浓了起来。   “还不够。”   一只金丹期水蛇似的魔物冲出水面,往宋丸子的面前袭来,宋丸子的腰往后一折,手中已经拿上了“到晓”双刀。   “再加条蛇,才更鲜。”   她身前蓝色的光阵一闪,那蛇形魔物顿了一下,宋丸子反手执刀便往魔物的头下刺去,片刻后,一团黑血被她远远扔出去,只赤条条的白肉让她一脚踹入水火之中。   手上的蛇皮倒也结实,贪财如宋丸子自然要收起来。   “还有什么?尽管过来啊?”   塞了满嘴的灵气丸子,女修身上的白衣片尘不染,手上和脸上还有着魔物的血渍。   水火交杂于其下,阴云密布于其上,她竟像是个索命的修罗,看着眼前的魔物,仿佛他们已经尽数身死,入了她的海天一锅。   “还能再煮。”   收起一把“到晓”,只用右手拿刀,宋丸子的左手上陡然生出一团白色的火。   “我曾吃过一道佛跳墙,鲍参翅肚皆得先要么烹蒸、要么油发,你们这些怪物,我也得挑拣着来。”   又一个金丹期的墨舞向她杀来,她一掌挥过去,那魔物的身上已经带了些许焦香,还用了葱姜孜然调味。   那魔物吃痛,嘴中发出了嚎叫声,竟能伤人神魂,宋丸子脚下一勾,将那铁锅拿到身前,略挡了那声浪,整个人往海中掉去。   裙摆将将要被冥火灼烧之事,宋丸子的脚下蓝色光阵陡然出现,她整个人往上一冲,恰用大黑锅扣在了那追击而来的魔物头上。   魔物回转身体,欲要挣脱,宋丸子笑了一下,锅中已经瞬间热烫了起来。   “水蛇要吃个鲜嫩的,你这红肉怪物就先煎一下吧。”   通脉境体修,一步十余丈,步步都将那魔物拢在锅里。   过了不过一刻,那魔物身体一软,锅里的肉香味儿更弄了,可见是被煎了个半熟。   接连力战了七八只金丹魔物,看着它们的身体在那烹煮着,宋丸子犹觉得不够。   不够香,不够醇,不够惊天动地。   心中一动,她踩着大黑锅到了云渊入口处。   却见宿千行已经伤痕累累,却还背对着她,守着云渊的入口。   “说是来杀魔物的,你倒像是被揍了个惨。”   “哼,要不是我守在这里,你早被这些堪比元婴的家伙活吞了。”   宿千行一身红衣早成了黑色,从侧面看,那莹白如玉的美人儿面也狼狈不堪。   宋丸子见他后背上一道伤口从左肩胛延伸到右腰,口中还嘲讽着他,手中已经拿出了疗伤的丹药,想替他在后背上抹一点。   “别碰我。”   宿千行召出法器看向远处,还不忘了让宋丸子离他远一点。   “你的手段我可领教够了。”   “直接说你这元婴大能被我折腾怕了就是。”   宋丸子没理会他的闪躲,手腕儿一抖,那些药粉就洒在了宿千行的伤口上。   宿千行疼得一哆嗦,下意识回头一看,先愣了。   “宋丸子?”   “是我呀。”   “你怎么这么白?”   宋丸子抬起手,见自己的一双手变成了冷冷的玉色,便知道这强行成了金丹,顺便还把自己那层黑皮儿给去了。   “那个,外头魔物凶猛,我是给吓的,你看,这叫面无人色。”   宿千行信了,才怪。   就在此时,云渊深处传来一阵巨响,磅礴的煞气喷涌而出,宋丸子用铁锅护住她和宿千行两人,却还是被打到了云渊外面。   “江前辈在里面?”   “江大傻,怕是到了关键时候。”   说完,宿千行便往云渊深处冲了过去,宋丸子要跟着,被他一掌打了出去。   这一掌,倒让动手的人先愣住了。   “你的修为……你把那颗药吃了?!”   顾不上宋丸子,宿千行干脆在云渊入口处设下了禁制,才往纵深往那无尽幽暗黑雾中而去。   宋丸子在外面几番不能破禁,转身劈下了一个魔物的脑袋。   刚刚喷出来的煞气将她之前搅弄的海又侵染成了绝灵之地,宋丸子干脆把宿千行砍杀后扔出云渊的几个魔物尽数扔到冥火之中。   “我就不信我煮不出来一线生机!”   云渊极深之处,江万楼像野兽一样撕咬着一只魔物,宿千行赶过去,见到他一双眼睛的瞳孔已经成了白色。   “江大傻!”他传音道。   深海之中,江万楼神色呆滞,只有嘴里紧咬着绝不肯松开。   他咬着的就是那曾轻易就打伤了自己的巨大魔物,宿千行不敢靠得太近,只呼喊着江万楼的名字,他手中的鲛纱已经不能用了,又换了一对金铃,一下下打在那魔物的身上。   听着金铃声音在自己的耳边旋转不休,江万楼重重地喘息了一下,一拳打在了魔物的身上。   魔物身上被打到的部分直接飞了出来,成了水汪汪圆滚滚的一团,江万楼将那块捞过来,又放进了自己嘴里。   一口,再一口,多吃一口,眼前这家伙就能更弱一分,这几乎已经成了江万楼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宿千行靠着戴在脸上的法器看见魔物身上伸出了无数的触角攻向江万楼,连忙又祭出两件法器替他抵挡。   那些黑色触角转而攻向他,一不小心被扫到,宿千行连忙退开数十丈,被触角扫到的地方,皮肉剧痛,渐渐消失在海水中,能看见裸露在外的白骨。   云渊入口周围的海水渐渐扭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热气蒸腾,直入云霄。   站在那里的宋丸子已经神色平静,在她面前,两个堪比元婴的魔物正在逼近。   打是打不过的,就算现在嗑药了,那也是打不过的。   足踩星阵,抬头仰望天空,那里还有两只金丹期的魔物。   跑,也是跑不了的。   低头,脚下是炖到鲜香无比的海鲜大乱炖。   绝路。   “说真的,我这一锅东西还没炖到火候,要用来待客,实在有些将就。”   可是要不将就一下,这厨子就要变成菜了。   无奈地叹息一声,宋丸子拿起大黑锅,右手握成拳,重重地敲了上去。   “喂,饭好了,来吃吧。”   敲锅声伴着她的呼喊,消散在喧嚣的海上。   还是不行么?   在今天之前,准确地说是从太阳变灰,无争界开始堕魔之后,宋丸子就请不出天道了。   郁长青说这等时候,天道也会变得混乱虚弱,不被食修所招大概也属正常。   写《上膳书》那人却在手札中写道:“祭享之于天,便如肉骨之于狗,祭而不成,盖因难吃。”   用狗比喻天道,又近乎于嘲讽世间所有不能祭祀天道的食修做饭难吃,宋丸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书主人这等狂傲模样,却觉得很合自己胃口。   虽然她也被说成了“做菜难吃。”   魔物又逼近了丈余,宋丸子的心却越发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单眼微阖,手中灵气凝集成珠,缓缓落入了脚下的滚汤之中。   那旋涡的中央已经成了白色,吸纳这灵气之后,先是毫无动静,过了须臾,其中煞气一净,整个汤更比之前鲜美了十分。   “喂,饭好了,来吃吧。”   宋丸子又说了一遍。   一只魔物距离宋丸子只有十丈不足。   无数只眼睛看着眼前这渺小的人族。   “饭好了,你再不来吃,厨子就要死了。”   女子的唇角一勾,抓着锅壁的那只手稳稳当当。   她话音刚落,海风为之一静。   宋丸子身边的几个魔物再不能动弹。   那只透明的巨龙身上已经有了丝丝黑气,它的头出现在阴云中,缓缓落下,盘旋在宋丸子的“海锅”之上。   “你要什么?”冥冥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净煞之法。”   “劫数,无法。”   “这么没用你好意思叫自己是天道么?”   说着,宋丸子杀了那两个金丹魔物,又逼近那两个元婴的。   就在宋丸子和天道讨价还价的时候,江万楼和宿千行都发现他们面前这魔物不动了。   宿千行大喜,长袖一展,七八个法器皆悬在他的面前,宝光阵阵,冲向那魔物。   看江万楼还在那痴傻,他以传音术大喊道:   “你这呆子,快吃啊!”   江万楼仿佛清明了些,又仿佛没有,看着宿千行,他扁着嘴说:   “没有下饭的。”   宿千行掏出了自己珍藏许久的蟹黄汤包,嘴里恨声说:   “等我回去,定要让宋丸子赔我一千个包子!好好一个魔头,竟被她养得一脑子吃吃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不然咧?   明天,结束宋丸子视角的无争界   下一个世界她就要跟各路食修斗菜,顺便真正成就金丹了┑( ̄Д  ̄)┍信我,绝对比“无争界”篇章轻松愉快甜。 第132章 煮海(下)   “除煞之法,此界之人知道。”   知道?   宋丸子抬起头, 却见那条巨龙盘旋在海上, 浓浓的鲜香之气渐渐淡去。   “喂, 就说这么一句话, 你就吃起来了?”   “劫数, 天道亦不可为。”   这话在宋丸子的心里绕了几圈儿, 她总觉得是这天道在说:“要倒霉是我们大家一起倒霉,没办法, 你们倒霉我也一起倒霉,你们要是有解决之法当然我也收益, 至于让我帮忙?不可能的。”   十分狡诈!   “你心中本也未将我当万知万能。”   留下这一句话,连着那一湾灵气,丝丝黑缕淡去了很多的透明巨龙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竭尽全力地吸收着灵气, 宋丸子畅快地简直想要嚎叫出声。   人真是要失去方知可贵, 昔日能随意取用灵气之时,她只做寻常, 这被煞气困扰多日之后来了这灵气, 简直是天降甘霖。   这灵气比宋丸子的以海为锅更能惊扰魔物, 看着有魔物靠近, 宋丸子拿起手里的大黑锅又迎了上去。   坚持下去, 做出一锅锅没有煞气的“汤水”, 把所有的魔物都炖了,她不信自己不能再把无争界从“劫数”的手中夺回来。   深海之中,江万楼似乎终于到了极限, 手中捧着一块透明的魔物碎块儿,他双眼微阖,无论宿千行怎么呼喊,只漂在水中动也不动了。   他不动,那魔物少了天道压制,又动了起来。   借着法器看见那魔物透明的身体渐渐延伸,已经包裹住了江万楼的一只手,宿千行手腕儿一转,一柄法剑现于掌心。   赤红色的流光带着宿千行的全力一击将那魔物的一点“肉体”击碎。   另一只手拽着江万楼,宿千行就往外跑去。   他不明白江万楼是把自己当成了另一只同类的魔物去吞噬那魔物,之前这是两个魔物各自积蓄,如今已经到了要决一胜负的时候。可他知道,要是真让那魔物把江大傻融了,他们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无数黑色的触角喷涌而出,宿千行心知情势危急,催动自己的心头之血,化为一团血影,转瞬间就到了云渊入口。   云渊外,宋丸子重再煮出了新的海中一锅,加了更多的料,端的是浓香四溢,海味十足。   见一团红光自乌漆漆的云渊中挣脱而出,她连忙迎了上去。   红光消散,宿千行跪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黑血,一只手还抓着江万楼的衣襟。   “快走,那魔物要出来了。”   宋丸子闻言,左手一抬,云渊冥火卷在奔涌海浪中封住了云渊的入口。   “你带着江前辈走,我用阵法能抵挡一阵。”   “把你留下?”   宿千行冷笑了一下。   “我好歹是无争界响当当的血煞魔君,怎会给你这食修当英雄的机会?”   语毕,他手中一抹赤色鲛纱一转,便把宋丸子和江万楼捆在了一起,扔到了他们从远岛带来的海渊阁法器之中。   施展法力将那小小的护罩推出去,宿千行看着无数黑色的触角正在击碎他的禁制和云渊冥火缠斗在一起,皓白如雪手中又出现了一对红色的匕首。   远去的宋丸子只看见一点火红的影子被乌黑的云渊映衬得无比渺小,却如一点细弱火苗,万不肯熄灭。   “你说过你是坏人的,骗子。”   一直退出去三百多里,宋丸子身上的鲛纱猛地一松,软软地落在了地上。   赤红着双眼的女修士单手拿着大黑锅把袭来的魔物都打飞,转身却见趴在地上的江万楼动了一下。   “它出来了。”   江万楼嘶哑着嗓子说道。   缓慢地爬起来,他的双眼已经彻底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是不健康的青白。   看着宋丸子,他歪了下头,脚下一个踉跄,却还趴着往云渊的方向而去。   “它在找我,我也要,吃了它。”   还不等宋丸子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手中抓着宋丸子放在一边的酸菜肉末饭团子,口中发出一阵尖啸,往云渊的方向又冲了过去。   即使那魔物已经被江万楼削弱了不少,宿千行也不过躲过了它的几次攻击而已,江万楼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接住宿千行仰面落下的身体。   看着宿千行身体里冒出来的黑色煞气,江万楼手臂一松,任由他落进了海中。   “煞气太深便要用灵气对冲,是死是活,只看命数吧。”   抬起眼睛,他直直地扑到了那魔物身上。   两个大魔物打得天昏地暗,旁边的魔物们尽数逃难而去,云渊是极东之地,他们奔逃的方向就是往西而去。   ……   宋道友和江师伯已经走了五天了。   这五天里,无争界的煞气竟然没有变的更浓,可灵气还在日益减少。   想要阻止一方世界堕为魔界,何其艰难。   越来越多的修士身死之后却神魂犹在,他们一日比一日更加疯魔,要是不能清去煞气,早晚会变成魔物。   “除了清去煞气之外,还有另一个办法。”   无人处,明于期对郁长青说道。   郁长青的脸在瞬间苍白了起来。   在别人的眼里,明于期是无争界第一高手,长生久首座,可在郁长青的那双上察天机下观气运的眼中,看见的他却是一团漆黑——只有死人,在他的眼里才是黑色的。   从几百年前的第一眼,就是如此了。   也正是这黑暗,让百思不得其解的郁长青把这个孤儿带回了长生久,从此,他便多了一个乖巧的小师弟。   “诸人死我死,我死,则诸人生。郁师兄,我修阴阳轮回之道,是天命注定,也是我心中所盼。”   “首座,不,师弟,这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明于期慢慢摇了摇头。   “世间没人比我更懂生死为何物,无需铺垫和等待,死便来了,可想要生……我们要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人力有尽,我想把我能做的做完。”   “做完?你做完了,我从哪里再找一个明于期给蔺姑娘?你让我怎么告诉她,我那个首座兼师弟命中注定有殉道于灾劫之日?他死于此劫是应该?”   听见蔺伶的名字,明于期的眉梢眼睛都舒展了开来,尽管这时间极为短暂。   “能与她相遇相携,得了三年快乐时光,已经是我得天之幸。郁师兄,要有来日,请你告诉她,我……在战中顿悟,又去转生死轮回,这一次怕是几百年才能回来,让她别再等我了。”   “这谎……撒得我心慌。”   明于期垂下眼睛。   “待过了几百年,情淡之后,你再告诉她,我转度生死失败,已经道消殒身了。”   这便够了吧,让你记得我几百年,又为我难过那么一点儿……自我知道我有殉道之日起,我竟不敢再奢望这世间还有人能穿过人流,把一盏春风酿酒让我灌下。   只是这份感情,终究……   明于期缓缓走进临照城的地下,轻声说:“还要劳烦郁长青长老为我护法。”   恰在此时,巨大的钟声回荡在海上。   “明首座,魔潮来袭!”   万魔疯涌而来,无数修士血战于海疆,可越是想要竭尽全力,越是感到周身无力。   灵气消退,煞气充斥,用尽全力却不得补充,往往在用尽全力那一刻,便被魔物撕成了碎片。   看着一个与自己曾携手作战的修士葬身于魔物嘴中,已经力竭的荆哥大喊一声,手中的铜铃砸过去,却没有将魔物击杀。   嘴里吃下一颗补灵气的丸子,他揉身又冲了上去。   力量,力量……要是让我体内多有一分灵力,我就能、就能再多杀一个魔物,少见一个人死在我面前。   拼杀到视线都模糊了,荆哥浑浑噩噩之间,怀着对灵力的渴求,竟然逆行了修行功法,手中一击,居然将一只魔物打飞了出去。   在他身边同样血战的人松了一口气,正想夸他一句,却看见荆哥的眼角和耳朵里都在流血,周身更是有令人感到不安的力量在变得强大。   “他、他堕、堕魔了!”   要是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的话,那么生而即死却长大的明于期是注定要舍身重搭轮回之道,而正练修真反练修魔的长生久……也是命中注定,要在这种时候,在无数人的惊叫和避让中,在他们的惊疑和猜测中,走完这一段路。   荆哥是第一个当场堕魔的长生久修士,他的战力陡然增高,虽然意识有些不清楚,却将一众魔物杀得七零八落,只是没人敢来感激他。   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双手推起重重海浪,又让他们瞬间变成了冰,暂时挡住了魔物的前路,蔺伶的眼中一片冷清,并不知道她当日留给明于期的那个背影,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诀别。   “原来逆行功法,我等就能吸纳煞气。”   金不悦长老叹息了一声。   长生久除了掌门之外共有五百七十六名弟子,正罡境加上江万楼十八人,通脉境界是九十二人,铸体四十人,余者都是锻骨境修士,这些修士正式最渴望灵气的时候,偏偏血肉筋骨中存续的灵气难以为继,有荆哥突然引煞气入体成功,他们一想自己现在已经身处绝境,心中顿时豪气纵生。虽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长生久修士竟然争相堕魔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可这些人秉持着“多杀一个是一个”的想法,居然真的个个义无反顾。   正罡境长老们想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战到此时,人人面前仿佛都只有绝路,生是绝路,死是绝路,唯有更加酣畅淋漓的战斗,才能让这些人纾解心中的怨愤和痛苦。   更有通脉境界长老竟然也舍身引煞气,只为了对抗一个元婴境界的魔物。   他们厮杀了两天两夜,赤砂海的水成了近乎黑色。   “金丹、元婴境界的魔物竟然比预计少了一半……”清点着魔物的尸体,金不悦颇为惊诧。   风不喜凝视着远处的海,那里的魔物已经少了很多,竟然让人有了一种可以被杀灭干净的感觉。   “江师伯和宋道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时,从魔物尸堆里晃晃悠悠站起来的荆哥轻声叫了一声:“风师伯,我入魔了。”   口中鲜血喷涌,他的身体在瞬间倒了下去。   只剩一个被黑丝缠绕的魂体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口中接着说:   “我、这自戮算是除了最后一魔。”   和他做出同样选择的长生久修士有好几个。   意气上头,为除魔而入魔,魔物退去,他们也不允许自己成为魔道妖人,索性舍身罢了。   也有已经入魔的长生久修士帮着自己的同门阖上了眼睛。   “我还能多杀几个魔物,反正你们如今不能散魂,就看着我,连着你们的份儿一起杀了,待那之后,我们再兄弟重聚。”   坚韧如风不喜,当年知道自己寿数不多也面不改色,现在终于忍不住,泪水盈眶。   余下的其他人以明于期为首,也双手放在胸前,弯下了他们挺直的腰板。   长生久的人,送别自己的同门,也唯有这样的郑重沉默。   看着那遍地魂体,明于期知道他已经拖不下去了,长生久弟子只是少数,那些在战斗中死去的修士数以万计,有那修为低些又意志不坚的,现在已经双目凝涩,怕是要转为魔物了。   “你们都跟我来。”   他手中一招,那些魂体就乖乖跟在他身后,往临照而去。   “归一……你,也跟我过来。”   樊归一跟在他师父的身后走进了临照的地下,在那里,他看见了郁长青。   平日里笑眯眯的郁长老沉着脸,对着他的师父行了一礼,就默默退到了一边。   “归一,你修为扎实,心性疏朗,远胜为师,为师希望你记住,将来无论世人如何评价今日你同门的堕魔之举,你也要告诉你的后辈徒子徒孙,他们生而为义,堕魔也好,殉道也罢,容不得别人诋毁。”   听了这话,郁长青猛地抬起了头。   这是他第二次见证长生久的传承,上一次,前任首座对明于期说:“你心情柔韧,吃得了苦头,受得下委屈,这长生久首座乃无争界第一苦差,我望你好生行事,不争口舌,不记短长……”   看来,这最能受委屈的明于期首座,心头到底还是有怨恨与不平的,不然怎么会对樊归一说这样的话。   樊归一跪在地上,看着他的师父结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印,周身金光大作。   “除魔,要先成魔,卫道,要先殉道,天理何在?”   大声叱问着苍天,郁长青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于期在他的面前兵解不见。   远处海上,正在安排救治伤员的蔺伶突然心口一痛。   临照城外出现了一道不知通向何方的虹桥,阴魂们懵懵懂懂,却还是一个跟着一个地走了上去。   长生久的阴阳轮回之道,连修士都能渡上轮回,魔修的神魂却不得登上去。   魔修……长生久堕魔的修士都算是魔修,他们站在虹桥边上,看着那些魂魄们一个一个地走了上去。   举世沉默,唯有海浪声亘古不休。   宋丸子蓬头垢面,脚下踩着大黑锅,身上背着宿千行,手中翻腾着接天海浪一路行来,却看见了这一幕。   “舍身轮回桥。”   趴在她背上的宿千行深吸一口气,又轻叹:“能让修士也有轮回,可惜我等魔修,上不去呀。”   看着长生久那些熟悉的面孔成了一个个阴魂就站在桥边,宋丸子难过得几乎要吐出血来。   “哟?长生久的人居然都堕魔了。”   宿千行咳了两声,语气有些嘲讽,更多的,还是不明不白的惋惜。   宋丸子辛苦几万里带回来的是天道给她的那些灵气之水,她如今是金丹、通脉修为,不仅能带水回来,还能行云布雨,一场灵气丰沛的雨从天而降,无数修士站在雨水中,欢呼声震天响。   在欢呼声里,虹桥上安安静静。   “你要是早两天回来,有这一场雨,就用不着这些人都变邪修了。”   宋丸子却没被他这话印着去自责,将宿千行装在大黑锅里送到岸边,她回身,手中一道白色的焰火出现,继而灼烧到了她的手臂、肩膀、……   云渊冥火所在之处成了江万楼和魔物的对决之地,她取不回冥火,想要继续煮海就要用别的办法。   比如用她自己经脉中的灵火。   这一招也极为冒险,宿千行就提醒过她,她体内的五行之力当为均衡之势,否则结果难以预料。   世间还有比长生久弟子入魔又身死更难以让人料想的结果么?   宋丸子看着那些漂浮在海上的尸体,双手一展,无数道火苗从她身上落入了海水中。   那些火苗在海水中没有熄灭,反而渐渐连成一片。   火力还未到宋丸子满意,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灵火为灶,浅海为锅,魔物为我锅中物……   给我煮!   蓝色的星阵加持火力,天地间的煞气是腥气臭气,就该被她这个厨子在锅里以妙手全然除去。   “宋道友的修为?”   风不喜凌空一跃,几步到了宋丸子的身后,心中千言万语终成一叹,她抬起手,又一股精纯灵力传到了宋丸子的身上。   西极的栖凤山下,驻守此地的海渊阁修士看着那些跪拜在地的凡人,互相看了看,终究没有出面阻拦。   祭神,要是栖凤山中真有神,他们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可除了拜神,这些凡人还能做什么?   凡人的祭司跳起了代代相传的舞蹈。   凡人的帝王念起了情真意切的祷文。   修士们不相信这山有神,他们却是信的,信这天地间除了灵气之外还有浩荡正气,存于海,为海神,存于山中火,便是火中神。   神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万物悲啼又无力。   “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一位海渊阁修士问另一位。   “火、火山有异动。”   另一位结巴着说道。   地下深处,岩浆滚滚,带着能焚烧一切的火焰往东方而去。   ……   云渊之处,江万楼与那魔物斗得天昏地暗,他拼尽全力去吞噬,又被魔物改变着身体,每当他将要彻底丧失神智,总有一道金色的光晕让他保持着清醒。   长生不灭,死战不歇。   魔物还没除尽,他如何能倒下?   那魔物被他一次次击碎吞噬,他自己也被魔物打得血肉不存再渐渐重生,只看谁能捱到最后。   终于,他看见一块红色的圆玉似的东西在魔物身体里若隐若现。   ……   海边,宋丸子身后金不悦收回手,对她说:   “宋道友,再这般下去,你的经脉丹田怕是要,罢了,看我再去屠两只海魔为你这汤里增鲜提味。”   宋丸子没说话,十日来,她所用的“海锅”从方圆百丈渐渐扩大到方圆百里,她极力压榨体内灵火,这百里已经是极限。   这百里,煞气消退,灵气渐生,伴随着鲜美的香气氤氲不散。   天道说无争界有人知道如何消去煞气,怕就是知道长生久的修炼口诀可以修魔,只等着众位长老吸纳煞气,沦为江万楼那样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魔修。   想明白其中关窍,宋丸子就再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她是个厨子。   突然,她面前的海水翻滚起来,紧接着,岩浆喷薄而出,白色的火焰从那岩浆中流淌到海水里,越来越多,越来越炽热。   这是?   宋丸子猛然回身,在此方世界的尽头,有一座山,她炸天炸地,温柔无比。   借着熊熊燃烧的白凤涅火,和体内诸多人传来的灵力,宋丸子咬紧牙关,将自己烹煮的范围扩大到了方圆两百里。   又过了十日,人们都能明显感觉到这天地间的煞气一日比一日淡了,魔物也越来越少。   虹桥上已经少有人走,只有长生久的一众修士魂魄犹在,他们守在那儿不是因为这是转生之路,而是因为这桥是他们的首座所化。   而活着的人,只有极少数知道这桥的来历,再不敢对别人说,尤其是对蔺伶。   宋丸子的徒弟们在大半个月之前就来了海边,每日和自己的师父一起对着那“海锅”施展调鼎手。   大锅已成方圆五百里,每日有煞气涌入,灵气散出,宋丸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她体内的灵力越来越躁动不安,强行提升的境界,快要到了还债之期。   再多撑一撑吧,多撑一日,希望便大一日。   日升月落,日出东方,人们看见了久违的太阳。   一道黑色的人影踏着朝霞而来,他双瞳雪白,青白色的脸上密布赤红色的魔纹。   他一出现,无数魔物要么奔逃退避,要么匍匐在海中瑟瑟发抖。   “我吞了那个魔物的魔核,竟然有了魔界魔主的传承,我会封锁云渊,只要我在一日,便再无魔物能通过云渊来到无争界。”   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弯下腰,捧一口热汤进嘴,他对宋丸子点点头道:   “小友,你功德无量,他日我们相见,你必已经是一方人物,希望那时,你仁厚之心依旧。”   宋丸子看着江万楼,笑着说:   “江前辈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这就是仁厚吧?”   “没错。”   江万楼一抬手,瘫在海边晒太阳的宿千行便被他摄到了身边。   “此界将煞气浅淡,不利魔修修炼,你还是跟我走吧。”   “江大傻,你脑子好用了?”   “江大傻,你脑子好用了?”   宿千行眨眨眼,犹带伤口的脸上显露怒色。   “滚!”   江万楼便带他一起走了。   宿千行的一手一脚都只剩森森白骨,这些天也是一日虚弱过一日,江万楼扶着他,两人转身离去。   临走,宿千行掏出一件东西,砸在了宋丸子的脑袋上。   是一枚艳红的镯子。   “带件首饰,别辜负了那么好看的脸。”   那镯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竟然就自发套在了宋丸子的手腕儿上。   宋丸子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蹭了一下大黑锅的边儿,又成了一副干瘦黑皮儿的模样,然后对着宿大魔头嘿嘿傻笑。   宿千行险些又给气死。   云渊被封,再无煞气涌出,宋丸子的祛煞之事越发顺利,三天之后,她险些跌落到海中,把自己一起炖了。   “我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天空中渐生祥云,流淌着金色的光彩。   “证食修净煞之道,立免一界堕魔之功。”   是天道的声音。   看着那些向自己体内涌来的金光,宋丸子看向临照城顶上的虹桥。   “那些为了这世界死去之人,竟然没有公德么?”   “死者无功,逃者无德。”   宋丸子能感觉到自己空档的眼眶中一阵温热,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丹田正在被真正的修复。   可她只想冷笑。   扶着大黑锅站起来,她仰头看着天空中那透明的巨龙。   “既然这样,这功德我不要。”   她的手指指向了虹桥。   “送所有人,去转生。”   天地寂静。   她的眼眶中有什么消失了,她的丹田有碎开的声音,可她脸上是毫不在乎的笑容。   修为,眼睛,她不依仗这天也能得来,而那些死去之人,应有人为他们争来一分公平。   可还没等她亲眼看见那些她挂念的人走上虹桥,她手腕儿上的镯子一亮,紧接着,她眼前一花,面前天高海阔尽数不见,只有一个白花花的刚洗完澡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争界的故事还会有回去的时候,到时候会有你们意想不到的有♂趣发展,比如转世小狼狗狂追冷面鲛人女王什么的(等等你在说什么?)。 第133章 欠债   玄泱界乃三千世界中数得上的大修真界,其地广袤, 千百倍于无争界这的小地方。   此界地域五洲, 以山海相隔, 其中, 东洲四季如春, 灵气虽浓厚却少有名山险峰, 亦少天然法阵秘境,凡人们在此地建城繁衍, 使得东洲也成了玄泱界中烟火气最重的地方。   居住在此地修士的多是些名震玄泱又罕与旁人往来的能人异士,比如香叶谷中的“假医仙”易半生。   若要在玄泱界数医修的医术, 数过了上万,都未必数得上易半生,无论是医修主流的灵水医道和玄针医道, 还是偏门的蛊医和藤医, 这易半生样样都知道一点点,却也只有一点点, 想要给人治病, 那是极难的。   可若有修士身受不可挽回之伤害, 中了什么诡谲毒物死到临头, 就会有人叹息一声, 对他说:“你去找那假医仙吧。”   只要付得起代价, 哪怕整个人只剩了个脑袋,也能在易半生那里恢复如初,这就是医仙, 而恢复如初的方法,就是让人的身体恢复到受伤中毒之前,这就是假医仙。   是了,易半生救人只会用这一招,可这一招,也当得起“医仙”的名号了。   有初到东洲的人听闻这事之后口中啧啧称奇,说:“既然如此,那这易半生岂不是能结下无数福缘?”   福缘?   没被人斩杀当场,就该说他是有些运气的了。   “易医仙,我徒儿这腿上的寒蝉毒真的只能拜托您了,这是西洲赤金流火牛的牛角,您……”   “三百年寿数。”   “易医仙,我这扶摇宗的供奉长老在别处总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只要您治好了我的徒儿,以后但有差遣……”   “三百年寿数。”   “易半生!你别欺人太甚!”   “一中寒蝉,便会如寒冬之蝉僵立而死,无药可救,我收你徒弟三百年寿数,照他这金丹修为,还能再多活一百年。我替他延寿百年,哪来的欺人太甚?”穿着一件绿袍子的男人坐在一堆破旧的书页后面,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那扶摇宗的供奉长老大袖一挥,就要将这满室书纸震碎,他抬起的衣袖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不仅是他的袖子,一束阳光从木屋顶上的窗子里照进来,照亮了游荡的尘埃,那尘埃,也停滞在了那里。   小心地将一页书纸放好,易半生站起来,绕过这供奉长老还有他的仆从和徒弟走到了门外。   门外,水流虫鸣依旧。   “欠债的那个,来把人都抗走。”   “唉!”   穿着灰色短褐的女子头上扎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发辫儿,左眼上罩了一个眼罩,脸上带着笑,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易半生的眼前。   “您是要活扔啊,还是要死扔啊?”   易半生看了这人一眼,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自己暴躁了很多,之前他还会跟来求医的人讨价还价一番,毕竟除了寿数之外,酒色财气他也不是不要,可自打这个女子拿着宿老妖的破界镯落在他的浴室里,他不但被惊得那晚没有好好消受美人儿,那之后更是做了一场没赚头的买卖。   如此一想,易半生就觉得自己的架子要端不住了。   “活扔就好,我有岂是那种只有几句口角就置人于死地之人?”   宋丸子眨眨眼,一脸恳切地说:“原来不是么?”   说话这么欠的女子,为什么自己会把她当了宿千行那老妖的姘头?分明该是气死了宿千行又夺了破界镯跑出来的。   想到这人周身灵气暴动的时候还反问自己:“为什么宿千行会把破界镯的落点定在这里?”   易半生又觉得自己没有直接打杀她,还赔上了一个灵气池来给她救命,实在是太赔本了。   用阵法将这几人的暂时困住,再扛到院子外面,宋丸子拍拍手回来,恰好看见易半生那个叫昭昭的仆僮正在对她招手。   “丸子姐姐,你上次用来做油爆虾的那种薄壳翠珍虾我又抓到了!”   宋丸子一听,拉着小男孩儿的手就去了后院儿的篱笆边上。   篱笆上挂着一个藤编的篓子,里面有几十只不到人手指长短的小虾还在活蹦乱跳。   “还要做油爆?我们做虾饼怎么样?”   昭昭今年才九岁,有易半生这么个亦师亦主的人带着,他远比一般的孩子能干些,现在用白白的小牙咬着手指肚说:   “虾饼也好吃么?”   “绝对好吃。”宋丸子指天发誓似的说着。   过了一刻,金灿灿虾饼被宋丸子从锅里捞出来,昭昭欢欢喜喜地捧着一个虾饼却因为烫嘴还入不了口,又缠着宋丸子给他讲故事下饭。   “上次我们说到哪里了?哦,铁胆英豪荆哥走到黑风岭看见了熊瞎子要强抢民女……”   每天坐在草木丛中看着日升月落,给小孩子讲讲故事,再偶尔做些杂活儿,这样的日子宋丸子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   她所处的玄泱界她早就久仰大名,以她的性子早该四下走走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可惜她当日吃了那个强行进境的丹药到期之后灵气暴动,又被宿千行送到了这个“假医仙”的眼前。   易半生当日给了宋丸子两个治疗之法。   一个是,她只要给出五十年寿数就能让她的身体回到一个月之前,不用受这灵气爆体之苦。另一个,则是任由灵气爆体,把她扔进灵气池里,借着她体内八品化生丹的奇效生生捱过去爆体之苦。   宋丸子心知自己几番受伤,身体根基不比常人,她今年也是坐九望百,再拿出五十年寿数,她剩下的时间可就真不多了。   所以,她选择扛下去。   便在血肉重塑之时,痛痛快快地吸光了一个灵气池的灵气,眼下是被易半生扣在这里做活抵债。   “唉,看病难,治病难,最难就是欠了这些大夫医药费,从此就得做牛做马来还债。”   嘴里念叨着,宋丸子斜坐在花丛中,吃一口虾饼,在唇齿间,壳子都酥了的虾肉仍是极为鲜嫩的,再喝一口酒,便觉天地清朗,浮生偷闲。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哎呀,这么爽的日子!! 第134章 牵挂   宋丸子自称是个食修, 易半生是不信的。   所谓食修, 是能靠祭祀天道得到灵力的, 并不是会做菜还做的特别香的人就是食修了。   “九元道体,天生灵识,又生生用灵气灌得血肉通达无灵不纳, 无论修什么道统都远比别人轻松百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当食修呢?”   易半生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这玄泱界中的绝世天才他也见过几位, 像宋丸子资质如此之好的他真是闻所未闻。不然宋丸子吸干了他的灵气池,按照往常,他定要取上百年寿数来抵债的,还不是觉得这天纵之才前途不可限量, 要么就得让她再不能翻身,要么就要松松手留份面子情,他才允她做工抵债?   说起来,宋丸子也是怪人一个, 身子没好的时候就不安分, 每天想尽办法打听无争界的消息, 身子刚好些就更闹腾了, 叫着喊着想回无争界, 易半生告诉她无争界有堕魔之劫,界门被封, 至少几十年不会被打开, 她立刻就不嚷嚷着回去了, 变脸之迅速让易半生都觉得她之前那是另一个人。   如此一个怪人在易半生的小筑里倒也挺安静,除了偶尔做些体力活之外,就只是修炼和做东西吃。   她自己吃也就算了,还带着昭昭一起吃。   易半生觉得自己有点忍不了。   昭昭是易半生在北州捡回来的徒弟兼仆僮,身有六品水灵根,易半生一直被人叫“假医仙”,就想着要教一个“真医仙”出来,从昭昭两岁起就让他开始背《灵水医诀》,如此用功了六七年,昭昭还不到九岁已经学会了灵水诊脉之法,平时端着一张小脸,一看就是未来医道高手的苗子。   “此通心滴水兰有定心去祟之效,丹师们用它炼制通心丹,医修们则用它做理祟通心汤,配合水针使用,能助人心魔少生。”   半年前有个小世家的传人不肖,把家中典籍都拿出来卖了,因为那小世家中曾有过几位医修,易半生便出灵石将那些书都收了回来,整理过后,还真让他找到了些与医修有关的东西,尤其是里面的一些汤方,他都不曾听闻过。   通心滴水兰通体翠绿,隐隐泛着蓝光,草叶的尖端有水滴渐渐凝成,然后滴落到泥土中。   昭昭站在一边,手中拿着纸笔,将这通心滴水兰的习性、药理都详细记录下来,白净的小脸上神情严肃,嘴唇微微抿着。   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完了,易半生用手中的旧书扇着风问道:   “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童子穿着浅绿色的小褂子,仰起头看着他师父。   他师父可不是什么有耐心之人,见他明明有话又不说,又催促了一遍。   昭昭又低下头看看那碧翠的兰草,然后终于问出口了:   “师父,这个兰草能入丹药,入药汤,是不是也能吃啊。”   吃?   宋丸子我杀了你!   “哈?问能不能吃不是很正常么?”   易半生来兴师问罪,宋丸子一脸的茫然。   香叶谷中有一条小溪,溪水中有虾、有鱼,溪边也有来觅食的飞禽走兽。   薄壳翠珍虾可谓虾如其名,壳薄而鲜美,将藤或竹编成的篓子用石头压了歪着口放在溪水里,就有小虾不停地进去。宋丸子跟昭昭学着用竹篓抓虾,竹篓埋了半日,却总不如那小孩儿抓得多,她蹲守了一日,发现有一种长着黄嘴的水鸟来捕食溪水里鱼虾,吃着吃着,就吃进她抓虾的篓子里了。   吃着水里的惦记着篓子里的,这鸟儿可不能要了。   偏偏这种鸟儿机警地很,吃了两只之后还不待别人有反应,它们就拍拍翅膀飞走了,过了一时半刻,又飞回来,再吃,再跑。   宋丸子在草丛里蹲了一日,才终于抓了两只水鸟儿,当然喜滋滋地把它们祭了五脏庙抵债。   现在三寸宽的木头就在陶罐儿下面慢条斯理地烧着,肉香味儿晃晃悠悠地往外冒,里面又加了从竹林里刨出来的笋,更添了一天清甜气,闻着就让人觉得春风迎面。   易半生当然感觉不到春风,他倒是想自己直接变成冬风,把眼前这人给冻硬了再埋了,最好找座山再压在她头顶上。   “哪里正常?昭昭从前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孩子嘛,好吃好玩儿本是天性,才九岁的孩子,只问了句能不能吃你就这么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可见你这教导才是不正常的。”   打开陶罐儿的盖子,抬手往里面加一撮盐,一点香葱末儿,宋丸子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笑眯眯地接着说:   “一个无知之人,固然可以装得不与外欲同流,可装的毕竟是装的,不曾经历,何谈抵御?若是根本不能抵挡万物诱惑,那无知自然只是无知。在光下渐渐消融的凡冰与真正的鸣山之玉自然是不同的。”   语罢,她盛出一碗鲜笋飞禽汤,仔仔细细吹了吹,啜饮了一口。   果然这两天蹲的很值得!   见易半生还瞪他,她抬了抬手腕儿问道:“你要不要尝尝?鲜香气十足,难得笋增鲜不夺味,可惜这水鸟一身紧肉,要啃起来怕是不过瘾。”   身穿绿袍的男子很想拂袖而去,又觉自己要是这么走了实在憋气,想了想,便指着后院外面的一处荒地说:   “你今天日落之前将那地给我平整出来,再用灵水浇灌五次,我要用来种灵药。”   宋丸子从嘴里抽出来一根小细骨头,看着那地点了点头说:   “并非灵气汇聚之地,你用来种灵药可有些费事,不过谁让我欠了债呢,你说如何便如何吧。”   这一副宽宏大量的做派,让易半生又平添一股气闷。   待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宋丸子却又开口叫住了他:   “昭昭问的是什么能不能吃啊?你要是不知道,给我研究一下,我不光能告诉他能不能吃,还能告诉他怎么吃才好吃。”   果然还是该打死了事!   ……   无争界,临照城   明于期舍身所化的虹桥仍在,那上面已经空空荡荡,就像是一道雨后的彩虹,伴着这劫后的临照熠熠生光。   刘迷站在临照城赤红色的石碑前,拿出几块灵石埋在了里面。   骆秋娘在一旁看着她,神色沉静。   师父给她们的最后一封信中写了此地为临照的聚灵阵阵眼,如今天地间煞气虽然浅淡了,可到底是还有的,临照已经从昔日的荒冷偏城成了绝煞福地,她们有责任让这福地与食修的道统传承一并继续下去。   那个改变了整个无争界的食修突然消失,比她出现在无争界的时候还要突兀,留下他们这些人,这几个月来从云渊到西极端,自北荒下苍梧,无处不至,却找不到她。   长生久的代首座郁长青说她虽然婉拒了功德,可到底积蓄了福缘,想来是去了什么地方,将另有一番际遇。   这些话宽慰了不少食修的心,骆秋娘和刘迷的心却一直没有放下。   宋丸子吃了强行提升境界的丹药,不知如何能治好,也不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炼化了这一界的煞气。   林林总总的,总让人悬心。   说到底,她们的师父并不是个让人省心之人啊。   “远岛和海渊阁百废待兴,我此去东海怕是十年八年都不能有空回来,大师姐,都交给你了。”刘迷穿了件黑色的短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还是个小个子,但是已经颇具气势,再不是那个被师父揉了揉脑袋就叽叽喳喳的模样了,大概是因为经逢了无争界的这一场巨变,她和她的师弟师妹们一道飞速成长了,也大概是因为那个爱揉她头毛的人如今并不在眼前。   “你呀,放心去便是,我虽然修为低了些,可现在这情势,也没什么人会不长眼地来得罪咱们。”   骆秋娘转身,胸前挂着的小坠子一晃。   “是海渊阁的人求咱们去的,你也不要与他们客气,灵石、材料、人工都尽管去要。”   “我知道。”   “有急事,就请海族传讯。”   “好。”   有些人在的时候,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管,可她在那儿,就是一块定心石,让人平白觉得安稳,等她不在了,在她身边围绕的那些人才发觉自己变得何等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这样有商有量,骆秋娘送刘迷和二十个师弟师妹上了海渊阁的大船。   师父不见了,长生久的首座也不见了,蔺伶与她们一道在无争界上寻了个天翻地覆,同样毫无收获,几日之前,蔺伶回了海岛,整合鲛人余部与其他海族,被他们奉为了海王。   战死的修士们都上了转生的虹桥,不仅有那些在无争界开始堕魔之后灵体不散的,就连之前殒身的修士也出现在了虹桥上,有人说宋丸子是用自己的无上功德加上献祭了自己,才换来了天道这样的手笔,骆秋娘是不信的。   她师父从来是个“先活下去,再想办法”的人,付出些代价做些事是可以的,可要说献祭自己,她决然不信。   “师父,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你说男女之情?”   “嗯。”   那天夜里,宋丸子终究没有回答她。   只说:“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活得很久,也要走得很远。”   骆秋娘是何等灵慧,便明白自己的师父在情爱一事上透彻又懵懂,却把一份许诺,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师父,愿你走得够远,也活得更久。”   看着修士打捞海中魔物的残骸,骆秋娘转身,去往临照城中的“味馆”。   快到饭时了,可不能找不到大厨。 第135章 通晓   遥远的无争界临照城修士们将在骆秋娘的摧残下过得有多么水深火热, 身在玄泱界每日吃吃喝喝的宋丸子并不知道,刚下过雨, 她正蹲在林子里找菌子。   手边的小篮子里装了六七个小孩儿手臂粗细的菌子, 还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意,看着就鲜嫩好吃。   “丸子姐姐, 师父说让你今天把晒灵芝草的棚子拆了重新搭, 要搭得结实一点, 茅草不能再被风吹跑了。”   “哦好。”宋丸子嘴里答应着,又把两块儿地耳放进了篮子里。   看她一点也不着急,昭昭可着急了, 这些天他师父每天都很暴躁, 变着法儿的折腾丸子姐姐,昭昭觉得师父这样不好,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易半生是出了名的性格不好,被他养大的昭昭自然比旁人都知道这个“不好”到底是“不好”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丸子姐姐, 你别惹我师父生气了,他很凶的。”   “嗯?”   宋丸子抬头看着弯腰站在她身后的小男孩儿,抬手捏了一下小孩儿肉呼呼的脸蛋,捏上了一个泥巴指印儿。   “我这么品性纯良的好人, 怎么会惹你师父生气呢?人不大, 想的事儿倒不少。”   昭昭搓了搓自己的脸蛋儿,小声说:“丸子姐姐你是不是因为我师父取了你朋友的寿数, 才生气啊?”   白白软软的小孩子虽然可爱, 也有让人头疼的时候。   宋丸子又掐了一下昭昭的另一半小脸说:“你知道么?小孩太聪明会长不高的。”   “我嗦(对)惹(了), 大仁(人)嘟(都)骗人。”两只手揉着自己的脸,昭昭含含糊糊地说着。   “我要把这菌子切了片煎着吃,你要不要?”   男孩儿回头看看身后毫无声息的竹舍,确定这一时三刻师父不会叫自己,才微微低着头小声说:   “要!”   鲜嫩的菌子只要切了包片在热石板上一煎味道就极好。   宋丸子把洗干净的石板用火烤热,用一块猪肥肉在上面擦了擦,等到油香味儿飘出来了,她才把切好的菌子片码放在上面。   之前她用大黑锅烧海去煞,后来又受了白凤涅火的辅助,如今大锅里的白凤涅火过于旺盛,宋丸子有心修改大锅上的阵法,还想再添些功能,可几番推演之后总觉得差点什么,这更改之事就暂缓了下来。   如今大黑锅只偶尔拿出来晒晒太阳,其余的时候都用凡灶,宋丸子也觉得颇有意思,虽然麻烦了些,但是石板瓦罐皆可用,做出来的风味也比大铁锅更丰富些,便又有了另一重乐趣。   刚煎好的菌子香极了,昭昭吃得很开心,宋丸子连吃了几片,用手拈着一片儿,嘴里还有着菌子的浓香气,心思已经又飘远了。   她确实是故意气这易半生的。   蔺伶曾经说过,她当初心神被锁,风不喜带她来玄泱界求治,自愿用百年寿数换来了她的康复。也正是因为这寿数的损耗,才让风不喜在十七年前的第一次落月宗禁地之战中丹田被毁,落得如今只有二百余寿命的境地。   她知道了易半生就是给蔺伶治疗之人,也是拿走了风不喜寿数之人,心中就有了一股不平之气。   更不用说这人还一度虎视眈眈,要从自己身上拿寿数抵消那灵气池的债。   宋丸子记仇的本事还是挺高的。   ……   日落之前,宋丸子搭建好了易半生点名要的晒灵芝草的棚子,又躲到院外一棵大树上吃起了烤鱼。   也恰在这一日,易半生看着宋丸子给昭昭讲故事,想到了如何让宋丸子早早走人,又能让自己不亏本的办法。   又过了几日,香叶谷中的飞禽走兽都被宋丸子祸祸了个遍,易半生只剩容身的这小小竹舍还没被宋丸子拆了之后重建起来,有一人摇响了篱笆上的铃铛。   “鄙人姓万,住在通晓山上,被人叫作‘万事通’。”   通晓山上通晓楼,里面煮了个东洲第一大情报贩子,正是叫万事通。   这些,宋丸子并不知道。   万事通名字有趣,又长了一张温厚脸庞,乍一看就很讨人喜欢。   听他说是来询问无争界堕魔一事的,宋丸子就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易半生。   除了易半生,如今的玄泱界还有谁知道宋丸子是从界门被封锁的无争界来的?   “你卖些消息给万事通,自然就能早日还了欠我的灵气池。”自觉英明,易半生很有些得意。   “宋丸子道友,久仰久仰,你以低微修为坑了血煞魔君宿千行一笔,实在是精彩绝伦。”万事通一开口说的,就是一件寻常人都不知道的隐秘事。   宋丸子脸上立刻笑眯眯:“客气客气。”   万事通想要问的问题极多,毕竟玄泱界虽然通联了几百小世界,可说到底,这一界堕魔之事万年都难得一次,通晓楼从来以通晓万事而名扬整个东洲,说到底,不能在这事儿上堕了这个名头。   “宋道友,请问你走之时,无争界可已经堕魔?”   “没有,不仅没有,煞气还比之前更薄些了。”   万事通的眼睛一亮,追问道:“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宋丸子拨弄了一下石板,这石板早被灵火灼热,放上薄薄的几片肉,片刻就能烤熟。   “因为一界修士舍生忘死,祛除煞气,聚拢灵气,终究创下了大功德。”   这话听着很热闹的,怎么觉得如此空泛?   万事通一顿,笑着说:“那我还得请斜月道友给我细细纷说一番了。”   斜月……   真是好久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宋丸子一愣,接着又笑嘻嘻地说:“这故事有些长,你怕是要在这儿多待几日。”   万事通点点头,脸上笑得很可亲:“宋道友的手艺名震无争界,我等在玄泱界亦有耳闻,我来,也是为了有幸品尝一下。”   ……   与易半生相比,万事通可以算是个讨人喜欢之人了,不仅见多识广,言谈风趣,还是个很让人心情愉悦的食客,无论宋丸子是做石板烤虾还是自己掏了个泥窑子熏鸡,他都一概捧场,还说自己吃了宋丸子几顿饭之后才知道“吃”是一件何其幸福之事。   宋丸子没说自己煮海烹煞之事,却说了长生久弟子为除魔而入魔,之后纷纷兵解,前任长生久首座江万楼为了驱魔两度献身,长生久现任首座舍身化为轮回桥度修士们转生,还有无数人,他们可能更平凡,他们会恐惧、难过,会捧着陶碗在宋丸子的面前嚎啕大哭,可放下了手中的碗,他们又变成了舍生忘死的战士。   说着这些,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壶酒,往嘴里倒了一口。   酒,真是用来怀念故人的好东西。   万事通在香叶谷中呆了三天,自认已经被宋丸子的手艺折服,见易半生对着面前的美味毫不领会,他不禁轻轻摇了摇头,说:   “假医仙为了度过六欲天而舍了人生六欲,真是错失了颇多精彩。”   六欲天?   宋丸子隐约觉得这个词自己在何处听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见她疑惑,还等着从宋丸子那儿听故事的万事通便说:   “玄泱界的修士除了万里挑一的绝顶人才之外,从筑基进到金丹,大多要经历心魔之劫,若是不能过去,便有性命之忧。为防此劫,东洲有奇人异事建起了一个组织名为‘六欲天’,其中有六位道主,分管见欲、听欲、味欲、香欲、身欲、意欲。就连不少中州的宗门为了不让自己的弟子折损在进境之时,也都立下了“不过六欲天便不能冲击金丹”的的规矩。不少修士为了自己能安然闯过六欲天,又使出了百般手段,比如易半生,就是用了六欲隔绝之法,也因此闯过了六欲天,才有了现在的金丹后期修为。”   “六欲隔绝?”   宋丸子吃了一口烤肉,摇了摇头说:“我之前还以为他只是不会教徒弟,才弄得小昭昭总是老气横秋,原来他自己对自己也是如此……不经历六欲,只降低欲望,这等方法与饮鸩止渴又有何区别?”   “六欲隔绝之法玄泱界用的人极多,宋道友这话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引了他们不高兴。”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的法子要是顺其发展,必有不可收拾的一日。”就像当日的落月宗,饮鸩止渴,早日灭亡。   万事通听了她的话,笑着摇头:   “可惜我这通晓楼只是做些消息往来的买卖,不买卖这些大道理。”   宋丸子吃一口烤肉,吚吚呜呜地说:“道理自存于心,没得买也没得卖。”   闻言,万事通不由得一默。   此话说得何等理直气壮?大概也只有没有经历心魔之苦的人,才有这等不经意的豪迈吧。 第136章 消息   易半生看着万事通在自己家里呆了三天, 觉得有些烦了,三天,莫说是讲区区一个小世界的堕魔之事, 就算是把整个玄泱界的上下六万年都掰扯一通那也够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透过窗子, 他看见宋丸子在藤萝架子底下守着个蒸笼跟万事通说话, 低下头去继续去整理典籍。   没一会儿,又抬了起来。   无争界的事情宋丸子自觉能讲可讲的已经讲得差不多了,万事通却并不这么觉得。   能成为玄泱界和其附属的几百小世界中最无所不知的那个人, 万事通除了手腕儿通天, 交际广博到让人心惊之外,更有一个缜密细致的头脑。   宋丸子讲的东西入了他的耳朵,让他总觉得不尽不实, 缺漏的太多。   眼下,就成了他问, 宋丸子作答。   宋丸子滑不留手,即使是被万事通逼问到了紧要处,也能一推三四五,装聋作哑的本事宛若天成。   无奈之下, 万事通只得自己再交代些玄泱界的事情, 来换宋丸子口中的一点真话。   竟不知道到底是谁跟谁换消息了。   “你说易半生六欲断绝,那他怎么还会……”   宋丸子叩了叩手指, 她还清楚地记着易半生白花花的皮肉, 以及那个在床上惊叫的美人儿。   万事通领会了她的意思, 笑着说:   “六欲隔绝之法是‘隔断’,并非断绝,见欲、听欲、味欲、香欲、身欲这前五种为人体感官之贪,大部分修士都会将之彻底隔断,也算是一劳永逸了,可也有例外之人,在突破金丹之后会解开一些阻隔,比如意欲和身欲……假医仙易半生此生所好除了旁人的寿数之外就是酒色财气,想必身欲和意欲是已经解开了。”   “能隔断还能解开?如此简单?!”宋丸子突然觉得这个玄泱界大家修真跟玩儿似的。   “当然简单,在玄泱界,修真本就是极为简单之事,可这简单背后,却不简单。”   万事通指着下面的一层笼屉说:“三千世界中,每个世界各有各自的限制,比如宋道友你出身的沧澜界,不仅有六元婴之限制,还五行缺火,以至于五行法修道统不全,就在这一层。”   “至于无争界,虽然五行圆满,但是灵煞驳杂便是对修士们最大的考验,又有云渊那一蓄魔之地,修士求生可谓是难上加难,也在这低的一层。玄泱界却不同,灵气丰沛,没有丝毫煞气,五行圆满,也没有缺失,道统林立,不管怎样的修士都能在此界有休憩之地,亿万修士生活于此界,绝大多数的一生可谓平顺无波,可宋道友,你知道玄泱界的修士中有多少金丹法修或者通脉体修么?”   宋丸子摇了摇头,她只知道无争界有将近百万修士,其中金丹修士几百人,可谓是几千人里挑一个。   万事通摇摇头,伸出了一根手指,说:“一万人都不到。”   按照比例推算,堂堂玄泱界,一个修士成就金丹的概率竟然比无争界的修士还低。   “这还是有了六欲天和六欲隔绝之法后,在那之前,有无数修士死在成就金丹这一步上。”   宋丸子被这数字惊住了,接着,她恍然道:   “难不成就是因为修炼太容易了,所以心魔劫格外难过?”   万事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说:“我只说发生的事情,不敢妄下断言。”   女修士眨眨她仅剩的眼睛,说:“包子已经好了。”   玉谷粉当皮儿包的包子,里面是一种菌柄肥大的菌子切成了小丁,配着猪肚子上的五花肉,馅料塞的很结实,一口下去就连皮儿带馅儿还有包子里被锁住没有跑掉的汤汁一并进了嘴里。   反复咀嚼间,面皮的松软、菌子的脆韧、肉的软烂中带着点嚼劲儿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又有鲜香、荤香、面香在其间翻滚,每一口都能让人忘了自己的烦恼。   捧着包子,万事通看见易半生走了过来,扬了扬手里的包子,就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用了六欲隔绝之术并非在经历心魔的时候就会一帆风顺,只不过是将极低的通过可能变成了较低而已,可这也足够让无数人将此法当成绝世妙法,不容人诋毁。”   宋丸子扒了一瓣蒜配着包子吃,一边吃一边点头。   看着万事通连吃了三个大包子,易半生觉得自己卖了宋丸子说的消息给了万事通还是有些亏的,这些天的饭钱也该让他掏出来。   吃过了饭,万事通又告诉了宋丸子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她是宋斜月,听说宿千行专门查过自己,宋丸子毫不意外,倒是心里也放下了一点对万事通的防备。   又过了两日,万事通自知从宋丸子的嘴里掏不出什么了,便腆着肚子告辞离去,在他的储物袋里还装了不少的好吃的,昨日宋丸子做的焦炸出锅一个他就收起一个,行径堪称无耻之尤。   召出法器坐在上面,万事通闭上眼睛,一支笔和一个白色的卷轴就飘在他的身边,整理着他这些天的所得。   临走的时候,万事通说宋丸子要是还有什么消息告诉自己,自己就可以帮她弄一套情报回来。   宋丸子却摇了摇头说:“玄泱界于我不过暂居之地,看风景就够了。”   “啧,这宋斜月果然非同寻常。”万事通用手指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嘴角是玩味的轻笑。   “是她自己不想要,我才没告诉她沧澜界还无玉归舟死讯的消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还是在要在玄泱界多呆几百年才好,我才有故事看啊。”   法器陡然加速,往通晓山上去了。   无争界的一手独家消息卖了不少钱,宋丸子数着指头算了算,一个寻常的灵气池是绝对够了,也不知道易半生会不会说那灵气池里又加了多少天材地宝,再克扣她一番。   自从万事通来了,易半生怕昭昭天天只惦记听故事,就把他锁在了屋里抄写医术,直到万事通走了才把他放出来。   一出来又被师父耳提面命了一番什么“万不能耽于味欲失了道心”,昭昭走到宋丸子面前的时候小嘴撅着,从额头到下巴正经写着“委屈”两个大字。   “给,还是热的。”   河边一棵树上开着米粒儿大小的白花,宋丸子本想要研究一下能不能制蜜,不成想那花的花瓣儿都是香甜的,干脆就和着落花谷一起做成了花饼,粉色的落花谷饼上是星星点点的白色精巧花瓣儿,真是好看又好吃。   昭昭吃了一口,绷着的小脸终于一软,笑了。   宋丸子看着他的小样子,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儿。   这二人偷偷摸摸又往外面去抓鱼了,竹舍中易半生缓缓收回给人悬丝诊脉的手,斟酌了一会儿才说:   “步道友,琼道友身怀灵胎,母体与胎儿均康健无比。”   “康健?”易半生的面前站了两个修士,男的那个牵着女修士的手,脸色一沉说:“内人乃是七品水木灵根,眼下怀胎六月,从三个月前起就想吃火云灵果,火云灵果中含有火毒,她的水木灵根如何经受得起?偏偏越是不能吃就越是思之欲狂,她这明明是被人暗算,怎么你这假医仙竟说她没事?”   易半生听着那男修又说了一番症状,摇了摇头,又查验一番,说道:   “火云灵果中的火毒能损伤木系灵根,琼道友不该再吃,可我也没发现琼道友的心神有何不妥。”   步道友还要再纠缠,易半生已然是烦了。   “我说没毛病就是没毛病,若不信我自去找别人再看。”   烤鱼没吃成,倒是挖到了两个河蚌,宋丸子有心把蚌肉凉拌了当菜,偷偷回了竹舍想拿自己挂在藤萝下面的腊肉蒸饭吃,易半生一抬眼,刚好看见了。   手指一动,整个精舍内万物静止,假医仙正想招呼宋丸子将这二人送离开,不成想那步道友眼睛一眨竟是没有被定住。   “早知你这庸医的手段,我又如何会毫无防备,今日你要是不能将内子治好,你这香叶谷也别再留了!”   哎哟?这是在威胁治病的大夫呢?   有易半生的热闹可看,宋丸子拎着一条腊肉站在了屋外。   屋内,易半生脚下几番腾挪,避开了那步姓修士的抓拿。   “我说你妻子没病就是没病,堂堂金丹修士怎么能如此胡搅蛮缠?!”   “她竟然嗜吃损害根基之物,你还说她无事,简直是草菅人命!”   那步修士一把火云灵果扔出来,砸的到处都是,再次逼近了易半生。   “我知道你治病救人要取人寿数做诊资,百年也好,千年也罢,只要你治得好内子,我这一条命酒是你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易半生却只觉难缠。   两人正纠缠之时,一只褐色劲瘦的手从地上拿起了一枚火云灵果。   “酸的?”   宋丸子被酸得满口生津,又走到怀着灵胎的琼道友身边仔细看了看。   易半生说她没事儿。   她沉迷一种会伤了自己身体的酸果子。   酸果子……   又斟酌了一下,宋丸子对那两个又要打起来的男人说:   “这位道友的‘病’,我能治。”   先来一锅酸菘菜汆白肉,定能让她忘了火云灵果是什么滋味。 第137章 修复   酸菜是宋丸子来了玄泱界之后做的,用的形似菘菜味道更甘甜两分的一种灵材, 这灵材还是宋丸子和昭昭在河边一处坡地上发现的, 一共长了六七棵, 一颗足有七八斤重, 够宋丸子和昭昭两个人吃上好几天, 索性就用花椒、淘米水、盐和烧开放凉的泉水将那些洗净的菜浸了, 先封缸泡上半个月,再倒缸积上半个月就能吃了。   香叶谷四季如春, 这菜还着实不好腌,正好易半生让宋丸子替他整荒地, 宋丸子就挑了背阴的一处,设下了冻结小块儿泥土的阵法,把腌菜的缸子埋在了里面。   看着就这么宋丸子从自己要种灵材的地里刨出了一个缸, 易半生的嘴差点给气歪了, 说是给自己干活还债,这人干过多少看起来像是“还债”的事儿?怎么更像是自己上辈子欠了她呢?   宋丸子捞出一块酸菜, 把整个缸都收回到了储物袋里。   酸菜洗净、切丝, 葱姜爆锅之后放酸菜下去翻炒到锅里都干了, 再加水, 码放上极好的带皮猪五花。   为了图快, 那五花肉是之前就煮熟了的, 用快刀切成薄片,片片都是三层红肉三层白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 小水泡儿从肉片底下翻了上来。   那姓步的男修士本来很是怀疑这个锻骨境体修的本事,可等锅里的香味儿出来,他道侣的眼睛都亮了,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一点。   “酸菜汆白肉,还能汆血肠,炖排骨、棒骨、猪肠子……有肥点儿的羊肉片儿下进去也极美,都是酸口儿。”   醇厚勾人的香气里,那两位修士也镇静了下来,姓琼的女修士先弯腰对易半生行了一礼,为她道侣之前的孟浪致歉。   “我四百多年前曾经误食过一次火云灵果,那时,我还只是个练气修士,要不是我外子及时送我就医,怕是根基就要受损。我和我外子感情甚笃,一直想孕养灵胎……”   这位女宿长相温婉,脸盘圆润,看起来颇有几分讨喜,看自己道侣的眼神也称得上是情深意浓了。   易半生可没兴致听这些,刚想出言打断,却被宋丸子拍了回去。   “难得有故事听,你就不能安静会儿?”   假医仙瞪这个还欠了他债的女修士,却见她勾着唇角一笑,说:   “你说我用我这缸酸菜换了那位道友手里能不受你法术所制的宝贝当‘药费’可好?反正你这假医仙也只有这一招鲜,待你再使唤我,我破了你的法术,再给你一拳。”   锻体境界体修的拳头可不是好玩儿的,易半生这些天把宋丸子指使得脚不沾地,也知道她这一身承自长生久的体修功法非同寻常,远比同境界的体修更凶悍有力,君不见那后面的池塘,是宋丸子一拳又一拳,拳拳打出丈深的土坑而成的。用我的地埋缸,还反过来威胁我……真是比威胁医修的病人亲眷更让人讨厌!   易半生安静了,宋丸子满意地继续“听故事”。   琼璎出身中州大宗门昊天门,是门内的内门弟子,进阶金丹之后也成了昊天门的外门长老。步澜涛却是东洲的一个散修体修,偏偏他们几百年前还都是小修士的时候就机缘巧合认识了,在双双渡过心魔劫成就金丹之后便结为道侣。琼璎擅长制符之术,莫说在昊天门,整个中州都颇有名气,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金丹长老要与一个散修还是个体修结为道侣,她宗门上上下下自然都不同意。不少师兄弟和师侄见到了步澜涛都要出言讥讽几句,偏生步澜涛又不是一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为了琼璎他一忍再忍,忍过了几十年,面对昊天门弟子变本加厉的连番挑衅,他还是出手,将与琼璎同属于外门的一位金丹长老打伤了。   为了保住步澜涛,琼璎主动担下了宗门内的惩罚,五劫之刑加身,修为从金丹中期跌落到了金丹初期,偏偏那时她有孕有灵胎,那一胎孩子终究没有保住。   因为此事,步澜涛一直极为自责,几十年后琼瑶再孕灵胎,他就格外慎重了些。   显然慎重过头,有点脾气都冲着治病救人的上了,虽说易半生这个“假医仙”丝毫医德也无,刻薄小气折腾人,可也不至于治不好病就要命啊。   宋丸子将砂锅里的酸菜汆白肉放在琼璎面前,又拿出了一碗米饭,她果然吃得极为急切,仿佛已经等了好几百年似的。   见自己真的不再心心念念只想吃火云灵果,长相粗狂的步澜涛也咧嘴笑了。   步澜涛是个桀骜之人,这一生所有的温柔大概都给了琼璎,当日他进阶金丹的时候有至交好友为他弄来了隔绝六欲之法,他怕自己用了之后会忘了自己对琼璎的感情,干脆选择了直面心魔,琼璎也是一样。   “哦,原来还有味觉啊,难怪吃东西这么香。”   听着这二位不是那种为了进阶金丹连七情六欲都不要了的,宋丸子心里对他们的好感噌噌噌往上涨。   一缸酸菜配着五花肉、大棒骨、羊肉片儿尽数做成了不同的菜让这夫妻二人收好,宋丸子又取了一小坛子用野蜂蜜渍的酸梅子当作添头给了琼璎。   送走了他们,易半生单手叉在腰间瞪着宋丸子道:   “你这是投机取巧,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知所谓!刚刚那种野男人人就该扔出去喂野狼……等等,你干嘛?”   “步前辈说了要是有人不长眼欺负我,我就只要撕了这道符,他就会来帮我。”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旁边昭昭站在树底下,低着头,很有些委屈。   宋丸子心知昭昭是因为明明亲眼看见她腌了酸菜却一口都没捞着吃才不开心,走到那小孩儿面前,手掌一转就是一小碗酸菜汆白肉。   “嘿嘿嘿,看,我给你留了一份儿……”   那边自己的师父被威胁、气得瞪眼,昭昭看着木碗里的好吃的,到底又笑了。   ……   又过了几日,易半生突然叫住了宋丸子,那时她打算烤地瓜似的东西,用的是易半生堆在后院儿的木柴,落在那个小气吧啦的“假医仙”眼睛里,又把他气了个倒仰。   “你不是说我一招鲜么?我得让你看看我别的本事”   看见易半生竹舍里新的求医者,见多识广如宋丸子也不禁吓了一跳。   她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身上长出错综复杂的藤蔓,   “这叫续脉藤,把它种在体修的身体上,能辅助体修更好地运转灵力。   口中说着话,易半生抬手将那个体修的时间定住,先去了那人身上旧有的藤蔓,再在他身上种上新的。   “这些藤蔓能输送灵力?”   在嘴里轻轻默念着这句话,宋丸子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你疯了。”   听完了宋丸子的打算,易半生只有这一个想法了。   “既然藤蔓能输送灵力,那我这法子就是可行的。”   她越是轻描淡写,易半生就越觉得这个在抵债的家伙真是脑壳不清醒了。   “可你知道这有多疼么?把它种于丹田,我绝不相信有人能撑得下来!”   宋丸子又笑:“灵气爆体之痛我不也坚持下来了?”   易半生竟觉自己无言以对。   隔了一天,宋丸子又催着易半生用续脉藤为自己接续丹田,易半生已经查阅了众多典籍,告诉她说:   “续脉藤与人体相连之处越是精妙,当灵力涌动时那人能痛到满地打滚儿。直接连通丹田,那痛苦之处怕是……”   宋丸子仍是面不改色。   “这世间至痛,当属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舍身赴死,自己却因为修为不足而苟活于世。”   “我也尝过另一种痛,只比前一种略逊色些,那就是你知道你的仇人还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可你自己却已经没了报仇的机会。”   这两种痛苦犹如一个石磨,时时拷问着宋丸子的灵魂,又不停地将她变成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可她的在乎,却越发深沉执着,只要有一丝丝机会,就绝不肯轻易放手。   听了她的话,易半生再没有出言阻拦,而是拿出了续脉藤的种子。   续脉藤在丹田中生根发芽的痛苦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宋丸子给自己烧了一锅羊肉片儿,也没用汤底和调料,只是羊肉片蘸着造化椒的由就往嘴里放。   吃着微辣的羊肉,感受到剧烈的痛苦,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把涌到嗓子眼儿里的鲜血又和着肉汤咽了回去。   她的丹田,真的已经荒废了太久。   续脉藤扎进血肉中谋求生根发芽,化生丹前去修补伤口,可木属性的血肉又滋养了续脉藤,在宋丸子的丹田里,这一幕重复上演。   三日之后,那一锅羊肉还生了个底子,宋丸子在锅前缓缓站了起来。   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斗、牛、女、虚、危、室、壁、角、亢、氐、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翼、轸、奎、娄、胃、昴、毕、觜、参。   时隔三十五年,一个完整的星盘又在她的手中重新出现了。   斗宿上升,直入她的额头,其余已经被她在身上用奇穴模拟出的星宿渐渐亮起,星盘上的光芒飘忽着进到她的身体里。   每个星辰阵修都有一个本命星盘,她的早就被人打碎了。可没关系,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一点点地打造另一个星盘——用她自己的身体,接引无际星光。   在这灿烂一幕的背后,是续脉藤绞入了她身体深处。   站在竹舍前面,易半生看着这一幕,拍了拍昭昭的脑袋。   “别哭了,她又没死。”   “师父,一定很疼很疼的。”小孩儿眼泪汪汪地仰头看着自己师父。   “是啊,疼,可这世上有一种疯子,越是疼,他们就越清醒,越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那边的藤萝架子下面,身上光彩渐渐暗淡下去的女修士笑容灿烂地看着他们,大声说:   “昭昭!咱们庆祝一下,去抓鱼来做一鱼三吃吧!”   易半生:“我刚刚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y!我的丹田不废了!开心!浪起来! 第138章 上门   一鱼三吃,其实有很多种做法。   穿过香叶谷的小溪里有一种鱼, 头大, 身子粗, 尾巴细窄灵活, 宋丸子抓了条一尺半长的鱼, 鱼头斩下来, 葱姜爆锅后两面煎到泛黄,添了豆腐一起小火慢炖着。   鱼身子切了厚片, 在盘子里排成了孔雀开屏的形状,放上葱姜丝在锅里蒸了之后取下软烂的葱姜丝, 重新码放葱丝,淋上酱油,铁质的汤勺放在火上, 连着里面的油一并烧的滚烫, 挑掉油里的花椒粒浇在那鱼肉上,“刺啦”一声响里就是做成的油泼孔雀鱼。   鱼尾巴上看着细, 也有个没刺的好处在, 和着大油大酱大火一起做了酱烧鱼尾。   两个菜都用木盘装了, 鱼汤则是瓦罐直接摆放在溪边的大石头上, 随便把做菜的器具一收,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碗米饭, 自己往地上一盘腿就坐下了。   不仅自己坐下,还招呼着昭昭。   昭昭的师父脸拉得比鱼还长,昭昭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瞄着他, 蹭着坐到宋丸子身边,小心翼翼地拿起木勺,见师父到底没说什么,他就欢天喜地吃了起来。   看那一大一小吃得香,易半生抄着手冷笑:   “丹田勉强能用,你那金丹也修复不了,说到底还是个半吊子的筑基修士,想要真正成就金丹,还难着呢。”   鱼尾巴上中间的那一块肉很薄,宋丸子却一直很喜欢,用筷子刮了一块到自己碗里,浇上一勺酱汁,拌在米饭里那是再好吃不过了。   “不能当金丹修士,我可以先通脉啊。”   拿着筷子的手拍拍自己的肚子,宋丸子嘿嘿一笑:“能用就行。”   易半生怎能见得宋丸子如此高兴?冷水是一桶接着一桶地往下泼。   “你如今也是将近百岁的人了,不知多少次身受重伤,就连灵气爆体也只作寻常,寿数早就折损不少,旁人和你同样的修为,少说也能再活百多年,可你呢?你还能活到通脉境么?”   体修想从锻骨境到通脉境何其艰难,君不见无争界体修比法修多出几倍,可除了长生久那群妖孽之外,通脉境体修和金丹法修的数量也相当么?   假医仙说着狠话,看着宋丸子端着碗往嘴里灌着鱼头豆腐汤。   真的是灌,这种鱼的头部油脂丰盛,提前敲碎了脑壳,那鱼脑都化在了汤里,鲜美细滑得让人胸腔发紧,用小小的汤匙如何能喝得过瘾?自然要端碗豪饮才好。   就连昭昭也学着宋丸子的样子,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捧着木头碗,一时觉得烫又放不下,像个偷油的小耗子似的。   喝完了这汤,宋丸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修炼这事儿倒是不用你操心,毕竟你也夸过天分超群,是吧?”   呵呵!   天分超群!   最超群的天分就是把人气死!   易半生看着昭昭在用勺子扒拉着碗里仅剩的饭粒,走过去一把将之拎了起来。   “回去背书,《青囊谱》没背完就别出来了。”制不了大的,我总能制的了我自己徒弟吧!   ……   自从宋丸子的丹田能用了,易半生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越发憋气了。   明明是被种下了续脉藤,引动灵气都会剧痛,宋丸子每日里却恨不能上九天揽月,下四海捉鳖,脚下星阵一转,不用法器就扶摇而上几十丈,还在云鹭鸟的背上翻了个跟头,宛若个跳蚤成了精。   要只是她自己这样也就算了,还天天拐了昭昭一起跑,什么深山里的雾兔子,悬崖下的凌霄果,找回来就是一阵蒸炸煮炖,弄得他这香叶谷天天饭香四溢。苍山溪谷间的仙气?那是什么?   昭昭的心越来越野,易半生的心也是越来越凉。   就在易半生日常腹诽宋丸子是个搅屎精的时候,还真有宋丸子的麻烦找上门了。   起因还是之前那一对道侣。   琼璎和步澜涛二人带了宋丸子炖的酸菜回了住处,每日吃一小碗热腾腾的酸菜,琼璎就觉得自己翻腾的五脏六腑安稳了下来,自然不再惦记火云灵果,琼璎本以为夫妻二人能就此安安稳稳,只让自己静心养胎。   却说之前步澜涛病急乱投医找了不少的医修,其中一位医修信誓旦旦说琼璎是被人下了心魔蛊术才有了如此异常之举,步澜涛很是花了不少灵石,这医修却没有治好琼璎,倒是让她又平白受了一番折腾。   现在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蛊术,只是女子怀孕之时的口味异常,以步澜涛的风雷秉性又怎么能忍得下自己之前被蒙骗之事?安顿好了琼璎,他就去了那医修处,将他整个住处砸了个稀烂,还用一双铁拳打断了那医修的几根骨头。   那医修却也不是无名无姓之人,他与几位挚友住在东洲远霞山上,人称远霞三友,三人皆广收门徒,又互为依仗,在东洲西部很是有几分名气。又怎么能忍了步澜涛的一番打砸?   遂纠集人马去找步澜涛的晦气。   一来一往,符师琼璎在香叶谷假医仙处受治,吃着一些古怪汤菜就压制了心魔之事也就不是秘密了。   假医仙易半生为人医治的手段本就是旁门左道,兼之他本人所收诊金除了酒色财气之外就是活人寿数,那名声与邪修也是无差了,反正正统医修听见他的名字都忍不住一脸嫌弃地摇头。   打不过步澜涛,还不能找易半生的晦气么?   “远霞三友”就浩浩荡荡来了香叶谷外。   听说他们为了给琼璎的酸汤子才找上门,易半生也忘了自己对正统医修的恶心,痛快地把宋丸子给扔了出来。   “三个金丹,十几个筑基,你让我这么个柔弱的小女子出来面对腥风血雨,易半生,你不是人!”   看着宋丸子虽然脸盘黝黑、身材干瘪,可细腰长腿亦是动人,香叶谷外的几个修士那心思已经不知道歪去了何处。   转过身,宋丸子略有些胆怯地说:   “不知道几位道友来所为何事?”   “给琼璎的汤菜是你做的?”   宋丸子乖乖点头。   为首三人互相看了看,一个略矮的男修士上前一步说:“你是食修?”   宋丸子继续点头。   “灵祭、尚灵、天通、鼎身……你是哪一派?”   宋丸子没听懂。   除了灵祭可能就是沧澜界的灵祭师之外,其他的这些,是菜系么?   见她懵懂,那个男修士便明白眼前这女子只不过是个粗通些食修皮毛的小人物,与食修几大流派都不相熟,脸色一整,他沉声大喝道:   “与邪道修士勾结,随便将未祭天的灵食给了旁人,已经犯了食修大忌!你可知罪!?”   “食修什么大忌?”宋丸子仍是茫然的,那张小脸儿上真是写足了“单纯、无辜、弱小、无助”。   她越是这样,男修越是气势逼人,口中说道:   “灵祭不祭不制,尚灵不祭不鲜,天通起灶先卜问,鼎身开席入福地,这四派修士各有细微差别,在祭天一事上却是同样的,不先祭天,如何能把灵食给寻常修士吃得?你也是运气好,只是遇到了我这闲散食修,若是被几大宗门内的食修知道了,可无人能保得住你。”   宋丸子低着头,依稀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灵祭不祭不制,尚灵不祭不鲜……   当年灵祭师说她是把没有去了煞气的肉给做了,敢情儿,还有流派是只逮着最新鲜的下锅?那要是在厨房里遇见了,可不是得打一架?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   远霞三友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这些天在步澜涛那里吃的亏必是要在易半生这里找回来的,却不曾想易半生推出了这么一个修为看起来只有筑基的女修士就撒手不管了。   一时之间,他们也犯了难,倒是一直跟宋丸子说话的修士抬起头说:   “这女修犯禁在先,必要受惩,我看,不如我将之锁了,带入我远霞山明火堂当个仆从。”   说完,他就大手往宋丸子的方向抓来。   这里,就是有这修士的一点私心了,与步澜涛对峙之时,他看见了琼璎在吃的酸汤,身为见形食修,他可比寻常的食修多了一点天赋,就在看灵食的眼光上,换言之,宋丸子做的灵食一看就气韵完满,五味调和,水平比他是只高不低的。来了之后又见是这么一个身有残疾平平无奇还稀里糊涂的女修士,他就动了将这人带走逼问食修秘法之心。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把抓过去,一道流光如月华般倾泻而下,他的手腕儿微微一疼,接着就是鲜血喷涌而出。   什么娇娇弱弱懵懵懂懂的小修士,分明是个恶徒!   “金丹修士这么不经打么?”   宋丸子早就习惯了以微弱之力与不可战胜的敌人相搏杀,却没想到这次这人竟然弱到了这个地步,手里的“到晓”上,最后一滴血也滴到了地上,她还有点儿呆。   食修捧着自己的手腕儿嚎叫,医修连忙出手诊治,另一个修士则祭出法器,直直往宋丸子的身上打了过来。   脚下星阵乍起,宋丸子辗转腾挪之间就避过了那法器,下一瞬,她那张瘦削还戴着黑色眼罩的脸庞已经出现在了那个法修的面前。   再用刀也怕出了人命,宋丸子一挥手,铁拳自下而上将那法修打得拔地而起,倒飞了出去。   三人带来的那些筑基修士见状立刻冲了上来。这些人明明都与宋丸子的修为相当,宋丸子却觉得他们连无争界的寻常练气后期弟子都不如,空有一身不怎么精纯的灵力,使用起来简直一团糟。脚步太虚浮,灵力也不会用,仿佛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打过架似的。   易半生在竹舍内隐约听着外面热闹,心中想着让宋丸子怎么也多捱几下打,好让他泄了这些天心中徘徊不去的气闷,却没想到不过盏茶功夫宋丸子已经将“远霞三友”及其弟子打成了擦脚布。   “假医仙,你快出来救人。”   宋丸子带着一身没有收敛的凶煞之气走进来,易半生竟然也不再说什么,眼睛瞄一眼她的刀尖儿,脚步极轻快地去“救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你们弱得宛若碰瓷 第139章 四派   “弱,真弱。”   香叶谷里鸟语花香, 一排高壮的云柯树下面, 二十几个筑基、金丹的修士被用绳子穿成了一串儿, 鹌鹑似的蹲在一起。   也不知道那个黑衣女煞神用了什么秘法, 他们仿佛被个罩子笼住了, 不仅不能离开这树下, 甚至也不能站起来。   他们当然也弱,可现在宋丸子嘴里说“弱”, 说的可是不是他们,而是她从山谷深处背出来的披金麝香猪。   这猪长得高壮, 嘴上的獠牙看着也可怖,,一双金色的眼睛更是凶光四射, 可在宋丸子看来, 这猪的战斗力跟无争界最普通的野灵猪也差不多,不到两个来回就被宋丸子徒手掀翻到了地上, 四脚朝天的时候那叫声真的是听出了气虚。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真的是猪如其人啊。   这些修士就眼巴巴看着宋丸子扛着一头活猪下山, 当着他们的面干净利落地给猪抹了脖子, 猪血哗啦啦流了一木盆, 看得他们心慌。   刮猪毛这事儿还是挺有讲究的, 得用刨刀,还得先把猪烫一下,可惜现在大黑锅歇业中, 这么大的猪一般的锅盆都料理不开,宋丸子索性先将猪挂在树上,取了一堆稻草点燃,上上下下地将这猪烧到肉皮发黄,再整个扔进那溪流深处。   有修士看着猪在水里砸出了水花,不由得抖了抖,脑海里已经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要这么被割了喉咙放血,再用火烧一烧了。   过了一时半刻,宋丸子脚下蓝光一现,凌空走到溪流上方,将那猪从水里拎了出来,这样一热一冷之后,猪皮就好刮多了,刨刀一走,金色黑色的猪毛都被连根铲起。   去净了猪毛之后再将猪开膛破肚,宋丸子还在心里盘算着这猪该怎么做。   猪心、猪肺、猪肝和猪尾巴一锅卤了,没事儿切几块就是个下酒的好菜,正好菘菜也已经腌完了,剩下那制冷的阵法也没什么用,干脆加只鸡做些猪皮冻和猪蹄冻,猪肘和猪头先收起来,用冰糖扒也好,用独柴法焖到酥烂也好都是以后的事儿,现在就她和昭昭两个人,撑死也吃不完这么多。猪身子分成了前腿、后腿、带皮肥肉、五花、精肉、通脊、里脊、肋排、龙骨……也都装在了储物袋里。   看着猪肚和猪肠子,宋丸子嘿嘿一笑。   这才是她今天真正想做的。   见她把食材装进了储物袋,自己还端着一盆糟污内脏在溪边淘洗,蹲在阵法里的那个食修终于忍不住了。   “你、你怎么能把食材放进储物袋?还有,这、这等肮脏物件,可不是食修该碰的!”   食材不能放进储物袋里?还嫌弃猪肠脏?   手上揪着猪肠的内膜往外拉,宋丸子回头看着那食修。   在那食修的眼里却恍若杀神回眸,手里还扯着肠子,管他猪肠子人肠子,说不得自己再废话两句,就要扯他自己的肠子了,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说话。   这还是修士?哪怕凡人里的盲流混混说不得都比他们还多一分风骨!   “有话就说,我还没剁了你的舌头呢!”   那食修还不敢多言,宋丸子作势要把从猪肠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塞到他嘴里,他才忙不迭地开口说:   “敬天的灵食必须要与天地灵气相通,进了储物袋里,这、这就不通了。还有这食材,必须清净完好,就说这披金麝香猪,得是去了内脏的整只猪放在鼎中炖到酥烂,再加月仙花研磨的粉末和百年红玉酒,你倒好,不仅将猪肉都拆了放进储物袋,还要用猪内脏做菜,简直、简直……”   求生欲挺旺盛的食修在关键时刻想起来自己的性命且还握在别人手里,握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再不敢说话了。   宋丸子仔细想想,心里已经明白了,这玄泱界的食修时时刻刻心里想的是供奉天道,想得多了就还掰扯出了些歪七扭八的规矩出来,什么叫不与天地灵气勾连?自己那一锅烂鱼杂烩连个鱼鳃都没去,那天道不也吃得香?   虽然说无争界的天道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可见这供奉天道靠的也是真本事,不是各种不知道把谁给绕蒙圈儿了的规矩。   “来,那你跟我说说,你们供奉天道还有什么规矩啊?”   ……   “猪肠子怎么了?猪肠子好吃啊!居然嫌弃猪肠子!”   听了大半天,耳朵里塞满了玄泱界食修们要遵守的规矩,宋丸子听得心里一阵儿接着一阵儿的别扭,一边煮着猪肠子,一边嘴里还唠叨着。   昭昭蹲在她旁边,嘴里咬着落花谷做的糖糍粑,宋丸子一看他,他就乖巧地点点头。   今天,宋丸子接触到了玄泱界,不,应该说是三千世界中真正的食修主流,那四大流派在那个矮个子食修嘴里一一展示在了她的面前,作为一个厨子,她只觉得心里极为不痛快。   灵祭认为生灵被屠戮之后存在煞气,所以新鲜的食材绝对不能用来做菜,必须要把食材进行腌制、发酵、静置、风干等等处理之后才能进一步加工成菜,用了新鲜的食材就是犯了大忌讳。   尚灵与灵祭则完全相反,新鲜的食材虽然有煞气,但是灵气也是最丰沛的时候,甚至那煞气越盛,灵气也就越盛,越适合用来祭天。   天通对食材没什么要求,只是在做饭的时候必须要不停地占卜,何时做菜,占卜一番,用什么材料,占卜一番,用什么器具,再占卜一番……务必让所有的步骤都承奉天意。宋丸子听了之后只想说怕是天都不知道会做出一锅什么玩意儿吧?!   鼎身算是四大流派中宋丸子最能理解的一个,当然,这个“最”是比较出来的,这一派的食修所追求的是“尽善尽美”,每次祭天都要在风景极美之处,从器具到陈设,甚至包括食修的长相都要极好。   除了各自的“怪异”之处以外,这四家还有些共通点,比如食材不进储物袋、内脏都是脏的、食修祭天的时候要念那篇长达四百多字的祭文。   “你说,就是吃顿饭,这都什么穷讲究?!”   猪肠子和猪肚洗净之后在放了大料的水里煮上一刻,正是最软嫩的时候,用筷子一戳就是个洞。   立刻就捞出来,在木案上快刀切成小块儿,装在盘子里,淋上些酱油、葱花、芫荽末儿,宋丸子还用筷子小心地蘸了两点造化椒的油出来,这简简单单的白煮猪肠就立刻活色生香了起来。   “看看,明明这么好吃!居然还嫌弃!”   吃一口,再吃一口。   昭昭面前的猪肠猪肚里是没有放造化椒的红油的,他把筷子伸到宋丸子面前的那一盘里,悄咪咪夹走了一块儿,被辣到直吐舌头。   吃完了猪肠,宋丸子拍拍屁股去找易半生,这些人管着也不是事儿,照她的意思,把这些人身上的灵石都搜罗了,就把他们放了便罢了。   “反正也是一群瓷器壳子包着个废物肉丸子,我也不怕他们掀起什么风浪。”   “不怕?”易半生哼了一声,说,“你以为玄泱界所有人都像远霞三友这么弱么?其实,大部分的修士还真都差不多。”   宋丸子的脚下一滑。   玄泱界的修士一出生就测灵根,只要有灵根,便会被分上十亩灵田,每月可拿十块下品灵石,成了练气修士,灵田增加到二十亩,每月就有二十块下品灵石,若是筑基,就有百亩灵田和百块下品灵石。这还只是资质平平进不得宗门的散修,中州各大宗门豪富得让人难以想象,资质过人的修士们进去之后那就是进了福窝里,资源更比寻常散修多几十上百倍,这还只是能够用灵田和灵石衡量的。   从练气到筑基靠的就是灵气的积累,玄泱界最不缺的就是灵气,很多体修宗门的天骄之才都是血肉可自行吐纳灵气的通达之体,当然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他们师门长辈用灵气硬生生灌体灌出来的,当然,他们灵气灌体的时候可比宋丸子那时舒服多了,这也足以看出他们的修炼用度之豪奢。   也正因为富有,大部分出身玄泱界的修士修为平平,却能砸大把灵石让小世界来的修士们为他们卖命,东洲最有名的组织除了六欲天之外就是一个专为玄泱界本地修士卖命的华衣楼。   “步澜涛自己就是个少有受命于华衣楼的本界修士,华衣楼才没有替那三个草包出头,可要是换了你……呵呵,我们今天将他们放了,明天此时,你的人头已经挂在某个城门上了。”   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说起华衣楼,易半生又想起了无争界的那些人。   “无争界有个叫郁长青的元婴修士,还有宿千行,来了玄泱界都靠在华衣楼挂单接活赚灵石。”   郁长老?宿千行?   想想那二人精深的修为,却要在玄泱界靠着接这种散活儿度日,宋丸子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玄泱界,居不易啊。   “那我们把那些修士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关着啊!”   易半生听了宋丸子的问题,笑容异样灿烂地说:   “我怎么知道?人不是我打的,也不是我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想打人 第140章 离开   玄泱界的修士不仅不好放,还不好杀。   通过界门来玄泱界的异界修士身上都有印记, 若无特殊手段, 一旦造下了本界杀孽, 那印记就会长满这人的全身, 身上还散发恶臭, 立时就成了玄泱界人人得而诛之的丧家之犬, 更惨的是,这样的人就再走不了玄泱界的界门, 除非有像破界镯这样的法宝在身,不仅不会被标记, 杀了玄泱界的人更不会变得那么凄惨。   挽起袖子在手臂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宋丸子再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喜滋滋地说:   “那我把他们都杀了岂不是也神不知鬼不觉?”   易半生抬头看宋丸子一眼, 也笑着说:   “行, 你去杀他们吧。”   宋丸子嘴里“嘿嘿嘿”,骑坐在椅子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 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听着她出门后往押着那些修士的地方去了, 易半生忍不住站在窗边往外看去。   却不想, 宋丸子只是去找那食修。   “你是什么派系的食修?”   那个食修战战兢兢说:“尚灵一系, 受、受过一位统色大膳师的点拨。”   “统色?大膳师?”   宋丸子挠挠头, 她刚刚煮的那点猪肠子大概就被《上膳书》定为“御香”, 之前在无争界翻江倒海那一煮没有定下品级,倒是在那之后,她做的菜都成了“御香”一品。   难不成统色就很厉害了?   “你, 做顿饭我看看。”   她手中蓝色的光华成了一个圈儿,往那修士伸手一套,就把他从阵法之中拖了出来。   “做、做饭?”   “嗯。”在他眼中凶神恶煞的女修士点了点头,他立刻怂兮兮地低下头去,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什么?”   “膳谱。”   宋丸子把书从那修士的手里抽出来,自己一页一页翻着看。   这书上所写的都是些菜谱,大概就三十道左右的菜色,仔细翻了两遍,宋丸子皱着眉头把书又塞了回去。   都是些什么“鲜肉”、“鲜鱼”,要有多新鲜,要处理得多干净,用什么金贵的材料做起来才好看又能让天道垂青……只是这些,居然一点如何调味的方法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去腥和提鲜了。   “你做吧。”   看着那个食修从河里费劲抓了六条鱼,选了最活蹦乱跳的那条,然后直接将它的头剁掉,宋丸子的心里充满了不忍。   这种鱼最好吃的都是鱼头啊,炖鱼头汤我能喝三碗!   “唉!”   到底还是舍不得,她手臂一抬,把那鱼头摄到手中收了起来。   下一刻,宋丸子只觉得自己眼前金光闪烁,原来是那个食修拿出了他做菜的器具。   金鼎、金刀、金案……看着一溜儿摆开的九个金鼎和挂在架子上的三十多把金刀,宋丸子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价。   还有金剪子、金臼、金磨盘、金大勺……   靠着一个大黑锅走到现在的女食修默默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昭昭背完了功课出来找宋丸子,正好看见这个修士在忙着做菜,看见那一套东西,他的眼睛也瞪圆了,跑过来问宋丸子说:   “他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头顶才传来宋丸子空落落的声音:“炫、炫富吧。”   又见那个修士把鱼鳍都剪掉,宋丸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眼睛先从那些要闪瞎人眼睛的东西上拔下来,却看见那个食修把鱼身子放在了金臼中,一下一下捣了起来。   “丸子姐姐,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宋丸子已经不想说话了。   大约过了一刻,整条鱼都被捣烂了,食修在鼎中放水烧起来,又转回去将鱼肉泥似的一滩过滤了一下,将那汁水倒入了烧开锅的鼎中,   须臾,锅又开了,这便是成了。   那食修正要念祭文,却有一棕褐色的手抓过他的汤勺,舀了一点走了。   “哎!这是祭天……”被宋丸子横了一眼,食修不敢再说话了。   看了看汤勺里的东西,宋丸子闻着那股腥气,无论如何都鼓不起勇气去尝这汤水的味道。   “你这鱼都没去了内脏。”   “这道至鲜灵汤要的就是新鲜,要是去了内脏,这鱼的鲜美必大打折扣,与我尚灵之道相悖。”   道个蛋蛋!   还尚灵之道,这分明是瞎眼之道吧?就这做出来的东西也能吃?!不仅没有去除内脏,闻起来就让人难受,这其中还带着生灵枉死的戾气,这也叫灵食?   将汤勺扔回到鼎中,宋丸子绝望地说:“你接着祭天吧。”   那修士不敢多言,乖乖对着金色大鼎念起了祭文。   宋丸子沉着脸听他念足了八遍,突然像是中邪了一样跪下,口中大声呼喊着祭文,一道灵气从天而降,落入了他的灵台之中。   再闻闻那汤水,已经一点气味儿也没了。   “此界的天道……也太委屈了。”   也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揉额头了,宋丸子看着那个得了一点灵气就心满意足的金丹食修,心中陡然升起对天道的强烈同情。   “你吃过你自己做的东西么?”   “食修做的东西是用来祭天的,如何能自己吃?我、我为了进阶金丹修了六欲隔绝之法,也没有心思去吃。”   用了一堆奢侈无比的器具,却六欲隔绝连自己做的东西到底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居然也敢自称食修?!   宋丸子终于忍无可忍,将这人扔回到了树下的困人阵法之中。   她必须要给自己做些好吃的来补补。   恰在此时,琼璎和步澜涛二人又来了。   他们这次来就是为防着这些修士找步澜涛的晦气不成,又来找宋丸子。   知道宋丸子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修士,他们也跟着踌躇了起来。   还是琼璎拿出了一沓万魔锁心符用在了这些人身上,让他们再不能跟别人说宋丸子的任何消息,又将这些人带走了。   深觉琼璎比步澜涛可靠太多,宋丸子又拿出了一坛酸果子酱给了她以示感谢。   一直等着想要看宋丸子吃瘪的易半生到底没看成笑话,还颇为不忿。   见识了那个食修的“黄金一套”,宋丸子又想到了自己的大黑锅,便向琼璎问起了这附近有没有好的炼器师,她想重铸一下自己的大锅。   琼璎沉吟片刻,向宋丸子推荐了一位炼器师,距离香叶谷也有万里之遥。   “虽然性情古怪些,可无论你想要什么,他都能做的出来。”   闻言,宋丸子有些心动。   ……   玄泱界东洲繁花城   此城人如其名,处处有花,无论修士凡人都穿了一身明艳,走在路上,行在天上也都是五彩缤纷。   穿着一身黑衣走在这里分外显眼,宋丸子进了一家凡人衣铺,选了一套深绿色的短打穿在了身上。   加上宋丸子从那些修士那儿拿(抢)来的灵石,易半生也不知是突然善心大发还是觉得宋丸子这人再留在香叶谷中也是祸患,竟然说宋丸子已经还清了欠着的灵气池钱,撵着她出了谷。   “我在此界无依无靠又无家财……”   靠着抱大腿卖惨,宋丸子离开香叶谷的时候兜儿里竟然还有一块上品灵石和些许中品、下品灵石,没让“易扒皮”都给她搜刮走了。   离开香叶谷走入了这俗世之中,宋丸子才真正知道这无争界的修士们日子过得有多舒服。   此界灵气丰沛,平常一点煞气也无,走在城外的路上都能看见一些在无争界里受人争抢的灵材倒在道旁无人问津。再看来来往往的修士,各个灵气饱满,身上挂着法器,脚下踩着飞梭,神态悠闲,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苦滋味。   这人与人之间,修士与修士之间的差距何等之大啊。倒是宋丸子一路走走停停,见到不认识的灵植异兽就停了下来搜集一番,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人是过多了苦日子。   在繁花城改头换面之后,宋丸子就只说自己是个体修,与人结伴继续往西而去,玄泱界的各种修炼流派举不胜数,她只说自己这一派的体修要靠吃灵材修炼,就堂而皇之地每天煮东西吃,竟然也没人觉得她的路数有什么不对。   六天后,她挥了挥手,与一群同行之人作别,这些年轻人要去中州参加灵力大比,那可不是什么小事,他们每个人可都是准备了几年。这些天宋丸子做的东西大半进了这些年轻人的肚子,这一段时日忙碌下来,他们那些人不仅没瘦,怕是还胖了。   不飞不渡,如此一路走来,宋丸子也算是见识了诸多自己从没想过的风景。   东洲四季如春,草木繁茂,那炼器师所居的风卷崖上奇花异草比香叶谷中只多不少,奇异之处是一瀑布竟然是倒流的,蹲在瀑布边上本来在研究一种草果的宋丸子抬起头,见一个此生从未见过的绝美女子款款走出,对她行了一礼道:   “这位道友请随我来。”   声音略有些僵硬,却是极为动人的。   宋丸子跟在她身后,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这女子的背影,心中一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长得这么好看,我却不想去缠着叫声小姐姐,这怕不是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猜对了吗? 第141章 被困   宋丸子要找的炼器师名为陈砚,是个金丹修士。   据琼璎所说, 此人性格孤僻了一些, 可手艺是真好, 宋丸子在凡人界的时候见多了这样的匠人, 从厨子到铁匠, 凡是过分专注于眼前事的人, 大多都有那么点儿怪癖,就连她自己不也有太较真儿的时候么?   可她想象中那个冷清的炼器房却绝不是这个样子……   环顾四周, 看着那一张张的好似春花秋月的美人脸,她只觉得自己大概、可能是又来错了地方。   嗯?为什么要说“又”呢?   走过了全是美人图的甬道, 那美得惨绝人寰的女子转过身,对她点了一下头。   “上师在等你。”   说完,甬道尽头的雕花石门应声而开。   “到晓”双刀已经被宋丸子拿到了手中。   石门另一边, 一个男子正低着头拿着一块黑色的石头不知在做什么, 嘴里却轻声说:   “双刀长九寸三分,融五行之灵而成, 又化幽海重冰, 使用得当, 可通五行之力又有万钧之中, 昔年无争界有位炼器师名徐秋然, 因为钦慕别派体法双修的修士便苦心打造可行五行之灵又助体修之力的法器, 只是那修士冲击金丹不成,才活了不到二百岁就殒身了,徐秋然便自梳长发, 称自己为徐夫人,成了连玄泱界都赫赫有名的炼器大师,门下徒弟衣红眉继任海渊阁阁主,可惜她长于机关之术,在法器打造上就不如她师父那么精巧了。你这对刀应该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就是养的不太好,一对杀人名兵,如今凡心太重。”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宋丸子就收起了刀,听完之后“呱唧呱唧”鼓掌。   “您可真是太厉害了!”   “安静。”   宋丸子把手放下了。   “你是叫宋丸子,从无争界来,自称是个食修,想找我替你做食器?”   “是。”   “看来那假医仙没骗我。”   宋丸子闻言一呆。   这时,陈砚才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他的左侧额头横跨大半张脸直到右侧颧骨,将一张本来应该明净清爽的男子脸庞变得支离。   “易半生那家伙是把我卖了?”   难怪在自己想要来这里的时候他就突然说欠的债都还完了,还赶自己走,宋丸子本以为他是怕昭昭真被自己带成一个食修,没想到却是中了对方的算计。   “卖?算是吧。”男子面无表情,在他身边,那个引着宋丸子进来的绝色美人一言不发,将另一块黑色的石头递给了他。   “你如果真是我要找的人,他欠我的五十极品灵石也就不用还了。”   宋丸子有心冲回香叶谷把易半生那一屋子的书都偷了,然后一把火烧了他的屋子,让他以为书都没了。   “当然,你也不是没有好处。整个东洲法器榜的前十,有三件是我做的,另外七件都已经成名千年以上,做它们的人大多作古了,只要你能做到我所要求之事,你的食器我可将之直接送到前三之列。”   宋丸子嘿嘿笑了一下,她可知道,别人都不是圣人,许诺的好处越多,那事儿就越艰难。   “那什么,我、我就是想补补我的锅,没想干别的,我的手艺也真的是普普通通,怕是担不起您的厚望。”   嘴里说着话,她悄悄后退了一步。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个原本站在陈砚身边的女子竟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似馨是元婴修为,你要是打得过她,自然可以走。”   陈砚的话是这么说的,通向外面的石门却是已经落下了。   宋丸子又能如何呢?只能使出她最常用的招数——认怂。   “您想让我干什么就尽管说嘛,这姑娘叫似馨?名字可真好听啊哈哈哈。”   “你去把这道菜做了。”   那炼器师一抬手,一张纸轻飘飘地飞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她接住一看,上面写着“取百岁金翅玄鸟的腿肉,以云参粉、秋露花粉渍之,用九昧之火烤之,成,肉成赤金色。”   简单来说就是一道烤鸟腿,只不过……   上面的食材,宋丸子一个都不认识。   似馨将她带到了一处偏厅,那里,所有的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   宋丸子却没开始做菜,看着那绿色的“九昧之火”,她先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块猪肉放了上去。   几乎瞬间那肉就着了起来,却不是熊熊燃烧的着火之态,而是一层绿色的火犹如膜一样覆盖在了肉上,没一会儿,那肉的表面就有了金属般的色泽。   “原来是这么成赤金色啊。”   用手托着下巴,宋丸子将猪肉从火上取下,切开,发现里面的肉已经熟了,便切了一小片,蘸了点盐放在嘴里。   却不想那肉看着不冒热气,其实极热,要不是宋丸子反应得快,她的舌头就要被烫焦了。   “呼!这货做暗器可比做饭好用些!”   口中嘟囔着,她先将肉放在一边放凉,自己又用筷子挑了一点云参粉放在嘴里,没什么味道,倒是感觉之前被烫到的地方一阵清凉,可见这云参有治愈烫伤之效。   挺好的,烤肉的火负责让食客受伤,腌肉的酱料负责疗伤。   比谋财害命强那么一点点。   简简单单几种配料和一种火,似馨就看着宋丸子各种调配尝试。   秋露花粉非常细,又极轻薄,一碰就扬起来一片,宋丸子险些一个喷嚏喷散所有花粉。   等几种调料都研究了一番,她又去看那鸟腿,鸟腿很大,约有两尺多长,捏一捏,肉质极为紧实,外面还包裹着一层金色的羽毛。   将鸟毛都拔掉,让嫩白的肉皮裸露在外面,宋丸子先片了几片肉放在火上,就看见那火笼着肉,不一会儿就成了略带点绿的颜色,看来那两种粉末似的调料还有上色的功用。   折腾了足有大半日,粗略弄明白了几种食材的特性,宋丸子这才正式开始做菜了。   手掌一番,灵气汇聚,裹挟着银色的云参粉和粉色的秋露花粉缓缓包裹在了肉上,秋露花粉味道微甜,宋丸子有心多腌渍一会儿好入味,趁着灶上还空着,串了两串猪肉放在上面。   也没忘了往上面撒点云参粉。   似馨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烤完了猪肉,又拿出来了三四串儿蒜,烤完了蒜换了五六串儿小小的面饼烤起来,面饼上还撒了芝麻,绝色的女子也仍是一言不发。   等终于烤完了两条鱼肉,宋丸子瞄了一眼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美人雕像似的似馨,说:“似馨姑娘,你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这火确实不错。”   似馨仍然、依旧不说话,宋丸子嘴里往外放风,只等着咬一口烤鸡心,心中却越发笃定似馨并非是个真人。   又过了两个时辰,白玉碟子上摆了八九片热意滚滚的烤肉,外皮仿佛赤金雕琢而成,肉质却是金黄的,散发着夹着甜的肉香气。   “您尝尝看。”   宋丸子站在一边,心里算着时间,知道这肉还是“烫嘴”的时候。   陈砚原本在作画,见了这肉,他动也不动,只点了点头说:   “我六欲隔绝,吃不出什么味道,不必尝了。”   却又拿出一张菜谱,让宋丸子休息一日,明日继续做。   第一道菜中的百年金翅玄鸟已经很是难得,要不是宋丸子之前在无争界跨两个大境界能生生将元婴期魔物给做了,要应付这鸟的肉还真要费一番周折,这第二道菜用的材料就更加金贵了。   “千年木禾、水心澄莲的莲子、肉芝……”   木禾与肉芝,宋丸子倒是都听过了,却是在上古传说中听闻的。   木禾据说是千中灵谷之祖,生于万仞仙山之巅,所结的谷子一颗就有丈长,吃一口能让人三年不饥。这木禾只有两尺长,与传说中比是要小了些,通体莹白如玉,远远就能闻见清香之气。   肉芝又名太岁,看起来像是一块肉,取一块儿下来吃掉,过一会儿那被吃掉的部分又会长好,在传说中,它有延寿之效。无论是凡人界还是无争界都有太岁的传说,也都有看起来像是太岁的东西,可那些跟宋丸子眼前这一块比起来都差了太多了,至少它们都不像这块让人明显感到它是“活的”。   这样的灵材拿在手中,宋丸子突然觉得自己这被迫做菜的事儿变得有趣了起来。   木禾、莲子、肉芝熬煮的粥,宋大厨用了两天才做好。   这粥没写用什么火,宋丸子把几种火都试了,最后发现味道最好的做法是将粥米连着水一并放入陶罐中,再把陶罐沉入白凤涅火中,焖烧上一整碗,第二日才得了那么一点粥。   虽说陈砚台六欲隔绝,似馨又实在不像个真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没人捧场,宋丸子自己却也吃得喜笑颜开。   烤鸟翅膀吃了之后能感觉到自己的经脉中热意奔涌,旧有的暗伤被抚平,就连丹田中被藤蔓强行接续之处,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痛楚似乎都淡了些许。   粥就更神妙一些,“感觉自己能多活几年”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哪怕是掌灶做菜的宋大厨自己也实在分辨不出,这种感觉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自己被各种上古传说所惑。   没做好一道菜,就有下一道菜等着自己。   宋丸子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让她有些上瘾。   陈砚虽说性情乖张霸道,可作为房东,他是极讨人喜欢的那种,只要在该做饭的时候好好做饭,也别想着出去,宋丸子在风卷崖的日子也算轻松自在,想要什么都只管跟似馨说,无论是陈砚的藏书,还是一些能吃的灵材,只要她要,陈砚无有不应。   只看他的大方程度,宋丸子就明白为什么易半生会欠他足足五十极品灵石了。   菜谱上的东西越来越离奇,所耗费的心力也越来越大,第九道菜,宋丸子已经纠结了足足十天。   (ya)草,传说是上古神帝之女死后尸体所化,传说吃下去能让人身材窈窕、姿色明丽、无人不爱。   配着能让人容貌更盛的寒天荀草能有产生什么效用呢?   宋丸子想不出来。   说真的,因为这两个材料,她起初不愿意去尝这道汤是什么味道,可她到底是个厨子,就尝了。   后来,她不愿意去尝味道,单纯是因为煮出来的东西实在太难喝了。   又一次,她一脸生不如地举起了汤勺往自己嘴边凑,鼻子已经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和之前很多次一样,只吃了一口,她就被煮出来的水给恶心吐了。   “这汤要是拿出去,光看配料能让人疯,真喝下去,还得疯一片。”   难喝,太难喝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擦着不受控制的鼻涕眼泪蹲在地上,抬头就能看见琳琅满目的美人画像,宋丸子又低下头去掏出那张菜谱细细研究了起来。   一双灰色的男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抬起头,是陈砚袖着手站在她面前。   “菜谱上说,此汤用晨露煮之,成浅绿蓝之色,看你碗中的成色,这汤已经好了。”   宋丸子又擦了擦嘴,低头笑了一下说:   “我是个厨子,以万物入灶上锅,就也得将它们调制得能吃,光看成色有什么用,这是吃的,又不是看的。”   陈砚看着她的发顶,轻声说:“你是被我强迫做菜的,莫不是做菜做多了,竟也忘了?”   “陈道友,你这话就错了,我是被强迫做菜,还是被跪求着做菜,跟这些菜本身可没关系,它们入了我的锅,我就就得好好做。”   无争界那些魔怪何其可憎,又夺了多少人性命,她不也兢兢业业地把他们调味调得鲜香可口么?   这是厨子的本分,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万不能丢的。   “东洲散修众多,人们总喜欢将几个人捆在一起说,比如,金丹散修中最有名的东洲六奇。”陈砚的身量应该是比易半生还要高些的,身材瘦削,只看模样,人们万不能想到他竟然是个炼器师,他的脸上总也淡淡的,不能说没有表情,却又让人觉得他七情不上脸。   宋丸子就蹲在那儿,听着他娓娓道来:   “万事通、假医仙、狂力士、慢琴客、要命器师,这五人都是东洲当地散修出身的金丹修士,各有各的本事,成名多年,后来又有一女子为自己的情郎叛出了宗门,从中洲来了的东洲,便成了第六奇——痴心符师。”   听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或隐隐与自己认识之人有关联的称呼,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   “我要找一个能给人做饭的食修,已经找了一百年,假医仙也好,狂力士也好,还有那个号称痴心却永远站在她男人身后使坏的符师也好,他们都知道,也都承诺过要帮我找来这么一个人。”   东洲六奇,除了因为知道太多秘密而看似与人皆交好其实皆平平的万事通之外,其余的几人都时常互通有无。   话行至此,宋丸子已经猜到了步澜涛就是那个狂力士,痴心的符师就是琼璎,自己来了这风卷崖,是他们和易半生一同算计的结果。   甚至那远霞三友会去香叶谷,让自己知道自己与玄泱界主流食修的不同,怕也是他们想要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个食修。   “幸好你果然是个食修,不然风卷崖下的尸体又要多上一具……”   陈砚话还未说完,就看见那个蹲在地上低着头的女人仰起头来笑了。   “好几个金丹修士来算计我这个区区锻体境,真是太为难他们了。”   口中如此说着,宋丸子站起身,拍拍屁股,转身往灶台走去了。   陈砚看着她的背影,声音略高了一点,道:   “你只要能做完这一道菜,我就开始为你打造食器。待你做完了第十道菜,我也就做好了。如何?”   不如何!   “第十道菜?”   又过了六天,宋丸子用榨取之法取了荀草的汁水,取了草的嫩叶同煮,煮出来的汤清透鲜亮,成蓝绿之色,味道只是略带一点甘甜。   “第十道菜叫‘一盏还梦汤’。”   陈砚看着宋丸子,将一本书从袖中拿出来,用灵力“递”给了宋丸子。   “就在此书的第十页,你照做就是。”   第十页?   这不重要。   看着书封面上的《上膳书》三个字,宋丸子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喵喵喵??? 第142章 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我就撩撩,选择困难有点萌!   陈砚和似馨的故事会在一个比较大的背景下进行,他们目前只是个引子   上一章有个艹+?(ya)草,不是我没写,是字被系统吞了┑( ̄Д  ̄)┍   手里攥着陈砚给自己的那本《上膳书》,宋丸子一路面色如常地调戏着似馨, 等回到了住所, 关上房门, 又等了足足一刻, 她手掌在墙上一拍, 一道能隔绝别人神识的阵法瞬间布满了整个房间。   下一瞬, 她腰间一松,储物袋里的那本《上膳书》跳了出来, 扑啦啦地扑到了宋丸子手上,要不是它没有手, 说不定会立刻就将另一本书撕烂。   宛若……原配糟糠妻遇到娇俏新宠妾,还是十分得宠来耀武扬威的那种。   “唉唉唉,有话好好写, 别打别打。”   那本“原配”还不肯罢休, 在宋丸子的手里挣来挣去,实在挣脱不开, 呼啦啦翻开到了某一页札记上:   “今遇山中人, 问我所求为何?吾行千山调百味, 乃从心而为, 虽天下漂泊, 吾心不滞于物, 便觉己身如风如云,心甚美。”   看着这些字,宋丸子笑了笑, 把终于安静下来的“原配”放下,又拿起了被自己刚刚随手扔在了床上的另一本《上膳书》。   从心而为,不滞于物……这样的人做的一本书,内中没有菜谱,却能让人看见他的一颗心容纳了世间百味。   如此的一个人,他会再做一本书,在书上遍索珍奇灵材,苛求灵食的惊人效用么?   自然,不会的。   宋丸子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笃定,自己原本的那本《上膳书》是真的,而这本菜谱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也被人取了个《上膳书》的名字。   这书倒是更像一本书的样子,虽然表面也有些破旧,却也有些古拙之风,装帧得十分典雅,很符合“百年前在某个秘境发现的一本食修秘笈”这一形容。   跟它比,自己原本那本书真的很像是在黑黢黢小巷口里被一个老骗子强买强卖用三文钱换来的。   “光看模样,我跟别人说你是真的别人也不信啊。”宋丸子这话是跟“原配”说的,它的书页又呼呼啦啦地迅速翻动起来,好像在生气。   宋丸子也懒得再理它这小气模样,继续参详书中的内容。   “九昧金玄翅”是她之前做的第一道菜的名字,方子很粗略,却细细写了这菜的妙用——不仅能温养经脉,多吃几次还能通达窍穴,让修为停滞已久的人获得突破之机。   “八福延寿粥”这名字看起来真像是给老人过寿的,其实效用也一样,给寿元将尽的人吃了会给他们延寿,效用比给寻常人吃要好多了。   九八七……菜名一路到了能让人经脉澄净不染尘杂的两仪净尘糕之后又多了个双草勾魂水,就是用傜草*和荀草炖煮而成的,之后才是一盏还梦汤。   把书页翻回到第九页,宋丸子沉吟了一下,按说做菜如果起了一套的名字,那就是要顺次排下来的,又怎么会在“两”的后面加个“双”呢?   而且,那个水实在是用她用尽了方法才把味道调的不那么难喝,如果它本不是个菜,这事儿就说得通了。   可另一方面,前面的菜都是有助于这人身体修行的,偏偏最后的一盏还梦汤是一道能让人吃下去之后可以沉入美梦中的神异菜肴,针对的是人的神魂……这一点,双草勾魂水也颇有几分类似。   “挺像是两本菜谱拼出来的。”   嘴中随意说着,宋丸子开始看“一盏还梦汤”的做法。   极寒之地偶尔会有彩色的幽光悬于天空之中,在那幽光将近之时开放的雪昙花有可能染上那幽光的绚丽颜色,被人叫作梦雪昙,这花的花瓣,就是“一盏还梦汤”的主料。   除了这一味之外,还要有收拢了秋虹之华彩银丝菊花、敛夏日无边绚烂的晚霞的素女荷……每一种都可遇而不可求,可这些材料,在这菜谱之上足足有七种,每种都如梦似幻,也难怪叫“一盏还梦汤”了。   若只是这材料难得也就罢了,做起来也十分严苛,取极为澄净的四季无根之水做底,每种材料都要在摘下来不到一刻的时候就放进汤锅里,也就是说,这菜是要让做菜之人东跑西颠在各地,寻找材料放进锅里决不能耽搁。   “嗯,你这本书落到了陈砚的手中,一定是因为你把前面的厨子都累死了。”   陈砚还说等自己做完了这道菜他的食器也就做好了,只看琳琅满目的材料单子,就知道他给自己留下的工期真是极为充足了。   “也不知道真做将这菜做好了,我是不是也已经老死了。”   说着,她手指一动,又往后翻了一页。   这一页中却没有字,而是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吾乃一食修,道号‘上善道君’,你既已有可能将之前的‘问仙宴’上的十道菜都做出来,也算是通过了吾筛选弟子之法,吾要收你为徒,还不速速下拜?”   拜个头!   写假书的!   她随手将那书扔到了一边,心里默想着:   “要是真让我出去做这个事儿,我是不是就能趁机跑了呢?”   ……   事实证明,宋丸子那是想得挺美。   离开了风卷崖,她小麦色的手腕儿上又多了个看似用木头雕琢的镯子,其实这是一件防身法器,能拦下金丹期修士的致命一击,同时又能让法器的主人找得到戴着法器的人。   宋丸子这才知道宿千行给自己的“破界镯”陈砚也是知道的。因为所用材料特殊,这大炼器师还专门研究过。   除了这个镯子之外,宋丸子身边还多了个姿容绝丽的女子。   正是似馨。   似馨长相极美,可陈砚仿佛不知道何为“红颜祸水”,让她就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就出门了,刚到山下就险些闹出一场人命,宋丸子没办法,匆匆做了一个阵盘放在了似馨身上,遮掩她的容貌。   好在陈砚还记得给宋丸子这一路上的花销,宋丸子用起灵石来不觉得心疼。   “似馨姑娘,你说咱们先往哪里去?”   站在三岔道上,宋丸子笑着看着似馨。   不得不说,虽然心里知道陈砚知道派了似馨名为保护、协助,实为监视,似馨平常也不说话,比冬天里的石头还要硬十分,可走着路抬头就能看见一个绝色女子走在身边,这个中滋味……   宋丸子还觉得挺爽。   “梦雪昙十二年前出现在北洲极北的玉鹰山上。”   “那我们就去北洲?”   宋丸子嘴里说得极容易,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东洲去往北洲这段路比她横跨无争界还要远十倍,更不用说北洲更比东洲更广袤,也更多黄沙、冰冻、雪山皑皑之地,路上要艰苦数倍。   “要去北洲,可先去中洲,有阵门可直通北洲极北之地。”   “那我们就先去中洲?”   “南洲如今正是秋季,又多雨,可采银丝菊花。”   “咱们去南洲?”   “去往南洲亦可先去中洲,有阵门通往。”   宋丸子默默坐在道旁大石头上,拖着下巴看着似馨的那张脸庞,笑呵呵地说:“没关系,你说去哪就去哪儿,你先合计着。”   “素女荷在中洲华悦池最多,可如今东洲是初春,等……”   眼睁睁看着似馨在那儿纠结了起来,宋丸子只想笑,哪怕是元婴修为、绝世美貌,在细小处也常见为难。似馨明明仍是板着脸在翻来覆去地算,宋丸子却从那脸上见到了几丝鲜活。   “怎么样,似馨姑娘,我们该往哪里去啊?”   过了小半个时辰,宋丸子打着哈欠问道。   似馨看着她,又要把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再重复一遍。   宋丸子抬手拦住了她。   “似馨姑娘,你就说咱们先去哪儿……算了……”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抽出来一块布条,往天上一扔,布条往西飘了一下摇摇晃晃落了地。   “走吧,往西去,先去中洲。”   似馨手腕翻转,掌心出现了一枚小巧的荷叶,那荷叶慢慢变大,足够两人坐在上面,拽着宋丸子一起站在荷叶上,荷叶缓缓升空,她们便往西而去了。   白云就在身旁,宋丸子蹲坐在法器上,拿出几个小菜饼吃了起来。   这饼是用剩下的木禾粉掺了海中的绵菜捏成面团蒸熟的,又用油锅两面煎成了金黄色,里面用咸蛋黄或腊肉切碎当馅儿,一口下去,外面口感清爽,内里咸香开胃,调和得恰到好处。   一个小饼只有三寸大,厚不到一寸,正适合当路上吃的干粮。   宋丸子不仅自己吃,还给似馨。   “我不吃。”   “尝尝嘛!”   似馨看着蹭坐在自己脚边的黑衣女子,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是偶人,五觉只开视、听。”   手里的小饼转了一圈儿塞回到自己嘴里,叼着那饼,宋丸子仰头看着似馨说道:   “似馨姑娘啊……”   她连叫了三声,似馨都没理会,到了第四声,漂亮至极的偶人低下了头。   “怎么了?”   宋丸子已经把那个小饼吃了大半,另有一小半拿在手里。   “你可真好看啊!”她这样说道。   似馨抬起头,直视前方,不管宋丸子再说什么,她都不再理会。   “似馨姑娘,你选东南西北一直是这么难么?”宋丸子说话的腔调可真没把似馨当成了冰冰冷了的偶人。   荷叶法器的速度陡然加快,青山白云迅速划过两人的身边。   “偶人只为上师提供参考,从不做决定。”   宋丸子“哦”了一声,问似馨道:“似馨姑娘,我能再吃几个咸蛋黄小饼么?”   “不能。”   “好,你说的算。”   似馨这才恍然,自己刚刚所说的,竟是她的第一个“选择”。 第143章 赌盘   二人在法器上飞了一日,宋丸子也就聒噪了一日, 待到暮色笼罩整个天际, 荷叶形状的飞行法器缓缓落在一座高山之上, 宋丸子还说:   “似馨姑娘, 晚上你想看我表演个吃什么?啃鸡爪怎么样?”   从易半生那里出来找陈砚“自投罗网”的路上, 宋丸子抓了八九只角鸡, 玄泱界的角鸡体内没有煞气,毛色更绚丽, 肉质也养尊处优得细嫩,用木枝串了烤得皮肉金黄, 只爪子被她剁下来没用。   攒下的十几个鸡爪,宋丸子的心里可还一直惦记着。   似馨虽是个无心偶人,那也是有脑子的, 一整个白天的魔音灌耳已经让她颇为了悟何谓“动中思静”, 练就出了入耳即过的本事。   从风卷崖去往中洲的边城——小雅,只走直线, 依照似馨的修为要如此行上足足十五日, 可这直线又万万走不得。   东洲虽然是凡人众多, 居于此地的修士多为散修, 那也不能随意从别人头上过去, 一路上两处修士往来的大城是必然要绕过的, 还有些金丹修士所居之地,似馨虽是元婴修为,主人却是只有金丹期的陈砚, 于情于理,那些与他主人同辈论交修士她也要避让几分。   这样加上绕远的路程,十六七日才能到小雅,到了小雅之后走阵门去往中洲中心的檀城,再在檀城走阵门去往极北之地或者南洲沿海。   要被这人聒噪如此之久么?   坐在一旁看着宋丸子用大锅烧起了水,一半是水,一半是之前用大猪骨熬出来的汤底。   这炖汤之术有“无骨不浓,无鸡不鲜,无鸭不香,无肚不白”的说法,用白汤加了鸡爪煮了,除了会让那鸡爪更香嫩之外,调出来的汤还能用来浇面条吃。   鸡爪刚下锅,宋丸子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下一餐饭了,一把青菜,一把面,一勺汤,一点葱花,要是能在上面窝一个鸡蛋,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似馨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宋丸子也抬起头看着那天。   天空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星辰点点。   很多年前,她还叫斜月,刚刚以筑基初期修为重伤金丹妖兽,风头无两,她素来是个闲散性子,除了对亲近之人态度和缓,在外面也有个高傲不理人的名声,厌倦了那些不陌生人对自己的追捧,她便早早入了沧澜界的修行圣地登临峰。在那里,她潜心修行,伴着星辰日月、朗朗清风。   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所修的道。   “师父说过我等阵修借星辰之力行不可能之事,行走世间正善道、驱邪魔,可如果持善是星辰之意志,那为什么周天星斗不能见恶就杀,见好就赏呢?”   阵法是借力而成,人却不能借心而活,力无善恶,人分正邪,那入了邪道的阵修难道就不是阵修了么?   执一壶玉露琼浆坐在山崖上,斜月看着天,问着天,看着自己的心,也问着自己的心。   我是生而为善,还是在星辰指引之下为善?我是胸中有善心,还是神中有善魂?   这一场正邪善恶的思辨进行了足足三天三夜,三日夜后,她一朝通悟朱天三宿,进境筑基中期。   星辰还是那星辰,人却不再是那人。   如今的宋丸子躺在山顶缝隙间张着薄草的岩石上,眼中是星海灿烂,心中无善也无恶。   人心中的纠结总是层出不穷,要自己与自己一次次地争辩去解决,可那不过是因为没有事到临头罢了,当恩怨滚滚而来、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就会知道善与恶并不是一时的选择,也不需要问它们从何而来、为何而生,那是一个人注定会做的事情。   就像无争界的那些人,瀚海深深,埋葬多少英魂,又有多少人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的选择不是在一遍遍地扪心自问里成就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就去做了。   经历了种种人与事之后,宋丸子觉得自己越来越难看懂一个人了,可也觉得这纷繁的世间在她的眼中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似馨姑娘,玄泱界有什么英雄的传说么?”   似馨目不转睛地看着星星,轻声说:“六千年前,有魔修欲用魔功炼化整个西洲,化神境大能玉晚道尊与多位道君联手,与魔修同归于尽。”   夜色正好,晚风凉凉,宋丸子收回目光看着似馨,许久之后才说:   “然后呢?”   似馨:“魔修死了。”   宋丸子:“怎么死了?”   似馨:“被打死了。”   宋丸子:“那大能是用了什么招式?中间有没有什么波折?玉晚死了,他的亲人徒弟好友呢?”   在宋丸子一连串儿的追问之下,似馨终于转过头来看她,然后慢慢地说:   “上师将我造出来,是三百年前的事情,玉晚道尊与魔修一战在六千年前,我又如何能知道详细?”   宋丸子瘪了瘪嘴说:“添油加醋嘛,这故事才有滋有味。”   她给昭昭讲故事可是把荆哥讲成了一个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倾倒无数美女的盖世英豪呢!   要是有机会回去无争界找到荆哥的转世,她一定要给他把这些故事再讲一遍,讲的时候再给他加两寸个头。   见她又要说个不停,似馨再次扭过头去,不想理会宋丸子了。   就在此时,两道流光划破天际,竟往她们这里而来了。   见状,似馨一跃而起,手中已经拿着一把看似轻薄无比的团扇。   宋丸子也站了起来,却不像似馨那么戒备,她直觉这二人虽然来得匆忙,却并没有杀意。   果不其然,那二人落在峰顶,见山上已经有了两人,颇为有些意外,东洲的修士真的不多,夜深人静能在这荒郊野外碰上,实在稀奇。   还是宋丸子先跟他们打了招呼。   “两位道友,你们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二人是两位男修士,一位身材瘦高脸色蜡黄,另一位身材矮短,嘴上蓄了小胡子。   宋丸子打量着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也有意无意地观察着眼下相貌平平无奇的似馨和瞎了一只眼的宋丸子。   身材矮短的修士对宋丸子还了一礼道:   “见过这位道友。”   只一个照面儿,宋丸子就猜测这二人大概有金丹修为,对面看她们却是因为似馨修为高超寻常金丹看不出来,宋丸子又用阵法给自己遮掩,如此,心里对她们俩就添了两份敬重。   那个面色蜡黄的高大修士比这人可性急多了,手臂一抬想要抓住宋丸子的胳膊说话,被宋丸子避过了。   “既然巧遇两位道友,正好请你们替我们二人做个裁断。”   原来这二人是一对认识几百年的至交好友,两人都十分嗜赌,也知道这癖好耽误修行,便立了规矩,每三年聚一次,一次开赌玩个痛快,之前他们二人商量好了不用灵识查探,只凭直觉去猜测这某个有孕的修士肚子里怀的到底是男是女。却没想到巧就巧在那个女修士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让之前信誓旦旦说看出了性别的二人都僵住了。   三年才有的一次开盘下注,竟然是这样结局,他们两人当然不愿意,所以才一路走过来,还互相争吵着。   听罢,宋丸子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玄泱界的修士们果然日子好过,都闲得皮痒。   “你们让我再替你们开个赌盘?”   宋丸子看着这二人,轻声重复道。   “正是如此。”高矮两人一齐点头。   “不管什么赌盘都可以么?”   “其实我们俩一直都觉得自己现在玩儿得不够大,道友若是有什么奇妙点子,那是再好不过了。”   宋丸子的嘴里哦了一声,扭头看似馨,只见她闭嘴站在一边,显然是不想掺和此事。   眼中流光一转,宋丸子笑着说:“馨道友,你可曾在哪儿担任过这种出题之人?”   似馨摇了摇头。   宋丸子又笑了一下。   “那我便出题……香叶谷中易半生,你们二人中有一个剃光他头发的,那人便是赢家。”   这题……   两个修士互相看看,那高瘦的一拍大腿说:“有趣有趣,好,这题就这么定了。”   目送着那两个修士往东而去终于不见,宋丸子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似馨在她身后说:“你为何要让他们去剃掉假医仙的头发?”   “假医仙骗我,我如何不能折腾他?这二人也不是奸邪之人,正好香叶谷无聊,就让他解解闷呗。”说完,宋丸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自认是世上最小肚鸡肠的那一拨人,假医仙转手将她卖了,她就让他变秃子抵账,简直合情合理。   还有那对夫妻,无冤无仇却与易半生合谋将她诓到了陈砚手里,要不是琼璎有孕在身,自己会让她也吃些苦头,不过嘛……   他们怕是想不到自己会就此离开东洲,他们手上的吃食最多撑上一年,要是灵胎一年内没有落地,也不知道他们又该怎么办?   机关算尽的人,经常是要多吃些不经意的苦头。   星海渐消,旭日初升,坐在荷叶形状的法器上背日而去,宋丸子一边嗦着煮到了脱骨的鸡爪,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一日歇脚,她们不是停在了一处荒野中,而是进了一座城,城名“召南”。   专供修士调息的灵栈里,似馨开了一个中等房。   站在房门口,宋丸子有些不好意思。   “似馨姑娘,我出灵石,咱们一人一个房间可好?”   似馨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口中说道:   “在东洲,偶人只是物件,这房间是以你的名义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0.0哦 第144章 比试   召南城里多是翘脚木楼,在夜晚来看, 那颜色也透着俏丽。木楼外遍地开着召南最有名的缠丝红地莲, 微光里, 它们幽幽吞吐着粉雾, 阔叶的高木就矗立在雾气中, 有五彩斑斓的鸟儿似乎被什么惊动了, 从树杈间腾空而起,披戴着月光飞过木楼顶上。   站在窗边看着这迥异于他处的风景,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又慢悠悠地吐了出来。   “我本就想在玄泱界四处走走看看, 没想到被似馨姑娘你一路带着,就走的这么快,倒是剩了我不少时间。”   似馨站在她身后, 轻声说:“你要是不能做出一盏还梦汤, 这路也就是你最后走的路了。”   “哎呀,让我好好赏花赏月不行么?打打杀杀地, 煞风景。”   她话音未落, 就听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宋丸子突然觉得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毕竟这样绝色的脸庞哪怕说着威胁人性命的话, 那也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比那凄惨的一声要美多了。   心里是这么想, 她脚下一道蓝色的星阵陡然出现, 人已经一步踏到窗外,往那发声之处去了。   刚走出去三步,一柄粉色的团扇挡在了宋丸子的面前。   “你要去哪里。”   手执团扇, 似馨轻声问道。   她说话从来轻声细气,可做的事情却稳准狠,有元婴修为在身,饶是宋丸子再天赋绝伦也受制于修为,万难从她面前过去。   宋丸子笑着说:“有热闹可看,你不去看么?”   “热闹?”   “对啊,吵架,我可是好久没见过了。”   似馨本以为她是要出手,没想到竟然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竟然语塞了。   宋丸子挑着眉头一脸困惑:“不然呢?我还能做什么?”   下一瞬,她“哦”了一声。   “难不成您还以为我要去做什么?”   似馨只见宋丸子一脸惊诧地说:“似馨姑娘,您未免也把我想得太好了吧?”   这么一耽搁,那边的尖叫声更惨厉了几分,使得这朗月之下的鸟语花香都透出了阴森气。   陆陆续续有人开了门窗往那看去,也有人已经往那边跑去了,宋丸子笑得一脸讨好,只说:   “我这抓心挠肺地,你就让我去看看吧。”   只差撒泼耍赖了。   似馨到底还是让开了,看着宋丸子足踩流光而去,自己就跟在她后面。   那争执之处在召南城西北角,宋丸子抬眼看去,围在那儿的有凡人也有修士。   凡人一般也不敢看修士的热闹,可见这出事的人大概就是个凡人了。   再仔细看过去,三四个高大的男人围着一个瘦削的男孩子,似乎是想从他的手里抢什么过来。   宋丸子在人堆里挤啊蹭啊,凑到了一个能挺清楚他们说话的地方。   “你们要把荼宝带走就先杀了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那男孩儿死命趴在地上,把什么东西护在自己的身子下面,任由那几个人撕扯她也绝不离开。   一旁,有男声接连催促,让这些壮汉的手脚都再利落些。   “子夜之时仙师必是要用的,你们且快些。”   又对那男孩儿说:“仙师看中了你养的纹月兔,打算用它来祭天,那是这兔子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你老实把兔子交出来,也是攒下了一份福缘,说不定来事就能修出灵根,不用再当个短命的凡人。”   听着这话,宋丸子不由觉得好笑,这男人看上去也不过是炼气期修为,修为也只比凡人强那一点,却视凡人如蝼蚁,也不知道是什么给的他这点底气。   趴在地上那男孩儿不说话了,死死地咬着牙,就不让别人从他怀里把东西夺走,宋丸子仔细看着,他怀中有银白色的碎光点点,应该就是那个男修士口中所说的纹月兔。   见一个修士如此欺负一个凡人,自然有人看不过去,可别人一开口,那修士立时甩出了一个银色的牌子,口中道:   “我家尚灵师大人蒙城主所邀来主持召南大祭,这纹月兔乃此次大祭的主材,要是不合适可是会让大祭办不下去的,怎么,你们承担得这后果么?”   众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召南每五年举办一次大祭,多是找尚灵食修主持。”   人堆里,有人小声给别人解说道。   细碎的话语也都清楚地进了宋丸子的耳朵里。   她也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尚灵一派食修,作风粗犷,成品又是何等让不人忍直视,才过去没多久,她可忘不了。   “你们要祭天又跟我家荼宝有什么关系?!”   口中嘶哑到已经不成声了,那男孩儿仿佛口齿之间尽是血泪。   “召南有多少纹月兔你们不用,偏要抓我家荼宝。”   “你兔子养得好才被仙师看上,哪来如此多的矫情?”   那个练气修士眼见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胸中耐心耗尽,修士不能对凡人出手,可修士可以驱使其他凡人动手,就像现在,那个练气修士说:“别再耽搁了。”   一根木棍就捣在了那个男孩儿的后腰上,那男孩发出一声惨叫,终于支撑不住,让人从他怀里把兔子抢了过去。   纹月兔着名字就是说它把月亮纹在了身上,尺长的一只兔子圆滚滚的,身上带着斑斑点点细碎的光,眼睛是红宝石似的颜色,被人拎着耳朵,十分乖巧可爱。   宋丸子的目光从兔子肉墩墩的后腿上划过,心中暗想着兔子果然够肥,看上它的人也算有几分眼光。   那男孩儿还要夺回自己的兔子,却被人用木棍又打在肚子上,往后退了几步摔到在地,还不肯放弃,那几个壮汉索性用木棍把他打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恰在这时,一个身穿斗篷的男人坐在法器上缓缓而来。   “一点灵材,何故耗费这么久?”   那趾高气昂的修士低下头,双手将兔子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答话。   站在宋丸子身后,似馨说道:“此人是中洲来的。”   中洲?   那端坐在法器上的男人正要把兔子拿走,却听见一声“且慢”,一个穿着蓝白色长袍的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我道是何人大半夜的还要引得全城不得安眠,原来是你尚灵一系,怎么,夺了别人心爱的灵宠,你就要立时三刻将之屠戮,入鼎烹煮祭天了?”   女子说完,男人也不急着接过兔子,过了一会儿,他冷笑一声说:“我还以为这玄泱界的灵祭都躲在家里守着那些坛坛罐罐的腐肉烂菜呢,居然还能在这小小的召南看见活的。”   短短两句话之间,硝烟味已经十足。   宋丸子小声对似馨说:“你看,我就说有热闹看。”   崇尚至鲜的尚灵和坚持炮制食材后再做菜的灵祭师,这两个食修派系可谓是天生的仇敌,一旦遇到就没有心平气和的时候。   在众人的围观中,两个食修你来我往,话语之间已经是刀光剑影连连。   终于,那个尚灵系的男食修说:“既然你如此嫉妒我掌管了召南的大祭,我便让你见识一下尚灵一系的敬天之道,也好让你知道,祭天之事,靠着那些破烂坛坛罐罐可是不行的。”   那女修士自然迎战。   躲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宋丸子见两人手中光华灼灼,各自摆开了一套极为炫目的食器,嘴都有点合不上了。   远霞三友中的那个食修虽然也是金光闪闪的一整套,可那形制还是寻常,这两位食修可并非如此。   男尚灵师手中食器几乎就是用玉石雕琢而成,上面笼罩着一层宝光,一看就是宝器以上的宝贝。   女灵祭师的食器则如孔雀尾羽一般斑斓璀璨,明艳到让人炫目。   两人商定要做的东西就是鱼,比试之法就是看两人同时祭天之后谁得到的灵气更多。   召南城主也被惊动了,自愿当此次比拼的评判,还拿出了一枚召南特产的极品红玉充彩头。   “二位道友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便开始吧。”   城主一挥手,尚灵师已经乘坐法器不见了,只说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就会回来。   另一边,女灵祭师的身后来了一辆木质的大车,车上摆满了坛坛罐罐,还有几条被熏制晒干的肉,看着颜色都变了。   这、这灵祭师出门也真是够热闹的啊!   之前就知道了食材不入储物袋的规矩,可真看见堂堂一个修士带着一堆腌菜寻肉,宋丸子的心里说不出的奇怪。   一块腊肉似的红肉切成小丁,和干菜一起填在一干鱼的肚子里。   与食器同样精美好看的坛子旁边围了一堆人,见她将要开锅,不禁都凑上来看。   等到灵祭师这边所有食材都下锅烹煮之后,另一边的尚灵派食修才纷纷赶了回来。   一整条三尺上的大鱼活蹦乱跳的,那食修手中灵光闪过,一条鱼瞬间就被他开膛破肚了。   两边食修各逞本事,看得众人欲罢不能,侍立在一侧的那个炼气期修士手里还抱着那只兔子呢,突然眼前一黑。   将兔子还给了那个男孩儿,还在回味着那兔子后腿的手感,宋丸子听见有人发出惊叹声,连忙又挤回了看热闹的人堆里。   在那里,一条巨大的鱼被摆在了玉石案上,原来是那个尚灵食修将整条鱼都片成了薄片,转瞬间又重新拼成了鱼的形状,淡粉色的鱼肉叠放在玉案上,恰似一片片鱼鳞。   “尚灵还是有些本事人啊。”   品鉴着那刀工,宋丸子啧啧称赞道。   “既然是鱼,自然要回了水中。”   那个尚灵食修大掌张开,一条水龙从城外凌空而来,先是在大锅里烧开,又被他整个泼在了玉案上。   本以为这个食修是在做鱼脍的宋丸子一阵无语。   都不调味么?   那边的灵祭师锅中鱼肉酥烂,在旁看着的人只觉一阵鲜香气扑面而来,正在宋丸子想看她怎么调味的时候,那个女灵祭师已经开始念起了祭天的祷文。   也、也不调味么?   那个尚灵食修不甘示弱也开始念祷文,引天道来品尝他所做的祭品。   人堆里的宋丸子瘪了瘪,有点委屈地掏出几个油炸过的白糖馅儿糯米饼吃了起来。   两个人的祷文念叨第四五遍的时候,宋丸子的手一顿,她感觉到了,有什么来了。   那边,两个食修也有所觉,仰头虔诚地看着天空。   这边宋丸子发现自己的糯米饼里空有丰沛灵气却没了香甜味道,心中不由暗骂:   “怎么还有顺道就捎一块儿跑的?我又没祭你,怎么还来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p,小偷儿!!!! 第145章 循香   晨光熹微,风云寂静。   两个食修对峙着, 比着劲儿地诵读着祭词。   那边, 宋丸子默默把没有味道只是灵气浓郁到可怕的糯米饼收了起来。   要不是她的手上飞速结出了锁灵阵, 说不定她周围这些人早就癫狂了。   云停了, 云又走了, 风止了, 风又起了。   腊肉炖干鱼还是腊肉炖干鱼,滚水泡鱼片还是滚水泡鱼片。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可能!”那尚灵师突然暴起, 一柄火刀直直砍向对面的灵祭师。   “你做了什么手脚,竟然扰乱我的祭祀?!”   灵祭师也不是好惹的, 双臂一展,水盾立于身前。   “放肆,分明是你这尚灵食修活剖水鱼有伤天和, 才阻了我的祭祀, 竟然还敢倒打一耙!”   两人都是金丹初期修为,竟然就在召南城主的面前大打出手, 城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这其中有一人可是他不远万里从中洲请来召南城的, 竟然不能祭天, 还一言不合就动手?!   借着晨光他依稀看见足足半城人都在一旁看热闹。   这看的是热闹么?分明是看他的笑话!   “你们二人, 给我住手!”   灵祭师与尚灵师那是万年仇怨, 此时都认为对方害的自己祭祀不成,如何肯轻易罢手?金丹初期的修为在玄泱界也是不可小觑的,二人灵力所至之处碎石飞溅, 看热闹的低阶修士与凡人四下跑开乱成了一团。   宋丸子没跑,拉着似馨站在一旁,还一脸邀功的得意模样:   “怎么样,这热闹好看吧?”   似馨看了她一眼,她是偶人,身上是无数天材地宝堆出来的,光是打造躯体的灵木就是历经万年时光生长而成的绝世灵材,单说对灵气的敏锐感知,更胜过寻常天骄之才,就在刚刚的某一瞬间,她察觉到有前所未见的精纯灵气涌动,还没等她寻找就消失了。   “你方才……”   看宋丸子一脸的纯善懵懂,似馨不由得转了话头:   “他们二人不会真的打出人命来的,我们先走吧。”   食修的战力普遍不高,真能在召南城中闹出血雨风浪那是不可能的。   恰在此时,有一个穿着藤甲的力士跑了过来大声对召南城主说:“城主!城外、城外的七彩凡落开了!开了!”   七彩凡落?   那城主惊呆了,两个食修也停下了手,一群人往城外冲去。   宋丸子对似馨说:“这热闹还没玩呢,要不要再看看?”   口中这么说着,也已经跟在旁人身后往外跑了。   召南城在上古时期属于夷部所辖之处,风俗与旁处不同,物候也奇异。特产的一种红螺丝叶有焚烧后养心净神之效,还能帮人抵御心魔,靠着这种特产,召南城才有如今的繁华,只是这红螺丝叶极为娇贵,这一年中雨水多了、雨水少了,亦或是风大了些都会减产。为此,召南才有了五年一次的大祭,为的就是祈求天道庇佑,让这五年能风调雨顺些。   想要知道天道答应与否,就要看他们城外的那一片七彩凡落,凡落乃夷地旧语,意为天神之喜,当然,后来各种道法相融,这称呼就统一成了天道。   若是这花长出了花苞,就说明天道是满意的,答应了他们的祈求,若是这花开了……就说明这五年里召南必处处顺利,红螺丝叶产量陡增。   “上次七彩凡落大开是在什么时候吧?”   城主看着花田中炫彩夺目的七彩花朵,声音都有些抖。   有城中典官正在一旁记录今日之盛景,听了他的话,顾不上行礼,只匆匆说:   “约是一千九百年前,白城主机缘巧合之下找来了一位御香境的鼎身食修,也就是中洲华宴堂的七代长老。”   那可是上上上上……一任城主时的事儿了,光这一事,那位城主被召南百姓记了将近两千年!   而今,他自己也能给自己铸铁碑书功绩了!   那两个食修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看见了这盛开的花,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城主,现在这花也开了,你当初答应我的……”   那个尚灵派食修满脸笑容靠近城主,刚想说什么,却被召南城的几位护卫隔开了。   “刚刚你还说自己祭天不成,与那灵祭师大打出手,这七彩凡落盛开的功劳又怎会归你?”   城主自己也是个金丹中期的法修,要不是为了大祭又如何能忍了这个趾高气昂的尚灵食修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还在召南城中兴风作浪?要不是现在心情好到了极点,他已然将这中洲来的骗子关进水牢了!   “哼,欺世盗名之徒!”   险些被花海闪瞎了眼,宋丸子听旁人说了这花开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心下一叹。   无味之膳,为祭而祭,有畏而无心……这样的厨子在凡人界是要饿死的,在这玄泱界倒是生生把天道饿成了一个偷吃不擦嘴还欢欢喜喜到处开花的贼。   竟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可怜?   宋丸子冷笑了一下。   她这个自己都不知道前路为何只能蒙头走下去的人,如何去可怜被万人敬仰的天道呢?   世人敬之畏之,远比一点味道重要多了。   就像眼前的这些人,不过就为了那一点点“垂青”,就欣喜若狂地劳碌奔忙起来。   天亮了,她和似馨也该走了,可走之前,宋丸子闻着一股酸香气,那脚是无论如何都迈不出去了。   似馨要走,她拽着对方的衣服满地打滚儿,甚至拿出了“你不让我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我就给大家表演当场自尽”的姿态。   姿容绝世的偶人行于世间几百年,何曾见过这等做派?被她闹得只得往那酸香气处走去。   玄泱界灵气丰沛,并不像无争界那样灵气煞气驳杂在一起,寻常的草木和动物活着的时候丝毫没有煞气,就是动物被杀那一刻所生的煞气,只要那不是灵兽之类的,也就能很快散去。正是因此,这里的凡人和刚入了门槛的修士们都是吃饭的。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宋丸子几乎要欢呼出声,可她随即就发现绝大多数人做饭的手段粗糙到让宋丸子不敢恭维,煮一煮烤一烤,撒点草粉就能上桌了。   在调味这一步的缺失上,凡人的情况其实比玄泱界的食修们要好一点儿,虽然这一点儿也让宋丸子觉得辛酸不已。   地域广袤物产丰富至极的玄泱界自然是在各地都有些各地不同的吃法,比如宋丸子循着“香气”找过去,第一眼看见的的这个被当地人叫做毛辣角的东西,她自己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是山上摘的野果子,我们把它加点盐和料放在坛子里窖上半个月就成了酸汤了。”   与宋丸子说话的是个凡俗妇人,见到两位“仙师”,她还有些扭捏,磕磕绊绊地说着一锅酸汤的来历。   宋丸子一只手上拎着一串儿上绿下红的“毛辣角”,听着做法,眼睛还瞟着那锅里翻滚的河鱼。   鱼大概有一尺半长,刚下锅不久,宋丸子用另一只手拿起汤舀去翻了一下那鱼,眼前不由得一黑。   “这鱼你们得摘了内脏啊,不然难吃还伤身的。”   痛心疾首地说着,她干脆把果子递给了似馨,自己抄着袖子开始料理那鱼。   首先当然得把鱼捞出来开腹去鳃洗掉腥线,再在鱼身上各划了几刀扔回去,好好一锅酸汤煮着一条腥鱼算什么呢?   随后她尝了尝那酸汤的味道,眼睛都亮了。   “这味道醇厚又丰富,从舌尖儿滚到喉咙眼儿里无一处不妥帖,酸得恰到好处。”   又发现一种好食材,身为厨子的宋丸子当然是极为开心的,站在锅前俨然自己就是个厨艺之神了,从储物袋里拿出葱姜蒜,拍碎切细,卡着火候一样一样放进去,一时间,那锅中蒸腾而起的酸香气更浓,本有的那点儿属于野果的涩味荡然无存。   待煮到鱼身上的细鳞翻起,宋丸子笑容满面地说:“这鱼就行了!”   一抬头,就见自己身后围满了人。   和她一样,是循着香气来的。   手中一把切成寸长的蒜苗扔进锅里,宋大厨的手腕儿一转,汤勺翻了个花儿。   “要吃得等着,别闹啊!”   这红酸汤的鱼一入口就让人觉得很是不同,汤汁很酸,按说口味应该算是略有些重的,可偏偏酸味儿又能消油解腻,一口一口吃下去,无论如何也不会腻。鱼甚是肥美,腹脂被酸汤消去了腻口之感变得细腻滑润还兼有鲜美鱼香味。   做好了鱼,还把自己的做法留下,宋丸子用陈砚给她留下的粗碎灵石换了两麻袋的“毛辣角”,又用调鼎手存住了这酸香一味。   吃完了这一餐,宋丸子心满意足地往城外走去,却被人出声喊住了。   “这位道友莫不也是食修?这鱼的做法可是犯了些忌讳,不知道你师承是鼎身还是……”   叫住了宋丸子的那人就是之前与人斗法的灵祭师,那个尚灵师被驱赶离开了召南,这个灵祭师倒是无人去管,召南城上上下下正忙着庆典,哪里顾得上她呢。   宋丸子转身看她,心中想着她是灵祭师,淡淡旧恨便涌上心头,又添了两分新仇。   忌讳……把这两字挂在嘴边的人,才是这人世中的大忌讳吧?   “我这一派兼具你们四派之所长,怕是你们都没听过,自己坐井观天划下无数道道,还妄想以之约束天下人,何其自负可笑?”   说完,她转身踩上似馨召出的法器,腾空而起,直入云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哼哼!哼哼哼! 第146章 巧逢   过了召南往西又走了三日,所过之城比之前更大了些, 形制也越来越接近“外有高墙, 其内街道纵横”的四方结构, 与之前的繁花城和召南城都迥然不同。   总之越山过水, 看遍无数风景, 似馨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宋丸子大概是要废了。   “用这汤把牛肉炖透, 实在是太好吃了!”   “把葱姜在锅里炝了,再把这果子切小块下去炒到出汁, 再添些汤水下一把面,竟然也这么好吃?!”   “炒鸡蛋也好!”   “好东西啊, 这个毛辣角可真是好东西啊!”   放在汤里,放在肉里,放在面里, 炒炒炖炖还塞了干果碎和蜜糖上锅蒸, 这都几天了,宋丸子开口就是这酸果子, 一停下来就是做这酸果子, 那一身酸汤气可真是风云都不能将之驱散了。   大概, 也许, 可能, 将来给上师做出来的一盏还梦汤也是这酸果子味道的?   这毫无灵气又无效用的果子, 整个玄泱界的修士中,大概也只有宋丸子会待之如珠如宝吧?   除了研究酸果子之外,宋丸子还有两个乐趣。   其一是引着似馨同她说话, 嗯,对她来说,这一茬不提也罢。   另一个乐趣,就是她自己说的“看热闹”,看得还多是凡人的热闹。   “嘿,这对夫妻有意思,丈夫拿了银钱出来买肉,结果肉没买着,钱没了,娘子把丈夫从家里打到了大街上,这才知道她家男人是给她看好了一个银簪子,私房钱不够。怎么样,有意思不?”   其实宋丸子也没有光想着吃酸果子做的菜,东洲四季如春,好东西多了去了,似馨博闻多识又是跟在陈砚身边的,凡是宋丸子问的灵材她几乎都知道。   比如宋丸子说话时呼呼噜噜喝的这甜汤,用的就是似馨告诉她的一种名为“消渴葛”的灵藤根块加了红豆和冰糖一起熬煮的。   似馨听完了宋丸子的话跟没听见一样,按照她规划的路程,今天早点休息,明日早些出发,深夜就能到了荡江岸边,荡江上有能隔绝神识的浓雾,纵使是元婴修士也不敢轻易乘法器过去,还是要坐江上的龙鳞船,那船子夜出发,正午就能到了江对岸。   “似馨姑娘似馨姑娘,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猜那丈夫拿出了银簪之后,他那娘子说了什么?”   在别人眼中不过姿色平平的偶人垂着头不看她,宋丸子却毫不在意,自顾自说道:   “他娘子说‘你是哪来的银钱,我怎么不知道’,哈哈哈,可见这情话虽动人,碰上了脑子清楚的,就像是我这聒噪的碰上了你哈哈哈。”   竟是连自己都调侃进去了。   似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却见她端着热乎乎的葛根红豆汤,又目不转睛看着楼下热热闹闹的凡人市集。   “修士里没人会像你这么喜欢凡人。”似馨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开口了。   那戴着眼罩的女子吹了吹碗里的粥糊糊,笑了:   “这话可未必是对的,我认识很多修士,为了凡人,能让出一界的道统正宗之位,能在上千年中忍受别人憎恶和惧怕的目光。我也认识很多修士……有着和大多数凡人一样最朴素和简单的欲望,渴望过着最纯粹和宁静的生活,为了凡人,他们把一切都舍了。跟他们比,我不算喜欢凡人,其实真正说起来,在认识他们之前,我有些怕凡人的。”   “为什么怕?”   “他们的悲喜太密集频繁,又太容易死了。”   是么?   不喜欢么?   看着宋丸子垂眸喝着红色的糊糊,似馨觉得她说的是假话。   无凭无据,她就是觉得这个很奇怪的修士说了假话。   “之前你与那食修说你看不上玄泱界的食修,不怕她找你麻烦?”   宋丸子吞了自己嘴里的粥,“嘿嘿”笑了:“似馨姑娘这是关心我呀?你放心,我也不是一点儿成算没有的,就那人的手段,再来十个我都不怕,这玄泱界里势力复杂得很,没人能一家独大,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我还得给陈道友做那个汤呢,似馨姑娘法力高深,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看着她捧碗傻笑那脸,似馨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一旁闭上了眼睛。   两日后,她们如似馨估算的那样抵达了荡江边上。   一个人要一块五块中品灵石才能过江,宋丸子被这高价吓了一跳,然后掏了十块中品灵石要买两张票。   “我是偶人,不用买票,只要下船舱呆一晚就好。”   下船舱?   过荡江的龙鳞船是一艘很大的楼船,修士们都在上面休息。   看着有船工牵了一头灵牛往船腹中走去,宋丸子眨了眨眼睛,坚定地从卖票的人手里拿过两块玉牌。   将其中一块儿放在似馨的怀里,她嘴里还嘟囔着:   “这做的还真仔细。”   跟在宋丸子后面走上船,偶人从胸前把玉牌掏出来,又放了回去。   子时一到,大船摇摇晃晃地起航了。   两张船票就是有了两个房间,宋丸子进去之后先下了一个隔绝气味儿的阵法,又拿出了她的大铁锅。   这些日子大铁锅的阵法一直没有补完,可宋丸子用别的锅炒菜总觉得不顺手,干脆就只把这锅当最普通的铁锅用,她体内的白凤涅火引出来到锅底就能用了。   之前走的急,这锅里炖的牛骨汤还没分装起来,她要忙的就是这个。   装啊装啊,看见汤上飘着的一层牛油,她又想吃毛辣角了。   酸果子和牛骨汤一起煮了当面条的浇头,再在里面加把葱花,来个鸟蛋……想着想着,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正在宋厨子半夜三经还想着下面吃的时候,荡江之上,有人正穿透雾气往这龙鳞船上飞来。   在他身后,几个剑修穷追不舍。   ……   听见自己的船舱外“噗通”一声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到的时候,宋丸子的面还没吃嘴里呢。   正犹豫要不要放下筷子,她隔壁房间的门已经打开了。   “你是什么人?”   “我、这位前辈,我没有恶意,只是在被人追杀,慌不择路逃到这里。”   听见外面那人说话的声音,宋丸子愣了一下,放下面碗打开了房门。   那个逃难之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如今兜帽没戴在头上,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脸上十分诚恳,他原本还在跟似馨求情,四周还有船工已经围了过来。   看见宋丸子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猛地瞪圆了,手中法器金光一闪,就往外飞去。   “你这小子跑什么?”   宋丸子脚下蓝色的阵法里光点闪耀,在夜色中像是一片片的星星被人请到了人间,她动作极快,有人比她更快,那个要逃跑的人被似馨的手中的团扇一拦,无论如何都走脱不了。   “王海生,怎么见了我还跑?”   那人正是被自己的师兄一脚揣进了界门的王海生,得天之幸,他虽然只有区区筑基修为却没有死在界门之中,醒来时已经到了玄泱界的一处界门外。   来了玄泱界至今一年多,他奇遇连连,多么奇诡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都毫不稀奇,他也一一扛了过来,修为还比之前更强些,可这些意外加在一起,都没有能在玄泱界再看见宋姐姐更让他惊讶。   此时却不是叙旧的时候,听着海风呼啸,他说:“宋姐姐,我现在有急事要走,改日咱们再聊。”   改什么日啊,一看就是在逃命的打扮,还装什么?   以锻骨境后期之力抓着王海生的后衣襟,她说:   “身上有灵石么?”   王海生眼眶微红,说:“姐姐你放心,我从不缺这些的,您不用再……”   宋丸子却是从他手里拿了二十中品灵石给了船工,算是补了他的船费。   “你这小子莫不是在玄泱界呆傻了?我何时主动给别人灵石了?”   王海生心里着急,说:   “姐姐,你快让我走吧,我吃了万年冰蚕,现在正被剑心流水一系追杀。”   “那我可更不能放你走了。”   宋丸子把王海生拖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似馨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也进去了。   “万年冰蚕好吃么?什么味儿?”   现在是研究这个的时候么?!   似馨觉得这王海生跨越了一个界门才又遇到了宋丸子,这着本该是要么叙旧,要么诉说别后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连这些能稍微安抚情绪的话都没有,宋丸子只关心能不能吃。   王海生叹息一声,难得正经地说:“宋姐姐,我这事你们不要管。”   管不管地另说,你能不能先把我的面碗放下?   看着自己还没来得急吃的牛肉面被王海生三下五除二填到了肚子里,宋丸子点点头说:   “哦。”   王海生抬头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眶突然红了。   “姐姐,我在这儿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我也回不去!我让我师兄一脚踹来了……”   说得可怜极了。   宋丸子听他说了自己是如何来了玄泱界的,也觉得他很是受了些苦头,心里也就不计较他吃了自己宵夜这事儿了。   “你放心,劫数已经过去了,我收拢了不少你们以前的同门,丹道也好,食修也好,能活下去再说吧。”   “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咱们无争界肯定没事儿!”王海生咧着嘴笑了。   王海生看着宋丸子的目光充满了信赖,让似馨觉得他的眼睛大概是有些不好使。   阻隔神识的海雾中,有剑修摸到了龙鳞船旁边,不禁猜测王海生会不会就在船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的宵夜…… 第147章 沉雾   剑心流水,以其剑势如水、剑意如水、剑心如水而得名, 作为玄泱界剑修的一个分支, 因为中洲与东洲边界一带江河众多水系密集, 而在这里活动频繁。   这一系剑修没有形成一个门派, 却比寻常的门派都团结些, 这次有一个无名小卒吃了一位立剑种境(同金丹)剑修为凝练剑种而特意寻来的万年冰蚕, 十几位诚剑心境(同筑基)的剑修已经追了他足足九天。   这九天里,王海生借着自己从前在落月宗和后来一系列奇遇中得到的法宝沿着荡江一路南下, 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重逢了宋丸子。   “若只是剑心流水,你不必担心, 在你下船之前,他们纵然猜到你在船上,也不会怎样。”站在一旁的似馨轻声说道。   王海生看了她一眼, 嘴里喝了一大口面汤, 又叹了一口气,这次纯是舒爽的。   然后他对宋丸子说:“宋姐姐, 你身边还真是少不了姑娘。”   有么?   什么时候少不了姑娘了?   这次这姑娘我打不过还调戏不了, 她是押着我干活的你知道么?   看王海生给自己的那个小眼神儿, 宋丸子很想一巴掌把自己的宵夜原样儿打回到碗里。   “既然还有一晚上的安生, 咱们就先养精蓄锐, 待到了岸上再说。”   下船的时候那么多人呢, 用幻阵给王海生换个样子,估计也能糊弄一下。   听宋丸子这么一说,王海生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 捧着面碗对着她傻笑着说:“姐,我没吃饱。”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盘子炒面条,配料用的也是那酸果子,不过不是牛肉,而是肥瘦各半的猪五花,片片都被炒得白脂泛黄,本该油香四溢却被酸甜味道给抵了。   “宋姐姐,当日走得急,我也忘了问,我师叔呢?”   宋丸子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   “你师叔了救人,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我把他葬在了临照,背山靠海,是个好地方。”   王海生的眼眶又要红起来,却又淡了下去,他抽了一下嘴角却没笑出来,低下头去挑了面里的一块肉吃了。   “那、那就好,我师父生前说过,他年轻的时候最爱往外跑,就在那看看海也挺好。”   似馨在旁边静静站着,看着那两个本是饿鬼投胎的人突然就没了扒面的劲头。   “蔺姐姐和明首座挺好的吧?”思来想去,王海生挑了安全的一对儿来问,想来明首座战力卓绝,一定能从大难中带着蔺姐姐活下来。   低头吃面的宋丸子点点头。   “唉,木城主和我师叔素来有旧怨,也不知道逢个清明的时候有没有人去看看我师叔的墓。”   “咳。”葱花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宋丸子咳了两下才缓过来   “会有人去看的。”   王海生还想问很多很多人,他这一年里多是一个人四处闯荡,虽然也结识了新的朋友,可说到底,无争界是他的第二个故乡,他在无争界大难临头的时候离开,那是他舍不去的心结。   宋丸子却又给了他一大碗汤,口中说:“你再叨叨面都坨了,他们都挺好的,就连我都活蹦乱跳,他们能不好么?”   “嘿嘿嘿。”年轻人的眉目都舒展开了,笑着继续吃面。   宋丸子却觉得自己有些日子不会再想吃酸果子味儿的东西了。   太酸了,酸到心里去了。   那些牺牲的离开的,那些让人感觉无力的痛苦,当日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回不去无争界的时候,被她强行压在了心底,又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被生生刨了出来。   那些人还好么?   她只能对自己说他们还好,活着、哪怕是轮回了、沉睡着,那也是活着,活着就好。   似馨在无声处看着那两个人的神情,轻轻歪了歪脑袋。   ……   睁开眼睛,不知此时是何时,船依然行驶在大雾之中,连太阳在哪里都不知道,宋丸子从房中走出去,恰好看见她另一边房间的门也打开了。   一个男子穿着一身黑衣也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宋丸子。   “这位道友,您也是要往中洲去么?”   宋丸子看到他头上黑发白发斑驳在一起,成了有些发灰的颜色,显得他整个人少了两分精神。   “道友,你别误会,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说也没关系。”   这人笑起来的时候很是有几分天朗气清之感,让人直觉他就是个好人。   宋丸子却仍是只笑着,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刚在想我要往哪里去,竟然想不起来了,玄泱界处处都是好风景。”   “听道友这么说,你不是玄泱界本生的修士?”   “机缘巧合,来了这灵气丰沛的好地方。”宋丸子也深吸了一口气,表情甚是贪婪。   面前的女子看着就是个从小地方来的修士,既没有根基也没有修为,男子却丝毫轻视之色都没有,只淡笑着看着宋丸子被王海生叫了往回走。   “这位道友,这么一艘船上咱们两个人的舱房靠着那就是缘分,我叫桑墨,常住中洲天保城外的鹿鸣山,改日有空可来坐坐。”   他在她身后这么说道。   宋丸子点点头,被人这样突然叫住搭话的经历她可真是许久未有了,恍惚间她险些以为自己现在顶着斜月的脸。   玄泱界的怪人可真多。   大船在海雾中徐徐前行,偶尔有海鸟的鸣叫声从雾里传来,宋丸子架起锅煮了些之前包的馄饨当早饭,跟王海生一人吃了两大碗。等他们收好了碗筷,又商量了下一会儿该如何避人耳目,船头处传来了一阵号角声,那是告诉他们船要到岸了。   “宋姐姐,你怎么给我变了这么一张脸?”   “怎么了?不比你之前好看?”   “好看是……可是……”   王海生看着镜子里那眉目清秀的脸庞,咬了咬牙说:“可这也太像蔺姐姐了!”   “挺好,挺好。”   宋丸子推着王海生往外走,笑着说:“你这样别人才绝不会把你跟之前那人当一个。”   王海生那件黑色的袍子早就收了起来,宋丸子的储物袋里收了几套男装,找出一套银灰色的袍子,让似馨用术法将其变得略大些,王海生穿上之后越发显得脸庞精致,不动不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点清冷气质。   接着,这脸上就露出了一个苦巴巴的表情。   “宋姐姐,你这是在玩儿我呀!”   “没有没有!”戴着眼罩穿着绿衣的女子连连摆手,坚决不肯认。   王海生撅起了嘴。   宋丸子咬了一下自的嘴唇才让自己没有疯笑出声。   他们一行三人走下龙鳞船,走到港口上,说说笑笑,毫无异样。   直到他们坐上了似馨的法器又行了几百里,都没有看见剑心流水的人。   “是不是在雾里迷路了?”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坐在法器上吃着油炸的糯米糕,这两个人竟然还有闲情去想那些追杀的人去了哪里。   荡江之上浓雾重重,水下也幽深无比,一条巨蛇在水中缓缓游动,巨大的蛇头猛地钻出睡眠,将漂在江上的尸体吞了下去。   那尸体手中拿着的剑沉入了水中,带着一连串细小的气泡。   ……   东洲香叶谷外,一高瘦一矮胖二人蹲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这可怎么办,那易半生的头发剃了他打个响指就都长回去。”   这二人正是那天在山顶与宋丸子巧遇的嗜赌二人组,从那天之后他们两个就来了香叶谷,易半生这假医仙也算是恶名在外,手段也颇为不俗,他们废了几天的功夫,终于得手了一次,却没想到那易半生一旦脱困转瞬之间就让他们功亏一篑。   矮胖说:“要不这样,我们打晕他,把他头发剃了,别让他醒不就好了?”   高瘦连连点头:“这法子不错。”   矮胖笑呵呵地摇摇手说:“这法子是我想出来的,咱们要是得手了,那就是我赢了。”   高瘦面无表情:“那我不做了。”   矮胖:“别啊,这次你帮我,下次我帮你赢。”   高瘦摇头:“我不。”   两人还在那儿争吵,声音越来越大,突然神情一滞,就头对着头晕到了一处。   香叶谷内,易半生听着昭昭背《百草经》,到了解念草“正脑通窍,行通旧识”一句,他突然心有所感,让昭昭收了书先回去。   还没等昭昭收好书本,紫色的光影已经在从竹舍的窗子上映到了屋内。   “师兄,好久不见。”   房门无声自开,笼在一团紫光中让人看不见面孔的女子飘似的进来了。   易半生的脸上似笑非笑,说:   “微道主大驾光临,真让我这茅舍熠熠生辉呀。”   “你外面有两个鬼祟的,我替你带了回来。”   易半生连忙拱手行礼道:“多谢微道主。”   “我这次来,是想请师兄和我一起去趟中洲。”   说话间,那女子抬起手仿佛捻动着什么,突然轻笑了一声说:   “师兄,你光头的样子很是有趣啊。”   她说话间,易半生的一头黑发飒然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突然有不祥的预感,阿嚏! 第148章 阵门   小雅是中洲的六大边城之一,有阵门可直通中洲的煌华城。   到了这里, 宋丸子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玄泱界被称为大世界, 而无争界也好沧澜界也好, 明明也不小, 却被人称为小世界了。   只一个小雅, 繁华远胜曾经的流月城十倍不止, 各种各样的人熙熙攘攘地行于路上或天上,有些铺子干脆也是飘在天上的。   小雅的城墙是个幽幽带着光的罩子, 人们可以任意穿梭在其中,似馨驾驭着法器穿过“城墙”, 也不下落,一路往小雅城中心而取。   王海生趴在荷叶边上往下看,口中啧啧赞叹:“这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这里的“样”单指样貌。   法修和铸体境体修外貌差距在小雅城中是微乎其微的, 这并不是因为体修们的修炼功法有什么特别, 而是与那些一身漆黑的、身披羽毛背后长了翅膀的、脖子上顶了个老虎头的、身高足有两丈的异人相比,初阶体修至少一眼能让人看出来是个人。   “浑身漆黑的是劳界之人, 除了黑之外和寻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身披羽毛的是羽人, 翅膀能飞, 却飞不了多远。有老虎脑袋的是体修御兽一脉的分支, 名为合兽宗, 修炼到后来, 人兽合一,可分可合。腿奇长的是西洲来的长腿人,他们大多是体修。”   似馨对这些可谓是如数家珍, 那些怪异之人在她的眼中与寻常人并无不同,听了她的话,王海生终于不再大惊小怪了,他之前在那些小城中打混,还真没见识到此等热闹。   “此行若是去南洲,我还想买几个小人给上师。”   “小人?”   一直默不作声其实眼睛也瞪得挺大的宋丸子转头看向似馨。   “南洲有一个小人国,那里的小人个头不过尺余,个个心灵手巧,善造器具,可说是天生的炼器大师,之前一直有南洲人以抓捕他们转卖到外地为生,两千年前小人国的国主带领国民与来抓捕他们的修士血战一场,竟然还赢了,从此就绝了南洲买卖小人的生意。”   听似馨面无表情,却将一族旧事说得精彩,宋丸子不禁问道:   “似锦姑娘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何还要去买那些小人呢?”   “我说得也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小人国人纵情好色,产育频繁远胜旁族,为了养家糊口,诸多小人自卖自身……再加上这千年中再未出英主,反而是南洲的修士益发势大,如今到了南洲买几个小人回来也是寻常。”   听着小人国的起起落落,宋丸子心里很是神往。   “那似馨姑娘,咱们就先去南洲?”   这些日子里,似馨已经将他们的路程推演了无数遍,心中很笃定地道:   “梦雪昙仅是传说,我等去了北洲,所耗时日不定,南洲的秋虹银丝菊正是时候,先去取了再说。”   哟呵?十几日前还连个选择都做不出的偶人现在就能把这决断算的清楚明白了?   宋丸子在一旁听似馨说着,脸上已然笑了。   “那我们是能见到小人国的人了?”   “我们所去之地不靠近小人国的领地,能否看见他们,得看你自己的运道。”   说话间荷叶法器已经到了阵门前面,三人从法器上下来,走到了阵门之前。   阵门外有几十人在排队,只等依次走过阵门,王海生站在三人最前面,还在忐忑自己过阵门的时候身上的伪装会不会在过阵门的时候出什么纰漏。   在后面看见年轻人顶着极似蔺伶的脸在那儿微微忐忑,察觉到自己在看他还回过头来给自己一个傻笑,宋丸子突然十分后悔给他换了这么一张脸。可惜因为她给似馨改换容貌用的阵法是以她自己的身上的星宿为阵眼,能让她看见似馨的真容,而王海生身上的阵法是她用灵石雕琢了阵盘放在了王海生的身上,连她自己都在幻阵的影响之下   ——被辣着眼睛。   “宋姐姐,陪你去了南洲再回来,我这事儿大概也就淡了,到时候……”   一阵剧烈的吵嚷声打断了王海生的话。   “我不服!我和我师兄同来你们这玄泱界,我师兄被你们的人杀了,我杀人报仇,凭什么就让我无处容身?”   站在距离王海生一丈远之处有个穿着灰色的皮毛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怪人,她被阵门两侧卫士出手擒拿的时候斗篷翻滚,一阵恶臭气立刻弥散开来。   “她是弃人!她杀了玄泱界的人,现在被天道所弃!”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着,那女子身旁一丈远的地方除了阵门护卫之外就只剩了王海生。   那个女子被卫士压制住了双臂,一口唾沫呸在了地上。   恨声骂道:“各界修道,从来是成王败寇,道竞天择,唯有你们玄泱界,像猪猡似的养了这么多修士,只准他们辱人杀人,却不许我等报仇,这是哪来的道理?你们根本不讲道理!这玄泱界,比我身上还臭!”   旁边的众人有玄泱界本生修士也有外界来的漂泊客,听了她的吵嚷,有人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了。   “你们!就是一群猪猡!仗着有个好出身任性妄为,作践人命!你们该死!该死!”   在他极力挣扎的时候,露出了手上脸上的印记纹路,层层叠叠的纹路密布在她的身上,看着就让人觉得可怖至极。   “她这是杀了多少人?”   “杀十个人这诫纹都不会这么厚吧!?”   “魔头,大魔头!”   “分明已经是入魔了。”   卫士终于用法器堵住了女子的嘴,把她押了下去,王海生看着她的背影,手掌几度张开又握紧。   “似馨姑娘,这个女子以后会怎样?”   “问清罪名,拆筋骨、拷神魂……被天道所弃,不得生亦不得死。”   小雅今日阳光极好,照在人的身上暖暖的,又不会让人觉得太热。   四周人声鼎沸,正是繁华景象。   王海生和宋丸子却觉得身上一冷。   “外界之人杀外界之人,可。玄泱界人自相残杀,可。唯独从外界来了玄泱的修士,万不能杀害玄泱界的本生之人。”   “可她杀了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来走阵门呢?怎么可能不知道阵门旁边全是各城守卫?”   独眼女修的疑问没有人解答,她的声音刚落下,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响,小雅城上空那蛋壳似的膜晃了晃,仔细探寻,出事的正是那个女修士被带走的方向。   在这一片混乱中,宋丸子和王海生几乎是被似馨拉着拽着,才走进了阵门。   他们走过阵门的那一瞬间,小雅城中又传来了可怕至极的几声巨响。   由远及近,最近的一处,正在界门边上。   过阵门,人难免有晕眩之感,宋丸子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身处据说比小雅更繁华百倍的煌华城,而是在一处密林之中。   王海生转着圈儿左右看看,苦笑说:   “煌华城绝不是长这样吧?”   当然不是了,宋丸子看着自己眼前那紫红色的藤蔓,以及藤蔓下面长势喜人的不知名菌子,直觉告诉她,他们来的地方绝非善地。   似馨说道:“怕是阵门波动,让人走错了地方。”   “那咱们现在是在哪里?”   似馨一提气升到半空中又缓缓落下,道:   “东洲和中洲大部分地方我都去过,没有类似此地的景象。”   不是中洲也不是东洲,那又是哪里呢?   本还想说什么的似馨手中乍现一把团扇,她执扇子一扇,密林中忽起狂风,将藤蔓、高树吹得东倒西歪。   在呼啸风声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掀翻了出去,好一会儿才落在了地上。   似馨点点头,那潜藏的怪物已经死了。   王海生的手中有一件能辨别南北的法器,他拿出来放在手中,略一催动,那法器就指向了一处。   按照法器指着的方向,三人一路前行,这路上着实难走,纵然她们大部分时候是乘坐法器飞在空中,可他们也遇见了能喷火的怪鸟和密密麻麻让人无从退避的怪虫,即使有似馨这个有元婴修为的偶人在,宋丸子还是召出了自己的大铁锅以防身。   如此走了两日,他们已经适应了这密林中时时刻刻防备毒虫的日子。   黄昏时分,宋丸子用大铁锅烧了水,一半用来做饭,一半烧热了让他们三个都擦擦手和脸,刚刚遇见的那小虫直往人的七窍中扑,飞得又散,似馨用她那团扇扇了三次,都没把虫子扇光,还是宋丸子出手一白色的流火将那一窝窝的虫子尽数烧了,还险些烧了一片林子。   可这种被扑了一脸的感觉实在太不好了,哪怕知道自己的身上并无残存,她还是决定烧点热水擦洗一下,对此,王海生只差举起双脚表示同意了。   饭也是从简,沸滚的水里下几块鸡肉几块蘑菇,玉谷粉放在碗里,星星点点地筛上水,用筷子一搅动就成了细缕的疙瘩,下在锅里,很快就是能当菜又能当饭的疙瘩汤了。   再把小白菜似的青菜切小块儿扔进去,煮到都熟透,最后下一把葱花。   正要往木碗里装疙瘩汤的时候,宋丸子突然停了一下,她抬头问王海生道:   “你有没有感觉,有什么在背后看着咱们?”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说好的繁华城市里找吃的呢????为什么我又成了贝爷??? 第149章 呦呦   “什么东西?”   王海生一脸惊吓的表情,要接过疙瘩汤的手一抖, 一个法器已经往他身后扔了出去, 小小的一个纺锤似的法器在半空中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光网, 把方圆几十丈都笼罩在其中。   另一边, 宋丸子的手段也极利落, 星阵从她的脚下往外飞速延伸, 须臾便从数丈到了数里,在星光笼罩之下, 阵法中的一切都在宋丸子的脑海里。   没有,什么都没有。   坐在另一棵树下的似馨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   之前的飞虫都被宋丸子烧了个干净,这周围可谓是半声虫鸣也无,宋丸子一手端着疙瘩汤看向自己的星阵之中, 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   “宋姐姐,你是不是感觉错了?”   宋丸子摇摇头, 从沧澜界到无争界, 从灵祭师及其党羽到落月宗和落月宗收买的散修, 她躲过了无数次的追杀, 某些感知的敏锐可谓是到了逆天的程度, 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注视着她。   “出来。”   看着那些宽大的树和花样繁多的蘑菇, 她空着的那手轻弹手指,一丛白焰就跳了出来。   “你要是不出来,我就防火把这里都烧了, 在我的阵法里你可逃不出去。”   她说完,手指顶着火苗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儿,那火就瞬间碎成无数星星点点,就要往林子里扑去。   “呦!嗯!”   宋丸子手掌张开将白凤涅火收了回来,脚下一步已经到了五丈之外的一棵树下。   “你是谁,为何跟着我们?”   王海生和似馨快步跟了过来,只看见宋丸子在跟一根……蘑菇说话。   那蘑菇若是非要说跟其他蘑菇有什么区别,只能说它的看起来细瘦了一点。   在三个人的注视之下,那根“蘑菇”抖了抖,颜色变淡,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就变成了一个三寸高都没有的小人儿。   “呦!”   小人儿肤色雪白,细瘦瘦的,一双眼睛跟他的身材比起来略大,头发是棕色的,身上穿着树皮做的小甲衣,默默缩成了一团,还用一片草叶挡着自己的脑袋。   宋丸子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他脑袋上面的树叶,他那只有一点点大的小手拽着树叶晃啊晃,一双眼睛露出来又遮上,越发水汪汪的。   “你委屈什么?是你跟在我身后看我,我还没委屈呢。”   “呦!”   “别装不会说话。”   “呦!”   王海生在宋丸子的身后已经惊呆了,他转头问似馨说:“这、这就是小人国的?”   似馨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小人国有很多人以卖子女为生,这些年越小的小人儿就卖价越高,以至于他们国中身材娇小的男子女子身价倍增,成亲的彩礼和嫁妆都远比寻常人要高。我却是没想到,居然已经小到了这个地步。”   小人国最高的小人不到一尺,寻常的身高在半尺上下,这小人身穿铠甲,应是已经成年,却比寻常同族要小上许多。   “小人儿啊,你跟着我是想干什么?”   “呦!”   “说话,不然我还烧你。”   如此可人模样的小东西要是落到别人手里早就被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了,宋丸子的态度却依然如故,就连王海生都觉得这小人儿有些可怜了。   “呦,呦迷路了。”   话音还没落,那小人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水珠。   “呦回不去了!呦迷路了!”   从小手抓着那草叶,到抱过擦脸,最后整个小脑袋都埋在草叶里呜呜地哭,宋丸子眼睁睁看着,伸手去吧草叶扯了,连着草叶子带着那个轻飘飘的小东西一起提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我们有不知道这里还有你们小人在住。”   那个小东西抽泣着,看向了宋丸子另一只手,里的疙瘩汤。   趴在一片干净的树叶上很努力地吃着几滴汤汁和里面的面疙瘩、鸡肉碎,只会哭的小东西终于安静了下来。   另一边,似馨说:“传闻南洲有一种小虫名‘咬蛊’,成群结队,寻人七窍而入,吞人神识,我们之前碰到的飞虫如果真是‘咬蛊’,那我们就有很大可能如今正身处南洲。”   “不仅在南洲,说不定就在小人国附近了。”   “小人国在南洲中部的密林之中,南洲自北向南中间都是密林,若此处真是……那我们一直往北走也难怪走不住去了。”   那边的小人吃完了两块面疙瘩又开始吃肉,脸上沾了汤水也不管,举着肉抬着头摇啊晃地,一不留神就往后栽了出去。   宋丸子用手指肚接住他小小的脊背,又把他扶正了。   “先找到小人国,把它送回去,顺便我们也就能离开此地了。”   小人国之人常与修士们们往来定有道路通往密林之外。   吃饱喝足的小人儿赖在宋丸子的手臂不肯走了,宋丸子一边与人商量着该如何离开这南洲密林,一边伸出一根指头给小人儿解闷,小人叫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根手指头蹦蹦哒哒地跳了起来,看着就十分高兴。   “呦!呦呦!”   “这真是成年了的小人么?”   三人坐在法器上,不再只往北而去,而是沿着一条绿色的线往东走了,这条绿色的线就是王海生用法器所寻到的这小人三天内走过的地方。   看着这线认认真真地绕开了一朵在盛开的花,宋丸子抬手轻轻戳了戳在自己肩膀上睡觉的小人。   似馨也有些不确定了,说道:   “我昔日曾见过的小人国之人比他更高大些,而且小人国之人以狡狯多言著称,不仅能言善道,还精通铸炼之术,他除了特别小之外,光看为人处世更像是山精木灵之类。”   恰在这时,绿色的线一旁出现了一棵被人砍倒的树。   似馨看着痕迹说:“是小人国的细锯所为。”   在密林中奔波了几日,终于又见到了别人的踪迹,虽然这踪迹细小了些,可也勉强算是点儿人气了,王海生有些高兴地搓搓手说:   “这小不点儿也能回家了。”   催动法器继续往前走,过了盏茶的功夫,他们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城池。   城池有城墙、城门,内里有无数相比来看很宽阔的街道,站在城边透过城墙往里看,还能看见里面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寻常城池中该有的他们都有,只是都小了很多,还有很多小小的作坊似的,有烟气从里面冒出来,城的中间是个高大的烟囱,约有两丈长,只如今闲置着,并无烟气。   看着那些小作坊,似馨说道:“那些就是小人国的造器坊。”   “呦!”   也不知道是睡醒了还是心有所感自己要回家了,小人在宋丸子的肩膀上站起来,沿着她的手臂一点点走到了宋丸子的手心。   如似馨所言,宋丸子看看城中的小人国之人比较着自己手上这个话都说不囫囵小人儿,也得承认他看起来更小,也更笨。   有元婴“修士”驾到,小人国的国主派了大臣出来招待。   看见站在宋丸子手上的小人,那个大臣很是惊讶。   “呦怎么会在仙师手里?”   “他的名字就叫呦?”   那大臣点头道:“呦,是拂与芝仙所生,拂貌甚美,精研制器之术,共育有三子,啊和噫都跟别的仙师走了,拂身边只剩呦,呦血脉有异,略驽钝些,走不得炼器一途,平日里只能当个小兵士巡城。几日前,拂为呦寻了一买家,呦不肯,便离家出走。拂遍寻不着,十分伤心,那位仙师条件极为优异,她舍不得,便把自己卖了。”   把、把自己卖了?   宋丸子眨了眨眼睛,前面这个大臣说他们一家人生活不易,她还以为那个拂为了呦伤心出了毛病,没想到她居然晚了这么一手。   听说自己的娘走了,呦“噗叽”一声坐在了地上,看着比之前更傻了。   “芝仙”是一种吸收林中木属性灵气而成的灵体,外形似人,据说凡人食后能原地成仙,其实不过的以讹传讹,芝仙也不过与其他灵体一样灵气丰厚些罢了。   可灵体毕竟是灵体,天生无欲念,也不知道……   停,不能再想下去了,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对那只五寸多点的小“大臣”说:   “不知道拂走前有没有给呦留话?”   那大臣摇头说:“没有。”   坐在地上的呦已经大声哭了起来。   宋丸子看看似馨,再看看王海生,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被碰瓷了。   这叫拂的女子果然非同寻常啊,她心里大概算的很清楚,就凭呦这幅样子,若是能活着回来,那必是有人护送,护送之人当然有那么几分善心,自然不会看着一个被自己生母所弃的小可怜不管,要是呦没回来……她走或者不走,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是对送呦回来的人来说,那基本就是碰瓷了。   “似馨姑娘,你之前说要给陈道友……”   没等她话说完,似馨已经开口:“我说是要买精于炼器的小人,可不是只会哭鼻子的小傻子。”   宋丸子又看王海生,王海生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宋姐姐,你是知道我的。”   嗯,知道,很知道,太知道了。   宋丸子复又低下头看着呦。   那大臣不失时机地说:“这位仙师,呦虽然傻气些,可单说品貌,我国中能与之匹敌者甚少,他有芝仙血脉,生来便有化物神通。”   “什么神通?”   那大臣只看着还在哭的小不点儿。   哭唧唧的呦抱着一片树叶哗啦哗啦地擦眼泪,见人们都在看他,他抱着树叶打了个嗝说:   “装、装死变蘑菇。”   行吧,有没有也没什么两样。   宋丸子捏着那片叶子,又把呦连人带叶子拎了起来。   “你先跟着我吧,等我做完了那汤回转去东洲,我就把你送给昭昭。”   把树叶扔到一边,呦又抱着宋丸子的手指头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   继续哼哼唧唧。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蜜糖,掰下来一个米粒儿放在了呦的面前。   他转而抱着米粒儿咔嚓咔嚓啃了起来,倒是不哭了。   独眼的女修士看着他啃得不抬头的小脑袋,陡然一阵心累。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怎么都这么爱吃呢? 第150章 小人   “二十块上品灵石。”   确认了宋丸子要留下呦,小人国的这位大臣就小嘴一张、小手一摊居然开始要灵石了。   宋丸子看看他, 再看看还在吃糖的呦, 默默直起了身子。   “我养他, 还得我掏灵石?”   “我们小人国这十年来卖出去最便宜的国人也是六十上品灵石, 他的母亲拂可是给自己谈了个五块极品灵石的好价钱, 要不是她刚把我们的均价拉到了历史新高, 呦这里我也不会给您开这么便宜的价钱了。”   “那你觉得。”宋丸子指了指还在咔嚓咔嚓吃糖的小东西说:“他值二十上品灵石么?”   “可是……”大臣歪了一下脑袋,手里捧着一本小小的账簿说, “他长得好看啊。”   王海生左右看看,认命地开始掏储物袋, 他别的没有,灵石是有的是。   宋丸子抬手拦住了他,冷笑了一声, 指着自己的眼罩:“他长得好看, 可我只有一只眼,一只眼看和两只眼看是一个价么?”   大臣举着笔僵住了。   双方讨价还价的时候, 呦吃完了糖, 找了片草叶擦了擦手和嘴, 然后跑到了那大臣的旁边。   “呦, 别闹, 我在给你抬身价。”   呦还没有小人国大臣的腰高, 拽着大臣的腰带一定要他看自己。   大臣低头,看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灵石。   天可怜见,上品灵石比他还大, 差点把他的小身板儿压断了。   “一”   “二”   “三”   所有人看着呦把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的灵石铺了一地,整整二十块上品灵石,在透过繁茂枝叶照下来的阳光下闪烁着灵光。   “呦不卖自己,呦把自己,买下来。”   那个大臣看看自己面前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缓缓摇了摇头。   “呦,你从来没有听过你母亲的,你应该多听她的。”   小小的人儿低下头,掰着手指头细声细气地说:   “要乖,要比别人学得都好,要卖得最贵,呦不乖,呦学不会,呦不卖自己。”   揉了揉呦的脑袋,那大臣抬起头看着宋丸子。   “仙师大人,小人国的国人生来没有灵根,也不能学体修之法,虽然寿数可过三百,与你们翻江倒海的本事比,那不过是蝼蚁,偏偏还是因为天生手巧聪颖而被人觊觎的蝼蚁。蝼蚁想要活得好,就得更辛苦些,我们卖身给各位仙师,从此离乡背井远赴天涯,也是无奈之举。呦从小就跟我们不一样,他不聪明,可就是因为他不聪明,他比很多人都活得坦荡,他喜欢您,我也望您多看顾他两分。玄泱界广袤无垠,能容下它喜乐的,也许只有您的身边。”   小人国的大臣说得声色兼备,本该是听得人无不动容,可眼下好像只有王海生一个人感动了一下。   似馨本就是无心偶人,这也罢了。   宋丸子只笑,看着呦也没理会那大臣的话,才说:   “可别往我这懒散厨子的头上扣高帽子,它好与不好,是它自己选的,也得自己走,平安喜乐,何时是别人容出来的?”   大臣还要说什么,远远的,一队小人儿喊着号子走了回来,这一队大概有二十多个小人儿,穿着跟呦身上一样的树皮铠甲,他们用一种细韧的树藤捆了一只鳄鱼一路拖了回来。   那鳄鱼足有半丈长,一身绿皮被打得发黑,死得不能再死。   看看那寻常筑基修士都未必能杀死的青皮毒鳄,宋丸子笑着说:“蝼蚁啊?”   小人国大臣仰头看天,半天不说话。   呦凑到了宋丸子的身边,指着那条大鳄鱼说:“好吃!”   说定了呦的事儿,剩下的就是似馨从小人国买手艺精湛的工匠,她掏钱也比宋丸子利落多了,那大臣喜笑颜开,一扫之前的郁气。   呦则带着宋丸子到了河边,指着河水中飘着的浮萍似的东西说:“呦,吃。”   “浮萍”的叶子像极了细小的荷叶,却是金色的,宋丸子用随手一拍大黑锅,锅就腾空而起到了水面上,贴着水面刮了一层的“浮萍”回来。   呦看着大黑锅在自己的头上来来去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哇”地一声,没见识极了。   “噗噗噗!”   还没等宋丸子动手将叶子从锅里捞出来,先有一个小脑袋顶着片叶子冒出了水面。   “我抓鱼呢,怎么把我也抓了?”   哎哟,在这小人国还真得处处小心,宋丸子连忙赔礼说:“抱歉抱歉,我准头不好,眼神也不好。”   那小人叉腰站在锅沿,看看只有一只眼睛的宋丸子,哼哼了两下,没再嚷嚷什么,宋丸子看见她身上穿着用某种蓝色的丝线织就的抹胸,才知道这居然是个女小人。   这小人却是认识呦的,知道呦是想吃这些金色的小荷叶,她还站在宋丸子的肩膀上比比划划地说:“这种金水菜得那种有金边儿还带点绿的最鲜嫩,纯金色的就老了。”   半锅最后只挑出了不到一盆。   宋丸子拈着一小片叶子,那叶子瞬间碎裂开去,只留一点绿中带金的精华,她放在嘴里尝了尝,觉得这味道有些像是莼菜。   “做汤应该不错。”   她这一手本事让两个小人都惊讶极了,那之后,女小人说话声音就轻柔多了。   “其实这个菰笋也好吃,不过得吃根很大的那种。”   那个叫荔的女小人指了指在水旁长的芦苇似的东西对宋丸子说。   宋丸子走过去蹲下,掰开草叶子仔细看着那多节的茎部,觉得很有些意思。   “根大起来的我们就吃草根,根没有大起来的就会结菰米。”   根大起来的菰笋和平常菰笋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宋丸子注意到某一片的菰笋都是根膨大起来的,某一片则都是寻常菰笋,可见这些小人已经有意识地分别培育两种不同的菰笋,吃菜吃米都不耽误。   取了两棵根白如玉的大根菰笋,宋丸子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块肉,又从河里抓了一条肥鱼上来。   菰笋和肉切了小丁,先将肉丁下锅炒变色盛出来,葱姜在油锅里爆香之后再下菰笋丁和肉丁,调味也简单,一点盐就够了。   至于金水菜,彻底攥干了水分之后切碎下到蛋液中,加点葱花,调匀下锅,烙成了金水菜蛋饼。   鱼是做了鱼片汤,也快得很。   王海生早早闻见了香味,跑来坐在锅边,还把呦顶在了自己头上,一大一小盯着锅的样子颇有些神似。   “这是什么呀?”荔用手指戳了戳炒好的菰笋,又舔了舔手指头,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宋丸子问她:“你们之前怎么吃这个的?”   荔:“就是去了皮分一分大家吃呀。”   “菰米怎么吃呢?”   “放在火里烤一烤。”   宋丸子“哦”了一声,大概明白为什么呦要死赖在自己身边不走了。   呦已经熟门熟路地自己捧着干净草叶子站在了盘子边上,只等着宋丸子分给他吃的。   荔转头看看他,再看看宋丸子,眯眯眼地笑了。   菜香阵阵,不远处还在跟似馨说着那些人比较靠谱的大臣不淡定了起来,眼睛频频往宋丸子那儿看去。   “那位仙师是在练仙法么?”   似馨摇头道:“她随便做些吃的。”   “随便?”   随便这词用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太随便了呢?   小人国的城门外,一群小人儿正在忙处置那鳄鱼,一般,他们是切成小块儿在火里烤一下就吃,也有用小锅烧水,把鳄鱼肉炖到烂熟再吃的,那还是从食修仙师那里学来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们顾不上鳄鱼了,这些小人们天生无感敏锐,那些香气离他们稍远,却依然勾着他们的心和神,勾啊勾啊,不知不觉,小人儿们就都靠了过去。   宋丸子发现这些小人儿们的心思灵巧至极,有心从他们手里换些有趣的东西,见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蹭过来,笑着说:   “要不要尝尝我做的?不过,你们要是觉得好吃,得给我饭钱。”   一片一片地纷纷点头。   将金水菜蛋饼切碎,再把鱼肉也用筷子挑了,每个小人儿都顶着一片草叶子去水边洗干净又顶回来,学着呦的样子放在自己的面前。   一点金色的蛋饼,一点白色带着点点汤汁的鱼肉,一点红白相间的菰笋炒肉,小人儿们盘腿坐在那儿,个个都吃得头也不抬,小小的腮帮子里都塞满了。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小人儿从城里出来,面前摆着草叶子等饭的小人越来越多,刚做好的菜都分完了,宋丸子又拿出之前做的烧野猪肉和蒸好的米饭,又配了一点炒青菜。   分着分着,她觉得有些奇怪,回头一看,原本在她身后吃饭的小人儿都不见了,只剩了呦和荔,其他的小人儿早不知什么时候洗好了自己的叶子,又排在后面等着吃肉了。   真是……   看着一个穿着官服的小人儿迈着小短腿儿顶着草叶子还在往后面坐,没察觉自己正看他,宋丸子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分菜了。   整座王城几乎都要走空了,小人国里所有人都知道城外有个仙师会做极好吃的东西,就连国王都有些坐不住了。   吃过一顿饭之后,那些小人儿一个个捧着肚子迈着小八字步回了城里,过了一会儿又举着他们各自的“饭钱”回来了,小人国人的手艺出了名的精巧,看着那些各个巧夺天工的小玩意儿,宋丸子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看着堆成小山的饭钱,呦绕着那儿赚了两圈儿,然后一屁股跳到了上面。   “呦、呦是饭钱。”   “行了行了,别耽误我数钱。”把呦拎起来放在一边,宋丸子继续去看那些材料和小玩器,在她的手腕儿上,一串小萝卜小南瓜轻轻碰撞着,落入了呦的眼中。   晚饭是蛋炒米、烧鳄鱼肉还有一种叫英的菜加了河中小虾的肉一起炒,吃起来很鲜甜,用这些,宋丸子又换了很多的小东西。   午夜时分,小人国中传来一声尖叫。   与此同时,在深深夜色中,宋丸子猛地睁开眼睛,脚下星阵一起,已然往天上去,遥遥地缀着一道黑影。   “人面鸮!人面鸮来了!荔被抓走了!”城中有人大喊着。   似馨追着宋丸子去了,王海生拿着法器被一群吓坏了的小人儿里里外外地围住了。   “别乱,别乱!都看看,除了荔之外还有没有少人?”   “呦,呦呢?是不是被仙师带走了?”   呦?王海生瞪大眼,发现之前睡在自己脸旁边的小不点儿不见了。   站在人面鸮的背上,人们遍寻不见的呦用力地拽着怪物黄色的羽毛。   “放!放下荔!”   作者有话要说:  菰笋其实就是茭白,菰米在南宋之前是一种人工种植的谷物,因为产量低和难于采集自南宋被放弃了人工种植,它曾经是“六谷”之一的,却被喊了out,从超一线的地位退下来,很惨。   宋丸子:跟小人儿做交易真开心! 第151章 有鸾   人面鸮,长得像是猫头鹰, 却有人的脸, 身子像是野鸡, 屁股后面长了条狗尾巴。   听完了小人大臣的形容, 王海生揉着头想了想, 还是想象不出来, 只能说:   “你们也担心,我朋友一定能尽全力把荔救出来的。”   大臣摇了摇头, 发出了一声叹息:“人面鸮会飞进仙师们也去不了的地方,荔是回不来了。”   他转身看着一位约有七寸高看起来比别人都壮硕许多的小人说:“刻, 吹响号角吧,人面鸮出现了,一季大旱就要来了。”   “大旱?”   “大旱将至, 我们会在三天内立起屏障再不得出入, 这位仙师,您是要离开, 还是留在这里?”   王海生有些懵, 还问:   “天旱你们就去有水的地方啊, 我这有法器, 一次带你们几百上千个没问题, 等我两个朋友回来, 我们三个一起……”   那大臣在这个夜晚似乎变成了一个摇头小人,他愁眉苦脸地说: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走。”   号角声响起, 城池中的钟声也响了起来,无数小人冲到城池外面,有的捕鱼,有的收割菰笋,有的穿着整套铠甲往丛林中走去,那是去打猎的。   两个小人儿似乎是荔的朋友,脸上还挂着泪呢,提着小小的灯笼走向了深林里。   幽幽灯火,将他们水汪汪的眼睛照得清清楚楚。   “大旱三月,整个焦侥之地将寸草不生,到时山那边的披甲海鹤无物可食,就会来吃我们,有屏障在,我们才能活过旱季。”   大臣话还没说完,有头上插着鸟毛的小人跑过来说国王有请,大臣吹了个口哨,一只身上背着鞍缰的黄鸟从天而降,他爬到鸟背上往城中去了。   站在一群忙忙碌碌的小人中间,王海生茫然地看向宋丸子和似馨离开的方向,一挽袖子,小心地抬脚往河里走去。   “你们要抓鱼?我帮你们。”   ……   人面鸮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宋丸子运转周身灵气,脚踩星阵又用上了长生诀的步法才勉强没有被彻底甩掉,似馨起步比她晚一些,动作比她更快,手中的团扇挥出,一道风剑劈向了怪鸟的尾巴。   狗尾受创,怪鸟大叫了一声,身体翻滚了一下。   趴在鸟背上的呦死死地抓着人面鸮长长的羽毛,一点一点往鸟头的部位靠过去。   宋丸子见那鸟挨了一下却速度不减,咬咬牙,看了看天空中的繁星。   自从丹田勉强能用之后,她还没真正用过从前学过的功法。   深吸一口气,一阵痛感从丹田中传出,那是续脉藤从她的丹田中抽取灵力。   “以壁为壁,佐以危井,借诸野之力,设遮天之网。”   一道蓝色的光自她身上而起,直入云霄,天空中诸天星辰似乎都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然后,星光动了。   再普通不过的那点微微星光挥洒在四野之中,总是被人视而不见,如今它们渐渐凝聚,陡然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往人面鸮的身上扑了过去。   那网极大,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似馨被这声势一惊,回头,看见宋丸子扶着自己的丹田处猛地跌下去,又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为了躲避那个大网,人面鸮怪叫了一声,身上幻化出无数虚影,本体往前死命地冲去,恰到了一个山谷处,在星网要罩住它本体的那一瞬间,它带着星网一头撞了进去。   片刻后,似馨冲到山谷近前,却猛地停住了。   “这里有禁制。”   又过了一会儿,宋丸子赶到此处的时候只听见她如此说道。   禁制?   抬手触摸向那山谷之中,她果然摸到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壁。   “传闻南洲有一秘地名为招摇山,在南洲西海岸边,怕就是此处了。”   “人进不去么?”   “传说只有天地生养的灵物可自由出入,如你如我,皆不可入。”   “不对不对。”宋丸子蹲在地上暂时缓解丹田处的疼痛,搓搓下巴说,“荔,可是被归为人的,她能被人面鸮带进去,我们应该也能被带进去。”   说罢,她抬手一招,那禁制内的星网似乎正在被什么纠缠,十分吃力地往回飞着,宋丸子为了把它召回来,几乎耗尽了灵气。   人面鸮已经走脱了,星网卷着一堆玉石般的树枝和黑漆漆的动物总算是飞了回来。   “我们可以试试用它们把我们带进去。”   “它们?”   似馨看着地上的一个草窝和草窝里只有人巴掌大的一只灰色雏鸟还有一只长得像猴儿却直立行走的动物。   那只像猴的动物一从星网中脱困就一蹦进了禁制里,转瞬便不见了,宋丸子咂咂嘴说:   “好吧,那就是它了。”   雏鸟:“啾啾~”   “我们只要被它抓着应该就能进去了。”   宋丸子拖着那小鸟,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就要往禁制中走去,却被似馨以团扇拦了下来。   “我先试。”   可似馨让那鸟站在自己的手上,却就是进不到禁制中,她摇摇头对宋丸子说:“你这法子怕是不行。”   “不应该啊。”   宋丸子把那只已经叫累了的小雏鸟顶在自己头上,往禁制中迈了一步。   就像是周身被温水浇了一遍似的,宋丸子回过头,自己已经站在了禁制之内。   “你先回小人国,我找到了荔就回去。”   说完,她脚下星阵又起,直往山谷中飞去。   走过山谷,直面一座高山,此时正是日出之前最晦暗的时刻,整座山都黑漆漆的,宋丸子叹息一声,耽误了这么久,想要找到那只人面鸮可着实不容易。   “啾啾。”趴在宋丸子头上的小鸟拍了两下翅膀,把她本就不怎么整齐的头发弄得越发糟乱。   “哦,还得把你放回去,这么小都没法吃。那什么,你住哪儿?自己用心点看着啊,到了就叫我。”   “啾啾啾啾!”   “它应该住在我搭的窝里。”   突然,她头顶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   宋丸子抬头看去,才发现一团巨大的黑影正盘旋在她的头顶,幽幽的蓝色眼睛正紧紧盯着她。   要不是心大,她此刻已然星阵溃散摔下去了。   “大、大鸟……那个……”   传闻有异兽天生灵骨能够修炼化形,口吐人言,宋丸子只听过可从没见过。   这一次她见了,还是把人家孩子给偷出来之后见的。   一阵大风送上面卷来,把宋丸子吹了一个趔趄,卷走了那只小小的雏鸟。   “你是哪来的贼人,竟敢偷我孩儿,毁我巢穴?”   这大鸟语气不善,翅膀扇出阵阵大风,大有要将宋丸子打死在当场的架势。   它也确实有些惨,这黎明之前正是玉桂树上桂子凝露之时,它只是去山顶摘了两个顶大桂子回来,却看见自己为孩儿搭建的巢穴连着自己的孩儿都不见了,只剩倒伏在地的菖蒲还有树枝掉的七零八落的树木。   沿着痕迹一路寻下来,正好看见有一个歹人正抓着自己的孩子。   “前辈,我不是故意抓的,我本来是在追一只人面鸮,用了一个网子去抓它,没想到人面鸮自己挣脱了,倒引着我的网把令郎给网了出去,我见令郎仪表堂堂必是万中无一的瑞兽,就赶紧把它送了回来,顺便抓捕那只人面鸮。”   宋丸子笑得和气万分,在那不知名大鸟更甚元婴修士的威压之下,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给对方看看,绝对一等一又红又热,不含一丝坏水儿。   “你说我孩儿小,没办法吃,我生的够大,你且说,敢吃么?”   从来可以嘴上跑驴的宋丸子这次真的很想回到片刻之前,把那个没事儿瞎说的自己拍飞十丈远,调戏小鸟没关系,让这么个不好惹的老鸟听见了,那真是流年不利,五行缺运啊!   “鸟前辈,你……你听错了!我是说令郎太小了,不能吃我给它的东西,绝不是说我要吃令郎啊!令郎如此活泼可爱,仪态万方,我怎么可能动坏心思去吃它呢?”   说着,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小袋用落花谷做的糖,那糖个个有拇指大小,颜色粉中带金,是宋丸子做的所有糖里最漂亮的,这还是她在无争界的时候为了哄那些受伤的修士们做的,也只剩最后一袋了。   一只巨大的鸟爪勾起了糖袋子,宋丸子没看清那巨鸟是什么动作,只听见了糖豆被咬碎的咔嚓声。   咔嚓,咔嚓,咔嚓……没玩没了地咔嚓了起来。   “这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作为一个厨子,宋丸子很是知道,只要这个人(兽)能从自己接了东西吃还不说难吃,那事儿就肯定有得聊。   “嗯……两千年前,也有人给我吃过比蜜还甜的东西,罢了,这次我放过你。”   太阳从东边爬了上来,阳光越过了群山挥洒到了他们身边,在第一缕阳光照在那巨鸟身上的时候,宋丸子就忍不住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何等斑斓耀眼,又是何等溢彩流光,却又在无限灿烂中给人以安宁之感。   “我叫鸾,走吧,我带你去找人面鸮。”   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彩纹,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哎呀我的妈呀!嘴欠有时候真能倒霉啊!幸好我是个厨子! 第152章 瑞兽   “跑!跑!”   幽深的石洞里呦拉着荔穿过一条石缝往更深的地方跑去。   “呦你别管我了,你长得小, 往有风透过来的石缝间跑, 快!”   荔的小手扒在一块石头上, 人面鸮抓伤了她的腿, 能从夜里跑到现在已经是全靠呦在拖着她了。   多奇妙啊, 被一直当小弟弟一样看待的呦, 居然会跳到人面鸮的背上跟过来救她。   看着他抱着一大块废铁往人面鸮头上砸下去的时候,荔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所见的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觉。   “呦、呦不走,荔不走, 呦不走,一起走。”   拽着荔的手,呦扒拉着石缝, 就在三尺之外, 人面鸮闪动着翅膀,阵阵狂风四下奔袭。   “可是这样我们跑不掉。”   “能!”   呦看看荔的伤, 再看看外面逼近的怪鸟, 松开了荔的手。   “你能离开的。”   荔低下头, 看见自己手里多了一小块玉, 似乎是被磨的, 一头粗一头细。   “给、给好吃。”   好吃是什么?   还没等荔弄明白呦的意思, 她就看见呦的头发和眼睛都变成了绿色,下一瞬,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芝仙, 纯灵之体,绿发绿瞳,有破界瞬移之能。   也难怪呦能跑到人面鸮的背上去了。   扒在人面鸮的脸上,呦口中大喊:“大怪鸟。”   一头往鸟眼睛上撞了过去。   鸟长了一张女子的脸庞,如果不是瞳色金黄,还真有几分秀美味道,见有东西扎向自己的眼睛,它双目一闭,挥动双翅,摇头摆尾地要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不点儿甩飞出去。   呦抓着鸟头上的一根毛说什么也不撒手,对峙间他回头看见荔竟然也跑了出来,两只小手一松,一支小小的蘑菇轻飘飘落在了地上,落在地上的小蘑菇又变成了一个小人,哒哒哒,往人面鸮的尾巴那儿跑去。   人面鸮还在那甩头,好一会儿才察觉自己的脸上没有东西了,正在它要四下寻觅的时候,他的屁股上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大怪鸟!”   那个小人竟然就在他的身后。   人面鸮转过身去,张开大嘴要把那小人儿活吞了,它的屁股上却又挨了一下。   “你把我抓来就不管了?”   穿着抹胸短裙的荔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举着一块石子,威风凛凛地看着人面鸮。   怪鸟前后吃痛,决意先干掉自己面前这个,它刚一扑过来,呦又闪身不见了,它扑了个空,嘴中怪叫着,转过身,却发现身后那个小人也不见了。   石缝里,荔喘着粗气说:“你别留下,我也不留下,我们一起跑。”   看看荔紧紧拽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呦的小脑袋点了点。   往山壁里面跑着,荔突然觉得不对,接着一点微光,她看见呦的手上都是血。   “呦?!”   引开人面鸮哪有那么容易,呦的伤也不只在手上。   “呦跑得慢。”   “不对,是人面鸮跑得慢,所以,咱们一定能跑出去。”   口中这么说着,荔的心里却不知道,他们还能跑多远。   人面鸮认定了两个小人儿还在山洞里,梭巡到了一条石缝,坚硬的爪子捏碎了一块石头,沿着那缝隙一点点地往前找。   能让他们钻来钻去的石缝越来越小,拽着呦,荔用石片刨掉石缝间的泥土,一点点地往里面走。   他们辛辛苦苦地才能往前走上一点,身后那人面鸮已经捏碎了两三块石头,如此下去被追上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果,如果一会儿我跑不掉的话,呦,你就先走。”   “不。”   “我不是让你逃命,呦,你长大了,是个大人了,我希望你能变得很厉害,替我报仇。”   呦用力摇着头,嘴里小小声地说:“都活着,都活着。”   “咔嚓”   又一块石头被人面鸮捏碎,那声音距离他们只在咫尺之间了,荔把呦挡在自己身后,暗恨自己不够惊醒,睡着的时候也该拿着毒箭草雕出来的长矛。   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你还要活着,自己把你的礼物给那个会做饭的仙师。”荔笑着,说出了她以为自己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   在人面鸮捏碎遮挡他们的最后一块石头的时候,荔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的眼中,她没看见尖利可怕的爪子,只看见了一片灿烂的五色光华。   “你看,我就说我能找到他们。”   随意把人面鸮扇到一边,鸾鸟看着这个对它来说太逼仄的洞穴,把身形变得略小了些。   趴在地上往人面鸮一爪子一爪子刨出来的石洞里看去,宋丸子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荔,我来带你回家了。”   “嘭!”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在了宋丸子的脸上,宋丸子将他拎起来一看,十分诧异地说:“呦,你怎么也在这?”   “仙师,呦是来救我的,如果不是呦,我早被人面鸮吃了。”   与抱着宋丸子手指头不肯松开的呦相比,荔可镇定多了,她一步一步走出来,这一夜之间,她成长了不少,可不是那个会顶着金水草骂骂咧咧的小姑娘了。   宋丸子一手托着她,一手托着呦,仗着体修强大的腰腿之力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这位是鸾,是他带我来救你们的,快点道谢。”   鸾?!   真的是传说中能让天下太平的鸾鸟?   荔跪在宋丸子的手心上,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那只华美异常的鸟,接着又把头低了下去。   “神、神鸟大人!”   “焦侥国的人?”   鸾微微点头,姿态矜持又高贵,一点都没有来得路上那磕着糖豆子磕到近乎迷醉的傻样子。   呦学着荔的样子跪下,却跪不好,最后成了跪坐的样子,歪着头看着那只他从未见过的华美大鸟。   “芝仙的味道,说不定我还认识你的父亲。想不到他居然被焦侥国的女子,哎呀,真厉害。”   厉害二字说得很是意味深长了。   什么真厉害?您老能不能把那“神鸟”格调多保留一会儿?   宋丸子心里默想着,看向那人面鸮说:“鸾前辈,人面鸮每隔几年就出此地抓人,我们就不能将它彻底根除么?”   “不行。”   鸾摇摇头说:“它与我同为天地造化所生,感应天时而出入招摇山,抓人而食乃天性,你将他打杀了,此地也会生出别的凶兽,很可能比它更厉害。”   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说:“那就放任不管了么?”   “焦侥国人做好防范,让它抓不到人就是了,万物生长于世间,总有天敌在侧,焦侥国人生而有智,已经比万物幸运很多了,这一点磨难总得他们自己克服。山中有兔亦有虎,你能将万山之虎尽数捉走么?那被兔所食之蔓蔓野草又何辜?”   鸾活了几千上万年,最知万物相生之理,一席话说得巧舌如簧的宋丸子都哑口无言。   “反正他几年内也出不去了,你们焦侥国只要度过了这场大旱,就有一段好日子可过。”   来时因为着急,宋丸子是被鸾用爪抓着飞过来的,走的时候就轻松多了,宋丸子脚踩星阵,手里端着一个木盆,荔和呦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手,躺在木盆里铺着的衣服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天空中乌云突显,一场雨没头没尾地浇了下来。   宋丸子又拿出一件衣服蒙住盆子,急着带两个小不点回去,鸾却将她拦住了。   “鸾现身一次,天下太平百年,我在这招摇山中千年不出,你却用星辰之力将我儿子带出去了,虽然是机缘巧合,可这鸾鸟现身一说也是成立的,几十年内,这南洲不起灾殃,这是焦侥国的福缘,亦是你的福缘。这雨也是一场瑞雨,怕是有你的一番好处。”   好处?   站在一棵树下,被宽大的叶子遮蔽了雨滴,宋丸子看着鸾在雨中收拢了翅膀,天生瑞兽,寒暑不侵,雨雪不浸,仿佛有个罩子将它与这水汪汪的世界隔离开了。   “现在闲着也闲着,你那甜的东西还有么?”   见鸾歪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储物袋,宋丸子不由得疑心这大鸟是为了多吃口糖才不让自己走的。   做好的糖是真没了,米糖昨夜也都分给了那些小人儿们。   宋丸子想了想,将两个小人儿轻轻放在一边的树下高处,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口大锅。   “我只能给您现做些点心了。”   鸾看着宋丸子先在水里煮了些豆子,又将那些豆子用糖拌了放在一边。   接着宋丸子又拿出了一个坛子,里面装着白花花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用奶做的东西,学着人间界的古方而成,也就是说几百年前,它叫酥。”   “几百年后呢?”   “失传了。”   用牛奶煮到温热时加盐,将开之时又加青柠汁,然后过滤,取凝集之物,这是宋丸子在香叶谷中无聊时调制出的,本以为这东西与豆腐类似,没想到却是奶中的一层精华之物,更香浓,甚至有些腻人,加糖之后味道就好多了,只不过想要用糖调理,就不能用寻常酸汁子做引子,宋丸子还是某一天昭昭咬了一口青柠,说比酸汁还酸的时候才灵机一动。   将这“酥”再加些白糖搅拌均匀,宋丸子在大锅中注水,又将水凝成了冰。   手腕儿一转,让大锅转动起来,将酥一勺一勺地倒在上面抹匀,一层一层,下面的已经渐渐凝实起来。   等将酥在冰上堆成了一座山,宋丸子又将放凉了的蜜豆浇在上面。   “凡人界叫这是酥山,鸾前辈你尝尝看?”   “酥山?”   宋丸子煮了不少种类的豆子,无争界的,也有她在玄泱界收集的,浇的时候特意将不同颜色做了区分,一座酥山也是甜蜜而绚烂的模样。   呦和荔被一阵香甜的气息包裹着,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仿佛被什么牵引着爬出了“被窝”。   就看见千万年来传说中的神鸟,能带给世间万物祥和安宁的瑞兽一头钻进了甜甜的“山”中。   毫无形象。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最后一句话出自《山海经》   包括小人国和很多动植物的描写都出自《山海经》《淮南子》《汉书》等史料,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我编的和做了二设,看得时候别认真,也别以为我写的都是对的,毕竟我爱好瞎编。   *酥山是唐朝一道著名的华丽的甜点,被称为千年前的冰淇淋,酥到底是什么,怎么制作,目前没有合适的解释,我这是用了家庭奶油的制法,这个办法成功率很低,大家不要随意模仿。   宋丸子:我最喜欢干扒人逼格的事儿了! 第153章 有福   大鸟一口一口吃着香甜的酥山,眼睛都眯了起来, 两个小人儿坐在一边, 手里也捧着小小的一点儿, 真的是一点儿, 宋丸子把桶里剩下的奶酥放在一个小盘子里, 用阵法冻住, 又用榨取之法将两颗蜜豆榨成甜浆浇在上面,就已经比荔的脑袋还要大了。   鸟得用嘴直接吃, 宋丸子可不想看着两个小人儿也趴在盘子里“啊呜啊呜”吃得一脸,掏出一根还没串过肉的木签子劈成几分, 取了其中细扁的给两个小家伙用,刚刚呦和荔要扑上去啃,被宋丸子用指头按住了, 现在一人拿着一块木片坐在盘子边上挖着吃。   “嗝。”   鸾吃完了整个酥山, 雨还没有停,它看见宋丸子蹲在一个小锅子前面, 两个小人儿都趴在她身上, 还被她说:   “不能往前靠了。”   明亮的眼睛眨了眨, 舒展了一下身上灿烂的羽翼, 突然, 鸾僵住了。   一只灰色的小绒球从鸾颈部的羽毛中掉了出来, 委屈兮兮地啾啾叫着。   看看自己的孩儿,再看看面前光洁如新的冰面,鸾用翅膀拍了拍自己的孩儿, 将它顶在自己头顶,踱步走到了宋丸子的旁边。   “你又在做什么?”   “我看那边树上的花看起来很好吃,炸一下试试。”   忙了一天一夜,宋丸子自己也有些饿了,在这招摇山上她因为一时嘴欠招惹了鸾鸟,虽然后来因祸得福,那也是她运气好,要是再引来什么别的凶兽瑞兽,她可不敢保自己还能侥幸过关。   所以储物袋里那些肉菜就不拿出来吃了,只起了个小油锅,将就地摘了的花沾了点面糊就下锅炸了。   这花外白而内黄,花瓣厚实匀称有致,味道清甜中带了一点蜜香,炸过之后花瓣都酥透了,也是一道韵成天然的点心。   瞧见了盘子里刚炸好的花,鸾叼了一朵在嘴里咔嚓咔嚓咬碎了吃掉,点点头,把自己的孩子放下,又叼了一朵花给他。   自己也再叼一朵吃掉。   看着空了的盘子,宋丸子眨眨眼,再炸好的花她直接用指尖的阵法降温,将之给了两个小家伙。   “不用这么着急,我又不会抢你的。”   “现在有小的要养,当然得先顾着些。”宋丸子说得平淡,却是意指刚刚鸾只顾着自己吃忘了自己的孩子。   一代瑞兽,老脸一僵。   到了夜里,这雨还不停,宋丸子叹息一声,重找了一条毯子叠得四四方方放在木盆里,又把木盆放在树杈上,给两个小人当窝。   鸾探头看了一眼,觉得她布置的不错,就把自己的孩子也放了进去。   看得宋丸子一阵无言。   安顿好了自己的孩子,鸾一展双翼飞了出去,不多时又飞了回来,嘴里多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亮。   “这是招摇山特有的迷榖木之花,戴在身上人会知道如何去自己想去之处,算是换了今天吃了你的花。”   把手擦干净,接过迷榖花,宋丸子取了丝线将两朵花穿在两根绳子上,放在了那个木盆里。   剩下的三朵,她想了想,从颈间掏出一直戴着的一串儿,将一朵花绑在了它们中间,其余的都收了起来。   目光投在宋丸子脖子和手腕上,鸾歪了下脑袋说:   “你身上有大功德之气,却无功德在身,你用功德交换了什么?”   宋丸子正低头把链子重新戴在脖子上,闻言,她垂眼笑着说:“换了一个心安,一个公道。”   鸾回头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所谓瑞兽,生来带天地功德,曾经他们可以随意遨游在整个南洲,可同样,凶兽也从来不被控制,所以后来人道大兴,它们被天道一同困在了招摇山上,凶残和慈悲,与强大一起失去了自由。   从那之后,它才明白,万物有价。   蜉蝣一日,朝生夕死,却能竭尽全力去自己所念之地,他们可与天地同寿,受亿万人膜拜,却只能守着招摇山的无数日出与日落。   “如果你接受了那份功德……”鸾的眼睛看着宋丸子,又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她无数命运的分线,“如今你已经是各界中前所未有的元婴正罡修士,你的眼睛也已经好了,你会重回到你最初修行的地方,让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付出代价,在海上的一场杀戮,让你不再在乎人命牺牲,身带功德,又让你能做成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会成为亿万人想成为而未成之人。”   见鸾盯着自己的眼睛,宋丸子嘿嘿一笑说:“听起来很爽,就是……不太像我的故事。”   “生长于此世间,无人知道下一时的自己会怎么想,这才是命运不可知之处,也是众生妙想之玄奥。”   宋丸子点点头,说:“招摇山上这么多的桂树,不知道还有没有桂花呀?这雨没完没了,等停了,估计花都化到泥里去了。”   “招摇山一时是四时,自然有开花的桂木。”   宋大厨刚来得急在自己周身用了避水的阵法,就被鸾用爪子拎着飞上了天。   有鸾的雏鸟在侧,想来两个小孩儿也不会有事儿。   她就放心地去桂花林中,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在鸾双翼所振的大风中和着雨水收集了一缸的桂花。   “这个也能吃吧?”   “用糖渍了,配着落花谷做的糕,或者放在汤圆里都好吃。不过做糖桂花需要些时日,我手中的糖也没多少了。”   “用糖渍了?那是何法?”   宋丸子挠挠头说:“就是用糖把这些本就带有各自味道的东西里多一味甜。”   鸾轻轻点头,雨幕中,他昂首看向四野,尽显神鸟的睥睨之态。   抓着宋丸子往回飞,路过了一片青木林子的时候,鸾又把她放下了。   “这是沙棠,果子太酸了,你能把它们做甜么?”   又一个时辰之后。   “这是丹木。”   ……   夜色渐去,晨光熹微,宋丸子储物袋里所有的锅碗瓢盆能用的,都被鸾塞满了果子,这还不算,它又不知从何处取了巨大的蓬叶,将草果聚集其中,打成了个包袱。   回到之前那树下,她一脸的疲惫。   “等你离开此地,做了足足的糖,把这些果子做成甜的送回来。”   鸾用大翅指了指书上的木盆说:“那芝仙之子可自己进到这里,到时你把东西放在山口,让他配着迷榖花来找我送信就好。”   宋丸子点点头说:“虽然数量多了些,但做起来也简单,出去后我让小人帮我找能制糖的草木,若是顺利,不用半个月也就成了。”   “这些东西,除了桂花,你每种只可自留十个,多了,会伤到你自身福缘。”   宋丸子呆了一下,才拍掌大悟:   “这都是些灵果啊!”   鸾点了点头。   “可御水,可御火,可心下无尘,可大力无匹……山外多有相似之物,然灵性早失,效不及其万一。”   宋丸子听了连连点头道:   “您放心,我不克扣您零嘴儿。”   鸾:……   三个小东西醒了,在木盆里互相看了看,小雏鸟扑在了荔的身上,又去叨呦的头毛儿,玩成了一团。   荔知道这是神鸟的幼体,起先知道它和自己在一张床上睡觉都吓到不会动弹,时间久了,这鸟总是啾啾来啾啾去,她也就忘了它的身份,还用草梗帮它理顺了羽毛。   中午时分,鸾一扇翅膀,把宋丸子拍进了雨中。   “你的好处要来了。”   好处?   毫无防备地被浇了个透,宋丸子下意识想要起阵法避水,突然感觉到雨小了,天空中一道虹彩渐渐生出,笼罩着整座招摇山。   虹光之下,她看见不远处的一片银丝菊渐成七彩之色,脚下阵光乍现,她飞过去,将她来南洲要寻的“一盏还梦汤”辅料收入一个玉盏中,那玉盏里是她之前收集的招摇山雨水,招摇山上一时是四时,那这一场雨自然也就是四季无根之水了。   这果然是好处,在这南洲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宋厨子收好玉盏美滋滋地回头,却突觉自己周身无比的沉重。   “地起五灵之气,对她这灵根来说,是极大的补益。”   无数星星点点各有其色,迅速渗入到了宋丸子的身体之中。   火入经脉,水融奇穴,土走血肉……宋丸子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却觉得自己丹田处轻松了不少。   这还没完,五行相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之前她修炼《灭元功》时,五行各行其是,宿迁行说过,想要让五行轮转起来,她要经历极大痛苦,可之前在易半生处,她受了不知多少的爆体之苦,五行各在各位,也没有相融合的迹象,如今却仿佛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看吧,我就说是好处。”   鸾用翅膀尖儿摁着挣扎不休的呦,语气轻快地说着。   见宋丸子的身上发出了五色灵光,它长鸣了一声,展翅飞向天际。   一时间,无数禽鸟从它们栖息之地飞了出来,这场福雨滋润了万物,让招摇山的灵气更加浓郁,在明媚的阳光下,它们翩然起舞,让原本静谧的招摇山瞬间热闹了起来。   宋丸子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灰色,拨开了脸上的东西拿到手里一看,竟然是一根鸟毛。   此时群鸟早就散去,只留下了一地的羽毛,荔和呦捡了很多漂亮的羽毛都放在了宋丸子的身上,才有了她得从脸上扫毛下来的一幕。   “睡了一天,可是舒爽了?”   何止是舒爽,宋丸子双手一握,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了轻响,之前她的阵修和体修之法都到了筑基锻骨的后期,唯有这五行之法迟迟不得突破,现在她只觉得周身轻盈,竟然连体修之术仿佛都又有了进益。   “痛快!”   目送宋丸子带着两个小东西离开招摇山,鸾抬翅戳了戳坐在自己头上的小雏鸟。   “她的身上没有天给予的功德,却有无数人的祝福和期盼,也难怪她布下的星网能把你拖出去。”   小鸟啾啾叫了两声。   “此界天道以为自己无不可为之事,将此界人族紧紧庇佑起来,可要是有人以人之力而逆天,他又该如何呢?”   歪歪脑袋,鸾说着别人听不见也听不懂的话,转身,往山中飞去了。   在山谷外,宋丸子却是有些呆。   “似馨姑娘,你一直守在这?”   “我奉上师之名护你取材做一盏还魂汤,当然你在哪里,我就守在哪里。”   整整两日未见,似馨也是被风吹雨打了两日,身上却一丝狼狈也无,只手中拿着那柄团扇,默默走在宋丸子的身侧。   “似馨姑娘,我在山中取到了秋虹之华照过的银丝菊花和四季无根之水,咱们这一趟着实赚大了。”   回头看了看那山谷中不可见之处,似馨微微点头。   “看来你另有福缘,修为也一日千里。”   宋丸子又是一阵傻笑,见了鸾鸟之事不可对人言,似馨也就罢了,她身后的陈器师着实让宋丸子摸不透深浅。   不过……   “给,这个好看。”   说话间,宋丸子拿出一个极轻的镯子放在了似馨的手上。   “这是……”   “我用鸟毛随便编的,颜色挺好看,正配似馨姑娘。”   色彩斑斓的鸟毛编织成手镯,一朵黄色的小花开在上面。   似馨看了又看,只看见了其上一层灵气,明明没有任何炼制的手法,却让人觉得比很多灵器都要高明些。   再看看荔与呦身上都带着那小花,她默默将镯子收下了。   宋丸子捧着两个小人儿先行一步飞了起来,脸上还嘿嘿笑着。   鸾给了她三根羽毛,她取了一根,摘下其中的一些细毛,编在了那个镯子里。   据说鸾鸟的羽毛能助人遇难成祥,也希望这偶人姑娘也能多两分运气吧。   “为什么人所造之偶人,就算身带鸾鸟也进不来招摇山呢?”   “嗯?”   “有鸾鸟在侧,除了幽魂厉鬼,弃天大孽之徒,人也好,物也好,无不可进。”   想起自己摘果子时候与鸾鸟所说的话,宋丸子的心里总觉得有些堵。   在她身后,踩着荷叶法器前行的似馨皓白如玉的手腕上挂着那镯子,她看看宋丸子,又低下头摸了摸软软的鸟羽。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遇难成祥!yeah! 第154章 大旱   小人国的门口,王海生坐在雨停之后还有些湿润的石头上, 笑呵呵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   这人名叫度, 是小人国中当代最有名的手艺人。   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比他脑袋还大的铁锤, 在地上“当当”地敲着, 一双眉头紧皱在一起, 看起来凶狠狠的, 却因为身体团得像个芋头而显出了点异样的可爱。   王海生袖着手说:“咋样,大还是小?”   度咬着牙看看王海生手边那精巧的法器, 说:“大!”   两人中间还站了两个小人儿,他们一起搬开了一个木桶, 露出了里面的三个骰子。   “三四一,小!”   “哎呀!”度身后左右密密麻麻站着的小人都叹了一口气。   “行了,那你们的屏障又得再晚两个时辰, 还玩儿么?”   小人国的大臣一蹦两寸高, 急着说“不玩了,咱们赶紧把屏障立起来”, 却被一堆匠人拉手扯脚拦下了。   王海生看看将要落下去的太阳, 心中暗叹了一声。   这三天, 他现实帮着这些小人儿打了鱼, 又抓了两只豪猪, 正在帮他们收一种谷子的时候,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那雨没玩没了地下了一天,小人儿们倒是开心, 这样就不用再去河里引水蓄水了,可也奇怪,之前的每次大旱来临之前可没有这样的一场好雨。   等这雨下得让王海生忍不住疑心所谓的大旱其实是大涝的时候,雨又突然停了。   小人国的人们因为提前收好了食物和水就要提前打开防备海鹤的屏障。王海生这才知道打开屏障之后屏障外将在大旱之下寸草不生,也不能涉水离开此间去往他处,这么一想,他是万不能让宋姐姐她们回来之后就留在外面的,更不用说还有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呦,万一是走丢在这里了,那三个月过去不久变成一截小干参了?   可那大臣很讲理地执拗着,说什么也要设下屏障,为此,王海生只能另寻他法,就寻到了这帮小人国的匠人们身上。   小人国中的诸人各行其是,这些匠人们忙着在给屏障做检查,王海生手里拿着法器在他们的身边走了两圈儿,发现他们的眼睛都围着自己的手打转,就想到了一个主意。   赌骰子,他要是输了,这法器就送这帮小人儿去研究,小人儿们要是输了,就延迟两个时辰设下禁制。   王海生拿出的第一件法器是他在落月宗时得到的水灵罩,在第三把的时候很痛快地输了出去,那边的小人儿见自己真赢来了法器,王海生这个仙师还没有翻脸,个个欢天喜地,接着又连输了了五把,生生把立起罩子的时间拖掉了一天,才又得了第二件法器。   这些小人可不知道王海生从前就是个凡人界里不入流的小人物,这样的小赌术他可精通地很,故意输了几次,才能让这些小不点儿们欲罢不能。   别人也不是没有意见,比如大臣,甚至城中的国王,可在小人国里,匠人们的地位总是最高的,像度,他对王海生手里的法器势在必得,那是谁劝都没用的。   看着那些小人儿们脑袋凑在一起商量还是否继续,王海生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太阳变大了。   雨后多有些虫鸣之音,现在仿佛也淡了,除了这些还在他面前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变得安静下来。   转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河流,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水面本都快与岸上齐平了,现在却已经下去了,似乎比平时还要低一些。   除了水中的水草,旁处的草木竟然都显出了颓色,而此时,也不过刚刚晴朗了一天一夜罢了。   大旱成劫,王海生有些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了。   还没等这些小不点儿的匠人们吵吵完,一个绿色的大荷叶缓缓落下,一个白衣胜雪气质如兰的绝色女子和一个身上还挂着鸟毛的绿衣独眼女子一起走了下来。   宋丸子还没把手里的木盆放稳,荔就拽着呦一并跳了下来。   “荔没死!”   “荔回来了!”   暂时顾不上赌法器之事,一群小人儿都涌了上来,把荔包裹在了中间。   呦不知道何时已经松开了荔的手,转眼间已经出现了在人堆之外,没有人知道小小的他也当了一回救人的英雄,他张开小手,哒哒哒地跑回了宋丸子的身边。   “怎么了,不和他们一起去热闹。”   宋丸子蹲下,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   呦摇了摇头。   “为荔,开心。”   出乎王海生意料的是,这些人中最激动的竟然是那个大臣,他抓着荔的手,紧紧地,不管身边多少人挤来挤去都不肯松开。   就在他们最高兴的时候,一阵炽热的风吹过整片土地,大臣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下一刻,他挥手说:“大旱来了,快设下屏障!”   匠人们看了王海生一眼,年轻男人笑着说:“我也只是想把他们等回来,既然回来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丸子回头,这一路上她确实觉得酷热难耐,却没想到天气竟然变化得如此之快,一道绿色的半透明罩子缓缓落下,将以小人国为中心的方圆十余里都罩了起来,在绿色的屏障彻底遮盖之前,宋丸子看见不远处有一棵树被风一吹,一树的叶子都干卷碎裂,簌簌落在了地上。   “要委屈三位仙师在这里呆上三个月。”有人走过来这样对他们说道。   绿幕之下,光照在身上都不觉得难受了,宋丸子方才就听王海生说他们现在走也走不了,还是待在这里更舒服些,才没有避开这个罩子。   既来之,则安之。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还对似馨说:“咱们一次凑了两种东西出来,休息三个月再去找下一种也不为过呀。”   似馨没说话,仰头看着天空,空中,一只禽鸟飞到一半,猛地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   大旱三月,赤地千里,他们这些修士偶人都身怀神异道法,在这里却尤感天地无常,万物难存。   可也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却也有这些小人儿们造出的一片天地。   他们不能催动灵力,却又精巧无比的手艺,能让他们整个族群在这样可怕的酷热与干旱中存活下来。   宋丸子手中水汽乍现,给一棵草送去了一丝生机,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五个酱肉笋丁包子,两个自己吃,三个给王海生。   掰开包子之后撕下贴着肉沾足了汤汁的一点皮,再用它卷一点肉馅儿,就成了呦的一顿好饭。   “宋姐姐,那个大臣说你们去的地方旁人根本去不了,你又是怎么进去的?”   “运气好,就进去了。”   宋丸子是真觉得自己运气好,不然怎么用网一捞就把鸾的小雏鸟给捞出来了呢?   运气好?   王海生可从没觉得宋丸子运气好过,啃着包子,他说起了自己这几天的见闻,言语中充满了对小人儿们的赞叹之意。   “没一个偷懒的,每个人都在抢着时间干活儿,姐姐你说的对,他们虽然长得小,可能力却不小。”   想想自己这些天不经意间见到的奇妙器具,王海生感慨万千。   “要是他们有寻常大小,我可真想不到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宋丸子看呦吃的开心,又挑了一块肉粒儿给她,口中说道:“那他们可未必比得上现在,有大难在侧,人才会变得比平常警醒,只一些小沟小坎儿,可不能打磨出这么一群骨子里带着狠劲儿的人。”   她这话是有原因的,刚刚呦小小声地跟她说,荔是大臣的女儿,虽然大臣有十几个孩子,可荔被抓走之后他还能那么若无其事,这人虽然小巧,可骨子里的韧与狠,绝非常人能敌。   再想想自己在东洲和中洲见到的玄泱界修士,他们身有灵根,可大多软弱无能,一点风浪都经不起。   听了宋丸子的话,王海生点点头。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这一年东奔西忙,倒觉得自己修为进益比从前安逸的时候快多了。”   呦拽了拽宋丸子的袖子,比划着双手说:“要吃硬硬的。”   什么硬硬的?   似馨走过来,从宋丸子的包子馅儿里拣了一小块儿笋丁,用灵力托着,送到了呦的面前。   宋丸子看看似馨,再看看咔嚓咔嚓吃得仔仔细细的呦,抬手摸了摸头。   吃过饭,宋丸子就在这罩子里转起了圈儿,她还得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制糖的东西,鸾要的那些蜜饯,她最好能在这三个月里就做好了。呦坐在她的脑袋上,嘴里嚷嚷着:“甜的,甜的。”   宋丸子没忍住,抬手弹了一下他的小脸,他就又哼哼唧唧了起来。   距离他们一里多地的地方,小人国,不,应该叫焦侥国的王宫深处,荔看着自己父亲的背影,慢慢地往正殿中走去。   在她的脑海里,鸾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回荡着,让她小小的心,跳动得无比剧烈。   “你心中一直渴望却连渴望都不敢的事情,很快就会实现了。”   “两千年前,我见过两个你的先辈,一个叫峥,一个叫栗。”   这两个字入耳,荔就忍不住跪下了。   在两千年后,那两位先辈被尊称为峥王和栗王,他们是一对兄妹。   哥哥峥率领小人国的过众打败了南洲的靖国人,让他们再不敢掳掠小人当奴隶。   可惜,峥英年早逝,不过七十岁就死了,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栗竟然从纺车旁边走出来,拿起了绿色的权杖,登上了王座。   与峥的功耀千古相比,栗王一生,褒贬不一。   她确立了匠人们的地位甚至高过官员,也打开了大门,让国人卖身给整个玄泱界的修士。   荔只听说过峥王曾有幸见过鸾鸟,才立下了不世功业,却没想到栗王也见过神鸟,更没想明白,鸾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起这个。   “传说不能给人以勇气,可先人做出的选择会给后人以指引,你想明白了他们两个人为什么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就可以真正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了。”   我想成为的人。   荔低下头,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她的手中,有一缕纤细的幼鸟羽毛,离开了招摇山之后,鸟毛变成了绚烂无比的五色。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接了一笔外卖生意,不太好做啊。 第155章 蜂蜜   荔从神地脱身归来,还见到了鸾鸟, 国王召见她之后将她指定为了下一任的国王, 若无意外, 十年后老国王退位, 到时候还不到四十岁的荔将和曾经的峥王一样年少继位。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小人国。   峥王见过鸾鸟, 带领着整个焦侥国夺回了自由。   荔也见过鸾鸟了, 她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君主?   小人们一边用细细的锯条割断豪猪的骨头,收起豪猪的刺将来做成箭矢, 再把肉切成小块儿晾晒,一边小声小气地讨论着。   荔一直是个很耀眼的女孩儿, 她聪明果敢,无论是下水捉鱼还是进林子打猎,她比所有人都能干, 让这样的一个人成为国王, 真的好么?   有脸上长着皱纹的老小人吧嗒吧嗒嘴,开口说:“她可是见过鸾鸟神的人。”   被鸾鸟祝福的人, 自然能成为焦侥国的国王。   荔走在各种复杂的目光中, 她知道, 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见过鸾鸟, 是她现在唯一的依仗。   宋丸子可不知道这些小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 她头上顶着呦,走在绿罩子边上,仔细看着那绿罩子, 忍不住为这些小人的鬼斧神工而惊叹。   竟然是用比丝还细密的线生生织出了这么一个能遮蔽掉阳光还能防范天敌的东西,想到做成这件事的人竟然是一群身高在半尺上下的小人儿,宋丸子的顿时肃然起敬。   “呦,你说我们中午吃什么呢?”   说不定还能用吃食从那些小人的嘴里换来糖料的消息。   “脆脆!脆脆!油油!油油!”   “吃了一次笋丁肉包你这就忘不了了。”   “脆脆!”   “行吧,脆脆。”   宋丸子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似馨就能一听就懂呦说的到底是什么,她就总是发懵,就这脆脆,怎么就是笋了呢?   “之前那是事情太多了,咱们就把正事耽搁了,现在我可得跟你说清楚,跟着我可以,不准哭不准闹,你要是哭闹,什么脆脆油油都没有了,把你放油锅里炸炸我是会的。”   呦一点也不害怕,抱着宋丸子的一缕头发晃着小脑袋看着前面说:   “那里,甜甜。”   宋丸子冲着一丛已经干枯的花走过去,拔下花瓣,看着花瓣底下还有仅剩的一点水润,放在嘴里,果然是甜的,可这甜度着实不高,数量也太稀少了。   “有花,那应该也有蜜蜂啊。”   宋大厨站起来四下看着,却没找到蜜蜂,也不知道是干死了烤死了还是迁走了,她把这事儿惦记在了心里,看看又到了中午时分,脚下一步四丈远,须臾之间就回到了小人国的城门前。   河里的水都干了,宋丸子转手之间,一个水球滑落到了锅里,另一只手一弹指,大铁锅下面无柴自烧。   “笋丁、香菇、青豆、腊肉……青豆是真剩的不多了,再添一点……虾肉吧”   青豆大部分都给鸾做了酥山了,剩下这点儿看着可怜兮兮的。   笋和香菇都要焯水,青豆本就是泡煮过的。   将腊肉先切成了小丁,在锅里先煸炒出了香气,再取出来,下油,烧热,倒搅碎的鸟蛋,考虑到是要分给小人们吃的,宋丸子指尖一动,小半棵葱变成了一团白色的带着辛辣气的精华,缓缓落入了锅里,葱香蛋香一齐飞扬。   正在晒肉干的小人们忙得热火朝天,肚子里空空如也,闻着香气,一个个的小脑袋都抬了起来,一脸迷醉地抽动着小鼻子。   呦捧着宋丸子昨晚上给他专门做的小碗和小盘子,对着自己的族人们不停地招手,一个,两个……很快,他们又聚了过来。   “我们可以跟你交换吃的么?”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高壮小人开口问道,   “可以啊,还有小器具就换器具,或者少见的植物种子,又或者告诉我哪里有很多很甜的东西……”   大锅一摇,颜色多样的炒饭在被晃到了半空中,又落回了锅里。   小人们答应了,他们对高大的人其实是很防备的,但是宋丸子给过他们吃的,又愿意去找荔把她带回来,在他们眼里,宋丸子和帮他们一起抓鱼杀猪的王海生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交易谈妥了,饭也炒好了。   看着热腾瑞的饭,小人儿们却犯了难,大旱来临,树和草都枯萎了,没有能够用来吃饭的东西了。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大摞木盘子,大概有几十个,她在每个盘子里放上了一勺炒饭,说:“你们几个人分一份儿,吃饱了就换别人来,吃完了喊我给你们添饭,懂么?”   小人们盯着她手里的炒饭,纷纷点头。   等宋丸子盛了第三盘饭的时候,小人儿们已经排好了队。   对于人来说一筷子扒拉一大口的饭,对于小人们来说,那些小丁和米粒他们刚好一手拿一块,每一块上面都有腊肉的浓香、笋清爽的味道以及香菇的鲜美,吃得他们开心不已。   这些小小的食客极有秩序,一个吃完了,擦擦嘴和手,换另一个来,后面等着的小人儿们现在缺水,也知道用小帕子把自己的手尽量擦干净,前面的人没吃完,他们也不会催,跟前后的人交谈着打发时间,虽然那一双双小眼睛在几十个“大桌”上扫来扫去就没停过。   就在这时,荔来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径直走到宋丸子的面前,弯腰行了一礼,然后说:   “仙师,我可以多拿一份进城么?我会给您带来两件交换的东西。”   宋丸子点点头,只一夜没见,她觉得这个小人儿身上有什么东西迅速变化了。   用两个小盒子装好了饭,荔转身往城中走去,坐在宋丸子身边的呦叫着她的名字,她都没有回头。   看见呦垂下了小脑袋,宋丸子很没良心地用指尖儿搓了搓他的头毛儿。   毋庸置疑,荔带回去的两份饭,一份是给国王的。   大臣倒是也跟其他人一样排队,然后走到木盘子旁边去吃饭。   他吃得很慢,一直到其他人都继续去忙了,他才打了个饱嗝儿,小心地松了松自己的腰带,走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仙君,荔同我们说,只有她自己见到了鸾神。”   小心且隐晦地观察着宋丸子的神情,如此说道。   “嗯?什么鸾神?”   宋丸子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她用手指揉着哟的脊背,很是不经意地说:   “我在一个山谷前面足等了两天,要不是呦一直哭着要找她,我早就回来了,幸好,她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话说,我这一趟,你们是不是该给点儿报酬?五块上品灵石,如何?要是平时我也就要一百中品灵石,可谁成想那么个小姑娘居然还是你们未来的国王?身价金贵些是应该的。”   大臣自己想要的消息还没打探到,就陷入了和宋丸子讨价还价的漩涡之中,两人争论了足足一刻,大臣叹息一声说:   “仙师,您可真不像个仙师。”   “嗯,我一般都叫自己厨子。”   嘴里这么说着,宋丸子见王海生路过,把呦交给他,自己继续与大臣磨嘴皮子。   “仙师想要找很甜的东西?”   “难道你有么?”   “您所说的东西,我国内还真有,可是仙师,您用什么来交换呢?”   片刻之后,从两个小人儿辛辛苦苦搬来的“大坛子”实则也不过一个寻常杯子大小的陶器里倒出来了一点澄金色的浓稠液体,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这些东西,你们有多少?”   “多少?”小小的大臣挠了挠自己的脸,把声音放低了。   宋丸子把他捧到自己的眼前,听他小声说:“这是我们的战蜂作出来的,晒干了之后我们给受伤的战士当药材。”   “当药材?”   宋大厨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么好的蜂蜜她还真没见过。   “你们有多少,我都要……至于,用什么来交换。”   大臣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仔细看,那张脸庞真的不白,可是细腻又匀称,却只有一只眼睛,透着一种残缺到让人惊心动魄的美。   也到了这一刻,这位小小的,也见多识广的大臣才察觉到面前这位仙师真的和其他自己见过的仙师完全不同。   她说:“我教你们做菜怎么样?所有人都可以来学,三个月,你们能学多少,是你们的本事。”   “做菜?”   “对,我的第一个徒弟,可是个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蜂蜜啊蜂蜜!教你们做饭么~我熟练! 第156章 凉爽   久旱不歇, 天下赤野,   旱季才来了刚刚五天, 太阳将整片土地晒得更加炙热,曾经繁茂的河流两岸已经成了一片荒原,只有那些生活在绿罩子里的小人儿们还能靠着他们的积累和技术维持着相对正常的生活。   过去在大旱的时候, 这些小人儿们都会躲在城里, 整个焦侥国都显出一种异样的沉寂, 可这次, 就不一样了。   “切菜的时候, 眼神要专注, 手指这样弯起来, 用指节顶着菜刀,防止切到手指头。下刀要稳要准,心里别想别的,决不能片丝牵连,一刀就是一刀, 得干净利落。”   城外, 宋丸子手里拿着一把大菜刀比划着, 站在地上的小人儿们抬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拿着木片,假装那是菜刀。   太阳实在太晒了,很多小人儿的头上都顶了干草编的小帽子, 仰着头, 露出帽子下的小眼睛, 随着宋丸子的动作动来动去。   “切菜是要练的,一开始的时候粗细不匀都是正常的。”   见小人儿们都低下头比划了起来,宋丸子勾了勾唇角,抬头看见一旁站着的几个侍卫小人儿也悄咪咪地举着他们的钢刀比划着,她假作没看见,转过了头去。   跟着宋丸子学做菜的小人足有一千多,要不是他们长得小,站得密,宋丸子说话他们还未必都能听见。   在四周的护卫外面还站了不少的小人儿,他们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是来偷偷学艺的,宋丸子说要教他们小人儿做菜,大臣回了皇宫和国王陛下商议了一番,在一天内于全国选出了一千多个“学徒”,有那没选上的也跟着来学,宋丸子也从不拦他们。   这些小人儿的心里,宋丸子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仙师了。   另一边,小人儿们严谨的学习态度让宋丸子也大为惊诧,从不迟到早退也就罢了,一千多个人,这么热的天在这里学切菜,竟然没有一个人分心偷懒。当日在无争界,她的徒弟们学艺的时候也是非常拼命的,因为他们想用食修之法去改变自己乃至别人的命运,这些小人儿们在国中的生活堪称优渥,卖身跟着修士们去了远方也大多因为手巧聪颖过得很好,厨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表现出的却是哪怕只一朵花也要紧紧攥在手中的决心。   宋丸子动心教他们做菜就是因为看中了他们踏实的态度和不能用灵气不会引起食修注意的身份,却没想到这些小小的“学徒”居然还真让自己多了几分爱护之心。   “仙师,刀工练好了,做饭会更好吃么?”   有小人儿仰起头一脸认真地问宋丸子。   “最基础来说,同一种食材大小一样,就能做出一样的火候,挑出一样的味道,不然有粗有细,就有生有老,有淡有咸,你们想想,那会好吃么?再往上说,刀工好了,能做出更多不同的菜,甚至调制出新的口味和口感。”   嘴里说着,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条鱼。   之前做菜的时候图快,用的都是“到晓”,或单刀快切,或双刀速砍,也很久没有拿大菜刀的感觉了。   沉甸甸的菜刀在手里掂了掂,宋丸子将鱼肉拍在案板上,大刀斩去了鱼头,又沿着鱼骨将整条鱼两边的鱼肉都从头到尾地横劈了下来,然后一刀去了于鱼腔处的刺。   这是一条很肥实的河鱼,取下来的鱼肉齐整细腻,将鱼皮一侧放在案板上,宋丸子的手指在鱼肉上面轻轻滑过。   “我的刀工是个凡人教的,到现在我也不太习惯用灵气去驭使菜刀,所以我给你们看的,就是我一刀一刀练出来的手艺,你们每个人都能做到。”   说完,宋丸子拿到在鱼肉上快速地切了起来。   她做菜的案板离地两尺高,对她的身形来说有些矮了,却是这些小人儿的视野极限,他们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宋丸子的手腕儿起起伏伏,带着那刀从鱼尾移向鱼头。   有机灵的小人儿几个一队冲到了前面,叠成了人梯,好让每人能看上两眼,有小人儿还没等在同伴的身上站稳,看见了宋丸子的刀快成了一道云烟似的虚影,眼睛都瞪大了。   宋丸子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还没等第二个人爬好了看上一眼,她已经片完了两块鱼肉。   她放下刀,直起身子,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的手腕儿说:“这案太矮了,不然我还能再利落点儿。”   左手则拎着鱼皮,将一条鱼肉都提了起来。   从鱼皮那一面看,整块鱼似乎没什么变化,翻到另一面,那鱼肉仿佛也……   小人儿们的眼睛能看见常人察觉不易的细微处,仔细打量那鱼肉,他们中有人已经瞪大了眼睛。   宋大厨手腕儿一抖,只见那看似还完整的鱼肉顷刻间垂了下来,像是一片片轻薄无比的花瓣儿,只有另一头儿还紧紧的连在鱼皮上。   跟宋丸子学厨艺的小人儿中不乏精通制器之术的匠人,他们不仅知道自己的手艺,也很清楚玄泱界寻常匠人和炼器仙师们都有怎样的手段,寻常匠人一生精研一艺,做到如此地步也没什么,炼器仙师们手段精妙绝伦,做出的东西有通天之能,靠的却是仙法,他们想的是如何用更好的灵材,如何能让灵器变得更加强大,虽也用心,可立身之本终究还是修为,这炼器只是他们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手段而已,在用心上,终究差了一点。   宋仙师明明也有一身好手段,有强大修为,胸腔里,竟然也有一颗匠者之心?   站在城墙上用细长的秘器千里镜,焦侥国技艺最精湛的匠人度看了宋丸子的一举一动,以及最后那比蝉翼更薄却丝毫不乱的鱼肉。   放下秘器,他缓缓摇了摇头。   “幸而,她是个心善又不炼器的仙师。”   用极小的声音,他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大臣如此说道。   “是啊,若玄泱界有这么一位器师……”   那该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她不是,所以头疼的不是我们。”   两人都已经鬓染霜白,在带了点绿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刻他们仿佛同时想到了什么,竟不约而同地笑了。   另一边,宋丸子又将鱼片改刀成了鱼丝,小人儿们下课之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乖乖地等在一边。   跟着宋仙师学厨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把她在课上用来讲课的材料吃进肚子里。   到了此时,别说那些旁听了足足半日的,就连守卫的军士们都有些站不住了,他们都探着头,看着宋丸子将整块鱼皮分成小块儿,每一块儿上面都连着一片细密的鱼肉丝。   随着宋丸子的手指一转,那些肉丝看着极像是菊花的花瓣儿。   用料酒和盐将鱼肉略抓一下,再撒上一层玉谷粉,起油锅烧到五成热,将鱼肉下锅炸到金黄捞出来,再等油锅七成热的时候复炸一遍,让鱼肉更加的外酥里嫩。   炸好的菊花鱼已经极香了,宋丸子只将它们放在一边净去多余的油分,另起炒锅,下清水、召南那种酸果子做的酱,昨日有几个小人儿送了她一些晒干的酸梅,她将那酸梅切碎碎的,也下进了汤汁中。   没有白糖了,她施展调鼎手,为这菜中多了一丝甜味儿,其实是蜜甜。   看着红色的酱汁浇在精巧的鱼肉上,里面还夹着一点绿色的酸梅碎,小人儿们乐颠颠地排好了队,小眼睛都亮晶晶的。   “好吃!比果子好吃!比我们晒的鱼好吃!”   “我们以后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么?”   站在城墙上的两个老小人儿看见那些孩子美滋滋地分享着美味,默默转头,走下城墙,回到城里。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   中午最热的时候自然是不能上课的。   申时二刻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刚过申时一刻,小人儿们已经从城里走了出来。   “咦?”   站在上课的地方,有很多人都惊叹了一声,然后环顾四周。   “好凉快啊!”   “真的呀!”   如此酷热的天气中,竟然能感受到这么凉爽的风,有小人儿已经忍不住躺在地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叹气了。   “他们跟仙师上课的地方变得好凉快呀!”   有人得到了消息,告诉了城里的其他人,很快,宋丸子传授厨艺的地方就变成了一片“圣地”,好多小人儿从城里迈着小步子或者骑着自家的耗子、四脚蛇跑出来,只为了感受一下久违的清凉。   “仙师,您是不是用了仙法?”有小人儿走到宋丸子身边好奇地问道。   “不是仙法,是阵法。”   宋丸子指了指埋在灶下的两块灵石。   “这么一片地方,两块下品灵石就能撑半天。”   两块下品灵石!   看着足够千多人站开的一片地方,有脑子转得快的小人儿已经跑过来说:   “仙师仙师,我们城里也能变凉快么?”   “城里?”女修士笑着说,“你们城里又没有阻碍阵法的东西,一块上品灵石说不定就能撑五天呢。”   哇!一块上品灵石五天!一个旱季三个月,也不到二十块上品灵石啊!   小人儿们的眼睛亮的像是萤火虫的屁股。   在王海生头上坐着的呦看着他们的样子,傻乎乎地笑了,宋丸子布下阵法的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发现居然真的凉快下来了,立刻着急地指着不远处的城郭,还从他那不知名处费劲儿地掏灵石。   可是宋丸子拦住了他,点着他的脑门说:   “这灵石轮不到你出。”   下午的课直到太阳落山才结束,吃着宋丸子煮的香菇肉丸,小人儿们压根儿就不想离开。   城里,大臣们又是开会,又是觐见国王,等到灯火四起,人们已经蜂拥到了城门前那小小空地上纳凉,已经二百七十岁的焦侥国王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看着小人们提着小小的灯笼一脸享受地走来走去,甚至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宋丸子坐在树下,心中不免觉得有趣。   大难之中有了一丝快乐,这快乐之处就会被人格外珍惜,而这珍惜,也往往动人。   笑着拿出了两小坛子果酒,分了一看见酒都要流出三尺口水的王海生一坛,她配着肉干喝了起来。   “似馨姑娘,最近白天总是见不着你呀。”   似馨没理她,这些天她正调·教那些她预定了要买下的小人儿们,上师的喜好都要一一对他们说明白。   剩下的时间,她还有别的事情做。   荔奉命来与宋丸子说在城中设降温阵法之事,价钱谈的不错,宋丸子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正事儿谈完了,荔就要告辞离开,宋丸子看着被王海生摆弄着随音乐跳舞,那小脑袋还使劲儿往这里看的呦,轻笑了一下,搓了搓荔的头发。   “要当国王的人,总是要辛苦些。”   一句话,让素来坚强的荔差点落下泪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小声地涩着嗓子说:   “呦必须从没有看过鸾,才能离开这里。”   “我知道。”   “他、他和我不一样,我要让我的国人再不与人为奴,他,他就应该一直快快乐乐地去他想去的地方。”   宋丸子的指间夹着一个特别粗糙的白石磨出来的小东西,乍一看很像她手腕上挂着的小萝卜。   “呦做了两个,给了我一个,这个是你的。”   圆圆的眼睛瞪着那个“萝卜”,荔还记得这是在人面鸮巢穴里,呦让自己转交给宋丸子的“遗物”,兜兜转转,在几天后它又到了自己手里。   可曾经紧紧牵着的手,终究要松开。   夜色深沉,所在之处却灯火辉煌,站在明光中,呦还被热情的族人带着跳舞,悄悄回头,看见荔往城里走去 ,他抽了抽鼻子,垂下了小小的脑袋。   “人这么点儿,心思一个比一个多。”   继续喝酒吃肉干,嘴里琐碎地叨叨着,拎着酒坛子的宋丸子抬头看看天,才发现又快到了月圆的时候。 第157章 偷师   进不去小人国里,宋丸子用小人国给她的材料做了个一尺见方的阵盘, 在算好了星位之后, 她标注了阵眼的位置, 就有小小的巧匠们趴在阵盘上将那里敲敲打打, 最后焊上一个能插放灵石的底座。   宋丸子看着好玩儿, 又说要是把她画出来的纹路用能传导灵力的材料着重描绘一下, 这阵盘说不定能用更久。   那些小人儿听了一个比一个激动起来,最后他们用了一夜的时间在赤金做的阵盘上用融了的水纹石镂刻上了青色的阵纹, 星辰之处则是明金色的,所用材料也是上好的金昆玉。   “嗯, 可以用来当传家宝用。”   看着他们精妙的手艺,宋丸子想了想,又在阵盘上添了几个星宿, 与之前的星宿勾连在了一起。   “这样, 你们放水属性的灵石,就能催动阵法, 让周围凉爽下来, 你们要是放火属性的灵石, 还能让你们的王城变得温暖。”   领着来做阵盘的人就是度, 听了宋丸子的话, 他眼前一亮说:“那要是放木属性的灵石呢?”   嗯?   宋丸子愣了一下。   自从以周身奇穴做阵盘之后, 宋丸子在阵修一路上一直致力于打通窍穴,让自己能够随意施展更多的阵法,很久都没有在阵法布设上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度的话让她不禁想了很多。   阵修将星辰之力引入阵盘,星辰之力本是没有五行属性的,所以在阵法布设上看起来比寻常的五行阵修简单多了,要是能解构出一个阵法,五行之力放入其中都有不同的效果,那么……   宋丸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恰是女宿二的所在。   她自己体内有五行灵物,如今已经能一丝灵力入脉成火,入骨成金,又能五行相生使体内五行灵力平衡稳妥,要是把这些与自己身上的阵盘结合起来,又会有怎样的成效呢?   心思急转,宋丸子也没忘了回答度的问题。   “木之灵,使万物生,我想想如何修改这阵盘,到时候你们放入木属性的极品灵石,能让城中草木变得更繁茂,说不定就连身体也能更好些。”   哇!   小人儿们惊讶地张大了嘴。   看着他们的样子,宋丸子笑了,仅有的一只眼睛都眯了起来。   “先加钱。”   忙碌了一整夜,晨光中,一群小人儿扛着阵盘走进了小人国利,听说这能让整个国内都凉爽下来,无数小人都打开了自家门窗,跑出来看着那个漂亮的大阵盘。   宋丸子目送着他们,手里把玩着多收的灵石,似馨走到她身边,轻声说:   “这些人,心思不纯。”   “不纯就不纯,要是易地而处,你我在他们如今的境地,怕是也要不顾一切地去寻求变强之法,心纯或不纯,反在其次。”   他们如今的境地?   被欺压,被买卖,又有天灾任意到来。   若我是他们,又该怎么办?   秋水般的眼眸中乍起细小波澜,又悄然淡了下去。   阵盘被安置在了皇宫外的台子上,水灵石放上去,一阵凉风就从中吹了出来,打着旋儿越转越远,顷刻间,整座城都凉爽了下来。   小人儿们欢欣鼓舞,又乐颠颠地跳起了舞,歌声响彻整座城池,那些出城来上课的小人儿们脸上也都是怎么都下不去的笑容。   皇宫里,度站在一旁,眼睛紧紧地盯着一个样貌平常的年轻人的手,那只手上戴着一个手套,有一条线将那手套与一旁的灵石连接在一起。   那个小人儿一笔一笔地,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圆点儿,又把它们连了起来。   “一步都没有错么?”   “没有,我一直盯着仙师的动作。”   要是宋丸子在这里,她会看见自己绘制的星阵被完全不差地复刻在了一块石板上。   “可是在石板上我们感觉不到力量。”   “昨夜仙师画阵图时候,明明是满月,天上的星星却很亮,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星辰阵师,借了星辰之力在阵图上,我们……做不到。”   “唉。”   度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大臣出声道:“能有这么一个阵法让我们的国民少受些罪,已经是幸运至极了,不要强求太多。”   度又是一叹:“那阵法是何等的玄妙,要是我们能得窥门径,说不定我们的制器之术也能另有所得。”   “我都说了,不要强求,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也已经做了够多了。”   度仍是眉头紧皱着,抬头看向王座说:   “陛下,我们可否想办法让那位仙师也多收几个国人在她身边?”   看一次学不会便十次,十次仍不成就百次,百次不成,还有子子孙孙……就像他们过去两千年中做的那样。   大臣开口劝道:   “我与仙师打了几次交道,她虽是异界来的,看似没什么根基,人却聪颖果敢,远非寻常人,在我国呆上了三个月,她未必不会对我等生疑,又已经把呦收在了身边,要是我们执意让她带走更多人,她一定会察觉什么的,怕是那时候我们不仅事不成,还要生些波折。”   度很想像从前一样掂掂自己手里的大锤,手上却是空的,这里毕竟是国王面前,而不是他熟悉的炼器炉旁。他无处可去的手拈了拈自己的胡子说:   “这么神奇的术法,我们冒些风险是应该的。”   大臣连连摇头。   这时,坐在王座上的国王说话了:“她在的这些日子,度你可以让你手下的人各凭本事,看看还能再学些什么,再派人就不必了。等大旱过去之后,传信给拂,她是呦的母亲,让她要是有机会的话就去看看。”   说到拂,度的表情一松。   “拂可是我最聪明的学生,一定会有所收获。”   度走了,国王站起来走下了王座,她是个身材圆润的女王,一头黑色的短发被压在王冠下面,也许是因为胖,她的脸庞比她的年轻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陛下。”大臣弯腰,表情十分恭敬,“与那位仙师的事相比,我更担心的是荔,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真相?”   想到荔那希望让自己国人不再受人奴役的宏愿,女王笑了:   “年轻真好,有热腾腾的血在心上烧着,还有旁边老人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扶着她。祈,我是先告诉荔我们脚下的秘密,还是先告诉她,她是我和你的孩子?”   焦侥国此代的国王有很多情人,也生了很多孩子,他们和寻常的孩子一样从小就要学习制器之术,是适当的时候卖掉自己,跟着一个仙师去远方,直到要有后代了,再回到这里繁育,生下孩子。   唯有一个孩子,她希望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因为那是她和自己并肩一生的伙伴生下来的。   为了这个目的,她没让别人知道,那个矫健又活泼的孩子是自己最小的女儿。   “陛下。”   大臣的腰又弯下去了一点。   “无论哪个秘密,这些年,您辛苦了。”   女王微笑,握住了大臣的手:   “你也辛苦了。”   小人儿们开始做饭的第七天,匠人们陆陆续续为他们打造好了菜刀和锅具。   看着“学徒”摆弄着那些再小巧精致不过的器具,宋丸子觉得有意思极了。   这一天她教他们的是如何炒菜,先将菜切成丝,再下锅炒熟。宋丸子用的是大锅,那些小人儿们在地上是怎么也看不见的,宋大厨手掌在地上一拍,一千多个小人儿齐齐地从地上飘了起来,他们有的是惊叹,有的在乱叫,最后都凑到了大锅旁边,伸着头看宋丸子的动作。   见到这一幕,还坐在地上的呦羡慕地“哼”了一声,跑到宋丸子的脚边,沿着她的裙子往上爬。   宋丸子身上穿的还是那条在繁花城买的绿裙子,水火不侵,丝料光滑,呦快爬到宋丸子腰带上的时候手上一滑,差点儿掉了下去,可还没等他抓牢,他就被一股力量缓缓地托了起来。   小人儿扭着小脑袋四处看,看见似馨正抬着一只手。   呦对着似馨挥挥手,一下子撞到了宋丸子的长发里。   宋大厨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的头发里扑棱着,一把从里面抓出了一个顶着乱毛儿的小不点儿。   “你也要看炒菜?”   呦点头。   宋丸子只能把呦放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嘴里继续说道:   “炒青菜热锅热油,炒出来的青菜才脆嫩,炒肉的时候要热锅冷油,肉会更嫩,还不会沾到锅上。”   “仙师,我们做的锅不管炒什么都会很嫩,炒什么都不粘锅。”有小人儿大声说道。   “行吧行吧,你们厉害。”   宋丸子看着他们,神情正经起来,朗声道:“制器,能让万事都变得简单,可在一个厨子的心里,炒这一盘菜,哪怕步骤再简单,也要专心一志,不能有丝毫懒散懈怠。”   口中说着,她已经将腌渍上浆的肉丝倒进了锅里。   不会儿,一盘滑炒里脊丝就带着腾腾热气出锅了。   “给我一个锈蚀的锅,我也能炒出一盘好菜。不滞于器,才是个好厨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正经起来也是很正经的。 第158章 考试   呦有了一件新衣服。   白色的,料子很柔软, 穿在他的身上很合体, 腰间有一条绿色的腰带, 还配了一双同样很舒服的黑色鞋子。单说款式, 与小人国里的人们穿的利落样子不同, 也迥异于中洲正流行的广袖长衫, 是东洲最常见的半长衣。   穿着新衣服,呦蹦蹦跳跳, 得意的不得了。   宋丸子在一旁看着,再看看做衣服那人, 只能挠挠头憨笑。   “似馨姑娘,辛苦了辛苦了。”   “我是做了给他们当样子仿制的,不小心做小了点, 也只有他能穿。”   小的恰到好处, 连鞋子都很合脚。   宋丸子连连点头,看着似馨面无表情地走了。   她在后面做了个鬼脸, 然后“嘿嘿嘿”地笑了。   再看看还在那儿蹦蹦哒哒的呦, 她把他拎起来, 然后弹了一下脑门儿:   “明明是个小鬼精灵, 倒唬的别人把你当个宝。”   “呦, 宝!”小家伙扑棱着两只手, 又被宋丸子弹了一下脑门。   有阵法在,小人国的人们再不用缩在房子里避暑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在绿罩子里, 平整土地,再搜集些眼下能找到的食物。   靠近绿罩子边缘的地方有几棵树,树上之前挂了一些绿色的果子,一个足有半尺大,在酷热之中,果子早就干瘪成了一团褐色,掉到了地上。   小人儿们分工合作,用细长的锯条“嘿!呀!嘿!呀!”地将果子锯成了两半,再用铲子掏果核里的肉。   宋丸子看了几次,总觉得那果核有些像是核桃,在那几棵树之间转悠了两圈儿,看见树顶有一个果子还没掉下来,她都不用踩阵法,一提气就窜上去,将果子摘了下来。   “吃起来也像核桃。”   核桃可不止能吃。   教了这些小人厨艺,宋丸子还操心了一下这些小人儿到底用什么做菜,她的储物袋里从无争界到玄泱界,走到哪儿搜刮到哪儿,总也缺不了下锅的东西,这些小人儿就不一样了,他们长得小,虽然一群聚在一起也能有不少猎物,可说到底,他们的活动范围太小了,能选择的食材就不多。   米面之类的,宋丸子手里多的是,还有些没脱壳的灵谷,可以给他们,油,尤其是素油,就却着实有些难了。   区区几颗落花生当种子,想要供一千个厨子用,对于这些没有灵力的小家伙来说可不容易。   用核桃榨油可是个不错的法子。   看着宋丸子拿着一个“油青果”竟然开始吃果核里面的肉,小人儿们都惊呆了。   “仙、仙师,你要是饿了我家还有肉干,这、这个不能吃的。”   “啊,不能吃?那你们取了这个里面的肉儿做什么去?”   有小人儿说:“切小块,晒干了,要是有铁器锈了,用这个擦擦,就不生锈了。”   感情儿我吃的这是擦刀的油布啊。   宋丸子嘴里“咔嚓咔嚓”,又吃了两块核桃肉,还吃得格外大声。   又一次给小人儿们上课的时候,她给自己的“学徒”们分了些油。   “你们之前用的油是用落花生榨取的,我手里有几个落花生的果儿,你们今天要是答对了我出的题目,我就把果子给你们,你们种在向阳的沙土地里,几个月之后就能从地下挖出很多的落花生……反复几次,就有能够炒菜的素油了。”   小人儿们谨慎地闻了闻仙师分给他们的油,一听说能为国中换来榨油的东西,他们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宋丸子。   “这是我在这罩子之内找到东西制成的油,太阳落山之前,你们找到我用的是什么东西,就算赢了。”   “哄!”   一群小人哒哒哒地跑了,踩出了一阵浮土。   宋丸子则躺坐在一棵树下,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有小人儿捧着一丛干了的草果跑回来,刚想说话,宋丸子摆摆手说:“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你要是说错了,就在这等着,看别人来答题。”   那个小人僵了一下,举着草果又跑走了。   看着那帮小人拿着不同的东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宋丸子摸摸鼻子笑了笑。   呦看着他们忙来忙去的,自己走过去,踮起脚,用手指沾了锅里的油放在了嘴里。   “唔!香!”   “我是让他们答题,可不是让你搀和,过来坐着。”   宋丸子可没忘了自己昨天当着呦的面从一个“大核桃”里掏了核桃肉出来炒香了,那油香味儿可是一样的。   呦看看自己正四下忙碌的族人,再看看已经空空如也的高树枝头,两只脚互相蹭了蹭,走到宋丸子的身边,抓着她的衣服扭来扭去。   “说好的是答题,就要有对错奖惩,知道么?”   又揉乱了小人儿的头毛儿。   呦低下头,没一会儿,又偷偷看了宋丸子一眼,跑去另一棵树下,跳上了正在打坐的似馨膝头。   似馨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个小人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扭来扭去。   “答题,呦也答题!”   偶人摇了摇头,对呦说:“你帮他们一时,让他们拿到了奖励,却会失去更多东西。”   呦想了想,低下头,一屁股坐在了似馨的膝盖上。   看着那个小小的脑袋,偶人抬起手想要摸摸,最终却又放回了原处。   在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纠缠她已久的声音,马的嘶鸣,小孩子的笑声,狂风吹过辽阔的草原,可等她认真去追索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只剩了一片空空如也。   小人儿们知道了宋丸子定下的规则之后并没有急着答题,而是聚在一起,把各自的答案对了一下,有重复的答案就让其中的一个人再去找别的。   如此,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站在宋丸子的身边,依次说出自己绝不与他人相同的答案。   保证了最大的正确的可能。   排到了第五十位的时候,他略有忐忑地说:“应该是……油青果?”   宋丸子定定看了他一眼,抬头看向其他人道:“有人和他是一样的答案么?”   自然是没有的。   她又低头笑道:“你说的是对的,我把落花生给你。”   寻常人拇指大小的落花生,在小人儿的怀里那就是个要好好抱稳的娃娃,那个小人儿横抱着花生,笑得嘴都要歪了。   这时,宋丸子又说话了:“我觉得你悟性极佳,这样吧,每天课程结束之后,你就留下,我再给你多上一节课。”   听了这话,那小人儿呆住了。   非但是他,就连其他小人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了。   宋丸子却仿佛浑然不觉,拍拍手说:“本以为能多几个人呢,没想到只有一个,一个也好。天要黑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这一夜,那些跟宋丸子学艺的小人儿们百感交集。   他们似乎赢了?   怎么又好像输了?   深夜,荔手握在刀柄上,与度对峙。   “学厨艺本是为了造福国中百姓,为什么你们还要造专给大人所有的锅碗?我不信你们纯是为了感谢仙师。”   度看着荔,道:“学得厨艺一技,我国中人又有了抬升身价之道,想要给诸位仙师做饭,自然要用适合他们的锅碗。”   给诸位仙师做饭?!   荔长刀出鞘,一刀劈断了吊起大锅的绳索,那直径一尺半的铁锅轰然落地,伴着巨响。   “与人为奴竟是这等可喜之事么?竟然让你们如此迫不及待?!”   不少人惊慌失措地四散开,唯有度和荔还站在原地。   “你的女儿,把该讲的跟她讲了吧。”   他这话是对荔身后的人说的,女孩儿转过头,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   走过深深的甬道,荔的面前豁然开朗,望着眼前的一切,她都忘了自己该如何开口说话。   “这里,才是我们的根基,是栗王一手创立的,我们的命脉。”大臣缓缓地对自己的女儿,未来的国王说道。   荔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言语,她面前有个极大的地下城,无数匠人正在其中忙碌,让荔震惊的不仅是这地方和这些人,还有那些人做的东西。   “灵、灵器?”   “是,只要戴上手套,匠人们就能用了从灵石里抽出来的灵力,自然就能做出灵器。”   “我们避居此地上万年,一直受靖国欺凌,峥王带着我们打败了靖国,靠得是他的勇武,可这世上并不只有一个靖国,我们仍是很多人心中可以任意欺凌的怪胎异物。所以栗王用她的智慧,让我们的国人离开这里,去那些仙师的身边,去学他们会的一切……”   在地下城入口处的石壁上写了一句话,落款是个简单的“栗”。   “自由固然宝贵,却短暂。力量让人痛苦,却可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跟我耍心眼儿? 第159章 各自   被宋丸子留下单独传授的人叫野, 他的父母是在一次狩猎中相爱的,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野很聪明, 可小人国中并不缺少聪明人, 他的聪明在这里并不突出,因此,他的人生庸庸碌碌了四十年。能够跟着仙师单独学习厨艺应该是他经历过的最幸运的事情, 只不过在他的心里, 这份幸运让他忐忑不安。   可再忐忑, 他的族人说的对, 仙师要教他更多东西这是意外之喜,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去学会更多的东西。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宋丸子蹲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碗, 浅白色的浓汤中漂着一点肉。   闻着浓浓的香气,野的眼睛恨不能将那肉瞪出一朵花儿来,可看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分辨。   “你们地处南洲, 鳄鱼蟒蛇之类的常见, 这种寻常被人养了吃肉的反而稀奇了, 这是碌牛肉, 我在东洲也见到过。做法,是用碌牛跟玉根紫灵草炖的, 这两种灵材我都在玄泱界一位医修的灵材谱录中见过, 应该很好找。”   让小人儿自己喝一碗汤, 宋丸子笑眯眯地问:   “好喝么?”   小人乖乖点头。   呦已经从宋丸子的面前路过了八九遍, 现在早就踮着脚探头看向了木碗中的白汤。   宋丸子给他也喝了一点儿,才起身,拎着意犹未尽的小家伙,把他放在了正在摆弄灵器的王海生身上。   回头看那个小人儿,他正细品着汤,详细地记录着自己喝到的味道,以及刚刚宋丸子说的材料。   “要是修士喝了这么一碗汤,相当于他吃了半颗灵气丹和半颗养颜丹。”   晒干的草茎做成的笔掉在了地上。   小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宋丸子,他张了张嘴,那嘴里还有浓香的余味。   “我是个食修。”宋丸子一抬手,一股香浓的蜜香自她的手中飘散了出来,下一瞬,这蜜香又转成了勾人心神的咸香味。   “世上有灵气,存于万物之中,亦有戾气和瘴气,生于怨愤和朽烂,食修,能彰其中的灵气,祛其中的戾瘴,融不同灵材的效用于一体。”   野的双腿都抖了起来,是吓的。   看着宋丸子笑眯眯的脸,只觉得那是可怕的妖魔鬼怪,就在他的面前放了一个深渊,还要将他推进去。   “仙、仙师……我、我没有灵根,当、当不了食修。”   “我说过的,我第一个徒弟就是凡人,不说修为,只谈祛煞这一道,她可是我所有徒弟里最好的。”   看到小人儿被吓着坐到了地上,宋丸子伸手指去扶他,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换成了跪姿。   “仙师,之前猜油青果我根本不是猜的,我……根本没什么天分,我也没办法学……”   这可怜的孩子真的是被吓坏了。   “我教你们的,一直都是食修之法。”   ……   地下城中,荔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刀柄,看着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一切。   “为什么我们可以使用灵力,可以做出这么多灵器,我们的族人却还要卖掉自己,背井离乡,去承受奴役和痛苦?”   她的身后,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因为我们还不够强大,如果我们只是最普通的凡人,那些修道者自然当我们是蝼蚁,也碍于天道不能伤害我们。可我们不是,我们在他们眼里是南洲异族,我们的祖先被瑞兽祝福,被凶兽诅咒,我们只能长这么大,却比凡人灵巧百倍,聪颖百倍,前前后后,鹰族人、靖国人、褐甲人……他们时时刻刻都想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即使我们打败了他们一次,他们还会再来十次、百次。我们只能选择卖身给修士,有修士庇护,我们的国土才是安全的,我们的族人才能繁衍生息。那些修道人不知道我们能够使用灵力,自然也不会防备我们,我们能从他们的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让我们变得强大。”   “可是一旦被他们发现……”   “你以为我们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族人去了哪里?一旦引起了修道者的怀疑,他们就会主动赴死。”   荔哭了,她猛地回身,看着那个从来不离开皇宫的矮胖女人,她是国王,却也早在年轻女孩儿的心里冠以“平庸懦弱”。   “我们可以不这么做!”   “那就等着别人再把我们整个国家的人都抓走,从此关在黑漆漆的工房和笼子里,一代接着一代成为永不见天日的奴隶。你以为那些死去的人不知道我们本可以不这么做么?你以为那些卖掉了自己的族人在与修道者讨要自己身价的时候不向往着能够有尊严地永远活在自己的国度中么?”   年轻,是世间最大的赠礼,可以充满梦想地看见一切美好,可以用雄心壮志尽情填充自己的胸膛,可以鄙视一切的卑劣与油滑,可终有一天,年轻人会看见牺牲,前人碎裂的刀沾满了陈旧的血污,在所有的辉煌丰碑下成为沉默的基石。   女王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激昂的语气说话了。   她很疲惫,看着荔耷拉下来的肩膀,她很想去拍一拍,或者摸一下女孩儿的脸,想把压在女孩儿稚嫩肩膀上的东西都移开。   可惜,她做不到了。   见到了鸾鸟的荔注定了是未来的国王,自己要让女孩儿知道先辈的牺牲和痛苦,尽管也会让女孩儿同样的痛苦,未来也要做出更多的牺牲。   匠人们的铁锤一下一下敲打在灵铁上,有戴着手套的匠人在催动灵火,灼烧着他们本无力使用的玄铁。   一股热腾腾的水汽突然从下面蒸腾上来,有人惊喜地喊道:“模具成型了!”   热闹与喜悦中,严谨和苛求里,有精妙绝伦的灵器渐渐成型。   女王的声音很低,她面前的人却都能听得清楚。   “以后你会明白,当你还能辨别残忍的时候,你就还没有真正接触到痛苦。我有的长子和次女都已经死在了千万里之外,死之前,他们送回了下面那件灵器的制作之法,你该叫他们一句大哥和二姐。”   荔猛地抬起头,与她赤红色的眼眸对视,女王的表情很平淡,很冷静,唯有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指甲穿破了血肉。   就在此时,度疾步从甬道中走出来,面色焦急地说:“陛下,跟仙师学厨艺的孩子说,仙师教他们的是食修之法。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道了什么?”   女王抬起头,看看度,再看看站在荔身后的大臣说:   “两个异界来的修士,又是误来了南洲,消失在玄泱界也不会有人疑心到我们头上,准备六颗‘乎微’。度,你曾去过西洲,那个偶人就交给你们对付。”   听见“乎微”两个字,荔一把抓住了女王的手臂。   “他们救过我,他们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最好的修士。”   “我希望未来的十年里,你能学会把我们一国的利益放在善恶之前。”口中如此说道,女王拂开荔的手,又吩咐道:“把她看起来。”   ……   月上中天,宋丸子本该闭目养神,却只看着月亮,从招摇山带出的桂花被她放了一把在酒中,过了这几天,酒里已经有了浅浅的桂花香气,啜饮一口,香气从唇齿间直下喉管,最后在腹部凝成了细微的暖意。   “有这么好的酒,却没有肥蟹相伴,真是太可惜了。”   她叹息一声,带了几分沧桑。   王海生在一旁一边舔盘子一边说:“宋姐姐,我吃了你这个赛螃蟹,可再不想螃蟹了。”   “是么?”   宋丸子自己拿筷子夹了一口赛螃蟹,吃在嘴里说:   “那是你没吃过我做的螃蟹。”   嗯?这话似乎很有道理。王海生连连点头说:“宋姐姐,待我们离开这儿,您给我做螃蟹吃吧,我还真太久没吃过了。”   宋大厨点了点头。   这次的赛螃蟹她是用收的鸭蛋做的,六个鸭蛋加了极细的姜末和米醋盐糖在锅里炒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有王海生这样的食客如此捧场,真让她疑心自己是花了八九个时辰做了一桌大菜,才有这样的盛赞。   “宋姐姐,我觉得这些小人儿有什么秘密。”   “怎么说?”   “他们能做这么精密的罩子,按说必有很多极会织网的人,可看他们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每天还来你这看热闹,我一个织网的小人儿都没见过。”   身为渔民的儿子,王海生对网这物件儿可比寻常人敏锐多了。   宋丸子点点,笑着说:“说不定,他们会织网的人在别的地方呢。”   “宋姐姐,你也觉得他们不对劲儿是吧?”   放下酒壶,看一眼在一片儿树叶上睡得四脚朝天的呦,宋丸子笑着说:“我要是给你一个果子,你会先想到什么?”   “果子,当然是先研究明白能不能吃了。”王海生没吃饱,舔着脸跟宋丸子要了一盘热切卤猪肉当下酒菜,吃得满嘴生香。   “这就对了,咱们都知道民以食为天,凡事都得考虑能不能填饱肚子。小人儿那么聪明,又守着大好的林子,厨艺却这么烂,不管是什么材料,都先研究能不能用来制器,可见他们心里最惦记的,根本不是如何活下去。”   话还没说完,宋丸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扇动翅膀的声音。   女修士已经拿出了最趁手的大黑锅,另一只手同时握住了“到晓”双刃。   坐在不远处的似馨也睁开了眼睛,指尖一把粉色的团扇正在旋转着。   就在他们严阵以待一起看向天空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哨声从远处响起,整座已经沉睡的城立刻成了个被点燃的鞭炮铺子,无数人冲出来,最终大喊道:   “海鹤!海鹤来了!”   黑色的海鹤有长长的喙和尖利的爪子,第一批海鹤到来的时候被绿色的罩子拦住了,它们发出极为难听的叫声,用爪子去撕扯绿色的罩子。   也不知道这罩子是用什么做的,在这种撕扯下居然没有破损,牢牢地保护着小小的人们。   “准备!”   一队小人儿站在城墙上,有将领一声令下,他们用淬了毒的弩箭射向正撕扯绿网的海鹤爪子。   那些箭矢比起小人儿们的身材都纤细得过分了,却刚好能挂在罩子上,那些海鹤再撕扯罩子,就会受伤中毒。   可即使小人儿们射出了千千万万的箭,撕扯罩子的海鹤还是越来越多。   女王站在地下城中,地下城的顶上是一整块的钢岩,海鹤绝无法抓破,也是他们所有人最后的退路。   “要是海鹤抓破屏障,会引来其他已经饿疯的异兽,复刻的图纸送入地库,地下不超过一百岁的工匠也进去。”   她看向自己的小女儿,说:   “你也进去。”   荔自然不肯,她本是最年轻矫健的女武士,才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你也是未来的国王,国王不是英雄。”   外面的城墙上,小人们推出了新的武器,小小的炮筒看着有碗口那么大,正对着密密麻麻的海鹤,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经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宋丸子机警地在他们三人周围设下屏障。   “轰!”   白色的的碎末儿直上空中,将那些海鹤锁在了白色的尘雾中。   那种粉末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效用,一时间,海鹤的挣动笑了许多。   “呼!”一阵大风从天空中吹来,竟然将那“雾”吹散了些,借着月光,人们看见一只巨大的海鹤携着风势直直地冲他们飞来。   这只海鹤是真大,就连在宋丸子等人眼中觉得它似乎能遮天蔽日似的。   “海鹤里出现了鹏!”有小人儿大叫着,叫声中充满惊恐。   “架起火弹,罩子保不住了。”将领当机立断,让大家做好与海鹤短兵相接的准备。   似馨看着天空,轻声说:   “那只大鸟修为怕是不只金丹后期,还有天赋之术,你们别动了。”   不是,这么厉害,怎么我们就不动了?   还没等王海生说什么,一道粉色的明光穿过细密的罩子,瞬间化作一道光网,向那只巨大的怪鸟身上笼去。   宋丸子觉得这招有些眼熟,手中也没停下,夜空中的壁宿闪亮,看似摇摇欲坠的绿罩子仿佛又坚不可摧了起来。   一只手支撑阵法,她又转头看向小人儿城中。   刚刚,她觉得地下仿佛有什么。 第160章 母女   北冥有鱼,名鲲, 化而为鸟名鹏, 大不知几千里也。   海鹤生于海中瀛洲, 成年后会跋涉到南洲, 唯有繁衍之时才会返回瀛洲, 每十万海鹤中, 会出现一只极大的鸟,自然不会有几千里那么大, 可在小人国众人的眼中,这鸟已经匹敌大鹏, 于是就叫它作“鹏”。   双翼展开足有百丈大的鸟儿,小小的一团带着粉影的网子看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可拿网到了近前, 陡然变得极大, 不仅包住了大鸟的头,还笼住了一堆海鹤。   “呼!”   大鸟扇动双翅, 掀起阵阵巨风, 海鹤们首当其冲被吹得四散开去, 风卷王城, 无数小人儿被吹得七零八落, 王海生甩出了一件带着红光的斗篷, 将那些从城墙上被吹出来的小人儿都兜了起来。   粉色的网还在缓缓变大,从大鸟的喙缓缓扩张到的它的颈部,大鸟感觉到了危险, 头一扬,往上飞去,意图摆脱钳制。   似馨面无表情,手上还拿着那边粉色的团扇,轻轻的一摇,又一摇,仿佛只是天太热了,她用这扇子给自己添上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   怡然姿态配着她那张风雨不动的绝美脸庞,却让人生生感到了肃杀之气。   王海生在用法器救人的空档回头,不小心看到了,惊觉这不爱说笑也不吃东西的“似馨姑娘”也绝非寻常人,又默默转了回去,随手召着斗篷往城中一抖落,几十个小人“咿咿呀呀”地掉在了地上,倒是都没受伤。   另一边,宋丸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小人国的城边。   她是循着一种奇异的直觉来的,与天上看似可怕的群鸟相比,地下有更可怕的东西存在。   焦俣国妙手的工匠在极短时间内就搭好了足有两丈高的云台,最勇猛的战士站在上边,用机弩攻击海鹤。   城墙上,见能扇走毒尘的鹏飞走了,小人儿们开始准备第二次炮击。   在他们的脚下是他们生活了千万年的国与城,极少数人知道,城池的下面还有另一个恢弘的地下世界,那里的一切是他们世世代代苦心经营出的根基。   现在,那里一定是安全的。   有小人儿这样想着,手中的弩对准了一只正啄网罩的海鹤的眼睛。   安全么?   站在号称国中最安全的宝库门内,荔手握长剑,另一只手拿着火把,撕去了华贵的衣袍,象征王储的冠冕早不知掉到了何处,她穿着绿色的抹胸和丝质的裤子,一头黑发散乱在肩上。   “你们出去,将门从外面关上,让工匠们将这门彻底封住,快!”   高大的侍卫们拒绝执行她的命令,却一脚将两个跑得慢的工匠踢到了门外。   “王储殿下,请你离开这里。”   离开?   荔低头蹭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血,那道伤口很深,血是怎么也擦不完的。   要不是有人推开她,她现在已经死了,而推开她的那个侍卫如今已经尸骨无存。   “是陛下让我来宝库的,我自然要留在这。”   她的尾音还没落下,对面那只光眼睛都比荔三个脑袋还大的千足蚕已经吃完了两个“战利品”,又往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荔举起长剑,猛地跳起来,试图刺入千蚕的眼睛,巨虫长长的触角甩动着,将她从半空中打了下来。   刚刚让她离开的那位侍卫举着长矛冲向巨虫,巨虫仰起头,露出了可怖的锋利口器。   “当!”   就在侍卫以为自己会被巨虫吞掉的时候,一只长长的铜柱替他进了巨虫的嘴里,刚刚强行折断了铜柱救人的荔扯着他往宝库外奔逃。   “殿下!”   “我被鸾鸟祝福过,我要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你们,出去。”   “殿下!”另一位侍卫拉着荔的手臂,被她毫不留情地挣脱了。   “这些匠人才是我们国中的瑰宝,带着他们,回到地面上去。”   说完,荔捡起地上的一副手套,扛着灵石往回跑去。   她本想用宝库中存放的油青果油脂与这怪虫同归于尽,那只火把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没关系,用手套引出火灵石里的火苗,她也能让这个弄碎宝库石壁突然的巨虫就死在这里,不去祸害自己的国民。   外面,没人愿意关上宝库的大门,荔用地上的大刀砍翻了捆缚油脂的木桶,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黑暗中。   那只巨虫被铜柱一击后好像受了点伤,摇晃着脑袋,在无数只细短足的支撑下,他已经爬到了宝库的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渺小的人。   握紧戴着手套的拳头,荔的嘴唇因为失血早就没有了那一抹朝霞映水般的明丽。   “你!来!呀!”   她大喊一声,身后背着的赤色灵石发出了耀眼的光。   背负着光芒,她看见了一双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看见的绿色眼睛。   “呦!?”   “荔在这里。”   小小的人儿伸手拉住荔的手臂,下一瞬,他们已经出现在了两丈之外,那巨虫的一击落了空。   还没等荔说什么,呦低下头,口中吐出了绿色的鲜血。   芝仙,木灵极重之地因缘际会而成天地灵物,能够任意往来于天地之间,世人闻其名而不得其行。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场玉晚道尊与魔修的大战,曾经留下的无数传说里,就有一个说有芝仙出现,在魔修要与道尊同归于尽之时将道尊救走了。   任意往来天地之间的芝仙竟然能够带着别人一起走么?很多是不信的,他们更愿意相信以自己的所知编纂出的故事。   其实是可以的,只是,要付出代价。   “呦,你快走。”   “呦走不了了。”   个子刚到荔的腰间,呦低着头,小手摸索着,抓住了荔带着手套的手。   “真好,找到荔了。”   两丈,对于小人儿来说已经颇远,对于那个巨虫来说,不过是转瞬就到了。   拿着剑,看着呦,荔心下一横,扔掉了手中的剑,用空出来的手握住了呦的小手。   “呦,有你在真好。”   戴着手套的手重重打在墙上,一团火就在荔的手上熊熊燃烧了起来。   自由的短暂的,力量是永恒的?   栗王,您对了,也错了。   宝库之外,一群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匠人正在激烈争论着,沉着的女声在一片混乱中响起。   “把库门封上。”   女王的身上也是一身的狼狈,突然出现的千足蚕是足有十几只,它们封住了甬道,让地下与地上断绝了消息,地下各处死伤惨重,而最大的一只巨虫,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最安全的宝库之中。   这些巨虫刀枪不入,唯有一次引爆几十个灵气弹才能将它们杀死,可地下城中尽是国中最出色的匠人,一旦爆炸,他们也无处可逃。   引导子民想尽办法杀死了两只巨虫,女王刚来到宝库附近就听说了荔在里面,要引燃油脂与最可怕的那只巨虫同归于尽。   宝库中存着两千年来他们搜集的全部图纸,一旦真的烈火焚烧,怕是所有积蓄都要毁于一旦。   可女王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陛下!可王储……”   “既然是王储的命令,你们就该执行。”   铜制的大门缓缓关上,女王垂着眼睛,脱下了金色的长袍,她手中握着两把镶嵌了灵石的剑,往两扇门中间最后的空余处走去。   在她身后,无数人惊叫出声。   “陛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跪在她的身边,那是她两百年来都一直信任有加的近臣,除了荔的父亲之外,这是与她最亲近的人。   “我死了,荔继位,荔死了,将幽召回来。”   “陛下!”   “我生下来只看了一眼就被抱走的女儿,我连她的头顶都没摸过,怎么能让她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呢?”   别的孩子,都在我的膝下呆了几十年,唯有她,看一眼都要忍耐和谋划,要是早知道有今日,我或许会有很多很多的私心,能让我看着她在我面前长大。   铜门终究没有彻底关上。   那些应该撤离的匠人们也拒绝离开,擦着眼泪,他们开始组装武器。   荔拉着呦又一次躲过了巨虫的袭击,不知道是因为见了鸾鸟,还是因为她吃了招摇山的果子,荔只觉得自己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强。   她的心中有一个想法,杀了这个虫子,和呦一起离开这里。   巨虫屡次攻击不中,早就怒极,黑色的触角飞速动着,努力捕捉荔的踪迹。   又一次,巨虫的口器咬了过来,荔拉着呦要退开,身后却猛地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前推去,原来是狡猾的巨虫用触角折过来,换了个方向攻击她。   看着近在咫尺的虫嘴,荔反身抱住了呦,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遮挡巨虫的攻击。   想象中的痛苦却没有降临,两道白光在闪过,巨虫的一根触角掉在了地上。   “傻孩子。”   女王双手拿剑,用屁股把自己的女儿顶到了一边。   巨虫再次袭来,女王的剑白光大振,竟然被硬生生地扎进了巨虫的口器里。   “我引它去油桶那。”   荔拉着呦从地上爬起来,震惊地看着那个身手极为利落的女人。   小时候她还想过自己那个爹上鸟背都费劲,怎么会有自己这么一个矫健的女儿,现在她知道答案了。   荔想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引着巨虫,女王却完全不给她机会,辗转腾挪间竟然一直吸引着巨虫的注意。   “我当年可是凭着剑术成了王位继承人候选的。”女王的语气里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和得意,接着她又说:“别愣着,快去!”   荔干脆用手臂夹着呦,往油桶那跑去。   女王看着她远了些,心下一松。   仅剩的一只剑在虫足上留下了白色的砍痕,她猛地跃起往前冲去,却突然背部剧痛,巨虫新长出的触角贯穿了她的身体。   荔转身看见这一幕,心神俱碎。   巨虫的那只触角又断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呦两只手并在一起吃力地拿着一把发着白光的剑。   女王软软地落在了地上。   蹲下拉住女王的手,呦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们还在原地。   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荔发疯似得往回冲,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巨虫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了下来。   轰鸣声中,绿色的水淋漓在了女王失血的脸庞上。   她瞪大了眼睛,看见的却不是呦被咬碎的尸体。   而是那只虫子,居然被一把透明的刀直接剖成了两半。   “这么大的沙蚕?能做很多土笋冻啊!”   高站在地面上俯视他们的宋丸子满脸是土,四下还散落着被她以重拳打碎的石块。   “你们要不是这么有钱,用玉脂掺在墙里,我也不用摸索这么半天才找对地方。”   累得都快仇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累死了,我得多要点好处。 第161章 变小   宋丸子自己也很是狼狈,为了挖开这个洞, 她左臂上的袖子已经彻底碎裂了, 露出了手臂闪亮的星斗, 她甩甩上面的泥巴, 估算了一下那个小库房的高度, 自己下去估计得跪着走呢。   从上往下看, 只让人觉得下面黑黢黢的,动来动去的小人儿也能看见一点黑色的影子, 刚刚那一击全靠她灵识所感,杀完了才知道是一只大沙蚕。   荔冲到呦和女王的身边, 看着自己这世上最在意的两个人,心中是巨大的庆幸和后怕。   呦看看她,再抬头看看宋丸子, 笑了一下, 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别哭别哭。”   劝慰着荔,宋丸子趴在地上, 费劲地把呦和那个矮矮胖胖睁着眼睛的女小人给捞到了地面上。   城墙上酣战未休, 宋丸子对城墙上的大喊道:“有能治伤的么?这儿有人受伤了。”   女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看着那个女仙师跪在地上, 拿着一颗丹药看着自己。   “你身高半尺不到, 我身高……”她比量着身高差, 捏出了一点丹药放在了女王的嘴上。   女王看着她,勉力张着嘴,把丹药吞了下去。   呦的身上没有外伤, 宋丸子捏着他的小细胳膊,半天也没摸着脉搏,正好有小人国的医师已经赶到,她让他们替呦诊治。   “这种虫子下面还有么?”她问女王。   女王慢慢地点点头。   “唉,先干活,后算账,杀虫子,还有救你命,这都得给点好处吧。”嘴里嘟囔着,宋厨子将那条头都被她劈开了的沙蚕从洞里提了出来,沙蚕足有一丈半长,头也有二尺多宽,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怪虫已经足够骇人,对于小人国的人来说简直是硕大无朋的巨魔了。   “上有海鹤,下有这玩意儿,你们的日子也真不容易。”   早有来救人的医师喊着“陛下”,宋丸子猜也猜到这个有些年纪、沉甸甸软绵绵受了伤还目光坚定的“小”女人是这国中的女王了。   光是到现在都没有一声呻|吟也知道她是个厉害人物。   果然是个人小心不小的地方。   看着宋丸子,死里逃生的女王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有玉脂隔绝灵识,阵法难以遍布地下,人又下不去,地下的大部分又在地上城池的下面,要想下去,真是拆家都来不及。   “仙师,您要是愿意救人,我有一法,您要是愿意,大可试试。”看见宋丸子挠头,躺在地上的女王闭上眼睛又睁开,轻声说道。   宋丸子看着女王从腰间掏出了个小盒子,又从里面拿出了一颗小米粒大小的绿丸子。   “这是我族秘药,名为‘乎微’,寻常人吃下去,就能变得跟我们一样大。”   女修士接过那个药,用那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女王。   “您没事儿把这药揣身上?”她的声音颇为意味深长。   “一颗,能变小三天,一次吃下去三颗,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女王回视宋丸子,她曾经的筹谋与防备都在她此刻的眼眸中,尽可以让这人看得一清二楚。   宋丸子点点头,对女王说:“你这儿不只一颗吧?”   女王抬起手,把那个不过寸大的盒子向上递了过来。   “六颗。”   用两个指头夹着那个盒子,宋丸子看看她,再看看从自己挖出来的洞里往下跳的小人兵士,还有走过来的王海生、即将绞杀那只大海鹤的似馨。   “仙师,你大可以让你朋友防备着我们,要是……”   “不用。”   宋丸子说完,已经将小小的药粒儿吃了下去。   下一瞬,天地在她的眼中变得更加博大,就连干枯的草叶都成了等腰高的,地上的砂砾都能看清上面的纹路了。   缩在自己的衣服堆里,宋丸子拍了拍现在有她半个人长的储物袋。   一套白色的衣裙带着蓝色的光点从里面飞出,套在她现在小小的身体上,也十分合适。   “任意大小居然还能这么小,不错不错。”把储物袋当个包袱斜背在自己身上,宋丸子转身跳下了自己又刨又砸打出来的洞里。   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女王转头看向天空。   天上传来一声极为惨烈的嘶哑的哀鸣,仿佛是个大鸟在被扭断脖子之前最后的声响。   还在撕扯着罩子的凶猛大鸟因为这一声而骚动不已,女王能听见有将军让士兵准备好了最后的□□。   我们能闯过去吧?   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在这一刻,女王很想见见自己的孩子们,又谁都不想见,在无数的嘈杂中,她竟然在不合时宜地享受着久违的宁静。   这让她想起了焦俣国上一代国王,她的伯父。   “怀,上天让我们身体弱小,也让我们的头脑强大,靠这里……”老国王指着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我们能够战胜一切,它就是我们最坚固的城墙。可是你要记得,我们的胸怀也要广大,这个世间对任何人都是残酷的,我们得把这个国家放在自己心里,再用最坚硬的城墙去保护它,但是这个城墙上要有一道门,万一我们运气好,遇到了真正愿意帮助我们的人,你要让他进来,别把他也关在外面。”   “伯父,人心难测,什么样的人是真正愿意帮助我们的呢?”   “大概就是……我们的心告诉我们的头脑,‘对他好一点’的那种人吧。”   “您是说不愿意去算计么?”   “大概……”老国王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抬头看着天空,“是算计不了吧?”   是不愿?还是不能?是心在制止,还是头脑知道无法谋算?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女王缓缓闭上眼睛,她太累了。   下一秒,她被冰凉的水滴泼醒了。   年轻男子的大脸就在她的旁边:“那个,女王陛下你不是要死啊,还好还好。”   女王不想说话。   ”那个,你们能把人变小是吧?那药还有么?”   女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年轻人,让我这个老人家休息一下吧,老人家刚打完了一场仗,筋骨都在疼,身上还有伤,那药你要是想要,战后我再给你。”   “好啊好啊。”王海生点点头,“女王你好好休息啊。”   过了不多一会儿。   “女王陛下啊,你们这个箭是什么做的?”   可怜的、受了重伤的女王不得不又睁开了眼睛。   ……   “灵力没变化,体力也没变化。”   一拳打碎一只大沙蚕的脑袋,宋丸子看见另一边儿的大家伙正要吞下一个人,她单手撑地,身上的壁宿闪烁着光亮。   尖叫的匠人,将要被吞下的士兵,正在用灵力炮狠打沙蚕的大臣,还有那只大虫子一下子都停止了动作,唯有炮弹飞出了炮膛,轰隆一声炸在了巨虫的身体上。   这就是她的阵法与易半生的秘术之间的差别,阵法之内操控的不是时间,而是活物或死物。   在母亲和呦被救走之后,荔还一直在战斗,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她已经戴着手套去抗击别的巨虫,整个王国的生死存亡之际,她只有一息时间,是那个险些同时失去挚友和母亲的女孩儿。看见巨虫被白衣女子定住了,她直接快步冲上去,将引燃的油桶扔进了巨虫的嘴里。   “啧,这可没法儿吃了。”   看着巨虫的半截身子被炸得血呼啦嚓的,宋丸子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说话间,脚下星阵又起,她冲向了另一处沙蚕肆虐之地。   “去净了内脏,洗干净泥土,水里煮出胶,放凉了再蘸点儿酱油醋蒜泥,最好来点儿酸萝卜!”   小人儿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直手抓住了巨虫的脑袋,然后,那看似无坚不摧的虫壳就慢慢凹陷了下去。   “你们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看着琳琅满目的各种有武器,宋丸子说的很真诚。   好东西不少,要对付这些堪比筑基修为的沙蚕还是太艰难了。   她动作极快,出手又狠辣,地下城中多是些埋首此地的匠人,自然都不认得她,荔倒是觉得她是仙师,看她的模样竟然也觉得不像。   没戴眼罩,露出了空洞洞的左眼眶,宋丸子看起来比平时凶厉百倍。   “仙师,您吃了几颗药?”战斗间隙,荔突然想起了女王之前的谋划,看着宋丸子只觉遍体生寒,连忙拦住她急急问道。   看看荔着急的小脸儿,此刻与她身高仿佛的女人笑了笑,说:   “我这儿有丹修们做的疗伤丹药,女王重伤呢,你这个王储给我出个价?”   以扇中经纬引导灵力编织为网,绞杀了被小人儿们称为“鹏”的大鸟,似馨看着那些不肯退去的海鹤,轻轻扇了扇手中的团扇。   一阵可怕的狂风平地而起,竟然将绿色罩子吹得动摇不已。   扇一下,再一下。   绿罩子挣脱束缚飞向天空,似馨双臂一展,那罩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布,反裹住了那些海鹤,   将海鹤兜在网中,女偶人一步步走到空中,俯瞰着下面的一城小人儿。   她面无表情,静静地说:   “那人从你们地下安然回来,我便杀了这些鸟,否则,我就把它们再放出来。”   一时之间,整座城陷入了死寂,躺在地上的女王轻声说:“算计不得的人,真去谋算了,也是真要付出代价的。”   身材变小了,近尺长的“到晓”双刀自然是不能用了,好在这个规模极大的工坊中不缺好的兵刃,以锻骨境后期的体修用一把长刀破开沙蚕的腔体,宋丸子本意是想随手清一下沙蚕的内脏,没成想里面竟然还包了两个人,而且两人还都是活的。   “可见是囫囵吞了。”   嘴里唠叨着,宋丸子几乎是被人哭求着去把所有的大沙蚕都开了膛,运气好的人还真不只那两个,陆陆续续竟然有六个人还活着,被沙蚕吃下去死了的人也被收殓了尸体。   “这可真是太好了。”   话是这么说,一不留神开出一个人这事儿还是败了她的胃口,眼睛看向沙蚕爬出来的洞穴,她径直走了进去。   待上面成队的兵士下来打巨虫顺便请变小的仙师回去,就只看见一堆巨虫凄惨的尸体。   “仙师呢?”   “你说杀巨虫的英雄?去虫穴了。”一个刚刚从虫肚子里爬出来的工匠往小车上一边堆东西一边说道。   说完,他戴上手套,背上灵石,小车不用人推,就跟在他后面往虫穴中咕噜噜慢悠悠地去了。   “你们一定不知道,你们自以为安全无比的地方,下面是这个样子的吧?”   站在距离地下城不到十里远的地方,看着洞穴中盘曲在一起的沙蚕幼虫,宋丸子的目光很复杂。   跟在她们后面来的匠人和士兵们的脸都是绿色的。这一幕让他们胆寒,也让他们后怕不已。   世人皆如此,自以为身边是铜墙铁壁再无破绽,却不知夺命巨虫近在咫尺,祸患即将生于旦夕。   “幸好有个厨子在,它们就从夺命虫,变成了土笋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请给我快递两顿酸萝卜   后天离开小人国,踏上新的旅程   忘了说了,我这里的一尺,一直都不是33.33的市尺,而是与唐宋(苏家的背景差不多是这个年代)相对应的唐宋时的尺码31,所以小人儿们的身高半尺就是十五厘米左右。 第162章 算账   “你是一直在下面做东西的?”   宋丸子瞅了瞅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堆人,里面有个背着灵石戴着手套的, 看起来就有几分呆气, 像个用工日久的匠人。   那个小人儿点点头说:“英雄你说对了。”   英雄?   宋丸子连连摆手, 这称呼她可不要, 英雄都是不收钱的。   “你们在地下这么久, 三尺厚的石壁都让虫子给啃完了, 怎么一点响声都没听见?”   匠人拍拍跟着自己的小车子,从上面拿下了一个盒子。   “这个叫无声盒, 用的是一种名为‘寂木’的木板做的,我们在盒子里敲锣打鼓, 外面都丝毫不闻,为了不让人发现地下的工坊,整个地下城的墙壁上和地砖下面都有这种木头。”   宋丸子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防来防去, 你们可真辛苦。”   就是差点把自己坑死。   心里还惦记着土笋冻, 这些沙蚕就不能直接放火烧了,宋丸子略作思索, 一抬手, 召出一个星阵, 将沙蚕的幼虫包裹在其中, 接着, 那星阵中冷光一闪, 竟是将所有的沙蚕都直接冻住了。   “还得将它们快些处理了,不然里面的胶也会化成水。”   口中说着,宋大厨索性也不原路返回了, 从储物袋中拿出大锅……   我的锅有这么大么?   黑黢黢的大锅盖在一群人头上,竟然比之前地下城中的穹顶还要高,抬起头看着遥远的锅底,宋丸子有些迷茫。   她本想用锅顶在头上,带着身边人直接破土而出,如今却莫名觉得有些怪异。   “我要是顶着锅直接飞出去,人们是不是只会看见一个飞翔的大锅?”   嘴里唠叨着,她一手起星阵,带着所有人往上冲去。   地上,小人国众人还在僵持着,似馨手中有万千活着的海鹤,那是他们的夺命符,除了她之外,还有那个一直在跟他们女王说话的仙君,谁都不知道要是另一个仙君有什么意外,这人会不会直接扭断他们女王的脖子。   偏偏地下还乱着,王储和仙君都不见踪影,听说她们一起下到了巨虫钻出来的洞中,可十几个巨虫就是十几个口子,消息散乱中谁也说不清楚她们到底是从哪个口子里下去的。   正在这时,城外三里多远之处传来一阵地动之声,片刻后,地面猛地裂开,一口巨大的黑锅从里面飞了出来。   宋丸子有些费劲地把她的大铁锅收起来,不小心冲过了头,落地的时候还真觉出了远。   “平时不觉得,现在变小了才发现我长得还挺高。”   把储物袋当大包袱背着的宋丸子站在乱土堆里,踮着脚才大概看见了远处的小人国。   “哎?罩子怎么没了?”   小人国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宋丸子还在那儿往储物袋里装冻死的沙蚕,小小一人儿捧着个半身长的布袋子,就算有荔在旁边帮着也看出了点儿辛苦。   “仙师!”   带头之人正是大臣,一双眼睛先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就差点扑到了宋丸子的身上。   “仙师,你大恩大德……”   “恩德?”   宋大厨笑了笑,两只手并在一起搓了搓。   ……   百废待兴,用来说眼下的小人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整个地下城近乎全毁,再往下,又几乎被沙虫掏空了,小人国中最不缺能工巧匠,他们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些沙虫挖出来的通道也足可利用,将那个原本只是在王城地下的城池再延伸出去。   只不过这工程实在浩大,几年十几年都未必完成,他们现在更要紧的是将罩子重新布置好,以及……凑出给宋丸子的“救命钱”。   “仙师,我这个木鸟可离人百丈远,再飞回来,您用的时候只要用手拉一下它的翅膀,在爪子上挂一块留影石,这木鸟的作用就极大了。”   如今身高半尺的宋丸子翘着腿坐在软乎乎的“宝座”上,看着那个只比苍蝇大一点儿的木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行吧,我要了。”   “金丹修士的神识可及之处又何止百丈。”从宋丸子的头顶,一个女声沉沉传来。   “万一有用不了神识的时候呢?这不就是好东西了?收了收了。”随意挥挥手,宋丸子看着另一边站着的小人记下了“手工木鸟五只,可飞百丈来回。”   那个小人笑嘻嘻地走了,又来一个小人儿,拿出的是他在深山中发现的灵果。   小人儿们的队伍排得倒是不长,可总也没有个都走完的时候,小人儿们都正忙着,只能抽着空子给宋丸子送还债的东西。   倒不是说宋丸子的讨债就这么丧心病狂,要从每个人的手里拿东西出来,而是这些小人儿们自觉自发地从家里掏家底出来,怕宋丸子挖空他们的国库。   在很多人的眼里,宋丸子救了很多很多人,而他们国中每个人都是有身价的,若是如此计算,怕是整个小人国都得倒腾给她才行了,极有交易精神的小人儿们想得不是如何欠债,而是各自承担。   光这一点,就让宋丸子心中的一股郁气淡了不少。   荔对她说,这叫“乎微”的怪药,只吃一颗会让人变成小人儿国中人大小,一次吃两颗,则三天内灵力全消,只是个寻常小人儿,要是一次吃了三颗,就会变成个极小的婴儿,莫说从此就成了个小不点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听得宋丸子胆战心惊。   “你们国中不会真有被你们变小的修士吧?”   这问题,荔答不上来,那个大臣知道的可多了,宋丸子问起来,他还笑得有点腼腆。   “一百多年前有三位仙师来了此地,要将我们所有人带走,为他们效力,还不肯给卖身钱,正是下官动的手。”   “那他们人呢?”   “是我国中人,自然是卖身跟了外地的仙师,价钱还不错。”   大臣还回味了一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把你卖了还让你帮着数钱吧?   宋丸子摇摇头,看着大臣身后用地龙拉车装着的极品灵石。   “可惜,现在是你给我灵石,还得帮我数钱。”   大臣一噎,苦笑道:“仙师,您自从变小之后,胸怀可不甚宽广。”   “宽广?差点被你们动了手脚,我怎么宽广的起来?”   当日女王下决断之时,大臣也未加阻拦,如今也是理亏,只能低着头笑,不多时,他又说:   “仙师,我国中有五百七十位国民想要跟着您,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您看……”   看什么看?宋丸子一想到自己要是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堆小人儿,不禁就眼前一黑。   “光呦一个我都操心不过来。”   说到呦,宋丸子小脸一沉,昨夜把呦从地下捞出来之后,他就一直昏迷不醒,他是芝仙之子的事情并非什么秘密,有位白胡子的老医师说呦之前受过一次伤,他母亲把他埋在了地下三日,他就好了,现在要救他,也要沿用此法。   平时也就算了,正是旱季极热的时候,万木枯死,绿罩子又还没修好,地面热得能直接烤肉,把呦埋在地里怕不是得弄个可以直接蘸酱油吃的“叫花呦”出来?   女王重伤,荔代管国政,她为了城中受伤之人能得到修养,将城中阵法上的水灵石换成了木灵石,降温是不行了,却滋养万物生机,呦和女王现在就并排躺在灵石边上,不到一天,之前吃过灵药的女王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呦却还是没有动静。   没了罩子,整个小人国酷热难耐,大臣不得不从宋丸子的手里又赊了一个降温的阵法,这次小人们倒没说过用来当传家宝,只是个木头雕的,因为宋丸子人变小了,阵盘也就只有三寸大小,最多不过放几块中品灵石。   “虽然是木头的,放鎏金液里滚一圈儿出来,放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自认是终于从这个怪异仙师的手里沾了点儿便宜,大臣的心里还有点儿美。   除了坐在似馨的膝头收债,宋丸子还借着自己体型便利溜达进了小人国里,居高临下之时只觉得这城中样样精细,真的身在其中,宋丸子不得不感叹,这小小的国度,真的是一座巧匠之城。   能让人站着不动就可上下的梯子,不需人力畜力拉扯就能前行的小车子,有匠人修补坏了的墙壁,箱子一打开就是一套连抹泥带校准砖石的工具,人只要适时把砖放上去,它就能直接把墙补好。   看得宋丸子目瞪口呆。   她心中已然相信,等这帮小人儿学会了厨艺,没几年,他们就能做出可以自己炒菜装盘的大锅。   宋丸子还去看了呦,小小的人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道谁在他的手边放了两颗莓果,还是极难得的新鲜样子,仿佛生怕他醒来就饿了渴了。   这个莓果宋丸子之前吃过,甘甜可口,只是太小了,吃起来不过瘾,现在她变成了小人儿,这个莓果有她掌心那么大,一口一口吃起来真的格外痛快。   是的,宋丸子就是很不客气地把那两个果子都吃了。   吃完之后她告诉大臣,今天夜里她的学生们就回来跟她学厨艺。   “记得把学费都拿来。”   所谓学费,自然是小人国的蜜。   夕阳西下,小人们推着一车车的蜜来到城外,就看见了站在自己大黑锅沿子上的宋丸子。   “我教你们做雕花蜜饯。”   半尺高叉着腰的宋丸子对他们说。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感觉自己有点萌? 第163章 甜蜜   雕花蜜饯,在易于雕刻的水果上面细细雕琢出精美的花样儿, 再把果子用蜜糖渍了做成蜜饯。   说起来繁琐了些, 倒是正适合这些手巧的小人儿。   宋丸子给小人儿们练手的果子叫青婴, 味道干涩, 果肉紧实, 皮还很厚, 她之所以在储物袋里收了一堆,是因为这青婴果是东洲特产, 吃在嘴里有提神之效。   拿着小小的刀和针,小人儿们一人守着一个比他们脑袋还略大些的果子, 在上面雕刻着雕梁画栋、山高水长,细刀翻转,细屑飞落, 果皮上就渐渐有了雏形。   站在锅沿子上, 宋丸子也没闲着,   之前从招摇山中拿出来的果子, 她把一些味道酸涩的先用盐水泡过了, 现在那些果皮皱皱的小果子已经去干了水分, 正等着下锅。   所谓糖渍, 就是将蜜糖与果子同煮, 煮到汤汁浓稠略有粘连, 再将蜜饯放凉储存。要是故意放了超量的糖,使得糖制后的蜜饯返出了一层糖晶,这种蜜饯就叫返砂蜜饯, 从前苏府大爷最爱配着青梅酒吃的糖莲子,就类属这种了。   此外,将糖渍过的蜜饯烘干就成了果脯。   急着做好了蜜饯送去招摇山,顺便请鸾看看如何能救得了呦,宋丸子可没时间再做什么果脯。   一口大锅里烧着浓浓的蜜水,将果子倒进去,她双手抱着锅铲搅动着锅里的果子。   看得王海生在旁边实在忍不住了,将头埋在自己腿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香啊。”有小人儿一边雕花,一边情不自禁地抽动着鼻子。   他们觉得香,宋丸子站在锅边却真是苦不堪言,热也就算了,小人国给的蜜是他们战蜂随便采的百花蜜,甜度惊人,稍稍一煮就觉得自己被糖糊了一身,连脸上都觉得是被蜡给凝了一层,着实不好过。   实在无法,宋丸子咬咬牙,脚踩星阵,悬站在锅的上方,抱着锅铲继续搅动,没一会儿,她又回到了锅边。   双脚之下就是沸腾蜜水的感觉实在是糟糕,仿佛下一刻就要铁锅炖自己。   锅里终于煮上了第一茬蜜饯,宋丸子这才分出精神去检查小人儿们雕琢的水果,虽然有几十年厨艺在身,宋丸子也不得不承认,单论雕菜雕果的功夫,她是比不上这些菜第一次雕水果的小人儿的。   小人们抬着头,看着香喷喷甜滋滋的仙师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有忙了一天各处修补的小人儿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才让自己别饿疯了去咬仙师一口。   “雕工没问题,就来和我一起做蜜饯吧。”   想想自己储物袋里那堆得到处都是的果子,宋丸子决定让这些小人儿们一起来帮她。   “各种果子都要洗干净分类放好,等果子都不沾水之后再做下一步,这些要去核,这些不用,这些是腌渍过要把盐分洗净……”宋丸子每指派一项工作,就有一群小人儿站出来,把要处理的果子扛走。   等宋丸子回去看了看锅中蜜饯的火候,再会回转过来的时候,整个城外已经变了模样。   大木盆的两边各有了个小梯子,木盆里有一个缓缓转动的旋桨,一侧的小人把果子倒下去,转到另一边,就有小人将果子捞走,在捞起来的果子旁边又有小人儿坐在那儿,用干布将果子擦干净。   小木车装着刚擦干净的果子跌跌撞撞往另一边去,在那儿,有小人握着木杵将果核顶出来,也有小人用力擦了擦果子,在嘴上尝了一下,要是有盐味儿就返回去重洗,没有就分类等着下锅。   宋丸子连开四口锅,每个锅都被小人儿们处理好的果子塞得满满的,伴着蜜水在锅里咕嘟作响,浓浓的甜香气像是长了翅膀,一不留神就飞到了城里。   王宫之中,女王正和大臣秉烛夜谈,两个一生奉献给了权力与国家的人此刻相对,白色的鬓角,沧桑的容颜,竟然都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   王宫外,荔捧着新鲜的莓果看着呦,这莓果是她身为王储的份利,好吃又解渴,一直备受国中孩子们的追捧,在万物干涸城中地下又毁了大半的时候,这两个果子可想而知有多么的珍贵。   “呦,你快点好起来。”   荔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额角的血痕还没有退去,这道伤口和她手臂上的伤都要留下疤痕的,她却毫不在意。   只用一双在短短时间内变得坚毅的眼睛看着小小的男孩儿。   在大劫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整个国家都有些过分的宁静,无论是缅怀、悲痛、庆幸……在黑暗中,都是静谧的。   这一切却被城外的热闹与甜美的香气搅乱了。   几十年前,在深深的幽涧外,有个老人在舌头尝到了甜味的那一刻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值得自己为之捍卫的东西。甜,是美好,是希望,是未来,是刹那间治愈一切伤的神迹。   闻着,想着,人们的心头就松快了下来,他们打开房门,走到路上,张开双手,猛烈吸气,奢求着更多的甜美气息进入到他们的肺腑之中。   然后,他们迈动自己的脚,往城外走去。   看宋丸子煮蜜饯辛苦,有个小人儿进城去找了个长梯正拖着“哒哒哒”往外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看见很多人都跟在他的后面,不再像白天时那样愁苦和悲痛。   “明,你们在做什么?”   “仙师在教我们做蜜饯,上面还能雕花。”   蜜饯,那是什么?   人们不知道,所以继续往外走。   深更半夜被一大群人围观做饭是何等感受?   宋丸子看看还剩下的大量果子,看着那些人说道:“要不要一起来做?”   城外又架起了一口又一口的大锅,多了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盆,小人国里几家裁缝铺的老板娘拿出了最好的细棉布让人拿着去擦果子,上了年纪的匠人随手就把年轻人做好的桨叶给调得更有劲儿了,小木车送果子总是会跟别的车撞了,有匠人将地下城中专用来运材料的轨车给拆出来安在了城外,一车一轨,各不相耽。   除了宋丸子之外没有人能搅动了锅里的蜜汁,在这些天才般的工匠面前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两个小人儿站在锅边磨磨似的推着一根木横梁,锅里硕大的桨叶搅动着锅里的浓汁青果。   似馨在一旁默默看着,宋丸子事先说过,这些果子不能随便吃,她要做的是就是盯着这些做活的小人儿,天都要亮了,也没有一个小人儿想要偷吃,他们的表情很严肃,眼睛发亮,好像……   她一个偶人可不知道这些脑子里弯弯绕绕的家伙都在想什么。   大半小人国的人都忙了大半夜,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别说鸾预订的那些果子,就连宋丸子之前收集的些果子都被他们与蜜同煮放在了一个个的坛子里。   太阳又火辣辣的,绿色的罩网还没修好,累坏了的小人儿们挣扎着从渐热的地上爬起来,他们今天的工作也不能耽误。   突然间,有小人儿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臂怎么粉了?   再看其他人,脸上身上也都笼着一层粉光,倒是天上的阳光不那么毒了,接着他们才意识到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他们连着一整座城都被粉色笼罩了。   抬起头,他们看见巨大的粉色的薄纱飘在空中,为他们遮蔽了阳光。   宋丸子也抬头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又转头去看似馨。   果然,寡言的人偶手中仍拿着那把团扇,上面粉色的扇面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有了这纱网,小人儿们的心又松了些,有了闲情去四下看看,除了那些装满了甜蜜的坛子,他们还看清了跟自己一起忙碌了一夜的人。   “陛下!”   有人惊叫道。   “将军!”   “大人!”   “爹?”   穿着便服的女王陛下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她被旁边的这位认出她的妇人嫌弃了好几次手脚慢。   宋丸子从大锅上跳下来,看着小人儿们个个都有些狼狈,她手中一道水光闪过,一场细密的雨从她头顶开始下了起来。   这大概是世间最矮的一场雨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广,在粉光中溅起地上的飞尘,在热风中揉入了水汽,却有无数小小的人露出笑容,畅快拥抱着不绝的雨滴。   到了此时,女王和大臣终于相信了宋丸子是个食修,如斯一夜,他们仿佛也经历了一场修行。   尝心头甜蜜,觉天地宽广。   当天下午,宋丸子一手身上背着自己的储物袋,肩上扛着呦,头上顶着片防晒的绿叶子,晃晃悠悠往招摇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觉得渣作者写我小的时候,全程嘿嘿嘿(叉腰)   渣作者:嘿嘿嘿嘿!   估计3.15的更新才能写丸子换地图了,小人儿们真可爱啊,没事儿,以后还有戏份,我的角色都不是一次性的。 第164章 不忘   山外的大旱丝毫影响不到招摇山中的鸟语花香。   鸾看着不到自己一根翎羽长的宋丸子,默默收回了想要戳她小脑袋的翅膀尖儿。   “人都这么点儿了, 眼睛如何还能瞪得这么大。”   “人变小了, 这眼中的世间自然变大了, 不多看着点儿, 怕是得吃亏。”   本来说好是让呦来传信, 呦现在还横在宋丸子肩上呢, 这也难不倒她,一个时辰之前, 她把呦装在星网里让他带着星网穿过了招摇山的结界,又遥遥地操控星网往山上去, 星网闪烁着,“有吃的”三个硕大的字蓝光闪闪,在夜幕中醒目非常, 自然引来了久候甜食的鸾鸟。   鸾与芝仙有旧, 又本就是慈善瑞兽,见呦是耗损过度才久睡不醒, 便将他埋在了一处清泉边上。   “这里本就是他父亲启灵之地, 他在这里自然也有一番造化。”   宋丸子实在没想到, 从小人儿国到了招摇山, 呦都没逃过被人种在地里这一茬儿。   “给, 蜜饯。”   打开背上的“小包袱”, 她将一坛一坛的蜜饯都拿了出来。   “这里面不只是你做的。”凑过去看了一眼,鸾说道。   “我在小人国收了一堆学生,师父有事, 弟子服其劳嘛。”阵法降温哪里比得上真是的月朗风清,坐在泉水边的石头上,要不是记得这里是招摇福地,她真想把脚丫子伸到泉水里。   外面热浪滚滚,她可是从日落时分一直走到了半夜。   “收徒弟?”   鸾歪了歪头,长喙叨开坛子口儿,伸进去吃了一嘴的蜜饯,大大的鸟眼眯了一下。   “果然,碰到你,焦俣国是结了一份善缘,又因为这些蜜果跟招摇山多了份牵扯。”   “是么?”   宋丸子晃了晃脑袋,晚风吹了一片树叶,“啪叽”拍在她的脸上。   见鸾还在费力啜着坛子底的糖汁,她不安好心地问:“你那孩子呢?”   孩子?   大半嘴都在坛子里,鸾的身体一僵,低头张开颈部的羽毛,一只灰色的小雏鸟扇扇翅膀,落在了宋丸子的旁边。   “啾!”   闻到了甜甜的香气,小鸟跌跌撞撞往装着蜜饯的坛子那儿走去,被他父亲用翅膀拦住了。   “受人馈赠总有因果,我与焦俣国早有缘分,那个小丫头拿了你的羽毛是他们欠了你的,你可别糊里糊涂又欠回去。”   这不甚靠谱的鸟爹将他孩子拨到了宋丸子的身边说,又说:   “你给我孩子再弄点吃的。”   十分不客气。   吃的?   宋大厨自己也饿了,看着月光下泉水流光粼粼,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月光正好,我们吃花船吧。”   花船和月光有什么关系?   两大两小四只鸟眼一起看着从石头上跳下来的半尺长宋厨子。   泉边就有一棵桂木,正是细花繁盛之时,宋丸子取了鲜桂花和自己制好的干桂花与蜜渍桂花,又取了多种谷子的粉和几种食材,和着极好的清水,在干净的石头上做起了点心。   桂花糕的做法也是多种多样的,有桂花发糕,那是糖渍桂花与玉谷粉发酵同做,要是在糕心包一层白糖,足够让个小孩儿在节庆日子里笑上一年。   发好的面团储物袋里有现成的,拿出来便直接用了,桂花在白色的面团里掺着,像是金色的小星星。   奋力地揉着比自己身子还大的面团,宋丸子真恨不能自己凌空飞起来,一屁股坐进去,让面赶紧成型。   好不容易做好了这一种,放在锅里蒸上,她又用近似葛根的树根粉糊兑上蜂蜜一起煮到半透明,装在碗里,又将掺了糖桂花的红豆沙搓成团子放进去,再撒一层粉将碗放到锅里隔水煮到整碗里的糊糊都透明了,宋丸子把碗举起来倒扣在木板上,透明的圆点心就颤颤巍巍地从碗里滑了出来。   眼睁睁看着宋丸子做了好几种东西,吃了两坛子蜜饯勉强解馋了的鸾凑过来说:   “你不是要吃船么?船在哪儿?”   船?   宋丸子抱着一块木片放在水里说:“这就是船。”   再把花做的一块糕点放在上面,她继续说:“这是花船。”   小小的手松开,薄薄的木片带着桂花做的香喷喷甜蜜蜜热乎乎的糕点就顺着泉水往下走了。   灰色的小雏鸟“啾”地叫了一声,拍着短短的小翅膀就往船行的方向飞奔而去。   歪头看看船上的点心,再看看自己乱扑腾快要滚成球的儿子,鸾说:   “好玩儿。”   当然好玩儿了。   苏家老夫人出身世家,族中十几个姐妹一同受着教养,七夕乞巧之时她们就仿效古人的曲水流觞,却是不能饮酒的,于是苏老夫人就提议每人做一道点心放在木盘中,用盖子盖上,盖子外面贴了一道花笺,笺上有或是诗词或是典故或是谜语的小题,一道点心在水中辗转,停在哪里,最近之人就要端盘答题,答对了,开盘吃点心,答错了,就要用自己私房包了诸位姐妹的一日茶点。   说起来不过是小游戏,可后来姐妹们嫁到天南海北,从此各自生活,竟然有些是再也没见过的。   老夫人的寿辰正在盛夏时节,距离七夕不远,那年朝中出了世家私开铜矿之案,又以私兵对抗朝廷官差,最后闹得一省不得安宁,却又有人在朝堂上反咬办查此案的钦差构陷世家,苏老相爷两日夜不眠不休起草奏折在宫中奏对,终于将这一族连着他们的朝中势力摸清拔起。   那一族中男子罪魁伏诛,从者流放,女眷籍没。   圣旨下达之日,族中男子鬼哭狼嚎,丑态百出,后院里,女子梁上高悬,尽数自尽。   里面就有老妇人的一位族妹。   得知此事的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却病了一场。   为了让她开怀,苏小少爷就找到了宋丸子,请她帮忙做这“流水花船”。   用了十几种花,五六种蜜,更兼水果干果无数,宋丸子就做了十几种点心,放在船型的木盘里。   木盖子上写的不是题目,而是阖府人的祝词,在老夫人最爱吃的桂花红豆葛根糕上,宋丸子清楚地记得,是苏老相爷自己珍而重之放上去的笺子。   “盼卿展颜。”   盼卿展颜。   抱着桂花糕小口小口吃着,宋丸子看着远处鸾鸟展翅,从自己的儿子嘴边抢走了一块点心,慢慢地笑了。   她曾经走遍了整个凡人界,吃了无数美食,学了无数的做菜之法,修士脑聪目明,记性远超常人,可她如今才知道,原来还是会忘记的。   沙蚕,沙虫,一个可下锅油炸到酥脆,一个胶质丰厚,放在锅中煮到汤稠再放凉就是土笋冻。   她是个厨子,却把这两个做错了,昨日,她用小锅把一截沙蚕炖足了两个时辰都没有熬出土笋冻,亏她心心念念,还想多几种吃法。   “好在有些东西我永远忘不了。”   那是她再世为人的根与本,是她与这世间最深厚的牵绊。   “喂!吃没了!”泉水下游,灰扑扑的雏鸟叽叽啾啾抱怨自己的父亲抢吃食,鸾没办法,用羽翼把自己的孩子拢起来,向那伴着月色吃点心的食修求助。   “吃没了就吃没了呗。”   宋丸子默默转头,厨子也是得歇歇的,打烊了,不加活儿。   早上醒来,宋丸子被自己面前各色硕大叶子打成的包袱吓了一跳,这些包袱堆叠成山,足有三四丈高。   “再做些甜甜的。”   扇着翅膀,在用各种果子堆叠的“山顶”俯瞰着变小的食修,鸾说道。   宋丸子有些想打人。   “你放心,你在南洲有传道之功,再给我做些甜的,我就能给你好处了。”   好处?   想想自己储物袋里的鸾鸟羽毛,宋丸子搓了搓手说:   “什么好处?”   “一个月后你把蜜果带过来,自然就知道了。”   宋丸子只得答应了,其实她在小人国中除了教授厨艺之外也没什么事儿,只要别像这次她想救呦这么急,这些东西做了也就做了。   阳光倾洒在地上,宋丸子惊诧地发现埋着呦的地方长出了一点绿色的小芽。   “呦他怎么发芽了?”   “芝仙就是如此,发芽就说明他生机蓬勃,要好啦。”   “既然会发芽,难不成还会开花结果?”   宋丸子仍是一脸诧异。   鸾却摇头:“芝仙不会开花结果,所以我才说这小家伙的母亲,很厉害。”   是哦……是很厉害。   宋丸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小人国里,粉色的轻纱还在上飘着,为他们遮挡酷烈的阳光,小人儿们忙忙碌碌地修补着地上和地下,王海生坐在黑色的大锅里,双眼紧闭,浑身冒着气。   他并不是被人蒸了。   昨天中午,王海生突然心有所无,就地闭目打坐,宋丸子想要送呦去招摇山,实在耽误不得,就求了似馨留在这里,一来是看护王海生,二来小人国如今没有屏障,谁知道会不会又来什么奇异怪兽,她在这里,大有诸邪退避的辟邪之效。   似馨自然是不答应的,宋丸子要给上师做一盏还梦汤,这才是她一路跋涉和这不着调的女修士来到此地的原因,又怎么会为了琐事就忘了监视之责呢?   宋丸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的手腕上还有陈砚做的木镯,有它在,陈器师想找到她可不是难事。   情和理打动不了似馨,宋丸子琢磨了一下,指着王海生说:   “就当他是人质,我要是不会来,你尽管处置他。”   似馨道:“他清醒时你会说这话么?”   宋丸子又把自己的大黑锅也交了出去。   似馨没直言拒绝,却也没同意。   宋丸子只得继续“质押”自己的东西,直到似馨松口愿意留下。   站在看着手里的一串儿小苹果小桃子,底下还写着数字,似馨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个鸟毛编制的手环,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不知道为什么,宋丸子把自己储物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让她选的时候,她就拿起了这些本挂在宋丸子脖子手腕儿上的粗劣东西。   真的粗劣,与似馨完美无瑕的手指相比,这些小器具上面仿佛有一层与生俱来的灰。   可就这样的东西,却让看遍了天下不凡法器的似馨莫名觉得,只要有它们在,宋丸子就永远都不敢跑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是偶人,她不知道。   “仙、仙师!”   似馨眼眸轻动,看见了两个小人儿正站在自己的面前,肩上扛着一尺半长一尺宽用白布盖着的东西。   “何事?”   “仙师,这么热的天,您用法器替我们遮阳,自己却不能扇风了,这是我们做的,您先替用着。”   似馨手指一拂,白布飞开,露出了一把团扇,白玉为柄,青丝扇面,粉色的坠子垂在下面。   偶人如何会用团扇取凉?   手指张开,将团扇摄来握在手里,似馨静静看着那两个小人儿欢天喜地地跑回去了。   傍晚,宋丸子带着呦回来的时候,就听见似馨正与小人国的大臣说:   “我订下的十个人,我不要了,订金也不必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噫!我不在你们就做赔本生意的么?(继续叉腰) 第165章 大雨   人不要了,钱当然得要回来。   宋丸子赶得巧, 一个饿虎扑食就到了大臣面前, 口中急道:“你们现在百废待兴正是缺人的时候似馨姑娘不要你们的人了那是何等体贴大方感人至深你们怎么好意思不退订金?!”   在宋丸子的极力斡旋(胡搅蛮缠)之下, 大臣退回了八成的订金。   “仙师大人, 您可否告诉我, 您为何不要露他们了?”   虽然早知道似馨只是个偶人, 大臣却从没跟要被似馨买走的人说过,那些人跟着似馨学规矩, 回来说她虽然是个极冷淡的性格,可也规矩方正, 比起很多喜怒无常的买家实在是要好太多了。   似馨:“不想要了。”   干净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头上顶着小绿芽的呦高高兴兴地跑到城里找荔去了,宋丸子也想进城再去看看热闹, 偏生“乎微”的三日时效将近,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隐隐发热,有膨胀之感, 此时进到小人国中, 那就是要给人拆家。   果然, 还没等她把“抵押品”从似馨手里拿过来, 草叶陡降, 万物缩小, 她抬头看看,自己已经又“大”了回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储物袋重新放在腰间,从里面掏出眼罩戴上, 宋丸子转身单手叉腰对着似馨说:   “似馨姑娘,我的脖子上空空的,可真不习惯。”   似馨将那两串小东西递给她,看她低下头珍而重之地挂回脖子和手腕儿上。   “你的鞋呢?”   这些天宋丸子可一直光着脚的,赤脚习惯了还真忘了穿鞋这回事儿,她嘿嘿笑着把鞋也拿出来穿上。   看见王海生坐在大锅里,她摸了摸鼻子说:   “似馨姑娘这几日辛苦啦。”   美若春花秋月的偶人并未理她。   小人儿们突然欢呼起来,他们终于修好了绿罩网,一团粉色的流光从天上回到了似馨的扇中,她转身自去树下打坐了。   国中,呦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围着自己的族人,他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簇拥着他,还真有些吓到他了。   呦救了王储,又救了国王,早就是小人国众人眼中的英雄,他们扛着呦,一路唱着歌把他送到了宫殿前面。   从宫殿里迎出来的荔看着呦手足无措地坐在别人肩头,找到自己之后就挥动着小手,忍不住笑了。   “荔!”   听着远处传来的笑声,宋丸子盯着锅里的水,只等水开了把饺子下进去。   变小之后,人的灵力不变,灵识不变,力气也不变,自然胃口也不变,偏偏手小嘴也小,这三天她可真是没一顿吃得尽兴,刚刚就急急剁了牛肉又把东洲产的粗根水芹焯水后切碎了,牛肉馅儿里得调水加油,再放葱姜酱油和香料粉,最后把芹菜碎拌进去。   宋丸子是真的几天没吃好,下手又快又狠,包出来的饺子每个都是个儿大肚圆,下到锅里煮出来,咬一口就流油,肉馅儿攥得紧,入嘴里弹牙,下肚里填坑。   连吃了十来个饺子,宋大厨用木碗喝了口饺子汤,才觉得自己又活了。   旁边早有小人儿抻着头看她蹲那儿吃饭,眼睛跟着筷子走,目送饺子一口一个下了她的肚子。   活过来的宋丸子这才看见他们火辣辣的视线,掏出木盘子放在地上,再把热腾瑞的饺子放上去,小人们手里举着两寸长的木筷子,划开饺子皮第一件事儿就是趴在盘子里喝汤。   “明天我教你们包饺子。”   腆着饺子似的肚子,小人们连连点头。   等他们走了,似馨睁开眼睛问宋丸子:   “他们可远不像面上这么纯善,那女王身上带着能让人变小的奇药,怕本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对啊,他们确实有谋算我的心。”宋丸子点头,笑着说,“似馨姑娘蕙质兰心耳聪目明啊。”   “那你为何还帮他们?”   “帮?唉,他们与天争命到了这个份上,我不过碌碌一凡人,又没有一副铁石心肠,他们出得起价,我也就做事公道些,帮是绝对算不上的,他们是想算计我,到底不还是没动手?我是个厨子,问迹不问心,活得糊涂点儿就够了。不过,似馨姑娘……”   宋丸子穿着隐隐带蓝色暗纹的白衣,晚风里,衣裙翩跹,和似馨有些相像。   她的嘴角带着笑,笃定地说:   “陈器师对这些小人儿来说,怕不是一个好雇主吧?所以你才收手,不想带他们走了。”   似馨抬起眼眸,划过宋丸子的脸庞,又落去了一边。   “你刚刚才说,活得糊涂点儿就够了。”   “所以我是猜对了?”   偶人再未说话。   教着小人们做菜,给鸾做糖渍的果子,又过了半月光景,宋丸子带着呦又去了招摇山,似馨依旧跟着,也依旧留在了山外。   这次的果子实在是太多了,宋丸子的坛坛罐罐本就大多都留在了招摇山,还是让小人儿们帮她新烧了五十几个大缸,才把所有的蜜饯都装下。   她自己每种蜜饯只留了五个。   鸾收下了蜜果子,先埋头吃了一坛子,这次他没把孩子藏在自己的毛里,所以宋丸子就见这父子二人两代神鸟吃蜜饯吃得眼睛都直了。   “喂,神鸟也不能吃霸王餐,说好的好处你可别忘了。”   她真担心鸾要一直吃完了所有的蜜饯才说话。   把嘴里的果核儿仍在地上,鸾抬起头,伸展了一下五彩的羽翼,勉强找回了些瑞兽的尊严。   “你有立道之功,又本就是天道钟爱的纯人,依照你的命数,你该通五行,化灵体,声震各界,早入仙道,人修的什么元婴化神,根本不在话下。”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宋丸子,又仿佛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无数命运的轨迹。   “有人借星辰之力强行更改了你的命数,那之后,波折变数层出不穷,变的是命,也是心。你如今的道在最红尘喧嚣处,又在最至情至性中……要是有一天,你觉得自己走不下去了,大可以回最初之地看看。”   说完,鸾抬了一下翅膀,宋丸子的眼罩落在了地上,他对着宋丸子的空空的眼眶吹了一口气。   “这里有天道之力残存的痕迹,再佐以我的灵息,能保经脉重生,他日你拿回你自己的眼睛,用你体内能荡涤经脉的灵水为引,你的眼睛就能恢复了。”   闻言,忍不住捂着自己左眼的宋丸子一呆。   找回我的眼睛?   看着她的样子,鸾鸟眯了一下眼,一身彩羽在阳光下斑斓无比。   “这好处你满意么?”   宋丸子挑了一下右边的眉头说:“要是我拿不回来,这好处不也就跟没有一样?”   鸾外头看着她说:   “那你还想要什么?”   宋丸子看着不远处一片粉红色的花,轻声问:“你之前说弃天大逆之人的魂魄会生不生、死不死,久经劫难,受尽折磨,那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之解救呢?”   嗯?   鸾抬起头,今天招摇山的天空挂了几丝闲云。   “你想知道这个?”   ……   两个月后的一天,宋丸子正在和小人儿们一起做雕花白玉鱼丸儿,原本赤条条将阳光抛洒的天上骤然聚起了层层乌云。   恍惚间,她还在想是不是天黑了。   小人儿们已经开始欢呼起来。   “有乌云了!”   “要下雨了!”   “大旱过去了!”   欢呼完了,他们安静下来看着宋丸子。   “看什么呀,赶紧端着你们的鱼丸子回去,不然被雨水一泡可怎么吃?”   小人儿们刚顶着自己的大锅和锅里的鱼肉丸子回家,大雨倾泻而下,就像是天地间有了个大大的口子,无数水从口子里流了出来。   将大黑锅顶在头顶,宋丸子亲眼看见早就荒芜许久的土地上渐渐有绿意生出,干枯的树干吸足了水,有嫩芽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在雨水浇灌中张开了稚嫩的叶子。   说不清下得到底是雨水还是绿色的颜料,总之在雨中,万里复葱翠,赤地成绿野。   小人国中的人统统跑出来迎接这一场大雨,他们唱着歌,从城里跑到城外,小小的脚丫子踩出了一片片的水花,脸上的笑也跟花儿似的。   呦坐在宋丸子的肩膀上,探头看着欢悦的人群,看见荔一头长发,绿色的衣裙被雨水打湿也是极美的。   “旱季过去了,我们就要走了,你真的还要一直跟着我?”   抓着宋丸子的衣服,呦用力地点头。   “你现在可是你们国中的大英雄,国王喜欢你,荔也喜欢你……”   呦摇了摇头。   “没有英雄,荔要成为国王,荔想让我们变得不一样,呦要帮她,呦要跟着你去很多地方,替她去看不一样的地方,等呦回来,就知道她的不一样是不是好的不一样。”   宋丸子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呦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呦和荔,一个没有父亲,一个没有母亲,手拉着手长大,像是两个野孩子,两个最了解对方的野孩子。   “你这话跟荔说了么?”   “是荔,跟呦说的。”   宋丸子点点头,她蹲在地上,从储物袋里拿出了她早就准备好的些谷粒和菜种。   大雨中,新的芽苗在生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啧,人小,心大。 第166章 暗流   宋丸子曾经断言,等这些小人儿学会了厨艺, 没过多久, 他们就会造出能自己做菜的锅, 后来她发现自己所言太过武断了。   还没学会厨艺的时候, 他们就已经想着该怎么用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头脑让做饭变得更容易了。   对他们来说, 很多蔬果切起来都太麻烦了吃起来也太麻烦了, 尤其是些圆咕噜又大块儿的,费了大功夫才能切成适合他们吃的小块儿, 可那些小块放在锅里一煮就烂了。   “还不如直接打碎了吃呢。”   跟宋丸子开小灶的那个叫野的小人儿如此说道,过了没两天, 就做了个奇形怪状的锅出来,锅口宽约九寸,大部分蔬果粗切一下就能放进去, 然后将一个玄铁所造的旋转刀叶放进去, 再有两个小人儿在外推转,没几下, 锅里的蔬果被打碎成了糊糊。   这器具还是最粗略的版本, 宋丸子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它更新换代, 加了保险盖、用了更省力的轴心等等, 等到她要走的时候, 放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只要在玄铁盖子上注入灵力就能将食物打碎或者搅烂的水晶桶。   “这是送我的?”   小人儿们点头。   宋大厨摸着剔透无比的水晶, 心想是不是自己的“到晓”刀给了他们误解,让他们以为自己爱用透明的东西做饭。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仙师,您就没客气过啊。”   大臣逮着最后的机会, 是一定要噎宋丸子一下。   “嘿嘿嘿,这三个月你还挺懂我。”宋丸子一手握着水晶杯,另一只手干了她一直想干却没干的事情——拽了拽大臣的胡子。   “哎哎哎?”   大臣抱着女王最喜欢的胡子不说话了,只看着宋丸子站起身,看着她的学徒们。   “之前你们问我当一个厨子当以何为重,是本心,还是求索,亦或是坚持?今日我且告诉你们,三者皆不是,为厨者,做想做之菜,为想喂之人,艺存于手,心亦存于手,明白么?”   小人们都仰头,看着这个教了他们三月厨艺的女修士,继而躬身行礼。   “是,仙师!”   “嗯。”   “宋仙师先有授艺之功,又有赠良种之德,你们这些人受了她的教导,还叫仙师可就生分了,虽然修士与我焦俣国人有道凡之别,今天也该喊一声师父。”   身材圆润的女王缓缓走过来,先对宋丸子行了一礼。   在她身后,千多个小人儿弯下了腰,大喊道:   “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不只是他们,其余的小人儿们也都弯下了腰。   “这、这么隆重么?”   饶是脸皮厚的可以当墙砖,宋丸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   “钱和东西,我也没少收你们的。”   “宋仙师,您给予我们的东西,在整个玄泱界,我们花百倍的财物都换不来,而且,您自始至终没有让我们弯下膝盖。”   说完,女王又行了一礼,站起身,她身后的荔捧着一个东西走上前来。   是一个墨绿色的眼罩。   “这个眼罩可大可小,用水浣丝和清心藤一起纺成线所做而成,您带着它,寻常雾气与瘴气就不能近身。”   宋丸子接过眼罩,低头摘下自己原本的眼罩,换了上去。   在她低头的时候,荔看见她左边空空的眼眶旁边闪烁着五彩的微光,就像是鸾鸟的羽毛。   被一群小人儿迈着小短腿儿送了一程又一程,似馨和王海生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先溜了,宋丸子终于忍无可忍,足踩星阵,可谓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坐在她肩膀上还在跟他们招手的呦,小人儿们都笑了。   “回去做炖肉吃吧。”   “河里又来了鱼,咱们炸鱼吃吧!”   “我有点儿想吃米饼子。”   女王走在最后,左手拉着大臣,右手拉着荔。   “我也学会了几道菜,今晚做给你们吃。”   摸着自己的胡子,大臣说道。   ……   焦俣之地与外界的通路有两条,一条是浓雾密锁的层层深林,哪怕是元婴修士,想要从中脱身都极为不易,另一条路则是水路。   或者说是海路。   从焦俣国出来走来上百里,越过一座高山就到了海边,海中有暗流一路往北通往中洲,千万年来焦俣小人儿国就通过这里与外界联系   大旱之时,海水都会枯竭,这暗流自然也就不见了踪影,如今自然已经恢复了。   小人国的人极会做生意,早早就造出了供人沿着海中暗流离开的木船,当然,因为他们体型的关系,造好的船一艘不过一丈长,只够一两个人坐在里面。   从储物袋里掏出木船,宋丸子和似馨同坐一艘,王海生自己坐了一艘。   用灵力催动木船行驶至海中浮标所在之处,宋丸子只觉得船体一震,竟然开始下沉,在沉入水中的刹那,一个巨大的泡泡将整艘船笼罩起来,船继续下沉,直到被一股猛烈的水流托起,就随着水流飞速往北而去。   “暗流是这么暗的么?”   想想那个还以为是坐着小船吹着海风还能钓着鱼往北去的自己,宋丸子有些无力地搓了搓自己的额头。   “南洲西海上凶兽丛生,在海面行走自然不如在海下方便。”   似馨倒是很淡定,还拿出了一小块布料,低头给呦做起了衣服,那块布料极其细软丝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小人儿之手。   “这样么啊。”   水流奔腾,快到令人目眩,无数海底的飞鱼都在远处,不敢靠近此处,不然它们也怕也是逃不过背井离乡的命运了。   看着大片生猛海鲜与自己错身而过,宋丸子颇有些手痒。   “深海之中的鱼肉质紧实又少刺,味道鲜美甘甜,要是能抓一条过来,用快刀切成薄片做成鱼生,咱们这海底之行,可就痛快多了。”   似馨头也不抬:“偶人没有味觉,亦无饮食之好,痛快的人只有你罢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做得开心,吃得开心,脸上的笑就多了,似馨姑娘坐在我对面看得都是我的笑脸,不也更痛快么?”   “偶人不知道何为痛快,这一路见了你颇多笑脸,从无所感,也许该见见你的哭脸,或有所得。”   宋丸子低下头安静了一会儿。   呦从宋丸子的肩膀上跳到她的膝头,用手指着外面说:   “好多鱼,好多鱼!”   “好多鱼咱们也不能吃,不然对面的大美人会把咱们打哭的。”   呦扁了扁嘴,一屁股坐下了。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纸袋炒核桃人儿,自己吃一块大的,分呦一块小的,一大一小一起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就这样咔嚓了很久,宋丸子又小心翼翼地问似馨:   “似馨姑娘,咱们就得在这里坐上七日才能到中洲么?”   “你若是想站着,我也不拦你。”   唉,三月来这偶人姑娘说话行事间添了三分人气,十分气人。   “修士打坐行气,呼吸间便度年月,你如何不能安静些?”   宋丸子得意:“我的周身血肉可自行吞吐灵气,不用打坐。”   似馨又不说话了。   听着气泡外的水流声,呦打了个哈欠,趴在宋丸子的膝头睡了过去,水下自然谈不上暖和,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硝制好的羊皮盖在她的身上,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离开小人国的前一晚,野说他们在山上发现了一种蘑菇,不知道能不能吃,请宋丸子去看看,在山中行了几里远,到了野所说的地方,宋丸子除了看见了一堆蘑菇之外,还看见了一个小屋子。   用碎裂的地下城墙壁所造的小屋子,内含玉脂,能隔绝灵识探查。   小屋子里,坐着长了白胡子的老匠人度。   “仙师,与您同行的女子是西洲偶人,您可是受制于她?”   字是写在纸上的,仿佛生怕声音都被听见似的。   看着举着木板的度,宋丸子点了点头。   “西洲偶人乃秘法所造,又称柏人,虽修为高深,亦有击破之法。”   “柏人内藏有灵核,亦需打坐来化灵气贮存于灵核之中,他们打坐之时,灵气只进不出,您只需将含极多煞气之物放在他们的背心,再从他们的百会穴处抽取灵气,柏人体内的灵核便周转不动,他们也就醒不过来了。”   “这么容易?”   度摇摇头。   “柏人打坐之时极为警醒,你要想动手,我等身无灵力的焦俣人更易成事。您明日所坐的船上有机关,您只要轻拍青色舭*木便可。”   这些小人儿啊,鬼精鬼精的。   睁开眼睛,瞟一眼那块略带了青色的木板,宋丸子打了个哈欠,转头哼哼了一声:   “还是好想吃鱼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她要是长得不好看,我说不定就动手了b( ̄▽ ̄)d   *注释:舭:船舷侧板与船底板交结的部位 第167章 心魔   海中无聊,宋丸子就摆弄起了小人儿们送她的水晶杯。   焦俣国外的丛林中过了旱季之后就有各种果子长出来, 她大大小小地收了不少。   一种紫红色外皮的果子, 去了皮之后露出里面的果肉, 细小的种子像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 看起来有些怪异, 可胜在汁水丰厚, 那些小人儿们很喜欢,宋丸子也挺喜欢吃的。   这种果子还有两种果肉, 紫红色果肉的比白色的更甜一些。   去了皮,把果肉放在水晶杯内, 盖上玄铁所做的盖子,往玄铁上灌入灵力,瞬间, 杯中的刀叶就飞速旋转起来, 将果肉打成了紫红色的汁水。   “要是吃那些汁水不丰或者果渣更多的水果,怕是还得用滤掉其中的渣滓。”   走之前, 小人们早就做出了适合他们自己用的碗筷杯勺, 她自然给呦顺了两套, 呦捧着小杯子咕嘟咕嘟喝着果汁, 喝完了之后嘴边儿还有一圈儿紫色的痕迹。   “味道确实不错。”   杯中果汁饮尽, 宋丸子垂着眼睛, 作为一个厨子所想的就更多了,她做菜时候经常用榨取之法取食材最好的一部分,可她从来将这当成是提味之法, 可从没想过直接只用汁水来吃吃喝喝。   “蒜碎与蒜泥的味道差距颇大,想来其他也是如此,要是将毛辣角之类的果子用这杯子打碎,熬煮汤汁,不用加水,味道想必更浓郁……要是熬煮去了大半水分,就成了酱……”   宋丸子越想越远,要不是这船上狭小,她恨不能立刻铺排阵仗,先用几十种果子各种榨了汁水来做菜试试。   呦喝得意犹未尽,见水晶杯中还有些,他看看正想事儿的宋丸子,扁了扁嘴,两腿儿一伸就坐下了,头上了的绿芽儿晃了晃。   玉指芊芊握住了水晶杯,一点果汁倒进了呦的杯子里。   呦看看似馨,笑得比果汁儿还甜。   不知道船行了几日,反正储物袋里的各种果子宋丸子是研究了个差不多,呦天天跟着宋丸子吃吃喝喝,头上的丫儿看着都胖乎乎的。   坐在后面船上的王海生这些日子则是在认真调息,自从来了灵气充沛的玄泱界,他修为突飞猛进,隐隐已经摸到了半步金丹的门槛,可心境却总是不稳,仿佛是被什么无形之力束缚着,在小人国时看着小人儿们在灾祸之后齐心协力做东西,让他心有所悟,心境上的束缚淡了许多,待他心境彻底稳固之后,就可以找个灵气丰裕之处冲击半步金丹之境了。   所谓半步金丹,就是丹田中的水液般的灵力开始凝实,隐隐有金丹轮廓浮现。   有修士会在半步金丹境界停滞百年也没有结丹之机,也有修士直接便从半步金丹跨到了金丹境界。   这其中拼的是资质和积累,更是冥冥中的机缘。   “早点成就金丹,在玄泱界多弄点好东西,到时候回去给师弟师兄他们。还要给师父和师叔扫扫墓,种种树……”   心中如此想着,他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站在落月宗的大殿上。   他的师傅明宇道君正端着一张冷脸看着他。   “你昨日又下山去了?”   王海生愣了一下,心中不知为何一阵酸涩翻涌,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师父!”   “海生你怎么了?”   王海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看着自己的师父他的心中真是复杂难言。   “师父,我,我昨天去了流月城,看见他们从远岛带了不少的好玩意儿,这个是我孝敬师父的。”   听闻此言,明宇的脸上柔和了些许,却道:“宗门内什么没有,你每每为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下山去,可要小心莫要耽误了修行。”   “是,师父。”   身为落月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资质又好,王海生每天的日子可谓是优哉游哉,修为也进境极快。   又一日,他下山,见到了和他同来无争界的女修士宋丸子,在她那儿吃到了他从没吃过的臭豆腐,还把臭豆腐带去给鸾娘吃了,没想到用云香豆做出来的臭豆腐竟然有祛除丹毒之效,王海生自己也大为惊讶。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天晚上,在花叙雅筑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落月宗千年道统崩塌,自己的师父死了,自己的师叔死了,师门内更是死伤无数,那个总装着光风霁月的云弘师兄也死了,只剩他自己明明只有筑基修为却被踹进了界门之内,尸骨无存。   猛地睁开眼睛,王海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那几块臭豆腐,虽然很可笑,可就是这些臭豆腐,竟然让整个无争界天翻地覆,引起了无数纷争杀戮,葬送了整个宗门。   隐隐地,他觉得这个梦是真的。   他该怎么办?   感觉到后面的小船上灵气翻腾,宋丸子起初还以为是王海生这个家伙又有了什么顿悟,没想到那灵气越来越狂暴,宋丸子站起身,往后面看去。   正好看见后面一整条小船都炸飞了。   似馨挥动扇子,笼罩在一团粉光中,她们所在的这条小船才没有被激荡的灵力所伤,可只在这瞬息之间,双眼紧闭的王海生已经到了水流之外,竟往海底沉沉地沉了下去。   宋丸子双手一合,一道蓝色的光彩射入深海之中,乍然张开成了一张星网。   星网向王海生捞去,却被一只巨大的鱼所阻,宋丸子他们的小船还在顺着水流疾行,眼看就要彻底失去王海生的踪迹,她的手掌拍在了船舷上,手臂上星光熠熠,竟然将整艘船生生撅出了水道。   似馨没有说话,圆扇一振,小船就向王海生落下去的地方飞速行去。   又引出一道星网,伸向幽海之中,宋丸子的手猛地一顿,心头一阵颤栗。   海渊之中,一只巨大的黄色眼睛缓缓睁开了。   要是没有宋姐姐,王海生知道自己根本走不过试炼场,或者说他根本连踏入仙途的机会都没有,说她是恩人,也不为过。   可是,知道这恩人有一天会变成仇人,害得宗门上下连着他自己都万劫不复,这个中滋味实在是复杂难言。   “宋姐姐,这个臭豆腐……”   “这个臭豆腐有祛除丹毒之效,这个无争界上上下下早受丹毒之苦多矣,既然我能解了他们的丹毒,我自然也要在这里换个世道。”   换个世道?   王海生一阵心神恍惚。   可换来的新世道里,没有我了。   看着宋丸子纤细的背影,王海生拿出一把匕首样式的法器,过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王海生极力想要避免宋丸子与落月宗之间真起纷争,可这世上万事并非他不想就不会发生的,宋丸子本也是个潇洒闲散之人,偏偏被无争界的种种不公所激,誓要将丹道正统的落月宗彻底毁去。   王海生无奈之下只得告诉自己的师父,宋丸子其人不可小觑。   他的师父何等骄傲自负,又如何会相信落月宗万年基业毁在宋丸子这个孱弱之人手中?   眼看宋丸子的势力越来越大,联络了长生诀等势力,王海生下定决心,在听说她将要收徒之时,将她打晕在地。   只要将她杀了,师父师叔不会死,我也不会死,落月宗也会在……   心中一直想着,他从储物袋中又掏出了那把匕首,那匕首上黑气缭绕,一旦刺入,定会让那人魂飞魄散。   只要她魂飞魄散,这世上就再无劫难。   匕首逼近了,王海生恍惚里听见了些声音。   “海伢子?回家啦,婶娘今天蒸了咸鱼。”   “海生,船回来了,爹他们打鱼回来了!”   “王海生,你这名字跟你这人一样,四平八稳,普普通通,不过普普通通才好,人生在世,啜着小酒过小日子,还有更美的事儿?”   婶娘,同村的张顺,还有教导自己的长老。   王海生低头看看那匕首,再看看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看着他的宋丸子,闭上眼睛,挥出了匕首。   插进了他自己的胸膛。   大喊了一声,王海生猛地睁开眼睛,站在他脸上看他的小不点儿“啊”了一声,哒哒哒踩着他的鼻子和下巴跑开了。   “醒了,醒了!”   不远处,宋丸子正在削着什么,转头看他果然醒了,嘴角挂了一点笑。   “似馨姑娘说你是度过了心魔,只要修为积累足够就能突破金丹,可喜可贺。”   贺喜?   看着宋丸子,王海生不禁想起梦中自己几次要对她暗下杀手,虽然知道那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心魔,王海生还是有几分赧然。   “宋姐姐,我做梦时发生了何事?我们不是海里么?这是哪里?”   仿佛是个山洞,漆黑一片,唯有呦手里握着的明珠照亮了四周。   “这里?”   宋丸子看了在旁边打坐的似馨一眼,笑着说:   “你被鱼吞了,为了救你,我们也被鱼吞了,这里正是鱼腹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被吃的感觉好奇妙\(^^)/~ 第168章 出去   传闻六千年前,有几位大能在深海中遇到一处浮岛, 岛上草木繁茂, 水鸟争飞, 他们在此地论道三年, 各有所得, 各自离去时却惊见他们呆了三年的岛缓缓沉入水中, 草木泥土尽皆沉没,水鸟纷纷惊惶离去, 接着水中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鱼头。   这巨大无朋的鱼,被那些修士唤作“鬼岛鱼”。   似馨说着这个传说, 因为她疑心吞下他们的这条大鱼就是鬼岛鱼。   王海生手里捧着一碗有稳固神魂之效的鸽子汤,喝了两口,从嘴里拽出了一根细小的骨头。   这汤早就炖到骨肉酥烂, 骨头似乎都软了, 他把骨头往远处一扔,开口问道:   “似馨姑娘, 您听说过有人在鱼背上待几年的, 可曾听说过有人在鱼肚子里呆了几年出去的?”   偶人摇了摇头。   这巨鱼在海中不知活了多少年, 得天地滋养, 历过的风浪怕是比元婴修士运气行过的周天还多, 似馨和宋丸子都试过, 以她们之力想要破鱼而出根本毫无可能。   此外,这鱼还有颇多玄妙之处,以似馨的元婴修为, 进到这里,灵识居然处处受阻,鱼腹偶尔深处传来的阵阵巨响,哪怕她是个偶人,都觉得必有巨大危险潜藏其中。   “我倒听说过。”宋丸子低着头说道。   她仍在削着手里的东西,呦坐在她的肩头,抱着发光的明珠为她照亮,微光下,薄薄的透明短刀隐隐带着流光。   “那、那人呢?”   “自然是活着离开鱼腹了,不然如何把这事儿告诉别人呢?”   “宋姐姐,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   宋丸子摇了摇头。   “如何出去的他没说过,在鱼腹内住了三年,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人那时不过是筑基修为,都能活下来,咱们自然也能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   王海生收好了木碗,站起来看看四周,如果不是别人说,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湖边的悬崖上,脚下坚硬如石,走出十步远的地方就是边缘,下面隐隐有水声传来。   这时,两侧的“岩壁”突然剧烈动了起来,下面的“湖水”也变成了“惊涛骇浪”。   “这是鱼在消化咱们,下面是海水混着鱼腹内的酸液,咱们要是掉下去,就真成了鱼食了。”   王海生一惊,他本以为就算自己昏迷着进来也能侥幸逃得一命,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阎王爷的鼻子尖儿上了跳了段儿大神。   手里的东西削的差不多了,宋丸子把呦从自己的肩膀上摘下来,拿了块点心给他。   王海生奇遇不断,家资丰沃,随手拿出了一个盘木架子,上面却是挂满了明珠。   “宋姐姐,你用这个照,也省得小不点儿辛苦了。”   这光一强,往宋丸子的身上一照,王海生的脸色陡然变了。   “宋姐姐,你的腿?!”   “已经好了。”   宋丸子不在意地摆摆手,她们本想从鱼肚里把王海生抢出来,却扛不过大鱼的一吸之力,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些海中的凶鱼也做了大鱼的食料,那些凶鱼虽然未开灵智也知道鱼之将死,索性凶到底,宋丸子正是一边与巨大吸力对抗一边搏杀凶鱼的时候受伤的,尖利的鱼嘴将她的一条腿刷去了不少皮肉,裤子自然残破不堪,还带着血。   好在有化生丹,她的伤口即刻痊愈,还将那凶鱼反杀。   男子年轻的脸庞上已经满是懊悔,要不是他修炼时不小心,自然也不会给宋姐姐和似馨姑娘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凡人界都要抱孙子了,在我这里磨磨唧唧做什么?”   王海生的垂头丧气被宋大厨一巴掌打飞了。   “时间不多,先做正事。”宋丸子把手里一直在削的东西给了王海生,却是两颗连在骨头上的鱼牙,被宋丸子用刀削成了弯钩的形状   “这是?”   “鱼除了嘴之外,两侧各有几个鳃口,我看了一下,鳃口处直通外面,倒比满是粘液的鱼嘴处好过些,只是不用之时,鳃口严丝合缝,一会儿进水的时候我要用这个鱼骨卡住鳃口。”   宋丸子说得很轻巧,王海生说自己要来做这事儿,不用宋姐姐动手,她看了看他,点头答应了。   两个时辰之后,王海生像条死狗一样地趴在落脚之处,要不是似馨刚刚出手捞了他一下,说不定他就要掉进下面的酸液或者被巨大的水流卷到鱼腹深处去了。   “这水流……”   宋丸子同样是一身的水,鱼口涌进大量的水,随后鱼鳃处出水,整个鱼腔内乱流涌动,水流大到可怕,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他们之前站着的地方也被大力卷过,除了被似馨保护,身上还有宋丸子星阵隔绝海水的呦之外,没有人能够幸免。   她倒还有闲情说笑:“这个鱼定然不是那什么鬼岛鱼,一两天就要吃一次饭,这饿死鬼似的声势,如何会几年让大能们都察觉不到?”   那块鱼骨自然是没了,王海生觉得,要不是他从小生长在海边,水性远超常人,以他的修为,怕是等不到似馨姑娘出手他就已经先呛死了。   另一边,宋丸子竟然“鱼嘴夺食”,抓了条细长如刀的海鱼,开膛破肚,切成三寸长的段儿,撒点葱姜放到蒸锅上,不一会儿鲜香气就飘出来了。   “没放盐,估计你现在也不想吃盐。”   蒸刀鱼配饭,第一口热饭下了肚,王海生长吁一声,算是缓了过来,第二筷子夹了鱼肉,这渔民的儿子还品评道:   “这鱼可真像是刀鱼啊,就是更肥些。”   “咱们在这鱼腹内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这些海鲜咱们不用自己出海去找了。”   从来会苦中作乐的宋大厨如此说道。   似馨静静看着鱼腹深处,那里有一处幽门,直通鱼肠,人若是不幸进去了定然必死无疑。   休整了一两日,宋丸子提前踩着星阵到了鱼鳃处,等着鱼鳃打开之时,她极力往外看去,长长的鳃毛两人长,一人粗,在乱流中还很是齐整,可极力在水流中挣扎的宋丸子也看见有一条小鱼碰到了鳃毛上,几乎瞬间就被上面看似细小的突起刷掉了半边鱼肉。   令人惊异的是,另外半边鱼肉连着鱼骨竟然也开始消融,不一会儿就只剩了渣滓从鳃毛边上散了出去。   宋丸子卡在鱼鳃部的鱼骨倒是还在,可见只是鳃毛有些奇异。   “这鱼也太护食了!”宋丸子抱怨道。   自己和似馨还好,一个能即刻痊愈,拼着半身伤残先出去再说,一个是偶人,打到只剩脑袋也还能修,呦就更省心了,他天赋异禀,要是想要出去,怕是比她们都容易些,唯有王海生是得死在这里了。   她隐去自己也能出去之事不说,只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往虾粥里撒姜末,虾粥里加了用虾头煸出来的虾油,入口格外香软,虾味扎实。   如此,他们就滞留在了鱼肚子里,除了水流来袭之时奋力搏命之外,其余时候嘛……   蒸虾炖鱼炒扇贝,吃腻了海味就吃储物袋里的菜肉,日子过得还挺美。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也不知道外面几番日月轮换,王海生有了一个主意。   “我在这里成就金丹,让天雷把这鱼劈了。”   似馨摇头:“金丹雷劫对这么大的鱼来说怕是算不了什么。”   宋丸子知道王海生因为出身落月宗雷劫远胜旁人,可她也不觉得那雷劫会伤到这几乎无懈可击的大鱼。   鱼腹之内无岁月,一次次与乱流搏击,王海生觉得自己的功法运转甚至身体都变得越发强健,宋丸子是体修,进益远胜于他,到后来,竟然能靠着星阵之力加持,在扑杀来的水流中站住了。   又一天,宋丸子又抓了一条像刀鱼的大鱼。   王海生脸上的胡子很长了,呦经常拽着胡子在他下巴上打秋千。   “今天这鱼蒸得格外嫩。”   他的筷子一夹,眼睛看到了里面的鱼籽。   “凡人界的刀鱼也挺有意思的,他们产籽是要到江河里的,每年冬末初春从海口逆流往上走,一路到连着大河的湖里产了籽,再游回海里。”   他说者无意,宋丸子听者有心,如果这鱼与刀鱼的习性相近,那么他们现在怕是距离岸边不远。   要是能出去的话,正是好时候。   “可怎么能出去呢?”   又过了几天,呦本来正坐在似馨的肩膀上跟她叽叽咕咕说着话,却突然吐了。   宋丸子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小家伙苦着脸说自己只吃了虾。   这天宋丸子用星网捕来的虾很小,肉却极为鲜嫩,虾壳又薄,连呦都能自己扒虾来吃,呦扒得上瘾,吃得也上瘾,就私藏了一些,得空就吃,到底吃撑了。   “吃撑了?”   宋丸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跟厨子在一起不遭罪啊,咦嘻嘻。   蒸刀鱼,桃花虾,都是好时候啊。   口水滴答。 第169章 北洲   鱼肠处的幽门只在鱼张嘴时打开,将那些被酸液融到差不多的鱼虾吸进去, 辗转消化掉。   宋丸子所想的, 就是把这个幽门封死, 让鱼肠子里下不去东西, 只把那些鱼虾留在这里。   这样堵得多了, 那鱼不就得吐了么?   偏巧这天进来了两条大鱼, 宋丸子和似馨携手将它们抓了,取了鱼肉, 把鱼骨存放在了一边。   “可鱼骨被酸液一冲也是会化掉的。”   搓搓下巴,她正想着是不是用星阵护着鱼骨不化, 似馨在一旁说:   “如果只说不被酸液侵蚀,我倒有办法。”   在这里被困了这么久,王海生早就胡子拉碴, 身上也不敢穿什么宝衣, 寻常衣服早在一次次地海水侵蚀中破烂不堪,看着就像个落魄的渔民。宋丸子两袖卷起, 赤着脚, 嫌弃裤子费事, 她早就把裤子裁了, 露出了半截小腿, 那衣料也是糟蹋得不成样子, 看背影就是个比王海生多了一条破船的鱼妇,要是看正面,有那眼罩在, 倒更像是个女水匪。   唯有似馨,身上沾了海水,她转身就用法术催干,头上连发丝都不乱。   王海生倒还好,宋丸子掩盖容颜的阵法从未撤下,他眼中所见只是个温婉秀丽的女子,宋丸子自己每日看着佳人顾盼生姿,在“陋室”不改艳色,更觉得自己像是个女水匪了。   她还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状似无意地去问似馨是如何有这等非凡功力的,偶人只用一双明眸看着她,淡淡道:   “上师喜洁。”   偶人的一切都是所造之人给予的,习惯秉性亦无例外。   宋丸子闻言,默默缩头继续去当自己的“女水匪”了。   过了半个时辰,她又问仙女儿似的偶人:“你喜怒哀乐难不成也都是为他而生?”   “偶人,没有喜怒。”   宋丸子再没说话。   眼下,“女水匪”打量着自己手里的细瓷白瓶,似馨说只要将其中的东西倒在骨头上,那些骨头就会变得宛若细瓷,酸液侵蚀不动。   “那要是人抹上?”   “就会变成再不能动的瓷人,唯有脏腑活动,神智犹在,可谓似死还生。”   “哦。”   宋丸子把拿瓶子的动作改为拎。   先用了几天时间将鱼骨强扭成一个三丈大小的球,再倒上“瓷水”,果然,几乎立时就成了白瓷质地,王海生还拿出了两根三丈长的玄铁棒,外面也变成了瓷质,内里还是极坚硬的。准备就绪,就剩了谁去用它们将幽门堵住的问题。   宋丸子的意思是她自己去,有星阵在手,又有体修之能,还不怕受伤,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似馨却说她修为更高,还是个死不了的偶人,更合适一些。   “你们不是只有给人建议之能,不能下决断么?听我的听我的。”   宋丸子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粉光捆住了。   “连我都都打不过,你要什么决断之能?”   宋丸子手中蓝光闪烁,意图用自己的阵法撑开法器的束缚,口中说:   “唉,似馨姑娘,你是跟谁学坏了?”   王海生这唯一的男子,在此时竟然毫无插嘴的余地,听了宋丸子的这话他差点笑出声。   要说跟谁学坏了,宋姐姐照照镜子就该知道了。   两人互不相让,可谓各有攻防,还趁着没有水的时候都去鱼腹深处探查过,行了不过百丈远,灵识就被压制到了极致,这便有了一个问题——瓷球不能如她们所想的那样事先放在储物袋里,等到了地方再拿出来,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时候她们的灵识还能不能用。   真等水流要奔涌而来之时,似馨又不能真把宋丸子用法器困住,只见宋丸子一手死死抓住鱼骨,一手拿着透明短刀,对她笑着说:   “似馨姑娘,你对我笑一下,我就换下来让你去,如何?”   偶人面无表情,只说:“这是什么歪理?”   “你也说了是歪理啊。”宋丸子歪歪头,一脸的无赖模样。   这么多次的经历之后,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会鱼嘴大开——就在眼下。   似馨有心困住宋丸子,等自己带骨瓷球走远了再解开禁锢,宋丸子猜到了她的打算,星阵在手,将自己的手与巨大的瓷球连在一起。   罢了。   偶人看着宋丸子,两边唇角微微翘起。   她会笑的,却不曾如此笑过,算是笑么?更像是无奈。   “为了救人你都会笑了,这次笑的真好看。”   宋丸子也笑了,手上一松,就在似馨以为她要下来之时,不知何时跑到似馨腿边的呦轻轻拽着她的裙角,头上绿芽抖了抖,竟然将似馨带到了三丈之外。   这就够了,戴着眼罩的女子脚下用力,连人带球往下掉去,正好海水奔涌而入,她脚下蓝光阵阵,顺着海水往鱼腹深处去了。   “宋丸子!”   似馨手中团扇一展,化作一道粉色的流光紧追而去。   眼看水位已经到了脚边,王海生和呦对视了一眼,这次他俩得“相依为命”了。   鱼腹深处何止百丈深?宋丸子顺着水流一直往前,水中都是被酸烂了的鱼虾蟹,半截小鱼身子就在她旁边和她一起漂。   “也不知道这次之后我会不会半年不想吃鱼啊。”   灵识不能用,宋丸子还有别的办法。阵法就在双眼,让她将水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似馨因为灵识被压制,在水里只能摸索前行,追上来的时候,只模糊看见她在水下推着球急行。   偶人冲上去,一掌拍在宋丸子的肩膀上将她往后扔去,宋丸子足踏瓷球,双手牢牢地扳着似馨的手臂。   水下污浊无比,哪怕能在法术帮助下开口说话,两人也不想说,且争且行,突然,水流猛地变急了,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这已经到了幽门附近。   宋丸子看着那处下水之地,是个两丈大小的口子。   这时,水位开始下降,是鱼鳃部位开始排水,这处腹肠连接之地也要关上了。   极大的吸力从里面传来,要不是有这些日子以来的磨练,宋丸子怕是要进了鱼肠里。   两人再不争斗,四手同时施力,将骨瓷巨球塞向幽门处。   片刻后,似馨看着宋丸子的脸,脑海中又是金戈铁马之声,还有人在大喊着什么,她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见。   宋丸子看见似馨头上顶着那半只小鱼,咧嘴笑了笑。   ……   玄泱界北洲有一处大城叫邙,初夏之时,雪山上冰雪融化,河水涨起,沿着河道一路而下,跨过茫茫草原和苍翠渐起的林野,一直奔流到邙城边汇入北凌海,一路灌溉了无数草木,润养了无数牲畜和飞鸟走兽。   到了此时,邙城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山上和草原上的凡人们穿着狼皮袍子,扛着山货赶着牛羊进到城中。隐居在城中和山中的修士们也愿意走出来,交往好友,买些灵材。   灰白色的石城,亦开始生机勃发起来。   严冬过后第一支从中洲出发的船队缓缓驶入港口,码头上沾满了等着接活儿的初阶体修和凡人力士。   北洲民风彪悍,习武者众多,纵然没有跨入体修境界,那些力士也是个顶个的好汉。   “烤鹿肉,烤山羊肉……这里的水不错,山上野菜定然也好吃。”从船上往下走,一身黑衣带着墨绿色眼罩的女子四下张望着说道。   这人自然就是对生猛海鲜暂时没了胃口的宋丸子。   似馨走在她后面,一言不发。   王海生拎着一个包袱,和宋丸子一起嘿嘿傻笑。   “宋姐姐,我想吃涮羊肉啊。”   “好好好,吃吃吃。”   呦坐在宋丸子的肩膀上,挥着小手声说:“吃吃吃。”   俨然是三个饿死鬼重返人间了。   五天前,他们把那鱼肠子塞住了两个月之后,那大鱼终于受不了,开始呕吐起来,他们也就趁机脱困而出。   和堆积了两个月的臭鱼烂虾一并被吐出来是何等感受?其中场景不必细述,总之即使再过两三年,宋丸子想起来的时候都会觉得胃中堵得厉害,仿佛她自己的肠子里也被塞了什么不消化之物。   脱困之后,他们在一个小岛上修整了两日,实在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亦不知道此地是何地,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幸好有一艘大船经过,他们飞到船上,听说三日后就会到达北洲大港,再一算日子,从晚秋到初夏,他们竟然在鱼肚子里呆了大半年,还在这半年中从玄泱界的一头到了另一头。   既然来了北洲,他们就决定去玉鹰山上碰碰运气,找找“一盏还梦汤”的主料“梦雪昙”。   有船来了,自然也有船走,一艘黑色的大船上,一个赤衣男子对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说:   “说起来,我师弟那个偶人,还是我在北洲寻了材料给他做的,可惜这次运气不好,再没那么好的材料了。”   大船扬帆,他歪头往窗外看去,耳朵上金色的圆环熠熠生光,正是西洲去岁最时兴的款式。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感觉我是渣作者手里最惨的女主! 第170章 鱼骨   邙城外墙是灰白色的,墙高六丈有余, 在融融春风中还透着一股冷肃之气。   宋丸子抱着在城外凡人手里买的菜团子, 边吃边走, 眼睛还四下张望着, 看了两眼发现了城墙的不同之处, 她还以为这里的人跟小人国一样在墙外加了一层涂料, 似馨却在她身后说:   “古时此地有异族,自称是侉人, 身高十丈有余,力大无穷, 邙城外墙正是他们采巨石建造的,整面墙壁都是一整块巨石。”   宋丸子啧啧道:“玄泱界还真是个神异之地,不仅有小人国, 还有大人国。”   手里的菜团子说不上多精细, 只是几种正当季的野菜和着谷子粉在石头炉中烘出来的,外面撒了点海盐, 味道以菜蔬原本的鲜香为主, 宋丸子吃得挺来劲。只要东西正当季, 那原味就难吃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她早腻烦了海味, 看见这样清爽的, 也就当是烤全羊之前的开胃了。   大人国?偶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侉人一族并非本界原生,他们出身雷泽界, 那里雷鸣不断,遍地水泽,虫蛇猛兽盈野,也正是因此,他们一族虽然没有灵根却巨力无穷。六万年前他们勾结邪魔意图霸占整个玄泱界,事败,整族被诛杀殆尽,雷泽一界从此不与外界相通。所以,玄泱界并没有大人国。”   六万年前……   宋丸子从菜团子里抬头,又看向那已有几万年岁月的石墙。   “据史书记载,侉人作乱,战火从北洲烧到中洲和西洲,修士凡人死伤无数,北洲十六座大城尽成空城,中洲尸骨塞河,有侉人猛士以小儿头骨为饰,腰间缀一百零八白玉头骨,都是从有灵根的幼儿身上砍下来的,大小与你这菜团子仿佛。”   关、关菜团子什么事儿?   宋丸子看看自己无辜的菜团子,到底吃不下去了,用纸包装好,收回了储物袋里。   呦被似馨所说的事情吓得趴在宋丸子的衣襟里,只留了一根绿芽在风里抖啊抖。   看见他们的举动,似馨略勾了一下唇角,竟然笑了。   宋丸子算是发现了,似馨姑娘其实很记仇,在鱼肚子里她和呦练手骗了她一次,她竟然记了两个多月,没事儿就让他们两个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踏实。   手段十分阴险。   要不是看她长得好看,哼哼……   说话间,几人终于从港口走进了城中。   邙城分内外城两部分,外城多是凡人,他们穿着皮毛坎肩来往于宽阔的街道上,背着肉干、新菜,甚至赶着牛羊。   内城则是修士们往来之处,里面有灵气充沛的灵馆、各宗门落脚之处,以及可以交易灵材的各种修士牙行。   按照宋丸子的意思,她更想住在外城的凡人客栈里,不耽误她找肉吃,还能找点当地特产,可似馨却说他们要去天鹰山极寒之地,需得做些准备,这内城是必须要进的。   大概当初说什么“偶人不会做决定”、连个东南西北怎么走都弄不清楚的那个似馨是个假偶人吧?   还是现在这个颇有点儿独断专行的似馨姑娘其实也被自己拐得不那么像偶人了?   嘴里叽叽歪歪跟似馨讨价还价晚上出来吃烤羊腿,宋丸子私心里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似馨姑娘一些。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邙城内城竟然比外面还要热闹几分,修士们熙熙攘攘,那人声鼎沸的热闹劲儿比起中洲的小雅也不差什么了。   宋丸子转身进了一个门脸略冷清的灵材铺子,铺子老板是个铸体境界的体修,热情迎过来,口中说着:   “这位道友想买些什么灵材?我们这儿有中洲来的灵药,种类可全。”   女修士一身黑衣,脸戴眼罩,身上仿佛还卷着海风似的,乍一看,就是个邙城中常见的海中漂泊客。   “老板,我这里有硝鱼骨您要么?”   “硝鱼骨?”老板迟疑了一下,脸上陪着笑说道:“这位道友,实不相瞒,这刚开春,正是海船往来频繁之时,海里的东西邙城多得都快堆成山了,硝鱼骨我们要是要,可这价钱……”   “价钱好商量。”   宋丸子往储物袋里一掏,一根翠绿色的硝鱼骨就被她放到了老板的面前。   一见鱼骨的成色,老板的脸色顿时变了,一把抓过鱼骨,他抬手把宋丸子往店后面迎过去。   “道友,您可知道您这鱼骨的成色?”   “成色?”   宋丸子心中一苦。   把巨鱼的肠门堵住之后,短短几天,鱼腹中的各种鱼就堆积成山,鱼腹中的酸液不够融了它们,所以大半还都是活的,他们每天要与这些鱼搏斗,其实比之前还要辛苦几分,更不用说死鱼堆积的气味……等等,这个就不用想了。   以宋丸子刮地皮的性格,自然挑了新鲜好吃的鱼装在了储物袋里,见她天天只叨叨好吃不好吃,似馨见她财迷至此,就告诉她那些鱼那些的骨头值钱,哪些的鳞片值钱,哪些的眼睛能让炼药师趋之若鹜,虽然宋丸子怀疑似馨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让她在鱼尸堆里钻个够,可有灵石她怎么会不赚呢?   正好那段日子她储物袋里的存货又吃了个七七八八,她真装了不少东西。   看这老板的样子,这鱼骨一定值不少灵石。   “七百年硝鱼骨色碧如玉,看这块,年份只多不少,您给我个价儿?”   握着鱼骨,这位老板是万万不想再松开了。   硝鱼骨能做避水的法器,在邙城一向紧俏,他刚刚说的话不过是为了压价而已,这七百年硝鱼身上的大骨那是真的有价无市。   活了七百年的硝鱼修为堪比金丹初期修士,听着可怕,只是抓起来废些功夫罢了,最难的地方是硝鱼过了五百岁就会群居于海渊深处,实在难以寻觅,邙城出海的金丹修士也有四五十,分在十支不同的船队里,这样碧绿如玉的硝鱼骨,他们二十年三十年都未必带得回一根。   这也的宝贝自然人人都爱,店老板所顾虑的是自己全部身家加上这铺子都未必抵得上这根鱼骨,可让他眼睁睁看见宝贝从自己手边溜走,他是绝对舍不得的。   听说要自己出价,宋丸子笑了笑说:“您有心想收,自然是您先给个价钱出来,我觉得公道,咱们就做了买卖,我觉得不行,就拿着东西去下一家,城里这么热闹,出手的地方可多了。”   老板急了,连忙说:“道友,您要是想把鱼骨带到开海会上去拍卖,怕是您在碧海楼里把东西拿出来就让人抢走了,开海会名头是大,可猫腻也多……”   哦,原来城里这么热闹是因为要开个什么“开海会”啊。   宋丸子继续引着这老板说开海会上的种种事情,一直也不肯把鱼骨的价钱落到实处,那个老板就被她吊得不上不下,要不是修为确实不如,怕是动手的心都有了。   所谓“开海会”,就是每年严冬去尽、海上寒冰消融时邙城中举办的一场盛会,不仅有北洲各处的修士来这里买卖灵材,更有价高者得的拍卖场,无数奇珍异宝引得中洲和西洲的修士们也纷纷前来。   要只是这样,区区一根七百年的硝鱼骨也不至于掀起什么风浪,可这几年邙城中几家势力正争夺得厉害,又恰逢后年有一处百年一开的海中秘境又到了重现人间之时,谁知道那几家为了多件在秘境中能多件防身救命的宝贝会干出什么事儿呢。   “听你说得这么厉害,我是不是该把这宝贝带到别处卖去?”   “不!道友,你听我说,我要这鱼骨不是为了转手换钱,我有一个妹妹,五品水灵根,入了泛海宗门下修到了筑基修为,我想用这鱼骨给她做个防身法器。”   最后宋丸子与这老板议定,给他一夜时间筹措灵石,明日午时她再来交易,至于价格,六十年前“开海会”上出了一根七百年硝鱼骨,成色不如这根,卖了六十块极品灵石,以那个价做参照,最后定在了八十块极品灵石。   走出灵材铺子,宋丸子又在城里闲逛了一会儿,才进了一家灵馆,似馨和王海生早就在里面调息了半天。   “开海会。”   看着似馨的模样,宋丸子就知道她有些心动。   “绿色的硝鱼骨我还有几根,似馨姑娘你想买什么尽可以拿去换。”   偶人端坐在蒲团上,轻声说:“上师一直想找两种灵材,其中一种据说曾在北洲出现过,要是开海会上有,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海生如今也是半步金丹,想要冲击金丹境界,还得备些灵材妙药,听见有这样的盛会自然也不想错过。   呦顶着小绿芽只想看热闹。   至于宋丸子自己……   “也不知道会不会找到什么好吃的。”   第二日,宋丸子依约去了那家灵材铺子,似馨站在铺子外,防备着有人见财起意。   灵材铺子里不只老板一个人,还有个相貌秀丽的女子。   “道友,抱歉,这鱼骨我们不要了。”   店老板连忙拽住那个女子,对着宋丸子连连道歉:“道友您别听她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拿出来的却不是灵石,而是一匣子幽幽透着蓝光的珠子。   “此乃鲛珠,在邙城一颗绝不止两块极品灵石,要是带到中洲去,一颗能换五块极品灵石,这里有四十二块,道友您看看?”   鲛珠?!   宋丸子想到的是她还没见过蔺伶哭起来是什么样,人鲛混血哭的时候会流出这种珠子么?   见她发呆,一旁的女子当她是动心了,气急说道:“江大成,你只顾你妹妹,我呢?我这些年我陪你出生入死,这些家当是我跟你一起攒下来的,你怎么敢就这么换了东西!”   那个店老板拉住女子的手臂,几乎是哀求着说:   “月兰,我只有一个妹妹,她从小就没了爹娘,我不看着她,谁又能管她呢?”   叫月兰的女子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看着面前的男人说:“她没了爹娘可怜,我不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为了你我从部落里跑出来,你妹妹还有你这个哥哥为她着想,我呢?”   宋丸子的目光从鲛珠挪到那两人身上,手掌一翻,一小把瓜子仁儿已经抓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嗯,很好,久违的人气。 第171章 第 171 章   但凡女人,哭诉起来总是很好看的, 并非是容颜多么的动人, 而是她们的哭诉有着故事, 会忆昔思今, 将过往当作裹了糖的钢刀, 插在自己心里, 也插在别人心里。   宋丸子听得有点起劲儿。   尤其是当月兰姑娘说起这个叫江大成的男人曾经如何指天发誓说自己一生不辜负她的时候,宋丸子咽下嘴里的瓜子, 眼眶都有些发热。   誓言这种东西,人们都知道是假的, 可还是愿意相信。   “这一盒鲛珠是我们偶然得了离山上的明光石,在海市上与一个鲛人换来的,为了那几块明光石我被燕尾鹰抓伤了腿, 现在还有毒疤未去。”   月兰提起裙角让宋丸子看, 她穿的是花羊皮拼接而成的裙子,外面是皮的, 里面是毛的, 遮风避雪, 是北洲女子冬天最喜欢的款式, 只是这裙子里面有毛, 自然显得宽了, 有那爱美的女子就不穿裤子,只穿把裙子做长包了脚踝,再穿一双皮靴, 连透风都不怕了。   尤其是现在天气也转暖了,月兰这裙子里自然的空的,她穿的也不是皮靴,而是一双绣花鞋。   月兰提着裙子到小腿处,宋丸子果然看见了一处黑色的毒疤,看着有些年头了,旁边的肉却还是青紫色的。   除了伤疤之外,宋丸子还看见了她另一条腿脚踝上的青色图腾,像是条蛇盘曲在上面。   “月兰姑娘,你之前说你是从部落里出来的,我初到北洲,还真是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北洲三部里的姑娘。”   见宋丸子的视线并不在自己的小腿上,月兰手指一松,羊毛裙的裙摆瞬间落了下去。   “是,我们部落的人少来外面,要不是见识少,我又怎么会被江大成的花言巧语所骗。”   说完,她头一低,眼泪又流了出来。   一把五香瓜子仁儿吃完了,又掏出一把,宋丸子问店主说:“月兰姑娘哭得这么伤心,江老板,您还要不要我的鱼骨了?”   看看月兰,江大成的脸上颇有些不忍和挣扎,最后还是咬着牙说:“我天赋平平,我妹妹却有成就金丹的资质,月兰,要是她成了金丹,我们又怎么会缺这一盒鲛珠?”   “呵?金丹!”女子收了泪水,冷笑一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金丹修士的哥哥,也没指望过当个金丹修士的嫂嫂能多风光,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今天要是把鲛珠给了别人,我们就一拍两散吧。”   男人低着头,到底没说话。   用一双含泪的眼睛似恨似怨似绝望地看了男人一眼,月兰转头跑了出去。   江大成咬着牙,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手中拿着那盒鲛珠往宋丸子手上一放,说道:   “道友,让您看笑话了。”   “嗯。”宋丸子抬手把最后几枚瓜子仁儿放在嘴里,边嚼边说,“你这笑话还挺好笑的。”   她另一只手上,装着珠子的铁木盒子应声而碎,带着幽幽蓝光的珠子顷刻间落了一地,弹弹跳跳,沾惹尘埃。   见状,那老板身上一道白光闪过,整个人如同一道水影般就要消融在空气中,宋丸子手中星阵乍现,如同一张网将他笼罩在其中。   突然,察觉到什么异样的宋丸子灵识大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三寸长的小人儿,对他说说:   “东南三十丈,带我过去。”   呦头上的绿芽抖了抖,她的身影消失在店铺中,星网散去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纸人。   三十丈外,一个年轻女子眼前一闪,一个黑衣人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一阵大力破空而来,她根本不及抵挡,眼前一黑,已经倒在了地上。   年轻女子醒来的时候,她面前坐了一个黑衣独眼的干瘦女子和一个面容憨厚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神情冷淡的女人站在门边,那个叫“月兰”的晕在她一边。   到了此刻她当然明白,她们行骗多年,这次是打雁啄眼,碰到了硬茬子。   “你、你们想怎么样?”色厉内荏。   “嗯?这口气还真不像是被抓了的骗子。”   宋丸子笑了笑,说道:“你先说说真正的老板被你们藏哪里去了,再说说是怎么盯上我们的,我就告诉你,我想把你们如何。”   此时,另一个女子也醒了,她是刚出了店门就被似馨一扇子给扇晕了,看见自己的同伴,她知道她们的计策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两肩膀一缩,乖巧地说:“前辈,我们也就是在城里混点小钱,从不伤人性命,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个个仙路通达问道长生……”   这认怂的样子倒是十分乖巧。   宋丸子笑了笑,她在那两人旁边架起了个火盆,还放了一只已经被扒皮洗净的羊,羊皮搭在了木架子上。   羊是山上的凡人养的,卖羊那人还给修士种地,冬天的时候灵草不枯,他每隔几天就给羊的干草里搀了一把灵草,吃得羊膘肥体壮,肉质极嫩,更好的是这羊吃了灵草,羊骨炖出来的汤有御寒之效,无论是邙城里的凡人还是低阶修士都很喜欢。   宋丸子昨天正好碰上了有人卖杀好的整羊,排了好一会儿才得了这么一只。   自然是细细地腌好,郑重其事地烤。   说到烤法,当地人烤羊肉的法子也神奇,得留着完整的羊皮封成个口袋,羊肉切成大块儿,把石头放在火上烧到赤红。   羊皮里一层石头,一层羊肉,一层石头,一层理干净的羊杂碎,羊皮外再用火炙烤半个时辰……宋丸子路过看见有人当街这么做,还特意停了脚步看人的做法,走的时候还用几只虾换了人家烤羊的调料和石头。   她今天可是跃跃欲试,要自己动手试试。   只是在那两个骗子眼里,火盆中炽热的石头,看着更像是——刑具。   “我说了你们也要杀我们,还不如不说,多了一条命给我们垫背。”被宋丸子抓回来的那女子还嘴硬着,看也不看自己旁边似乎已经被吓破胆的他同伴。   “哦,那就垫背吧,反正我跟他也不太熟。”   用铁钳子拨弄了一下石头,看见石头都成了红色,宋丸子活动了一下手腕儿,从储物袋里翻出了两把透明的短刀。   王海生看见那两个女子身上都是一抖,低头挡住了脸上的笑。   “你别以为你能吓得了我,我告诉你我们死便死了……啊!”   一道流光闪过,并不是砍向她们,而是卸掉了一条羊腿。   一刀接着一刀,刀光流转中刚刚还整整齐齐的一只羊被切成了大小相似的块儿。   两个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刀光,生怕切在了她们身上,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到了后来只能闭着眼睛,缩在了一起。   “我这刀法,不光能拆了死羊,还能卸了活人,保管卸完之后你的眼睛还睁着,嘴还能说话。”   被宋丸子抓了的女子还要嘴硬,“月兰”已经抢先说道:   “那个店老板被我们关在了外城的一个地窖里,我们真的没有害命之心,前辈你们功法高强,何必跟我们这些小毛贼一般见识。”   小毛贼?   宋丸子将“到晓”擦干净收起来,用铁钳夹起一块烧红的石头,说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我今天要和那老板做生意的?”   “月兰”说自己真名叫檀丹,是游荡在北洲西海边的一个散修,平日里招摇撞骗谋些生计,能够操纵纸人伪装成别人的那个女子叫万家星星,是从中洲被流放来此的一个散修。   檀丹昨晚从外城回来的时候见到灵材铺子的江老板行色匆匆从城外回来,想到最近海船入港,他身上必然有什么好东西,才跟了过去,没想到却听见江老板与朋友拆借灵石,只说明日有一单大买卖,实在筹措不开。   檀丹就找到了万家星星,两人联手放倒了江老板,万家星星还用迷心之法让江老板说出了他今天要跟人交易七百年的硝鱼骨。   这一笔大买卖她们两人自然不想放过,于是万家星星操纵纸人伪装成江老板,檀丹则伪装成了一个痛心失望的女子,只为了让宋丸子不怀疑那盒鲛珠是假的。   如果事成,两人本人一个没露面,一个身份本就不存在于世上,自然极好脱身。   可惜遇到了宋丸子和似馨,看穿她们的伎俩,手段又比她们高明,千般打算成了空。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宋丸子一边烤着已经装好了石头羊肉和羊内脏的羊皮口袋,一边说道:   “你们那盒鲛珠是如何作假的?”   “也、也算不上作假,鲛珠中分雌雄,男鲛人所生的鲛珠看着品相极好,内里却是空的,亦不能在生光,只是寻常见不到罢了,在海市上一块中品灵石能收一盒,我们在里面充上蓝光鱼的鱼胶,看着就与上好的鲛珠别无二致……”   一股奇异的香气传来,檀丹咽了一下口水。   石头烤羊的佐料是宋丸子自己调的,当地人只是用了些沙葱和海盐,跟菜团子的调料可差不多,可谓“开火一把料,好吃全靠鲜”,宋大厨自然讲究的多了,腌的时候茴香、香叶、大葱、姜之类自然少不了,还加了豆蔻和砂仁,烤的时候将料去得干干净净,防着被石头将料烤出焦糊味儿,最后出来的东西自然比寻常烤羊香多了。   更不用说她施展调鼎手,更将羊肉的色香味儿提升了不少。   “前辈,能说的都说了,您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宋丸子看了似馨一眼,两人对视,心中都明镜似的。   这个檀丹看着什么都说了,却对他们二人的来历避而不谈,可见内心其实并无多少惧怕,说的事情纵然有几分可信,也让人察觉到其中有隐瞒之处。别的不说,檀丹之前自称是北洲三部的人,脚踝又有刺青,可似馨却说北洲三部奉鹰虎豹为神,其中并没有蛇。万家星星这名字听起来怪异,操纵纸人的法子也极为罕见,却说是被流放,这背后隐含的故事怕是也复杂。   “如何处置你们,我还没想好,等一会儿我朋友带回了江老板,我们边吃边商量怎么处置你们。”   过了一会儿,檀丹又忍不住问道:   “前辈,您明察秋毫,是不是一开始就察觉到我们不对了?”   将冒着热气的羊肉码放在在大木盘里,再拿出几个面饼,宋丸子歪了下脑袋,笑着对檀丹说:   “你们这个骗法,让人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又轰轰烈烈闹了一场,让人顾不上查验鲛珠真伪,这两个点都抓得稳,只是细节处太粗糙了,精心写出来的台词总想着念完,却是说得越多破绽越多,鲛珠的来历太详细了,讲的故事也太好听了……”   王海生去找江老板还没回来,宋丸子抓起一小块羊肉,撕了一块肥瘦兼备的肉给了呦,自己又啃了一口,眼睛都眯了起来。   嘴里吃着,却还娓娓道来两个骗子的疏漏之处,宋丸子俨然一个骗界前辈、贼中高人之态。   被她骗过的似馨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的得意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骗人的时候,哼哼。 第172章 檀丹   檀丹与万家星星都是锻骨或筑基以上修为,在北洲也闯荡了不少年月, 被抓被打也不是没有过, 还是第一次遇见宋丸子这样的人。   “前辈, 您还真是此道高手。”檀丹陪着笑脸说道。   “那是, 想当年我……咳, 这世上就有一种绝顶聪明的人, 干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就算自己没做过, 只要看一眼就比别人学了百十年的都厉害。”   宋丸子的话锋转得急,嘴里一块烤酥烂的羊腹肉差点喷出来。   王海生带了真正的江大成回来, 一日不见,那位店老板的神色颇有些颓唐,不仅是被人迷了神魂关在了凡人的菜窖, 要不是王海生找到他, 还用法器解了他中的迷魂之术,他还在那儿蹲着数地豆子呢。   见到了那两个抢了他财务的贼, 江大成叹息一声说:   “可见我这人是没什么机缘, 想要弄一手外财, 却吃了大亏。”   王海生还宽慰他:“所谓好事多磨, 到最后你也没受什么灾祸。”   拿着檀丹交出来的财物, 江大成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 仍是垂着脑袋对宋丸子说:“道友,那个硝鱼骨我怕是要不起了。”   本来今早还约了一个旧友拆解几百上品灵石,现在距离约定之数还差上不少。   宋丸子只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历劫归来, 要不要吃块羊肉压压惊?”   压、压惊?   烤羊肉江大成常常往来内城外城之间,自然是见过的,外城西市上总有山上的山民下来,现场屠一只羊用羊皮裹着烤出肉来,只是……他从不知道这肉这么香,入嘴之后真的是唇齿生香,油脂和羊肉外面那层酥简直是另一种迷魂之术,他还真忘了自己之前的颓唐沮丧。   “既然钱不够,那就拿块小点儿的。”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三四块碧玉一般的硝鱼骨,比划了一下,选了一块最小的递给了江大成。   江大成已经愣了,恍惚以为自己大概还被人迷着做梦呢,不然怎么会看见有人跟凡人挑菜似的比划着价值连城的七百年硝鱼骨?!   “我既然敢拿出来,就不怕别人知道。”   宋丸子垂着眼,转向檀丹二人那边,脸上似笑非笑地说:“动手之前怎么也该想想,你们能深入海渊打败活了七百年的硝鱼么,别人能拿到你们拿不到的东西,自然有你们比不上的本事。”   就连一直看似硬气的万家星星,这时也面色苍白。   这个怪里怪气的女修士毫不顾忌地让她们看见这些巨财,为了省麻烦,怕是就要把她们灭口了。之前没有立刻打杀她们还问东问西,这两个人自认是能逃出一条命去的,现在可不敢这么想了。   江大成离开了那屋子还觉得自己仍在梦里,走回自己铺子四下看看,再回自己住的石屋里睡了一觉,再醒过来,他往自己储物袋里一摸,看着那块碧绿如玉的硝鱼骨,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   把手臂塞在嘴里防止自己叫出声,他是屋子里上蹿下跳,一头撞断了房子的横梁才停下来,他也不在乎,只收拾了东西快步离开了邙城,往东去找他妹妹了。   嘿嘿嘿,也带着妹妹吃顿凡人做的羊肉开心下。   有人欢喜忘形,自然有人愁得眉毛都要掉了。   说的就是檀丹和万家星星。   “前辈,我对天道立誓,以后我再不行骗,一定洗心革面,您就松松手放了我们吧!您放了我,我把我这些年积累的都交出来,虽然说没多少,可买我这条贱命那是足够了!”   宋丸子嘿嘿笑了一下说:“你的积蓄?那都是贼赃吧?”   “是是是,贼赃,贼赃,您要是放了我,还能收一笔贼赃,真是替天行道之善举。”   看着檀丹脸上的表情,宋丸子总觉得有些熟悉。   “替天行道这么大的帽子就别往我头上扣了,你就说说,你能拿出什么来让我饶了你。”   檀丹立刻嘴皮子利落地说了起来。   万家星星脸色苍白,更显得年纪不大,瞪着宋丸子,她强装不屑地说:“你们也不过是黑吃黑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呸!”   檀丹挡在她前面,脸色还是笑容:“前辈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她脑子不清楚……”   宋丸子却开口说道:“没错,我们就是黑吃黑啊。”   她一脸的理直气壮,别说万家星星,就连檀丹都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下去了。   外面春光正好,风从开着的木窗里吹进来,令人倍感惬意,站在窗边,似馨静静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呦坐在窗框上,用不知道哪来的一片树叶小心地擦着自己手上和脸上的油。   吃完了,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没一会儿又偷偷拿出了一块羊肉吃了起来,吃完了又要擦擦擦。   似馨看着他反复了好几遍,终于忍不住问道:“一次吃够了再擦手擦嘴不好么?”   呦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够。”   偶人抬起头,手中拿着一块银灰色的羊皮,用针线在上面来回缝制起来。   等呦穿上羊皮小马甲的时候,宋丸子也檀丹的嘴里掏出了不少东西,其中,她最感兴趣地是两块牌子,一块是邙城中开海大会的贵客牌,能去寻常修士去不了的卖场,买卖些旁处少见的稀罕东西,一块是海市的令牌,每月初一,海上大雾弥漫,拿着那块牌子就能找到海市的入口,与鲛人和一些隐居海上的修士们交易。   轮到万家星星了,宋丸子也不跟她客气,只说:“你那套操纵纸人之法是哪来的?”   万家星星的脸上顿时流露杀气。   看着她的样子,宋丸子笑了,笑得檀丹胆战心惊。   “又杀不了我,做出这样子给谁看?”   万家星星道:“今天杀不了你,改日我也能杀了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   看见宋丸子的手劈空而下,她的瞳孔猛缩,什么都想不起了。   宋丸子却是瞬间掏出她的大黑锅,接住了一道粉色的扇影,击打出了一声惊天之响。   “似馨姑娘,我知道你有本事,莫着急莫着急。”   似馨看着她和她的带黑锅,面无表情地说:   “我想起来中洲有一隐世大族,以咒术和纸人杀人,多行见不得光的诡秘之事,这个女子说改日要杀了你,并非莽撞之语。”   呆坐在原地,听着似馨的话,万家星星的双眼中有什么亮起又熄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七百年前有中洲齐城灭门一案,所有人都是被咒杀或是被凭空出现又消失的无形杀手所灭,后来齐城城主请了还不是六欲天道主的微予梦出手,才查到了蛛丝马迹,你们族中交出了两个金丹后期的族人说是凶手,才平息了此时,我说得可对?”   万家星星不说话了。   宋丸子轻轻拍手,双眼发光地看着似馨说:“似馨姑娘,你简直博闻强识、惊才绝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要是有面铜镜就好了,此时宋丸子照照镜子就知道为什么刚刚檀丹拍她马屁的时候,她觉得十分熟悉。   另一边,檀丹挣扎着跪在了地上,道:   “两位前辈别生气,她就是个小孩脾气,说话都是无心的,两位大人大量,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   檀丹身上被下了禁制,一点灵力也用不得,却还是勉力将手摸在了自己脸上。   看着白皙细致的脸庞变成了黑纹盘曲的面皮,宋丸子立时想到了被此界天道所惩罚的异界之人,可是这个檀丹的身上不臭啊。   似馨已经站在了宋丸子和檀丹中间,手中团扇粉光隐隐。   “前辈别怕,我不是弃人,我是荒山相部之人。”   露出自己的脚踝,她手掌擦过的地方黑色纹路尽数显现,唯有那条绿色的蛇图腾没有丝毫变化。   荒山相部?那是什么?   宋丸子决定自己要去城中的藏书楼找点风物志来看看,自从离开了易半生那里,她就没有一个听过的掌故,不知道的地名更是一抓一大把。   似馨收了团扇,静静看着檀丹,片刻后,她轻声道:   “你是雷泽侉人遗族。”   侉人作恶后自然被族诛,可他们在玄泱界千年万年,早与各族通络有亲,那些混血的侉人纵然没有作恶,天道也没有放过,尽数放逐到了荒山以东,相部先祖就是侉人和玄泱界修士的后代。   擦去了身上遮掩的檀丹再不剩丝毫温婉之气,她恭恭敬敬地看着宋丸子和似馨说:   “两位前辈,你们放过万家星星,我便告诉你们荒山的一处上古密藏所在。”   还没等宋丸子说话,似馨已经点头答应了。   春风拂面,拂不去她脑海中万马齐喑、地裂天崩。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等等,这个决定是不是有点快?   这部分故事跟小人国的故事一样,会从一个点扯出很多东西,挺好玩儿的(真诚)。 第173章 观海   开海大会比宋丸子想象中还要热闹,走到内城中央, 就像是走进了凡人界年前的大庙会一样, 人们摩肩擦踵, 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宋丸子看到了一些看似好吃的灵材, 你来我往地砍价之后都尽数买了下来。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似馨姑娘, 玄泱界仿佛没有她不认识的灵材, 无论品相质地还是价钱,她一说一个准, 她出底价,宋丸子砍价的时候可谓是气势如虹。   王海生对灵材不感兴趣, 符丹食阵器等旁艺中,他只会一点粗浅的炼丹之法,储物袋里的不少东西, 他还要找机会脱手呢。   改换了容貌的檀丹和万家星星跟在后面, 自从知道似馨是元婴修为,她们就绝了自己能趁机逃跑的心思, 更不用说檀丹为了保住万家星星的性命, 还吃下了宋丸子给她的“九花九虫毒心丹”, 一条性命就彻底捏在别人的手里了。   宋丸子此刻也变了样貌, 白衣鲜亮, 眉飞入鬓, 俨然一个翩翩世家公子。她有一套白衣公子的行头还是在无争界的时候备下的,这次拿出来要用,却被似馨给拦住了。   “中洲这几年以云岚暗纹为贵, 你这身衣服穿出去,不失体面,在明眼人眼中却也绝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量着宋丸子改变形貌后的身板儿,她飞针走线不到一夜的时间做了一身衣服让宋丸子穿上。   除了宋丸子的一身之外,她还给了王海生一身黑色锦缎袍子,换了他身上普普通通的蓝棉衣。   檀丹行骗多年,各色装扮自然少不了,不仅她不用人操心,就连万家星星穿得齐整又素净,像个被好生教养过的婢女。   这样的一行人,就算一路砍价砍得天地无光,走到了邙城正中的观海楼下拿出象征贵宾身份的木牌,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们这儿能买,还能卖?”   “只要客人您需要,您想买想卖的,我们观海楼都能在开海大会上给您买卖往来。”   宋丸子笑了笑,随手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颗珠子递给那个管事。   “先给我把这个出了,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观海楼中宽敞明亮,墙壁都是顶级玉脂所砌,元婴修士的灵识也无法穿透。   那个管事接过金色的珠子,笑容不变地迎着宋丸子一行五人去了一处雅阁,过了不到一刻,他回转过来,笑着说道:   “蚌王所出金珠,年份久远,品质无双,有人出价一百六十极品灵石,客人您觉得如何。”   “卖了卖了。”   宋丸子挥挥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颗珠子是她从巨鱼腹中一个角落里抠出来的,洗干净之后让呦抱着玩儿了好几天。   管事出去又回来,拿回了一百四十四块极品灵石,按照观海楼的规矩,无论买卖,他们都要抽一成的佣金,也就是说对面那个买家是花了足足一百七十六块极品灵石才拿下这颗珠子的。   灵石放在桌上都不收,宋丸子又掏出了三根碧玉鱼骨,檀丹在她身后低眉敛目,心里很清楚,这三根也不是之前宋丸子拿出来给她们看见的那些,光看品相就好了很多,这次时间过得久了一些,那个管事才回来说:   “三根硝鱼骨,一根是一千六百年,一根是一千两百年,一根是一千年,这些鱼骨也放了有些年份,品质却还极佳,客人,您可愿意拍卖这几根鱼骨?”   “拍卖?”宋丸子抬了抬眼角,说道,“怎么个卖法?”   观海楼中的拍卖有两种,一种是暗标,一件货品报出底价之后,买家各自把自己的价格写出来,最高者得,第二种是明拍,价格步步攀升到涨无可涨为止。   “哦。”白衣男子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看看自己身旁三个或温婉或娇俏或清冷的女子,笑了一下说:“那就明拍吧,我们也看个热闹。”   那个管事的留下了一本图册就又退了下去,房中人若有所需只要摇一摇桌上的铃铛,他就会再进来。   见房门关好,宋丸子查探过房间里并无什么玄机,才松了一下肩膀对似馨说道:   “你不是想给陈器师买些材料?先看这个图册吧。”   似馨也不客气,拿起图册就翻看了起来。   呦从王海生的怀里爬出来,哒哒哒走到宋丸子身边,委屈巴巴地说:“饿。”   所有人里面他最喜欢宋丸子,就是因为宋丸子随时随地都有好吃的,王海生倒是会经常摸他头,可是干摸不给吃的,呦就更委屈了。   “给。”   把呦拎到自己肩头放好,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今早做的牛肉烧麦,这个牛肉烧麦的做法有些特别,面是汤面和冷水面混合,馅料也是生牛肉和熟牛肉拌在一起,加了笋切的细丁,宋丸子还特意做了两种尺寸的烧麦,一种是寸半大小,吃起来过瘾,一种皮子更薄,大小不到一寸,正是给呦做的。   “你一个,我一盘,他一盘。”   给了呦一个小烧麦,宋丸子招呼着王海生一起来吃,今天早早就出门了,他们俩只一人吃了三四个烧麦,连个半饱也不算。   两只手举着烧麦“哼哧哼哧”吃着,呦脑袋转来转去,吃得香极了。   万家星星和檀丹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站着,宋丸子看了她们一眼说:“要不要一起来吃个烧麦?”   两个女子一同摇头,就差一起挤进墙角里当壁画了。   似馨极快地在图册上选定了需要的灵材,宋丸子看在眼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拿笔的样子有些像拿刀。   自从那天似馨同意了檀丹以荒山秘境换万家星星的性命之后,她发呆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了,不发呆的时候,人就越来越爽利决断,所说之话、所行之事,越发有了让人难以拒绝的魄力。   想到荒山秘境,宋丸子就又想起了自己去邙城的藏书楼看的东西。   邙城的藏书楼,说实话让宋丸子很是失望,如此一个大城,人数远胜无争界的流月城,藏书不说如同落月宗一般浩如烟海,至少也得比流月城多吧?居然连临照都比不上。   在那里,还是让宋丸子找到了些与荒山各部有关的消息。   “罪人余孽”——那些玉符和羊皮图册上透露的一切尽可以用这四个字概括。   北洲众人对侉人的恨几乎全部倾泻到了这些混血人的身上,相部、共部、祝部……说是侉人余孽,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侉人肆虐北洲的时候,也没记载他们因此受益,可这不耽误他们战后跟着一起倒霉。   这三部内也各有不同,相部是人数最多的,部落中有灵根的人也是最多的,虽说在北洲其他地方人们还见之如见恶鬼,可在荒山一代,他们与普通的修士凡人来往还算密切。共部如今隶属一个宗门,为宗门中人做战奴,祝部本是与共部同样的命运,却又脱身而出,现在就住在荒山上狱法峰下,少与外界往来。   北洲的原野与深山中部族众多,荒山三部是其中最辛苦和痛苦的。   像檀丹这种从部落中走出来的,只能藏头露尾,除了坑蒙拐骗之外也没有什么正经营生能做。   祖先作孽,后辈就永远背着镣铐,活得不成人也不像鬼,宋丸子没经历过那场孽事,却隐隐觉得这孽无穷无尽,余毒至今。   一边吃烧麦,一边翻着似馨递过来的图册,宋丸子看中了几样能吃的,其中一种光看藤蔓真的很像造化椒,颜色却只是艳绿色,宋丸子有心买回来试试。   王海生没买东西,倒是拿出了几样法器和灵材让宋丸子替他卖了。   其中有两件灵器都到了六品以上,也和三根鱼骨一起进了晚上的明拍。   距离明拍还有两三个时辰,观海楼的管事送来了一个充溢着灵气的香炉,供客人在这里调息,宋丸子研究着那个香炉,心里还在盘算应该吃着什么看拍卖会比较好。   榛子酥配加了盐的当地牛奶,还是火腿酥饼佐以新绿豆熬出来的粥?实在犹豫不决。   “你们觉得吃什么好?”   王海生喜欢吃火腿酥饼,呦喜欢榛子酥。   没等宋丸子说“大家各吃各的”,另一边闭目调息的似馨突然开口说:   “榛子酥。”   宋丸子疑心自己听错了。   “似馨姑娘,你也吃么?”   “你问吃什么好,我说吃榛子酥好。好又不是我要吃。”   宋丸子竟然无言以对。   当天夜里的明拍可谓是高潮迭起,宋丸子的三根硝鱼骨是分别出场的,一根比一根更好,参拍者也一个比一个疯狂,王海生给出的法器也很不一般,有两个人对同一件法器志在必得,加价到了令人心潮澎湃的程度。   就在王海生和宋丸子两人都在互相恭喜对方盆满钵满的时候,倒数第三件拍品被人牵了上来。   “荒山共部的极品战奴一只,年六十,锻骨境修为。”   高大结实的男子全身密布黑色的纹路,头上是战奴特有的短发,一双眼睛是蓝色的,直直地看着前方,温顺地被人牵着走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个我没见过!! 第174章 冲击   共部战奴?   这四个字一出,观海楼内一阵微不可查的动荡。   其实观海楼中的客人大多都跟宋丸子他们一样坐在玉白色的墙壁后面, 在拍卖开始的时候打开窗子, 就能隔着一层纱看见下面的卖场, 这纱也奇异, 人能看见外面, 外面人却看不见里面, 能隔绝神识查探,唯有各方叫价的声音传出来。   宋丸子依稀能听见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似乎很多人都对这个共部战奴很感兴趣。   那些人里,大概还有木着脸的似馨。   偶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纱窗前, 低头静静看着下面的战奴。   台上有人还在滔滔不绝说着这个战奴的品相,腿长多少,腰长多少, 手如何, 脚如何,牙齿如何……要宋丸子说, 真是与凡人卖马没什么区别。   “你是想把他买下来么?”她小声问站在自己前面的偶人。   似馨没有说话。   房间角落里, 檀丹发出了一声冷笑。   “前辈, 这些两脚牛只是样子好看些, 长风宗可不会把真正的好战奴放出来, 再说了, 真正的好战奴,也绝不想从长风宗出来。”   宋丸子从檀丹短短的几句话中听到了浓浓的鄙夷意味。   她不禁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荒山三部命运相近,会有几分守望相助的香火情, 看你的样子,我怕是猜错了。”   “守望相助?”檀丹与自己之前乖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笑看着宋丸子轻声说:   “谁敢与这样背信毁诺出卖别人的卑劣部族守望相助?”   卑劣部族?   再转头看看下面的那个战奴,宋丸子知道这荒山三部之间有很多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   “你……”   她正想说什么,却被似馨打断了。   “背信毁诺?出卖别人?他们背叛了何人,又出卖了何人?”   檀丹察觉到自己失言了,不想再多说,似馨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她,她心中又生出了怯意。   “祝、祝部当年约定与共部一同起事,共部却出卖了祝部,祝部当时的族长和长老都死在共部人的刀下,要不是……可笑他们还以为出卖了祝部自己就能得好,却没想到祝部最终挣脱而出,再不为奴,倒是他们,被长风宗掌控得更严密了,养出来的哪里还算得上是人,个个都是两脚走路的牛罢了。”   外面人声渐起,人们都在热烈讨论着这只战奴。   不知从哪个窗子里传来男声,带着笑意:“这个战奴可会学狗打滚?给本君滚一个看看。”   台上的管事立时说道:“客人但有所要,这战奴无不应的。”   随着管事的话音,那个一身黑纹的高壮男子极为温顺地慢慢趴在地上,四肢朝天,然后打了个滚。   整个观海楼顿时被哄笑声塞满,塞到了人的耳朵里和心里。   似馨不再看外面,转身走到一旁,宋丸子看看那个战奴,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偶人,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酸甜的果子啃了起来。   这只战奴被卖出了个天价,长风宗战奴天下闻名,好生调理一番就能让其变成自己的手中的一把利刃、一面坚盾牌,甚至一个替死鬼,自然让修士们趋之若鹜。   “你们国里的小人也会被这样对待么?”宋丸子问和她一起吃果子的呦。   小家伙摇了摇头。   “这样,会死。”   小人国的国民也是自卖自身,可那些小小的身体里有更多的骄傲,一旦受辱便以死相抗,修士们买他们是看重了他们的灵巧手艺和超凡头脑,若有不谐,那些修士们大多也不想白耗了自己花掉的灵石只换来一具喂鸟都不够的小尸体,大多好聚好散,转卖也好,赎身也好,闹到不可收拾的极少。   宋丸子垂下眼睛,空着的手摸了摸呦的小脑袋,见小家伙的眼眶又红了,她从摸变成了弹。   “你要是敢哭,晚上就没有饭吃了。”   “呦不哭。”小人抱着果子肉眼眶红红可怜巴巴地说。   “嗯。”   宋丸子啃了一口果子又说道:“可见这世间至贵的东西都得用血肉性命去换,出卖别人换来的,也就是台上打滚的哄笑罢了。”   小小屋内的几扇白墙之间一片寂静,似馨看了宋丸子一眼,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听了宋丸子的话,檀丹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恰在此时,拍卖台上已经有步步生莲的秀丽女子端出了最后一件卖品,与之前的各种声势全然不从。   十枚小巧的玉符。   “半年后,六欲天的朱道主将在我邙城以他的新菜举行祭天大典,持有这玉符便可入席感悟天道,还能分食天道遗赠……起价一百极品灵石。”   “咳。”宋丸子被果皮呛到了。   “做顿饭就一千极品灵石!?还是起价?”   “食修祭天大典能请天道降临,让亲临者人感受到天道之力,对破除心魔提升境界有极大好处,尤其是六欲天的朱道主,虽然只有金丹修为,可他执掌六欲天多年,洞悉天道所好,又融合鼎身、灵祭两派所长,即使在中洲也是食修中最顶尖的人物,对于这些人来说,去他的祭典自然值得花费大笔灵石。更不用说还能分食天道遗赠,那是纯灵之物,内涵天道意蕴,可遇而不可求。”   似馨知道宋丸子是个只给人做饭的异界食修,轻声给她说了一下玄泱界的食修祭天为何如此受人推崇。   宋丸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气的。   她三根硝鱼骨才刚刚卖了不到一千极品灵石,竟然还不够别人做顿饭的起拍价!   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叫价声,她的心口越来越疼,仿佛自己那些不想上学的。   要是这些厨子做饭好吃也就算了,可他们是怎么个道行,宋丸子早就见识过了,祭天与喂猪只有一线之隔,还不如凡人,虽然用料粗野不讲究,可至少还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把天道逼得都偷饭吃了,怎么就还能这么让人捧着敬着呢?玄泱界的人就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吗?   看着那个平时不可一世,刚刚还说一番大道理的前辈竟然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檀丹和万家星星不明所以,王海生大概是想到了是为什么,在一旁嘿嘿笑出声,似馨又在出神儿,只有呦顺着宋丸子的手臂爬到了她的头上,然后蹲下摸啊摸。   “不难过哦。”   宋丸子把他从头上拿下来,放在手里用手指挠了两下,也不想看最后那些玉符到底卖了多少钱,带着其他人一并走了。   除去给观海楼的分成,宋丸子一共赚了九百极品灵石,买她和似馨想要的灵材花了一百三十极品灵石,还剩七百七。王海生赚了八百多极品灵石,还没买什么东西,可谓是只出不进,招财聚富地让人羡慕。   离开观海楼,他们没有回灵馆,而是直接往城外走去。   城外有一群御兽的体修,他们饲养的灵鹰可送人直入雪山,比修士自己耗费灵气飞行要方便多了。   路过凡人市集,已经将要天明了,有凡人的渔船刚刚归港,他们拉着木板车将海中所得带到集市上叫卖。   “大嫂,您这卖的是什么?”   看着那些细线似的海草,宋丸子蹲下去抓了一把,入手很细滑,沙子也少,一看就是已经用海水淘洗过的。   卖海草的妇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内城出来的仙师,连忙恭敬地弯下腰说:“仙师大人,这个是海麻,粗鄙东西,入不得您的眼。”   “海麻?怎么吃啊?”   啊?吃?   妇人有些慌,看白衣小公子还抬着头看她,真是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就是,剁碎了,包在面里,放热石头上两面烘熟了吃。”   海麻是每年初春才有的东西,北州春天来的晚,却长,能吃海麻的时候也比旁处多些,渔民们出海的时候带些面饼,自然就不用吃鱼虾了,嘴里还能多一些清爽味道,也能防着出海久了晕眩*,是渔家才知道的好东西。   “哦。”宋丸子笑眯眯地说,“我能看看您做的饼么?”   “哪有什么行不行,仙师您尽管拿去。”   从妇人的手里接过面饼,宋丸子掰开吃了一口。   饼是昨夜做的,已经凉了,馅料里却还鲜美,只是有些干。   一边吃一边想,三两口把饼吃完了,宋丸子也架起了个锅。   “大嫂,您这些海麻我都要了,借您地方用一下。”   看着那么个白衣仙人竟然挽起袖子开始切肉剁海麻,妇人已经惊呆了。   肉用的五花肉,切成绿豆大小的丁儿,除了海麻之外,宋丸子还拿出了一把之前卖的春韭来提鲜。   肉丁调和了酱油姜末油盐略腌一下,跟剁碎的海麻和韭菜拌在一起,她又拿出了一块面团,却不是要做海麻饼,而是要做个蒸饺,大蒸饺。   这么鲜美的味道,自然是一口一个满嘴生鲜才过瘾。   明知道不对,那妇人还是忍不住探头去看宋丸子做的饺子,馅儿还是生的,怎么闻起来就这么鲜呢。   包着饺子,宋丸子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她就是个厨子,不是跪在任何人脚下的奴仆,不渴望也不祈求自己双手之外的东西,别人求天,又哪有她任性而来的畅快。   光这一味海麻大蒸饺,足够她开心好几天了,不去在意别人赚的大把灵石。   一口气包了六七十个大饺子,小笼屉不够用,宋丸子拿出大黑锅,将水烧开之后摆上了两层大笼屉,这才蒸得开。   王海生在旁边看着水汽一点点冒出来,眼睛都瞪直了。   “我老家有种东西叫下锅烂,做个汤打个蛋花就熟,跟这个海麻还真有些像。”因为这一份相像,心中自然又多了几分渴望。   过了一会儿,面香夹着海麻的香气已经萦绕在了半个市集上,宋丸子搓搓手,先停了火,笑着对王海生说:   “别看了,让你吃第一个。”   陡然间万籁寂静。   来的却不是王海生。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p!(ノ`Д)ノ滚!   *海麻的原型就是海边人叫的海麻线或者骆驼毛,萱藻的一种,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海藻,晕眩症指的是高血压等心血管疾病的表征,海麻线中含有硫酸根,有抗凝血,预防心血管疾病的作用。大蒸饺的原型是海麻线包子,辽宁沿海的一种特色小吃,里面放的多是青萝卜,不过韭菜也可以。下锅烂是另一种海藻,盛产于江浙沿海,也是春季特供,做汤味道也很鲜美。 第175章 供奉   “楼主,寻香蝶已经放出去了, 之前卖了三根碧玉硝鱼骨和明金绣甲的那一群人我专门派了正罡境去跟, 待过几日他们到了无人处……”   “办事小心些, 那些外地来的小修士不知天高地厚, 自然得付出些代价, 你们也别玩过了火, 观海楼的名声万万坏不得。”   “是,楼主。”   每年的开海大会, 观海楼都有两笔进项,一笔是明面上的抽成, 另一笔则是暗中使了手段,那些没什么深厚背景却在开海大会上买卖了不少好东西的外乡修士就是观海楼的财源。   一旦发现了身有异宝修为又不高的修士,他们就会在送进去的灵香炉里做手脚, 待他们离开观海楼之后再行动作。   就像这次对那个锦衣华服太过张扬的小子。   至于说这样的勾当会不会被人发现?北洲一地势力驳杂、部族众多, 谁又会疑心到观海楼头上呢?   仿佛突然之间,天地肃静, 流云不动, 楼主从软榻上跳起来, 看见自己香炉中的淡淡紫烟静止在了半空中。   这是……天道祭典?   观海楼中的拍卖还没有彻底结束, 其中的修士们都和楼主一样感受到了天地间令人心悸不已的力量, 他们此刻修为被压制, 也不敢冒犯天道,只能用双腿迅速冲出了观海楼,往四下找去。   凡人街市上, 当街蒸饺子的宋丸子脸都黑了。   “好歹是一界天道,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   也不嫌烫手,她死死地压着笼屉,不让天道靠近她的蒸饺。   感受到一股力量压在自己的身上,她冷笑了一声说:“此界自有千千万万食修供奉于你,你又何必跟我这个厨子争食?”   “交换,你想要什么?诚心祭祀于我,我都能给你。”冥冥中,有声音在宋丸子的脑海里如此说道。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怕是心都能从胸膛里飞出来,宋丸子却只觉得还不如之前的一千极品灵石更让自己心动。   “我没有什么是要靠祈求才能拿到的,你快走,别惦记我的饺子。”   天道表示就不。   宋丸子眸光一转,看见了被彻底压制之后动弹不得的似馨。   “你告诉我,那个偶人里是不是有个弃天之人的魂魄?”   “是。”   “放过她。”   “不行,弃天大罪,不赦。”   “哦。”宋丸子把蒸笼压得更牢了,说道,“那你走吧。”   “不赦。”   “你爱赦不赦,我就不给你吃!”   越靠近祭天之地,修士们就被压制得越厉害,到了距离中心不到百丈之地,那些修士们几乎要趴地爬行了。   可就算只能像个虫子一样蠕动过去,他们也要靠近,那是天道!   “为什么天道降临竟然如此之久?之前不是只有一息么?”趴在地上的观海楼楼主有些疑惑,接着又是满心的激动雀跃,必是这祭天的食修有什么奇异之处,天道才会在这里慢慢享用!这是邙城千年未有的大福缘啊!   却绝想不到天道正在跟一个死倔的厨子死磕。   “我乃天道。”   “我乃厨子。别人敬你是天,我却只敬公正仁和,你既没有,我管你是谁。”   晴空中一道惊雷,宋丸子岿然不惧。   这些都是无争界那个天道玩儿剩下的手段。   “我为她补全魂魄。”   “那我就给你一半。”   无形的存在缓缓绕着蒸笼转了两圈儿,宋丸子听见一声“好。”   手上一松一抬,把一锅热腾腾鲜到让人浑身毛孔都张开的蒸饺显露了出来。   转瞬之间,鲜香气息荡然无存。   一道青光在似馨的身上闪了一下,此间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不,不正常,凡人眼中天道降临的一切只是一瞬,在那个卖海麻的妇人眼中,她看见自己身边的石缝里都开出了一朵朵绚烂的花。   “这、这……”   再抬起头,白衣小仙君已经不见了,唯有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放在她面前的木台上。   随后有无数仙君蜂拥而来,他们口中喊着“天道”,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包子,却见包子的香气都散去,竟然渐渐变成了一块灵石。   天道馈赠,没人敢抢夺,那个妇人任由人潮汹涌踏破了她家的小船都没有卖掉这块灵石,她成了整个邙城最有名的渔家妇,每次她推来的海麻和牡贝总是会被人疯抢一空。   她丈夫早死,膝下只有一个才九岁的孩子,就连高高在上的仙君都愿意娶她,她也没有答应。就用自己赚的银钱买了更好的渔船,拉着村中的姐妹们一起营生,还开了一个小小的饭铺,卖海麻饼、海麻蒸饺和鱼汤为底晃出来的疙瘩汤,很快小食铺就成了饭庄,饭庄又成了酒楼,酒楼养活了邙城里无依无靠的寡妇们,一年又一年。她活到了一百六十岁才无疾而终,孙子辈的三个孩子有两个有灵根,自去修道了,剩下的那个继承了她的手艺,代代繁衍,成了北洲西海有名的一个家族,不仅亲历天道降临,还积德行善令人敬仰。   她死的时候,她的不知道第几代孙将那块灵石与她同葬在一起。   “老祖宗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如此人瑞,比多少修士活得还长,到死都耳聪目明,心中必然有参悟了一生的至理吧。   “她说……当年仙君做的海麻饺子,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   “骗子!说好的只吃一半,居然就给我留了十个!”   坐在似馨的荷叶法器上,宋丸子气鼓鼓地吃着海麻蒸饺,嘴里还唠叨个没完。   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放肆,王海生一边呼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宋姐姐,那个真的是天道么?”   “是啊。”   “哦。”年轻的修士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在修真界,天道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也信过、敬过。可落月宗万年基业尽毁于天道之怒,王海生悲怆无奈之余,心中却不禁想:原来天道这样无所不能的也会被蒙蔽和镇压,也会有愤怒。   那之后敬畏就淡了下去。   今天,他就站在宋丸子的旁边,眼睁睁看着宋丸子与天道讨价还价,亲眼看见天道多偷了二十个蒸饺。   有什么东西就此彻底崩塌了。   既然一切都是生意,那就只有买家与卖家,再没了神灵。   万家星星和檀丹方才都离得稍远,檀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来了,又有什么走了,怎么她就动弹不了了,不得不说,有时候知道的少是很幸福的,至少她不用像万家星星一样正猛掐自己的大腿,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连吃了两个蒸饺,让呦喝点水别噎着,宋丸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   “我本来是想让那个大嫂尝尝我做的蒸饺,现在估计那个饺子也成了纯灵之物了。”   就像她笼屉里那些一样。   “唉,恶客登门,什么事儿都被搅和了。”   似馨将法器催动到极致,已经带着他们越过了重重山峦。   脚下已经全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峰,呦抖了抖,自己掏出了那件羊皮小背心穿在身上。   宋丸子把他捞在手中,对偶人说:“似馨姑娘,他们未必追的上来,你也歇歇吧。”   似馨没有回答,荷叶法器仍然飞速如电。   宋丸子这才察觉不对,想起天道给似馨补全了魂魄,她凑到偶人面前,摆摆手说:“似馨姑娘?”   那双明眸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就在宋丸子跟王海生合计能不能把似馨打晕防止她灵气耗尽的时候,似馨猛地倒在了法器上,荷叶法器失去了控制,挡风的屏障骤然消失,直直地往地上掉去。   脚下出现蓝色的星阵生生托住了摇摆不定的法器,让法其缓缓落下,宋丸子一手拎着呦,肩上还扶着个偶人,另一边王海生则用法器挡住了山上剧烈的寒风。   “咱们现在是到哪儿了?”   站在凛冽风雪中,还清醒的几人面面相觑。   不远处有个山洞,他们走进去,打算等似馨醒了再做打算。   山洞里就是冷了些,里面倒是足够宽敞,宋丸子拿出小人国送她的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房子,放在地上注入灵气,小房子就像是一颗树一样长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足有丈半高矮,占地不小的木屋。   木屋有前后院子、马棚、水缸、正厅、书斋、厨房、偏厅、还有四个供人休息的厢房,里面床椅被褥无一不有。   这法器名为“方寸之屋”,在玄泱界并不算多么稀罕,可这能以灵力催动的法器竟然是一群并没有灵根的小人儿所做的,这就足以令人称奇了。   将似馨安置在床上。揣着怀里的呦,宋丸子走到木屋的灶台旁看了看,竟然看见碗柜里摆了四盘菜。   打开柜门,她看见了门上贴着的纸条。   “师父吃好喝好!焦俣小徒敬上。”   “啧,心眼儿真不少。”   话是这么说,吃一口酸果子炒出来的肉片儿,再吃一口红豆馅儿的软包子,宋丸子还是美滋滋地拿出了一瓶酒,配着极有南洲风情的小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哼哼,天道,同是被人供奉,你可有我这般真心实意的畅快?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才是美滋滋!   这里解释一下,食修供奉天道,天道会直接给他们灵力,不只是把食物变成纯灵之物,宋丸子肯定是不要这种力量的,所以每次讨价还价,真变成了买卖。 第176章 来处   极北之地终年被雪山覆盖,可谓是千里冰琢地, 碎玉不记年。   可在一整片晶莹的冰玉之中, 又有一处火山, 恰若一块血沁生在了一块白玉的西边儿。   山名狱法。   因着这狱法山顶终年热炎熊熊, 还有温热的地泉从山上流下来灌溉着土地, 狱法山下的谷中是一派北洲罕见的郁郁葱葱。借着山泉, 山谷中的女人种植灵草,男人挖掘着狱法山地脉中罕见的炎火晶, 日子过得平静又与世无争。   天上有一颗赤红色的流星划过,即使在白天也能让人看得清楚, 正在山野中耕作的健壮女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石锄和木铲,虔诚地跪下对着流星消失的地方行了一礼。   “诛邪魔,诛邪魔。”   村寨里,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石屋中走出来, 村寨里的小孩子行过礼之后都回到了祠堂里继续学习,经过他的身边, 纷纷叫他“长老”。   “长老, 诛邪越来越多了, 七月的诛邪祭典一定会有很多很多诛邪吧?”有小孩子这样问道、   狱法山顶常有流星划过, 每年七月正是流星最盛之时, 此间人叫流星为“诛邪”, 流星最多的七月,部落里就会举行诛邪祭典,也是一部人们最热闹的节日。   老人点点头, 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待石屋中又有朗朗读书声响起,他忧心忡忡地看向了狱法山高耸入云的山顶。   每当天上划过一颗流星,被神明捆在狱法山顶的邪魔胸口就会被刺入一把利刃。   “诛邪越来越多了,为什么,我好像很久没听见邪魔的嚎叫了呢?”   苍老的脸庞上满是黑色的纹路,老人浑浊的双眼里透着隐隐的忧虑与不安。   在遥远的中洲,有人恰与老人是一样的表情。   只不过他看的不是天空,而是面前的男人。   “师兄?”   “师弟,你看我的表情,可不像是师弟见到了两百年未见的师兄啊。”双耳挂着金色的圆环,蜷曲的长发被风轻吹着,穿着深蓝色锦袍的男人笑着看向陈砚。   声震东洲的陈器师垂下眼睛,淡淡道:   “久别重逢,应该高兴。”   “我可实在看不出你是在高兴啊。”男子站起身,走到陈砚面前左右端详了一圈儿,又问道:   “我当日送你的那个偶人呢?”   粗糙有力的手掌张开又并拢,炼器师被疤痕横亘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似馨去给我找灵材了。”   闻言,锦袍男子轻笑了一声:“似馨?这名字不错,这些年你还一直记挂着馨娘,我还真想看看,你把那个叫似馨的偶人做成了什么模样,有几分与馨娘相像。”   陈砚没有说话。   男子的袍角从地上划过,他步履缓缓往屋外走去。   “这次微道主征召,你我师兄弟才在中洲相逢,有了空闲必是要好好聊聊。”   走到门口处,他停下了脚步,耳畔金色的圆环在阳光下有一层淡淡的光晕。   “师弟,我记得你根本记不住人脸吧?我还真有些好奇,你如何造出一个跟馨娘相像的偶人呢。”   男子离开了,陈砚转过身看着屋外的明亮地,慢慢地,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   “我是想不起,可我就快要见到她了。”   重重雪山之中,似馨睡了足足半月都没有醒来。   山洞里,宋丸子布置了阵法,阻挡了刺骨的寒气,她在邙城中收了不少的云香豆、落花生,另有各种谷子,又在开海大会上买了不少的灵材,这些天她忙着做酱、做咸菜、做豆腐、做熏肉、还有造油盐酱醋……简直一时都不得停歇。   檀丹惯来乖巧,又从万家星星知道了宋丸子怕是个了不得的食修,颠颠儿跟在她的的身后忙来忙去。   宋丸子也不拦她,见她是真的勤勉,干起活来不打折扣,也乐得指点她一二,非只是在做饭上,宋丸子的体修法门来自于长生久,最讲究的是万法通道、有教无类,自己又是个悟性极高、见识广博之人,檀丹生在被天道摈弃的部族中,又哪有什么真正精妙的功法可学?   宋丸子说一句话,对她而言都是无上妙语,恨不能用石刀直接刻在自己骨头上。   “与天地灵气相通,就像酿酒,每一步都要做足了功夫,自然会有最好的结果,你的修为全靠身体打熬而来,知道灵气如何进却不知道灵气如何出,就像这个酒,你知道它要窖藏,可也得知道它这料得晾晒,不能一味闷着……”   好歹是几十年间带了几百个徒弟,又刚刚在小人国开了三个月大课的人,宋丸子说的道理真是因地制宜深入浅出了。   檀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宋丸子,搬着酿酒用的大缸,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   将酿酒的料入了窖,宋丸子又开始做臭豆腐,这一味是真不常吃,可久不吃又会想,更不用说她身边还有个王海生,这些日子除了修炼之外就是缠着宋丸子想要吃些小吃。   之前在鱼腹里大半年的海鲜盛宴让那海边长大的小子都有些被伤到了。   “宋前辈,你、你放在柜子里的豆子生芽了!”   “我那要的就是豆芽。”   怕自己发的绿豆芽见光变红,宋丸子隔着墙用阵法把柜门先关上了。   “晚上应该就差不多了,我到时候做个炒掐菜。”   所谓掐菜,就是豆芽掐头去尾只留中间脆嫩的一块儿。   呦盘着小短腿坐在一个木盖子上,表情很有些凝重。   宋丸子这些天忙来忙去,他总也想帮忙,可到底身量太小了,几次都差点掉进锅里或者缸里去,最后宋丸子给他找了个只有他能干的活儿——压木盖子。   这活儿倒不是敷衍他,宋丸子有心清一下储物袋,里面的杂鱼自然不能一直放着,取出来之后有的风干做咸鱼,有几种就混了鱼肉在一起做成鱼饼,鱼肉刮出来之后敲打成泥再搅拌上劲儿,为了炸的时候能形状不散,在做成饼之后还要浸在温热的水中,呦就是坐在木盖上,屁股下面一旦略有些凉,他就要叫宋丸子来把鱼饼拿出来。   可以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了。   “凉!”他十分严肃地喊到。   几丈外正切豆腐的宋丸子转眼出现在他面前,将木盖连他一并搬起来,拿出最后一批还没炸的鱼饼。   鱼饼要沥一下水才能下油锅,她烧起大黑锅,又去继续切豆腐。   呦的手里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炸鱼皮,他小口小口地啃着,吃到一半,消失在了原地。   木屋里,似馨安静地躺着。   穿着羊皮小马甲的呦坐在她的手臂上小小声地说:“快醒了吧?”   寂静中,只有他啃着炸鱼皮的细碎声。   终于吃完了鱼皮,小人儿手里出现了一片叶子,他仔仔细细地擦完了脸和手,手上又出现了一朵小小的发光的花。   正是宋丸子给他的“迷毂花”。   “你要回来哦,不迷路。”   小心地将花放在似馨手上,小人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很认真地说了一句:“是借的。”   也不知道是提醒自己要记得要回来,还是提醒正沉睡的人要还给他这件小小的“礼物”。   外面宋丸子开始炒菜了,呦头顶的绿芽摇了摇,他就又回到了院子里。   掐菜是跟海蜇丝一起炒的,除了海蜇焯水的时候要快之外,这菜也不过是寻常葱蒜爆锅的炒法,没什么新鲜的,口感却是双脆合一还带着鲜美,宋丸子在里面加了一点花椒和极少的造化椒榨取之物调味,让这菜变得极下饭。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檀丹也开始吃宋丸子做的饭了,嘴里咬着掐菜和海蜇,她扒饭的动作比王海生还快,只觉得这菜里大概是被下了什么咒,怎么自己就是想一口接一口吃个天长地久。   呦就坐在石桌上,两根豆芽两根海蜇丝外面卷了薄薄的饼,他努力吃着,一不小心就打了个嗝儿,这一天他的嘴就没闲过,鱼骨熬得汤和炸得金黄的鱼皮他可都吃了不少。   一侧的厢房里,万家星星默不作声地坐着,脸色有些阴沉。   另一边,有一只手轻轻动了动手指,抓住了小小的迷毂花。   不要迷路,要记得回家,可她到底从何而来?   山岳与呼啸的风都是她的记忆,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无数人的鲜血仿佛就在她的眼前,她却看不清、也找不到自己。   “你竟然敢推倒荒山罪柱!”   “犯上作乱,披罪逆天,天弃之!”   “族长已经死了!”   “……我们没有退路了!”   偶人睁开了眼睛。   缓缓坐起身,她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宋丸子以灵识察觉到似馨已经醒了,脸上已经忍不住笑了,等那偶人姑娘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抬起头笑眯眯地说:   “你这一觉睡得可长,现在醒了,我们得加个菜庆祝下。”   偶人看着站起来的厨子,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说:   “我是偶人,你做的饭菜我又吃不了,加也没用。”   宋丸子嘿嘿一笑说:“我们加个菜让你看着我们吃,不是刚刚好?”   偶人只能点了点头,又说:   “我们现在已经在极北雪境,等你吃完这餐,我们就去找梦雪昙。”   嗯,正事儿不能忘,看一看自己手腕上的木头镯子,宋丸子点点头。   短短日子,这山洞中的小小居所已经是满满的烟火之气,宋丸子他们吃饭的时候,似馨慢慢走过各种坛坛罐罐,走过正被石头压去水的豆腐,走过正晾着的咸鱼,然后一路走到了山洞外面。   狂风卷着巨大的雪片儿充斥着天地之间,触目一片无际的雪白。   一如她的记忆。   可她知道自己和之前不一样的,现在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是个人。   找梦雪昙之事宋丸子就没打算让王海生他们一起去,天气这么冷,檀丹和万家星星修为又都不济,说不定一不留神,花没找到,她身边就又多了俩冰棍儿呢。交代给王海生和檀丹两个人帮她看着这些坛子罐子,她怀里揣着呦就走了出来。   “在这里做个记号,省得找不到了。”   宋丸子一抬手,一道幽光在山洞前闪过。   “有了这个记号,你就能找回这里么?”站在她身后的似馨如此问道。   “那当然,哪怕千万里之外,只要星辰仍在天上,我就能找回这里。”   星辰阵师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只不过,要是有修为更加高深的星辰师,就有可能将这记号抹去,比如从前她那个师父就总是这么折腾她,她在一些旧书册里的标记总是会被擦掉,她只能再将自己看过的部分再找一遍。   似馨闭上嘴,再不说话。   两人坐在碧绿色的荷叶法器上,像是乘着一艘小舟在浩瀚的雪海中前行,雪花放肆飞舞,终究近不得她们的身。   风雪之中,宋丸子听见似馨轻声问她:   “像我们这些不能借力于星辰的人,又怎么能找回自己的来处呢?”   宋丸子回过头去,只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   “顺着自己的心慢慢找,总能找回去。”   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掐菜真的很好吃。 第177章 做梦   宋丸子和似馨在白雪皑皑又崎岖嶙峋的山顶整整寻找了九日,寻到了四处雪昙花, 却一次传说中的极北幽光都没见过。   天地间入眼都是苍茫白色, 头顶的蓝都透着冰霜似的冷。   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 宋丸子手起刀落, 一只乌眼雪鸡还没来得及叫唤一声, 就被切断了, 脑袋低垂,红色的血淋漓在白地上。   “明明你储物袋里有不少吃的, 为何还要杀这个鸡?”坐在一旁调息的似馨双眼闭着,只出声问道。   “到了什么地方就得吃点当地的东西, 不然这日子过得多无趣?”   大黑锅里烧上热水,宋丸子三下五除二将鸡毛去干净,又择洗了下鸡的内脏, 之前在雪地里找到了些浅灰色的草, 闻起来味道辛辣,又有些清淡香气, 宋丸子觉得那草能吃, 捆成一束塞进了鸡肚子里, 又在鸡的身上抹了一层腌料。。   烤肉这事儿总是透着些过日子常遇到的纠结, 烧着木头烤肉, 得寻柴火搭架子, 又有烟气又慢,万一起了风就又多了一重麻烦,可要是纯以灵火将肉烤熟, 哪怕仍是外酥里嫩火候精道,却还是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就如人过日子,每日万事不操心有吃有喝,遇着麻烦躲躲就过去了,似乎已经是悠哉乐事,却又让人寻不到能让人心神激荡的味道,仿佛人站在那儿就少了根骨头。   所以,宋丸子在地上设了个防风的阵法,将一块儿果木和一点干草扔在里面点燃,双手中白色的火焰隐隐,一边直接烤肉,一边还把下面的烟熏气打到了肉里。   荒芜雪地里的一只鸡,在宋大厨的手里也是有着点儿小小的讲究。   似馨不懂,只是在呦举着两只特别鲜亮的鸡毛哒哒哒跑过来的时候,小心为他挡了下袭来的山风。   “你一根。”   呦说着,奋力举起一根乌眼雪鸡的毛给递给似馨。   这鸡的毛确实好看,根部是深蓝色,一点点变成了白色,还隐隐带着荧光,似馨拿在手里,将它插在了小不点儿的背上。   “哎?”   长长的羽毛在羊皮小马甲上招展,呦伸着小手抓了半天都没把它抓下来。   他看似馨,偶人却也只看着他,再不动作。   呦往回跑去找宋丸子,一阵风吹来,被比他身子还长点儿的羽毛给带的在地上滚了两圈儿,幸好地上有积雪,他只是沾了一身雪粒儿而已。   哎呀,这下真的委屈了。   剩下的那根鸟毛也不要了,哼哼唧唧地跑过去扑在了宋丸子的鞋子上。   宋丸子两手都是火和油,哪里敢碰他,看看坐在那儿没事儿人似的似馨,她说:“哎呀,这毛的颜色跟你头上的小芽好配啊。”   真是把好话当糖似的往小人儿的耳朵里塞才让他别再委屈巴巴。   雪鸡只比寻常的鸽子大一圈儿,还分了个翅膀给呦。宋丸子没吃饱,又给自己加了个酸果子酱抹面饼,顺便去了去嘴里的油腻。   吃饱喝足,继续上路,呦还想生气,没想到似馨手指一翻把羽毛并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头环扣在了他的小脑袋上。   他摸了摸,感觉挺美的,自然不生气了。   一阵清风拂面,宋丸子打了个哈欠,全靠一双眼睛去找传说中的幽光,再用灵识去找梦昙花,就天下来,神仙也会生倦意,何况她也不是个真神仙。   倒是似馨一直看不出什么变化,可谓是兢兢业业。   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雪海,宋丸子又打了个哈欠。   似馨默默拿出荷叶法器,让她坐在上面,两人低低地飞着,继续找寻着。   荷叶在山风中微微起伏,宋丸子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海上的窄窄扁舟上。   沧澜界的海无边无际,大多地方是深蓝色的,也有一些地方因为地貌奇异或者水质特殊有了不同的变化。   昔日的斜月经常整夜观星,有时候是在乾元山的山崖上,有时候,她就仰躺在木排中,只看着星海璀璨,任由海水将她带去他处。   偶尔海上起了风浪,她偏又睡着了,总是会一下子栽到水里去,倒是醒得利落。   后来,斜月就把一个阵法刻在了小船上,这样躺在里面,不管怎么颠簸,总不会掉下去了。   乾元山上的师弟师妹总觉得斜月年纪小修为高,必是个心高气傲的,斜月觉得这样挺好,也少了不少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添麻烦。   有一次小船整个翻了过去,斜月很是呛了两口水,才把自己背上的阵法解开。   却没想到她那时一番纠缠已经顺水到了乾元山山下的码头,一群还没入门的小师弟小师妹刚好从宗门接人的玉舟上下来,看见一个人猛地从木排地下翻了出来。   “哇!海里长出来一个人!”   “木船变成神仙了!”   斜月头发还是湿的,手上星盘转动,身上的白衣在一阵浅光中变干,越发像个踏水而行的海中仙子,却是个嗓子里犹似沾着海草的。   负责接人的师弟愣了好一会儿才拱手行礼,嘴里喊着“大师姐”,她也不理会,轻摆手,足下星光一起,就往山上而去了。   可惜从海里出来这事儿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太阳才行到中天,她那师父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阵师修炼还要进到水中去?”   “啊?”抱着书册的斜月还装傻。   “山上盛传你为了感悟天地至理在海中龟息修行,听得为师我甚为感动啊。”   斜月长眉轻挑,嘴角带着笑:“我觉得这修行之法不错,师父你也可以试试。”   玉归舟穿着乾元山长老的绣纹大袍,当天的夜里是新一批弟子的入门大典,他这个乾元山的一峰之主自然要到场,就算收不到天生灵识的底子也要做做样子。   “那为师还得先学会看着星星睡觉的本事,再把自己黏在木船上去找一场风浪,才能有机会尝一把海中龟息之法呀。”   什么都逃不过师父的眼睛,斜月一甩长发,自去看书册去了。   玉归舟还在她身后笑说道:   “你的新衣放在侧殿了,你要是这次还穿着旧衣去入门大典,明日我就在山下再指点你一番龟息之法。”   斜月回头瞪了自己师父一眼,他又说:   “别忘了挽发!”   斜月一摆手,再不看他。   却还是听见他最后说:   “记得穿上鞋子。”   “知道啦!”   女子终于忍无可忍,踩着星阵去了塔顶。   晚上,斜月难得穿戴整齐跟在归舟道人的身后衣袂翩飞,所到之地却不是乾元山漂浮于海上的大殿,而是海边。   “师父来教你龟息之法。”   还没等斜月有所动作,玉归舟一掌将斜月拍下了山崖。   斜月瞪大了眼睛,却又觉得自己一只眼睛极痛,仿佛被人生生剜掉了,再一看,山崖上那人的脸却不是玉归舟,而是帆影师兄。   接着,海水翻涌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只有一只小海龟用前脚爪拍她的脸。   “区区迷心之法也敢在我面前作怪!”   宋丸子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呦正趴在她脸上拍她,原来她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到了前尘旧事,最后美梦又成了噩梦。   再看看四周,她正躺在荷叶样子的法器上,不远处似馨手中一团黑火熊熊,一只白色的怪物在火中无声嚎叫着,片刻后就成了一团灰烬。   “极北雪山中有精怪专诱疲倦之人沉入梦魇之中,它们好伺机吞下魂魄。”   轻轻挥手散去手中的飞灰,偶人抬起眼眸淡淡道。   “多谢似馨姑娘,这真算是救命之恩了!”   “是呦先察觉,这精怪以灵识难以察觉,还趴在我法器之下。”   宋丸子揉揉脑袋,站起来,笑着说:“总之是我被救了,可惜你不吃东西,不然我怎么也得做顿大餐谢你。”   “数日之前在邙城,你让天道修复我魂魄,我也未曾向你道谢。”   似馨言下之意,她自己已经知道自己是一缕魂魄被人做成了偶人,却极坦然,仿佛一早就知道,又仿佛她是不是一缕幽魂,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不一样,我又不是故意为了你祭天,是没什么可跟那偷饭的交换,只想着怎么也不能亏了本钱。”   “没什么可交换的?”偶人停下脚步,看着宋丸子,“你丹田破碎,强以灵藤弥合,经脉有陈伤没有好全,这些之于天道不过小事……”   “不一样。”   宋丸子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头顶说:   “我之事,它可说了不算。”   自己的身体,好也罢,不好也罢,总是她自己一步步去调理出来的,绝不以自己为人做饭的手艺,去祈求那以强力便可拨弄世间的存在。从无争界到玄泱界,宋丸子从未在此事上动摇过。   言语在冷风中似乎格外轻飘,似馨听在耳中,却如雷声轰鸣。   她站了片刻,点点头说:“我们继续走吧。”   宋丸子留意到她白色的袖角大概是刚刚被黑色的火所烧,居然缺了一块,余下的部分还带了一层焦黑的边儿。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似馨这衣服可是陈器师做的法器,寻常灵水灵火皆不能侵。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其实这个梦还有点爽的 第178章 故人   距离当日的云渊陷落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栖凤山落月宗的旧地早被蔓草覆盖, 后山曾焦黑一片的松林里又生了新芽, 不知何时有野猴搬来了这里, 那座昔日的松海听涛楼就成了它们的家。   隐隐展露生机的废墟里, 常有一位穿着白色麻衣的男子行于其中, 他的手中偶尔有山上采来的野果, 那些猴子就蹑手蹑脚跟在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去翻整土地、寻找灵草, 又或者采摘松树下的菌子,有灵慧的猴儿拿灵草菌子给他, 他就会笑着把手里的野果递出去。   “谢谢了。”   哦,男人的声音如泉水一般动听。   大劫过后,云渊冥火几不能用, 建在海上的海渊阁连着远岛也都被魔怪毁尽了, 海渊阁余下的几百人大半在衣红眉的带领下回去重建海渊阁,也有小半人留在了栖凤山下, 每日引灵火炼器。他们一直都知道那个男人, 还知道他本是落月宗的金丹长老, 只是如今落月宗什么也不剩了, 他一个人独居在栖凤山顶上, 像是道白色的影子。   去年, 海渊阁一位金丹长老旧伤复发,疗伤的丹药却已经吃完了,味馆食修做的菜效用不及宋道祖多矣, 那位长老的徒弟就想起了这位曾经的炼丹高手,求上门去,还真拿到了极好的丹药。   那之后,海渊阁对他又多了几分礼让之心。   “师姐,今天我又做了一件好事。”   卢华锦轻声对着火山口说道,他的衣角还是湿的,脸上犹带着笑。   初春时节,山下凡人多生时疾,卢华锦采了些微有灵气的草药做了些养身的丹药,虽然不入流,给凡人吃却刚好。   折了纸船,将装丹药的木瓶子放进去,还在瓶子上写了药名,任由它们沿着溪水顺流而下,就是今日卢华锦除了采药之外另做的事情。   山口处一片寂静,两年前栖凤山的地火横穿了整片大陆,仿佛耗去了这火山的大半力气,现在喷出来的烟尘都比之前少了。卢华锦却极满足,拿出一片细长的树叶,吹起了简简单单的调子。   东陆,穿着黑衣的男人坐在渔村口的破船上,认真用粗针引着麻线修补好了自己的鞋子,穿回脚上试了试,才站起来,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袖。   他腰间挂着一串铜铃,却任由他动作也毫无声响。   片刻后,他已经站在了村中一户的门前。   “在下长生久修士,想问问贵家是否有不到一岁半的孩子。”   长生久,这三个字在现在的无争界就是英雄的招牌,那家人诚惶诚恐,眉梢眼角还有遮掩不住的惊喜。   “是是是!我家小四才出生十个月。”   说话的渔人招呼自家婆娘将孩子抱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黑衣男人的脸,问道:   “仙君,我家小四是不是有仙缘啊。”   男人的手指轻轻在那孩子的额间一点,一怔,继而,那张总垂眉敛目的脸就笑了。   “是,此子与我长生久有缘。”   将一串铜铃从怀里掏出来的时候,他的手竟然有点抖。   “五年后,长生久会来接他。不知他可有名字?”   渔民憨笑道:“他是我家幺儿,我们渔家人粗浅,就叫他小幺儿,还请仙君赐个名字。”   “不知道贵家姓氏?”   “姓荆。”   “那,那就叫荆哥吧。”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小的人儿伸出手,对着面庞黝黑的男人笑了。   走出渔村,男人停住脚步,等着眼中的湿意散去。   荆师弟,这辈子,你师兄让你还能沾了天下人的便宜。   樊归一长出一口气,手中一道金光成了罗盘,又指了一个方向,这两年来他所做的就是走遍整个无争界,去寻找转世的同门,长生久舍身的三百余弟子他已经找回了大半。   正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海上一阵破浪之声,一个蓝发女子踏浪而来,有个小孩子正牵着她的裙角,跟在她旁边。   “蔺……海皇陛下。”   “樊道者。”   许久不见,蔺伶的身上又多三分威仪,她如今统管东海水族,不少渔民都把她的小像以香火供奉着。   “我半年前捡到了一个孩子,他筋骨天成,经脉通达,正合体修之道。”   蔺伶说着,让那个小孩子往前,他却紧紧攥着蔺伶的的裙角,还把脸往里埋。   樊归一看见那孩子的一个眼瞳竟然是白色的,不由得一愣,手中金光一点,摇头道:“他并非我长生久舍身弟子的转世,海皇有心让他入孤山,我们自然不会推拒,这孩子怕是来历有些奇异,我竟感不到因果缘分。”   “缘分?”半鲛海皇的声音动听至极,却比数九寒冬还要冷冽。   “你跟他走吧。”一道蓝色的光华包裹着那个孩子,将他送到了樊归一的面前。   那个小孩儿竟然哭了,可怜的样子让樊归一都有些不忍。   “你身上没有水灵根,在我这里什么都学不到,跟他去,自有你的造化。”   说完,蔺伶转身,又踏着波澜走了。   那个孩子一直盯着蔺伶的背影,见她再也没有回头,哭的声音越来越大。   樊归一本以为蔺伶会再问自己师父的消息,却没想到她这次竟然提也不提,想到师父化身轮回桥之前说的话,他叹息一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等你学成,再来找她,好不好?”   那小孩儿不再哭了,看着樊归一还在摸自己,他扁了扁嘴道:   “你,放肆!”   气性还真大。   樊归一又摸了摸,就把小孩儿抱在怀里,疾步去了。   距离此地千里,临照城上的舍生轮回桥依旧七彩绚烂,承着无数修士的死与生。   ……   极北之地的白日是越来越长了,严寒却丝毫未褪。   低头看着荷叶法器上摇曳生姿的雪昙花,似馨的脸上一派淡然。   几日前,她们见到了传说中的极北幽光,绿色的光华垂于夜幕之下,天空都是一派瑰丽的紫色。   可惜她们找遍了幽光笼罩之处,都没有找到雪昙花,更不用提梦雪昙了。   宋丸子却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又发现一处雪昙花之后,她没有如之前标记一下就走,而是动用灵力将整片雪昙花连着她们生长的动土和残冰都一并从地上起了下来,然后放在了法器上。   “等再见了幽光,我们就带着这花往里冲,一定能开出一朵梦雪昙!”   宋丸子说的信心满满。   似馨真是从没想过这事儿还能这么干,只能任由她去刨根掘土。   最高兴的应该是呦,雪昙花的花瓣味道清甜,他抱着一片能啃上大半天。   已经开了雪昙花就没什么用了,宋丸子由得他去磨牙,看他吃得香,又取了花瓣擦净后裹了蛋液在油锅里炸了。   雪昙花只是花朵长得像昙花,实则是一丛一丛开在地上的,花瓣厚实,炸过之后内里极为鲜甜软嫩,外面还是酥脆的,喜得宋丸子再次发现雪昙花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挖了根全端了,已经开花的就吃了,除了油炸之外还能做花糕,还没开花的就养着,只等天上的幽光。   可那幽光可遇不可求,她们又奔波了十几日,才再见了一次。   似馨果然驱使法器往幽光中去,令宋丸子惊讶的是,光影照在那片雪昙花上的时候,所有的花苞竟然都渐渐开了,花瓣是绿色和紫色相间,花蕊细长,是一点微光闪闪的浅紫色。   惊讶归惊讶,宋丸子可没忘了自己忙活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忙不迭地辣手摧花,将梦雪昙的花取下来放到装了四季无根之水的瓮里。   “哎呀,这花可真香啊。”   闻着自己手上残余的香气,宋丸子都觉得有种身在迷梦似的浓香。   天上的幽光还没散去,呦的身上也沾了花香,他蹦蹦跳跳,也是极喜欢这花的香气了。   似馨却已经掏出了那把粉色的团扇,她看了宋丸子一眼,轻声说:“梦雪昙也算是异宝,我们还是小心些。”   “那是自然。”宋丸子犹自笑着,手上星阵闪过,一只无色的精怪撞在了上面。   “他们都是被花香引来的。”   “到晓”划过的地方,有蓝色的血飞溅而出。   这些精怪与之前让宋丸子做梦的一样,都是以人的精魄为食,有成梦之效的梦雪昙能抵得上它们百年修行所得,它们自然不会放过。   此时,身上的香气就成了个麻烦。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两块臭豆腐乳往自己和呦的身上一抹,可怜的小人儿捂着鼻子仰头看天,被熏得恨不能装死。   几番缠斗之后,宋丸子和似馨察觉到此处的精怪越来越多,自然就想溜之大吉,恰在此时,幽光散去,天空中乍起一阵狂风,卷的雪粒漫天,顿时让人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手中出现一点微光,是迷毂花的光亮,似馨抓住了宋丸子,蓝光粉光同亮,两人协力往外而去。   狂风中,有巨大的怪物缓缓现身,只看样子就知道绝不是她们二人能对付的。   似馨只在迷毂花指引下带着宋丸子一路奔跑,也不知道全力跑了多久,身后已经没有邪魔精怪了,二人面前却有一座赤红色的孤山,直入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是不是在打酱油? 第179章 魂归   “雪山里支棱着一个火山,还、还挺好看哈。”   宋丸子喘着气趴在似馨的肩膀上, 一路奔逃过来, 不仅灵气耗尽, 丹田处的藤蔓也真让她痛得不行。   更别提她身上香气臭气混成一团, 不仅熏得寻常精怪不敢近身,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忍不下去了, 如今这喘气大半也是刚刚憋的。   呦也惨兮兮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宋丸子的头顶, 羊皮小马甲已经脱下来了,他很嫌弃却又舍不得扔, 只能用小手抓着边儿,表情可怜巴巴的,要不是这些日子被宋丸子连说带凶已经不怎么哭了, 现在怕是又得哭唧唧。   “我说呦, 你是不是把你马甲盖我脑袋上了?”   闻着一股臭气儿就在自己的头顶,宋丸子站直了, 把小不点儿从自己的脑袋上薅下来, 拎在手里。   呦还抓着自己的小马甲呢, 在宋丸子的手里晃晃悠悠的, 一直手捂着鼻子细声细气地说:“不、不是故意的。”   “咱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就别互相祸祸了好不好?”   那边, 似馨默默站得离他们远了一点,一双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被烟气萦绕的山顶。   手中的迷毂花仍亮着,她动人至极的明眸里, 一道浅浅的流光闪过。   宋丸子恍惚间听见了有人牙齿打架的声音。   “似馨姑娘,你怎么了?”   “你看见了么。”望着天空,背对着宋丸子,似馨的脸上渐渐浮现了真切的痛苦,她又说了一边,“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一大一小两人同时看向天空,明明是白天,流星划过天际却是那么清楚。   “流星啊。”呦说道。   是,是流星。   似馨抬起手似乎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可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   宋丸子的指尖凝出一个水球,渐渐有人那么高,她拎着吚吚呜呜挣扎的呦走进去又出来,再起星阵招来热风……臭味儿去了大半,香味儿却还在。   “这可怎么办?”回望身后的茫茫雪原,要是这香味儿不散,谁知道她往回走的时候会不会再招来那些雪地里的精怪?   小羊皮马甲倒是洗的挺干净,呦笑嘻嘻地抱着它,可顾不上拎着自己的那人。   似馨也顾不上宋丸子,抬起脚,她往那座红到发黑的火山走去。   “似馨姑娘?”察觉到不对,宋丸子把呦往自己的怀里一揣,追着似馨往前走去。   一个完整的魂魄包括了什么?   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从蹒跚学步起就浸在了悠长日子里的琐碎点滴,更有无数痛苦,自头到脚,从里到外,能将人彻底淹没。   那副坚实又柔软,无论怎么看都与寻常人一般无二的身体里到底有一个怎样的魂魄?   从外表,宋丸子只看见了一个精致华美的皮囊笼子,紧紧地将她看不透的东西关在其中,任由她呼啸嚎啕,却分毫都不显露。   “似馨姑娘?”   宋丸子手中一道蓝色的光华闪过,一个阵法就拦在了似馨的面前,可下一秒,黑色的火焰熊熊而起,将宋丸子的星阵烧得一干二净。   一道星阵不够,宋丸子深吸一口气,连下十道阵法,那些黑色的火焰却连烧不绝,甚至出现在了似馨的脚下,冰原上生生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脚印。   看着那些脚印中隐隐散发的黑红二气,黑衣女修士眉头微皱。   戾瘴之气,她来了玄泱界之后真是许久未见到了。   偶人的身体自然是天材地宝所做,似馨足有元婴修为,炼器师为她打造身体的时候必是唯恐灵气不足,又怎么会有戾瘴之气呢?   可若这气并非来自于她的身体,又会来自哪里?   见似馨直直往黑红色的山顶飞去,宋丸子足踩星阵,连忙追了上去,她也想知道,山顶到底有什么,让似馨如此地执着。   穿破云烟,蔚蓝天空就在她们头顶,几颗明亮的流星悄然划过,像是几位造访人间的天外仙子。   可这样的穹顶之下,黑红色的山顶上却更像是人间炼狱。   黑色的火焰隐隐的在山口里燃烧,山口之外,宋丸子看见了一个人。   如果“他”还是算得上是人的话。   那人的身上被黑色的纹路密密麻麻覆盖,让人连五官都看不清楚,看骨像应该是高大的身材,可是却干瘪到了极致,双手和双脚都被绑在炽热的山岩上,头上仿佛生出了一对角,走近之后送文字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石头做的头冠。   将一个人绑在这里日日炙烤已经堪称是世间最严酷的刑罚,可这些并不是全部。   恰逢天上有一道流星划过,宋丸子眼睁睁看着山口上出现了一把赤红的短刀,直直地飞向了那人的胸口,她想阻拦,没想到那刀根本是无形之物,径直穿破了她设下的阵法。   明明是无形的,却彻底刺入了那人的胸膛,那人的体内大概也没有鲜血可流了,只有一道可怕的伤口被那柄突然消失的刀留在了那人身上。   看得别人都觉得心口剧痛。   似馨就站在距离那人不过一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那张已经毫无生机的脸。   又有流星飞过,又一把刀凭空出现,宋丸子心知拦不下来,手上拿出了一颗糖渍青果,招摇山中的灵果,有生肌肉止痛愈伤之效。   她却看见似馨站在那个人的身前,飞刀穿过偶人的身体,再次刺到了那人的胸口。   宋丸子掏出呦,指了一下似馨,将他放在了自己肩头,才抬手去拍偶人的肩膀,似馨动也没动,仿佛真是个木偶人,呦沿着宋丸子的手臂悄悄走过去,小手抓住了似馨的衣服,在下一次的飞刀从偶人身上穿过之前,他带着似馨一起消失在了原地,又出现在了几丈外的山边。   收回手臂,宋丸子转身看着似馨,要是她还要往这儿靠,她的星阵不好用,就只能靠人的蛮力了。   似馨却侧过头去,把挂在她身上的呦捧在了手心。   “当年,也有一个小小的芝仙,想让我离开这里。”   垂着眼睛,似馨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她摸了摸呦脑袋上的绿芽,然后笑了。   “传说迷毂花能让让人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永不迷路,我真是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宋丸子甚至疑心现在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似馨,她的神态举止都变了,如同一条龙从江河中进了大海,从此再无拘束。   “就是这里。”   似馨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眼睛变成了黑红色。   仿佛有火焰一直在她的眼中燃烧着。   “多谢你居然让我这个大罪之人的魂魄重新归于一体。又机缘巧合,让我回到了这里。”   宋丸子连忙摆摆手说:“客气客气。”   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被缚在火岩上的人,偶人轻笑了一下,说:   “你可知道,这人犯下了多少罪名,才会被永生永世地囚禁在这里,受流星为刃之苦?”   宋丸子摇头,如今的似馨让她直觉到了危险,脸上表情已经变得极其乖巧可爱,跟呦透着某种神似。   “第一重罪,是她生在侉人余部,天生就有惩戒法纹在身,也就是生来便有一份罪业。”   “第二重罪,是她的心中总有不平之意,居然大逆不道地以为天下下万物生来平等,并无高贵低贱之分。”   “第三重罪,是她居然不肯乖乖俯首为奴,妄图带领全族之人挣脱修真宗门的控制。”   ……   “第九重罪,是她居然敢推翻天道立给荒山三部的罚罪石碑,指天骂地,任性妄为。”   ……   “第十罪,就是我这个大罪之人居然又活着回到了这里。”   在宋丸子还有点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偶人抬起手,黑色的火焰从山空中喷薄而出,径直冲向那句被捆着的身体,可任由黑火熊熊,那具身体就是不肯被毁去。   何等的倔强桀骜,才是做出一堆逆天之事的人。   “小、小姐姐,你竟是荒山三部的人么?”   “小姐姐?”   偶人的再次抬起眼眸看着宋丸子,慢慢道:“我叫燎娅,从前,是荒山祝部族长燎原的女儿,也是祝部中的战巫。”   “燎、燎小姐姐。”   燎娅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就变得真切了许多。   “侉人唤自己心仪的女子叫阿姐,你这一声,我可不敢应承。”   宋丸子嘿嘿笑了一下,心下却终于明白,燎娅是如何成了“弃天大逆”之人。   “当年祝部被雪华宗所驱使,族中男儿做战奴,女子则要没日没夜的为雪华宗之人采一种蓝晶石。想要成为战奴,六岁时就要在体内埋下‘奴骨’,蓝晶生于至寒岩洞之中,又极其易碎,每一块蓝晶都是祝部女子以双手捧出岩洞的,祝部女子双手无一不受至寒所侵,有小女孩儿一不小心,双手掌皮就被蓝晶石冻在了上面。”   人活不下去了,自然就想着动上一动,动来动去,留了燎娅一个人在这里遭受着看不见尽头的酷刑。   山顶上正说话的二人不知道,就在山下的山谷中,小小部族中的几个小孩子正在为几颗格外漂亮的的流星欢呼雀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小姐姐? 第180章 问天   天气越来越热了,划过狱法山顶的诛邪越来越多, 祝部的诛邪大典已经近在眼前。   光着上身的男人们从炎热的山腹中出来, 洗净他们的手和脸, 开始搭建祭典用的架子, 女人们从山谷中采集了各种蔬果, 还抓来了一头极大的獠猪。   是的, 祝部的女人不仅负责种植,还负责打猎。据说古时候祝部被无良的修士奴役, 男人都成了战奴,女人们每日去挖矿之外还要撑起整个家,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不再被人奴役,可祝部女人的悍勇并没有完全被时间消磨干净。   诛邪大典是部落中最重要的节日, 除了热热闹闹的祭祀之外, 也是部落中年轻男女们定情的好日子,有年轻的男人拿着弓在山谷中梭巡着, 漂亮的青尾火鸦或者是矫健的雪鹿都是他们能用来求婚的好东西。   一只挺肥的苍蝇从少年们的身边飞过, 一路飞进了村寨里。   隐蔽的山坳里, 宋丸子皱着眉头看着偶人。   昨天, 似馨, 不, 是燎娅说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一切,可随之而来的就是从她那具身体上传来的痛苦。   换言之,如今每当流星化刃, 她就会像成为偶人之前那样,承受心口的剧痛。   “当日那人将我的魂魄抽取了大半,留了小半在那体内受这苦楚,也让我不复记忆,如今记忆回来了,痛楚自然如影随形。”   见宋丸子后悔当日让天道修复自己的魂魄,燎娅竟然还说:“弃天大逆于我,是九死不悔之事,本不该忘,这点疼是我心中不朽之功勋,不疼了,我不就反而忘了我曾英勇至极,一脚踹翻了荒山三部的罚罪石碑?”   那等视极痛如浮云的豪迈实在让宋丸子叹为观止,然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她的脑袋上。   “好好休息,少说话吧。”   宋丸子本想带着偶人离开这里,没想到她自己却不想走,再加上宋丸子身上的梦昙花香气未散,带着一个时不时就心口疼的也没把握能横穿冰原和雪山,只能先背着她从火山上下到了山谷中。   下来之后,宋丸子才察觉此地有些奇异,灵气充沛,灵识却被压制得厉害,她隐约觉得村寨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拿出了小人儿做的木鸟,在上面挂好了留影石就放了出去。   抬头看见又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宋丸子叹息一声,拿出一块饭团啃了起来。   呦坐在她的肩膀上,一手拿着米粒一手拿着腊肉丁,小口小口地吃着。   两人的动作都一样,低着眼睛,有一口没一口,看着偶人那么痛苦,他们俩都没什么胃口了。   不多时,不比苍蝇大多少的小木鸟飞了回来,呦抱着小木鸟,把留影石取了下来给了宋丸子。   从里面看见了祝部村寨内的热闹景象,宋丸子说:“你们是夏天过年?”   虽然心痛不止,燎娅还是被她给逗笑了。   “算算时间,我被关在山上足有两千年,被做成偶人跟着上师足二百年,哪里知道族中现在的风俗?不过,我们部族可以不用再被奴役的时候,正是夏天。”   一双黑红色的眼睛盯着石壁上留影石放出来的人影,其中的深深的怨愤和痛苦得到了些微化解和冲淡。   “真好。”她的唇角带着笑。   “啧,真像是老母鸡看着小鸡雏,要不要拍拍着翅膀去抱抱啊?”   燎娅摇了摇头,说:“弃天大逆,运势极衰,我就不去带累他们了。”   宋丸子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可见我这一路也是被你带的……又是走错了地方,又是被那些精怪追得屁滚尿流,想当初可都是我找事儿,现在都是事儿找我。”   跟以前一样,燎娅完全不理会这些叨叨。   两人说话间,留影石中的画面已经闪过了一遍,开始了第二遍,宋丸子无意中瞥见一个身有黑色纹路的祝部之人扛着一个黑色的木头像往祭坛走去,木人的头上戴了一个黑色的石冠,与燎娅身体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重看向躺在地上的偶人,却见偶人睁大眼睛看着天空。   “我这辈子再没想过,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躺着。”   哪、哪里安稳了?   见流星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宋丸子都不敢想如今的燎娅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待你身上的香气散了,我们就先回去找王海生他们,再去西洲,给上师把汤做好。”   看一眼宋丸子的脸,燎娅轻声道:“你也别怪他,他也不过是个追悔莫及的可怜人。”   虽然可以说是从偶人变成了人,她的一些习惯却是未变的,比如声音轻柔语调却干脆。   宋丸子哼哼了一声,她对强迫自己做汤的炼器师心结颇深,不找个机会做些手脚可不像是她这个宋厨子的做派。   突然,躺在那儿的人笑了:“就算是看在这脸的份上,我本人可长得粗野,这张脸是上师费了百多年岁月一点点打磨而成……你我都是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的人,上师却根本不记得他爱的那个姑娘的容颜。”   所以才要找到一盏还梦汤,进到梦里,去找寻自己爱的人。   坐在那儿的黑衣女子又开始吃起了肉包子,懒懒地说:“要是早知道你补全魂魄之后变得这么聒噪,我当时还不如换些别的,你赶紧休息。”   燎娅这才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缓。   不知道疲倦的身体里,有一个太疲倦的魂魄。   再吃一口包子,宋丸子垂下了眼睛,她心头一直悬着的疑问,在留影石投射的变幻光影中变得越来越大   ——是谁,当年将燎娅绑在了极刑苦难之地?   再次将木鸟放出去,宋丸子左右看看这藏身之处,喃喃道:“真是好不容易看见了点儿绿色。”   山坳里被她施了阵法,旁人寻常不会进来,她看四下没人祝部的人,起身走了出去。   “呦,你看,野桃儿!”   “桃!”   野桃树长得不高,下面的桃子早就被摘完了,剩了顶上枝端的几个,青青的小桃子皮都有些皱,还被鸟给叨过了。   “你别看这桃子的卖相不咋样,那些鸟儿可聪明,它们叨的果子都是最甜的。”   就不见新鲜的绿果,摘下来的几个桃子在宋丸子的眼里都成了宝贝,她召出水来洗去了外面的桃毛,分出了一小块给了呦,她一口下去,就只剩小半的果肉可怜兮兮地贴在桃核上了。   抱着桃肉舔了一口,呦看了宋丸子一眼说:“所以,大怪鸟,抓荔,因为荔最好吃。”   “嗯?”宋丸子想想荔矫健有力的身材还有白白的胳膊腿儿,忍不住点点头说:“你这个举一反三用得好。”   不远处有人来了,宋丸子腾空而起,贴着山壁站稳了。   下面来的两个人恰好是一对小情侣,虽然祝部的男女都高大结实,脸上又都是罪纹根本看不清五官,不过女的穿麻布做的裙子,男的……几乎不怎么穿,这就有了区分。   站在顶上默默吃着桃子,宋丸子听着两个小情侣争辩了一场。   原来他们今天夜里就要举办盛大的诛邪大典,在大典的最后,都有适龄的男女举办婚礼,可这个年轻的男人在矿洞里伤了腿,追不上猎物,没有给自己心仪的姑娘准备好聘礼,正在自暴自弃,另一边这姑娘并不在乎这些,只生气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垂头丧气。   吵吵嚷嚷间,年轻男人一脚踢在了一丛矮枝子上,那些可怜的枝子立刻狠狠晃了两下,年轻女子说道:   “这些都柿部落里小孩子都喜欢,长老说了这次祭典的时候都不用这些果子,只给孩子们吃,你把它们弄坏了怎么办?”   结的果子?   好吃?   宋丸子看着自己脚下矮矮的树丛,有蓝色的小果子一串串地点缀在其间。   再一看被那个男人一脚踢得满地四散的小果子,宋厨子立刻就觉得心疼了。   那个男子还不服气,说道:“这几个果子都比我重要了么?”   姑娘瞪他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一定要说这些小气话么?”   男子冷笑:“我拿不出好的聘礼,在你的眼里就是小气了。”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后悔了,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有没有闻见什么花香?”   心里惦记着好吃的锅子,宋丸子也无心听这二人再说什么,手往天空中一点,正巧飞过的一只的鸟儿眼睛一闭,扑通就落在了地上。   看着没病也没伤的鸟儿就这么落下来了,那个祝部女子心中觉得怪异,可她情郎却只高兴自己有了份好聘礼,拉着她就走了。   他们走后,宋丸子轻飘飘落在了地上,两根手指摘了一个小果子放在嘴里,她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真的好吃,还没有果核。”   再摘了两个,分给呦一个,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个纸袋子,美滋滋地往里面装着这个叫“都柿”的果子,夜幕降临的时候,附近的几丛果子都被她摘净了。   “等着走之前我还他们些蜜饯,好歹也是燎娅小姐姐的同族,对吧。”   呦坐在她头顶,捧着一个小果子,蓝色的汁水沾在了脸上,他恍然不觉,很认真地点点头:“她,对呦好,呦也对她好,呦,呦那份也分。”   宋丸子所说的蜜饯可不只是寻常的蜜饯,出产自招摇山的丹木果能让人有控火之能,还有的果子能让人耳聪目明……正适合这些少有灵根却又在天道压制下艰苦求生的的“罪民”。   回到山坳里,燎娅还在睡着,天上的流星不知为何越来越多,她睡得十分不安稳。   掏出大黑锅烧上水,宋丸子择洗起了在林中找到的菌子和野菜,大概是因为祭典的原因,这个山谷里的走兽都被抓得七七八八了,宋大厨没找到好肉,只能动用自己储物袋里的存货。   去了毛的雪鸡整个下锅炖上,都不用加香料,撇去血沫之后放点菌子和野菜就行了,好的鸡汤,只要肉好水好,做起来那真是简单极了。   闻见锅里香味渐起,宋丸子回身看见小小的木鸟趴在阵法外面,她捡起木鸟,看起了留影石中的影像。   片刻后,她的脸猛地沉了下去。   从不远处的村寨里传来了号角被吹响的声音,诛邪祭典开始了。   “上天庇佑,诛杀邪魔,流星为刃,惩戒罪身……”   部落中的长老们穿着宽大的袍子,在戴着木头冠的祭祀身边跳着怪异的舞蹈,黑纹盘曲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诡异又神秘。   唱完了祭词跳完了舞,祭祀抬起手,喊到:“将罪身抬过来!”   浑身焦黑的木人头上顶着石冠,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抬了上来,祭坛的中央有一根石柱,他们将木人绑在石柱上,在木人的前面燃起了熊熊的篝火。   “逆天大罪,无可容赦。诛杀邪魔!护佑部落!”   “诛杀邪魔!护佑部落!”   人们喊着同样的口号,排起了长长的队,祭坛上放了一把匕首,祭司拿起来,将之捅到了木人的心口,接着,一个长老走过去,抽出匕首再捅进去,一个人,接着一个人。   捅过刀的人就在祭坛前面跪下,对着已经被捅了不知多少刀的木人和木人背后的火山大喊道:   “诛杀邪魔!护佑部落!”   祭司摇动着手杖,高喊:“天道啊,请惩戒冒犯你的罪人,宽恕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宽恕我们吧!”   “庇佑我们吧!”   “诛邪!诛邪!”   流星如雨,人群里爆发出了欢呼声。   “好多诛邪!”   “一定能捅邪魔好多刀!”   祭司和长老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松缓,火光映在他们苍老的眼眸中,他们在等待,等待聆听邪魔痛苦的哀嚎。   没有,一直没有。   “邪魔没有嚎叫,天道不会听见我们的祈求!再捅刀,再请来更多的诛邪!”   在祭司的呼喊声里,整个祭典越发沸腾起来,有个高壮的男人一刀劈掉了木人的手臂,人群里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嚎叫声。   可是,狱法山上仍是安静的,没有丝毫的声音传来。   祭司一度以为是身边的声音太嘈杂,盖过了那些痛嚎,他挥手让人们安静下来,也只是让声音稍稍降低了而已。   没有,依然没有。   “请,请老祭司出来!”   片刻后,一个木头轿子被人抬了出来,一个须发皆白,老到已经彻底看不清五官,连四肢都萎缩在一起的人出现在了祭坛上,如果不说他是个人,许多人怕是会将他当成一团黑色的腐肉。   整个祭典霎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一团“人”困难无比的呼吸声。   “老祭司,我们一直没有听见邪魔的声音,怎么办?”   “嗬——”苍老到了极点的老祭司重重地、痛苦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老迈浑浊的声音说道:   “远方来的朋友,祝部的祭典,不欢迎毫无敬畏之心的来客。”   蓝色的光影划过人们的头顶,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落在了祭坛的中央,那个木人的前面。   “不好意思,半夜路过,看见你们跳大神跳得有热闹,就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你们这儿看人跳大神还得碰个钱场儿。”   那个女子身材高挑,肌肤微黑,左眼上戴了个墨绿色的眼罩,身上散发着隐隐幽香。   正是宋丸子。   宋丸子嘴上说得又损又欠,其实现在也并不好过,新出来的这个老头儿大概也就是金丹修为,却颇有些门道儿,从他出现那一刻,宋丸子就察觉到自己的灵识被压到了极致,现在跟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要不是已经将二十八星宿中的大半点在了自己身上,她现在怕是连阵法都用不了。   见到这个不速之客,不少人拿起了武器。   曾受修士奴役多年,祝部中人可不会给这个在祭典上突然出现的女修好脸色。   宋丸子也不在乎他们的脸色,再说了,这些人脸上都是黑纹,她也看不出什么来呀。   “我们的诛邪祭典不容你这外人诋毁!”   “祭典?什么祭典?”女子的脸上笑得一派无赖,手腕上的瓷似的小萝卜小南瓜轻撞在一起发出脆响声,“我怎么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祭典,是将自己部族中的英雄变成祭品,去祭典诸位心中的怯懦和恐惧呢?”   拿着手杖的祭司几乎要用眼神将宋丸子杀死,他呵斥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是在祭天道!”   “天道?”   宋丸子冷笑,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和咆哮。   “用大逆之人的无尽的痛苦去祭天,天道就会怜悯你们?你们跪得如爬虫一般卑微,嘴脸比你们脸上的罪纹还要丑陋,天道就会庇佑你们?”   想到今晚所见所闻的一切,想到自己背后的木人,想到狱法山顶承受了两千年痛楚的那个人,想到还在山坳里被折磨得快要失去神智的偶人,怒火席卷了宋丸子的全身。   “不如我把天道找来,当面问问它。”   说话间,宋丸子猛地转身,一把黑色的匕首擦着她的发丝飞过。   她的手边已经出现了一口大黑锅。   晚上还没吃的菌子野菜雪鸡汤就在里面。   一点流火从女子的手中落入锅底,整锅鲜香流溢的汤立刻沸腾了起来。   “喂,饭好了,来吃吧。”   夜风乍停,一支已经逼近了宋丸子眼前的利箭停在了半空中。   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了。   “我有问题向你请教,只要回答了我的问题,这锅汤都是你的了。”   “三个。”   “好,这锅汤三个问题,你上次偷我的二十个蒸饺怎么算?挺大个天道说不要脸就不要脸了?”   “……加一个。”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道:“第一个问题,有齐天大逆之人名燎娅,出身祝部,我想问,天道你对她的惩罚是什么?”   她的语气毫不客气,哪里是请教,分明是质问。   有什么东西缠在了锅边,宋丸子的心里有声音在响起,她敲了一下锅边,清了清嗓子说:   “咱们还是让所有人都听见为好。”   所有人都听见了天道的回答。   “厄运缠身,修为不进,受九九八十一天劫之刑罚,她已尽数受了。”   这个回答,让宋丸子的眼中险些落下泪来。   果然,什么流星化刃,什么以一人之苦痛挡一部之劫难,根本不是天道惩罚,就是人祸!   “第二个问题。”面前的人们都被天道的存在给震慑,他们瑟瑟发抖,真像是一群在寒冬中挣扎的黑虫。   “此间人们将燎娅捆在狱法山顶,每当有流星飞过,就有火刃刺入她胸口,此事到底是何缘由?”   “愿力凝结而成,非为流星。”   咔嚓!宋丸子回身,一拳将她身后的那个黑色木人打得稀烂。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原地爆炸) 第181章 灼岩   “第三问。”   刚刚的怒极一击仿佛是人们看花了眼,黑衣女修士背对着一地的木屑, 慢慢地说。   她看着那些人的脸庞, 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可她就是想知道, 这些人的脸上有没有愧疚和悔恨。   这时, 人群外有低低的一声响起, 喑哑无力,又格外坚定。   “第三问, 罪人燎娅这千年劫难,是因她逆天之罪而致灾劫横生, 还是她错估人心,被懦弱卑鄙摆弄至此?”   来的那个女子肤白胜雪,长发披垂, 火光照在她的绝世容颜之上, 在一众人中,她依稀就是火光本身。   想要靠近天道是极难的, 可这世上最恐怖的痛苦她也受过, 如此步步走来, 竟然也撑得住。   天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宋丸子拍了一下锅沿儿说:“她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   冥冥中无形的存在却仍旧沉默。   作为一个不敬天道的食修, 宋丸子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手厨艺意味着什么, 自然也没有人告诉她,想要跟天道这样平平常常地对话是多么可贵的荣耀。   此等荣耀,自然不会给予一个犯下弃天大逆之罪的魂魄。   宋大厨又敲了敲锅沿儿, 有些不耐烦地说:“燎娅这些年的痛苦所受折磨,到底是她的命数,还是人心可憎?”   有什么沿着大黑锅的外壁缓缓转圈儿,一个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命数,亦人心。”   闻言,燎娅冷笑了一声。   “我选逆天之路,这是我的人心,也是我的命数,别人选了以我的无尽苦痛来充填他们对你的惧怕,这是他们的人心,也是我的命数……可恨我一人人力有尽,不然,我也能让你看看,我的人心,你的命数。”   她这话说得极张狂,哪怕换了一副皮囊,哪怕身与心都已经有了千千万万个窟窿,面对着天道,她还是能挺正了自己的脊梁,一如两千多年前那样。   天道仍是不与她答话。   燎娅也不需要什么回答了。   就算她真能逆了天又怎样呢?那些本该站在她身后的人不仅头上有一个让他们永不翻身的天道,心里也有。   距离祭坛丈远的地方,燎娅停了下来,小小的呦就坐在她的怀里,闭着眼睛抱着脑袋,就算她还能上前,呦也已经支持不住了。   台子上,宋丸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用天道偷的那二十个海麻蒸饺换的。   此时,她眼前除了燎娅还站着,那个老的不成样子的祭司瘫坐在木椅中之外,其他人都是跪着的。   “第四问,这世间可有能让整个部落之人再不被人当侉人余孽,消去罪纹之法?”   这个发问一出,对无数祝部人来说犹如晴空中的一道霹雳。   迎着那些人的目光,宋丸子又说道:“这一问,你就只告诉我答案好了。”   是什么办法?   如何能让我们再也不是什么余孽?   我们怎么才能消去罪纹,和其他人一样生活?   身体不能动,他们瞪大了眼睛,伸直了耳朵,却只看见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女人笑着点了点头。   “嗯,谢了,回见。”   随着宋丸子的话音,一锅香极了的菌子野菜雪鸡汤成了一锅毫无味道的灵液,施加于众人身上无以名状的压制之力也消失无踪。   就在这一瞬间,女人的手中一道星阵如同一堵墙挡在了她的身侧,一只黑色的钩子击碎了星阵却也被阻了势头,让宋丸子能够从容退到一边,还收好了自己的大黑锅。   出手的人正是那个老到随时可能会死的祭司。   一击不成,他拿起了自己胸前挂着的石像,口中念动咒语。   宋丸子忽觉自己不止灵识不得施展,脑中还有刺痛愈演愈烈。   眼睛看着那个石像,她猜测自己从来了这山谷之后灵识就不大能用,是跟它有关。   手中流光一闪,她往老祭司那里扑了过去,立刻就有一群人上来阻拦。   就在宋丸子被围攻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燃起黑色的火焰,等众人回过神来,场上情势已然颠倒,宋丸子站在祭坛中央,手中拿着两把透明的匕首,在她的面前,六七个部落中最勇猛的勇士都身上带伤地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一只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手臂抓住了老祭司□□皮袋子似的脖子。   女子黑红色的眼中映着苍老的影子,老者微带红色的瞳孔到他脸上的罪纹。   对方手中掌握了老祭司的性命,其余人等再不敢妄动,只等着看那个女子再有何动作。   当然,他们也没忘了那个穿黑衣的独眼女人,毕竟她的手中握有他们整个部族最渴望的秘密。   “灼岩。”   燎娅的口中出现了让她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老人努力瞪大眼睛,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子,她美貌、年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无端地,就让他熟悉至极,又恐惧至极。   抓着小石像的手抖了抖,他颤颤巍巍地说:   “你是谁?”   “我是谁?两千年来你们用狱法山中劫火化成的刀刃刺进我的心口,让我的三魂七魄尽染劫火,你问我是谁?”   老人浑浊的瞳孔因为惊恐而缩在了一起。   燎娅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个小石像。   “这是我阿爸的遗物,灼岩祭司,你用它来对付我么?”   说话间,黑色的火焰包裹了石像,燎娅手中一用力,将石像彻底捏碎了。   “你、你、怎、怎么可能?!”   “你是说我怎么可能从狱法山顶下来,还是说,我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   看着灼岩,燎娅不禁想起了他曾经的样子。   昔日的祝部是在荒山以东,那里一侧靠近蓝晶溶洞,更多的地方都长着低矮的青草,除了采集蓝晶之外,祝部的女人们还牧马放羊。   灼岩是灼罗祭司的孩子,燎娅六岁的时候,灼罗生下了孩子就死了,为了不让灼岩成为战奴,部落里的女人们假称他是个女孩儿,每当有宗门弟子来到这里,她们就把灼岩绑在母羊肚子底下,让六岁的燎娅放羊,再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   很多时候,灼岩是不闹的,有一次他憋尿了,偏巧有宗门中的人走过,为了不让灼岩哭出声,燎娅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了他的嘴里,刚长牙的小孩子不知轻重,祝部之人又天生力大,燎娅的一侧手掌上被咬出了血,后来就留了小小的疤。   再长大一些,灼岩就成了燎娅的小跟屁虫。   燎娅十四岁那年,她的父亲作为战奴跟着宗门长老去秘境寻找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个能损伤修士灵石的石像,那之后,被压抑的愤怒与不甘就在整个部落中无声地膨胀起来。   自由,他们想要自由。   燎娅二十二岁那年,她父亲带着族人“叛变”失败,因为共部的出卖,她的父亲和哥哥被雪华宗掌门砍下了脑袋,脑袋就挂在蓝晶洞的前面,她们每天去采晶石都会看见,看着黑色的头颅从发臭膨胀变成彻底的骷髅。   十六岁的灼岩越发不像个女孩子。   雪华宗的一个长老来巡视,发现了灼岩,他把年轻的男孩儿剥去了上衣毒打,还让他爬到了自己面前。   浑身是血的孩子一步步爬过去,在雪华宗长老笑着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大腿上把石像摘了下来,往其中注入了灵力。   趁着雪华宗的人都头痛欲裂,燎娅突然暴起,手起刀落,将他们尽数杀了。   两个年轻人早有预谋,如果男人们的头颅还不能激起族人反抗的决心,那就让他们知道,如果不去反抗,那就只能大家一起去死了。   燎娅偷学了体修之法,灼岩有水灵根,加上他们两个人,祝部千余人有一百多可与初阶修士抗衡的战力,他们先杀了驻守蓝晶洞的所有雪华宗修士,借着那个石像,他们又把被假消息骗来的修士们都杀了,就这样一步又一步,他们在一次次战斗中越来越强,从防御甚至变成了主动出击,雪华宗死了越来越多的人。   祝部的人骑着飞马驰骋在草原上,燎娅带着她手下的女勇士们手持精钢长矛,成了雪华宗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灼岩则成为了部落中的祭司。   这样足足过了十二年,雪华宗的掌门都被燎娅打成重伤,不治身亡,继任的掌门终于拿出了祝部的奴契。   将奴契撕碎,与自己父兄的头颅一起埋葬,燎娅骑着天马,飞驰去了荒山正中,一脚踢翻了那块让荒山三部不得安宁的罚罪石碑。   那之后,天雷齐下,等她再醒来,她已经被绑在了狱法山顶。   “族长。”   穿着麻布长袍的灼岩对她说,“你踢翻了罚罪石碑,天道要惩罚于你。”   不再年轻的男人眼中有泪光闪烁。   “天道要罚,尽管罚我好了。”   ……   “可罚我的不是天道,是你的心啊,灼岩。”   抓住灼岩的脖子,燎娅将他从木椅上拖了下来。   这幅苍老的身体承受了远超它极限的寿数,灼岩的腿早就萎缩在一起,他被燎娅拖着,像是一只要死的青蛙。   “你告诉他们,在狱法山顶的是什么?”   老人低着眼睛,不肯说话。   有些事情他已经做了一辈子,死便死了,何必在最后让自己彻底跌落到尘埃里。   “不如这样吧。”走到燎娅身后,宋丸子搓了搓下巴说道:   “你说实话,我就考虑把天道说与我的话告诉你们,你要是不说呢……你就是你们全族的罪人。”   听了这话,灼岩的身体一震,隐隐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里,他微微抬起头,又低了下去。   不多时,只听他苍老的声音说:“就算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这里每个人都跪过天上的流星,他们所有人都信了我骗他们的话,没有人是无辜的,呵,你知道那个石像是什么吗?是神的雕像,它告诉我,它能凝集愿力,让我长生不老,我信了,可是怎么样呢?我的长生不老就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活着!”他蹬了一下他的腿,那老朽的皮包骨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你被困在狱法山上,我被困在这副皮囊里,你不过是些痛,我却为了一点长生撒下了无数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咦嘻嘻。 第182章 无解   “你说的很有道理啊,这些年你活得真不容易。”   听完了灼岩的话, 宋丸子连连点头, 脸上深深地写着同情。   “不如这样吧, 我勉为其难送你上去, 挨个百八十年的刀子, 然后我再给你一个痛快, 让你从这幅皮囊里解脱,怎么样?”   怎么样?   灼岩看了宋丸子一眼, 仿佛认定了她不过是个孩子的戏言,又转向燎娅。   “你不是最恨天道么?怎么会跟这个能招来天道的修士混在一起?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你一定是屈服了, 你跪下了,你就跟你曾经最恨的那些人一样。”   灼岩的牙早就掉尽了,他瘪着嘴说话, 让宋丸子不禁想到了菊花。   燎娅却没接他的话茬, 只看着宋丸子说:“只把人绑上去,飞刀又何来?”   “那还不简单?他们为了让天道不再加罪于他们, 就能以念力成飞刀, 现在我手握能让他们再不当罪族之法, 我可比天道和那什么石像好说话多了, 只要让他捱上一万刀我就什么都说, 就算愿力不够……”   她对着那垂垂老朽之人露齿一笑:“直接用刀捅, 我也不介意。”   轻轻一句话,让人遍体生寒。   灼岩抬起头看向他的族人,他们会怎么选?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   “老祭司, 你是说我们这些年来祭拜诛邪,根本不会让天道保佑我们,只会让你长生不老?”   他没有得到回答,可他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要的回答。   “哈,老师,我随你学了整整四百年,您一直都在骗我?”   那个祭祀身有灵根,跟过去两千年的历任族中祭司一样,从襁褓中就开始跟随灼岩学习,现在才知道自己所信奉的一切都是私心构筑的虚幻,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怪响,随后,他猛地把手中的木杖掼在地上,整个人直直地往后倒去。   有族人抢上来扶住他,一摸他的鼻息,低下头道:   “祭司大人,去了。”   想要一个人死,真的很容易。   原本站在祭司身后的一位长老缓缓走上前。   祭司的眼睛仍然睁着,所看的就是祭坛背后的狱法山,高耸的火山顶在深深夜晚犹自发着红光,那里在夏天总是传来阵阵的痛嚎声,伴随着这些声音,他们会欢呼,会庆祝,会祈求上天,让诛邪来得更多些、再多些,让山上的邪魔为他们承担所有的苦难。   长老的手掌抚过那双眼睛,让它们闭上。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长老的嘴里发出来,他直起腰走到燎娅面前,然后跪了下去,深深行了一礼。   “两千年,您为祝部做的,我们永世难以还清。”   这是终于有了个会说人话的?   宋丸子凑过去看着个头发半白的长老,说道:“要是随便跪跪就什么事儿都能了了,那这世上的人用膝盖走路,就万事无忧了。”   梦昙花的香气从她身上幽幽传出,钻进了别人的鼻子里。   长老抬起头说:“我们到底也是受人蒙蔽,灼岩所做的事情,我们全不知情。”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燎娅,只能又低下头去在地上磕了个响的。   “您想要我们如何补偿,举全族之力我们定能做到。”   这时,灼岩又开口了,有些费力,却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当年,我把你送上狱法山的时候,你猜,发生了什么?”   用尽力气翘起一根食指点了点那些用痛恨和复杂目光看着自己的人,灼岩笑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他都说了出来,现在整个部族都当他是罪魁祸首了,那怎么能行呢?   想要脱去罪人之后的身份,想要消掉身上的罪纹?   那怎么行呢?   燎娅看着他,这一个晚上,她承受的痛苦更甚之前千年,如果她的心智也如那个倒地而死的祭司,她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可她还站在这儿,她要知道一切,她要知道自己这些年的痛苦真正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你的飞马女骑,被她们亲人下了药、打断腿,被男人们扛回家生孩子了。你的龙火天马也想去救你,那些人,就把所有的天马都杀了吃肉。哈,哈哈哈哈哈哈……燎娅,逆天何其难,杀亲何其易,跟在你的身后我们所有人除了战争什么都得不到,可杀了你,杀了你们,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以为他们是真的相信了我么?!你以为他们心中不会想我是骗他们的么?可他们还是信了,还把谎言一代代传下去,他们还是恨不能让你去死,才会有飞刀一把又一把地出现。这才是真相!这才是你用尽了所有去换来的一切!”   说完,灼岩又笑了起来,他哈哈大笑,宛若一个漏气的皮口袋。   黑色的火刃扎进他的胸口,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阿姐,阿姐,你走吧。”   黑色的劫火从燎娅的手中向四下散去,瘫坐在地上的老者身上很快就满是火焰,可他还是咧了咧嘴,用眼睛看着燎娅。   嘴里还在说:“哈!你走吧!”   偶人玉白色的手慢慢拿开,任由他彻底跌落烈火之中。   “我后悔过的,阿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抬起来,却再没有另一只手来拉起他了。   曾经手拉手走在羊群里唱着歌的少女和男童,早就被彻底扔下了两千年。   看着灼岩被烧成了黑色的一团,燎娅抬起头,一双眼睛早成了火洞,下一瞬,她的一头青丝也成劫火。   宋丸子见势不妙,手中一个幻阵往她的身上拍去,却被燎娅一掌打飞。   接着,小小的呦也被燎娅扔到了宋丸子的怀里。   “你们走!”   “小姐姐,他们卑鄙无耻,就像是些臭虫,你把自己将他们一起毁了真的值得么?”   燎娅一把抓过那个要逃跑的长老,轻声问道:“你不是为了弥补我,怎么做都可以么?”   那个长老惊恐地睁大眼睛,被铺天盖地的劫火吞没了。   “你们不要跑啊,这些火都是你们给我的,我还给你们,来呀,我都还给你们。”   眼见燎娅抬手之间又烧死了几个人,宋丸子深吸一口气,手臂张开,一个巨大的蓝色星阵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害你的人不让你好好活,你就活得比谁都好,这才是报复!”   “报复?我不是在报复,有些事情错了两千年,应该……”劫火在黑暗中无声地燃烧,封住了离开的路,人们奔逃、嚎叫、求饶的声音充斥在燎娅的脑海中,她又放了一把火,才接着说,“应该改回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手上连叠了十几个个星阵,已经极限,宋丸子猛地冲上去,接着星阵阻挡,她终于抓住了燎娅的手臂,不在乎黑色的火在她身上烧出了痕迹又渐渐消退,宋丸子掰开燎娅的嘴,把一碗带着花香的水灌了下去。   一盏还梦汤是么?不求她做什么美梦,赶紧睡过去才是正经。   燎娅看着宋丸子,道:“我是偶人,此物对我没……”   是,你是偶人,要是增补身体的东西,对你当然没用,可这汤正对魂魄生出效用。   看见燎娅身上的黑色火焰渐渐熄灭,宋丸子长出一口气,真真假假的,那本二房《上膳书》还是有点用处的。   单手抱着偶人,宋丸子看着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你们……”   足下星阵如流光般四散去,那些在寨子里奔逃和躲藏的人们被定在了原地。   看着他们惊惶的脸庞,宋丸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要说当年的坏事,不是他们亲手做的,可燎娅的痛苦,也是他们一代代人造成的,这其中的一团乱账,任谁都难以算得清楚。   “这算什么?”   就在宋丸子也觉得棘手的时候,有个年轻人闻着花香说道:“我们既没有骗人,也没有杀人,更不是我们把人绑在山顶的,罪魁祸首都死了,凭什么还拿我们出气?”   心中亦不赞同燎娅大开杀戒,可听了这话,宋丸子愣是给气笑了。   “是,你们什么都没有做。”   可你无知,别人就不痛了么?   许是宋丸子身上没有杀神的气势,又或许是花香气在作祟,又有人哭着说:“我们都死了这么多人了,你就不能告诉我们,到底怎样才能让我们一族摆脱天道的惩罚吗?”   哦,天道的惩罚。   一只手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圆块儿,宋丸子道:“我是食修,你们也看见了,轻易就能招来天道,自然也就有些秘法,这是一颗白石花的种子,世间唯有虔诚的忏悔和向善才能让它生根发芽,开出花来,等到开花那日,天道就会告诉你们怎么能彻底脱去身上的黑纹。”   她随手将东西往外一扔,抱起偶人就往外走去。   一步五丈。   什么白石花,不过是白块色的怪鱼骨头,摸着沉甸甸的,在海里的时候,就是呦的玩具罢了。   你们不是有愿力么?你们不是可以年复一年地去祈求么?那就继续去做吧。   她这个刀来火去的厨子可从没什么济世救人的慈悲,别人能当两千年的骗子,她也能。   呦从宋丸子的怀里爬出来,站在偶人的肚子上,看着宋丸子的脸,他掏出了一片树叶,小声说:   “擦擦。”   嗯?   凉凉的水已经混着脸庞滑到了下巴上,宋丸子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掉了眼泪。   “我是太困了你知道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咱们早饭是赶不上了,咱们就沿着这个河往东走,一会儿停下来,咱们抓条鱼吃好不好?”   睡梦中的燎娅一点点翘起了唇角,也许,在梦里,她就骑着飞马,往无穷无尽的苍穹深处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谁、谁tm哭了? 第183章 柏城   “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让咱们满北洲找什么白衣食修,都出来半个多月了, 食修有, 白衣有, 没一个对的上的。”   北洲的夏日仍有浅浅的凉风, 吹在人的身上脸上, 让人倍感惬意, 只是阳光特别晒,即使是走在林间路上, 觉得那些撒到自己头上的细碎阳光会割裂自己的面皮。   “师兄,别抱怨了, 要是真找到了那个食修,师父定是要重赏我们的。”   “重赏?北洲这么大,说是看见他们往北边来了, 可雪山那么多, 冰原那么大,他们真在里面躲个一年半载, 咱们怎么找?只让咱们出来吃苦受累……”   说得气愤, 他脚下一踢, 正踢在一个人的头上。   这二人所坐是一种高架驮轿, 用白木所坐, 上面还镂刻着花纹, 只不过这驮轿并不是驮在骡马坐骑的背上,而是驮在人的肩膀上。   在轿子下面,极精壮的男人脑门上挨了一下, 步伐却丝毫不乱,身上都没晃一下。   驮轿顶上有丝质的棚子,能为轿子里的人遮挡些太阳,轿子下面的人却没这好处,被慑人的阳光晒得正着,一身油汗和驮车压出来的痕迹,即使那人身上满是黑色的纹路,也能看得清楚。   师兄弟二人各做一个驮轿,边聊着,边继续往前走。   沿着山路走到一条河边,那二人都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麻衣的人躺在树下,头上还罩了一个帽子,旁边停了一辆精巧的木车。   那车周身都是用红色的竹子所做,车轮是绿色的,辐条上画着纹饰,整辆车看着足够两个人坐在里面,车盖子还有翠绿色的流苏垂下来,坠着萤石。   “师弟,咱们要是买了这车,让战奴拉着咱们走,不是比现在更舒坦?”   “师兄……”   那个师弟来没来得及阻拦,他师兄已经大声喊到:   “哎,那边那个道友,你这木车作价几何啊?”   黑衣人仍自顾躺着,动也不动。   那年轻的修士等了两息,不耐烦道:“你这人是,卖还是不卖,别在这里跟我装聋作哑。”   就在这时,拴在那黑衣人手上的细线轻轻动了一下,那人猛地站起来,手中一扯,整条长线在她手腕儿上打着转儿,一条被钓上来的肥鱼落在了她的手中。   她回身,看着那两个差点儿把自己的鱼惊走的修士,说道:   “我要是想卖车,何必在这荒郊野外睡觉?”   坐在战奴身上的修士却骄纵惯了,只指着那辆木车说:“我说看上了就是看上了,你只管出个价,我又不是买不起。”   他的师弟却比他谨慎多了,荒郊野外,孤身一人,这片林子靠近雪山,平时少人人至,有野兽也有难对付的灵兽异兽,这人敢在其中行走还优哉游哉地钓鱼,怕是身有几分本事,他们师兄弟二人未必对付得了。   更不用说这女子身形矫健,又瞎了一只眼睛,一看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师、师兄,她不想卖,便算了。”   “那怎么能行?”师兄毫不理会自己师弟眼神中隐隐的担忧,又道:   “你只管开价,我还不信你这区区一辆木车还能卖上天去。”   车有没有卖上天且不论,这修士是被人一拳打上了天。   “聒噪。”   看见另一个长风宗修士忙不迭地招呼两个战奴去找他的同门,宋丸子低下头去看自己刚钓的肥鱼。   “烤鱼!烤鱼!”   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他肩膀上的小人抖着头上的绿芽儿喊道。   “烤鱼你还没吃腻啊?”   从祝部出来,燎娅一直没醒,宋丸子自己背背抱抱实在麻烦,就用起了焦俣小人儿们给她的木车,把偶人放在车里,她每天拉着走。身上的香气还隐隐有些,她还不敢走雪山冰原,只沿着这条雪山下的河一直往东去,每天做两顿饭,也正好趁着做饭的时候休息一下。   别的不说,烤鱼是已经吃了两顿了。   不吃烤鱼么?看着大肥鱼,呦低下了头,这小家伙人不大,口味儿可不轻,比起炖煮之类的,他更喜欢烤的。   “咱们啊,就先把这鱼烤了……”   小脑袋抬起来。   “再焖一下。”   说着,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自己腌的酸豆角、酸萝卜,还有她那点儿造化椒中榨取的精华。   “也不知道我那点儿酸菘菜,到了日子王海生替我收了没有。”   一边给鱼开膛破肚,她还惦记着自己放在雪山山洞里的酸菜,一出来都快小半年了,要是忘了收,怕是就更不知道里面捂没捂,有没有积下热了。   好在山中冷,不然定是得臭了。   鱼刮鳞去腮,再去了鱼鳍防着被烤出焦味,两面划刀后略腌一下。为了省点儿时间,宋丸子仍是用手中灵火烤鱼,也还是点了一块儿木头在下面借一分烟气。   等鱼烤到两面都是金黄,热锅里下葱、姜、酸豆角、酸萝卜,还有筷子沾一下那么点儿的造化椒精华,一锅的酸辣气就起来了。   把鱼放进去两面翻翻,再少下点热水焖上一刻,出锅撒葱花。   呦已经精心选好了吃饭的地方,小筷子小盘子都有了,还举着小碗儿跟宋丸子要了几粒米饭,倒是比寻常人都会吃多了。   酸辣焖烤鱼果然极下饭,小小的人儿吃得摇头晃脑,还添了一次饭。   宋丸子吃的更香,一整条肥鱼约有三斤半重,她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锅里的配料都让她一并拌了饭,就差那馒头擦锅底了。   “嗝。”   “这一顿吃得多,我觉得能撑到晚上,晚上要是咱们能进城,就吃点儿别人做的,要是进不了,嗝,就再看看有没有野菜菌子之类的,清爽点儿。”   呦坐在她的肩头上,一边擦嘴一边点头一边打着小嗝儿。   大小两人达成了共识,宋丸子走到木车前,看着在里面仍沉睡的燎娅,双手拉起两边车把,脚下一步三丈,带着车飞驰了起来。   等到那一对长风宗的师兄弟磨磨唧唧让战奴挡在前面走过来,河边已经清清静静,连烤鱼的香气都散没了。   “护主不力,回去我就把你们两个都送去刑堂!”   那两个战奴木着脸,将两人坐着的驮轿扛在自己肩上,继续往前走去。   入夜,宋丸子果然到了一处叫柏的小城,这城中修士不多,来往多是凡人,宋丸子也没说自己是修士,在客栈里要了一间上房,燎娅在床上安顿好,她自己带着呦在城中闲逛了一下,还真找到了好吃的东西。   有手艺精到的大汉将猪肘用盐酱扒透了,切片和着盐拌过的焯水菜一起卷在面饼里吃,这一做法在厨艺粗野的玄泱界着实让宋丸子有些惊艳。   “我这一手可是祖传的手艺,客官您要是喜欢,碰见来来往往的朋友可得替我多宣讲两声。”   大汉是个爽利性格,宋丸子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三四张木头桌上都没人了,他大锅里剩下的那一个半猪肘子恨不能都切在宋丸子面前。   “确实好吃。”   肉是酥烂的,面饼也劲道,焯水青菜的盐放的也刚好,提味醒神去腻,又不夺肉香。   宋丸子夸得真切,那个大汉就更高兴了,走到灶前起锅,不一会儿,又一盘菜摆在了宋丸子的面前。   “这个黑菜抱蛋*放了沙葱,卷在面饼里也好吃。天热,他们都更爱吃这个。”   夏天雨水之后,林子里的朽木上就生黑菜,有猎人或者困顿的穷人进山去都会采一些回来,晒干之后能放到冬天。   “怎么?这个肘子卷饼夏天生意不好?”   大汉笑了笑说:“能在我这吃得起扒肘子的,到了夏天就觉得腻了。”   天冷的时候,人们都觉得自己肚子里缺了块肉,天热的时候,人们就嫌肘子太油。   又何止是区区一点猪肉?渴求的,厌憎的,往往就在瞬间颠倒。即使是可以用性命去追随的英雄,也可以把她绑在石柱上,任由她去承受无尽苦痛。   “您夏天的时候就没想过改做别的?”叼着一口从面饼里抽出来的青菜,她如此问道。   “那不行。”店老板摇了摇自己蒲扇似的大手,手上的刀疤火痕都映在了宋丸子的眼里。   “我爹做了二十多年肘子,我也做了十几年了,多少老客家里代代吃我家肘子,有的搬去了外城,每年还惦记着回来吃两口呢,我要是转了半年行,那些趁着夏天才能回来吃一口的人可怎么办?”   这话说得实在,实在得宋丸子只能点头。   趴在她腿上吃肉的呦挑了一下,宋丸子用指缝夹了一块肥瘦兼有的肘子肉递了下去。   “说起来,要是嫌肘子腻了,那也有不腻的做法。”   “不腻?”   大汉想不出来。   “做个冷切盘,不就不腻了?”   宋丸子细细地跟大汉说了一下凉拌肘子的做法,不过是这个肘子放凉了之后切薄片,用蒜泥葱油一拌,或者干脆沾酱卷饼也不错。   “这个肘子你要是嫌皮会松下来,就去了中间的骨头,就用棉线捆了紧了皮肉成一卷,煮完了晾凉了,要切的时候再拆开,这样的肉卷你还可以卖城里那些菜馆客栈,切两片放在面啊、菜啊里面当个码儿,又不腻人又能多收点银钱。”   那老板听得叹为观止,当天晚上就照着宋丸子说的法子炖了个肘子卷儿,第二天早上放凉了一切片,果然不腻还下饭,蘸一点蒜汁儿真是让人恨不能一口肉一口饭把肚子塞满。   等他拎着肘子卷儿去了宋丸子住的客栈,人早就走了,只剩客栈掌柜留的一张纸。   “那客官说了,你要是带着肉来了,就再给你这个。”   大汉拿起纸张,只见白纸上浮出了清俊的小字:   “制豆腐法”   “制酱油法”   “制醋法”   一条一条,写得清清楚楚。   ……   大汉拿着手里的方子,脚下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那、那是个仙君啊,还是个会做饭的仙君啊!”   离柏城已经百里之遥,宋丸子足下生风,一边走一边唠叨:   “这世上反复小人是不少,可是能守着一份本心一辈子的人也有,什么知恩图报啊、宽厚待人啊,咱也不是没见过,等你起来,咱们多走走、多看看这样的人,顺便多吃点好的。”   车内,偶人仍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世间有好也有坏,人渣作者对我不好,不还有心疼我的小宝贝儿么?得看开点儿。 第184章 归雪   “天这么热,吃什么肉?”   听见女人的话, 小人吸了吸鼻子, 坐在她的肩头, 看她一眼, 再看一眼, 到底没敢哭。   只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可怜到了极点。   越往东走,属于夏天的湿热开始笼罩大地, 光热无所谓,光湿也不可怕, 这无处不在的沉闷湿热不仅让人觉得身上潮气不去,就连胸口都发闷了起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走上了大半天,要不是小人国所造的车子在轮子上别有设计, 她在泥地里拉车还要多费一份力气。   也就是因为湿热难耐, 她也没了做肉的心情,路上采的新鲜菌子焯水, 加点炒出来的酱和焯水的青菜, 面也是过了冷河的, 觉得不够提味儿, 宋丸子又放了些蒜泥和芝麻酱, 把一碗素炸酱面变成了杂酱面。   “你真不吃啊?”   面不是面团擀成饼做的细切面, 而是手扯的宽面,不到半尺长的面剂子扯到了半丈,下锅捞出来就能装大半碗, 看着比寻常的面滑爽多了。   呦抽了抽鼻子,很嫌弃地说:“臭。”   “那你别吃了。”   宋丸子说完,嘴里一吸,半截面都进了她的嘴里,略嚼了两下就下肚了。   “呼,痛快。”   第二口,第三口,面吃了一半的时候,呦已经眼巴巴地看着了。   “吃么?”   呦两只小手并在一起不说话。   呦的面是宋丸子单独做的,小小的一条也扯了六寸长,比筷子尖儿还要略细一点,在锅里一滚就熟了。   “你吃不吃?”   宋丸子斜眼儿看着那个小不点儿,他扭扭捏捏地把小碗儿掏了出来。   “天天吃好的,你还跟我点菜了,我告诉你,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厨子知道么?不然手一抖,我拿醋酸死你。”   杂酱面极好吃,在这样闷热的天里下了肚子,是让人想喊出声的畅快。   呦默默吃面不说话,宋丸子还用手指头戳他:   “臭么?嫌弃蒜泥臭你还吃得这么香。”   不听不听,厨子念经。   吃过了面,宋丸子拖着木车继续上路,她身上的香气快要散光了,过了今晚就能进雪山了,依着她现在的速度,再过三天就能找到王海生他们呆的那个山洞了。   “出来的时候是两个站着的,回去的时候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啧。”   木车里,呦盘着腿儿坐在燎娅的脑袋旁边,小声说:“今天的面也好吃的,就是没有肉。”   瘪了下嘴,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块烤鸡肉,悄悄吃了起来。   吃完了,擦擦嘴,他又说:“你总睡觉,我每天,都要跟她说话,好累的。”   小小的脑子里装不了多少话,小人儿觉得自己十分辛苦了。   祝部的人用了短短十天的时间就建起了新的祭坛,祭坛上供奉着一个花盆,花盆里就是那颗白石花的种子。   自然是有人不信靠这个花就能让全族从天道惩罚下脱身,可在祝部里,人们已经习惯了去做随大流的事情,即使有人质疑,也不敢对别人说起,于是这每日的祭祀很快就有模有样了起来。   早一次,在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晚一次,在太阳落山余晖中。   狱法山上流星仍有,却少了很多,留下的寥寥那些,是被燎娅所杀之人的亲眷,他们的恨意让愿力不得消散。   夜深人静,黑色的袍角划过地上的草叶。   男人无声无息地走到祭坛中央,看了那个花盆一眼,就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抬起手掌,无数黑色的光在他的手中凝聚,最后变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像。   要是灼岩或者燎娅在这里,他们会发现那个石像正与被他们崇拜和毁灭的人像一模一样。   “被劫火焚毁,你的运气还真不好。”   那个人像竟然开口说话了:“天道突临,我只能毫不抵抗,不然……”   来人轻轻挑了一下眉头,道:“天道?玄泱界的食修早失道统,每日只知内斗争锋,你怕是遇到了那个食修吧。”   “那个食修?”   “拿了那本《上膳书》的女修士,我在荡江上见过她,还给她解决了一点小麻烦。”想到那个小姑娘戒备的眼神,男人的唇角略一勾起、   “你师兄的那本札记?你怎么没杀了人把书拿回来?”   “不着急,我还想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男人将石像拿在手中,随意的挥了挥衣袖,对他来说,天纵奇才的宋丸子还不值一提。   石像不转而叹息道:“两千年的功夫,一把火烧没了。”   “一场人心劫火,恰让你不能凝形,也罢了,我在西洲发现了些好东西,说不定能给你换个身子。”   村寨的门口,男人转身,轻声道:“你们这些人何德何能,还能看见天道降临。”   正要轻挥衣袖,让所有人在睡梦中丢了性命,他却又顿了一下。   因为一道黑红色的光从狱法山上照了下来,划过他的眼眸。   “被欺被骗,被人害了千多年,沦落到在此地只留了一副枯骨,你居然还愿意保护他们?”   山顶,黑色的焦尸轰然碎成了烟尘。   “罢了,这一份豪迈傻气也着实难得一见。”   说完,男人化作一团黑雾,消弭不见。   天空中划过两颗流星,黑红色的火刃在狱法山不熄的火中成型,重重地,插在那仅剩的黑石冠上。   “今日起,我祝部之人再不收奴役与压迫,我燎娅立誓在此,誓死护卫部族,若有违背,万刀穿心,百劫加身。”   曾在辽阔草原上宣告天下的誓言,终于消散在了两千年后的风声里。   雪山洞里,宋丸子皱着脸在煮调理经脉的汤水,王海生头顶着小小的呦,对着她赔笑道:   “宋姐姐,您辛苦了,您刚回来我就给您添麻烦……”   宋大厨嗅着锅子边儿冒出来的香气,算着火候,嘴里说道:“你有本事就去跟天劫说一声别总趁着我一口气儿还没喘匀的时候来。”   这个本事自然是没有的,王海生挠了挠头。   说来也确实凑巧,他和檀丹、万家星星这半年里井水不犯河水,之前过了心魔劫,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金丹境界的门槛,可这一步也千难万难,于是从鱼腹到这极北雪山之中,他潜心修炼,又去风雪中悟道感悟,竟然真的走了一条旁人少听过的修真之路,突破金丹几乎是水到聚成的,只是他是落月宗弟子,受的天雷是双份的。   若只是天雷也就算了,雪山中的各种妖物甚至隐居的修士都为这闻所未闻的雷劫倾巢而来,除了看热闹之外也是为了瞅瞅有没有便宜可占。   要不是宋丸子及时赶回来,真不知道那九九八十一道还得乘以二的天雷王海生捱完了之后,他是否能从别人的千百包围中降了下来。   “旁人救了人之后就是被人好酒好肉款待着,我这厨子真是命苦,好酒好肉都得自己做。”   除了炖调理经脉的汤水之外,宋丸子还给自己做了几张肉饼,里面塞的料是肥瘦兼备的肉,还放了王海生按时收好没变味儿的酸菜末儿,去了肉的油腻,还有多了几分酸香好味道。   王海生在一边儿只能继续赔笑。   檀丹和万家星星躲在一边,要是说她们二人见宋丸子孤身一人带着“似馨姑娘”回来的时候,心中还想过说不定可以趁机脱身,见到了宋丸子一个人打飞了几只堪比金丹的妖兽,把两个修为更只高不低的修士都吓跑了,她们俩更想跑,却又跑不掉,当初吃了宋丸子给的“毒丹”,命还在人家手里呢。   现在就躲在一边,巴不得宋丸子把她们两个给忘了。   大概是最后的那点坚持,万家星星仍不肯吃宋丸子做的饭菜,只靠手里的辟谷丹度日,哪怕檀丹在她身边啃肉饼啃出了猪吃食的声音,她也一副丝毫不肯动摇的样子,   这天夜里,偶人睁开了眼睛,曾有黑火灼烧的眼睛,如今又是黑白分明的剔透模样。   就在此刻,万里之外,她的躯壳终化了风中浮尘。   一场幻梦终结了另一场幻梦,两千年的坚守,她终于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这一刻的明悟,让她周身灵气大震,要不是魂魄困于这偶人躯壳之内,她说不定修为还会再升一层。   第二天早上,宋丸子醒来走出木屋,就看见穿着白衣的偶人站在山洞口仰头看着外面飘散的细雪。   “燎娅?”   “人生一世,选不得自己出身之地,选不得自己所在之族,我运气不错,百劫未死,从此出身之地与我无关,所在之族也再不归去,也该给自己一个新名字。”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看着宋丸子和王海生,道: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就叫归雪好了,你们人族总有个姓氏,我就叫宋归雪。”   “宋?”   “怎么,这姓金贵?”   “不,不是。我就是突然觉得我这姓真是光彩熠熠!小姐姐你随便用!”   说完了改名的事情,似馨,啊不,燎娅,也不对,是宋归雪姑娘又说起了第二件事情:   “我神魂凝结,又引动太多劫火,这具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到时我的脑袋里有一颗魂珠,你们将它取出来……别送回上师那里,往西洲去,那里多有偶师,再给我随便做具身体便可。”   她语气平淡,仿佛换个身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理所当然到宋丸子只能跟着点头。   可宋丸子心里清楚得很,能用残缺不全的魂魄撑起元婴修士的灵识,宋归雪必然远胜旁人——被劫火之刃折磨了两千年还没疯,这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造出这样的偶人,陈砚必然用了什么非同寻常的手段,宋归雪却说自己不要回他那里换个身体,定然是陈砚有什么让她忌惮的地方。   本以为宋归雪说的撑不了多久怎么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却没想到她交代完了这两句话之后,整个人就突然倒了下去。   不过,事情却和她交代的有了些许出入。   “这是哪里?”   戴着偶人手腕儿上的彩色鸟毛手镯里传出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个……(突然尴尬起来)   *出自《国风·邶风·北风》 第185章 藏魂   宋归雪的魂魄被鸾的羽毛生生从魂珠中吸了出来,所以本该是沉睡在魂珠之中等宋丸子为她找来身体的宋归雪, 现在成了被宋丸子挂在胸口的羽毛坠饰。   原本那根鸾鸟的羽毛是被宋丸子编进了羽毛手环之中, 还加了阵法使之不会松脱, 现在宋丸子得自己随身戴着, 她这一天天油烹水煮的厨子要是戴在手腕儿上, 那每天, 宋归雪都得在锅边儿打转儿,她这才将手环拆了重新编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彩色的羽毛微微翘起一角, 宋丸子一有动作,它就晃了起来, 伴着旁边那些小苹果小南瓜的轻撞声。   “也不知道王海生那小子如何了。”   坐在路边轻叹一声,宋丸子用手扇了扇风。   从雪山里出来到今天半个月了,这半月里, 他们大半时间都在被人追赶, 这其中因由,宋丸子和王海生得对半儿分。   一边是宋丸子所扮的白衣公子当日在邙城招来了天道, 搅得整个北洲都不得安宁, 无数人就像宋丸子之前遇到的那两个长风宗弟子一样在整个北洲奔忙, 想要先找到这个白衣食修, 观海楼更是挂出了他们几个的画像, 悬赏一千极品灵石寻找她的消息。   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柏城有个修士给一个凡人厨子留了食方, 这本不过是在凡人间流传的传说,跟什么樵夫在山间救了一个仙君被送了仙丹没什么区别,可正巧柏城里有个筑基后期的散修, 正爱吃那厨子做的扒猪蹄,还喜欢凑在凡人堆儿里吃,再去吃的时候,见摊子里里外外都在说什么“遇仙肘子”,他就把这事儿跟修士们所寻的食修串在了一块儿。   别说,放凉了切片儿拌了蒜末的“遇仙肘子”和抹了酱把肘子卷在菜叶子里的“拜仙肘子”都很好吃,天热吃了也不腻口,这修士去给旁人送信儿之前,没忘了跟那厨子订了三套肘子慢慢吃。   那个黑衣女仙君的形貌柏城里颇有些人还记得,人们还记得她拉着一辆好看的木车。   这个黑衣女食修与那白衣男食修之间有什么关联?   又有长风宗透出消息,他们一个长老名下的两个内门弟子见过这个女食修,估测她约是锻体境后期体修的修为,这跟观海楼估测的那个男食修也相近。   于是宋丸子大概的样子,也上了观海楼的悬赏寻人榜。   邙城本就是个人来人往的港城,夏季里海上多风浪,也多机缘,不少修士乘船来往于此地,就有了一群从北荡江来的剑心流水一脉的剑修看见了观海楼下的悬赏。   认出了王海生的脸。   于是王海生从进了玄泱界到两年前的一段经历就被人扒了个干干净净。   “异界来的修士。”   “五行灵根,身怀异宝。”   找他们的人就更多了起来。   可想而知,宋丸子和王海生毫无防备地从雪山中下来,那就成了老鼠进了猫儿窝,被追杀这事儿,宋丸子和王海生早就驾轻就熟,可他们失了先机,对方又是从修为低的万家星星和檀丹身上下的手,弄得他们几人还真是有点狼狈。   被王海生吞了万年冰蚕的剑修亲自来了北洲,他的修为比金丹中期的修士还要高一筹,又长期游历在荡江一带,不是玄泱界常见的那种草包修士,王海生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是金丹修为,就该跟那个总不听自己解释的剑修理论一番,趁着宋丸子给万家星星疗伤的时候引着追兵跑远了。   宋丸子能怎么办呢?一个措手不及就只能看着虎小子从藏身之地飞驰而去,她自己只能带着檀丹和万家星星继续走。   用幻阵把万家星星变成了一个清俊的小公子,宋丸子自己则变成了在无争界时荆姐的模样,檀丹从前做骗子,干的就是隐姓埋名的买卖,易装改容不需要宋丸子操心,用了些草药,就变成了个看起来有些憨傻的黑皮儿小子,宋丸子乍一看,觉得颇有些像荆哥,想来是照着自己现在的容貌变的。   心里微微一疼,让她深吸了口气抛到脑后。   鸾说想要让逆天大罪之人彻底解脱,就要让他们的魂魄在轮回桥上敲响净魂钟,轮回桥宋丸子见过,却从未听说过净魂钟,可就算为了宋归雪,她也要回一趟无争界。   到那时,不知道是不是会看见很多似是而非的故人呢。   如今无争界界门紧闭,她也去不了,还是得先把眼下的事情理完了再说。   起先,宋丸子想的是直接斜穿北洲去往西洲,一是继续凑一盏还梦汤的料,二是给宋归雪做个身体,她现在就是一个凝在鸾鸟羽毛上的魂魄,偶尔说话都是直接传音到了宋丸子的脑袋里,好在,她似乎不觉得无聊。   走了没两天,宋丸子就发现往南去的路上修士们多了起来。   檀丹去打听了一番,原来是西洲和北洲交界一带有秘宝出世。有些修士自然是怀着夺宝之心去的,也有些纯是去看个热闹,碰个机缘。   听着那些修士踩着法器飞过,嘴里还说着“白衣食修”之事,宋丸子搓了搓手,决意不再往南,而是往海边走,取道邙城,在那里坐船去往中洲,再从中洲走阵门去西洲。   却不知道王海生正被人赶着往西而去,一面乘法器飞得风驰电掣,一面苦巴巴地想着自己的储物袋里吃的没多少,只还有两坛子酸菜。   “要是找不着宋姐姐,我就自己用菜炖肉吧。”看着宋丸子做了那么久的饭,王海生自己也有些手痒。   却不知道两人下次见面,又是多年之后了。   走了半天,宋丸子突然觉得万家星星比之前乖巧了许多,倒不是说她之前多么叛逆,而是在行事之间多了些心甘情愿的意思,不再同以前似的对自己只有惧怕和忖度。   “这是用玉谷粉做的,里面包的是牛肉馅儿,放嘴里之后别张嘴,别人看着就跟吃丹药一样了,只是得多吃些,没人的时候咱们还是吃羊骨汤。”   瓶子是木头做的,宋丸子拿着一根钢针在底下刻了个隐藏气味儿的阵法,又在瓶子里放了一小块儿灵石来撑着这阵法。   玄泱界灵气丰沛,灵材中没有煞气,这固然是好事,只是单论食材的特殊效用,那就远不及无争界了。   由此可见,就像凡人界。冬天酷冷夏天极热的地方出的果菜虽然少但是味道更好,灵气煞气驳杂的地方,各种灵植生长艰难,却积蓄了更多非凡之处。   宋丸子现在给檀丹和万家星星吃的疗伤肉丸子就是她储物袋里最后一点无争界的牛肉做的。她们在之前逃跑之时都受了些伤。   万家星星看看宋丸子再看看自己手中的木瓶,低声道了谢。   另一边檀丹已经喜笑颜开地吃了起来。   “归雪小姐姐,万家星星看着真不怎么别扭了,是不是终于发现我是个好人?”   休息时间,宋丸子就一如既往地用传音之法去骚扰宋归雪。   “你?好人?”   三个字已经说清了一切。   宋归雪之前说她魂魄附在这个鸟毛上,倒是比在魂珠里舒服多了,还有一股神异之力在默默滋养她的神魂。宋丸子不肯说这是鸾鸟的羽毛,她也没多问,每天大多时间就在修炼,要是宋丸子不主动跟她说话,她也一点不觉得无聊。   好几次,宋丸子都看见呦趴在自己的链子下面叽叽咕咕的,九成九是在跟宋归雪说悄悄话。   这不,趁着宋丸子闭目养神,就又开始了。   宋丸子凝神去听,就耳闻呦哼哼唧唧地抱怨说:“呦没有丸子吃。”   原来是为了宋丸子分丸子的时候没给他。   哼,告状精!   果然,过了一会儿,宋归雪就传音给她说:“……丸子的事儿,你……”   宋丸子还装傻:“啊,叫我啊?”   宋归雪顿了一下,才说:“若是旁人,万家星星和檀丹这种小贼,抓到之后总要折磨一番,再借她们的手做些坏事。你虽然抓了她们,却只问风物之事,好好养了她们这么久,这次被人追杀不仅没有抛下她们,还给她们疗伤,从行事来看,她们遇着你,堪称幸运。”   宋丸子哼了一声,旁人给了她三分颜色,她还矫情了起来:   “罗里吧嗦这么多,不听不听,我要睡了。”   要不是如今只是个魂体,宋归雪大概会把宋丸子从地上揪起来好好教教她怎么做人。   呦坐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宋丸子,张着嘴小声说:“要丸子。”   半晌后,宋丸子听见闷闷一声:   “你,是好人。”   哎?这就改口了?小家伙的面子很大么?   宋丸子闭眼翻了个身说:“哎呀,听不清。”   “你,是好人。”   要是旁人,现在已然退了一步了,宋丸子却还不忿呦的面子居然比自己大,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天,她道:   “当好人可是世上最无趣之事,难道在归雪小姐姐的眼里我就是这种无趣之人么?伤心伤心。”   “碰!”宋丸子躲开了一块石头,只听见石头砸在了她刚刚躺的树桩上。   她有些诧异,宋归雪更比她诧异十倍。   “我的灵识和灵力竟然并非完全不可用?”   是啊,能用了,也能教训自己了!   刚刚趁着归雪奈何不得自己,宋丸子可是没少折腾,现在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拎着呦说:   “牛肉丸子没有了,我给你做烤个酿香菇怎么样?”   香菇肉馅儿都是现成的,直接用掌中灵火去烤就行,也省事儿。   被宋丸子用两根指头捏着后衣领,呦重重地点了点头,头上的绿芽晃啊晃。   就在宋丸子全力演绎“乖巧”二字的时候,宋归雪又传音给她道:   “我储物袋里有一块纯灵净玉,你将它和我栖身之处放在一起,我从中汲取灵气,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两分灵气了。”   才两分那么少?   宋丸子低头看看自己腰间那个淡蓝色的绣纹储物袋,搓了搓下巴,她笑着说道:“如果纯灵之物对你神魂有益,我倒是有更好的东西给你用。”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突然兴奋.jpg 第186章 因果   似馨姑娘不见踪影,王海生也走了, 只剩下宋丸子自己一路带着她们, 从本心讲, 檀丹并不觉得这段日子难过, 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手里有了点儿灵石就可以任意挥霍, 又或者买些东西送回部族之中, 可这日子也过得没什么烦心之处。   要说被人四下找寻这事儿,在檀丹这个骗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被人追得屁滚尿流的时候可多了去了,宋丸子的逃命手段比她自己高明百倍, 之前受了点伤,后来就不过是掩人耳目地赶路,每天还有好吃的下肚。   宋丸子这人平日里也没什么脾气, 不打不骂, 偶尔还讲个笑话,要不是她身边的万家星星一直沉着脸, 她甚至可以说这日子挺美的。   夜深人静, 檀丹在客舍里闭目养神, 听见旁边房间的窗发出一声轻响。   是宋丸子又出去了吧。   她这样想着。   却不知道宋丸子只是轻轻拍了一下窗框, 设下了一个隔绝旁人灵识探查的阵法, 然后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东西, 又拿出了一个木盆。   “别跟我客气了,这一锅都是你的。”   说完她就把那根缠着鸾鸟羽毛的绳子往木盆里放,之间木盆里灵气流溢, 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灵石”,这些灵石有的像鸡块儿,有的像菌子块儿,有的像青菜片。   何止看起来像,就连摸起来也像,放在外面的话会渐渐变硬,放在储物袋里倒是一直软着。   半空中,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着宋丸子。   “如此纯净的灵气,多放一会儿都是浪费,你赶紧用了吧。”   她的那只手仍悬在那儿。   几次三番被阻,宋丸子忍不住叹气道:   “归雪小姐姐,咱们能不能讲讲道理,前天被咬了一口的饼你都用了,怎么又别扭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在宋丸子的脑海中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   “前日我不过是贴着一块饼,今天你就要把我的栖身之处泡在鸡汤里。”   宋丸子咂了咂嘴:“小姐姐啊,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这么一点味道都没有的东西,哪里配称得上是鸡汤啊?”   宋归雪沉默了一息,又说:   “你把鸾羽放在木盆旁就好。”   “太慢了,这么一盆,你一晚上才能用掉多少?”宋丸子还觉得自己委屈呢,“为了让你好好享用,我还特意换了个新木盆,小姐姐,我这么一番心意,您就这样毫不顾惜地辜负么?”   心意?   把自己泡在鸡汤里的心意么?   宋丸子之前说自己是好人,又说自己不当好人,看似前后颠倒不一,可她行事却就是如此,明明秉性善良疏朗,在做事的时候总唯!恐!天!下!不!乱!   宋归雪索性不再出声了,只把宋丸子的两只手都制住。   呦站在一旁桌子上看着,一会儿看看木盆,一会儿看看宋丸子的手,它站得离那鸡汤近,有些灵气就渗进了他的体内,只见他打了个哈欠,头上的绿芽儿一闪,整个小人就趴着睡了过去。   前些日子在宋归雪吸收纯净灵气之时他也是这样的,宋丸子和宋归雪都已经习惯了,继续有形无形之间对峙着。   “你要是不用这个,咱们可就没那么好的纯灵之物给你用了呀。”   先是蒸饺一个接一个被用掉,然后是糯米饼,现在就只有鸡汤了。   宋丸子还在那儿嘚吧嘚地“讲道理”,宋归雪也不理她,突然,宋丸子的脸色一变,眉头皱紧,低喊道:   “我的丹田……”   灵力挟制瞬间撤去,宋丸子直接把鸾鸟羽毛摁进了被天道享用过的鸡汤里。   “挺好的。”   “砰!”一块鸡肉飞出来,一块菌子又飞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往宋丸子脸上打去。   这家伙却越笑越得意,手掌一转,把鸡肉菌子连着它们带的汤水都送回了锅里,自己则一翻身,躺在了床上,还裹上了薄被子。   “嘿嘿嘿。”   时不时地想起自己把宋归雪泡在了鸡汤,宋丸子都会笑出声来。   宋丸子有多得意,宋归雪就有多气恼,无数精纯至极的灵力涌入她的魂体中,没一会儿,她的神魂便彻底沉入修炼之中。   在脑海中唤了几声宋归雪,还不怕死地问她泡在鸡汤里洗澡可有什么特别,却没有得到回应,宋丸子从床上坐起来,掏出了自己的储物袋。   自从上次在祝部祭天之后,她储物袋里的《上膳书》就时不时地跳着要出来,到今天,已经跳了足足一个月了,性格坚韧如此,果然是本好(欺负)的书。   终于被放了出来,《上膳书》啪叽一声倒在床上,仿佛是累得筋疲力尽了,宋丸子拍了它两下,它才呼啦啦地翻动起来。   从前往后翻,照例是宋丸子这段日子以来做的菜,从与偶人同行至今,宋丸子就一直没有拿出这本《上膳书》,至今也有两年多,有很多菜她自己都不记得做过了,却被本书细细记录了下来。   “这个是我给小人国上课的时候做的。”   “这个是在鱼肚子里给王海生疗伤做的……”   宋丸子是个厨子,她的光阴与岁月中遍布着一道又一道她做过的菜,有《上膳书》替她铭记着,她随手翻来,就阅尽过往春秋。   翻到了“雪鸡什锦山珍汤”那一页,一张薄薄的旧纸从里面飘了出来。   宋丸子看了一眼,是讲食修祭天的规制的,要焚香净手,要四野清净,要没有惹天道不高兴的人在场……   难道归雪小姐姐在,我招来的天道就是假天道?   看到最后,宋丸子愣了一下。   “天道降临之地,百灵充足,十年无灾,亦有可能改山势水道,干系万千人命数,务必以卜算之法征询天意,否则有因果加身之忧。”   戳了戳那本破书,宋丸子道:“我在无争界那么招天道你都不管,你要是早说了,我岂不是会慎重许多?”   那破书用书脊点了点纸上的“因果”二字。   宋丸子一想就明白了,她在无争界立下了食修道统,怕是早就与之有了无数因果,跟那些因果相比,什么祭天之类的反而成了小事,十足的虱子多了不愁。   到了玄泱界,最初,她可以说无牵无挂,如今,除了王海生那个总是惹出一堆事儿却又颇有奇缘的老朋友之外,宋归雪、呦……还真是没什么因果啊。   挠挠头,宋丸子笑了笑,对那书说:“多谢提醒,若非要救人,我也不会祭天,以后会小心行事。”   这家伙完全不知道十万里之外焦俣国的小人儿们把她的名字刻在了石碑上,石碑就立在供奉历代先王的宗庙之前。   也完全忘了她随手扔了一块鱼骨头,就骗了祝部之人又得世代祭祀下去。   再把《上膳书》转过来倒着翻,宋丸子往后一靠,倚在床架上看起了写书人的札记。   “出西海,遇巨鱼,万顷之大,将吾吞之,吾本欲将其烹之祭天,然鱼行海底,每日吞吾未见之鱼虾蟹,临鼎而坐,随意挑选,蒸炸煮炒,至今月余,心甚美。”   “咦?原来他也被鱼吞过?还真巧了。”   师父当年说起过,他筑基时被海中鱼吞下去,过了几个月才脱身,没有细讲过其中的波折。这写书之人倒是潇洒,只在鱼肚子里变着法儿地吃海鲜。   宋丸子想了想,召出清水蘸着在书页上写道:   “吾有一友,身世坎坷,吾将之用鸡汤涮之,消其秽气,增其修为,心甚美。”   翻看完之后,宋丸子又拿出了另一本《上膳书》。   原本安分趴在她身边的那本“正室”不出宋丸子所料,又扑上去抽打起那本“外室”,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它从另一本书上撕下来。   “别这么大的戾气,我就看看这书有没有什么玄机。”   装订精美的“外室”一如往常,只有十页菜谱,翻到第十页,宋丸子又听见书中有人说:“吾乃一食修……”   写假书这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啊,听这个自称“上善道君”的人又说了一遍想要收徒的念白,宋丸子挠了挠头,问道:   “我要是拜你为师,有什么好处?”   “食修之道,乃大欲之道,上察天意,下纵人心……”   宋丸子反手把书扣上了。   “写假书的人都这么会忽悠么?”   把两本书收起来,宋大厨看向了那盆鸡汤,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那鸡汤就少了不少。   宋归雪的魂魄经过两千年修炼,所需灵气定然极多。   手指在床边敲了几下,宋丸子默默盘算着怎么能祭天又不沾因果。   这一晚上,她没想出答案。   第二日走在往邙城去的路上,她也一直在盘算着这事儿,心里想的祭天之地从荒漠到冰原,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去一趟招摇山。   所谓瞌睡正好送来了枕头,就在她举棋不定之时,她听见了两个修士的对话。   “李道友,这次六欲天朱道主的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   观海楼卖的一千块极品灵石的牌子?当日让自己羡慕嫉妒恨过的那个食修?   夏日里的阳光很是灿烂,宋丸子眯着眼睛抬起头,两只手并在一起搓了搓。   最好的祭天之地,就是别人的祭天之地嘛。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涮小姐姐成就 达成!(1/1) 第187章 大典   吐掉口中的泉水,高壮的男人微微摇头, 拿起一方雪白的棉帕擦了擦手。   “地涌甘泉, 海上生花, 这里果然有人祭天成功了, 不仅成功, 还有天道降临。”   蓝色的暗纹锦缎做的袍子外面又裹了一层云似的轻纱, 看似寻常,却是中洲有名的千针坊所出, 哪怕是金丹后期的修士驱上品灵火来攻打,都伤不了穿衣之人。   “没什么章法, 听外面传得神乎其神,我倒觉得是哪个食修听说我要来,故意闹出了这么一番声势。他本人怕也是侥幸才请下了天道。”   在他身后, 面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女子迈着小碎步, 动作轻盈地将赤晶打造的水盆端走,又有举着上品木灵玉所造细口瓶的女子跟在后面, 那个瓶子里装的就是邙城中一处新泉的水。   随着男人把棉帕放回金盘中, 一直捧着金盘的女子微微欠身, 也退了下去, 锦缎大花的上衫领子做得极为宽大, 举动之间就露出了起伏有致惊心动魄的一抹莹白。   站在男人面前的正是观海楼的大管事, 小心将目光从那些女子羊脂般的颈项间移开,心中赞叹着中洲果然风物与众不同,嘴里恭敬地说道:   “我们楼主之前说过, 在朱道主面前,这些小伎俩根本无所遁形。”   “不过……”高大的男人顿了一下,他的左手上戴了三个粗大的戒指,个个戴着宝光,用这手将一块玉符从储物袋中拿出来,他接着说道,“你们邙城可没那么大福气,才有了一次天道降临,隔了一年就又想要第二次。”   手指敲在玉符上,一道光幕出现在了两人中间,上面正是整个北洲的舆图。   “西边海上有个岛,我的祭天大典就改在那儿吧。”   他的话语间完全没有让别人反驳的余地。   那个管事还想说什么,他挥挥手,就有人上来,将管事带了下去。   “区区一座荒城,给我送了几个女子罢了,还敢摆弄起我来。要不是……哼。”朱道主的右手转了转自己左手上的戒指,阳刚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只不知道这嘲讽是对谁。   那几位婢女已经回转等候在一旁,见他招了招手,就各自解掉了身上的外衫,群蝶般地簇拥着男人往后面的软榻上走去。   将要躺在榻上之前,露出了一身虬结的男人扯着一个女子的裙带,道:   “观海楼送来的那个纯阴之体,摆弄干净了,等我祭典大成,就用她来提提神。”   ……   六欲天的朱宏道主来了北洲,还要祭天,就像是一只大手把北洲装在盘子里摇了摇,哪里都透出了些不稳当。   宋丸子一行人混在人流里,吃着各种丸子伪装的丹药,一路上也没什么惊险,想来那些追踪她们的人现在也忙着祭典之事了。   走在路上,宋丸子还觉得自己的脸隐隐作痛,明明身有化生丹,又将木灵之气引入血肉之中,多大的皮肉伤都不是事儿,可她就总觉得疼。   那一锅鸡汤宋归雪一夜吸收了个干净,又足睡了两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她增长了不少的灵力教训宋丸子。   如今的宋归雪无形无影,宋丸子连躲避都全靠直觉,更不敢回手,实在是被打了个屁滚尿流,脸上就是那时候被拍了一下。   打完了还不算,到现在了,宋归雪还不理她呢。   “小姐姐啊,咱得讲理,我虽然涮了……咳,那什么你,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呀,不然你哪有力气揍我?我一片好心落得这个下场,这世上真是毫无道理可言了。”   要说厚颜无耻巧言诡辩,宋归雪都见过远胜宋丸子之人,可让她这么窝火的,只有宋丸子是独一份了。   “我要去别人的祭天大典上给你弄些好东西回来,你说我是用炖鱼杂祭天呢,还是用烂虾酱祭天呢?”   这话就是在问宋归雪“你是想被泡在炖鱼杂里呢?还是被泡在烂虾酱里呢?”   宋归雪只是发自本心地想跟宋丸子同归于尽。   檀丹和万家星星现在胆子都大了不少,越接近邙城,热闹就越多,他们两个作少年打扮,跟在宋丸子的身后,她们东瞧瞧西看看,也是第一次在北洲见到这样的热闹。   “他们是在干嘛?”   看见有人对着一个鼎煮东西,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身边摆了无数的玉石鲜花,檀丹凑过去,向旁边的人问道。   “祭天啊。”   “哈?”   朱宏身为六欲天的道主,不愿意在别人已经请来天道降临的地方祭天,把地方从邙城换到了西海上的北门岛,其他的小食修们却把邙城当成了祭天的好地方,不然怎么朱道主选了这里,这里就先被别人请来天道呢?   再加上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道比之前更难请了,本来念上七七四十九遍祭文能请得天道享用的灵食,如今念上九九八十一遍都未必有动静,天道还比之前吝啬了许多,之前是给五成的灵力,现在只给三成。   食修们觉得日子越发艰难了起来,对待天道也就更加虔诚,听说了邙城是这样的一个福地,他们忙不迭地赶来,除了想提提运势沾沾喜气之外,也是想看看那个号称中洲最厉害的食修祭天之时到底是个怎样的声势。   “这是鼎身一派。”祭天之时讲究从人到器无一不美,没看鼎的旁边还放了花草灵器?就连食修本人也长得很是俊俏。   在那个食修旁边,还有一个人坐在金色的鼎旁,身边摆满了各种灵材和器具。那个食修没有急着做灵食,而是晃动着手中的签筒,一时一根签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低头把一条鱼放在身边的木盆里,又换了个签筒开始摇。   檀丹穷尽目力,看见第二个签筒摇出来的签子上写着“煮”。   这一位就是食修中人数最少的天通一派,凡事都靠“天意”。   听了一耳朵食修们的热闹,檀丹退回到宋丸子的身边,小声复述了一遍。   宋丸子听完,点点头,眼睛已经看到了另一边。   黑色的鼎立在那里,热水翻滚,一只银角灵羊被灵力制住,挣扎不得,只有嘴里咩咩地叫着。   那个食修手中结印,沸水从锅中如长龙般带着滚滚热意冲向羊羔。   只这一下,宋丸子就知道这是尚灵一派的食修。   传说用热水冲刷活着的牲畜,使血管爆裂,鲜血渗入肉中,会使肉质更加鲜嫩,凡人界也有类似名叫“烫驴”的做法,宋丸子是从来不做的。   活蒸螃蟹和活活烫死一只羊或者驴,看似一样,在人心里却是绝对不同的。   呦用小手捂住了眼睛,整个脑袋埋进了宋丸子的怀里。   就连万家星星和檀丹都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   匆匆离开那食修处,檀丹小心地问宋丸子:“前辈,这样,他们能招来……”   她翘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   宋丸子并没有立时作答,绕过一辆挂着腊肉干菜的马车,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很多时候,人们想的天道,就是他们自己。”   说完,她快步往前走去。   祭天的地方改在了北门岛,她原本的计划就得改一改,先摸到岛上去看一看。   却不知道檀丹和万家星星听了她的话之后俱是一呆。   人们想的天道,就是他们自己?   那对她们来说,如此残忍的宿命,是因为她们自己,还是因为注定?   同样深思的,还有宋归雪。   她曾经恨极了天道,不然也不会一脚踢翻罚罪碑,可过了两千年,她才知道,原来人心比天道更残忍,原来她最恨的罚罪碑并不在荒山上,而是在族人们的心里。   所以她踢翻了一座,就被千座万座镇压千年。   九月初九,时序重阳,秋风乍起。   观海楼用了七日的时间在北门岛上以荒山灵玉铺就了整个地面,又用玉脂搭建了祭坛。   朱宏所修的食修之道融合鼎身灵祭两派所长,场面必要宏达精美,所用的灵材也必要精心炮制。   场中还有五十位坐着的修士,这些人都是花了大笔灵石才有了站在这里一窥天道的机会。   “今日,朱道主所要做的菜名为‘九珍敬天汤’,所谓九珍,是千年南西海灵龟甲,六百年雪鹰山符华草……这些食材都炮制了十年以上,是朱道主用了六十年时间所创的新菜……”   观海楼的管事拉里拉杂说了一堆这个菜的来历有多么不凡,又歌颂了一番天道,才终于退下。   随后,天上有灵骑踏云而来,正是身材高大的朱宏,身后还跟着二十位娇娆无比的玉面美人。   飘飘然落在祭坛上,他也不跟旁人打招呼,只点起了一束香,四下摆了摆,又一展衣袖,那二十个美人有的吹箫奏琴,有在则在乐声中翩然起舞。   岛外并没有不让人靠近之说,恰恰相反,很多食修祭天的时候会让凡人在一旁看着,据说是如此做,天道看修士爱护凡人,便更有可能赐下灵气。   宋丸子坐在一艘渔船上,身披隔绝灵气的阵法,这样一来,除非有元婴修士刻意查探,不然,在旁人眼中她就是个凡人。   只是这样一来,她也不能吞吐灵气,很有几分在凡人界时的憋闷之感。   隔绝灵气的阵法极为复杂,宋丸子是孤身来了北门岛的,把她的链子和呦都暂时给了檀丹,那两个小骗子还算乖巧,又有在鸾鸟羽毛中的宋归雪在,宋丸子还算放心。   坐在船里往外看,她也听见了朱宏要做的菜中有多少花俏,心里想的是:   “六十年才想出了一道菜,这玄泱界的食修们真是……令人发指。”   至于龟甲灵草牛肉鱼……这些东西炖在一起会是什么味道,宋大厨实在拒绝去想了。   不仅想得慢,这菜做起来也慢,宋丸子足足等了九日,才等到了北门山上有一阵宝光裹着灵气喷薄而出。   “灵食即成,恭请天道。”   然后朱宏就开始念那被宋丸子唾弃了无数次的四百字祭文。   一遍,又一遍。   修士的声音在北门岛上方回荡着。   宋丸子在心里默数着,在她的储物袋里,有她做好的二百个桃花酥,二百个桃馒头,这是宋归雪制定的花样儿,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宋丸子还炖了一锅的萝卜炖牛杂。   “念到第九遍了,怎么还没反应?”   又等了九遍,宋丸子有些不耐烦了,她本想趁着天道出来的时候她让天道来偷一口,怎么这天道现在这么矫情么?   千年乌龟汤都不动心么?   三九二十七遍过去了,宋丸子一垂眼眸,调度丹田灵气,打开了储物袋。   “喂,你不来吃我可走了。”   海中的波涛凝住了。   祭坛上,朱宏欣喜若狂,天道降临!真正的天道降临!他只念了四十五遍祭文就请了天道降临!并不像之前那样只是给些灵气打发,让人知道它来了又走了!   北门岛上一片喧嚣。   天道威势之下,祭坛上的“九珍敬天汤”却毫无变化。   收好了变成纯灵之物的馒头点心炖牛杂,宋丸子对天道说:   “你多呆一会儿,那边老王八汤尝尝去,我先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好人!还给别人打广告! 第188章 不成   天道压制之下,一众修士的修为都不能用, 正好让宋丸子潜入水中, 用了小人国做的飞梭船, 她瞬息之间就出去了几十里, 那里, 已经有诸多修士或坐船或悬于空中遥遥地看热闹。   “刚刚应该是祭天成功了吧?”   “唉,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我能不能亲眼去看看这样的大食修祭天。”   人们都聚在了海边, 宋丸子在一处礁石后面上了岸,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子模样。   “这是怎么了?”旁边有人这么问道。   宋丸子摆摆手, 粗声说:“法器把灵气耗尽了。”   灵气耗尽掉进了水里,这样的事儿引得人人都笑了,她就做出一副不好意思地样子, 扎进了人堆里往城中走去。   邙城近乎于空城, 百年难遇的热闹将人们都引走了。   回到暂住的凡人客栈中,宋丸子却没看见本该在这里等她的檀丹和万家星星, 只有呦原本抱着腿蹲在桌子上, 一看见是她就立刻扑了过来。   “她们两个人呢?”   说话间, 宋丸子又变回了“荆姐”。   站在宋丸子掌心的小不点儿叹了一口气。   “星星, 找妹妹。”   它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张纸, 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今见故人, 知家妹点点为观海楼所掳,自去寻之,勿念。”   “丹丹追星星, 毛毛,在丹丹手上。”   毛毛?   宋丸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说的毛毛是宋归雪。   这个称呼倒是真不错。   将呦所说的话梳理一下,就是万家星星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知道了她妹妹是被观海楼的人抓走了,万家星星决定去找人,就留信儿给了檀丹,檀丹不放心就追了去,留下了呦。   “她们走了几天了?”   呦举起了两根手指头。   宋丸子点了点头,有宋归雪在,她倒不是很担心,眼下整个邙城的高手都还在北门岛上呢,宋归雪就算只有神魂,两三个金丹修士也是能应付的。   想罢,她给了呦一点吃的,自己也吃了两口面饼卷熏肉,就闭目调息了起来。   伪装成一个凡人足足九天九夜,宋丸子的周身灵窍都有些不畅之处,她得用灵气将之修补起来。   外城炊烟渐起,无数修士从凡人的头顶直奔入内城,带着某种躁动不安,一缕斜阳在嘈杂人声中,照在了宋丸子的脸上。   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宋丸子的房门,宋丸子放出灵识,“看见”的是一个白脸少年。   她打开门,放了那个“少年”进来,那个少年在进屋之后也不说话,只又转身往外走,宋丸子揣着呦跟在他身后,混入了进内城的修士人流之中。   进了内城,再七转八拐走了一会儿,直到一个小巷子的深处,少年敲了敲一扇木门,在门打开的瞬间变成了一个纸人。   屋内,檀丹脸色苍白,手臂上包着的白布又被血渗透了,万家星星的脸色比她还苍白,看起来倒是没受什么外伤。   宋丸子的那条项链就在桌上,她先将之戴上,才对万家星星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瘦的女孩儿抿了抿嘴,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万家是个怪异的姓氏,中洲的万家一族也是个怪异的家族,纸人与咒术是万家一族的不传之秘,也是他们立足于世的根本,为此,万家的人从不与外族联姻,族中众人繁育后代全靠同姓相亲。   万家星星的父母就是一对堂姐弟。   而她同父妹妹万家点点的母亲,是她母亲的亲生妹妹。   在如此混乱的人伦关系之下,各人的孩子只认其母,不认其父,就像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虽然是同父,在谱系上却隔了一层。   万家一族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   三十年前,万家星星的父亲接了一个暗杀的任务,却死在了西洲,万家星星的母亲不顾族中禁令擅自去往西洲报仇,却也死在了那里。   那年,万家星星才不过二十四岁,练气四重的修为,却有火爆傲慢的性情,早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为了保住她,她的姨妈也就是万家点点的母亲做主,让她与族中长老的幺儿结契生子,那时万家星星却以为她的姨妈是趁她无依无靠将她卖了,忍着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夜里却将长老的幺儿打成了重伤。   本以为是必死之局,万家星星没想到她姨妈却还是为她拦了灾祸,跪在长老的面前,自请将她这一脉逐出主枝,流放他乡。   万家星星的姨妈叫万家阮阮,在同辈中是天赋最好的,她为族中立下的功劳数不胜数,若无意外,再过些年她金丹有成,定能成为宗祠长老。为了万家星星,她是把什么都丢下了。   这一跪,保住了万家星星的命,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百断魂鞭也是万家阮阮为她受了。   后来,她们就一起来了北洲。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话几乎是万家阮阮的写照。   一百断魂鞭伤了万家阮阮的根基,养了两年才将将好转,那时候,她们刚到北洲没多久。万家阮阮杀了的人数不胜数,族中有人将消息泄露给了万家阮阮的仇家,为了保护他们两个姐妹,万家阮阮又被打成重伤。   在她临死之前,万家星星这才知道自己的妹妹万家点点居然是纯阴之体——最好的炉鼎之身。   万家阮阮自请流放,也有为了万家点点不被人发现的缘故,可她要死了,也知道万家星星怕是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又让自己的好友来带走两个女孩儿。   万家星星不愿再拖累别人,姨妈死后,她就独自漂泊在北洲,后来才认识了檀丹。   几日前她见到的那人,就是万家阮阮的好友,这才知道两年前万家点点失踪,被观海楼的人掳走了。   “所以你就去闯了观海楼?”   万家星星点点头,为了找到点点,她同时驱使了六个纸人,灵识耗尽,神魂受损,才会看起来摇摇欲坠。   “若非这链中突然有磅礴灵力庇佑我们,我们怕是已经死在观海楼的地牢之中了。”   “我们没找到点点,但是我逼问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之前关在观海楼地下的一群女子,已经被送到了六欲天的朱道主手中。那人说,朱道主发话,待祭天有成,就、就……”   “祭天有成?”   宋丸子在心里暗想,那么难喝的老王八汤,也不知道天道喝得爽不爽。   六欲,眼耳鼻舌身意。   六欲天中的六道,也是以这六欲而定的,以意为首,以眼为末。第三道的道主朱宏最有名的除了他的食修之术外,就是他的贪花好色,还美其名曰“食色皆性也”,他的三十六天姬各个如繁花裹玉,美艳绮丽至极。   来北洲这荒僻之地,朱宏只带了二十个天姬,如今这二十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她们上师的身后,无声无息。   半日之前,朱宏经历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起落。   区区四十五遍祭文,他就请到了真正的天道降临。   天道尝了他做的东西,却分毫赏赐都没有给他。   当天道的威势消失之后,看着那一锅只淡了点味道的九味敬天汤,朱宏呆立着,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那五十个修士掏了大把的灵石除了能感悟天道之外,还可以分一份儿天道遗赠,天道没有给几天的食修分毫赏赐这种事儿,他们真是闻所未闻,有那脾气暴烈修为高深的当即就跳了起来,直说是朱宏仗着自己身份哄骗他们这些修士的灵石。   乱哄哄,闹哄哄,好好的祭天之地又纷乱起来,外面的凡人还坐在小船上,啃着粗面饼子说:   “里面的仙君是在唱戏给老天爷看啊?”   “总算是热闹了,前面仙君念叨得,我都快睡过去了。”   可不是一场大戏?   朱宏此次来北洲,除了二十个天姬之外身边还有三个金丹后期的高手,观海楼为了镇场也请了为元婴高手,有他们在,这场上的混乱到底没闹出事儿来。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将整个祭天之地寻了一遍,朱宏默想着自己的每一步,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天道为何不给他赏赐。   难道是因为心不诚?   因为灵材不够精美?   因为我炮制灵材的时候出了岔子?   还是因为侍奉在侧的天姬不够漂亮?   左思右想之间,他身上再不复六欲天道主的威势,更像是个大输了一把的赌徒,身为一个食修,身为一个道主,要是再不能祭天,和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只看他来祭天之时是观海楼的楼主亲自为他开道,他离开北门岛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天姬之外身边再无他人,就知道,在人们的眼里,一个不能被天道赏赐的食修再不必被尊敬。哪怕他身后有煌煌赫赫的六欲天,也一样。   不行,他绝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   回到邙城,朱宏还没回住处就直接去了观海楼。   “半月后,我要再行祭天大典!”   “半个月后他还要再来一次?”听说了这个消息,宋丸子眨眨眼睛,两手并在一起搓了又搓。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咦嘻嘻嘻嘻 第189章 予梦   “既然祭天不成,你妹妹大概也安全。现在我有个办法能救你妹妹……”   蹲在万家星星的面前, 宋丸子的手里拿了个块石头在地上画来画去。   万家星星的眼睛都亮了。   “可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我之间也没有交情好到让我为你去得罪六欲天的人。”   一旁, 重伤的檀丹跪在地上对宋丸子说:“前辈, 你出手救人, 我这辈子给您做牛做马。”   万家星星一把将檀丹推开, 对着宋丸子郑重行了一个礼,道:   “我们操纵纸人靠的是将一缕神魂附着在纸人之上, 前辈您要是愿意出手相助,我愿意把一族秘法和盘托出。”   神魂?   宋丸子挑了挑眉梢儿, 笑呵呵地说:“我就喜欢跟你这种爽快人做生意。”   既然谈妥了价钱,那就得说清楚这生意到底怎么做。   “半个月后,在北门岛, 那个朱道主还要祭天, 我们就趁着所有人都去了的时候,将人救出来。你们逼问的那个人……”   “我用的是迷魂之法, 他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那就好, 你们闯了观海楼, 会让观海楼里更紧些, 那个食修那里就会好些, 这些日子我们就先去探探底。”   除了探底之外, 还要买些食材。   宋丸子挠了挠头,她想借着天道降临将朱宏拖住,也不知道天道能不能应承。   不过做生意总是有来有往的, 只要东西够好吃,没有谈不下来的买卖。   “又要祭天?”宋丸子的脑海里,宋归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到时候你帮忙救人,我借着天道拖人。”   “要我出力?你祭天的东西,不能是炖煮的。”   宋丸子想到自己储物袋里的纯灵炖牛杂,乖乖地“哦”了一声。   九月的风从海上而来,巨大的船上,小小少年抱着一册书本,跑到的船舱里。   “道主,这册书我看完了。”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单手撑着头,看见少年,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浅笑。   “昭昭,你叫我一声师叔,我教你功法可好。”   闻言,少年停住脚,摇了摇头。   “道主就是道主,师父说过的。”   “执拗。”   扔下两个字,女子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   “我们是不是要到邙城了?”   昭昭点点头说到:“已经能看见岸边了。”   “难怪……”手指如同拨弄着琴弦,女子笑了一声说,“有意思,真有意思。”   昭昭在一旁没有说话。   看见渔民在捞鱼,他的眼前又是丸子姐姐从水里抓出大鱼,笑着喊他一起来吃的样子。   也不知道丸子姐姐去哪儿了?   已经快十一岁的少年真的很想她……做的菜了。   九月,北洲晚来的盛夏也到了末尾,走在外城的街市上,宋丸子看见有人卖刚采下来的莲蓬,有的莲蓬茎还是粗硬的翠绿色,里面的莲子可以挤出来去一层皮直接吃,芯儿略带一点苦,外面却清甜,吃到嘴里人的心头的燥火都退了。   有的莲蓬则是已经发干发黑了,里面的莲子也都熟透了。   宋丸子挑拣了一番,收了一捆莲蓬。   市集上照旧吵吵嚷嚷,有人家噼里啪啦放了一串儿鞭炮。   宋丸子拣了一个嫩莲子放在嘴里,还问对面的摊贩:“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之前仙人祭天的时候隋寡妇得了一块儿天道的赏赐,她那海麻草的蒸饺子现在城里就没有没吃过的,就连仙君们都要买来尝尝,这不就成了好买卖?小食摊才几个月就开成了个饭庄子,这是开业呢。”   海麻蒸饺?   回身打量了一眼,宋丸子又转过头来对那小贩说:“你这个荷花不错啊。”   “东城外二十里的那个塘子,有荷花有莲花,温水塘子里的莲花都谢了,我这才采了荷花来点缀我这些莲蓬,客官您要是买,二十文,这些荷花我都给您了。”   “我都买你这么多莲蓬了,这些荷花你还收我钱?”   “客官,二十里路,我两条泥腿走一晌午。”   最后,宋丸子又挑了二十个莲蓬,好歹让摊贩把荷花饶给了她,连荷叶也没放过。   一手拎着莲蓬,一手抱着荷花荷叶,莲子做莲子糕,荷花裹了蛋粉糊炸了,是应季又简单的两个菜,给天道吃应该不错。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就在她的身后,一个一身紫衣的女子领着一个男孩,仿佛一阵烟,从人群中轻轻拂过。   朱道主第二次祭天的当日,宋丸子万事俱备,再次混在了凡人堆里,这次她比上次更熟练了,摇桨的样子还真跟个鱼妇没什么两样。   这次,朱宏要做的菜叫“十八拢仙羹”,用十八种上品灵材所制,是让朱宏昔日在中洲一举成名的一道菜。   听着那些乱七八糟配在一起怎么都不好吃的东西,宋丸子都不知道自己该笑话这些食修舍本逐末就算是瞎碰出来的东西都不能更难吃,还是该笑话天道只要世人的祭典敬重却又舍不下真正的美味。   这菜做的时间比之前那道菜更长,宋丸子为了伪装成个凡人,只能窝在船篷下面睡觉。   到了第十日,她正睡着呢,胸前突然压了一个小东西。   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呦。   “怎么回事?”   呦掏出了一封信给了宋丸子。   原来檀丹和万家星星在宋归雪的帮助下成功进了朱宏下榻之处,却没找到万家点点,她们猜测朱宏这次是把万家点点也带到了祭典上。   现在就在祭典上的人?这可怎么救?   宋丸子嘴里“啧”了一声,问呦道:“怎么办,买卖都到这了,咱们做不下去了呀。”   呦歪歪头:“那就不做。”   不做?   打扮成渔女模样的某人忍不住挠了挠头。   “你说,我要是跟着这个姓朱的,让他每次祭天都不成,是不是也能拖拖时间?”   就在这时,北门岛上传来了开鼎的声音。   朱宏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开始念祭文,而是大喊一声:“换纯阴鼎器!”   纯阴鼎器?   宋丸子心头一紧,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木鸟,轻轻放了出去。   过了不多时,木鸟飞了回来。   它也不能飞到北门岛上,只能远远地留一点影像。   这一点也足够了,足够宋丸子看见一个穿着红纱的女子被绑在了流光溢彩的白色大鼎上。   赤红色的鲜血从女子的手腕处流淌出来,在白色的大鼎上蜿蜒出一片血红。   “这是做菜还是杀人!”   宋丸子并不知道,玄泱界的很多食修在祭天之前都会先杀一个弃人,据说用弃人的血能让天道更开心些——祭典,从来少不了杀戮。   深吸一口气,她跟呦说:“你先回去。”   呦不肯走,他这个半血芝仙能穿过世间的一切屏障,能把宋丸子送到北门岛上,也能帮着她逃命。   祭坛上,朱宏已经开始念起了祭文。   大鼎上流血的女子头低垂着,随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祭文,她的血渐渐变成了白色。   朱宏所用之鼎乃极品太阳赤精所造,内含阳炎,他之前选在重阳之日祭天,就是因为上古之时有火祭之说,以庆贺“大火神星”退位,祭祀之时能助阳火更盛。   可是祭典失败了,他又忍不住去想,是不是阳火太盛,天道不喜,便有了这用纯阴之血洗鼎外褪阳炎的做法。   祭文念到第九遍。   他的祭坛下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暗红色麻衣的女子,她手持一口大锅,一拳砸在了锅上。   拳硬如铁,砸的大锅一声巨响,盖过了朱宏的祭天之音。   这一番惊变出乎所有人预料,可还没等他们做什么,那个女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盘米白色的糕点,朗声道:   “喂,来吃点心。”   玄泱界食修们祈求的、跪拜的、无所不用其极以求其眷顾的天道,降临在了这个涛声阵阵的海岛。   降临在了那个女子手中貌不惊人的木盘上。   “能不能让我去把那个被放血的人救下来?别人这么祭祀你,你都不嫌血腥味儿?”   女子说的话传入场内每个人的耳中,十足的不客气,甚至带着深深的嫌弃。   天道没有回答。   三盘松子糕,三盘炸荷花,一盆荷叶甜粥都被天道一扫而空。   宋丸子果然有了力气走到那个鼎前,她不仅救下了被绑在上面的女子,还把那个大鼎给踹翻了。   沾了人血的东西,人亦不该吃,何况是天道?   抱着那个女子,给她喂了一颗疗伤的丹药,在天道即将消失的时候,她让呦带着她们回到飞梭上去。   眼前一花,宋丸子却发现她还站在原地。   祭坛上,天道已经消失,一个穿着紫衣的女子容颜隐藏在一团光晕中,宋丸子却知道,那人正在看她。   “掀翻了了六欲天的鼎,可没那么容易走。”   宋丸子看着她,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却见那女子款款走近,手中一阵拨弄,宋丸子身上微光一闪,身上的阵法遮掩也不见了。   “原来是你,好好的星辰阵师不当,学着来砸场子了。”   听见她的声音,宋丸子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   “微……”   微予梦,六欲天道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要、要糟!   咦嘻嘻嘻,要倒霉,要倒霉!   重要人物终于正面登场。 第190章 人质   六欲天本不是个门派,也不是个散修联盟, 而是一个幻境大阵, 其中分有六道, 各主眼耳鼻舌身意六道, 六道各有道主, 本该互不从属。   然而随着六欲天在玄泱界的势力越来越大, 争权夺利也不可避免。   其中掌管六道中最后一道的微予梦便渐渐大权独揽,甚至有了任免其他道主的权柄, 在外,她被很多人尊称为大道主。   之前, 六欲天只盘踞在东洲一地,中洲各大门派想让自己将要冲击金丹的弟子过六欲幻境,都要先带着弟子前往东洲, 两年多前, 微予梦着召集了五洲各地的奇人,想要仿照六欲天在中洲做一个更大的六欲幻境, 此事在中洲闹得沸沸扬扬, 六欲天在中洲也声势无两。   微予梦这个名字, 也就等同于六欲天, 甚至可以说, 六欲天中贪花好色的朱道主、性情暴烈的韩道主等众人加起来, 亦不及她多矣。   她修为极深,又不止修为,权势滔天, 也不止权势,她是微予梦,便超脱了前两者,是玄泱界诸人在心魔之下逃出升天、进境修为的指望、   见微予梦居然来了北洲,场中观看朱道主祭典的众多修士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朱宏上一次祭典失败,他们暗地里不知道嘲笑了多少,看见了微予梦,他们中有人不禁暗想,是不是六欲天的大道主来找回场子了。   更不用说还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修士来闹场,第二次祭天也成了空,这番颜面扫地的怒气,怕不是要撒在他们在场诸人的头上吧?   当下就有人要跳起来,想要先出手将那个不过锻骨境的修士打杀在地,突见那个修士在微予梦的面前居然还有余力挣扎,手中仿佛有一片星海,泼洒在了她和微予梦之间。   微予梦的右手仍然如在抚弄竖着的琴弦,那星阵却没像她想的那样碎去。   “这是……”   她似乎抬了一下头,直视着宋丸子的眼睛。   “你的阵盘在何处?”   宋丸子嘿嘿一笑,再没说什么,借着星阵的抵挡,她横抱起怀中的万家点点,急速往后退去,一拍储物袋,一砂锅虾仁青菜粥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微予梦击碎星阵欺身上前,宋丸子身后亦有几个修士攻了过来。   只见宋丸子不闪不避,一拍砂锅边儿道:   “帮我这一把,过几天我再请你吃顿好的。”   她在喊谁?   微予梦的手将将要抓住宋丸子了,她整个人却一滞。   何止是她,整个北门岛又被笼罩在了天道的威势之中。   一时间,波澜凝结,流云悬空。   这人居然能请了天道来助她逃走?   那些刚刚还担心触怒六欲天的修士们这才想过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修士身上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秘法。   天道吃完了米粥,宋丸子又掏出了肉包子,且掏且退,走到了北门岛的边上。   就在她要纵身跳下去的时候,微予梦的笑声传入了她的耳朵。   “若你不能将天道永停此处,你去了哪里,下一刻都会回到我眼前。”   想到刚刚呦的破空之法明明已成,自己却被拉回了原地,宋丸子心里明白自己怕是真的不好脱身了。   眼珠一转,她不退反进,又冲到了微予梦的面前。   “既然这样,小姐姐,咱们就一起走吧。”   天道威势之下,微予梦无法调动灵力,看见这人竟然拿出一个东西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又拿出一个镯子,那手镯一转,内圈立刻有刀刃弹出,锋利至极又带着黑光,显然是有毒的。   她的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竟然真被宋丸子强戴上了镯子给拖走了。   带着万家点点和微予梦,宋丸子掏出焦俣国小人做的水下飞梭就往岸上去了。   离开了天道下旨,微予梦便要对宋丸子动手,躺在狭小的飞梭里,宋丸子笑着说:   “小姐姐,你本就不想杀我,还不如先跟我走一趟呢。”   “走一趟?”   微予梦轻笑道:“你这小姑娘胆子不小,当年敢跑到宿千行的逆时境里,现在又敢将我当人质。”   “人质?以人为质?小姐姐这个词说的妙。”   口中奉承着,飞梭已经到了岸边。   扶着万家点点走上岸,宋丸子身上幻阵又起,变成了个黑瘦的小子,突然间,她脑中一阵剧痛,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祭天之道要承载天道降临之威压,极耗神魂,多少修为高深的食修祭天一次不得休息几天?倒是有你这种不怕死的居然一炷香时间就来了两次。”   自觉走在宋丸子的身后,微予梦语气凉凉。   六欲道大道主,在人前威风八面,现在只有宋丸子一个清醒的在眼前,她则显露出了几分痞气。   “小姐姐知道的可真多。”   虽然嘴上不说,微予梦也是很佩服宋丸子这开口就奉承她的嘴皮子了。   檀丹早就改换容貌混在了岸边的凡人堆里,她见过宋丸子黑皮小子的样子,见宋丸子的身后竟然跟了个一看就修为高深至极的人,她怯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   “前辈!”   “我把万家点点带回来了。”   说话间,宋丸子从檀丹的手里把她那串项链戴在回了脖子上。   有了宋归雪在,她应付微予梦就更多了底气。   北门岛上乱成一团,朱宏等食修眼睁睁看着一个区区锻骨境随便就召来了天道,还是两次,天道还帮着那人逃走。脑海中最先想的不是嫉恨和什么秘法了,而是真正的疑惑。   他们这些年来祭的天,难道是个假天么?   也有修士四下追了出去,无论是救出微大道主还是将那个食修抓在自己手里,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极有利的。   这边,宋丸子给微予梦披上了一个黑色的斗篷,找到了万家星星,一群人往西而去。   呦趴在宋丸子的怀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刚刚它以为自己是带着宋丸子成功脱身了,却不想到了万家星星眼前的就只有他一个,从半空中“噗叽”一声摔在地上可疼了,他都没哭,却因为把宋丸子丢了而伤心不已。   走在宋丸子身边,微予梦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宋丸子正在吃喝滋养神魂的鸽子汤,还把剁下来的小块翅尖给了呦来哄他,听她发问,只笑着回答说:   “是一种叫帝休的果子,吃了之后能让人不生怒气。”   “不生怒气?”   微予梦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本就不是生气之人,想要惩治宋丸子也不必非要自己生气了不可,只是宋丸子这话,她不敢全信,又问:   “是只不生怒气么?”   宋丸子笑而不答。   招摇山上的帝休果,食之使人不怒,这样的好东西,唯一的问题是味道实在怪异,做成蜜饯也让人吃不下去,宋丸子只得在外面包了一层玉谷粉,权当是丹药留着用了,之前给万家星星和檀丹所吃的也是这个,只不过被她改了个名字叫什么毒丹了,倒把两人吓得不轻。   她知道微予梦在想什么,这位手段诡谲的修士怕是跟易半生一样精通逆时之术,不,应该是比易半生还要精深许多,当时吃下她的丹药,也是因为自信能用逆时之法去了体内的毒性。   可宋丸子却又在她的手上套上了一个打开机关再关上的镯子,她要是想施展逆时之术,就要承担自己右手被镯中毒刃所伤的危险。   偏这还是她能施展秘法的右手。   微予梦不得不斟酌些,再斟酌些。   宋丸子敢把这个东西戴在她的手上,这东西怕也是不简单。   与这些人汇合之后,宋丸子一直不怎么说话,微予梦心里不得想,二十多年未见,这个小小的星辰阵修不仅修为进展迅速,这性情也稳重了许多。   却不知道宋丸子其实正在跟宋归雪聒噪。   “哎呀,真是骗来了一个麻烦。”   “你抓了她,再想怎么办?”   “不知道啊,她说我要是走了,她能把我再抓回去,不如先把她带上,咱们能得几分暂时的清净,办法慢慢想嘛。”   宋丸子说的十分光棍儿,让宋归雪一阵无言。   万家星星一直用眼睛看着檀丹背上自己的妹妹,听说了她妹妹差点被人放干了血,她差点就冲回邙城跟那个叫朱宏的拼命了。   说是想办法,宋丸子一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走了半天,她跟微予梦说:   “微道主,我给您解了镯子,您走吧,这次算我欠了您一份人情,改天您找我请天道吃饭什么的,我只收您八成灵石。”   “不用不用。”   不知道是不是帝休果的缘故,微予梦看起来好说话极了,随意摆摆手,她那张被掩盖在微光中的脸庞只能看见眉毛似乎动了一下,仿佛是笑了。   “我要去荒山寻一处古迹,刚好和你们同路,当是搭个顺风车了。”   顺风车?   宋丸子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给微予梦吃错了东西。   夜晚休息之时,微予梦看着万家星星她们都有吃有喝的,就看着宋丸子说:   “你这食修倒更像是个厨子。”   “我本来就是个厨子。”   “厨子可不能祭祀于天。”   “我把天道当个爱占小便宜的食客,就没什么能不能的。”   微予梦一愣。   她活了上千年,因为功法玄妙,所见所闻远超世人想想之极尽,却从没见过这样的食修。   “将天道当食客?”   宋丸子喝着鸽子汤点点头。   之前用荷叶包了糯米和鲜鸡做了荷香糯米鸡,从储物袋里拿出来还是热的,里面放了一点泡发的干香菇,提鲜增香,打开荷叶就是满满的一捧,热气盈盈,肉香而不腻,米吸足了荤香味道比寻常的肉还要让人快意。   看着递过来的糯米鸡,微予梦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她每次施展秘法的时候都仿佛在拨弄琴弦,实际上她的右手指间真的有一件绝神的法器名为“思华年”,拨动那无形之弦,她就能看见万人万物的过往。   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让修为比她低的人重新变回到过往的某个时候。   这也是她为能让宋丸子在北门岛上逃脱不成的原因之所在。   手指轻动,她看见了白色的糯米从泡好的水里捞出来,看见鸡儿斩件焯水,看见了一双粗糙的褐色双手如何灵巧无比地用荷叶将糯米鸡包了进去又上锅蒸。   “简直是在看舌尖上的……,她还真是个厨子。”   吃着糯米鸡,微予梦弯了一下眼睛,她以光遮面,无人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有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不爽感。   微予梦这个人设有两点要说明:   1.她说出任何话都不稀奇,“她活了上千年,因为功法玄妙,所见所闻远超世人想想之极尽”这句话得高亮,她不仅能看破时间。   2.她,心机girl 第191章 替换   “找不到?”   观海楼里,楼主不气反笑。   “必是微道主出手, 替她们遮掩了行迹。”   “微道主为何……?”管事有些不解。   楼主一笑, 摆摆手道:“一个区区锻骨境修为的修士不需要祭文就能请下天道, 这样的人我等见到了都想着绝不放过, 何况是六欲天的大道主?说不定她本就是故意被那人带走的, 到时候再将那小姑娘招揽至六欲天, 岂不是水到渠成?”   “可要真是这样,那个女修不会反过来追究我们抓了那个纯阴女子之事么?”   管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嗯……当日是谁将那个女子送上来的?将人看好了, 要是看不好,就将他们的头颅看好了。”   夹着秋意的凉风在观海楼中打了个转儿, 那个管事背脊上一阵凉汗,躬身退了下去。   连走了两日没有遇到什么追兵,宋丸子也知道是微予梦在其中做了什么, 这样的一尊大佛赶也赶不走, 定是别有所图,图的还不小。   宋丸子面上做无事状, 每日吃吃喝喝, 心里就没停过和宋归雪商量对策。   “你和她单论修为谁高?”   宋归雪道:“六欲天大道主, 八百年前一战成名, 那时她已经是元婴中期修为了, 我那副身体的修为是被人以秘法强灌灵力而成, 空有元婴,根基不稳,不过如今我神魂凝练, 又有业火在手,殊死一搏也……”   “得了得了,殊什么死呀。你都死了几回了,还没死够啊?”   明明是宋丸子自己问的有几成胜算,真说起来的时候竟然还截了自己的话头,宋归雪又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宋丸子又说:   “你就不能想点儿安全的法子,什么暗杀下毒套麻袋之类的,别总一根筋只想着拼命嘛。”   这下,宋归雪是真不想再说什么了。   入暮时分,万家星星对宋丸子说:“宋前辈,点点一直不醒,您可有什么办法?”   万家点点之前被放了不少血,宋丸子给她又吃丹药又灌汤,两日就补了个七七七八八,可她还晕着,这就让宋厨子麻爪儿了。   “她是被人喂了净神丹,对身子倒没什么坏处。”凑到宋丸子身边,微予梦手指轻动,又说道:“朱宏也没有杀她的心,如此难得的六品水灵根的纯阴之体,他又怎么舍得只放血用呢?这净神丹能保她元神不伤,只是睡得久一些。”   宋丸子转头看她:“大道主这话难免有包庇之嫌。”   微予梦抬了抬手指:“我师兄是易半生,他虽然号称是假医仙,诊人之法也是精准的。”   “难不成,微大道主也精通医术?”   “不是。我是看见的,给她下药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微予梦手中一点流光闪过,万家点点睁开了眼睛。   从她被掳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惊吓,愣愣地看着万家星星,过了好一会儿,她“啪!”甩了她姐姐一个耳光。   “你答应我娘要照顾我的!”   这一下,连宋丸子和微予梦都有些惊诧,刚历劫归来就这么大的气性,不是说纯阴之体的女子都羞涩内向,性情阴郁么?   接着,万家点点又抱着万家星星嚎啕大哭了起来。   宋丸子摸摸鼻子退回到了篝火旁,眼泪哗哗什么的,她从来不在旁边看热闹。   火上烧着一个陶罐。   秋风一起,人也觉得干燥了起来,正适合喝点滋润的,宋丸子在陶罐里煮的就是银耳莲子汤,待银耳半化,汤汁浓稠,这银耳莲子汤也就炖好了,等有了三分凉,再往里面放点蜜就行。   那日买来的莲子果然很好,做的莲子糕香气淡雅绵长,炖在银耳里吃起来绵软还有莲子自身的清香,即使是极好的蜜也没遮掩着味道。   唯一的缺憾就是大多让天道享用了,仅剩的几块儿莲子糕,宋丸子还得跟呦商量着来。   微予梦熟门熟路地从宋丸子的手里端走了一碗掺了蜜的银耳汤,轻啜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久仰大名的银耳莲子羹,我这可算是喝到嘴里了。”   久仰大名?跟谁久仰大名?   银耳是在南洲采的,灵气不多,莲子更是北洲凡人都能吃的俗物,这东西除了喝下去顺滑之外对于一个修士,尤其是一个元婴后期修士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久仰大名”从何说起?   怀着疑惑,宋丸子在呦的小碗里又续了一点银耳碎。   喝罢了银耳汤,人们就都休息了。   身着紫色大袍的女子倚躺在树的粗枝上,眼中所见的却是很久之前在邙城中的一幕。   “两位前辈,你们放过万家星星,我就告诉你们荒山的一处上古密藏所在。”   是檀丹跪在了宋丸子的面前。   她拨弄着“思华年”,眼前又跳到了一处山顶。   黑色的焦尸、美极艳极一身煞气的女子,还有宋丸子。   “第一罪……”   微予梦的眼前只是一黑,也不知道那个女子说了什么,竟然惊动天道,使得天机紊乱,让她看不见后面的了。   后面能看见的,就是宋丸子出现在了跳到了朱宏祭天的祭坛前面,那还是因为都是她自己亲眼所见过的。   不过,虽然看见的少,也已经足够了。   “千年古魂,又有知道荒山密藏所在的侉人遗族,得来全不费工夫。”   紫色的幽光渐渐暗淡,露出了微予梦银色的眼眸。   她看了一眼天上的渐圆的月亮,低下头去,手中一点灵光打到了空中。   微予梦能看透世间一切的过往,却终究是看不透别人在想些什么,她的动作被宋归雪察觉,告诉了宋丸子。   宋丸子在琢磨了两天,也想通了一些关节:“她自称能看见过去,怕是看见了檀丹跟咱们说荒山密宝的事儿,想让檀丹去当个引路人,距离荒山越近,她的手段必然越多。”   宋归雪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与她同去么?”   “同去?这个不着急去想,她修为高深,我们跟着去也只能喝汤,还得九死一生,不划算啊。”   “可你又摆脱不了她,就算不想去又能怎样呢?”   “摆脱不了么?”宋丸子的食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手指敲在自己的手背上。   “很多年以前,我就是个只知道抬头看星星的傻孩子,每天就像现在这样,一睁开眼睛就是一片星空,我要在里面找出斗、牛、女、虚、危……星位永变,看多了,眼睛都花了。那时候我师父告诉我,人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说:“心中有眼,则能洞察天地人心,这心眼是见识,是坦荡,是心有所执而无所拘。”   沈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看见的是假的,听见的也未必是真的,只有你自己的手艺是真的,你的手艺是真的,你还怕什么是假的?”   现在想来,两位师父对她,真是恨不能把天下道理都教透,可惜她曾自恃资质绝伦,又曾困顿于自怨自艾,竟都未通悟。   宋丸子的脑海中又响起了宋归雪的声音:   “你说自己是……傻孩子?”   “啊,怎么了?不行啊?”   第五日,一行人到了荒山,宋丸子对微予梦行了个礼道:   “道主,您往荒山去,我们就不耽误您行程了。这个镯子我这就给您解了,一点小机关而已,您别放在心上。”   “好。”   微予梦点点头,伸出手去,看着宋丸子给她解开了那个能轧断她手腕儿的镯子。   “你这法子挺聪明,我当时若是擅用术法将身体恢复到没有吃你那丹药的样子,时光倒流,你这镯子也会倒轧我一下。”   宋丸子只嘿嘿赔笑。   活动一下手腕儿,微予梦抬起头,似乎是看着宋丸子道:   “要是我花灵石请你跟我一起去往荒山寻宝,定价权归你,你可愿意?”   定价权?   宋丸子继续笑,摇头道:“大道主您一准是要奇遇连连收获异宝无数,我们修为低微,干啥啥不行,只是吃啥啥没够的,可不敢拖累了您。”   “拖累?你这样的食修,从来不会是别人的拖累。”   走上前一步,微予梦隔着一层光看着宋丸子的眼睛。   “六欲天的欲在中州设下问心塔,塔高七层,前六层分别有六欲天的六位道主把守,你的精研食修之道,远胜现在的朱道主,你若有意,待我们从密藏中出来,我就正式请你做六欲天的道主,包吃包住,年底分红。”   宋丸子退后一步,摇了摇头说:   “承蒙大道主看重,我这人闲散惯了,道主什么的,不敢不敢。”   看似在谦让,语气中透着些坚决。   利诱不行,那就只能威逼了。   微予梦一笑,手一抬,就往宋丸子身后抓去,她的身形不怎么快,却也绝不是这些锻骨、筑基的小修士们能抵挡的,可她一把抓过去,抓住的却不是人,而是一团空。   人影陡然碎裂,一个小小的纸人飘落在地。   微予梦回身,看着还在笑的宋丸子,手中灵力凝结,又抓过去,也只是个纸人而已。   只剩站在一起的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微予梦手指一动,那两人也变成了纸人。   原来不知道何时,她们四个人都已经被纸人替换了。   “不对!”   微予梦弯下腰去,一抓宋丸子所变成的纸人,果然也是假的。   应该说,是万家姐妹和檀丹是被纸人替换了,宋丸子……刚刚那个宋丸子是真的。   拨弄“思华年”想要看到宋丸子是怎么设计她的,微予梦的眼前却突然一黑。   站在微予梦的身后,刚刚装作万家点点模样的纸人身上一阵蓝光闪过,变成了宋丸子的模样。   “呼,归雪小姐姐,你这一下真是稳准狠啊。”   宋归雪没出声,算是默认了这个夸奖。   装作万家星星的那个小纸人身上也是一阵光闪过,依然是万家星星。   只有檀丹和万家点点是真正被纸人给换掉的。   其实,宋丸子只是做了个障眼法而已,她猜测微予梦会对自己或者檀丹动手,借着呦传信给其他人,设下了这个连环套。   要是微予梦先对她动手,她会借着幻阵抵挡两下,让宋归雪趁机偷袭,算是强攻。   幸好,微予梦先去抓了檀丹,她就启了幻阵,又让呦把自己送到了点点那里,与纸人互换了位置和容貌,微予梦第二次抓向宋丸子,自然也是假的。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从不在微予梦的眼中,她一点灵力打过去,以为是破了纸人秘法,其实是破了宋丸子的一重幻阵罢了,一重之下还有一重。   她却只看见了一重。   “更改时间的时候用不了灵识,易半生是这样,你自己说了是他师妹,我就猜你也是这。真不好意思,猜对了。”正好趁着你看别人过往的时候,我就用纸人把真人给替了。   嘴里是道歉,宋大厨的脸上可没什么歉意。   因为神魂被宋归雪锁住,微予梦脸上遮蔽容颜的紫色微光终于消失不见,露出来了一张温雅秀气的脸庞。   看看她,再想想宋归雪,宋丸子不禁由衷感叹道:“怎么玄泱界的姑娘们都长得这么表里不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大佛送不走,先打晕了再说 第192章 传说   “荒山密藏,到底有什么惦记的呢?”   “那里是侉人遗族的传说, 据说里面藏了侉人的的宝贝, 其实, 只是些废器。”   檀丹进过那个传说中的密藏中, 只看见了侉人已经成为石头的骸骨, 还有无数的已经不能再用的法器。   “你进去过?”   宋丸子看看檀丹的身板儿, 她真正的模样是比寻常女子略高挑些,跟自己差不多高, 修为也不过锻骨中期,这都能进了那个什么密藏, 微予梦堂堂一个元婴大能怎么还得亲自跑一趟呢?   脸上没有了遮掩,黑色的细纹盘踞在脸上,檀丹见宋丸子看微予梦的目光有些嫌弃, 又说道:   “我进过密藏是因为……我是相部族长的女儿。”   她的表情有些挣扎犹豫, 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阿爹每年都会去给侉人上香,我跟着进去看过。”   侉人, 曾经肆虐在整个北洲的刽子手, 不只是天道认为他们是罪人, 浩浩怨魂密布的苍天、滚滚鲜血浸透的大地, 它们都看见了可怕的杀戮, 并且将这份恐怖记录了下来。   玄泱界, 千百种修行法门,连魔修都能与道修把臂同游,唯有侉人, 永不被原谅。   相部族长的做法,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丸子心里明白,檀丹心里是对自己有了极大信赖,才将这样的秘密告诉了自己。   “你放心,这事入了我耳,就不会跟别人说。”   呦坐在宋丸子的膝盖点头说:“呦也是!”   微予梦还在晕着呢,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在远处闭目调息。   檀丹的脸色大概好看了一点,说是大概,因为宋丸子实在从她脸色看不出什么来。   “我想不出来微道主为什么一定要去密藏,说真的,要不是里面有战神的长枪,我也不会进去。”   “战神的长枪?”   宋丸子眨眨眼睛,檀丹说起侉人的时候语气可绝对称不上亲切,可提起什么“战神的木仓”,她的眼睛仿佛都瞪大了。   自知失言,檀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千年前战神带领祝部打败了那些欺压祝部的修士,别说祝部,就连我们相部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我们族中的先辈曾去帮了点小忙,还参加了祝部的庆功宴,听说还亲眼看见了战神踢翻罚罪碑,漫天雷光击打不绝,战神都没跪下……后来不知怎么,就把战神的枪带了回来,本来是供奉在祭坛上的,可后来枪上总有黑火,我们族中长老说是战神的战意不休,直到祭坛被烧了,没办法,才送去了密藏里。”   第一次跟在阿爹身后去了密藏,看见了那把燃着黑火的枪,檀丹很是好奇,被阿爹发现之后还舔着脸让阿爹给她讲讲这枪的来历。   那年檀丹才不过十一岁,不仅知道了这把“战神枪”,还知道了战神的故事。   从那以后,世间再没有比战神更让檀丹心驰神往的人了,她说“世人生来本该一样”,她说“荒山三部怎能俯首为奴”,她不仅说了这样的话,她还做了这样的室,飞马一骑,枪锋所指,再无人与之匹敌。   这样的人,像是一片带着光的花,就开在了檀丹的胸膛里。   能够一开口就毫不顾忌地叫共部的人作“两脚牛”,也是因为她深恨共部背信弃义、奴性入骨,害了战神的父兄。   说起战神的事迹,檀丹能喋喋不休三个时辰,什么冲锋八百里,什么跃马跨深涧,事无巨细宛若亲见,也不知道她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多少遍。   宋丸子宛若是在听说书,还吃起了花生米。   檀丹说得尽兴,这些话她在心里憋了很多年,像是一块石头被风吹日晒成了沙,看似渺小细微,却在她的心里无处不在。   “你叫了这么旧的战神,不会那个,呃,大英雄,就叫战神吧?”   “不是啊。”檀丹咧嘴一笑说,“战神叫娅,出身祝部燎氏。”   宋丸子点了点头,没事儿人似的。   等檀丹走了,她转身就在脑海里一阵乱叫:   “战神战神战神!”   宋归雪不理她。   “别这么冷淡啊,人家说得那么热闹。”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宋丸子的脑海里,传来了宋归雪闷闷的声音:“那支枪叫‘雪中枭’。其实我多用弓箭,宗门中人善用法术,我要比他们打得更远,才能杀了他们。”   短短一句话,带了两千年前的血腥肃杀。   宋丸子还在笑她:“人家夸的是你,枪不过是个念想,你可别记岔了。”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休息了,宋丸子拿出一块纯灵莲子糕让宋归雪修炼。   看着那团纯灵之物渐渐黯淡,宋丸子开口低声说道:   “很高兴吧?有人还记得你,记得你做了什么,也记得你说了什么。”   宋归雪没有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背起微予梦,宋丸子笑眯眯地对檀丹她们说:“咱们去荒山密藏看看吧。”   千年老魂宋归雪昨晚吸收了几块纯灵之物的灵气,现在还沉睡着。   进了荒山,距离荒山的侉人密藏已经不远了,檀丹熟门熟路带着宋丸子他们往一处荒僻地走,一路上都没看见几个人。   宋丸子一路看着,不禁觉得檀丹这把自己老巢摸得比谁都通透的作风真是眼熟得有些可爱了。   荒山名为荒山,其实更像是一片草原连着山麓,走在山道上往下看,能看见牛羊马匹成群地奔腾。   “你们这个牛羊,真肥啊。”   “我们这里种一种苜草,他们吃了之后见风长,一代一代,就变得这么大了。”   盯了一眼井口那么粗的牛腿,宋丸子忍不住又问:“那你们怎么吃这些牛羊?”   “我们不光吃肉,还喝牛奶羊奶马奶,牛羊肉都扔土炉里烤干了吃,从炉子下面引出来油,好做蜡烛……”   烤干?   暴殄天物!   一瞬间,宋丸子很想摇一摇檀丹的脑袋,在烤肉的时候你们就没有人觉得馋么?没想过其实有点油的烤肉才是真好吃么?!   算了,再想想认为蜂蜜只能当药不能多吃因为会坏牙的小人儿,宋丸子还是问不出口。   反而是跟着宋丸子蹭吃蹭喝这么久的檀丹自己说:“走的时候得顺只牛,按照前辈之前的做法一定极好吃。”   对,是的,你知道就好。   宋大厨微微点点头,十分矜持。   从一处石壁翻上去,不过两日一夜的功夫,她们就到了密藏的门口,这还是照顾了一下万家点点的修为低微。   作为一个让元婴修士都念念不忘的藏宝之处,这出密藏里里外外都十分低调,外面就是个地穴,连个机关也没有,在布满沙尘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宋丸子看向四周,只觉得这个洞穴极大,光是外面走过的这一点地方,让上千人进来都不成问题。   “这个地穴是由侉人所造,各种尺寸都是按照他们来的,只有这个台阶是后人做的。”   据记载,侉人身高十丈有余,照这么算,五丈高的一段儿楼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半人高的一道坎儿,说不定一步就迈出去了。   继续往前,天光渐少,宋丸子拿出了一块儿萤石照着前路。   万家点点脚下一滑,差点撞到一根柱子上,摸着土黄色的柱子,她抬头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那哪里是什么柱子,明明是两丈多高的一根骨头。   手中结星阵,将萤石的光推开,几人看清了自己身处之处。   到处都是巨大的骨头,两丈多长的腿骨,比人还高一大截的颅骨……几万年过去了,这些骨头都变成了石头似的,在莹莹光里,还透着股死气。   檀丹是见惯了,万家姐妹二人手拉着手,仿佛这样就能少几分怯意。   “侉人长得可真大啊,估计一二百人的粮食都不够他们一个人吃的,给他们做饭能把厨子累死。”   嘴里说着,宋丸子颠了颠背上的微予梦,小心避过两块骨头,继续往深处走去。   “你们也不用怕,侉人被天道惩罚,一旦身死必是魂飞魄散,这些骨头只是骨头而已。”   檀丹这么安慰别人。   又走了几步,宋丸子看见了一个插在地上的斧头,比两个人摞一起还高,上面也是一层灰土,把手什么的大概早就烂没了。   由此开始,人骨渐渐少了,废旧破烂的巨大武器渐渐多了起来。   几万年前,就连玄泱界的小人儿们怕都是东西简陋的,何况是以蛮勇无脑出名的侉人,可看着他们的器具,宋丸子觉不出粗糙和鄙陋。   “这么久了,这个石斧上还有纹饰隐约可见。”   “是三火纹,石斧以前的主人是祝部的祖先。”   宋丸子的脑海里,宋归雪为她解惑,睡了两天,她终于醒了。   黑衣独眼的女修士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很乖巧,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宋归雪说她,她的胆子又大了回来。   此时,他们的面前出现把更大的斧子。   “侉人曾经有个勇士手拿着极大的斧头,一刀劈出了西洲与北洲之间的深涧。”   听着传说,宋丸子继续往洞穴身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悄咪咪作死,小姐姐没揍我。 第193章 破阵   也不知走了多久,檀丹终于停了下来。   土色的台子大概就是个祭奠用的地方, 宋丸子看见檀丹先对着土台子上抬手放在胸前一行礼, 又走向一边, 对着什么东西深深行了一礼。   后面这一下着实比第一次行礼恭谨太多。   在宋丸子看来, 檀丹面前那东西真不像是一杆长枪, 仿佛是被泥巴裹了做成“叫花枪”了似的, 成了个裹满了泥巴的泥棍子。   “毕竟是放了两千年的东西。”檀丹可不许别人看不起战神的武器,哪怕是宋前辈也不行。   “雪中枭, 泥里埋,过去的两千年, 不就像是这层土……”来的路上,檀丹挑着能说的跟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说了,其中就有战神燎娅的旧事, 听得万家点点心驰神往, 也想来膜拜一下两千年前的战神旧物,看见了这个“泥棍子”, 她的语气里很是惆怅。   昔日不朽的光彩成了一团泥巴, 传说中黑色的火焰也已经熄灭, 万人万事终究逃不过这一场,   宋丸子有些不忍心让宋归雪听见这些话, 走到另一边, 她拍了拍祭坛,先将微予梦放在一边,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带你回来看看, 就是单纯看看,这是你们老祖宗的地方,我估计你也想看的。”   宋归雪不说话。   呦凑到宋丸子的胸前,轻轻拍了拍那根颜色斑斓的鸾羽,也算是个安慰了。   “有时候想想,不管好坏,有个根是跟别人不太一样,能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   宋丸子自己从襁褓时就被师父玉归舟带回了乾元山,只有一个姓氏“宋”,名字都是师父起的,入了乾元山,便俗缘斩断,她就从没想过自己的父母是谁,祖宗是谁。看见新入门的小师弟小师妹哭着说自己想家,她只觉得是这些人来了个不认识的地方,熟悉了就好了。   后来到了凡人界,苏家是每年都要祭祖的,十几个牌位在台子上摆的整整齐齐,下面上了贡品,孝子贤孙跪拜一次,儿媳孙媳再跪拜一次,苏老相爷从不认为女人就不该祭祖,可惜苏家枝叶不繁,他自己没有女儿,小儿子只有独苗,大儿子也没有个女儿,再加上二字伉俪早没,竟然只有一群媳妇跟着他的老伴儿祭祖,也是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有一年祭祖用的猪头是宋丸子炖的,她改了方子,比之前更酥烂香浓,弄得一祠堂的人祭祖之后都忙不迭地去吃饭。   苏老相爷因为老妇人的严防死守,只吃到了一块猪耳朵尖儿,饭后就溜达去了后厨,找宋丸子闲聊了起来。   两人就说到了祖宗这件事上。   苏老相爷为人旷达,对俗礼并不讲究,可听了宋丸子说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双亲在哪儿,他还是喟叹了一声。   “知从何来,知往何处去,大多数人知道了前者,方更知后者。不知道前者的人也可生出一往无前的大毅力,可以我这老朽眼光看,还是有些微遗憾的。”   宋丸子没觉得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有什么遗憾的,却能参悟苏老相爷话中之意。   前半生她从不觉得自己的人生缺了什么,她的根在乾元山的观星塔上,在她师父的眼睛里。师父去了,她就成了个无所依凭的鸿毛,哪怕是被人剜了眼睛废了丹田,落入了这凡人界,她的心中明悟了何为痛恨,在凡人界的这些平淡岁月里,心中的空落也是大于那些恨的。   “我的根……”   安静了许久之后,宋归雪说道,更像是一声叹息。   荒山三部,荒山三大罪部,数万年的天罚惩戒,就是从侉人开始的,他们屠戮四方,造下莫大罪孽,于是后人只能在罪孽中挣扎,就像是陷在了深河之中,耗尽了一切勇气去挣脱出来,才知道自己是溺于深海……   “你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么?”宋归雪反问宋丸子。   宋丸子的脸上挂了个浅浅的笑,很从容地说道:“我从凡人界来,就是一个没什么灵气,提气腾空三丈远就能称霸江湖的地方。但是有很多极好吃的东西。”   要是放任自己去怀念凡人界,宋大厨的脑子里就都是酱板鸭、豌豆黄、伤心凉粉、烤羊肉……她不光想,她还在脑子里跟宋归雪报菜名。   宋归雪就没吃过宋丸子做的东西,也完全不馋,可架不住这家伙聒噪,终于忍不住说:   “你别念了。”   淡淡怅惘之气也被什么灌血肠、酥油茶、糖锅魁给冲没了。   “唉,这些东西我大都能做,可我还是想去那些地方找当地的老铺子吃一顿啊!”   叹息一声,宋丸子仰躺在了地上,手中摆弄着星阵,让萤石升得越来越高,光越来越亮。   刚刚明明是在说些深沉的问题,怎么就拐到了吃上呢?   宋归雪复又沉默。   这一处洞穴很深,侉人身高十丈,他们所在之地自然极大。   随着荧光往四周散去,周围的一切都入了几人的眼中。   除了巨大的兵器与骸骨之外,这里空空荡荡。   “我阿爹说,这里原本是有些器具的,共部的两脚牛把东西运走了不少,大概是献给他们主子了,只剩下这些。”   提起共部,檀心中又是怒火熊熊。   宋丸子没吱声,她的星阵已经到了洞穴的上顶。   高十九丈……   “外面,我记得是个土丘?”   “是,以此土丘为界限,以西是相部,以北是共部,以东是祝部,后来祝部迁走去了狱法山下,共部被长风宗的人全部带走,这里就只剩了相部。”   “是么?”   灵识随着星阵一起到了洞顶,起初只是想让黑暗中的一切都清楚些,可宋丸子的灵识是真的察觉到了异样之处。   反手一拍自己身下的地面,宋丸子拔地而起,脚下星辰乍现,送她一直往高处去。   借着萤石的光,她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石壁。   说是石壁,更像是土墙,和别处一样,有厚厚的泥土糊在上面,那是数万年中积攒的尘埃。   灵识无法穿透石壁,想来在建造的时候用了些手段,可这些都不是宋丸子在意的。   寻准了一处,宋丸子拿出“到晓”刀,刺了过去,一整块儿黄土随着她的动作从墙上裂了出来,一块儿,又一块儿。   没一会儿,三尺见方的黑色石壁就显露了什么。   识海中,宋归雪道:“我没有找到什么。”   “那是自然。”宋丸子咧了咧嘴,手中的短刀直接往石壁上刺去,“阵修的星阵之力借于星海,旁人万难察觉。”   刀敲在石壁上,发出一声脆响,石壁安然无恙。   收起短刀,宋丸子想了想,说:“看来得用个笨法子。”   笨法子?   对阵修而言,世上没什么是阵法做不到的,同样,世上也没有解不开的阵法。   手中结一个手印,正是“参宿”,几颗星星自宋丸子的手中出现,隐入了石壁中,接着又是一个“女宿”。   星辰的光芒亮起又黯淡下去,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宋丸子从洞顶下来,先召出水粗粗洗了洗身上的浮土,起了大锅,在里面烧了些水。   她忙了一个时辰,檀丹她们就等了一个时辰,见她烧水,檀丹道:“前辈,您还要再做什么?”   宋丸子:“饿了,先吃饭。”   饭简单的很,水开之后倒了一点之前炖的鸡汤进去,再下一点菌子,等到出了山珍的鲜香气,宋丸子拿出两盘之前切好的馄饨皮扯了扯,散着进了锅里,又用长筷子拨弄了几下,让面片不要黏连在一起。   不一会儿馄饨皮就变得半透明,在锅里随着滚汤打转儿,再下一点芫荽末儿就可以吃了。   吃完了饭,宋丸子又腾空而起,去研究隐藏在石壁上的星阵,她的无数手印打在石壁上都如石牛入海,可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我们阵修一脉可上溯至远古,却少有典籍留下,一切的秘密都在星海,先人将星海做了阵法,用的无非是二十八个星宿,哪怕有了几千万的变化,也不离根本。”当初,玉归舟是这么教宋斜月的。   那时候的宋斜月怎么回答的:“师父,你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有一天你看见了几万年前的星阵,也会这么淡然地说,反正不离根本,我不看?”   玉归舟手中本在把玩一柄扇子,闻言,敲在了女子的脑袋上。   “你肯定是想看的嘛!假清高。”   一日又一日,宋丸子连清洁自己身上的泥土都懒得做了,只有三餐的时候还张罗一下,到最后,她几乎成了个会动的泥人儿。   “噗。”   黑色的石壁已经露出了方圆三丈那么大,隐约能看见白色的纹路在上面,宋丸子的手指划过那些纹路,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星阵之力。   “要是没用角宿,这里的阵脚又会是什么呢?”   “女宿并危宿……”越是去破解这个阵法,宋丸子心中的惊诧就越来越大,这阵法存在了数万年,在数万年前竟然就有了精妙到如此地步的星阵,它们是无数星阵,又组成了同一个……   洞中不知日月,好在地方够大,小人儿们造的“方寸之屋”用起来,几人也就有了起卧之地。   檀丹每日研习宋丸子之前点拨她的体修之法,还把做饭的活儿都接了过去。   万家点点也喜欢这些,偶尔也能帮帮忙。   妹妹做的东西就算再难吃,万家星星自然也是吃的,什么辟谷丹,都被她扔到了脑后。   等到檀丹从洞外偷回来的第二只牛都吃完了,只剩骨头熬汤的时候,洞穴顶上亮起了一阵波澜似的光。   小小的星阵托着呦晃晃悠悠从顶上落了下来,他们一起抬头看着顶上,看见有璀璨的光点包裹着宋丸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泥巴丸子! 第194章 万年(上)   “嘿嘿嘿,任你再难, 我不也都解开了?”   说是解开了, 宋丸子却并没碰阵眼, 这个阵法繁复异常, 细巧处有着说不尽的心思, 即使研究清楚了整个框架, 却仍仿佛只显露了冰山一角,宋丸子研究它是因为星辰阵修对万年古阵的见猎心喜, 又不是为了解阵本身,她不仅不想碰阵眼, 还想着给这阵法里再补些灵力,几万年过去,这阵法中的灵力可撑不了多久了。   却没想到, 她刚将灵力输入阵法之中行了一圈儿, 就有一些细微的白色光点从阵中涌了出来。   “这是……”   宋丸子瞪大了眼睛。   世间万物在灵气滋养之下,日积月累都会生出灵性, 就连星阵也不例外。   她眼前这些, 就是星阵中的阵灵。   “苍米苍米!”   “她不是苍米。”   “他也不是苍米!”   见有阵灵在看着呦, 宋丸子用阵法将他送到了地上。   小光点儿里传来细碎的声音:“没有苍米!”   “苍米, 是谁?”   这些阵灵却没有回答宋丸子, 它们渐渐连成一片, 将她包裹在其中,念叨着:“送她去见苍米!”   不对,等等!   宋丸子根本来不及反抗, 眼前一花,就看见了一只嘴上着长长獠牙的怪物向她袭来,她想躲开,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只能看见一双手在身前哆嗦着结出了一个粗糙的星阵。   被怪物的獠牙一顶就碎了。   怪物迫近到眼前,宋丸子才发现这是一只巨大的狮子,狮子的头上还有些棕红色的纹路,狰狞可怖。   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候,头顶传来了一阵哄响似的说话声:“你这人族怎么这么笨!”   一只巨大的手从宋丸子身后伸过来,仿佛只是随意一挥,就见那只扑过来的狮子被直直拍飞了出去。   转过身,宋丸子只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脚,足有一丈多长,光是一个脚趾头就快赶上一人高了。   视线慢慢上移,一张毛发丛生的大脸也成凑近了看着她。   这是……侉人?   宋丸子听见“自己”用男人的声音说:“多、多谢,我叫苍、苍、米,是东洲沃野来、来的、阵、师。”   原来,她是又进了一个类似“逆时境”的地方。   苍米,阵修,这人就是在侉人密藏中设下阵法那人,没想到,居然是个结巴。   听着他磕磕绊绊地跟这个侉人说话,再想想那让自己苦苦钻研了足有几个月的阵法,宋丸子真想感叹一句:   “多厉害的人物也都有青涩可爱的时候。”   人家只是救了他一次,苍米简直恨不能将这个自称叫“戎”的侉人当成一生的知己,明明腿受了伤,还不肯老实坐着,站在人家的肩头上勉强能够到对方的耳朵,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的家底都倒了出来。   东洲沃野,举世闻名的富饶之地,有鸾鸟飞舞,有吃了之后就不会再饥饿的奇谷,有甘露从天而降,人饮下之后百病不生,又生长各种奇珍。   听得自几万年后来的宋丸子都心驰神往,入了“戎”的耳朵,他却只说:“真是个好地方,可惜我们侉人去不了。”   语气中没有什么遗憾。   苍米却很难过。   东洲与中洲和北洲都并不相接,中间有深深的峡谷,峡谷上铺设有木桥,以侉人的身体之重,他们走上去,那桥就要塌了。   借着苍米的眼睛,宋丸子看着几万年前的北洲荒野,天空的颜色是苍蓝的,没有什么风,也不见什么山,一眼望去,能看见北方极远处的冰山矗立,而广袤的原野上,她没见过的巨大异兽在奔腾,震得地都在响,身后原来是有个侉人在快步追赶。   那个侉人看见了戎,挥了挥手中巨大的石斧,戎也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头是石头打磨而成的。   戎的另一只手拖着那只长着獠牙的狮子,他带着苍米一直往西走。   “我送你回人族的石头堆里,这只红獠狮足够让你看好腿了。”   人族的石头堆,就是人族所建的城,此时不像之后北洲城池林立,各城之间修有石道互通有无,在荒野上,人烟稀少,戎走了大半日,也不过看见一个人族的部落。   那个部落中的人看见戎,一堆人跑了出来,宋丸子以为他们是在防备着戎,没想到他们的手里拿的不是武器,而是各种草。   “叭叭草,两筐叭叭草换一根狮子角行不行?”   “海壳子要么?比我还大的海壳子,换狮子皮!”   戎站住不动,提起手里的狮子说:   “你们这里有医士么?把他的腿治好,狮子我就给你们了。”   那些人欢呼了一声,有个年轻人喊到:“我们这里有医士,我们这里有最好的医士!”   不多时,从部落里走出来了一个女子,很快就将苍米的腿治好了。   戎果然留下了那头狮子,还把苍米也留在了人族的部落中。   那之后,苍米继续独自在北洲游荡,每天晚上,他都看着天上的星星,尝试从其中找到更多的力量。   附在他的身上,宋丸子也学习着几万年前的阵修修炼法门,比起后世精妙如天人的星辰推算,苍米所用的办法真是粗糙又简单,他将自己看见的星辰变换都记录在了叶子上。苍米心性简单,又拙于口舌,他极少和其他人打交道,见到了陌生人总是沉默地微笑。他长得大概很俊俏,因为每次他去部落里跟人换谷团和盐巴的时候都有年轻的姑娘在一旁偷偷看他,偶尔有大胆的,还会塞到他手里一束野花。   花开得很好看,苍米会很害羞地笑一下,然后快步转身走掉。   那些花他会插在自己的行囊上,直到它们彻底干掉之后被风卷成碎末。   叶子是不会碎的,因为每过几天,苍米就会用一种树脂将那些叶子挨个擦一遍,被擦完之后的叶子会变得坚硬起来。   等到一大摞叶子像是一座小山压在他身上的时候,苍米又一次遇到了戎。   盛夏来临,冰山上的融雪汇入大河,在冰山中冬眠的僵蛇也从山上下来了。   僵蛇足有六个头,每个头都生了毒信,一条蛇足够一丈粗,十五丈长。   捏着僵蛇的两个头,戎试图将蛇撕成两半,僵蛇的另一个头伸出了长而有力的蛇信,险些在戎的脖子上扎出个洞。   说是险些,因为一个星阵恰好出现,为戎挡下了这一击。   黑色的蛇血淋漓了一地,戎两手拎着僵蛇的残尸,回身看见苍米在对他挥手。   一直到他又把苍米放在自己的肩头,宋丸子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一个笑得傻兮兮的年轻人。   就这样,苍米和戎一起闯荡在北洲,他们猎捕狮子,去跟人族的部落换其他吃的,还会一起去山顶看漫天星星。   在一次次的冒险中,戎变得越来越强大,在一夜夜的星辉里,苍米的星阵也变得越来越精细完整。   几万年前的玄泱界是一片自由又粗野的土地,侉人和人族和修士一样挣扎求生,跟着苍米四处游历,宋丸子眼中所见的玄泱与后来那个修士多草包、世人逐奢华的地方完全不同。   除了和苍米一起学习星阵之外,宋丸子还见识到了几万年前人们做饭的法子,说实话,在这一点上,玄泱界的人几万年来都没有什么进步。   似乎还退步不少。   至少偶尔看见部落里的祭祀用鼎炖肉,那肉还还炖得挺香。   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年,冰山下面突然传来了号角呜咽似的鸣响。   苍米听见了,戎也听见了。   巨大的鹰飞过草原和丛林,天空的云多了起来,一场雨似乎要来了。   “戎,你、你怎么了?”   巨大的侉人站起身,转头看向遥远的北方。   “部落里的族长要死了,他召唤我们回去,送他回雷泽。”   侉人来自于雷泽界,传说那里泥沼遍地虫蛇盈野。   戎又走了,走之前,将苍米和他那数不清的树叶一起送到了一个人族部落里。   苍米就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年。   白天整理星图,晚上记录星空,他推演星宿的变幻,不停修改自己的阵法,还做了一个星盘。   一天夜里,宋丸子看着苍米手上与她所用之时别无二致的星阵手印,终于明白了这个羞涩的、沉默的、永远注视星空的人到底是一个何光耀后世的人物。   至少几万年之后,那些踩着星光的星辰阵师所用的还是他推演出的手印。   可惜没有一个身体在,不然宋丸子会跪得十分乖巧。   有了一套完整又精准的手印,苍米的星阵更加完整,力量也大了极多,一次山林中的绿蛮来劫掠部落,被苍米一个人用阵法都困住了。   很快,苍米就成了北洲人族人人皆知的大英雄。   当他再次在荒野中行走的时候,看见他背上的树叶,那些人族就会主动给他猎来的灰兔和刚采下的水果。   与此同时,侉人也选出了他们新的族长,他们新的族长说,侉人要在北洲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就像中洲的人族一样。   这位族长,自称帝戎。   他们两个人重逢的那一天,一个发狂的侉人踩死了两个人族。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祖师爷,你看我跪得标准不?   历史上有很多事情,明明很多人都期盼一个好的结果并为之努力,但最后收获的还是悲剧。 第195章 万年(下)   苍米穿着一身麻衣,头发用草绳绑在一起, 他走到了对峙的侉人和人族之间, 对帝戎说:   “还、还没、恭喜你。”   帝戎的身上穿着红色的铠甲, 那是用巨猿的鲜血染就的, 以往乱糟糟的头发整齐了很多, 上面戴着石头打磨的王冠。   再不用苍米用阵法给他筛掉头发里爬着的虫子了。   帝戎一挥手, 身后的侉人们后退了一步。   “我也听说你本事大了许多,可喜可贺。”   苍米点头微笑。   手上一点流光闪过, 那个踩死了人族的侉人轰然倒地。   “以、以命、偿命,互、互不相欠。”   侉人倒下时震起的尘土还没落下, 有枭鸟发出怪异的喊声,从林子里飞了出来。   不远处,几位人族修士显现身影, 元凶死了, 他们也不必与这些侉人为难。   可身为一国之主,帝戎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连缘由都没问就被人杀死在当场?   他的眼睛看着苍米, 看着苍米身后渺小的族人。   “他是吃了嘎啦果才疯癫, 谁把嘎啦果混在油桃子里给了他, 才是真正杀死了那两个人族的人。”   帝戎说的是对的, 修士们追查下去, 发现是几个凡人用油桃子跟侉人换象肉, 油桃子不够了,在里面放了嘎啦果,他们不知道熟透了的嘎啦果侉人吃了之后会发癫, 更没想到小小的几个果子就会引来人命。   看着满脸悔恨的那几个凡人,苍米的身体晃了晃,眼前有些发暗。   事情查清了,可不该死的人也死了,单薄的阵修赤着脚跨越整个荒原去到侉人的部落忏悔,却没见到帝戎。   一个月后,侉人立国,名“荒”。   听见这个消息,苍米在土丘顶上站了一天。   远远地,宋丸子看见了侉人不再只用石器,他们从西洲的人族手里买来了精铁,锻造了极大的兵器,走在北洲,煞气横生。   侉人站在人族部落门前笑眯眯用巨兽换来果子草药的情形,再不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苍米不懂,他带着他的行李,走到海边,走上木桥,跨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东洲的沃野。   沃野和招摇山有些相像,水至清,风至净,鸾鸟起舞,百兽同生。   只不过那些鸾鸟看起来都没有招摇山中的那只大,可能是年岁还不够吧。   爬上一座山,站在银色的高塔前,苍米敲响了大巫的门。   大巫有一双银色的眼睛,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又仿佛什么都在她的眼里了。   宋丸子甚至疑心她知道自己正穿过漫长的岁月看着这一段过往。   “大巫,我、我、我的愚蠢,让、弄丢了我、我的朋友。”   明明已经在北洲游荡了上百年,苍米低下头的样子仍然像是个孩子。   宋丸子感觉到大巫摸了摸她的头顶。   “并不全是你的错,孩子,我们的眼睛只有这么大,我们眼前的世间也只有这么大。站在这里,你看见的是白的,站在那里,他看见的就是黑的,很多时候,我们等不到这个世间转给我们看它的全貌,我就已经要做出选择了。”   “可、可是我……我杀错了人。我、我想补救。”   大巫看着他,静静地摇了摇头。   “苍米,也许很多年后,你再回头看那一天,你会知道,是命运借了你的手,做了它终会做的事。”   大巫的话里透着不祥,苍米猛地抬起头,看着大巫一步一步走到塔顶。   “月亮的颜色不好看,洛珈河的水也浑浊了,风里有让人不舒服的气息……苍米,留在沃野吧,不要再走了。”   那双银色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从侉人和人族之间产生了裂缝开始,宋丸子就已经知道距离她所知道的那个结局已经不远了。   大巫应该是已经预见了北洲将上演的血腥屠戮,才让苍米不要再去北洲。   苍米出身沃野,在这个百鸟起舞的地方,他有一间小小的树屋,树屋底下他会放一些晒干的草籽,每天都有鸟来啄食。   晚上,苍米依然看着星星,白天,他除了整理星象图之外,还看起了其他书籍。   那些书写在羊皮和竹简上,写的是各地的风物奇闻。   “南洲有小人,不足掌长,机敏狡狯,穴居于地下,有异果名‘乎微’,食之可变小,入其国。”   吃了就能变小?   宋丸子能感觉到苍米的眼睛亮了起来。   “要、要是、戎吃了,就、就会变得、这么大,就、就都一样了。”   在房间里反复走了几圈儿,苍米背起他简单的行囊,往南洲走去。   即使是几万年之后,南洲也是密林丛丛,瘴气深重,寻常修士都不愿意去。   那一路上,苍米吃尽了苦头,也在深林中迷了路。   足足走了两年,他才找到传说中的小人儿。   几万年前的小人儿跟人族连话语都不通,苍米连比划带猜都弄不明白这些小人儿的意思。   宋丸子却看出来了,这些小人儿觉得苍米是个傻子,要从他身上捞好处。   没几天,苍米想用来换乎微的灵石都没了,又过了几天,除了记录星空的树叶,他身上什么都没剩下。   一无所有的小结巴磕磕绊绊地学着小人儿的语言,也教着小人儿说人族的话,又过了几个月,小人儿给了他五十颗“乎微”。   “吃一颗变小三天,吃三颗就能永远变小,只是人也会变成小婴孩重新长大。”   不知道是该说傻人有傻福,还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苍米明明看着傻乎乎的,他走的时候小人们还挺舍不得的。   苍米很郑重地答应他们,决不把乎微的来历再告诉任何人。   “不亏是我祖师爷,对付小人儿也很一套。”宋丸子还看得美滋滋的。   带着“乎微”,苍米横穿中洲到了北洲。   侉人立国,让北洲的人族开始提心吊胆,短短五年,北洲人族的部落结成了联盟,和侉人的战争可谓是一触即发。   苍米找到了帝戎,那时候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我有东西给你!”   五年间从北洲到东洲从东洲去南洲又回北洲,忙碌和奔波让苍米看起来老了很多。   宋丸子看着帝戎眼中的苍米,心里一声轻叹。   “你、你变得和人、人族一样大、他们就不会以为你是……”   “为什么要让我变小呢?”   帝戎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红色,宋丸子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三团火苗的图腾。   归雪小姐姐说过,这个图腾是祝部的标记。   难道帝戎是祝部的祖先?   “不、不……”   曾经的戎能站在荒野里等一阵大风过去,让他听清小结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话,现在的帝戎连一个字都不愿意等,直起身就离开了。   苍米站在原地,背后的树叶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过了几天,他用阵法抓了一个侉人,给他吃下了一颗“乎微”。   那个侉人果然变成了一个只是略高大的人族,他身上原本的皮甲噼里啪啦落下,差点把苍米砸倒。   苍米带着他又去找帝戎,看见了变小的族人,帝戎瞪大了眼睛,他握着□□的手松开又握紧,几欲将苍米打死在当场。   苍米被关在了侉人的地穴里。   他长得太小,侉人不知道该怎么关押他,好在他不跑,看守他的狱卒用自己家的箩筐象征性地扣在他周围,就算是关押了。苍米说他晚上想看星星,那个狱卒就每天夜里把他装在筐里抱出来。   过了两天,那个吃下了乎微的侉人恢复了原样,帝戎找到了苍米。   他问苍米这药是哪里来的,苍米只说是偶然在中州找到的。   帝戎拿走了所有的药,苍米晚上看星星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宋丸子的心里却是一紧。   她曾经想过为什么会出现侉人和人族的混血,毕竟在身量上,他们两族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现在,她似乎明白了。   苍米相信,当帝戎吃下了乎微,去跟人族好好谈谈,一切纷争都会消失。   宋丸子觉得自己的祖师爷真傻。   过了一个月,帝戎又来看苍米,他说他没有吃那个药,也不打算吃,他想和人族约定百年不起战争,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苍米要用他的阵法帮侉人建造可以最后容身的地方。   苍米同意了。   侉人建造了巨大的地堡,苍米站在地堡中间,渺小的像是个芝麻粒儿。   从那一天起,他倾尽全力为侉人绘制阵法,宋丸子解开阵法的框架用了月余的时间,他设计整个阵法就用了足足三年。   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他孤零零一个人做着这个世上再无人能完成的伟业。   宋丸子跟在他的身边学习、钻研,对星阵的了悟可谓是突飞猛进。   画阵法的第七年还是第八年,宋丸子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白光刺痛,然后,这个世界就黑了下来。   苍米盲了。   可他没有停下来,他还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没有眼睛,他还可以摸索着画。   那片星空他再也不用去看了,好在每一刻星星的轨迹都刻画在了他的魂魄里。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苍米的身后走来,听着脚步声,应该是个侉人。   一阵血腥气从他的身上传了过来。   “我、的阵、法,就、就、快、做完了。”   苍米回过头,脸上还是笑着的。   那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开口道:“苍米,我是戎,我不再是侉人的国主了,我带你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   苍米摸索着,画完了星阵的最后几笔,然后往里面灌入了自己全部的灵力。   这才点点头说:“好,我好久没看星星了。”   宋丸子的眼前又亮了起来,她终于从苍米的身上解脱下来,却没有回到数万年后,而是……仿佛变成了苍米呕心沥血而成的星阵。   看清了地穴中的一切,她不由得骂道:   “骗子!”   戎的背上插满了巨大的箭矢,他手上的□□头也没了,头发上都是血和燃烧的痕迹。   苍米就坐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宋丸子真的很想拦住他们,却终究什么都做不了,逆时境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既定,根本无从改变。   作为一个阵法,宋丸子一直注视着这个地穴,很快,她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戎用乎微让族人变小,然后去与人族女子交合,侉人生育艰难,人族却容易的多,果然,很快他们就有了第一代的半血侉人,只是那些生育他们的人族女子大多熬不过过大的胎儿分娩,都死了。   半血侉人身高多有一丈,身手矫健还天生巨力,他们再与人族的男子、女子交合,一代代传下去,就会有后来的荒山三部。   戎真的极力希望侉人与凡人不要引发战争,可对土地的渴望、对人族的仇恨在一次次的冲突中积累,最后,戎没有像自己渴望地那样死在战场上,而是被他的族人背叛,和苍米一起死了。   接任王位的叫帝沌。   戎的儿子叫米,他逃了出去,几十年后他联合人族杀了回来,成为了帝米。   人族在帝米夺位的时候出了力,希望能拿到更多的好处,没几年,帝米又被反抗人族的侉人杀了。   接任王位的叫帝申。   就在这个阵法下面,帝申对着他的族人说:“我们只有杀光北洲的人族,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苍米做的阵法能让暂时庇护侉人的魂魄,能让地穴中的侉人更快地恢复伤口,过了几十年,这里成了侉人最坚固的堡垒。   侉人游走在整个北洲,见到了人族,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一个不留。   修士们几次趁机想攻破侉人的老巢,却破坏不了苍米做的阵法,他答应了戎要为侉人建一个最后容身的地方,他做到了。   终于,当鲜血连极北的冰山都染红的时候,一股让宋丸子觉得熟悉却比平时可怕万倍的力量降临了。   北洲的星空似乎格外明亮了起来,南天上的斗宿甚至有些耀眼。星光照在荒山的土丘上,土丘下面,宋丸子的身体疯狂地吸纳灵气,那些从阵法中跑出来的阵灵,纷纷跳进了宋丸子的奇穴之中。   一只拢在紫纱下的手轻轻抬起来,站在那儿仰头看着宋丸子的檀丹等人立时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看了个悲剧电影,还tm是vr的! 第196章 阵灵   北洲的朔风仿佛永不停歇,雷声消散, 烈火熄灭, 最后的侉人死在了地穴的祭坛旁, 宋丸子就“看着”黑沉沉的地穴里毫无生机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侉人大劫之后, 宋丸子“看见”的第一个人, 并不是荒山三部的侉人遗族, 而是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男人。   “星阵道祖最后就死在了这里?”   用手招来一场风,整个洞穴中的浮尘泥土都被他送走了。   随后, 男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用的是东洲沃野的礼节。   他嘴里所说的星阵道祖就是苍米了。   想到苍米启程去往小人国之前留在了那间树屋里的多年心血, 宋丸子有些想笑,是为他感到高兴吧。   可能世间没有人知道一个小结巴的故事了,可他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什么。   男人在地穴中足足搜寻了一个多月, 才发现了洞顶上的秘密, 宋丸子听见了他惊喜的笑声。   那之后,男人就在这个地穴中住了下来, 一住就是几十年, 等他把苍米留下的阵法都研究透了, 他跪在地上, 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道祖, 不, 师父,徒儿宋玉晚半生潦倒,百年漂泊, 能随您研习星辰阵术是徒儿此生想都未曾想到的幸事。徒儿在此立誓,此生必行正事,扬善举。”   宋玉晚?宋丸子也看过了玄泱界不少典籍,一时间也没想到曾看到过这么一个人。   “嘿嘿嘿,苍米,你算是我的一个便宜师父,这位应该算我便宜……师兄了吧?真巧,我们两个都姓宋,等我从你这儿离开了,我也把你多年的所得记录下来,等我有机会找个天生灵识的好苗子,就把从你这学到的都教给他。”   宋丸子在心里对着苍米嘀嘀咕咕的,下面,宋玉晚又说道:   “您为侉人设下如此的精妙阵法,侉人却害了您的性命,有生之年,我必让侉人余部任人鱼肉,不得安宁。”   唉?不是,等等?!   看着宋玉晚离去的背影,宋丸子的心里一阵叹息。   苍米、帝戎、宋玉晚……很多很多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可到最后,却成一团无从解开的乱局。   苍米当日不杀那个发狂的侉人,别的修士就可能杀了戎。   帝戎想让自己的部族强大,这份心又有什么错呢?   宋玉晚只是参研了苍米留下的阵法,却自愿成为苍米的徒弟,想为自己的师父报仇,似乎也无从指摘。   可想想万年后的那些战奴,想想宋归雪千年的痛苦和挣扎,除了叹息,现在的宋丸子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宋玉晚走了没多久,就有侉人遗族发现了这处地穴,他们走进来挑拣了一些能用的东西抬走,并不知道真正的宝藏到底是什么。   又过了一些年,地穴门口狼烟再起,荒山三部战成一团,共部战败,托庇于长风宗,从此渐失自由,祝部与相部也没捞到多少好处,这一番争斗打掉了他们之间不多的由血脉而出的情谊。   再次把地穴中的“侉人”密藏分别瓜分了一番,这洞穴中又安静了下来。   ……   微予梦渐渐走上前,一层紫色的浅光遮挡了她的容颜,仰头看着飘在半空的宋丸子,她笑了:   “阵灵?我本想请你们去我新造的六欲天之中,没想到,这里传说中的阵修至宝,竟然是个星辰阵师所留。”   看着那些进到宋丸子奇穴中的光点,微予梦手指轻捻,却只模糊看见一个浑身是土的宋丸子。   “侉人密藏受过天罚,在此地,我是看不见什么了。”   她慢慢拿下手指上的一枚玉指环,一阵光华过后,那个玉指环变成了一架箜篌似的乐器,长长的琴弓如新月卧地,呈现玉似的颜色,七根银色的琴弦上流光璀璨*。   微予梦坐在地上,俯身,长指轻拨。   第一个音在琴弦中跳跃而出,一个即将进到宋丸子体内的阵灵抖了抖,竟然停住了。   又是一阵乐音流淌,那些阵灵飘飘摇摇,发出了“苍米苍米”的细碎声响。   万年过去了,这些阵灵还记得亲手将它们镌刻出来的人是谁。   乐音无孔不入,让这些阵灵以为微予梦就是苍米,它们聚在一起,晃晃悠悠地往微予梦的身边飘去。   甚至有不少已经进了宋丸子奇穴中的阵灵也挣扎着要出来,飘在半空中的黑衣女子无知无识,原本通行畅达的灵力也随着奇穴处的灵气外溢变得混乱起来。   一个小小的人儿突然出现在宋丸子的手臂上,下一刻,宋丸子和它一起到了百丈之外。   这一番动作惊动了阵灵,有些阵灵蹦蹦跳跳,似乎想起来自己是要去宋丸子那儿的。   微予梦侧着头,羊脂似的手指又是一阵轻快地拨弄,那些阵灵再不犹豫,又往她那飘着去了。   看着白色的光点依然不停地从宋丸子的身体里冒出来,呦急得都快哭了。   就在这时,宋丸子胸前的链子飘了起来,一点五彩的光芒转瞬即逝。   接着,黑色的浓雾从鸾鸟的羽毛里渐渐流淌了出来。   ……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地穴中变得越来越朽坏,侉人无坚不摧的骨渐渐成了巨大的石头。   就在宋丸子很想打个哈欠的时候,又有人来了。   这次是相部的人,别问宋丸子是怎么知道的,之前三部在她面前打成一团打了好几年,她每天当皮影戏看,连瓜子都没得磕,只能闲着把三部人的穿着打扮里里外外记了个遍。   之间那个相部的人拿出了一根丈长的骨头,埋在了地下,又在上面起了个土台子。   那是侉人的骨头,却仿佛还是一根新的。   那之后,相部的人就偶尔来祭拜,偷偷摸摸、战战兢兢。   阵中生了阵灵,晃晃悠悠,偶尔在地穴中飘两下,竟然成了宋丸子唯一能看的风景,一看就又是千年。   一日,这里来了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一根手杖。   见了那手杖,再把那个老人上上下下看个几遍,宋丸子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   “灼岩,你不在狱法山下好好呆着,来此地做什么?”   “族长身死,飞马兵也散了,如今又有人族对我祝部虎视眈眈。”   “呵!”说话的人大概是这一代相部的族长,他的语气里透着对灼岩的不屑,“你们祝部既然能赢一次,自然也能赢第二次,不会娅不在了,你们就不行了?”   灼岩不理他的奚落,抬眼看看四周,又说道:“我想让二部结成同盟,借你相部的强兵一用。”   “你凭什么借?”   “凭祭天之法!”   灼岩还真是,一个祝部不够他折腾么?又把他神神叨叨的那一套隆重介绍给了相部。   下面,灼岩还振振有词:“当日侉人与人族一战,为何天道会降罪给侉人,为何又连坐了我们,不就是人族中有那一群祭天的修士么?只要我们也会了祭天之法,何愁不让天道去了我们身上的罪纹?”   宋丸子暗骂:“老忽悠。”   相部的族长还真差点被他忽悠着了,就在灼岩以为得计之时,有一年轻人走进来说道:“既然你祝部的祭天之法这么好用,什么时候你们去了罪纹,我们一定照做。”   灼岩甩袖而去,那个年轻人又劝族长借兵给祝部。   原因无他,荒山三部里有两部是自由之身,那些想要将相部抓在手里的势力也会收敛些。   几年后,这个年轻人穿着族长的衣服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把白色的枪。   枪上有黑色的火焰不时冒出,年轻人抓起一把自己带来的湿泥抹在了枪上。   他的双眼紧闭,看都不敢看那枪一眼。   再过了几年,有个梳着朝天辫儿的女孩儿跟在他身后溜了进来——正是檀丹。   数万年时光,回想起来,也不过弹指一瞬。   宋丸子想到自己也算自己数万年没吃什么好东西了,心中真是好大一通委屈,这委屈沉甸甸的,让她感觉魂魄一沉,眼前一黑。   动动手,动动脚趾头,慢慢睁开眼睛,宋丸子知道自己这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她经历了万年,又或者是只过去了片刻。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先看见了黑色的火焰如潮水般在涌动。   火焰的中央,一个黑色的人影手持长枪,与身着紫衣的微予梦战在了一起。   在宋丸子身后,一群白色的阵灵在瑟瑟发抖,里面还混了一根小绿芽。   轻轻抬手,用阵法护住那群小东西,宋丸子感觉自己施展阵法比似乎从前又利落了几倍。   可那些小东西却没有乖乖地藏在阵法中,白色的阵灵飞扑向宋丸子,争前恐后地往她的奇穴里钻去,呦原本是想拦着这些阵灵,让它们不要离开宋丸子,没想到那边打了起来。   元婴修士之间的打斗何其宏大,黑火如潮,紫光如电,呦反被那些阵灵给撞到了角落里,现在还晕乎乎的。   看见宋丸子,他也迈着小腿儿冲了过来。   抱着呦,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头上有五彩的流光闪烁,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已经知道那个横枪而立、挺拔如山的人是谁了。   枪名雪中枭。   人名……宋归雪。   宋归雪的打法极为老练,一个多余的招式都没有,她以魂体出战,业火横流,手持自己旧日的武器,一招一式都极尽狠辣。   微予梦每次试图施展术法,她就会如一道魅影般袭来,破招之后再撤去,绝不缠斗。   她越是这样,微予梦越觉她难以应付,此地她的逆时之术施展不得,只能耗费灵气和她对垒,也不知道宋丸子是如何温养这个千年古魂的,不仅身带业火,灵力还无比精纯,只是个魂体就如此难以应付。   “之前锁住我神魂的人就是你吧?”   宋归雪一言不发,手中的“雪中枭”一阵急转,枪头挑向了微予梦的手中。   微予梦趁机张开自己的“思华年”,一点清雅的乐声将要出来,却见自己的手上隐隐有微光,仿佛是有人将天上的星子拽下来,落在了她的手上。   紫衣女子衣衫飘摇,退后了数丈远,她的手指竟然还是不能动弹。   “微大道主,有话好好说嘛。”   是宋丸子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她好像只是大睡了一觉,用一只手捂着一个还没打完的哈欠,另一只手上星芒璀璨,正锁着微予梦的几根手指。   要是之前,宋丸子还会担心宋归雪打不过微予梦,她们得怎么逃跑,现在宋丸子抬头看看那星阵,她带了上万年的地方,每一点脉络都印在她的脑海里,这阵本身就是苍米为侉人做的护佑之阵,连八九个元婴修士合力都没有将这阵法击碎,拿来收拾微予梦,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随着她缓步而出,四散的白色光点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归宿,都往她的身上聚拢而来。   “喂,你们不觉得你们有点多?”   话是这么说,宋丸子也没封住自己的奇穴拦住它们,万年时光熬下来,连这阵中之灵都觉寂寞。   一番奇遇就让眼前这人的星阵变得更加诡谲莫测,微予梦强行用灵力破开束缚自己手指的阵法,笑着说:   “宋丸子,我明明在荒山之下与你告别,怎么我一醒来就在这个荒山密藏之中,还眼睁睁地看着你将我所找的阵灵都收走了?凡事总该有个道理。”   微予梦语气极自然,宋丸子也不遑多让。   她极其自然地……做起了饭。   檀丹炖的牛骨汤还热在灶上,两个元婴大能的一番打斗竟然没伤到锅灶分毫,宋丸子走过去唱了一口那牛骨汤,重启灶火,又在锅里添了点东西。   新人做饭就是这样,要么就觉得调料越多越好,要么就缩手缩脚什么都不敢放,这骨汤炖到奶白,油香气略重了两分,当个浇头什么的还好,空口喝就有些腻,偏偏檀丹还舍不得撇净上面的油分,明明加几粒干的酸果就好了,也可以在喝汤的时候略点点儿香醋。   守着灶火,她转而看向微予梦道:   “微道主,我还想问呢,您怎么在这儿?我又怎么在这儿?明明是您打晕了我把我掳劫至此,我这什么都不知道呢,您先说我这个区区的锻骨境小修士对您动了手,您让我上哪儿讲道理去?”   两人斗嘴皮的时候,宋归雪与微予梦又交了一次手。   宋丸子看似站着没动,其实又是七八个阵法接连使出,处处给微予梦下绊子。   吃了几个暗亏,微予梦看着宋丸子,手中流光一转,忽而笑了。   “说吧,那阵灵,你如何肯给我,灵石也好,功法也好,我一时掏不出也可以分期付息。”   宋丸子又在另一边起火烧水,烫了些珍藏的牛胸口油,趁着脆劲儿捞出来,浇了点酱油香油碎芹菜末儿。   “呼,微道主,此地乃我师……师父的身故之地,这些阵灵都是他留给我这小辈的,恕我不能给您。”   师父?   微予梦差点被气笑了。   荒山古阵,是她从上古巫士的书中找到的,据巫微所记,成阵时间更在侉人覆灭前几千年,那个阵修也早就死了,宋丸子不过是借着阵灵回溯了一遍荒山旧事,就敢自称为师了?   “宋道友,你吃的这头牛是被你吹死的吧?”   “大概吧。”   吃着牛胸口油,宋丸子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   到现在微予梦都没用逆时之法,看来是用不了了,你用不了你的秘法,我就用个星阵给你看看。   荒山密藏尘封万年的石壁上,刹那间星光熠熠。   微予梦转身,就见旧骨重组,陈骸出土,巨大的头颅飞到了一点点拼接而成的骨架子上,恰似万年前的旧魂,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想离开此处,灵识却感知到自己已经身在某个极为玄妙的阵法之中。   “宋道友,六欲天的道主之位,我送你一个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废话的时候,都是在找别人的弱点。(高深得很)   *是按照复刻的卧箜篌的样子描写的,真正的源自中国的箜篌,已经失传 第197章 祭奠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唉,多了个师父,多了个师兄,还姓宋!   “您是把您的那什么道主之位当成了金刚钻?什么活儿都能揽?”   侉人骸骨的脚步声轰轰隆隆,微予梦看着宋丸子, 轻轻笑了一下, 说道:   “所谓六欲天, 乃人之六欲关卡, 只要道主愿意, 就能使出千般手段去磨砺别人的道心, 这其中的乐子,你不想尝尝么?”   宋丸子挥挥手, 十丈高的巨大骷髅举起了手里的石斧,在她身后, 宋归雪无声地站着,一身黑焰明灭,还有呦叉着腰站在檀丹的身上。   黑衣女修士说:“我一个厨子, 玩儿菜刀都玩不过来, 玩儿什么人心啊?”   四舍五入算是一万年没吃饭了,宋丸子只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个洞, 一头犍牛她都能独自吃下去, 三两口吃完了一碗胸口油, 喝一口热汤, 她见微予梦还想说什么, 手指一指她道:   “砍她。”   说完了继续扒拉储物袋找吃的。   微予梦侧身躲过一击, 又见宋丸子开始揉面团了。   侉人能够横扫北洲不是没有原因的,万年前北洲人族也曾集结无数大能,可照样被他们杀得屁滚尿流, 因为侉人虽然不能修道法,却有天生强悍的肉体,很多五行修士成就金丹,论单打独斗都未必比得过一个只是长了一百多岁的侉人。   “世间万事都是生意,只有价码够不够,你让这些傻大个停手,想要什么条件尽管说。我只要两样东西,第一,我的六欲天需要这万年古阵的阵灵,我原本以为是寻常大阵,却没想到是星阵,既然你说你是创阵之人的徒弟,我姑且信了,那咱们就谈谈我请你去驭使阵法,你可愿意?又是个怎样的身价?第二……你就不能让它先停下么?”   微予梦凌空而起才避过了侉人骸骨的又一击,她手指轻弹,一道琴音打在了石头似的一根腕骨上,只见那比人腰还粗的骨头应声而碎,碎块簌簌落在地上,又从地上飘起来,重新“长”了回去。   万年前的阵法被宋丸子重新注了些灵力,就能让微予梦这样的高手疲于招架,可见苍米的才华高绝,阵法之精妙,也更能让宋丸子想起他曾经是何等用心地想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了戎,为了他自己,又或是为了侉人和人族的更多人。   “停下来?微大道主这么厉害,区区几下乱砍,算不了什么。”   宋丸子十分记仇,也记恩,当日在宿千行的逆时境里,是微予梦将她放了出来,这次的事情她们二人各有立场,也犯不上就当对方是死敌,可微予梦这人实在狡猾莫测,哪怕她那句“世间万事都是生意”实在听进了宋丸子的耳朵里,宋厨子先考量的还是要让她吃点亏才好,不然再好的生意做起来,也碍于两人的悬殊会让她蹩手蹩脚。   是的,宋大厨早就忘了自己让宋归雪敲了微予梦的闷棍,也忘了自己现在还让能吓死人的侉人骨头追打着微予梦。   还嫌弃人家不够倒霉。   说到底,还是微予梦让别人理所应当听她的那姿态让宋丸子很看不顺眼。   知道别人的过去就这么了不起么?又岂知从过去推算出的未来都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哪来的那么多笃定?   细想想,宋丸子这半辈子仿佛是凭空生了一根反骨,凡是认为她应该跪下、应该低头、应该退步的人,俱不是她喜欢之人,前有明宵、宿千行,甚至让对她说“人力有尽”的明于期,后嘛……还有无争界和玄泱界的天道,再有那个要命器师陈砚,还有眼前这个六欲天的大道主。   微予梦看她垂着眼不慌不忙将一块平整的石板架在火上,只能接着说:   “第二,我自千年前接管六欲天,便有心使世间修士再不会死于进阶时的心魔,可舌身二道从不服我,先代道主死之前还弄了个指定继承,朱宏和段襄抱残守旧不知变通,只一心逞道主的威风,少做道主该做之事,我有心换了他们,也是真将你看作接替朱宏的不二人选。”   手里的小面团醒好了在揉上了劲儿,宋丸子斜眼看了看微予梦道:   “微道主真看得起我这个深有残疾的倒霉厨子。”   “倒霉”二字,宋丸子咬得清楚,把一句好话生生挤出了多番意味。   “”您不说我还忘了,你是六欲天的大道主,本该约束好六欲天中诸人,可朱宏以人血洗锅未见你阻拦,等我搅了他祭天的场子,你却一副收拾残局的样子出现。我想了想,你既然看朱宏不顺眼,自然就乐得看他作尽恶事,引得众人不满最好,但是万家点点又做错了什么?朱宏用她的血,还想行其他龌龊,你呢?大道主?你也对她物尽其用,把她当成了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又跟朱宏有什么区别?”   “你说朱宏道主该做的事情不做,难不成你们这种不把人命当命的做派就是道主该做的事儿了?”   宋丸子的话,让微予梦竟然有些语塞。   她没想到,自己会听见的竟然是这个。   六欲天盘踞东洲,以一群散修的势力能与中洲各大宗门平起平坐,这几年在她的谋划之下更是声势赫赫,在中洲也风头无两,这其中有多少手段、多少牺牲和妥协,又有怎样的场场争夺,一路走过来的微予梦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那个万家点点修为浅薄,除了是纯阴之体之外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因为体质原因,身有一股郁郁之气,平时就是个寡言又寡淡的姑娘,总是无声无息地跟在人们后面。   可今天,就有人愿意为这么一个姑娘来质问她,还真的将她问住了。   站在这样一个女子的角度,她和朱宏又有什么分别?   “我……”   “微道主,我也喜欢跟人做生意,可我这人吧,饿着肚子的时候就特别没有谈价码的心,要不您先忙着,我吃完了骨汤泡饼咱们再聊?”   宋丸子的话音一落,侉人的巨斧又砸了过来。   微予梦深吸一口气,心中万般思绪先放下,双手十指尽出,如浪花般翻滚不休,那个侉人的遗骸被几乎彻底击碎,却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宋丸子回头看看宋归雪,轻声说:“要不你先回来?我有我师父的阵法庇佑,不会出事的。”   居然还真把侉人密藏里绝世阵法当成了她“师父”的东西?   宋归雪看了宋丸子一眼。   她现在本就是一道黑色的魂魄虚影,眼中有两团暗红的火焰,是没有什么眼神之说的,可宋丸子就觉得自己是被白了一眼。   黑色的业火渐渐回拢,最后缩成一团,连着宋归雪的魂魄一同回了鸾羽之中,宋丸子一手将斑斓的羽毛摄到手上,另一只手接住了要往地上倒的“雪中枭”。   褪去了污泥之后,雪中枭白色的枪头洁白如雪,仿佛从不曾被放置千年。   宋丸子把它收回了自己的储物袋里,又小心地将那团鸾羽重新编回自己的脖子上。   “你还说你不常用它,真看见了不是立马就上手了?口是心非。”该收的收好了,宋丸子在心里叨叨宋归雪。   宋归雪照例是不理她的。   宋丸子又说:“这阵法是万年前一个叫苍米的星辰阵修所造,跟我确实是一脉相承,我从他那儿学了几百年的星辰阵修之法,喊他一声师父应该没错吧?”   昔日种种尽成云烟,无论是惊才绝艳的小结巴,还是那个在部族前程与私交情谊之间反复权衡的戎,无论是侉人的那一排帝字头,还是为了苍米报复侉人遗族的宋玉晚,无人能逃过。   万年一弹指。   沧海化桑田。   他们旧事早成了北洲绵绵不绝的风。   纵使扑面而来,人们也不知道风中到底有过怎样的故事。   “嗯。”过了许久,宋归雪回了她这一个字。   宋丸子乐呵呵地把揉好的面饼放在了烧的滚烫的石板上。   就在这时,一阵紫光照亮了整个地穴。   她抬头看去,就见微予梦双目微阖,竟然是在对搏之时入定了。   虽然有心让微予梦吃些苦头,宋丸子可没想过上伤她性命,只能赶紧让侉人停下了动作。   刹那之间,旧骨复原,巨斧委地,仿佛那个十丈高的巨人自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   这一切,微予梦都毫无察觉,她面色平静,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好歹也是个道主,这、这是碰瓷吧?”   看看微予梦,要不是手上还沾着玉谷粉,宋丸子很想挠头了。   不多时,檀丹和万家姐妹都醒了过来,就看见宋丸子招呼着她们一起吃牛肉夹饼配骨头汤。   檀丹坐起来,盯着变成了光源的微予梦,还傻乎乎地说:“微道主怎么睡到这儿了?”   又才想起自己是被人给迷晕在地的。   万家两个姐妹的脸色都很难看,   呦卖力地吃着他自己那个铜钱大小的肉夹饼,小小地打了个嗝,含糊不清地对她们三个说:   “兔机你们跑来窝去”(拖着你们跑来跑去)   还学会了邀功。   宋丸子连着吃了六个牛肉夹饼,新烤的饼谷香味儿十足,切片的卤牛肉夹进去,足塞得有寸半厚,还放了点儿芫荽去腻,口口下去都是扎扎实实的。   还喝了两碗汤。   她饭量暴增,看得其他三个人目瞪口呆,再看看她毫无起伏的肚子,都默默低下了头。   吃完了饭,宋丸子还有事要做。   既然她跟宋玉晚一样不要脸地认了苍米为师,那该做的事儿就得做。   “师父啊,算起来呢,我是你的二徒弟,你呢,是我的三师父。你二徒弟我没什么本事,就会做点吃的,这一顿,算是我给您置办的拜师宴了。”   既然是宴,那就得精细些,就算手头东西不多了,也得收拾出冷盘、大菜还有汤。   在储物袋里挑挑拣拣,鱼啊鸡啊,她都觉得不够趁手,知道她是要祭人,檀丹说他们部族之中祭祀多用牛。   牛?之前两头牛的肉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剩了牛头、牛尾和牛蹄子。   檀丹自告奋勇要去再抓一头牛回来,宋丸子摆摆手说:“用不着,这些就够了。”   荒山所出的牛论个头不如无争界的玉和牛,但是这里的牛每日只在荒山吃草,又受灵气滋养,单论口感实在比玉和牛丰美不少。   一个牛蹄约有人脑袋这么大,被宋丸子扒洗干净之后以大力斩成了巴掌大的块儿,其中只剩骨头的地方她干脆都扔了。   在清水里泡掉血污,冷水下锅,放葱姜酒汆一下,再另起一锅高汤,将牛蹄放进去另加葱姜酱油盐和缇香去腥的香料小火煨煮着。   牛头更简单,取带腮的小半部分汆水后放姜蒜清水同煮。   牛尾巴自然是炖汤,宋丸子之前在林中采的菌子早就晾干了,选两种鲜美又不夺味道的泡发起来,牛尾也是泡水,然后汆过,下锅小火细炖。   说起来,宋丸子到了北洲之后终于过上了有盐的日子,北洲沿海的凡人用海水晒盐,粗盐中带着苦味,精盐也只是稍好一点,   宋丸子买了粗盐,还打听了一下细盐的制法,有蒸法,有烤法,私下里她自己琢磨着,把粗盐装在粗竹筒里,再用木柴煅烧竹筒,烧了一夜,竹筒里的盐就从白变灰,成了细粉状,苦味没了还带点竹子香气*。   现在她用的就是这种盐了。   牛尾汤只要炖到一半再下菌子就好,牛头炖熟了捞出来放凉,切薄片码盘,调了蒜香味儿的蘸料放在一边。   宋丸子还做了两个青菜,一个炒了鸡蛋,另一个菜根长叶子细,吃的是嫩脆,焯水后过凉,用以造化椒的味儿打底,放了蒜汁酱油醋凉拌。   牛蹄煨足了一个时辰,换到瓷碗里,加点滤净了的原汤加盖,再上锅蒸上两刻,出锅之后,宋丸子拿出一壶酒。   壶口一倾,酒液却没有倒出来,而是被宋丸子以调鼎手引到了手掌上,灵识沉入酒液之中,识清其中点滴,接着,她的手一振,有细碎的水花飞溅到一旁,而她手里的那一团酒液酒香气越发浓郁,仿佛闻着就能醉了。   这就是宋丸子的榨取之法。   这样的酒泼在牛蹄上,手中重起热火,使得碗中酒香蒸腾,再把一点火苗送入碗中,一时间,一碗牛蹄成了一碗火焰。   等火烧没了,这道酒烧牛蹄也就好了。   “师父,这些阵灵想要跟着我,我就先带着它们到处走走……我还有个师父,现在怕是也……您是老前辈,要是那头儿见了,记得跟他说一声,我做的东西还挺好吃的。”   修士是没有轮回的。   坐在地上,守着那些盘盘碗碗,宋丸子低着头。   “啪”。   什么掉在了地上?   是两滴,该流却没人去流的泪吧。   突然间,宋丸子身前一阵黑雾涌出,黑雾在她身后凝结,惊涛骇浪似的业火涌向地穴中的土台子。   “什么东西?”   宋归雪显露虚影,火烧的双眼紧紧的盯着那里。 第198章 星海   是那块骨头吧?   宋丸子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相部的一位族长在土台子的下面埋了一块有些特别的侉人骨头。   土台下头有什么在轻动,起初只有宋归雪有察觉, 现在已经带着地面都晃起来了。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雪中枭”, 递给了宋归雪。   这枪看着貌不惊人, 其实重达几百斤, 就算是递枪这活儿, 也不是寻常人能干的了的。   “下次你回去之前自己把枪收你自己储物袋里, 要是每次都给你递,我不成了给你打杂的了?”   她还唠叨。   宋归雪回看了她一眼, 手中枪花一转,枪杆往地上一杵, 一时间火潮翻涌,袭向了那处异动之地。   熊熊业火之中,一根巨大的骨头从地下立了起来, 无数泥土从玉石般的骨头上滑了下来。   丈高的骨头上, 一个巨大的白色人影渐渐浮现了出来。   当那张脸终于凝聚成形,宋丸子握着短刃的手动了一下。   “苍米呢?”   他身高十丈, 肩宽臂展, 头发蓬乱, 长着胡子, 一双眼睛有些像天上最勇猛的鹰。   宋丸子见得最多的是他的耳朵和侧颜, 还有离开的背影。   她终于知道相部的族长们世代供奉的是什么了。   侉人的立国之主, 帝戎。   走到宋归雪的前面,仰头看着这个巨大的魂魄,宋丸子大声说:   “你是谁啊, 苍米又是谁啊?”   戎低下头,见到了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人族?”   再打量四周,他看见了同族和骸骨和残兵断刃。   也看见了一身罪纹的檀丹。   “这里是……地堡。”   “对,这里以前是你们地堡的地堡。”   戎又看向宋丸子:“苍米呢?”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   苍米,苍米!   那么一个惊才绝艳的阵修,他被人族奉为英雄,他在美如幻境的东洲沃野有一个可以栖身可以看星星的小屋,为了一份情谊他把这些都舍了,为了两族百年无战,他一个人在这里刻下了世上最绝妙的阵法,可万年过去了,只有一个宋玉晚和一个微予梦探寻过关于他的那点只言片语。   除此之外,无人知道世上有过这么一个,也没人知道,头顶的星空曾经何等喧嚣灿烂,又失去了那双最明亮的眼睛。   而帝戎呢,他的结局固然悲壮,可还有人珍藏他的骨头,代代供奉,还有人惦念着他的传说,哪怕侉人们已经灰飞烟灭,哪怕这万年来守护这个地穴的是苍米一生的心血。   现在,他居然还有一缕魂魄留存在世上。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你是当魂魄当了太久,成了聋子么?”   浓浓的不甘乃至痛恨,都在宋丸子的心头翻涌着,看着帝戎,她勾了勾唇角:   “我们不知道苍米是谁。”   戎看着她,又说:   “苍米是……苍米比你矮一点,瘦瘦的,走路的时候会微微缩着肩膀,他说话不顺,但是会笑。”   和很多人想象中粗鄙无比的侉人不一样,戎说话很温和,如果不是身材太过高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彬彬有礼,他仔仔细细地形容着苍米的样子,手指有些无措地比划着。   宋丸子摇摇头:“这样的人没见过。”   “他还总是背着很多的树叶子,叶子上点满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星星。”   宋丸子继续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戎直起脖子,有些茫然地样子。   “我动不了,人族,我想请你替我去找他,我侉人一族,以后都当你是最尊贵的客人。”   “侉人?”年轻的女子语气中透着疑惑,“那不是万年前因为屠戮北洲人族,而被天道所灭的大罪之族么?”   在宋丸子的心里一直有一杆摇摇晃晃的称,虽然她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看见好人,她总是会多两分敬意,哪怕给人下碗面都会多个荷包蛋。   戎算是好人么?他一统侉人多部,这一笔功绩万古难消,在侉人眼中自然是好人,他为了让侉人和人族不要兵戎相见而费尽周章,最后被人推翻,还死无全尸,心意可敬,结局悲壮,按说,宋丸子心里是对他有几分敬意的。   可这敬意,在看见他的魂魄从遗骨中出现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   因为不公平。   听了宋丸子的话,戎愣了一下。   “苍米在哪里?”   “我不知道谁是苍米,又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苍米在哪里?”   宋丸子语气坚决:“我说我不知道!”   戎低头看看自己白色的魂体,又抬起头,沉睡万年,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他一点点去找回来。   “我说,你是侉人吧?侉人一族因为杀戮过重被天道镇压,早就彻底灰飞烟灭了,你又是哪里来的?”   宋丸子又说了一遍侉人的下场,宋归雪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收起了手中的枪。   巨大的魂体突然仰头看天,一声长长的咆哮震得整个地穴都动荡起来。   “啊——”   这一声之后,戎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犀利和威严,他不再看宋丸子,而是看着宋归雪。   “你是……侉人的后代?”   宋归雪道:“侉人与人族的混血一直绵延至今,眼下分成三部,我曾是祝部之人。”   戎点点头。   “侉人和人族混血,是我……你虽然只是魂体,可也力量凝实,生前必是个人物。侉人后辈中能出你这样的人才,可见还是欣欣向荣的。你的身体里,有我这一脉的血。”话语间,有淡淡的欣慰。   “她是被她族人给害了的,自她之后,两千年里,你们那什么侉人遗族也没再出个能媲美的人物,别想多了。”   一旁的宋丸子语气凉凉。   “是么?”   戎叹息了一声。   “有些东西,大概永远都不会变了。当初,我就觉得天道对我们这些异界来的人并非是与人族一视同仁,侉人又生育艰难,恰逢……才有了你们。人族的小姑娘,你总提醒我侉人已经被灭族了,我又有什么可悲伤的?我生前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却被自己的同族所害,权势、战功、兄弟夫妻,到最后只有苍米在我的身边,你说,世上还有什么比苍米更重要?”   宋丸子低下头,语气带笑:“看来您活到最后才活明白。”   明白?帝戎不明白,可他如今不需要明白了,对一个万年前的鬼魂来说,已经是万事休矣。   只除了一件事。   “人族小姑娘,你告诉我,功德是什么?”   功德?   功德!?   宋丸子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为什么侉人全族永不超生,就连混血侉人都世代悲苦,唯有这个侉人的立国之主能保留自己的魂魄到现在?为什么苍米明明堪称是星辰阵修的立道之人,却让宋丸子一直觉得缺了什么?   帝戎身上多了什么,让他能逃过天道责罚?   苍米身上又缺了什么?   功德!   戎认真地回忆着,仔仔细细地说道:“我明明是要保护苍米的,可是他抬起手,青天白日,居然星星都亮了起来,然后……我明明已经死了,现在却还在这里。他说他用功德换我一线生机,功德是什么?”   最后的想做的事情,是送苍米离开这里,却没有做成,真正刻骨的遗憾。   “是大傻子!”   宋丸子的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沿着她仅存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功德,你问我什么是功德?功德就是这个!”   她浑身的奇穴亮了起来,无数阵灵随着她外放的灵力渐渐漂出,它们嘀嘀咕咕发出“苍米苍米”的声音,沿着宋丸子所输送的灵力渐渐往上走去,片刻之后,整个地穴的穹顶上有无数土块儿簌簌落下,接着,那里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庇护、聚灵、纳气、安魂、强身、养神、护持……   那是一整个只属于苍米的星海。   戎也抬起头,看着那些灿烂的星星,看着看着,他笑了。   “真好看,苍米也能看见就好了。”   “这星阵还没做到一半,他已经瞎了,如何能看见?”   “我知道他看不见了,我可以让他坐在我肩膀上,一个一个告诉他,那些星星都成了什么样子。”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穹顶,戎说:“原来功德,就是他做了这么美的星空,天道给他的奖赏,他却用来护着我,这么久。”   宋丸子没说话,她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在戎的肩头,昔日苍米呆着的地方,似乎真有灵气汇聚成了一个极浅的人影,坐在那儿,和那个侉人一起看着壮丽至极的星阵。   “将来有一天,我做好了阵法,侉人和人族再无纷争,我就可以和戎一起再看星星了。”   万年之前,有人是多么期盼过这一天,才会有这样凝结的执念?   他履约了,你知道么?   侉人只感觉一阵清风拂过自己的肩头,等他抬手去碰的时候,宋丸子能看见的那道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修道之人,夺阴阳造化,一旦身死,则魂飞魄散。   “有良朋若此,世间对我再无亏欠,可我亏欠的,却再也不在这个世上了。”   戎笑叹一声,整个地穴又剧烈晃动了起来。   宋丸子手中结阵,却没拦住他一把抓住了宋归雪。   “你在这个世上,还有想做的事么?”他问道。   宋归雪静静点头,她和万千荒山遗族一样,对侉人的情感无比复杂。   “真好啊。”戎的语气里竟然透着羡慕。   话音未落,他的魂魄中有无数力量冲向了抓着宋归雪的手掌,而他自己,从脚开始,渐渐散成了细碎的白色光点,轻飘飘地,汇入了那片灿烂又沉默的星海。   “苍米没恨过你,他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宋丸子脚踩星阵冲上来,戎竟然散了自己的魂魄,让她的心里说不清楚是怎么样的滋味,是酸到了极点,还是苦到了极点,之前她心里隐隐恨着这个人,可到了这一刻那些恨竟然消失了。   站在他的眼前,宋丸子只能把苍米一直惦记的事情告诉他。   戎点头,得意地说:“我知道。”   女子张张嘴,她还想说什么,可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嘴里那根灵巧无比的舌头在这时仿佛成了一滩烂泥。   “我也记得。”戎的身体已经溃散到了胸前,宋丸子用力握紧了两只手,才终于又开了口,“我记得,苍米和戎,曾踏遍北洲,一直,是可为对方而死的挚友。”   戎又笑了,他今天笑得次数很多,苍米知道了定然是开心的,笑容变成了碎光。   宋归雪飘在半空中,黑色的魂体渐渐消去煞气。   宋丸子守着她,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仿佛终于等到了自己在等的,那些星宿又一个一个地黯淡了下去,阵灵们似乎变得更多了些,不再喊着“苍米”,沉默着,一点点回到了宋丸子的奇穴里。   待一切终归宁静晦暗,眼前只剩微予梦身上的那点紫色幽光,宋丸子再也感觉不到这里那点隐隐的星阵之力了。   属于侉人的密藏里,最后剩下的,再没有等待,只有废弃。   密藏中异动,相部的人早就察觉到了,可是他们就是在密藏之外进不去。   “是侉人祖先显灵了么?”   “是不是又有人族修士来盗宝?”   “地动山摇,到底谁在里面?”   相部的族长摸着自己的胡子,期待是那根传说中的先人灵骨显灵了,又在想是不是战神的魂魄归来,让他们荒山遗族能够借机变得更加强大,同时也害怕再给部族中招来什么祸患。   如此纠结了月余、讨论了月余 ,他们也在洞口等了月余。   那个阻隔他们的东西终于消失了。   可等他们进去,眼中所见的却只是空空的地穴。   唯有地上放了两个面饼,掰开一看,里面夹了一些干碎肉。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一块吃过这样的干肉饼,虽然对其中一个人来说,这饼小到都捏不住,可是吃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的。   地穴之下,宋丸子背着还没醒的微予梦,身后跟着檀丹和万家姐妹,走在窄窄的地道里。   檀丹的一双眼睛时不时就极热切地扫过宋丸子——脖子上的颈链,那里住着的可是战神的魂魄啊!   这个地道的入口是戎传魂力给宋归雪的时候震出来的,知道地穴外肯定有不少人,宋丸子就选了这条路走,还把洞口重新封上了,一路上没什么动静,只是越走就越热。   宋归雪那之后也一直没动静,宋丸子只能一边走路,一边跟三个小姑娘说话。   “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了,你们谁累了就说声,咱们歇歇。”   “是,前辈。”   “檀丹,你说你想跟我学食修?”   “……是。”   万家点点拽了拽她姐姐,她姐姐又推了她一下,她才开口说:“宋、宋前辈,我也想学食修之术!”   “你们想学,我就可以教,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们入我门下的第一条规矩。”   宋丸子头上顶着呦,呦一本正经抱着一根树枝,上面悬着一小块萤石,他美滋滋地帮着宋丸子照亮,宋丸子心里想的却是“这可真像胡萝卜钓驴。”   “我这一脉食修,不敬天道,不跪不求,不开祭典,它吃饭就给饭钱,和食客们一样。”   “可您……”   檀丹和万家姐妹都没亲眼见过宋丸子请天道吃饭的样子,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食修规矩。   “想好了再找我拜师吧。”   说话间,转过一个岔道口,宋丸子脚下一停,又退了回去,把身后三个人都撞了回去。   “前辈?”   “嘘。”   宋丸子设了一个隔绝声音和气味儿的星阵将几个人包裹了起来。   没一会儿,檀丹看见一只白色的蚂蚁从岔道口走了过去。   她的脸登时青了,吓的。   比羊还大的蚂蚁!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个是不是有点刺激??   昨天竹盐忘了解释了,宋丸子用的煅烧制造竹盐的方法是我国浙江一带现在还有人在用的,高温会让碘升华,所以如果是不能吃碘的人,身边又没有低碘盐,可以先把盐用高温炒一下,再做调料使用。   因为古代的盐含碘低,所以大脖子病在很多地方很多,甚至一整个村都是大脖子,即“地方性甲状腺肿”。 第199章 蚁穴   一只大蚂蚁,两只大蚂蚁, 一群大蚂蚁, 浩浩荡荡走不完的大蚂蚁……   檀丹缩在墙角, 动都不敢动,   她的眼白算是全脸最白的地方, 现在都透着青。   别看她出身荒山, 相部之人天生神力,只要不离开荒山, 日子过得比凡人的牧民还是要好一点,更不用说她好歹是个族长的女儿, 要是她愿意,也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地过日子,这些年, 相部与凡人的往来最多, 被同化的自然也厉害,部族中的女子固然还高挑有力, 也有些人家跟凡人似的娇养起了女儿。   只不过檀丹从小就爱跟着部落里的男子们一起舞刀弄棍, 又被她爹教了人族的体修之法, 那些秀气女孩儿们绣花绣草她是不会的, 其他女孩儿放羊、种地, 她也就稀松, 相识久了,就知道她是个披着女子皮的汉子。   可这“汉子”就是怕是蚂蚁。   “我、我小时候一头摔进了蚂蚁窝里,脸朝下……”冰凉凉的手指抓着宋丸子的衣服, 想起曾经自己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点直接糊在了自己脸上,檀丹的声音里都打着哆嗦。   “没事儿,这个蚂蚁够你把头埋进它肚子里。”宋丸子这话可真不像安慰,檀丹现在连嘴唇都白了。   坐在这个小岔口里,宋丸子仔细研究着这些白色的蚂蚁。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些蚂蚁没有腰?”   腰?蚂蚁还有腰?!   檀丹战战兢兢看了宋丸子一眼,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宋丸子见她实在可怜,终于忍不住对她说道:“你要是不想看,你可以闭上眼睛的。”   “不行,闭上眼睛、我听见它们走路的声音我更害怕……”   宋丸子手指一动,指尖一点微光浮现:“要不,我给来个一了百了?”   “哈?”檀丹一瞬间不知道宋前辈和蚂蚁谁更可怕了。   看着檀丹都快疯了,宋丸子指了指她的耳朵。   “我封住你的耳朵,你再闭上眼睛,不就好了么?”   “可、可……”   宋丸子抬了一下眉头,她看见檀丹的脑袋顶上飘上来了一个纸人,那个薄薄的纸人往檀丹的头上一趴,还在纠结自己该怎么办的姑娘脑袋一歪就晕了过去。   “干得不错。”   听见宋前辈的夸奖,万家点点脸上的笑容有些羞涩。   檀丹晕了,还有个一直默默发着微光的微予梦。   宋丸子估算了一下那些“蚂道”的宽度,等蚁群终于走远,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她的大黑锅。   这一出口子窄了些,大黑锅一出来就就写卡,劲瘦的手拖着大黑锅的沿儿,瘦削的黑衣女子往前走了几步,硬是用锅把两侧的墙给磨进去了一块儿,她一掌拍下去,大黑锅的底就着了地。   把檀丹和微予梦放在了锅里,她让万家姐妹也做进去。   “给檀丹倒点儿地方,微予梦一个元婴大能,你们坐两下她死不了。”   宋丸子这么说,万家两个姐妹挤在一起,檀丹靠在万家星星的肩膀上,三个人占了大半锅,还是让微予梦有了能伸腿的的地方。   “坐稳了啊。”这么说着,宋丸子手中起阵,让大铁锅悬在地上,就推着锅往外走去。   呦觉得很好玩儿,一会儿从宋丸子的手臂走到锅里,一会儿再爬回来。   走了一段儿,宋丸子又听见了细细碎碎的声音,有白蚂蚁从另一头走过来。   宋丸子推着几个人直接冲进了另一条岔道里。   “这么多蚂蚁,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这些蚂蚁的样子,真的跟寻常头肚分明有细腰的蚂蚁不一样,不仅没腰,头上的须须样子也奇怪,可要说不是蚂蚁呢?乍一看真的像。   又一次避过了一堆蚁群,宋丸子想到了自己在凡人界曾经见过的“白蚁”。   那时候苏家要修花园,苏远秋绘制了图纸,要做什么庭廊假山之类的。一日,苏远秋窝在小厨房门口跟宋丸子点菜说要吃鱼片和蛋清做的“兰花盏”,听说木头送来了,快步就往外走去,午饭都不肯回自己院子里吃了。   宋丸子就端了兰花盏、溜三鲜、炝肚丝儿并着一碗虾汤煨的金丝面送了过去。   就看见堂堂苏家小公子用手指敲着木头,跟管事的说:“这个里头必是让白蚁给蛀了。”   管事的也是做老了事儿的人,喊着人将木头上下查了几遍都没发觉异样,苏远秋倔劲儿上来了,既不让人退了木头,也不喊着干活儿,瞪着木头上面刷的清漆,他喊宋丸子说:“你不是连我在你厨房里偷个鸡腿都能听出来么,帮我听听看,这个木头的声响是不是真跟别的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就算修为被废了,修士的耳聪目明也远胜凡人,哦,对了,宋丸子的眼睛还少了一只,那她的耳朵大概就更厉害了一分。   老相爷和苏远秋他大伯都出来看,听两个年轻人都说这个木头不行,干脆就让人将木头锯开看看,锯成两半儿没有,那就四半,最后丈长的木头锯成了一尺一截儿,还真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蚁巢。   这是宋丸子第一次看见白蚁。   后来还有一次……是在南方大洪的时候,有一地,几任官员互相包庇,说是修了堤坝,实则里面早被蛀空了,一夜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噩耗入京,苏老爷进宫一夜未回,苏远秋就带着一个小石盒找来了小厨房。   “这些就是毁了堤坝、害得十万人毁家丢命的东西,黑翅白蚁。”   宋丸子没说话,直接从他手里拿过那个盒子,扔进了炉膛里。   “别想了。”   苏远秋就坐在厨房门口抬头看天,宋丸子在厨房里收拾了两趟,看看他在那儿坐着唉声叹气,又起灶,滚水下了几大勺酒酿,并两个荷包蛋,蛋黄将凝的时候添了几粒枸杞,略煮到蛋有八分熟,关火撒点白糖。   捧着酒酿蛋,苏远秋长出一口气,埋头吃了起来,宋丸子也抓着肉干在一旁啃。   吃完了酒酿蛋,苏远秋低着头说:“堤之白蚁可除,国之蛀虫难清,小小白蚁能毁了大堤,小小人心也能夺了万千性命。”   再看一眼那些白蚁,看上面确实没有生出黑翅膀,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丹田处,轻叹了一声。   经历了这么事情,见过了这么多人,她对在苏家时的记忆却一点都没有淡去,这些年,她看见有人成败转头空,有人汲汲无所得,有人求仁得仁,也有人一生挣扎,慷慨赴终局。他们有的惊才绝艳,有的修为通天,有的机关算尽,在他们的身上,她却总能找到那些凡人的影子,越是如此,她越明白这个世间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有悲欢苦痛,也有聚散终了,一生或长或短,不过搏命而已。   蚁穴内通道纵横,这些白蚁的修为堪比练气后期或筑基,宋丸子每每要躲着它们,又怕自己放出的灵识惊动了修为最高的白蚁,翻来覆去钻了十几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何处了。   中间檀丹醒了两次,都克制不了自己对蚂蚁的恐惧,万家点点用纸人迷晕她的手段也是越来越熟练了。   一直被困在蚁穴里也不是办法,越是呆在这儿,宋丸子就觉得这些白蚁不可小觑。   有一次,她看见有十几只白蚁推着一块青色的石头往里走,那个石头太大了,挤在了通道里,不多时,另一边也来了一对白蚁,那些白蚁先是从嘴里喷了些东西出去,又用它们嘴边长长的两刀直接取下了一块石头。   很快,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青色巨石就被白蚁们分成了小块儿,运进了洞穴深处。   宋丸子用木鸟带着留影石去查探过,洞穴深处应该是这些家伙存粮的地方,来来往往的白蚁格外多些。   有一只木鸟出去之后再没回来,想想这些白蚁吐出来的水儿连石头都能融了,宋丸子也就猜到了那个木鸟的下场。   可是往外另一边走,宋丸子也没找到出路,倒是发现了一整块山壁,都是那种青色石头,再看看头顶也是那种石头,宋丸子猜测这里就是白蚁们挖石头的地方。   要是直接破土而出呢?   看见一群长了白色长翅的白蚁之后,宋丸子觉得这个主意也有点虚。   眼下这情境,能打的只有她一个,万一飞不过这些长翅膀的,她自己脱身勉强可以,别人可就难说了。   反复斟酌,再找着出路,宋丸子一直都没合过眼,全靠灵力撑着。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用些非常之法的时候,她被一只白蚁“看”见了,事情很是突然,一只白蚁夹着的石头掉到了,滚到了宋丸子的跟前,宋丸子当然想痛下杀手,却见那白蚁看见了跟没看见一样,夹起石头路过被阻隔了气味的她和大黑锅,往另一边走去了。   “难不成这些白蚁都是瞎子?”   宋丸子心里有了个极大胆的法子——混进这些白蚁的堆儿里去。   她仔细观察了几日,彻底隔绝了自己等人身上的气息,就连呦也不例外,就推着她的大黑锅走在了一队白蚁的后面,到了一个岔口,迎面走来了另一队白蚁,也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和宋丸子擦肩而过。   有了这个便利,宋丸子能去的地方就多得多了,比如白蚁们藏粮的地方,一方面宋丸子想去看看这些白蚁吃的东西里有没有草根之类的,要是有,可见这蚁穴是有地方距离地面极近,或者是能出去的,另外,这么一个地方来了光想走,宋丸子觉得有点儿可惜。   趁着宋丸子闭上眼睛盘算的时候,万家姐妹指使着纸人给宋丸子敲肩揉腿,呦也跟着学,捏宋丸子的鼻子。   被赏了一个脑崩儿之后就坐在锅沿儿上委屈巴巴地吃起了烤谷粒儿。   略略调息好了之后,宋丸子就端着他们一锅老老小小,往白蚁藏食的地方走去。   那里面没什么草根,接着萤石的光打量着整个地洞,宋丸子发现与这里相邻的另一地洞里黑影重重,她走过去,才发现那里是张着一堆细长的菌子。   “鸡枞?”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好、好吃的!   鸡枞和白蚁共生   这里的白蚁是土白蚁和木白蚁的融合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的就是黑翅白蚁。   苏少爷例行出场。 第200章 惊恐   鸡枞,凡人界的那些老饕, 就算没吃过也听过它的大名, 菌子的鲜香自然是不用说的, 新鲜的鸡枞还脆嫩爽口, 随便一炒就能让人吃得二魂出窍、六魄登天。   洞穴外缘这些鸡枞都有些干了, 才看着细条条的, 就这样,宋丸子把大黑锅放下之后还恨不能把它们都收到自己储物袋里, 这么大的鸡枞!又长又粗!成色还好!   万家姐妹从锅里爬出来的时候,她自己已经一边采着菌子, 一边抱着大半人高的鸡枞往里面去了。   “哇!”   走到里面,宋丸子的眼睛都直了,这里的鸡枞应该是白蚁有意养起来的口粮, 半边少了一片, 像是被什么东西锯断了,其他的地方都密密地长着肥大的菌子, 个个比宋丸子的腰还粗, 大多伞盖紧闭, 正是鲜嫩的时候。   凡人界, 鸡枞总是长在外头, 一场雨过了就能看见它们冒头, 看着长得高,实则根系颇深,顺着柄往下找, 能翻比上面更长的一截。现在这些鸡枞可没那个本事从白蚁窝里长到外面,根也不深,从地里拔起来往储物袋里塞,宋丸子喜笑颜开,心里想着“这根炒鸡肉,那根炒牛肉,这个做个素炒,那个焖饭……干鸡枞也好办,用花椒大料和造化椒做成油鸡枞,嘿嘿嘿。”   她高兴,呦也高兴,知道这些东西很好吃,他就坐在宋丸子的领子里指点江山:“这根这根!”   看着拔出了鸡枞之后湿润的泥土,宋丸子愣了一下。   “点点,你真的要跟宋前辈学食修之道么?不敬天道的食修可……是异端。”坐在白蚁们的库房里,万家星星郑重地问自己的妹妹。   万家点点没有说话,低头看着地上。   万家星星又说:“宋前辈手段高超,可她是她,你是你,她吃的苦你未必吃的了,她能做的事,你也不一定都能做得到。”   虽然曾经也是年少轻狂,可在北洲招摇撞骗多年,万家星星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依宋丸子的本事,她随便去了哪里都该是一方人物,没看微予梦这个声名赫赫的六欲天大道主被宋丸子欺负了好几次,还想着把她拉拢进六欲天么,可宋前辈却一直孑然一身,别说王海生,他虽然看着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修士,可随手拿出的法器多不胜数,举手投足之间也有被大宗门调养出来的气质,与宋前辈可能是至交好友,却不是一路同行的伙伴。似馨前辈就更不用说了,她虽然处处护着宋前辈,可正是护着,才显出了怪异之处,与其说是同伴,不如说是保镖。   至于那位藏在项链里的前辈,到底只是个魂魄。   就算这些人都不在了,宋前辈也没显得少了什么,因为她就是个习惯了一个人的人。   可让一个天纵奇才变成一个现在这幅模样,其中的苦痛,绝非宋前辈的眼罩能够描绘尽的。   而宋前辈她固然敬重,这样的前辙,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踏上去。   “姐姐。”   埋着头,万家点点只露出了自己净白的耳朵,她反复深吸着气,鼻子里都是蚁穴中带着酸性的泥土气,让她的眼眶都有些微红。   “我被绑的时候,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就是……九姨那个纯阴之体的女儿。”   万家点点的娘万家软软,族中行九。   “他们害死了我娘,还要害我。让我此后只做个隐姓埋名的寻常修士,守着一份清净去修炼,跟我娘想的那样永不踏足中洲,我做不到了,我做不到了!”   万家星星心疼地抱住了万家点点。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任性,是我害了姨妈害了你。”   “不是……”   姐妹二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泣着。   “鸡枞田”里,宋丸子已经收了三四十根上好的菌子,还有了新的发现。   “这里的泥土比别处湿润多了,可见周围是有水的。”   要是有水脉,她们跟着一路往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生长菌子的地方总有一股朽烂之气,这里又终年无风,宋丸子封了自己的嗅觉,扩出灵识,继续往深里走去。   走出去十丈远,她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本以为是块石头,可蹲下去用萤石照着细细打量一番,宋丸子发现这是一块儿极细长的骨头,两边都埋在泥里,只有这一点露在了外面。   这是什么动物,才会有这么长的骨头?   修真界多有些灵兽灵草长得极大,因为受灵气滋养。可这些白蚁却让宋丸子忍不住与侉人们联想在一起,如今又看见了这样的兽骨,她心中的猜测越发实在了起来。   与此同时,万家姐妹在洞穴中也有发现。   她们站在一堆青色的碎石前,脸上的表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这是青水金石?不是说这种石头只在西洲有么?”   姐妹俩同时想到了被白蚁蛀出了洞来的青色山壁。   如果那些都是青水金石……   万家点点喃喃道:“够把整个悬谷买下了吧?”   万家星星点头:“够买五个了。”   姐妹二人动作一齐,控制不住地埋头往自己的储物袋里装起了这些青色的小石头。   “还要告诉宋前辈。”   “还要分给檀丹。”   两人放出自己的纸人,它们轻飘飘地四下散去,抱着青色的石头又走了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的储物袋都满了,她们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头。   “锅、锅呢?”   ……   檀丹从晕迷中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大黑锅里,甬道顶上的石壁在她面前一点点划过。   宋前辈这次,走的好慢啊。   看看跟自己并肩躺着的微予梦,檀丹从锅里坐了起来。   “星星?点点?宋前辈?”   趴在锅沿儿上往外一看,檀丹的腿一抖,重新划回了锅底,撞在了微予梦的身上。   “蚂、蚂蚁!”   她瘫倒在那儿,手脚都软了,怎么一觉醒来,自己就在蚂蚁堆里呢?而且身边除了虽然很厉害但是一直在睡的微予梦之外也没有别人。   怎么办?   她一手掐着自己的大腿,一手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想哭,还止不住地恶心,可这两样都救不了她。   看看自己身上贴着隐藏气息的阵法,檀丹抖着手拍在上面,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依仗了。   宋丸子脚踏星阵,一路疾驰,在各个通道里找寻着檀丹她们。   可这个洞口外面的通道四通八达,她灵识全开,沿着一条有白蚁离开的甬道一步三丈地跑,察觉不是,再回头换一条路。   呦趴在宋丸子的胸前,见她累了,头上的嫩芽抖了抖,宋丸子就到了几十丈之外。   “此法你先别用了,说不定有要你帮忙救命的时候。”   揉两下小不点儿的脑袋,黑衣女修士如此说道。   如此周转了一刻,宋丸子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说:“不行,这样找下去,说不定连锅都不剩了。”   她的灵识查探到了几个金丹以上修为的大白蚁,对方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现在它们也都往这个方向凑过来了,宋丸子不仅得救人,还得让自己别成了白蚁的腹中餐。   低头想了一下,她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根半干的鸡枞。   瘦硬修长的手指拍在鸡枞菌上,无数碎屑簌簌落下,只剩了一团水似的东西凝在了宋丸子的手中,散发着鸡枞特有的香气。   这还不够,两根鸡枞的精华所在配上了花椒大料的精华,再加上油脂,在宋丸子体内白凤涅火的烧制之下几乎瞬间就碰撞出了极浓的异香。   一队白蚁从宋丸子前面的路上走过,它们本是要往前去的,被这香气引得拐了弯儿。   见这东西有效,宋丸子拿出一个陶盆将鸡枞油装了进去,自己起身一跃,踩着白蚁嘴前的长刀从它们背上走了过去,把手上的油倒了些在它们身上。   油现在还是极热的,烫的它们一阵乱动,鸡枞油的香味里又多了些炸货的香气。   那些白蚁遭逢剧痛,立刻就失了控制,互相挤成了一团,又因为彼此身上的香气而互相扭打了起来,从不同的道口,还有别的白蚁陆陆续续赶了过来。   宋丸子自己则封住了陶盆里的香气,趁乱跑向了另一边。   迎面对上了一队白蚁,她故技重施,又泼洒了些鸡枞油。   如是再三,越来越多的白蚁涌了过来,可这些白蚁里面,并没有顶着她那口大黑锅的。   看见一只身上微微有点金光、背后生了一对金色翅膀的白蚁竟然没有被鸡枞油所吸引,而是飞向自己,宋丸子手中握着“到晓”,强攻了上去。   要是引不出来,那就只能一路杀进去了。   战战兢兢看着面前的白墙,檀丹吞了一下口水,她知道,自己眼前的可不是什么真墙,而是这个蚁穴里最庞大的存在——蚁后。   大黑锅被放下在了一堆青色石头上,视野可及之处除了蚁后之外都是细细密密的白蚁,檀丹还是怕的,却没那么怕了,毕竟比起蚂蚁,她更怕死。   “莫、莫慌。”   看着还睡得人事不知的微予梦,檀丹吞了吞口水,还是挡在了她的身前。   来的路上,她其实想过,只要她带着宋前辈给她的阵纸,从锅里跳出去,她就有两分逃脱的把握,可微予梦正睡着,她自己一个人能逃脱,带着她是必然不行的,不带她的话……坑蒙拐骗干多了,害死别人的事儿,檀丹还真干不出来。   她就只能一点点捱到现在,捱得情势越来越糟,两个人只能躲藏,要想往外跑,变得千难万难。   蚁后正在吃东西,单看头,她的也不过只比身边的蚂蚁大上两倍,可它的肚子却极为庞大,因为里面装满了蚁卵。   檀丹左右看看,她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等着让蚁后享用的,要是能从这里离开,活命的可能就能大上一些。   抱起微予梦,她往锅沿儿上重重踩下去,整口锅都倒扣了过来,把她们两个扣在了里面。   一只手扶着微予梦,另一只手往下捞住了锅边,檀丹深吸一口气,抬起锅边儿,拖着锅,她迎着一堆蚂蚁,一步一步地往一旁蹭着,要是有蚂蚁过来,她就立刻躲在锅下面。   如是再三,她们渐渐到了一边,然后连人带锅从石头山上滑了下去。   檀丹的手臂被石头划破了,尽管她再三注意,还是有血滴到了地上。   闻到血气,白蚁们躁动了起来。   恰在此时,微予梦的手指动了动,她终于从入定中醒了过来。   看见自己眼前那张憔悴的罪人脸庞,微予梦愣了一下。   “你?宋丸子呢?”   微予梦醒了,檀丹高兴得快哭了,外面的白蚁已经围了上来,她除了缩在锅里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微道主,宋前辈,我、我也不知道,可能走丢了。”   一团紫光遮住了微予梦的脸庞,她淡淡地说道:   “好。”   掀开大黑锅,她如一道紫色的流光冲向了外面,把檀丹一个人留在了万千白蚁的围堵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作者你是人么?   我是人,所以此处无便当。 第201章 破壁   寻常筑基修为的白蚁,微予梦何曾放在眼里, 连法器都不用, 她灵气一震, 便有几十成百的白蚁倒毙于当场, 一点声息也无。   “居然把我和那么个小家伙留在蚁穴之中。”   微予梦冷哼一声, 再想到被群蚁包围着的那个罪族之人, 她抚动自己指间的思华年,垂下了眼眸。   “难不成你们这种不把人命当命的做派就是道主该干的事儿了?”自己入定之前宋丸子的所说, 言犹在耳。   大巫之眼,观览三千世界, 见过多少痴心狠心伤心。更不用提微予梦成就元婴之后又添了神通,竟能与某凡人界的万千女子情思所成的世界相勾连,她若是愿意, 一日就看尽别人一生, 可越看下去,她的心就越发冷了。   十年百年, 凡人可以演尽爱恨, 对她来说却不过弹指一瞬。   不把人命当命算什么, 她见过的故事可比这里的蚂蚁都多, 连他们所在的世界, 在微予梦的眼中都不算世界了。   “修为略有进益, 本该随手救了人,可谁让她……看见了我的眼睛呢?”   这双眼睛关系到她的出身,决不能让旁人看见。   “思华年”琴弦一动, 微予梦便看见了不久之前的所发生的种种。   看见了宋丸子抬着大锅疾奔于这洞穴之中。   也看见了檀丹在大锅里睁开眼睛,吓得瑟缩在锅里。   罪纹密布在她的脸上,也遮盖不住她的恐惧。   看着她挣扎着要从锅里跳下去,却回头看了什么一眼,慢慢收回了迈出去的脚,微予梦的眸光一闪。   那个罪族之人叫什么来着?   ……   “我这是在打通关么?”   踩着一个堪比金丹的白蚁尸体,宋丸子根本不敢松气,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的大白蚁,现在都被她给引了出来,这些白蚁可比那些“小东西”有脑子,鸡枞油的香气可引诱不了它们,头上的触角又实在是敏锐,宋丸子身上遮掩气息的阵法离得近了,它们也能感觉得到。   且跑且逃,跑不掉逃不了就得杀,这一路上,她杀了的不计其数,自己也受了伤。   算算时间,檀丹应该醒了,宋丸子在心里默念道:   “檀丹……你可千万醒过来,不管再怕,也得等我找到你。”   蚁后巢穴中,檀丹吓得涕泪横流,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一柄刃上带火的长刀。   这是她的武器。   她拖着大黑锅退到了一侧石壁上,手臂上的伤口被她用火燎了一下,现在已经止血了。   在不远处,一只被砍死的白蚁正在燃烧着,它就是死在了檀丹的手上。   人没有被逼到极限,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情。   白蚁们知道活物在它们的洞穴里,都动了起来,看着它们渐渐逼近,檀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我、我是见过战神的人!”   刀锋扫过,一只靠近的白蚁被剁去了触角。   焦香气中,檀丹往墙壁上一靠,差点又被吓得跳了起来。   她回头一看,只看见了一点黑色的图腾。   还没等她觉得这个图腾的形状有些眼熟,沙沙声又靠近了,她反手一刀,再不敢分心。   又砍退一只白蚁,檀丹喘了口气,白蚁的长嘴极为坚实,要不是之前跟宋丸子学了新的体修调息之法,檀丹现在的灵力已经耗尽了。   越打,她心里的害怕竟然稍稍淡了下去,偶有机会,还敢迈前一步攻向白蚁。   “战神,战神庇佑我!”   “战神?战神没来,只有我。”   清脆的女声伴着一阵乐音响起,檀丹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来势汹汹的白蚁炸成了一片,黄黄白白绿绿的浆汁水泼似的扬起。   包裹在紫光中的女子站在檀丹的面前,一转身,又是一阵悦耳的琴声,不远处又是一片碎块儿横飞。   “大、大大道主!”   “大大大道主是什么?”   微予梦看了这个罪族之人一眼,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样连蝼蚁都害怕的人有什么值得自己救的,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回来了,不过既然已经回来了,多救一个人也不算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微予梦听见一阵翅膀闪动的声音,往那蚁后旁边看去,只见一只金色的巨大白蚁向着她们两人极快地飞了过来。   修为堪比元婴。   微予梦眉头一挑,手中拨弄“思华年”,那巨蚁一下子就退了回去。   回身,她一掌将檀丹拍进了大黑锅里,再一敲那锅,伴着一阵弦声急响,微予梦带着檀丹极快地往洞穴口处而去,一路上大锅飞转,伴着乐声如刀。   在她们身后,那个巨蚁追了上来,微予梦不欲与它硬杠,手中弹出一串带有金戈铁马之意的声响直往洞穴中的蚁后头上而去。   她以为那个巨蚁必然会回援,却没想到突然脑中猛地一阵发闷,再那巨蚁已经到了眼前。   一道蓝色的光阵在微予梦的面前乍然碎开,微予梦连忙又用逆时之法将那巨蚁送了回去。   “打架还发呆!”   宋丸子脚踩星阵而来,她身后跟着无数的白蚁,多是筑基期的普通白蚁被她手里的鸡枞香气所引。   见微予梦和檀丹都还算安然,她一掌拍碎手中的陶土坛子,手中白焰灼灼,将那鸡枞油烧到炙热。   “去。”   热油挥洒,引得白蚁被烫被诱都挤在了一起,竟是把洞穴口都给堵了。   “快走。”   掌中撑起遮蔽气息的阵法,宋丸子跑在前面,呦坐在她怀里,脖子上挂着迷毂花,宋丸子让他指路找回万家姐妹所在的地方,他一本正经,丝毫不乱。   “那里上面就是水脉。”   宋丸子说完,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不只是她,微予梦和檀丹也都捂着头,刚刚一瞬间,他们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   “怕是那个洞穴里有古怪。”微予梦想起自己刚刚攻向蚁后的时候,才有了这种感觉,不由猜测是不是那个她察觉不到修为的蚁后有些什么神通。   就在这时,呦突然说道:“不对不对,不是这里。”   宋丸子定睛一看,不知何时,她已经回到了刚刚走过的路上。   “呦,你继续引路。”   说完,宋丸子身上渐渐有微光亮起,是她奇穴组成的一个个星宿。   星辰阵师,微予梦不是第一次见到,却第一次看见有人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阵盘,见无数星宿自宋丸子的手中浮现,消失在墙壁上,仿佛天上群星被她带来了这幽深洞穴,微予梦看着宋丸子脊背上带着血迹的长口,手中轻动。   路上所见的白蚁,被微予梦以秘法尽数杀死。   阵师的手段果然玄妙,那令人窒息的头痛没有再来,可路上的白蚁实在是太多了,眼睁睁看着十几只金丹境的白蚁拦在前面,宋丸子喊了一声:“呦!”   绿色的微光闪过,三人连人带锅出现在了拦截白蚁的身后。   微予梦看看宋丸子的胸前,玩味地笑了一下。   如此手段迭出,她们一路冲回了白蚁们贮藏食物的洞中,在那里,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操控十余个纸人驻守着。   “檀丹!你还活着!”   看见了檀丹,万家星星喜不自胜,为了点灵石可能害死自己的好友,万家星星懊恨得恨不能自杀。   “别叙旧了,快走。”   嘴里这么说着,宋丸子转瞬间又收了些鸡枞,万家姐妹留在这儿的时候也拔了不少,她也尽数收下。   “微道主,一会儿破顶,您可小心些。”   手里拿着小人儿们织的纱网,拧成绳子,宋丸子把自己和三个年轻姑娘绑在了一起,看样子是只等着水流冲下来了。   呦的待遇更好些,像个蚕宝宝是的被绑在了宋丸子的腰间。   微予梦一笑,道:“宋道友,今日要是只有我被白蚁所掳,你会来救我么?”   宋丸子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女人又在玩儿什么花样,只点头说:   “我固然信大道主福缘深厚否极泰来,可我这锅……我可舍不下。”   换言之,不管是谁被掳走了,为了她的这口锅她都会去闯那蚁穴一趟。   “为了锅?”   大黑锅已经被宋丸子收起来了,可微予梦还记得它那粗糙至极的模样,内里灵气驳杂,连个最低级的法器都算不上。   “罢了。”   微予梦的目光瞟过檀丹。   “我今日怕是水逆,诸事不宜。”   外面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声音,微予梦手掌一挥,银色的琴弦浮在空中,她修长的手指扣住三根琴弦,重重一拉。   “轰!”   土石碎落,水从缝隙中崩出,顷刻间就成了滚滚洪流。   手中光阵闪烁,宋丸子带着其他三个人向上一跃,就进到了水脉之中。   却没看见她身后的三个女孩儿都回头看了这里一眼。   对宋丸子来说,这里有极好的鸡枞,对于她们三个人来说,她们都知道,这里有会让她们再回来的东西。   整个蚁穴被水充塞,无数白蚁被冲得只能随波而去,在水流席卷中丢了性命,刚刚檀丹和微予梦脱身的那个洞穴中,金色的巨蚁带领着上百只飞蚁用腿夹住蚁后的身体,缓缓将她从水中拖出。   在蚁后的身下,一扇黑色的石门,镂刻着侉人的图腾,在水中被冲去了万年来积压的泥土。   ……   从河里爬上来,宋丸子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连续的搏杀逃命实在是耗尽了她的力气,更不用说还用了她从苍米那里新学来的阵法,连灵识都耗了个七七八八。   她都是如此,跟她捆在一起的小姑娘们更是跟死鱼一样。   微予梦可以化身流光,在水中就失了踪迹。没了她在,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宋丸子仰躺在地上,看着呦坐在她身上用手擦着自己头顶的叶子,有大片的鸡枞,来不及采了,有据说极值钱的石头,也没拿多少,一算,简直是亏了一大笔!   “我要吃鸡枞肉丝的盖浇面!”   宋大厨狠狠地说。   呦转头,傻乎乎地看她。   “要是不多吃点好的,我这一趟不是太亏了么?”   ……   回到了邙城,微予梦见到了气鼓鼓看着她的昭昭。   “好师侄,这几日辛苦你了。”   “几日?”少年把六欲天道主的印鉴放在了微予梦的手边,“你一去几日,我都十二岁了。”   微予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做完了,她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眼熟。   这段日子里六欲天诸事都被昭昭整理清楚,微予梦拿起玉简看了起来,不多时,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有人在西洲看见了桑墨?”   “不仅看见了桑墨,偶师印轩三月前从中洲回了西洲,我……我怀疑他就是去见桑墨的。”   昭昭并不知道桑墨是谁,轻易就说出了这个能让玄泱界诸多千岁大能色变的名字。   “那咱们也去西洲。”   揉了揉昭昭的脑袋,微予梦敛去了自己脸上的肃然神色。   “您、您这手今日怎么这么像丸子姐姐的手?”   抱着脑袋,昭昭小声抱怨道。   微予梦看看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辛苦,累,想哭,好在某人走了。   怎么说呢,有些人,很坏,也会很有魅力,有些人很好,也很有魅力,坏人会做好事,好人会做坏事,故事嘛,就是在每个人不同的选择中一点点碰撞出来的。   女主跟大反派正面交锋的时间还早,大家还是先看她吃吃喝喝吧。 第202章 春意   长长的雍岚江自雪山而下,绕过荒山一带往南而去, 在伏洛山被劈成两条, 一条转而往西, 入海, 另一条则往南而去, 另有名沧水, 从北洲直入中洲。   宋丸子一直想的是去西洲,偏偏几番波折, 就是没去成,从蚁穴里出来, 她们正是在沧水之中,顺流而下不到两千里,就是中洲的终风城。   想到如今北洲定有人正四处找她们, 宋丸子干脆就带着檀丹和万家星星、万家点点一起往终风而去了。   沧水所经之地土壤肥沃, 她们在荒山耽搁了小半年,现在又到了春暖花开, 群燕北归的时候, 河水丰沛不说, 水里的鱼也肥了起来。   吃了半年的牛羊肉, 哪怕那肉确实肥美, 到了最后宋丸子也觉得自己身上一股牛羊气, 肉下了肚也不顺脾胃了。   现在手中有极好的鸡枞,她不仅用鸡枞和着鲜肉做了面的浇头,还跟兔肉丁同炒, 鲜嫩的让人恨不能一头栽倒在地,软着骨头吃饭。   再有肥美的河鱼,上锅加葱姜清蒸,只用一点盐就足够,就鲜得人舌头乱跳。   除了鱼好,春天遍地的野菜也让宋丸子两眼发亮。   随手看见就采了,去了土根,洗净后直接沾点酱吃都觉得把一整个春天收进了肚里。   檀丹私心里觉得,这样一个好时候,从天到地,在宋丸子的眼里整个儿都是能吃的。   “要是说吃,这个也是好东西。”   看见一片鲜嫩的艾草,宋丸子又忙不迭地凑了上去。   取极嫩的艾草与糯米似的落花谷粉一分草两分谷地和在一起揉成团子,里面包上白糖、或者炒香的落花生碎配糖,再或者红豆沙、绿豆沙,再讲究些的,有人在红豆沙里又添一个咸的鸭蛋黄,就成了唯有春天吃才极应景的“青团”。   采了艾草之后,宋丸子当即做了起来,没多久,三个小姑娘捧着热乎乎刚出锅的青团排排坐在一起吃了起来。   “师父,您做的红豆沙真是太好吃了。”   檀丹三个人已经拜了宋丸子为师,要说早先想要拜师还有几分功利之心,一路出生入死,宋丸子都没丢下她们,已经足够让这三个没有感受过多少世间温情的姑娘对宋丸子肃然起敬,诚心诚意地喊一声师父了。   这其中还有点笑话,万家点点先动了心思要拜师,后来拜师的时候,她坚持自己应该是师姐,而她姐姐万家星星应该是师妹,刚为同门不到一刻的光景,这一对姐妹加同门师姐妹已经各自操纵着小纸人打了起来。   万家星星手段丰富,万家点点天赋更高,十个小纸人各自拿着刀枪剑戟打得昏天黑地,宋丸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万家点点让自己的姐姐教了一番做姐妹的道理,败下阵来,委委屈屈地当起了师妹。   “那我就是大师姐了。”檀丹笑眯眯。   然后被她新上任的师父在脖子上挂了个小桃子。   上有编号——七百零一。   “你是我第七百零一个徒弟。”   檀丹这才知道,自己不仅不是大师姐,还有足足七百个同门排在她前头,有朝一日见到了,还得一口一个师姐师兄。   万家星星的是小西瓜,万家点点的是小南瓜。   一听是七百零二和七百零三,万家点点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二师姐和三师妹还有一争的必要,这七百零二师妹和七百零三师妹那就没什么区别了,反正只能指望有七百零四来给她们欺负。   现在她们心里只隐隐想着,再过几十年,无争界的界门开了,千万别有一群师兄师姐涌出来,那情景太美,她们想想就毛骨悚然。   话回这头,宋丸子一手握着红豆沙青团吃着香甜,另一只手还在翻炒着锅里的肉丝。   吃了青团,她还想再吃个春饼,炒好的咸瘦肉丝配着蛋皮丝和切丝的野菜,用面饼一卷就成。   面饼是檀丹做的,她的调鼎手在荒山时就有了一点底子,现在每天跟在师父身后练,做出来的面饼是越来越好吃的。   万家星星还没悟了调鼎手,这一点她也不如她妹妹。   呦吃的青团自然是特制的,比一个米粒儿略大点儿,里面的红豆沙包的也结实。   这小家伙爱吃糖,吃完了一个,吧嗒吧嗒嘴,又拿出宋丸子给他留着路上吃的白糖馅儿,没一会儿也吃完了,糯米不好消化,他的小肚子腆得圆圆的,走了两步就要揉一下,春饼自然是吃不了了,只能眨巴着小眼睛默默看着。   吃过了这一顿,四人继续上路,为了防着引人注目,她们穿过密林,一路沿河而行,踏着春光,采着春气。   “师父,我们去了中洲在干什么?”   “中洲的华悦池里有一种花叫素女荷,等咱们到了,这花也就开了,你们师父我要采被朝霞之光映红的素女荷,不对,那花就叫嫁衣娘了。”   “师父,您万里迢迢只为采花,实在是风雅。”跟宋丸子混熟了,檀丹拍马屁也越来越熟练,宋丸子却从来只有捧着别人的时候,何曾被人这么奉承?   看着檀丹的嘴脸,她撇了撇嘴说:“你这模样,好处还没讨到,怕是就得先讨打,要心诚知道么?”   檀丹又受了一顿教训。   自北而南去,天渐渐热了。   宋丸子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尴尬之处——她能穿的外衣都坏完了,除了明宵当初给她的那件白裙。   可要是穿着这么一件裙子走在林子里,还抄着大黑锅做菜……   宋丸子在储物袋里翻了又翻,她在寻常女子看重的地方惯来缺一根筋,别说钗环首饰,就连布料都没存过。   到最后只有当初小人国的人给她的几团料子,其中一团还被她用来水中捆人了,现在还是湿哒哒的,得洗晒好了才能用。   “师父,那您之前那些衣服都是哪来的?”   “有些是无争界的时候置办的,有些是归雪做的。”   檀丹已经知道了在自己师父脖子上的那个宋归雪前辈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祝部战神,一听说自己手里的这件破衣服是出自她的手,立刻握紧了对宋丸子说:   “师父,您把这件旧衣服给我吧,我保证日日上香,月月供奉,隔三差五还放个猪头供一下。”   檀丹的表情无比真诚,可就是因为太真诚了,宋丸子不禁怀疑自己的这个徒弟脑壳有什么问题。   拿不到战神亲手所做的衣服,檀丹也没气馁,每天能看见战神魂魄所在之处,已经足够她得意五百年了。   最后宋丸子的衣服是万家点点给她做的,一群纸人挥舞着针线翩飞如蝶,不过半个时辰做了一件箭袖衣并一件罩衫出来。   “师父您的这个衣料我实在是裁剪不动,好在够轻薄,我就给您叠了一层,一些细微出掖藏一下也看不出来。”万家点点笑得很是羞涩,能给师父做点事情,她很开心。   衣服是湖绿色窄袖劲装外罩黑色暗纹纱衣的款式,样式挺括,衣领和下摆处还绣了绿竹花样,看着可比宋丸子之前的的衣服阔气多了。   “我用的是中洲样式,咱们要去中洲,这么穿也少些麻烦。”   万家点点继续害羞。   宋丸子很喜欢她做的衣服,于是她更害羞了。   抬手重新打理了一下发辫在上面系上一根坠着珠子的发带,宋丸子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要不是脸上还有个眼罩,哪怕是一身褐皮儿,也透出了利落潇洒的气质,整个人都好看了不少。   万家点点受到了鼓舞,干劲儿更添了十分,就在她们赶路的时候,她还操纵纸人用宋丸子的旧衣料做了双靴子,鞋底用的是荒山上的厚牛皮,里面还贴了一层嫩羊皮,皮子是檀丹之前在侉人密藏里制的,在荒山长大,人人都会的事儿她还是懂一些的。   虽然鞋面料子肯定不如衣服上的,可万家点点手巧,在上面用碎的清水金石拼了重峦纹出来,乍一看不显眼,再一打量,就觉出了不凡。   唯有呦有点不开心,那些纸人都比他能干,他两只小短手抱胸,坐在宋丸子的头顶哼哼了好一会儿,哼哼完了,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片紫瀑不由地跳了起来。   那是一大片的藤萝,垂在河面上,紫影交映,美不胜收。   走到一树花下,风一吹,花瓣翩然落下,正落在了宋丸子的肩头。   瘦硬的手指拈起花瓣,宋丸子看着不远处的终风城说:“咱们做藤萝饼吃吧。”   她们是穿林而行,附近没什么人,也不怕暴露了什么,三个徒弟忙不迭地去替师父采花去了。   “要取将开未开的花……”宋丸子自己凌空一起,取了树藤顶上正迎风招摇的一串儿。   这藤萝花比凡人界的大,花瓣儿也厚实,她拆了一瓣放在嘴里尝了尝,笑着说:“咱们今天做的精细一点,这饼咱们不用藤萝花,只用藤萝花的蕊。”   取花瓣的活儿自然有纸人去做,除了纸人之外,三个小姑娘连着呦都动起了手。   藤萝饼的馅儿除了要用到藤萝花之外,还可以放些烤熟碾碎的黑芝麻落花生之类的,刚吃过青团才不久,宋丸子只用了糖将花蕊渍了,又往里面放了一点煮牛奶后生的油皮,这是相部之人跟凡人学的做菜之法,这层油皮极香,和奶一起喝有些浪费,人们常将之和进青稞团子里一起吃。   宋丸子放它是想借点奶香气,却没成想奶皮子拌进去之后花馅儿看着更润滑了些。   既然说是要吃的精细,自然要做翻毛花饼,所谓翻毛就是轻薄至极的面皮层层叠叠,搓一块儿下去就跟细鹅毛似的轻轻飘落。   这就得用油酥面和水油面两种,油酥面是玉谷粉拌了猪油成团,水油面是面粉加糖盐猪油先揉成细碎的粒,再添水揉成团。   水油面包着油酥面反复擀制反复醒面,伴着簌簌落花,三个新徒弟看着她们师父手中面团翻转如飞,脸上都是向往至极的表情,就不知道她们是渴望好吃的,还是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有这等手艺。   翻毛饼都是烤的,宋丸子没有泥火炉子,却有经脉中的白凤涅火,拷出来的花饼咬一口,就能感觉到面皮像细雪似的落在了舌头上。   就在这时,宋丸子手腕一转,面前做东西的种种都收了起来,之间不远处有一个修士翩然飞来。   “这位道友可是声震北洲一响招天的食修宋丸子宋道友?”   万万没想到还没进终风城就被人认了出来,宋丸子自然不肯承认,却没想到那人拿出了一张画轴。   “六欲天传讯五洲,说您是六欲天贵客,与您为难就是与六欲天为难,还四处发了您的小像,宋道友您就别遮掩了。”   宋丸子一看那男子手中的画轴,不仅有她戴了眼罩的本相,还有“荆姐”的样子,更绝地是连呦头顶绿叶的样子都画了上去。   “六欲天是么?”   女子咬着牙,脸上强挂了笑。   此时此刻,她很后悔自己之前居然没乱刀捅死微予梦。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穿了新衣服,吃着点心,看着风景,唱着歌,被人把马甲扒了……呸! 第203章 有油   虽然被人里外扯了个干净,宋丸子到底还是进了终风城。   那个蓝衣男修自称姓林, 是城中一名管事, 他引着宋丸子一行人直接入了城, 连城门处的入城手续都无需再办。   在北洲, 邙城可谓是一个大城了, 可与这中洲的边远之城终风相比, 根本算不上什么。   入了城中,宋丸子和呦简直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土包子, 在城外看着,人会以为这城是依山而建, 入城之后才知道山外不过是凡人所居之地,整座山早被挖成了一座城,山腹地方极大, 中有明珠熠熠、宝光灼灼, 到处都给太阳底下似的亮堂堂的,有些店家为了招揽客人, 在光上都动了些脑子, 有的地方忽明忽灭, 有的地方彩光流溢, 又有的地方以秘法拼了一条光龙, 声势赫赫, 引得人不由得驻足观看。   整座山还被分成了三层,最底一层是集市,沿着盘曲的台阶往上, 到了第二层,就是修士们可以歇息的客舍、书栈之类的。   “那里叫无量居,取道法无量之意,每日都有修士在其中论道,宋道友要是有意,可去看看热闹。”   看热闹是不错,首先是自己别被人当了热闹。   宋丸子心中暗暗想着,跟着林管事到了一处客舍门前。   那里站了一个举着玉石牌子的修士,看了宋丸子几人一眼,口中道:   “一位锻骨境圆满,一位锻骨境初阶,一位筑基中阶,一位筑基处阶,入玄字号四间!”   “老马,你可莫要看走了眼。”   林管事看了宋丸子一眼,对那位修士说:“这位可是如今五洲风头最盛的一响招天,大名鼎鼎的食修宋丸子,六欲天贵客。”   那个修士立时行了一礼,满脸笑容地说:“抱歉抱歉,小人有眼无珠,宋师食修之道名扬玄泱,我等早有耳闻,既然是您大驾光临,自然是入住天字号上房。”   “我入天字号,我徒弟呢?”   天地玄黄,天字号自然好过玄黄,宋丸子暂时先忘了“一响招天”这个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绰号,动起了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思。   “您的高徒自然是与您同住,您放心,天字号房是个三进院子,另配仆从十六人,有练功房,不仅灵气充裕……”   站在天字三号房门前,宋丸子接过开门的玉符,那个林管事道:   “宋道友,今日我就不叨扰了,您但有所需,让院中仆从找我就好。”   “林道友,我被六欲天看重,是到了此地才会被如此对待,还是在别处也一样?”   “自然是五洲各城都要把您奉为上宾,您拿着天字号的玉符,在这城中绝没人敢对您动手,至此一条,多少人想要而求不得。宋道友安心享受便是。”   说完,林管事替宋丸子打开了房门,外面看着明明是个房间,里面却别有洞天,明珠镶顶,幽兰布道,是个精致至极的竹舍。   还有十几个筑基修为的仆从站成一排恭敬地行礼。   吓得呦从宋丸子的头顶跑回了她的怀里。   这阵仗不止宋丸子自己觉得不舒服,檀丹和万家姐妹也像是身上长满了毛刺儿似的。   按说宋丸子是师父,应该住在最里一进院子,让三个徒弟住在二进,可她们三个像三个小鹌鹑似的跟在宋丸子的后面,说什么也不肯住在外面。   可怜的孩子们,这是穷惯了,看见这样的阵势都有点儿懵。   宋丸子自己其实也有点儿懵,不过她心大,既来之则安之。   “要是那个林管事说的都是真的,微予梦玩儿这一手倒也不算是想要害我。”   掏出还没来得及吃的藤萝饼啃了一口,任由甜甜的花香在自己嘴里弥散开来,其中还夹了一点点特殊的奶香气,让宋丸子不禁眯起了眼睛。   北门岛上,她招来了天道,如今已是世人皆知,人们也同样知道她的修为实在算不上高,要是微予梦没来这么一手,宋丸子少不了得隐姓埋名改装换容,防着自己什么时候被人掳了去祭天,现在六欲天发话了,那她至少在城里就是安全的。   也好,也不好。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你们三个就别在我这里缩头缩脑了,这么好的院子住着,你们正好练练刀工,前些日子修为都落下了现在赶紧修炼去。”   三个人这才一步一蹭地走了。   只剩下呦眼巴巴地看着她。   “他们画了呦头上的芽芽。”   “是啊。”   呦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哭唧唧地说:“别拔芽芽!”   “不拔,没事儿。”   呦立刻没事儿了,抱着藤萝饼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宋丸子催着自己的徒弟去修炼,她自己这些日子的耗损也不轻,自从离开了侉人密藏,那些阵灵就在她的奇穴中沉睡了起来,睡就算了,还从她的奇穴中吸纳灵力,宋丸子在白蚁洞穴里几次灵力不继,都是靠着引动丹田经脉硬撑过去的,最后那个助所有人不受神魂攻击的阵法更是让她几乎抽空了自己的丹田,要不是一旁有似敌非友的微予梦在,她早就捂着肚子嗷嗷叫了。   现在她的身体耗损得修补一番,终凤城既然条件优渥,多呆几天也无妨。   心里盘算着,她闭上眼睛开始调息了起来。   大概也是累的很了,等宋丸子再睁开眼睛,就见呦趴在她的膝头睡觉,似乎感觉到她醒了,小不点猛地睁开眼睛,赶紧说:   “太阳下去,上来,下去,上来……”   原来此时已经是第三天早上。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檀丹正在院子里倒挂着练气,万家姐妹也在各自修炼。   “师父,你醒了!”   睡一觉醒来就有一堆徒弟围上来的日子,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其实也不过三年多时光而已。   睡饱了,自然也得好好吃一顿,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扒拉出了一条在海底时抓的鱼,去了皮,将鱼肉刮下来调了味道做成了鱼肉丸子,添青菜成了鱼肉丸子汤,再做了十笼小蒸包,用的馅儿是鸡枞和野猪肉。   光闻着香气就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师徒四个刚要开始吃饭,有人敲内院的门道是林管事来了。   看看面前的包子,宋丸子想了想,到底没有收起来,而是让人进来。   林管事一进来就先道歉,本该是昨天送来东西,没想到宋道友正在修炼,所以今天才又来。   按说宋丸子修炼,她身边还有三个大活人呢,可昨天檀丹修炼得昏天黑地,身上的罪纹没有遮掩,宋丸子又在调息,她们自然不敢让外人进来。   宋丸子一想就明白了,笑眯眯收下了林管事送来的储物袋。   这个袋子质地一般,比不了陈砚给宋归雪的,自然更比不了宋丸子的,可里面的东西却不错——一百极品灵石。   “林管事你们可真是太客气了。”   “宋道友客气了,莫说是像您这样手段高绝的,就算是平常食修,能有一次引得天道降临,那也会被无数中小势力引为贵客,他们所得就远不止这点灵石了。”   收了灵石,宋丸子说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林道友你要不要尝尝我刚做的包子?”   半个时辰之后,林管事站在石头城的第三层,他身后有人小声禀报说:   “城主,宋丸子四人已经离开石头城去了凡人聚居之地。”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管事,不,该叫他终风城城主林啸风,在没人的时候表情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   “那个白色的玲珑小锦囊里是不是有什么秘法?为什么我就忍不住呢?”   吃了二十个鸡枞猪肉包,喝了三碗鱼丸汤,林大城主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不仅当时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自己的嘴,就连到了现在,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   还想吃,真的,还想再吃二百个。   “有如此动人心魄之力,难怪会让天道召之即来。”   “我明天再找个什么名目去蹭吃呢?不如现在就去凡人城里,与她们偶遇一番?”   宋丸子自然不知道她做的饭又让一个年轻有为的修士走上了死皮赖脸蹭吃蹭喝的不归路,站在街上,她正在队伍里,看着一群人蒸猪肉。   春天常有野猪下山,被人抓了之后杀了,放血吃肉。   终风城算得上富庶,凡人们的日子也过得比北洲好,家家户户多不开火,只买着吃。   这一只猪的肉切下来放在大蒸锅里蒸熟了,有人排队拿着等着买上好的腹肉,有人想买个些瘦肉条,除了排队来买,还有人推着独轮车穿街入巷去送,不过那些人买的肉就不能这么紧着挑了。   “你们蒸过之后,这肉怎么吃啊?”   “以前我们是蘸盐水、蜜水吃,现在有了北洲传过来的仙人油,我们就用那个,买一坛子能吃好久。”   站在宋丸子前面的一个大叔说道。   仙人油?   宋丸子买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猪腹肉,用草绳穿了拎在手里,跟着人往卖“仙人油”的地方去。   离那还有几丈远呢,宋丸子突然停住了脚步,摇摇头,笑了。   什么仙人油,不就是酱油么。   再一看,卖仙人油的“仙人坊”外面还挂着一个幡,上面写了这个“仙人油”的来历。   仙人油又称“柏酱油”,柏城中有一个姓刘的厨子,家里世代做做猪肘为生,年复一年,精研技艺,终于引来仙君吃了他做的肘子,走的时候还送了他数道奇方,仙人油就是其中一个,此外还有“仙人砖”、“仙人酢”。   “就是酱油、豆腐、醋嘛,哎呀这些人……”   宋大厨嘴里嘀嘀咕咕地,转头往回走去,她已经想起来了自己当初给一个做扒肘子的食铺老板一些方子,没想到这么快这些方子就传到了这里。   现在人们已经蒸肉蘸酱油吃,说不定很快他们就会用酱油炒菜、炖肉。更不用说还有醋,还有豆腐,也许有一天,这里也会有一个厨子,能做出很好吃的饭,无师自通了调鼎手。   檀丹和万家姐妹被宋丸子指派着去买她们想做的吃的,眼下也拎着一堆东西站在了道旁,看见了她们师父,她们赶紧招手。   “煮毛豆,炒青菜,芋头可以做个反沙芋头,你这个有些像是胡萝卜,在哪里买的,咱们改天来多买点儿,给你们练刀工用。”   “师父,您买的这块肉,是想怎么做啊?”   檀丹注意到了宋丸子手上的一大块肉。   “做扣肉,用点点买的芋头做芋头扣肉就行。”   师徒四人热热闹闹地往回走,她们身后,还有人排着队在买“仙人油”。   站在客舍的天字三号房门口,林城主穿着管事衣服,也不知等了多久,已经有了望眼欲穿之态,见她们回来,笑着说:“宋道友,终风城中玩儿的可好。”   “挺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宋丸子瞥见林管事的眼睛一直往自己手上溜,笑着说,“林管事,我今天要教徒弟做扣肉,您要不要进来鉴赏一番?”   “好、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只要是个吃货,我就放心了! 第204章 先机   在终风城呆了没几天,宋丸子的三个徒弟开始都沉迷于去逛凡人的街市, 或者说是, 沉迷于跟着她们的师父去逛, 没事儿就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的师父说:   “师父, 咱们去外城看看吧。”   至于宋丸子, 她本来就喜欢逛这些地方, 终风城虽然不像邙城一样临海,有各种海鲜和航船带来的东西, 却也临着沧水,又是北洲和中洲的交界之地, 不少中洲的商旅北上贸易,都把这里当成了终点或中转,北洲的各种猛兽、草药的也流入终风城中, 被人带到了中洲各地。   如此一来, 城里也算是南北杂货交汇之地了,有的是新奇玩意儿让她们师徒四人开眼。   蹲在一处草药摊子上, 宋丸子对着一堆干草两眼放光地挑挑拣拣, 她的三个徒弟围着她, 一起弯腰看着那堆干草。   “师父, 这是什么呀?”   “香茅草, 这是暖和地方才有的东西。”   “姑娘识货, 这一担子草看着没什么,可是东洲来的好东西。”   用手捏了一下草叶,宋丸子摩挲着手指笑着说:“你这草是找修士给你带过来的吧?”   小贩叹服, 道:“姑娘慧眼!”   修真界到底跟凡人界不一样,在无争界的时候就有野修靠着给凡人捎带东西赚些辟谷丹,一个小小的储物匣往往是一个人安身的根本,玄泱界比之无争界丰饶何止百倍,也还是有日子过得艰难的修士愿意在赶路的时候替凡人们捎些东西赚点散钱。   这麻袋里的香茅草晒得有八分干,想来就是直接装在了储物袋里带了过来。   “你们这个草多少钱?”   小贩道:“一两银子……一两。”   以为一两银子一斤的宋丸子瞪大了眼睛。   “这草在北洲可是不少人喜欢,不然小老儿我也不用请仙君替我带来了。”草药摊老板笑了笑。   难怪只晒了八分干,要是干透了,那还少了点称呢。   宋丸子这才想起香茅草除了能用来烤肉烤鱼疏通胃气之外,还有闺房妙用。   嗯,此等东西在凡人中是永不缺人去买的。   宋丸子到底没去当这个冤大头,买了点砂仁和肉桂就走了。   看着手里的材料,宋丸子又去了卖猪肉的铺子,昨天她跟人说好了,今天要来买一副猪肠,六个前蹄,几根大骨。   猪肠猪蹄上面有肉,自然不会被人放过,也跟其他猪肉一样,洗净之后上锅蒸熟。   不过这玄泱界的凡人手段粗糙,洗完的猪肠也还带一股臭气,猪蹄上的余毛也多,宋丸子看不上,只订了生的,打算自己回去做。   檀丹看着自己手里轻飘飘的两个小纸包,说:“师父,这两样东西就够用么?”   “当然不够,不过花椒大料咱们都不缺,倒是料酒不多了,回去我教你们怎么造酒。”   抬手招揽着自己的徒弟们别走散了,宋丸子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有人围上了自己刚刚去过的草药摊子。   “回去之后,檀丹你焖饭,点点洗菜,星星给我打下手,我教你们做红烧大肠。”   话还没说完,转头看见有人在卖的东西像是紫苏叶子,宋丸子又快步走了上去。   呦坐在宋丸子的怀里,他认识不少产自南洲的药草,偶有发现立刻就叫嚷了起来:“那个!那个好吃哒!”   如此走走停停,她们的手上又多了一篓河虾,两把青菜,一团鲜银耳。   一直到到了修士所居的石头城下面,她们才把东西收进储物袋里,进了其中。   那位“林管事”和之前数日一样在等她们,不过以前他是站在门外的,往来长久了,宋丸子干脆跟外院那些无所事事的仆从们打了声招呼,林管事再来就直接请他入内坐着喝茶就是了。   说起来,宋丸子留下的茶还是小人们给她抵债用的,在南洲叫汲汲叶子,晒干之后泡水喝带着浓浓的果香气,跟玄泱界的各种仙茶比起来灵气自然少了些,可去油解腻更胜一筹,宋丸子挺喜欢的。   林管事也挺喜欢的,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吃了三盘扣肉之后。   “林道友,今天我在这终风城里可看见了些有趣的人。”   打发自己的徒弟们去做菜,身穿湖绿色劲装外披罩纱的女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开门见山地说道。   林啸风闻言,笑着说:“宋道友尽管放心,哪怕是元婴大能,在终风城里也不敢跟你动手。”   “在城里不敢,出了终风城可就未必了,总该有些防范才好。”   对面的男人笑而不言。   宋丸子看了他一眼,手指抚着茶杯边缘说:   “烧大肠、炖猪蹄、葱爆河虾、炒青菜、拌银耳……林道友,天色还早,您说我是留您呢,还是不留呢?”   留留留,那是肯定要留。   心里点头点成了小鸡啄米,林大城主面子上还得矜持下,就算里子让人摸得透透了,好歹也是当了十几年城主的人,万不能把一张面皮都丢干净。   “宋道友。”他先笑了一声才接着说,“宋道友才华高绝,世间少有,自然有不少人仰望你风采,恨不能学得个万一。”   言下之意就是有人想学宋丸子做菜的秘法,而且这人还并非一个两个。   “林道友,他们怕是不光仰望吧?”   “咳。”林啸风喝了一口茶水,脑子想着烧大肠、炖猪蹄该是什么样儿,嘴里又道,“这些日子终风城里颇多热闹,有金丹食修卫东玉欲在城中开食修大会,请各路食修前来切磋,具体日子还没定,怕也晚不出半个月去。”   “那可真是大热闹。”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她心里清楚的很,随着城中食修越来越多,她这个随随便便就能招来天道的食修就会越来越麻烦。   可这麻烦,并不会因为她即刻离了终风城就消失,只会如蛆附骨,终年不绝。   这大概也是微予梦所想的,想要省了这份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入了她六欲天,做个道主,自然有六欲天为她挡去这些周折。   在宋丸子的眼里,却有两条路可走。   “多谢林道友了,您且在这小坐,我去露两手给您鉴赏一番。”   “好说好说。”林啸风抬手想让,再喝一口茶水,就觉得自己肚子里越发空了起来。   红烧大肠的做法极为讲究,大肠反复洗净之后加花椒大料煮到外酥内硬,里面咬起来有嚼劲儿,外面又不能煮烂。   切成小段儿之后将大肠炸成金黄色,沥油。葱姜爆锅加水烧开,放酱油盐糖醋烧汁,放大肠进去翻炒到汤汁浓稠,另加肉桂粉、胡椒粉、砂仁粉,一点花椒油。*   看着做法简单,火候是一份都不能差,不能过甜,不能过酸,又不能不甜不酸,更重要的是大肠酥香俱全,内藏肉汤香汁外包糖醋鲜味,不焦不柴不老,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猪蹄是劈了小块之后加了云香豆一起炖的,汤汁浓白,豆烂肉酥,单独提起来一块猪蹄,就见肉皮盈盈颤动。   有了这两道菜打底,配着碗里的饭,林啸风吃的可谓是天昏地暗,整个猪大肠都下锅做了,也扛不住他一口一块,吃得腻了再来口葱爆河虾或者青菜、银耳,立刻又觉得自己能不住嘴地再吃上五百年。   呦用签子插着切成小块的九转大肠吃得也很开心,他面前各种虾仁、猪蹄、青菜、银耳都切成了小块分成了一个个小堆,随便他吃哪样,简直丰盛得像个皇帝的御膳。   一顿饭吃到最后,也只有呦能陪着林啸风多吃一会儿,等他也收了牙签开始用树叶慢条斯理地擦嘴,就显得林啸风吃饭的姿态实在是分外英勇。   可谓是一往无前。   “一个法修,吃饭能吃出残影来,咱们这些体修都输了。”   宋丸子对檀丹说道,语气里满含敬意。   等林啸风终于吃完了所有的九转大肠、米饭、青菜,舔净了猪蹄汤最后一点底子之后,宋丸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我听说,玄泱界的修士被心魔所束,大多都在筑基之后封了自己味觉之类,林道友你……”   “宋道友,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吃完了饭的林啸风可谓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一点都没有刚刚舔盘子的凶残模样。   “修真界到底还是凭借本事说话,封印六欲之法说到底是旁门左道,不少修士封印之后固然少了点心魔,可道心也难稳固,道心不立,修为再高又有何用?玄泱界修士积弱已久,若非天道庇佑,此界早就非如今祥和模样,也是因此,千年前微道主将六欲天做大,才备受我辈推崇,六欲天固然会让有心魔难度之人修为不进,可也会让真正佼佼者更有几分问道登仙的把握。”   “所以林道友就是六欲完好从六欲天走出来的修士?”   “区区不才,一百五十年前破六欲天六道境,当年进阶金丹。”   “哦。”   宋丸子眸光一转,唇角带笑地说:“既然如此,您又怎么会只是城中小小一名管事呢?”   林啸风这才察觉,自己言语间露了端倪,竟然被宋丸子探得了底细。   大概是猪肠子没进肚子,全进了脑子。   站起身,行了一礼,林啸风道:“之前多有隐瞒,实在不该,在下林啸风,无才无德,暂领终风城城主一职。”   “从我来了玄泱界,您是我所有食客里官儿最大的一个。”宋丸子喜笑颜开。   “不敢不敢,在下不敢与大道主……”   “她不是食客,她是讨债的。”   宋丸子没说的是,自她来了玄泱界,遍地债主,林啸风真是第一个她以厨艺之味道交好之人。   实在心酸至极。   “林城主,我有一件事要劳烦你。”   ……   “师父,我们把她看过摸过的东西都买回来了!”石头城中的一处,两个练气期修士扛着大小袋子站在一个金丹修士面前说道。   “可有人发现了你们?”   “……好几拨。每样我们都只能买一点,至少八九个人跟我们抢呢。”   那个食修半晌没说话,只弯腰查看他们买回来的东西。   “师父,这一袋子干草那个一响招天看了好久,卖这个的凡人说她买不起,我们就都买回来了。”   一个徒弟指着一个袋子忙不迭地献宝道。   “这是什么?”   “说是叫香茅草,凡人们用它来,嘿嘿嘿……”   傻笑的徒弟被师父拍了一下脑袋。   再看那袋子草,师父冷笑了一声:“哼,什么一响招天,定是歪门邪道,这种邪异之物都用。”   语气里满是鄙夷嫌弃。   另一个徒弟凑过来说:“师父,那咱们把这草扔了?”   “不用……”食修摆了摆手道,“将它们都送到我练功房里。”   就在整个终风城都在为宋丸子这个食修风起云涌之时,终风城的石头墙上挂出了白底黑字的告示。   食修宋丸子在半月后设下食修擂台,凡是有意者皆可与她讨教食修技艺,唯有一个条件,若是输了,就要弃旧道入她门下。   她之道,名大味之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你们找我茬?我就先动手啦!   微予梦说到底呢,也是个想要改变玄泱界的人,当然,心机太多了,会被丸子教做人的。   大家期待已久的情节要来惹! 第205章 排场   输了就要人弃道改拜师门?这是何等的傲慢无礼!   玄泱界混出了名堂的食修早就是被人捧惯了的,如何受得了这种羞辱?   原本食修们借着各种名目来了终风城, 到了之后才发现“哦, 那个灵祭(尚灵)也来了”, 在汹涌的暗潮之外, 又添了明面上的仇怨, 不知道给老仇敌下了多少黑刀子, 有急了眼的食修干脆都忘了宋丸子那事儿。   这下倒好,宋丸子如此一个惊雷扔下来, 把他们都炸醒了,哪怕是世仇都放下了仇怨, 要想办法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食修吃些教训。   宋丸子这边呢,也有了麻烦。   “你们,都是来拜师的?”   “是, 宋师, 我们仰慕您的食修之道,想拜你为师。”   看着门外齐刷刷跪着的三四十号人, 宋丸子抬手揉了揉脑袋。   她是想狂轰滥炸把大鱼都打死吓跑, 没想到还要小鱼小虾跑过来凑热闹。   “拜我为师?”   看看这些修士, 他们大部分筑基修为, 还有几个只是练气, 玄泱界的食修多是些资质不行的修士才选的路, 按照宋丸子了解,一百个食修里都未必有一个能成功供奉天道,像宋丸子在召南城见过的那两位斗法的食修, 在某几城某一地都已经是极厉害的角色了。   至于说招来天道降临,对于绝大多数食修来说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梦。   所以朱宏明明只是金丹修为却能成六欲天的一道之主。   看看这些人的修为,以年纪而论真的只是平平。   可到底要不要真的收徒弟,宋丸子其实还没想好。   就算她说了输给她的人就要弃了原本的道统,可她要是“宽宏大量”一把,旁人怕也是乐得这事儿过去。   眼下身边的三个徒弟,檀丹和万家姐妹有一个共同之处——或因为出身,或因为遭遇,她们在玄泱界伶仃漂泊,无处安身,当个厨子总好过当个贼偷,可这些食修不一样,他们心里的食修之道已经成型,在他们的眼里,不敬天道的食修就是异端。   “师父?他们?”   看着宋丸子转身回了门内关上了大门,檀丹轻声问道。   “你替我去说,也不用跪了,想要拜师的,每人烤一条鱼或者一块肉送来。”   “好。”   有了这一条,也再没食修往宋丸子的门前跪了,她溜溜达达又去了凡人城里。   时入四月,春菜遍地,有老妇人拎着篮子进城,卖新鲜的豆苗,宋丸子买了一斤,打算回去焯水之后凉拌了来吃。   老妇人的身体不甚康健,咳起来半天都不停。   “大娘,既然身子不好就多休息,少些奔波,咳得也就能轻些。”   “咳,那可不行,我这病也好些年了,出来卖豆苗,就是想攒些钱好去内城换一颗仙丹吃了。”   所谓的仙丹,不过是修真界最低级的“康身丹”,三块下品灵石或者十五两纹银一颗,中洲的修士富庶,银钱格外不值钱,说是十五两,往往二十两才够。   “既然这样,大娘,我给你出个来钱之法。”戴着眼罩的女子捻着一根豆苗笑了笑。   等宋丸子走了,那些修士又围上了这个小小的菜摊。   “你这东西多少钱,我们都要了。”   看着气势不同常人的这些人,大娘吞了吞口水,想着刚刚宋丸子说给自己的话,磕磕绊绊地说:   “十、十两银子,一斤。”   这些豆苗约有个十斤之数,问话那人直接扔了一块金子到了摊子上,转身拎着豆苗与旁人分去了。   握着金子,大娘连摊子都不要了,迈着步子就往家里跑去,二两银子不到的豆苗被她卖出去了十两金子,金子!   那个姑娘跟她说让她以后别再来城里卖菜了,有了十两金子她买田置地给儿子娶媳妇,还卖什么菜呀?!   拎着豆苗,宋丸子又去买了一块豆腐。   她的储物袋里有她自己做的豆腐,口感极为细腻,因为豆子是云香豆,水是灵水,可宋丸子还是更喜欢凡人做的豆腐,哪怕他们刚学了做豆腐没多久,点卤之法还不是很纯熟,可那种隐隐的豆腥气、略粗一点的口感都让宋丸子喜欢。   最后提上了在肉铺订好的十个猪肚,宋丸子转身,看见一个身穿金色大袍的男子站在自己的身后。   “一响招天宋道友?”   宋丸子笑了笑,说:“咱们打个商量,要是一会儿的比试我赢了,你能不能把‘一响招天’这四个字儿给忘了呀?”   “要是宋道友输了呢?”   “我输了?”宋丸子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项上头颅。   “我本是异界漂泊客,除了一身做饭的本事也没别的本钱,你要是赢了我,就把我的命拿走好了。”   “好,在下姓金,名金碧辉,乃鼎身派食修,入道至今三百年有余,今日来与宋道友讨教一番食修之道。”   鼎身派?   宋丸子脸上犹自笑着,心里却犯了嘀咕,她本以为最先来的会是些小角色,这金碧辉可是林城主特意跟她说过的食修,金丹修为,曾有有一次招得天道降临,在中州北部一代的鼎身派食修中颇有地位。   “宋道友,您说我们如何比试呢?”   宋丸子想了想说:“三局两胜,前两题我们各给对方出一题,这题要自己能做到,对方做到了算对方赢,对方做不到算出题人赢,至于最后一题,林啸风城主早就备好了十道题目,他会从里面抽一个出来,如何。”   金碧辉笑了一下,道:“公平,宋道友,请出题。”   他长相俊朗,一笑犹如春风拂面,可惜宋丸子对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没什么兴趣,绝色如宿千行,差点被她煮了,不羁如江万楼,在她眼里就是个二傻子吃货,林城主也是长得极好的,一个吃芋头扣肉能吃出猪叫声的法修……她这辈子只被一个男人的容颜惊艳过,偏偏不在此世间。   “我出的第一题……”   宋丸子看看自己所在之处,忽然笑得有些灿烂。   出身鼎身一派,金碧辉做菜祭天之时自然要求极尽华丽,一招一式都有来路,做菜的锅是用赤焰昆玉所造,方圆百丈都要用细金绡覆盖住,再配奇花异草、绝美宝器,还要有十几个极俊美的乐师在一旁鼓瑟吹箫,使得他做饭之处仙乐声声、仙风阵阵,宛若人间仙境。   这个阵仗,在北门岛上宋丸子见过朱宏弄过差不多的,倒也不稀罕,只是他们现在是在外城的菜场里,生生清出来的这百丈地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起来。   想着宋丸子所出的题目,金碧辉看了看四周的凡人。   宋丸子让他用一种食材做十道菜,让这些凡人吃了之后能说这十道菜不是一种东西做的。   单说这道题目,倒是极符合鼎身一派极尽考究的风格。   乍一听这题目的时候,金碧辉还以为是宋丸子小瞧了他,可一想到自己做的菜要让凡人评判,他的心里又多了一分提防。   说起来,金碧辉来与宋丸子斗法倒也不是一时义愤,之前在终风城中召集各路食修的那人正是他的好友,本想大家凝成一股劲儿去探探这个怪异食修的根基,没想到人多了琐事也多了,迟迟不能成事,反而让这个单枪匹马的宋丸子反将了一军,一众食修的气势当时就被打压了下去。   金碧辉不忍见自己的好友一番心血白费,考虑再三才决定来找宋丸子,听说这个食修行止粗陋,器具粗糙,定然在祭天的“器”与“形”上有所欠缺,也正是他所擅长的,他自恃有几分能赢的把握才来了此地。   宋丸子站在细金绡外面,看着金碧辉赤着披发,身穿金色大袍做饭。   金碧辉手中赤红色的雨锅猛地亮起,她手中一掏,黑色的大铁锅也被她拿了出来。   “咱们今天中午吃肚包鸡?”   听说师父在搞事情,她的三个徒弟都干了过来,气还没喘匀呢,先被师父问起了想吃什么。   “宋道友,给我加一份。”   越过人群,林大城主冲着宋丸子走了过来。   “要是林城主也吃,那就不是加一份了。”   说完,宋丸子开始料理起了自己刚买的猪肚,用盐和面粉揉搓着猪肚内,去了筋膜和粘液。   金碧辉选定的材料是“九曲玉根”,一种能温养经脉的灵材,   看着金碧辉开始在玉石般的长条萝卜上开始雕花,宋丸子低头,先在将鸡去了爪,再在鸡肚子里放了葱姜,用木签别了起来,再把鸡塞进猪肚里。   鸡是特意挑的嫩鸡,为的是好熟。   十个肚包鸡都填好了之后,宋丸子用了一个大木盆,在里面注入了清水。   “林城主,您可会制冰?”   林城主不会,可林城主为了吃的好会找人来做。   看着宋丸子慢条斯理地把猪肚放在冰水中浸着,林城主说:“宋道友,您就不怕他赢么?”   “就算他赢了这一题,不也还是输么?”   宋丸子说得很随意,却让林啸风的眸光一闪。   说到底,想要对付食材,都逃不过蒸炸煮炒炖焖煎烧……哪怕他身上堆满了金子,脚下踩着的纱一寸就比宋丸子一身都值钱,也逃不过这个道理去。   做出第一道“浴水仙子”的时候,金碧辉看着惟妙惟肖的女仙像还有点必胜的把握,可做完了第三道菜,他的心里却有些说不准了。   “让凡人吃了之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东西。”   “吃……”   和世间大部分修士一样,金碧辉的味觉早被封住了。   “我做的东西,是什么味道的?”巨大的困惑到了这时,才在金碧辉的心中生出。   要是让宋丸子知道了,她只会冷笑一声说:“刚刚好晚了个几百年啊。”   “师父,那人在做什么?”闻着白胡椒炖着肚包鸡的香气,檀丹一边咽口水,一边向着金碧辉那儿眺望着。   “水煮白萝卜,油炸白萝卜,青草烧白萝卜,白萝卜切丝……”   都装在极尽华美的碗盘之中,个顶个的美轮美奂,就像一群在比美的——萝卜。   宋丸子还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赢得如此容易,眼看着锅里的肚包鸡要好了,宋丸子看着锅里浓白的汤水,说道:   “天道啊,你还真是有点可怜。”   眼睁睁看着自己锅里打转儿的汤水突然慢了下来,宋丸子的心里打了个突。   “我说你可怜,没说请你吃饭!”   可惜啊,已经晚了。   一百五十丈之外,金碧辉感受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威势,脸色登时变得苍白无比。   天道,在他的面前,一个长得不好看,锅丑得让人作呕,举止也粗俗不雅的女人,就这么用她那锅不知道什么东西招来了天道?!   “不守信,说过请我多吃几次。”   听着那个声音,宋丸子敲了一下锅沿儿。   “我说请你多几次,不是,咱俩也就才大半年没见,你来的这么勤不好吧?”   天道不理她,只管把一锅肚包鸡变成了灵气汤里灵气团。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p!我的肚包鸡!炖了一个时辰! 第206章 收徒   “那个食修宋丸子啊,唉。”   经过与金碧辉的一战, 宋丸子在别的食修嘴里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   “一言难尽”四字用在此处并非贬义。   而是他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日, 他们不少人就围在人群之中, 看着金碧辉在那儿十八般技艺尽出, 而天道就是突然降临, 将宋丸子煮的那一锅东西变成了灵气。   对于他们这些浸淫祭天之法几十年几百年的食修来说, 这是何等的无理可讲?道心不稳都是轻的,金碧辉, 堂堂一个金丹境食修,也是蹭招来天道降临的豪杰人物, 当场便道心涣散,还是宋丸子打晕了他,才没让他当场散去百年功力, 从此沦为废人或者干脆身死道消。   这有道理可讲么?   没有!   还有那个宋丸子, 她一个食修,既然请了天道降临就该祈愿呐!什么修为、灵气, 或者请天道庇佑一城的修士, 结果她干了什么?她居然让天道保终风城凡人二十年风调雨顺, 养出来的鸡, 种出来的菜都更好吃?!   这有道理可讲么?   也没有!   和金碧辉同为金丹境的食修, 张寒气得在他所住的天字五号房里来回打转儿。   “如此一来, 我们四派食修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各城各地尽管去请宋丸子去做饭好了,她做到哪里,天道就吃到哪里, 她是亲生的,我们就是小妾偷了人生的!”   坐在张寒对面的修士正在喝灵茶,闻言差点喷了出来。   张寒可不管这些,与名门大派出身的金碧辉不同,他本是个四品四灵根的散修,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一位已故食修的遗泽,这才走上了食修之道,并在短短年月里凭借祭天所得的灵气晋升金丹,说话粗野也是出了名的。   “她说她不想再被人叫‘一响招天’,所以她这次响都不响了,闷声不吭就把天道找来了是吧?!那我们以后叫她什么?啊?‘立锅招天’?”   张寒越说越气。   那鸡那肚,都是凡人的吃食,被宋丸子一经手就变成了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纯灵之物,现在莫说终风城,整个北洲乃至中洲北地的修士都在谈论那个宋丸子,言语之间就把原本的四派食修给踩了个透,这让张寒如何忍得?   是气,也是怕,是惧怕。   同为食修,本来极难的事情在另一个人的手中却变得极简单,就说明那些极难的法子就是错的,可要是他们都错了,这些年的潜心问道,这些年的立意敬天,这些年的精研技艺又算什么呢?   “张道友,你莫急,真该急的也不是咱们这些散修,而是那些食修宗门。”   一旁慢慢饮茶的男子身穿一身青袍,举止甚是文雅,行动间有大家风范。他叫袁同新,是个出身西洲的食修,也请过天道降临,在玄泱界食修中也颇有名望,这次召集各地食修汇聚终风城,就是他牵头而成的。   嘴角带着笑,袁同新仿佛想到了什么,唇角勾得更明晰了。   与此同时,宋丸子的“天子三号房”门前,万家点点和檀丹一起收着那些想拜师的食修们送来的烤鱼烤肉。   “这是什么?”檀丹瞪着玉盘子里一堆白色的东西。   “这是烤鱼,用白骨冥火所烤。”端着盘子的食修一本正经地说道。   烤成了灰……   檀丹震惊道:“你觉得这个能吃么?”   那个食修比她还震惊:“什么?你让我们烤鱼竟然是要吃的么?用嘴吃?”   在这个食修身后,众人哗然。   檀丹也想哗然一下给他们看看。   做出来的东西不是让人吃的还能干吗?指着这些烧出来的白灰上供么?   后院里,宋丸子一只手上捏着一块之前是肚包鸡的纯灵之物,让挂在自己手腕上的鸾鸟羽毛吸收其中的灵气。   宋归雪虽然一直沉眠不醒,但还能吸收纯灵之物里的灵气,她也就放心了些。   “这一大锅加上之前剩的,还能用一段时日。”   北门岛上祭天所得的纯灵之物也没用多少呢,不然宋丸子也不会半年多都没想过祭天这回事儿。   翻看着《上膳书》,宋丸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书中说世上没用祭祀不得的天道,可却没说世上有没有别让天道抢食的法子,明明说过在一地祭天就与一地有因果纠缠,宋丸子真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便念了一声天道可怜,就让天道自己颠颠儿地来了。   “我本不想在此界招惹麻烦,可麻烦总是找上门,要是不想想办法,我怕是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玄泱界对异界之人苛责至极,越来越多的麻烦背后是越来越多的算计,宋丸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别人的层层算计之下杀了玄泱界中人,从此沦为天弃之人,这件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上,让她有时也会觉得束手束脚。   “摊子莫名其妙就越搞越大,想要好好吃顿饭都变得越来越难,唉,算了,还是看正房打妾吧。”   说完,宋丸子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另一本《上膳书》,果然,刚刚还瘫在桌子上装死的那本“正房”立刻跳了起来,挥舞着破破烂烂的书页殴打着那个“狐狸精”。   “《上膳书》……上善,自我拿到了这本书,真是见过上善也见过大恶,罢了,被追杀到无处容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走一步算一步,要是真走不动了,我就把这天捅了。”   说完,宋丸子反手一拍,将那本改了她一生轨迹的《上膳书》握在了手里。   要是从前只孤身一人,宋丸子本不会多这些犹豫,答应了苏远秋要走的登仙路,她每一步都是以命相搏才走过来的,只不过她的心中如今有了那么一点念想,想回无争界看看那些人过得好不好,此外,也想给自己的师父收尸。人有了指望,自然要考虑得多一些,可现在她思量得再多,前路也是迷雾重障,宋丸子反而又释然了。   她本就养成了一副光棍性子,说放下就放下,说走一步算一步,真是立时就想到了要吃饱了才能走。   打开门走出去,宋丸子就看见呦正盘腿坐在树上,宋丸子让他帮着守门,他果然守得一本正经,就是太小了,估计真有人闯进来单用眼睛也看不见他。   “小门神,走,咱们做饭去。”   “呦,看门,累,吃肉。”   小家伙还不忘了诉苦加表功顺便提要求。   “好,吃肉。”   时近饭点,早该来了的林城主却还没来,昨日那一锅肚包鸡在出锅之前被天道给包圆了,林城主先是大叹宋丸子技艺高绝、食修一道上精深至极,接着就想起来自己该吃却没吃到的肚包鸡。   那该是多好吃的东西,才能轻易引了天道降临。   林城主自然是想央着宋丸子给他再做一顿,没想到厨子好说话,猪肚和鸡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了。   各路食修一直都监视着宋丸子的一举一动,自然也知道她做的那锅里面都放了什么,一时间,整座终风城都像是被筛子给过了一遍,无论是鸡还是猪都被扫荡得一干二净。   就连山上的野鸡也像是遭遇了成百上千的黄鼠狼,被清得未来三十年都鸡毛不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厨子也一样,把林城主气得直接离城去别地找猪找鸡去了。   “好吃的东西那么多,这人啊,最馋的就是吃不着的那一道菜。”   所谓执念,莫不是从“求而不得”始。   内院的一间早被改成了灶房,万家星星在里面练着刀工,她身后,小纸人抱着刀把一朵萝卜削成了花。   “师父,昨天那个金碧辉的刀工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万家星星论性子活络不比檀丹,论悟性不比万家点点,性子里还有点别扭的傲气,可她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总能在别人那儿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哪怕那个金碧辉在她师姐妹的眼里只是一场哗众取宠的热闹,她想的也是这样的一场热闹能不能收为己用。   “你说刀工?”   宋丸子从万家星星手里拿过刀,看看摆在案板上的“萝卜”,她手掌一拍案板,萝卜猛地弹起,直接被她悬在中间的大刀削去了极薄的一片儿。   轻飘飘落回案上,案板上的木头纹路清晰可见。   “做饭这活儿最考究的就是你得勤快,勤快动手,勤快动脑子,有了这两样,别人能做的任何事儿你也都干的来。”   “我明白了,师父。”   没了林城主的打扰,师徒四人加上呦做了一道熏鸭,一道酸果牛肉盏,一道裹粉蒸野菜,蘸着蒜泥吃。主食是菌子浇头的面。   熏鸭是宋丸子用天子号房里让客人泡来喝的茶叶熏的,香气扑鼻,切开一看,外面是鲜艳的酱红色,里面还是极嫩的,吃一块在嘴里,外酥内软,里里外外都是鸭子的鲜香和咸香。   听着檀丹今天收烤肉烤鱼时候的烦心事儿,宋丸子越听越开心了起来,听到有人用烧成灰的鱼来拜师,她更是笑得话都说不出来。   可惜,悠闲时候总是极短的。   啃着鸭腿,宋丸子刚说了一句:“咱们师徒好歹清净了一日。”   外面就有人来报信,说大门外,那个叫金碧辉的食修跪在了门前,自称已经弃了道统,要拜宋丸子为师。   宋丸子差点把鸭骨头卡进嗓子眼儿里。   打开门一看,昨日还人如其名的金碧辉今天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打,金色的大袍子不见了,精美绝伦的各种陈设也不见了,寡素得让人心慌,脸上更是冰结一样的表情。   “金、金道友,我立下这等挑战,只是为了让那些无聊之人别烦我,并没想过要收徒。”   “宋道友,你现在想也来得及。”   金碧辉低着头,沉声说:“这一日里我反复问自己,可知道自己所做之菜的味道,越问,越觉得自己之前误入歧途,今日请宋道友收我为徒,正是为求真正的食修之道。”   “金道友,您太客气了。”   金碧辉又说:“想要知道自己所做之菜的味道,必须要有味觉。”   他一只手张开,里面是六根带血的金针。   “为了能拜入你门下,我已经强行去了封住我六欲的锁心钉,宋道友,我想学你的大味之道,请您收我为徒。”   宋丸子抬手捏了捏额头,只能道:   “你既然想拜师,就去烤肉吧。”   第二日,金碧辉拿出了一百条不同的烤肉,没有一条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还能说什么? 第207章 收了   “师姐,师父在干嘛?”   檀丹蹲在门口用石臼研磨调料, 万家点点凑过来, 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厨房里面。   “那些烤肉, 师父在看看有没有几条能救的。”   “哦。”   “师父还说她后悔出这道题了, 太糟践东西了。”   一百块各种肉都被祸祸了, 对宋丸子这个厨子来说, 实在是莫大的伤害,伤得她现在还在厨房里犯愁。   “可他做的肉, 是怎么都不能吃的呢?”   万家点点想想烤肉这事儿,做个两三次, 虽说味道未必好,可下肚总是可以的。   “三成抹了赤水铜,三成放了澄金, 三成用了明玉火, 剩下一成也乱七八糟,我尝了一块儿……”檀丹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   以她平凡寡淡的见识, 实在无法形容当她咬开一块肉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   万家点点再看看厨房, 对着堆叠的各种华美烤肉望而生畏。   是的, 华美。   赤水铜, 色如赤金, 有聚敛灵气之效, 价值不菲。可这东西抹在了肉上,那就不是聚敛灵气了,那是想取人性命了, 把赤金色的一整块肉切开,宋丸子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块肉也没救了。   赤水铜被火一烧,渗入了肉的每一丝肌理,每一根儿肉丝都金光闪闪的,闪得宋丸子心疼。   澄金,色泽金黄,光成五彩,用玄火融化之后包裹在被切成了球形的肉上,比赤水铜还耀眼百倍。   宋丸子用“到晓”刀都切不开。   明玉火是炼器师们极爱的一种异火,无论何种灵材,被其煅烧过之后都会有如玉的质地。   扔到地上,那肉都带响的。   忙了小半个时辰,宋丸子无奈了。   这些年这些食修到底在干什么?与其说是食修,不如说是一群脑子里水声阵阵的祭司!   “天道啊,既然他们做成这样的东西你都不挑……你要的也就是一份诚心敬意,何苦再在我这里追吃的呢?”   手里握着一块儿红玉似的剔透烤肉,宋丸子笑了笑说:“天道,来吃呀。”   天道不来,天道没听见。   “既然自觉对玄泱界修士有庇护教导之责,就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你这算什么?简直不知所谓!”   烤肉敲在了案板上,梆梆响。   “师父,外面那个金碧辉又来了。”   檀丹说完,看见宋丸子用鼻子出了长气。   宋丸子拿起一块“烤肉”,快步走了出去。   “师……宋道友。”   金碧辉的脸上犹带着青色,解开六欲之封,对一个人来说是极难受的事情,更不用说他之前差点散了道心,周身灵气都有些不稳,更是雪上加霜了。   “你做这些东西的时候想过是给人吃的么?”   宋丸子的话让金碧辉一默。   他先想到的是“烤”,然后是“肉”,等他做好了一些,才想起“吃”这一事,可惜他虽然有了味觉,却从因为从没用过所以与没有也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味道的好坏。   正是因此,他才做足了一百块烤肉,想着总有一块是会过关的。   可本就走在了错路上,那就只能是走得越快就错的越多了。   “这不叫烤肉,你可知道?”   烤,自太古有火以来,是乍出蒙昧的人族所掌握的第一烹饪之法,自那之后,千千万万年至今,凭借此法,不知多少了死于腐肉之疠的人,说世人因它而活,并不为过,那之后,才有人族繁衍一直至今。   此烤之一法的大功德。   人称万物之灵,上吃飞鸟,下捕游鱼,苍天之下,处处可寻入口之物,才在一次次的万物凋敝之中存活下来,也因有肉,人可强体魄,生筋骨,长力气。   多少年前一阵天火灼烧森林,有兽被烧死,一个人族的先祖闻到了香气,撕下了一块肉放在嘴里,便知又多一条生路,这才是烤和肉的缘由,这是烤肉的根本。   人烤肉是为了吃,是想活下去,是想生息繁衍,是想暖饱着肚子一阵安眠,渐渐手艺熟练,才有厨艺技法,若只有技法而不知为什么做菜,那就是本末倒置。   金碧辉不懂。   宋丸子用手里红玉似的肉轻敲门框,道:“那你告诉我,要是你做的东西不能吃,你还叫什么食修?”   这话正好戳中了金碧辉的痛处。   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根绳子。   在无争界的时候,凡人吃了千年丹药,早就吃不了饭了,丹师卢华锦做了能让他们脾胃舌头都能用的丹药。有了味觉,那些凡人也不知道什么是酸甜苦辣,宋丸子就炮制了一些“六味绳”,从上到下依次是酸甜苦辣咸鲜,没想到一做好不仅凡人们争相换购,就连修士们都很喜欢。   宋丸子手里的这根是她徒弟做的“功课”。   “在你们玄泱界食修的眼里,厨艺不过是一个毡垫,让你们在天道面前跪的更体面点儿,既然选择了跪下,当然不用再回头想想自己这个毡垫从何而来。”   金碧辉看着宋丸子,有心说食修们精研技艺何其刻苦,可张了张嘴,竟然没有说出来。   “吾等以炮制膳食敬奉天道为要。”   这句话是他的师门在他入门第一天告诉他的,从那之后,刀工技艺、火烤水煮、定形设景,无一不尽善尽美,做出来的东西更是精美绝伦,配着念出几百几千遍的祭文,他们就能换来一点纯灵之物,只要慢慢炼化便可有修为进境。   细想来,没人告诉他们人为什么要烤,为什么要吃肉。   难道这就是错了么?   “金道友,实不相瞒,我无意在玄泱界广收门徒,你们这些食修孤高自封,正经事儿没干什么倒是派系划得清清楚楚,我也不想掺和你们的乱事儿,让你们给我当徒弟,我还不如找些凡人,你们食修防备我,我也不想招惹此界天道,大不了以后谨言慎行再不祭天,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相干。”   这话是假的,宋丸子可没忘了自己还得给宋归雪置办家当,以后她还是会想尽办法去蹭别的食修的道场,只要如第一次对朱宏那般,她就有办法脱身。   金碧辉看着宋丸子,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你、你不祭天?”   “我丹田破损,修为停滞,祭天又有何用?”宋丸子这句话说的很真诚。   “宋道友既然能随时立锅招天,自然可以想办法让天道赐你丹田完好。”   “金道友,你可知道要想换来丹田完好,会付出什么代价?”   独眼女子苦笑一叹,低下了头。   金碧辉还真不知道。   他不知道宋丸子也不知道,还以为是冒犯了对方,连忙致歉。   “总之。”宋丸子道,“虽然听起来都是食修,咱们之间真没什么相干,你想要弃道重修,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人跪得累了就像找个更舒服的毡垫罢了,我这‘大味之道’可是让人用来跪下的。”   金碧辉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衣襟前面的一粒赤红色玉扣子,他说:   “宋道友,我……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大味之道’到底是什么,还请赐教。”   宋丸子把手中的“六味绳”递给了他。   “六个颜色依次舔一下就知道了。”   酸甜苦辣咸鲜,看着绳子上的小字,金碧辉把舌头贴在了“苦”上。   世事艰难,人们就说苦痛无边,可到底什么是苦?金碧辉生岁三百年,今日才知道。   是心头都紧缩在了一起,忍不住皱起眉头,眼中有点想要流泪,真跟从前食修之术苦练不成,被同门师兄弟取笑时一样。   “甜。”   周身通达舒泰,头脑为之一清,心头欢悦难消。   这就是甜。   吃到“辣”的时候,金碧辉掉眼泪了。   “宋道友,你的大味之道就是用这六种味道么?”   “这些味道相互调和,便会另有变化,真要说起来,世间味道何止成千上万。”   该吃的也吃了,该说的也说了,宋丸子以为这个修士以后也不会再嚷着来拜师了。   宋丸子真的后悔让这些想要拜师的人去烤肉,她太对不起肉了。   却没想到金碧辉又郑重行了一礼,说道:“宋道友,还请赐教,您的烤肉又是何等味道。”   这人是请教上瘾了?   宋丸子抬头看看天,还真到了吃饭的时候。   “也罢,我今天烤些羊肉串儿吧。”   ……   终风城的另一处,袁同新慢慢握住了手中的传影法器,借着他送给金碧辉的那枚扣子,他们二人所说之话都存在了里面。   “上师传讯说让我探探这个宋丸子的虚实,想来这些就够了吧。”   “明明说上师所造的第一个偶人也在这个宋丸子的身边,竟找不到了,可惜了,我还想知道她和心明哪个更厉害呢。”   说完,袁同新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轻轻一转,他的半截左臂竟然拿了下来,一只纸鹤从中飞了出来。   “上师如今在慕黯之地,我得多耗些灵力才能将你送到了。”   拿出一块极品灵石放在胸口处,没一会儿,袁同新睁开双眼,双手张开,纸鹤扇动着翅膀,带着留影石化作一道光便不见了。   做完该做之事,袁同新又继续看起了传影法器。   却见自己的视线只在对面那人的腿处。   “宋道友,不,宋师,请您收我为徒吧,天道到底如何,亦于我无关,请宋师教我五味调制之法!”   “这个傻子!弃道重修也就罢了,这不敬天道的话一出,鼎身一门岂能容他?”   袁同新暗骂一声,穿上外袍,急忙往外走去。   天字三号房的院子里,宋丸子看着诚恳至极的金碧辉正在犹豫,听见有人来报说金丹食修袁同新正在外面,也要拜她为师。   “袁同新?”   宋丸子只记得他是串联一众食修想要对付自己的那人。   却见金碧辉突然笑了:   “宋师,同新是我至交好友,一同拜入你门下也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   看着那个青袍男子快步走来,宋丸子的心中陡然一阵怪异感觉。   女的?   不是人?   和宋归雪呆久了,宋丸子总会留意到一些偶人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比如他们的步子永远是一般大小。   一看袁同新,还真是这样。   “袁道友要拜师?”   “我对您仰慕已久……”   “好,我收了。”宋丸子干脆利落。   袁同新呆了。   金碧辉看向自己好友的目光转而成了羡慕嫉妒。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嘿嘿嘿,你想搞事,我就比你快一步。   西洲线正式开启。 第208章 教徒   “宋丸子收了袁同新道友为徒?”   带了十只猪回了终风城,刚进城门, 林啸风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她是如何收徒的?”   “袁道友说他想拜师, 宋道友说好呀。”   林啸风看着自己面前的客舍管事, 半晌才说:“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金碧辉道友想要拜宋道友为师却被拒绝, 如今正在纠缠袁道友。”   “唔。”林啸风觉得自己只不过离开了两日, 这城里的热闹还真不少。   罢了,还是猪肚鸡更重要。   林城主不在城中, 宋丸子也就没离开过客舍天字三号,除了被烤肉伤害之外, 她余下的时间就是教导自己的徒弟厨艺。   林啸风登门的时候,她正在教徒弟们熬粥。   “熬粥讲究的是一次水米,也就是说这粥中的米和水要一次放准, 不能添减, 水泡米亦或者油拌米,为的都是让米能尽快煮烂, 我还见过有人用切碎的皮蛋腌生米, 不过这法米粥中碱味略大是其一, 粥的颜色也不好看, 真将碎皮蛋洗去也太浪费了些。你们做粥的时候可以什么法子都试试, 不同的米得配多少水熬出来的粥才刚好, 也得你们自己练。”   三个土灶上,檀丹和万家姐妹一人守着一个小砂锅,锅里各自煮了她们的粥, 宋丸子用的是大黑锅,火在文武之间,粥滚而不沸。   “火头太大,米油的颜色不好看,粥也失了点味道,火候太小,粥开的花不够,水米易分层。”   小小一个砂锅,其中却仿佛有天地乾坤在内,要稳中有力,又要刚柔相济。   看着林啸风带来的十头猪,宋丸子的眼角跳了一下,这些猪名为箭毛香猪,一只有四五百斤重,十只就是四五千斤,堆满了半个院子。   宋丸子单手握住一只猪的獠牙,将它拖出来,在脖子大血管处又砍了一刀。   林啸风杀猪的时候一击毙命,猪血还没怎么流出,好在他杀了猪立刻放储物袋里,如今猪血未硬还有的救。   给十头猪重新放血,再只取最开始的那头猪扒皮开膛,看看还正新鲜的猪下水,宋丸子回身看了一眼自己厨房里的粥。   “宋道友,猪肚鸡什么时候能吃上啊?”林啸风在旁边眼巴巴看着,问的时候都有些小心翼翼。   “怎么也得把猪肉都收拾了,不然多浪费,得让我的几个徒弟一块儿干。”   手上还拿着一颗滴血的猪心,宋丸子搓了搓手指,突然笑了一下。   有人来禀报说宋丸子友情的时候,袁同新已经快被金碧辉缠疯了,她本意是想要让这傻子别再说大逆之言,才谎称自己也要拜师,谁能想到那个宋丸子就这么奇怪,别人拜师她不收,自己拜师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   金碧辉问了她大半日到底有什么被宋师看上的秘诀,她又如何知道?她要是知道,她一定立时改了呀!   “她请我去有什么事?”被金碧辉纠缠得心烦意乱,还惦记着如何跟上师说自己成了宋丸子徒弟之事,袁同新的口气称得上是恶劣。   没等那仆从说什么,金碧辉已经跳了起来:   “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师父相招,同新,咱们快去吧!”   我没想让她当我师父。   就算她是我师父,也不是你师父,你跟谁“咱们快去”?   袁同新只恨自己平日里那个光风霁月的温文食修实在深入人心,到现在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一句重话都不能出口。   待她被金碧辉半拖半拽到了宋丸子面前时,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郁郁不过是点皮毛,真正要被气死的时候是在此刻。   “同新啊,来,师父教你如何拆解猪肉。”   宋丸子指了指剩下的九只猪,笑得十分讨人喜欢。   那个消失不见的似馨,是不是被这人活活气死的?   宋丸子一发话,金碧辉已经忙了起来,他不仅自己忙,还拖着袁同新一起。   看着两个人与那几千斤的生猪纠缠,宋丸子勾了一下唇角,继续摘洗自己手边这头猪的内脏,猪肚之外,还有猪肝、猪肺、猪心、猪肠、猪舌、猪脾、猪膈膜、猪腰子。   “猪头单切出来,卤煮到酥烂后再去骨牙,猪颈两边各有一片肉,人们叫它是松板肉,鲜嫩异常,蒸炸煮烤无一不可,看这只猪大小,也就能取一斤,素来金贵。猪上肩,就是我起刀放血之处,横着的那块肉红白驳杂,红肉如梅花瓣儿落在雪地上,名梅花肉,也是鲜嫩的……”   宋丸子虽然指示袁同新干活儿还捎带了一个金碧辉,真教起东西来,那也是不掺水的,无论是里脊、通脊、五花、臀尖,还是坐臀、前排、前夹,她讲得面面俱到,有质地分辨之法,也有烹饪之法,就连檀丹她们三个都想尽办法把泥炉子连着砂锅一并搬到了外面,只为了也能多听两句。   旁边的林啸风亦是听得手痒,恨不能自己切了一口猪,看看各处都有些什么肉,当然,要是他切完之后宋食修能把那些肉按着她所说之法都做一遍就好了。   宋丸子将猪杂洗净放在木盆里,用快刀将猪肝、猪肺、猪肾、猪舌都切成了小片儿,又取了猪大肠和小肠连在一起那截,格外又掺着粗面洗了两遍,细细摘去了内膜,分别用盐糖和一点点厚粉浆加姜丝抓匀腌起来,这才从厨房里召出了她正煮着粥的大黑锅。   调制粉浆用来腌肉,还是宋丸子刚跟终风城中一位姓何的大娘学的,这位大娘是街口卖肉片粉汤的,生意极好,宋丸子去吃了一次,发现她的肉做的极嫩,磨了两天,宋丸子用两坛子料酒跟她换了如何把肉做得这么细嫩的秘诀*。   因为知道那些食修正盯着自己,明面上用的是料酒,宋丸子实则给了何大娘造酒和料酒的方子,还有米皮的制法。   大黑锅如今阵法残损,能飞起来全靠宋丸子以自身星阵调度。   待锅带着滚粥到了眼前到了眼前,宋丸子在锅里加了点姜丝之后,把料理好的猪杂依次放了进去,猪舌最耐煮,最后是细肠和猪肝片。   “这种做法叫生滚粥,最绝妙之处并非是材料,而是时机。”   话还没说完,她一拍锅沿儿,锅下的火瞬间停了下来,一息也不敢耽搁,宋丸子掏出木碗,用大勺将粥装了进去。   “猪肝乍熟那一刻,便是这粥最美之时。”   刚出锅的粥极烫口,浓香气却如心魔,勾得人忍不住去啜一口,或是用勺子把碗里极香嫩的猪杂拨到自己嘴里。   林啸风原本还深深惦念着猪肚鸡,一口热粥下肚,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在自己的粥碗里加一点碎芹,宋丸子招呼袁同新和金碧辉来喝粥,金碧辉早就被宋丸子之前烤的羊肉串儿深深折服,这白色粗陋的一碗他也毫不嫌弃,喝下去的时候脸颊微红,后颈冒汗,是从没体会过的畅快。   粥足有几十碗,宋丸子装了十碗在储物袋里,檀丹她们先各喝了一小碗粥,也往自己的储物袋里塞粥,倒不是她们吝啬小气,实在是……   捧着粥碗,袁同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素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气质卓然的林啸风林大城主“呼噜呼噜”地喝着粥,一手往嘴里倒,另一只手还霸着一碗,这也就算了,粥碗处有灵力震荡,显是已经被人“圈了”。   这怕不是猪精投胎吧?   袁同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对被自己和金碧辉处置的七七八八的猪肉。   转回来,看见宋丸子正端着碗笑着看她。   “同新爱徒,你怎么不喝?”   金碧辉替她接话道:“宋师,同新和我之前一样封了六欲,怕是尝不出味道。”   他又望着自己的好友说:“同新,晚上我就帮你将六欲解开,宋师此道之绝妙,我们亲身试了才能知道。”   宋丸子看着袁同新被自己的好友坑得满头包,差点没笑出声。   偶人何来的味觉?假称自己封禁了六欲自然和旁人不同,要“解开”可无从解起。   宋丸子眨眨眼,心里十分好奇这个偶人会怎么应对。   袁同新想把自己这个好友塞进猪肚子里。   吃完了这一餐,又点评了一番三个徒弟各自做的猪杂粥,宋丸子将猪肚鸡做上,继续给她的徒弟们讲课,连着死皮赖脸不肯走的金碧辉一起。   与此同时,玄泱界各大食修宗门都已经得知了消息,有一个能随时引来天道的食修横空出世了。   “难不成,又是一个上善道君?”   中洲东有山名屠苏,屠苏山的善鼎玄门执鼎身一道牛耳,为天下敬重。   善鼎玄宗的太上长老已经一千七百多岁,以他元婴初期的修为也已经快到天人五衰之时,如今看着却还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与他多年侍奉天道,受天道庇佑不无关系。   听见自己徒孙现任善鼎玄门掌门的话,他缓缓摇头。   “上善道君行事诡谲,放诞不羁,不仅正邪难辨,功法达成之后又以味法挑弄天道,这个宋丸子却中正平和,又无诸多欲念,天道甚喜之。”   “那,那师祖您是说,这宋丸子并非邪徒?”   长老轻抚自己雪白的胡须,缓缓摇头道:“人,天下最善变者,今日为善,未必明日不为恶,我有心去往北地,亲自看看那个宋丸子,与她讨教道法,若她果然是可造之材,我们善鼎玄门帮扶她一把又有何不可呢?”   看掌门还在犹豫,他又道:“碧辉那孩子弃道重修是他的定数,你也不必挂怀于心,世间三千大道,说不定他从那大味之道里学了东西,还能让咱们的鼎身一脉又有新路,如此一看,是件喜事也未可知。”   见掌门皱着眉头终究还是放不下派系之别,长老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愚儿。”   拿起袖中的一枚玉简,手指往上一点,紫色的光点渐渐涌出,凝成了一个人影。   “长柒,桑墨离开鹿鸣山,先去东洲、北洲又往西洲,怕是已经有了解开他自己身上禁制的眉目,我等万不能坐以待毙,现下我也已到西洲。玄泱界太平了几千年,这几千年里却有怨气积累不休,天道偏执太过,异界修士与我玄泱修士皆被束缚,犹如薪柴积累,我只怕终有一日,一点火苗就能引起滔天大祸。宋丸子其人虽惫懒,却有持正守心之念,可堪大用,愿你助我,引她入我等局中。”   微予梦的身影渐渐散去,长柒轻叹一声,又拿出一卷书册。   上写三个字——《上膳书》。   “若她真是上善道君的亲传,我只怕你们用完了她,又要毁了她。”   当天夜里,有人袭击终风城客舍天字三号房。   借着月光,宋丸子在恶臭之气中看见那些人身上的罪纹。   抱着受伤的万家星星,宋丸子单手支撑星阵,口中说道:   “同为异界之人,你们为何要对我下手?”   她面前二十多人,正是手中有玄泱界人命的异界之人,又称:弃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看!我!天道认证的好人~!   目前有四方势力   微予梦、长柒,玄泱界的改革派   当然就有相对的顽固派,代表人物很多啦   要搞事情的桑墨和陈砚的师兄   弃人   宋丸子的立场是同情弃人,觉得顽固派的食修都跪着,又不愿意被改革派利用。 第209章 星杀   能穿过界门来到玄泱界的多是金丹以上修为,能在玄泱界造下杀孽, 那也非泛泛之辈能为, 这二十余弃人个个道法精深, 最少也是金丹初期修为, 如果是在寻常小世界, 又或者他们是玄泱界本生修士, 怕都会是一方英杰。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在宋丸子面前的并无“一方英杰”,只是浑身恶臭的“弃人”。   “要怪就怪你供奉此界不公天道。”领头之人如此说道。   宋丸子挑了下眉头, 将万家星星交给了自己身后的檀丹。   “你带着两个师妹和呦进去。”   “师父?!”   二十多个弃人如何是师父一个锻骨境修士能对付的?   “你们在这儿,我不好施展。”   连着操纵纸人要对付敌人的万家点点都被宋丸子赶进了内院。   “世上供奉天道的食修千千万万,多少人虔诚了千百年, 祭天了几万次, 都没见你们去找他们晦气,却与我这个总共祭天了没几次的食修为难, 可见这不过是借口。”   手中说着, 宋丸子的额间有白色的光点冒出来, 渐渐飘进了宋丸子手中的阵法之上。   本就阻着弃人们难以靠近的阵法越发坚韧起来。   阵修可是出了名的难对付, 宋丸子这阵法看着又不同寻常, 弃人头领疑心自己之前所知的消息还是少了些, 现在却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手中一柄金色大剪灵光闪闪,带头之人以灵力催动,那剪子就往宋丸子的手上攻了过来。   以星宿变幻之法将那剪子困住, 宋丸子的气海之中一阵灵力翻涌,丹田深处隐痛阵阵。   “哼,别以为林啸风能来救你,我们来的可不只区区这几人。”   客舍中的护卫管事要么死了要么被制住,周围几个院落也安安静静,可见这些人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来的。   情势越显危急,宋丸子的唇角反而勾了起来。   她本对这些弃人颇有几分同情,可他们滥杀无辜,这就怪不得她了。   “你也别以为自己能招来天道,有我们这些弃人在,天道可不来的。”   宋丸子还真不知道,不过,她本也没想让天道那个恶客来吃宵夜。   手中又结阵法,层层叠叠融入原本的阵法之中,一个接着一个,正是数万年前苍米为侉人所刻画的护佑阵法,只不过其中的壁、室、房、奎等大吉庇护之宿被她换成了角、氐、虚、危等凶煞,又加女等变幻虚化的星宿。   星阵,可困人,可自保,亦可杀人,如今一对二十,宋丸子心里清楚的很,以她丹田内的灵气供应,只能速战速决。   那个领头之人之间眼前星阵繁杂如星空,心知这阵法有怪异之处,便想后退,却已经晚了。   巷道屋舍皆不见,他的眼前只有星海斑斓,缓缓旋转于天顶。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化为纯灵的桃花饼,咬了一大半儿口,然后没滋没味儿地从喉咙里干咽了下去。   磅礴的灵力在经脉中运转不休,续脉藤绞动着丹田处的血肉,二十八星宿,一直到在侉人密藏中得了阵灵相助,宋丸子已经用奇穴拟出了二十二个,如今精纯无比的灵力周转于全身,她借势又将炎天鬼、柳、星三修在左腿上拟化了出来。   鬼宿,大凶,伤身取命,阴阳相夺。   宋丸子杀心一起,便以鬼宿为这大阵之眼,一时之间,被困在阵中目光茫然的众人神色一变,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可怕之物,有那心性略差的,已经发出了惨叫之声。   有几个修士或是侥幸,没有被宋丸子困在阵中,此时向她攻了过来。   宋丸子一手维持着阵法,另一只手上“到晓”的流光微微闪烁。   那几人中有一个通脉后期体修,大拳袭来,宋丸子知道不能硬敌,“到晓”上白光一震,白凤涅火附着于其中,刺向了那修士的手腕儿。   那修士自恃肉体更甚法器,本不把那刀放在心上,却不想一击之下就闻到了皮肉焦糊之气,这才知厉害,一拳撤回,另一只手则抓向了宋丸子支撑阵法的手臂。   阵法之内,有一个修士手握法器,灌入灵力,法器刃转如飞,将他自己的头颅割了去。   这一幕何等诡谲可怕,那个通脉体修与那修士也有几分交情,浩浩玄泱界中,他们虽然手有杀孽,也觉得自己不过是抱团安身的可怜之人,见状登时目呲欲裂,欲取了宋丸子的性命。   宋丸子生生挨了这一下,被打出去足有十丈远,竟然趁机避过了身后两人的击杀。   见阵法稳固,她笑着吐出一口暗血,本已经被打碎的右肩胛处渐渐弥合,不一会儿就完好如初。   她的衣服是用小人国特有的丝所做,水火不沾,半点血渍也无。   那修士越发狂怒起来,腿略一弯曲,脚下砖石尽碎,向宋丸子身上冲了过来。   宋丸子突然觉得怀里微微一沉,接着,她眼前一花,已经避过了那个修士的冲击。   锁在宋丸子的衣服里瑟瑟发抖,呦还是小声说:“呦、呦帮丸子。”   绿衣黑杉的女子又是一笑。   赶在那修士再次攻来之前,她手腕儿一抖,一件白色的纱裙被她拿出来草草披在身上。   “你就躲在白裙笼罩之处,知道么?”   她如此嘱咐呦。   此时,阵中又有两人死去。   一个金丹法修以冰刀击向宋丸子,她手中白光闪过,冰刀被“到晓”上附着的白凤涅火瞬间烧成乌有。   “你们的同伴被困在阵中,若不搭救必要一个个死去,你们却只想取我性命,可见彼此之间也没什么情谊。”   说完,宋丸子飞起一脚,将一只金轮踢开,脚下星阵乍现,踩着房顶去了更高之处,险险避过了那个通脉体修的一拳。   金碧辉今晚应好友之邀前去赴约,却是有他两位同门师弟请了这些人劝他莫要弃道重修。那个异界食修宋丸子确实有精妙之法,可她又没收金碧辉为徒,金碧辉如此决绝,怕是会两边不讨好。   他为人直率,虽然有些傲气,在食修之道以外却没多少名门大派子弟的张狂,周游于中洲,人缘其实比长袖善舞的袁同新更好几分。   君不见袁同新拜入了宋丸子门下,可没有人苦苦劝导,对他说三思。   金碧辉全然听不进去,宋丸子给他看了一条新路的冰山一角,若不能自己去走走,他觉得自己会后悔终身。   他们说着宋丸子的时候,终风城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是城主府被人炸了半边儿,   骚乱一起,便是不尽的血肉官司。   弃人作乱,这等场合,单个食修惯例是逃命的。   金碧辉却说什么也不肯,定要去石城二层的客舍去看看宋丸子。   等他赶到之时,就见整个客舍所在的小空间已经破乱不堪,地上尸体纵横,有此间管事和护卫的,有别的住客的,也有……弃人的。   通了嗅觉之后第一次闻到恶臭之气,金碧辉涕泪俱下,还是连忙往天字三号疾驰而去。   却被一人拦了下来。   “同新?!”   “我今晚有急事,也是刚刚赶回来。”   袁同新心里叫苦,她算准了金碧辉赶不回来,没想到这个二愣子还是回来了。   为了防着他去送死,袁同新只能从藏身之地出来拦他。   “同新,你、你师父!”   “我知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你这没进师门的就算了。”   明明万般不愿意,袁同新还是召出法器,往战局中冲去。   宋丸子盯着眼前的敌人,大口吃下第三块桃花饼,继续以阵法绞杀弃人,又亲手夺了一个法修的性命,没戴眼罩的眼睛中已经带了深深杀气,不复平日里的悠闲样子。   袁同新见了,心中一凛,口中说着:“师父,徒儿来助你。”   便与另一个金丹法修缠斗了起来。   她一来,宋丸子还真觉得轻松了些,虽然又被那个通脉体修打吐血了,可她就是没事儿人似的,竟然还反守为攻。   宋丸子的战力远超袁同新预料,见她与那个通脉体修打的难舍难分,袁同新一面做苦苦支撑状,一面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趁机夺了宋丸子的性命。   就在这时,宋丸子突然喊道:   “徒儿,我已经传授了你祭天秘法,若我身死,你就是我大味之道传人,定要替为师将此道传承下去。”   说完,她腹部又挨一下,躲在她背上的呦都快要被吓哭了。   哦……   嗯?   不对啊!?   袁同新见自己面前的法修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攻势更猛了三分,才想明白宋丸子为何要说这话,这、这是祸水东引啊!   就连那个通脉后期的体修见宋丸子久攻不下,也转头看了袁同新一眼。   袁同新心中痛骂宋丸子不是人,不得不多用上几分真力。   一次困住十几人,宋丸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不得不撤下了手中阵法,阵中只剩五六个活人,其中三四个目光呆滞,仿佛心神受创极深,剩下的两个也没了战意,见终于脱困,立刻转身就跑。   宋丸子又大喊道:“徒儿快追,不能让这些穷凶极恶之人跑了!”   袁同新想先把这穷凶极恶的宋丸子杀了。   终风城的护军终于出现,那些弃人见事不可为,转身就跑,跑之前,还擒住了一直试图来帮忙却战力低微的金碧辉。   袁同新不得不真的追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两百多章了我终于有一次看着像是修真文的女主角了……等等,女主角没有被打这么惨的吧? 第210章 上榜   中洲煌华城分上下两城,地上是华城, 天上另浮着煌城, 举世皆知的玄泱界最繁华之地。   煌城上聚集了中洲无数宗门英杰, 有一座通天高塔名为云浮, 塔上悬着一张长榜。   玄泱界中人, 无论是本界之人还是异界来客, 无不以登上云浮榜为荣。   元婴、金丹、筑基,凡上榜者皆是玄泱界中公认的同阶最战力赫赫之人。   月前, 云浮榜下一阵震荡,中洲剑来峰下, 有自称剑峰来客的剑修沐孤鸿剑挑十七人,最后力挫珞珈门下金丹长老,云浮塔中人评估他的战力之后, 让他登上了云浮榜筑基期第十一之位。从籍籍无名到一战功成, 正是无数修士闯荡天下所渴望的,一时间, 沐孤鸿之名在云上煌城中传颂开来, 关于他的些事迹也成了人们挂在口头上的谈资。   半月前, 一个叫王海生的修士横空出世, 他以一人之力重伤了剑心流水的长老和他两个同属金丹修为的好友, 又从两个元婴大能的追杀中逃脱, 一跃成为云浮榜金丹期第二十四位,头上是玄华宗掌门亲传弟子段惊天。   他们二人也是榜上唯二的金丹初期修士。   段惊天九品金灵根,出生之时就有白火落地, 旁人拜师是自己去宗门被挑选,段惊天拜师是几个宗门的长老掌门依次拜访,当时才两岁半的段惊天选中了玄华宗掌门,然后四岁入道,十九岁筑基,今年才六十三岁成就了金丹。如今虽然名次略低,可谁都知道,随着他的修炼和历练,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登上云浮榜的金丹前十,甚至叩问首席之位。   王海生令人震惊之处,就是他的年纪竟然比段惊天还小,五行灵根虽然难得,可六品五行灵根还是不能与九品金灵根相比,却获云浮塔如此评定,甚至可以说潜力更甚于段惊天。   浩浩玄泱界,从不缺惊世之才,自有无数传奇在这云浮白塔上书写。   今天,王海生所带来的震荡还没有从云浮塔下散去,人们却见云浮榜上又生变动。   看着榜上白底金字,有人不禁揉了揉眼睛。   “食修?体修?法修?星辰阵修?四道同修?”   “大味之道,那是什么?”   “立锅招天,这是什么称呼?”   “宋丸子”三个字,就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无声无息地高悬于云浮榜筑基期第一的位置上。   榜下,有人打开玉简,看了宋丸子的上榜因由。   “以一人之力,一夜击杀十三金丹弃人,重伤五人。”   金丹弃人……十三个……   云浮塔下一反平常有人横空出世时的喧嚣,变得无比寂静。   过了片刻,才又变得更加喧哗了起来。   “她是如何做到的?”   “说是五行法修却没写灵根品级,说是体修也没说流派师承,谁知道她更多些的消息?”   “去年六欲天道主在北洲北门岛祭天不成,抢他道场招来天道的人不也是叫宋丸子么?”   “听说她肌肤黑褐,又眇一目,形容粗鄙。”   “一个异界来的体修,又能好看到哪里去,难不成李道友还想去与她结成道侣?”   人群中,人们无比亢奋地谈论着宋丸子,也有人默默退出去,云浮塔下,传讯的光团、玉笺、灵鸟……往来不停。   北洲与中洲边界的终风城中,宋丸子坐在地上,看着大黑锅里水汽翻滚,只有一点点从锅边溢出来,带着鲜香气。   锅里的蒸架上放满了白瓷做的汤盅,里面装的是参鱼汤。   鱼是深海鱼,一点腥味也没有,肉质细嫩,炖的汤也鲜美,宋丸子去了鱼头用油煎香了才切成小块放在炖盅里。参是三百年玄参,宋丸子在无争界最后战时做汤什么的都放一片进去,有增补气血之效,几个炖盅里一盅一片,除了参和鱼之外,炖盅里还有姜片和红枣,汤水不是用的水或者高汤,而是澄过的米酒。   这样隔水蒸了一个时辰,鱼鲜酒香之气早就融为一体,连着一点药香气一起撩人心神。   离宋丸子丈远的地方摆了一个藤做的春凳,终风城的城主林啸风趴在上面,眼巴巴地看着大黑锅。   前一日,弃人四处作乱,他这城主也受了暗算,淬毒的针就溶在城主日常传讯的玉简里,林啸风中招之后还硬撑着打翻了两个弃人,背上被带金毒的法器又伤了一下,醒过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听说宋丸子被人围杀,师徒都受了伤,他干脆就让人将自己也搬来了这里,如此,那些弃人纵使还有余力卷土重来,终风城中之人也不会顾此失彼。   此一事,林啸风处置了十几个部下,他们或与玉简之事有关,或是在救援之时动了其他心思。   可要杀宋丸子之人,他却没什么头绪。   “弃人在此界也分几个势力,来杀你之人隶属于晚刀,他们人如其名,收人灵石给人做刀,收拢了无数亡命之徒,也不知道犯了多少孽业。”   在林啸风的讲述之下,宋丸子对整个玄泱界的认识又提升了极多。   弃人最大的势力并没有名字,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在玄泱界中逃脱各方的追杀,努力活下去。   有人想要杀弃人,自然也有人觉得弃人堪为手中刀,这才有了晚刀。   创立晚刀之人到底是谁,千年来无人知道,只知道那些弃人一旦想要做什么,就是倾尽全力,几乎无有不成的。   “中洲有个暗杀世家,因为晚刀的出现,这些年出手的价是越发便宜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林啸风看向了宋丸子身后的房门,檀丹和万家点点都在照顾万家星星。   万家星星身上受的伤不算重,神魂却有损,有医修施治之后又吃了林城主给的丹药,现在正在休息。   除了万家星星之外,这小小天字三号院中还有一个伤者。   “宋师,同新受伤都是因我之故,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做就好了。”   看看金碧辉,再看看一脸灰白躺在地上的袁同新,宋丸子点点头说:“去帮我把厨房里的菜择了吧。”   袁同新是中了毒,以终风城医修的道行竟然不知道这毒为何物,也不知道该如何诊治,荡涤经脉的灵水无法打到袁同新的体内,医修实在是束手无策。   对此,林啸风和金碧辉都更多了一重愧疚。   宋丸子却比他们都淡定些。   时候到了,大锅里的汤煲足了火候,宋丸子用厚棉布垫着,将炖盅一个个放在托盘上。   “林城主,还要劳烦您手下将这些汤给那些受伤之人送去。”   此一战,死伤最惨重之处就是客舍之中,除了宋丸子师徒之外几无活口,山城三层之中的几处受袭之地有十几个修士受了伤,宋丸子给他们也都煲了汤水。   林啸风看着锅里剩下的炖盅,点点头,不多时有两个力士进来,端着托盘走了。   “宋道友,你的灵石我也都送到他们亲戚手中了,晚刀弃人心狠手辣,非你之过,莫要再放在心上。”   宋丸子笑道:“林城主,若说我不介怀,那自然是假的,可要说我把此事都归咎于自己,您也太小看我的脸皮了。”   只不过以后要是再见晚刀弃人,她是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余下的炖盅自然就是给院子里这些伤患分着喝的。   林城主自不用说,给了一碗还不行,和宋丸子一顿死皮赖脸的讨价还价之后要了三碗去。   宋丸子自己其实也多次受了伤,现在用小勺慢吞吞地舀着汤水喝。   金碧辉端着一碗汤水,想留给袁同新,却听宋丸子说:“我这个徒弟现在也尝不出味道,喝下去也是折磨,你先喝了吧,她有我这个师父,又将有大味一道的传承,什么的好吃的弄不到?”   吞吞口水,大部分时候真的挺好骗的金食修就真的把汤给喝了。   呦也分到了一盅汤,他昨夜卖力又受惊,实在辛苦了。   顶着头上的绿芽,呦拿着小小的勺子,站在一块石头上才比炖盅略高些,别人是举碗喝汤,它更像是对着一个大锅,汤勺往小碗里舀得飞快,炖盅里的汤水却没少多少。   看着他喝汤文雅,林城主又盯上了它的那一份,反正这个小不点儿吃不完够他洗澡的一盅汤。   呦察觉了他的视线,抬头看了看他,不一会儿喝完了汤之后,他掏出一片树叶给自己擦嘴,还把整个炖盅都收了起来。   林城主失落到了极点,只觉得自己伤势又重了两分。   入夜之后,袁同新悠悠转醒。   看见宋丸子的手正搭在她的脉门上。   “师、师父!”   “嗯,有情有义的乖徒儿,师父果然没有看错你呀。”宋丸子笑眯眯地俯视她。   不知为何,袁同新听了宋丸子的夸奖,只觉得一阵胆寒。   虽然偶人并没有胆。   “终风城的医修无法医治你身上的奇毒,为师甚为焦虑。”   袁同新嘴唇苍白,慢慢地说:“师父,一切都是命数罢了。”   “不怕,好徒儿,你师父我体内传自绝顶医修的灵枢之水,虽然不懂什么医术,为你祛毒定然强过旁人。”   说完,宋丸子手掌一转,一点灵水凝集在她的掌心之中。   偶人虽有经络,却并不能与常人灵力相通,袁同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蒙骗了医修,却又在宋丸子这里碰壁了。   “师父,徒儿何德何能,怎敢让您耗费灵力啊。”   “不客气,为师还想将你体内的毒洗出来看看,怎么这么好的毒,他们没用在我身上呢。”   袁同新立时明白自己的苦肉计已经被宋丸子看破了,手中一阵微光亮起,却突然暗了下去。   因为不远处,金碧辉正看着他们师徒二人在这儿“密语”。   宋丸子一直看着袁同新的脸,见状笑了:“徒儿啊,老老实实跟你师父说实话,不然师父不仅能把你一截一截拆了填灶膛,你那个金灿灿的挚友,为师也有的是办法让他生死两难。”   袁同新看着宋丸子的脸,然后笑了一下:   “我早该想到的,连似馨都奈何不了你,何况我。”   似馨?   看来这些偶人之间还有联系。   “似馨?这名字我都快忘了。”   这话背后之意,袁同新想了很多,越想越可怕。   又听宋丸子说:“不如你先告诉我,到底是谁利用晚刀来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为师最善用的是什么?   徒弟们:油盐酱醋!   受害人代表袁同新(小声bb):坑蒙拐骗! 第211章 生魂   如果要问袁同新,她如今最后悔之事是什么, 她怕是会跪在地上说:   “我就不该来终风城, 那样我就不会鼓捣什么食修大会。我不鼓捣食修大会, 金碧辉那个二傻子就不会去找宋丸子这个疯子去比试。金碧辉不去比试, 他就不会想要拜师。他不想拜师, 我就不会想去救他。我不去救他, 就不会变成宋丸子的徒弟。我没当她的徒弟,就不会让晚刀找上门来, 我没跟晚刀的人有什么交易,就不会用苦肉计, 我没用苦肉计,至少现在还跑得掉,不用被这个疯子牢牢抓在手里啊!”   可惜, 后悔就意味着晚了。   坐在法器上, 袁同新看了一眼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心中又是一阵后怕。   她自以为遮掩的好, 却没想到宋丸子连她本是个女子都知道, 更不用说她偶人的身份了。   不仅如此, 宋丸子还深谙偶人的灵力传输之理, 在袁同新后背的灵核周围刻下了阵法, 据她所说,只要她心意一动,这阵法就能以偶人的灵核为阵眼, 疯狂聚纳天地灵气,到时袁同新这个身体就会立刻爆掉,连着神魂都剩不下。   说着话的时候,宋丸子神情轻松,仿佛袁同新爆了就爆了,还没锅里的菜炒糊了更要紧。   连吓带逼,有经验的宋丸子玩儿的纯熟无比,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从宿千行手里辛苦逃得一命的落魄修士了,不仅抓了袁同新,还带着她一起往北洲去。   檀丹和万家姐妹被她托付给了林城主,代价是宋丸子三天不眠不休,给林城主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宋丸子抽空还把些自己做菜的心得连着菜谱一并记在了玉符之中,让她们三个师姐妹不要懈怠。   知道她去西洲是要做正经事的,檀丹她们自然也不会闹着要去当累赘,只能让她们师父千万要小心。   “师父啊,看着不行咱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檀丹的眼里,她这个师父油滑起来是真跟泥鳅一样,可到了要拼命的时候也比谁都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行了行了,我是师父你是师父?我逃命的本事可比你强多了。”宋丸子被殷殷嘱托的檀丹烦的不行,趁着炖汤的时候还写了个“逃命十八式”给檀丹,写的时候那真是思如泉涌、信手拈来,可见被人追杀多了确实是有不少好处的。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则是联手做了两个小纸人给宋丸子,用的万家一族的秘法,宋丸子在纸人中滴上自己的心头血,危机时刻就能让纸人替她死一次,不过也是有代价的,用一次,减寿二十年。   宋丸子掐指一算,自己现在是筑基后期修为,正在水磨工夫寻着成丹之机,寿数本该有三百多,可几番受伤至今,寿数差不多得打个对折。   这个纸人,也不过勉强能用而已。   能用不能用也是徒弟的孝敬,看着她们姐妹俩苍白的脸颊,宋丸子美滋滋地收下了。   呦是肯定要跟着宋丸子的,劝不听拦不住,宋丸子也不劝不拦了,反正芝仙逃命的天赋天下无敌,他要跟就跟着吧。   金碧辉也想跟着宋丸子去西洲,宋丸子还没怎样,袁同新已经出面劝他了,也不知道这个偶人说了什么,反正到最后金碧辉是心甘情愿留在了终风城里。   宋丸子就和袁同新一起乘着法器往西洲而去。   “你真名就叫袁同新?”长路无聊,宋丸子没事儿就撩拨身边的偶人。   “不是,我本名心彤,红色之彤。”   “这个名字不错。”   宋丸子夸了一句。   心彤不想道谢。   “你再与我说说晚刀与西洲慕黯之地的事。”   据偶人之前交代,西洲有一处地方不仅不像别处一样将弃人当邪祟,反而甚是欣赏他们,晚刀组织正是在那里发展起来的,这次杀宋丸子只是,乃双方携手所为,晚刀为的是让天道受不到供奉,慕黯之地为的则是宋丸子的“大味之道”,更多的事情,心彤也不甚了解了。   “慕黯之地阴阳颠倒,黑白混淆,凡是寻常人入得其中,哪怕是天仙也被人当绝世丑人,反倒是皮肤黝黑的更受人喜欢。”   心彤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宋丸子的脖子。   要是能趁着宋丸子疏忽的时候将她一击而杀,那可就太好了。   就在心彤想入非非之时,宋丸子抬起头来看着她说:   “你与似馨之间又有何瓜葛?她不是东洲陈器师所造么?”   心彤沉吟了一下,在西洲,偶人或者说柏人之事可谓是人尽皆知,就算她告诉了宋丸子,想来上师也不会怪罪。   “西洲柏人,皆是生魂所造。”   西洲一地风物与玄泱界其他各处又有不同,几大世家盘踞在此,垄断了几乎所有的灵矿和灵材,世家彼此间姻亲往复,勾连成网,把整个西洲都网罗其中。   越是如此,几大世家就越要确保自己的地位不会被人夺走,他们挑选族中根骨最好的子弟彼此联姻,为的就是生下更好的修炼之材。   可事与愿违,修士们生子本就艰难,西洲各大世家又血缘交融了几千年,从几百年前开始,他们生下的凡胎就变得越来越多。   不仅有凡胎,还有怪胎。   眼见得族中人才凋敝,几大世家惶惶不可终日,就在这时,一个炼器师到了西洲,他钻研出了一套秘法,能把生魂抽出做成魂晶,放在他所造的偶人之中,不仅能让那些人延年益寿,更因为他做偶人的手段极为高明,只要几大世家的材料给的够好,他甚至能让偶人直接就有金丹或者元婴修为。   西洲的骆家试过了几次之后,对此法可谓是欲罢不能,四五年间,骆家所有的凡胎子弟都被抽魂做成了偶人,不仅再不是族中长老眼里的废物,甚至修为远超他们还年幼的同族姐妹兄弟。   借着此法,骆家的势力日益扩大,其他几大世家就坐不住了,纷纷去找那个炼器师,请他也把自家的凡胎子弟做成偶人。   心彤说的时候只当是寻常事,宋丸子的嘴都快合不上了。   “抽取生魂之后,那凡人的身体还活着么?”   心彤道:“自然是死了。”   宋丸子咬着后槽牙平息心中隐隐怒火,低声道:“那他们就是在杀人,杀凡人。”   怎么能叫杀人呢?心彤竟然有些迷茫。   “你可知道,玄泱界修士皆有心魔大劫,纵使灵气充溢,能成就金丹之人也几十人上百人中都未有一个,而这些凡胎却没有心魔,一做成就是筑基甚至金丹元婴的修为,要是好好调息修炼,修为还能再涨,远比做个苦哈哈的凡胎强多了。如今不知道多少根骨平平的修士后悔自己出生时居然带了灵根。”   宋丸子越听越气。   “就因为凡胎身无灵根就要被人这么做么?取了魂魄之后肉体也死了,只剩一点神魂又为人所驱使,一生都是如此度过。”   凡人何辜?   心彤不知她怒从何来,转而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似馨便是第一个偶人,刚做了个大概,就被那个炼器师转手给了她现在的上师。她要是还在,我们一众偶人都得叫她一声前辈。”   哎哟,这个额称呼还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情味儿,宋丸子摸了摸自己手腕儿上缠着的鸾鸟羽毛,低头笑了一下。   “你自己是是哪个世家的生魂所造的偶人?”   心彤愣了一下才说:“我并非七大家族之人。”   西洲柏人除了几大世家之外亦有其他势力垂涎偶人之力,几番争夺之后,那位炼器师不胜其扰,便将偶人制法公之于众,除了抽取生魂制成魂晶一步之外,西洲大半炼器师都会制作偶人了。   那之后人们也不再以“器师”称呼他们,而是改叫“偶师”。   而在西洲之外的地方,被人们以“偶师”二字代指的就只有一开始做成了偶人的那人。   “我是偶师在凡人战场上收集生魂制成的偶人,一生只受偶师驱使。”   “那偶师让你来终风城来看我之后还有别的话么?”   心彤摇了摇头。   这话宋丸子不太信。   不过也知道暂时问不出更多了。   凡人……被抽取了生魂的无数凡人。   她的手指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   终风城中将入初夏,拇指大小的樱桃正是好吃的时候,宋丸子走之前收了些樱桃,不仅当果子吃,还做成了酸甜的酱,炸好的肉条有拇指长,瘦中有肥吃起来略腻,宋丸子就把用肉条蘸着樱桃酱来吃,一边吃着,一边渐渐往西洲而去。   在她腿上,呦两手握着切小的肉条,左右开弓,一个蘸酱一个往嘴里放,吃得不亦乐乎。   她想给宋归雪弄一个身体,还想探一探要杀她的“慕黯之地”,还想……   还想会会那个偶师。   问问他,他是积德,还是作孽?   “哎,那个偶师叫什么来着?”   “我家上师,名印轩。”   “哦。”   西洲慕黯之地,穿着大袍戴着耳环的披发男人打了个喷嚏。   桑墨走入界门之中,对他说道:   “你如此帮我,微予梦若是知道了,必不放过你,还不如趁着她受了重伤,就让她在此地安眠好了。”   说完,界门一闪,他再无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好气!!!!! 第212章 车邻   将入西洲之前,她们二人先经过了一条深深的地谷。   据说这个地谷就是之前侉人作乱之时为了防止西洲人族增援北洲, 也为了断绝北洲人族的逃生之路, 侉人力士生生用巨锤砸出来的。   地谷宽十余丈, 对于凡人来说确是天堑, 坐着法器行于其上, 宋丸子嘴里咔嚓咔嚓吃着炒豆儿, 心里默默琢磨着,自己把“慕黯之地”的事儿了结之后是不是就该找个地方好好吃吃喝喝, 啊不对,是好好闭关修行, 赶紧想办法突破了金丹是正经。   一阵幽风从地谷中猛地喷出,差点把她们所做的法器给掀翻了。   “心彤徒儿啊,你可千万稳着点儿, 师父我万一吓着了, 心里可不一定想着什么。”   万一想着拉个垫背的,我就一条命赔出去了是么?   心彤面无表情, 默默平稳了法器。   过了地谷, 就算是西洲地界了, 看着不远处赤红色的沙漠, 宋丸子挠了挠头, 玄泱界五洲差距之大, 还真是让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丸子叹为观止啊。   地谷西侧有座山,山上有座城,叫车邻城, 心彤带着宋丸子先入了城中。   “西洲一地风物与别处不同,你这一身一看就是中洲几年前的款式,走在路上都会被人耻笑。”   “耻笑?”   走在城中,宋丸子还真看着一些衣着华丽袒胸露背的女子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要穿成她们那样么?”   心彤看向宋丸子所说的方向,摇摇头说:“如今已算是夏天,蒹葭城里必然有了新的款式,那些女子犹穿春衫,马上也是过季了的,只够嘲笑一下你这个外乡人。”   听着心彤的话,宋丸子看着一城绮罗,对西洲的绮丽奢靡也算是初有见闻了。   而这车邻城地处边塞,真说起来,在西洲还真算不了什么。   心彤带着宋丸子径直去了城中最好的成衣馆,一进去,宋丸子就被两排十几位绣娘给包围了起来。   “等等等……”   千军万马都不怕,可宋丸子从小就不耐烦穿衣打扮,与其被这些软袖香风差点埋了,她宁肯做一晚上的饭不带歇口气的。   看见宋丸子的狼狈,心彤突然乐了,这一路上她积攒的怨气,到了现在可算有了能发泄之处。   “师父,别等了,看好哪件尽管上身,都是徒儿孝敬你的。”   这个孝敬宋丸子真的不想要,可是那些绣娘各个香香软软的扑过来,她也不好意思推开。   被人围在中间,狠夸了一番腿长腰细肩平颈长,最后宋丸子忍无可忍,让呦将她带到了更衣的小隔间之中。   呦也是被人一顿揉搓,叶子都歪了,摊在衣服堆上半死不活地说:“呦要被挤死了。”   想想呦是趴在自己胸前的,却只知道说什么被挤死了,宋丸子就知道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个小孩子。   “大片美人恩都不知道享。”   隔间外面,那些绣娘还想招待心彤,看见她手指间亮着的一枚孔雀翎羽,立刻悄无声息地拜了下去。   宋丸子最后穿了一件前面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裙走了出来,那么一堆衣服,她只觉得这件能穿,虽然背后也是露的,但是好歹她自己看不见。   心彤仍是做男子打扮,头发披散,耳朵上垂了四五个方片式的东西,一件绿色的大袍子上金碧辉煌的。   “师父的眼光真是不错,这件衣服极衬您。”   衬?   宋丸子在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慢吞吞转了半圈,看见自己背后漏了大半截,上面还绣着血红的花,又转了回去。   这种衣服,要是在里面藏块肉,也能晾成肉干。   那边,心彤一挥手,有绣娘又端了一摞琳琅满目的首饰走了过来。   宋丸子摆摆手,这个她就真不要了。   只戴着她的小南瓜小苹果就足够了。   心彤还要劝,却看见宋丸子一只眼睛看着她,看得她心头发凉,生怕自己的小算计又被宋丸子给知道了。   走之前,宋丸子又要了几身男装,全是心彤掏的灵石,她自己说要孝敬师父,宋丸子自然不会放过她。   待他们离开了成衣坊,一只灵鸟扑闪着翅膀就往西飞去。   成衣坊外间的角落里,也有一只不过花生米大小的木鸟悄然起飞,穿过了无数人,落在了宋丸子向后张开的手中。   宋丸子看了心彤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开口道:   “你买男装,是因为你这身子上一马平川吧?”   偶人脚步一顿,低头看看自己胸前,过了片刻,她咬着牙说:“师父慧眼。”   “过奖过奖。”   “这跑马之姿是造你之人有意为之,还是你为了改换形貌另换的?”   跑马之资?   心彤虽然做男儿打扮,心中仍知道自己是个窈窕女子,试问全天下哪个女子愿意先被人说“一马平川”又被人说什么“跑马之姿”呢?!   有朝一日将宋丸子擒在手中,心彤发誓自己必要拿灵兽尿好好洗洗宋丸子的这张嘴。   “我之前的身体坏了,如今这个是上师为我另做的。”   快到落脚之处,宋丸子又问道:“你说你是人族战场上收来的生魂?莫不是还有之前的记忆?”   这问题问在此处,心彤心里不由得一突,疑心刚刚宋丸子问自己的话是有意为之,为的是让自己心神不稳,好露出马脚。   与宋丸子周旋的这些时日里,她早成了惊弓之鸟,并不知道宋丸子自己是想到什么问什么而已。   “生魂被抽取之后,必是要洗去记忆的。”   “那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是凡人战场上收来的一缕生魂?”   “是上师说的。”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   这话中间就有不通之处,既然做成偶人洗去记忆,必是为了让偶人听从驱使,这个偶师却又告诉了偶人来历,二者之间岂不矛盾?若是偶人起心想要追溯自己的根源,那偶师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   “心彤,若非是我有些手段,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偶人,和我之前那个偶人,叫什么来着,相比,你真的挺像个人的。”   心彤向来也知道自己和大多数偶人不同,宋丸子说的这话她只当是夸奖了。   “西洲偶人也有分工不同之处,像那些大家族里的偶人大多是战偶,刚出了娘胎就被抽魂做偶,只要有修为能用就行,随便学些规矩,别的也不用再管。我们这些偶人可是上师亲手所造,不仅能思会想,还能做寻常偶人做不了之事,这种偶人叫秘偶。”   看着心彤洋洋得意的姿态,宋丸子心下暗暗摇头。   住在车邻城的客舍之中,宋丸子烧着锅里的热水,片着薄薄的肉片下锅一烫熟,蘸着酱和切成细丝的青瓜与葱,加上米饭一起用菜叶子裹了起来。   天一暖和,人就想要吃点菜蔬,这样外面包着一点菜的菜包饭比那种平常里面裹着肉酱的饭团子更让宋丸子稀罕。   呦抱着特制的小饭团儿坐在宋丸子头顶一边吃,一边和宋丸子一起看着墙壁。   留影石隐隐发着光,宋丸子更衣时候外面发生的一切尽在宋丸子的眼前。   “原来在西洲,偶师的声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只要拿出了偶师的信物,就能让这些人都跪下。   他们可都是修士,并非偶人。   听见心彤让他们传信去给身在“慕黯之地”的偶师,又让他们替她传信给几处,让他们不动声色地靠近宋丸子和她的必经之路,宋丸子咧咧嘴笑了。   虽说这个心彤这个偶人看起来比宋归雪当初是精明了不少,可这精明又太憨实了些,总憋不住想要出幺蛾子,真是……太好玩了。   尽管让更多的偶人来,你们来得越多,我跟你们身后那个偶师谈价码的余地就越大了。   啃完了菜包饭,宋丸子又开始修炼了起来。   她的丹田深处,灵力早就凝集成液,如今隐隐有继续凝合的迹象,她原本废掉的那颗金丹漂浮在灵力之中,周围渐渐有了一层薄薄的膜。   与此同时,在她周身运转的五中灵力之中,也有浅浅的光点成汇聚之态。   多年来打熬筋骨,血肉又可自行从天地中汲取灵力,宋丸子的体修之法随着她的丹田能够勉强使用,也快到了要突破瓶颈之时,将血肉中的灵力全数融通整个经脉,让丹田与天地灵力相通,以神魂中立下的所持之道为核,下沉于丹田,从此一步之间就是天地俯仰。这玄之又玄之境界就是体修的通脉境。   当初,宋丸子愁的是自己如何能汲取灵力修炼,如今宋丸子愁的是自己应该先在丹田中结成金丹呢,还是先用五灵融合之法在体内凝成一个不停游走的金丹呢,又或者精研长生久体修之法赶紧成就通脉呢?   此等烦恼要是让别的修士听见了,怕是要羡慕死了。   却不知道宋丸子熬到今日,究竟受了多少苦楚。   在宋丸子隔壁的客舍里,心彤看着灵鸟传来的讯息,心中一凛。   “上师有训,西洲各处偶人全力追捕一女修,以光覆面,元婴修为,以琴弦为伤人之器。见之即杀之,若力有不逮,则殒身传讯。”   “唔,元婴修为,啧啧……上师要取你性命,就算是真仙来了西洲,也是有去无回啊。”   脱了衣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彤摆了个妩媚的姿势,看看自己和男人一般的脸和胸,嫌弃地说:   “待袁同新这身份可扔之时,我定要求上师给我做一个有容乃大的身子。”   说完,她自己愣了一下。   “要是我不再是袁同新了,那个傻子,怕是就不认识我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来一个,抓一个,来十个,抓五双,yeah~ 第213章 豹尾   西洲人穿的衣服真是不方便做饭。   宋大厨吃着手里的肉串儿,今天九百八十二次感叹。   后面漏风也就算了, 袖子还宽大, 一不小心就往火堆里去, 烤个肉串都比从前多费了不少功夫。   在她身后, 除了心彤之外, 还有一个被捆成了粽子的偶人。   “打扮成凡人想要抓我?啧……”   那个偶人嘴里塞着东西, 跟旁边坐着的心彤大眼瞪小眼。   如今的心彤是小眼。   他们两个现在是一齐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只是想勘查一下情况就能被宋丸子准确无误地抓住呢?   宋丸子也不逼供, 吃完了肉串,把已经擦干净嘴的呦放回到自己怀里, 站起身走过去,扒开了那个偶人的衣服,在后心位置刻下了一个阵法。   “心彤啊, 你教教他规矩, 这次事情办得漂亮,等下个偶人再来的时候, 你还这么干。”   粽子偶人看心彤的眼神冷冷的, 跟个刀似的。   宋丸子转过身去, 无声一笑, 等着这两个偶人去内讧。   往极西南的慕黯之地去, 以心彤操纵法器之能, 约要二十日左右,才两日就抓到了第二个偶人,宋丸子十分满意。   心彤此时才发现自己要算计宋丸子, 却被宋丸子反过来算计了,可惜已经晚了,她想要送信儿出去让旁的偶人别来了,又哪里有机会呢?   被宋丸子抓来的这个偶人叫心恪,是个战偶,金丹初期修为,对上玄泱界的金丹后期修士也不怵,却被宋丸子直接抓了,铜皮铁骨也受不起掺了白凤涅火的星阵,好不容易近身才知道宋丸子的身手也不差什么,最后被捆了个结实。   背上有那么个阵法,这个偶人也老实了,他心眼儿挺直,真以为是心彤卖了他们,不管心彤怎么解释他都不信,给宋丸子这段儿路又添了不少的乐子。   过了两日,又抓了一个。   这个偶人叫心平,也是个战偶,跟心彤相比,他更信心恪的话,也觉得是心彤卖了他们。   看着心彤被气得要吐血的样子,宋丸子心里十分得意,她越是表现得对心彤信任,这些偶人就越是恨心彤。   晚上休息的时候,呦盘着腿坐在宋丸子的脑袋旁边,小小声地说:   “你越好,她越惨,惨兮兮。”   就连他都觉得心彤现在有点儿惨了。   “她害我之心不灭,那不是我越好她越惨,而是她越惨我越好。”   是敌非友,就要使尽手段。   宋丸子的指尖隔音的阵法微微有光,呦点了点头:“心彤,坏。”   “对,你记得她是敌人就好,可我们真正的敌人也不是她。”   “是谁呢?”   看着呦歪着的小脑瓜,宋丸子忍不住用手指揉了一下。   “是她身后的人,也可能……”   独眼女子躺平,看着头顶的星空。   “也可能是,我们头上的天。”   学着宋丸子的样子,呦也默默摊平在地上。   天上,有什么呢?   第七日,宋丸子到了西洲最大的城池蒹葭。   她身边已经有了四个偶人。   有道是“宁在蒹葭做凡人,不在他乡修真仙”,蒹葭城的奢靡风华让一路已经见惯了西洲风气的宋丸子再度变成了土丸子。   “那个人手上的法器也太华丽了吧?”   心彤看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对宋丸子说:“师父,那是指甲。”   指甲?   瞪着那足有两尺长,上面镶满了宝石在阳光下晃瞎人眼睛的东西,宋丸子决然想不到那竟然是指甲。   “这么长的指甲,手还能用么?”   “能留这么长的指甲,人家自然是不用手的了,师父,你也好歹是个有名的修士了,能不能别这么小家子气?”   心彤心上生火却又发不出来,只能天天对着宋丸子阴阳怪气,可惜宋丸子的城府比她深多了,她越是阴阳怪气,宋丸子就越是一口一个“好徒弟”地叫着,只让别的偶人越发觉得她是叛徒。   凄凄惨惨戚戚。   除了镶满宝石的指甲,还有将人将灵鸟羽毛种在了自己的头发、眉毛上,看着他们眨眼睛,宋丸子都想烤只肥鸟来吃吃。   蒹葭城的建筑都是异样的斑斓,有的房瓦里掺了金粉,同样是异样的耀眼。   走在路上,宋丸子还被人拦下来文问眼罩是哪里做的,还被人夸什么用眼罩来做装饰实在是别出心裁,配着这身衣服可谓是低调又精致,精致之外还多了几分落拓不羁。   烦得宋丸子恨不能把眼罩摘了,让他们好好看看自己的“不羁”。   蒹葭城的客舍是紫色的外墙,内里的墙壁是仿佛在发光的绿。   “不知道仙师共有几人啊?”   刚想说五个人,宋丸子却被心彤拦了下来。   “两个人,三个偶。”   “两间上访,三个偶柜,仙师可还要点儿什么?我们这里有舞偶跳飞天之舞……”   “不用了。”   宋丸子没有直接去自己的上房,而是跟着除了心彤之外的三个偶人去看了一眼“偶柜”。   就是真真切切的抽屉柜子,一个约有三尺宽,八尺长,够一个偶人在里面躺好,再把抽屉关上。   “果然还是蒹葭城的偶柜舒服。”   心彤现在是“袁同新”,自然不能说自己是偶人,拍拍偶柜,她的语气中很有几分赞叹:   “整个西洲,也只有蒹葭城这里用的净灵木。”   宋丸子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蒹葭城客舍的上方布置得犹如仙境,宋丸子在仙境里坐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只猪头,取了猪脸上残余的毛儿。   卤猪头得用老汤才好吃,宋丸子拿出之前在终风城卤过肘子的老汤,在大锅里重新烧开。   另一边又起了个锅,把猪头放进去烧煮了半刻,拿出来用快刀刮去上面煮出来的脏污,然,将猪头以大力劈成两瓣儿。   猪脑宋丸子留了出来,剩下的两半猪头放进了煮沸的老汤里细细炖了起来。   劈猪头的时候,她格外用劲儿,仿佛劈的不是什么猪,而是某个人的脑子。   当一个人不把自己当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这是宋丸子一直坚信的道理,人生在世,心里没有了念想,那就算不上活着了。   可这些人呢?   这些人就被人硬是换了个壳子,就没人把他们当人了,就连他们自己也……   第一个想出这法子的偶师,脑袋上长得就是个下锅都嫌臭的猪头!   这还不是让宋丸子最觉得气闷之处,从她进了西洲到现在,所见的凡人屈指可数!这意味着什么?!   呦坐在宋丸子的脑袋上,时不时揉揉宋丸子脑门上暴起来的青筋。   “不气啦,不气啦!”   一边还眼巴巴地盯着大锅里面,安慰得并不是那么真诚。   宋丸子没有布下任何遮掩的阵法,浓浓的香气从客舍中逸散而出。   客舍下,有穿得跟豹子一样的修士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说道:   “也不知道是哪家香馆出了这样的异香,闻得让人心口发颤呢,有了机会,我也得寻寻去。”   说完,他恋恋不舍地又深吸了几口气,才摇头摆尾像个豹子似的走了。   穿街过巷,这个“豹子修士”一路走到一个僻静处,为了图便宜,他身后的尾巴是用水胶黏上的,走了这么久有些松了,他得把尾巴重新整整。   整完了尾巴,他又看见了自己的指甲,仿着豹爪的样子做的,也是便宜货,起初还好,用了两天就有了点旧色。   在他身后,一个瘦削的女子渐渐显露身形,身上带着大片的血渍。   “豹子”刚巧一回头,什么都还没看见,已经倒在了地上。   女子早就没有余力用灵光遮掩自己的脸庞,只用白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见那人晕倒,她勉力走过去,摘下白纱,手指轻拨,便将这人的过往展露在了她灰色的眼眸前。   “怪异……诱人……的香气?”   急促地喘了口气,微予梦的身形晃了晃,才重新站稳。   “会是……她么?”   不管是不是,她现在也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狈,想到自己把储物袋也给了昭昭带回中洲,微予梦只能认命地弯下腰去,从这人身上把“豹皮衣”扒了下来。   刚卤好还热着的猪头肉,跟放凉之后再回锅的猪肉那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切了一块猪鼻、再一块猪脸颊肉,快刀切成小块儿,撒上一点盐和葱花,再来一点造化椒的油,宋丸子就着馒头吃了两口,心中的郁闷才稍稍淡了一点点。   呦真是爱极了这种吃法,宋丸子有特意做给他吃的小馒头,在里面夹上一点肉,大小刚刚好。   跟着宋丸子这么久,呦吃东西也越发挑剔起来,夹在小馒头里的肉一片是肥的,一片是瘦的,两片肉之间用葱叶内的汁水抹过,已经足以去腻提香了。   一大一小正吃着,外面突然有一物飞了进来,正落在宋丸子的眼前。   “这是什么?豹子尾巴?”   宋丸子手执“到晓”走过去,用脚尖摆弄了一下那个软踏踏的“豹尾”,却见豹尾的顶端有几个黑点儿。   拼在一起的形状正是南斗六星。   南斗为生门,尾……微……?   大锅里的老卤和肉都收起来,倒上些水做正要刷锅的样子,小气的宋大厨这才突然大喊一声:   “谁?!”   然后一脚踢翻了大锅,刷锅水把地上那豹尾尖儿的黑点冲得一干二净。   心彤立刻冲了进来,只见一室狼狈。   “师父怎么了?”   “我就是做个饭,招谁惹谁了?竟然有人从窗外打我?”   心彤很想说打得好。   宋丸子不依不饶,干脆跳窗“追”了出去。   心彤无奈也追了出去。   追着追着,她就发现自己把宋丸子追丢了。   客舍南墙下面,宋丸子看见了一只没了尾巴的“豹子”缩在角落里。   “微大道主,好久不见,您这爱好甚是可爱啊。”   宋丸子隔着星阵去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却倒在了地上。   虽然遮着眼睛,可宋丸子只看额头也耳朵也认出来这人就是微大道主。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e,我认小姐姐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微大道主要被教做人了,宋丸子也快金丹了。 第214章 做戏   在心彤的眼里,宋丸子的睚眦必报又达到了新的境界。   不过是有人嫌弃她炖肉的味道太大, 把她的锅给打翻了, 她竟然把人打得半死抓了回来, 那嘴脸简直是凶恶至极。   看着那个穿着豹皮衣服的干瘦男人被宋丸子绑在柱子上, 已经昏迷不醒了还时不时地在吐血, 心彤胸膛里那颗偶人的心甚至生出了一点同情。   “你知道什么, 做厨子的,头可断血可流老婆也可跟人走, 就是这口锅,决不能让人给砸了, 他砸了我的锅,我就要他半条命。”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   “师父,咱们何时继续去慕黯之地啊?”   宋丸子眼皮也不抬, 心彤只看着她又在那汤水里加了不知何物, 整锅汤立刻泛起了红色的油花,已经有刺鼻的气息翻腾了出来   那人被宋丸子强行掰开了嘴, 将一勺一看就有些可怕的汤水强灌了下去。   心彤心中隐隐生怯, 幸好她是个偶人, 宋丸子没想到用这种法子来对付她。   见他嘴唇都变得血红, 脸也涨了起来, 还又吐了两口血, 心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让宋丸子留在这里也好,上师指派众多偶人去追杀那个紫衣女子,他们这边一时缺了人手, 宋丸子最好呆到那个女人被抓,到时候几十上百的偶人直接来蒹葭城对付她,也少了一份寻人的力气。   心彤走了,宋丸子抓起这人的手腕儿把了一下脉。   她对医理不过粗通,也知道微予梦的伤势极重,脏腑皆有重伤,就连灵力都难以为继,无奈之下,宋丸子只能用阵法暂时封住了微予梦的丹田,一是为了让心彤不要察觉她的元婴修为,才能符合“被她打成这样”的身份,二也是防着灵力在她破损的经脉中乱走,再伤了她的经脉丹田。   在经脉丹田有损这一事上,宋丸子的经验可谓十足。   封住丹田灵力,再用造化椒修复经脉,是宋丸子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微予梦体内的灵力极为霸道,灵枢之水根本无法进入她的经脉中为她治伤。   “好好一个大道主,混成这样真是太惨了。”   呦坐在桌子上听着,歪头看看宋丸子幸灾乐祸的脸,头上的芽芽抖了抖。   怕怕。   夜里,微予梦悠悠转醒,催动灵力的刹那间,她以为自己是真的被那些源源不断追来的偶人给抓了。   “微道主。”   黑夜之中,一点白火幽幽燃起在宋丸子的指尖,她笑看着微予梦。   隔着白沙看清了宋丸子的脸,微予梦心头一松。   “宋道友,北洲一别,你声势大振啊。”   “不比微道主……”宋丸子低下头,一点白火轻飘飘地落在了微予梦的脚下,“竟然被人追杀得犹如丧家之犬。”   微予梦闻言笑了一声,略有些苦:   “魔头出世,我本以为以我之能可探探他的虚实,没想到不仅魔头难对付,人心亦难预料。”   “人心?微道主修为高绝,秘法无双,何曾在乎过人心?”   人都可以说杀就杀,人心又算什么?   宋丸子的讥讽微予梦并没放在心上,看看四周,自己所在之处是个精致客舍,再瞧瞧宋丸子的衣着,看来她最近确实混得不错。   “大道主是不是以为跟我在一处,就勉强安全了?可惜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微道主,想要逃出升天,咱俩还得费一番功夫?”   费一番功夫?   微予梦想要展开灵识探查四周,脑海中又是一阵闷疼,桑墨下手极狠,她周身无一处没伤,偏偏却又不要自己的命,只唆使印轩让偶人来追杀自己,仿佛自己的性命在他眼里也不过一场游戏。   几番身陷绝境,微予梦突然想起宋丸子说自己不把人当人的话,那话曾让她心境为之一开,可当她真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她才知道,那话中之意她只懂了个皮毛。   易地而处,方知自己从前何等傲慢可鄙。   算不算是报应?   宋丸子并不知道微予梦在想什么,有人碰了她设在门上的阵法,她笑着说:“微道主,想要过此难关,还得请您演一场。”   “演?演什么?”   宋丸子嘴角一挑,又一小丛白色的火苗落在了微予梦的脚边。   “就演个快要被烧死的可怜人吧。谁让你把我的锅打翻了?!”   后一句话,宋丸子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些邪气。   心彤打开门,看见那个被宋丸子打到臭死的“豹子”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大喊道:   “救命啊!”   白凤涅火转瞬成势,微予梦第二声喊叫更真诚了很多。   “怎么了,徒儿,找为师有事?”   心彤看着那个修士被宋丸子放在火上烤,连忙低头说:“没事,徒儿退下了。”   无比乖巧地关上了门。   还被“烤”着的微予梦看着宋丸子:“宋道友,你新收的徒儿有些古怪。”   灵力不能用,灵识不能用,微予梦怎么说也是活了千岁以上的老妖怪,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是啊,偶人。”   微予梦的脸色一变。   “你收偶人为徒?”   “是啊。”宋丸子往火里扔了一点孜然粉,继续似模似样地“烤”微予梦。   “这些偶人毫无善恶之念,只被偶师操纵,你教给他食修之术,只怕最后也是落在了偶师的手里。”   “微道主,别着急啊。”   宋丸子拿出留影石,把眼前的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熊熊火焰中,微予梦被串在柱子上,香喷喷地烤着。   来日微予梦脱困,自己拿这个也能从她手里换来好处。   微予梦竭力想要说服宋丸子别收偶人为徒,宋丸子充耳不闻,由得她着急上火,最后又拿出一碗掺了造化椒的汤水,给微予梦灌了下去。   “做戏做全套,大道主,我就不给你解开了。”   一阵可怕的痛感自嘴里下伤脏腑,上顶脑门,可怜微予梦堂堂大道主如今连挣扎都不能,又生生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被造化椒的药力所冲。   熄灭了白凤涅火,宋丸子倚着柜子搓了搓手。   她得想个办法,把微大道主的命先保下来。   第二天,微予梦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被宋丸子扛在肩上,在宋丸子的身后,有人从小门处走了过来,站定不动。   看着那小门,微予梦就知道那是偶柜所在之处。   也就是说……宋丸子身边如今都是偶人。   微大道主不禁怀疑自己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这还不算,宋丸子说是让微予梦去演,却根本不告诉她到底要演什么,总是随便拎起一个剧本就念着微予梦上台子,就像现在,他们从客舍中出来,心彤看了一眼在宋丸子肩膀上奄奄一息的“豹子”,对宋丸子说:   “师父,这人……”   “他说他知道何处有八百年长生姜,要是找不到,我必要把他下锅炸了。”   八百年长生姜?   那是什么?   假冒食修这么多年,除了祭天没人理之外,心彤与个食修也没什么两样了,她可从没听说过什么长生姜,可见宋丸子的神色严肃,又有些神秘,心彤只当又是宋丸子那一脉所需的奇物。   宋丸子坑蒙拐骗这么多年,最喜欢的就是心彤这种“人”,只要你稍微做出些姿态,她自然而然就能给你把真真假假都在脑子里想全了,连句多余的解释都不用。   其他偶人都忙着在找脱身之法,宋丸子如何对待这个得罪了她的人,这些偶人们并不在乎。   于是,微予梦就在几个偶人的眼皮子底下修养了起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的伤明明已经重到除了易半生之外没人能救,如今却渐渐好转,微予梦知道宋丸子每天用来“折磨”自己的那碗汤水里定然有什么稀世秘宝。   能把这样的宝贝给自己救命用,微予梦便知道宋丸子果然如自己所想,是个心中持正不损大义之人。   可不损大义,并不意味着宋丸子不趁着她伤重的时候欺负她,辣到让人生不如死的造化椒油还能说是治病,“烧烤”“水煮”“油炸”又算什么呢?此外,宋丸子每日层出不穷的“戏本子也”着实让微予梦有些难以招架。   最可恨的不是戏多,而是宋丸子在“开演”之前根本就不告诉微予梦要演什么,根本是想一出是一出。   微予梦在偶人面前要当个每天被欺压到极致的可怜修士,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还得以自己毕生的聪明才智去“接戏”。   如这一日,宋丸子突然把她踹到了地上。   张口就道:“昨日我在树下换衣服,你是不是偷看了?!”   微予梦缩着肩膀,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心彤看看这个修士闭口不言,自己的师父趾高气扬的愤怒之余竟然还有点羞涩,已然懵了。那之后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心彤管得也越来越少。   这几日,趁着宋丸子只想着如何折腾这个自称叫“阿孟”的“豹子男”,心彤远远看见来帮自己的偶人,都让他们退开,不只他们,就连那些追捕微予梦的偶人,心彤也不敢让他们靠近宋丸子。   万一让宋丸子再发现端倪,就又有一个偶人得在她手里受摧折。   却不知道她这么做正是宋丸子有意为之,如此一来,微予梦就愈发安全了。   大半个月后,她的几处主要经脉已经重新通联,可哪怕还去找了什么“长生姜”来拖时间,他们距离印轩所在的“慕黯之地”也已经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还能当导演和编剧啊!嘿嘿嘿 第215章 靠脸   “你说,咱们俩联手, 把那个偶师制住的把握有多大?”   设下阵法隔绝了声响, 宋丸子问微予梦。   “没多大……”微予梦气若游丝。   刚刚宋丸子把她实打实地打了一顿, 虽然对她这个元婴修士来说, 那些被刻意“留力”的拳头根本不痛不痒, 可她到底是“入戏”的人, 一时半刻还缓不过来。   天气是真正进了热的时候,西洲在这个时候却变得干旱了起来, 走在路上,风沙滚滚, 哪怕是修士,要么用灵力隔绝沙尘,要么就得像凡人一样在脸上神色覆着纱。   微予梦如今的身份当然没有轻纱笼罩这样的好事, 灵力也是丝毫不得, 在宋丸子的眼里,只见眼睛上蒙着白布的女子灰头土脸, 大概上数一千年都没有像今天这么落魄过。   “微大道主竟然也说如此的丧气话?那个偶师竟然如此厉害么?”   微予梦略一摇头:“他不过金丹修为, 可他身边有个偶人叫心明, 即使我全盛之时, 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将她杀了, 更何况现在, 你的术法绝妙不假,可你金丹不成,终究是个短板, 拼尽全力的一击万一落空,你我都只有受死的份儿,至于我,勉强能用的那点灵力,想要伤你都难。”   话说的多了,微予梦的语气渐渐恢复正常。   宋丸子嗤笑一声:“你想伤我,什么时候都难。”   微大道主只剩苦笑。   “宋道友,我不太明白,你既然制住了这些偶人,为什么还要带着我来‘慕黯之地’呢?”   “嘿嘿嘿。”宋丸子笑,“你不会真以为我能同时制住四个偶人吧?”   微予梦抬头,被遮盖的眼睛看着她。   “阵同心动随意变换的阵法,在不用心头血的情况下,我一次最多能用两个,一个用来防身,一个在我那个徒弟的身上。”   宋丸子说得风轻云淡,微予梦已经是惊呆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宋丸子居然如此胆大,竟然就用心彤一个偶人空手套了三个偶人任她驱使。   “那个阵法就是个聚灵阵,跟那些偶人在一起走的时候,你没觉得灵气格外丰沛么?”   用只有的那只眼睛,宋丸子努力诠释着“无辜”。   微予梦只觉得宋丸子的“胆气”大概格外丰沛吧。   “我要是一跑,他们一想就知道我是骗他们的,到时候四个金丹追我,还带你一个,借我两条命我也跑不掉啊。”   “那要是没有我,你又为何要去见印轩?”   “我想问问他,是何人找了晚刀来杀我,这是其一,其二嘛,是我来了这里才想到的,我想问问他,他到底为何如此草菅人命。”   地上燃着火,火上煮了一锅梨子水,这梨子是前天他们路过了梨子林的时候捡的,西洲的梨子和别处不同,个头小,肉硬,吃起来虽然甜,可渣也多。宋丸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野梨林,摘了些梨子回来,正好润润喉咙。   火光明灭之间,微予梦看着宋丸子的脸。   晚刀之事她才知道,从相逢至今,宋丸子口中所说的都是西洲的凡人、偶人、修真之刃,竟然绝口未提过自己的被追杀之事。   “晚刀那群弃人,可谓是无争界第一穷凶极恶之徒,你行事小心点为好。”   “第一穷凶极恶?得了吧,晚刀所杀的人捆在一起,也绝比不上那个偶师。”   数日之前,他们经过了一座名为“小戎”的城,那城本不大,人却极多,因为他们城中有一年一度的“斗偶”。   场下众人狂热,场上偶人拼死厮杀,宋丸子环顾四周,就连心彤等偶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没人想过是两个人在上面殊死搏斗,输了的都要被打碎魂体,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不明白,到底是旁人都错了,还是她错了。   心神回到眼前,锅里梨汤的香气已经起了,以长木勺盛小半碗出来,撒点蜜糖,放在地上,宋丸子对呦说:   “汤还烫着,凉了再喝。”   呦点点头。   他这几天被风吹日晒,头上的绿芽儿都有些干了。   宋丸子自己盛了一碗,端在手里低头看着微予梦:“大道主,我既然要去见那个偶师,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如今你身受重伤,就算离开了西洲就真的安全么?又敢说自己这个大道主在别处就没有仇家?还不如咱们携手一搏,我拿出我的全挂本事,您也亮亮家底儿,可好?”   微予梦看了一眼宋丸子手里的梨汤,刚刚宋丸子盛汤的时候木勺挑高,澄澈透亮的汤水落在碗里,她可是都看见了。   “宋道友,你要我的诚意,却连一碗汤都不给么?”   “难不成大道主的诚意用一碗汤就能换来?”   呦站在碗边上,用小小的勺儿舀着汤水喝,细小的“吸溜”声清楚地落在了两人的耳中。   “宋道友,真算起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非只此次,当日在密藏之中,我当场顿悟,你还肯带着我一路周旋,这人情我记着。”   微予梦说话间仿佛耗尽了自己十年份的真诚,搁一个月之前,宋丸子是绝不会相信微予梦能说出这么一段儿“有人味儿”的话的。   “不,微道主……”宋丸子勾了一下唇角,微予梦就是微予梦,谈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都有心思在。她们二人本是谈携手合作之事,自己可不是要跟微予梦算人情账的,万不能让微予梦把这事儿扯到报恩上去。   “眼下这局面,偶师不倒,你和六欲天便永无宁日,我请您出手,不是因为我曾救过您,这两笔账您是要过意不去,灵石您给我多少我都不嫌多,好歹有您大道主的买命钱在里面,我现在要跟您说的联手,与人情无关,只关乎你我存亡利益。”   仰视着宋丸子,微予梦笑着叹了一声。   “也罢,既然是联手,我也不怕告诉你,你现在要是扯了我体内的阵法,我能与那个心明偶人周旋半个时辰。”   低声笑了一下,宋丸子眼睛的余光撇过旁边,将梨汤一饮而尽,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微予梦的耳朵:   “既然微大道主给了诚意,我就跟您说说我的办法……”   心彤在不远处调息,一睁开眼,就看见宋丸子抬手在碰那个“豹子”,言笑晏晏,让人……毛骨悚然。   天气热了,宋丸子也不给那人换身行头,天天把人弄得凄凄惨惨,现在又弄什么汤给人家喝,这样反复无常竟然就是人族的情动么?   偶人有些茫然。   又过了两日,他们到了慕黯之地的边界上。   “师父你看,那人就是慕黯一族的人。”   宋丸子转头看过去,却发现一人头顶帽子上插着一根黑色的鹰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难不成我上了什么通缉榜?”   摸摸自己的脸,宋丸子也被那人看呆了。   不多时,又有一个帽子上插着羽毛的人走了出来,看见宋丸子,也呆住了。   宋丸子一头雾水,心彤也有些茫然,上下打量了宋丸子一番,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坏了。”   “啊?”   偶人召出法器,要带着宋丸子跑,却已经晚了,只听第一个看见宋丸子的那个慕黯人大喊了一声:   “神女!神女下凡了!”   顷刻间,无数头顶插着鸟毛的人从四面八方奔了过来,其中不乏能飞的筑基以上修士,转眼间就围成了一个丈宽的圈儿,把宋丸子一行人困在其中。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那个偶师是花了千万极品灵石要买我的向上人头么?”   “不是。”心彤咬牙道,“我竟然忘了此地风俗。”   什么风俗?宋丸子实在不知道这些人围过来到底是看什么。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自己面前的这些人在对自己发完呆后都……跪了下去。   “神女大人!”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里,是古老的祝词开始响起,吓得宋丸子头皮发麻。   “慕黯一族,以黑为美,可也不是所有皮黑的都受礼遇,我竟是没想到,你会恰好是他们最喜欢的那种长相。”   宋丸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说话的心彤,竟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他们叫我神女,是因为我的长相?”   心彤点头。   宋丸子很想召出水镜看看自己现在的脸。   “神女!”   看着自己面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宋丸子腿一曲,盘腿坐在了地上。   “各位,别叫我神女,我是宋丸子,乃一个来自异界的食修,你们可别再跪了,我寿数不多了,实在折不起了。”   连着劝了几遍,那些以黑为美,看着宋丸子如同天仙的慕黯族人终于站了起来。   “神女,这是我的全部灵石。”   “神女,这是我采来的灵果……”   一个金丹修士站在宋丸子的面前,跪下说:“神女大人,我愿一生追随于您,从此以后您生我生,您死我死……”   呸呸呸!谁要跟你同生共死了?   宋丸子抵达慕黯之地的声响闹得轰轰烈烈,偶人们自然是知道她来了,可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宋丸子分毫,宋丸子所在之处,简直是万人空巷,慕黯族人个个都要来看她,看着她的脸,那些人就仿佛是有了无数宝物。   虚活几十年,宋丸子都没受过此等礼遇,那些人认真地敬她,让她为难到了极致。   万万没想到,在毁容了几十年之后,她还能过上靠脸吃饭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 第216章 来袭   “神女大人, 您看你黝黑的皮肤, 如此夺目。”   锅里的油起了沫儿, 一大碗蛋液倒进去,金色的大泡泡伴着响声冒了起来。   “神女有极窈窕之身姿,干平坚韧。”   将蛋滑散, 加一把西洲特有的干沙葱, 葱炒蛋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   “一目明, 一目暗, 正如万事有圆缺, 上承天意, 下启民心。”   米饭也倒进锅里,用热锅翻炒出香气。   “神女大人,您有如此天赐容颜,我等有生之年竟能亲见, 实在是毕生幸事。”   宋丸子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到如今这地步的,捧着蛋炒饭坐在大铁锅的边上, 她挠挠头, 只当耳朵边上是一群蚊子在叫。   四天了,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四天了!居然都快习惯了?   “夸累了吧, 蛋炒饭吃么?”   慕黯族的人现在能当着宋丸子的面夸她的都是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所在之地比之西洲其他地方要丰沃不少,地下有泉水涌出, 在酷热之时都没有干涸, 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洲在西洲可谓是人间仙境了。   在这里手握权势的人, 却会为了一个粗陋的木碗里装的蛋炒饭感动到痛哭流涕。   看着有个头上顶了六七根羽毛的人差点把鼻涕流进饭碗里,宋丸子和呦齐齐背过身去,差点被坏了胃口。   那些人跟嚼金子似的把饭一粒一粒吃完,还把碗都偷偷藏了起来,要不是他们这些天送来了极多灵材,宋丸子拿得很是亏心,说不定就要跳起来抓贼了。   微予梦这些天一直被宋丸子带在身边,看着宋丸子被人拿了碗却无可奈何,不由得暗笑。   宋丸子这个人,别人要她一分的强,她必还以十分,可同样,别人给她一点好,她也会回以更多的好。   这便是她的软肋。   神女大人赐下香喷喷的吃食,还有亲手雕刻的木碗可以拿回家!   这个消息一出,来围着宋丸子的人又比从前多了三倍。   这次“一盏还梦汤”的材料倒是凑的很顺利,所需材料也正在慕黯之地,听说宋丸子要找,慕黯一族几千人守在湖边不眠不休,只为找到清晨第一缕晨光染红的水香花,看着宋丸子用他们找来的东西做汤,他们竟然都欢呼了起来,让宋丸子的头皮都发麻了。   当初在狱法山下,还没做好的“一盏还梦汤”给宋归雪喝了一些,现在剩下的也足有半盆,算一算剩下的所需之物就只剩在中洲的几种了。   要是宋归雪现在醒着,应该会觉得开心吧,可一想到现在找自己麻烦,自己也要找他们麻烦的的人里就有将宋归雪做成了偶人的那个偶师,宋丸子又觉得她还是继续睡着好,也省得那个偶师再有什么对付生魂之法,让宋归雪吃暗亏。   “我说,拿碗也就算了,我这个锅你们就别盯着了。”   慕黯之地特产一种肉兔,黑白花毛色,肉里带油,比旁处的兔子都更香肥,宋丸子炒了一锅兔肉丁儿,就见这些人一边用树叶捧着泪流满面地吃肉,一边用发光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大黑锅。   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大黑锅粗糙至极的外形,应该也是让这些人极为喜欢的吧?这么一想,宋丸子草草把锅清理了一番,就收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   宋大厨很心累,有人比她更心累。   其一是心彤,她一直跟在宋丸子身边无暇传讯,被心平抢先传讯给了上师,说她勾结宋丸子背叛上师,还帮着宋丸子引他们这些偶人入瓮,如今都被制住了。现在偶师让人告诉她,要么将宋丸子带到偶师面前自辩,要么就将被视为叛逆。   她心里苦。   其二,则是一直被慕黯之地庇护的弃人杀手组织晚刀。   整个西洲都是以貌取人之地,慕黯族的“美”虽然与旁处不同,可正因为心疼自己所钟爱的不被世人所懂,他们的狂热比旁人更甚千倍。这才会“爱屋及乌”对脸上有黑纹的弃人心生好感,进而提供庇护。   但是有了宋丸子这样的“神女”在,他们对晚刀的“喜爱”自然就淡了,不仅淡了,听说晚刀曾经派了几十人刺杀宋丸子,慕黯族人立时就停了对晚刀的供应。   手段可谓是直白又粗暴,却正好卡住了晚刀的脉门。   一次被宋丸子屠戮了十数条人命,现如今的晚刀正在休养生息,没了供养他们拿什么休养生息?要知道,“养刀”可是极花钱的。   被慕黯族的人困着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每天琢磨点儿吃的,还要为自己丢了的碗操心,宋丸子真没想到自己什么还没干呢,她想找麻烦的人已经各有各的倒霉了。   深夜,微予梦有事想与宋丸子商讨,一步一挪走到了宋丸子的身边,还没等她坐下,宋丸子手中幽光一闪,一个阵法将她们所在之地包裹了起来。   这之后,风中传来了一阵隐隐的恶臭。   “宋道友,同是异界之人,何必如此防备我等?”   看着站在法器上的那几个包裹住全身的修士,宋丸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晚刀之名,玄泱界无人不知,我已经死里逃生过一次了,哪里敢再疏忽?”   说话间,“到晓”已经拿到了宋丸子的手中。   今天晚上她好不容易借口有人围观自己睡不好,才把那些就连她走两步都欢呼的人赶走了,隐在暗处的小人们还真是迫不及待。   不过转过来想想,要是换了自己,怕也是要抓着这个机会下手。   宋丸子转了转手腕儿。   来的人确实是晚刀之人,他们却不是来杀人的,慕黯之地对他们极其重要,要是杀了宋丸子彻底惹怒这里的人,他们在玄泱界可万难找到如此好的栖身之地了,因此,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跟宋丸子谈一笔“生意”。   “只要我不再追究从前之事,你们就愿意替我杀人?”   听了来人提出的“好处”,宋丸子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感兴趣。   “玄泱界的任何人都可以么?哪怕是六欲天大道主之类的大人物?”   微予梦在一旁神色不动,仿佛宋丸子说的是旁人,上面的几个晚刀之人突然笑了起来。   “宋道友若是跟微大道主有旧怨,我也不怕告诉您个好消息,六欲天之前声势赫赫要在中洲做更大的六欲天心魔境,谁想到微大道主却突然失踪,如今事情都瞒不住了,只是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微道主的师兄,自称能掌管六欲天的第六重,暂时掌控着局面,再过些日子,微大道主还不露面,六欲天或易手或分崩都是可想之事。”   自入了西洲,这还是宋丸子第一次听到六欲天的消息,她还听见自己身旁微予梦轻轻松了口气的声音。   宋丸子仰头又说道:“不如这样,有个偶师正在此地,名叫印轩,你们将他杀了,提着他的人头来找我,咱们再说其他。”   晚风裹着西洲夜晚的余热,风声里,那些晚刀之人陷入静默。   他们如此,已经坐实偶师与他们确实有勾结。   宋丸子勾唇笑了一下,大声道:“徒儿啊,你说的还都对上了,我让这些晚刀之人去刺杀偶师,他们是绝不会去的。”   又被宋丸子挖坑埋了的心彤此刻站在不远处,心中十分希望那些晚刀之人立时就把宋丸子杀了。   就在双方对峙之时 ,宋丸子的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手中金色法器竟然能穿破防护阵法直直攻向她的后颈,宋丸子一弯腰,腿往后一抬,蹬着那人的膝盖腰腹,猛地腾挪一番,竟然又落回原地,只是将欲要暗杀他踹了出去。   转头看着那人后退的步伐,宋丸子抬手将一道阵法打出去,将那个后退之人又摄了回来,劈手夺向他手中的法器。   那人也是金丹修为,一身灵力丰沛,借势又攻了过来,周身上下完全不挡不避,势要以破阵法器夺了宋丸子的性命。   眉头微微一皱   恰在此时,那人的神情一滞,手中的力道松了一分,宋丸子手中的“到晓”划过那人手腕,竟生生将整只手斩断了下来。   旋身再将那人踹开,黑衣女修回身看着那些“晚刀之人”。   “你们这些偶人,装人装不好就算了,居然在我面前装臭?”   只看偷袭自己那人后退的步子,宋丸子就察觉这些人怕根本不是“晚刀”而是偶人。   被揭破了真身,那些装成了弃人杀手的偶人也不再伪装,宋丸子手中又起一个星阵,把微微喘息着的微予梦护在其中,大声喊到:   “徒儿,你的这些老朋友来了,你还不替师父我招待一番?”   心彤笑了:“好,师父,我就来帮你!”   手中法器自然也是攻向了宋丸子,其他几个被宋丸子制住的偶人也一并打了过来。   “唉,徒儿,你就一刻都等不了了?非让为师我现在就打杀他们?”   微予梦心知那三个偶人根本没有被制住,就在旁边看着宋丸子怎么应对这么多的偶人,却见心平三人冲到一半突然站住,倒在了地上,唯有心彤手中的法器打到了阵法之上。   不是说几个偶人除了眼神最奇怪的那个都根本没有被制住么?微予梦看着宋丸子的背影,这才知道自己是又被骗了。   唯一被留下的心彤冲到宋丸子的近前,却见她嘴唇轻动,说了三个字:   “金碧辉。”   她的脚步一顿。   此处的打斗惊动了慕黯族的人,他们口中喊着“保护神女大人”却被偶人用法器拦了下来。   能够破除阵法的法器极为罕有,那一个被宋丸子收了,偶人们也没有另一个在手,只能不停地与阵法对峙。。   这些偶人单说机变之能,比之宋归雪当初是远远不如,可他们互相配合,攻防有度,还真是让宋丸子颇有些头疼。   除了偶人之外,这其中还真有晚刀之人,宋丸子察觉到这一点,便知道对方是早有准备,自己今晚是招不来天道了。   正在胶着之时,那些偶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哎呀呀,偶人就是偶人,总是不知变通,我说我想请宋道友一叙,也好知道如何给慕黯一族做出讨他们喜欢的偶人,怎么这就打起来了。”   宋丸子听见了细碎的铃铛声响。   一个穿着蓝色大袍的男人赤着脚,踩着西洲凉凉的月光而来。   随着他的尾音落下,一抹绿色的幽影无声出现在阵法之外,突来的强大灵力让宋丸子面色苍白,最终她手中的阵法在两方对峙之中变成了耀眼的白光,然后如碎冰一般破裂开去。   宋丸子极速后退,闪过第一次抓向自己脖子的手掌,在她身后,跑到微予梦身上的呦带着微予梦到了几十丈之外,看见宋丸子要被打到了,他急着就要回到宋丸子的身上。   微予梦拦住了他。   “别动。”   微予梦低着头,手中一点紫光慢慢下落。   那人的修为极高,一招一式都带杀意,宋丸子躲闪不及,又一道星阵碎裂之后,脸上被抓出了一道血痕。   看见那点紫光,蓝衣偶师恍然大悟,原来他遍寻西洲,微予梦竟然就一直被宋丸子藏在身边。   “心明,先杀了宋丸子身后那人。”   见绿影要转向微予梦,宋丸子反守为攻粘了上去,几乎瞬息之间身上就多了五六处大伤。   可她终究是将人拖住了,不止拖住了那人,还在微予梦的身前又施阵法,丹田和心口同时传来剧痛,宋丸子一口血吐在地上,整个人都攀在绿影身后,对战至此,她几乎成了个血人。   在微予梦轻轻的歌声中,那光点落在了地上。   刹那间,一座紫色的光城拔地而起。   伴着幽幽管弦之声。   传说中的六欲天第六道,居然一直都被微予梦带在身上。 第217章 生欲   六欲天到底是什么?   千年来, 无数即将走进其中的修士都有过这样的发问, 它是一个阵法, 还是一件法器?为什么轻易就能放大每个人的欲望,让人再难坚守自己的道心?   尤其是是六欲天的第六道,进入其中再出来, 多少人只觉得自己一生已经过完——确实已经过完了, 修为被封住, 再不能突破, 对于一个修士来说, 人生便已经看到了尽头。   宋丸子从那个绿衣偶人的身上跌下来, 半天都爬不起来,她身上的衣服又是破破烂烂,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流出的血一时半刻补不回来, 着实让她脚软。   等她终于站起来,就看见在紫色的光城之中无论偶师、偶人还是慕黯之地的人都呆立在那里, 动也不动。   “他们都入了意道, 你快去布置阵法。”   微予梦站在原地不动,刚说完就吐了一口黑血在地上。   宋丸子先掏出了用竹筒装的酸辣汤扔给微予梦让她赶紧喝, 自己也吃了两颗补血的肉丸子,这才拖着脚步走到了闭着眼睛的偶师身前。   六欲天内不能伤人,宋丸子事先和微予梦商定了, 她在微予梦用六欲天困住偶师偶人之时不做伤人之事, 只先布下阵法。   至于宋丸子自己的神智为何没有被摄入到六欲天中, 则是因为她的手腕上多了一枚小小的金符,是微予梦给她的。   “你那个六欲天第六道能把人困住多久?”   “最短也有一刻吧。”   一刻。   宋丸子只给自己留了半刻时间。   “到晓”刺入胸膛,将心头之血引出,以手指沾血,大口嚼着肉丸子,宋丸子在偶师周围开始刻画起了阵法。   第一个女宿点成的时候,宋丸子的手一抖。   之前,她想着是困住偶师为要挟,先逼退了偶人,再想办法杀了偶师。   可现在,她心中的杀意像是西洲满地的沙,被风一吹就在胸膛中飞舞弥散,遮蔽了一切。   看看那些被塞进偶人身体里的生魂,他该死。   布下十重杀阵,远远地引动阵法,然后带着微予梦逃走,就算那个叫心明的偶人追杀她,她又何曾怕过这个?   杀了他。   杀了他。   可另一边,她被追杀也就算了,微予梦眼下可未必受得起那等苦楚,她要是死了,宋丸子自觉自己难辞其咎。   一生一死,宋丸子闭上眼睛又睁开,竟然不知该如何选择。   六欲天,入其中者皆被欲所困,拿着金符只不会被卷入意道之中,却也会欲望横生,不得解开。   微予梦抬起头隔着眼上的白纱看着宋丸子,大抵猜到她现在也是深陷其中了。   唇角微微勾起。   下一个阵法,是虚,还是鬼?   是杀,还是不杀?   阵法画完大半,半刻已然过去了。   越是画下去,越觉得步步难选,宋丸子不得不停下来,再次深吸一口气。   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问自己。   她要活下去,把自己想走的该走的路走完,路上有邪魔横生,她就要踏过邪魔之血,路上有魂魄哀鸣,她也要停下脚步送他们安生。   不对,她不该停下,她得继续走,不然她的前路合适能走完?   也不对,人行于世间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干人事儿么?   她先是人,然后是厨子,最后是修士,这才是她的根本。   心中仿佛是被什么撕扯着,比用尖刀去心头血还更痛,可宋丸子到底把最后的阵法画完了。   不远处,有偶人丑态毕露,闭着眼睛高喊自己修为通神,也有慕黯族的人喊着“神女,你答应嫁给我了!”,至于宋丸子面前的偶师,他脸上一直带着轻笑。   所谓意欲,即贪声色、名利、恩爱,执念越深,便越是深陷其中不得解脱。   宋丸子直起身,看见心彤的脸上漾出一抹甜笑说:“你这傻子。”   真是个痴儿,明明心中喜欢,却因为自己是个偶人就不知道那是喜欢,看别人的□□倒是会想出几百页的戏本子。   就在她心中调侃别人的时候,微予梦却看见宋丸子的身后,那个叫心明的偶人睁开了眼睛。   “丸子!”   六欲天之中不得伤人,心明的一击还没打到宋丸子,就被一道落雷打散了,心明却不气馁,又一招击向了宋丸子的胸口,自然又是一道落雷打在她身上。   宋丸子连忙躲到了偶师的身后。   看见了偶师,那个强悍至极的偶人一愣。   被劈了几道雷还没伤到宋丸子,心明转身向六欲天之外而去,意图杀了微予梦。   宋丸子冲上去,整个人都挂在了她的身上。   心明又打向宋丸子的一处要穴,虽然落雷又来,可她打中了。   宋丸子一口血吐了出来。   心明自己的这一条手臂也碎了。   见心明继续往外走,宋丸子又冲上去与她纠缠。   “把你拖出六欲天,你也就死了。”同样是元婴境界的偶人,心明的长相只是清秀,并没有宋归雪当初那么惊心动魄的美,声音也不怎么悦耳动听,可她的狠辣是曾经的宋归雪所远不及的。   或者,亦可说是对偶师的忠诚。   宋丸子一言不发,一道阵法拍下,生生把她和心明两人都困入了幻阵之中。   不到片刻,心明就从幻阵中挣脱了出来,对宋丸子说:   “你的幻阵不行。”   大名鼎鼎的六欲天也不过困了心明一刻,宋丸子知道她眼里“行”的阵法怕是都不多的。   突然间,心明瞪大了眼睛,因为她看见偶师所在之地岩浆滚滚,再无人影。   “啊!”   天雷齐发,心明不闪不避,一只拳头从宋丸子的胸口破体而出。   她自己也被天雷几乎劈成了碎末。   六欲天外,呦尖叫了一声,一口咬在了微予梦的手上,下一瞬,他站在宋丸子的胸口,看着血汹涌不绝,哪怕伤口在恢复,可还是流出了太多血、多得他几乎瞬间就成了个红色的小人儿。   “丸子!”   宋丸子面上还带着笑,看着心明匍匐在地上还在往偶师所在的地方爬去,她轻声说:   “我的阵法……可真未必不行。”   幻阵之外再套一个幻阵,假的之后还是假的,到底让这个心明再无力为害于别人,也算得上是值得。   “别哭,烦。”   呦不哭了,他掏出了一颗蓝色的灵草往宋丸子的身上放,又掏出了一块灵石……可不管放什么,都拦不住宋丸子的眼睛徐徐闭上。   “我太累了,缓缓。”   微予梦踉跄着走近,她是六欲天之主,也是不能进入六欲天之人,只能在外面看着宋丸子的尸体。   她怎么就死了呢?   摘下眼睛上的白纱,灰色的眼睛却看不到那人的未来。   大道主想要叹息,却觉得有什么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   六欲天之中,偶师印轩睁开了眼睛,却看见了自己的师弟陈砚。   “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明明刚刚,他操纵千万偶人,统御玄泱界五洲,就连魔尊都成了他的手中傀儡,怎么现在又看见了自己那早就死了的师弟呢?   “师兄,馨娘给我做了一条新发带,你看,好看么?”   印轩听见自己说:“你连人脸都记不住,怎么就知道给你做发带的人是馨娘?”   陈砚只傻笑。   入夜,印轩潜入陈砚房中,趁着他还在炼器房忙碌,将那发带拿走填了炉膛。   ……   六欲天中,渐渐醒来的偶人发现自己四肢全无,   小小的半血芝仙一点点收走了他们的四肢。   六欲天内不可伤人,偶人却不算人,芝仙也从不伤人。   “你们都是坏人,你们杀了丸子。”   抱着一条偶人的手臂,呦抹着眼泪,头上的绿芽都几近枯萎。   微予梦看不清他的举动,却能听见偶人的惊叫,着实惹人心烦。苍白的手指捻动琴弦,一曲高亢的长调从她的指尖翻滚而出。   算是一场送别。   可惜修士没有轮回之说,这一生我欠了你的,也不知道何时还了因果,若你果然有奇遇,再回世间,我们就好好当个朋友,少些算计往来,多些携手同游。   伤口彻底愈合,身上藏着的纸人碎成粉末,宋丸子很想睡一觉,却被吵得睡不着。   聒噪。 第218章 印轩   心明被废, 其余偶人被呦给废了大半, 宋丸子睁开眼睛发现形势一片大好,还有点美滋滋的。   “怎么了,还真以为我死了?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特别惜命,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要不是有能替命的纸人在, 宋丸子也不会想到借着六欲天的落雷废掉心明那个强悍至极的偶人。   呦抱着宋丸子的手臂还在抽抽搭搭。   宋丸子可是亲眼看见他怎么把那些偶人的手脚给收走的, 被呦这么抱着, 只觉得凉飕飕的。   “好了, 莫要哭了。”   揣着呦, 宋丸子从地上站起来, 又吃了几个补血的丸子。   看着还在地上匍匐的心明,她摇了摇头。   灵核都被炸碎了, 也不知道这偶人如何还能动。   微予梦抬眼, 看着宋丸子的背影, 唇角慢慢有了笑,却又淡了下去。   宋丸子的背后,两缕白发着实有些刺眼。   “小不点儿,我都说了我是故意的, 别哭了。”   呦不理她, 继续哭个没完。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 又有大机遇, 这一战之后我的道心更稳, 实在是难得的好事儿。”   抽噎声不绝于耳。   宋丸子自知理亏, 可没有从前“你哭我就给你断粮”的气魄,用手揉了揉呦的脑袋,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碗汤,是贝肉、鲜虾陪着菘菜、香菇、猪肋排一起炖的,宋丸子叫它山珍海味汤,是某次随手乱做的,不知道为什么,呦就很喜欢,可惜做的不多,又用掉了最后一点贝肉,剩下的汤宋丸子也就轻易不再拿出来了,一直由着呦撒娇耍赖心心念念。   现在看见了自己最喜欢的汤,呦小小地打了个嗝儿。   “要不,咱们喝完了汤补补水,再接着哭?”   宋大厨的语气里真是难得透着谄媚。   眼巴巴看着宋丸子把汤放在了地上,呦从宋丸子的手上轻飘飘跳下来,“吧嗒吧嗒”跑去喝汤了。   宋丸子掏了掏耳朵,挠了挠头,耳边可算是清净了。   印轩此时还在宋丸子所造的幻阵之中,有风穿过了六欲天,吹动着他身上的华丽的长袍。   陈砚明明比印轩小不少,在炼器一道上却天分卓绝,才入门二十年,炼器手法已经比学了六十年的印轩要好许多了。   教授他们炼器技艺之人正是印轩的父亲,有这么一位得意弟子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他自然惊喜万分,在惊喜之余又暗恨自己的儿子资质不够。   纵使陈砚记不住人脸,纵使他为人执拗又寡言,有时候像个傻子,可他在印轩父亲的嘴里永远是最好的。   年复一年,印轩越来越讨厌陈砚,尤其是那个叫馨娘的枯藤山弟子出现之后。   陈砚记不住她的脸,可他会每天去问馨娘明天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以物识人,久不出错。   所以在陈砚的嘴里,馨娘永远是馨娘,他印轩是个总是被认不出来的师兄。   枯藤山的山主想请印轩的父亲出手做一件上品宝器,作为交换,他愿意把馨娘嫁给印轩或者陈砚。   “馨娘可不是寻常女修,她乃是万中无一的纯阴灵根,与她结为道侣,必会让你门下高足的修为一日千里。”   印轩那时就站在正堂后的内室之中,那一瞬间,他很想问问陈砚,问问自己那个傻乎乎捧着自己一颗心的师弟,知不知道喜欢的其实是一件货品。   数日之后,印轩与陈砚和馨娘一同离山,去往中洲。   路上,他们遭遇邪修,为了保命,印轩告诉那些邪修馨娘乃纯阴之体,脸被法器砍伤的陈砚想要去救馨娘,却被打晕在地。   恶念如蔓草不绝,印轩带着陈砚躲在了一边,给他下了禁制又弄醒了他。   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邪修在做什么,一夜之后,馨娘死了。   陈砚也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印轩终于毁了他。   痴傻疯癫的陈砚自然难再受印轩父亲器重,印轩重新成了他父亲最看重的承继之人,可他犹觉不足。   又过几十年,印轩的父亲身死,他遣散了门下所有的师兄弟,只留下了陈砚,带着他延医问药,恰好那时有灵枢医修从琴笙界来,一个叫蔺倾的女医修出手让陈砚恢复了神智。   让印轩没想到的是,陈砚刚恢复神智竟然就突破了金丹。   “师弟,你好好地,庸庸碌碌地活在这个世上,只能仰头看着我,才是个真正的好师弟。”   看着眼前的陈砚,印轩如此说道。   你疯癫痴傻,我觉得心里并不欢悦,可你天赋卓绝,我也一点不想看见。   陈砚的身影碎掉了,重新凝成了馨娘的模样,印轩看着她,笑了。   “我是害死你了,可你的死,换了两人的生,该知足的。”   为了让我那个傻师弟一直想着你念着你,心魔难解,修为不进,我还特意给了他一个偶人,让他努力去回想你的模样。   你该谢我的。   除了陈砚和馨娘,印轩的眼前还有无数的人闪过,狱法山上的焦骨,西洲那些被家族送来的无灵根之人,还有他自己走遍西洲造出的那些会思会想,会生爱恨的偶人。   一个又一个,各个都是怨恨至极的表情,印轩却丝毫不惧,这些人,自己改了他们的命数,让他们能多活几百上千年,有何不对,有何不可?   再睁开眼睛,他看见了黑瘦的一张脸,那脸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宋丸子?”   印轩环顾四周,才看见自己是身在紫色的光城之中。   “偶师大人,您手下的偶人都被我料理干净了,就剩了您。”   宋丸子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   印轩抬手要打向她,一道天雷立刻落向他手中。   见印轩受伤,宋丸子笑得更开心了。   “偶师大人,你可莫要轻举妄动。”   她指了指地上焦黑的那一团。   “你在我的阵法之中,如何能伤得了我?倒是这六欲天,可不会放任你,你的那个元婴偶人,就是被这六欲天里的落雷劈成了这个模样。”   闻言,印轩抬起眼睛,他的脸庞很是俊美,轮廓远比旁人深邃,配着西洲大袍披发的打扮透着别样的味道。   “既然如此,我也成了宋道友手中的蚂蚱,待这光城撤去,我便要任你宰割了?”   宋丸子点点头,略有些羞涩地说:“不巧,都被您说中了。”   呦收了那些偶人的手脚,让宋丸子想明白了,在六欲天的规则之下,偶人能算人的部分只有他们的魂体,于是,她毫不客气地用“到晓”加上阵法毁去了那些偶人的灵核,遍地“尸骸”,看着还真有些惊心动魄。   六欲天外,微予梦轻喘了一声,她张开手掌,紫色的光城渐渐后退,那些想来保护宋丸子的慕黯族人大部分还在意道之中,至此才渐渐清醒了过来。   最后,六欲天又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点,被微予梦收在手中。   说时迟那时快,宋丸子手腕儿反转,印轩脚下的阵法越缩越小,将他紧紧困住。   宋丸子的另一只手也已经“到晓”在握。   “宋道友,《上膳书》你可喜欢?”   印轩不慌不忙,笑着问宋丸子。   宋丸子愣了一下,才想到他说的《上膳书》应该是陈砚给自己的那本“外室”。   “上善道君留下的可不止有这一本书,他的食修之道与宋道友的颇有契合之处,宋道友,以食惑人之法,那本书中有写,以食驭天之法,你可有兴致研究一番?”   惑人,驭天……这两个词儿真是一听就知道是歪门邪道啊。   一身破烂的女修士眯眼一笑:“没兴致。”   没兴致?   印轩看了向他们走来的微予梦一眼,她现在还是平平无奇的男人模样。   “宋道友,你今日帮了微予梦杀我,来日,微大道主也会取了你的性命,只因为你已经看过了《上膳书》。”   宋丸子仍是一脸的毫不在乎。   “堂堂偶师却这么怕死,之前你取了那些凡人生魂的时候,可听过他们是否想从此受制于人?”   “到晓”刺入了印轩的丹田。   印轩一张俊脸扭曲成了一团,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要是我死了,我所取的那些生魂也只有灰飞烟灭一途,宋道友,你不想那些凡人的生魂再入轮回了么?”   宋丸子不由得一愣。   印轩又看向微予梦,道:   “桑墨之事我知之甚多,微道主,你就不想知道么?”   微予梦走到宋丸子的身边,手中浮现几根透明的琴弦,将印轩的手筋和脚筋尽数割断。   “宋道友,劳烦你废了他的丹田。”   “呵,微予梦,你何等狡猾,宋道友出手废我丹田你在她身后稍用灵力,她便杀了我这玄泱界之人,从此她就是天道弃人,纵使身有上膳之法也再不能祭天,不仅除了我这眼中钉,还毁了一个上膳道传人,一举两得。”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瘫在几尺外的那一团焦黑的残偶之中突然有灵光激射而出,正向着宋丸子的心口。   “当!”   一声脆响,那光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柄枪上。   枪名雪中枭。   在宋丸子身前,白色的魂体渐渐凝结,一个长相英武中不失秀美的女子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你天天除了惹麻烦还能做什么?”   宋归雪语中含嗔。   “呃……大概,还有被麻烦招惹吧?”   宋丸子挠挠头,宋归雪恰好看见了她脑后的白发。   银枪一挑,心明的残骸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渐渐蜿蜒生长,又成了一个偶人的模样。   “你的寿数,是被她所伤?”   看着宋归雪的枪尖儿,宋丸子只能点头。   万万不敢提其中自己还有自己作的。 第219章 续命   一个只是魂体,另一个却有一具能重新生长的身体, 宋归雪虽然修为更胜一筹, 按说对付心明也应该十分棘手, 可她先有宋丸子用纯灵之物不要钱似的滋养, 又有远古侉人帝戎赠予的功德洗去天道施加的禁锢, 再加上千年战神慑人的滔天战意, 远非心明所能抵挡。   清醒过来的慕黯族人受不住这威压纷纷后退,他们不仅自己退, 还很有良心地喊着宋丸子一起跑。   宋丸子当然不肯走,印轩言辞狡诈, 手段百出,她势必要杀了他永绝后患。   见自己的杀招没有派上用场,印轩也不着急, 看着宋丸子, 他说道:   “你可知整个西洲有多少偶人?但是我一人所做就有七千有余,加上其他偶师学了我的技艺所造的偶人, 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它们的体内可都是我放进去的生魂, 只要我死了, 那些偶人就会大开杀戒, 宋道友, 到那时,这份杀孽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宋丸子眯着眼睛看着印轩, 判断不出他所说之话是真是假。   为了活命,他可以说千言万语的假话,可她也不敢保证,印轩这样的疯子会不会拉整个西洲下水。   百丈之外,雪白的枪尖一抖,宋归雪将心明一挑上天,又冲上去追击,几番连招下来,天地为之变色,风云为之动荡。   朝阳初升,心明被“雪中枭”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你也是个生魂。”宋归雪旋身看向宋丸子,问道:“此地到底发生了何事?”   印轩绝想不到当日自己从狱法山带走的半魂正是如今的宋归雪,看着雪白的魂体步步走近,他不禁对宋丸子说:   “此魂有大毅力、大意念、大功德,你要是让我做个偶人给她安身……”   深邃的眼睛看向了微予梦,印轩轻声道:“说不定她对上桑墨都有一战之力。”   印轩到了此时都仍句句威胁、字字挑拨,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听微予梦苦笑说:   “偶师,你以为我这一路与宋道友携手同行,过得是什么日子?简直是在戏精学院进修了一路啊!别在我这儿做离间之事了,我对宋道友,万不敢再有暗中利用之心了。”   “戏精学院?那是何物?”   宋丸子直觉微予梦说的不是好话。   “呃……就是说宋道友,演技出神入化,如神似精。”   斜看了微予梦一眼,宋丸子手中把玩着“到晓”,回身笑眯眯地迎接宋归雪。   “辛苦辛苦。”   宋归雪没理她,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印轩。   宋丸子摸摸鼻子,又转回去。   “我本就是异界修士,你们西洲的修士如何,又不是我动的手,与我何干?”   “既然如此,我引生魂入偶人又与你何干?”   一身破烂、只有一只眼睛、脑后还生了白发的女修士真是形容落魄到了极点,看着印轩,她字字清楚地说:   “我本就是凡人界爬出来的泥脚修士,凡人救我性命,教我厨艺,帮我成人,我帮凡人,天经地义。”   “哈?凡人?”   印轩仿佛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忍着四肢和丹田处的剧痛,他仰天大笑。   转瞬之后,笑声转为惨嚎。   鲜血透过宋归雪的手流到了地上。   “我废了他的丹田,有什么账你可与他慢慢算。”她对宋丸子说道。   又转身看向微予梦:   “要不是因为你,宋丸子不会又损了寿数,我说的可对?”   要不是那把枪,微予梦还真不能把宋归雪与当日侉人密藏里的黑色幽魂当成同一人,那时她微予梦无伤在身,还跟她打了个旗鼓相当,现在……微予梦默默缩了缩脖子。   “此话不错。”   见“神仙打架”已然终结,那些慕黯族人都冲了上来,围着宋丸子道:   “神女神女。”   在旁人眼里,一身狼狈的宋丸子可真与“美”没有丝毫关系,可在这些人眼中,宋丸子可谓是美到了极点。   “神女,这些偶人您想如何处置?”   “都关起来吧。”   宋丸子也看着微予梦:   “大道主,这些事儿我这个势单力薄的厨子可管不完了,你们六欲天的人几时赶到?”   微予梦算了一下,轻声道:   “两日之后。”   她已经不奇怪宋丸子竟然知道自己招六欲天之人来了慕黯之地。   “那两日之后,这事儿就不归我管了,微大道主,咱们有空也得算算账。”   宋丸子两手放在一起搓了搓。   微予梦只能点头应好。   印轩丹田被废,四肢无力,脑子还没停过,冒着坏水的话是一句接着一句,宋丸子索性封了他的嘴,至于那些没手没脚的偶人,宋丸子本想用阵法将他们困住,没想到宋归雪比她利落多了,一个一个地废了灵核,再用一块纯灵之物保着她们魂体不灭。   那个叫心明的偶人构造与旁的不同,灵核碎了也能动,恐她再伤人,宋归雪直接破了她的脑袋,将藏着她魂体的魂石拿了出来。   做完了这些,宋归雪就回了鸾羽之中,她承继自帝戎的功德还未彻底化为己用,如非必要,还是修养为好。   大战结束,宋丸子全身的虚弱毛病都一并来了,竟是一口气昏睡了足三天才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一个光头脑袋。   “才几年,你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易半生口中啧啧,幸灾乐祸。   宋丸子眨眨眼,指着易半生的脑袋狂笑起来。   假医仙恼怒:“笑什么笑?你这搅事精,若非是你,我又如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想起自己曾经让一对嗜赌成性的修士去香叶谷给易半生剃头,宋丸子笑得更厉害了。   “哈哈哈,他们是用了何等手段让你数年寸草不生?这法子要是给和尚用,必是要造福一方秃驴啊!”   易半生冷笑:“我可不与你这只剩不到二十年寿数之人一般见识。”   “我当初乖乖还债,你却算计我,我还你一个光头不是应该的么?就算只还剩二十年,我也有二十年见你一次笑你一次!哈哈哈哈……”   当初微予梦看到了他被剃头的样子,竟然就将他的头皮定在了没有头发的那一刻,现在几年过去了,他的头上还是寸草不生,自己还要给宋丸子这个始作俑者续命……手里的玉简都差点被易半生捏碎了。   “丸子姐姐!”   “昭昭长高了!”   看着孩童成了小小少年的样子,宋丸子从床上坐起来,从储物袋里摸了糖出来给他吃。   见了糖,昭昭的眼睛都亮了。   见了自己的徒弟只看见了宋丸子,易半生的心真是比碎还要碎了。   一场“愉快”的叙旧,让宋丸子精神了起来,去见微予梦的时候抖擞得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我欠了你一条命。”   有易半生的秘法,微予梦已然恢复如初,至少在宋丸子看来是没有什么毛病了,盈盈一团紫光遮住脸庞,身上又是绚丽的紫色纱衣,丝毫不见之前为了活命就什么戏都肯演的落魄。   “大道主,算账可不是你说欠了什么就是什么。”   宋丸子拿出一卷粗布,上面写着她算出来的“账目”。   微予梦拿来看,几息之后,她有些不淡定了。   “宋道友?”   “嗯?”   “你收的饭钱是不是有些太贵了?”   “造化椒的精华,在整个玄泱界怕是独一份儿,您连着喝了十天,一天十块极品灵石,那还是给您打过折扣的。”   光这一项就是一百块极品灵石。   遮掩容貌的阵法,一天也以十块极品灵石计,月余日子下来,就是三百多块极品灵石,此外还有宋丸子自己陪她演戏竟然也收灵石……   总之,要是以这一卷粗布上的账目为准,欠了宋丸子的那条命微予梦还不还且另说,她这六欲天的大道主倾家荡产已经不可避免。   “宋道友,实不相瞒,看着你的这个账,我真的在想要不要拖过二十年,等你死了就没人跟我要这笔钱了。”   宋丸子连连点头:“您这主意不错,所以我留了一份给了宋归雪。”   武力讨债?   微予梦连连摆手:“罢了,这些灵石我想办法凑了还你,今日我找你来,是有一个法子能帮你过了寿数将近的劫难。”   宋丸子挑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他们现在还在慕黯之地,借着宋丸子的“美人脸”,六欲天与此地之人的关系不错,圈了一块儿地方做休憩之地,里里外外颇为符合微予梦这大道主的排场。   来之前宋丸子刚做了些生煎包,躺了三天,她得给自己好好补补,于是在肉馅儿里放了不少的鸡汤。   玄泱界到底没多少人吃过饭,也没人想过她刚躺了这么久就直接吃生煎包是不是太油了,就看着她把那底子金黄的小包子一口一个放嘴里,吃得开心。   现在,宋丸子又坐在那儿吃起了生煎包,边吃边问:   “您有什么法子?”   宋丸子已经想好了,借着还债之事让六欲天的人出手去处置偶人之事,她自己就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闭生死关,只要突破了金丹境界,她寿数之事自然迎刃而解。   微予梦的目光划过宋丸子的手腕儿,那一串叮叮当当的东西里还有当日让她不入意道的六欲天金牌。   随着她手指轻动,宋丸子突然僵在了原地,双眼紧闭。   “叮。”   金牌和生煎包同时落在了地上。   此时,宋丸子所坐之处才渐渐浮现紫色的光影。   鸾鸟的羽毛中渐生白雾,宋归雪手持“雪中枭”看着微予梦。   “按照我们之前所说,我用剩下的功德为她修复丹田,你以六欲天之力帮她突破金丹。”   大道主莞尔一笑:   “说定之事自然不改,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宋道友的血统够欧,能从六欲天里活着出来了。”   狗欧?   几千年没打交道,人族说话已经如此奇怪了么?   宋归雪回身,一点金光从她的身体里渐渐浮现。   微予梦见状,手中“思华年”渐渐浮现,随着曼妙琴音,澎湃灵力从六欲天之中涌出。   伴着浅浅虫鸣,宋丸子努力地睁开眼睛,左眼剧痛,右眼也是猩红一片,她费力地喘了一口气,浑身上下无一处能动。   “老夫人!路边有个人!”   好像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青篷马车停在了宋丸子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作者你想干什么?   丸子要突破啦! 第220章 非我   相府后宅里多了个年轻姑娘,却不是什么香艳事儿, 那姑娘太可怜了, 浑身都是伤, 眼睛还没了一个, 痴痴傻傻不说话。   “也不知道是遭了多大的罪。”   后厨房里做白案的刘大娘叹了一声, 手指头一捏, 手腕儿一翻,一枚精致的小饺子稳稳地落在了箅子上。   “别的也就算了, 没了个眼睛,以后嫁人都难。”   厨房里从来热闹, 掌大灶的沈厨子用大勺去了汤上的一层油,把个养身子用的老母鸡汤炖的鲜香不腻。   差一刻午时,穿着绿裙子的丫鬟来叫今天的午膳了, 说起那个受伤的姑娘, 竟然忍不住笑。   “那姑娘现在可有个名字了,叫宋丸子, 就是今早上沈大厨做的白玉丸子汤的那个丸子。”   笑完了, 又叹:“一听就知道, 这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想要了, 唉, 也好, 好歹能活得下去。”   各处的午膳都送到了,大厨房也歇了下来,今儿他们自己的伙食是酸汤饺子, 羊肉馅儿的,皮薄馅儿大,一边唏哩呼噜吃着,他们还能继续聊着事儿,就像是那个有了个名字叫丸子的姑娘。   过了几十天,人们都快忘了那个姑娘了,她却踉跄着脚步,出现在了厨房的门口,石墩上一坐就是一天。   后来她走进了厨房,站在了灶前,一站,便是十年。   十年,厨房门前的树开花结果了十次,做饺子的刘大娘跟相府解了文书,回家享女儿福去了,沈大厨走了,一别经年,最后只有个小小的包袱回来,人就这么没了。   相府散了,老相爷、大爷、大夫人、老妇人……前前后后都没了。   苏远秋走在一地枯叶上,心中在祭奠在怀念。   昔日走两步都要喘三下的小少爷现在步履如飞,随手都能招来一阵清风,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凡人了。   “我回来了。”   相府后院里一处屋舍,苏远秋打开门,对躺在床上的女子说道。   “咳,你去见了皇帝?”   女子脸上带着眼罩,褐色的皮肤也透着苍白,正是十年前走进厨房学着当了厨子的宋丸子。   苏远秋点点头。   “我没杀他。”他说。   “没杀就好,你如今已经是练气修为,势必要登云台入修真界,杀了皇帝背了因果,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听着宋丸子的话,苏远秋打开自己带回来的纸袋。   “顺和斋的卤牛肉,我买了些回来。”   宋丸子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这十年里她辛苦积攒的内力,为了救老妇人和苏小少爷都用尽了。   两个月前,老夫人身死,他们两个被围堵在茅屋之中,山穷水尽之时,苏远秋拿出一颗丹药,说是苏家祖传的仙丹,要宋丸子吃下,却被宋丸子反喂进了嘴里。   那颗丹药内含灵力,可给凡人洗精伐髓,苏远秋吃下去之后一天一夜就引气入体,成了练气期修士,在宋丸子的指点下打退了敌人。   数月之中,他一边在宋丸子的指点下修炼,一边将追杀他们之人逐个击破,就连大内第一高手高盛金都被他杀了。   修士不该杀凡人,可苏远秋身负血海深仇,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敌好好活着?他虽然没杀皇帝,却断了皇帝的子孙根,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小少爷,终于成了个手上沾了血的人。   宋丸子在茅屋一夜为苏远秋护持,身上受了不少伤,再加上原本就丹田破碎,可以说是伤到了根基寿数,苏远秋每隔两天就把自己从那颗丹药中汲取的灵力分一些给宋丸子,才让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   苏远秋天赋异禀,修炼极快,又有眼界手段都不缺的宋丸子从旁指导,短短三年,已经是练气中期修为,对上凡人界的武林人士完全是碾压之势,他不仅给自己抢了一枚仙钥,还给宋丸子也抢了一块儿。   “去了修真界,一定能治好你。”   看着苏远秋的笑脸,宋丸子微微低头,也笑了。   秋水界,乃玄泱界下的一个小世界,此间最大的宗门叫云岚宗,苏远秋身负九品风灵根,一入门中就成了太上长老的亲传弟子。   更令苏远秋高兴的是,宋丸子的伤有救了。   丹田痊愈的那天,干瘦的黑衣女子从房中走出来,就见苏远秋笑着看她。   “我好了。”   “你好了,我也好了。”   凉风拂过脸旁的细发,宋丸子头偏向一边,看见了远处广阔的山海天际。   秋水界并没有食修一说,修士们日日悟道修炼,日子过得清心寡欲。   宋丸子酷爱倒腾凡人那一套,每天都用大黑锅张罗吃的,又功法诡异,在云岚宗里过得并不自在。   这样过了几年,苏远秋将要闭关筑基,宋丸子也恢复了小半功力足以自保,苏远秋便让宋丸子下山走走,等他筑基了再回来。   宋丸子一走就是两年多,出海捕鱼、上天抓鸟、百年老林里抓狍子,她天生好交游,人又有趣,靠着做出来含有灵力的灵食很快就有了些散修朋友。   苏远秋是在一座城中再次看见宋丸子的,她背上扛了一只野猪,做瘦弱男子打扮,与凡人女子有说有笑。   云岚宗里的清淡岁月,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似乎太过寡淡了。   苏远秋并没有上前与宋丸子打交道,他转身,悄悄离开了。   宋丸子的重修之路并没有那么顺利,她的金丹破碎,又几番苦战损了寿数,修补金丹所要时间许是比修成金丹更久,她缺的却正是时间,可这是她的事,与苏远秋无关。   秋水界有一处秘境开放,苏远秋的一位内门师兄死在了里面,据其他同门所说,是一个黑衣瘦削的女子以秘法抢夺师兄找到的奇珍,将师兄打死在此。   黑衣,瘦削,又有人说看见了脸上有眼罩,功法又奇诡,这些证据都指向了宋丸子。   云岚宗上下通缉宋丸子,若有反抗,打死不论。   苏远秋为宋丸子求情,却被困在了山上。   半年后传来消息,宋丸子被打落了深渊,十死无生。   那一日,苏远秋在净舍中穿了一件白袍枯坐了一日。   深渊之下,戾瘴丛生,宋丸子为了活命,用了《上膳书》中的食修祭天之法。   魔渊之中,天道降临,地生灵泉,石变灵玉,竟然成了一处福地,宋丸子就在这里每天做一些吃的,自己吃一份,给天道上供一份,再把天道的“饭钱”拿去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十年后,秋水界一阵动荡,重新成就金丹的宋丸子趁机突出深渊,抢界门入了玄泱界。   玄泱界中也有食修,可做的东西却让人不忍直视,宋丸子对天道招手即来,被此界所有食修当成异端,又是一番追杀。   无数次生生死死之间,宋丸子的心变得越发狠厉了起来,她召集荒山侉人余部,联合玄泱界中的异界弃人,在北洲重整了一番势力,没几年,这势力中招揽了无数亡命之徒,渐有了玄泱界第一凶名。   其间,宋丸子回了沧澜界,血洗乾元山上下,乾元山掌门被她押在浑天殿中,乱刀砍成了肉末。   她曾经的师兄帆影,被她用天火活活烧死。   死之前,他在火光中怒喊道:“你果然是邪魔!邪魔!”   身穿黑色大袍的女子斜倚在宝座上冷笑道:   “我想要的不过是平淡度日,你们却个个当我是异端邪魔,既然如此,我就做个邪魔给你们看罢。”   声明赫赫的乾元山,被宋丸子一声令下,夷为平地,基业不存。   有人喊着天道不公,可宋丸子就是能随便招来别人梦寐以求的天道,踩着尸山血海,宋丸子放狂言道:   “若我是错的,那天便是错的,天既然从我心顺我意,那我要做的,就是天意。”   百年之后,宋丸子进境元婴,她手下势力也成了玄泱界数得着的庞大势力,声势更甚于崛起于东洲的六欲天。   为了与她对抗,玄泱界的修真者们渐渐集结在了一起,宋丸子的势力以个体修为来比,自然胜过玄泱界的修士,可这些修士个个没有什么出尘出世的觉悟,每天都凑在一起,让习惯了单打独斗的宋丸子和手下憋闷不已。   可要是想以量取胜……他们的人数还不够。   就在这时,宋丸子知道西洲有偶师能以凡人生魂造出偶人,只要有灵核,那些偶人个个都可以有筑基、金丹甚至元婴境界的修为。   以偶人为补充之后,宋丸子的势力更加庞大了起来,西洲、北洲、大半的中洲都在宋丸子的掌握之中,反对她的人渐渐龟缩于东洲。   人们再不敢直呼宋丸子的名字,若要提起,都只以“那个人”代指。   苏远秋从界门中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玄泱界。   “在下,秋水界云岚宗掌门苏远秋,拜见……宋上师。”   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   单从字面讲,当日坠下下深渊可当失足,如今再看,两人都是百年之人。   “你……成了云岚宗掌门?”   宋丸子轻轻挑了眉头。   苏远秋低头浅笑:“在秘境中杀我师兄的是云岚宗内一个内门弟子,他假扮你的模样,只是嫉恨于我,我查出那事,掌门却庇护于他,唯有我自己变成掌门,才能惩治了他。”   “你以为杀了一个人就能替我报仇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   “秋水界、玄泱界……人们处处伤我害我,若只靠你一人,老死都杀不完。”   苏远秋看着她,眼光温柔如月。   宋丸子走近两步,笑着问道:“小少爷,今天你又来偷吃螃蟹了么?”   苏远秋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蟹今朝吃。”   宋丸子真的拿出大黑锅,为苏远秋蒸了一只大蟹,蟹肉鲜香无比,两人吃得尽兴。   “小少爷,要是那一夜你没有吃了那颗丹药,我们一起死在茅屋里,也没有不好。”   看着天,宋丸子说完,手中星阵凝结,打向了苏远秋的胸口。   就在苏远秋将要死之时,那星光却停住了。   万物都停住了。   唯有宋丸子,轻轻眨了眨眼睛。   她说:   “此心非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个剧本谁写的?!谁写的!?   这一章跟我开文之前的设定是有极大不同的,不过这样我觉得更合适,比苏远秋变成了龙傲天的那版要舒服多了。 第221章 成丹   玄泱界北洲的天空悄然碎裂,变成了秋水界的青山白云, 接着又碎去……一路时光流转, 万物更迭, 所有走过的路, 终究到了开头   ——那间凡人界小小的茅舍里。   唯有眼前的苏远秋, 仍是那张脸, 面带释然的浅浅笑容。   正是宋丸子记忆中,他最后的样子。   “我就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厨子, 砸我锅的我打回去,爱吃我饭的我就多做几顿, 这些年,我没变过,只在秋蟹肥时, 一壶酒, 一只蟹……想想你。”   人有六欲便生魔障,因贪而嗔无人可免。   “我也偶尔想过, 若你活着该多好, 大好世间, 你该来看看。”   这大概就是宋丸子仅有的那一点心魔, 才会有这样的一个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里的她不是她, 让这故事终究是变了味道。   如同一锅老鸭汤里,偷偷把主料换成了鸡,自然越炖越让人想掀了锅子。   “多谢你了。”   站在六欲天之外, 微予梦看见宋丸子的眼睛动了动,然后抬起了手,那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   磅礴的灵气在瞬间浓得如有实质,宋丸子感觉自己的经脉中隐隐的胀痛,丹田处却不再生疼,不禁怀疑自己还在幻境之中。   “发什么呆,赶紧突破呀!”   看宋丸子还在发呆,微予梦急道。   丹田之中灵力滚涌不歇,还有更多灵气宋丸子的血肉毛孔之中渗入,她连忙闭上眼睛盘膝坐下,调度体内灵力运转。   五行周转,周身星宿也尽数亮起,更有血肉骨骼中的灵气往经脉中贴合。   到底是以五行结丹还是用星阵结丹又或者干脆成就体修通脉境,宋丸子根本没办法去想或者去选了,强大的灵力奔涌在她全身,她只能将自己的全身术法都用上,丹田中灵力盘旋急转,已经开始凝结小小的丹核。   偏偏宋丸子从前废去的金丹也在作乱,往灵力旋涡的中心飘去。   “这时候你就别添乱了。”   宋丸子暗骂自己的金丹,偏偏她的金丹似乎跟她是一个秉性——惹是生非正在关键时候。   陈砚到了慕黯之地,抬头就见天上一块黑云正在汇聚。   印轩放言一旦他死了,西洲的偶人必会暴动,微予梦叫陈砚来,正是为了让他看看这些偶人身上被印轩做了什么手脚,毕竟他们两个师出同门,彼此间更了解。   脸上横亘着一道疤的器师见到了还算说的上话的易半生,他认得那个光头。   “有个倒霉鬼要成丹渡劫,都快两个月了,丹还没成,这劫云也没散。”   易半生的语气颇为幸灾乐祸。   陈砚没说话,他从来话少。   “那是谁?”   他看着山岩上的一抹白影。   易半生挥挥手说:“那是给人护法的,惹不得惹不得。”   陈砚低下头,跟着易半生去寻微予梦了。   站在树杈上的呦抱着之前攒的肉丸子,仔仔细细啃完了,用叶子擦干净嘴,他才转头对宋归雪说:   “丸子,丸子还要多久?”   滚滚劫云让呦有些害怕。   宋归雪摇了摇头,目光从陈砚离开的方向移开。   又过了九日,大半个慕黯之地都被黑云笼罩起来,半个西洲的修士们都涌向此地,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异宝出世,他们好捡点便宜。   慕黯族人围成人墙,拱卫他们的“神女”,还有六欲天消失已久的大道主坐镇,那些来凑热闹的修士不敢轻举妄动。   真有不怕死的邪修用秘法潜入慕黯之地,一柄银枪将他们都挑飞了出去。   风起云动,宋丸子结丹到了关键时刻,微予梦看着天上的云说道:   “这等劫云,落下的雷怕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挡的。”   叹息一声自己还债也不容易,她掏出一个罩子,往外一扔,那罩子见风即长,不多时就将宋丸子方圆十几丈笼了起来。   陈砚得知要渡劫的是那个宋丸子,掏出了两件法器,注入了灵力。   “我答应给她做一套法器,这两件被雷劈了修修还能用。”   易半生看过去,见是一个圆形的菜案和长形的面案。   “千年雷劈木做的。”陈器师还讲解了一番。   很快,这些人也不再说话了,云层越压越低,仿佛就在众人头顶,庞大的压力让人根本无法言语,就连微予梦和站在众人身后的都觉得心口沉闷异常。   终于,随着屋内一道白光闪过,第一道天雷直直劈了下来。   那雷足有人腰粗细,带着慑人的紫光,直教人心惊胆战。   “轰!”   “轰!”   雷一道大比一道,九雷过去,陈砚拿出来的两件法器再也承受不住,次第落在了地上。   微予梦的那个罩子也没撑多久,不过七下雷劈,就仿佛冰融化成水,落下去不见了。   屋舍之中,宋丸子睁开了眼睛,她额头上的斗宿隐隐发光,双手结印成了一个星阵。   用这个星阵挡下了一次雷劈,她忍不住道:   “不对啊,这雷怎么这么厉害?!”   好歹也是帮王海生挡过雷劫的人,现在的宋丸子甚至要怀疑王海生当初结的是个假金丹。   由不得她多想,又一道雷接踵而至,已经有三尺粗细,气势汹汹,仿佛能把宋丸子淹在雷光之中。   宋丸子的阵法碎开,她不敢硬接,就地打滚,躲开了这雷。   整个屋舍早成了废墟,外面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宋丸子在耀眼的雷光中像个滚地老鼠。   雷来得越来越快,宋丸子一蹿而起,往外跑去,天雷撵着她跑出百余丈远,又跟在她屁股后面劈了回来,一步五丈远都差点被落雷追上,宋丸子连气都不敢喘。   如此往返数趟,又结了十余个星阵替自己抵挡,宋丸子终于马失前蹄,被雷劈了一道。   整个人几乎都要被劈成炭了。   掏出大黑锅自己往下一缩,宋丸子一边调度灵力一边给大黑锅念了句“往生咒”,就听“嗙!”的一声巨响,雷劈在了大黑锅上,大黑锅竟然并没有像她想得那样碎裂开来。   “你居然这么好用?”   黑炭似的宋丸子缩在锅里,听见大黑锅又被一道雷劈中,连忙调息起来。   大黑锅替她挨了五下,发出了吱嘎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手印如飞,布下十几道阵法,揭锅而起。   可怖的紫色闪电劈空而下,宋丸子能感觉到自己的阵法层层碎去。   “要是这次天劫我熬不过去,天道你可就再没东西吃了。”   吐出一口血,宋丸子再结星阵,身上白焰燃起,与雷光相抗。   一时间,她所在之处只余一道光团。   “已经六十四道了,难不成宋丸子是万年天材地宝成精么?得何等逆天之人,才会被劈成这样?”   话是这样说,也知道到了自己该出手的时候,微予梦弹拨手中“思华年”,元婴修士的灵力磅礴而出,与天上的落雷撞到了一处。   如是几下,连微予梦都觉得吃力了起来,那天雷比她想象中更强几分。   一旁的易半生早就抱头缩成一团,小声说:“那个丸子命糙得很,就算她金丹被打碎了,我想办法给她修修也就成了。”   要不是他师妹拦着,他大概会被宋归雪扔出去替宋丸子扛雷。   第七十道雷,五雷齐发,虽然有微予梦挡下了三道,宋丸子自己用阵法也挡下了一道,可她还是又挨了一下。   这一下,宋丸子的脑袋都空了。   仰头躺在地上,看见一个白影手持长枪飞在半空中为她与天雷相抗,宋丸子挣扎着又站了起来。   “贼老天,今日我不死,他日,我得让你知道什么是天地一锅炖!”   说完,她脚踩星阵冲到了宋归雪的面前,把大黑锅挡在了两人头顶。   “你一个魂魄,天雷一劈就没了,凑什么热闹。”   宋归雪还不及说什么,就见宋丸子洒出了道道星芒,编结成阵,把她先护在了里面。   乌云翻滚,遮住世人双眼,唯有西洲别地,有人惊见青天白日,周天星光大作。   第八十一道天雷与之前相比极为细小,气势却更为可怕,宋丸子手持大铁锅看着天,身上已经有焦黑的皮肉落下。   那一道雷,穿过了微予梦的灵力、陈砚的避雷法器,从宋归雪的眼前划过,无比轻盈地落在了宋丸子的大黑锅上,黑锅轰然一声响,那闪电竟然穿过了黑锅,击碎无数阵法,打在了宋丸子的身上。   百丈之内,顷刻间尽成焦土。   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倒在地上,宋丸子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被这雷轰干了。   可她到底是活了下来。   劫云散去,天上有彩光照下,焦黑的皮肉像是层壳子,宋丸子手指微微颤动,白玉般的手指像是破茧而出的蝶。   她的金丹终于成了,两颗。   关押之处,印轩隔着囚笼的间隙看着重现的天光,勾唇笑了一下。   玄泱界可容不下这等妖孽般的人物,她之前为凡人说话,只怕有一日,凡人都当她如邪魔。   “你怎么落魄成这样?”   小小的人儿手中握着一片绿叶,突然出现,皱着眉头看着印轩。   印轩看着她,露出了个真切的笑容。   “拂,许久不见。”   半尺高的女小人摇摇头,一手放在印轩的身上,再摇摇手中的叶子,玄铁所造的囚笼顿时空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等等,我要是变白了,不就是女神变成丑八怪???? 第222章 醒来   煌城云浮塔上的云浮榜,今日又变换了模样。   “筑基榜第一的宋丸子怎么不见了?难不成是陨落了?”   有人惊叹了一声, 语气里可没有多少惋惜之情, 宋丸子到底是个异界来的食修, 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外人, 看着外人压在玄泱界一众天才头上, 心中自然会多两分不忿。   “陨落?”那人身后有人一笑, 说,“你且往金丹榜上看看。”   云浮榜的金丹榜在筑基榜上头, 起先那人使劲儿仰头,看见金丹榜上白底金字第一个, 正是宋丸子。   “嚯!她金丹有成?”   “金丹有成也就算了,一下子就成了金丹第一人,这、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   一边儿已经有人拿到了玉简, 上面清楚记下了宋丸子高居榜首的缘由。   “在西洲于万千偶人围捕之下护持了六欲天大道主?”   “与天下第一偶人心明纠缠百余回合?”   “擒获几十个金丹偶人?”   “与大道主联手抓了偶师印轩?”   “成就金丹渡的是九九八十一道湮灭紫雷之劫!”   “天资远超预估, 前途不可限量。”   “接六欲天道主之位……何止是天资极好,这人脉也是极好啊。”   有风西来, 众人头上的云浮榜轻摇了一下。   上有星辰周转, 下有五行轮环, 中间有一玉梭似的东西沉沉浮浮。   宋丸子“看着”眼前的一切, 又“听见”了嘁嘁喳喳的声音。   那些小小的声音倒是耳熟, 她很快就想起来, 是出自那些侉人密藏中被她带出来的阵灵。   那些阵灵现在就在“天上”,拼组成了灿烂的星海。   “我被雷劈了一通,这是死了?还是又到了什么奇怪地界?”   “此处不是奇怪地界, 是你的丹田。”   宋丸子找了一圈儿,才发现是那个玉梭在与自己“说话”。   “我是你的道心。”   它又说道。   “道心?”宋丸子有些困惑,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已经立过道心了。   “有人用功德修补好了你的丹田,你又一夕之间成就星辰阵与五行法双重灵根,兼有道心早立、灵力完满,顺势突破了通脉境界,所以你的丹田才成了这个模样。”   宋丸子并不觉得开心。   她明白为什么落下来劈她的雷比她腰还粗了。   “三道成丹,我没死,真是命大。”   她的道心没说话,大概也是认同她的。   “你们叫我来,就是让我认认自己的金丹和道心么?”   “星辰在上,五行在下,你的道心在其中,此后仙道漫漫,望你莫忘初衷。”   我的道心竟然如此爱说教么?   宋丸子心中略有几分嫌弃,觉得这个道心不像自己的道心。   不过,话说回来……   “我的道心是什么来着?”   “你道,世间道,看遍风景,尝尽五味……赶紧走你的去吧!”   道心竟然突然嫌弃起了自己,宋丸子立刻心满意足。   “果然,这才是我道心该有的样子么。”   话说完,她睁开了眼睛。   立刻有无数哭声传来,如魔音灌耳。   呦正坐在宋丸子脑门上,小脚丫踩着宋丸子的鼻子尖儿,一低头看她行了,往后一倒,顺着宋丸子的头发咕噜噜滚了下去。   “丸子!”   宋丸子慢慢做起来,它跑到宋丸子的手边抱着她的手指,半月前的那场雷劫可把他给吓坏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紧紧的贴着宋丸子,不管谁来他都不肯走。   “外面是有人死了在号丧?”   “不是有人死了,是他们的神女毁容了。”   白影从宋丸子的手边涌出,凝结成一个人影,正是宋归雪。   看见宋归雪,宋丸子立刻想起她的道心说有人用功德修补了自己的丹田。   “我的丹田……”宋丸子眨眨眼睛,然后笑着说,“多谢了。”   话多了都是矫情。   宋归雪点点头,继续说:“你成丹那日,身上血肉焕新,有慕黯族人看见了你现在的脸,他们说天雷把他们的神女劈坏了,已经哭丧半个月了。”   现在的脸?   宋丸子看看自己的手,白得像是用玉脂新雕出来的一样。   “我的锅最后还是碎了吧?”   “你锅里藏着的火灵水灵我们都收起来了,它们经历天劫也算是因祸得福,连着那些碎铁都被上……被陈器师拿走了,他说会给你重新打一口锅,等你好了自己去看看。”   宋丸子点点头。   她先招出水镜,看了一眼自己的脸……除了多了眼罩,这脸的样子与当初在乾元山上的宋斜月也没什么不同。   右手拍在左肩女宿上,宋丸子又变回了从前黑瘦的模样。   “唉,还是被人喊着神女痛快。”   繁琐闲事说完,宋归雪又道:   “印轩跑了,无踪无影,微予梦捻动时线,印轩却已经身在她不可控之地,怕是已经跨过了界门,救走他的……是个小人。”   宋归雪看了呦一眼。   “六欲天将以飞鸟函去问焦俣国。”   这确实是件大事,宋丸子呼出一口气。   “那是六欲天之事,咱们势单力薄的,有心无力呀。”   “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宋归雪看看宋丸子,又低下头,竟有那么一丝丝的扭捏,“微予梦以六欲天帮你成就金丹,已经犯了大忌,为了别在此时生乱,她说你已经接替朱宏成为六欲天道主,我在一旁默认了此事。”   说完,她竟然化作一团白雾,回了鸾鸟毛中。   留着宋丸子坐在床上目瞪口呆。   “不是?!等等!是我要突破金丹的么?!怎么我就成了那什么道主了?还有,她犯了什么大忌跟我有一块灵石的关系么?她还欠着我大几千极品灵石呢?怎么我还成她下属了?小姐姐你卖我的本事如此高超么?!”   没人出声理她,只有呦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宋丸子的手。   宋归雪竟然装死,宋丸子把呦揣进怀里,起身去找微予梦,刚出了屋子,就差点被震天响的欢呼声给震聋了。   “神女!神女没有毁容!”   “还是完美无瑕的肌肤!”   “还是干瘪美好的身材!”   “还是圆缺同在的眼睛!”   宋丸子脚下一抬,整个人便踩着星阵直往云端而去,只给那些人留了个落荒而逃的脚底。   一觉醒来,她只觉得烦心事儿多得可怕。   “这个金丹成的迷迷糊糊,后续又这么多烦心事儿,估计是我结丹那天黄历不好。”   话是如此说,看着脚下慕黯之地已成漫漫黄沙中的一块碧玉,宋丸子突然大笑出声。   “阵修、法修、体修……三道同在一身,四十多年了,我熬过来了!”   乾元山的仇家,无争界的故友,你们等着,我回去之日已经不远了。   躺在阵法之上,宋丸子拿出一瓶料酒,仰头喝下了几大口。   “答应你的路,我还能走得更长久。”   慕黯之地的边界上,微予梦带着六欲天众人正与上百人对峙。   那些人个个身穿华服,脸上画着妖娆的纹饰,身上戴着极大的赤金首饰——正是如今正风靡整个西洲的样子。   “大道主,我们西洲十二家用偶人已经用了几百年,他们都是我们的族人,现下你说他们被偶师所操纵,却又拿不出证据,空口白牙的,我们如何能信你?”   微予梦坐在木榻上,轻笑了一声,说:   “证据自然是有的,只是你们不信罢了。视他们为族人?这话也就骗骗旁人罢了。”   她说得极为不客气,刚刚说话的十二世家之人一拍椅子扶手,正要说什么,被他旁边的另一人拦了下来。   “明人不说暗话,我也知道,在微道主面前,我们这些人都毫无秘密可言,微道主若是以我们不能与外人说之事相要挟,我们也无可奈何,可要说偶人……这些年来西洲边陲的沙怪可都是靠他们斩杀的,微道主你携六欲天之力要查我们所有的偶人,我们这些人自然不敢阻拦,但是您你能不能给我一句话,到时沙怪肆虐西洲,你和您身后的六欲天能否站出来扛下这个责任?”   西洲荒漠以西的沙怪乃是黄沙凝结而成,杀之不尽,只能将他们封锁在边陲之外,西洲十二世家享受着整个西洲供养出的靡丽繁华,也承担着抗击沙怪的责任。   听了这人用沙怪相要挟,微予梦眯了眯眼睛,然后笑着说道:   “西洲偶人皆是用凡人生魂所造,十二世家这些年……生下的无灵根子弟,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惊变陡生,与微予梦说话那人身后突然有一人将手中的法器刺入了那人体内。   非只是他,还有数人也做出了相同的事情。   偶人叛乱,就在此间。   那些偶人口中还喊到:“六欲天杀我族人!”   微予梦手中“思年华”乍现,光弦一振,十二世家的众人连着偶人皆被她定住。   “大道主?”   六欲天中人纷纷上前去压制偶人,救助伤者。   见事情能被控制,微予梦心中一松。   一柄黑刃捅进了她的身体里。   回过头去,微予梦看见自己信赖多年的下属手上满是自己的血。   “道主,我也是偶人。”   他说着,将带着魔气的刀拔出来,又要插进去。   蓝色的幽光与黑色的刃尖儿抵在了一起。   黑瘦的女人从天而降,一块臭烘烘的豆腐已经被她塞进了微予梦的嘴里。   战局之中,也多了一个气势凌人的持枪游魂。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种人,还想当我老板???? 第223章 心机   偶人,西洲到底有多少?   怕是连印轩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微予梦这些日子查到西洲十二世家以非世家出身的凡人做偶人, 偶人的数量必比明面上多许多, 可这数量仍是超乎她的想象。   “偶人做的太真了, 又不用受心魔之苦, 谁知道这些世家中人有没有私下把自己改成偶人呢。”   反手将一个金丹境偶人打飞出去, 宋丸子身后星阵急转, 挡下了另一个偶人的一击,嘴里还对微予梦说着话。   微予梦没有吭声, 奇臭无比东西就在她的嘴里,要不是心中对宋丸子还有着岌岌可危的信任, 微予梦不仅想吐出嘴里的东西,还想杀了宋丸子。   那个被打飞出去的偶人倒飞了几十丈远,撞在了山岩上, 引得地动山摇, 宋丸子自己呆了一下,手中一团白火如鞭似的甩出去, 抽翻了两个偶人, 她还对那个被嵌在山壁上的说:   “刚突破, 手劲儿拿不准。”   竟然还有点不好意思。   微予梦身上的伤并不重, 嘴里的臭气散了些, 后腰那处肆虐的魔气也淡了下去, 看见宋丸子的表情,她反倒觉出了疼——心口闷得疼,想揍她。   偶人源源不断地从沙下冲出来, 宋丸子见是越打越多,一点白色的火焰落在地上,瞬间蜿蜒出了无数的光点,白凤涅火布下的阵法足有百丈大,极其可怕,偶人身上的某一处碰到了,哪一处都会瞬间化为飞灰。   有这阵法阻挡,偶人们的攻势一滞。   另一边宋归雪入了偶人堆里,宛若狼王入了羊群,一柄长枪挑翻无数偶人,那些偶人并无痛感,却被她的气势震慑,不由得退让开来,她所到之处竟然都有了一片空地。   “你可小心,打碎偶人就好,不要伤了他们的魂体。”   听见微予梦和宋归雪都如此提醒自己,宋丸子唇角挂笑,手中“到晓”卸掉了一个偶人的双臂。   将生魂挽着抽出,就不算人是死了,印轩钻了这个漏洞在西洲任意妄为,宋丸子却还得小心有没有偶人故意凑上来“碰瓷”,意图将她变成“弃人”。   这世间事实在太不讲道理了。   宋丸子却仍是打得尽兴。   终于有了这一日,她打架之时不用忖度灵力是否够用,不用出尽损招遮掩自己的不足,不用承受丹田深处的剧痛,星辰为伴,五行相随,自身筋骨血肉中的磅礴力量可任意使用,这等对她来说,已经是梦中想过的好日子了。   不仅如此,她身边有可并肩作战之良朋,身前身后还有人为自己尽心竭力地摇旗呐喊。   身后呐喊之人自然是慕黯族人,他们中善战者为了“神女”纷纷下场,余者则站在安稳处锣鼓喧天、喊声如雷:   “神女!威武!神女!无敌!神女!美貌无双!仙路久长!”   听得宋丸子又想笑、又觉得尴尬,好在她脸皮够厚,没有因此泄力被偶人围杀。   空余之时,她还会身跟他们挥手打招呼。   刹那间鼓裂锣碎,有人喊破了音。   至于身前给宋丸子鼓劲儿的自然是呦了。   “丸子!厉害!”   要是他没吃着菘菜肉丸喊就更好了,宋丸子闻着那油香气,自己也饿了,从储物袋里随便掏了东西出来吃了两口。   “如此危机之时你还想着吃?!”   退到宋丸子身旁的微予梦斥道。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慌慌,我可是许久没吃了,快慌死了。”宋丸子振振有词。   之前说的“并肩作战之良朋”里,当然没有微予梦。   一战从白天打到黑夜,见地下终于再无偶人出来,身上尤带着血渍的微予梦笑了。   在她身后,风突然打起了转儿,一道绿光突兀出现,像是一柄神器当空劈出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圆门。   门内,一群人走了出来。   “各位道友,这些便是西洲十二世家之中的精锐偶人。”   那些人身穿中洲各大宗门的衣袍,闻言便冲了上去。   偶人们想要走,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不了了,微予梦手中的“思华年”变得大如一艘船,她轻拨琴弦,那些偶人便依次被定住,再被中洲各大宗门的弟子砍翻在地。   无论是之前贸然与西洲十二世家见面还是被亲信所伤,大概都是微予梦计划中的一环。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十二世家中的偶人,才有此一场谋划。”   角落里,宋丸子和宋归雪站在一处,一起看着不远处的屠戮,宋归雪轻声说道。   宋丸子默默点了点头。   十二世家的偶人想的是暗害了世家中的掌事之人再栽赃给微予梦,微予梦要做的就是引君入瓮,让这些偶人们都来齐了,她也好与中洲各大宗门联手,干脆将他们都斩灭干净。   有了腰上那个伤,微予梦只要到处说偶师居心叵测连六欲天都安插细作多年,他们必然落入在整个玄泱界都被人人喊打的境地。   甚至……若十二世家就此覆灭,也可以说他们是妄造偶人,咎由自取。   比拼心机的事情,宋丸子真的兴趣不大。   “你现在还是魂魄,能吃涮肉么?”   宋归雪转头看着她,片刻后才说:“自然是不能。”   于是,宋丸子一边摇头表示遗憾,一边掏出了一个小陶锅,里面已经装了煮好的骨头汤。   看着宋丸子点火烧汤,宋归雪愣了一下,指着不远处说:“那边还打得热闹。”   西洲十二世家的偶人在玄泱界也算威名赫赫,这些年与边陲沙人对战,只说争斗手段比各大宗门养尊处优的精英弟子们还是要高的。   宋丸子拿出一条羊腿悬在锅上,眼巴巴地看着那锅。   口中说道:“她要是情势危急,我们救救也就罢了,如今她是早有准备,有咱没咱都一样,我都快饿死了,当然得先活命。”   “你成了金丹,怎么还不辟谷?”   “除了金丹,我还是通脉境呢,教我体修之法的那群人想当初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要饭吃,也没有辟谷一说。”   “通脉?”   宋归雪终于想通了自己总觉得宋丸子身上怪异之处。   感觉到一丝灵力缠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宋丸子也不挣扎,锅里水开了,她都不用刀,以灵力为刃,从羊腿上削下极薄的片儿,轻轻落在沸滚的汤中,立时就能吃了。   第一片先自己尝个鲜,第二片就给了眼巴巴看着的呦。   盐、沙葱配着芝麻酱的调料透着西洲的粗犷气,宋丸子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远处的乱斗,只觉得格外下饭。   “通脉、金丹……我曾听说过有体法双休之人,可那些人都是先成通脉或者先成金丹,再修另一种功法,你这……”   难怪那日的天雷格外可怖。   宋丸子嘴都要被肉片烫歪了,又塞了一口肉进嘴里,才放下碗拍拍自己的肚子。   “不是一颗金丹。”   两千年前有战神之名,两千年后也是见多识广的宋归雪竟然愣住了。   一个名门弟子被偶人打得飞过来,宋丸子指尖一弹,一道阵法出去护住了那个弟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吃肉。   “要是早知如此,我就不急着让你成就金丹了。”   “你也是为了给我保命,谁让我运气不好呢,入体的灵气太多了,三家谁都不肯退后一步,我就只能这样了。”   宋厨子那语气,说的就好像自己不过是同时从肉贩、鱼贩、菜贩手上买了菜似的。   其中的九死一生已经不在她心上了。   一个金丹后期境界的偶人挣脱了微予梦的秘术,冲着宋丸子冲了过来,离她还有五丈远就被一支银枪洞穿了了胸膛,急急往后退去,跟另一个偶人串在了一起。   大口吃涮肉片的宋丸子抬头对宋归雪笑了笑,从储物袋里又拿出了一把洗净的菘菜扔进了锅里。   战斗彻底结束的时候,宋丸子不仅吃完了晚饭、宵夜,还吃提前吃完了第二天的早饭。   此一役,微予梦可谓大获全胜,六欲天之名响彻西洲,在此战中,宋丸子战力超群,在云浮榜上金丹第一的位置越发稳固了。   看着面前摆的几千“人头”,饶是胆大如宋丸子,不禁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偶人的魂体正是被封在这些各种材料所造的头颅之中,现下没有了灵核,他们就只能沉睡。   “你打算将他们如何处置?”宋丸子问微予梦。   微予梦看了宋丸子一眼,先叹息了一声,然后从腰间取下了一个浅紫色的储物袋。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之前的饭钱、治伤钱、救命钱、还有戏精学院里进修的钱,这一袋应该能还个差不多。”   看微予梦抹去袋子上她的神识,宋丸子拿过来,将神识探入袋子里“看”了一眼。   本以为会是堆积成山的灵石,宋丸子却只看见了一根石柱。   “这是一根极品火灵石矿的矿母,将它埋在地下,百年后就能出产极品灵石,若是矿母生灵,那这矿就能生生不息。”   宋丸子眨眨眼睛,她自然知道这东西有多么昂贵,可此物与她……   “你来自无争界,据我所知,无争界灵煞驳杂,并无极品灵石……你如今有了金丹修为,只等界门通畅就能回无争界了,到时这灵石矿母自然就有了用武之地。”   微予梦看着宋丸子,说:“现在你可有觉得我是个好人了?”   穿着黑衣的女修士垂下手,看向微予梦,说道:“大道主你这么好,我倒觉得受宠若惊了,只是帮你一路就能拿到一个极品灵石旷的矿母,要是能帮你祭天请来天道,定下如何处置这些偶人的魂体,您又会给我多大的好处啊?”   心思被宋丸子说中了,微予梦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你果然是戏精学院终身名誉校长。”   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宋丸子却不知道她到底是说什么,微予梦这话也不是说给她听的,瘫坐在一旁,再无什么“大道主”一掷千金的气势,微予梦懒洋洋地说:   “你祭天有成,矿母,两根。”   “五根。”   “三根,有两根是水属性的。”   “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哇!!!!极品灵石!!九薰小姐姐我都给你哦! 第224章 不识   谈妥了价钱,宋丸子当即就要祭天, 却被微予梦拦了下来。   “你现在是六欲天的道主之一, 祭天怎能随随便便呢?”   宋丸子回道:“我祭天从来就是随随便便的。”   微予梦愣了一下, 只能说:“你把天聊死了知道么?”   宋丸子不知道为什么天会被聊死。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刚离开了放着偶人头颅的地方, 她就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前面, 身旁有几个当地的姑娘正在偷偷看他。   脸上横亘的长疤让他的这张脸在慕黯之地颇为受人喜欢。   要是再黑些, 说不定也会被人当神供起来。   “陈器师。”宋丸子招呼了一声就想离开,却被陈砚出声叫住了。   “宋道友, 当初我请你出手做汤……”   宋丸子回身笑着说:“陈器师放心,一盏还梦汤已经成了大半, 最难得的材料已经入了其中,待我解决了西洲的杂事立刻就去往中洲,给您将这汤做完。”   陈砚顿了一下, 才说:“我想问的并非汤, 似馨去哪儿了?”   宋丸子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颈间的鸾鸟羽毛。   事情一茬接着一茬, 她竟然忘了宋归雪从前是陈砚的偶人, 而且……   嗯?自己从入了幻境到现在也许久了, 怎么宋归雪一直没跟陈砚相认么?   突然被问这话她该怎么接?   捏一捏那鸾羽, 宋丸子猜到了宋归雪怕是并不想相认。   毕竟一个自由自在的魂魄, 总好过任人驱使的偶人。   可她也没串好供啊!   陈砚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宋丸子,看着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具偶人身体。   看着上面劫火烧过的黑色痕迹,陈砚耳中传来宋丸子的声音:   “我们在北洲的时候, 天降劫火,为了……”宋丸子眼都不眨地扯谎道,“为了护住好不容易寻来的雪昙花,似馨姑娘……唉。”   “那她的魂魄……”   “劫火烧过之后我背着她的身体走了几日,确定了是魂飞魄散,我才给她……收尸的。”   陈砚半天没说话,宋丸子的谎话倒是越编越溜:   “可惜情势危机,我连似馨姑娘的一句遗言都不曾听到,不过她的一双眼睛只看着东边,大概心里还是惦记你的。”   自始至终,黑衣女子脖子上那点鸾鸟羽毛上没有丝毫动静。   偶人美到惊心动魄的脸庞早被劫火熏烤残损,却好像还活着,却不会再动,不会再说话了。   “宋道友,多谢你,将她带回来。”   看着陈砚抱起了偶人转身离开,宋丸子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等她回到了自己暂居之处,一个白色的魂魄从她颈间飘了出来。   宋归雪从宋丸子的腰间抽走自己的储物袋,拿出“雪中枭”,又将储物袋扔回给了宋丸子。   “明日还要劳烦你把这储物袋也还给他,就说是你今天忘了。”   宋丸子“哦”了一声。   可是宋归雪却又将储物袋拿了回去。   “你好好稳固根基,准备祭天之事,这个储物袋还是我去给他吧。   宋丸子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又“哦”了一声。   等宋归雪走了,宋丸子算着她走得够远了,才对呦说:“我之前还没觉得有什么,怎么她越是如此犹豫,我就越觉得有什么呢?”   “什、什么什么?”   呦听不懂宋丸子在说什么了。   宋丸子嘿嘿一笑,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就是你不懂的什么呗。”   过了一会儿,呦又听见宋丸子叹息了一声说:“就算有什么,以后,怕是也什么都没了。”   呦抱着一头的什么什么,头上的芽芽都要打结了。   将储物袋放下在了陈砚的炼器室门口,宋归雪站了一会儿,正想离开,却又回转。   数十里之外,宋丸子睁开眼睛,放在墙角的雪中枭猛地窜天而起,穿破屋瓦飞了出去。   宋丸子立刻脚踏星阵跟了上去。   呦扒着她的衣服角爬进她怀里。   炼器室猛地炸裂开来,遍地碎瓦中,宋归雪与两个元婴境界偶人战成一团。   印轩站在一旁,身前还站了两个偶人,手上一道金索正捆着他昏迷不醒的师弟。   坐在他肩头的小人儿对他说:“你师弟已经抓了,咱们就走吧,要是微予梦来了,我们可就走不了了。”   偶师笑了一下,另一只手上闪着点点微光,与宋归雪对战的两个偶人立时攻势猛增。   “玄泱界有如此强大的魂体我竟是从不知道,既然今日让我有了机会,我又如何能放过呢?”   长发小人儿摇了摇头,叹道:“要是危急之时,我可不会管你。”   看了一眼陈砚,宋归雪手中一团黑火熊熊燃烧起来,那两个偶人只碰到些微一点,黑火便如蛆附骨,势要将他们的身体焚烧干净。   就在两个偶人支撑不住之时,银色的枪疾驰而来飞到宋归雪的手中,她长枪在握,直向印轩挑去。   偶师见状也不敢懈怠,手中光芒大振,那两个已经快被烧坏的偶人又向宋归雪扑了过来,另外两个偶人也冲了上去。   四个元婴境的偶人竟然都拿不下这个魂魄,印轩颇有些吃惊。   “看来我们还是得先走。”   双眸盯着魂魄□□上燃烧的黑色的火苗,印轩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变得极亮。   “原来是她。”   那个在狱法山上受劫火焚身,被自己抽取了一半魂魄做成了似馨的天罚之人。   再看看自己师弟,印轩冷笑了一下,说:   “拂,我们该走了。”   他肩上的小人儿却被一只淡褐色的手抓住了。   接着一阵巨力袭来,印轩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啧,又飞过头了。”   一阵星光闪过,宋丸子嘴角带笑,出现在印轩刚刚站的地方。   被她抓住的小人儿约有四寸高,一头长发垂到腰际,手中握着叶子的长茎。   被宋丸子抓在手里后,她立刻摇动手中的叶子,却被宋丸子用另一只手直接抢走了她手上的叶子。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呀。”她对宋丸子说。   却看见宋丸子的怀里拱出来一个头顶绿芽的小脑袋。   她瞪大了眼睛。   呦看着她也瞪大了眼睛。   很像的两双眼看着对方。   宋丸子估计他们肯定认识,手上一团,把那个小人儿圈在了阵法之中,往怀里一揣,便又往印轩那儿攻了过去。   偶师瘫在乱石之中挣扎不得,要不是有法衣护身,他怕是已经死了。   突然看见自己面前如黑夜降临,繁星显现,正是宋丸子以夺人的气魄向他袭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勾动指尖,正与宋归雪缠斗的一个偶人立刻脱身而出也往他身前护了过来。   宋归雪又如何能放任那个偶人全身而退?瞅准时机一枪击碎了那偶人的半边身体。   宋丸子对印轩势在必得,纵然是元婴偶人也浑然不惧,再不是当初豁出一条命去才能拖住心明片刻的弱小模样,手中白焰成鞭,将那半只偶人硬是甩了出去。   印轩手中拿出一支红色的小刀,那刀见风就长,砍向宋丸子。   宋丸子不闪不避,只以星阵硬扛,继而翻身而起,脚踩刀的侧面借力再向印轩冲去。   印轩到底是炼器师出身,手中法器多不胜数,一件一件扔出来,也让宋丸子头大。   “呦,送我去他身边。”   呦动了动头上的小芽。   宋丸子看不见,在她的怀里,呦的手穿过阵法牢牢地抓住了那个小人。   “呦,带我离开此地。”被困阵法中的小人用极小的声音如此说,眉目间多了几分柔和亲昵。   呦轻轻摇了摇头。   “你做的不对呀。”   他这样对自己的母亲说道。   拂挣开了呦的手。   “那你就别再认我。”   宋丸子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印轩其实早有防备,身后立刻显现一个带着光刺的金盾。   这却是他只把宋丸子当了体修,又忘了法修之术是多么玄妙。   星阵一点,包裹住了印轩,宋丸子手中又起白焰,正要抡到印轩的脸上,她却被人叫住了。   叫住她的人是来迟了一步的微予梦。   “你何苦为了他变成天道弃人。”   听了她的话,宋丸子也没有立刻放过印轩,手中用力就要捏碎印轩的手臂,她却突然愣住了。   印轩笑了一下,手臂突然裂开,一把黑刃刺向了宋丸子的胸口。   宋丸子手中一松,将印轩甩了出去,星阵却收紧,终于让他动弹不得。   “他把自己变成了偶人?!”   “难怪明明被废了丹田手脚,却还能出来为非作歹。”   微予梦的语气变得凝重了起来。   “是桑墨为你抽取魂魄放在这身体中的?”   印轩不说话,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一阵白芒闪过,他的身体突然爆开,强大的生生撕裂了宋丸子布下阵法,只剩一个脑袋往东飞去。   微予梦轻弹手指,那个脑袋瞬间又回到了原处。   “别跑了。”   废墟中,陈砚幽幽转醒,就看见一个白色的魂魄一枪插爆了一个偶人的脑袋。   搜寻了一圈,见“似馨”在不远处安稳地躺着,他木着脸暗暗出了一口气。   一边的角落里,宋丸子正在“拷问”那个小人儿,星阵成个球样,将小人锁在了里面,那个小人真是嘴严的很,她不肯说话,宋丸子就把小球抛接抛接,那小人儿在里面被晃得七荤八素十分可怜。   看着看着,呦终于忍不下去了,对宋丸子说:   “丸子,别、别扔我娘了。”   宋丸子一走神儿,那阵球差点砸到地上。   “你娘?”   呦点头。   被关着的小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儿子,傻到连听话都不会。   “芝仙有破空之能,却天生单纯好欺,我们焦俣国人聪敏绝伦却只能任人鱼肉,天道何其不公?”   听了拂一句话,宋丸子就知道了三件事。   第一,当初拂就是欺负了芝仙才生了呦。   第二,印轩和拂搞出诸多事端,怕是为了对抗天道。   第三,她今日好像还没吃饭,听见鱼肉二字就有些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一天过得真辛苦,热闹看了不少。 第225章 拂事   鲜鱼,自然是清蒸的最好吃。   蒸完了还得码上葱姜, 浇上热腾腾的一勺滚油。   从前被困在鱼肚子里的时候, 宋丸子还想过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吃鱼了, 可在天干地燥的西洲, 看着生活在绿洲上的慕黯族人连抓一点小鱼都难, 她就越发觉得鱼肉好吃起来。   不仅自己做, 还卖生鱼给慕黯族人,顺便连怎么做都教给了他们。   看着宋丸子起灶开始蒸鱼, 那些头顶鸟毛的人又凑了过来。   印轩带来的四个偶人连着他自己现在都是只剩了头颅,其他四个偶人因为没有了灵核都成了动弹不得的魂体, 唯有印轩,也不知道他到底动了什么手脚,现下居然还能说话。   微予梦要问桑墨的踪迹, 将印轩带走审问, 拂也该被带走的,却被宋归雪拦了下来。   “我有事要问她。”   阵球里, 拂看见这个修为奇高的魂魄用灵力从宋丸子那儿摄来了一片叶子。   宋丸子摆摆手, 把它拿走正好, 不然现在一心只想吃蒸鱼的自己说不定直接也把它当配菜用油泼了。   呦坐在宋丸子的头顶, 转回来就是垂涎欲滴地等着吃鱼, 转过去就是就是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亲娘。   随着锅里的香气越发诱人, 他转过去看拂的次数越发少了。   “这个叶子是一个芝仙的,他在何处,你这叶子是如何得了的。”   “叶子?”   拂勾唇一笑, 她与呦的脸庞略有相似,尤其是是眼睛的形状,可呦的那双眼睛怎么看着都是透着一股的无辜,拂的眼睛里却透着精明强干的气质。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放了我吗?”   手指一滚,黑色的劫火浮现于掌中,宋归雪淡淡地说:“别与我谈条件。”   拂缩在阵笼的另一边,变得识时务了起来。   “这是我相好……呦的爹给我的定情信物。”   拂生有三子,这三个孩子却各自有不同的父亲,从小到大,拂都是小人国中同代里最聪敏机警的那一个,不然也不会被假死回国后成为国中第一匠师的度收为弟子。   她的天分和美貌,也让她变得放纵起来。   焦俣国中以繁衍为重,大多数人都要卖身去往玄泱界各地,所谓夫妻也只是短短姻缘。   拂生的啊是她一位师兄的孩子,孩子还没出生,就传来了师兄的死讯。   第二个孩子噫是国中一位将军的孩子,生下来不过半年,拂就把孩子给了那个将军。   等到啊再大一些,她把啊送到了地下城中学艺。   “我在南洲林子里遇到了空吾,你们叫他芝仙。”   听见空吾的名字,宋归雪将头侧向了一边。   拂接着说道:“北洲昔日的侉人天生神力,我们焦俣人长得矮小,却无力自保,万年来多少族人死于无端屠戮之下?即使如今,也有不少人族当我们是手巧的努力。”   拂便动了心思,芝仙出自扶摇山中,与鸾等灵兽为伴,自然有超凡之处,拂就想着让自己能生下一个芝仙的孩子。   “起初只是妄想,可念想从来是自小变大,又变不可消泯。”   在活了上万年的芝仙眼里,拂只是个孩子,还弱小无助。   可他还是被“孩子”给算计了。   芝仙真的很可怜,不仅被算计了这一次,拂大着肚子找他要养孩子的花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他就给了我这片叶子,摇一次就能像芝仙一样穿梭于千万里之间,一共能摇九次。”   为了印轩拂已经摇了三次,加上之前的,这叶子还能用四次,可惜还是被抓了,真是浪费。   宋丸子一勺热油泼在鱼上,分了鱼肚子的一块肉给了呦,顺手又弹了小不点儿的脑门儿。   “你听听,你爹能穿梭千万里,你得多吃点,赶紧长大。”   “唔嗯!”呦点点头,吃鱼之前,他又抬起了脑袋,小声说:“我爹,叫空吾。”   “对,叫空吾。”   宋丸子点头。   呦低下头开开心心地吃鱼了。   宋丸子把鱼汤倒进木碗中的饭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一直就知道呦的娘对他也是平平,现在看着呦的样子,宋丸子猜他心里对他那个从来没见过的爹是有几分憧憬的。   “后来呢?”宋归雪还在问拂那个芝仙的下落。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拂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   “我又没打算再生一个半血的芝仙,哪里还用再去找他?”   “当初在南洲花大价钱买下你的就是偶师?”   拂摇头。   “买下我的人是中洲一位炼器师,叫常耳,他想跟印轩学习制偶人之法,印轩看上了我的手巧,让他拿我来当学费。”   平心而论,常耳对拂是很好的,既不会打骂,也不会逼着拂做很多活,还总是带她去各地长见识。   “常耳那人最擅做法袍,他做了一件一件又一件的小法袍,都让我穿给旁人看。”   这等清闲优渥的日子对自恃聪明的拂来说宛若侮辱,印轩要她,她也想做点真正的大事,一大一小一拍即合,印轩从常耳的手中把拂要走了。   “你之后就一直跟着印轩么?”   拂笑着说:“那是自然。”   宋丸子直觉不信。   她看见呦也对着自己摇脑袋。   竟然也是不信的。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宋归雪一时不再提问,拂竟然反问了起来。   宋丸子想了想说:“最重,应该是洗去你的记忆,断了你的手脚筋,把你送回南洲吧。”   这话让呦抬起了头,看看宋丸子的表情,再看看拂,他又把小脑袋低下去了。   拂冷笑:“既然如此,你们不如杀了我。天道欺人,奋起反抗者成了阶下之囚,乖顺服从之辈只会随波逐流,却仿佛入了正道,何其可笑。如此世间,不呆也没什么。”   一根手指穿过阵法,戳了戳她的脑袋。   宋丸子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拂的长发像是丝缎,又光又长。   “你们何曾反抗了天?不是一直在做欺人之事么?”   “取凡人生魂,勾结弃人中最肮脏的晚刀,暗中控制西洲十二世家……这些与反抗天道有何关系?正相反,你们钻着天道的漏子,不伤凡人性命就不算是作孽,又借着此界修士有心魔之劫蛊惑更多人成了被你们驱使的偶人,这又跟天道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很看不起此界的天道,但是宋丸子觉得拂和印轩是明知道此界中种种问题,却借着这名义为自己私揽好处,还自觉光鲜。   “你懂什么?”   拂看着宋丸子,数年前她从国中知道的最后的消息就是呦把自己卖了出去,那之后她自觉自己已经再无牵挂,才跟着印轩走了。   与呦重逢,她也暗中审视了一番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女修士。   战力高超,人不怎么正经,对自己儿子挺好。   拂不喜欢她。   “我懂什么?”   宋大厨摇了摇头。   手指头又挠了挠拂的长发。   “不用说我了,你们小人国的女王、未来的女王、那个看着一本正经的大臣,还有度那个老匠人……连你这个只知道吃的小儿子都懂的都比你多。”   逆天是什么?   不是一个人的权谋,不是几个人的虚妄贪念,是一群人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奋斗不休。   天是命,命是个要跳出去的笼子,从一个笼子跳到一个更逼仄的笼子里,可值得骄傲么?   拂抬着下巴看着宋丸子,又被她戳了一下肚子。   尊严尽失,她越发觉得宋丸子讨厌了。   坐在宋丸子的肩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刚刚宋丸子每说一句话,呦就点一次头,宋丸子说他只知道吃的时候,他也没有例外。   拂被微予梦关了起来,宋丸子继续安心稳固境界,再为祭天之事做些准备。   “神女,您让我们找来的东西您看看行不行?”   宋丸子让慕黯之地的人帮她搜集的是一种豆子。这种豆子是黑色的,煮了之后略有嚼劲儿,做豆腐是不太行,可是泡成豆芽或者豆苗,正可以让这个荒旱之地多一种菜蔬。   “到时候我就用豆苗拌了猪肚丝祭天。”   宋大厨兴致勃勃告诉别人这菜应该怎么做,并不知道若干年后,慕黯之地还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说,传说她用这种黑色的豆子打败了偶人,传说她用这个豆子感动了上天,总之,这个豆子以后会有个名字叫“神女豆。”   刚好,它也是黑色的。   黑黢黢的密道中,陈砚提着一盏灯,七转八拐到了一处密室,那个密室极为狭小,里面只放了一颗人头,一颗会说话的人头。   “师兄,现在我能记住你的样子了。”   听了陈砚的话,印轩闭着眼睛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   陈器师没什么想问的,他的心里一直是空的,从馨娘死后就是空的,现在似馨也不见了,他的身体里好像什么也不剩下了。   “师兄,你想要的太多了。”   印轩睁开了眼睛,看着师弟那张上下分离的脸庞:   “你要的不多,所以你只能眼睁睁馨娘被玷污至死。”   他突兀一笑:“你都忘记了,你也忘了,是我让那些人抓住馨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等等,那个黑豆?????   还真有个读者叫黑豆,还是个老读者,经常被化了名字在我文里出现的那种,这次它很本体呢,开心! 第226章 大祭(上)   害死了馨娘的人是我,害你疯癫的人是我,你好了之后又用偶人阻你道心的人还是我。   印轩看着陈砚, 他止不住脸上的笑。   “天纵英才又如何, 你这一生都被我玩弄于鼓掌。师弟, 你师兄我这几百年, 过得极痛快。”   与这种玩弄相比, 区区偶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陈砚面无表情。   印轩又说:“师弟,你几百年间在那个偶人的身上雕琢馨娘的脸, 可你连她的样子都不知道,你这一生不过是徒劳无功, 任人摆布。”   陈砚仍是面无表情,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柄极小的剑。   “你那个叫心明的偶人被我拆了,这是用她身上的长生石所造, 将灵力注入其中, 就有无数细碎的长生石飞出,在空中渐成兵刃, 一旦对方以灵力、法器抵挡, 兵刃又会碎开, 只要有一点细末打到人的身上, 甚至只是被吸入鼻中, 长生石就会附着在人的身上又成夺命之物。”   只剩了一个头的印轩并不在意心明的下场, 这世间,无论谁的下场,他都不在乎。   “师弟, 你是在威胁我,告诉我我的性命只在你的手上?”   器师又拿出一件法器。   “叫心和的元婴偶人也被我拆了,造成此火系长刀……”   一件又一件,陈砚甚至拿出了一口黑色的铁坨。   “这锅里本有破空冥铁,能抵御天雷之劫,又用阵法锁入了数种灵火,可说是一块一直用灵火、灵水滋养的粗材,我在里面合入长生石,以后再被打碎,也能重新弥合,还放进了十几种从偶人身上拆下来的材料,若是与阵法相结合,将成一件前所未见的阵修法器。”   印轩已经不说话了。   “师兄,你以为你操控了我的一生,看着我沉沦堕落于心魔,可我在炼器一道上的成就,你永世望尘莫及,不过数日,你造偶人之法我已经摸透了,你只剩了一个脑袋却还灵力不绝,因为你用玉脂拉丝,以落霞火将之煅烧成中空,再将纯灵之物灌入其中,借其中灵力支撑让你能说能动。也正是用这个办法,你将你的一点神识封在了偶人的魂体之中,让他们对你言听计从。   师兄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脸上没有那道伤疤,陈砚大概也称得上清俊,如果他的命中没有印轩,陈砚大概早是俯瞰众生的绝世奇才。   可世间没有如果,只有炼器炉旁的无数日日日夜夜,这是能够支撑他到今日的一切。   偶师已经笑不出来了,他从不知道,陈砚竟然也有一天会狠狠地踩在他心中最痛之处。   陈砚最后道:“你殚精竭虑几百年,自以为想出了无双妙法,可我破解你造偶之法只要区区几天,这就是你我之间永远的不同之处,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我便永远能让你牢牢地盯着。师兄,你说你将我的一生控于指掌,我什么都没做,也能永远活在你的头上。”   一步,又一步,他慢慢地从甬道中走了出来,重见天光的刹那之间,他一口血喷了出来。   痛,太痛了。   几百年前的一幕幕成了绚丽的碎片,没有脸的男人,没有脸的女人,挣扎纠缠的一切,还有他的痛苦……他都想起来了。   陈器师传讯说今日自己就能拿到大黑锅重熔后的粗肧,宋在关押印轩的密室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就等到了陈砚站在门口吐血。   “陈器师?”   陈砚用手抹去唇角的血迹,慢慢抬起了头。   “宋道友。”   拿出大黑锅的粗肧,放在地上,陈砚看着宋丸子,缓缓道:“宋道友,现在的一盏还梦汤喝下去,人能做梦么?”   自然是能的。   宋丸子点点头。   “您可否,将那汤先给我一点。”   小小的木碗里装着花香浓郁的汤水,光是闻着就让人心魂俱醉。   陈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身体立时往后倒去。   陪着宋丸子来拿锅的宋归雪显露身形,以灵力接住了他。   “我送他回去,你自己去研究你的大黑锅吧。”   听了宋归雪的话,宋丸子也没犹豫,扛起久违的大铁坨子就走了。   “你慢慢送啊,我这不着急。”   怪腔怪调的。   宋归雪手中一抬,陈砚便平躺在半空中,往他所住之处飘去。   就像从前,陈砚累极了睡在了炉房中,她送他回去一样。   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啊,真是命途多舛。”举着铁锤,宋丸子对她的大黑锅说道。   从凡人界的时候就是炸锅不断,到了修真界也是炸了又炸。   “你放心,我这次一定把你敲得好看点儿。”   “梆!”一声巨响,铁锤掉在地上,宋丸子握着自己的手腕蹲在了地上。   “你怎么又变结实了?”以她现在通脉境体修之力敲上去,竟然觉得坚硬无比,还被返回来的巨力震得手疼。   呦在一旁捂着耳朵,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气得宋丸子用手指头把他拨过来拨过去。   锅既然做不成,那就继续研究祭天用的菜谱吧。   宋丸子蹲坐在地上,引火,架起了一个炒锅。   微予梦说让她在祭天的时候尽可能排场大一些,最好是有一桌好菜,天道各个都爱享用。   宋丸子就盯上了慕黯之地绿洲周围的红毛流火猪。   流火猪,顾名思义,足下生流火,在草场上奔驰一圈儿,能留下两行焦印,要不是身上长了黑毛,早就被慕黯族人抄家灭祖了。这猪在宋大厨看来却有一个绝顶的好处——此猪的肉不管怎么炒怎么炖,都极嫩,一点肉丝都咬不出来。   说到嫩,宋丸子又想起了在终风城里自己学到的粉浆制法,用粉浆包裹的猪杂做成粥真是嫩极了,不知道炒起来又会如何?   “猪身上最求嫩的,就该是肝尖了吧。”   炒肝尖也看着简单,也是一道功夫菜,刀工火候缺一不可,宋丸子想试试把用粉浆把炒肝尖变得更嫩些。   她住处外面,一群头顶鸟毛的慕黯族人闻香而来,除了自备碗筷之外,有人还拿了锅,当着神女的面学她怎么做菜,只会被神女夸奖。   陈砚自那日喝了一碗汤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微予梦还想让他给宋丸子做一套能用的祭天器具,他如此睡着,自然是指望不上了。   那日从中洲开到慕黯之地的阵门一直没有关上,中洲几大宗门的弟子和长老来来往往于两地之间,微予梦邀请他们参加六欲天新道主的祭天大典,他们自然不会推辞。   祭天当日,远远看着微予梦鼓捣出来的排场,宋丸子有些后悔自己跟微予梦要的价钱太低了。   “为什么又给我衣服?”   为什么做顿饭还要厨子穿新衣服?天道是吃饭,不是看厨子。   “玄泱界风俗如此,你也无需在这些小事上让旁的食修心存芥蒂。”微予梦如此劝宋丸子。   黑衣女修蹲在地上冷笑:“他们对我最大的芥蒂就是我一招就招来了天道,除非我祭天的时候天道不来,不然我就算穿成一朵花,他们也依然看我不顺眼。”   宋丸子这话,微予梦无从反驳,只能用上了她这些天研究出的新法子:   “五百年云香藤上结出的天香豆,我手下之人在中洲找到了。”   宋丸子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不过是穿件衣服么,大道主你真是太客气了。”   一举覆灭了暗中把持西洲十二世家的偶人,本就声势夺人的六欲天如今堪称是玄泱界中的第一大势力,又招了那个“立锅招天”的宋丸子为新的道主,任谁评说,也得说是如虎添翼。   宋道主的第一次祭天,中洲各大宗门都派出了实权长老捧场,一时间,地处边陲的慕黯之地群英汇集。   阵门中一阵华光闪过,站在阵门旁的水华宗长老不由得一愣。   “这、这是……?”   “请转告微道主,我出身善鼎玄门,名长柒。”   听说堪为玄泱界食修第一人的长柒长老竟然亲临此地,整个祭天之地都沸腾了起来。   微予梦本想跟宋丸子一同出场,听说长柒竟然来了,她只能大步去迎,只留下让宋丸子一会儿注意举止的嘱咐散在了空中。   “让我一个厨子注意举止?简直是不讲道理。”   清点着自己一会儿要用的材料,宋丸子念念有词道。   ……   宋丸子的“丑”也可谓是天下闻名,又听说她被以审丑为傲的慕黯族人奉为神女,在众多修士的想象中,她已然成了行走于人间的夜叉。   可真正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宋丸子身穿黑色的宽袍,亦能看出身材高挑,举止风流,有几分名门大派弟子娇养出的气度。   却不知道宋丸子走在滚滚黄沙中,心里骂声不断。   ——在沙子堆里做出来的饭,狗都不吃,天道能吃么?   祭天所用的高台,就在沙丘之上。   一步一步走上去,宋丸子站在早就准备好的流火猪前开始忙碌了起来。   猪脑破出来,放在铁板上,加各种佐料炙烤。   不一会儿香气就出来了。   坐在下座第一排的长柒不禁皱了皱眉头。   猪的大骨下锅飞水后用小火细细熬着高汤,宋丸子转到另一边,又开始切肉。   肥瘦兼有的猪肉切成小丁,放入各种盐、蛋液和葱姜莲藕的末儿,摔打搅拌成大团丸子,取大勺高汤入砂锅与丸子同煮。   猪心做了莲子猪心汤。   猪肝做了鲜嫩至极的滑炒肝尖。   宋丸子手中的“到晓”刀在削肝尖可谓是连绵不绝,有识货的体修赞叹道:“她这靠的可是一身实在体修功夫。”   猪肚猪肠下锅小火煮一刻不到,正是柔嫩且肥美的时候,猪肚放凉切丝做了豆苗拌肚丝,猪肠下锅加酱和一点造化藤的精华炒得让人舌头打架。   别的也就算了,看着猪肠子也成了一道菜,台下已经有食修在冷笑。   这样的肮脏之物,如何能供奉给天道?!   猪蹄加了糖和酱油做了红烧猪蹄,最后一道菜是粉蒸肉,取了最好的猪腩肉,三层白雪三层红梅,混了粉色的飞花谷粉蒸熟,还加了蜜糖。   八菜一汤做好了,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他们坐直了身子,就像看这宋丸子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神乎其神。   看着自己做的这些菜,再看看自己身后密密麻麻摆放的偶人头颅,宋丸子突然笑了一下。   “你自以为自己是庇护苍生,可苍生有难,身不由己,你却都看不见,这样的天,我该祭么?”   全场哗然。   此话是何等的大逆不道,有宗门长老已经站起来,想要将宋丸子从台上抓下来。   却只听宋丸子说了一句话,所有人都动弹不得了。   “饭好了,你吃不吃?” 第227章 大祭(下)   天道,千万年来, 多少人跪之哭之求之只为了能求得天道的垂怜?   “如何能求得天道呢?”   此间无数食修都曾在入道之初问过此问, 此后一生也求索此题, 可是他们没有答案。   要是让宋丸子来看, 怕是要说“这世间从没有何法能让人跪得最安逸, 在上者只会让人寸寸低俯, 绝无停歇之日”。   可惜,这世间蹦跶着活的宋丸子少, 弯下了膝盖的食修太多。   所以片刻之前,宋丸子斥责天道, 在场甚至有食修想过杀了宋丸子来祭天。   可是天道就这么降临了。   飞沙凝滞,长风止歇。   那些人哭着求着,以毕生之力讨好的, 就这么降临了。   “别忙着吃。”   台下, 有修士纷纷跪下。   台上,宋丸子抬手拦着天道, 用手指指向自己的身后。   “这些魂魄被生取出体, 成了被人驱使的偶人, 你是天道, 就这么看着别人草菅人命么?”   天道一阵沉默。   “我知道, 生魂犹在不算死, 可魂外无体就算得上是生么?”   印轩的脑袋被关在了笼子里,他终究没有与天道相抗之力,现在只能和别人一样被压制得说不出话来, 唯有唇角,挂着莫测的笑意。   天道也许在思考。   宋丸子等了两息,都没有等到回答。   她的手掌慢慢放在了桌边,天道要是不作回答,她就掀了这桌,让它自去地上找吃食吧。   因为天道沉默了太久,台下诸人虽然还安静着,却开始有了小动作。   “错了。”   冥冥中宋丸子所等待的那个声音终于出现了。   宋丸子身后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是那些“脑袋”都碎开,透明的魂魄从晶莹的魂体中飞了出来。   “算善恶。”   转瞬间,一些魂体碎得无声无息,那也是一些人就此魂飞魄散了。   “问心意。”   金光闪过,有魂魄随金光而去,那是转世投胎去了。   也有魂魄渐渐凝实,竟然与旁人并无不同。   有的魂魄却是毫无变化。   仔细看过去,是几个印轩亲手所造的偶人,包括了心彤和心明。   心彤的因为好歹喊过宋丸子几声师父,在诸多脑袋里是颇受优待的,慕黯族人在她所在的那颗脑袋上插了一根漂亮的羽毛,如今那个头顶羽毛的男子头颅上就飘着一个算得上是清秀的女子魂魄。   “碎魂。”   心彤的魂魄缩在一团,她能感觉到什么无比可怕又令人敬畏的存在从她的身边滑过。   宋丸子不懂:“碎魂?什么意思?”   下一瞬,她看见心彤的魂魄碎成了数块儿,每一块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魂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魂魄又重新拼在一起,又成了心彤的魂魄,就仿佛从没被分开过。   “皆已轮回。”   凡人有三魂七魄,印轩抽了不同人身上的魂魄拼接在一起就成了个可做偶人的生魂,那些魂魄剩下的部分早都入了轮回。只不过魂魄不全,出生之后要么天生残疾,要么心智不全,要么性情暴虐……那些人只能靠着一次次的轮回慢慢养回来了。   “那这些人该怎么办?”   宋丸子问天道。   桌上的全猪宴,天道已经暗中吃掉了一半,宋大厨只当自己没看见。   偷吃不擦嘴的天道终于捡起了自己的威严,慢慢地说:   “邪道糅生魂而成,当被散魂。”   这声音不止响在宋丸子的耳边,他是昭告世人。   散魂?   心彤心中一紧又一松,散魂之后……那个傻子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叫心彤的偶人存在过,不,她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世上。   可不存在之人,为什么此刻会难过。   “散魂?再商量下吧。”   高台上,宋丸子对天道说。   算过善恶之后,这些魂魄没有当场灰飞烟灭,可见小恶是有,却还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   她当然还记得这些偶人如何算计自己,心明甚至取过自己的性命,可眼下说定的不只是她们几人的处置,更是西洲其他偶人未来的前程,必须先将个人恩怨放在一旁。   天道不回答,她从储物袋里又拿出了一盒点心,芝麻、玉谷粉、鸡蛋和慕黯之地特有的山泉水做的,那种山泉水气泡极丰,用来揉制面团再下锅油炸之后会变得格外酥脆,也是宋丸子无意中发现的*。   “想吃么?”   这、这是行贿?   不对,本来就是在祭天,宋丸子不过是多拿出了一点东西给天道吃。   也不对……   台下的人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这、这怎么像是在加价谈生意?   收进储物袋之前这点心是刚炸好好的,金灿灿的酥脆点心之外还裹了一层芝麻,热乎乎,香极了。   “大逆不道。”远处有食修小声骂道。   从储物袋里拿出的东西早就隔绝了天地灵气,根本不配用来祭天!竟然还是在祭天中途拿出来的!天道就该将这人判为弃人!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和他一样义愤的人不在少数。   宋丸子晃了晃手里的盒子,金色的点心碰撞着,发出碎碎的细小声音。   被人敬仰的、被人苦求的、被人寄予震怒之下杀了宋丸子之厚望的天道,在宋丸子脑海中的声音略略小了一点。   “你要如何?”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大家好好谈生意嘛!   宋丸子嘿嘿一笑。   “碎魂不入轮回,除非功德加身,也不能融成完整人魂,我说得可对。”   “对。”   一半的点心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纯灵之物。   桌上的猪肠也未能幸免。   偷吃成瘾的天道,宋丸子都已经习惯了,就像是她这样的讨价还价,天道大概也习惯了一样。   “既然如此,就让她们活着吧。”   心彤听见了宋丸子的话,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仅是她,包括心明在内所有印轩手制的偶人都曾想要了宋丸子的性命,他们可没想过让她活着。   “活着?”   剩下一半的点心也成了纯灵之物。   宋丸子袖中一动,又是一盒子点心。   “虽生而无命,可他们有心有情,也该好好在世上走一遭。”   天道不答话。   宋丸子又拿出一盒点心。   “被带到这个世上,他们无从选择,这非他们之过。”   天道还无声息。   一盒又一盒点心。   微予梦站在台下,勉强一笑,小声对旁边的长柒说:“她本就想从天道手中赎出这些偶人的魂魄性命。”   才会在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准备了如此多的东西。   天道静默,众人静默,万物静默。   “被糅杂而成的魂魄,给她们一个躯壳,人死则死,魂飞魄散,只是比现在晚上几十几百年,可好?”   天道已经降临了太久,要不是现在有金丹修为,宋丸子怕是已经支撑不住,浑身出血了。   在她身后,像是有水滴凝结,是天道招来的虚影。   虚影中,心明的手洞穿了宋丸子的胸膛。   “她杀过你。”   回头看一眼,宋丸子摆摆手说道:“且不说我本就是有意为之,她一人杀我,乃我和她之间的仇怨,与你何干?”   天道终究是答应了,和其他部分魂魄一样,心明、心彤等人的魂魄渐渐凝成实体。   两摞半人高的点心盒子里满是纯灵之物,察觉到天道已经离去,宋丸子脚下一软,扑倒在了上面。   一道天雷劈下,印轩所在之处瞬间成了一片焦土。   天道并没有忘记印轩这个始作俑者,魂魄被抽出,变成了黑红之色,雷光不歇,竟是一下接着一下,劈在了这魂魄上。   那魂魄扭曲颤抖,连发声哀嚎都不能,只能承受着天道的惩罚。   “从今往后,抽取生魂者,皆此下场。”   天空中传来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想起了天道究竟是个怎样的天道。   ……   “这身体就是太瘦弱了些。”   树藤之上,一个穿着蓝色大袍的男人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可这身体却有双极巧的手。”   周围虫蛇丛生,却没有一虫一蛇敢靠近站在地上的黑衣男人。   “你说的也不错。”树上的男人点点头,耳畔的金色圆环晃了晃。   黑衣男人又说:“你要是真想要一具极壮的身体,就在这雷泽界好好修炼,侉人之所以力大无比,与这雷泽界的黑沼不无关系,我为你寻来身体,余下就是你的事了。”   “知道知道。”   随手削去自己的长发,又将耳环取下用灵力融成一团,脱去蓝色的织锦大袍,男人歪歪头,听见自己的脖子上传来一阵脆响。   “等我修炼有成,就助你融合天道。”   站在地上的男人却没为他的承诺而欣喜,沉着眼道:   “无争界中的魔渊数年前生变,有两个人族成了那魔渊之主,关闭了魔渊之门,没有煞气侵袭,无争界怕是做不了炼魔之鼎了。”   “没有无争界也有其他小世界,只要你融合天道取回九幽之中的魔体,多少个魔界得不到?”   雷泽中特有的毒虫远远爬过,路过一个巨大的脚印,隐入了自己的巢穴之中。   ……   几日前宋丸子祭天的地方又生出了一道灵泉,每天都有慕黯之地的人来此地取泉水,再歌颂一下他们的神女。   这泉自然叫神女泉,用凹凸不平的黑色的岩浆石包了一圈儿,幽幽清泉看着像是从煤堆里渗出来的,他们却觉得美极了,甚至有族人写了长歌,每日站在灵泉边放声歌唱,歌唱泉水,也歌唱他们的神女宋丸子。   于是好好的一眼甜泉,宋丸子愣是没敢自己去取水,指望着宋归雪能偶发善心帮她取水,活得着实有些艰难。   让宋丸子觉得人生艰难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心彤和几个人每天跪在她的房门前喊着愿意为奴为婢,宋丸子说不用,他们就势必要跪到天荒地老,要是从前,这些人早被宋丸子打晕扔到别处去了。   偏偏宋丸子在祭天之时为杀自己之人求情之事广为传颂,来往于慕黯之地的修士们都说宋丸子是个心怀慈悲的极好之人,微予梦为了给六欲天的新道主立起一个大善之人的好样子,决不许宋丸子暴露本性,每天给她些无争界没有的灵材算是收买。   收了人家的东西,宋丸子还是有那么点儿买卖人的厚道的。   只能忍了。   心彤是跪宋丸子,心明则是守着那道每天还受雷劈之苦的黑魂。   她的心中没有善恶,也没有感恩之情,有的只是想守着上师的执念,当地人知道她是当初差点杀了宋丸子的那个偶人,都不与她搭话,她就在那儿坐着,一日又一日。   过了十天,喝下一盏还梦汤后的一直睡着的陈砚醒了。   坐在床榻上,他呆呆傻傻,突然发出一声嚎叫。   一盏还梦汤,能让人梦见最渴望最幸福之事,他以为自己能够以此看见馨娘的脸庞,甚至永远与馨娘相伴于梦里。   可他在梦中所见,就是在风卷崖上炼器的日子。   陪在他身旁的,是似馨。   作者有话要说:  *点心原型是陕西特色小吃开口笑,那个水里面含有小苏打,所以炸出来酥脆。   宋丸子:耍帅的是我,谈情说爱的是别人……我是女主???? 第228章 有刀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你吃,让我做???   干瘦粗糙的手从宋丸子的手腕旁边落下,宋丸子活动了一下手腕, 上面除了她自己的陶瓷小玩意儿串儿之外只剩了一个赤红色的手镯, 原本在上面的木镯子已经被拿掉了。   “陈器师, 一盏还梦汤你真的不再要了么?”   “不必了。”瘦高的男人几日不见, 似乎又比之前干瘦了十分, 指节都变得更突出了。   这个木镯是之前陈砚为了掌握宋丸子的行踪才给她戴上的, 宋丸子用过它来防身,陈砚也是通过它带着易半生等人找来的。   也可算是功成身退。   收好了木镯, 炼器师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木盒。   “昨天,我心有所悟, 以长生石和洛水雾中铁为主材,做了一件法器,我之前答应你做的一套食具还差几样。”   宋丸子打开木盒, 看见里面玄光微微, 雾气隐隐,一看就是一件品相极佳的法器, 更比“到晓”好上一大截。   待到玄光淡去, 雾气消散, 露出来的是一把黑色的刀, 黑皮白刃, 刀面齐整, 宽四寸有余,长有七寸,刀一段有细长的一处, 显然是刀柄还没安上。   怎么看,都是一把极好的黑铁菜刀。   “不错,可以与你那大黑锅组团出道。”   不理会一旁微予梦的疯言疯语,宋丸子的手指划过刀面,脸上是真正的欢喜,   “这刀我喜欢!多谢陈器师。”   陈砚又道:“你那锅和这刀都要引心头血用神魂祭炼。黑锅胚中有破空冥铁,无论何等灵火灵水皆能容纳,你篆刻阵法,最好是用无尘砂调配,便不会像之前一样残破不堪。”   一位寡言的炼器师在说起自己所造法器之时,话还是挺多的。   宋丸子态度郑重,又对陈砚道谢。   “不必,万事皆因我一番强求而起,何必道谢。”   说完这话,陈砚站在那儿沉默良久,又道:“宋道友,似馨死前,可有何话?”   “没有。”   “哦,多谢。”   他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宋丸子说:“宋道友,此刀名为‘向来痴’。”   斜阳夕照,黄沙漫天,陈砚本就是步步沉着的样子,现在那脚步似乎又重了几分。   站在原地看看自己的刀,宋丸子抬手搓了搓自己的下巴。   “想来吃……没想到他还挺会起名儿。”   今天的微予梦是偷空来找宋丸子吃肉的,这些天她忙得脚不沾地,拉着昭昭一起都快要四脚朝天了,好不容易把文书都扔给了昭昭跑出来吃东西,就顺便围观了这么一场。   听见宋丸子的话,她愣了一会儿,突然爆笑出声。   “向来痴,想来吃!哈哈哈哈,真是举世无双的好名字。”   宋丸子只当她又疯了一次,陶锅里的水开了,她忙不迭地把一旁盘子里码放的东西下了进去。   “我是来吃肉的。”微予梦嗔道。   宋大厨的手极稳,一个接一个,嘴上很不耐烦地说:“这里面有肉。”   微予梦嘟嘴,这黄中带白的东西她没吃过,只闻见了一股绝不是肉的淡淡气味,宋丸子说里面有肉……那就有肉吧。   “别以为我弄些千张有多容易,要不是看你可怜,想让你吃点新鲜的,我用菘菜包着肉团子也够应付你了。”   所谓千张,凡人界北方之地又叫豆腐皮,最老的办法就是豆腐点卤开始凝结豆花之后,在方木盒子里摆上老粗布,一层粗布上铺一点豆花,然后用石头自上而下彻底压出其中水分。   之前微予梦除了给宋丸子一堆天香豆之外还有更多的云香豆,宋丸子就想起了这制备千张的老办法,在做云香豆腐的时候顺便做了点儿,今天拿来做了千张包。   正宗吃千张包要么蒸要么煮,煮汤的时候还要加些粉条、干虾……宋丸子都没有,只是用鲜虾起了个汤头,将煮好的千张包盛进去。   “想来吃”被宋丸子擦干净,细长该做刀柄的地方,煮千张包的时候被宋丸子拿出小人儿送她的布料层层缠了上去。   这刀比一般的菜刀要重很多,对于宋丸子来说却刚刚好,之前的“到晓”杀人挺利落,做菜的时候宋丸子总是越来越觉得轻了,剖鱼割肉还行,真正要起刀工的活计,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现在算是补齐了。   黑刀在砧板上连出残影,绿色的葱花被宋丸子抓起一把洒在了千张包的汤上。   只洒了一碗,因为微予梦早就按捺不住,在宋丸子刚装碗的时候就端过去吃了,现在都快吃完了。   香菇、贝肉、猪肉蓉调成的馅儿把堂堂微大道主迷得五迷三道的。   “呼……跟你在一起久了,每天不吃点什么好吃的,总觉得这一日是白过了。”   两碗六个千张包下肚,微大道主才想起来一件正事儿。   “你还记得你是六欲天道主之一吧?”她问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宋丸子很想说自己不记得,甚至希望微予梦也不记得。   微予梦那话却并不是问她的,继续往下说道:“再过半个月,今年的六欲天试炼就该开了,你要和我同往中洲去,将你的试炼之题加入到六欲天之中。不过……在那之前,有个人想见你一面。”   “行啊。”   宋丸子喝了一口热汤,咂咂嘴,觉得自己这千张做的还行。   呦扛着一支三寸长的枪突然出现在宋丸子的背上,挺胸抬头,头上的小芽芽都抖擞了起来。   这些天宋归雪闲着没事儿就教呦和宋丸子武技,宋丸子学得快,一天就有了个样子,三天连意思都足了,按照宋归雪的说法,她的悟性之高实在世所罕见。   呦没有那个悟性,只能每天跟着宋归雪学几个时辰,三寸长的小枪还是宋丸子用糖渍柚子皮给他削的,学武学饿了直接啃两口就行了。   “丸子,我今天、学的好!”   小人儿站在宋丸子的肩头,用眼睛去看宋丸子在吃什么,说话的声音很大。   宋丸子早做了略小的千张包收在了储物袋里,小半碗拿出来放在桌上,呦立刻出现在锅前,小枪不见了,左手小碗,右手小筷子,多日的操练还是有用的,至少如今呦吃起东西来,气势要足了不少。   远处的校场上,宋归雪将自己的武器收进了储物袋中。。   她自己的储物袋还了陈砚,眼下用的是宋丸子又给她的,里面空空的,只等着一点点被填满,就像现在重获新生的宋归雪一样。   那日宋丸子祭天,天道曾问她是否要重塑身体,在一瞬间,她觉得这世道可笑到了极点。   她是天道弃人,身有十大罪过,只因为被转赠了些功德,洗去了身上的罪和孽,竟然就有一天能被天道相问,想当年她以一族之力、毕生修为、荒山前途为赌注,那天道都没多给自己一个眼神,只因为她是罪人,只要接受惩罚就足够了。   天道问她,她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尔要为我复十罪之躯?”   之后天道再无声息。   其实这就是最好的,天道忘了她,她也忘了天道,两相安宁。   “宋道友。”   听见陈砚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宋归雪不由得一愣,才想起来自己就是那个“宋道友”。   “你有何事?”   陈砚是想起来自己那日差点被师兄抓走,昏沉的最后时刻就看见这一个白色的魂魄来救自己,他是想来道谢的。   “宋道友……您可曾见过似馨?”   “见过。你将她造得极美,令人一见难忘。”   陈砚听了这话,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他的脸庞上有一道横贯的伤疤,不笑时还好,一笑就有些骇人。   “世间之人样貌万万千千,我只记得似馨的脸,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我算过千张人脸之后觉得她这样的脸是最完美无暇的。”   眼与眉之距、鼻与眼之距……处处精准贴合,就是似馨的样子。   “完美无瑕?”宋归雪轻声重复了这四字一遍,道:“既然如此,想来这偶人也是能再做一个的,陈器师要是缺了什么材料,尽管吩咐,不过抽取生魂已经是逆天大错,您大概只能用机关术做个偶人了。”   陈砚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黄沙。   “世上并无同样的沙,亦无另一个似馨,宋道友,您所见的似馨,除了是个偶人之外,可还有什么不同之处?”   “并无。”   似馨,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偶人,不知酸甜苦辣,不解爱恨情仇,不选东南西北。   在宋归雪的眼中,风卷崖上的日子安稳祥和,几乎没有丝毫的波澜,随着陈砚去找寻灵材也是极轻松的事情。   种种回忆在她的脑海中既不深刻,也不浓重,细想想,那具偶人驱壳里真正装的,不过是陈砚的勾描和刻画,一切只为了成为另一个人罢了。   回头看了陈砚一眼,宋归雪又转回去,轻声说道:   “世间偶人我未曾见过几个,想来似馨姑娘有什么特异之处,我也未能领会。”   “似馨……自然是与旁的都不同的。”   陈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只见过几次的这人面前说这话,说完之后,他低下头,慢慢地走了。   所有的力气和心血,他都用来成就了一把“向来痴”,情愫也好,悲伤也罢,现在他的身体里空落落的,怕是也不剩什么了。   直到陈砚走远,宋归雪都没有回头。   她抬头看看天,然后轻轻笑了笑。   换了一副容貌,没了罪人的身躯与魂魄,可她心中所渴望的,从未更改过。   说是让宋丸子去见人,夜里,那人就自己找到了宋丸子的门上。   “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少吃点吧。”   听了宋丸子的话,鹤发童颜之人用手中面饼慢条斯理地擦着盘子,口中说道:   “良辰美景,得遇如此佳肴,不吃实在可惜。”   吃也不是擦这样擦盘子吃吧?   不是说在玄泱界还活着的食修中排第一人么?   难不成是按照饭量排位的?   千张包与带鱼同蒸,出锅后放点酱油泼点热油,再平常不过的做法,只是略下饭了一点,至于一盘菜配十张饼么?   宋丸子面带微笑,心里想的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长柒笑容温和,终于放下了可以不用洗的盘子,也微笑着说:   “我们鼎身一脉旧不用调味之法,吃着确实新鲜。宋道友,你这奇异的云香豆浆调制之法,可是《上膳书》中的秘法?” 第229章 道起   《上膳书》?   教我做菜?   宋丸子真的愣了一下,认真想想那本小破书在她身边到底干过什么。   教了她调鼎手和榨取之法, 写的都实在玄之又玄, 全靠自己明悟, 可以说是师傅领进门。   帮她记菜谱。   让她显摆一下自己做饭的好心情。   打外室帮她解闷……等等, 这位脸嫩的老爷爷所说的《上膳书》是哪一本?   见宋丸子一直低头沉思, 长柒以为她是被自己说中了, 在想如何辩解。   不禁叹了一声,道:“宋道友, 《上膳书》中菜谱奇诡,以玩弄人心为要, 所走的绝非正道,你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我早知你胸怀善心, 不拘小节, 是极好的修仙之才,离开了那书也定然有一番成就, 不如早些将那书弃了……”   “长柒长老, 我这人生平最怕被人夸是好人, 凡是夸我是好人的, 在我眼里都不是好人。”   宋丸子笑了笑, 闲坐无聊, 她之前看长柒用面饼擦盘子的时候就掏出一些比人手还长的豆荚,利落地剥里面的豆子。   现在她就举着豆荚跟长柒说话。   听了宋丸子的话,长柒觉得很有意思。   “说你是好人的都不是好人?那现在外面还有因你被天道所赦的偶人在外面跪着, 他们也不是好人么?”   “他们跪是因为他们想过害我,他们夸我是好人,因为他们总以坏人之法行事,怎么能算是好人呢?”   咔嚓咔嚓,剥豆荚之声不绝于耳。   宋丸子把大的豆子挑拣出来放在一边,小的放在了另一边。   长柒一想,竟然隐约觉得宋丸子这话有几分道理。   这时,宋丸子又说话了,语气如闲聊:   “您夸我是好人,不过是希望我舍了《上膳书》。”   话音未落,长柒怀中一沉,竟是一本书被扔到了自己怀里。   宋丸子吹了吹自己手中的豆荚碎皮,说:“我的烹饪之法是从凡人界学的,跟这书毫无关系,实不相瞒,它入我手我也只当是个麻烦,里头那个上善道君也很……相当聒噪。”   长柒竟然从宋丸子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嫌弃。   看看手里的书,再看看不远处继续剥豆子的独眼女子,长柒活了快两千年,世间多少事情他没看过,这一刻真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书……你不要了?”   宋丸子摆摆手:“您要能替我处置,来日我炖锅好肉给您当犒劳。”   唯一可惜的不过是不能再磕着肉丸子看正房大奶奶痛殴外室俏姑娘了。   长柒不禁深吸一口气,慢慢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百年金翅玄鸟的腿肉……”   果然是传说中的九昧金玄翅。   能抚平人经脉中所有的陈年暗伤,温养人的根基,玄泱界中道统万千,光是丹道中就有几个丹方能有如此效用,可那些丹方最差也是一个小门派的镇派之宝,这个菜却只是《上膳书》试炼十菜的开篇第一道。   长柒的手指轻动,翻到了第二页。   八福延寿粥……两仪净尘糕、双草勾魂水、一盏还梦汤。   一直翻到了第十页,长柒看了宋丸子一眼,却见她还在剥豆子,真的是对这书毫无兴趣的样子。   “宋道友,这十道菜你都做了?”   据说《上膳书》的十道试炼之菜必须要一道又一道的做下去,将之前的一道味道给书“尝了”,它才会给出下一道的菜谱,能让人一页一页翻到现在,说明它之前的菜谱都被人做过了,所成的菜也被菜谱认可了。   宋丸子点头,手中清水一扬,一边陶盆的豆子已经泡在了水里。   “给我书那人是想我替他做一盏还梦汤,先逼着我把前面的菜都做了。”   长柒又问:“你做这九道菜,用了多久?”   宋丸子想挠头,手里拿着豆子,只能用手背关节点了点头顶,说:“大概是十来天吧,这些菜谱给的粗糙,精细处都要慢慢试过去。”   闻言,长柒手指一松,手中那本被无数食修求而不得的《上膳书》就落到了地上。   把书捡起来,长柒也不再说话,就坐在那儿看着宋丸子剥豆子,云香豆有微乎其微的祛煞之效,在善鼎玄门太上长老的眼中与凡物也没什么区别了。   可在宋丸子的眼中,这些豆子似乎比《上膳书》珍贵千倍。   “宋道友,你要用这豆做什么?”   “做点空嘴无聊时候吃的盐豆。”   宋丸子突然咧嘴一笑,看着长柒说:“也是凡人界的琐碎做法。”   凡人界?   长柒直觉宋丸子并没有骗自己,可要他相信宋丸子能像上善道君一样立起一口锅便招来天道,只不过是用了些凡人之法,他实在万难做到。   若真是如此,那玄泱界食修万年来所做的又算什么呢?   “宋道友,我在玄泱界活了快两千年,你可知我亲眼所见为这《上膳书》而死的食修有多少?”   宋丸子不知道。   长柒叹息。   他本以为自己今日来是要劝解宋丸子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陷入迷障的人是自己。   “这《上膳书》之事,我要从远古之时讲起。”   远古之时,万物起于蒙昧,人族渐渐组成了各个部落,那时的人族何等弱小,不解之事实在太多,为求生存他们开始祭天,而能通达天意之人便是祭司。   祭司,就是食修的起源。   “上承天意,下度人心,祭司能从天借力,却终究只是凡人。东洲有一地名沃野,沃野才人间极乐之地,人人有灵根异能,法修、体修之道皆源于此地。”   听到这,宋丸子的手里一顿,她想起自己曾经借着苍米的眼睛看见过沃野,那真是灵草遍地、鸾鸟齐飞的圣地,除了法修、体修之外也是星辰阵修的起源之地。   “沃野中来的人与人族通婚结合,地上的修士就渐渐多了起来,修炼法门也日益繁多。过了若干年,侉人作乱,无数修士殒身其中,仍是节节败退,有凡人之主招请了六百名祭司,请天道对侉人降下了灭族之罚。”   一役之后,从前眼高于顶的修士们终于见识到了天道的力量,也见识到了祭司的力量。   “侉人之乱后过了不到五千年,玄泱界纷争再起,名‘绝天之乱’。”   有个修士自恃修为高绝,不愿被天道辖制,他不仅屠戮世上的祭司,还在西洲之极破开了一道玄门,将魔气引入了玄泱界,意图用魔气炼化成墙,将天道封住。   那人就成了玄泱界的第一个魔修。   面对涌入了玄泱界的魔气,凡人们便求助于祭司,可祭司几千年来受尽了人族供奉,享尽尊荣的同时也淡了敬天之心,并没有招来天道,是二十位元婴大能舍出了性命才将那魔修杀死,又开了界门,将煞气引到他处。   也正是因为打开了界门,玄泱界的修士才知道世间还有无数世界,他们有的去各界立下道统,也有的霸了一界成为至高无上的尊主,那是整个玄泱界的修真派别生出无数枝干的年代,风起云涌之间有无数的传说游荡在天地之间,人们信奉力量。   “……不再敬天。”   因为祭司或者说天道让他们失望了。   信奉力量的人总有相似之处,就是他们以为自己能走到这个世间的至高之点,于是那之后的很多年,不断有修士想要对天道做点什么,甚至想让自己成为天道,元婴大能的手段动辄翻江倒海,天道的震怒也可轻易让其他无辜之人灰飞烟灭,人与天的战争竟未歇止过,生灵涂炭四字用以形容那段时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就是在那时,一个人出现了,他自称叫上善。”   宋丸子感觉到自己的储物袋动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从储物袋里拿出了甘草、乌梅加细盐炖煮成的浓汁,将洗好的豆子浸入了其中。   上善本是个金丹法修,可他又不止是个法修,他总结了远古的祭祀祭天之法,立下了一个新的道统叫食修。   成为食修之后,能用灵食招来天道,求天道赐下福祉或者请天道庇佑蝼蚁般的苍生。   一时间,食修遍布玄泱界五洲,人人皆知,只要找到一个能祭天的食修,他们就可能从天道与大能的争斗中活下来,因为他们得到了一方的庇护。   “祭天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虔诚,天道也就越来越强大,它镇压了所有意图逆天之人,就在所有人以为日子终于好过起来的时候,上善真人突然说,他就是天道。”   宋丸子本在喝乌梅熬煮的甜汤,还给长柒倒了一碗放在他手边,听见这话,她喷了出来。   长柒用手指拈掉胡子上飞溅的紫色汤水,端起自己那碗喝了一口,眨眨眼睛,他又喝了一口。   “此物除了好喝真是毫无用处。”   咂咂嘴,他说完这句评语又喝了一口。   “但真的好喝。”   尤其西洲酷热不散,这一碗凉滋滋的酸甜汤水实在让人通体舒泰。   “长柒长老,好好讲您的故事吧,一边喝个没完一边嫌弃您小心呛着。”   长柒老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上善道君所说的话自然无人相信,因为他对玄泱界立道大功,又平息了种种纷争,就有大能去劝他……”   狂风乍起,长柒突然抓不住手里的书册,那本《上膳书》落在地上,一个人影渐渐显现其上。   “大能?不过是被心魔欲望驱使的俗人,不过吃了我做的几道菜就任我差遣。”   看见那人影,长柒手中的汤碗跌落,紫红色的汤水溅了一身。   “上、上善道君,你果然藏身在这书中!”   那人影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宋丸子说:“我不仅能驱使人心,更能挑弄天道,学我道统,你便也可七情袖手,整个世界也只在你的鼓掌之中。”   长柒长老慢慢站起身,眼睛看着那个人影,却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你一菜一汤老朽甚为喜欢,今日一叙,老朽也甚是畅快,你且出去,让老朽来抵挡这逆天残魂。”   说完这话,长柒往前走了一步。   宋丸子却坐在原地,笑了一下。   她一拍储物袋,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从黑色储物袋里冲了出来,舞动着书页抽打着半空中的那本《上膳书》。   刚刚还大放厥词的虚影“哎呀呀”叫了几声,就消散在了空中。   长柒长老一呆,就见宋丸子用木碗装了热气腾腾的一把豆子递过来。   “盐豆烘好了,您尝尝?”   微酸略咸,酥脆可口。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欠抽的外室。 第230章 上善   长柒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宋丸子看着正房把外室摁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打, 嘴里磕着盐豆说:   “长柒长老, 这书您认识么?”   “虚活千余年, 我也是孤陋寡闻, 不知道这是何书, 竟能吓退《上膳书》中上善道君残留的神念?”   听长柒如此说, 宋丸子就知道,他和沧澜界那些追杀自己的人一样, 根本看不见那本破书上的字。   “哦,这书啊……叫无字天书, 我在无争界一个落魄宗门里找来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把些奇奇怪怪的什么魂啊、神识啊, 给打得再没了本事。”   天下之大, 无奇不有啊。   长柒长老连连点头,吃着盐豆说:“幸好宋道友你有这本无字天书, 不然那上善道君的残魂, 我也……”   玄泱界的食修到底有多弱?   宋丸子又抓了一把盐豆吃。   那边, 正房打外室还打得兴起, 那本“外室”书页翻腾了两下, 被“正房”直接抽了个跟头。   “长柒长老, 您的旧事还没讲完呢,上善道君后来又如何了?”   再看一眼那两本书的缠斗,长柒道:“上善道君用灵食勾动了一众大能的欲望, 使他们甘于受他驱使。不仅是他们……”   盐豆吃了个差不多,宋丸子咂咂嘴,看看时辰也到了吃顿饭的时候,她又拿出了一块猪肉。   看着宋丸子用一把黑色的菜刀切肉,长柒神情舒缓下来,细细讲起了后来。   有人道修仙一路是隔绝俗欲一心向前,可“一心”二字,就是欲望的本身,上善道君认为天下无人能逃脱欲望,只有被压制与埋藏于心底的,他便将之勾了出来。   短短数年之间,整个玄泱界有小半修士都成了上善道君的拥趸,说一句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并不为过。   千万年前的旧事里似乎沁着血,哪怕长柒长老声词平和,听着就能感觉到有无数沉冤旧恨掩埋于其中。   宋丸子将三分白七分红的猪肉切成肉丁,又开始切伞盖肥厚的菌子,脑袋里不禁在猜测——那个上善道君做的饭得多好吃呀?   以食修之道,上善道君统御了大半玄泱界几百年,势力也侵入了一些小世界。   要只是害人也只是说这人可怕而已,可他不仅操控了人心,从他自称自己是天道之后,玄泱界食修再无人能请下天道,有修士借突破元婴之时大骂天道为虎作伥,却引来了上善道君,那日,是无数修士心中的噩梦。   上善道君只说了“骂天该死”四个字,那个刚刚受过天劫进阶元婴的修士立刻被一道极粗的劫雷劈成了飞灰。   他说他是天道,天下无人信他,可若他不是天道,为何天道被他驱使?   一日间,不知多少修士道心涣散,又有多少人改换门庭跪拜在了上善道君脚下,整个玄泱界几乎都在他的摆布之下了。   “那上善道君如此厉害,玄泱界的人是如何打败他的?”   发好的面团在陶盆里揉搓到面光盆光手光,宋丸子问长柒长老。   长柒顿了一下,才说:“非是有谁打败了上善道君,是他自己不见了。”   一代枭雄竟然也没有个轰轰烈烈的收尾,后人听来不免有些唏嘘。   “上善道君消失之后,被他操纵的修士有人心魔加身爆体而亡,有人堕入魔道不得超生,也有人再无踪迹……有修士说食修皆是邪道,为求自保,食修们纷纷舍去了道统之中的味之一项,甚至有宗门立下规矩,只敬天事、不问人心,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再给人吃。由那之后,食修渐成四脉,他们各有侧重,道统零碎,抛下的就是他们以为能操控人心的部分。”   灵祭师不以鲜入菜,尚灵只以鲜入菜,天通没有菜谱只有卜问来的“天意”,鼎身倒是最正常的一脉,也是不管那菜究竟做的是何味道。   地上,正房“踩”在外室身上,用破破烂烂的书皮一下一下拍打着外室,趴在地上的那本仿佛在装死,只偶尔还有书页轻轻挣扎一下。   宋丸子手里拿着擀好的面皮,把调好的香菇肉馅儿满满地包进去,一个包子有她一只手那么大。   “长柒长老,听您的言下之意,我的做菜之法就是你们摒弃了几千年的调味之术,所以你才以为我是上善真人教出来的‘余孽’,我说的可对?”   余孽二字着实不好听,长柒长老轻轻摇头说:“上善道君当年曾传下《上膳书》,说是他多年食修之法的总结,几千年来,有无数人希望找到这书,成为第二个上善道君,也有无数人希望毁了这书,万不能让第二个上善现于人间。”   长柒看着宋丸子,又道:   “我知道宋道友是个良善好人,可上善道君先前也绝非坏人,只能说后事难料,人心难测。”   宋丸子烧上水,准备蒸包子,抬眼与长柒长老对视:“长老来找我的时候,也动过斩草除根的心吧?”   刹那间,长柒长老觉得宋丸子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却比世间不知多少双目健全之人看得更通透明白。   他只能点头。   等着看宋丸子能作何反应。   “吃包子蘸醋么?”   “什么?”   “我是问你,吃酸的么?”   锅里开始传来了蒸包子的香气,长柒长老却还在发呆。   宋丸子两个手指一搓,一瓣蒜的蒜皮就被她搓了下来,搓完了蒜皮,她又拿出一个小锅,烧水,焯了焯一把绿叶菜,又用凉水湃了下,捏去水分,切成小段儿,用炒好的鸡蛋酱拌了一下,可当是配包子吃的小菜。   “我要是您,我也会斩草除根。”   把活计都做完了,只等着包子出锅,宋丸子才这么说道。   似乎终于打累了的正室顶着那本外室冲到了宋丸子的面前,宋丸子极随意地把那本被她乱叫作“无字天书”的《上膳书》收起来,又把那本“外室”扔给了长柒长老。   “可我的食修之法,不是求惊才绝艳,也不是求天道垂怜,只是从凡人界学来的一点手艺。在凡人界,做饭,是天下第一活人之法,凡人先以之求生,自然珍而重之,世代相传,过了百年千年才成了道。”   修真界,百年千年还不过一个修士的一生,在凡人界,那故事却已经足够从一个人讲到一个家族的诞生、繁衍、兴盛、消亡,甚至一个或者几个朝代的更迭反复。   虽然时间看似相同,可一个人的见闻与数代人的积累还是不同的。   包子好了,宋丸子用木碗装了包子,用小碟装了醋,还放了两瓣蒜。   长柒长老本来是思索着宋丸子所说的话,见了包子之后仿佛就把一切都忘了,肉包一咬开就有酱色的汤汁流出来,他啜了一口,再咬一口包子皮,情不自禁双眼微阖,一咏三叹:   “刚刚用玉谷粉饼吃鱼和你那个白皮包肉之物,我已经知道何为‘鲜’,吃了这个,我才知道何为‘香’,仿佛是用了一样的肉,却成了不同的味道,看似用了相通的做法,入口却有天地之差。”   长柒吃个包子都能说这么多,让宋丸子想起了凡人界那些对着馒头写诗句的文人。   他可能不会做,但他愿意去赞美和欣赏,光这一点,已经高出了玄泱界大部分食修不知道多少,也难怪他会被称为“执食修之牛耳”的人。   这样的人,宋丸子还是愿意跟他说点什么的,尤其是这人刚刚面对上善道君的残存是神识却愿意挡在她这个“不同道”之人的前面,宋丸子觉得这位老人家虽然是个执拗之人,可也是难得的老实人。   “这叫包子,凡人界也有些地方叫它是肉馒头,说白了是面皮包肉,可要说做法,光皮子就有有和了面皮直接包的,有借老面之力发酵而成的,也有少放老面,将包子皮发了一半就蒸,要吃的时候就下锅油炸,让包子皮另起一层酥脆的。包子馅儿那更是包罗万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长的,鱼肉菜蔬还有各种菌子都能成了包子馅儿,只要调配得当便可……”   微予梦并不知道宋丸子跟长柒二人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论起了包子。等了足足一天,她和长柒是多年好友,经历不少事情,跟宋丸子也是有同历劫难的交情,撇开她要借宋丸子之手修整六欲天阵法之事不谈,她也不希望长柒会将宋丸子真当成食修之共敌。   手里把玩显形后变小的思华年,微予梦对坐在她面前的小不点儿说:   “你那个娘啊……我不打算送回南洲焦俣。”   两条小胳膊抱在一起,呦等着宋丸子,等啊等啊,就等瞌睡了,听见微予梦的话,他愣了一下,才猛地抬起头。   “你要,怎样?”   微予梦用手指搓了搓呦的小脑瓜。   “焦俣小人的心灵手巧天下闻名,我听说你娘是同辈中最聪慧的,我把她留在六欲天,等你去了六欲天就能看见她,好不好呀?”   呦摇头,两只小手挣扎啊挣扎,等微予梦收回了手,他的手臂又抱在了一起,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   “不行。”   “为何不行?”   呦嘟着嘴,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斜上方,看啊看啊……   久到微大道主都快失去耐心了,小小的人儿才细声细气地说:   “你只当她是小小的手巧之人,待之如器,也、也可扔可弃。我娘、心中极傲,定以为你是辱她欺她,时长日久,要么是你杀了她,要么是她要寻机害你,定无善终。”   短短几句话,呦吞了好几次口水,可他话中之意却让微予梦心惊不已。   她可真没想到,会从这个看着傻兮兮的小东西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你从宋丸子那还真学了不少东西,这是她说过的话吧?”   呦摇摇头,又点点头。   “丸子说,不公不平,必有争斗不休,我、我是举一反三。”   呦一本正经,微予梦又使劲儿去揉他的脑袋,差点把他头顶的芽芽揉烂了。   并不知道,几十丈之外,宋丸子给长柒做了酱肉包子、菜肉蒸饺、鸡蓉豆腐煎饺、木耳贝肉煎包……   半日后,见长柒出来了,微予梦连忙过去,问他可觉得宋丸子是“邪道”。   指尖捏着思华年,微予梦已经想好了,若长柒敢说是,她就敢让长柒回到两日之前,与宋丸子重新“论道”,什么是论出了个她满意的结果才算罢休。   她是为了宋丸子,也是为了长柒,不然……长柒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宋归雪可不会放过他。   “我和宋道友,相谈甚欢。”   长柒长老默默扶着自己的肚子。   几十个包子饺子在里面开会。   微予梦闻言大喜:“那我半月后就能让她也一同驻守六欲天了吧?”   当着自己多年老友的面,年近两千的长柒长老打了此生第一个嗝。   “关于此事,我和宋道友立了一个约。”   “就是说我当六欲天的道主可以,可我掌管舌道之事出的题目,不能与‘味道’有关,不能用我的食修之法。”   看看笑眯眯的宋丸子和继续打嗝的长柒,微予梦觉得真正做了一笔亏本买卖的那人大概是她自己。   夜深人静,一道阵法让呦睡得更深沉,宋丸子端坐在床上,掏出了那本《上膳书》。   “上善道君,久仰大名,可否出来一见?”   这话,宋丸子说了两遍,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笃定,手中这本破书定然与上善道君有莫大关联。   书页翻动,一张纸片飘了出来,上书四个大字:   “已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你们猜我出什么题? 第231章 出题   “死透了?谁死透了?”   宋丸子拎起《上膳书》抖来抖去,之前它是如何抖那本“外室”的, 现在宋丸子不介意在它身上原样重来一遍。   破书敛着书页装死。   宋丸子想了想, 手中一点白色的火苗燃起。   “虽然有些舍不得, 可《上膳书》三个字在这玄泱界就是祸患, 咱们相伴了几十年, 我就给你个痛快吧。”   破书动了一下, 书页轻轻拍在宋丸子捏着它的手指上,仿佛在撒娇。   写着“已死透了”四个字的那张纸飘到宋丸子的眼前, 上面的字已经变成了“好商量”。   “认怂才对嘛。”   宋丸子收了手里的白凤涅火,抖了抖破破烂烂的《上膳书》, 又戳了戳它的封面,道:   “上善道君有没有留残存神识在其中?”   “好商量”变成了“没有”。   “那你又是什么?”   “书”。   宋丸子手中的白焰又烧了起来。   “书”字变成了“上善道君两千四百年心血积累而成的手札受灵气滋养而已从未做过坏事饶书一命啊”。   宋丸子又收了火。   “那另一本《上膳书》是什么?上善道君到底是何等人物?”   是挺身救世的良善之人,还是自诩天道的狂魔疯子?   《上膳书》的书页无风自动。   飘在半空中的那张纸飞回了书中。   然后几十张纸片飘了出来, 在宋丸子的眼前叠成了一摞。   宋丸子看着第一页上所写的, 是书的主人到了某一地,试着用金翅玄鸟的肉做菜, 做好之后却嫌弃那鸟肉不好吃。   这些泛黄的旧纸, 正是那本“外室”中种种神异菜谱的由来。   “看来那本书也和上善道君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宋丸子一直当写那“外室”之人是写假书的骗子, 既然真书是上善道君所写, 那造假书之人应该是冒了上善道君的名字。   抓起《上膳书》, 宋丸子翻动着其中的札记部分, 细细看着。   “素闻溯水白潺肉质极嫩,今捕一只,长不盈指, 骨细约可剔牙,嫌其小,弃之,望五百年后我复归此地,其能有人腰粗细,以殄我今日遗憾。”   抓了一条小鱼,因为太小了不忍心吃,还定下了五百年之约,这人着实有趣。   极像不忍见苍生离乱而立下了食修道统的上善道君。   “把这些菜谱都收起来吧。”   拍拍《上膳书》,宋丸子说道。   那些书页一页接一个飞回书中不见了。   一纸书页又飞了出来:“旧事繁杂,不懂不懂。”   “连你都不懂,我这后来之人自然也不懂了。你还不如告诉我些有用的,食修之道,我如何从御香境界突破至调五味?”   书页上字迹变幻:“其味在心。”   又是玄之又玄之话,宋丸子将书拿起来,在床上拍打了两下。   书页上的字再变:“生死之味,至情之味,食而有感,则是调五味之成。”   ……   走过阵门,长柒长老就看见了自己的徒孙——善鼎玄门的掌门。   “师祖,那异界来的宋丸子所修的可是上善道君之法?她手中可有《上膳书》?”   语气是何等急切,一点遮掩都没有了。   长柒缓缓摇头,不紧不慢地说:“她之道,成于凡人界,以活人谋生为要,调味之法不过是凡人界中世代相传而已。”   “可是,区区凡人……”   眉目慈和看起来总是没脾气的长柒长老轻轻哼了一声。   身上气势大振。   “看来我垂垂老矣,竟是连自己的徒孙都管束不了,敢质疑我的话。”   善鼎玄门的掌门立刻垂下了头,口中道:“师祖息怒。”   “那宋丸子自称可用凡人法在六欲天中试炼众人道心,她既如此说了,我们观望便是。若是不成,她情愿任玄泱界四派食修处置,此等豪迈英才,我鼎身一脉久不出矣。”   说完,一振衣袖,他足下生云飘然而去,留下一地徒子徒孙各怀心思。   “将太上长老的话告诉其他食修宗门。”善鼎玄门的掌门直起腰,轻声说道,“再加一句,此乃生死之约,我四派当同气连枝,勿要在此时行内斗之事。”   “是。”   两日后,宋丸子与善鼎玄门长柒长老的赌约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中洲煌华城的云浮塔下,无数消息传递开来。   “凡人之法试炼心魔?那宋丸子莫不是疯了?我等修士纵然再差,总不至于连凡人之法都要怕吧?”   “任四派食修处置?要我说,四派食修怕是早就不忿宋丸子抢光了他们的风头,这是联手要让宋丸子万劫不复啊。”   “我有一个师弟将要结丹,已经去了鸿雁城,也不知会遇上些什么。”   宋丸子明明只是答应不用自己的“食修之法”,不以味道挑弄人心,至此已经传得面目全非,竟成了生死之局。   鸿雁城中,微予梦得知了这个消息。   “就不用让宋道主知道了。”   她如此叮嘱道。   那时,宋丸子刚刚从慕黯之地的人山人海中挣扎出来,身上挂满了他们的临别赠物,好好一个金丹修士、云浮榜金丹第一人被一群修为高低不一的人热情吓得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过了阵门。   鸿雁城是中洲一座小城,靠近南洲,每年春秋二季有大雁往返,便以此成名。   宋丸子到了此地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去了六欲天所在之地。   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阵盘。   “这个阵盘,你能看出什么门道?”在她身后,微大道主缓步而来。   除了星辰阵修之外,世间主流阵修所修之道都是“周易阵术”,这个阵法看起来,就是周易阵术所成的阵盘。   却是几千年来无人能解开的阵盘。   “所谓六欲天,就是这个阵盘,把你那个东西放进其中,就行了,我说的可对?”宋丸子低头收拾着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土特产”,抽空才看了一眼那个阵法。   微予梦点头说:“没错。”   可就是这个阵盘,微予梦千年来想尽办法复刻了无数次,却都不能造出六欲天,这次将六欲天从东洲搬到了中洲,微予梦是将整个阵盘都搬了过来。   “我曾听说,世上没用星辰阵师解不开的阵法。”紫光遮掩下的灰白色眼睛看向了宋丸子。   宋丸子却只笑笑,她穿了一身利落的墨绿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根烤猪肋排,一边啃一边看。   看了两圈儿,她问微予梦:“你给我看的不是假阵法么?”   微予梦苦笑,她问过极多的阵修,几乎每个人都问她同一句话。   “我为何要给你看假的阵法?”   宋丸子用牙从骨头上撕了一条肉下来。   她怀里,呦也在哼哧哼哧啃着烤肉。   “我的阵修之法只能说浅薄,一时半刻也看不出什么,七日后不就是什么六欲天试炼之日?咱们先把正事儿做了吧。”   所谓正事,就是开启六欲天,让宋丸子以道主身份设下舌道之题。   微予梦知道宋丸子这道主就当得不情不愿,让她多出点力必是得让她看见好处的,只能手掌一翻,一个紫色的光点悬在她掌中,缓缓往六欲天的阵法中央飞去。   “六欲天之舌道本该是味欲,当初朱宏等人的题目都是让他们沉迷能让修为突飞猛进的灵食之中,并非与味欲相关,我……将朱宏拿下,也正是凭借了他题道不符一事。”   前事如此,宋丸子出题也就不能与他们相同。   “长柒竟然要你出的题目也不能与味相关,真是不把我六欲天放在眼中。”   与长柒多年好友,微予梦还是觉得他行事不够厚道,心里已经做下打算,其余五道且不说,今年来闯六欲天的食修,是一个也别想从意道中通过。   宋丸子掏出一根烤肋骨递给她。   “你放了蒜泥?”微予梦有些嫌弃。   “又没让你点菜,不吃还我。”   微予梦咬了下去。   两个人一起对着六欲天的阵法啃了起来。   “我们打个赌吧。”啃完第三根骨头,宋丸子搓搓手对微予梦说道。   “怎么,你与长柒立了赌约,还要跟我赌?你想赌什么?”   “要是我这次题目出的好,拦下了人,你的那个意道,借我多用几次。”宋丸子心中所想的,还是《上膳书》中“其味在心”四个字。   微予梦答应了。   七日后,鸿雁城中人满为患,有人是来闯六欲天的,也有人是来看热闹的。   “要我说,这赌注根本是无稽之谈,宋丸子随便出个题目,与她的食修之法无关,不就赢了么?”   红橙黄绿蓝紫六色炫光冲天而起,站在数里外的一众修士们看着长长的队伍鱼贯入了六欲天中。   “话不是这么说,身为六欲天道主,以六欲试炼人心便是第一要务,若是她不能行此职责,还如何配当道主呢?”   众人点头。   人群中又有一人道:“各位可别忘了,之前六欲天的朱道主就是因为题道不符才被撸下,宋丸子区区一个异界食修,行事张狂无度,要是不能试炼人心,又题道不符,自然得从道主之位上下来。”   离开了六欲天,以宋丸子如今的修为和名声,觊觎她祭天之法、食修之道人又岂在少数?将她拿捏在手里,能得到的好处可是极惊人的,希望她就此败落的除了食修之外,亦有不忿六欲天坐大之人,此时,他们可谓齐心到了一处。   距离鸿雁城百里之遥的庭燎城中,有成群修士驾驭法器从云端缓缓落下。   “无论是她题道不符还是不能承道主之责,我等就立刻去往鸿雁城中,让六欲天将她交出来。”说话之人是善鼎玄门的执事长老。   “我等万不能看一个邪道修士在六欲天的扶植之下在玄泱界耀武扬威。”   鼎身、灵祭、尚灵、天通……食修四派千万年来争执不休,极少有如此同处一室还未打起来的时候。   因为此时此地,他们有一共同之敌。   日行中天,六欲天已经开启了足足三个时辰,第一个闯过六欲天前三道的修士在空地上略作调息,抬脚入了六欲天第四道   ——以舌以味炼心炼欲的第四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啧 第232章 种地   第一个走进六欲天第四道的人叫江洛笙,乃是中洲名门秋水飞云阁的弟子, 秋水飞云阁听着有些文气, 实则是个剑修宗门, 凌风问心剑道在玄泱界颇负盛名, 他自己也是这一代中让人十分看好的亲传弟子, 在云浮榜筑基期修士中排名第六。   修为尽无, 四肢无力,江洛笙经历前面三关, 早已视之如常,只等看着六欲天中将用何法来试他的道心。   “给, 种稻子去。”   手里多了三枚稻种,江洛笙跟着一群人往田中走去。   第四关并未如之前一样让人不知自己是谁,江洛笙知道自己还是秋水飞云阁的剑修弟子, 也知道自己是在经历六欲天第四关的试炼, 甚至知道自己的修为是被封住的,看看四周那些弯下腰去将稻种埋在地里的凡人, 江洛笙也如法炮制。   “别愣着呀, 赶紧浇水呀。”   看着其他人都去了井边, 江洛笙也跟了过去。   六欲天第四道的道主宋丸子, 他早有耳闻, 毕竟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云浮榜筑基期第七位, 是宋丸子突破金丹,他才进了第六。   “宋丸子这人能在北洲一地与众多修士周旋,又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有六欲天和慕黯人在背后支撑, 这次的手段定然不凡,你在幻境中如果神志清醒,必须多加防备。她和善鼎玄门立下了生死之赌局,我只怕她万一事有不成以你们为质。”   临行前掌门说过的话还历历在耳,江洛笙沉思之时,他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该你取水了。”   看着眼前木质的轱辘,江洛笙竟不知道该如何取用,无奈之下,他把水桶扔下井里,拽着粗麻绳将装了水的水桶硬生生地拉了上来。   执剑之手还算得上结实,可麻绳粗粝,一次没有抓稳,滑下去的水桶拉着麻绳在他的掌中划出了一片血痕。   江洛笙忍着疼,想把木桶从绳子上解下来,却被一群人围住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水井的桶可不能拿走。”   只不过是个水桶,这些人却视若命根,明明只是些凡人,那眼神却让他这个修士心中生寒,江洛笙只能问:“要是我不拿这桶,可怎么拿水?”   “你自己没有桶么?”   江洛笙这才看见这些人的手里都拿着桶,唯有他两手空空。   “没有桶你打什么水啊?”   “第一天入土没浇上水,稻种可是会枯死的。”   看看不远处自己种下三颗稻种的地方,江洛笙大掌张开,从里面捧出了一捧水,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手掌上的血混进了水里,浇在了地上,江洛笙在一旁打坐了起来。   天立刻黑了下来,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日,旁边的人地里都钻出了绿苗,唯有江洛笙身边这块地还空空荡荡,有人过来看了一眼说:“你的水浇少了,苗可长不出来。”   盯着那人手里的捅,江洛笙心中有了一法。   “我帮你打水,你把木桶借我一用,可好?”   这一日,他的稻种总算浇上了足够的水,绿色的新苗钻破湿润的土地。   用手轻碰那苗,江洛笙忍不住面露微笑。   “你的关卡真的能试出人的道心么?”   宋归雪问宋丸子。   鸿雁城旁边有个大湖,湖中有背上生银白纹的肥鱼,宋丸子昨日溜达在湖边,见有凡人商贩在卖,就买了几条回来。   开膛破肚洗干净,取了两边的鱼肉,只把鱼骨鱼头下锅同炖,加葱姜香料和一点酒,去了其中的腥气。   去和其他五人一同开启六欲天大阵再客套几句,宋丸子回来的时候。呦兢兢业业守着的鱼汤已经变成了浓白之色。   在汤里点一点造化椒的油,将鱼肉斜切成没有刺的薄片下到锅里,等到鱼肉滚熟就捞起来,蘸了葱花酱油往嘴里放……   长出一口气,宋丸子一边呲牙咧嘴吃着滚烫的鱼肉,一边看着宋归雪说:“要不,你去试试?”   好歹相处了几年,宋归雪如何不知道宋丸子是有全套的整人本事,自然是得摇头的。   “嘿嘿。”分了一块鱼肉给呦,再将鱼肉都捞起放在旁边防着烫老了,宋丸子往白汤锅里倒着豆腐,嘴上说:“你且看着,说不定后面几关的人今天都得歇了。”   她脸上笑嘻嘻的,忙着吃鱼肉的呦忍不住摇了摇小脑袋:   “好多人,今天倒霉呀。”   “瞎说什么大实话?豆腐还吃不吃了?”   呦赶紧把头埋进了自己的小木碗里。   第七日,天降大旱,赤壁千里,水井里一滴水也没有了。   地上的绿苗已经有半尺之高,江洛笙眼睁睁看着它们倒趴在地上,变成了土一样的枯黄。   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看四周,那些凡人有悲痛失声的,也有满脸麻木的。   “别急,别急,咱们又有种子了!”   有人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麻布袋子,从里面倒出来了稻种,虽然干瘪了一点,可那是稻种。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凡人高兴了起来,江洛笙也觉得高兴了起来。   还有机会,他还有机会。   透过水镜,宋丸子看见了第一个被她逐出第四道的修士。   “想把别人都杀了,自己霸占所有的稻种?这人怕不是疯了。”   心魔横生,本也就是疯了。   那人离开了六欲天依然神智不清,有修士围着他问他第四道里是什么题目,他还护着自己的胸前,大喊道:“我的稻种,你们不准抢!我的稻种!”   有医修出手,往他灵台上点了一点“去芜返魂水”,他才恢复了神智。   “如何,那宋丸子在第四道到底给你们出了什么题?”   那人一晃神,才神色萎靡地说了两个字:   “种地。”   “种地?”庭燎城里,一众食修知道消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种地也算舌道?”   “要是种出来的东西给人吃,那算吧?”   “可那题目具体如何,我们现在还是分毫不知啊。”   听着他们吵吵嚷嚷,善鼎玄宗的长老沉思良久,只最后说了一句:   “还是等有人破了那题再说吧。”   六欲天外,宋丸子往自己的鱼火锅里倒了一碗酸酸辣辣的酸菜,本来鲜美的白汤锅顿时变得酸香诱人了起来。   “这题真不难,只要他们入阵之时怀着怎样的心思,出阵之时初心如故,这题就过了。”   可又有谁能做到呢?   就像这汤,白汤时候是鲜纯浓香,现在成了酸辣可口,可再也变不回去了。   等到酸菜炖出了味道,宋丸子拿出一盘炸好的酥肉,和呦一人抓了一块,沾点花椒粉放在嘴里啃着,再把剩下的生鱼肉下进了锅里。   第二十日,遍地蝗虫,它们防不胜防,啃食尽了所有的稻谷苗。   看着蝗虫遮天蔽日地飞走,江洛笙一拳打在了地上。   “这是最后的一点稻种了。”   袋子里就剩了浅浅的一点稻种,江洛笙将分到自己手里的三颗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靠着帮别人做活,他有了装水的木桶,有了锄地的镐头,还有了一条麻布毯子。   他从凡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该如何看天时,该怎样起田垄让稻谷周围的水不要轻易跑掉,也学着用干草扎了稻草人,防着他打水的时候有野鸟来啄坏了稻苗。   这一次,他小心翼翼,看护着三颗小小的稻苗,看着它们一日大似一日。   “你这个稻苗长得真好。”   有凡人扛着锄头路过,还夸他,他笑了笑,太阳有些太晒了,他把一旁的麻布毯子扯出来,为稻苗略微遮了遮太阳。   当晚,野牛发疯,将他的三棵稻苗踩成了泥。   ……   又有人疯了。   看着水镜里的画面,宋丸子嘴里吃着酸菜鱼片,手上又抽了一块酥肉出来。   “这些修士,真的是道心不稳啊。”   她一声叹息,伴着咔嚓咔嚓地吃肉声。   太阳落山又升起,六欲天的正殿之中,微予梦打了个哈欠。   这么久都没有人进了她的第六道中,玄泱界的修士可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   六欲天外,人们能看见六道光柱中有明有暗,人数越多,光柱就越亮。   第一日,最亮的光柱是第一道和第二道,到了第二日,最亮的光柱是第三道和第四道,第三日,最亮的光柱是第四道。   第四道之后,余下的两道光柱一直黯淡着,寂静得不像是六欲天。   试炼的修士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六欲天中被扔出来,丹田上被下了一道禁制,不能再突破大境界。   “你们到底在其中经历了什么?”面对如此发问,那些修士们都只能摇头,天灾人祸,千劫万难,明明只是种下了三棵小小的稻苗,却仿佛是把什么种在了他们的道心上,被种下被毁灭被践踏……循环往复。   “我所亲历,实乃此生再不可回想之噩梦。”   一个修士这样说着,要不是他有师门长辈在旁看护,刚刚他就要道心涣散了。   隔着水镜看见这一幕,吃着酥肉的宋丸子噎了一下才说:“玄泱界的修士,真是日子太好过了。”   江洛笙颤抖着手,把稻种埋进了土坑里。   野牛只踩烂了他的稻苗,别人的稻苗倒是很快就抽穗生种,成了金灿灿沉甸甸的一束。   他帮人挑水、犁地、甚至去抓了野兔回来送人,终于又换来了三枚稻种。   日月轮转,青苗慢长,江洛笙每天都趴在地上看,算着自己的稻苗什么时候能发黄抽穗。   现在他夜里根本就不敢闭眼了,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守着,生怕自己的稻苗再受了无妄之灾。   月明时分,他听见了水声,是有水源源不绝地从井里冒了出来,水涌出来的极快,不一会儿地上就有一层水了,旁边的人都四散跑去,喊着:“发洪灾了!”   江洛笙借着水将泥地泡软,将自己的三棵稻苗从地里挖了出来,用麻布毯子裹着才往高处跑去。   大水在他的身后犹如追索稻苗的巨大水龙,他竭尽全力地往前跑,除了用手攥紧了毯子,脑袋里已经空白一片,水都快到他的腰了,他才终于看见能让他逃出升天的山坡。   怀里的稻苗变得极重,江洛笙闷声不吭,绝不肯松手,终于,他只比巨浪快了一步,冲到了山坡上。   见自己怀里的稻苗安然无恙,江洛笙长出了一口气。   又过一日,天地霜寒。   山坡下的滚滚洪水成了冰。   江洛笙解开外衣把稻苗捂在怀里,他在这里也不过是个凡人,嘴唇都冻成了青黑色,可他不肯把稻苗放下。   风暖融融,洪水退去,人们回到地上,在满目疮痍中重新种下了自己的种子,江洛笙也把稻苗种了回去。   稻苗抽穗了,越长越大,鼓鼓的稻谷粒比金子还好看。   “你这个稻子明天就能收了。”   有人告诉江洛笙,他傻乎乎地笑了。   虚活百年,竟从未有一日是这样的高兴。   下午时阴云密布,黄昏时候下起了冰雹,从天而降的冰溜子个个有拳头那么大,砸在人的身上真能让人头破血流。   江洛笙痴痴地看着自己的稻子,整个人伏在其上,竟然用自己的脊背承下了大大的冰块。   等到冰雹停了,他的命也丢了一半了。   看着成熟的稻谷,他长叹一声,竟然一点痛也不觉得了。   六欲天中的水镜前只剩了呦还在哼哧哼哧地吃肉。   幻境里,江洛笙正在臼米,一个黑衣男子走到了他的身边站定。   脱了壳的稻粒成了白胖胖的米,那个男人让江洛笙拿起米,再添了水放在竹筒中蒸熟。   “将这一筒熟米倒了,你就过关了。”   ……   整整七日,六欲天中无一人能走过第四道。   最先走进第四道的江洛笙也被六欲天扔了出来,他的怀里稳稳地护着一竹筒熟了的米饭。   呦因为吃了太多的酥肉,趴在地上滚来滚去,被宋丸子勒令禁食三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拎着呦:弱鸡 第233章 挑选   “道理我都懂,可那个剑修到底为什么没有通过你的第四关?”   往年六欲天中最难的一关就是微予梦的意道幻界, 她会以秘法勾连万千世界中一个玄妙所在, 借着其中的意念形成无数的神念世界, 将受试炼的修士沉入其中, 他们将能经历无数爱恨情仇、悲欢得失。   每到这种时候, 微予梦就会兴致勃勃地端茶看戏。   可惜, 今年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宋丸子所做的三鲜煎饺,只等着边吃边看, 却竟然没有一个修士能走到她的第六道里。   直教人扼腕叹息,吃饺子都不那么香了。   历时九天, 宋丸子的第四道挡住了今年所有参加六欲天试炼的筑基修士,她既没有做饭,也没有以“味”操纵人心, 完全没有违反与善鼎玄门长柒长老的约定, 自然落不到“任人处置”的地步。   食修们既然集结于此,又如何肯轻易善罢甘休?自然是排布出了新的阵仗, 说宋丸子这试炼之法有问题, 才会一个通过的人都没有。   这事自然是有微予出面摆平, 她在六欲天当了近千年的大道主, 何止声震东洲那么简单, 如今又收拢了西洲势力, 与中洲的各大宗门联络紧密,声势赫赫,如日中天。   “你们说她的第四道中没有一人通过就是她做了手脚, 那我这六欲天的第六道之主可就有话要说了。”   长纱迤逦,步履如云,微予梦仍旧紫光遮面,纤长的手指微微露出了指尖,犹带幽光。   “自我掌管六欲天以来,总有那么百八十年是没放一个人通过六欲天的,难不成你们这一场质问就要从我而始么?”   她缓缓坐在青石宝座上,声音懒懒地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恭贺我六欲天中又多一名英才,没想到却是以莫须有之罪名来质问于我。”   元婴大能的威势席卷厅中的每个角落,微予梦一声冷哼,便有那修为不济的金丹修士已经吐出了血来。   “心中有疑,我六欲天大门敞开着,你们自可入第四道中去体悟一下其中道理,拷问一下自己的道心,有本事走出来,再来这里说三道四。”   有她的话在,食修们思量再三,没有再敢造次。   只有几个食修也不知道是奉命还是心中不服,真去闯了宋丸子的六欲天第四道。   其中甚至有善鼎玄门的长老自己。   他们中最长的也不过在其中撑了两天时间,就道心失守,被六欲天赶了出来,这是后话。   眼下,是成功震慑了一群食修的微予梦翘着尾巴,啊不,是洋洋得意地来找宋丸子邀功了。   “除了乱吠之外一点本事也没有,抱着老道统有事装死,无事作妖。”   微予梦吃着宋丸子做的新菜,评价的不可谓不犀利。   然后就问起了宋丸子为何江洛笙没有过关。   “当!”不远处传来一声响,是铁锤砸在了铁块上的声音。   宋丸子两只手的袖子裹到了肩膀上,露出了两条淡褐色、肌理饱满匀称的手臂,平时看着细瘦,现在瞧着却是货真价实的结实。   收执铁锤的宋丸子擦了下脸上的汗水,刚刚那一声响就是她敲打自己那大黑锅的粗胚。   陈器师留在了西洲没有来到中洲,宋丸子临行前,他给了宋丸子一个蕴含天雷之力的大铜锤,配上宋丸子自己的心头血,她总算是能敲懂自己的锅胚了,这个做法是陈砚从体修的一脉中学来的,如此温养敲打出的法器能让人如臂使指、顺心遂意。   宋丸子也就勤勤恳恳地敲打了起来。   除了要用到心头血之外,还要牵引以神识,观摩其中构造,再用尽体修之力去敲打。   她现在有通脉修为,全击之力可谓惊天动地,昨日,宋丸子偶有不慎,力道不匀,将她之前那件雅舍砸出了个丈宽的大洞,好在她现在是六欲天的道主,总不用掏灵石赔上那一屋子的珍奇摆件和青梅石做的地面。   “你说那剑修?他是自己走不出来而已。”   微予梦挑眉问道:“此话何解?”   “他种出稻谷之后,我装成一个黑衣男子去了阵法里教他将臼出的米做成了饭,然后告诉他,这熟米他倒了就算是过了。”   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又一锤子敲打在了锅胚上。   她的手腕上缠了厚厚的布条,正是为了防着这样的全力施为会手腕受伤。   “他没倒,所以他没过?”   “不,与他倒不倒并无关系,与他将这稻种当什么,有莫大关系。”   “当!”又是一锤。   呦双手捂着耳朵,乖巧地站在微予梦的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碗里的鱼羹。   宋丸子新做的鱼羹也是一道有些麻烦的精细菜,先挑了肉细嫩鲜美又无腥气的白鱼略腌渍后上锅蒸熟,再将肉剔成丝,火腿、笋、香菇丝,用鸡汤煮成一锅,烧滚后放入鱼肉,用盐和胡椒粉调味,再烧滚开点入一点粉汤,最后冲一个蛋花进去搅散。   中洲的鱼,西洲的火腿,南洲的笋,北洲的香菇,吊汤用的鸡是东洲特有的红肉瘦鸡,这一道菜真算起来,真是五洲齐聚,将整个玄泱界都入了釜中。   滑润鲜美,百味横生,喝得微予梦神魂颠倒。   还在被禁食的呦自然是喝不到的。   微予梦就着他的小表情喝汤,又多了一份滋味。   “他将稻种当了阻碍修行之物,自知该弃却不肯弃,自觉自己已经失了初心,那我只能判了他不过了。”   “要是他并不如此以为呢?”   “以立道、执道之心驳斥我一番,我也算他过了。”   “也就是说,要是有人将你给的‘稻种’当了‘道种’,一心敬奉追随,不存贬驳逃避之心,你也会算他过。”   “那是当然的了。”   微予梦想了想,不禁大笑了起来:“这题有趣。”   说完,微大道主端起汤碗,咕嘟咕嘟喝了小半碗下去。   看得她面前的小不点儿口水横流了。   宋丸子运足气力,又重重地敲在了锅胚上,她体内一直运行着长生久的吐纳呼吸之法,在这一次次地击打中,她只觉得自己的灵力运行越发精妙顺畅起来,通脉境与锻骨境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那要是你自己入了第四道呢?你又会如何选?”微予梦又问她。   “我自己?”   手腕上的布条松了,宋丸子解开重新缠了起来,   “要是我自己,那还不简单,我自己做的米,谁敢让我扔?当然吃进肚子里才作数了!”   微予梦一愣,笑着说:“我怕是也被你带坏了,刚知道你的题,我想的也是自己做的米,为何不吃下去。”   说话间,她已经将鱼羹都喝完了。   “之前你我打赌,你要是将所有人都拦在了第四道,我就要用我的意道幻界帮你突破,你先说说,你想要怎样的一个小世界呀?”   宋丸子惊讶:“这个还能选?”   “没见识,看电视还能调台呢。”   没见识的宋丸子又听不懂了。   “来来来,我最喜欢接定制的活儿了,你先说说,你是要何种突破呀?”   宋丸子道:“生死、至情。”   这些天,宋丸子一直想着如何突破食修的“调五味”境界,生死大难,她经历过,至情之痛,她也经历过,可她做的菜中却没有这样的味道,思来想去,她只能以为是自己的心性被这颠来倒去的人生磨炼捶打得太过坚实,有些东西成了心头之盾,自然入不了手中之味。   她这才想到了借微予梦之手去体验一番。   “生死、至情……”微予梦啧了一声,手指一弹,一面水镜浮在她的掌心。   “你看看啊,这个怎么样?两人相爱多年后发现对方是自己的血缘至亲,遂决定殉情同死,结果一个死了,另一个没有,活着的那个又遇到的另一个真爱……我就让你去当殉情死了的那个。”   宋丸子看看水镜,再看看微予梦的脸,当然,上面一片紫光她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怎么了?没有突破世俗偏见的藩篱,如何体现爱的伟大呢?”   微予梦有些心虚,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哼哼出来的,摸摸鼻子,她又换了下一个。   “一男一女”她强调了这四个字,“一男一女是青梅竹马,女的身有真凤之命,被皇帝强抢进宫当了贵妃,男的在宫外运筹帷幄,帮她在宫内步步高升,最后母仪天下,结果皇帝发现了他们俩之间的奸情,让女的把男的杀了,男的遂当着女的面饮鸩自尽。有生死,有至情。”   “嗯,你又让我去当男的。”   宋丸子已经看透了微予梦的伎俩,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微予梦清了清嗓子。   呦爬到宋丸子的肩膀上默默坐着听,突然开口问:   “故事,不会被变的么?”   微予梦答道:“我引神识所去的小世界都是已经被人构想好了的,一旦改变,就是另成了一个小世界,不是说不行,只是……若非心性坚韧,只会被弹出那小世界,说不定还会神识有损。”   宋丸子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也就是说,只要我够坚实,刚刚那个故事就能变成我造反当皇帝,让原来的皇帝天天吃剩饭?”   微予梦道:“道理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宋大厨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好玩儿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有趣哦! 第234章 思念   无争界   长舟破浪,于海天之间极快地冲向临照城外的码头。   几年之间, 临照城已经从旧日里肃冷的孤城变成了一座繁华的重镇, 不仅因为这里乃是食修的起源之地, 也不仅因为这里有生死轮回桥, 更是因为这里的新任城主宽厚仁和, 无论对凡人还是修士都视之如一。   新任城主仍是长生久弟子, 三年前成就了通脉境界,名空净, 沉稳寡言,性情端方。   小水很喜欢他, 不过他更喜欢自己的师姐。   “师姐,师父让我们在这里等二师叔,她自己却跑了, 二师叔会不会骂我们呀?”   “骂?”   看看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师弟, 女子叹了一声:   “小水啊,你不要被你师兄和师叔他们骗了, 二师伯还是很和蔼的, 她现在身为远岛的味馆大当家, 居移气养移体, 早就不像传说里……”   身为无争界食修第三代的大师姐, 幽欢欢很心累。   师父什么都好, 就是做饭难吃的一比,每次她掌勺,方圆十里荒无人烟, 可是师父做的饭也是全界食修里灵气最足效用最好的,但凡有大事,还真得她出手,给人当徒弟的,就得吃别人吃不下的苦——每逢试菜,师父从来都不肯放过她的,就算有了师弟师妹也一样。   师弟呢,都是傻子,就像身边这个小水师弟,七八岁的人了,除了脸好看之外一点优点都没有,每天不是哭唧唧就是拽着她的衣摆跟在她后面。   最惨的是,除了师父以外的其他师门长辈也个顶个的不像话,鸾姨像个花蝴蝶,到哪都有烂桃花,妍姨是个睁眼瞎,总觉得她涧欢欢是个绝色美少女,还有一个小师叔…… 真心希望二师伯能是个妥当人,拯救她这个小食修于水深火热之中。   “日他先人的,这才几年,海里有有了这么大的妖怪,要不是我他娘的修为够用,都得成了这海怪的腹中餐了!你们就是我师侄吧?哎呀小欢欢,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没一个菜案子高,现在都会带孩子啦?旁边那是小水?师叔我刚宰了只海怪,正好给你们当见面礼。”   个子不高的女修士发辫朝天,脾气更是火辣,看着她站在船头,随手扔出了一个几丈长的海怪尸体砸在岸上,黏液飞溅。   幽欢欢石化在了当场。   小水抱着自己师姐的大腿抖个不行。   刘迷从船上飘摇而下,招呼着其他人将自己这次带的东西都拿下来,一个一个的大木箱子里装的都是储物匣。   “小欢欢,你们师父呢?”   幽欢欢还记得给自己的师叔行礼,被刘迷抬手拦住了。   “这是跟哪个傻客套的酸儒学了迂腐路子?你师叔我见你师祖都不行礼了,怎么能受了你们的礼?”说罢,刘迷拉着已经比自己高的大师侄就往临照城里去了。   “师叔,绝影门的林门主又来找师父了,鸾姨在跟他周旋,师父去了海上。”   “林肃?他丫的还敢来?!看我不去骂死他!”   天劫后的无争界风起云涌,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有像长生久和食修这样越发根深叶茂的,也有些新势力蓬勃而起,林肃之前被宋丸子伤了经脉丹田,也就有了理由避开了天劫一战,灾劫过后他风云际会之下觉醒了海妖血脉,人们这才知道他竟然是海渊阁掌门衣红眉妹妹与海妖混血而生的女儿再与林肃父亲所生的人妖混血。   临照城的老人们比照一下,也就知道为什么当初林肃得罪了隶属于海渊阁的丹堂,最后退让的竟然是丹堂,也知道了为什么他发狂之时竟让人有他不是人的感觉。   大难后的无争界正是用人之时,林肃有天赋有身份,很快就在沿海成立了绝影门,与食修之间也是客客气气的有来有往——直到三年前他妻子去世。   他大概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绝影门门主的身份,已经能够得上食修一脉的大师姐了。   骆秋娘躲开他倒不是怕了他的骚扰,林肃久经历练,分寸还是有的。可她怕林肃对她说了什么,惹怒了她周围的这些人,再让衣红眉和蔺伶难做,毕竟林肃在外没少打海族和海渊阁的名号。   同辈师弟师妹已经遍布整个无争界,只临照城这一个地方,骆秋娘想要遮掩什么消息还是遮掩的住的。   却算不到远在远岛的刘迷竟然突然回来了。   “你家祖宗八代下生的时候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唯独没长脸皮是吧?祖宗八代的脸皮都长你一个人身上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来我味馆门口,当初我师父在临照城救了你帮了你,这么多年你可从没谢过一句,这也就算了,厚颜无耻的小人我们见得多了。怎么?小人当着当着就装不下你了,又想披个衣冠楚楚的烂皮干财色双收的买卖,你就来这儿演上了是吧?那我就和你算个清楚……”   临照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刘迷拦着带了重礼来的林肃,手中银光一闪,一个银制的算盘凭空出现。   一时间,整条街上只有算盘声和刘迷的叱骂声。   “当年你大闹善水堂,导致善水堂撤出临照,一城修士的身家性命落在了卢家那群老杂种的手里,我说的可对?”   刘迷早就对这个多年前就阴魂不散的林肃生了一肚子的怨气,她师姐愿意忍,她可不愿意忍,师父不在,她就得把所有人护得好好的。   林肃现在好歹也是手握一方势力的,如何能忍得住被人这样当街落了面子?可刘迷怕过谁?她天生反骨,是在元婴修士的威压之下都能将人骂吐血的。   “我师父在城门口卖灵食,那是卖给临照城中之人,云渊陷落,临照陷于绝境,一城人死了大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既然算不得临照人,那灵食的价钱就要另算,毕竟我师父做的一颗丸子现在也能卖上十块中品灵石了!”   刘迷这话实在奸猾,宋丸子的传说在这些年里传遍了无争界,无数人给她立了生祠,还有无数想成为食修的修士想拿她做过的东西当庇佑之物,价钱自然一路飞涨。   林肃本以为临照城中的人对他总还有几分旧情面,毕竟他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却没想到听了刘迷的话,原本站在他这边的临照修士也都退开了。   旧情面,他们自然是有的,可比起情面,他们更忘不了多少人为这座城生,为这座城死。   那时候,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回临照来看看的人,他在哪里?   众人的目光,让林肃不由得心中一沉。   鸾娘在一旁听得开心,还是叫人去叫来了李歇。   换了城主,李歇现在仍是临照城的总管,他顾念曾经的情分,将林肃带走了。   “这瘪犊子别让我再见他一次,师父说我们不能以势压人,可敢在我们同门身上动歪脑筋的,那就要神来杀神,魔来屠魔!”   刘迷的声音,几十丈外的幽欢欢也听得一清二楚,她对自己面前的人说:“师叔,你不要担心,二师叔最护着同门了,才不会不喜欢你呢。”   “可她就是不喜欢我。”   一个看着比小水还小的孩子轻声说。   幽欢欢只能叹气。   她这个师叔从年岁来说应该是同代中最小的。   十几年前,生死轮回桥度了无数战死的修士魂灵,长生久的众位长老这些年一直在找寻他们往生轮回的弟子。   食修们也是一样,可这个小师叔却不用找,一天夜里,有人听见临照城外有人在哭,就看见一个极小的孩子光溜溜地坐在城门口,脖子上挂了个粉嫩嫩的陶瓷小桃子,骆秋娘请来了临照城的城主空净来看他,空净看了半天,只说这个孩子举世无缘,唯一的一点牵系就在这个小桃子上。   骆秋娘就只当他是转生回来的师弟师妹,见他是个男孩儿,小桃子上的数是“六百六十六”,就给这个孩子起名叫“陆六六”,取谐音六六六。   陆六六身无灵根,体修进境也极慢,小时候还体弱多病,按照年岁明明应该比小水还大一点,现在却足足比他小半个头。   幽欢欢很喜欢这个小师叔,因为他不发呆的时候,看着就是她身边最正经妥当的那一个。   只是对每个同门都极好的刘迷,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陆六六不顺眼,每次见面都要欺负他。   幽欢欢替小师叔委屈。   陆六六却从没什么委屈的感觉,不喜欢就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二师姐,他只喜欢吃二师姐做的烤鱼。   “二师姐回来了,能给我们烤鱼吃么?”   他大师侄点头:“师叔你放心,肯定有。”   “那就好。”   站在临照的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海和海以东的方向,陆六六有种奇妙的感觉。   那里灵气在缓缓汇聚,总有一天,会打开一扇门,让离开的人再回来。   “咕噜噜”他的肚子响了起来。   察觉到灵气汇聚的自然不止灵力低微的陆六六,刘迷突然回了临照找她大师姐,要说的也正是这事:   “远岛上原本的界门之处有灵气散逸,再过几年,界门就能重开了。”   骆秋娘愣住了,她转身看着自己的师妹,明明已经是整个无争界食修里最有威望之人,她这一刻的小女儿情态却是一如多年之前。   “你的意思是说,师父、师父快要能回来了?”   刘迷那张嘴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点头。   “那、那我们还得把事情都做得再好些,让师父回来好好享福。”   “那是自然。”   ……   在自家徒弟嘴里要好好享福的宋丸子,现在双目紧闭,坐在了紫色的光城之中。   光城外,微予梦捧着金灿灿的一盆香酥河虾,缓缓打开了水镜。   白色的魂体站在她的一侧,小小的人儿干脆趴在了她的脑袋上,三个人一齐看向了水镜里。   瘦弱的女孩儿不愿嫁给傻子表哥,奋力哭求着她爹和她娘,身上挣扎出了一身的伤,却不能让别人心软半分。   女儿养到这么大,哪里再有这么好的运气,去换十两银子的聘礼?   绝望之下,女孩儿一头撞在了墙上。   她是撞在一家人的门前,那门打开,一个男子缓缓踱步而出。   “要是这次宋丸子回来,还说我给她编排的故事不够至情,也看不破生死,我……”   身边两个人一同看着微予梦,堂堂微大道主竟然想不出威胁之法,抓了一把香酥河虾塞进了嘴里,只当自己什么也没说。   “这次她进去的故事叫什么?”   宋归雪问道。   “《乱世文心》,讲得、讲得是一个女孩子,在乱世中认识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男人,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又分开了,的故事。”呦的小脑瓜在记这些剧情的时候还是很灵光的。   “我记得上次她把《重生异国美食奇缘》弄成了厨子称霸?”   “嗯,这个虾就是她在那里学的。”   呦捧着一只香酥虾,大口吃了起来。   宋归雪觉得宋丸子这第三十六次意道试炼,怕也会变成厨子的故事。   水镜中,女孩儿和那个买下她救下她的男人渐生情愫。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刚刚自尽!你们!在吃虾看戏!   哈哈哈!有人猜对了!我用的是《凤厨》!   然后我有了个新的让宋丸子试炼的小副本的梗,很犹豫要不要写啊。 第235章 至情   “我记得,这个故事是说文心为了救她家那个举人, 委身给了要死的大官当妾……”   搓搓下巴, 微予梦一边看水镜一边回忆这里的“剧情”。   救了文心的男人是个叫关锦程的举人, 俩人渐生情愫呢, 结果关锦程被人诬陷下狱, 文心就想要救人。   呦啃得满脸虾油, 抬起头来问:“举人是什么?”   “举人就是筑基修士,有点地位, 但是得罪了金丹元婴也死得快。”微予梦想了一想,只能如此解释。   呦慢慢眨了眨眼睛:“可是, 丸子。”   “我知道,你是想说宋丸子天不怕地不怕得罪了金丹元婴也活得好好的,觉得我这比喻不对……罢了, 反正就那个意思, 宋丸子这种人天下少见,你得承认, 对吧?”   呦有点得意地点头, 继续去啃虾。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微予梦印象中那个委身当妾然后被大官死前托给自己好友照顾的娇弱女子剧本已然天翻地覆。   文心没有去求人, 她带着关锦程被人诬陷的故事往京城去了, 故事从此如脱缰的野驴, 晃得微予梦七荤八素。   “她居然自己就去告御状?这么虎的么?”   中原大旱,饿殍千里,看着文心被逼到了极致亲手杀人, 微予梦想起了之前的某个宫斗剧本里那个本该宫斗技能满级靠生孩子上位的妃子,不仅一头扎进厨房每天给后宫佳丽们做好吃的,顺便还杀了人渣皇帝,扶植了皇后的儿子上位,最后在后宫里和老老小小的美人们安度晚年——不让宋丸子好过的人,是会死的。   想想自己也曾经“作死”过,微予梦一时之间有点脸僵。   她还想起了宋丸子从那个剧本里出来之后,就做了一道极好吃的开水菘菜,那鲜美味道,真让人魂牵梦萦。   砸吧下嘴里的虾肉,微大道主扼腕自己连吃了三盆,都没想过留一点慢慢回味。   看见文心遇到了一群厨子的时候,微予梦已经预感到了故事的结局,她揉了揉额角,香酥虾也吃完了。   手边没吃的东西了,微大道主开始怀念宋丸子了。   “这故事没法儿看了,她又走了老路。”   微予梦对宋归雪和呦说道,要不是一旦入了意道就不可中止,微予梦甚至想中断了这一段儿,让宋丸子给她做更多的吃食,再继续去悟她的道去。   “看剧的时候没有零食,活着真没意思。”   话是这么说,微予梦心里不由去想,宋丸子到底为何次次失败。   该说宋丸子是天生的厨子,总也去不掉这根筋,还是该说她天生有翻天之骨,厨子的壳子只是这骨外的表象?一旦有了那骨,就要披上那皮?   微大道主说不出答案。   呦吃完了香酥虾,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块点心,咔嚓咔嚓,全神贯注看着水镜。   他看水镜,大道主就看着他手里的点心。   “小不点儿,你这个点心,也是丸子做的吧?”   呦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溜溜达达后退,坐在了宋归雪的身边。   微大道主的目光一直跟着那点心走,走啊走啊,就走到了银白色的枪尖儿上,她立刻转了回去。   水镜之中,文心改名叫陈凤厨,女扮男装,艰苦学艺,成了众人渴求而不得的御厨,可她想要的还是救出关锦程,便在太后寿宴之上拿出了证据。   太后震怒,怒在自己的颜面尽失。   可震怒之后,她碍于时势,还是让关锦程从流放之地回来了。   文心,不,陈凤厨站在京口山坡上,看着关锦程坐着破马车进京,终究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文心是乱世中的藤萝,陈凤厨是努力成长的苍松,苍松虽苦,却有自己的一方土地,虽小但踏实。   二十年后,王朝覆灭,外敌入侵,陈凤厨呆过的似锦楼毁于战火,教过她厨艺的师傅们不远为敌人开宴庆贺,悬尸于城墙之上,那时的陈凤厨已经以自己的厨艺闻名天下。   被她心心念念的关锦程老了,傲骨犹存,气节已朽。坐在桌前,身边是恭维敌人的谄媚嘴脸,他不屑于同流合污,却也无可奈何。   “今天,我们请来了陈凤厨陈大师,给我们做那道传说中的‘百鸟朝凤’。”   张罗宴会的人如此说道,对高坐在上的刽子手一脸恭敬。   看着用蓝绸布包着菜刀的“陈凤厨”缓缓走进来,关锦程瞪大了眼睛。   二十多年了,他没有忘记过那张脸。   可她、可她……   陈凤厨目不斜视,走到案前快刀飞舞,各种鱼的肉拼在一起,摆在冰树上,果然渐渐成百鸟之形。   滚沸的汤水浇下,百味珍馐成了一碗鲜汤,有俏丽的姑娘捧着碧玉碗中的鲜汤分派给各桌。   陈凤厨在人们滔滔不绝的赞美声中慢慢地擦干净手里的刀。   “陈大师,您……可认识一个叫文心的女子?”   听见身后有人这样问,她转过身,瘦高的厨子一头利落短发,双目明亮,嘴角慢慢勾起,像是个笑。   “依稀听过,不记得了。”   “可是……”   有列兵走过来,让陈凤厨离开,她转过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端着手里的那碗汤,关锦程上前了一步,又一步。   陈凤厨一回身,将他手里的汤碗碰到了地上。   一旁有人发出了由衷的惋惜声。   关锦程愣愣地看着陈凤厨,突然也笑了。   吃下“百鸟朝凤”后第一个毒发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关锦程站在了陈凤厨的身后,为她挡下了第一轮子弹。   很多很多年前,月色冷清,没有名字的女孩儿看着那个男人缓步走出来,很多很多年后,繁华成败乱,枪声不绝于耳,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倒在了地上。   “你……”关锦程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   文心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他的手:“别说了。”   “好。”男人笑了。   光影斑斓。   在这一个字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这不是第一个愿意为她而死的人。   把丹药送进她嘴里的那个小少爷,是笑着的。   为她挡下金丹修士全力一击的幽涧中人,是笑着的。   长生久众人无数次舍生忘死对抗魔物,在她面前,他们总是笑着的。   不肯让她当好人的红衣魔尊,拦下魔物的时候,是笑着的。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恢复记忆的大傻子,冲入云渊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们都是笑着的,把痛与苦葬在心底,不作贪生畏死情态,只将夕暮做朝阳,他之夕暮,别人之朝阳。   便将生死得失都看淡,天地世间作浮烟。   为一人,为百人,为千千万万人。   何谓情?敢舍而已。   紫色光城之中,宋丸子睁开了眼睛,她完好的那只眼睛下面,一滴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生死之味、至情之味,她本以为自己是个不在乎生死大恐怖、更不通情爱之人,便想着去旁人的故事里寻参悟的机缘,却没想到情之一事与生死本就相连,能让人无谓生死的,也不过是情而已。   那些情,她看过、见过、亦受过。   本就握瑾瑜在手,何故往他乡寻青石?   看见宋丸子站起来,微予梦笑眯眯地说:“你一入意道就是几十日,我们这些人等得甚是辛苦,赶紧给我们做点是的,你去悟你的道。”   “好好一个大道主,说话跟个凡人界的老饕也没区别了,说是让我去悟道,你也不怕边看边吃就撑着。”   宋丸子嘴里嫌弃她,缓缓走了过来。   一朝有所悟,她的心境也和之前不一样了。   过去十来年里,她入意道、出意道、专心修炼、处理六欲天第四道的事物,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微予梦的无耻嘴脸,现在她心台澄净,口舌又变得犀利起来。   一言以蔽之,旁人是顿悟后天地清朗,心境超脱,宋丸子的顿悟则是天地间的那个人,站得更稳了。   听了宋丸子的话,微予梦一点不气,反倒又笑了。   “说我是老饕,还不是你这个厨子惯出来的?要不是你一天三顿地做,我也不会这么能吃啊。”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大黑锅,这些年里无数次的反复锻打,大黑锅的样子也是初步成型,那些灵火灵水之类的,又被宋丸子用阵法封了回去,因为阵修之术越发高明,又重有了金丹,宋丸子又寻来了几种灵物放入了阵法之中,让这锅变得益发得用起来。   “厨子要做面,你要不要吃?”   “吃!”微予梦斩钉截铁,只当刚刚的抱怨是放屁。   呦坐在宋丸子的肩膀上,抱着两条小胳膊,对微予梦摇了摇头。   宋丸子想做的面就是寻常的手切面,加了鸡蛋的硬面团用长面账擀制成薄薄的面皮,叠成一叠,以快刀切成指宽的面条,再展开,洒些防黏连的散面。   这是她在幻境中学来的做法,有位师父酷爱做面,凡是数得上来的菜蔬,在他眼里无不可以当面条的浇头,天上飞的,地上长的,山里跑的,水里游的,在他眼中都可以配着宽宽的面条呼噜噜吃下去。   宋丸子用的材料是她曾挚爱过的酸果子,配着葱花鸡蛋。   酸果子切块加盐炒成泥状,加水,烧开略炖一会儿,等汤色红得匀了,再下蛋花,再开加点葱花就能起锅了。   做法简单到了极致。   微予梦端起一碗面,一筷子面就伴着酸汤进了她的嘴里。   面下了肚,微予梦又吃了两口。   然后愣了一下。   一些事情,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是现在它们又都一一浮现了出来,   不仅是她这样,就连呦都有些神思不属。   唯有宋丸子一个人,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吃完了一碗面垫肚子,又从水盆里捞出三大筷子面,用大勺浇了点浇头,仿佛就足以慰藉自口腔喉舌往下,自胸口往内。   “酸果子鸡蛋打卤面,做法是简单,可简单到了极致,便是难到了极点。”   宋丸子评判了一句,又吃了起来,眼前有旧事成了细碎的浮光,在她的眼前飘洒不去。   至繁至简的生死取舍,因为记忆的翻滚,而变得分外鲜明。   “生死至情之味,也便是如此吧。”   说完,她继续吃了起来。   在她的储物袋中,仿佛有无形之手在纸上细细地写着   ——“毛辣角鸡蛋面调五味”。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这个《凤厨》的故事和《还你》里的《凤厨》并不是完全一样,因为被宋丸子穿了女主,原本的结局就是他们终生未再见哦,别误会。   宋丸子:悟道好辛苦,多吃点。   我想的那个剧情,我决定扩成现代文,有空再写吧,这里就先这样了,继续让剧情飞奔起来。 第236章 幸甚   翻开《上膳书》看着那一碗面旁的“调五味”三个字,宋丸子展颜一笑。   转而去翻后面的札记, 却见书中又飘出了一张黄色的书页。   “五味为实, 众情为虚。”   看着上面的八个字, 宋丸子的眉头一皱。   再看札记, 一页页翻过去, 也到了上善道君调五味之时的所得。   “七情览尽, 方知其皆难跳脱生死,虚也。众生以虚情惑己, 情便是可控之物,可生、可引、可消…… ”   黑瘦的手把那一页纸拍在了桌上。   宋丸子抬起头, 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把这张纸看了一遍。   “这页,我决心突破之时, 你没有给我看。”她问的是那本破书。   《上膳书》的书页翻动, 又有一张纸飘了出来。   “上善说,你求才有。”   宋丸子如何会让自己去求一本书?所以自然是在突破之后才能看见这页“心得”。   也幸好如此。   要是十几年前她想要突破的时候看见了这个, 又在那之后以意道入了几十个小世界却无所得, 宋丸子自己都不知道在一次次的挫折之后自己会不会被“众情为虚”四个字所影响。   到那时, 她悟出来的生死至情之理, 怕就不是如今的体悟了。   “要是真以调五味而将人情生之、引之、灭之, 上善, 说不定还真是写出那本‘外室’的人。”   破烂烂的书在桌上打了个滚,两张纸都被它收了回去。   微予梦闻着浓浓的肉香一路寻来的时候,宋丸子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其中还有从慕黯之地来“觐见”神女的人——微予梦实在想不明白,在这些人的眼里宋丸子到底得美成什么样,才能让他们不仅一改从前不与外人来往的孤僻旧俗,频繁与中洲往来。   “脑残粉又来应援了?”没忍住,她又说了别人听不懂的话。   宋丸子将粗盐块放在手掌之间,将之研成了粗粒。   在她面前的火堆上,放了个铁网,重约七两的一块块牛肉都有寸厚,整齐地摆在铁网上面,红白相间的牛肉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火舌燎过的地方有浓浓的油脂香气传出,要是有油滴进了火里,那瞬间的香气更是让人口水横流……还真有人口水流出来了。   一旁,呦抱着一块铁块,“啪叽”一声拍在蒜瓣上,那蒜应声裂开,蒜味儿让呦差点翻了个跟头。   把臭臭的蒜推到一边,他又开始对另一瓣儿蒜使劲儿。   宋归雪在一旁看着,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布,操纵灵力飞针走线,片刻间就成了个小小的口罩,口罩飞到呦的脸上,细线在他脑瓜后面打了个结。   微予梦看着想笑,凑过去对那个小不点说:“你拍一个蒜瓣的功法,宋丸子估计能把一亩地里的蒜都拍烂了。”   呦看了她一眼,又摇了摇头:“有十分,做十分,有一分,做一分。”   还理直气壮。   微大道主又被个小人儿给说教了,抬手揉了揉他头上的芽芽。   才凑到宋丸子的身边说:“今日你又要做什么吃的?”   宋丸子用长筷子压着蒜瓣在肉上上涂抹,眼也不抬地说:“肉。”   “肉我喜欢!”   说完,微大道主就坐在了取肉最便利的地方。   火候到了,宋丸子用长木筷把给肉挨个翻了个儿,下面被火炙烤过的一面看似已经熟了,裹着一层油光,清晰地记下了铁网上的纹路。   翻下去的地方,肉汁与铁网又是一阵短兵相接。   微予梦觉得宋丸子这些年往来于意道之中,最大的好处就是会做的菜越来越多了,还越来越好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宋丸子一挥手,有一半的肉排已经飞起来落在了一旁的厚木板上。   那木板是平日宋丸子用来切熟肉的。   剩下的肉又反复烤了一遍,才也一块儿放了过去。   宋丸子先将提前离火的肉用“到晓”切成了厚片,又在上面撒了些粗盐和黑椒碎。   肉的中间还是生肉的红色,看着却也分外诱人,微予梦到了此刻才想起来宋丸子做的是什么,她对这些在“别处”备受推崇的“牛排”早就仰慕已久,看见宋丸子竟然真做了出来,自然迫不及待要试试。   她也就成了宋丸子和呦之外,唯一吃了三分熟牛排的人,其余人吃的都是七分,至少吃起来像是熟了,不“夹生”。   肉排将要进嘴的刹那,微予梦愣了一下。   要是她没记错,宋丸子现在做的东西可真有些不一样,这些人吃了,会不会也情思大动?   定睛看去,那些人吃肉的人都呆住了,微予梦叹了一声,才缓缓把肉放进了嘴里。   咬开外面一层略有酥脆的烤肉,能感受到肉汁喷溅,极香嫩的肉在舌尖化开,从外到里,多少种味道都在舌头上滚了一遍,却又融合得恰到好处,就连粗粗的盐味都成了画龙点睛的一点。   微予梦也呆住了。   呦的肉排是单独煎的,也是三分熟,被快刀切成了米粒大小,他拿起一块小心地放在嘴里,然后“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第二块、第三块……小小的人儿竟然吃的比大人还快。   微予梦回过神来,手中的木盘也已经空了,只有宋丸子一改做饭时的寡言,笑嘻嘻地看着她:   “好吃么?”   “好吃。”   好吃得什么都顾不得想。   “这就够了。”   微予梦看见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册,翻开到某一页,蘸着木板上烤肉沁出的汁水,写下“不是本心,好吃未上”八个字。   上善道君,一路行来,您对我帮扶颇多,我也循着您的旧路行了一段儿,可到此时,就恕我不再跟从了。   调五味,我调和五味,为的就是好吃而已。   将《上膳书》收回到储物袋里,宋丸子吃下了木盘里最后的一块肉,在其他人眼巴巴渴盼的目光里。   玄泱界的某处极为幽深之地,一只黑色的巨鼎轻轻晃动了一下。   雷泽界,桑墨突然从入定中醒来。   “烹天鼎有异动。”   说完,他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往远处而去,留下那个披着“印轩”壳子的男人依然在原处打坐。   雷泽最深处,巨大的石门轻轻开了一道口子,是桑墨急着回玄泱界,以修为强行破开了雷泽与玄泱界封闭了数万年的界门。   玄泱界的荒山之下,檀丹和万家姐妹慢慢走在蚁穴之中,这些年,她们一直留在终风城,不肯去往他处,就是因为惦记着蚁穴里的东西,檀丹惦记的是蚁后身下像门的东西,万家姐妹惦记的是蚁穴里价值连城的青水金石,筹谋多年,檀丹硬是逼着自己心中再无一丝一毫对蚂蚁的恐惧,她们三人才又回了蚁穴之中。   这些白蚁都是瞎子,只要别让它们闻到气味,那便是安全的,她们身上都带了能隔绝气息的法器。   当年一事之后,蚁穴里的白蚁繁衍了十几年,才又繁多起来,路过一队队的白蚁,檀丹泰然自若。   “檀丹,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界门重开的声音。   连元婴修为都不敢力敌的蚁皇被斩杀在当场,蚁后更是被劈成了两半,巨大的肚子上燃烧着火焰。   桑墨未做停留,自然也不知道有三个修为低微的小修士,一路走来,看见了四散的白蚁尸体,和洞开的界门。   “雷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阵门旁的石碑上的字,檀丹腿上一软,跪了下来。   “那是雷泽!”   万年来,多少次,她的族人撑不下去的时候,会想要是能回了雷泽该多好,玄泱界的人族将他们视作异类,他们总还有另一个故乡,可想了也是白想,天道关闭了界门,他们只能在这里当着惶惶不可终日的罪人。   今天,这个界门开了,开了!   “檀丹,你是不是要告诉你的族人?”   族人?   檀丹愣了一下,才说:“我会告诉我阿爹,可是,得先告诉战神。”   战神,就是宋归雪。   “雷泽界门?”   看着檀丹传来的消息,宋丸子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脖子上一缕白雾从斑斓的羽毛中散逸而出,渐渐凝成了一个人形。   “雷泽?!”   “你要去吧?”   宋归雪点头。   宋丸子说:“那咱们立刻就去,听说雷泽界什么都大,要是真有百丈长的蛇,那烤起来可绝对过瘾。”   白色的魂魄立在原地,看着宋丸子把她正煮着蟹黄豆腐的大黑锅收了起来,又是一年蟹肥时候,宋丸子总不会放过这些横行将军的。   一道灵光打在了宋丸子的身后。   宋丸子身上光阵一闪,回身看着她,表情有些无奈:“你们这些小姐姐啊,动不动就只动手不动嘴,我可是都防着你们了。”   果然,是该防的。   “雷泽乃侉人之事,你不必去。”   “我这人最爱凑热闹,这么大的热闹怎么可能不去?”   说着话,宋丸子对宋归雪眨了眨眼睛。   宋归雪不为所动。   “我心中想做之事,是寻到雷泽中剩下的侉人,带着他们走过界门重回玄泱界。如此行事,杀戮不可避免,你还要去看这样的热闹么?”   当年帝戎想做而未成之事,宋归雪未必不想做。   其中必有鲜血横流,必有尸骨盈野。   “你本不是玄泱界中人,有归处亦有故人,何必与我入这乱局?”   宋丸子看着宋归雪,摇了摇头:   “你不会的。”   “我会。”   说话间,白色的澄澈魂魄中一缕黑色的火焰渐渐燃烧,不一会儿,宋归雪又成了当日狱法山下劫火燃烧全身的模样。   “纵然有功德洗去我的罪纹,天下无物能洗去我对此界天道的仇恨,这些年我等的,不过是一个复仇时机。”   劫火熊熊,烧透了宋丸子周身的阵法,一缕黑焰缠绕上了宋丸子的脖子。   恰在此时,六欲天的护卫察觉异样,打开房门,就看见一团黑色鬼火似的东西正挟持着他们的道主。   “大胆邪魔,还不放开我们道主。”   “什么邪魔,你们这些人……”   劫火飞向那些护卫,被阵法拦了下来。   为与劫火相抗,宋丸子的身上亦有白色的白凤涅火燃烧起来。   从劫火中挣脱,又打出一道阵法,两人竟然缠斗了起来,金丹与元婴修士的灵力磅礴而出,震塌了半个六欲天所在之地。   微予梦匆匆赶来,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愣。   她自然知道那一团黑色不祥的人形火焰是何人。   “你们以为区区一个六欲天就能困住我么?”   越来越多的修士聚在此地,听见那修为远胜元婴的邪魔朗声说道:   “今日我挣脱束缚,来日,我定要将六欲天也烧个干净。”   宋丸子拦下了宋归雪的一击,摇摇头说:“你真把我做戏的本事学了个全套。”   火光中,宋归雪似乎笑了一下。   “宋,我也不是白姓的。”   宋丸子也差点笑出来,又说:“我一直知道你还有打算,什么事都能徐徐图之,何必这么孤绝呢?”   孤绝?   逆天之路,自来要孤勇决绝,才能少些拖累、少些连累,也少些……背叛。   眼眶里是黑红色的火苗,她轻声说:“一路相伴至此,幸甚。”   这也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见微予梦也要加入战局,宋归雪一掌拍开宋丸子,成了一团流火,转瞬便去了千里之外。   玄泱界中竟然出了元婴后期境界的邪魔,几大宗门精英齐出,从中洲追杀她到北洲,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护着檀丹穿越了界门,宋归雪看看眼前高耸入云的大树。   檀丹低下头,一点斑斓的颜色在她的手腕上闪烁。   是她师父给她的。   玄泱界,宋丸子心情不好,连着九年,六欲天第四道成了天堑,无一人通过。   到了第十年,另一道阵门中有微光透出,这阵门正是通往险些沦为魔界的无争界。   至此,距离宋丸子离开无争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要回无争界了!   唔……理论上来说,是的。 第237章 行路   通往无争界的界门重开,消息传来的时候, 宋丸子正被微予梦抓着一起准备新一年的六欲天试炼。   微予梦早知道宋丸子想要回无争界, 不然也不会用矿母相诱, 见她竟然淡定得很, 不由地问道:   “你打算何时去无争界?”   宋丸子抬眼看她, 说:“我要走, 你就放人么?”   放人?   这么好用的食修,微予梦真心不想放啊, 有她在,六欲天简直固若金汤, 这些年,各个宗门的掌门、长老几乎都要给六欲天跪下了,无论他们眼中多好的苗子, 就是过不了六欲天的第四道, 过不去,就卡在了筑基后期, 被锁住丹田, 不能冲击金丹。   有个天资极好的筑基修士九年不过六欲天, 险些道心崩溃, 今年他的师门送来了重礼, 只求宋道主能高抬贵手。   是的, 宋道主。   几十年前,宋丸子刚接手六欲天第四道的时候,全玄泱界以“那异界食修”、“宋丸子”称之, 如今人们叫她道主,叫的真心实意。   她几乎足不出六欲天,名字却已响彻玄泱界,非只是因为六欲天,也因为她九年前以一己之力追杀“晚刀”余孽,那些凶徒本就被慕黯之地和六欲天联手剿灭了大半,宋丸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又自己出手,重伤了一个元婴,绞杀了十二个金丹境界高手,几乎将晚刀仅剩的力量歼灭干净。   那之后,她又在慕黯之地第二次祭天,收了几十徒弟入自己门墙,声势之大简直匪夷所思,那时,人们本一直关注着元婴后期邪魔之事,视线却生生被宋丸子连番的举动拉到了西洲,就连后来那邪魔销声匿迹的结局,都少有人知道了。   “不如这样,咱俩打个商量,我派人替你回无争界,你将这次的六欲天大典做完,然后呢,你就以道主的身份,带着几百金丹一起回无争界,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如何?”   “……你倒是想的体贴。”   宋丸子这话听着像夸奖,微予梦可没当是好话,眼睛溜回去,隔着紫色的光,假装还在看玉简。   她让宋丸子带几百个金丹回无争界,固然是风光,可到了时间,那些人蜂拥而上,扛也能把宋丸子再扛回来。   宋丸子当然是明白她的打算,才如此说她。   又一年六欲天试炼开启,六道光柱冲天而起,众多修士排成长长的队伍,依次进入其中。   江洛笙又排在第一个。   二十多年来,他几乎年年都来六欲天,年年卡在第四道过不去,因为他丹田被封,不知何时能突破,云浮榜上他已经落到了二十多名,一代剑宗天骄几乎成了旁人嘴中的笑话,他却毫不在意。   “给,你的稻种。”   接过那三枚稻种,他两眼发亮地走向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地。   看着一粒稻种生根发芽,经历天灾人祸,最后长成稻穗,这过程是何等地让人心潮澎湃?江洛笙已经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他也试过在六欲天第四道之外的地方种下稻种,可没有那一日日的雷雨交加、蛮牛乱踏,对于江洛笙来说实在是索然无味。   无人知道,这些年第四道无人通过,也有江洛笙不小的功劳,因为年年要想着给他出些新的招数,宋丸子整人的手段越发花样百出,那些初入六欲天的修士年年做足了第四道的功课,却没想到自己所经历的比想象中更恐怖十倍,可谓是凄惨至极。   透过水晶看着江洛笙趴在地上奋力地与稻苗上绵绵不绝的蚂蚁对抗,宋丸子笑眯眯地搓了搓手。   片刻后,一道绿光闪过,一个人出现在了宋丸子的身后,头上还顶着小小的呦。   “时间差不多了。”   第四道里,江洛笙低声下气地从一个凡人手里接过他的第三批稻种。   早先他还觉得羞耻,几十次磨炼下来,他已经不觉得凡人和修士有什么不同,别人有他没有的东西,他想要,就得虚心相求。   “这是最后的稻种了。”   那人说的话,江洛笙也已经听了很多遍。   “是,我懂得,多谢了……这些年,多有麻烦了。”   明知道对方不过是幻境中的一道虚影,江洛笙仍诚心道谢,他身穿粗布麻衣,手中握着镐头,真与凡人农户并无不同了。   天降流火,江洛笙苦笑一下,抱着自己还没下种的稻种左藏右躲。   躲过这一劫,他才小心翼翼地把稻种再次种下。   日升月落几度之后,江洛笙看着沉甸甸的稻穗,叹了一声,将它们放在突然出现的臼中。   他身后,一个黑衣男子又出现了。   和从前一样,他教着江洛笙将米用竹筒蒸好。   “将这些熟米倒掉,你就可通过六欲天第四道了。”   江洛笙看看自己手里的竹筒,微微一笑,将热米倒进了嘴里。   “二十年前我就明白这稻子到底是什么,将它们当我问道路上的拦路者,自然要倒了才过关,可要将它们当是道心……自然要尝到自己的道究竟是什么滋味才能过关。”   米自然是极香的,就像过去二十年中他离开六欲天之后尝到的味道一样。   “恭喜道友,通过六欲天第四道。”黑衣男人对他行了一礼。   江洛笙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筒消失,握紧手掌,也对“那人”行了一礼。   “宋道友,我也要恭喜你得偿所愿。”   说完,他一转身,已经到了第五道的门前。   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人通过第四道,还是已经成了旁人口中笑话的江洛笙,顷刻间,六欲天都热闹了起来。   五个时辰后,江洛笙走出六欲天第六道,当即手中执剑,开始突破剑修中的“立剑种”境界,天上劫云汇聚,连微予梦都惊动了。   三天后,江洛笙成功突破,微予梦才想起一直不露面的宋丸子。   这些天六欲天一直运转如常,第四道也尽忠职守未再让任何一人安然离开,微大道主却还是觉得心中隐隐不安。   动用大道主职权,她进到第四道中,却见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子坐在宋丸子的位置上,正摆弄着一个阵盘。   “心彤?”   “大道主。”   那女子正是曾是偶人的心彤,从西洲到中洲,她这些年一直希望能为宋丸子做些什么,宋丸子不用她,微予梦抛却了当年的追杀之仇以后,却觉得心彤这人巧思多变,可堪一用,将她连着几个从前的偶人一并收入六欲天中当了个管事。   没想到,她却帮着宋丸子来蒙蔽自己。   “宋丸子人呢?”   “大概已经过了界门了吧。大道主要罚我,尽管动手,我自知犯下大错,不能再任六欲天管事一职,只要将这管控第四道的阵盘交付完毕,就会离开。”正好去研究师父留下的菜谱,再去看看那个大傻子。   微大道主看见心彤脖子上挂着的小西瓜,一阵气急。   离开了六欲天所在之地,江洛笙低头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阵盘,只要往里面注入灵力,他就随时能像在六欲天第四道中一样,在无尽劫难中种稻子了。   “只不过当场突破就能有这个好处,实在不错。”   与宋丸子做了交易的两人都十分满意,却不知道宋丸子在将入阵门之时被一道巨力阻挡,那力来自于天。   人算不如天算,她算计了微予梦,却没想到天道竟然也不让她走。   不让她走她也要走,两方纠缠之下,最后宋丸子是带着呦在灵力波动中滚进了界门。   想好的衣锦还乡,成了大头朝下栽到地上。   把呦从自己身上拎起来,再慢慢爬起,宋丸子运转周身灵力,看向四周。   “这里……”   黄土路旁,绿树繁茂,小河潺潺。   从刚刚到现在,宋丸子都没感觉到有灵气进入自己的身体。   “好像是个凡人界。”   呦坐在宋丸子的脑袋上,重重点头。   “没有灵气,走不了。”   没有灵气的情况下,芝仙也难以施展破空之能。   “唉,我说,好像我过什么界门啊、阵门啊,就少有能安安稳稳到了的时候。”   宋丸子叹息了一声,将身上特意穿的墨色大袍换下,穿了件褐色的短衫,头上的灵玉宝冠自然也摘了,随便扎了个高辫。   “查探一下这凡人界有什么传说没有,咱们自然能通过界门到这里,此界定然也有门径让咱们去修真界。”   呦抱着她的发辫点头。   宋丸子说着话,已经往前面走去,虽然这是在凡人界,修炼近乎于不可能,宋丸子却觉得松快了很多。   “当什么道主,可真没当个厨子自在,也不知道这个凡人界有没有什么大厨,让我去学两手绝活儿。”   呦抱着她的发辫继续点头。   晚春时节,几只新燕从宋丸子的头顶掠过,它们对呦头上的芽芽有些兴趣,呦转而抱着自己的脑袋 ,抬头往上看去。   看见了一片蔚蓝的天。   ……   宋道主消失无踪之事六欲天并未宣扬,微予梦派了六个金丹境修士去往无争界,让他们务必找到宋道主。   心彤受了二十鞭刑之后便离开了六欲天,往北去了终风城,宋丸子之前收的徒弟也多在那里游历。   在终风城,她偶遇了器师陈砚,几十年不见,他满面风霜,脸上的疤痕越发狰狞,气质却内敛至极,走在路上,与一个落魄凡人并无不同。   “我新做了一把刀。”他对心彤说,“心中无情之人,用这刀是杀不死人的,心中有情之人,哪怕只是金丹修为,也能重创元婴修士。”   陈砚掏出那把淡粉色的小刀,递给了心彤。   “这刀叫‘不枉’,送你了。”   接过那把刀,心彤还未及道谢,就看着陈砚一步一步往远处走去。   昔日的“杀人器师”这些年总被人说疯了,可心彤觉得,自己依稀是懂他的。   一定又是自己想多了。   师父总说她想得多做得少。   收好刀,她敲敲自己的脑袋,继续往北去了。   “以情思炼器,却还是不能做出凝结魂魄的法器。”北风从身后吹来,陈砚边走,边喃喃自语,“似馨,你再等等我,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唯一像女主的地方,就是每次过界门都走错地方吧? 第238章 夺宝   黄土路上一阵尘烟如串,是有人骑快马而来, 骑手身上还背着蓝色的镖旗。   自前朝衰败、群雄并起, 新朝逐鹿中原一统天下至今, 时间也不过过去了十几年, 百废待兴之际, 江湖上的侠客异士也趁势坐大, 路上盗匪不断,行侠仗义的人也不少, 各个镖局跑镖的生意也格外红火。   青云镖局的大当家今年六十有余,所谓人到七十古来稀, 他这耳顺之年,自然想的是如何金盆洗手,可他膝下五子, 资质相当, 才干也相差不大——都是平庸之流,也就让他为这传承之事为难了起来。   刚巧, 有人送来一件稀世奇珍, 让青云镖局将之送到京城, 大当家便造了五个一模一样的铁木箱子, 其中一个放了珍宝, 却不告诉自己的儿子哪个里面是真的, 只说五个人带着人马分头出发,谁能将箱子平安带到京城,谁就是青云镖局的下一位大当家。   这一路飞骑的带头之人, 就是青云镖局大当家的第三子曾叔易,他为人豪爽,爱交朋友,这次陪他一起护送箱子的,除了镖师之外,还有他的一位至交。   时近正午,人累马乏,曾叔易的好友唐休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骄阳,勒了一下马缰。   “曾兄,前面有一片树荫,我们去休息一会儿吧。”   曾叔易看看自己的兄弟们也都疲惫了,便点点头。   一行人便快马加鞭,往前冲了数十丈。   “你们有没有闻见什么香气?”   曾叔易问旁人,唐休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树荫下面停了一辆木车,车上摆了一口大锅,锅口将近七尺,将个壮汉扣在其中也毫无问题。   锅上没有盖子,曾叔易坐在马上,看见锅里整齐地码着些荷叶包,香气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他从来不拘小节,只管过去问正在木车旁低头不知道干什么的小贩说:“你这在卖什么?怎么这么香?”   那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黑瘦但精神的年轻面庞:“这位大爷,我这卖的是烧好的野猪肉。”   小贩是极会做生意的,当即打开一个纸包,让曾叔易看了一眼。   肥瘦均匀的肉已经小火焖到酥烂,腌制的时候抹了酱料,现下虽然已经凉了,还是有一股浓浓的酱香混着肉香直入人的七窍之中。   曾叔易不禁翻身下马,对那肉赞道:“好手艺。”   被人夸奖,那小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曾叔易身后,唐休的眉头皱起来就没松开过。   在这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地方,这个小贩……说得可是官话。   曾叔易掏了钱要买上二十块犒劳兄弟,唐休拦下他道:“我们数日奔波,每天吃的不过是干粮,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吃多了肉,万一坏了肠胃岂不误事?”   荒郊野岭和误事,他咬的极重。   听了他的话,曾叔易才觉得自己莽撞,虽然一双眼睛还忍不住去看那肉,他却不再说要买了。   “几位大爷,我这除了烧肉之外还有开胃去暑的酸萝卜,你们要不要来上两块?”   这个黑瘦的小贩越殷勤,曾叔易反而察觉了不对,那个大黑锅看着怎么也有百斤多重,加上木车和锅里的肉,这个小贩如此瘦弱,是如何推着走了这么远的?   还有他的手和头发,走在黄土路上竟然没有沾什么尘土。   男人暗中做了一个手势,他身边的镖师们看似还在吃饭,其实已经暗暗戒备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两个樵夫扛着柴路过,看见小贩在卖烧猪肉,不由得被香气引得停下脚步。   “小哥,你这个肉是卖的?”   “我这是前天跟人换了头野猪,自家吃不完,拿出来卖了换点散钱。”   乱世刚过,樵夫们也正清贫,可看着肉,想想家里干瘦的妻儿,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哥这肉怎么个价钱?”   黑瘦的年轻人露齿一笑,拿起了两包荷叶说:“三文一块,童叟无欺。”   一块肉足有一斤半重,又是烹煮好了的,在镇上白煮的猪肉都能卖到七文一斤,这个小哥给出来的价钱简直是白送了。   “三、三文?”   “我在山上捡了把旧弓,正好有个猎人跟我要,才把这野猪换给了我,对我来说这肉也跟白捡的一样,加些料煮一煮就能多换点银钱,我也合算呀。”   他口齿伶俐得很,把两位樵夫都绕了进去,一个樵夫从怀里摸出了三文旧钱,因是前朝的,又磨得损了,他又添了一枚。另一位樵夫则是从背后的柴篓里掏出了一提的干叶子,下面密密麻麻坠着些东西,乍一看像落花生,但是两头尖细,也更水润多了。   “这是地环草,药铺子里收的,常在山里走,要是被毒蛇咬了,毒性不那么大的,吃地环草的叶子就能去了几分毒,根上这些用粗盐腌了能吃,医家说能去火……我、我这有五斤,能跟您换块肉么?”   唐休坐在树下,看着那两人喜笑颜开地换了肉,其中一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荷叶包,先小小地咬了一口,顿时倒抽了一口气,道:   “小哥,你这肉!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就一块烧肉,至于么?   唐休移开眼睛,却见自己的好友垂涎欲滴地看着那肉。   “小唐,就算真要暗算我们,也不用使这么香的肉啊,对吧?我闻着这肉可比醉月楼做的还好了。”   被曾叔易叫小唐的唐休心中有些无奈。   “两位大叔,你们要是愿意,可把柴给我?我用油面饼跟你们换。”   那边黑瘦少年的买卖还没做完。   油面饼的油是猪肥膘煎出来的,放了盐和葱末,也是闻着就让人口水横流的,那两个樵夫只当今天是祖上保佑行了大运,把柴都卸在了年轻人脚边,一人揣了三个便走。   “大叔,我还要在这儿呆上半天,还有谁要买肉的,您只管让他们来!”   “砍柴打樵的都有肉吃。”曾叔易哀怨地看了唐休一眼,“我们辛苦这么久,有肉却不能吃了。”   那个少年已经坐在地上,用手将那些木柴的枝杈掰开,新柴要用还得晒。   其他要买肉的人还没来,唐休已经催着曾叔易上路了,曾叔易还舍不得那少年的肉,唐休忍不住一展披风,露出了下面盈盈的一片宝蓝色。   少年的目光也从他的腰间一划而过。   曾叔易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腿上一软,竟然从马上掉了下来。   风动,叶动,两个鬼魅似的人影从树端翩跹而下。   “曾三爷,交出你的铁木箱,我们就放你和鬼手仙一条活路。”   那二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用白纱蒙着脸,一人手中拿着长鞭,一人手中拿着剑。   只看他们的轻功身法,曾叔易就知道他们是江湖人称“寒鹤双影”的冷家兄弟。   他们的敌人,又不止冷家兄弟二人。   惯常玩世不恭的双眸看向了他身后那些镖师。   “是谁,给我下了毒?”   在他身旁,唐休一言不发,暗中运功,是想强行将毒逼出去。   在曾叔易的逼视之下,一个镖师慢慢走了出来,他有一张极老实的脸,正因为这张脸,镖局上下叫他刘老实,一叫十几年,竟然将本名都叫没了。   “三爷,一万两白银,我跑镖两百年都赚不出来,我娘年纪大把,一辈子连块绸布料子都没穿过,我媳妇以前也是个大家小姐,跟了我之后吃块肉都难……”事到如今,他仍是老实人的面孔。   曾叔易冷哼了一声:“你本是一个流民,我爹怜惜你带着老母弱妻,才将你收入镖局,还传你武艺,没想到看走了眼,竟是引狼入室。”   另一边,“寒鹤双影”中的冷大又笑了一声,说道:“曾三爷,人为财死,他不仅动手给你下毒,还把你们其他四条线的所经之地都卖给了我们,你们曾家满门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万两白银的价。”   曾叔易目呲欲裂,手中长刀一振,就向刘老实的头上劈了过去,他虽然中毒,这一劈仍有惊天气势,吓得刘老实滚到了其他中毒的镖师身后,用他们做盾为自己抵挡。   冷家兄弟乐得曾叔易杀了刘老实,到时一个毒气攻心,一个死人无钱,他们也能多赚白银万两。   冷二还回头看了那个在树下卖肉的少年一眼,看他站在锅后有些小心的样子,只说道:“不管你是哪方势力也想来抢盘龙尊,要想留命就赶紧滚。”   少年嚅嚅道:“我、我就卖个肉,还等着别人来买呢。”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一道幽蓝的细光正冲着冷二的面门而来,冷二急速后退,近乎狼狈地闪躲看了这一击,第二击又顺势追来。   那本是发狂样子的曾叔易也已经调转刀头,往冷大身上劈下。   “青云镖局,绝没有活人失镖的道理!”   唐休手中拿着蓝色孔雀尾羽似的武器,正是传说中唐家堡已经失传的孔雀翎。   他们二人各挑了冷家兄弟中的一个捉对厮杀,虽然身中剧毒,可气势滔天,竟然逼得冷家二人连连后退。   “你们不停手,我就要砍了他的左腿,还不停手,我就砍了他的右腿。”   刘老实手握钢刀,抓了一个镖师的衣襟,对曾叔易和唐休说道。   “孔雀翎的毒,也比不过人心狠毒。”   唐休叹了一声,看似要要放下孔雀翎,却有一根毒刺从机括中弹出,射向了刘老实。   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将毒刺弹飞了。   “你们冷家兄弟仗着脚下利落些就想独吞了大鱼,也不怕噎着。”   说话之人站在道旁山岩上,手持一把旧弓。   他叫于初,江湖上他没有称号,只要说起“那支箭”人们都知道是他。   看见他竟然也出马了,曾叔易心下一冷。   刘老实逃了一条命出来,憨厚的脸上一笑,钢刀就要剁下人质的一条腿。   “要怪,就怪你们说我配不上我媳妇!”   这刹那间,他的脸扭曲又狰狞。   便定格在了狰狞扭曲的一瞬。   “噗通。”   一根木棍插在他的身上,好像只是轻轻插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让他僵住然后倒了下去。   冷家兄弟和于初大骇,他们想不到江湖上谁有这般手段。   “可有前辈高人在此?我等都是想要匡扶前朝的义士,青云镖局手中有武林至宝盘龙尊,还想交到那窃位的狗皇帝手中,我等是替天行道!”   冷大的话无人回应。   一阵细风吹过,他才惊觉自己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他动也不动了。   冷二看见自己大哥的背上也被插了一根树枝,接着,他就看见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树枝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胸口。   于初大弓张满,箭头直指林间那个站在大黑锅前的少年。   虽然他看起来并不像高手,可现在所有人里,他是最可疑的。   “你是何人?”   “大爷,我就是,卖点肉的。”少年有点紧张,抓起一个荷叶包,撕开,又是一块极好的烧肉。   唐休和曾叔易也都看向了那个少年,他好像有些害羞。   唐休冲天而起,用孔雀翎中的毒刺射向于初。   于初的箭已经离弦,以流星落地之势向少年射去。   他是江湖中的“那支箭”,自然是最快的那支箭。   曾叔易不忍见少年横死,强提内力以刀相护,却只能看着狂风般的箭在自己眼前过去。   可无可抵挡的箭,就在少年身前不到一尺之处停住了,狂风也好、流星也罢,所有的一往无前在转眼间消泯得一干二净。   “连个卖肉的都杀。”少年的手中空无一物,却又好像有周天星辰在握。   于初中了一根毒刺,心中战意全无,他只想跑。   却跑不掉。   一根再普通不过的,应该被塞进灶膛的木柴出现在了他的头顶,只是轻轻一点,他就仰天倒下,从山石上滚落而下。   “让你们吃我的肉还不吃,吃了,不就不会中毒了?”   少年摇摇头,把手上的肉扔到了曾叔易的怀里。   “五十两白银一口,不二价。”   曾叔易早就目瞪口呆,抱着那肉差点跪下。   黑衣黑脸的少年几步走到了瘫在地上的唐休面前,刚刚暗算于初那一下,让唐休毒入丹田。   “你手上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可是一个爱穿蓝衣服的娃娃脸给你们的?也就是二三十年的事儿吧?”   唐休不知道少年在说什么,却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现在都在这个少年的手里,曾叔易忙着分肉,抓着几块碎肉冲过来,往他嘴里塞。   “小唐,赶紧吃两百两银子的。”   被自己的好兄弟糊了一脸油,唐休挣扎着说:“这、这是我川地唐家祖传的孔雀翎……只是制法已经失传了。”   “祖传?”   少年愣了一下。   “那你们祖上可有一人叫唐越?”   “近六十年前,云台仙门大开,有一人平地登仙,正是我唐家的唐越先祖,按辈分,他是我的叔祖。”   再看一眼那个大黑锅,唐休突然想起了一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传说。   “少年”却真的呆住了。   “你很快会回到最初的地方……”鸾说过的话,就在这个时候,在她的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就成功装个逼,作者给我炸了个雷。   让我想想,凡人界,你们会期待什么情节呢?   (夜深人静,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第239章 沧桑   六十年, 对一个能活几百年的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几次闭关的事儿, 可对于凡人来说, 两三代人已然过去了。   沧海桑田,生死无常,一个曾经被人寄托了无限希望的王朝都已经覆灭了。   唐休的口有些干, 可他还得接着说:   “先朝明帝在位二十多年, 勤政爱民, 可惜子嗣稀少, 继任的末帝是明帝独子,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十余年间就惹得民怨沸腾,后来末帝打猎时摔马而死, 没有遗诏留下,他的亲信如曹和之流各自扶持皇子, 皆说自己是正统,打得天下大乱……我唐家不幸,有不肖子孙卷入其中,偷了图谱献给其中一位皇子, 想立下拥立之功,可那皇子没过两年就事败, 图谱散佚于乱军中, 另有别的势力觊觎唐家的机关术, 没了图谱, 他们就找到了蜀中……”   都知道唐家出过仙人, 可也知道仙凡有别,就没听说过有回了凡间的仙人,所以那些人动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顾忌。   “叔祖的爹,也就是我的曾叔祖,其年已有七十余,战死于唐家地堡外,尸骨无存。”   唐越登仙前亲手写的墓碑,下面埋的只是一副衣冠,“神仙儿子唐越立”几个字,如今仍清晰无比。   唐休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   “唐家老一辈几乎……元气大伤,又耗尽了不少机关,击退外敌之后就再也闭门不出,直到天下重归太平。”   “如今的皇帝姓秦,出身昭阳世家。”   “昭阳世家?”   宋丸子推着她的小独轮车,看似是慢慢悠悠地走,可不管青云镖局的人如何御马,她都能跟他们齐头并进,只看步伐,仿佛从未变过,只这一手,旁人就知道这个黑瘦的少年人必然是个绝世高手。   “几十年前,有任相爷姓苏……他推税入田亩,废了人丁法,你可知道?”   唐家虽然是武林世家,总带着江湖气,可世家就是世家,一旁的曾叔易已然听得云里雾里了,唐休却还能接话:   “苏老相爷胸怀天下,前朝殇帝废了他生前新法,后来的明帝依旧推行下去,还给老相爷立了祠,追谥‘文忠’,又加封三公,虽然末帝倒行逆施,可新法早已深入民心,现在新朝所用的还是田亩法,我前年去蓝河边,还见到了当地百姓为苏老相爷立的文庙,香火不灭。”   自相遇以来,这个自称卖肉其实高深莫测到可怕的少年一直是笑着的,仿佛生来嬉皮笑脸,可这一刻,唐休觉得他是真正在笑,虽然那笑容极浅,浅到几近于无。   “我记得那个老相爷的妻族也是昭阳秦氏?”   “正是同族,新朝初立,新帝便又加封了苏老相爷和老夫人,苏老相爷被迎入了忠良庙,新帝特写了‘功在千秋’匾额,还在苏家祖地修了大祠堂,据说新帝的爹当过老相爷的学生。”   新帝今年也是年过五旬之人,他爹大概也有个七八十岁,说不定还真是苏老相爷提点过的年轻人之一。   宋丸子高兴了,听见唐休咳了一声,从怀里取了一个竹筒出来。   “喝点水润润喉咙。”   看着他扁平的胸前,怎么也不像能藏了一个竹筒的样子,唐休却不敢多问,只单手打开了竹筒的塞子。   清冽甘甜的汤水一入喉,唐休就是一愣。   经脉中内力翻腾不休,几处旧伤正在好转,好像就连筋骨都变得更结实了!   面无表情地喝了三口,他恋恋不舍地将竹筒拿开,心知自己要是再喝下去怕是经脉就要承受不住了,可这感觉真是太畅快,他要用极大的毅力去压制自己内心的渴望。   宋丸子并不知道一口梨汤就让唐休有这么多的内心戏。在玄泱界和无争界呆了那么多年,那两界的凡人虽然没有灵根,筋骨血肉也日日受灵气滋养,喝口梨汤不过是被滋润下经脉而已,并不会像唐休这样甚至有了要白日飞升的错觉。   要不是还顾念着唐越这个晚辈,又想去京城听听消息,宋丸子很想现在就去看看苏老相爷的祠堂。   带一碗梅菜扣肉,带一壶自酿的好酒。   持善而行之人,这世间失去了他,可这世间的人也记住了他的好,这世间的道理中,重重地加了他的这一笔。   当歌当醉,当大快朵颐。   有这事在心里,宋丸子对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了,听唐休说起江湖之事,她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是听故事了。   青云镖局押送的盘龙尊被武林中人奉为至宝,因为其中藏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秘密,二十年前云顶仙门未开,据说是因为前朝作孽太多,引了仙人震怒,才断绝了凡间的登仙之路,登仙无望,盘龙尊的存在就越发独一无二了起来。   “长生不老就能成武林至宝……”   武林至宝还真便宜啊。   这话她没说出口。   后面的马车上,于初等人被绑的结结实实,虽然宋丸子说他们不绑也跑不了,但是入乡随俗也就是这么回事。   “我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唐休语气极为恭敬地问道。   “嗯……”宋丸子眨眨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精巧的方盒子。   唐休已然呆住了。   “这、这……”   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差点儿从马上摔下去,曾叔易连忙停马,对宋丸子说:   “高手、前辈……恩人,恩人,我这兄弟刚刚毒入丹田,怕是还没好透,您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来问我,让他歇歇可好?”   唐休却已经翻身下马,半跪在了宋丸子的面前。   “我跟你们唐家……有旧,你……人前你就叫我堂弟吧。”   想想自己在这凡人界也没个身份,宋丸子打算借了唐家人的身份用一用,至于说让唐越那小子占便宜,她可无所谓,毕竟跪着叫少爷的事儿她也不是没干过。   “堂弟?”   从宋丸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盒子,此刻别说让他叫宋丸子堂弟了,让他喊宋丸子祖宗他都愿意。   “这是暴雨梨花针。”   和孔雀翎一样,已经失传了,更惨的是,孔雀翎还有那么两件可作为传世之宝,暴雨梨花针却只剩了个大概的样子,在唐家人的口口相传之中伴着前人的辉煌一并传扬。   唐休万万没想到自己此生竟然能得见起真容。   “小心点,这是还没用过的。”   这个暴雨梨花针是唐越到了修真界之后没事儿做着玩儿的,用的材料也平常,宋丸子在无争界常要打些野猪什么的,他就把这些东西分了她不少。   唐休可真是用尽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手抖。   “您的大恩大德,我唐家上下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客气客气,都说了是有缘,这东西也是你……我机缘巧合得的,给你们也算是物归原主。”   几步之外,曾叔易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好兄弟跟那个“恩人”说话,竟然都听不清说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笛声突然响起,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曾叔易眉头一皱,喊道:“青云镖局与南疆的驭蛇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何苦做这助纣为虐之事?”   他话还没说完,笛声停了,一个打扮怪异的蓝衣男子从树林中走出来,慢慢走到装着于初他们的马车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曾叔易:“……”   宋丸子已经站在一边,手中抓了七八条毒蛇,口中赞道:   “这蛇养的不错。”   入夜时分,青云镖局的一行人有幸吃上了野鸡炖蛇,只是宋丸子还记着他们中午不肯买自己做的烧肉,半锅野鸡炖蛇卖了纹银一百两,加上后来曾叔易当救命灵丹买的烧猪肉,他们上上下下已经花了两千三百两饭钱,其中三百两付讫,剩下的两千两记账了。   “唉,明明是个隐士高人,一点都不肯让价啊。”   晚上要休息的时候,曾叔易对唐休小声嘀咕道:“今天你和恩人说了什么?我们居然一个字都听不见,我还以为你惹恼了他,让他打下马了呢。”   唐休转头,语气略有些奇怪:“你说你什么都听不见?”   曾叔易点头。   唐休又把头转了回去:“那现在,前……不,我堂弟应该很清楚你跟我在抱怨他。”   堂堂青云镖局的三爷立刻闭紧了嘴巴。   唐休看宋丸子一副睡着的样子,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索性就不瞒了,把自己一直不敢松开的竹筒递给了曾叔易说:   “你喝两口,只能喝两口。”   曾叔易打开塞子,就听唐休接着说:   “你也不用叫他恩人,他是我唐家遗落在外的一支,按辈分算,应该是我堂弟。”   “噗!”   唐休看着被喷出来的“仙水”心疼不已。   曾叔易也心疼,他才刚尝到好处,可这消息实在太骇人了。   地上的晚春的草叶正丰茂,又是深夜,他们自然看不到那些“仙水”几乎瞬间就被草叶给吸了个干净。   第二天,唐休看见曾叔易竟然直接去叫那人“唐小弟”,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你早说你是唐家亲戚,小弟,你这一身本事,大哥我佩服啊,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宋丸子眯了眯眼睛,也同样自来熟地语气说:   “曾大哥,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又早跟主枝断了联系,不知道我堂哥认不认我,才没敞开了说,小弟叫唐苏,您放心,您买肉的价,我都给你折了半,算是熟人价了。”   熟人价已经是两千多两,那要不是熟人……   曾叔易不由得一阵肉疼。   四日后,他们抵达了京城外,后面马车上已经装了二十多人——全是来杀人夺宝的各路凶徒。   “前面可是运送背锅仙子遗宝盘龙尊的青云镖局?在下靖王府管事,奉王命取委托你等押运之物。”   背锅仙子?   这江湖上的称呼真是越发怪异了。   宋丸子推着她的小木车站在一边,默默腹诽着。   唐休坐在马上,忍不住又看了她木车上的大黑锅一眼。 第240章 前朝   江湖,朝廷, 仿佛从来各不相干, 其实也时时千丝万缕。   曾叔易见到来人自称是靖王府管事, 并没有下马, 而是拱手道:   “青云镖局押运货物只认信物不认人, 也不知道靖王府与我们所运之物有何关系。”   那个管事笑了一下, 手往宽大的袖子里一捞,拿出了一块青玉牌。   看见那牌子曾叔易也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白玉牌。   一位镖师下马, 要过去将管事的牌子拿过来,却被一旁黑瘦的小子抢了先。   “哥, 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啊?”   语气之熟稔,仿佛他就是唐休二十年没见的兄弟。   唐休看了一眼曾叔易,先对那个管事说道:“我这族弟从小就被关着习武, 第一次出远门, 行为孟浪,还望管事海涵。”   宋丸子不管他们中间的客套, 一手抓着那个青玉牌子, 脚下一跺地, 从马上的曾叔易手里又把另一块牌子拿到了手中。   “唐苏小弟, 你只要把这两块牌子对在一起, 看看能不能并成一块。”   并成一块?   宋丸子看了那个管事一眼, 呲牙一笑,还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双手一并, 那块青玉略小,大概形状与白玉中的凹槽相似,两块玉的背面都写了个鎏金的“三”字,大概是指青云镖局的第三块信物。   “合不上啊。”   她说。   那个管事原本心平气和,对宋丸子的无礼也没放在心上,眼睁睁看着那块青玉从凹槽中滑落掉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这明明就是你们青云镖局的信物,如何会合不上?”   “就是合不上啊。”   宋丸子脚尖一踢,将那块青玉牌踢回到了管事的怀里。   “哥,这人也是个骗子。”   计划出了差错,那个自称靖王府管事之人一招手,两边路过的“行人”立刻显露出他们藏着的兵器,向着青云镖局一行人攻了过来。   宋丸子将白玉牌子扔回给曾叔易,抢先一步,已经将那个“管事”劫持在了手中。   “京城门口都敢妄动刀兵,你们这势力胆子还真不小啊。”   那个管事被她极快的身法惊了一下,很快就镇静下来。   “王爷早就疑心你们青云镖局要私吞盘龙尊才做了如此布置,可见未有料错。”   “嗯……堂堂一个王府管事,怀里还放了半块酱肘子。”宋丸子说道。   那人一呆。   “堂堂一个王府,伙食竟然这么差?还有这位王府侍卫,过得更苦,葱油饼的味儿隔了一丈远我都闻得清清楚楚,油不怎么好,吃多了小心泻肚子。”   宋大厨的劝诫的语气无比诚挚。   原本在与那些人对峙的曾叔易笑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唐休逼问道。   那人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对捏着他脖子的黑瘦年轻人说:   “刚才的青玉上淬了奇毒‘一线天’,你看看你的手掌,上面那绿线沿血而行,片刻之后就会入你心脉,放了我,我给你解药。”   唐休等人都看向宋丸子。   宋丸子抬起手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对唐休说:   “哥,回去告诉家里人,我这一辈子虽然短,可也值了。”   唐休要是信了她,那就是脑子里被人塞了葱油饼,可又不敢不按着他的戏演,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曾叔易已经吼了一声:   “小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他们所有人给你陪葬!”   这一声,可真浮夸啊。   无人看见的时候,宋丸子咂了咂嘴。   “我们放了你,你就交出解药么?”   唐休问那人,言语中透着急切。   “交出盘龙尊,放了我,我就给他解药。”   见有人服软,那人说道。   “不行!”   “如何不行?要不是我弟弟拿了那玉牌,现在中毒的人就是你!”   说完,唐休竟然就要去拿放在马车上的铁木箱,曾叔易连忙阻拦。   “你竟然拦我?”   “小唐,这可是青云镖局所运之物。”曾叔易的脸上写着“为难”二字。   “这是能换了我弟性命的身外之物!这一路,我和我族弟也可称得上是为你曾家尽心竭力了,难道你真要看着他死么?!”   争执无果,两个至交好友竟然动起了手。   那“管事”又对抓着自己的年轻人说:“你看,活着有什么不好?曾家可不值得让你送了大好性命。”   宋丸子挠挠头,问他:“你的肘子是哪里买的?”   再次被噎到的那人开始觉得这个唐休的族弟武功虽高,可大概是个傻子。   唐休反水,一旁和青云镖局对峙的众人也连忙冲上前,混乱中,唐休打伤了曾叔易带着铁木箱和他“堂弟”还有那个被他“堂弟”劫持的人一齐走了。   他们一走,那些埋伏之人也不再恋战,潮水般退了出去。   留下了青云镖局的曾三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三爷,咱们再怎么办呀?”   “先进城,吃点好的……后面马车上这些人拉到官衙去,换点赏钱。”   曾叔易皱着眉头,本以为到了京城,那些人就该有所收敛,没想到竟然这样的胆大妄为,城门遥遥在望,他们还敢谋财害命,怕就是察觉了此处,小唐才联手他那个“族弟”带走了那个铁木箱子,也为了顾全他们青云镖局上下的性命。   只是不知道,他们俩又能不能查到,究竟是什么人能指使了这么多人前赴后继。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周围少了什么?”曾三爷突然开口问身边的人。   “少了什么?”   曾叔易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再不说什么了,他怎么也想不起唐小弟那辆放了大锅的木车是怎么不见的。   跟着那个人,唐休和“唐苏”到了一处村寨。   他给出的解药只有半颗,要是不能吃下另外半颗解药,三天后,“唐苏”仍会毒气攻心而死。   唐休自然气恼这人言而无信,然而他为了保自己族弟的性命已经背弃了和曾叔易多年的情分,总不能半途而废,再看着唐苏去死,就只能像条吞了饵的鱼,由得旁人在水里遛来遛去。   可他也不是没有后招,几颗黑色的霹雳晴火弹被他绑在了铁木箱子上,要是他的弟弟有什么闪失,他就毁了这“盘龙尊”。   “我们主人要见你们。”   连着铁木箱子,他们一起进到了地下,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个靠近京城的村子下面,竟然有规模不小的机关暗道。   “姓曾的小子演戏浮夸,你加戏的本事倒是不小,连我的台词都抢了。”   唐休看一眼身边黑瘦的年轻人,他的嘴皮没动,却有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么?   宋丸子掏了掏耳朵,她本想自己“反水”,现在却多了个“累赘”,还得想办法让他安然脱身,又继续用神识对唐休“说”:   “你怀里应该多了个东西,一会儿形势不好,他会带你离开,不要回头,也别害怕。”   东西?   地道中略有些幽暗,唐休拉开自己的衣襟,看见一点绿色在自己的怀里动了一下,借着石壁上的烛光,他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脚下一顿,又把衣襟拢好。   那是戏文里的人参果么?!还是说这世上真有妖精?!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小人儿?还抱着块石头?!   唐休一贯是冷着脸的,现在的脸其实已然僵住了,也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只是心里对自己活了将有三十年的这世间生出了许多的不信任。   坐在唐休的衣襟里,呦抱着灵石端端正正地做好,借着灵石之力,他就能带着这个凡人到别处去,丸子给他安排的活儿,他一定会干好。   七转八拐,过了三四个机关石门,他们两个人终于被引到了一个宽敞处。   灯火辉煌,珠光宝气。   “待在这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还自以为排场挺大,这样的人多半有些毛病。”   宋丸子对唐休“说”完,脸上已经是没见过世面的少年模样。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装神弄鬼?”   高台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头上戴着金冠,脸上还戴了个面具。   听见唐苏的发问,他身旁侍立的人开口道:   “大胆,还不跪见王爷!”   “王爷,什么王爷?”唐苏挠挠头,问自己的堂哥,“哪家王爷对手下这么差,连个酱肘子、葱油饼吃完了都得揣怀里?”   他的声音清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殿中一时陷入了静默。   戴着面具的男人说话了:   “天下战乱多年,百业荒废,江湖高手也好,寻常百姓也好,无不爱惜粮食。大概也只有那逆贼秦渊的鹰犬才能靠着搜刮民脂民膏过着穷奢极欲的日子。”   他这话说得真是悲天悯人,抬高了自己的手下,又踩了别人一脚。   看着旁人都跪下喊着“王爷英明,王爷慈悲”,宋丸子的目光从纱帐后面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上一划而过。   心下的嘲讽都够抓出来炒一盘菜的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王爷是先帝第二十六子。”   新朝的开国皇帝还活着呢,这个“先帝”自然是前朝的。   前朝末帝是明帝的独子,从生下来就是太子,怕是从小被人捧惯了,好大喜功骄奢淫逸的毛病是一个都没少,据说还建过一个曲水环绕的“玉琼星河馆”,在里面养了上万美人,每天夜里,那些美人就捧着自己手里的灯静候在岸边,末帝坐着小舟顺流而下,看着哪盏灯顺眼,就用鱼竿甩过去,将让那女子涉水而来到船上侍寝。   他睡得多,生的也多,等他死的时候,有名有姓的儿子有十几个,没名没姓还在襁褓的也有不少。   要是按照年纪算,这个所谓的皇子,今年也就二十有余三十不到。   他对唐休和唐苏流露出了毫不遮掩的招揽之意,可以看出,他的目的不仅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也在唐休身后的蜀中唐家。   至于他为什么要抢夺“盘龙尊”,他身边的那个人也毫不避讳地说了。   “逆贼秦渊如今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从逆秦河既要保消息不失,又妄图给那逆贼续命,便将自己派人寻来的盘龙尊交托给了青云镖局送入京城。我们王爷麾下高手云集,其余四个铁木箱都已经掌握在手中,今天你们两位英才又把最后一个也供送过来,可见我们王爷果然是天生帝命,龙运昭昭。”   说完,他又带头跪下,喊着“天生帝命,龙运昭昭”。   又帝又龙却连光都见不得的王爷摆摆手,殿门大开,一个接一个的铁木箱子被人抬了进来。   突然看向其中一个箱子,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请不要突然给我灯光!也不要话筒!bgm给我关了! 第241章 秘宝   据说五个铁木箱子里有一个装了盘龙尊。   其余的里面都是假的。   可宋丸子想不明白……   为什么……   “看来青云镖局的其他四路人马都已经被你们拿下了。”   唐休看见其中一个木箱上还带着血迹。   “五队人马中,只有你们顺利到了京城, 曾家老三资质平平不比他兄弟强多少, 一路上全靠你们兄弟二人在侧支撑, 你们出身蜀中唐家, 不仅武艺超凡更有独门绝学, 何苦与一个碌碌无为的镖师称兄道弟?还不如做些真正惊天动地的大事, 将来封侯拜将,一展抱负。”   唐休心中已经动了杀念, 几十年前,要不是这些旧朝余孽, 他们唐家也不会死的死伤的伤,更不会再不能做出那些传说的机关,这些旧恨犹未消除, 他如何能忍得这些魑魅魍魉又将贪婪的目光放在现在还未喘息过来的唐家身上?!   “别着急。”   他的脑海中, 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有仇报仇,不急于一时。”   唐休在袖子中握紧的手又慢慢松开了。   见那些人想要打开铁木箱, 他伸手阻拦道:   “先把我弟弟的解药拿出来。”   “别着急。”   有铁链拖地的声音从地道中传来, 没一会儿,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一群人的押送下走了进来, 他腰板笔直, 挺胸抬头, 仿佛并不曾有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   看见这个老人,唐休流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曾伯父!”   “小唐。”   宋丸子一听这个老人姓曾,大概就猜到他是青云镖局的大当家, 曾家五兄弟的父亲。   “曾苍,你送出去的五个箱子都在这里了,说出哪个里面是真正的盘龙尊,说出盘龙尊的使用之法,我们王爷慈悲,就会放过你和你的五个儿子。”   浑身是伤的老者站在大殿中央,一口血沫呸在了地上。   “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陈家杂种,也敢在你爷爷我面前放肆,当年你爷爷剁了你陈家两条小杂种的狗头下酒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尿□□呢。”   “放肆!”   有人手拿长鞭要给老人一个教训,却被唐休用暗器指住了脑袋。   唐家暗器天下闻名,一时间,大殿内无人敢乱动。   “哈!一群乌合之众,还想倒反新朝?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知道,当年有一伙逆贼以徐洳为首,你曾松是他旗下一员大将,帮他做了不少为祸天下之事,我抓了你却不杀你,本是想你能悔过一番,既然一定要冥顽不灵……”戴着面具的男人微微叹了一声。   幔帐层层打开,露出了四个坛子,坛子里有四个被封住了嘴的中年男人。   正是曾家除了老三之外的四个兄弟。   “从现在开始,每打开一个铁木箱子,里面没有盘龙尊,我就往一个坛子里扔一支火把……坛中装的可都是火油。”   “畜生!”   “曾松不知悔改,先剁了他长子的一条臂膀,让他醒醒神。”   “是。”   唐休手中一翻,两只手上分别举着一个暗器筒。   “唐休,你可想清楚,你弟弟的解药……”   不知何时,那个叫唐苏的黑瘦少年已经站在了四个坛子边上。   “就是半颗丹药,你们什么事儿都想让我们兄弟答应,也太会坐地起价了吧?”   宋丸子脸上仍是无所谓的笑容,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当年那个狗皇帝想要苏家的仙丹,也是使出了种种下作手段,今天于她而言,简直是昨日重现。   殿中所有高手都掏出了武器,指向唐家兄弟二人。   面具男身边的那人对老人说:“曾苍,除了你的儿子之外,你那些被送出去的孙子们也在来的路上,他们两个年轻人意气当头,想护了你再护了你的儿子,还能护得住你那些孙子?我们网罗的武林高手成百上千,如今还让这两个年轻人逞英雄,不过是我们王爷有惜才之心,你可想好了,你的一念之间,可是不少人的性命。”   曾苍默然了片刻,苍老的脸上显露了些微颓然之色。   “陈家小儿,你可知道那背锅仙子是何出身?她本是冠绝武林的第一高手,无人知她是何出身,也不知她是何师承,只知道她被苏老相爷搭救,便隐姓埋名在相府中当了一个厨娘。”   生平第一次,宋丸子有捂住耳朵的冲动,联系那个在铁木箱中的东西,她到了此刻才想明白,原来背锅仙子就是她,那个盘龙尊也……   “你爷爷陈老贼觊觎苏家传说中的仙丹,在老相爷身故之后指使一众鹰犬虐杀了苏家上下男丁,逼得背锅仙子带着老夫人和年幼的孙子万里奔逃,你爷爷刨了苏家祖坟,逼得老妇人自尽当场,背锅仙子一怒之下引天火入世,后来,苏家最后的独苗死在苍山,背锅仙子只身一人历时三年,将所有参与谋害过苏家的人都挑断手筋,废去丹田。这盘龙尊,本是背锅仙子为了对付你陈家鹰犬而造的一件异宝,用它装了清水,人饮下后就会晕迷半日,半日之中,足够她行事。只可惜仙子仁善,总怕误伤他人,所以,无辜之人喝了那水醒之后就会觉内力充沛、耳聪目明。这等神仙遗宝,我怎能让它落到你们手里?”   宋丸子有点想挠头。   尤其是当她的神识“看见”铁木箱中的那个“盘龙尊”之后。   其实我那就是个刻了迷魂阵的碗,也不知道怎么就少了一个。   粗陶黑碗在村口三文钱两个买的。   用灵石刻画阵法的碗,有灵气那是必然的,跟我心善不心善没关系。   你想多了,这什么遗宝,你要真想要我可以送你一库房!   别说了,真别说了。   她抬起手,无声地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   你要不把它当什么宝贝,只放在碎瓦车里,估计都能在青云镖局到京城的一条路上跑十个来回了。   “今天我被你等小人胁迫,为了自己的子孙,竟要眼睁睁看着仙子受辱,我三生有愧!活该天打雷劈!”   ……受辱?!   别的也就算了,老人家你这样说,我有点生气了。   弯下腰,曾苍慢慢抬起手,指向了其中的一个铁木箱子。   片刻后,箱子打开,宋丸子决定收回自己刚刚一句话。   这玩意儿藏在碎瓦车里估计藏不住。   它外面居然被包了一层金!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居然增值了!!   还记得宋丸子用来阴沐孤鸿的碗么?那是一套的。 第242章 争权   盘龙尊!   这就是盘龙尊!   在所有人热切的目光里,只有两个人的神情不太一样, 一个是唐苏,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久久不愿放下, 另一个是唐休, 他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 手中的暗器筒仍是握得极稳。   “秦家逆贼想用此物延寿?我就要绝了他的命!”   看着自己属下捧着那个金光灿灿镶着红蓝宝石的“盘龙尊”步步走来,戴着面具的男人意气风发。   想也知道, 新朝才立国几年?开国功臣还都各在其位呢,秦渊死了, 他的儿子们年纪还不大,无一可服众,他的胞弟靖王秦河也是征战沙场之人, 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侄子摘了自己血水浇灌出的桃子?   只要秦家一乱, 就像当年陈氏王朝一样,就有无数机会, 让这些蛰伏在地底的人有重见天日甚至逐鹿天下的机会。   宋丸子差点被盘龙尊闪瞎了眼, 等她缓过神儿来, 盘龙尊已经到了“面具男”的手上。   “只要我用这碗装水, 就能得到盘龙浆?”   怎么一个粗瓷碗装过的水还有了名头啊!   你们这些人, 能不能好好说话!   大殿上, 曾苍匍匐在地,缓缓点头。   面具男终于忍不住,端着那个碗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了这盘龙尊, 你等武功皆可更上一层,到时秦逆身亡,天下大乱,我们便可成一支奇兵,趁势而起,夺回陈家天下!”   “王爷英明!”   “王爷,老臣有一问。”   就在众人欢腾忙不迭溜须拍马的时候,有位老者走了出来,大声说道:“您当日收拢我等,曾允诺待功成之时,您就奉善王之子为君,自领摄政王,这话可还算数?”   这……   隔着面具看着满殿臣下,戴着面具的王爷还没开口,他旁边那人已经斥道:   “胡大人,如今大事未成,你为何要说动摇人心之言?”   “正统不定,谈什么大事?又有何事比正统之位更重?若是不奉善王世子为君,我们善王一脉又何必再与你等纠缠?”   那老臣怕是早有定谋,故意在此时发难,他身后有将领打扮的人物要出手将他拿下,却被另一人拦了下来,几乎顷刻之间,整个大殿内就成了两方对峙之势。   见此情景,宋丸子不由得好笑。   曾听微予梦讲过一个笑话,说一个人梦里得了黄金万两,醒来跟自己的妻子说起了这个梦,最后夫妻二人竟为了梦中的黄金大打出手,夫妻也做不成了。   如今这笑话竟然就在眼前上演,夺天下之事八字还没磨墨呢,就想着皇位怎么分,宋丸子微微摇头,往怀里一掏,抓出了一把五香瓜子。   没一会儿,这殿中的人就分成了几种,一种是武将,都拿着兵器对峙,一种是武林中人,都在一旁看戏,这些人里也包括了唐休,甚至刚刚还悲愤欲绝的曾大当家,最后一种,就是两边的文臣,他们正在……   宋丸子抓抓头,想起微予梦说的那词了、   ——“打嘴炮”,以嘴为炮,还真是恰当。   “你放肆!”   “你才放肆!”   “你妖言惑众!”   “你们背信弃义!”   面具男身边的人对一旁看戏的武林人士喊道:“各位出手将这逆臣拿下,今日就有千两纹银奉上!”   “千两纹银?”被人叫胡大人的老头儿冷笑,“你出得起一千,我出得起两千,你不过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皇子,先帝连你的脸都没见过,如何会让你继承大统?我们善王乃是先皇第十四子,名字上了玉牒,封号也是先皇在时所赐,善王虽然随先帝去了,可善王世子也名正言顺,当承大统!各位义士,我家王爷生前也是一方藩王,几十万两白银总是有的,诸位今日帮老夫拿下此人,老夫就可奏请世子,将白银取出尽数分给各位!”   之前还因为自己那个破瓷碗而尴尬万分的宋丸子突然淡定了下来,这些人吹自己,真比吹什么盘龙尊还厉害百倍啊。   “胡纪。”戴着面具的王爷终于开口了,“你口中的那几十万两白银,可比得上我的盘龙尊?”   天下至宝在手,他气定神闲,仿佛毫不在意那些逼宫之人。   盘龙尊一出,那些游侠之流不由得骚动起来,对他们而言,武功提升可比嘴上承诺的白银贵重多了。   大缸里,曾苍的大儿子悠悠转醒,看见一个黑瘦的年轻人站在他们的旁边,嘴里咔嚓咔嚓作响。   仿佛是在嗑瓜子。   嗑瓜子?   “你醒了?”   歪头看看这一“缸”,宋丸子咧嘴一笑。   “饿了么?”   曾家大儿子一脸茫然,微微点了点头,就看这个小子在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了两个卤蛋,拿一个掰成两半,拿掉自己嘴里的东西,又把半个蛋给自己塞了进来。   “先吃着。”   曾家老大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还被捆在火油下面,又想起了盘龙尊被人劫走一事,他心中顿时有了万千疑问,却都被这半个卤蛋给堵了回来。   嚼几下。   还、还挺香。   宋丸子把手中一点星光闪过,却没人看见。   曾家老大吃完了那半个卤蛋,她头也不回,又把剩下的半个塞进了他嘴里。   见那个王爷捧起了盘龙尊,满场形势开始变化,宋丸子轻轻地,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卤蛋掰开了。   “咔嚓。”   面具男听到自己手中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第一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紧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   是什么在碎开?   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将盘龙尊慢慢收回到眼前,这下,盘龙尊的变化就显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盘龙尊,朝廷和江湖都在追寻的至宝,外面这一层金乃是前朝一个工匠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编织金丝,将原本的粗瓷碗包裹在了其中,又嵌以八块名贵宝石,那层金就像个丝网拢在盘龙尊的外面,现在那丝网的形状变了,自然是因为盘龙尊变了。   它、它……   “盘龙尊碎了!”满场渐渐寂静,这寂静如冷冷的湖,冷得让人骨头发凉,然后,这湖又成了一锅沸水,恨不能把整个大殿都炸了。   “盘龙尊!”   有数人已经拔地而起,向高台上冲了过来,有人高喊着护驾,也有人,比如那个胡大人,则大声吼道:   “德不配位!天予之也夺之!盘龙尊到了你的手里就碎了,可见我们善王世子才是天命所归之人!”   所谓的盘龙尊,已经碎成了八块。   宋丸子手里的卤蛋也被撕成了八块,实在太碎了,她直接自己吃了。   那个“王爷”的手上,名动天下带着无数传说的盘龙尊已经成了一摊碎瓷。   一边,曾家的老二也醒了过来,他受伤更重,一醒来,脸上就是痛苦之色。   和他大哥一样,他也被问:“饿了么?”   他摇摇头,却听那个黑瘦的年轻人说:“这是饿糊涂了。”   同样也被喂了半个卤蛋。   地下殿堂闹哄哄的,有人要夺盘龙尊,有人喊着“护驾”就下手杀人,一时间,哀嚎并惨叫齐飞,至宝与人心共碎。   见到了这一切发生,曾苍笑了。   “背锅仙子在天有灵,也不愿你们这些小人的手脏了她的东西!”   在天有灵?   宋丸子觉得这个曾老头也该被塞卤蛋了。   “唐贤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曾苍突然问唐休。   “应该已经入夜了……快到子时了。”   老人又低下头去,喃喃道:“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   唐休正要追问,不远处有人大打出手,箭矢向他们身边飞来,他连忙带着曾大当家就地一滚,说道:   “曾伯父,叔易兄正在想办法救您,我和我弟弟也不是莽撞而来,您千万撑住。”   曾苍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小唐啊,和你弟弟,快走吧。”   “轰!”   众人头上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地下的殿堂都晃了起来。   “王爷!有逆贼来了!”   此时,那个王爷的手下已经趁乱抓住了反对他的胡大人,本以为没了盘龙尊也算稳定了局势,突起的异变让那王爷不由得一愣。   “是谁?是谁出卖了我?!”   他的一双眼睛四下梭巡,最后定在了曾苍的脸上。   “是你。”   曾苍一把推开保护自己的唐休,挣扎着站了起来。   “当年,要不是老相爷和夫人慈悲,我这流民之子早死在城外被人分着吃了,你们陈家治不了洪灾、管不好天下,却有本事谋害忠良,让苏家断子绝孙!”   宋丸子突然明白了,这曾苍是当年苏家老夫人办的怀慈堂里出来的孩子。   “韩将军一心为民,你们也杀了他。”   “李大儒不过写了两首诗,你们也杀了他!”   “我岳丈乃是定国侯麾下奉威将军,定国侯卫家无过错,却被你爹骗到宫里满门抄斩,连我岳丈岳母都没放过!”   “你们陈家人为了争皇位,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战火不断、苍生离散,现在新朝秦家比你们强千倍万倍!我怎能看着你们还在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逍遥!”   外面,已经传来了喊杀声,有那机灵的武林中人已经寻着大殿中其他的通道四下跑了,那个“王爷”拿起刀,亲手砍死了还在叫嚣的胡大人,又要杀了曾苍。   这一切都不过是阴谋,青云镖局也好、盘龙尊也好、秦渊将要病死的消息也好,根本都是引出他们这些人的饵!   现在鱼吃了饵,船上坐着的人就该收网了。   唐休很想问问曾苍有没有想过自己儿子的性命,却感觉自己怀中一痛,他拉开衣襟,看见那个蹲在里面的小人儿正用石头戳自己。   “那个好能说的,拉住哦。”   好能说的?   “他是说,你抓紧了曾苍,随时准备走。”是“唐苏”的声音。   “走?”   已经有人杀进了大殿中,眼看陈家的这点基业将要彻底瓦解,唐休自觉自己也能护住了曾伯父,不需离开。   “抓好就是。”   看着从大殿地下和“面具男”身上慢慢渗出的丝丝黑气,宋丸子扔了手里的瓜子皮,手中已然拿稳了一对透明的刀刃。   在她身后,一道无人察觉的光网护住了四个大缸。   看着一只黑色透明的手从地下缓缓伸出,宋丸子眉心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记得这是凡人界……?   咦嘻嘻,这个副本整体节奏还是很快哒……当然后面少不了逛吃逛吃。 第243章 假扮   凡人界灵气稀薄近乎于无,同样, 煞气也极为稀少, 像这样浓郁的阴煞之气, 宋丸子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凡人界见到。   更不用说那些从地下爬上来的黑色……鬼魅?   黑色的鬼影不止一个, 他们像是被刚刚唤醒似的, 虽然浑身冒着可怕的黑气, 却像是不知道要干什么,眼神呆滞得很。   当年无争界灵消煞涨之时, 宋丸子也见过不少这样被煞气侵染过的鬼魂,比之修士魂魄所成的厉鬼, 他们根本不算什么。让她奇怪的是,凡人界为何有如此多的煞气,这些凡人的魂魄早该投胎转世, 又为何滞留人间?   凡人们看不见煞气, 那些鬼魂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时间, 从外面冲进来的另一方势力被这些鬼魂一惊, 接着就不由自主地倒飞了出去, 撞着后面的人一起往外面的甬道中倒了出去。   抓着曾苍的手臂, 唐休看着那些“鬼”瞪大了眼睛, 正要说什么, 眼前一花,已经从灯火辉煌也鬼气弥漫的乱场到了僻静的荒郊野外。   就算宋丸子早跟他打了招呼,他还是惊骇莫名, 仿佛人生之前几十年都是假的。   他是如此,毫无防备的曾苍更是如此,可怜老人家还在做慷慨就义之态突然就经历了这般变化,脸上由红转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是何处?”   他问可能知情的唐休,只看见自己那晚辈僵着脸,木然地摇了摇头。   唐休抬手默默自己的怀里,那里已经空了。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将那些冲过来的官兵全都拦回去,再用阵法封住整个大殿,不管那些凡人间的权势斗争如何激烈,宋丸子身为一个修士,就当以除煞为要。   拍拍自己头顶的那个小人儿,她问道。   呦抱着灵石,小声抱怨说:“不跟傻子玩儿。”   在他眼里,那个差点把眼珠瞪出来的凡人就是个没见识的傻子。   宋丸子不由失笑,把呦揣回了怀里。   此刻的大殿之内还剩一些凡人,大多是那个“王爷”的属下,看见那些魂魄,他们惊慌失措尖叫出声,恨不能长出八条腿来逃命。   别人也就算了,宋丸子看那个“王爷”的面具后面煞气四溢,要么是凡人入魔要么是魔修附体,这么长时间,他身边的这些人坏事怕也没少做,完全不值得同情。   脚下一步十丈,宋丸子转瞬出现在那个“王爷”的面前,“到晓”当头劈下,金色的面具被劈成了两半,露出了后面的人脸,宋丸子的眼睛猛地睁大,手腕一抖,还是砍了下去。   只见那张脸被劈成了两半儿,又渐渐重新弥合,像是一团水或者一团雾。   见“它”如此,宋丸子越发肯定这不过是一团邪物。   不管顶着谁的脸,都是假的。   假的!   宋丸子反手又是一刀,手中运足灵力,以灵气包裹刀刃,竟然将一团聚散无常的煞气生生打散。   那团东西见势不妙,又勉强凝结到一起,然后,就像是脱下了一层罩子,一层人皮慢慢滑落到了地上。   一旁那些前朝旧臣见了,不觉惊叫出声。   他们的惊叫声惊醒了那些从地下爬上来的厉鬼,它们的表情不再茫然,露出凶狠之色向凡人们扑了过去。   一个大臣长得挺瘦,叫声却犹如猪叫,对宋丸子来说简直是魔音灌耳。   宋丸子手结星阵,拍在地上,刹那间,那些面露狰狞的厉鬼都被定住了,有一个的利爪距离一人的脖子只有不到寸远,那个逃出生天之人仍在闭眼尖叫。   宋丸子只得再用一个阵法将那些人的声音禁了,不然鬼没清理干净,这些人先把她吵死了。   脱下了皮囊的那团黑影想要逃走,却被阵法拦下,它左冲右突不得其路,又化作一条黑色的巨蟒回身向宋丸子冲了过来。   黑衣黑皮的少年腾空而起,双手短刀上燃起了白色的烈焰,一刀劈下去,那巨蟒的半边脸都被火苗吞噬干净了。   那个巨蟒长大了嘴,喷出浓浓煞气,将宋丸子裹在了其中。   煞气之中伸手不见五指,黑色的流光隐在煞气中,乃是这怪物的必杀一击。   “当!”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地宫都为之一颤。   煞气被白色的火苗点点吞噬干净,露出了一口黑色的大锅,那锅上还有余火未消。   见到那个大黑锅,巨蟒渐渐变形凝结成了一个人形,仍是让人看不清面目。   “丸子?是你!我早该想到,世上只有你,有这般本事。”   大铁锅被一只瘦硬的手翻了过来,露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样貌。   “你在说什么?”   “你是丸子,还是丸子的传人?”   黑雾之中那人的声音很是清冽,仿佛天生合该是一泓清泉,而非一个鬼魅。   黑瘦的少年愣了很一会儿,才突然开口说:   “你如何知道我师父的名讳?”   “师父?没想到丸子离开此界六十年,连徒弟都已经是金丹修为了。”   “你先说,你到底是何人。”   一手握着大黑锅的边沿,少年另一只手的刀刃上白色的火焰复又燃烧起来,大有这个魔物要是敢耍花样,就将他碎尸万段之势。   “我……本是前朝苏老相爷之孙,六十多年前家中生变,我病死于逃难途中,正是丸子护了我一路。”   少年听完,点点头说:“哦,我师父没说过。”   他又问道:   “你既然之前是个凡人,怎么成了现在这个妖魔鬼怪的样子?”   黑雾中的那声音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死后心怀怨愤,想要报仇却无门路,在世间游荡的第七日,就来到了这处地宫之中,这里是前朝开国皇帝所建,是他一处秘密坟茔,他妄想自己死后还能率领千军万马,就寻来一个邪物镇压在此,那邪物生灵,以魂魄为食,我侥幸没有被吞噬,用了二十年,将那邪物吞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既然是要报复前朝,那如今凡人界朝代更迭,正合你的心意,你又为何附身在这个凡人身上?”   面对追问,那人越发镇静了下来,声音中带了笑意,仿佛和眼前这个拿着大黑锅的人是早就认识多年的朋友。   “我本在这地宫中沉睡,是那些人惊醒了我,这个前朝皇族还想借我之力作恶。抛开血亲之仇,我也有护卫天下之心,就骗了他,让他以为我是他们先祖……”   “这些厉鬼又是怎么回事?”   “此地向下十丈,就是那个邪物的所在,我吞噬了邪物中的灵之后却没办法阻止它引来魂魄。”   一字一句皆合乎情理,今日种种局面,他并非有意为之,是邪物太厉害,是人心太贪婪。   少年模样的人听完了他的话,脸上的戒备少了几分,笑着说:“既然你还一心向善,那就让我炼化你身上的煞气,再送你重入轮回吧!”   说完,大黑锅就成了个白色的火球,往那黑雾上砸了过去。   那邪物看他神色以为自己假扮苏远秋骗了过去,心中刚生出一分得意,顷刻间成了十分惊怒。   “我是你师父旧友,你为何还要害我?”   “度你入轮回竟是害你?我师父怎么会有你这种旧友?”   微予梦总说宋丸子是戏精,因为她不仅会演,还会看,意道幻界中走了几十遭,当时不过是幻梦一场,却让宋丸子除了厨艺融百家之长外又大开眼界,本就是一只眼睛比别人十只眼睛都好用的人精,这般历练之下,那些道行不够之人在她面前撅撅屁股,她就知道他们是要放个什么样的屁出来。   就像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怕就是知道了些“宋丸子的旧事”,便穿凿附会半真半假地说了些话,假装自己是苏远秋的魂魄。   可苏远秋,从来不是会在话里话外将万事因由推出去的人。   宋丸子笃定这一点,便也就从一开始,认定眼前这个是假的。   匆匆避开那白色的火焰,黑雾散开又凝聚,被个大黑锅追着在大殿内奔逃不已,情势危急之下,它冲向了宋丸子,约是想让宋丸子躲避。   该躲开之人却没躲。空着的那只手上乍然出现一泓清水,那水还热了起来,一道热腾腾的水汽劈向黑雾,那黑雾竟然一下子散去了小半,损失比被白色的焰火灼烧还惨重。   “差点忘了,我是个厨子,你怕烈火灼烧会伤了你的魂体,我可用这法去了你的煞气,尽管放心,我还没听说过被蒸熟了的魂魄呢。”   话音未落,宋丸子的手间竟然有了一张薄薄的豆腐皮,她快刀飞过,将豆腐皮削成了等大的八片。   黑影退到一边,就看见又有一块肉飞了出来,在飞旋的刀刃间周转不休,没一会儿就成了肉馅儿。   葱、姜、 酱油,在流转的刀光间,一切都与肉馅儿融为一体。   豆腐皮一直飘在半空中,等着肉馅儿成型之后,依次飞来,卷着一份肉馅儿,让葱丝一扎口,就进了宋丸子另一只手的滚滚蒸汽之中。   那蒸汽越来越大,八个包好的豆皮包子在里面受着热蒸,在那个邪物的眼中却是可怕的净煞之气还在膨胀,随时可能取了他半条命去。   费力爬出大缸,曾家老二拉着自己大哥的手把他往外拖,也不知道他们吃的卤蛋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竟然让他们的身上一点伤痛都没有了,丹田中更是内力充溢。   “大哥,救了咱们的那位小兄弟是在干嘛?”   曾家老大一边解自己四弟手上的锁链,一边转头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他说:   “恩公……大概是在,做饭吧?”   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黑雾立刻冲了过来,他被宋丸子逼得无路可走,以这些人为质,他说不定还有逃脱机会。   见有光阵护着他们,便又喷出一口浓浓的煞气。   煞气黑中带红,就算不能伤了人命,也能毁人心智。   却被大黑锅拦了下来,又要再冲,几个蒸了一半的豆皮包子破空而来,穿过那团黑雾。   邪物惨嚎了一声,那几个包子又飞回了蒸腾的水汽之中。   曾家两兄弟这辈子走南闯北都没见过这玄幻景象,只听曾家老二开口道:   “大哥,你说那个豆皮包,还能吃么?”   “……大概能吧。”   宋丸子一点余地不留,分明是赶尽杀绝之态,终于让那邪物又喊道:   “你是想让苏家人都魂飞魄散么?!”   闻言,宋丸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淡了,她一抬手,整个地宫中突现满天星辰,星光为网,将那个邪物紧紧兜在其中,只待被白凤涅火“千刀万剐”。   “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微光闪过,黑衣少年变成了穿着黑裙的独眼女子,常含笑意的眼眸此刻比夜空星芒还冷。   见到了这样的宋丸子,那个邪物不禁后悔起来。   地宫之下传来地裂之声,再不敢假装苏远秋声音的邪物轻声道:   “自七十年前起,我就在黄泉路上窃取魂魄。”   地下无数白色的魂魄渐渐出现,宋丸子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诅咒作者!   不吊你们的胃口,魂魄里没有苏远秋,想写到还得一章,我,有良心,直接剧透。   至于后续有没有感情戏   我也不吊你们胃口——箭头有,描写没有,故事到完结主要就是宋丸子搞事情,温馨无虐,苏爽,我亲妈。 第244章 重见   人,无论凡人还是修士, 生来都有一点灵气, 这灵气与他们的灵慧凝聚成了魂魄, 据说久留人间不肯轮回的魂魄就会灵气散尽, 吸纳煞气, 最终成了厉鬼。   不幸中的万幸, 六十年过去了,他们只是灵气淡薄到几近于无, 却还没有化身厉鬼。   “老夫人、老相爷……师父!”   还有苏家的大爷、夫人……刘婶子、苏管家、管家的小孙女……   那些魂魄懵懵懂懂,宋丸子站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仿佛完全不认识。   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上品灵石,手中星光轮转结成阵法,将灵石中的灵气慢慢抽出, 用来滋养那些魂魄, 刹那间,整个地宫中皆有灵气流转, 宋丸子回过身, 看着那个无处可逃的邪物。   “你要敢有一字虚假, 我这锅连元婴魔修都煮过, 你这个区区在凡人界苟活残喘的邪物, 大可试试受不受得住我的化煞之术。”   星阵里, 那邪物瑟缩了一下。   宋丸子这人,初遇之时总不觉得她有多强,可她总会是最后胜的那一个, 越是争杀,她身上的惫懒之气尽去,剩下的是一副铁筋骨,打不碎,也熬不过。   那个邪物到了现在,真的怕了。   “你到底是何物,如何来了凡人界?”   “我、我……说来,我跟你还真有一段缘分。”   那邪物说道,话音还没落,光阵又紧了两分,一点白色的火苗在其上将要燃烧起来,吓得它说话都利落了起来。   它本是几百年前的一个金丹邪修,因为练了魔修的分魂脱壳之法,被修士们追杀,为了不至于魂飞魄散,他用了分魂之法,留了一缕分魂。   “我们的缘分正在此处,当年我在藏雾崖下藏身,见你根骨极好,就想趁你重伤之时附在你的身上,结果……海渊中忽生界门,把咱们两个一起吸了过来。”   宋丸子可谓是福大命大,过界门时一身修为还没散尽,护着她残损的身体安稳过去了,这残魂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等他再凝出意识,已经是数年之后。   “之前我说之话,真假各半,我不是苏远秋,可这地下确实有一个魔修之物,想靠着旧朝龙脉汲取万民敬仰之力修出人身,我为了修炼,就在那个魔物旁边蛰伏了几年,有了力量之后,就守在黄泉道旁,将一些魂魄养成厉鬼再吞掉,来补充煞气。苏家一门身有气运,在黄泉路上也相互扶持,我就将他们尽数偷了出来,本是想练成些厉害的厉鬼好助我凝聚身体,没想到……辛苦熬了些年,这些魂魄都快要成厉鬼了,你却弄死了那个凡人昏君,继任的皇帝给苏家立了祠堂,每天都有人祭拜他们。”   几十年中,哪怕战乱频仍,那祭奠却从没彻底消失,有这份念力护持,苏家人才整整几十年都没有变成厉鬼。   这邪物也就干了几十年的亏本买卖,只能看,不能吃。   “听你这语气,你还挺委屈。”   宋丸子说道。   “不、不敢。”   “继续说,说点实在的。埋在地底的邪物是什么,你如何会附身在这个人身上,难不成还真想当个凡人界的皇帝?你这些年截留魂魄,乃是逆天罪行,凡人界的天道就放过了你?”   诉苦认怂的话宋丸子比谁都会说,也不稀罕听别人的。   宋丸子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那个邪修的分魂想要躲过去的,见真躲不过去了,阵网上的白焰还离它越来越近,他急忙说:   “埋在地下的是个黑色的石偶,怕是这个地宫修建之初就在那的,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来历,之前它不理我,直到看我能造出厉鬼,才与我有些交易。我分厉鬼给它享用,它就教我些魂修之法。那个陈家小儿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地宫所在,就闯了进来,那个石偶想借他的里重整陈家的龙脉,才让我附在这个小儿身上。”   却不知道邪修就是邪修,暗中侵蚀着那个陈家后人的魂魄,今日为了脱身,更是不顾多年的“情谊”,将之变成了一张人肉皮囊。   汲取念力为生的偶人。   宋丸子想起了几十年前在狱法山下见到的那个黑石偶。   “那个石偶在哪里?”   “你以道心立誓不会让我魂飞魄散,来日回修真界的时候还会带着我,我才告诉你,不然我我随你做什么说说什么,总也没有我的好处。”   女子闻言,勾了下唇角:“那你就不用说了。”   说罢,她手里早就蒸好的豆腐皮包子飞到一边摞好,余下的水汽拧成一条龙形,往那残魂身上冲去。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让这个残魂活下去。   那个残魂还记得这比白色火焰更克他的水汽,讨饶声尖利得如魔音灌耳。   “小丸子?”   听见自己身后传来的声音,宋丸子一顿,蒸汽成的龙险险停住了。   她回过头,看见了苏老相爷的魂魄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就如同他去厨房里偷酒要肉,还生怕宋丸子告诉老夫人时一样。   “老、老相爷?”   “仙人不该都是是‘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怎么小丸子变成了神仙,还要‘锅煮天下鬼,气蒸千年魅’?”   “老不正经,要不是你一直不让我们动弹,丸子又怎么会着急?做人时就爱逗弄后辈,死了也不肯消停。”   “地下无聊,不想些事情来逗趣,那咱们留在凡间还有什么意思?夫人你还训我,你和老沈都一样,看着正经,不正经的事儿没少干,还往我这个老实人的身上推锅。”   苏老相爷不仅和老夫人斗嘴,还回头对他身边那个一身粗衣的汉子说:“老沈,见了你徒弟,你还真沉得住气啊。”   那汉子走近一步,看了呆呆的宋丸子好一会儿,才说:   “你那个豆皮包子蒸过头了。”   宋丸子膝盖双膝着地,对着沈大厨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的时候,仅剩的眼睛眼眶已经红了。一点泪花沁在里面,看得人心里发酸。   “我本有个天下最好的师父,一身本事还没教完我就跑了,一跑就是几十年,没了师父教,我能勉强把饭菜做熟已经是我天分过人、悟性高超了。”   这话里,活了上百年的金丹修士真是把委屈写在了明面上。   沈师傅着实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拍拍宋丸子的肩膀,手却穿过了过去。   一旁的苏老相爷不禁拈须大笑:   “我自来就喜欢小丸子,看吧,能刚一见面就噎得老沈说不出话来,这份本事,别人有么?”   那得意劲儿,仿佛是他教出来的似的。   宋丸子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一众魂魄现在神志清明,她眼睛微垂,泪花还没退去呢,就已经笑了。   她笑了,其他“人”也都笑了。   “老相爷,你们身上虽然有香火庇护,可魂魄游荡于凡间终归不是好事,等我料理了这个邪修,再挖了那个石偶,咱们再叙旧,我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稀罕玩意儿攒了不少,一会儿咱们一起看看。”   说话间,劲瘦的手收紧,那龙那网立刻又成了绞杀残魂的利器。   “不急不急。”苏老相爷对她摆摆手说,“这位朋友还是挺有趣的,要不是想让你手下留情,我也不会……咳,这么早就招呼你。”   在这个残魂的嘴里,他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将魂魄变成厉鬼,再用来补充煞气,在苏老相爷的嘴里,这事情却是另一种说法。   “他截留魂魄都是成家成户的,有离散的家人哭求,他就让一家人都凑在了一起带回这里,世间战乱不断,有些魂鬼弃世厌生不想轮回,只要入了这个地宫投靠他,哪怕身上生出了黑气,也能被他吸走,虽然是鬼魅,却也得了点安稳日子。”   宋丸子不禁回头看了那个残魂一眼。   苏老相爷又笑着说:“这位朋友身上颇有些憨气,许是在什么地方憋久了,话也多得很,我带着咱们家里人听着些新奇故事,一点也觉不出门了,唉,可怜我们一直学着别人的样子渐渐呆滞,仿佛要成厉鬼的样子,谁知道就是当不成,说是我们得了些……念想,就变不成厉鬼了,只能在他身边装呆傻,一装就装到了现在。”   想想苏家这些人一个个目光凝结地站在这地宫里,听着这个残魂将些过去的事情当解闷儿,这残魂还自觉自己随便就能截留黄泉归客,完全不知道这些“客人”每天眼巴巴等着他讲故事。   可见,虽然苏老相爷只是个活了几十年的区区凡人,凭他的脑子,一出手,想要坑了那些活了几百上千年的修士也是不在话下。   “光是截留凡人魂魄,在修真界就是大罪。”   轮回,不仅是凡人最让修士们羡慕之事,也是天地定数,更高于天道之上的万世法则。   “有罪罚罪,听了我这么说,你不觉得他傻得有些可怜?若有能通融的地方,小丸子,你就通融下。”   “让他吸了那些黑魂上的煞气,你也可听听那些魂魄是如何说他的。陈家小儿干了不少倒行逆施之事,大旱大涝,虫灾……这位朋友还帮忙阻拦过不少。”就连苏家的大爷都觉得这个邪修还不错。   宋丸子觉得,那个邪修的分魂这辈子还没把自己当成过苏家人嘴里的这么一个好人。   “再说了,他之所以截留我们的魂魄,还跟我有些关系。”   苏老相爷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死没多久,就看见自己的长子等等家人走在黄泉路上,他略施小计,就忽悠了这个分魂,将一家魂魄一个不剩地都截了下来——听起来这个邪修分魂还真跟个傻子无异。   有老相爷在求情,宋丸子暂缓处置了这个邪修分魂,神识张开,先去寻那个黑石偶像去了。   与她所料的相同,这个黑色的石偶真与她当年在玄泱界狱法山所见的一样。   “它真说过什么‘信我者得长生,逆我者枉生死’?又是一个蛊惑人心的邪物。”   暂时逃出了魂飞魄散的那个邪修分魂还在一旁喊到:“不能轻易放了它,我可听他说过,就算这石偶粉身碎骨,还是能渐渐重新聚齐的。”   一直装自己只是块寻常石头的石偶:“……”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棘手了起来呀。   苏老相爷其实是个操作很骚的人_(:3」∠)_   寿命并没有成为他智慧的阻碍,我觉得这才是“凡人”的美好之处。 第245章 赌粉   粉身碎骨?   宋丸子想起来狱法山下灼岩手里的那个石像就是被宋归雪捏碎了的,眸光一动, 她抬手召回大黑锅, 将石偶扔在了里面, 然后对着那个邪修的残魂说:   “如此厉害的一个邪物, 我定会好好对待。”   “好好”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铁锅里, 那个石偶晃了一下。   “它藏在龙脉里还能隔绝天道查探, 那个你可千万别放他跑了,不然我这么卖它, 它说不定就要对付我。”   原来你也知道?   宋丸子又想起玄泱界那个黑石偶吸收了两千年的愿力就能帮着灼岩长生不老,还能伤了自己的神识, 这个石偶看起来要弱一些,可仍旧不可小觑。   先封在大锅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呢。   逼着那个邪修的残魂吸了那些厉鬼身上的煞气, 宋丸子挠了挠头。   她从小就当修士, 只知道凡人的魂魄会在离体之后往黄泉路上走去,至于黄泉路到底什么样, 凡人是怎么走的, 说实话, 她又不是修驭鬼之术的修士, 对这个实在是……毫无研究。   不再被困于网中的残魂颇有些得意之态, 一团黑雾绕着宋丸子飘了两圈儿。   “你想送他们回黄泉路上, 怕也是不容易,不仅不好找,就算你找到了, 修士走上去也跟凡人无异,还会被黄泉渡头的人拦下来。”   “这些魂魄存留凡间这么多年,灵慧将散,若是没人指引,肯定走不到奈何桥。”   “别说这些厉鬼,就连这些身带香火念力的魂魄,早就误了一甲子的轮回时限,想平平稳稳过了奈何桥那也不容易。”   叹息,无奈,这残魂没了性命之忧,又在宋丸子面前摆出了一副金丹前辈的样子。   他知道的越多,越是能帮上忙,这个长得不好看脾气还臭的小丫头就越不会杀他了。   宋丸子手中星阵一闪,把那个残魂也锁进了大黑锅里,跟那个石偶作伴。   随后,她从储物袋里抽出了一根斑斓有光的细长鸟毛,鸾给了她三根羽毛,这是第二根了。   将那根鸟毛编在自己手腕的绳线上,宋丸子回身对苏老相爷笑了笑。   老人也对她笑了笑。   地宫外,正是晨光熹微,繁星将隐的时候,却突然又有淡淡的星辉照在了最早的一颗露珠上   ……   “他们都死了?”   看着手里的奏章,坐在龙椅上的中年人轻声说道。   “是,皇兄,一个是被邪魔附体,最后只剩了一张皮囊,另一个是逃跑的时候逼着手下让马,被他手下用弓弦勒死了,只可惜盘龙尊也毁了。”   第一个说的是那个兴风作浪的面具男,另一个则是被胡大臣他们所推崇的善王世子,从一开始,将盘龙尊交给青云镖局,这就是个引君入瓮的大局,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人不仅找来了江湖上的游侠,更勾结了妖邪。   “嗯,他们陈家最后的两个人,走了邪魔外道就死在了邪魔外道上,忘了人心向背就死在了人心向背上,就这样的人,还想光复旧朝?还是做梦更快。”   将手里的奏章扔在一边,秦渊慢慢站起来,微微有些遗憾地说:   “听说那个背锅仙子是姑婆家以前的厨子,却也成了几十年间江湖传唱的人物,我本想看看那个盘龙尊什么模样,也算是长长见识,可惜了……不过也好,于人君而言,长生事小,江山为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也可毁在朽烂人心之中,这事我得让那几个小的都明白。”   站在玉阶下的正是靖王秦河,听了这话,他笑了:“据曾苍所说,那个绞杀了邪魔的唐苏也有几分奇异之处,皇兄可想见见?”   秦渊摆摆手:“要是从前,我是肯定想见的,现在……在这个位置上,干点什么都不自在,我今天见了个游侠,明天温平侯他们的奏章能把我埋了。唐家兄弟这次出了大力,我们不能明着赏,你将两块金牌给他们送去,以后行走江湖也少些麻烦。”   “是,皇兄。”   “对了,你说那些遗臣都疯疯癫癫的?还有人说自己看见了苏老相爷?”   “是,不止一个人如此说,他们还有人说看见有黑衣女子用一口大锅把邪魔煮了。”   “煮了?难不成邪魔还能吃?”   日理万机的帝王哈哈一笑,就将这些疯言疯语抛到了脑后。   传说中,轮回道旁有个女子叫孟婆,熬了一锅汤,每有一个鬼魂要去轮回新生,就要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旧事。   大江边的酆都城里也有一家“孟婆汤”的招牌,卖的却是米粉。   街边拐角支了一个棚子,下面摆了四五张桌子,二十来条细长凳子,就是这“孟婆汤”的排场了,店老板是个爽利的阿婆,一边往米粉里浇汤,一边口齿极快地对那个远道来了客人说:   “我的娘家可真是姓孟撒,不是我非要借了孟婆老人家的招牌。”   “您这名字起的新鲜。”坐在桌前的年轻人长得黑瘦,眼睛却灵,看着就讨人喜欢,“那心里塞了愁的,一看见您的幡子就觉得应该来喝碗汤粉了。”   “男娃儿会说话,落雨天不带伞——精灵撒!”   被夸的人正是宋丸子,她听不懂店家到底是说什么,就是还笑着。   “孟婆鸡汤粉儿、孟婆肥肠粉儿、孟婆麻辣鸡儿、孟婆茴香豆儿……”   桌前只坐了宋丸子一个人,店家端上来的东西却满满地摆了一桌。   来来往往的凡人们都看不见,在宋丸子旁边的条凳上都坐了“人”。   “我年轻的时候来来过巴渝之地游历,还真没来过酆都城,更没吃过什么孟婆汤。”苏老相爷凑过去,看着肥肠粉上飘着的一层茱萸油,就有些馋了。   老妇人看的是鸡汤粉,笑着说:“孟婆汤早晚要喝,我倒是觉得未必有这个的味道更好。”   “你猜小丸子会觉得这两碗粉哪个好吃啊?”   “自然是我选的是鸡汤粉!”   宋丸子的另一边坐的是沈师父,其他人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更有不讲究的,就蹲在桌子底下,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桌上满满的饭菜。   借着鸾鸟羽毛滋养魂魄,宋丸子从京城之侧一路来了川蜀边上的酆都城,这城建在江边,沿着山势往上走,修得粗放,这城只算个不大的县,却因为与传说中的鬼都同名而名扬天下。   宋丸子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将这些魂魄送上黄泉路之事。   据说酆都城每年七月有个节日,到那时会鬼门大开,这城中还真有不少凡人误入了黄泉的传说。   她正是为了这些传说而来。   这一路上,宋丸子也没闲着,好不容易回了凡人界,她自然是靠着自己的一张嘴一路吃了过去,什么冀州的驴肉烧饼、豫州的红炖羊肉……从北吃到南,从东吃到西,李二瓦的粗面疙瘩、鲁大师傅的白汤蹄髈、杨家祖传的香羊肉蒸饼……这些名吃宋丸子那也是绝不错过,甚至还玩起了间隔了几十年的故地重游。   因为天灾人祸,不少好吃的已经销声匿迹,可也有更多的美味层出不穷,哪怕现在新朝初立,只论繁华是远比不上当年苏相爷他们那一代人砥砺奋进之后,可人一旦日子好起来就想弄口好吃的,虽然东西少,劲头儿却不小——恰如他们深信太平日子已经来了一样。   宋丸子简直吃得忘乎所以了,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下一个落脚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连着呦都觉得这个灵气匮乏的凡人界简直是个仙人福地,比招摇山还好无数倍。   一大一小吃得开心,苏老爷子也会给自己找乐子,就是他们一群人下注打赌,猜那些他们吃不着的菜哪个更好吃,宋丸子觉得这个赌局透着无限凄凉,他们这些憋了几十年的老鬼却也玩儿得自得其乐。   “小芽芽,你一会儿先吃这个肥肠粉,然后夸好吃,知道么?”   苏老爷子还没忘了拉拢呦来给自己增加胜算,不过他嫌弃呦的名字拗口,只叫他小芽芽。   只坐在碗边儿端着自己的小木碗等着宋丸子分饭的呦昂着头,可谓是趾高气昂,他也很重要,才没有那么好说服!   “花椒、茱萸,这个猪肠洗的一般,猪肉却不错,是吃糠皮长得,肉香又不油。”沈师傅只靠看来点评宋丸子面前的肥肠粉。   “这个猪肠炖的入味儿,料足,却不夺香,嚼起来也是恰到好处,米粉也做的不错,比我做的粉更滑,走的时候我得买一百斤干粉走,”宋丸子吃了一口猪肠、喝了一口米粉,如此说道。   苏老相爷的脸上已经是稳操胜券的笑了。   宋丸子又端起了鸡汤粉。   “鸡是用的老母鸡,炖得略清淡,鸡油去得干净,喝起来应该是香而不腻,放的蒜苗提鲜,应该更添清爽。”这是沈师傅的点评。   听起来也很不错的样子。   老夫人对他老伴儿说:“你可未必赢。”   苏老相爷捋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对自己的夫人眨了眨眼睛。   宋丸子垂下眼睛,这两位加起来快三百岁的老人家实在是……   “你可是‘一根木棍定乾坤’的唐苏唐老八?我是来挑战你滴!”   又香又醇又妥帖的一口鸡汤卡在了宋丸子的喉咙眼儿里。   一根木棍定乾坤好像没比背锅仙子好多,那个唐老八又是哪个?   ……   无争界临照城   “你们要来跟我们争食修道统?”   穿着一件杏色对襟、头上簪着一枝浅粉桃花的女子挑了一下眉头。   “没错!”   从玄泱界来的食修们看着自己面前的俏丽女子,她不过筑基修为却被称作“无争界食修第一人”。   实在是让他们觉得,这道统之争,已经赢定了。   城主府里,时任城主空净正端坐在蒲团上念经,睁开眼睛,看见了突然出现的黑甲卫。   “城主,有人去味馆说要争道统。”   “应战的是谁?”   “他们点名要找骆师。”   禅师的脸上波动了一下。   “他们要争的,莫不是谁做饭更难吃?”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唐老八……唐老鸭了解下?   还记得吧,在玄泱界混不下去的一些食修去了无争界。   有没有觉得最近的情节真是轻松可爱亲妈值满点呀? 第246章 打擂   几百年后,还有人记得骆秋娘与玄泱界食修的一战, 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 而起初, 一切都还很正常。   骆秋娘说他们无争界食修比试的时候都是为对方挑选食材的, 那些自称是灵祭师的食修立刻作“有奸人要害朕”状, 非说无争界的食修是在欺负他们。   要是刘迷在这里, 怕不是会立刻让自己身边那些师弟徒弟一拥而上,送这些磨磨唧唧的食修回老家。可惜身为宋道祖首徒的骆秋娘这些年掌管无争界食修事物, 增长的除了修为,还有胸襟, 脸上是和和气气说:“可以再商量。”   心里想的是“等你们输了老娘再教你们怎么做人”。   其实,心中也有些忐忑,毕竟他们无争界食修还是第一次碰到外界来的食修, 更不用说玄泱界之名如雷贯耳, 让骆秋娘的心里不得不多几分防备。   于是,她亲眼看见那些食修拿出了五百年的腊肉和三百年的鲍鱼干。   准备做个虾仁蒸蛋的骆秋娘不由得一愣。   说起来, 蒸菜对骆秋娘来说算是所有菜品里最友好的了, 调味极其简单, 蒸更是极为简单的做法。   骆秋娘曾经做出过让人吃了不会想吐只是疯狂想要喝水的蒸菜,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绝无仅有的进步了。   “几百年的食材?他们是把这些东西当传家宝么?”   小水问自己的师姐。   他师姐摇了摇头。   骆秋娘花了一刻的时间做好了虾仁蒸蛋, 对面的食修还在用灵水浸泡那块腊肉和鲍鱼干。   看他们的样子, 今天一天做不出菜了。   “你们来比试之前,都不能把菜先泡发好么?”   参赛的食修神色肃穆,为他们护持的食修神色矜傲:   “我等自然要让天道看到我等的诚意。”   天道看到诚意?难不成味道会更好么?   总之是双方都觉得对方很奇怪, 就稀里糊涂地比吧。   一看对方就要做好几天的菜,骆秋娘让自己的徒弟尝了一口自己做的虾仁蒸蛋,看着受尽了荼毒现在还是一脸莫名表情的大徒弟,她十分沧桑地叹息了一声,对她说:   “这菜送味馆里卖了,收的灵石你和小水一人一半。”   幽欢欢已经是个皮肤微黑姿容俏丽的大姑娘了,连小水都已经是正经大人模样的练气后期修士了,听着师父的话,这两个乖徒弟只能当自己是小孩子,还被这么哄着。   骆秋娘看了几个各处味馆的传信玉简,又见了两个人,才回来又做了一份虾仁蒸蛋,这次的蒸蛋比较失败,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出锅有一阵恶臭扑鼻。   臭的隔壁玄泱界来的灵祭食修都不得不退后了二十丈远。   守在一旁的黑甲卫极有经验,拿出了去气味的法器。   六天后,骆秋娘守着一盘被温着的虾仁蒸蛋说:“玄泱界来的道友,你们的菜可做好了?咱们怎么比呀?”   “自然是祭天,谁能招到天道,谁就算赢。”   招天道?   骆秋娘打了个哈哈,“既然这样,你们就开始招吧,招到了算你们赢。”   她当年可是亲眼看过自己的师父焚海祭天,那是何等声势浩大,又是何等英雄悲壮,怎么会相信这些人能用什么五百年的老腊肉就招来天道?   而且,看着那一锅黑漆漆的“灵食”,骆秋娘的心中还有另一重疑问:   “这东西和我做的,哪个更难吃一些?”   那些灵祭师既然来挑战骆秋娘这个无争界食修第一人,自然是要在无争界里打出一番声势的,用了最好的食材,最好的器具,他们还打听过,这个骆秋娘成名几十年来,从没有招来天道,便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能招来无争界没见识的天道。   可他们祭文喊了几百遍,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们祭天不成,我也祭不来天,不然这样,咱们换一种比法?”   “你要如何比?”   “找来二十个人,分别尝我们两方做的灵食,哪方效用更好,灵气更丰沛,便是哪方获胜,如何?”   对于临照城的一些修士们来说,那是他们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   她的徒弟在无争界折腾别人折腾得起劲儿,凡人界,宋丸子自己也被折腾得十分辛苦。   不管是“一根木棍定乾坤”这个与“背锅仙子”难分伯仲的称呼,还是天天被人叫唐老八,对于宋丸子来说都不算愉快,要是可以,她很想跪在地上拜托那些人谁想要这些称号就尽管拿走,千万别回头。   可事实是,整个巴蜀的人都知道了她唐老八的名头,也知道了她在酆都城,每天都有好几个侠士来找她挑战,可谓是前赴后继层出不穷。   宋丸子不是不想用阵法将那些人都困住或者骗走,可距离鬼门大开之日越来越近了,她在酆都城感受到了奇怪的威亚,为了别让她“送人上路”的计划生变,她也不敢妄动灵力。   只能极力收着力道,一脚一个,教这些凡人界的武痴们别再没事儿出来就逞凶要强,可也怎么都拦不住那这些人喊一句“你可是‘一根木棍定乾坤’的唐苏唐老八?”   噎得她心里闷得慌,倒是让苏老相爷和老妇人又多了新的乐子。   “小丸子啊,你不要生气吗,他们这也是仰慕你!”   “仰慕?”   喊着这么一个称呼也叫仰慕?   宋丸子选择性地忘了“背锅仙子”被整个武林仰慕了整整六十年。   唐休找到她的时候,她刚好一脚踹飞了一个别号叫“两仪乾坤霹雳云中掌”的家伙,据说他千里迢迢地来川渝之地找“唐苏”来对阵,就是因为唐苏的绰号是“一根木棍定乾坤”,让他这个“两仪乾坤”实在没面子。   看那人落地只是受了点伤,宋丸子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唐休,假装自己听不到周围的“百鬼念经”。   “前辈,您给了我暴雨梨花针,便是我们唐家的大恩人,我跟家中长辈说了您借唐家人名号行事之事,家父已经开了宗祠,在已经绝户的堂伯名下添了一支,按照全家的同辈序齿,您行八,算是我八堂弟。”   宋丸子问:“你行几?”   “我行六。”   宋丸子揉了揉额头,原来“唐老八”的典故是唐家给她搞出来的。   在她身后,苏老相爷啧啧说:“唐老六也比唐老八好听啊。”   老妇人说:“还是行八吉利。”这话听起来明显是安慰之词。   老相爷道:“吉利?八有什么吉利的?幸好是姓唐,要是姓王,小丸子就成小王八了。”   正在喝水的宋丸子:“噗!”   唐休万万想不到自己身边围了几十个鬼,还在那叽叽喳喳个没完,见宋丸子喷水了,他连忙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木盒。   “前辈要是嫌这里的茶水粗陋,我这是唐家秘制的竹茶。”   宋丸子不客气地收了。   再看看唐休,宋丸子说道:“你们那个暴雨梨花针,可能仿造出来?”   唐休面露苦笑,宋丸子拿出来的这个暴雨梨花梨花针比唐家典籍中记载的更加精巧,他们家中几位长老研究了数日,连拆开外壳都不敢,想要研究清楚进而仿制,举全族之力,怕也是要几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瞄一眼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行了,宋丸子心里立刻有了个主意。   “要是,我能给你图纸……”   “图纸?”唐休噌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一直到我走之前,这些来挑战我的,你替我料理了,我就给你一份暴雨梨花针内部构造的图纸。”   以宋丸子远胜金丹修士的神识,唐越做的东西再精妙也是凡物,她自然能把其中关窍看得清清楚楚。   这买卖在宋丸子看来是很值的,在唐休看来就是这位和唐家有旧的前辈根本就是唐家的救星,明明深明大义、救苦救难,却作一副市井功利模样,还提出了这样算不得要求的要求。   “前辈您放心,就算没有图纸,您所说这事晚辈也做得。”   宋丸子嗯了一声。   有了唐休替她挡着,她也可算是能继续逛吃逛吃,啊,不,是探听黄泉道的消息了。   就在她被酆都城的一家酸辣粉皮给迷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又有一队人马找了上来,他们不是为了比武,而是……   “你们要趁着鬼门大开的时候探黄泉路?”   听了这些年轻人的话,宋丸子不由得一呆,一别多年,这一界的武林人士已经这么爱作死了么?   可听说六年前还真有人在黄泉路上全身而退,不仅如此,那人还领悟了一套武功绝学,这些年轻侠客们就无论如何都劝不听了。   “呼噜。”嗦了一大口的酸辣粉皮汤进了嘴,宋丸子擦擦嘴说,“让我去掺一脚也行,但有一条,我让你们走的时候,你们必须头也不回地走。”   唐苏可谓是武林近年来风头最强劲的人物,那些武林中人自问是功夫不济,才来拉人入伙,自然不敢有异议。   宋丸子又喝了一口酸辣粉皮。   耳边是苏老相爷的声音:   “小丸子,咱们怕是又要分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唉 第247章 惊变   “师父,修真是什么?”   很多年前, 当宋丸子还叫宋斜月的时候, 她问自己的师父玉归舟。   玉归舟不曾直接回答, 而是带着她直入天际, 周天星斗在上, 漫漫云海在下。   才刚练气没多久的宋斜月抓住她师父的衣摆, 看着白衣道人手中渐渐凝出了一滴水。   “徒弟啊,你可知道, 这一滴水与海里云里的水有何不同?”   宋斜月不知道,却见玉归舟一挥大袖, 星阵凌空而下,海上狂风骤起,卷得海水滔天而来, 成了个高耸入云的巨大旋涡。   他们所在之处距离乾元山不远, 宋斜月想也知道定然有无数同门正跟她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金丹修士的精妙手段。   “这旋涡看似宏大,可这里面的每一滴水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它们所行之路, 就像是凡人一样, 前途早定, 出生、长大、死亡、轮回, 纵然有无数碰撞在其中, 可终究逃不过这个圈。至于修士……”   玉归舟将他手中的那滴水扔进了旋涡中,没一会儿,宋斜月就看见了那滴水, 它穿透了无数的旋涡,到了玉归舟的手里。   “凝结天地灵气,跳出轮回之转的,就是修士,你别看你只是刚刚练气有成,走出了第一步,你也跟这水一样,再不归生死轮回了。”   小斜月仰着头看着玉归舟说:   “师父,那人能修炼成修士,人死后的魂魄聚集灵气也能么?”   “你说魂魄?魂修要是没有大功德护身,每隔百年都要受五雷轰顶之劫,灵力修为又比寻常修士慢得多,再说……”玉归舟顿了一下,“黄泉不比人间,法度森严,一旦成了鬼魂,就要受其约束,为了防止厉鬼为祸,黄泉……并非是个可讲理的地方。”   宋斜月点了点头。   “师父啊。”回去的路上,小斜月挂在她师父的腰带上,伸直了手戳了戳她师父的腰眼,“可你的那滴水,不也是被你所操纵的吗?在你的心里,它也前途早定,无可更改呀!”   玉归舟语塞,只好假装自己风大没听见。   小斜月低头看着那海,小小声地说:“其实凑在一起,比孤零零地穿过去要好多了呀。”   时光一转百多年,挂在师父裤腰上的女孩儿长大了,看着教过她、帮过她的苏家夫妇还有沈师父,她低下头,拿出了一块极品灵石。   “要是强行灌以灵气滋养你们的魂魄,用上一年的功夫,你们就会变成魂修,也叫鬼修,此后每百年受五雷轰顶之苦,还要躲避黄泉的追捕,若非有大机缘,修炼起来比资质最差的修士更艰难,好处是可以一直有着现在的记忆,还可以……”   她看着不知何时,老妇人握住老相爷的那只手。   要是他们愿意,宋丸子愿意带着他们闯界门、破黄泉,从前是她弱小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地死去,可现在,宋丸子愿意倾其所有,让他们多一个选择。   “不必了,丸子。”   苏老相爷摇了摇头。   “这一世,我已知足。”   他笑着看老夫人,秦老夫人也笑着看他。   “丸子,你自有你的长生之法,也认为长生便是最好的,可在我看来,再来一次年少懵懂、月下心动、簪花画眉,才是我的福气。我这一辈子,与天争,失于命,与人争,失于时,幸而人世非只有相争,所以到如今,我还能堪堪说出‘不悔’二字。你的长生路,我没走过,可我这一生也已经够了。”   宋丸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几十年前,她在苏府的床上醒来,从此转入了另一段人生,是苏家人教了她如何为人,她也以为当个人很好,可几十年过去,她在修真界中拼杀一圈儿回来,却发现自己学的还不够。   “丸子,对我们来说,就是在这段路上拐了个弯儿,终究还要拐回去,能多了几十年,已经是我们的福分,下一世有何等悲辛酸甜,我还等着再走一次。”   秦老妇人宽慰她。   修真者看凡人,就像凡人看蜉蝣,朝生夕死,短暂到无需记录,但是,蜉蝣也有蜉蝣的精彩,并且为这精彩,不愿意为人。   沈师父的话更直白:“我只会做菜,不会修行,转世还能当个厨子,现在,我连菜味儿都尝不到。”   着实过得辛苦。   说来,沈师父也是可怜,他比老相爷早死了差不多一年,却因为是救人而死,又加上凡人界死的人太多,便被黄泉判定暂领鬼差一职一年,帮忙疏导鬼魂走上黄泉路,一年后,他任满,千里迢迢来京城想跟自己的徒弟告别,却被苏老相爷拉着一起上了黄泉道,又一起被那个邪修残魂给抓了去。   他当过一年鬼差,于黄泉有功,来世本该入个富贵人家,现在却也成了黑户,还不知道能不能再上了黄泉路。   知道了他们三人的选择,宋丸子只能点头,收起了自己手里的灵石。   被缩到只有碗大的大黑锅里,那个邪修残魂声嘶力竭道:“他们不要,你可以给我啊!”   宋丸子随手把那个锅扣了起来。   “既然你们不想改行,那我也只能送你们去黄泉路了。”   这话说出口,一人三鬼都是一愣,然后便都笑了。   笑声里,宋丸子默默抹去了自己心中的怅惘。   “丸子,你什么时候去吃卤兔头啊?我和夫人还打赌,我说你更爱吃兔腿,她说你定是更爱吃兔肉,在我们轮回之前,你得给我们把赌局给了了!”   老相爷还没忘了打赌的事儿呢,让宋丸子心中不禁怀疑,他这辈子是名垂青史的千古名相,结果死后光想着打赌,会不会来世就成了什么赌神?   “等我跟那几个小孩儿见了面,我就去吃兔子。”   “小孩儿?哈哈哈,我们丸子也是能说别人是小孩儿的年纪了。”苏老相爷哈哈一笑,心里只把宋丸子还当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落魄少女。   约“唐苏”共闯黄泉的几个武林中人年纪最大的也才二十八,最小的才十四岁,看着那个十四岁的孩子,“唐苏”挑了一下眉头。   “你们连这么小的都要?未免也太不挑了吧?”   “说我小,你又比我大多少?”那个小孩儿单手叉腰,看着唐苏,这个名噪一时的唐家老八虽然长得不矮,可也是一张娃娃脸,看着也不过十六七的样子嘛。   领头之人正是那个二十八的汉子,名叫罗安远,六十年前云台仙门走进去的罗无措是他的爷爷,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总觉得自己是唐休、唐苏兄弟二人的长辈,说话间带着哄孩子的味儿。   “他叫连月乔,是淮山连家的人,不仅是名门之后,还会特别的探宝之术,你们就不要争吵了。”   “原来是吃山药长大的,难怪这么好看。”宋丸子不知道什么淮山连家,倒是知道淮山的山药是极有名,她还打算自己此间事了就在凡人界各处逛逛,把那些当地好吃的特产都买一些回去。   听了唐苏的话,连月乔的脸都鼓了起来,很有些像是吐泡泡的鱼。   “我来自淮山连家!是追风削月碎星锤的连家!”   行吧,你们这些人的名号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唐苏摆摆手,心里并不想记住这些诸如“飞轮碧海惊涛客”之类的花号。   她并不知道所谓淮山连家不过是这些年才兴起的,听起来很厉害的名号之下,其实是武功平平的一家人。   连月乔的父亲之前给一路造反的诸侯做先锋校尉,却不是一马当先战场杀敌的校尉,而是下穴摸金盗宝筹措军费的前锋,可惜那个诸侯靠着不入流的手段筹了不少银两,到底是个没担当的小人,起事五六年就因为行事不正闹得军中七零八落,他自己睡着觉呢,就被自己的手下摸着帐子砍了头,那个先锋校尉也就卷了些金银跑了,再不与朝廷打交道,改头换面,用银子撑起了个“名门”。   “你们所说的入黄泉路之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想知道自己最关心的。   罗安远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很久的羊皮地图。   图上所画的是连着酆都城在内的方圆百里。   “酆都城内有一口井,传闻鬼门大开之时,这井就是黄泉的后门,只要在这个时候钻入井里,就能接近黄泉路了。”   “所谓黄泉路,并非真正的路,而是万鬼所行之途,我们靠近了那里,是人靠近,还是魂靠近?”   “是人。”   罗安远说得极为笃定,“六年前,红罗刹就是走到了黄泉路上,得到了《黄泉刀法》,那本书是用大篆所写的古籍,要只是魂魄去了黄泉,如何能拿回那本书?”   罗安远没说自己为了这黄泉路一探,曾经暗中追踪了红罗刹一年,才得了消息。   总之,他们有人信誓旦旦,有人自恃本事高强,唯有宋丸子,因为知道的多,反而是最谨慎的一个。   在她的影响之下,唐休也分外小心了起来。   七月初的一日,宋丸子正吃着红豆沙的甜烧白,突然看见天空中划过一道闪光,是罗安远之前约定的集合信号。   “找到井了?”   宋丸子走带着唐休走在酆都城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唐休摇头。   宋丸子手中握住了“到晓”刀。   她听见了自己背后有人拖着锁链在走。   可她的神识却什么都没有察觉。   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罗安远所在之处,宋丸子都听着那锁链声不绝于耳。   “唐老六、唐老八,你们看,这就是黄泉道的一个侧门。”   “你们是怎么查到的?”   连月乔很得意地说:“是我查到的。”   “现在鬼门将开,这个井里的水会越来越多,等它满上来……”   罗安远笑容满面地说:“我们跳下去,就到了黄泉了。”   那井水果然越来越多,就在所有人屏息等待的时候,连月乔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脖子,生生往井里拖。   异变突生,宋丸子手中刀刃往水中一划,立刻有什么东西试图抓住她的手腕儿。   宋丸子故意放慢了动作,任由那东西将她缠住,然后手臂用力反抓,竟然将什么东西从水里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唐老八这个名字很配角了。 第248章 念影   金丹境体修的臂力举手间开山裂石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将水井中的东西举起来, 那东西极为狡猾, 见事有不妙就想往水里缩, 宋丸子如何会给它这个机会?   她手中微光闪烁, 那想要逃脱的东西只觉得四下都是桎梏, 无论怎么挣扎都不能彻底摆脱, 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关住了一样。   连月乔脖子上无形的桎梏松开了,他大口喘着气, 脸上涕泪横流地往后躲。   其他人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宋丸子仿佛是在与一团水搏斗。   “那是什么怪物!”   地图是罗安远拿的,井也是罗安远带他们找到的, 自然就要跟他要个究竟出来。   罗安远摇摇头,他也懵着,实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休站在一边, 满场中他是神色最淡定的一个, 与其说是淡定,不如说是他还没来得及惊讶, 就有什么东西又拱进了他的衣服里。   “有不妙, 带你跑。”那个头上长绿芽的小东西小小声地对他说。   察觉自己挣脱不了, 那水似的东西突然伸出了数条触角, 齐齐攻向宋丸子。   宋丸子的另一只手中也握着另一把短刀, 反手劈下, 就像劈在了水上,水花飞溅,却不见触角样的东西。   这般怪物, 宋丸子在三个修真界里都没见过,没有煞气也没有灵气,看着像水,打上去也像水,偏偏又自有意识,敢作孽会逃跑。   “打不了你……”   挥刀劈下那些触角,任由它们变回水花跌碎在脚边,宋丸子又单手大力往外一震,两脚飞踢,将那似有形似无形的东西往外扒出来了几丈长,然后,她手中一道星光飞出,成了一个阵法,牢牢封住了井口。   听见井中有水哗啦落下去的声音,宋丸子就知道,怪物最重要的部分还是在自己手边的。   “抓到你可不难!”   旁人只见那个貌不惊人但是气力大到骇人的黑瘦小子抓起了井边晾晒的一张棉布床单去兜那个水,水仿佛是被过筛了一边,一时间水花四溅,整条水龙分崩离析。   宋丸子屏息静气,神识调度到了极致,为的就是捕获那水中可能藏着的怪物,可在她身后,那些落在地上的水又渐渐凝聚起来。   察觉此事,宋丸子眉头一皱,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她一面仍是用阵法继续筛着水龙,另一面借着自己与水相搏之机,将一点灵水打了出去,那灵水碎成了无数细小的水滴混在地上的积水里。   待宋丸子将整条水龙筛过后都无所得,那水龙凝聚成型想要往井里钻的时候,那些灵水也在水龙中游走着。   宋丸子折身又与这怪水搏杀,那些灵水也渐渐地摸到了什么轮廓。   要不是身边有这些凡人在,又哪有这么麻烦,一把白凤涅火烧过去,这些附水而存的东西定是会灰飞烟灭的。心里这么想,宋丸子下手越发狠辣起来。   过了片刻,借着那些灵水,宋丸子已经摸索明白那些水并非是往一个中心聚集而去,而是——十数个,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一个怪物在作孽,而是一群。   一群比棉布眼儿还细小的怪物。   宋丸子拧干了那块布,脸上露出了微笑。   其余人等看着她的动作,绝想不到宋丸子在瞬息之间就将阵法排布在了那布上,看似简单的一块布便就成了一临时的法器。   灵水在水龙中追逐着那些凝集的核心之处,原本温和无害的样子也消失不见,竟是凶猛异常,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外面宋丸子用加了阵法的棉布再去兜水,借着灵水的驱赶,让那些东西靠近阵法,再被困住。   终于,她抓住了第一个。   虽然看不见也察觉不到,可她就是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个,然后是又一个……   就在宋丸子终于要彻底抓住那些水中怪物的时候,她又听见了锁链拖地的声音。   极近,仿佛就在她的身后。   时间已经入夜,天上繁星闪烁,在这小小的井口旁边,也亮起了漫天星斗。   宋丸子本不想搞出这个阵仗,可她对未知总还有那么点儿敬意。   这星阵,便是她的敬意。   星阵之中,万物操纵由她,她不让动,那就什么也别动了。   哭着的连月乔、面露惊叹的罗安远等人都不动了,飞溅的水花也停滞了,唐休也一动不动,倒是他怀里的呦悄悄冒出了头,又缩了回去。   锁链拖地的声音消失了。   宋丸子带着自己抓到的那些东西到了两丈之外。   这时,她刚刚站的地方,传来了一声疑问。   “这是何物?”   宋丸子反问:“你是何物?”   “我,我是……”   “你问他名字,他可没有名字。”   宋丸子腰间挂着的小黑锅里,传来了那个邪修残魂的声音。   “它是念力的一种,不光他,你抓的那些也都是无数怨鬼的念力凝集而成的。”   念力,是人的心念集结而成,又被称作是愿力,一个人的念力是极其弱小的,可要是千千万万人的念力,再在千百年中逐渐积累,也会凝集成为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宋丸子见过不只一次了。   这几十年间,正是持续不断的念力凝聚,才能让苏家人没有去轮回也不会化身厉鬼。   她也见过狱法山上念力凝聚而成的火刃,带着熊熊燃烧的黑色业火插入燎娅的胸口。   “可、难道念力凝集,竟然会让他们有意识么?”   “意识?算不上,痴着呢!”有了能够“教导后辈”的机会,那个邪修的残魂有些洋洋得意,“你手上的那些,是几千年来投井而死者的念力集成,鬼门大开的日子,它们就会出现在井里,带着该死之人去往黄泉,也是壮大一下自己的力量,至于那个……怕就是枉死的凡人行走于黄泉路上的残念,说起来,小丫头,你的身上也有念力啊,就是奇怪了些,你长得这么丑,怎么这念力还带着光彩呢?光看这光,还以为你是什么绝代佳人呢。”   活人身上带着光彩的念力,尤其是年轻女子样貌的活人身上的,大多是对姿色的赞美。   宋丸子想起了慕黯族那一声声的“神女”,不禁清了清嗓子。   “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还在叽叽喳喳的那个残魂瞬间如同被拧断了脖子的鸡,彻底安静了下来。   知道了它们是什么,宋丸子自然就放心了,狱法山顶的火刃能穿过她的阵法,这些念力凝集而成的东西还远没有那等功力。   “你为什么跟着我?”她问道。   “路,走路。”那个声音回答道。   “走路?你是想回到这里,只是正好跟我顺路?”跟呦练了这么多年,宋丸子听这种话的本事也是登峰造极了。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道:“是。”   “你们这些东西啊,吓人的本事比什么都强。”宋丸子淡淡地哼了一声。   那东西没有再回答。   趁着那些武林中人都还是不可见不可动的样子,宋丸子摸了摸肚子,拿出了一包蚕豆吃了起来。   来了凡人界最舒坦的事儿,就是她不用自己做,想要就能买着好吃的,就像这个椒盐蚕豆,想吃油炸的就买油炸的酥蚕豆,想吃嫩的就买水煮的嫩蚕豆,她要是自己张罗着两种,怕是吃着就没这么惬意了。   而且还便宜,一两银子买的勾她吃好久,那个卖蚕豆的阿婆忙了一上午才把她要的蚕豆凑齐。   至于她为何要买两种,还是因为苏老相爷和秦老夫人的打赌。   嘴里磕着蚕豆,宋丸子对那个东西说说:“你有没有个身形?只闻声音不见形,我还真有些怕。”   就是怕的不太明显。   片刻后,宋丸子费力咳出自己嗓子眼儿里的碎蚕豆,吃力地说:“算了、你、你还是别有样子了。”   她真怕自己再看两眼,连肉吃不下去了。   “你,接下来要往哪走?”   “井。”   “这井还真能上黄泉?”   “活人入,死,上黄泉。”   宋丸子回身看了被自己定住的罗安远一眼。   罗安远只觉得自己愣了一下神,就看见那个井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把将要打碎水龙的宋丸子拖下了井中。   他心中一喜,眼睛看向了其他人,武功最高的竟然最快被解决了。   七个祭品,还差六个。   “怎么办?”他问道。   唐休自然要下去救自己的弟弟,连月乔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可井中的怪物又怎么会放过其他人?不等连月乔逃走,又有黑色的触角伸出来,将他抓了下去。   唐休却比罗安远想象中厉害,手中拿着失传的暴雨梨花针,竟然接连打退了那个触角。罗安远一咬牙,嘴中发出了一声痛呼,唐休回身看向他,问道:“罗兄?”趁着他分神之时,罗安远往他身上一扑,将他送到了那些触手之中。   罗安远自己也被那些黑色的触手包围,他却丝毫丝毫不惧,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红色的牌子。   “原来你就是有这个,才敢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看谁套路谁。 第249章 幽鬼   罗安远一恍神,水井中的触手不见了, 那些已经被抓紧井里的人都还在原地站着, 而他怀里一直藏着的血玉牌却已经到了唐苏的手里。   “一切都是你有预谋的吧?”唐苏的唇角挂着笑, 手里把玩着那块玉牌。   “你、唐、唐老八, 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术?为何夺我家祖传玉牌?”   罗安远镇定下来, 还在做戏, 宋丸子由得他唱念做打,低头看看那块玉牌。   血红色的玉牌透着股妖异, 在宋丸子的眼里,这玉牌上带着极其细微的一点煞气, 要不是拿在手中反复摩挲,怕都是察觉不到。   “你家祖传的玉牌?你还记得你家祖宗?”   之前说起罗安远是罗无措的孙子,宋丸子想了很久, 才想起来那个在无争界入了天轮殿的男人, 他资质平平、修为不高、声名不显,可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也是在瀚海上与魔物血战的铮铮汉子, 也是带着一身伤从宋丸子的手里接过灵食的。   宋丸子这话问的, 就是这罗安远还有什么颜面提起自家的祖宗。   罗安远却像是被她踩到痛处。   “我的祖宗?当年我爷爷是第一个拿着云台仙钥走入仙门的, 结果呢?谁对我罗家有一点的尊敬?就连苏家远支和他们的姻亲都能因为背锅仙子的名号被武林中人暗中相助, 圆空寺出了一个空净禅师, 上上下下连看门的罗汉都给装了金身。你们蜀中唐家就更不用说了,几十年来在川蜀一代作威作福,谁都要敬你们一声。我们罗家呢?有什么?现如今, 还要被夺了传家宝,再被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家野种构陷!”   宋丸子心里着实对罗安远颠倒黑白的功力甚是敬佩,借题发挥还能兜回来,凡人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比那些一激就怒的修士们更善于用这些手段。   “你这话,是想说服谁呢?”她挑了一下眉梢,不远处,一块青石砖随着她一抬手的动作飞了过来,落在她的掌心,甚至没见她用力,那块青砖就在她的掌心化作了飞灰。   风一吹,便无踪无影了。   “你以为你说服了别人,就能奈何了我?他们几个人加起来都不够我一手打的,谁会站出来帮你?换言之,所谓陷害,最高不过是死,我想杀你,易如反掌,想要夺了你的玉,也能做到天衣无缝,何苦还要花了心力陷害你?”   在绝对的强势面前,话术诡计往往只是点遮掩的皮毛。   罗安远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唐苏拿着血玉牌的手竟然微微闪着光。   他瞪大了眼睛。   这个玉牌大概就是罗安远与幕后操纵的那个“人”所约定的信物,想要催动信物无非那么几个做法,注入神识、灵气又或者是滴两滴血。   宋丸子只是注入了一点灵气而已,这块玉牌上就生出了异状。   察觉到这玉牌中的煞气翻滚纠缠,往某处而去,宋丸子回身对唐休说:   “你看牢了他们,事有不妙,就抓紧所有人,再用你怀里的……”   其他人只看见“唐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几根木棍,往他们头顶一扔,他们就僵立在了原地。   除了唐休。   井下传来了一阵轰鸣声。   宋丸子纵身跳入井中。   这井口看似容得一人出入,井下却宽阔得多,刚刚那阵轰鸣声,是井下的一个石洞打开的声音,宋丸子用神识查探,这个石洞深处正是通往那道煞气遁去的方向,她便直接冲了进去。   石洞中极黑,仿佛一直能听见水声,却见不到水,宋丸子一步十丈,简直化成了流影,不多时就到了石洞的尽头。   到了这里,宋丸子已经不需要再追着那一点煞气跑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煞气。   她手中微光一闪,在自己颈间悬着的鸾羽上加了一道护阵,才轻抬脚步,走进了那煞气之中。   “呼。”   宋丸子腰上捆了一张床单,上面用阵法困住了水鬼念影和锁链念影。   这一声,正是那个锁链念影发出来的。   “不能去,不能去。”   不能去?   看着这些煞气,再听这个锁链念影居然这么恐惧,宋丸子越发怀疑这里就是有什么妖魔厉鬼在作祟。   水声越发清晰了,可仍是让人见不到水的影子。   倒是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在浓重的煞气中渐渐显露了出来。   “前方就是黄泉,你这生人,如何来此?”   这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而是有无数人在宋丸子的身边说话似的,她看着那道白影,手中亮起了一团白色的焰火。   “我是从玄泱界来此的修士,无意中救出了被邪修所困的凡人魂魄,特来送他们入黄泉路上。”   白色的火苗在宋丸子的手上燃烧着,尽情吞噬着周围的煞气,那道白影不由自主地退了一下,才说道:   “吾乃幽鬼,驻守黄泉侧路,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鬼官。”   宋丸子仍是一副黑瘦小子的样子,见这白影想退避而去,她弹了两下手指,又生出了两点白火,落在地上,白凤涅火不受拘束,瞬间在这小小石洞中成燎原之势,扑过去拦住了那个白影的退路。   “见来的是个修士,你就成了驻守黄泉侧路的幽鬼,要是来的是凡人,你是不是就变成了索命厉鬼?”   那幽鬼知自己伪装败露,一团白影轰然散开,露出了黑红驳杂、面目狰狞的厉鬼之相,向宋丸子冲了过来。   这个厉鬼也不知道盘踞在黄泉之侧多少岁月,又受煞气滋养,寻常金丹修士怕是都奈何不得,偏偏他遇到的是宋丸子,一双调鼎手,一捧白凤涅火,都是专克邪煞的,见打不过这个貌不惊人的修士,那个厉鬼立刻就要往山壁中躲去。   宋丸子一掌拍在山壁上,手臂上星斗大亮,又有白凤涅火附着在阵法之上,别说那鬼还能逃,再靠近山壁怕是都要被焚化在当场。   打不过又逃不掉,那个鬼就开始求饶了起来。   宋丸子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只问:   “这个红玉牌是你给了凡人的?还有那些念影?是不是也受你驱使?”   那个厉鬼点头称是。   他本来确是驻守黄泉一侧的幽鬼,永世不得离开此地,天长日久,心中渐生不平之气。   千多年前,上界有煞气泄露,也通过黄泉影响到了这个小小的凡人界,这个幽鬼他受煞气滋养,渐渐化成了厉鬼,厉鬼以旁人魂魄为食,他为了能多收些魂魄以供修炼,便打起了这些念影的主意,用煞气将它们炼化之后,就让它们替自己去各处杀人,在井中溺亡的横死之鬼并不起眼,那些念影将鬼魂引来此处,他就吞噬他们,也极少有鬼使、鬼官注意。   单个的念影极弱小,能勾来的魂魄也多是弱小魂魄,厉鬼凝结出了身体,那些弱小魂魄就看不上了,他便又有了新法,那就是学着云台仙门之事,假造一个“武林圣地”。   这地却不能声张,于是他就想办法将假造的“藏宝图”送到了盗墓贼光顾的墓穴之中,盗墓贼之流都是不见光的下三滥人物,得了藏宝图自然不会说出去,只会暗地找寻,就让这个厉鬼有了利用的机会。   二十年云台仙门未开,几十年之前又有煞气泄入黄泉,这个厉鬼变得更加强大,又知道修真界的人顾不上这个小小的凡人界,胆子也就更大了起来。   “那些武林秘籍就是你勾来更多武林人士的手段。我说的可对?”   厉鬼称是。   那个红罗刹六年前不过是个女飞贼,找到这井中想要寻宝,被井鬼的念影拖下来却侥幸未死,为了从厉鬼手中逃脱性命,她愿意每年向厉鬼供奉七个武林青壮的魂魄,这个红玉牌就是她每年来“纳贡”的信物。   罗安远想要重振罗家声威,就盯上了红罗刹,又反被其利用,想明白这一点,宋丸子不由得心底一叹。   “仙君,我什么都交代清楚了,还请您饶了我吧!”   饶了?   “你杀人吞魂,罪在不赦,谁来了也饶不了你!”   就在宋丸子打算送这个厉鬼灰飞烟灭的时候,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钩镰砸穿了石壁,也砸穿了宋丸子的阵法。   地动山摇中,碎石落了满地。   宋丸子本以为是这厉鬼的帮手来了,却见那个厉鬼竟然惊慌失措地缩成了一团,变得越来越小。   “大、大人!大人饶了我吧!”   漆黑的巨大钩镰随意拨开了碎石,随后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见宋丸子,来人皱了一下眉头。   “此乃黄泉路旁,你一个不入轮回的修士为何来此?”   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这人气势极强,肩上扛着的长柄钩镰更是威压甚重,修为大概可与元婴修士匹敌。   就是……   人还没有武器高,前面的柄头拖地也就算了,身后钩镰的尖儿也都要落地了,脸上长得白白软软,眼睛挺大,头上梳着双髻,两边各垂着一个粉色的绒球。   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呃,十分可爱。   “鬼官都长这样么?”   宋丸子忍不住回身去问那个厉鬼。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传说中的黄泉????? 第250章 鬼官   “修士与鬼差自来没有交集,他是厉鬼还是幽鬼, 该如何惩处, 是我们黄泉之事, 与你无干。”   长相极可爱的鬼官声音也是甜软的, 唯有说出来的话不可爱。   宋丸子只不过是问了一下这个厉鬼要如何被惩治, 就被她给噎了一下。   “你们黄泉之事自然是归黄泉管, 可是这个厉鬼在这里为祸上千年你们也没管呀,你既然真是黄泉鬼官, 为何在那些无辜魂魄被吞噬之时没有出现,等我要处置了这个作恶的厉鬼, 你就出来了?”   “你在黄泉侧布下星阵,勾动黄泉灵气,才引我到此, 怎能说我与厉鬼勾结?这厉鬼为祸, 我们确实有失察之则,但我们愧对往生魂灵, 却不愧对你这不入轮回的修士。”   挑眉瞪眼, 可谓声色俱厉, 配着这鬼官头上晃动的绒球球, 却只让人觉得想抓过来揉一揉。   宋丸子笑眯眯地问她:“你们是跟不入轮回这四个字有仇?”   那鬼官一滞, 宋丸子立刻觉得自己猜对了。   像她这种打蛇随棍上的人, 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还半弯着腰看着那个鬼官,说:   “讲讲道理, 我用星阵,是为了打这个厉鬼,打厉鬼是因为他祸害本该入了轮回的魂魄,也就是说,我也是为了给那些魂魄一个交代,才做事的,不管过往你们黄泉一道和修士们有什么过节,总跟我无关吧?”   要不是这她长得好看,宋丸子绝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说话,可没想到这人前面还好,听完她的最后一句,突然冷笑了一下。   “跟你无关?!”   黑光一闪,那镰刀已经直指宋丸子的脑袋。   “星辰阵师宋斜月,到了凡人界之后改名宋丸子,重新悟道后又去无争界,立食修道统,在无争界云渊陷落之时以地火为炉、以大海为锅,煮尽一界煞气,舍一身功德送一界死去的修士重入轮回,我说的可对?”   宋丸子还真是第一次被人把马甲扒得这么干净利落,微微退后了一步,那个鬼官又上前了一步。   “我说的这些,看来你是都认了?那你可知道,那些死去的修士的魂魄凝聚不散,都是谁送去轮回的?!是我们黄泉!你知道我们黄泉整整十年没有休息过一日么?不算走过轮回桥的三万七千人,我们要规整六万七千三百四十二名修士!我们要为他们从无到有,登记入册、计算善恶、排队送去轮回!你知道其中有多少辛苦么?你以为我们不想这种厉鬼尽早发现尽快解决么?!谁给我们时间了?无争界统属的黄泉一道上下一共才六千余鬼官鬼使鬼差,到现在四十年前的休沐假还没有轮完!”   这个鬼官说到最后可谓是声声泣血、字字含泪,让人伤心不已,可宋丸子所关注的却并非这些。   “你说,我的功德换了多少人去轮回?”她表情略有些诧异地问。   那鬼官重复了一遍:“六万七千三百四十二。”   随后,她就看着这个修士一拍大腿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血赚!哈哈哈哈!”   她笑了太久,久到鬼官脸上的神色从诧异到平静。   宋丸子才猛地坐在地上,脸上犹挂着笑。   她如何能不开心?如何能不高兴?   抬手看看自己手腕上挂着的小南瓜小柿子,还有自己脖子上的小苹果小桃子,她眼睛都是在发光的。   “我本以为那些功德只能换了长生久入魔的道友们轮回,没想到天道如此豪爽,六万人……六万人……那里面会有你们吧?会有吧?!”   她从来嬉笑怒骂于言表,可心思也常深埋于心,要是让认识的人看见她这样喜悦到近乎癫狂的样子,怕是会吓一跳。   而至此,宋丸子所表现出来的喜悦仍不及她心中万一。   她用功德换来的不只是一些入魔修士的轮回,更是让那些更早死去的、本该彻底消散于天地间的那些人有了新的一生,这让她如何不开心?如何不畅快?!   “你要恨我,尽管恨就是,我可实在是高兴。”又过了一会儿,她坐在地上对那个没比她高多少的鬼官说。   鬼官也许觉得她是个傻子,说话的语气倒是比之前柔软了一点点。   “那些修士魂魄极难管辖,为了不喝孟婆汤,他们各出奇招,实在是让我等头大。”   想想那其中可能的场景,宋丸子忍不住又笑了。   就在二人见气氛略有缓和的时候,那个厉鬼扭动了一下,想要借势逃跑,却被那个鬼官用巨大的镰刀将之钉在了地上。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鬼官又问宋丸子。   宋丸子看着鬼官,想了想,问道:   “要是有魂魄被邪修摄走,六十年过去后,那些魂魄回来,可还能再入轮回?”   听了宋丸子的这个问题,那个鬼官点点头,还没等宋丸子高兴,她话锋一转,又说道:   “六十年一个甲子,一个甲子未入轮回,哪怕是被邪修掳走,也得入孽镜地狱,等着用照世镜查看这一甲子中,魂魄可有做过为恶之事。”   听起来还是可以接受的,宋丸子又问道:   “那一趟孽镜地狱去过是不是就可以轮回了?”   鬼官再次点头。   宋丸子就又开心了起来。   “孽镜地狱呆十年,经历上百问心之审,少有魂魄能熬过去。”   这话让宋丸子一听,她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   想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些魂魄要经历这般痛苦,她立刻舍不得了起来。   “请问,可有办法免去这一步?”   那鬼官微微摇头,头上的毛绒球球跟着一起晃了起来。   “以我的权限,并无应对之法。”   她看见宋丸子两手并拢搓了搓。   然后,宋丸子就与这个鬼官讨价还价了起来。她抓了这个厉鬼,也算是一份大功劳,怎么也能换点好处吧?   没想到这个鬼官却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说今日送的人是宋丸子,与凡人无干,她想要自己的好处,自然能给,想要别人也能沾光,那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就在他们两个人车轱辘谁是谁非,到底能不能帮凡人省了“孽镜地狱”这一步的时候,鬼官突然道:   “你可知道是谁劫走了他们?你要是有此事的消息,我可以替你在鬼王面前多说两句。”   “要是抓到了做此事的乃修士,你们会怎么做?”   “依着黄泉律,废修为、除筋骨,拖出生魂,依照罪行押送之该去的地狱之中。”   这么一听,宋丸子就知道那个邪修残魂是讨不了好了。   “既然这样,我把劫走他们的修士捉拿归案,你们就省了那些魂魄的‘孽镜地狱’,怎么样?”   鬼官犹豫了起来。   宋丸子借着活动腰的动作,晃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小小大黑锅。   吓得那个邪修残魂对宋丸子道:   “小丫头,你可不能卖了我,你的师父玉归舟跟我还有过两分交情呢,你卖了我可是伤了你师父的老情分了。”   宋丸子一解自己腰间,吓得这个邪修一阵几哇乱叫,却是她拿下了自己腰上的那条床单,上面还封着那些念影。   “这个厉鬼用念影作恶,现在我连念影都给你们带来了,就不能再给我还还价?”   “念影?”抬手将阵法中释放出来的念影全部抓住,鬼官道,“不行”。   实在是天下第一难讨价还价之人。   就在宋丸子想办法的时候,那个鬼官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啸之声,那个鬼官容色大变,顾不上别的,扛起钩镰,抓着那个厉鬼就跑了,粉色的绒球在石洞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她走得匆忙,留下了黑漆漆的一个岩洞在宋丸子的面前,听着里面传来了更大的水声,宋丸子一步迈过了这个岩洞,就在刹那间,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感觉,连忙立即在周身布满阵法,才安然走过了这一层结界。   “这里……就是黄泉?”   一步之遥,天差地远,看着面前滚滚流淌的河流,头上昏黄的天空,还有大片开着的红色花田,宋丸子看见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往一处蜂拥而去。   “丸子,这里活人不可久呆,你放下我们,赶紧走吧。”   听见鸾羽中传来的声音,宋丸子摇摇头,运转周身灵力,勉力往前走去。   在这水声中,她越发有一种魂不附体之感。   这里就是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有种随时要死的感觉。   黄泉是个小副本,丸子在这儿还得做饭。 第251章 商量   冥河深深,在一处奔腾入了深渊之中, 背着钩镰的鬼官抱胸站在悬崖边上, 听着无尽深处的哭嚎声。   “大人, 此处蓄积的怨气受煞气侵染, 这些深渊中的恶鬼近来是越发猖狂了。”   女子点点头, 叹息一声道:“要不是我被人削去了一魂三魄, 也能用阎罗印镇压这些恶鬼,如今只能让他们不出冥河深渊了。”   随着她点头的动作, 那头上的绒球晃了又晃。   “那幽鬼转为厉鬼的事情待调查清楚,写尽了都做下何等孽事, 就按律处置吧。”   “是。”   等这些琐事都处理的差不多,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宋丸子的修士。   再招来一个鬼使,她说:“你去阴阳井处看看, 那里的石壁被我打开了, 外面应该有个修士,你去从那修士手里要来魂魄, 跟她说那些魂魄顶多会在孽镜地狱待上一年, 再将石壁补好。”   等鬼使领命退下, 这女子才揉了揉眼睛, 她腰间挂着一块黑色的木牌, 拿起来看一眼, 她又叹息了一声。   “想要休沐,还要等三年。”   如此一想,她又有些后悔刚刚对那修士心软了, 就该秉公执法,才能报了几十年未有休假的仇。   “幽鬼转为厉鬼,只怕阴阳井并非是第一处,待明日得将四下都查探一番。”   恶鬼在侧,修真界的事情刚了,又有凡人界连年征伐不断,这黄泉都快塞满了,他们对于各处的巡查也确实不够上心。   心里念着这些事,她背着自己的钩镰,步伐略有些沉重,连头上的绒球都垂了下来,谁想到,刚到冥城旁边还没进去,就又有事端找了上来。   “大人,有人在黄泉路上打起来了!”   女子又叹了一口气,黄泉的薪俸拿得可真不容易啊。   “有人打起来了你们处理便是,黄泉一千九百九十九条律令不够你们用的么?”   “不是啊大人!”那个鬼使长了一张马脸,一着急起来,头上的马耳朵都转了起来,“大人,是人啊!是人在黄泉路上!还跟驻守冥河的鬼使打了起来!是人啊!活的!”   活人?想到某个可能,女子额角一痛,抓着自己的钩镰反身冲了出去。   冥河岸边,宋丸子单手抓着一个鬼使的脖子,厉声道:   “我不管你那家的律条,做人做鬼总该讲个规矩,你收了这无赖的含宝好处,就要把别人做的好事放在这无赖身上,不管你是生人还是鬼使,不管这地界是人间还是黄泉,都容不得!”   那个鬼使长了个牛头,被宋丸子扼住脖子,难受得大眼睛眨啊眨,眼睛都要流出泪来了,嘴里发出了惊叫声,两只手倒是人手,面对宋丸子却毫无招架之力。   远远的,那女子就听见自己的属下叫得跟杀牛一样。   “宋丸子!你放下他!”   见那个巨大的钩镰又打到了自己面前,如今魂、体微有不附的宋丸子不敢力敌,退后一步,松开了手里的那颗牛头。   “你是活人,如何敢入黄泉?还不赶紧离开!否则……”   她上下打量,最后仰头看着宋丸子的脸说:“你是用了何法?区区金丹修为,怎么可能在黄泉支撑到现在?”   宋丸子觉得这大概跟自己用周身奇穴拟作周天星斗有关,面对这鬼官的追问,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鬼官大人,你们黄泉,本该是世上最公平之地,怎么不仅有幽鬼监守自盗化成了厉鬼,还有鬼使在这朗朗乾坤……咳,在这正大光明地索贿?”   朗朗乾坤在黄泉是不存在的。   鬼官眯了眯眼睛,这人几次三番让他们黄泉上下人仰马翻,哪来的底气这么斥责他们?   “索贿?”   旁边的牛头人揉着脖子在鬼官的面前说了几句,那个鬼官看着宋丸子道:   “生前诓骗他人财物之人,来了黄泉自然要受一次诓骗之苦。”   宋丸子一愣。   “待他察觉不对,正好再尝尝被人以势欺之的味道。”   竟然是十分有道理的。   宋丸子看看那个早就躲到一边去的无赖魂魄,又问:“那要是好人,岂不是也会尝尝被人行了善事的感觉?”   鬼官摇头,说:“几十年没有休沐日的鬼使在恶人身上找点乐子而已,谁会把做好事当找乐子?”   宋丸子又是一愣。   三言两语将这事说清楚,鬼官又要赶宋丸子走。   “将你带的凡人魂魄交出来,你速速离开黄泉,不然,我这勾魂镰可不管什么阵修食修,什么功德道统。”   “别生气,别生气,我就是来跟你打个商量,看看怎么能让这些魂魄少受些苦头。”   打商量?鬼官冷哼了一声。   “我们黄泉之事,何须与你们修士商量?”   “凡事无绝对嘛,是吧,你们要是有个要修补的阵法呀、要净化的煞气呀,嘴馋了呀,肚子饿了呀,我这都可以帮你们一把的嘛。”宋丸子搓搓手,一副极好说话的恳切模样。   可在鬼官看来,眼前这人哪里像是个取天地之灵修炼的修士,分明是个无赖。   “黄泉自有黄泉的规矩法度,关你何……”   宋丸子只见这个用钩镰指着自己的鬼官突然顿了一下,她心中一喜,知道是自己讨价还价的机会来了。   “你会净煞之法?”   “唉,你们黄泉自有法度,那我就不掺和了,先走了。”   鬼官:“……”   ……   冥河深渊一侧,听着下面的鬼嚎声,宋丸子都觉得魂魄不稳。   “果然有煞气。”   看着深渊上翻滚的黑红之气,她说道。   鬼官歪头看她一眼:“你能看见煞气?”   宋丸子只笑不说话。   待鬼官又问“你能清除此地煞气么?”,她也仍是微笑以对。   “咳,你带来的那些魂魄,我会迅速查对。”两方无声僵持了一会儿,鬼官终于说出了宋丸子想听的话。   宋丸子自入了黄泉,身上的幻阵就撤去了,现在就是自己的本像,只是肤色还略黑些,勾着唇角,她弯腰对着那可爱的鬼官眨了眨眼睛,轻声问:   “迅速是多久啊?”   那鬼官道:“一个月。”   “哎呀,我能力低微,这里的煞气,怕是等我魂魄离体都清不完呢,不干了不干了。”   “半个月!”   “唉,黄泉之中没有灵气,我每日都得消耗自己带的灵石,这么一算,好像也不是很划算……”   看见宋丸子一副“我弱我怂我怕亏本”的嘴脸,鬼官暗地里磨牙,她从前讨厌宋丸子,可宋丸子所做之事到底是为众生立命,他们黄泉一道的人虽然苦了些,还有些鬼使被那些修士的魂魄给欺负了,可说到底宋丸子行的是好事,她的抱怨也只是一时。   现在,这鬼官已经想讨厌这个修士一世了。   “十日。”   “如此久,我怕是……”   “五日!”   “三天,三天内你查验完所有魂魄的善恶,我三天内给你清掉此地的煞气。”   鬼官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钩镰,实在很想将这人格杀于当场,就当自己是魂魄不全发了场疯,可惜,她不能,不仅不能,还得点头。   “鬼官大人真是英明。”   宋丸子直起腰来的时候,顺手捏了一下那个鬼官头上的绒球,果然如她想的那么软。   刹那间,鬼官看她的眼神犹如看着个死人,不对,这里是黄泉,死人极多,应该说,鬼官看她的眼神,已经仿佛是在看一个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的罪人。   宋丸子却完全不放在心上,能占便宜的时候不伸手,那就不是她了,手中凝聚灵气一拍自己腰间,她那口大黑锅立刻跳了出来,悬于深渊之上。   要消除煞气,最快的办法还是调鼎手。   “吃点什么好呢?”   宋丸子打开自己的储物袋找了一圈儿,看看昏黄天色,滚滚冥河,还有黄泉路上前行的众鬼,最后拿出的是一些豆子。   这些豆子不是什么云香豆、天香豆,只是凡人界中最普通的豆子,只是种得好,个个颗粒滚圆,是宋丸子路上采买的好豆子。   将豆子泡在水里,她又拿出了些米。   “你是要做什么?”   宋丸子没理会鬼官的问话,而是一碰自己颈间的那一点斑斓羽毛,瞬间,密密麻麻的魂魄就出现在了这里。   为首的自然是老相爷、老妇人和沈师傅。   “我已经与鬼官说好,三日就为你们勘察过往、补好籍录,三日后,你们还回这里,我给你们做一碗豆腐饭。”   老相爷看着宋丸子,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笑着点点头,就领着一众鬼跟着鬼使往冥城中去了。   只有沈师傅留在最后,对她说:“自重逢以来,我也没好好考校你的厨艺,好好做。”   “是,师父。”   沈师傅惯常板着脸的,此刻却对宋丸子笑了下,才转身跟上了那些已经快要走远的鬼魂。   看看宋丸子,再看看数量远超自己想象的那些鬼魂,鬼官道:“那些与你亲昵的鬼魂身上有凡世香火供奉,你只消将他们送来黄泉,我们也不会为难他们。”   宋丸子一听,眼睛一亮,问那鬼官:“既然这样,那你们能不能安排他们投些好胎?”   “黄泉自有法度……”   “也可打个商量。”   鬼官可不敢再跟宋丸子打商量了,背着她的长柄钩镰退后了几步,再不肯说话。   宋丸子也不再说话,挑拣一下豆子里略差的,再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扇石磨,用灵水一点点地清洗起来。   待石磨洗好之后,宋丸子已然神色平静,丝毫没有之前讨价还价的奸商姿态。   泡好的豆子被她抓了一把,轻轻放进了磨眼儿里,她一只手抓着磨柄,开始研磨了起来。   伴着她手上的动作,慢慢地,有白色的浆汁从石磨中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整个冥河深渊之中的煞气也随着那石磨的旋转,渐渐转了起来。   站在一旁,感觉到整个深渊都在变化,鬼官又看向了宋丸子。   宋丸子的脸上唯有“专注”而已。   豆腐饭,在苏老相爷的故乡,是生人对逝者最后的送别。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有句话怎么是说的,刚刚你对我爱理不理,转眼我就让你高攀不起!   江浙一带在白事确实吃豆腐饭,原因和传说有很多,我取了最浅显的那种,豆腐饭不只有豆腐和米饭,其实现在已经发展成了素宴,只是有一道豆腐羹必不可少。 第252章 渡魂   黄泉路上,有鬼三三两两地走过来, 终究是太平年月, 死的人也少, 那些鬼也多成老态, 走到冥河边, 那些鬼都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他们生了畏惧之念,而是因为——   “真香啊!”   是浓浓的豆香气, 顺着冥河的河道慢慢散开,别说这些鬼了, 就连驻守在冥河的鬼使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为了防止贪欲误事,他们这些鬼使一入凡人界就没有了味觉、嗅觉,大多数除了望乡台上的孟婆汤都没闻到过别人煮出来的东西, 谁又能想到呢?有一日, 会有一个厨子在冥河边上慢条斯理地磨豆浆、煮豆浆,然后做成豆腐。   宋丸子用了一整日的时间将自己磨了的豆浆尽数点卤做了豆腐, 豆腐还是用盐卤点的, 口感比石膏所造的豆腐更韧, 豆香味也更重。   做豆腐是个又累又热的活儿, 尤其是一次要做这么多, 宋丸子明明是个金丹修士了, 多少步骤都可以用灵力瞬息间完成,可是在冥河岸边,她是一点一点, 像个凡人那么做的。   蒸腾的热气滚滚而出,她的身上沁出了汗。   卷起袖子,将衣摆扎在腰间,头发也尽数挽在头顶,身前还围了一块白布,偶尔来看宋丸子一眼的鬼官都觉得宋丸子现在甚至不太像个厨子,更像是个杂役。   可等她闻到豆腐香气的时候,她愣住了。   “你这豆腐!”   “怎么了?”宋丸子抬起头,有一滴汗从她的额头沿着鼻子边儿流下来,有些痒,她擦了擦。   鬼官皱着眉头问她:“你这香气,为何会让人心中……”她甚至难以形容其中的感觉,明明是凡间最普通的东西,为什么这香气入了鼻子就像是入了心?让人觉得俗世尽忘,平生无忧?   “啊?心里怎么了?”   宋丸子一脸茫然,要不是能感觉到她身边煞气不断汇聚又消失,鬼官说不定会信了她这无辜之态。   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鬼官叹了一声,这一天,她都不知道叹气多少次了。   宋丸子一双手早被热气喷到发红,随手揉了揉鬼官头上的绒球,眼睛都眯了一下,她才继续干活去了。   让鬼官在无奈之外又多了恼意。   长、长得高了不起啊!   回到冥城中,她招来了鬼使。   “你们去将望乡台边不愿投胎的怨鬼锁了,带到冥河边那厨子那儿。”   “大人?”   “那里的香气能去怨去忧,让那些痴魂怨鬼闻一闻,说不定能开解他们一下。”   “是。”   说到痴魂怨鬼,鬼官就想起多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些修士,他们得天之幸,在舍身轮回桥和宋丸子的功德庇佑之下得以重入轮回,本该是高兴之事,可先死的见到后死的,必要先问魔物打退了没有,不像是一群经历了身死乃至散魂之后的鬼,倒像是一群百劫仍存的老兵,开口就是昔日战事,一腔热意不散。   虽是修真人,仍是至情客。   和这个宋丸子倒有些像,不过宋丸子比他们更人嫌鬼憎百倍。   做完了豆腐,宋丸子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些猪肘、排骨、鸡爪之类的,用水全部清洗干净,翻检一番看看上面有没有去净的杂毛皮屑。   她随手一挥,大黑锅就就渐渐热了起来。   然后从锅里传出了一阵嚎叫。   宋丸子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用阵法把那个邪修残魂和黑色的石偶人都封在了大黑锅里。   “早点出声啊,我都开火了。”   将他们从锅里捞出来,又用阵法重新封在了一旁,宋丸子才刷了刷锅,继续做起饭来。   她拿出的肉品不少,可存的卤汁却着实不多了,只能再重新加料。   热锅起油,将香料炒香,暂时捞出来,再放些糖进去翻炒到成焦色……这些料都放了极多,不会儿就有香气冲了出来,这些香气与前一日的豆腐香气比是另一番味道,勾得众鬼魂动神摇。   这可就不是什么荡涤心中芜杂了,这是要引得人七情大动啊。   在一旁看守怨鬼们的鬼使一面自己勾得迈不动腿,一面又还惦记自己的使命,得将这些怨鬼带走。   “鬼使大人,请送我去轮回吧。”一个怨鬼突然对他行了一礼,轻声说道。   这个怨鬼乃是九十年前身死的,她娘家显富,又是家中独女,便招赘了一个男子,本以为夫妻情深,却是孽海难渡,那个男人不忿自己出身低微,要处处低自己妻子一头,便使尽百般手段让这女子步步退让,先是接了他自己的父母进了女子府中,又支了大笔银钱扶植自己家里,夫妻之间,起初是待她平平,后来就是无尽摧折,让这本娇花似的女子心中卑怯,胆小如鼠。男子每有索求便对其冷脸相对,必要女子弯腰屈膝将他索要的奉上才行,数年后,女子爹娘身死,女子一直无所出,心中自觉亏欠,又将家业拱手奉上……又三年,前院红烛高起,男子另娶娇娘,她一根白索了断了性命。   死后到了冥城才知道自己爹娘是被自己的豺狼夫君害死,她在奈何桥上化身厉鬼,反冲回阳间,扛着雷劫亦要手刃那豺狼。   还真让她做成了此事,可她成厉鬼、造杀孽,虽然其情可恕,但于理不容,她夫君的魂魄被判十八层地狱磋磨五百年,她自己也在第十六层火山地狱中受了一甲子的烈火焚身之苦,刑满之后,她却又成了不肯投胎的怨鬼,直到今日。   “我自问九十年,自己愧对父母天地,又愧对自己,再世为人又有什么意义?今日才开悟,要是活在世间,我就能在现在去买一碗卤肉,畅快吃了,这乃为人之幸,非关爱恨愁苦。”   了悟了“随心随性”四字,她终于放下自我谴责的执念,愿意再世为人。   鬼使大喜过望,连忙要将她送去奈何桥,那个女鬼回身,对着那个在大锅前忙碌的清瘦背影遥遥一拜,才转身翩然而去。   她前世是被害之人,又救过别人性命,本该再入富贵人家,却因为几番波折蹉跎至今,鬼使打开名册挑拣一番,道:   “京城靖王家有一妾,如今有孕七个月,这一胎本该因体弱而不保,你就去投这一胎吧。”   鬼使说完,名册上已经出现了这个怨鬼的名字,新朝又将出一位郡君,因贪吃好玩儿而名扬天下,却姻缘寡薄,一生未嫁。   还有一句名言是:“别人都说我缺个夫君,我却只觉自己生来缺了一块卤肉,香喷喷,油汪汪,老卤老汤。”   六十岁时,京中有逆王为乱,她竟带阖府家丁、婢女驻守宫门,立下护国之功,虽然身受三箭却侥幸活了下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   “那灶上的银耳桂圆羹可炖足了火候?”   被封护国长公主,直活到九十二岁。   这怨鬼是第一个被宋丸子所“度化”的,却并非最后一个,她走后不久,又有怨鬼说自己愿意去投胎,让这鬼使十分不解。   “心中无杂无垢的时候不想着要投胎,为何这肉香四溢的时候,他们反倒想要投胎了呢?”   在黄泉当差千百年,见惯了生死之别,这个鬼使却忘了,人之动念,并非是因为无欲无求,而是因为有所求,这一锅浓香让他们想起了凡俗的万丈红尘、车水马龙,自然就有了想要投胎的念想。   一锅卤肉炖足了一个半时辰,整条冥河都带了肉香,就在众鬼沉迷,连鬼使都开始玩忽职守只想多闻闻香气的时候,整条冥河突然动荡了起来。   宋丸子凝神静气,她听见了深渊之中恶鬼的嚎叫声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了。   修长的手指握着锅沿儿,她笑问凌空飞来的鬼官:   “下面这些恶客好像也想吃肉,鬼官大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鬼官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笑!”   宋丸子不说了,也不笑了,将卤肉收回到储物袋里,她手中星阵一闪,乍起一阵狂风,瞬息之间,就将卤肉的香气席卷了个干净。   却已经晚了,看着从山壁上密密麻麻爬上来的黑影,鬼官手中钩镰一出,周身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阎”字。   “阎罗令到!众鬼拜服!”   那些恶鬼的动作一滞,这时,一个极为巨大的黑影发出了一阵呼啸声,整个黄泉都为之震颤了起来,宋丸子看见那个鬼官身后的“阎”字颤抖了几下,险些碎掉。   鬼官眉头紧缩,魂魄不全,她用这阎罗印是极艰难的。   在冥河两侧,也有一众鬼使结出各种小印,帮忙镇压恶鬼。   深渊中传来又一声呼啸,鬼官几乎要将自己的武器攥出血来,仍觉得自己魂力难撑。   就在这时,一只手携着星光,拍在“阎”字上,竟是为之加持了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加钱! 第253章 女魅   有宋丸子以星阵之力相助,鬼官到底稳住了她的阎罗印, 那些恶鬼与之僵持了片刻, 发现确实没有办法突破阎罗印的镇压, 只能又潮水般地退了回去。   见他们彻底退去, 鬼官腿上一软, 差点瘫坐在地上。   回头看一眼宋丸子, 鬼官琢磨着自己得道声谢,要不是宋丸子将煞气去了一半, 又在危急时刻助了她一步之力,这次的恶鬼她怕是难以镇住, 至于说宋丸子做饭的香气,那些恶鬼就算这次不被引上来,过上一年半载, 也会有这样可怕的蜂拥而上。   可惜她的道谢还没说出口, 就看见宋丸子蹲在了地上看着她说:   “我这可是出了大力了!”   她的仅剩的一只眼睛,在鬼官的眼中俨然成了个算盘珠子。   “你又想怎么样?”   “嘿嘿嘿, 这常来常往就熟练了不是, 鬼官大人真是越来越英明了。”   宋丸子搓了搓手, 小心翼翼地说:“大人, 我听说你们黄泉有一块三生石……”   她想为老相爷和老妇人求一份来生的缘分。   鬼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她, 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鬼官哼了一声,头上的两个绒球跟着一甩。   “这事, 我自会办好。”   “嘿嘿嘿,多谢大人。”   “你继续做你的,就算再香,他们也没力气上来了。”   “好的大人,大人您慢走。”谁都能听出愿望达成的宋丸子是何等的喜气洋洋。   鬼官用钩镰的长柄撑地,从地上慢慢站起来,也不再说话,正想转身离开,脚步却一顿。   “你身后那是什么?”   宋丸子回身,看见的就是那个黑色石偶,她眉头一挑,将石偶拿起来,递给了鬼官。   这个石偶在宋丸子的手上装死的本事一流,只当自己是个石头,虽然被邪修残魂卖了个彻底,可宋丸子也没为难过他,让他安然到了今日。   可一入了那个鬼官的手里,他瞬间化成了一团黑影,就要往冥河深渊中窜去,却被鬼官用钩镰牢牢地抓住了。   “你果然是桑墨从黄泉带走的三鬼之一!”   那团黑雾扭曲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过勾魂镰的控制,渐渐幻化出了一张青色的女子脸庞,看着这个鬼官:   “阎罗大人,几千年未见,你怎么弱到了这个地步?还沦落到了这方小世界的冥城?要不是这勾魂镰,我怕是都要认不出您了。”   看见这个女子的脸,被唤作阎罗的鬼官瞪大了眼睛,大喊道:“女魅!”   “大人居然还记得我。”   那女魅一双明眸中带着鬼气,轻叹一声道:“我本想这小小修士竟然敢来黄泉,我也正好趁她魂魄不稳之事夺了这具九元道体,没想到遇到了您。当年您将我镇于九幽之恩,我可永世难忘。”   说完,这黑影中有细碎的金光闪过,正是女魅这些年来依附龙脉而积蓄的念力,鬼官百邪辟易,轻易不会被鬼怪所伤,可这念力却是能伤了鬼官的。   鬼官连忙闪躲,却还是被一道金光划伤了脸颊。   宋丸子蹲在一旁看热闹,见状也有点着急了,别的也就算了,那么可爱的一张脸受伤了,真是让人心焦。   “喂,小丫头,我要是帮你们打败我这个老朋友,你能不能也送我去那什么轮回桥?”   听见残魂的声音,她转头看向还被封在自己背后的残魂。   卖友求荣这事儿能上瘾么?   她心中这么想着,嘴上道:“你说。”   鬼官不肯撤下勾魂镰,这被叫作女魅的恶鬼便以念力打她,二人距离极近,鬼官一面要撑住那巨大的钩镰,一面疲于应付,刚刚引动阎罗印已经让她魂力耗尽,偏偏此座冥城偏僻,鬼使也多是修为平平之辈,在二人威压之下连靠近都不能。   又一道金光打在鬼官身上,她微微退后了一步,手中仍牢牢抓着自己的钩镰,脸上微微显露出痛苦之色。   “阎罗大人当年何等威风,谁能想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身上一点香火愿力也无,只能任我这骨灰野鬼欺负,连个阎罗印都用不出来了。真是让人做梦都不敢相信呢。”   女魅声音娇媚,笑声却刺耳,往人的脑仁儿里钻。   周围的一众鬼使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闪过,却不是出自女魅只手,而是一根金色的鞭子,鞭子的另一头,正在宋丸子的手里。   “以念力为鞭,还挺好玩儿。”   黑瘦高挑的女子手中凝结金光,竟成了一根长鞭,跟那女魅所用的金针相比,她的金鞭看着可要阔气多了。   “你!”   女魅嘶吼一声,挣扎着要扑向宋丸子,可她魂体被勾魂镰所束缚,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竟然只能被打,那些金针似的念力打向宋丸子却也没什么用处。   都被那金鞭一一吸了进去。   “看来喜欢我的人还挺多。”宋丸子没说的是,刚开始看见自己身上的念力竟然能凝出这么长一条金鞭子,她还很诧异。   这些可都是慕黯之地那些人真情实意的喜欢啊。   却不知道喜欢她的人何止那些看脸的慕黯族人,在无争界,人人称她为“宋师”、“宋祖”,连凡人都为她立了生祠,手拿大黑锅的黑衣女子在那些凡人的眼中能渡厄消灾,甚至能保人发财,可以说,除了姻缘,她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都管的。   女魅不甘心被动挨打,漫天金针又射向了鬼官,却见宋丸子拎着那鬼官的后衣领将她往后一拽,自己挺身上前,拦下了那些念力成的针,还又反抽到了一团黑雾之中。   看见黑雾之中煞气四溢,宋丸子唇角带笑地说:   “你要是一直缩在石像里,我还拿你没办法,你自己跑出来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的左手上白焰流溢,凝成了一把刀,一刀去煞气,一鞭子伤神魂,几招下去就让那女魅吃了大亏。   女魅想要用尽全力缩回掉在地上的黑石像中,却见宋丸子手上一点,那石像旁边立刻有白色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终于,女魅被彻底打废,鬼官念起咒语,将她收回到了钩镰之中。   她脸上的伤痕仍在,宋丸子试着用金鞭子去吸附其中的念力,还真吸出了一点金光,鬼官脸上的伤痕便渐渐消失了。   “多谢。”   这一句谢,她好歹是说出来了。   “客气客气,那什么……鬼官大人,我那些朋友将来要投什么胎,您能不能跟我说一下?”收了金鞭白刀,宋丸子又开始搓手了。   鬼官,或者说阎罗定定地看了宋丸子一眼,又看向宋丸子身后那残魂,说:   “这邪修生前也沾了人命,如今只有半魂犹存,就算他过了舍生轮回桥,要是没有念力庇佑,怕也只能入畜生道轮转几世,才能修得人身。”   宋丸子与邪修残魂做交易,临时学来念力操控之法的事情,她听得一清二楚。   “没事儿,那是活该,过几日我回了无争界,就送他去当猪,那他们投胎之事……”   以为自己卖友就能得荣的残魂已然呆滞了。   阎罗突然笑了一下。   “待你将这里的煞气去尽,我就把名册给你看。苏长北有六世匡扶天下之命,来世前半生放荡纨绔,十六岁发愤图强,官至宰相,秦宛素来世投身书香门第,少时清苦,十六岁时她爹考中探花,后又嫁给注定当宰相的苏长北,可谓一世荣华不断,夫妻情深不绝。至于沈菜刀,他的投胎机缘在数年之后,今生他有点拨你这立道之人的功劳,还舍身救人,总有几世安稳平顺,若是匠心不改,前途还在后面。”   今生来世,宋丸子听着,心里又酥又痛,凡人的一生甘苦艰辛都在这平平的几句话里,可谁又知道想要做成这一切,他们又会付出多少?   好在,都是好的,有可携手相伴之人,有可用一生执着坚守之道。   “也好,多谢鬼官大人。”   阎罗却不急着离开,又问宋丸子:   “这个石像,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宋丸子就一边继续炖起了她的卤肉,一边说起了在地宫中发现这个石像之事,还说自己曾在玄泱界也见过一样的石像,只把宋归雪的那一段逆天之事隐去了。   “数千年前,我还是玄泱界黄泉道十殿冥王之一,有一个修士叫桑墨,他用秘法使玄泱界天道混沌,入了黄泉,劫走了三个恶鬼,女魅、夜魑、玄魉,这三个恶鬼皆曾是黄泉的鬼官,却做下恶事,终究成了恶鬼。”   “那个桑墨,他为什么要劫走他们?”   阎罗摇了摇头,那一战,她镇守不力,被收回了王座,几百年前,她再遇桑墨,满腔复仇之心,却被削去了一魂三魄,还眼睁睁看着桑墨将之扔进了轮回道中。   “你之前所见那个石偶,可能就夜魑或者玄魉藏身其中,若你再见到,可借念力将之彻底困住,然后招来鬼官,帮你将他们送回黄泉……也少不了你的好处。”最后这句话,曾经的十殿冥王说得很是无奈了。   宋丸子点头应了,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当年宋归雪所受的那些苦,是不是这个叫桑墨的有意为之呢?   下次见到小姐姐,一定要提醒她。   雷泽界,一团白色的魂影执长枪站在广袍男修的面前,那男修已经被打得看不清脸了。   “顶着印轩的皮囊,你到底是何物?”   玄魉逃也逃不掉,打也打不过,只能抱着头装死,万不敢让燎娅知道自己是狱法山下她毁了的那个石偶。   “呲!”   白色的长枪穿透了他的皮囊。   “既然不知道说实话,那就不用留了。”   逸出的黑色魂魄被这单凭魂魄就能对战元后修士的强大魂体攥在手里,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小姐姐我跟你讲你要小心……   宋归雪:已捅 第254章 孟婆   耽搁了半日,宋丸子还得继续炖她的肉, 卤肘子卤排骨都快成了, 又放了鸡爪之类的下去, 个个炖得酥烂脱骨, 那卤汁的香气也浓到了新境界, 别说要过冥河的黄泉鬼, 就连冥城中等着轮回的那些鬼都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隔着一条冥河, 努力地嗅着对岸传来的香气。   宋丸子可不管这些,将炖好的肉捞出来放在盆子里, 用陶锅煮了些鸡蛋,大火煮了又焖一会儿,最后用冷水冲凉, 剥出来都是白白圆圆五分熟的白煮蛋, 下到卤汁里,细细炖着。   然后是豆腐, 之前做好的豆腐取了一部分切成大片, 下到大锅里, 不一会儿就在小火慢炖的锅里“咕嘟咕嘟”了起来, 气泡从两块豆腐之间费劲地钻出来, 裹了肉香, 沾了豆香,飘飘摇摇地往上拱越来越大,最后“噗”地将自己藏着的秘密, 曝光在了黄泉昏暗的天空下。   万鬼如醉。   甚至惊动了冥城另一边,望乡台上的某人。   卤豆腐一定要将豆腐煮的入味,酱色只入了浅浅一层是绝对不行的,盐卤点出来的豆腐不怕炖,宋丸子就守在锅边,摆开了一个极大的菜案,又拿出一条猪前腿,取了前夹肉的位置用那把叫“想来吃”的黑刃大刀切了下来。   有了这把无论分量还是大小都十分趁手的菜刀之后,宋丸子做饭的时候就少用“到晓”了,那对名刀终于暂时离了红肉白脂、绿叶青茎。大刀一切一转,整块前夹肉都被她卸了下来,再去了皮,宋丸子一刀剁下去,就见刀刃轻轻松松地劈在了菜案上。   一下、又一下,刀够重,手腕儿够巧,力气也够大,剁肉馅儿这种活儿就是极轻松的,偶尔有浓粉色的肉末儿被刀带着飞起来又落回去,看着轻飘飘的。   “看热闹没事儿,把头放在菜案上就不好了吧?”   万一剁了,是算加菜么?   宋丸子如此一说,那人抬起头,看了宋丸子一眼,默默退后了两步,没一会儿,宋丸子剁好了了肉馅儿开始准备调馅儿的时候,这人又凑了过来。   “这位鬼官大人,您是打算把脑袋长在盆上么?”   “你在做什么?”   “调馅儿。”   葱切成极细的丝和拍开的姜泡在水中,就成了葱姜水,小锅里烧着油,花椒放进去稍炸再捞出。   宋丸子将肉馅儿分了两份,一份要混着香菇、鲜笋做豆皮包子的,另一份则是要做虾仁酿豆腐。   所以一半放了花椒油又打了葱姜水进去,另一半那油又小火煎了取下来的虾头,等到油都泛了虾红色,才过滤了一下等着倒进馅儿里。   那人的脑袋跟着宋丸子的手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   等宋丸子用切好的豆皮包起了豆皮包子,他才开口说:   “你做这饭我能吃么?”   宋丸子在做的是送行宴,不过她到底是个厨子,有人求餐,她也不过是多做一点。   “想吃可以,得付点饭钱。”   “饭钱?”   那人手中出现了一个白瓷碗,其中装着绿色澄澈的汤水。   他说:“我用这个同你换!”   “换什么换!孟婆,你还有六年才能休沐,怎能擅离望乡台?”   孟婆?!   听见着二字,宋丸子正在给金针菇打结的手指,四方方的豆皮差点散开,顿了一下。   这个跟宋丸子讨饭吃的不速之客回过身去,看着阎罗,低声说:   “我就来换口吃的。”   “你本就是天地造化所生,那些鬼转世前交给你的情思不够你吃的么?!”   阎罗简直气急,她魂力耗尽,本该好好休息,这这些不省心的一个接一个,竟然来几百年都兢兢业业的孟婆都跳出来给她捣乱。   被人叫孟婆,这人却是个男子——呃,大概是个男子,梳了个男子的发髻,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一双剑眉入鬓,鼻挺嘴薄,唯有一双眼睛虽然细长却也大,里面雾蒙蒙地,淡去了他身上的英朗之气。   从言谈举止来看,他不仅谈不上英朗,可能……还有些迷糊。   “不够吃啊,闻着味儿就饿了呀。”   昂藏男子对着身高不到他腰的女孩儿撒娇,宋丸子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手中不停,一个接一个的豆腐皮包子落在了案上。   那人还继续委屈:“我做的汤,别人都不想喝,我来学学。”   孟婆汤啊,传说一碗下去前尘尽忘,大部分人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份留恋的,当然不想喝。   默默做菜的宋丸子内心戏很足,一双耳朵恨不能竖起两丈长,听着这个矮个子的阎罗怎么训斥这个“孟婆”。   “就算学了又能怎样?孟婆汤做法万年来已成了定例,不可更改,你这分明是为擅离职守找借口。”   “孟婆”扁了扁嘴,侧弯腰,又把脑袋伸到了宋丸子的案边。   “你这个是要煮汤么?”   “蒸着吃。”   “你在炖的是什么?”   “卤豆腐、卤鸡蛋。”   “汤能喝么?”   “偶有爱好咸香肉味的,喜欢用卤汁浇饭,单喝的话,太咸太油了。”   “给我一口你做的吃的吧,我给你汤喝。”   宋丸子看了一眼阎罗,她的头发都气得快要竖起来了。   “她是修士!又不是要投胎的鬼,你拿不到她的眼泪,连汤都做不出来!”   孟婆对宋丸子眨眼:“换不换?”   宋丸子对他眨眨眼:“你这个汤是用什么做的?”   “花、土,忘川河水和眼泪。”   “什么花?”   “忘忧花。”   “什么土?”   “红尘土。”   阎罗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她的同僚就这么轻易地把孟婆汤的配方告诉了一个修士,还是一个会做饭的修士!   “我要是用忘忧花、红尘土和忘川河水加上一个人的眼泪,能做出孟婆汤么?”   孟婆思考了起来。   阎罗拽着孟婆就要走:“你再跟这个人说下去,咱们整个冥城都要变成别人的了!”   孟婆不想走,他还在很认真地思考。   宋丸子的豆皮包子却已经上了蒸笼了,她做了百多个豆皮包子,每个都像是挺胸抬头的大将军,让人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   “包子片刻就好。”   这一句话,就让孟婆变成了一根钉子,牢牢定在了冥河边上。   “我要吃啊。”他看着阎罗。   威风凛凛的鬼官大人很想用自己的脑袋把这个家伙给锤死。   “要不是我魂力耗尽!我一定把你绑回望乡台!”   孟婆才不理会她的威胁呢,一溜小跑到了宋丸子的蒸笼旁边,看着上面冒出来的水汽,他深吸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我的汤不能这么做呢?”   又是傻话。   虽然傻,他还记得宋丸子刚刚的问题,对她说:“你做的孟婆汤,只能让人忘了一时,不会永生忘记,要是没有那人的眼泪,我做出来的孟婆汤也多会慢慢失效,也许几百年就没用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睛。   宋丸子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孟婆汤的做法,心里挺美的,当然面上不显,她将虾油拌进剩下的肉馅儿里,又放了虾肉蓉进去,正正方方的小块豆腐中间挖空,填上肉馅儿,恰如白玉上面沁了点儿红,再在上面依次摆上个虾仁。   活儿才做了一半,那边的豆腐皮包子已经好了宋丸子留了十三个出来,用绿色的小碟子一碟装了六个,一份给了眼巴巴等着的孟婆,一份给了气鼓鼓金鱼似的阎罗。   “怎么?还、还给我?”   看着阎罗瞪大了眼睛,宋丸子又捏了捏她头上的绒球。   “尝尝看,这个得用煮豆浆时候挑出来的那层豆腐皮做,我也难得做一回。”   最后一个豆腐皮包子宋丸子当然是给自己吃的,豆香包裹着肉香,还有笋菌特有的鲜香气全部融合在了一起,吃下去的一瞬间,人轻松得仿佛自己能成仙。   只吃了一个豆腐皮包子,孟婆就跪在了地上。   看着剩下的五个包子,他如论如何也舍不得再吃了。   “一个,我能品一百年……”他还可怜兮兮地看着阎罗……手中的盘子,“你要是多给我一个,下次我的休沐日让给你。”   休沐日?那是什么?   眯着眼睛的鬼官大人面不改色地抓起盘中最后一个豆腐皮包子放在了嘴里。   看着两个人为了个豆腐皮包子都要反目,宋丸子咂咂嘴,偷偷切了一块卤肉放进了嘴里,才淡去了那包子在自己嘴里久久不去的鲜美之气。   黄泉一行,她的厨艺好像又精进了?   “幸好呦不在,我还省了一个。”   在宋丸子的身后,冥河深渊上空的滚滚煞气已经淡到几近于无,距离她和阎罗约定的三日之期就要到了。   凡人界,唐休用孔雀翎指着连月乔,刚刚要不是那个小人儿,他怕是要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子给杀了。   “罗安远所图谋之事,也有你的一份!”   唐休语气笃定。   连月乔还是一脸惊恐,他不明白,自己的刀已经贴了唐休的衣服,他怎么就能在自己面前突然消失不见了?   “你们连家精通探穴之术,罗安远手中的地图,甚至那红罗刹会知道这里,都有你们的手笔吧?”   唐休是发问,语气却笃定,生死之前,他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才明白了这事其中的关键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唉,升级就是这么简单。   这样也就把那个厉鬼话中的伏笔圆过来了,相当于凡人界的这个事件是前后相通的了。 第255章 盛宴   老母鸡、猪大骨、火腿、去头爪的整鸭入锅慢炖,大大的陶泥砂锅里几乎连个滚开的水花都不见, 就这么细煨了一整夜。   知道里面在做的是能喝的汤, 孟婆就是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那一锅汤炖到浓白, 纯净的肉香气跟大黑锅中那一锅卤味的香气截然不同, 更轻、更柔, 也不会弥散到四处, 只在锅边不远处融融消散,唯有靠的近的人才能闻到那么一点。   孟婆坐在地上, 看着宋丸子把里面的材料都捞了出来,又拿了几个鸡腿, 剁成了肉蓉,加上葱姜料酒和一些清水泡在盆里。   “这个肉是要放在汤里吃么?”   “不是。”   阎罗拖不走,鬼使请不走, 宋丸子只当自己身边跟了个傻乎乎的徒弟, 有问就答,也不耽误她手上的活儿。   “你还要做别的菜?”   “你好好看着就行。”   孟婆就在一边乖乖好好看着, 看着宋丸子把那一大碗肉碎连着血水倒进了那锅绝好的汤里。   “你疯了!”   能与少了一魂三魄的鬼官阎罗平级相处, 孟婆的修为也低不到哪里去, 宋丸子感觉到一阵罡风扑涌而来, 手上结印, 一个星阵就挡在了她和汤锅的面前。   “都说了让你好好看着就行。”   宋厨子的语气很无奈, 双臂张开,挡着自己的汤。   孟婆已经听不见宋丸子在说什么了,只想救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锅汤, 好在阎罗也在一边,不然宋丸子还真未必支应得下来。   最终,孟婆是被阎罗用缚魂索捆了地上的,用钩镰拄着地,一直劳心劳力的鬼官大人说:   “你要做再添乱,我就把你扛回望乡台。”   长虫似的拱啊拱,孟婆奋力仰着头,看着那汤锅。   细火微微,汤水将滚未滚的,好一会儿,那些血水就变成了沫子漂在了汤上,裹着那些下锅的肉茸,用木质大勺撇去其中的浮沫灯舞,宋丸子又把另一份剁好的鸡腿肉茸倒进了锅里,这次的里面倒是没有血水了,跟之前一样,汤下的小火一点点烧着。   “做饭这事儿不光有加,还有减,锅里的汤太白太浓,我就得让它清下来。”   宋丸子所用的方法叫“三吊清汤”,能让浓香四溢的白色高汤转为水似的清汤,当然,只是看起来是水而已,真入口的味道那也是醇香鲜美的。   第一吊用的是带血水的肉,这一吊之后,汤变得清澈了,却又多了丝杂味,就再放鸡腿肉下去,增香提鲜。   第三吊用的就是鸡胸肉了,因为全然无油,还能将鸡腿肉吊汤后多的那点油也净掉。   这样的做法又叫扫汤,可谓贴切。   三吊成汤,过程很繁复,才收了一锅看似是清水却异香隐隐的好汤。   宋丸子特意盛了一小碗给孟婆看,看着那汤闻着那味儿,孟婆在缚魂索里挣扎得越发剧烈了,不过之前是急的,现在大概是馋的。   看一眼深渊上方,将浸在汤里的卤货都捞出来,宋丸子洗净自己的大刀,对阎罗说:“大人,我把煞气去尽了,不知道我那些朋友的名册做好了么?”   刚从孟婆面前把汤抢走的阎罗愣了一下,才有些尴尬地说:   “咳,应该也都造册完毕了,你带来了的那些鬼魂,除了身上带有香火气的这些年一直神智犹存没有作恶之外,那些曾经化成厉鬼又被人取了煞气的得在净灵殿呆上十年再入轮回。”   “多谢大人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宋丸子嘴上说的极为真诚,手上却还忙着切卤肉、卤鸡、卤豆腐,都不见停。   忙得真不像个魂、体越发不附之人。   阎罗将手里的清汤一口饮尽,闭上眼睛足足几息时间才睁开,只觉得自己这几日的劳碌一下子都被清了个干净,心情愉快之下,她头上的绒球一甩,自己亲自回冥城中领人去了。   卤肉一盘,卤鸡一盘,卤蛋卤豆腐拼一盘,虾仁酿豆腐一盘、豆腐皮包子一盘,又用油煎过的豆腐炒了个素菜,另有几道清爽小菜,再加一道清蒸鲈鱼豆腐,出锅后泼上的油里加了一点点造化椒,辣香味扑鼻。   起桌子,放凳子,摆碗碟……等苏老相爷他们到了,就看见宋丸子生生在冥河边为他们摆了一场大宴出来。   “你们先坐,还缺一道汤。”   宋大厨手中拿着豆腐,对他们说道。   苏老相爷也拽着从前为他赶车的老余头说:   “哪里还有什么相爷,吃过这一顿,咱们就各自上路了,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喝,来世全看各自啦。一起坐了吃!”   苏家大爷早年一直是个端方样子,这些年被他爹“带”在身边,竟然渐渐活泼起来,看着一桌佳肴,他说:   “居然有这么多荤菜?”   他又看向他那生前就天天偷肉吃的爹。   老相爷瞪他:“生人茹素是为了哀思,咱们死都死了,当然得吃肉了。”   老夫人只笑不说话。   老相爷的手在桌子底下伸过来,她握住了没松开。   唯一没落座的是沈师傅,他先左右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又走过来看着宋丸子做最后一道菜。   “刀不错。”   宋丸子抬头对他笑了笑:“师父,别光夸刀啊。”   说完,她屏息静气,大刀又细又匀又快地切起了案上的豆腐,豆腐用的是嫩豆腐,拿不好都会破的那种,在宋丸子的刀下,它先被切成了比纸还薄的片儿,又成了比牛毛还细的丝。   香菇、冬笋、火腿、熟鸡脯、青菜也都成了细丝,香菇丝还事先加了带油的鸡汤在锅里蒸过又捞出来。   大黑锅与另一个大锅同时开火,都装着清水似的高汤,闻着汤的鲜香气蕴而不散,沈师傅点点头说:   “这汤也不错。”   桌上众人早就按捺不住,苏老相爷看看灶边的师徒二人,说:“咱们先吃吧,要是都放凉了,他们才要不高兴呢。”   刹那间,一群鬼抄起筷子就往桌上扑抢了起来。   汤滚之后,其余菜丝下到大黑锅里,加了一勺盐提味,豆腐丝下另一滚锅里略一滚就捞出,也倒进大黑锅里,然后关火。   看着那些豆腐丝飘飘摇摇地在汤里散开,宋丸子手中已经拿出了一摞汤碗。   “师父,我这碗汤,你是不是也觉得不错啊?”   她单端着一个小碗儿装着汤,问沈师傅。   男人早已双鬓染霜,脸上也是沟壑纵横,离开相府去寻自己那一味的那些年里,他吃了不少苦,唯有眼神还是宋丸子记忆中的样子,坚定平静,好像一口深锅,能把什么都容纳进去,再烧出自己的味道。   端着汤,喝了一口,他看着自己这个几十年来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忘传承衣钵的徒弟,终于笑了。   “很好。”   也许说的是汤,也许说的是人。   喝完了那一口,他放下碗,拉着自己的徒弟去入席。   唯有在黄泉,鬼在能吃喝,才能触碰到人。   天空灰暗,人心却明亮,黄泉极尽,胸怀却可去往极远处。   有鬼使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被桌上的鬼一把拖住共享盛宴,宋丸子那一大堆的卤味果然是有先见之明,没一会儿就得再切几盘上桌,有那等不及的,干脆去了灶间,偷了个猪耳朵往嘴里强塞。   牛头马面也爱粗茶淡饭,勾魂鬼使亦享食色俱全。   有散鬼经不住诱惑,期期艾艾的凑过来,他们不敢与鬼使同桌,宋丸子就将卤肉切丁连着卤汁当浇头,再放块卤豆腐配着米饭分了出去。   万古冥河上,这一日是从未有过的尘世喧嚣之气,于人间烟火中,无数恐惧和迷惘都散去了。   不谈过往,不提来日,美食当前,人鬼皆痴。   举着空荡荡的碗,咽下去自己抢来的最后一块酿豆腐,阎罗打了个嗝儿,她的钩镰早被她放到了一边,现在有个鬼使靠在上面揉着自己的肚子。   她头上的绒球早就歪了,别说宋丸子了,连苏老相爷都捏过好几下。   孟婆的样子比她还凌乱,为了抢卤肘子,他一个人打十个鬼,要不是有阎罗看着他还记得不用魂力,大概一顿饭吃完,他也得下十八地狱受罚去了。   “唉,时候到了。”   把脸上最后一个饭粒拈下来放进嘴里,老相爷站了起来。   老夫人也站了起来。   宋丸子看着他们,说:   “我再做个银耳羹。”   “不用了,小丸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最尽兴的时候散了,已经是最好的终了了。”   以巧舌能言闻名无争、玄泱两界的金丹食修说不出话了。   “丸子啊。”带着一大家子人走到冥河桥上,老相爷忽然又转身,其他人也跟着转身过来。   “这一世蒙你诸多辛苦,多谢了。”   这个女孩儿孑立世间,孤独行走,为了他们拼尽全力一次又一次,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能给的,却唯有这一声谢,在分别时候。   静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宋丸子耳边响起阎罗的说话声:   “你的时候也到了,我送你离开黄泉。”   再不走,就真要走不了了。   宋丸子一手勾来灶上师父剩的汤,一饮而尽。   汤已经凉了,陪伴她至今的万千思念却是她手中安身立命的手艺,永不会离去。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飞进储物袋中,冥河边转眼变得空空荡荡。   宋丸子转身踏上黄泉路,一直不敢回头。   孟婆站在原地没走,抬起手掌,一滴水从宋丸子走过的地方飘出来,落在其上,他看了看,又将之扔进了冥河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不想说话   黄泉部分还有个收尾,亲大家一口! 第256章 问魂   离了宋丸子,那些鬼也各有去处, 老相爷和老妇人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轮回, 老相爷爱管闲事, 老夫人秉性宽厚耿直, 这两人凑在一起, 怕是又要在冥城里做些事情出来。沈师傅之前领过鬼差的差事, 现在冥城中人手不够,他刚走过冥河就又被人“抓丁”去当了临时的鬼差。   走在黄泉路上, 看着彼岸花连绵不绝,宋丸子的心中渐渐开阔起来, 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离了情境之后,那一点离愁散得飞快。   “你们黄泉这地方只有些花啊河啊, 都没有什么能吃的, 唉。”   可怜她一个厨子,辛辛苦苦来这儿做了一顿大餐, 还得自己背来材料, 锅碗瓢盆都是自己的。   阎罗没理会她, 重整衣装, 摆正了头上的绒球, 握紧了手里的钩镰, 又是清正严明的鬼官大人。   宋丸子又说:“不敢劳烦您,你就把我送回那井边,我就自己回去了。”   “你魂不附体, 要在黄泉路入口处晒一下太阳,不然就算你回了阳间,说不定哪一日你走着走着,就把皮囊丢了。”   宋丸子笑眯眯地,抬手摸了一下阎罗头上的绒球。   “鬼官大人真是做事稳妥。”   做事稳妥的阎罗大人又快要炸毛了,想想这人也摸了十几次了,心里的气儿又一下子散了。   “你是修真之人,凡人界不可久留,算来无争界煞气去尽,也该到重开界门之时了,你速速离开,莫做耽搁。另外,今次净煞之事,我们黄泉欠你一次……”   鬼官大人想了想,从自己的头上的绒球下面掏出了一个铃铛。   宋丸子瞪大了眼睛道:“您这下面还有铃铛?我怎么没摸着?”   当然摸不到。   “一万两千年前,有凶兽名蜚,闯入黄泉,他所行之地万草衰枯、水流禁绝,见之则天下大疫,与你脖子上的鸾羽刚好相反。”   扛着钩镰一步一步走着,头上的绒球晃啊晃,阎罗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莫名的杀气。   “我当时刚任十殿冥王,带九千鬼兵去剿灭了这凶兽,这软毛就是那凶兽脖子下的皮毛,用重明鸟的眼泪浸泡了足足九十九年,这两块毛才变了颜色,不会再给人带来灾祸。蜚兽凶戾异常,皮毛却好,无论什么藏在其中,都会让人摸不到。”   宋丸子默默掀开自己短衣的下摆,刚刚摸过绒毛的手在上面蹭了蹭。   阎罗见了,自觉扳回一城,脸上就有了笑意。   没想到宋丸子却从她手上拿过了那个铃铛,然后又捏了那个绒球一下。   “既然这个东西来历不凡,我也不白摸,来来来,鸾羽借你摸一下。”   看着宋丸子弯下腰给自己摸她脖子上的链子,阎罗“哼”了一声。   到底还是摸了一下。   “鸾羽有温养神魂之效,这下我又欠了你的,那颗铃铛你拿着,无事时不要动,要是遇到了与黄泉有干系之事,或者有什么麻烦,只管晃这个铃铛,就能招来鬼使给你差遣。”   宋丸子在自己的耳边晃了一下,没有听见任何铃声。   阎罗一脸绝望地说:“这铃声只有鬼使鬼官才能听到。”   宋丸子晃得起劲儿,在阎罗这里根本是落雷就在耳边。   “哦。”   立时喜滋滋地将铃铛收了起来。   “孟婆汤之事不要告诉旁人,否则孟婆必受重罚。”阎罗发现自己要交代的事情有些多,心中不禁有些疲累。   说到孟婆,宋丸子想起了自己一直想问之事:“孟婆汤的传说我在各处都听到过,是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孟婆,还是就只有他一个叫孟婆的男人?”   阎罗眨眨眼睛,她总觉得这说话的气氛太平淡舒缓,十分不适应。   可怜的鬼官大人,劳碌了几千上万年,这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闲聊”。   “孟婆乃是官职,亦是千界执念所化而成一个人,每有一个望乡台,就有一个熬汤的孟婆,他们是一个人,亦是几千人。”   这样啊。   宋丸子似懂非懂,下一个问题又不着边际了起来:“我今天做的菜你觉得哪个最喜欢啊?”   再下一个问题是:“吃饱了么?要不要再吃点?”   一路闲聊一路走,阎罗还吃上了宋丸子给她的烤肉串,又被塞了两包点心,用软布兜装着的包子,还有一条烤羊腿。   给老相爷他们做饭的时候宋丸子怕灵气过盛,伤了那些鬼魂,做的菜多用的是凡人界的材料,只除了那些微一点点的造化椒。   现在让鬼官大人吃,那就可以毫无顾忌了。   黄泉道的后半程,阎罗的嘴里就没空过。   快到黄泉尽头了,遥遥地看见天光挥洒,还有一棵老槐树。   宋丸子手指勾了一下又松开。   她们二人一路逆行,身边走过很多的鬼,唯有到了老槐树的跟前,宋丸子看见了一个鬼坐在黄泉入口处。   那鬼形容落拓,身上穿着染血的铠甲,看见了阎罗,他连忙站起来行礼。   “大人!”   阎罗看看他,咽下嘴里的糖酥饼,清了清嗓子。   “她还有九个月了。”   那鬼听了,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多谢大人!”   看着那个鬼目送她们走后又坐了回去,阎罗对低声宋丸子说:   “他是五十年前为护国而死的将军,和苏家人一样,他身上也带着几分香火,只是浅淡得多,当年树下一别,他战死沙场,答应要等他的那个姑娘,如今也等了五十年。”   所谓阴阳两隔,就是如此,那姑娘不会知道旧日约定之地有一个鬼舍了自己一身香火,不要自己来世的荣华富贵,只想守着她,守着她从妙龄到伛偻。   说完,阎罗一叹,手用力推了一把,让宋丸子站在了黄泉道外的天光之中。   宋丸子眯了眯眼睛,彼岸花、黄泉路、昏黄的天空、穿着血铠甲的将军都不见了,只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间茅草屋,一个老妇人站在篱笆边上,喂着咯咯叫的小鸡。   清晨,篱笆上的牵牛花都还开着。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呀?”   那个老妇人虽然腰板弯了,可眼神儿还好,看见了低头站着的宋丸子,对她招了招手。   瘦高的女孩儿抬起头,老妇人才看见她戴了个眼罩,连忙问:“小姑娘,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有。”   回头看一眼黄泉消失的地方,宋丸子又转回头来说:   “我一路迷路了来这儿的,有个穿着铠甲可威风的将军让我给您捎句话,安安心心活着,你过得好了,重逢的时候,他才高兴。”   可威风的将军?!   那老妇人呆了呆,浑浊的眼泪迅速遮住了她的眼睛,等她擦去了泪水,才发现那个女孩儿已经不见了。   数里之外,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金色的铃铛。   她还是忍不住,还是想问,没有人告诉她,她终究还是想自己知道。   被铃声招来的阎罗手里还捏着一块羊肉,刚送走宋丸子她就忍不住吃肉,被抓了现行,实在是有些尴尬。   不过还好,宋丸子顾不上嘲笑她。   “鬼官大人,您才华无双,对轮回投胎之事了如指掌,可否告诉我,当年苏家第三代行末,苏老相爷的幼孙苏远秋,六十余年前身死,比秦老妇人略晚半月,如今他轮回了到了何处?您放心,我只是念着旧交之前看他一眼。”   老相爷、老夫人、师父……他们绝口不提苏远秋,宋丸子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已经去投胎的,他们都没有说,想必是鬼有是什么禁忌之处。   可是她想知道,想看看。   “苏远秋?”   阎罗皱了下眉头。   收起手上的羊肉,擦干净手,她对宋丸子说:“生死簿不可现于阳间,你等等。”   片刻之后,阎罗回来了。   “生死簿上,没有此人名字。”   她对宋丸子说。   “不在生死簿上,有几种可能,其一是他堪破造化练气修仙,其二是他魂魄被大能带去了别界,还抹去了他在凡人界的踪迹,自然不入凡人界的轮回……”   “其三,还有其三!”被宋丸子封在大黑锅的残魂突然出声,幸灾乐祸地说,“就是他已经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作者!你给我出来!! 第257章 寻魂(上)   暮色四合,有穿着麻布衣裙的女子挎着竹篮带着一把新菜回家, 太平年景, 一碗杂粮饭, 一碗青菜, 屋檐下挂了一块猪肉膘, 在锅里摸一下, 再把青菜炒了,一家人也算有了油水。   只盼年景好一点, 多一把米皮子喂后院的鸡鸭,等到了年根下都拿去城里卖了, 就能换块新布回来,好让这姑娘能嫁了后山的情郎。   唐休一骑飞马,在山道上奔驰, 夕阳的斜光照在他的身上。   “那边那边。”小小的人儿藏在他的衣襟里, 头上顶着一片绿芽,脖子上一朵红色的小花正亮着。   正是救了唐休两次的那个古怪小家伙。   “小前辈, 这么走我们真能找到前辈么?”   “能呀。”虽然唐休看不见, 呦还是很用力地点头。   要不是在凡人界他能用的灵力得从灵石中抽取, 实在是走不了多远, 呦早就自己回到宋丸子身边了, 才不会坐在这里颠啊颠, 还要听下面那匹马“咻咻咻”。   唐休不知道这位“小前辈”如何能这么笃定能找到前辈,可自从之前第一次被前辈所救至如今,他不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盗墓出身的连家得到了那“古井秘籍”的线索之后最先知道了用七个生魂与古井中鬼怪换取秘籍的方法, 可他们家世代盗墓,自然知道与那等厉鬼打交道必会遭反噬,正巧红罗刹从黄泉道上获得秘籍的消息传遍江湖,不少人动了心,他们就暗中鼓动这些人去换取秘籍,而连家人自己则等在一边,只等着从那些成功之人手中抢夺秘籍。   可怜罗安远自以为自己良心泯灭就能重振罗家声威,还能害死武林中颇有声名的年轻一代,扫清他前行之路,却不知年仅十四岁的连月乔已经将他当成了必死之人。   要不是有横空出世的“唐苏”,连他唐休怕是都要死在井里。   不,要是没有前辈出手,他唐休早死在了黄土路上。   “前面。”坐在他怀里的呦说。   “小前辈,您是说前辈就在前面。”   呦抱着灵石,一本正经地说:“香香的,好吃的,买两份。”   唐休:“……哦,是。”   一勒缰绳,他也不下马,掏出一小角银子换了十块叫“饭茶”的当地小吃,是大米磨粉之后混以芝麻、落花生、香料捏成各种形状之后又油炸而成的,有咸口有甜口,唐休自己吃了一块,其余的都给了“小前辈”。   只见小前辈一伸手,八块“饭茶”尽数不见了,只剩一块,比他脑袋大多了,被他捧着一口一口吃。   用披风为“小前辈”稍作遮挡,唐休又快马加鞭地飞驰了起来,他急着告诉前辈,几十年前被他唐家收藏的那块云台仙钥又亮了,据他族中长老说,仙钥一旦亮起,距离仙门洞开就剩整一个月了。   作为唐家最有可能登仙台的后人,唐休被族中寄以厚望,而他心中所想的却是那位前辈——他手段卓异,身有异宝,还有背锅仙子的那口大黑锅,怕就是从仙门后来到凡间的背锅仙子后人,要是他回不去仙门之后,他怀里的那块云台仙钥也就能祝前辈一臂之力。   至于自己到底是否要问道长生,是否要追寻叔祖的脚步去那仙门之后看看,唐休心中并无执念。   苏家祠堂一贯香火鼎盛,尤其是秋闱将至,苏老相爷更被人当了下凡的文曲星,有些书生恨不能住在这里,说不定心思虔诚,就能被老相爷指点一番,从此登阁拜相,前程无量。   即使是夜里,这里也有残存的重重香火气息,看守祠堂之人是当地年迈的差役,他家祖上也受过苏家的恩惠,对这祠堂的照看十分尽心,看看祠堂正殿里不灭的长明灯,往里面添些灯油,扫去供案上的香灰,再提着灯笼四下走走,有那落在地上没熄灭的香头之类的都得踩灭了才行。   老差役左右忙乎着,却没看见有个穿着黑衣的女子自祠堂外来,转瞬就进了殿中。   除她之外,还有个背着巨大钩镰的小女孩儿。   “当年的苏家人,都是你收殓的?”小女孩儿问那个黑衣女子。   “是。”   受酷刑而死的苏家一门青壮,被砍死在城外的厨娘仆役等人,她忙了一整夜,将他们草草埋在了京城外,后来老妇人和苏远秋小少爷先后身死,她将他们埋在了苏家祖坟,又回了京城,将这些人的骸骨焚了,一并埋回了苏家祖坟。   那时的宋丸子可不懂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她只知道这些人大概黄泉路上,也高兴作伴。   “若非你这样,那些人也不会都受了几十年香火。”阎罗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自从认识了宋丸子,她几日内的叹息声比之前几百年都多,大概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欠了这个食修的。   宋丸子没说话,看着上面摆着苏家的一堆牌位,她找到了苏远秋的名字。   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阎罗的眼中,其余的牌位上皆有念力丝丝入内,唯有那个角落里的牌位,其上空空荡荡,因为并没有魂魄能接受这些念力。   又想叹气了。   店门外,老差役提着灯笼又走了一圈儿,抬头看了眼正殿上皇帝亲笔的“功在千秋”牌匾,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笑,完全没看见正殿中的灯火通明。   宋丸子抬脚,片刻后,她出现在了墓地中。   当年老相爷被人开棺曝尸,老夫人抱棺自戮,她就将他们两个人合埋在在了一处,昔年写下的“苏老大人、秦老夫人之灵墓,苏远秋宋丸子立”现在已经变成了“文公苏讳长北携靖国夫人苏秦氏之墓”,石碑雕刻的极为大气,还有新朝开国宰相所写的碑文。   走过这个主墓,宋丸子又看见了苏家其他人的墓,有一处墓碑显着纤巧精致,正是苏远秋的墓。   上面只写了“苏门子弟远秋之墓。”   阎罗看着宋丸子走上前去,手掌在墓碑上一抹,那上面的字就尽数不见了,瘦硬的手指在石面上划过,又有新的字出现在了墓碑上。   一屁股坐在墓碑旁,宋丸子拿出了一壶酒,和用陶碟装的几只蟹。   蟹是湖中蟹,每到中秋时候,蟹爪尖尖儿里都是肉,母蟹更是黄油横流,一口蟹黄下去,能让人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可惜现在时令有差,这蟹子是宋丸子挑着个头大的找的,掂量一下,内里轻飘飘,别说蟹黄了,怕是蟹肉都没有多少。   酒是姜酒,米酒里浸了老姜,又放了点花椒,倒是比当年的那壶料酒好入口一些。   “当年一别,你们这荒地也成了宗祠,我倒是没什么变化。”   “早告诉你我是修仙之人,你却不信,看,要不是修仙,谁能六十年容颜不改?”   “你给我的丹药,虽然救了我一命,也给我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修成金丹。这世上以人为棋之人太多,为了不当那颗棋子,我也是过得十分辛苦啊。”   宋丸子说话的语气与平时并没什么不同,阎罗守在一边,却越发担心了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宋丸子腰间挂着的小号黑锅上。   作为嘴贱的代价,那残魂如今不止一声不能吭,还要受着锅中地火之精的烘烤,他要是再敢说一个字儿,宋丸子就会把凡人界来的那点地火之精换成无争界赫赫有名的白凤涅火,到那是,区区一点邪修残魂,只怕眨眼间就灰飞烟灭。   按照他自己说的那样——魂飞魄散。   宋丸子看似斤斤计较,实则最是疏朗,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心中已经恨极了、气急了。   这恨这气还是纾解出来更好,阎罗心里这般想着,不然……她一个金丹修士举手投足,就会给这凡人界带来莫大劫难。   “你过你的奈何桥,我走我的登仙路……我的登仙路拼死拼活死皮赖脸地,总算走了几步,你却到底……”   宋丸子对着壶口灌了口酒,才又说:   “没过了那个奈何桥。”   “怎么能如此骗我呢?”   她低着头,放轻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怎么能如此骗我呢?”   腰间的大黑锅旋转着变大,落在了地上,被困在其中的残魂被换了个地方重新禁锢,他逃出生天,也仍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缩成小小的还热乎乎的一团。   宋丸子依靠着苏远秋的墓碑,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大黑锅底下顷刻间就有明火升腾。   黑衣女子拿出一个油壶,隔空一倒,油就入了锅里,再拿一把葱姜蒜,在手中一转,杂质尽去,葱姜蒜的精华如一颗玉珠似的,旋转着落入了锅里,刹那间便爆出了极浓的香气。   最后,她端起那盘不会有人乘月而来偷偷吃的蟹,徒手一劈,蟹就成了小块儿,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锅中。   “宋丸子,你要做什么?”   见惯了宋丸子勤勤恳恳如凡间厨子般做菜,阎罗真是第一次看见她施展这样的修士手段,美则美矣,透着股森森冷气。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这里的天道,他,到底去了哪儿。”   阎罗皱紧了眉头,她倒是不怀疑宋丸子能不能轻松招来天道,而是——   “要是天道发现你身为修士却身在凡人界,就算受了你的灵食,也会顷刻间将你逐出此界。”   小世界之外便是虚空,若是找不到界门,便会在其中被生生困死。   宋丸子笑了笑,慢慢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只想瘫着 第258章 寻魂(下)   “我知道。”   只是有可能死, 却不是必死。   当日那人可是明知自己必死, 还将保命灵丹给了自己。   这话却不足与外人道了。   宋丸子手掌轻动,那锅就晃了起来, 瞬间便多了一层金色包裹的蟹块沿着一边的锅壁飞起来,又从另一边落下,蟹肉里的汁水飞溅在热腾瑞的锅壁上,烹出一阵鲜香,跟葱姜的香气交汇在了一起。   “你天资高绝, 修成元婴也不难,若成元后修士寿元足有几千年, 无论那苏家小少爷是修道而去,还是被什么大能带走, 你慢慢找寻,总有消息。”   宋丸子摇摇头说:“我这人做事儿,最喜干净利落。”   却是要赔上自己身家性命的干净利落。   就在蟹肉将好的时候,二人面前突然有一个人出现打了个滚儿差点一头撞在某个墓碑上。   还没等那人站起来,从他的怀里就跳出来了一个头顶绿芽的小不点儿, 钻进了宋丸子的怀里。   “丸子丸子!”   是呦。   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的,自然是原本在马背上却被呦突然带到这里的唐休, 他晃晃脑袋,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色短衣, 脸上戴着一个眼罩的女子, 身边还有一口无人动它, 它却在摇摇翻炒的大黑锅。   几乎立时, 他就知道了这人是谁。   “背锅仙子!”   宋丸子的脸一僵,时至今日,她也不能接受自己这样的外号。   “前辈!原来您就是背锅仙子,我还以为您是……”唐休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明白了为何自始至终对方没有告知真名。   “谢谢你,送他回来。”   呦在一边委屈唧唧地说自己这些天都没吃到好东西,宋丸子自己倒是尽情做了一场大宴,还吃得挺爽,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块卤肉给了小不点儿,他立刻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宋前辈,我除了送这位小前辈回来,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一个月后,云台仙门重开,您若是想要回仙界……”他掏出了一把精致的钥匙。   云台仙门?   钥匙?   时光如一个兜兜转转的大环,将旧事变新事,重又呈现于众人的眼前。   宋丸子笑眯眯地看着唐休,当年娇气又豪气的唐小公子如今不知去向,他的这个后辈倒是比他稳重,心肠却是一样的不坏。   “你收着就好,你的根骨不比你的叔祖差多少,来日到了修真界也能有一番作为。”   被自己一贯敬仰的前辈如此夸赞,唐休不免脸红了起来。   宋丸子又拿出了不少好吃的给了呦,小家伙全数收到它那不知名的地方,眼睛先是越来越亮,却又突然疑惑了起来。   “丸子?”   “嗯?”   宋丸子脸色笑容如常,手中却有星光闪烁,呦眨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睡了过去。   “要是我离开了此地,你就带着他去过仙门,回到有灵气的地方,他就会醒过来了。”   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陶瓷做的小葫芦,宋丸子在里面装满了纯灵之物,又在底下刻上了三个小字——“叫师叔”。   “走过仙门,再过了试炼场,你们就会到达修真界,要是看见会做饭的人,就让呦把这个给他们看。”   宋丸子小心地把小葫芦挂在了呦的脖子上。   唐休把小小的人捧在手上,脸色略有些沉重地说:   “宋前辈,您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万一真被送入虚空,她自己一个人总好过还带着这个小家伙,毕竟玄泱界的那个小小国度里,还有人在等着他。   阎罗快被这一根筋的修士气死了,说:“你自己不是心心念念要回无争界么?还有一个月就要界门重开,到时便可回去了,何苦要在这时横生枝节。”   宋丸子问她:“此界天道和无争界是一个天道么?”   “原本是的,只是千多年前无争界天道被封,此凡间便渐生自己的天道。”   说完,阎罗就后悔了,她该忽悠这家伙回了无争界才对。   宋丸子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再理会旁人,手中一阵,手臂上星光渐亮,星阵自她脚下渐渐亮起,越来越大,逼着另外两人只能后退了十数丈远。   锅里的葱姜炒蟹还是热烫的,闻着就觉得鲜香又下饭,一只手握着锅沿儿,宋丸子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敲在了大锅上。   “当!”   这声响未被遮掩,方圆数里的人都能听见,走出家门,他们抬头到处看去,只觉得今晚的星光似乎格外明亮。   “饭好了。”宋大厨目视前方,声音淡淡地说,“来吃吧。”   活在这世上几千年,阎罗虽然常驻黄泉,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这样的祭天之法,让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宋丸子等了两息,在她以为这凡人界的天道是她见过的最有骨气的天道之前,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缓缓落下,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天道威压的宋大厨差点以为来的是一只猫或者一只鸟。   “你在祭我么?”   那个在宋丸子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莫名带了点奶气。   宋大厨呆了一下,回答道:“对,我是请你吃饭,跟你做交易,与此同时,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趴在她手臂上的那个东西动了动,让宋丸子不自觉想起了小狗吃饭前的样子。   “你是不该在此界之人。”   “先说要不要跟我交易?”   “……要。你问吧。”   宋丸子抿了一下嘴,没有风,她的头发却在灿烂星光下飘扬了起来,这个天道太过稚弱,为了能让它有力气吃完这一顿,她还得倒赔灵气供它消耗。   “六十年余年前在这里葬下的那个苏远秋,魂魄去了哪里?”   大锅中的蟹块有小半变成了白玉的颜色,却没什么灵气。   “不知道。”天道的回答直率简单地让宋丸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果然新生的天道就是不济事儿,宋丸子只得又换了一种说法:   “这些年来,此界可有人悟道修仙?”   “有一人。”   女子黑瘦的脸上浮现一丝欣喜,连忙问:“是谁。”   “你啊。”   要不是看这天道太小了,宋丸子恨不能把它从自己手臂上掀出去让它别吃了。   “那,这些年来,可有修真之人来到这里,带走了凡人的魂魄?”   大锅里的蟹块几乎都成了白玉,天道奶声奶气地回答:   “没有。”   不是第一种,也不是第二种,宋丸子垂下了眼睛。   天道享用完了那一锅吃的,又开始享受这星阵中灵气的滋养。   “你是不该在此界之人。”它复又说了一遍。   宋丸子感觉到有什么在蹭她的手臂。   可她又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几十年前,藏雾崖上,那种从心到魂魄都被冻住的感觉,又一次降临了。   至少,给我一个争的机会,不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师父是这样,苏小少爷,又是这样。   不远处,阎罗手持钩镰,宋丸子一动不动,让她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要是那苏小少爷真的……她真怕宋丸子会在此地入了心魔,这小小凡间可扛不住宋丸子这般一个魔修的肆虐。   又过了片刻,应该只是瞬息之间,瘦高的黑衣女子却觉得自己已经又过完了一生。   无能为力的一生。   她可以扛着锅对抗漫天的魔物。   她可以用一对铁拳冲出无尽的追杀。   她可以借着星辰之力不畏惧任何敌人。   她也可以凭着自己的脑袋去堪破世间的迷障。   那一切,她知道自己是与人为敌,心中并无丝毫畏惧。   可这些呢?   她师父的身死仍可说是人心借了天道而为,容不下这惊才绝艳的星辰阵修。   苏远秋区区一个凡人,至死不过二十五岁,一辈子连螃蟹也只吃过九只,连酒都只喝了寥寥几次,最后一次想要夜酌一杯却只喝了点花椒大料佐葱姜做出来的料酒!又为什么会沦落到魂飞魄散?!   为什么?   世间怕是无人能回答她了。   连天道也不行。   “你还有何事想问?”是天道的声音。   “并无。”是宋丸子自己的回答。   下一刻,灵气大作,狂风陡卷,天雷汇聚,天道要将这不该出现在凡人界的修士彻底驱逐。   宋丸子不挣扎也不反抗,被天道所挟,缓缓往天上飞去,唇角竟然渐渐勾起了一抹笑。   多少周折反复,几多苦难艰辛,她都经历过来了,也会继续走下去。   地上的大黑锅晃了晃,将锅里的玉石都倒在了唐休的脚边,便飞向宋丸子的手中,那抹残魂哀叫声连连,也没逃过被阵法押解着又到了宋丸子的手里。   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地上那墓,宋丸子真正笑了起来。   “细想来,我一生潦倒反复,任情任性,伤人伤己,唯……一事,无论于何时何地,想来都未曾后悔。莫大幸事。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去过,你却都不在。竭我一生之力,我也要让你有再吃蟹喝酒的那一天。”   如此信诺,一如当年。   星光闪耀,白光凌空,甚至有人说看见了白日飞升,等一切平静之后,有人蜂拥而至苏家的祠堂,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对,那个管着收拾祠堂的老差役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这里,这里的字是不是变了呀。”   苏家祖坟角落里的那块墓碑上的字真的变了。   “爱酒爱蟹却不得苏家小少爷远秋之墓,修仙路上漂泊客宋丸子立。” 第259章 白驹   今天起床的时候大概是没有看黄历吧。   坐在自家楼里,一脸温厚的修士仍旧一脸温厚, 心里却已经是另有一番凄风冷雨了。   “小万呐, 我们家小友宋丸子的事儿, 你有多少说多少啊。”穿着麻衣草鞋一脸胡渣的落拓男子笑呵呵地坐在对面, 手里捧着通晓山上有名的灵茶, 直接一口牛饮下肚, 品也不品。   喝完了一杯,还很自觉地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想了想, 万事通只能先笑着说:“还没恭喜郁道友,无争界此次经逢大难, 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煞气稀薄,灵气充裕, 必将又成一宝地。”   郁长青摆摆手, 笑着说:“不管是宝地还是煞地,还是要靠道心持正才能好好修行嘛。”   滑不留手。   无争界出来的一群人里, 还是那个魔尊宿千行最直率可爱。   万事通啜饮了一口灵茶。   郁长青对他说:“小万呐, 要不是前一阵有你们玄泱界的食修去我们那要争食修道统,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们的丸子小友也来了玄泱界, 还很风光啊!”   堂堂长生久的一代长老, 如今的代首座, 说起宋丸子的时候俨然一副凡人中乡下穷亲戚跟人显摆表姑家的三表哥考中了秀才的样子。   万事通的眉头一动,身边的玉笔和卷轴飘了起来。   “玄泱界食修去了无争界争道统?您可否多说些。”   郁长青喝完了他来这儿的第六杯茶,又添了第七杯, 却只一双眼睛看着万事通,不说话。   万事通明白他想要什么,一抬手,一枚玉简从他背后的多宝架上飞了下来。   “郁道友,这些时日来我这里寻宋道主消息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他们可都是拿了不少好处来换了些消息的。”   郁长青的一只手泛着银光,几十年前与江万楼一战,他被削了一只手去,这些年来为了消除他体内的魔气重接筋骨,那小骆丫头做的东西他可没少吃——也不知道多少次,他被恶心得想哭,想再也不要自己这只手了也不肯再吃一口,结果被金不悦和风不喜二人联手镇压,往嘴里强塞。   此间种种不堪,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无争界的界门初开,小骆丫头就给他送来了一大笔灵石让他来玄泱界彻底治好这只手,再给风不喜寻些延增寿数的灵药,与孤山长生久穷得天下闻名不同,味馆一脉的食修几十年来欣欣向荣,自然也攒下了不少家底。   郁长青收下了,心里却知道玄泱界的物产广博并不是这些小辈们能想象的,一百块上品灵石可能是味馆几年积蓄的家当,在玄泱界却连一个小门派一年的花用都不够。   他心中的打算是来玄泱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延寿的灵材,拿回去让卢华锦那小子炼了药给风不喜。   就在他将要启程之时,味馆又传来消息,有玄泱界的食修争道统失败之后说出了宋丸子的下落,他和一群同门火速赶往了临照。   那几个食修号称祭天却不能招来天道,在比斗灵食效用的时候输又给了骆秋娘,自然是落败了。   道统之争,输了的人往往要受到严苛的惩罚,骆秋娘他们这些厨子却没想过这些,只让这些人对“道祖”的画像行礼。   几个食修看见那画像中占了半面儿的大黑锅,脱口而出“宋丸子”,才让无争界的人知道宋丸子居然是去了玄泱界。   隔日,郁长青几乎是被他的师弟师妹们扛着扔进界门的。   别的事情听天由命便是,探不到宋道友的消息,他也不用回去了。   “小万啊,你是知道我的,浑身上下,就这一只手值钱。”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那只假手。   万事通眉头一跳。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穷就有理啊!赊账成瘾之人就该关起来,不能放任他们到处乱跑!   深吸一口气,他提醒自己面前这人是个正罡境体修,别说他自己这副小身板儿了,就算是微予梦那等大能来了,都未必能在这些出身无争界的疯子们身上讨来便宜。   “郁道友,那当年你们如何渡过大劫的,给我讲讲,我也就平了你的这次账……”   “嘿嘿嘿!功劳都在我家丸子小友身上。”   万事通抬起了头,半空中那支跃跃欲试的白玉笔顿了一下。   只这一句话,他就知道自己当初是被宋丸子给骗了。   ……   宋丸子,六欲天道主之一,承五行法修、长生体修、星辰阵势三道于一身,于无争界立下食修道统,身负一界净煞的大功德,却舍功德渡轮回,受无争界万众爱戴。在玄泱界成就金丹,立锅祭天之法惊艳绝伦,乃六欲天第一个成为道主的异界修士,以一己之力重创声名狼藉的“晚刀”,在西洲偶人之乱中立下大功,所辖六欲天第四道几十年间只有一人得过,被西洲慕黯之地奉为神女,云浮塔金丹榜第一人,传不祭天的食修之道……   无争界的人看见这样仿佛闪着金光的履历,心中都是与有荣焉之喜。   玄泱界之人至此真正知道了宋丸子是个怎样的人,有人惊叹,也有人心中萌生杀机。   可无论是玄泱界还是无争界,两界修士界门中来来回回地找,却都没找到她。   六欲天中的第四道仍是无数修士心中的天堑,水镜前却没了那个一边煮火锅一边看热闹的人。   权势如日中天的微大道主悬赏一千极品灵石寻找宋丸子的踪迹,这事儿让无数修士念叨了许久,可等风波过去,人们却还是没找到那个扛着大黑锅的独眼女修士。   过了几年,北洲地动,巨大的界门从地下缓缓升起,天降九十九道雷光,都未能镇压这界门,沉寂万年,该回来的,就这样回来了。   等玄泱界修士们赶到的时候,眼中所见的就是十丈高的巨人成群结队地走在荒山,整片大地随着他们的脚步而震颤。   “诸位不用担心,我们不过是接回族人,此后雷泽与玄泱界门重开,也欢迎诸位到我们雷泽去游玩儿。”   檀丹站在界门前,笑看着侉人抓着荒山遗族的人走进界门之中——侉人天生没有灵修根骨,可只要成年就足以护着修为不足的遗族安全走过界门。   相部之人早知消息,是拖家带口,带齐了细软走的,共部是侉人从奴役他们的宗门手里直接抢走的,本就是战奴也没什么好带的。   至于狱法山下的祝部,等他们得到消息赶到界门前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侉人也好,其余遗族也好,早就无影无踪,都回了雷泽。   “长老,我们该怎么办?”   “继续回去拜神种,等我们有了脱罪之法,何愁今日舍了我们的人来日不会来求我们?”   这位长老说得很有道理,祝部中的其他人大多也是如此想的。   时至今日,他们都不知道,那“神种”不过是宋丸子随手拿出的一块鱼骨,又或者,他们也不愿去深究,只能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从此孤单地作为“罪族”生活在这玄泱一界,不能进也不能退,只能跪在地上活着。   雷泽重开,对玄泱界的各大宗门来说绝对是值得警惕之事,可让他们没想到的事,雷泽界的侉人不仅没有如他们想的随时跨国界门兴风作浪,而是与玄泱界做起了生意。   一家名为“点星阁”的店垄断了其中的大半交易,雷泽盛产的灵材、玄泱所出的各种器具,在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两姐妹的手中互通着,靠着六欲天和慕黯之地两处的庇护,她们的生意越做越大。   十年后,北洲邙城中屹立几百年不倒的观海楼深感受到“点星阁”威胁,四处散布万家点点乃是纯阴之体绝顶炉鼎的消息。   万家点点则说凡与观海楼有生意往来之人,便不再受“点星阁”接待。   由此,双方在北洲斗得轰轰烈烈。   又过了十年,北洲与西洲中间地谷中一阵动荡,王海生终于从秘境中脱身而出,此时,他已经身具金丹后期修为。   地谷之上,他自建了一个宗门,名为“明月宗”,招兵买马,与“点星阁”守望相助。   同年,在无争界,刘迷眼睁睁看着坐在味馆里天天吃吃喝喝的“小师叔”头上的芽芽又长出了一片叶子。   ……   “今天我给大家说的,便是四十年前背锅仙子自天庭重返人间,迎了苏家小少爷一齐白日飞升的故事。”   惊堂木一响,说书的老者环顾四周,道:“你们可知那苏家小少爷是何人?便是先苏老相爷之孙,也是背锅仙子之挚爱……”   正是饭时,酒楼中有店小二来来往往,认真听这段儿的人并不多,倒不是因为这故事他们不爱听,而是这段书自从四十年前编出来,到如今几乎天下所有的说书先生都会讲,不仅说书先生会讲,连在座诸位的爷爷奶奶、亲爹亲娘、哥哥姐姐……怕是也都会讲了。   坐在角落里的女子却听得津津有味,吃一颗茴香豆,再来块烧排骨,她坐在椅子上,一双脚悬着,美滋滋地晃了晃。   头上粉色的绒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动了两下。   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劳心劳力这么久,终于能出来松散半日了。   作凡人打扮的阎罗大人颇为悠哉。   “大人!”   看着桌子正中出现的牛头,阎罗心中生出了不妙之感。   “大人,出事了!苏长北和秦宛素的魂魄我们投反了!”   “噗!”堂堂阎罗大人把茴香豆的碎喷了一桌。   与此同时,沧澜界,一个修士从入定中惊醒。   距离那魔头离开已经一百一十余年了,按照他“前生”记忆,“她”很快就会带着十万魔物杀回沧澜界,覆灭整个乾元山!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这一章,我活在别人的嘴里。   新地图,沧澜界。 第260章 祛灾   乾元山,乃是沧澜界中一座浮岛的名字。   也是沧澜界第四大宗门的名字。   此间修士与沧澜界中大部分修士一样, 修行五行之法中的水系一派, 沧澜界五行缺火又水灵丰沛,众多修真门派只得剑走偏锋, 将单一水系功法修炼到极致,也正是因此,沧澜界以单一水灵根为最佳, 四灵根为最差。   乾元山有名的四大弟子都是六品以上的单水灵根,其中掌门首徒帆影更是八品水灵根, 仅次于另两大宗门的两位天之骄子, 又被称为沧澜界年轻一辈的第三人。   修炼水系功法能让人气质轻灵,举止文雅,乾元山崇尚闭门清修, 门下弟子若非必要连山门都不出, 更是个个养得气质出尘,偶尔他们在周围海中修行, 脚下踩着法器,勾动着汪洋中的水汽, 更是渺渺若仙。   不过, 这其中也有例外。   比如——   “扶舟师弟, 你要是再邋遢下去, 我就要请大师兄来教训你了!”   瘫在地上不动的男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嘴里说:“大师兄管天管地, 还能管得着我把东西扔哪儿?”   那穿着淡粉色纱衣的女子气急, 可她自小就长在乾元山中,哪里会说一句重话?踌躇了一会儿,只说:   “我告诉大师兄去!”   白色的锦绫一闪,人已经不见了。   她走了,扶舟反而睁开了眼睛,过了片刻,又闭上了。   又在灵草园里躺了半个时辰,扶舟再次缓缓睁眼,就见一个人像一朵云似的落在了他的身边。   “扶舟师弟。”   “大师兄,锦澜师姐找你告状了是吧?我又不是故意压塌了她的灵草的,再说了,我都已经压塌了,那就躺着呗,不然再一翻身,不是又得坏一堆?”   来人正是乾元山上下人人敬重的大师兄帆影,他为人端方,行事稳重,这些年掌门闭关,乾元山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管,山中人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   “我不是为了灵草来怪你,压坏了多少从你本月的份利中划了给锦澜就好,哪里值得再费口舌?我要跟你说的是过几日去秘境之事,按说你筑基有成,应该去往登临峰悟道,为何执意要去海中秘境呢?”   所谓登临峰,是沧澜界的一处灵修圣地,除了极为丰沛的灵气之外,更有数万典籍藏于登临峰的玉阁之中,凡是在六十岁前筑基的修士都可进入峰顶潜心修炼,要是有悟性极好能答出玉阁中问题的,就能进入玉阁中找到适合自己的极品典籍,从此修行之路定会更加通畅。   扶舟筑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境界早已稳固,应该去登临峰了,那可比一个寻常的秘境重要多了。   只听扶舟懒洋洋地说:“要在登临峰一蹲那么多年,我还真怕自己会被憋死,既然有机会能出去玩儿,当然得玩儿够了才好。”   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帆影又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也去。”   扶舟本是四品三灵根的外门弟子,修炼却快,筑基之后才进了内门,他师父对这半路弟子没什么关照,帆影允了让他去,他的师父也不会说去登临峰对他更好。   “嘿嘿嘿!多谢大师兄。”   坐在地上,扶舟对帆影行了一礼。   他头上沾着灵草叶子,脸上的笑容亲切又狡黠,落在了帆影眼中,让他不由得心口一沉,就像是有块石头,拽着他的心落向无穷深处,真的无穷深处,足足一百多年了,还没有落到头。   “你……不用如此客气。”   勉强说完这句话,帆影就转身,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竟然有几丝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着天上,扶舟脸上的亲切成了嘲讽。   昨夜,他又梦见了自己“前世”的死,心中除了对“那个人”的无限恐惧之外,还有对这乾元山上下的憎恶。   无论是刚刚跑走的那个掌门之女,还是被无数人爱戴拥护的“大师兄”,连着他们身后的那个乾元山掌门,根本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不过……这人自嘲一笑,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看时间不过只剩十年,他在谋算的就是如何能从这必死之局中安然脱身,可从没想过告诉这满山上下还自顾自当神仙的人,将有一个杀神,从沉雾海渊中杀回来。   要是他没记错,那海中秘境里有一处机关,他把自己关在那个机关里,等过了二三十年再出来,大概就能逃出一条命来了。   秘境中有一件能护着低阶修士过了界门的法宝,自己还得先锦澜师姐一步寻到它,这样,他就又多了一个保命之法。   想起“前世”在登临峰上,看着满天魔物扑来,他的好师姐却用了那个法宝头也不回地离开,扶舟的眼中又冷了几分。   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   ……   “咸鱼自然是烧肉才好吃。”   白沙细细,海风呼啸,一只黑瘦的小手怯怯地抓着女子的腰带,让她不得不把目光从咸鱼烧肉上移开。   “丸子姐姐,要、要下雨啦。”   “没事儿。”   一旁的小孩子们都很担心,围着戴着眼罩笑眯眯的年轻女子说:   “可是、可是爹爹回不来呀。”   “放心,等咱们这咸鱼烧肉做好了,你爹爹他们就回来了。”   沧澜界水汽丰沛,疾风骤雨往往突然而至,在海边讨生活的渔民日子过得是最苦的,就连才小小一点儿的孩子都知道,这样呼啸的海风、密布的黑云下面,就是他们爹爹悬着的性命。   “丸子姐姐被我们捞上来那天,也下雨。”   有小男孩儿想拍拍女子安慰她,却只够到了她的大腿,拍了两下,黑色的麻布裤上就多了两个白色的小手印,是这海边的细沙。   女子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的装饰,又开始用木桶里的水和面。   海边的渔民会用木车推着制好的咸鱼翻过山去,与山那边的人换来些麦子,在锅里煮熟成麦饭,碰上不厚道的卖粮人,袋子底下有一半的麦子都没去了壳儿,渔民们又不会,只能勉强搓一搓,梗着脖子吃下去。   她被人用渔网捞上来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为这些人造了个大石磨,让他们能将麦粒变成面粉,现在虽然粉里也掺了糠,可只要筛一下,好歹吃的是软和饭。   她现在和的面并不是纯白面,而是混了几种粗粮的,黄中带了点灰,被她一双巧手揉搓得更细滑一些,成了握在手中不会滴下去的糊糊。   将面糊靠在锅壁上,“刺啦”声里,粮食的香气就慢悠悠地出来了。   一群脸脏脏手脏脏身上围着破麻布的小孩子闻着这味儿,眨眨眼,吞吞口水,暂时忘了担心他们还没回来的爹爹。   渐渐的,咸鱼烧肉的香气也溢了出来,厚实的肉香被咸味儿冲得勾人,又被海风卷了到处飞去。   脸上挂着忧色忙着织补渔网和修帐篷的妇人们闻到香味儿,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海上讨生活的人,一到这样的天,就不知道下一顿饭到底能不能活着吃上了。   他们也不似那等富人家,能请了仙人来为他们庇护航道。   “回去让你们娘亲准备吃饭了。”   女子这样对孩子们说,他们听到后“乌拉”一声跑开了。   “娘啊,吃饭啦!”之前抓过宋丸子腰带的那个小女娃儿对她娘说。   “你先吃吧,娘等你爹回来。”   “丸子姐姐说,饭好了,爹爹也回来了。”   孩子话。   几十里外,几艘小小的渔船在风中勉力支撑,汉子们的脸上挂着愁苦,双手抓着船桨,勉力维持着不要帆船,可这何其艰难,越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越知道这海中有多么凶险。   领头的船老大在无人处已经叹息出声了。   锅中转了大火,将咸鱼烧肉的汤汁收尽,一锅菜立刻变得红亮漂亮了起来。   那女子看着远处的妇人与孩子,回过身看着海的远处。   在她的指尖,一点白色的火焰渐渐凝结,然后飘摇着往天上去了。   天空渐渐放晴,海上的雾气散去,渔人们还来不及欣喜,就发现他们距离自己熟悉的渔村已经近在咫尺。   “是风太大把我们吹回来了?”   “爹啊!吃饭啦!我们今天有咸鱼烧肉!”   “别闹。”   劫后余生,渔人们还顾不上欣喜,那肉香气勾人,他们也得先把活儿交了。   “宋姑娘,这是我们今日打的鱼。”   按照约定,他们在海里遇到的这位姑娘教他们怎么做饭,也给他们全村做一个月的饭,这一个月里他们捞上来的鱼也得让她先挑。   “莫着急,先吃饭吧,小虾和龟龟娃都饿了。”   小虾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龟龟娃就是那个总一手沙的男娃儿。   “爹啊!吃饭呀!”   带头的船老大看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抱起她,揽着自己迎上来的妻子一起向那大黑锅处走去。   吃一口咸鱼烧肉再咬一口杂粮饼,咸鱼味儿,肉味儿被麦谷香气点缀得更让人唇齿流连,足以抚平任何惊惶和疑惑。   吃过饭,女子理干净自己的灶具,才在几艘船上挑拣起了鱼。   “虎虾大哥、宋姑娘,你们看这是什么?”有人压低了嗓音喊到。   有渔民从网里解出了一块牌子,在水里漂洗两遍,才看得出那白玉的底子,做工甚是精细。   精细到让一船的人害怕,因为让他们想到了那些仙人。   “没什么。”瘦硬的手拿过那块牌子,宋丸子将之揣进怀里,“你们只当没见过就好。”   “宋姑娘?”   船老大还想说什么,就看见宋丸子的手中有一点微光,他的见识比别人多些,立刻知道这是仙人手段,再不多话了。   “丸子姐姐!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鱼做丸子汤好不好呀?”   小虾突然扁了嘴巴,过了片刻,她抽泣了起来:   “我不要吃丸子姐姐!”   “扶舟师弟,你快点。”苍穹之上,锦澜对落在后面的扶舟喊道。   男修嘴上应了,眉头却仍皱着。   他记得这次深海秘境开启,风雨大作,害死了不少凡人,他们乾元山之人途经之地有一村的男丁翻船而死,当时带队的锦澜师姐因为急着赶路没有救人,被潮音阁长老训斥,她一气之下没有进到秘境中,而是转身回了宗门,又被掌门送到了登临峰,也算是避些非议。   至于那件法宝,可是大师兄得了给了她的。   既然没有风雨,那如何会有死人呢?   “你们这次跟紧我,一定会有好处的。”   锦澜长袖一展,从袖中拿出了一件法宝。   是个成鎏金之色的圆球。   “这是我从我爹那……此物用来辨灵煞、寻宝物可是最好的了。”   一直带头走在最前面的帆影看见那件“法宝”,脚下不稳,竟然险些从云头掉下去。   “师妹!”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此时,他们脚下正经过一个小渔村。   深夜,宋丸子静静看着那块玉牌。   这是一个秘境的信物,正好,她在虚空之中锤炼了四十年,正需要一个灵气充沛又人少的地方多多汲取灵气,这个信物来得正是时候。   月色下,她听见一声“师妹”从头顶传来,那声音,依稀有些熟悉。   沧澜界,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啊。 第261章 不识   “娘,丸子姐姐还回来么?”   夜晚, 小虾抱着她娘的腿, 任由她娘用细细的篦子梳掉她头发里的细沙, 软软地打个哈欠, 她又想起了会做好多好饭的丸子姐姐。   她娘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笑着说:   “娘明天给你做海菜包子好不好?”   “嗯!好!”   有了好吃的, 小虾忍不住开心了起来,一时就忘了那个黑瘦、少了一只眼睛, 但是笑起来很好看的姐姐。   孩子的忘性大,说不定过上几日, 就将那个女子忘了,倒是在渔村里常年织补渔网、晾晒咸鱼的女人们,想着那个叫宋丸子的女子给了她们那些能换了钱来的方子, 心里就像是被放进了一块热石头, 躺着坐着,那里总是热烘烘的。   宋姑娘不止告诉了他们方子, 还手把手地教了他们做,   想起家里的男人说过宋姑娘是个仙君, 终于把孩子哄睡了的妇人并不放在心上, 管她是不是能翻江倒海, 宋姑娘的好可不是在神仙手段上。   “天爷啊, 你要是有眼睛,可得看仔细了,那样的姑娘啊, 就该活得长久。”   她在心里默念着,伴着海水声,陪着她的女儿睡了过去。   好不容易被宋丸子放出来透透气,那个邪修残魂贪婪地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虽然这些灵气对他来说不如煞气更好,可在虚空中憋了四十年,他就跟四十岁老光棍儿似的,看见个母蚊子眼睛都发绿,哪里还会再挑拣?   “要我是你,一回了沧澜界就杀去乾元山,杀了你那师兄报仇,再挑翻乾元山掌门,你倒好,非说嘴馋了,去海边吃了一个月的鱼!”   宋丸子没理会他的聒噪,遥遥地缀着前面的一行人。   百年前,帆影是筑基后期修为,比她的半步金丹要差一些。   现在,帆影是金丹初期修为,而宋丸子的五行功法已经将要跨进金丹中期,她的体修之法更是早就突破了通脉境中期,在虚空中肆虐的罡风被她当成了磨炼修行的的方法,这一招是极狠的,效用却好,千锤万凿之下,她的血肉变得结实无比,至于力气……他们之所以能回到沧澜界,可是宋丸子在到了界外之后用一双铁拳生生砸出来了“界门”。   “现在咱们去哪儿?”   “去秘境。”   “秘境?”   宋丸子点头。   那只眼睛仍是看着前面乾元山的一群人。   最痛苦的日子里,她想过一定要让这些害了她和她师父的人挫骨扬灰,可真到了眼前,宋丸子却改了主意。   只挫骨扬灰,实在太便宜了他们。   前面的人从云端降下去休息,踩着星阵的宋丸子想了想,身上一阵蔚蓝色的光芒闪过,脸上容貌就渐渐变化了起来。   ……   一路上,帆影的脸色仍是极难看的。   锦澜被他斥责了两句,差点哭出声来。   其余人只当是帆影生气锦澜擅自拿了掌门的法器出来,扶舟却直觉其中不太对劲儿。   帆影师兄可从不对师弟师妹有一句重话的,尤其是锦澜,掌门之女,又与他青梅竹马长大,这几年山上隐隐流传,掌门在突破元婴之前有意让他们二人举办双修大典,结为道侣。   至于这话是真是假,扶舟并不知道,他上辈子筑基比现在晚,性情也沉闷无趣,就算成了长老的弟子也没什么人重视,对于门内的种种消息多是只听过一耳朵。   上辈子他死的时候,这两个人还没真有什么,但是帆影对锦澜的好,扶舟在登临峰的时候也是知道的,谁让锦澜师姐那时候一口一句大师兄呢。   那如今,怎么就不太一样了呢?   休息时,他的眸光扫过锦澜的储物袋。   刚刚那件法器,大师兄似乎十分在意啊。   辨识灵煞,有寻宝之能……扶舟看似在打坐,脑海中一直在回忆当年自己所知之事。   “再调息一刻,我们再接着上路。”   帆影说道。   他们现在所在之处是一处极小的岛,方圆不过几十丈,长了些低矮的树木,另有一颗果树,上面结了些一看就不好吃的果子,都被海风吹得干瘪了。   “啪嗒。”   一个干果子落在了地上。   扶舟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面前的海中孤岛已经被木屋所代替。   这里……这里是?   “师弟,你看,大师兄又给我送了东西来。”   木屋的门开着,一个女子穿着云似的长裙,手臂上挂着彩色锦绫的披帛,手中拿着一件红色的法器,只看样子就知道会极得年轻女子喜欢。   扶舟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大到了极点。   这个法器……这一天……   宋丸子从云端缓缓落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身材矫健的体修模样,身上穿了件红色的衣裳,麦色的肩颈都露着,外面又加了件黑色的斗篷。   她储物袋里能穿的衣服极少,除了这些当年在西洲买的怪异服饰之外,只有在六欲天当道主时候穿的墨绿大袍,微予梦在这方面从来优厚,那些衣袍都很华丽,却不符合宋丸子想要扮成的身份。   换了衣着,也换了脸,腰间插着“到晓”,她就这么走到了这些昔日师兄师妹师弟的身边。   看着他们沉浸在自己所造的幻阵之中。   帆影、锦澜、明波、越漪……当年一起在乾元山上淘气,也有过不想背典籍就互相帮忙的时候,还有过一起看着新进弟子听他们叫师兄师姐的时候。   修真之人容颜难改,百年之后却也终究不是旧时之人。   看着帆影面露苦痛地无声挣扎,宋丸子的手指摸过“到晓”的刀柄,又落了下去。   百年来,她经历了无数事情,有过更深的苦、更多的痛,也真正认识到了这世上还有无数可敬可亲之人,跟那些事与人相比,帆影和他身后的掌门越发被衬成了见不得光的小人,可直到真正看见帆影在她面前,她还是不免想起那个沉雾渊旁堕星崖上的宋斜月。   “师兄,你和掌门师伯到底为何这般对我?”   那一声问,可是一直不曾被人所答。   沉雾渊太深,堕星崖太高,她走回来的时间有些久,可终究是回来了,得亲手从那些人的胸膛里,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才行。   邪修残魂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虚空之中他无数次以为他们要被罡风卷走撕碎,可他们到底活了下来,这女子起先为了保命身上还穿着能保护她的法衣,再用阵法护体,后来见这罡风能淬炼她的身体,她就只穿了最普通的麻衣,从皮开肉绽、骨断筋碎到能徒手打开界门,这几十年里连这个邪修都惊异到底是什么让她下来的。   就在宋丸子挑着眉头想事儿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了一声嚎叫。   “斜月魔尊!斜月魔尊!您放过我吧!我虽然是乾元山弟子,可我真的没有同流合污啊!”   斜月魔尊?   转过身看看那个瘫在地上的闭眼哀嚎的年轻人,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唉,听听,这修真界起的外号至少还能入耳,实在比凡人界的背锅仙子、一根木棍定乾坤什么的好太多了。   在凡人界时候被人叫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湖绰号,至今仍是宋丸子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沧澜界有斜月魔尊这么一个人物么”   她问残魂。   这个年轻人才将将要筑基中期,不会离开过沧澜界,要成魔尊,怎么也得元婴修为……她才离开沧澜界一百年,从哪里就有了这么可怕的人物?   还针对乾元山?   “我怎么知道?我都死了二百多年了。”   “要是沧澜界里有了个专门与乾元山为敌的魔修,那也挺不错啊。”   宋丸子笑了笑。   下一刻,她手腕儿翻转,一个星阵打入了小岛中的一块石头上,几乎瞬间,那石头上就镂刻上了星阵的图样,看着很有些玄妙。   然后,她抓起那块石头,一把捏碎了。   “几位道友可好了?这岛上有惑人的东西,你们还是得小心点儿。”   帆影是一众弟子中最先醒来的,看见那个女子的一瞬间,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女子歪头看他呢,看他醒了,对他笑了笑。   他反倒冷静了下来。   “大师兄!我们是不是被人暗算了?”   锦澜初一睁眼,身上的锦帛就飞了起来,周旋于她身侧,将她牢牢护住了。   红衣女子头发高高束起,外面罩着披风,眉目间明艳俏丽又不失英气,察觉到锦澜看着自己的目光不善,她抬手,给这些人看自己掌中的碎石。   “我路过此地,觉察有些不对,才发现你们都被这个石头给惑住了。”   勾着唇角对锦澜一笑,她又说:   “小妹妹你放心,就你们这点儿家当,还不值得我惦记。”   见这些人都醒了过来,这女子也不想多留,脚下一抬,便凌空站在水上,一步迈出去足有十丈远,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天海之间的一抹浓色。   实在是修为精深的前辈,他们乾元山弟子这下也是欠了人情。   帆影目送那人离开,弯下腰,将被扔在地上的碎石头捡了起来,看着上面的圆点,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这是……   锦澜以为师兄中了暗算,赶忙凑了过来,却让帆影又看见了她手腕上悬着的寻宝法器。   他们刚刚是中了星辰阵修的幻阵,还是在……他们拿着这件“东西”的时候。   平素不信什么善恶轮回的帆影,在这一刻却心虚到了极点。   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是不是谁知道了什么,才设下了这样一局?那为什么不趁机将他们这些人杀尽?   刚刚那个女子,又是什么人?   幻境中,帆影看见了“那个人”,她一身血污,身上被他以法术捅了无数刀,嘴一张开,就有血涌出来。   那双帆影永世不会忘记的眼睛已经有一个成了血洞,另一个也沁着血,直直地看着他、   怀着重重的疑惑,帆影带着师弟师妹们继续赶路,一路上绝少说话,到了海底秘境的入口处,   在那儿,他又看见了那个红衣女子,她和一些散修站在一起,黑色的斗篷包裹着高挑的身材,明明衣着并不显眼,却还是让人过目难忘。   瞥见帆影等人,她又笑了,明艳照人,譬如春华。   “哼!”   听见锦澜的哼声,扶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前世”也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体修么?   要是有的话,锦澜师姐怎么会放心让帆影进到秘境中去呢?   因为路上并没有遭遇风暴,也没有大量凡人死亡,扶舟看见的,就是有些人说些说不说都行的话,然后打开了秘境之门。   众人持着玉牌走了进去。   此处秘境叫水下仙城,说是在水下,整个城却像是被人用了个透明的罩子罩了起来似的,进入其中就可畅快呼吸、奔跑,与陆地并无不同。   唯有罩子外面的游鱼和从水面照下来的朦胧天光,告诉他们这是水里。   邪修笑着说:“我来过这秘境,当年有几件宝贝我知道但是没拿走,走,咱们先去看看。”   在邪修的指点之下,宋丸子势如破竹,没一会儿就拿到了六七件宝贝,其中包括了一件能护着筑基修士安然过了界门的法宝。   另一边,扶舟并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样找到很多宝贝,连着几次空手而归之后,他惦记起了锦澜袖子里的那颗鎏金珠子似的法宝。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你们想看我怎么演? 第262章 设局   “你能不能有点修士的自觉?”   海中秘境,奇诡幽深, 礁石和珊瑚之中亦暗藏杀机。   这秘境不仅盛产能洗练水系灵根的秘水珠, 数千年前还是一位大能的悟道之地, 据说这里藏有他生前所用的秘宝, 于是两千多年前, 有不少金丹乃至元婴修士来此探宝, 为了一件宝贝大打出手,最后几乎死伤殆尽, 那宝贝也没了踪迹,又过了几百年, 几大宗门恢复了元气,就联手将这里当做了试炼的秘境。   每三十年,这秘境便开放一次, 沧澜界中筑基到金丹初期的宗门弟子与散修皆可入内, 秘境中不禁争斗,但是动手杀人的修士, 会被人秘境门口的海中瑞兽探知, 要是刻意为恶之人也少不了从此正道见弃。离开秘境的时候, 每个修士都要交上至少两颗秘水珠, 要是愿意, 还可以用更多的秘水珠与几大宗门派遣至此的长老换取法器乃至功法。   沧澜界没有灵火, 法器的炼制很艰难,大多依靠外界的流入,很多宗门的内门乃至亲传弟子都没有法器, 只能修炼各种小法术,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就这样一个人人寻宝寻得眼都红了的地方,就有一个人蹲在那儿,悄悄用手中的火烤鱼,一边烤,还一边哼歌。   那人自然是宋丸子,也怪不得邪修残魂如此恼火。   “自觉什么?”   闻着鱼身上渐起的香气,宋丸子的目光都直了,几十年前,她流落在海底,吃各色生猛海鲜吃得那之后几年都对海味没什么兴致,如今想想真是恍如隔世,虚空里每天数着米粒儿吃饭的日子能治好一切的挑食。   “人生在世,从不只有一件事,难不成我不报仇就不吃饭了?得想得开,多吃点儿,才不会钻了牛角尖儿。”   说要报仇的是她,说不能钻了牛角尖的也是她,那个邪修残魂暗想,她可真是个总有理的。   宋丸子大概猜到了邪修在心里骂她,又说:   “再说了,既然知道我是来寻机报仇的,你怎么还带着我一路寻宝找得兴起?”   “修士寻宝,天经地义!”   “我还民以食为天呢!”   分明都是一样的道理。   热腾腾的烤鱼终于好了,宋丸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捧着串了烤鱼的木枝就吃了起来。   那邪修还不肯安静,又说:“你之前让那些乾元山的人欠了你的人情,接下来,你又想做什么?”   “嗯……”宋丸子咀嚼着鱼肉眨眨眼睛,“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唉?我好歹是个邪修,你的那些阴险主意拿出来我看看,说不定还能增补一番。”   “也算认识了你这么久了,你除了卖人和嘴贱之外还干过什么?”   这话让邪修噎了一下,许久未再出声。   宋丸子暗叹,终于能清清静静地吃完自己的烤鱼了。   锦澜第二次拿出那个寻宝的法宝时,受到了帆影师兄极严厉的斥责。   这么多年来,同门师弟师妹真是头一次看到他温文尔雅面具下的东西,一时间都不敢说话。   唯有锦澜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鎏金珠子和她用它寻来的一件法宝,这件法宝她本兴冲冲想给大师兄的,结果话还没出口,她的眼泪就先要出来了,看着大师兄冷厉的脸,她一跺脚,带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跑了。   心里一直惦记那个圆球法器的扶舟连忙站起来,对帆影说:   “师兄,你实在不该如此对锦澜师姐。”   实在是一副温厚仁善好同门的样子,追着锦澜就去了。   其实,扶舟的心里已经有了谋夺那件法器的办法——要么就杀了锦澜夺宝,就怕乾元山会将这个秘境掀翻了找他,那他就得不偿失了。要么……就是他“死了”,锦澜手里的法宝也没了。   第二种办法更好些,他本就想借着死遁从乾元山脱身,要是能成事,也算是一举两得。   扶舟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块香,眼前不远处,他已经看见了那方炫目的锦绫——身为乾元山掌门之女,这是锦澜百岁时得赠的法宝。   “师姐,你可别在秘境中乱跑啊。”   何谓天之骄女,一出生时候就贵为掌门之女,六品双灵根的资质在乾元山内门绝称不上极好,可无论日常用度还是修炼所用,都是极好的。可受了这份好的人,为何能在乾元山遭逢大难的时候头也不回地破界而去呢?   跟在锦澜的身后,扶舟眸光幽深,等前面那人转过来的时候,他又瞬间变成了温厚可亲还有些邋遢的师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天光消失不见,许是黑夜再次来临,没有光的时候,秘境中就变得格外可怕了起来。   趁着锦澜不注意,扶舟将水龙香轻轻抹在了她的披帛上。   所谓水龙香其实是深海中一种水龙鲸的粪便,秘境没什么水,可脚下仍是海中的淤泥,海底有一种怪物,最喜欢的就是水龙香了。   等到那怪物袭击锦澜的时候,任由它去打第一下,最好能将锦澜打伤,其后自己带着她逃跑,趁机拿到那颗珠子,然后再用更多的水龙香将怪物引走,假造自己已经身死……   扶舟觉得自己的办法大概可行。   海底的巨大怪物也确实从泥沙中钻了出来,帆影师兄他们也不在身边。   怪物足有几丈长,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腿,看着像是蜈蚣的祖爷爷,它口中喷出毒水如箭矢,要不是锦澜闪避及时,她的一条命怕就是要没了,就这样,她的手臂也受了伤。。   “师姐!小心!”   计划初步有成,扶舟拦在锦澜身前,准备接下来带着她奔逃,自己趁机出手去弄到那颗金珠子。   可世事并非尽如人意。   下一瞬,怪虫身上一僵,然后,绿色的黏液伴随着它支离破碎的身体喷溅而出,足有几丈高的怪物轰然倒地,才露出它身后的那一抹红影。   “你们是乾元山的人吧?秘境中不太平,别跟你们宗门的其他人分开。”   手中握着一把透明短刀的女子慢慢地说,在碎裂崩塌声里,她的声音依然清晰入耳。   锦澜的身上披满了黏液,她强忍着恶心,看着那衣着整洁的红衣女子,行了一礼,态度勉强说了声谢谢。   她的样子勉强,大概是因为身上是在太脏,也因为之前这个女子突然出现救了他们一次,让她的大师兄多看了几眼,又或者是因为这个女子长相好、修为高,极为让人心动。   “恩。”应下了他们的道谢,红衣女子摆摆手就要离开,却听见自己身后的那个年轻男子说:   “前辈,我们好似迷路了,能不能请您将我们送回到我们师门驻扎之地?路上要是发现宝物,我们分毫不取。”   女子转身,看看一身狼狈的两个筑基期小辈,慢慢点了头。   锦澜和扶舟二人都精通水系功法,洗去身上的粘液,他们跟在那个女子的身后慢悠悠地走着。   “还不知道前辈如何称呼?”   “我姓苏。”   “苏前辈。晚辈叫扶舟,是乾元山庆云峰门下弟子,这位是我的师姐锦澜。”   “恩。”   “前辈力大无穷,单靠一刀就能劈死那只怪物,实在是晚辈生平仅见的体修高手。”   这时,那女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着扶舟。   “你叫扶舟,哪个舟?”   “水上行船的舟。”   “我看你是筑基初期修为,入道多少年了?”   “晚辈五岁进乾元山,至今七十年。”   这自称姓苏的红衣女子自然是宋丸子,转回头去继续走路,她的脸上没有分毫表情。   她师父昔日身居乾元山三大长老之首,掌管御极殿,修为也是乾元山中除了太上长老之外最高的,他名玉归舟,满山又有谁敢把他名讳中的字拿来自己用?   可现在,一个资质平平,算不上多聪明只有几分精明的弟子,就能用“舟”字做名了,那些人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抹除他们师徒存在于这世间的一切痕迹。   “你要是真的想要道谢,就告诉我,你可曾见过此物?”   她拿出了一张上了年头的羊皮卷,手上一抖,一个乳白色的小鼎从羊皮卷中跃然而出。   “此物名叫盘龙尊,你们要是见过,最好告诉我。”   女子的脸上极为认真,让两个年轻人越发肃然起来。   扶舟尽尽全力去想自己上辈子有没有听过相似的传闻,却毫无所获。   锦澜垂着眼睛,仿佛在想着什么。   宋丸子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当年,锦澜可是连发现了一株灵草,都要跑过去告诉帆影师兄的。   她抬起手,用尾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旁人听不见的地方,她只听着那个邪修残魂说:   “叫这么个名字,你都没有良心的吗?当初在人间界,是谁被这个名字给弄得哭笑不得?你怎么自己又用起来了?”   “有现成的当然要图方便了。”   凡人界的那个所谓“盘龙尊”不过是个破碗,就因为有了一点与众不同之处被全江湖觊觎,要是让他们知道这盘龙尊里封了……一条火晶石框的矿母,他们会不会也癫狂起来?   “盘龙尊?”   锦澜果然将那宝物的消息告诉了帆影,男人愣了一下。   “师兄,苏前辈说盘龙尊里锁了极多的灵火。”   灵火?   沧澜界其余宗门中的人,也通过各种“机缘巧合”,纷纷知道了这件宝物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现在,高冷红衣女体修! 第263章 进宝   “要是真有了这么一件宝物,那我宗门中就可以补全五行啦。”   “火灵石矿的矿母, 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修士们带回来的火灵杯水车薪, 有了这矿母可就不一样了!”   “大能就是大能, 竟然留下如此宝贝造福后人。”   “火灵石矿的矿母?我怎么听那些散修说是极品火精?”   “我还听说里面是封了一道九霄天火。”   秘境里的某处, 某宗门的弟子们交换着自己四下探听来的消息。   不管那宝物里面到底有什么, 昨夜可是又不少人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声势何等浩大,必是有火系异宝现世。   而火系异宝在五行缺水的沧澜界, 完全能改变一个宗门的前途——单说借着灵火炼制法器,就足以让他们招徕沧澜界最顶级的炼器师, 从此赚个盆满钵满。   “总之,我们烟波门必要将那异宝夺到手里!”   “无论如何,我们海云宗不能让异宝落到别人手里!”   “师弟, 你离开秘境之后迅速返回宗门, 告知掌门异宝之事,咱们宗门里来的人少, 在秘境中难以成事, 只能靠着掌门他们在外面想办法。”   所谓办法, 不外乎是在秘境外劫掠, 说话之人的师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拱手转身离去。   一时之间, 这没有多少水的海底秘境里暗潮涌动、波涛隐隐。   “师兄,我们是不是该把此事情告诉我爹?”   趁着那苏前辈稍稍离开的时候,锦澜悄悄问帆影。   帆影垂下眼睛, 看着自己莹白的衣袍,上面绣着乾元山特有的云水纹。   “师妹,我们乾元山离此地太远了,师父和长老要是来这里,必会惊扰周围的几个宗门,到时候,我们乾元山怕是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还会打草惊蛇。”   看着帆影俊朗出尘的眉目,锦澜乖顺地点头,早就忘了自己之前是被骂了之后负气离开的。   “师兄,可见我带了这寻宝的珠子来是极对的,有了我爹的这个法宝,我就不信还有谁比咱们更快地找到那个盘龙尊。”   锦澜说着,抬起手,金色的圆球在那儿打转。   帆影看着那上面的华彩,眼睛闭上又睁开,才对锦澜说:   “我们就用它,去找到盘龙尊。”   “师兄。”锦澜看着帆影,俏丽的脸庞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我们要拿到盘龙尊,怕是还要跟苏前辈谈好才行。”帆影侧过头去,又说道。   听见“苏前辈”这三个字,锦澜又撅起了嘴,她不喜欢那个苏前辈。   “苏前辈是金丹后期境界的体修,无论功法还是穿着都与此界体修不同,应该是哪个大世界来的寻宝之人,这样的人凭我们决不可得罪,知道么?”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帆影笑了笑,该怎么办?   御极殿里的浑天星斗周转不休,那也是他们乾元山护山大阵的核心,这阵法是如何来的?他们乾元山又是如何凭借这个阵法躲过了两次海兽潮从而跃居沧澜界前四大宗门的?   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用惯了的手段罢了。   心里如此想着,帆影勾了勾唇角,又笑了。   只一双眼睛看着锦澜手中的金球,透着极致的冰冷。   “以诚待人,苏前辈必是会帮我们的。”   还不知道自己会被人“以诚相待”的“苏前辈”宋丸子正在吃海螺肉,挺大的海螺,煮熟之后将螺肉取出来也是沉甸甸的,快刀切成片,蘸着姜醋吃,宋丸子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她之所以在渔村休整了一个月,大半是因为储物袋里能吃的东西早就被扫荡尽了,在哪儿她可以买米、买菜,偷空上山打猎,再酿些酒醋酱油之类的,一个厨子该有的家当,她勉强凑了大半。   一旁的邪修残魂则是在哼哼唧唧。   “我好歹辛苦了一趟,结果一回来就看见你在吃东西。”   “嗯,辛苦辛苦。”   两片螺肉并在一起蘸了姜醋,入口更韧更耐嚼,宋丸子一边敷衍那邪修一边嚼嚼嚼嚼,手掌轻动,爆香了料的大黑锅中开始烧起了水。   那些人看见的“冲天宝光”,不过是大黑锅装了极品火灵石之后在阵法催动之下的光而已,阵法还是宋丸子现画的,只要注入一点魂力就能照亮半边天,至于带着大黑锅到处走,还能点亮黑锅的,自然就是邪修的残魂。   甚至有修士偶然听见有人说起“盘龙尊”的传说,却找不到说话的人,没错,也是这邪修干的。   宋丸子亲手谋划的一场大戏里,他兢兢业业地跑着龙套干着打杂。   如此一来,乾元山的人以为“盘龙尊”的消息只有自己知道,其实就在他们商量这事儿的时候,已经成了人尽皆知又人人闭口不言的秘密。   “只有两句辛苦?”   “唔……那我就说,早点将此地之事了解,然后快点去无争界,送你轮回当猪?”   残魂觉得自己可能在当猪之前就已经被气得魂飞魄散了。   呸,他才不当猪。   滚沸的水里下了半盆洗净的海鲜肉,什么章鱼腿儿、蚬子肉、还有海参、鲍鱼、鱼肉丸子之类的,都是被切成了等大的小块儿,宋丸子加了点盐调味之后又将打好的面疙瘩倒进了锅里,面疙瘩筛的极细,一滚就熟,还勤勤恳恳地吸了锅中的咸鲜味道。   没在沧澜界找到落花生之类能榨油的东西,宋丸子的储物袋里只有几盆猪油,那猪还不够肥,炸出来的油也少,她用得十分俭省。   满满一大碗的海鲜疙瘩汤端在手里,宋丸子喝了一口,脚趾头都舒坦地轻动了起来,半瘫在地上,她几乎是往嘴里倒着喝。   突然,她身体一僵,端着疙瘩汤的那只手上爆出了青筋。   “嘶。”   抖着手将粗瓷碗连着剩下的一点疙瘩汤放在地上,宋丸子一翻身,忍不住疼趴在了地上。   “唉?你怎么了?”   疼!眼睛疼!   捂着带着眼罩的那只眼,宋丸子的另一只手已经深深地抓紧了地里。   太疼了!这疼从眼眶到眼底,再到脑袋,最后疼得她半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了。   挣扎着匍匐在地上,宋丸子脸上的幻阵如碎冰一样散去,露出了她原本的容颜。   她带着泥的手指勉强一弹,一面水镜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宋丸子勉力维持着呼吸,慢慢缓解或者也可以说是习惯那种痛楚,然后抬手,缓缓地摘掉了自己的眼罩。   她的左眼,一百多年前被帆影亲手挖掉,那之后,她只看过一次,就是在苏家卸掉纱布戴上眼罩的时候。   宋丸子永远都记得那时看见的自己,黑漆漆的眼眶是空的,周围的皮肉都萎缩不堪,血管还翻在外面。   甚至像是一张大笑的嘴,嘲讽她的无知、愚蠢和轻信。   而现在……   女子看着自己左眼眼皮上闪烁的五彩光华,像是一根鸾鸟的羽毛印在了上面,上下的睫毛都成了彩色的,纤细的羽毛似的图案被描画在了眼睑上,封住了其后空荡荡的秘密,乍一看上去,与她的另一只眼睛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眶里没有眼珠而已。   剧痛让她的头脑变得更加清明,她想起了在招摇山上,鸾往她眼睛里吹的那口气。   “只要你找到你的眼球放回去,这眼就算好了。”   是这样么?   又在地上中趴了很久,宋丸子才终于忍到疼痛彻底过去,带着一身泥泞做起来,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着,废了半天劲儿才重新戴上眼罩。   然后她笑了。   这痛苦并非无根无由,甚至越疼,她心里越开心。   “我的眼睛,大概就在这儿了。”   端起海碗,把里面凉了的疙瘩汤一饮而尽。   秘境中的另一处,锦澜不再像进金球中灌注灵力,有些失望地对帆影说:   “这里也没有什么宝贝。”   扶舟在旁边默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越看那个连名字也没有的“法宝”,他就越觉得里面透着点邪性。   自他重生以来,直觉还是很准的。   现在,那颗鎏金小球在他的眼里,已经从一件志在必得的宝物变成了一个大麻烦。   苏前辈回来的时候,扶舟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苏前辈虽然为人冷淡高傲,怎么也比大师兄可靠……吧?   “苏前辈,您要找那盘龙尊,所为何用?”   乾元山一行人中只有帆影的修为过了金丹,按照一般规矩,他可以与“苏前辈”平辈论交,不过苏前辈一出场就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他们还有事相求,帆影就随了自己师弟师妹们的叫法。   “何用?”   宋丸子看了看帆影,慢慢地说:   “我在各界游历寻宝,是因我功法特殊,需要大量灵物,待我找到了盘龙尊,自然是用其中出产的灵石换其他天材地宝来修炼。”   话中之意让帆影暗喜。   只要宋前辈不是非要盘龙尊不可,那就好商量。至于说能让人修为精进的灵物,乾元山也不是没有。   又一次天光黯淡,夜晚降临的时候,乾元山弟子与同在秘境中的秋水阁弟子相遇了。   秋水阁弟子身穿金色的锦衣,手持宝珠,稳步行来,说不尽的奢华派头,领头之人更是头戴金冠,连鞋子上都镶了宝石。   同属沧澜界的四大宗门,秋水阁与乾元山可素来不睦,看见了帆影,那个金光闪闪的男子开口道:   “哟,这不是乾元山的万年怂老二么?”   帆影很有几分唾面自干的气量,只拱手对那人说:   “冷师兄。”   “哎呀,这声师兄我可不敢当,万一哪一天,就被你们乾元山这群憨面刁的家伙下了黑手呢。”   宋丸子站在那些人身后,看着一身煌煌的男子对着帆影言语刻薄。   在这无尽幽深的海底,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她被灵祭师追杀、被乾元山放弃的时候,这个次次几宗大比都被自己打得晕头转向的秋水阁大弟子,却两次出手帮她。   还为她受了伤。   真是好久不见啊,冷进宝。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其实沧澜界也有好人的。   这个世界主要是“报仇”和解密两部分,一边报仇,一边解密。 第264章 不愁   秋水阁一行人当然也知道了那藏有火灵石矿母的宝物,和其他宗门一样, 他们也势在必得。   不过对于他们的冷大师兄来说, 那事儿是真没挤兑乾元山更重要, 于公, 九十年前乾元山和秋水阁争抢一处灵水泉眼的时候, 秋水阁几名亲传弟子受伤, 有几人甚至伤到了根基,其中就有冷大师兄的师兄, 于私……冷大师兄看着乾元山的人,那从来是眼里淬毒嘴上生针。   平常, 乾元山的人多有退让,今日,帆影也不想大动干戈。   想要在秘境中安然寻宝, 绝不可招惹是非。   可他越是这样, 在冷进宝的眼里就是他们做贼心虚。   “怎么?平日里乾元山可是拿足了大宗门的派头,怎么今天倒像是一群耗子?”   站在最后的宋丸子微微侧头, 她现在是高冷的“苏前辈”可不能被逗笑了。   帆影只能说:“如今我们在秘境之中, 各自要担着门内师弟妹的身家性命, 此为公事, 要是冷师兄觉得技痒, 想和我比试一番, 待离了秘境,我自会去秋水阁叫门讨教。”   所谓“冷师兄”不过是个客气的叫法,其实冷进宝和帆影的修为不相上下, 甚至年纪还更小些。   想想也是,就看冷进宝咄咄逼人之态,要是他的修为足够能打败帆影,现在早就把他按在地上摩擦了。   帆影的话说的可谓是有筋骨又护了面子,不愧对乾元山上下的敬重。   冷进宝冷笑,手中一道金灿灿的水光已经喷射而出,直向帆影的面门。。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先打了再说!”   身为八品金水双灵根,他的所修之法与沧澜界只修水法的路子不大一样,水中藏金,打到人的身上就会让人五感封闭、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帆影后退一步,手中水光流淌,却是只守不攻。   冷进宝又要逼近,又一道金色的水光将要打出,却有一个年轻人拦他。   “冷师兄,秘境里面多少宝贝还在等着您呢,别在这儿耽误时辰啦。”   这个年轻人正是扶舟。   冷进宝却是认识扶舟的,乾元山和秋水阁两个宗门之间摩擦不断,这个看似忠厚的年轻人却并不曾让秋水阁的人看不顺眼,他不仅在做买卖一视同仁,有了缺斤少两还主动担下责任,实在比是他们那山上的其他人都要好多了。   无论如何,冷进宝一个金丹初期的高手是不会与他这么个筑基初期小修士一般见识的。   可要为了他就放过帆影,扶舟这些年为了以后保命而经营的面子也着实没那么大。   扶舟并不在乎自己的面子有多大,闹起来他就死遁脱身,不闹他就在冷师兄面前多蹭点面子,别的不说,十年后斜月魔尊呼啸而来,十万魔物神佛皆杀,放过的人里可有秋水阁的冷大师兄。   不过可惜,冷大师兄却不肯坐视秋水阁覆灭,竟然就在宗门的山门前要与斜月魔尊比斗,结局虽然没死,可受的伤也重。   扶舟想的是如若他最终未能提前从乾元山脱身,那就找冷师兄求情,也不失为一条活命之路。   他内心戏多得很,却忘了冷进宝的手段可不只那点水儿,一条水链将他甩到一边去   这时,一只劲瘦有力的手伸出来,拦了他一下,拦住的却仿佛不是人,而是几分怀念,兼九分的不平。   “年轻人,莫要这么大的火气。”   长发如云,红衣如火,一手抓着自己黑色的披风,另一只手徒手抓住了冷进宝手里的水链。   看着这个体修,冷进宝愣了一下,他竟然生不起气来。。   “乾元山何时有了你这般的体修?别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乾元山的人都是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今日用你,你就是什么‘前辈’,一旦不用你了,你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天大地大也无处容身的可怜人。”   当过可怜人的“苏前辈”客气一笑,坦诚以告:“我也不算那什么山的人,寻宝路上各人皆有不易,这位道友,大家和气生财,守望相助嘛。”   冷进宝又冷笑。   就在他们双方对峙之时,前方又起了骚乱,原来是有两方人马在秘境中寻宝的时候动了手。   冷进宝一查就知道是一个宗门的人说漏了嘴,秘境中人尽皆知的秘密,这下是被人曝光了。   帆影的脸上变得难看了起来。   又有传闻说有人看见红色的宝光闪过,冷进宝暂时不与乾元山之人为难了,召集自己的师弟师妹往那儿去。   走之前,他又看了那个自称姓苏的女子一眼,看见了她唇角的笑。   莫名的、久违的熟悉。   再一看乾元山的诸人,冷进宝心里越发不放心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苏不愁,子九百。”宋丸子挑眉笑着说,“也可以叫我苏九百。”   秋水阁大弟子,在一百多年前可还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因为有灵根,被父母送上了山门,他刚入门的时候恰逢九岁的宋斜月跟着她师父做客秋水阁,其实是斜月的归舟师父收灵石帮别人维护一下护山阵法。   头上扎了一个鬏做男孩子打扮的宋斜月在秋水阁里溜溜达达,就看见一个小胖子像个小炮弹似从秋水阁的水上回廊中穿过。   口中大喊着:“我才不要当神仙,我家里还有九百亩地呢!”   宋斜月听着,觉得很稀罕,她从有记忆起,就在御极殿里与浑天星斗相伴,要么就出外观星,要么就跟着师父读书习字,只当修仙是平常之事,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稀罕当神仙。   九百亩地又是什么?   她白嫩嫩的小手儿从腰间拿出阵盘,往回廊边上一放,那个小胖子入阵而不自知,转了两个弯儿又跑了回来。   “九百亩地是什么?真比修仙还好么?”   宋斜月拦下小胖子问他。   小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心想着要回家,看宋斜月阻拦自己,虽然这个“小哥哥”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可他不是那种会被容色所迷的小胖子,两手一推,就要把宋斜月推开。   宋斜月身为玉归舟唯一的弟子,自小所学便是天地至理,虽然没学过如何与人打架,可星阵在手,她绝没有被一个凡人小孩儿欺负了的道理。   等秋水阁的管事发现了小胖子偷溜,一路找过来,就看见身上穿着乾元山御极殿法袍的少年坐在他们秋水阁新进山门的弟子身上,笑眯眯地说:   “你别哭啊,赶紧告诉我,九百亩地是什么?真比修仙好么?”   “哇!!”小胖子哭得更大声了。   被管事们带回去的小胖子那之后也极少再念叨回家了,被人压在地上的耻辱让他暂时忘了家里的九百亩地,修仙至少能让他不会被人一个照面就打趴在地上。   五年后,沧澜界的宗门大比上,御极殿唯一的弟子宋斜月一枝独秀,明明才练气八层,却手持阵盘,力压筑基弟子,成为整个沧澜界都知晓的天才。   在她碾压式地打趴的十个练气弟子中,就有一个是五年前的那个小胖子。   宋斜月早不记得那“九百亩地”的事儿了,只是在他报出姓名的时候“噗呲”一笑。   “冷进宝?你可是有个哥哥叫冷招财?”   时年十二岁的冷进宝当这是奇耻大辱。   在那之后越发奋发了起来,他本就是八品双灵根,资质卓越,渐渐又悟出了金水双修之法,在秋水阁年轻一代中从佼佼者渐成一骑绝尘的天骄,恰逢与乾元山争夺灵泉的时候异变突生,折损了好几个被宗门寄予厚望的天才,年少的冷进宝异军突起,成了秋水阁的领军人物。   可惜,那时候,整个沧澜界的年轻一代都被笼罩在了宋斜月的光辉之下,天生神识的天才阵修,生来就是毁灭别人信心的。   输了一次,又一次,每当冷进宝以为自己天资被激发出来的时候,他就会被宋斜月打成地上的一块擦脚布。   这般情形一直持续到宋斜月和冷进宝先后筑基成功。   筑基之后,修士才算真正跨入了仙门,对于阵修来说,她们从练气期就能调度更多的天地间灵气,等到了筑基期,这一点优势反而不甚明显了,可惜有了宋斜月这个天才。   而冷进宝之所以跟宋斜月之间暂时“停战”,不过是因为筑基之后他们的事情都多了起来,极少再被人当吉祥物一样地送到宗门大比之中。   在别的场合遇见,冷进宝依然是邀战后被修理的那个。   比如秘境。   宋斜月在发现那本《上膳书》之前,刚刚再次打败了冷进宝。   “我说招财啊,下次咱们俩打的时候,你能不能缓缓起手的那个小法术,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变过,不觉得太无趣了么?”   被人叫招财的冷进宝呲牙咧嘴地喝下疗伤的灵泉水,对宋斜月说:   “你要嫌弃无趣,好歹让我赢一次。”   “不行,当年咱俩第一次打架的时候,你不就说了么,一定要把我打倒在地,我可不敢放水。”   冷进宝哼了一声:“咱俩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明明是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九百亩地。”   宋斜月茫然:“什么九百亩地?”   “就是,九百亩地!”冷进宝咬着牙,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两人聊天的时候一如往昔,谁也没想到下次再见就是风云变幻举世为敌。   冷进宝为了帮宋斜月逃走而受伤,被关在了山门中,宋斜月藏身沉雾,为了冷进宝不再被人盯上,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所在。   再然后,就是宋斜月的死讯了。   冷进宝伤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叩响了乾元山的山门,拼尽全力,将乾元山“大师兄”打倒在地。   可惜就算他把帆影打死,宋斜月到底也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   “苏九百?”   “好名字。”   冷进宝说完,就突然反身腾空而起,向“苏不愁”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 第265章 幻阵   一言不合就动手, 宋丸子看见那隐藏在无数水滴中的杀机,下意识想用星阵抵挡,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体修,索性也一跃而起,像是一只赤色的鸿鸟逼近到了冷进宝的面前。   她现在的拳头, 可是带着强劲罡风的。   ……   有些事情, 真不是换了起手招式就能改变的。   有些事情,也并不是有人废道重修就能改变的。   没错,这“有些事情”就是秋水阁大弟子冷进宝被三下五除二打翻在地的事儿, 无论是叫宋斜月, 还是叫宋丸子, 又或者是化名“苏不愁”,你爹还是得叫爹。   宋丸子的脚上穿了双草鞋, 鞋底的纹路成了红色的痕迹,印在了冷进宝那张俊秀中带着贵气的脸上。   “年轻人火气盛, 对身体可不好。”   脸上露着浅笑, 以通脉境后期修为吊打了金丹初期修为的“苏前辈”慢悠悠地说着, 手臂伸展把黑色的披风重新穿在了身上。   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冷进宝半边脸埋在地里,抽了一下嘴角。   他们俩打得场面极大,礁石碎裂、地底动荡, 连那些泥底大虫都逃窜出来, 偶尔被宋丸子踩到, 就成了一滩泥。   为了别伤及无辜, 这俩人打得也够远, 至少现在周围可没有两边宗门的人了。   “居然还说什么字九百,我说你这家伙,既然故意让我猜到是你,你怎么还下这么重的手?”   面对抱怨,宋丸子只笑着答道:   “跟你打,哪次我不得把你打得不能还手,才能算完?”   不然这个战意汹汹的家伙总会嘴硬不服输,稍有点气力就想翻盘,让人防不胜防也烦不胜烦。   “哼!”   “招财,一把年纪了,别装小孩儿了。”仿佛刚刚说对方是“年轻人”的又不是她了。   冷进宝气得从地上爬起来,胸肋间挨了她两下重手,动作一大就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宋丸子笑笑,抬手抓了他的脉门。   “你这是要干什么?”   确认了这人是宋斜月,冷进宝也不怕把自己的要害处交出去,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一股凉意荡涤着他的经脉,这股水系的灵力极为精纯又奇异,竟然有治愈之效。   “看着惨一点也就行了,这秘境里不太平,可没时间让你慢慢养伤。”   说着,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木碗,塞在了冷进宝的另一只手里。   “吃着,顺气。”   在山上找了两只带灵气的瘦野鸡,只有一把柴肉,宋丸子只能小火将它们炖了汤,到现在都舍不得喝,虾仁鲜肉包了馄饨,煮熟了浇一勺汤上去,对现在什么都缺的宋厨子来说这可是极奢侈的事情。   冷进宝却不领情,呲着牙勉强笑着说:   “当年你做了一锅东西惹了祸事,怎么,现在倒是用上了灵祭师做的东西?”   “把沧澜界的灵祭师排队下锅炖了,也煮不出我这一碗东西,赶紧吃吧。”   男人观望了一下这一碗的鲜香,先啜了一口汤,又用木勺扒了个小馄饨进嘴里。   自此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接一个,等宋丸子给他疏通好了经脉,他才意犹未尽地吃完了那一碗小馄饨。   “这是哪来的奇物?”   小小一个,又香滑、又鲜美,还能帮着理顺经脉中的不通之处,灵祭师们做的东西可就没有这般好的效用了,只能补补灵气……还让人不想下咽。   “我做的呀。”   宋丸子说的轻飘飘的。   冷进宝立刻就不想夸了,尤其是见不得她这一脸的得意,只能转而再问其他的:   “你现在到底是体修还是法修?拳头这么硬,体内却又有五行功法,连阵盘都不用就把我打得这么惨,这世上还有道理讲么?”   宋丸子笑,她的本命阵盘早就随着丹田一起碎了,大概落在了海渊之中,她现在所用的阵盘就是她自己的周身奇穴,可不能轻易示人。   “要是我和从前一样只靠阵盘,恐怕还真打不过你了。”   所以多学一点,把我打得更惨是么?   冷进宝看她的表情,犹如看着一张吐出了象牙的狗嘴,再让他夸宋丸子一句,他都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不是我说,乾元山那个老瘪犊子卡在金丹境后期好多年了,明明花了大笔灵石送了位元婴境大能离开,他自己就硬是突破不了,以你现在的修为,打他是有几分胜算的,你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上乾元山,我和千明他们为你助阵。”   好歹是个修士,说话间却透着十足的匪气。   宋丸子又笑。   “要是想给我自己报仇,那我的敌人就是灵祭师和乾元山,可要是连我师父的仇一起报……整个沧澜界的各大宗门,怕都牵涉其中,哦,除了你们秋水阁。”   在他师父闭关之前,秋水阁唯一的元婴境太上长老寿尽而终,由此秋水阁式微,才有了后来灵泉之争乾元山伤人之事发生。   那位大能离世,玉归舟正好金丹境大圆满已久,就生出了突破之意,可另一大宗门已经离开了几百年的一位元婴大能却突然回来,依照沧澜界一界中只能有五个元婴的天道规则,玉归舟突破无望,可修为已经无法压制,才不得不去闭生死关。   这些事,都是宋丸子后来才想明白的。   想明白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被灵祭师穷追不舍,却没什么人来帮她。   她师父的死,本就是一大群人的谋算,乾元山或许是主谋,可沧澜界里不干净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那你是想……”   冷进宝也是资质绝佳悟性极高的一代天骄,听着宋丸子的语气也猜到了几分。   “这几天秘境中突然流传火属性灵矿之事,是不是你在后面动了手脚?”   “嘿嘿嘿。”   “一百多年不见,你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宋丸子笑容不改,突然对他说:“你听见有人来了吗?”   “哪里?”   “嘿嘿嘿。”   一直铁拳又砸在了冷进宝的脸上,   “你还是得趴地上才行。”   “嗷!”   乾元山和秋水阁弟子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冷师兄被那赤红一身的女修士踩着脑袋,无论何如都爬不起来。   在乾元山众人看来,这是苏前辈为他们撑腰做脸,一时间士气大振,秋水阁的人则相反,有法宝的几个弟子身上已经隐隐泛起了宝光,那是要出手的征兆。   “苏前辈”收了脚退到一边,秋水阁弟子上前把冷进宝扶了起来。   其中有个小弟子鼻子更灵,轻轻嗅了下,总觉得师兄身上有着奇异的香气,还是让人舌下生津的香气呢。   “苏前辈”本来就对乾元山的人有救命之恩,这次又出手教训了他们的宿敌,一时间声望无两,就算锦澜不止一次私下说她来历不明,还是要小心防备,一众小弟子们仍是忍不住凑到苏前辈的身边。   慕强,人之天性。   再加上虽然苏前辈高冷寡言,却总让人觉得安心。   他们便把她当成了一颗定心丸。   冷进宝看似已经败退,其实还一直带着人跟在乾元山一行人的后面,知道了火灵石矿之事乃是那人杜撰的,冷进宝也就歇了争抢的心,帮着斜月那家伙报仇,他就更热心了。   “你是要让整个沧澜界都为了这个宝贝疯了呀。”   借着传音秘法,冷进宝也没跟宋丸子断了联系,听了她大半的计划,冷进宝已经明白,这个被整个沧澜界亏欠的女子,终究走上了要与天下为敌之路。   用小小的那个“盘龙尊”她是要唱出一台绝妙的“大戏”。   把那些亏欠,一点点讨回来。   冷进宝永远都记得,他伤好之后,乾元山已经传出了“宋斜月欺师灭祖、偷盗异宝、居心叵测,被赶出山门后仍不知悔改,做下数件恶事,终被乾元山大师兄清理门户”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罗织的罪名后面,是昔日“沧澜界第一美人”、“沧澜界第一修炼天才”彻底的陨落。   几日后,冷进宝去了沉雾渊,在山崖上看见了大片血渍,还捡到了一块玉碎,   恰与宋斜月的本命阵盘同色的碎玉。   像是从一场长梦中终于醒来,让人看见了梦中的是生还是死,冷大师兄没有问那个幸存之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也假装自己并不知道她的阵盘早就碎了。   只当她只是个出了远门的朋友,如今终于回来了,先当接风庆祝,顾不上慰问曾经的辛劳艰苦。   “唉?你怎么抢我的饼子?”   无人发现的秘境角落里,冷进宝看着气喘吁吁的乾元山弟子从他们身边不远处跑过去,嘴里喊着“苏前辈是不是又去了别处”。   宋丸子的手里则拿着锅里最后的贴面饼子,被大黑锅用热火烘烤到底下酥脆,入口就是香甜味加上满满的粮食香气,蘸着锅里的杂鱼汤,味道自然是美极了。   “你让我布置的,我也都布置好了。”   没吃饱的冷进宝用力闻着饭香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丸子点点头。   冷进宝看着她手里的饼子。   “我突然想起来。”宋丸子一本正经地说,“招财你小时候那么胖,是不是因为你太贪吃啊?”   然后她把饼子吃了。   现在已经是俊秀非常、风流倜傥、秋水阁堂堂金丹初期快要进阶金丹中期的大弟子、冷大师兄又想跟宋斜月决斗了!   不对,她现在叫宋丸子。   忍着左眼突来的痛,她仍是笑眯眯的。   是夜,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秘境,众人赶到之时被热浪所阻,却有一道人影抢先一步,拿走了那件法器。   “那里面必定藏着灵矿的矿母!”   暗中的争斗被这一声情急的叫嚷搬到了明面。   四大宗门中的“渊华宗”管事之人第一个站出来,要求现在在这周围的宗门与结伴的散修清点人数,找出拿到了异宝之人。   为证明自己宗门的清白,帆影表示支持渊华宗的做法。   他们两派人马联合,别的宗门自然要掂量一番。   这时,姗姗来迟的秋水阁大弟子却朗声道:   “能忍住滔天热浪,我等精研水系功法的法修实难做到,那个人的身上要么有能去热的法器,要么就是他筋骨锤炼,远胜旁人,身法又如此之快,修为定然也高,既然这样,我们就先看看金丹境这次来的人都在不在,再看看有没有会体修之法的人混在其中,估计也能找到那人了。”   他话这么说着,眼睛已经看向了乾元山的那一群人,瘦高穿着黑色披风的女修士站在里面,黑暗中,一时看不出与平时的不同。   扶舟手中捏着“幻阵石”,披着黑色的披风,往那块石头中缓缓输入灵力,帆影让他假扮苏前辈,真正的苏前辈正是拿走了法器之人。   此事只有帆影、他和苏前辈知道,连锦澜都不知道。   待清点过了人数,乾元山中就会少一个叫扶舟的筑基弟子,筑基弟子不见并不是大事,别的宗门也有人员损耗,而他,要是能顺走这块“幻阵石”,让“扶舟”此后不再出现,就可以从乾元山中脱身了。   “按照我说的做,你想要的,我帮你做到。”   听着自己耳边突然出现的声音,扶舟一惊。   “苏、苏前辈?”   用阵法掩去身形,宋丸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帆影的身后。   帆影还在跟冷进宝扯皮,冷进宝坚持现在的那个“苏前辈”有问题,要跟她打一场,帆影自然要阻拦。   突然,冷进宝手中一道灵光打在了帆影的身上,帆影正要拦下来,却发现那灵光在自己身上一击便消散了,而别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阵法?”冷进宝看着帆影身上晃动的光,突然冷笑一下,又一道灵光打了过去。   帆影眼睁睁看见自己身上仿佛有一层冰碎掉了。   “原来如此,你们一路上让那姓苏的引着我们,实际上真正去拿走灵宝的却是帆影,乾元山可真是好打算啊。”   什么叫去拿走灵宝的人是帆影,我明明就在这里。   帆影抬起手,突然发现了不对,他身上所穿的竟然不是乾元山首徒的衣服。   “扶舟,你怎么在这儿?大师兄呢?”   看着锦澜如此问自己,帆影彻底呆住了。   在他身后,宋丸子慢慢勾起了唇角。   要玩儿幻阵,祖宗可在这儿呢。   你们乾元山欠下的,这下该慢慢还了。   比如,被人全界追杀之痛,大师兄。 第266章 真假   召出水镜, 看着自己的脸, 帆影难以置信地看向四周。   眼下,苏前辈在, 扶舟也在, 唯独少了他自己?!   那岂不是说, 带走了“异宝”也是自己?!   “我是帆影,锦澜师妹!”   他抬手抓住锦澜的肩膀。   锦澜眼露迷茫。   “演、你接着演,还你是帆影, 你怎么不说你是乾元山祖师爷呢?我还以为你们乾元山阵修一脉已经死绝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人死了, 东西还在,你们这些不是玩意儿的玩意儿还拿着演上了,难怪你们说随便查人呢,反正查来查去, 你们的帆影大师兄是在这儿的,到时候再来个偷龙转凤, 谁也不知道宝贝就藏在你们乾元山首徒的身上!真绝啊。”   另一边有宗门的人与乾元山交好,还张嘴为乾元山开脱:   “冷师兄,你所说的大多是猜测,不如先问清楚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吧。”   “这事儿还不够清楚?沧澜界除了乾元山的归舟道人,谁能用这种幻阵?难不成你们海神门也有星辰阵修不成?”   星辰阵修四个字一出, 全场皆安静了下来。   来这海底秘境的多是筑基修士, 年纪在百岁上下居多, 对于百多年前曾经让无数人且羡且妒的星辰阵修一脉多有了解,自然也知道这一脉已经断绝,估计剩下的东西,也就只在乾元山了。   如今星辰阵修的手段重现世间,要说这事与乾元山无关?别说这些修士了,怕是略知点事儿的孩子都不会信。   站在众人的目光交汇之处,帆影转头看向四周。   短暂的慌乱之后,他镇定了下来。   再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别人眼中自己的样子,他知道,这是有人在告诉他,她回来了。   “斜月。”   他自己的声音落在他自己的耳中,都是意外的轻。   锦澜仍是在看着他,听见他叫出了这两个字,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大师姐?扶舟师弟……”   男人看向人群中站着的瘦高女子,大步走了过去。   手掌合拢后又分开,一柄水光凝结的短刀渐渐浮现。   破水刃法,乾元山大师兄不为人知的绝学,千锤百炼至今,却极少现于人前,上一次,还是他奉命在沉雾渊杀人取眼的时候。   “若我是扶舟,那此人又是谁呢?”   说话间,他的水刃已经刺到了“苏不愁”的身上,他清楚地记得,现在的“苏前辈”是扶舟师弟假扮的,只要破了阵法,让人们看见两个扶舟,“帆影”其人,才会有一线生机。   不会被人们当成夺宝而逃之人。   “此人,自然是我啊。”   穿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浅浅一笑,明丽矜贵的眉目之间却是冷的。   她的一双手瘦硬有力,强劲的灵力汇聚在她的手心中,牢牢地控制了那把水刃。   “你们乾元山的人真有意思,一会儿真一会儿假,对远道而来的修士好像使尽了手段去护着捧着,有了事呢,又拿我们当了挡箭牌。敢情儿好事儿都是你们干的,坏事一律找旁人?”   竟然是真的苏不愁?!   帆影猛地瞪大了眼睛,继而笑了,笑容中有点疯癫。   “是了,既然有第一个阵法、第二个阵法,自然会有第三个,原来你跟她是一伙儿的?她在哪儿?让她别藏头露尾的,出来!”   “她是谁?”   苏不愁有些疑惑。   站在帆影身后的冷进宝冷笑了一声:“居然杜撰出一个不存在之人来当凶手,乾元山的弟子们还都有一身装腔做戏的好本事。”   “冷师兄,你也别装了,你是真不知道谁回来了么?看看这幻阵,你敢不敢再刺我一次?还有、还有你们……”   帆影想说当年害死玉归舟,多少人的手上都不干净,可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一阵剧痛在他的腰间炸开,让他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冷进宝看着“扶舟”身侧涌出的血,笑着说:“我敢啊,你可别说我没敢啊。”   刚刚耳边传来了那人“尽管捅”三个字,他自然不客气。   坐在地上的“扶舟”仍是“扶舟”。   锦澜虽然娇生惯养,可也不是会眼睁睁看着师门弟子受辱之人,虽然还没弄清楚这“扶舟”为何自称是大师兄,她还是出手扶他,并护在他的身前。   “冷师兄,我乾元山弟子可不是任由你欺凌的。”   冷大师兄无奈地说:“他问我敢不敢的,又不是我非要去捅的……”   锦澜还要再说什么,帆影却抓紧了她的衣袖扯她。   “快走!你快走!快回宗门!”   在众人不知不觉中与宋丸子交换了位置并身份的扶舟如今被宋丸子以阵法藏在了一旁,除了宋丸子,别人皆不见不闻。   “苏前辈,锦澜师姐身上有一件能寻宝的法宝,十分诡异。”   自己看着自己一身是血状若疯癫,这感觉着实太奇怪了,扶舟压着心中的不适,轻声说道。   “诡异?”   宋丸子几步走上前,通脉境后期体修,一步一迈,隐隐有地动山摇之势。   他们的头顶,天光亮起,斑驳的水光照在了她的脸上,亦明亮,亦诡谲。   她慢声道:“你们乾元山的人,一个也别想走。我几次三番救了你们,还带着你们一起寻找封了极品火灵石矿母的盘龙尊,没想到你们却上下串通一气,不仅夺宝,还想要嫁祸给我。”   苏不愁痛揍冷进宝之事早在秘境之中传开,冷进宝一个声名赫赫的金丹高手却被她踩得犹如被掀了壳子的忘八似的不能翻身,那其他人想要敌过她,也是绝难之事。   她说了不准乾元山的人离开,一时之间还真没人敢跟她唱反调。   除了锦澜。   她还不明白,如此一串事情之后,他们乾元山都已经坐实了“夺走了火灵石矿母又不肯承认”,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帆影还牢牢地抓着她的袖角,忍着痛,瞪着她,传音道:“你从师父那里拿出来的东西,决不能让别人看见,藏好!走!”   要是让“那人”知道圆球之中有什么,他的这些师弟师妹必会成为她怒火之下的祭品!   锦澜却在这一刻确认了眼前之人就是帆影。   “大师兄,你是大师兄!”   帆影却由衷希望她没有认出来。   因为越是这样,锦澜就越发不肯走了。   更何况,“苏不愁”也不许她走了。   她要用这些人为质,去乾元山要个说法,怎么可能放过掌门亲女呢?   “我们现在秘境中找两圈儿,要是他已经离开秘境,我秋水阁定要帮苏道友上乾元山讨个说法!”   此刻的冷进宝义正辞严,仿佛自己并非觊觎那宝物,只是要帮这被欺被骗的苏不愁伸张正义。   人人都有将宝物据为己有之心,可要是谁真这么做了,还被旁人察觉,也得提防被人杀人夺宝,各大宗门也是人,有夺宝之心,也有杀人之意,却得扯一张光鲜亮丽的皮囊,将这心这意遮掩。   一如当年。   帆影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晕了过去。   乾元山的弟子都被看管了起来。   锦澜喂帆影喝下疗伤的灵泉水,小心翼翼地守着他,她从没有落到如此境地,被人呵斥和关押,幸好,大师兄还在她的身边。   “大师兄,你赶紧醒过来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师兄,为什么你会说大师姐的名字?大师姐还活着吗?”   锦澜还记得大师姐,虽然大师姐出事的时候,她才不过二十出头。   可她清楚地记得,乾元山上下没有人不喜欢大师姐,就连她都觉得大师姐是个极好的人。   她是掌门的女儿,从小就受尽宠爱,可她觉得大师姐对她的好,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别人看见的是她爹,大师姐看见的是她。   后来,大师姐出事了,人们都说是大师姐不好,欺师灭祖、伤人道统……   她也看见过有师姐师兄在璀璨星河下轻声低喃:   愿那个一生为善的人从此星辰作伴,早入极乐至境。   很稀奇地,一百多年过去了,她都还记得那个在门派大会上突然拿出一枝碎星花给自己插在发髻上的大姐姐。   “师妹,你可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帆影不在,筑基境圆满的明波就是剩下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她为人稳重和善,平日里也与人交好,可因为她并非掌门一脉,锦澜极少与她交集。   锦澜只知道,这些年乾元山中也并非平稳无波,她爹突破不成,明波的师尊一直隐隐有夺权之势。   她怕如果明波知道了躺在地上的“扶舟”是大师兄,可能会趁机害他。   “我不知道。”   抿了一下嘴唇,她说道。   站在数十丈外,以神识见识乾元山的弟子们,见锦澜如此,宋丸子摇了摇头。   掌门气量狭小,把孩子也养歪了。   半日之后,帆影幽幽醒来,眼前却只有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女子,身材瘦高,长发高束。   “大师兄,把我的眼睛交出来,我让你的那些师弟师妹活着回乾元山。”   她转过身,帆影看见了她脸上的眼罩。   “果然是你,宋斜月!”   “夜里你第一次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大师兄,修士的魂魄可能魂飞魄散,也可能引煞入魔,你就没想过我有一天会回来,把该讨要的都算个清楚?”   帆影没有回答。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和袖角已经变成了原本的样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丸子笑了笑。   ……   两日后,“苏不愁”在秋水阁众人帮助下押送着乾元山弟子们离开了秘境。   此时,乾元山首徒帆影背信弃义夺宝而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沧澜。   看一眼还晕在那儿的真正的扶舟。   宋丸子只等着这沧澜界的风雨,被帆影搅动得更猛烈些。   要想保住乾元山的道统,就看他会把多少人扯下水了。   搀着“大师兄”,锦澜一步步走得艰难,他们都被封了灵力,此刻与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小心些。”   苏不愁扶了她一把,却只得了一个瞪眼。   锦澜踉跄着往前走了,在她身后,“苏不愁”用指尖挑着一个鎏金的圆球,暗暗嘲讽道:   “这算是给我塑了个金身吧?” 第267章 轮回   “宋丸子啊宋丸子, 你当年被挖掉的是个金眼睛呢,还是银眼睛呢?”   “都不是,您把我原来的眼睛还我就行, 黑白的,长得跟这个挺像的。”   女子抬起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宋丸子,你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我就把这金眼睛送给你吧。”   “谢谢, 不用了,麻烦还我原装的, 这金壳子……我真是为难啊!”   冷进宝路过了山崖两次, 都模模糊糊听见宋丸子在那儿自言自语,声音一会儿浑厚低沉,一会儿唯唯诺诺。   “斜……苏道友, 您在做什么?”   宋丸子眼也不抬,还在摆弄着手里的金球儿,口中说道:“我在戏精附体。”   戏精?附体?   “戏精是个什么精怪?”冷进宝手中生出金水刺,“我帮你把它打出来!”   “不用不用。”   宋丸子连连摆手,继续保持蹲成一团儿的姿势。   冷进宝看着她的手上一会儿生出一朵白色火焰, 马上又熄灭, 听见她继续自言自语:   “烤熟了可怎么办?”   又拿出了一柄透明的薄刃, 在那个圆球上来来回回的地比划。   “稍有差池, 我就是自己捅自己啊。难不成还得在上面雕个花出来?”   雕花眼睛……用冰湃一下, 蘸着山葵酱说不定好吃。   宋丸子想了又想, 到底还是没敢下刀。   拿回了自己暌违已久的眼睛, 她却又陷入了新的纠结之中,   眼睛外面包了一层软金,质地极柔软,用手捏一下……还挺好玩儿,可越是这样,宋丸子反而不敢轻易下手去掉外面的这层金,生怕对自己的眼睛有什么损伤。   “你手里拿的是赤云岛的软金?”   “嗯!”宋丸子眨眨眼,“这金子又软又韧,我在想怎么能把里面的东西完全无损地拿出来。”   最惨的是她现在就把眼睛拿在手里,一往里面注入灵力就疼得锥心刺骨,沧澜界的软金又跟无争界的玉脂一样有隔绝神识之效,她想要“亲近”一下自己的眼睛都难。   冷进宝伸手过来:“我看看。”   宋丸子将自己的眼睛递了过去。   只见冷进宝手中凝结一个水球,将那金色的小球浸入其中,然后,金色的软金就渐渐成了颗粒,从圆球儿一点一点散了下来,仿佛是被溶解了似的。   “我的功法就是要化金入水。”   冷进宝得意洋洋地看着宋丸子。   他的灵力也缓缓冲刷着这个圆球,宋丸子已经疼得整张脸都要抽搐了,还是强忍着说:   “行,算你有点本事。”   “这怎么叫有点本事,我这本事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话音刚落,冷进宝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突然惊叫出声,那颗带着血的眼球差点从他手里被扔出去。   这里可是山崖,宋丸子连忙把眼球小心翼翼地接住。   “你这是什么!”   冷进宝着实被吓得不清,他怎么也没想到软金中所包裹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东西。   “别害怕别害怕,我自己的。”宋丸子居然还如同安慰个小娃娃似的安抚他。   更可怕了好么!?   冷进宝目瞪口呆,看着宋丸子捧着那颗眼球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她的眼睛。   冷进宝极快地冷静了下来,看着宋丸子随手一点,一层光阵布在他们脚下,让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身上微光闪过,冷进宝才看到她如今真正的模样。   跟宋丸子变幻出的那副光鲜冷傲的模样相比,她真正的样子更落拓也更亲切,唯独左眼上戴了一个墨绿的眼罩。   “这是?!”   冷进宝已经猜到了。   自重逢以来,宋丸子绝少说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偶尔一说,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精彩纷呈的往事,让人觉得她过得有滋有味,可她自己呢?   这就是她自己的百年。   宋丸子已经摘下了眼罩,那颗眼球,她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扒开眼皮,放进了空荡荡的眼眶里。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自己血肉的狂欢声。   值得炖一大锅极好的鸡汤庆祝。   ……   宋斜月并没有带着师弟和师妹们回返山门,而是停留在了一处山崖,等乾元山掌门亲自去换人回来。   帆影是在曲水秀坊听闻这个消息的。   那时,他的图影模样已经张贴满了整个沧澜,从修士到凡人,都知道有个叫“帆影”的人背信弃义,夺宝逃窜。   没有人知道他是被陷害的,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   帆影自嘲地一笑。   当初斜月身上的“罪名”,多少人都知道那是莫须有的,可不还是袖手旁观?   如今不过是易地而处,可见报应这东西是真的有的。   “我说小子,你可要老实点儿,赶紧把你该做之事做了,不然以那人的手段,你的师弟师妹怕是要吃大苦头。”   听着在自己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帆影略略低头。   “前辈不说,我也知道。”   在帆影的怀里有一块灵石,上面封了一缕邪修残魂,正是宋斜月用来监视他的。   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与邪修为伍,还会了这种控魂之法,连金丹后期的邪修残魂都能任她驱使。   “前辈,您是如何与……结识的?”   那邪修哼哼了两声,道:“小子,你别跟我套话,我可是嘴严的很,你要是不好好行事,我便催动你身上的秘术!”   帆影和不像宋丸子,身上有诸多念力护体,这邪修能用的手段可多了去了。   男子不再说话,一拢自己头上遮掩容颜的法器,起身走出沧澜界消息最灵通的曲水秀坊,往西而去。   那人最恨的,除了乾元山之外,应该就是奉天殿的灵祭师了吧,沧澜界中最依赖灵祭师的宗门则是水法会,当初追杀她最积极的,也正是那里。   将“盘龙尊”交给水法会,再将消息告诉灵祭师们。   在那之前,他还要先去一趟青冥山。   “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丸……她是在一处古墓中认识的,当时外面千军万马追杀她,她慌不择路,落进了古墓里,浑身是伤,眼睛还少了一只,我看她实在可怜,悟性还不错,就教给了她些防身术法,又用大气力帮她修复了丹田,唉,实不相瞒,我对她简直是生养再造之恩。这些年来,我说往东,她不敢往西,我说让她做坏事,她就绝不敢做好事。”   邪修的语气越发地得意洋洋。   行在海上,帆影忍着自己身上的伤痛,竟然有些想笑。   他挺想问问这位“前辈”,既然他在那人的心中如此德高望重,为何会被指派来看着自己呢?   青冥山,六十年前,山中掌门的师兄在与水法会长老斗法时身受重伤,掌门亲上奉天殿求取灵食,却被灵祭师们拒绝。   如今那位掌门的师兄还在苟且活着,青冥山与水法会之间的仇怨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他可先去添上一把火,再说自己可以挑拨奉天殿与水法会之间的关系,那青冥山掌门该有七八成把握会答应。   就这样一把火接着一把火,一点点烧过去,把整个沧澜界都烧起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当年就是用这只手,他挖出了斜月的眼睛,所以现在轮到他引火烧身了。   可是……   要是自己当初没有手软,只打碎了她的丹田,而是一击毙命,或者挖掉她的两只眼睛,是不是,自己也就不会沦落至此?   那边,邪修还在喋喋不休地吹嘘着:   “她为人莽撞又轻信,我却是稳妥可靠的,要不是有我在,她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   乾元山上,掌门仍是闭关不出。   帆影和锦澜都不在,现在山中管事之人是长老旭华真人和掌门的二弟子浅流。   “帆影抢走了那盘龙尊,为何不肯回山?”   “师叔,我已经派了山中弟子去寻大师兄下落,他绝不是会背弃师门之人。”   旭华真人身材圆胖,眉目间却锋利,他淡笑着看着浅流,说道:   “你的大师兄,你自然是信的,可我们乾元山的声望岌岌可危,各大宗门的长老掌门都在来的路上,那可不是你一句相信便可解决的。”   浅流闭口不言。   大师兄突破金丹之后,掌门便对他极为倚重,在闭关之前极力让他掌管门中事务,谁都知道,若是掌门突破元婴不成,而大师兄能晋级金丹中期,这乾元山以后便是他的了。   屈居一个小辈之下,旭华真人如何能忍得?   “两日内,寻回了帆影便罢,否则,我这一山长老,也得亲自出面,给各派道友一个交代。”   浅流站在原地,看着旭华真人甩袖离开。   走到了门口的时候,旭华真人看着乾元山顶的明媚天光,突然道:   “当日掌门说出这话的时候,天上可正在下雨啊。”   当日?那一日?   这话?什么话?   无头无尾的,浅流却知道师叔在说的到底是什么。   一百多年前,她也已经六十岁,筑基中期修为,看着那轮悬在乾元山顶的明月最终陨落入海。   世事如轮回。   ……   玄泱界,微予梦闭着眼睛,手指勾动着“思华年”。   这些年,她一直感觉到虚空之中有人侵入了自己的幻境,痕迹最清楚的,便是宋丸子堪破生死至情的那一次。   现在丸子已经失踪了四十几年,她连口好吃的都没有,六欲天中的事情又又昭昭替她打理,闲着没事儿,她就想将这一条“小鱼”从她的幻境里抓出来。   对方比她想象的更加滑不留手,每次稍露痕迹就会迅速撤走,要不是微予梦抱着自己没饭可吃的大怨念,怕也早就放弃了。   一抓、再一抓!   又让他跑了!   “思华年”迸发出一阵铿锵之声,微予梦睁开自己灰色的眼睛,手指张开,其中只剩一点白色雾气。   “魂魄?”   暗室之中,男人一抖大袍,哀叹一声:   “唉,那家主人动了怒,我这借巢孵蛋之法也不敢再用了。”   在他身前,一个年轻男子盘腿端坐着,双眸紧闭。   说话的男人站起身,松散了一下筋骨。   “也不知道外面过了多少年了,我那徒弟寻到了她的一线生机没有?” 第268章 交道   奉天殿的灵祭师们,是沧澜界中极为特殊的一群人, 他们修为平平, 一殿之主也才不过是金丹中期修为, 无论单打还是群殴,都远不如同阶的其他法修,虽然他们也会练一些还不错的法修功法,可他们的修为增长并不靠那个。   可因为他们是灵祭师, 便似乎注定了高高在上,神秘莫测。   沧澜界的修士们觉得他们得天之幸, 明明资质连平平都算不上, 却还能筑基乃至结丹,甚至,一个筑基修为的灵祭师就能跟很多宗门的长老们平起平坐。   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沧澜界五行缺损,没有灵火,丹道不存,金丹境界之下, 修士们可饮用灵泉之水补充灵气,到了金丹境,灵泉的效用趋近于无,就只能靠这些灵祭师们提供的“灵食”。   昔日的宋斜月连灵祭师都不知道, 因为她那个金丹境的师父从不靠灵食之类的东西增补灵气,教导徒弟的时候更是连灵泉水都不让她喝, 每月配到伴星峰御极殿的灵泉, 她师父要么拿来泡茶自斟, 要么就干脆用来浇各处的花花草草,将那些花草养得比宋斜月还高。   今天的宋丸子不仅知道灵祭师是什么,还知道他们那所谓的“灵食”根本不是他们做出来的饭菜,而是他们用饭菜祭天之后得来的纯灵之物……说起来这些纯灵之物在她的储物袋里还有不少,虚空绝灵之地呆了四十年,宋丸子只有差点饿疯的时候,可没有因为缺了灵气就想用这些纯灵之物来补。   可谓是一个要饭不要命的厨子了。   沧澜界某处海岛的最高处,巨大的黑锅里“滋啦”作响,是宋丸子把黄鱼的鱼头、鱼尾、鱼骨一并放了下去油煎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水灵丰沛的原因,沧澜界海里的鱼啊虾啊都格外鲜美,这几条小黄鱼不过是半尺长的凡品,肉却细腻至极,拿在手里都有中吸附之感,外面淡金色的鱼鳞极为精致,内里的鱼骨也晶莹剔透,更是一点腥气都没有。   等鱼骨鱼头都被煎成了金黄色,宋丸子又在锅里蓄入了清水。   跟沧澜界的各种灵泉相比,大黑锅阵法中所封的云渊灵水就显得硬了些,宋丸子一边炖着鱼汤,一边在心里想着要是有机会,她得找个好点的泉眼,看看周围有没有生了水灵的石头,寻两块儿,等有空养锅的时候,就再加点水灵进去。   她可忘了,无争界出来的灵物都霸道,白凤涅火、栖凤灵火、和云渊冥火追着地火之精撒丫子到处跑的事儿,她又忘了,不过就算想起来,估计心里也想得是有空再玩儿一次,看有地火之精吊着,这些火谁跑得更快。   说不定还能开盘下注她坐庄。   咳,有些故人觉得她一直没变,大概也没想过她手持大锅蹲在地上让别人掏灵石出来的样子。   坐在一旁被秋水阁诸人看管的锦澜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她不敢多闻,生怕又是苏前辈的手段。   前日她发现那金球法宝不见了,想到自己爹将之当成宝贝藏起来,还有师兄昏迷之前让她将东西藏好,锦澜的心里就是一阵的后悔,她自然疑心东西是被苏前辈拿走了,可还没等她闹起来,就看见冷进宝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她。   “我劝你,老老实实呆着,有些人说到底是好心,我可不是,惹火了我,你们乾元山这十几号人我每个都挖一只眼睛下来串成串儿喂癞头鱼!”   明波死死地拽着锦澜的手,小声在她耳边说:   “别闹,千万别闹。”   冷进宝说出来的话,他未必做不到。   想起那些,锦澜的心里就泛起了委屈,她这辈子没受过这等屈辱,更没听过这些重话,她得忍,为了大师兄,她也得忍。   却不知道舒舒服服躺在那儿的早不是她大师兄,而是真正的扶舟。   躺着装晕了好几天,扶舟呼吸悠长,却一直都没有真正地睡过去,他的心里一直在反复想着“苏前辈”告诉他的话。   “你不过是怕那斜月魔尊,你放心,我应承了你,你帮了我这次,我就从她手里保你的命。”   一个金丹后期的体修如何能与那惊才绝艳的元婴境斜月魔尊相争?!   扶舟心中如此想着,却连忙答应了。   能拿到手的护身符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护身符能不能用,对他来说,总比一无所有要好太多了。   那一日孤零零地呆在塔中,因为穿着乾元山的弟子服就被斜月魔尊的随手一挥给打得粉身碎骨,那种痛苦与恐惧,他此生绝不要再经历了。   不过扶舟的心里还有些疑惑,按说现在斜月魔尊还在无争魔境,连六大魔尊里最疯的江万楼都还没有任何消息,数百个个吊打金丹的无上魔兵更是闻所未闻,苏前辈是怎么知道斜月魔尊的呢?   果然见多识广,早早就知道了魔道之事?   那是不是该提醒苏前辈,让她告知更多的人早做提防?   扶舟还记得无争魔境大破之后的各种隐隐传闻,哪怕他在登临峰上都听到过,六大魔尊率领无上魔兵和数以十万计,横空出世,就连修真大世界都难以抵挡……   想起旧事,扶舟很想打个冷战,好歹还记得自己在装晕,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浓白的鱼汤里除了鱼骨之外还放了小小的文蛤与蚬子,另有一点干菜一起炖煮出来,将里面的材料都滤出来,只留了半锅底汤。取下来的几片鱼肉放在石板上煎了,因为足够新鲜,连腌渍都省了,只撒了一点盐。   面是加了鸡蛋和出来的,下到滚沸的鱼汤里煮着,面香掺进了鲜香气,闻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冷进宝在锅边已经来回转了五十圈儿了,看着锅里宽面翻滚,他的嘴也频频往外放风,贵气十足的一张脸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了。   “苏前辈啊,咱们还得多久才能吃面啊?”   宋丸子慢条斯理地往锅里放了些白胡椒磨出来的粉,又开始慢慢悠悠地切着小葱,只当他是只苍蝇。   冷进宝不由觉得宋斜月,不对,她现在叫宋丸子了,总之不管是谁吧,宋斜月是讨人厌,宋丸子是十分讨厌,有了两只眼的宋丸子是讨厌到家了!   没错,宋丸子现在已经不再是“独眼女厨子”了,鸾没有骗她,当她把眼球放在眼眶里,顷刻间血肉重生,左眼立刻重见了光明。   能同时眨两只眼睛,捂住左眼捂住右眼都能看见东西,摸自己的左眼眶不再是空荡荡的……这些感觉宋丸子简直是沉迷其中,足足玩了半日,恍若一个欢喜的疯子。   不过欢喜过后,宋丸子也有小小的烦恼,安上了左眼之后,那鸾羽似的东西并没有消失,现在她的睫毛和眼睑还是五彩斑斓的样子,再加上左眼可能是因为被炼化过的缘故,颜色变得浅到几乎透明,还透着淡淡的金色,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诡异。   如今唯一见过她真容的冷进宝是这么评价的:   “浑身上下就这么一只眼像个仙女,更显得你灰头土脸。”   灰头土脸怎么了?一个厨子还得当天仙?宋丸子给了他一对大白眼。   过去的宋斜月只是不拘小节,现在的宋丸子则是完全不知道“节”为何物了。   冷进宝小心地收起自己百年前的那点心念,越发将宋丸子当自己受苦归来的兄弟,这么一想,他倒是觉得现在的宋丸子更好些。   不信就看这一锅鱼汤面!怎么就能这么香?!   “你做的这叫什么?”   “黄鱼面!”   只吃了一筷子面,又喝了一口汤,冷进宝决定以后这一片海里的小黄鱼他都包了,必须让宋丸子给他都做成鱼汤面,他得吃到天荒地老。   虽然材料都是凡品,好歹用的水是灵水,火也是灵火,做出来的饭微微带着灵气,分给了秋水阁的一众弟子之后,宋丸子就蹲在一边吃了起来。   到此刻为至,她在沧澜界所做的饭菜用的都是凡人也能用的食材,就算取材新鲜至极,也没有被灵祭师找上门。   乾元山的掌门至今没有出现,看来招财的猜测确有道理,他之前借着天道之力谋害他人,现在自己想要突破元婴也是极难。   至于其他的宗门会有何反应,就要看帆影能做到哪一步了。   ……   盘龙尊,据说内里封印了极品火灵石的矿母,任何一个宗门有了它,在百年后就能稳定产出极品的火灵石,这样的一个宝物却被乾元山掌门的大弟子窃走。   用众矢之的四个字来形容帆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哎呀呀,这才几天,你就把好好一个宗门给拆的差不多了。”   “不过是借刀杀人、暗度陈仓、李代桃僵而已,小道。”   被人押着去往奉天殿的路上,帆影身上又多了数处伤,却没有人愿意为他治疗,他们如同押解着一个战利品似的走在天上。   无人看见的地方,帆影的眼神却很平静。   “小子,你们当初害人用的小道可一点都不少啊。”   那残魂道。   帆影没答话。   御极殿里的藏书浩若烟海,他因为与斜月亲近,总可以去借来看,长日漫漫,他们两个人各坐在几案的一端,一本凡人所写的谋略之术,宋斜月看了三个月,归舟师叔问她可看懂了什么,她说:   “唉,太麻烦了。”   太麻烦了,所以宋斜月从来直道而取,无论是名声还是各种精妙的小法术,就连最后的“死”,也干净利率的让人心疼。   那时候的帆影呢?   他竟然将那书工工整整地誊抄于竹简,觉得凡人的智慧也有可取之处。甚至慢慢将其用到了自己与人相处之时,可谓是无往而不利,给他谋划来了不少的好处,他也就越发地沉迷其中,修炼出了一张与人无害的脸,和一颗内里有成败而无是非的心。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帆影和斜月就注定了不一样。   “你接下来怎么办?”残魂问垂着头的帆影。   “……把灵祭师,引到……那人的面前。”   帆影如此回答道。 第269章 昔日   “你就是乾元山的大弟子?”   和乾元山一样,奉天殿坐落于一座浮岛之上, 只不过那个岛比乾元山飘得更高, 只比乾元山的顶峰低一点, 居高临下, 俯瞰众生。   站在奉天殿里, 帆影抬起头, 看见了身穿墨绿色大袍的灵祭师,无论男女, 他们都发髻凌乱,脸上擦着一层黑粉。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 灵祭师轻易不出奉天殿,他上次见到他们还是百年前他们到乾元山兴师问罪的时候。   黄衫高髻,面着珠粉才是他们那时的样貌, 帆影还记得其中一位灵祭师的头发梳得奇高无比, 进乾元山正殿的时候还撞到了门框,灵祭师们给那人安的罪名, 有一条还是嘲笑灵祭师的外表。   百年对于修真者来说不过短短岁月, 怎么灵祭师们连自己的样子都变了个彻底?   “老实交代, 盘龙尊里的矿母到底被你藏到了何处?不然乾元山也保不住你。”   帆影又低下了头, 之前他就已经听说, 他的师弟师妹们被那“苏不愁”和秋水阁弟子关押在一处荒山上, 如今半月已过,师父却还没出现,怕是闭关已经到了危急关头。   旭华师叔心有夺权之意, 浅流未必可与之抗衡,自己这个乾元山大弟子,怕是已经成了师门弃徒。   就像当年的那人一样。   乾元山,根本保不了他。   “灵祭大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盘龙尊里的矿母会不见,当日我拿了盘龙尊之后自以为无人察觉,本想偷偷潜回师门,没想到刚出了秘境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各大宗门搜捕,我怕给师门惹下麻烦,才想去水法山一带躲避,却被水法山的长老发现……那时盘龙尊中的矿母还是在的。”   “你这番话我们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因为你的这段话,青冥山才认定了水法会私吞矿母么?!我等灵祭师可不像寻常修士那么好骗,有天道在上,真真假假,我们可比别人辨得清。要么说清楚你把矿母藏在了何处,要么,奉天殿下的海渊深牢,你就在里面住着吧。”   来此地之前,帆影已经受了一遍刑,灵祭师们怕他的血脏了奉天殿,在他的上裹了一层黑布,有这层布在,被封了修为的帆影除了脖子哪里也动不了,就连躬身都不能。   “灵祭大人,我真的不……啊!”   帆影几乎要疼得滚翻在地。   那层黑布,原来也是刑具,让人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偏又无法挣扎。   一个时辰之后,帆影面色苍白地仰面瘫在地上,一双眼睛茫然地睁着,好半天才看清楚奉天殿大顶上的那一轮月亮。   “矿母、矿母在苏不愁手里,她压了我的师弟师妹作质,我不得不听她的,让别人、让别人以为东西在我身上。”   “果然。”   灵祭师中有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那异界来的体修,怕是早就跟秋水阁勾结在一起了。”   当下,就有金丹境的灵祭师带着十个金丹法修和上百筑基修士浩浩荡荡地往“苏不愁”所在的地方去了。   躺在地上的帆影被人拎着,唇角勾起了一点点的笑。   不管苏不愁到底是不是宋斜月,这些灵祭师,应该能让她无暇顾及其他人了吧。   ……   “你擅自以禁忌之法烹灵食分予众人,依灵祭师之律,废修为, 破五味。”   “我是乾元山法修, 又不是你们奉天殿的灵祭师,你们凭什么抓我?”   “以含煞之物烹饪灵食乃魔道,沧澜界人人得而诛之。”   一百多年前的话在脑海中回响,宋丸子睁开了眼睛。   屁话!   所谓含煞之物根本是灵祭师们自家的规矩,不过是仗着沧澜界中只有灵祭师一脉没人与他们相争,就玩起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把戏,不然去玄泱界,看看尚灵、鼎身、天通那一脉认了他们的说法?   哦,对了,现在玄泱界还有一脉食修叫“不祭”,创立之人正是她。   想起这事儿,宋丸子就觉得自己心里有点怨气,她的徒弟们到处开馆子,开多了之后就要她也立一脉的名字,她认认真真起了个名字叫“好吃”,他们居然不认?   等她察觉到的时候,才发现“不祭”这个名字已经传遍了玄泱界。   只不过这名字太遭人恨了,食修们是绝不会叫的。   “招财,走吧。”   仍做苏不愁打扮的宋丸子站了起来,对一旁的冷进宝说道。   “去哪儿?”   “去青埂峰。”   青梗峰秘境,正是当年一切开始的地方,她在那里得到了《上膳书》,也在那里成了丧家之犬。   从此渺渺无所依,风吹雨打地,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估计,那些人也快到了。”   “好。”   冷进宝带着秋水阁的弟子们擦擦嘴站了起来,趁着宋丸子神游的时候,他们毫不客气地磕起了宋丸子给他们的盐水煮毛豆,吃得根本停不下来,到现在还下意识想把什么东西往自己的上下牙中间塞,再让舌头卷一下。   青埂峰上终年白雾缭绕,山顶有奇石,那奇石就是秘境的入口,青埂峰秘境可谓是沧澜界最不危险的秘境了,筑基中期之后的修士皆可进去一次,带出来的东西各不相同,大多是低阶的法宝、秘籍,并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所以那时的宋斜月只觉得《上膳书》一打开就飘了干菜出来,有些好玩儿,才做了一道“梅菜扣肉”。   时隔百多年,雾气犹在,青埂峰不倒。   重回这峰下,宋丸子又猎杀了一只银刺豪猪,猪血放尽,猪毛去掉,只留了干净的猪身,再取前下腹的肉下来,正是三层红、三层白,完美无缺的“三线”好肉。   将肉切成四四方方的肉方,宋丸子认真回忆起了昔日的那份梅菜扣肉自己是怎么做的。   竟然想不起来了,可惜她好歹是有了几分名气的厨子,却连自己第一次掌灶时候怎么做饭的都忘了。   不过现在,不需要任何的菜谱,她就能做出一份极好的梅菜扣肉了。   猪皮去腥气,得肉皮朝下,在烧热的大黑锅里压着打转儿,等到皮都成了焦黄色,再把肉方拿出来,用清水洗去皮上的颜色。   肉想要吃得嫩,就得冷水下锅去煮,加了葱姜料酒,把肉煮足了一刻,捞出来,留着肉汤放在陶盆里,再起油锅。   “我突然想起来,我第一次做这个菜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了。”   宋丸子说了一句,是说给谁听呢?   是储物袋里的《上膳书》,是她面前不离不弃的大黑锅,是人非而山依旧的青埂峰,是认识“宋斜月”的招财,还是她自己?   这些年,报仇之事她从来没有忘记,可身上背着的仇恨却没阻止她变成一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厨子,她所遇之人皆有苦乐悲喜,她所经历之事,多是当年秦老妇人说过的“知不该却仍要去做”之事,总有人过得比她苦,总有事情比她一人仇怨重的多。   幸好她小肚鸡肠又记仇,更是舍不下师父的血海深仇,不然,她说不定就不把自己的一颗眼睛放在心上了。   肉皮上趁热抹了红曲和酱油,颜色变得红亮,为了不要带水下油锅澎溅起来,再在肉皮上抹些粗盐,吸掉多余的水。   然后油锅烧热,把肉方的肉皮一面朝下放进去。   一直炸到肉方都成了金黄色,再捞出来泡到煮肉的汤里。   又煮又炸又泡,金红色的肉方早已经变得诱人至极,肉皮上起足了泡,一看就肥而不腻。   梅菜洗净切碎,加佐料炒香,肉改了大片放在碗里层层铺好,再放进炒香的梅菜。   大黑锅里已经滚沸起来,摆上蒸架,将一碗一碗的扣肉放在了里面。   第一丝肉香气从锅里逸出的时候,天边有流云转瞬而至,正是来势汹汹的奉天殿灵祭师。   “上次好歹是把肉吃了个差不多,这次倒是更快了。”   冷进宝见状,手中金光闪烁,要护在宋丸子的前面,被宋丸子摁着肩膀扔到了后面。   “招财啊,我寻仇呢,别跟我抢戏。”   “下面那人可是苏不愁?”   宋丸子没理会灵祭师的发问,他们自己已经不淡定了。   “银刺豪猪乃五品灵材,怎能不经腌渍就入锅成菜?”   看着“苏不愁”修为高深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些修士不敢轻举妄动,继续问话:   “你是哪一派的食修?灵祭定然不是了,不然不会将鲜肉入菜。尚灵?鼎身?”   “苏不愁”笑而不语,只低头看着自己的大锅。   她气焰如此嚣张,自认自己才是沧澜界最骄傲出尘的灵祭师们自然难以忍受。   要是百年之前,灵祭师们已经出手让这人好看了,只是百年前他们倾巢而出想要废掉一个叫宋斜月的修士,因为她不敬灵祭道统,结果却被损兵折将,那之后,灵祭师们就学了个乖,装脸面之事谁都可以做,实打实的争斗还是得养了法修来做事。   于是,出手之人就是个被灵祭师们聘来的金丹法修。   看着滔天巨浪向自己奔涌而来,宋丸子随手一点,那巨浪便凝固了。   大黑锅里,肉香越发浓郁了。   “可见修为高了是有好处,不用被你们追在屁股后面叨叨着废修为,废五味。”   “你?!”   “星辰阵修宋斜月,当日在此被你们说是人人得而诛之,今日重来旧地,我就要你们灵祭师告诉沧澜界所有人,你们所谓的魔道之法不过穿凿附会,根本并非邪路!”   “宋斜月。”   听见这三个字,锦澜抬起了头,明波也抬起了头,就连扶舟都顾不得装晕,睁开了眼睛。   青埂峰上蓝光微闪,“苏不愁”的脸渐渐生出变化。   肤白若凝脂,长发如披墨,长眉俊目,唇不笑而勾,不点而朱,云海之间,是一道说不尽的风流人影。   正是百年多前,那惊才绝艳的女子模样。   “以前修为低了些,只能被追着到处跑,现在有了两分底气,我就先来废了你们灵祭师的道统。”   云端上的灵祭师们互看一眼,指着下面道:   “将这魔道食修杀了!”   宋丸子的手臂上微光闪烁,一片灿烂星海已经被她从天上扯到了人间。   星阵所在,便是星辰阵修的世界,无人能从中逃脱。   当年她被否认、被陷害,所失去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回来了。   “呵,好大的口气,你以为有一口大黑锅,就是宋道祖了么?与我们灵祭师争沧澜界道统,你凭什么?”   宋道祖?   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凭……喂,饭好了,你吃不吃?”   吃不吃?谁吃?   众人皆茫然之时,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青埂峰上的雾,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唉,没有大黑锅,我也是宋道祖啊! 第270章 奉天   祭天?   为什么要祭天?   这是宋丸子第一次听说食修是靠祭天而被人所看重的时候,心中便起的疑问。   天道本就存在, 人祭与不祭, 它都看日升月落、人世沉浮, 对这世间来说, 天道最大的善, 便是公正。   只可惜, 她所认识的天道,都差了些, 不,凡人界那个还稚嫩的天道, 还算得上公正,稚嫩的公正。   就不知道这个沧澜界的天道,是如何的了。   “我知道你。”   无边寂静里, 一个声音在宋丸子的脑海中响起。   刹那间, 宋丸子只感觉自己被冰冷的水包围着,足够冰冷, 也足够澄澈, 倒不会让人感觉不适。   沧澜界五行之中水最盛, 这天道也给人一种水似的感觉。   “你怎么会知道我?”   天道却没有回答宋丸子的问题, 冷冷的无形水流盘踞在她的手腕上, 往大黑锅中蜿蜒而去。   “你想用它们交换什么?”   宋丸子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想请你做见证。”   “可以。”   宋丸子掀开了大黑锅上的蒸笼盖子, 用灵力将大海碗连着上面盖着的盘子一转,再撤掉那海碗,满满一大盘又厚又香的梅菜扣肉已经显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还没完, 她头也不回,只打了个响指,就有一棵小葱蹦蹦跳跳地进了木盆里把自己洗干净,再纵身一跳,到了扣肉上的时候,已经成了细碎的葱花,酱红色上有了一点绿绿白白的点缀,看着更添了三分的诱人。   “你要我见证什么?”   “见证……”她一双明眸看着那些早在天道降临之时就跌落到地上的食修们,天道的威压之下,他们只能颤抖,“见证我,与奉天殿灵祭师们的食修道统之争。”   听得此言,领头的灵祭师猛地抬起头,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子就是百年前让奉天殿元气大伤的宋斜月,万万没想到,百年后她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奉天殿,随手就能招来天道,这等本事只有传说中的宋道祖才有,她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还有,灵祭师在沧澜界几千年的道统传承,怕就是要断在今日了。   “不行。”   天道如此回答宋丸子。   女子一愣,眉头皱起。   宋丸子与天道的对话旁人都能听见,听见天道“不行”二字,灵祭师们的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终于,终于天道还是庇佑他们的,不让他们奉天殿绝亡于今日!   “沧澜界,并不曾立下食修道统,你立了就是你的,不用争。”   听见天道的回答,宋丸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她看着那些灵祭师,又惊又叹:   “这么多年,你们连个道统都没立下来?”   真是难以置信的语气。   难以置信的又何止宋丸子,那个带头的金丹境界灵祭师脸色变得苍白至极,他强撑着抬头,也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只茫然地在嘴中说道:   “天道在上!我奉天殿是有道统的!有道统的呀!我等敬奉您数千年!我等每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十年一次有奉天大典,怎么可能没有道统!?”   天道却不搭理他,冥冥之中的存在还知道是谁在与自己进行交易。   “此事不行,你还有何时可求?”   宋丸子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求的了,她做了这般准备,就是想用宋斜月的样子将敌人彻底打败,可如今,她仿佛铸了十丈钢枪,又拿起千斤铁盾,才知道自己的敌人不过手里木刀两把,连骑的马都是孩子玩儿的木马。   “道统之争的大场面见多了,这种小角色,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她自嘲道,再看看面前的那一盘梅菜扣肉,唇角渐渐勾了起来,是深深的笑。   右手的手掌摊开,一双筷子从一旁飞了过来,落在宋丸子的掌心,她拿起筷子,向大锅中间的一片扣肉上夹了过去。   天道紧紧地缚住了她的手。   “说好是我的。”   “我就尝一口。”   “我的。”   “我说了,就尝一口。”   “我的!”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六万九千六百七十五岁。”   宋丸子:“……”   她到底夹了一块肉起来,另一手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碗白饭,将扣肉铺在上面,连着下面的米饭一并夹起来,宋丸子仔细端详了一眼,放在了嘴里。   满口流香,让人不禁想要叹气。   “一百多年前,我在这儿做了一碗梅菜扣肉,很好吃。”她对天道说,“今日做的,应该是更好吃,我就用来跟你交换,沧澜界云雨纷乱,凡人苦不堪言,请你你规整云雨,少些灾祸,可好?”   “你不愿立下道统么?”   立道统?   宋丸子在这沧澜界可无心传道,这里她举目皆敌,除了灵祭师,还有别人,刻薄一点说,整个沧澜界的元婴修士在害死她师父这件事上都并非无辜,在算清这份账之前,她做的东西是绝不会给这些人吃的,要是可以的话,待诸事了结之后,她还想带着师父的骸骨一并去无争界,那里水火相争,人心刚正,师父一定会喜欢的。   与这沧澜界,还是牵绊越少越好。   “不用了。”   “好吧。”这两字中,竟然有些失望?   刹那间,那碗极为诱人的梅菜扣肉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纯灵之物,连宋丸子手里的那碗米饭都没有被放过,白莹莹的米眼看着也是失了味道。   万里之外,一片极黑的浓云渐渐消散开去。   “小虾姐姐,好像不会下雨了。”渔村除了咸鱼之外又多了更多可卖的东西,日子比从前好过了很多,龟龟娃的身上都多了一个棉布做的肚兜,不用像以前一样光着腚到处跑了,只是一双小手跟以前一样脏脏的。   “嗯。”叫小虾的小姑娘点点头,欢欢喜喜地笑着说:   “爹爹今天也能回家啦!”   “回来一起吃咸鱼烧肉呀!”   很多小孩子都高兴地笑了起来,渔村里浅浅的愁与怕已经无影无踪。   ……   “我还有件事儿想问你们。”   天道走后,宋丸子用阵法困住了那些食修,借着天道余威,兼自己一脉竟然没有立下道统的打击,这些食修个个如丧考妣,甚至出现了道心不稳的征兆。   “你们……为何做这打扮?”   帆影还记得灵祭师们曾经奇葩的装扮,宋丸子自然更忘不了,高髻白脸黄色大袍,现在想想,倒过来那就是个火候不太好的烤鸡腿啊,怎么现在这都变得黑漆漆的?   那些灵祭师们现在还正一心愁苦呢,没有道统之事,实在令他们对自己几百年的修炼都产生了茫然不信之感,同时也对揭露了这一切的“宋斜月”真是恨到了极处,哪里肯回答她所问之事?   他们不肯说,却有别人知道,那人正是秋水阁大弟子冷进宝,这些年,他一直暗中关注奉天殿之事。   “他们,应该是与那几位异界来的食修有关。”   虽然一张贵气俊秀的脸上还残存着亲眼看见天道降临而生出的惊诧,冷进宝还是能说话的。   “异界来的食修?”   沧澜界的界门所在之地距离秋水阁不远,有外来的修士来了此地,大多难逃秋水阁的耳目。   几十年前,有数名金丹境食修穿过界门来了沧澜界,一年后,他们受不了沧澜界竟然没有灵火,又离开了此界,却留下了不少其他界中食修的消息,极大地改变了沧澜界的食修。   “据说有个小世界出了一名极厉害的食修,在好几个修真界都搅风弄雨的,还立了道统,据说手段极其高超,这些食修就学了他的装扮做派,前些年的奉天大典还弄了个大黑锅代替原本的金鼎,你说傻不傻,哈哈哈……”   大黑锅……   冷进宝嘻嘻哈哈地笑着说得,目光移到大黑锅上突然就僵住了。   宋丸子也笑:“正经不弄厨艺,只研究花样把式,是挺傻的。”   冷进宝看看宋丸子,又看看大黑锅,再看回宋丸子。   宋丸子却已经看着那些食修,看着他们黑色的脸庞,黑色的衣服,凌乱的长发,真不知道是该嘲笑还是该尴尬。   “你们一心学宋道祖,是不是知道她皮肤黝黑,身上穿的黑衣,头发弄得随意。”   她一边说着,脸上的样子又开始变化,皮肤变黑,眼睛上的遮掩去了,头上整齐的发髻凌乱了起来,幻阵遮掩下,红衣转做了黑袍。   “哦,还缺了这个。”   从袖中掏出墨绿色的眼罩,宋丸子将它罩住了自己的左眼。   “你们一口一个宋道祖,可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帆影一直被人绑着,仰躺在地上看着“苏不愁”认了自己是宋斜月,看着宋斜月依旧能用那炫目的星阵,看着她随手就用一锅吃的就招来了天道,也看着她现在,容颜变幻,唯有脸上的笑容没变。   却让帆影的心中越来越空,是害怕和恐惧,在他的心里升腾了起来。   “她呀,叫宋丸子,不过是个厨子,当不起什么道祖的称呼。”   将大黑锅招回到手中,她又说:   “真巧,我如今,就叫宋丸子。”   那些食修看着宋丸子与那些异界食修们所描绘得别无二致的样子,心中越发灰败了起来。   “百年前,你们视我为歪门邪道,说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结果才不过几十年而已,你们就学起了我的样子?可见你们奉天殿的灵祭师根本是一群慕强欺弱、毫无廉耻的小人。哦,对了,你们自以为是沧澜界食修正统,却连道统都立不起来,可见分明是一群自欺欺人的败类罢了。对付你们这种人,我连自己动手都不用,只要将你们极力遮掩的事情公之于众,你们的基业也就全毁了。”   那些食修们半天都不肯说话。   “另一个问题,你们当初,是怎么知道我做了梅菜扣肉?”   “那一日,我们正在奉天殿中举行祭祀,天道却忽有乱兆,不肯接我等供奉的灵食,我们四下查探……才知道的。”   很久之后,才有一个金丹食修回答了宋丸子的话。   说着,他的嘴角就有血流了出来。   “我敬天三百年,天道却不曾顾惜我哪怕一日,不公啊,不公啊!”   见他道心将散,宋丸子手指一点,让他晕了过去。   “别急着寻死啊,这样的不公,你们总得再享受些年月,才能对得起当日追杀我的声势浩大啊。”   女子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却越发困惑了起来。   那一天突然出现的所谓天道乱兆?是因为还未曾悟道的她,还是因为再次现世的《上膳书》?   不管怎么想,都只会是因为后者,《上膳书》的神异之处,还有它背后的上善,早都成了神秘的结,盘踞在宋丸子的心底,只等某一日,她能打开。   可要因为后者,天道却为何说知道她呢?宋丸子觉得自己的眼前似乎有一层雾,一直遮掩着什么。   在宋丸子的身后,扶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她是斜月魔尊!   斜月魔尊,竟然对天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完了。”他喃喃道,“这世道,彻底完了。沧澜界,没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就这帮吃货天道,世界早没救了,谢谢哈。 第271章 有秘   百多年前, 宋斜月与丧家之犬无异,现在, 她却成了声震多界的名人, “道祖”二字, 非立道统、承大功德之人,可是叫不得的。   帆影匍匐在地上,星辉笼罩着他,拘束着他, 他透过这些星芒看着那个站在那儿的女人, 她正微微低头, 慢慢地把她的眼罩又拿了下来。   “别急, 我回来就是为了报仇的,咱们的账慢慢算。你们可别想着道心毁了、身死道消, 咱们的前仇就能一了百了。”   突然听见身后的动静,她转过身,看见扶舟跪在地上, 傻子似的盯着自己, 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怎么了?”   食修也好,帆影也好,他们疯了宋丸子都还能略懂两分,却想不明白这个自己走后才入了山门的小孩儿是怎么一回事。   “斜月魔尊!”   扶舟的手都在抖,“前世”粉身碎骨的痛苦在这一刻仿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什么?”   “斜月魔尊!”他直勾勾地看着宋丸子, 心中只有巨大的恐惧。   他曾经远远地见过那位魔尊一眼, 穿着白色的法衣, 黑发飘散,脸上戴着眼罩,在她身后,是万千魔物。   她只是路过登临峰,看见了想要下山的自己,便勾了一下唇角,冷冷地说了几个字,就把他杀了。   扶舟永远都记得,那几个字是:   “乾元山的人”   所以今生,扶舟最遗憾之事就是自己重生回来之时实在太晚,没有在幼年之时就与乾元山毫无关系。可就算与乾元山无关又如何呢?斜月魔尊破界而入的时候所说之话传遍了全界,她要的,是这全界之人为她的师父和她的眼睛陪葬。   “诸位,我宋斜月侥幸未死,流落异界多年,终于回来与你等讨债了。”   “我要这沧澜界的天,遍布我仇人的怨魂,我要这沧澜界的海,变成赤红的血海!”   一个接一个的宗门覆灭于旦夕之间,连只灵兽都不留,魔气在沧澜界中激荡,无人能抵挡六大魔尊和无上魔兵的攻势,不过一夜之间,半个沧澜界已经成了魔域。   然后,他就死了。   宋丸子伸出手,想要摸一下扶舟的脉,他现在灵气激荡、神识涣散,好像正承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扶舟却猛地惨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魔尊!魔尊!不是我害死你师父,不是我挖了你的眼睛!魔尊,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魔尊?这孩子是魔怔了吧?   宋丸子手中流光一点,想让扶舟先睡过去,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那个魔尊叫什么来着?   斜月魔尊?   斜月?   她还是先点晕了扶舟,还用灵枢之水为他梳理了经脉中的灵力。   “你好好看着他。”她随手招了缩在一旁的明波过来照看扶舟。   明波是一众乾元山小弟子里唯一还站得起来的,无论是天道降临,还是“苏前辈”竟然成了“欺师灭祖”的宋斜月,皆超出了他们所能想象之极限,乾元山特有的白袍从来轻盈得像一团云雾,现在那些云雾挤在一起,在宋丸子看来,更像是鸡笼里一群受了惊吓的小鸡。   见她还算和颜悦色,明波的胆子也大了些,她粗通医理,被扶舟把脉之后,轻声说:   “大师姐,扶舟师弟是惊吓过度,血不归经,灵力激荡所至,我有安神泉的灵水,给他喝了就能好些。”   宋丸子摆摆手,示意她随意。明波是旭华长老的大弟子,也是当惯了师姐,极会照顾人的,从前玉归舟就说过,单论老成稳重,明波才真正有个大师姐的样子。   物是人非,想起旧事并不让人愉快,宋丸子面色不动,只略让了让,然后道:   “我早被逐出乾元山,这是一声师姐早与我无关了。”   “大师姐。”明波给扶舟喂下了灵泉水,侧过头来看着她,“我刚入山之时才六岁,除了根骨略好些之外一无是处,我师父不耐烦照顾一个小孩子,是您带我一起看星星,告诉我,那些星星会替我照看我的爹娘。”   说话间,明波的眼眶已是红了,她深吸一口气,将片刻的小女儿情态憋了回去。   宋丸子微笑着看她,慢慢地说道:“我这些年认识了很多的女子,或是性烈如火,或是冷淡矜持,或是孤绝执拗,或是诡计多端……我和她们的交情也算不错,可见世上并非只有师姐妹值得被记住,要是我报仇之后你还愿意与我相交,咱们就当朋友,自幼认识的朋友。”   明波动了动嘴唇,她很想应下,却又心知不能。   旭华真人,她的师父,为何能在玉归舟师徒皆消失之后分到了乾元山的权柄,书房里为何会多一些星辰阵图,这其中因由,明波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归舟长老之事,甚至追杀大师姐的事情,明波的师父手上都并不清白。   才会在事后分了大把好处到手。   “大师姐,朋友之谊,怕是比不过,师徒之情。”   听见明波这么说,宋丸子仍是在笑着,手中一转,一个小纸包已经出现在了她掌心。   “这是山药酥,我做了用来当零嘴的,很甜,你吃吧,别哭丧着脸。”   小纸包被她扔到了明波的怀里,宋丸子又起身,继续去看着那些被她困在阵法中的食修。   在她身后,明波抓紧了小纸袋,就像很多很多年前,被摸着脑袋看星星的小姑娘一样,又想哭,又想笑。   看看明波,再看看大师姐,最后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大师兄,锦澜已经完全混乱了,她能感觉到,有一个她不知道,但是又即将知道的秘密正在她的面前缓缓露出真容,可这个秘密是黑色的,是恶臭的,如果可以,她更愿自己永不知道。   “你们,根本连道统都没有,却用你们一脉的条条框框,来给我这个连食修都不是的人安插罪名,要废我五味,废我修为……话说回来,你们的东西做的那么难吃,还好意思提五味?你们做的饭跟味道有一块下品灵石的关系么?”   食修们有的闭上了眼睛,逃避宋丸子的“羞辱”,也有的张张嘴想反驳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宋丸子冷眼看着,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流露出羞愧之色,可见是一点悔意都没有了。   “招财。”   冷进宝抬起头看着她。   “奉天殿灵祭师并无食修道统之事,麻烦你们秋水阁迅速告知沧澜各派。”   冷进宝看一眼那些食修,脸上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   “你放心,这事儿简单。”   宋丸子又说:“要是可以的话,干脆将今日天道说灵祭师无道统的这段儿编成凡人的说书,印在册子上,到处替他们长长脸。”   冷进宝“噗呲”一声笑了:“你这法子听起来就损,我喜欢。”   那边的食修已经羞愤欲死了,却又无计可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如此的凄惨。   “我还会封住你们丹田,我丹田被废之后,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借了一份人情将丹田重新修补好,你们的丹田我封十年,十年间,每次动用灵力都会受绞肉之痛。”   “你!你不能如此!”   “我怎么不能?我几十年受苦之源头就是你们为受人敬仰、为铲除异己,编造谎言,蓄意害我性命,当日你们仗势欺人,今日我也敢,你们也不用妄想能解开我的封印之法,沧澜界唯二懂星辰阵法之人,除了我,就是我已故的师父了。”   说完,宋丸子的指尖已经出现了些阵法,与寻常的淡蓝光辉相比,这阵法看着有些诡异,极小,还泛着红色的幽光。   不顾那些人的反抗挣扎,宋丸子到底将阵法设在了他们的丹田上。   这一闹腾,倒是帮着一些道心涣散的修士稳固了心神,暂时不用担心死人了。   大面上的账,跟这些食修们算了个七七八八,宋丸子又看着帆影。   “我的眼睛,你们这些年用的可还好?”   说着,她手中一串金色的链子慢慢落在了地上,正是宋丸子眼球上原本包裹的那一层鎏金,连着钥匙扣一起,融了之后又凝固而成的,   看着那条链子,宋丸子笑了笑。   她身后,锦澜认出了那条链子,眼睛瞪大到了极限。   宋丸子逼近了帆影,又撤掉了自己眼睛上的遮掩,就让他看见了那只被鸾祝福过的眼睛。   “我疼了很多年,最初什么都做不成,还要凡人帮我,后来……我就习惯当了一个缺眼的厨子,直到最近,我拿回了自己的眼睛。我受了这么多苦,帆影,你告诉我,我的眼睛,好用么?”   “九元道体通灵宝眼,识灵辨煞,好用至极,”   帆影突然开口,一双眼睛看着宋丸子奇异的双眼。   “师门固然做的不对,却并非事出无因,宋斜月,你可知道你是九品五行灵根的九元道体?你可知道,沧澜界五行不全,根本不可能有九元道体的孩子生出?!可你师父玉归舟就是收了你这么个徒弟,他自己也不过金丹修为,根本不可能护着一个婴儿过界门,宋斜月,你是哪里来的,这些年,你可曾想过?”   心中的惊恐积蓄到了现在,帆影已经一切都不在乎了,什么道祖,什么道统,什么天道,他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个被人们追捧为天之骄子的怪物。   不该存在于此世间的怪物。   “为了你,玉归舟甚至遮掩天机,他让你修阵修,就是怕你暴露。他每天在星斗仪上算着怎样能更改别人的命数,要不是他的逆天之行,又怎会被那些同行的修士联手处置?”   宋丸子的回答,是一个耳光,扇掉了帆影半嘴的牙。 第272章 有报   “这些话, 你是不是已经想了很久了?”   星阵之中,宋丸子抓着帆影的发髻,拎着他大半是血的头。   她怒极而笑,身上杀意隐隐,比刚刚谈笑间封禁了一众灵祭师丹田的样子可怕了何止百倍,一旁的灵祭师们丹田被封,本是极恨她的, 见状, 心中竟然连恨意都不敢再生, 瘫地上也勉力往一边爬去,仿佛现在的宋丸子是个恶鬼。   “对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下手, 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不管怎么说, 几十年相交, 总该是有几分情谊在的,我说的可对?可惜事情已经做成, 我的丹田是你打碎的, 我的眼睛是你挖掉的,我跌入沉雾渊中万难再有逃生之地,是你一手所为的, 你不能让自己后悔, 便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直气壮的借口来填着心里的口子。”   刚刚宋丸子的盛怒一击对帆影来说宛若天崩地裂, 半嘴牙被打飞出去, 脸上更是鲜血飞溅, 一只眼睛甚至有些模糊了,另一只眼睛上面也沾了血水,在一片血光中,他看着现在的宋丸子,明明如今耳中还在嗡嗡作响,他还是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既然存心寻找我的错处,遂,我呼吸于这天地间都是大错特错,更不用说我来历诡异、身份不明,我说的可对?就连我的师父都是错的,错在不该将如此来历不明的我带进乾元山。”   她笑了一下,在帆影模糊的视线里,那只略带金彩的眼睛里却只有冰冷。   然后,她又问帆影:   “我虽然来历诡异,却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在乾元山时,我算不上极好的弟子,却连与人相争都无,小有惹事却不沾大是非,没有露出丝毫会为祸人间的样子吧?”   “只是因为我身具九元道体,我就该死么?!我师父抚养了我,他就该死么?!”   “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应该被废修为、挖眼睛,我师父就应该在无边绝望中去闭生死关,身死道消么?!”   “你们借天道害人,亦借所谓公理戕害他人,难道手就干净了?心里就一点愧疚没有?还敢就能理直气壮地对天对地说一声你自己没错?!一切借口不过是掩盖你们心中的贪婪嫉妒罢了,不过是心知有罪还要撑着一张人皮于人世苟且,非要将皮画得再锦绣些罢了。为恶之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大多不肯承认自己所做之事为恶事。帆影师兄,我本以为你是个为恶也坦坦荡荡之人,就如你毁我修为挖我眼睛那般利落,没想到,我还高看了你……”   重回沧澜界至今,宋丸子见得最多的,就是狡辩与遮掩,无论是乾元山还是奉天殿,一切都遮遮掩掩,所以一切都肮脏不堪,掩盖的是庸碌、虚妄、卑劣,这一切,在帆影孤注一掷扯下他自己身上那层锦绣皮囊的时候,那股恶臭之气,把宋丸子熏到了,要不是他出言牵扯了玉归舟,宋丸子绝不会揍他,只会远远地冷冷地看,反正这样的人,已经走到了尽头。   “高看?”   帆影含含糊糊地张嘴,勉强是个在笑的样子。   “你还会高看我么?你和玉归舟何曾把乾元山上下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你们,星辰阵师,天是你们的,山是你们的,海也是你们的,你们哪里用得着看我们?”   他觉得自己只要张开嘴,冒出来的就是他这些年积蓄在心里的毒,可他忍够了,他就是要说出来。   “你十二岁,就能靠阵法打败我,明明比我小二十多岁,修为进境之快却让我以为自己是虚长了几十年。在你来之前,只有我师父一个人有我这个徒弟,说是什么掌门大弟子,在玉归舟的眼里却跟个杂役没什么两样。那便罢了,我本以为,归舟道人修为高绝,是对谁都那么冷淡的,可他却抱回了你,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能以灵识伤人的婴儿,我才知道,他也会对人无微不至,可那人却不是我,只能是你这个天才修士。”   “凭什么呢?凭什么你一出生,我想要的一切你就已经都有了?就连后来乾元山广收门徒,还要玉归舟点头,他答应山门收徒只是因为觉得你缺了些玩伴,他自己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徒弟,只有你一个!换言之,乾元山的长老们辛苦收徒,初衷不过是选一些人出来与你共赏明月罢了。”   后来,短短时间里,乾元山壮大了起来,一跃成为四大门派之一,不仅招揽了更多的徒弟,也招揽来了有名的修士,他们大多身上有麻烦,可,只要玉归舟愿意出手,那些麻烦都不是麻烦,一时之间,甚至有人说乾元山应该叫玉元山,真的镇山之宝不是神什么宝贝,而是玉归舟自己。   对于帆影来说,归舟却还是那个玉归舟,除了借着斜月的面子借书之外,他这个乾元山大弟子在玉归舟的眼里就跟一棵树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天长地久,便生无数嗔痴妄念,他嫉妒天赋卓越的宋斜月,也嫉恨不把他当回事的玉归舟。   “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等我有了闲心,再去查探查探,如今,我知道的是,你心里这些不甘,最后都成了伤我的利刃。”   宋丸子将帆影扔回到了地上,拍拍手,又说:   “我未死,就要将将你们所做的,一一奉还。”   帆影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的的丹田深处一阵剧痛传来,让他整个人都抽成了一团。   宋丸子收回拳头,又看向帆影的眼睛。   心知自己丹田破碎,帆影惨笑一声,嘴里涌出了鲜红的血。   “你杀了我吧。”   “废了你的眼睛和丹田,让你少半边天光,也不能再用丹田修炼,我这份债,你就算还了,剩下更多的,等我和你师父面聊协商一番。”   如何协商?   以血肉、以性命罢了。   帆影抬手捂着自己的半边脸,身上的剧痛犹未停止,他努力想要看清现在的宋丸子,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宋丸子下手极快,锦澜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就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成了不能修炼还少了一只眼的废人。   “大师兄!”   她看着手上还沾着一点血渍的宋丸子,嘴里的那一句“大师姐”又叫不出来了。   宋丸子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大师兄回山了。”   顺便回去告诉所有人,她来报仇了。   ……   “这是那小子想出来的世界?”   站在光墙林立的幻境中,宋丸子听见那个邪修残魂如此说道。   宋丸子不想再用帆影去别的宗门搞风搞雨,这残魂自然被她收了回来,说起来,这个残魂的戏也演得不错,帆影对他诸多试探,所得的全是假消息。   这些假消息,让帆影错估了宋丸子。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乃是用扶舟的梦境,借着宋丸子在玄泱界当道主时候的收藏——一件名为“何所思”的法宝所造。   这残魂也有些没见识,竟然没见过这种可以立地造幻境的法宝,看着宋丸子将一个幻阵随手布置了出来,又自己走进到了幻境中来,他已经是目瞪口呆。   “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需要有人帮我一起想事情,这事情还有些机密,才带了你一起来,你要不想看,我就送你走吧。”   “别别别!我看看看!”   邪修残魂连声阻止了宋丸子。   宋丸子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光墙皆是扶舟心中所想,应该能找到“斜月魔尊”的消息,这个名字,让宋丸子心中升起了疑惑,才有了今日的一探。   这么想着,宋丸子的手放在了光墙上。   幽光闪过,她的面前已经不是那些光,而是一个年轻人。   正是扶舟。   穿着乾元山的道袍,面色惶惶。   “魔尊大人,我虽然是乾元山弟子,可我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更没伤人性命!魔尊大人!您不要杀我!”   宋丸子抬着头,看着一个穿着黑色大袍的女子渐渐逼近了扶舟。   “哇。”是那个邪修残魂惊叹的声音。   宋丸子没有惊叹,她的猜测应验了。   “果然,在扶舟所知之中,我会变成一个屠戮人命的大魔头。”   “别说,他还把你想得颇有几分杀伐之气,比你现在的样子好多了。”   “有么?”   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里面装了些酥炸的里脊肉,她拿起一块儿,带着椒盐味儿吃了下去。   在扶舟的所想中,“斜月魔尊”一抬手,光影交驳间一阵剧烈晃动,只让人觉得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继而整个世界都毁于一旦。   宋丸子拿着炸里脊的手晃了一下。   她又去看扶舟的另一段“所思”。   “我重回人间,为的就是不能庸庸碌碌地死去!不给你们乾元山当陪葬!”   这话是幻境中的扶舟说的,很有几分慷慨激昂。   宋丸子却默不作声,继续吃她的炸里脊。   “这个年轻人,是恨你、怕你,还是敬仰你啊?”邪修越发觉得自己没见识了。   “我也不知道。”   看着“扶舟”抱着“斜月魔尊”的大腿在那儿慷慨激昂,宋丸子觉得,大概自己跟沧澜界之间有了一条深深的代沟。 第273章 有灵   “你觉得,我真会成了那么个人物么?”   挟毁天灭地之势, 将整个沧澜界变成人间魔域。   此话, 是宋丸子用神识问那邪修残魂的,那个残魂道:   “不会, 就你……咳,纯善二字就是为你所写的。”   宋丸子正在吃烤鱼呢, 一个不留神,把鱼身上的大刺给咬断了。   “你这话说得太假了。”   用手指头想想都知道, 残魂真正想说的绝不是好话。   残魂仍在用溢美之词盛赞宋丸子, 什么蕙质兰心都出来了。   宋丸子的回应是把嘴里的鱼刺吐了, 把掉在自己手上的鱼肉塞进嘴里, 嚼了两下。   “我自己倒觉得, 未必不会。”   这话,她说得真心实意。   刚落到凡人界之时, 她心里空空茫茫,不知人为何物,也不知这世间到底是个怎样的世间, 要不是遇到了苏老相爷一家,她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宋丸子自己都不知道。   她是在那个后厨房里,伴着大刀切菜的声音,伴着灶火上升腾的油烟, 伴着大锅里充溢的香气一点点重新磨出了一颗道心的, 那颗心里都是沈师父和老相爷塞进来的人情味儿。   如果换一个地方, 如果她当时不是流落到了凡人界,而是去了一处魔界,怕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认识一个人,她能看见无数我们听都没听过的世界,所见之广博,远胜旁人。她曾经跟我说过,一点点极细微的变动,就会让一件事情的结果天翻地覆。”   说完,宋丸子把烤得香酥的鱼头也放进了嘴里嚼了起来。   现在,这里只剩她和还晕着的扶舟了。   她放走了奉天殿食修,也放走了乾元山的那些修士。   招财也回了宗门,他知道宋丸子要亲上乾元山报仇,决定带人去奉天殿讨要那“盘龙尊”,让所有人都以为那莫须有的宝贝就在奉天殿的灵祭师手里,既是为宋丸子遮掩身份,也是要把大戏唱完,让整个沧澜界都知道奉天殿的灵祭师们大半都被封了丹田,做不得灵食了。   宋丸子将灵祭师们扯下了神坛,他这个秋水阁大弟子自然不会放过从奉天殿收来大笔好处的机会。   走之前,他跟宋丸子约好了,一个月后,他陪着她去乾元山。   不用再扮成苏不愁,宋丸子就换回了她最习惯的黑色短衣,脚上踩着一双草鞋,脸上的易容阵法也去了,只在左眼上多了一个幻阵,遮掩住这眼睛的不同。   小人儿国那些小家伙送她的眼罩她一戴几十年,都舍不得扔了,妥妥地收在了储物袋里。   要是有空去了玄泱界,还是得去趟南洲,看看那些小人过得如何了,再给鸾多做些糖点心。   虽然鸾帮她恢复了眼睛是为了不牵扯因果,可宋丸子也觉得自己这一笔赚得有点儿大。   “等我把师父的坟迁出来,再弄清楚我到底是怎么个来历,我就回无争界,好好修炼,突破元婴。”   心里这么想着,她的心情就渐渐好了起来,人活在世上真的得有点念想儿,那样不管怎样的泥泞坎坷,总有什么能把人从最深的地方拉出来,只要这一步走了出来,那下一步也就稳当了。   想着无争界自己的那些徒弟,还有不灭的火山、不退的波澜、不屈的那些人,宋丸子就觉得,好歹她是有个落脚的地儿的,不管怎么样,那里有她自己在这世间留下来的一点痕迹。   证明她并非扶舟所想的那个人。   最后一口鱼肉就在掌心里,宋丸子看看自己的手,方才,她的心里有点虚、有点软,现在却都已经没有了。   在扶舟梦里所见到的无争魔界并不存在,世上也没有叫风不喜、金不悦、郁长青的三位魔尊,只有一个叫江万楼的前长生久掌门,为了不让无争界陷落,他和一个叫宿千行的红衣修士合力封住了云渊。   无人是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   那些长生久的年轻修士们,也都走上了舍身轮回桥,让黄泉忙了好多年,以后会转世为人,与这个花花人间再生牵扯,没有变成什么无上魔兵。   而她自己,就是个能养活了自己的厨子。   这世间每时每刻都产生了无数的可能,她踏过了无数可能走到现在,每一步都是真切的。   宋丸子最后一口鱼肉到底没吃下去,在她的手背上,一点白色的光芒渐渐亮了起来。   是她以奇穴拟作二十八星宿中的翼宿。   接着,一个接一个的星宿亮了起来。   宋丸子的脑海中传来那残魂的声音:“怎么突然灵气浓得不像话?你又干什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我又要有个小突破吧。”   虚空之中呆了四十年,没有足够的灵气补充,宋丸子那金丹初期的修为一直停滞不前,到了沧澜界之后,她的身体一直在吸收着大量的灵气,为突破金丹中期而积蓄着,刚刚宋丸子勘破心中迷障,心境为之一开,丹田内的金丹也挣脱了某种束缚,加倍吸收起了灵力。   周身奇穴亮起,不过是她要突破的征兆。   突然,宋丸子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只用左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之前事情太多,她竟然也没察觉到自己这眼睛的奇异之处,如今突破在即,“看”着这异样斑斓的世界,宋丸子大概明白为何那乾元山的掌门要挖了自己的这眼睛走了。   在她的眼中,天地灵气恍若河流,向着她的身体浩荡涌来,这灵力中最多的是蓝色的光点,其次是绿色的……一点红色也没有,正和沧澜界五行缺损之态,应该就是五行灵力的分布了。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白色光点,那该是没有五行属性的灵气。   “还真是一只寻宝的眼睛?”   能如此清晰地看到灵气的走势,宋丸子觉得自己要是进了什么秘境里,现在能一口气挖出百八十件宝贝出来。   “嗯?我是夸你啊!”   看见一些灵力竟然调转方向往这只眼睛里冲来,宋丸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还是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疼得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眼。   “等等等……疼疼疼!咱俩好歹也分别了一百多年,不是小别胜新婚么,你怎么还折腾起我来了?”   宋丸子正是在对自己的那只眼睛口花花着。   说话间,脸上的冷汗已经流到了脖子,隐没在了衣服里。   左眼的疼是一阵儿接着一阵儿的,稍有好转,就是另一番刻骨之痛。宋丸子很快也顾不上这痛了,她的丹田中隐隐有膨胀之感,正是要突破境界的预兆,她运转周身灵力,以奇穴、血肉、骨头、脏腑来承水、木、金、土灵力,为了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五行失衡,她招来大黑锅,引出其中的白凤涅火,与自己体内的灵火往复循环起来。   要是有人远远看一看,会觉得宋丸子现在就是个烧起来的白火人儿。   不能任由左眼吸纳灵气,宋丸子还得分出心神去用灵力去洗刷那只眼睛——明明就是个眼球儿,居然极为能容纳灵力,逼得她只能加紧运转周身,这样循环之下,她吸纳消耗的灵气几乎比寻常修士突破元婴所用的还要多。   这样的灵气翻涌,旁人自然不会无所察觉,有几个金丹修士踏云而来,要寻找到那引动灵气之物。   此时,已经是夜里,周天繁星异样地明亮,海上白雾升腾,那些修士们还不及靠近宋丸子所在之地,就先陷入了雾气之中,很快就迷失其中,距离他们想去之处越来越远。   这样浓郁的灵气,那个邪修残魂自然不想错过,趁着宋丸子现在无暇他顾,他这一团黑影也窜了出来。   灵气几乎凝成了水,沾在宋丸子的周身,这就是九元道体,各种灵气皆可吸纳,灵气入体便可十成十地转为灵力,没有逸散和损耗,才会有这种灵气凝集于身的样子。   看得这邪修口水滴答。   要是现在趁着她突破之时借着这眼睛冲入她的灵台,接着灵气之势,能有几分把握将她的神识压制下去,从而夺了这九元道体呢?   否则,她突破再成,神识越发壮大,自己想要夺了这身体的把握,可就越来越低了。   一边吸纳着灵力,这邪修残魂一边绕着宋丸子打转儿。   九元道体啊,有了这么一副身体,元婴必然不在话下,甚至有可能突破传说中的化神境界。   就在这团黑雾想要试探的时候,他看见有盈盈的光点从宋丸子的身上冒了出来。   “这是何物?”残魂试着去碰其中的一个,却觉得一阵诡异的难受,再不敢与之接触了。   “苍米苍米”   “苍米”   那些光点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宋丸子的周围飘了一阵儿,最后,结成了一个完整的二十八星宿。   “这、这?”   邪修大感惊讶。   宋丸子的阵盘破碎,以自身奇穴拟周天星辰假作阵盘,自然瞒不过这邪修,现在看见这些阵法中生出的灵,邪修惊诧到了极点。   “有这样的宝贝傍身,宋丸子怎么还要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呢?”   做一个阵盘,将这些阵灵引进去,那必是一件能让无数人疯狂的法宝啊。   有这些小东西在那儿如星辰般周转,也觉得这邪修残魂想要趁机作乱的企图,他现在要是敢去伤宋丸子,这些看起来只能叽叽喳喳的阵灵必会让他吃大苦头!   太阳渐渐要升起,天上的星星渐渐隐没于光辉中,就在宋丸子将要睁开眼睛的瞬间,那些叫着“苍米”“苍米”的阵灵汇聚到了一处,进到了宋丸子的左眼之中。   又、又有什么东西进眼睛了?   宋丸子现在觉得自己这左眼有点像个仓房,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在里面呆一阵儿。   她睁开眼睛,东方朝阳初起,金色的光也没有彻底掩盖她眼中的繁星闪烁。   邪修心里骂骂咧咧地缩了回去,今天又是他得对宋丸子阿谀奉承的一天了。   突破有成的宋丸子拿起放在一旁的烤鱼,虽然凉透了,那味道还是极好。 第274章 所思   神咒海是沧澜界一片有名的诡谲幽秘之地, 常年雷云不散、风浪翻涌, 海水幽深不见底。此处还有大量凶猛的怪鱼,被人叫做“魇鬼鱼”, 这种鱼多有半丈长短, 周身黝黑, 成年后就有筑基初期修为,若是有人从神咒海上方行过,这些鱼还会从海中突然跳起,一只“魇鬼鱼”固然不可怕, 可千千万万的“魇鬼鱼”死追不休,还会放出耗损神识的毒雾,那真是连金丹后期高手都敢轻易招惹。   今日的神咒海颇为安静, 不仅没有“魇鬼鱼”跃水而出,就连风浪都几乎销声匿迹,天上雷声阵阵,雨却迟迟没有下下来, 只有浅淡的海雾在其中飘着。   若是有人路过,怕是会大感惊异,不知道怎么一处埋骨地竟然有了两分闲适平静的味道,要是那路过的人愿意仔细倾听,大概能听到正有人在乱七八糟地哼着凡人的小调儿,声音伴着海雾四下里逸散, 若有似无。   “我说, 你能不能不唱了。”   邪修残魂终于忍不住, 对宋丸子说道。   “哼,从我突破之后你就谄媚的不像话,要是不出点儿声儿,还真怕被你那些话给恶心死。”   “我是夸你!你这样的天纵英才,随随便便就心境突破成了金丹中期,四十年没碰灵气,说突破就突破,这份本事走遍各大修真界,又有几个人有?难不成就不能夸了?还有你这些本事……”   又来了又来了,宋丸子神识一闭,又张嘴开始瞎哼哼。   那邪修又闭嘴了。   互相折磨这么多年,这邪修心知宋丸子这人现在不过是还记得自己教她使用念力的那点好处,想把他送过舍身轮回桥去投胎当猪,要是自己真把她惹急了,魂飞魄散就在眼前。   宋丸子至于他,就是一个张嘴吃不下,看着又心痒的绝世仙丹,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这“仙丹”越来越厉害,残魂的心里也就越来越虚,越虚,这好话就止不住地想说。   要是有朝一日,他遇到一个叫微予梦的人,说不定会被说是有“很强的求生欲”呢。   久违的透明薄刃成了一道流光,从漆黑的鱼身上划过,令人闻风丧胆的“魇鬼鱼”脑袋被钉在礁石上,随着那刀影脊背处被从头到尾劈开了。   又一刀下去,整条鱼身上的大骨就被完整地取了下来。   鱼的内脏全数扔了,只把鱼骨扔进锅里,宋丸子有对旁边一条犹在拧动的鱼如法炮制,等礁石上挂着的一排“魇鬼鱼”都被料理干净了,她又拿起一旁用酒、蜜、酱油等调制的酱料,均匀地抹在鱼身上,这料闻着就带了甜味儿,不止蜜是甜的,酒也比寻常的酒少了点酒气,多了两分的甜味,颜色也澄澈清淡,是宋丸子特意酿了用来做甜口烤鱼烤肉用的。   酱料有些浓稠,加了姜丝是小火煮过的,厚厚地抹好了之后极缓地往下走,却又不会滴到到地上,真正恰到好处。   腌上了鱼,宋丸子用“到晓”劈下了两块礁石,削成同样的高度,再把一张铁网摆在两块石头上面。   做完了这些,她又看向雾气中的这片“神咒海”。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只为了吃鱼,也是要看看自己突破之后灵力运转使用有什么变化,这二者只是顺便,更重要的,是她的那只左眼。   某种程度上来说,虽然乾元山的掌门炼器手法十分拙劣,可是她的这只眼睛现在也算得上是一个法器了,不仅能看见天地间灵力周转运行的轨迹,还能吸纳灵气,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她从荒山侉人密藏中带出来的阵灵也住了进去,召出水镜看看那只眼睛,能看见里面星光隐隐,宛若星海。   真不像个眼睛,更像是某种玄妙的法器。   除此之外,宋丸子还有其他的发现——她的这只眼睛里有一个阵法。   之所以在她突破的时候,这只眼睛突然疯狂吸纳灵气,就是因为这里面的阵法在作怪。   这阵,还是个星阵,有贮藏灵气和幻化之功用,只是之前这眼睛被挖了之后,阵法失去了灵气支撑,早无效用,如今又重新运转起来,让那些阵灵有了个容身之地。   谁会在别人的眼睛中布下星阵呢?   宋丸子所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师父玉归舟。   按照帆影之前所说,她来历诡异连他都知道,她师父不可能不知道。   “师父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九元道体,传说九元道体被灵气所钟,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处天赋神通,我的神通大概就是眼睛。”   这么想着,宋丸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她这只眼睛也能看见天地间黑红驳杂的煞气,只是没有左眼那么清楚罢了。   “用秘法探查过我的身体之后,师父知道了我的奇异处在左眼,就在我小时候将之封印了。”这只宋丸子一开始的想法,可等她研究完了那星阵,她又否认了这想法。   给玉归舟当了这么多年的徒弟,宋丸子自认除了玉归舟之外,没人比自己更了解玉归舟使用星阵的特点——方正稳妥。   他是心中持正之人,虽然行事偶尔不羁,但对待阵法的心是不会变的,宋丸子自己想在阵法里做些剑走偏锋的变幻,每每都会被他点着脑门说教。   宋丸子自己眼睛里的阵法却是极有偏才的,没有玉归舟平日里的端正之气,完全不像是他的手笔。   可若为自己布下阵法的人不是玉归舟,那也就是说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不仅是个通晓星阵、手段不下于师父的星辰阵师,还深知她的来历,深知有可能,就是她的血缘至亲。   轻叹一声这事儿的麻烦,宋丸子凝视着一片海,她的左眼中星光变幻,那片海像是突然摆脱了无形的压制,猛地汹涌起来,风雨大作,浓云飘摇。   再眨眨眼,那里又瞬息平静,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虚幻而已。   机缘巧合之下,这成了一只……能帮她布下阵法的眼睛,只是太耗神识,这般用上一次,宋丸子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秃了似的。   剁了鱼头取下鱼肉,整条地放在铁丝网身上,将多余的酱料去了,露出已经变成了酱色的鱼肉,宋丸子手指一点,铁网下就有火焰慢慢燃烧了起来。   之前宋丸子将酱料抹得厚,是为了防着海雾中的腥气伤了鱼的味道。   小火慢烤,不一会儿,浓浓的香气已经散了出来。   “魇鬼鱼”名字可怕,肉却极嫩,刺也少,烧微一烤,鱼腹的那点白皮就带了焦黄颜色,皱了起来。一弹铁网,给排成长排的鱼肉翻了个身,宋丸子拿起剩下的酱料,抹在鱼肉上,很快,甜咸气、鲜香气和火舌燎鱼肉所出的肉香气就掺和在了一起。   瘫在礁石上的扶舟就是在这样香气的包裹下醒过来的。   看见宋丸子,他晃了晃神,才想起来自己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   “噗通!”   宋丸子听见有人从礁石上掉下来的声音,眼也不抬,只说:“我烤了鱼,配饭吃最好,要不要尝尝。”   给扶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跟斜月魔尊坐在一起吃饭。   可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斜月魔尊说个“不”字。   于是片刻后,他哆哆嗦嗦地背靠着礁石坐着,手里捧着一个大木碗,还有一柄木勺。   米饭刚刚新做的,香气正浓,配上裹了酱汁的烤鱼,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扶舟看了又看,恨不能一双眼睛就长在碗里,连抬头看宋丸子一眼都不敢。   他“重生”也有几十年了,至此才知道那斜月魔尊抬手间让他灰飞烟灭,对他来说是何等的恐惧。   真是怕到恨也不敢。   本来是在鱼旁边用腌过的姜片配着,防着腥气,没想到这鱼鲜美异常,肉入口即化,姜片根本是多余,宋丸子连着扒了两碗饭,才从锅里舀了鱼骨熬出来的白汤,加一点胡椒粉一点葱花喝下去,长出了一口气,那是从头爽到脚的痛快。   “要喝鱼汤么?”   宋丸子回身问扶舟,看见他咬着鱼肉,手里的碗差点掉到地上,是被自己吓得。   至于么?   宋丸子自己也不是没死过,要不是她那俩徒弟贴心,心明的当胸一爪着实是要送她身死道消的,可她醒过来,该打的架是一点也没手软,绝不会因为心明杀过她一次就怂了起来。   “斜月魔尊会抬手杀人,我又不会,不用怕成这样。”   扶舟连忙点头称是,用勺子把鱼和饭往嘴里塞,一不小心就忘了咽。   见热腾腾的饭和鱼没让这小孩儿放松下来,宋丸子将调好了味道的鱼汤送到他的手边。   “你为何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那‘斜月魔尊’的?”   不好奇不好奇,扶舟的勺子里只有五粒米,也往喉咙里送。   “我有一件法宝,名为‘何所思’,乃是玄泱界一位炼器师所造,能看到别人的梦中所想……我是用了那个,才知道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什么斜月魔尊。”   扶舟的勺子停了下来。   “六大魔尊、无上魔兵、无争魔界……你梦里的这些还挺全,我得告诉你的是,世上确实有个小修真界名为无争,那里有一体修宗门,有几位元婴境长老,名字确实是风不喜、金不悦、郁长青,这宗门名为长生久,千多年前,长生久前任首座为救无争界苍生而入魔,现在还是个魔修,却是个为了封禁魔气,纵有千万魔物在前,他独往矣的英雄人物,绝不会杀人不眨眼,无争界还有个魔修名为宿千行,从前确实作恶多端,可现在失了一手一脚,修为又大损,还被江万楼看着,想要为恶那是千难万难。   “哦,还有,长生久弟子为了护卫无争界,舍身兵解,却也上了舍生轮回桥,如今几十年过去,已经尽数转世为人,当不了什么魔兵……至于我自己,你既然知道我和乾元山的瓜葛,也该知道,我要是连帆影都没杀,就更不会动你了。”   “总之,你心中所想之事,于此时此地,于此世间,是绝不会发生的。”   扶舟终于抬起头,看着宋丸子。   他的记忆力,斜月魔尊是极白的,脸上戴着黑色的眼罩,也遮掩不住那慑人的容颜,可现在的这位前辈……   还、还真是一副让人怕不起来的样子。   “我向你交底交得清楚,你也得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正好让我想想,我到底是怎么成了魔尊的。”   宋丸子笑了笑,又喝了一碗鱼骨白汤。   扶舟还是被她说服了。   ……   十日后,乾元山顶响起了三声钟响,那是大敌来临的警示。   上百内门弟子从聚拢到了乾元山的大殿前,像是聚起了一团云。   “发生何事?”   “魔物攻来了?”   管事的长老和弟子们坐在殿中,没人想说话。   他们不说话,自然有别人说话。   “谋财害命之事,你乾元山做得说不得,我这苦主当日丢了的东西,自然可以再一一讨回来。”   女子的声音清朗干净,响彻云霄。   乾元山护山大阵,实乃乾元山一派最骄傲的依仗,万魔来侵都对这阵法无计可施。   可就在今日,那金色的光阵前一瞬还笼罩着整个乾元山,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黑衣黑发,眉目带笑。   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慢步从云头上走下来,明波等人的心头一震,仿若过往百年不过云烟,让她的唇角一勾,便尽数散了个干净。 第275章 报仇(上)   乾元山, 还真是风景依旧。   宋丸子如此想着,侧身一抬手, 将攻向自己的一柄法剑捏在了手里。   回眸看那个视自己如邪魔的筑基修士, 她反手一抽, 那法剑瞬间被插到了远处山壁之中,连剑柄都没入了山石里, 只留下了一个细小的洞。   “体修?!你竟然转修了体修?!”   这话是谁说的?   宋丸子看着出声的一位金丹长老,笑了一下。   “掌门下令追杀我, 贵派首徒帆影毁了我的丹田,让我修为尽丧,要不是转修体修,我又怎么能破界而回,再见到诸位呢?”   黑衣女子上前一步,那几位乾元山的金丹长老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究竟是何人?”   “我?”   “百年前,我也邀月峰前听讲道,观星崖上阅海潮, 尚真堂里我授过法, 明桑树下我也被人称一声,师姐。”   她手掌轻翻, 星芒在她的指尖闪烁, 乾元山的护山大阵乍然出现,又重新消失, 就像是无数流星从她的手中飞出去, 又迫不及待地飞了回来。   在光影明灭间, 她对面已经有人放下了手中的法宝,小声说了句:“大师姐”。   大师姐。   一百多年前,谁不知道乾元山大师姐宋斜月,可现在,这三个字出口,就连本人听了都觉得陌生无比。   “别乱叫。”她收拢了阵法的那手举起,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点了一下,还对其他人炸了眨眼。   如明波、浅流等上了年纪的乾元山弟子都不由得心头一酸。   宋斜月总被长老们说没有大师姐的样子,懒散不羁,让她去尚真堂讲法,她能带着一群练气期的师弟师妹公然睡觉,平日里也常做些不成体统的事情。   可他们这些师弟师妹都不讨厌大师姐,一百年前讨厌不起来,一百年后也讨厌不起来。   “大师姐。”听见居然还有人如此叫自己,宋丸子抬眼看去,竟然是浅流。   浅流是乾元山掌门长海道人的二徒弟,长海道人收徒弟极为看重根骨,首徒帆影是他觉得天纵奇才带回了乾元山的,这才让乾元山上多了个“后辈”,二徒弟浅流是玉归舟名下多了个斜月之后,他又憋着劲儿找来的六品水木双灵根。   依照浅流的灵根,在别的宗门也是得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的,可他性格温和,上有师兄掌事,下有师弟师妹受宠,他不温不火,虽然修为节节高升,人却一直像他的名字一样,溪流浅浅,不被人所关注。   “浅流道友。”宋丸子对他一颔首,“我之前出手伤了你的大师兄帆影,你若是想要报仇,我随时恭候。”   宋丸子既然动手,就不是那等不准别人对自己出手的人,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她明白的紧。   浅流咬着牙根,半天没有说话。   帆影被废了丹田、又毁了一只眼睛,这事儿宗门中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掌门闭关,剩下的长老们没一个敢担事儿的,自然也不会告诉还懵懂的乾元山弟子们,眼下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锦澜闹着要去将自己的爹爹叫出来,是福是祸一并承担,却被几位长老关了起来。   师父久久未能突破元婴,却没有破关而出,浅流也知道这其中怕是出了些岔子。   听了宋丸子所说的话,浅流身后的人一阵骚动。   “二师兄,大师兄怎么了?”   “二师兄,大师姐说她把大师兄?”   这才对么。   看着那些弟子又拿起了法器,或者运起了术法,宋丸子笑眯眯地看着乾元山的长老们。   “伤我害我的人,我只算长海真人和帆影,可说起我师父玉归舟,我还要向诸位长老要一个交代。”   玉归舟?   这几个字一出,那几位长老心头没有不虚的,乾元山能有今日,靠的是谁,他们心里都知道,哪怕是这百年中新来乾元山做外门长老的金丹法修,亦是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归舟道人的徒弟回来了。   可,这其中又有什么隐秘呢?   “斜月,你师父百多年前闭关突破元婴至今未有消息,我们心里也是心焦,唉,前几日听说那奉天殿的食修们根本不曾立下道统,想来当初你与他们争执之事也另有隐情,既然你回来了,我山门上下自然保你无忧……现在你是通脉体修,又还有阵修本领在身,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掌门闭关已久,帆影又犯下了残害同门的门规,幸好有你赶回来,那观星崖御极殿你就先管着,待咱们门中风波平了,再谈以后之事。”   说话之人,正是明波的师父旭华真人。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仿佛真是个一心为宋丸子着想的门中前辈。   “你们阵修一脉对乾元山居功至伟,可惜归舟道人淡泊名利,只想做个长老,我看你出外历练经年,也是能担起事情的样子,要是掌门真有个万一……这偌大山门基业,你就莫要推辞了。”   “乾元山?”宋丸子略一低头,又笑了。“你们一整个乾元山,能找出多少好东西?也值得拿来给我做人情?旭华长老,您这些年可有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把眼睛从乾元山的一亩三分地上移开?”   她的话不客气,旭华真人还不敢露出不满,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个温厚的笑,道:   “去过两次玄泱界……那大修真界,灵宝遍地,英杰辈出,绝非我们这种小地方可比。”   “您可知道玄泱界的六欲天?”   “在玄泱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旭华真人的回答让宋丸子极其满意,她往储物袋里一掏,一旁戒备的修士们都紧张了起来,却见一件墨绿色的大袍从里面飞出来,披在了宋丸子的身上。   这也罢了,还有一口黑色的大锅,倒扣在地上,宋丸子翘腿坐了上去。   “我伤了丹田之后,得遇高人,不仅改修了体修,还修复了丹田,如今也是个金丹阵修,哦,我还是个食修……在玄泱界干过一份儿活儿,正是那六欲天的四道主。”   看着旭华真人的脸色大变,宋丸子顺便抓了一块鱼片放在了嘴里。   那鱼片是慢火烤干的,又咸又香,她还放了一点造化椒,实在是让人吃得手口不停。   “要不是你的一番废话,我都忘了显摆一下,我这些年过得有多好。我还在另一个修真界立了食修道统,现在也有几百个徒弟,不知道多少徒孙,可比你们这小猫两三只有排场多了。”   旭华真人的刚刚那话说的极其漂亮,显然是见宋丸子来势汹汹,为了息事宁人就先以长老之位诱之,又空口画了个继任掌门的大饼给了宋丸子。   要是换了别人站在此地,怕是真会心动那么两分,人世浮华,哪怕修真问道,也甩脱不开心中的虚荣之念,衣锦还乡之后直接当了乾元山长老甚至掌门,这种光耀之感,足以抵消一些“愤怒”与“怨恨”。   可惜,巧舌如簧的旭华真人遇到的不是那些人,他面前站着的宋丸子,想要的是只是个“公道”。   何谓公道?   就是掩不掉、杀不死、带不走、骗不了的煌煌大道——善恶有报。   利诱不成,旭华真人退后了一步,知道宋斜月回了沧澜界,他们乾元山上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   宋丸子一挑眉,转眼已经到了旭华真人的面前。   “说了这么多废话,您真正该告诉我的,不该是你们如何算计我师父的么?”   “斜月,你莫要血口喷人!”   “长海心狠,手段却简单粗暴,你们借着天道之手害我师父,这等阴损主意他那个牛似的脑袋能想得出来?倒是你,旭华……真人?乾元山二长老的位置您早就坐够了吧?”   宋丸子来势如电,旭华真人连忙驱使法器,却没想到带着罡风的一拳砸下来,他那件颇贵重的法器已经坏了一半儿。   在宋丸子身后,乾元山的几位金丹长老已经联手出招,所用的正是乾元山为自己所建的第二个保命大招——以金丹修士结成法阵。   这法阵并非是玉归舟所创,乃是乾元山的人用浑天星斗仪器推演出来的,以这法阵结成攻守一体之态,便是元婴修士都很难从他们的手里讨来便宜。   黑衣女子感觉到灵力的波动,那汹汹气势翻滚而来,她却不闪不避,只一抬手,旭华真人那胖胖的身体竟然就出现在了她身后,成了她的一面大盾。   “你们这手段还差了点儿。”   旭华真人勉强躲过两下,却没躲过第三下,那些金丹长老以斩杀宋丸子为要,对旭华也难以留情,这法阵也容不得他们留情。   万般危机之中,旭华真人不禁大叫出声,他头上的发髻都被削掉了,头发本就不多,这一下头顶已经是秃了。   宋丸子一伸手,将他拉着后退了一丈,如同拎着一个空口袋,反身一折,打飞了两个金丹长老,让旭华真人逃出了一命。   “你把该说的说了,不然,我有几百种法子让你死的比刚刚更惨。”   旭华真人还没来得及喘气,有筑基弟子趁机杀向宋丸子,他又被宋丸子拎过去挡刀了。   “斜月、你、你何至于此?!”   “我师父对乾元山鞠躬尽瘁,你们却联手害他,那有何至于此?”   “要说此事,非我们山门一家所为,其余几位元婴大能皆参与此中,宋斜月,你要报仇,难不成你要将他们都杀了么?!”   “你也知道我是九元道体,如今我杀不了的人,未必以后杀不了,倒是他们,杀不死我,便日日等着我去寻仇吧。”   “不用等了。”旭华真人看着宋丸子,笑了一下,看见不远处,有一朵流云转瞬便落在了乾元山上。   感受到了元婴修士的威能,宋丸子又拿旭华真人当盾,转身看去,只见一位元婴修士双手合十,手中冰箭已成。   “你中计了。”旭华真人笑得有两分阴森,他不过是拖延时间,等着这元婴高手来助阵罢了。   “是么?”宋丸子笑容真切,“谁中计了还不一定呢。”   她空着的一只手猛地张开,天上的星星亮了起来。   不,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乾元山的护山大阵。   ……   秋水阁的浮岛之下,冷进宝点齐了人马便要去乾元山,宋丸子自己先去了,这账等事情了结,他可一定要算清楚。   “这位道友。”正在他要登云而去的时候,一只黝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竟然将他生生拖了下来,“敢问,您可见过这个人?” 第276章 报仇(中)   数百年前, 玉归舟惊艳整个沧澜界,那时,他不过区区筑基后期修为。   借星辰之力, 行造化之事, 与数位逃窜至沧澜界的金丹邪修鏖战,一力将四人尽数斩杀。   那时,旭华真人还只是个练气期的散修,却有幸得见那一幕。   谁引群星下碧落,谁运斗宿照凡间?   玉归舟的惊才绝艳,旭华永世难忘。   也正因此, 他也看不上宋斜月,天赋惊人又如何, 终究是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哪有玉归舟当年的气魄?   万没想到, 不过百年, 再见到宋斜月,她不仅能一力压制自己,还能在数个金丹和一个元婴的夹击之下游刃有余。   宋丸子在方才与旭华真人废话的时候也不是一点正事没做的,当年,乾元山的护山大阵是她师父布置给她的功课,每日都要研究这阵法,她早就将之烂熟于心, 再加上她在侉人密藏里的所得,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修改个阵法, 并非难事。   现在,乾元山的护山大阵不仅能抵御“外敌”,还能诛杀“内贼”,阵法中转为幻境,又成杀阵,那个元婴修士一近宋丸子身,便陷入幻境之中,好容易挣脱出来,又是几道惊天之雷劈下,半日过去,身上有了几分狼狈。   乾元山的金丹长老们结成杀阵,却不敌宋丸子的身法之快,手段之凌厉,几次冲撞下来,宋丸子还有余力与旁人周旋,这些金丹长老已经伤了两个。   这不行。   旭华真人远远看着,突然一拍脑门,对自己的徒弟明波吩咐道:   “你去将大殿中的星罗盘取下来,取不下来,便砸了。”   星罗盘是护山大阵的灵气之基,将它毁了,宋丸子手里的护山大阵自然就用不了了。   明波愣了一下,眼中尽是孤身一人与众人搏杀的“大师姐”。   “师父。”   “怎么,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明波不敢。”   “那还不快去!”   旭华真人大袖一振,明波倒退了两步,足下灵力成云,往乾元山大殿中冲去。   宋丸子远远见了,略一勾唇角,她的手臂刚刚被一道水刃击中,却连道伤都没有留下,唯有衣服碎了开来,裸出了一只手臂,四十年罡风摧残,那手臂上筋肉分明,一拳便将一个金丹长老打飞了出去。   那个元婴修士再次突破了幻阵束缚,磅礴灵力向她攻来,宋丸子就地一滚,手上白光微闪,一道阵法出现在地上,困住了自己身后的两个金丹修士,才又冲向那元婴大能。   碰撞之间,灵力四溢,让左近的金丹长老都站立不稳。   大殿之内,明波走到正中,抬起头,便看见了那星罗盘,如同一个小小的星空,就在乾元山大殿的顶上周转不休。   数百年来,它支持着乾元山的护山大阵,每当有新弟子进门,师兄师姐们都会自豪地跟他们讲起,有了这个,乾元山就总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它曾是危难之时众人心中的支撑,今日,在一些人眼中,它是帮凶。   明波闭上眼睛又睁开,手中运起灵力,要将星罗盘取下来。   “明波师姐。”   一身白衣的明波转过身,看见了穿着暗红色长裙的锦澜。   “锦澜师妹?你不是……”   “大师兄知道宋斜月将护山大阵转为己用,让我来取下星罗盘。”锦澜步步走近,轻声说道。   明波点头,大师兄虽然……毕竟是个心有谋划之人。   “锦澜师妹,你带着大师兄先下山去吧。”明波突然说道,“她敢一个人来,手中必有依仗,当日秋水阁与她同声共气,要是趁着现在秋水阁的人也来了,我怕……”   “她说,她与大师兄已经恩怨全消。”   “可万一事有不妙,难保门中不会有人为了自保或泄愤,更何况,还有你……”   明波话中之意让人不寒而栗,要是从前,锦澜是万万听不进去的,可现在,她听懂了。   一身红衣的锦澜低着头,说:“谢谢你,明波师姐。”   明波这才转过身去,再去取那星罗盘。   可她刚仰起头,只见面前一道红影拂过,就瞪大了眼睛,缓缓地往后跌了下去。   “明波师姐,你是个好人,好人,就别做坏事了吧。”   收起手中的红纱,锦澜手中凝出一把水刃,却到底没有捅下去,水刃消散不见,她抬起头,甜甜地笑了起来。   “大师兄,星罗盘真好看。”   她有些害羞地捏着裙角,慢慢转身,向大殿外走去,红色的裙角划过明波的脸庞,留下了一道红色的血痕。   大殿外,看着宋丸子还能用护山大阵,旭华真人眉头紧锁,这时,一位金丹长老被宋丸子当胸一踹跌出战局,瘫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血污,显是连动弹都不能了。   旭华真人一甩手,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子,又点了两个人去大殿,他怕要是自己去了,会提醒了那宋斜月。   两名弟子走了之后,又过了盏茶时间,他只见宋斜月越战越勇,那星阵笼罩着所有人,为她保驾护航。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放出神识,往大殿中探去,却“见”距离大殿还有十几丈远之处,那两个弟子横尸当场。   另有一个人慢慢走了下来,正是本该被关起来的锦澜。   不知为何,旭华真人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大阵之中,宋丸子也奇怪星阵到现在还能用,却来不及多想,这元婴修士肯定是当日逼迫自己师父的凶手之一,宋丸子绝不会放过他,可要击杀一个元婴修士,实在比打一堆金丹还要艰难。   那元婴修士号竹意道君,修成元婴已近千年,水木双系法术皆精深无比,一而再再而三着了宋丸子的道儿,他动了真怒,唤出本命灵宝,势要把宋丸子击杀于当场。   那灵宝是一根毒藤炼化而成,神出鬼没,宋丸子想要近身使出幻阵,却被那大能躲过,她一不小心,整个后背便挨了毒藤的重重一击,刹那间,女子身上黑血横溢,半边衣衫又碎开了。   见状,乾元山剩下的金丹长老中有两人连忙攻了上来,宋丸子用拖着肩膀略退一步,身上的密密麻麻可怖的伤口渐渐弥合,那黑色的毒液却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将神识凝于左眼,但见乾元山护山大阵之上另有星光倾泻,光影变幻间将那几位长老困在了原地。   一时间,乾元山上风声都不闻。   宋斜月的悍勇震慑了所有人。   “斜月,你将你师父的星阵图录交出来。我之前所说依旧算数,御极殿长老之位还是你的。”   听见旭华真人如此说,宋丸子抬手慢慢抹去了自己唇角的血。   在她身后,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她经脉中的毒还没来得及肆虐,便被烧了个干净。   “到现在,你们还惦记着阵修传承。”   白焰散去,察觉到上半身衣服几乎碎完,宋丸子从储物袋里一抽,一件黑色的大袍子披在了她的身上。   “我就让你们看看,拜你们这些人所赐,现下的阵修传承是什么样子。”   说完,宋丸子脚下有白光升起,正是另一个星阵,这阵法中白焰灼灼、水声潺潺,另有带新木之气的风,亦让人感觉到了冷冷杀机暗藏其中。   将五行之法化入星阵之中,宋丸子自己也是第一次排布出如此阵仗,她深吸一口气,黑袍之下全身奇穴星光熠熠,血肉无尽地吸收着灵气。   阵中五行相生,竟然隐隐有震撼天地的威势。   被定在原地的两个金丹长老被裹入阵中,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见那阵法越来越大,离自己越来越近,一位金丹长老心中生出惧意,竟然想要临阵逃脱,竹意道君见状,眯了下眼睛,手中元婴法宝又是一击,可水木双灵入了这阵中就仿佛是牛入深海,再无动静,反倒是他附在灵宝上的神识被伤得不轻。。   竹意道君又抓了一个站在战局之外的乾元山筑基修士,那修士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卷到了宋丸子的阵法之中。   可怜的乾元山弟子入了阵法中连着惨叫了两声,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惊讶地看了阵法中央的那人一眼,他弯腰行了一礼,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余下的乾元山弟子为了逃过阵法与竹意道君的手段,纷纷四散逃出。   旭华真人便是其中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宋丸子神识守一,驱动阵法向那几个金丹长老攻去,有一人逃脱不及,入了阵法中,顷刻间便被一道寒光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其余的人还想逃,被又被乾元山的护山大阵所困,他们想要围杀宋丸子,现在却成了要想办法,如何让自己从这多重阵法中逃脱。   想想他们之前的种种谋划,到了眼下,竟不知道究竟是谁给谁布下了天罗地网。 第277章 报仇(下)   这一战, 从白日到了夜晚,又从夜晚再到白日,乾元山正殿前的空地被宋丸子的阵法扫了个干净, 原本是石像全碎光了,成了一地的尘沙。   乾元山的数位长老除了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的旭华真人,其余都已经被宋丸子阵法所控,如今都倒在地上, 勉强留了一口气。   竹意道君只觉得宋丸子滑不留手, 绝难打死, 哪怕眼睁睁看着她要粉身碎骨了,可她总有办法活下来, 一次,又一次。   反倒是道君自己,手段用尽却未能杀敌, 越发左右支绌了起来,还要让自己不要被宋丸子的那阵法摄入其中,个中艰辛,竟然比他对战元婴修士的时候还要难以言表。   他不好受,宋丸子也不好受,这竹意道君善于用水木法宝,其中往往淬毒,她时不时地就要引白凤涅火淬体。   她所造的大阵极为耗费神识, 撑上个把时辰, 她就觉得自己头皮发紧, 怕是要秃了,更不用说身上所受的皮肉伤,虽然有化生丹在,又有木灵附于皮肉,可疼就是疼,一下下捱到现在,她也是心累至极。   与这些相比,那庞大的灵气损耗都算不得什么了。   好在这竹意道君现在生了退意,打不死就想跑,宋丸子却依然战意昂扬,扯掉一只染血的袖子,她挑了一下眉头,手中再次结出星阵。   “竹意道君,乾元山的护山大阵可不是您一个人能打破的。”   想走却无路可走,元婴修士看着宋丸子,淡淡地说道:   “把我扣在此地,你就能杀了我么?”   宋丸子但笑不语,算是认下了。   竹意道君本就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参与到那事中去,今日更不会被乾元山邀来,落得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看一眼四周,他化作一道流光,往乾元山的后山冲了过去。   有护山大阵阻拦,乾元山弟子们也不过从大殿前逃到了山下或者码头,乾元山悬浮于海上,码头与山上相连的石阶是昔日乾元山弟子们入门必走的,意味着“长路漫漫,道心不绝”,可如今……   浅流心下叹息了一声,如今,他是所有人里唯一还能管事的,大师兄和锦澜师妹不在,明波师妹也不知道被旭华师叔指派去了何处,旭华师叔自己也是不知去向,抱着一个去年才入了山门的师弟,手里再牵着一个才九岁的师妹,浅流只能想办法让大家先在山下躲避。   看着他们惶惶难安的表情,浅流心下一痛,他们都把乾元山当成了自己的家,可现在,这家,已经不在了。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好的坏的,在浅流心中都淡了下去,他是这些人的师兄,就得想办法让他们都活着出去。   “我这里有一招秘法,能让人在水下行走半个时辰,一会儿若是不妙,大家就潜到水中。”   此时,浅流也想到了乾元山大殿的护山大阵核心,教会了师弟师妹们之后,他把小师弟交给了另一个筑基期弟子。   “年纪不到十五的师弟师妹,都到木舟上,要是还有地方,就是练气弟子,已经筑基的一会儿见护山大阵开了,就潜入水下用秘法拖着木舟,有多远跑多远。”   “浅流师兄,那然后呢?”   “然后?”浅流只能笑,他也不知道。   将一切都交代清楚,他便又往山上去了。   乾元山的后山上草木婆娑,灵泉叮咚,竹意道君汲取其中水木灵气,再次使出那根毒藤。   第一次碰到这毒藤,宋丸子还觉防不胜防,一夜过后,这点招式在她眼里已然老了,星阵中火灵汹汹,瞬间将那毒藤削去了一半。   本命灵宝受损,竹意道君伤心亦伤身,忍下丹田内的气血翻涌,见宋丸子又要逼近,他随手一摄,将一道红影打向了宋丸子。   用阵法接住那红影,宋丸子惊觉那竟然是个人,还是个她认识的人。   “锦澜?”   “大师姐。”   哪里还有是什么大师姐,宋丸子一个弹指,那阵法护着一身红裙的锦澜慢慢落到地上。   “大师姐。”锦澜落地之后并不急着离开,反而仰起头看着宋丸子。   宋丸子无暇他顾,又向竹意道君那追去。   见宋丸子护着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竹意道君心生一计,一条毒藤抽向了锦澜。   宋丸子连忙以阵法阻挡,身前又有木刺袭来。   看着要夺了自己性命的毒藤被一片星光拦下,锦澜木然的双眼中渐渐有了一点光亮。   “别愣着,快走。”   她话音未落,又有更多毒刺向锦澜身上刺来,宋丸子手中星光不绝,将之尽数挡下。   嘴角又有鲜血流出,宋丸子另一只手从自己的心口处将一根神出鬼没的毒刺拔了下来,白色的火焰在她身上燃起又熄灭。   “竹意道君,你也成名多年,为难我这金丹小辈也就算了,这么个筑基的你都不放过?”   “若非你穷追不舍,我也不与你们为难,你自己身带异火不怕我的木毒,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一直保着那小辈。”   竹意道君心中得意,这宋丸子虽然手段凌厉莫测,可到底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   只要有了这个筑基小修士在手,他便能就此脱身。   宋丸子的脑子在该用的时候真是极灵的,猜到了竹意道君所想,她手中星阵一张,护山大阵中生出能遮盖神识的浓雾,掩住了她和锦澜的身体。   元婴修士携着庞大灵力袭来,迷雾之中,他看见一个黑影带着红影飞驰,不禁一笑,手中无数毒刺射了出去。   趁着宋丸子要阻挡这些毒刺的功夫,他抬手掠走了那一身红衣之人。   “宋斜月,你若不放我走,今日,便是这小丫头的死期。”   雾气中,那黑影一僵,竹意道君自己的身体也是一僵。   一只手拍在了他的丹田处,正是被他抓住的那个“筑基小修士”。   “你!”   “你以为我有了破绽的时候,你不也就有了破绽么?”   身上裹了一层红衣的宋丸子急速退开,笑看着丹田受创的竹意道君。   浓雾中的那道黑影露出了一张还算能看的脸,又凝成一团,往宋丸子的身边飞去。   “我说丫头,你这招顺势而为用的漂亮啊。”   听见那邪修残魂帮了自己一把就又要啰嗦,宋丸子拍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一下。   站在原地,锦澜看着雾气渐渐散去,那个元婴修士追着大师姐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的嘴里被人塞了一块咸咸的烤鱼肉,舔一舔,外面硬硬的,有些酥脆用牙咬下去就是咸鲜香气,除了这块烤鱼,还有一句话,两个字   ——“别怕。”   “大师姐。”   大师姐,晚了,太晚了。   女子秀美的脸庞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从她带着重伤的大师兄回了乾元山,她所经历的一切的早让她几番生死,不人不鬼,至今,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无论是被金丹长老糟蹋,还是被大师兄叮嘱“要乖巧,才能保我们两人性命”,还是听见大师兄拿她去换灵药,又或者是……她用那些人的血,染成了这一身红裙,又她拿着她爹的令牌走进了后山秘地。   都已经发生了。   被重伤之后,竹意道君彻底受困于宋丸子的星阵,他怒视着一身狼狈的女子,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竹意道君,当初害我师父的元婴修士有你一位,其余四人的名字,你可知道?”   竹意道君不肯说话。   宋丸子却不怕他不说,“到晓”薄薄的刀刃正对着他的丹田,他要是不肯说,那就只能身死道消。   一番僵持之后,竹意道君终于开口了。   “我之外,还有齐河、擎宇、濯岚……另有一位元婴修士,是从别界来了此地,直到海沧等人回来,他才走的。”   “异界修士来了此地,天道也不许别人成就元婴?”   “哼,此界五行缺损,灵气不能循环相生,五位元婴相争,所耗费的灵气便是极限,五,亦是此间极数,有五位元婴在,自然不许第六人成就元婴。”   宋丸子咂咂嘴,不知道为什么,听了竹意道君的话,她心中生出了“沧澜界真不像个修真界”的感觉,或者说,让她想起了那种争斗场。   害她师父的那个异界元婴……也许去玄泱界万事通那里会有些线索。   数个念头转瞬而逝,她又有一问:   “别人也就算了,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师父?”   “他本就是异道阵修,要是成就了元婴,便会在此界立下阵修道统,我们这些法修如何能坐视不理。”   竹意道君说得还挺理直气壮。   玉归舟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若是又有道统傍身,不就越发压得别人都喘不过气来了么?他的存在,对于沧澜界的一些法修们来说,实在是心头毒刺,这才会被乾元山的长海真人说动,有了这一番谋划。   “我就知道,在你们这些龌龊人的嘴里,总听不出别的答案。”   话音一落,她手中的“到晓”往下一捅,正伤了竹意道君的气海丹田。   白色的火焰沿着刀刃流淌而下,直入竹意道君的丹田,他瞬间发出了一声痛嚎。   “你是木水双修,这灵火会在之后一直侵蚀你的根基,只要你动用灵力,便要受丹田剧痛、灵力衰减之苦。”   这一招,宋丸子还是跟木九薰学的。   “你!宋斜月!你!”   不用内视,竹意道君就知道自己的元婴正在被火焰灼烧。   宋丸子心知,其实她更该杀了竹意道君,可惜她现在灵力不足,没有将他击杀之后再毁人元婴的本事,只能接着霸道的白凤涅火去让这害他师父之人日日受元婴火灼之苦。   深吸一口气,宋丸子闭上眼睛略缓了缓,起身向乾元山的后山走去,她最后这点气力,还要拿来手刃了乾元山掌门——长海真人。   “大师姐。”   一身红衣的锦澜拨开两排干枯的灵草,慢慢走近。   “你怎么还不下山?去正殿将星罗石去了,你和其他人都走吧。”   “大师姐。”锦澜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小女孩儿似的笑,“你不用去找我爹了,他已经死了。” 第278章 山崩   死了?   宋丸子一愣,此时她已然察觉到了锦澜身上的异样。   “锦澜, 你……”   身上为何会有血腥味?   这话却未来得及问出口, 乾元山的后山上一阵地动山摇, 宋丸子教材星阵,抓着锦澜腾空而起, 在她眼中, 黑色的魔气升起,渐渐淹没了那些仙草灵泉。   “大师姐,乾元山的根都是坏的了, 那就都坏了吧。”   锦澜如此说着, 又偷偷看着这个轻皱着眉头的女子。   世间之事真是说不清楚, 她以为是好的, 却都是坏的, 以为是会害自己的,却都有一点点为她好的心。   “大师姐, 你走吧, 我爹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一个被关在后山的魔物。”   说这话的时候,锦澜是笑着的。   与此同时,宋丸子的脑海中也传来一阵焦急的催促声:   “报仇什么时候都行啊,咱们这么聪明漂亮可不能折在这儿, 我看这架势怕是真有人炼魔了, 赶紧走赶紧走, 魔物可不好对付。”   乾元山如星海般的护山大阵晃了晃, 却没有消失,宋丸子转头看向大殿的方向,有人拿下了星罗盘,以为就此能解开护山大阵,却不知道这阵法的核心早被宋丸子变成了她自己。   只要她还在这里,护山大阵就依然在。   大殿门口,浅流掺着明波在天崩地陷似的摇晃中努力仰起头,看着仍在那里的大阵,他不禁惊诧,一个女子从天上疾驰至此,对他们两个人说:   “后山出了魔物,你们立刻去山下,我解开阵法之后,便带着其余弟子一并离开。”   看清那人是宋丸子,浅流又看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那些金丹长老,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却见宋丸子突然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口极大的黑锅,将那些金丹长老一并装在了里面。   “魔物以人灵力为食,不能将他们留在这儿。”   浅流这才看见宋丸子身后用阵法捆了两个人,一个是那位竹意道君,另一个则是一身红衣的锦澜。   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堆累赘,宋丸子带头往山下冲去,后山上的魔气也渐成气候,张牙舞爪地向他们奔袭而来。   “老子可是来寻仇的,这都算是什么事儿啊!”   心里骂了一句,仍是一头雾水的宋丸子反身折后,半边袖子都没了的那手臂一挥,送了其他人继续往山下去,她自己则又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拢,一阵清风乍起。   正是她的调鼎手。   魔气意图将宋丸子彻底包住,却只见她周身的风渐渐成旋,反将攻来的魔气消了大半。   深吸一口气,宋丸子鏖战至此,也是真的精疲力尽,多法连用,还有一整个护山大阵都靠她支撑,虽然时间不长,可耗费得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她每用一点灵力,都觉得是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其实不过是疲累过度罢了。   “赶紧跑啊,你在这折腾什么?!”   这魔气汹汹,邪修却不敢轻易去碰,它现在只是一缕残魂,贸然出现都不知道是他吸收魔气化为己用,还是自己给别的魔物进补了。   “好歹拦一下。”   宋丸子打算用护山大阵将这魔物困在乾元山上,以后的事情自有那些沧澜界的修士们操心。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菜么?”   “狗屁的什么菜哦,你赶紧走!要死你死,我可不陪着!”   “嘿嘿嘿,我在做……观音土饼。”   邪修残魂不懂,却见地上尘沙飞扬,连着道旁尚带有几分鲜嫩的枝叶渐渐糅杂在了一起。   一分菜油两分糙面三分草根四分观音土……宋丸子在心中默想着方子,她知道自己大可一走了之,可她所修的道,不许她如此,“人有知不该为而为之”的事,她便是靠着这个道理活到现在的。。   “唉,好歹做点儿事儿。”她嘟囔了一句,算是给自己打气,手掌一转,上面已经有了些许面粉,最普通的那种粗面,渔村里的汉子们翻山越岭去跟能种地的人拿咸鱼换来的。   菜油就不放了。   灰扑扑的土饼渐渐凝成,宋丸子想到那些人应该已经到了山下,却无暇空手,仰头看向天空,那在青天白日之时也异样灿烂的护山大阵犹如星海坠落,进了她的眼中。   “有空儿得去找个千年何首乌来炖鸡,不然我真要秃头了!”   邪修残魂快被宋丸子气得再死一次了。   再一算时间,宋丸子不再坚持,手上结出带着白凤涅火的阵法打向魔气之中,她抽身往山外冲去。   白凤涅火在魔气中熊熊燃烧,突然间,魔气中一团怪乱的东西挣扎而出,一下又一下,只是两下,竟将宋丸子的阵法击碎了。   山下众人撤离之事,却不像宋丸子所期待的那么顺利。   神出鬼没的旭华真人突然出现,跟锦澜索要掌门印,浅流护着锦澜,与他对峙了起来。   浅流虽然平日不声不响,却在弟子中也有几分威望,几个小弟子不知深浅,见二师兄不肯走,他们也不肯走,还是被其他师哥师姐硬推上船的。   如此一来,时间就耽误了。   宋丸子奔出一段儿,正要重新布下护山大阵的时候,却看见了码头上对峙的几人。   “非要在此时作死不成!?”话刚说完,她自己突然一呆,她看见了观星崖,还有崖上那白玉似的塔楼——这楼,便是她生长于斯几十年的御极殿。   “作死的人,恐怕不只是他们了。”   码头上,旭华真人对浅流道:“浅流师侄,你师父长海真人豢养魔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他被魔物反噬,你身为他的弟子怎可助魔为虐!”   此话让浅流心中一寒。   “师叔,事有轻重缓急,魔物将来,您又何苦在此时苦苦相逼?”   “你要掌门令牌,我给你。”   在浅流身后,锦澜说道。   旭华面上一喜,又上前一步。   “锦澜,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爹之错是在他妄想以魔功突破元婴,此事与你并无多大干系,只要你交出掌门令牌,我保证再不追究……”   “师叔,我被阵法困住,动弹不得,你自己过来拿吧。”   女子垂下眉目,浅浅一笑,她虽然修行百多年,却总被长海和帆影宠得像个小丫头,这一笑之间,竟然多了些往日未有的风情。   旭华不由得又走了一步,一把挥开了浅流。   “师叔,令牌就在我怀里,你看看,可能拿到?”   就在旭华的手将要碰到锦澜的时候,却听见一声低低的笑。   “师叔,你怎么知道,我爹是修魔反噬呢?”   旭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却有一张红纱盖在了他的脸上。   刹那间,他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锦澜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响起。   “我爹修魔该死,你也是个坏人。”   魔气从山上翻涌而下,犹如乌云倾泻,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一道无形鞭索猛地将他们二人抽入了水中,接着,大黑锅腾空而起,里面装的人也倒出来,飞到了魔气袭来之地。   在那里,一个女子站在那儿,仰头看着虬结成一团的魔物,那魔物像是巨蛇缠绕在一起,却又生了一张人脸。   正是乾元山掌门长海真人。   锦澜身上阵法的束缚猛地解开,她挣扎着要回岸上,却见星光璀璨,乾元山的护山大阵重新打开了。   “大师姐!”她尖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魔气将那女子吞没。   “你疯了!你要死!你要死你别拉着我一起!”   “闭嘴!”   宋丸子并不恋战,其他人都暂时安全了,她要做的就是回到御极殿,打开密室,带着师父的遗骸一并离开。   至今才回来,已经是她不孝至极,她绝不能让师父的遗骨被魔物吞噬。   手中的观音土饼翻来覆去地做,她躲过了一条蛇尾的袭击,拔地而起,直冲观星崖御极殿。   那魔物在后面穷追不舍,长海真人的脸扭曲不堪,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果然是被魔物反噬之态,他有这下场,宋丸子只觉得是咎由自取,心中毫无波澜。   邪风阵阵,吹得万树倾倒,宋丸子孤注一掷,丹田中金丹运转到了极致,一边引下护山大阵中的落雷劈杀这魔物,一边极力冲刺,像一只黑色的箭,射向了观星崖上。   御极殿里的底层早不复昔日模样,那些人为了找到玉归舟留下的东西,恨不能将之掘地三尺,宋丸子不敢多看,直奔观星崖一侧山壁上,那山壁与御极殿相连之处有一道暗门。   密室门上布下了无数星阵,宋丸子手中星光闪烁不停,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解开。   以宋丸子如今的本事,这般繁复阵法彻底解开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她现在缺的,正是时间。   “噗!”   再次被蛇尾抽到,连血都来不及擦的宋丸子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流年不利,五行欠抽,一手勉力抵挡那魔物,她的另一只手仍忙着解开星阵。   这魔物修为也是元婴,对付强弩之末一般的宋丸子已经绰绰有余,却不想她竟然顽抗至此。   长海道君的嘴张得极大,其中涎液滴答,细长的舌头伸出来,也与蛇无异。   他做威逼之势,宋丸子却趁机将一包东西扔进了它的嘴里,正是她刚刚做的观音土饼子。   心里算着最后也是最难的两道阵法,黑衣女子一个躲闪不及,又被打到,她顾不上清掉体内的魔气,眼睛一眨,又是一道阵法拦住了那魔物。   神识耗尽,宋丸子在头疼欲裂之中,看着那魔物击碎阵法再次逼近。   此时,她身后的阵法也已经解开了。   门,开了一条缝。   当年,宋斜月看着玉归舟面带轻笑地走进去,还对她招了招手。   那之后,沧海桑田。   师父,不孝徒儿,来带你走。   吐出一口黑血,宋丸子突然听见一声响,是有人在敲打护山大阵。   “宋道友!除魔之事,你怎可一人独占。”   看见那几个模糊的人影,宋丸子无意间咧嘴一笑。   是凄惨,亦是畅快。   阵法被收拢,长生久的铃声响起,宋丸子又将她身后的那扇门关上了。   “师父,我先杀了这孙子再来接你。” 第279章 知晓   “这起码是十几个堪比金丹的魔物揉在一起, 还有这么个东西。”   金不悦手中一团灵气, 困住了一团黑雾。   斜坐在地上的郁长青搓了搓下巴上乱糟糟的胡子,叹了一声道:“这是元婴境魔物的魔核,也不知道被人温养了多少年。”   说完,他们几人一同看向正扒着大黑锅煮东西的宋丸子, 区区几十年,宋道友居然能与此等邪物相争而不败,之前又已经力敌一个元婴,数个金丹……   “宋道友这些年吃了什么?我得想办法给我那些小毛头徒弟也弄些去。”金不悦小声对他师兄说。   风不喜笑看了他一眼说:“小毛头、小毛头, 那些徒弟回来都几十年了,也都长大了, 你还叫他们小毛头?”   “被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我叫他们一辈子小毛头,他们也得应着。”   金不悦说着, 嘴里就泛起了苦味。   长生久惊逢大变, 数百弟子重入轮回,他们这些元婴、金丹长老也个个儿元气大伤。那之后, 郁长青代领首座之职,重整孤山,风不喜之前就寿元大损, 大战之后闭关了很久, 再加上能管事的下一任首座樊归一要以寻缘之法去找寻那些弟子的魂魄转世, 金不悦这懒散惯了的人也不得不担起孤山上的事物来。   起初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们和味馆一向同气连枝, 战后人们也不再视长生久为异端,日子着实好过,事情也少,可随着从前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回来,金不悦就发现这事儿不太对了。   那些小孩儿来的时候,大的四五岁,小的一两岁,更有那等修真世家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长生久弟子转世,生怕惹怒了长生久,孩子刚七个月大就断了奶就送了来,屁股下面垫着尿布,头上连毛儿都没长……金不悦能怎么办呢?只能带着人把这些孩子都照顾了起来。   堂堂正罡境修为又如何,又不能让人不再吃喝拉撒、半夜要奶,那几年,金不悦生生把自己过成了一个奶爹,他从来是不吃亏的性子,索性把那些小毛头哭闹尿床的样子用留影石存下来,之后过几年就拿出来与他们共赏一番,嘴上“小毛头”三个字更是一叫几十年,弄得那些被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对他是又爱又恨。   彼此间堪称是有仇必报、互相折磨的典范了。   “你们说……宋道友这般,没事吧?”郁长青微微皱着眉头。   方才他们打败那魔物,宋道友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踉跄着步子去看那石门后面的密室,那密室极浅,郁长青在宋丸子后面,一眼就将里面看透了——空空荡荡。   看着宋丸子愣了一下就要下山去找一个叫旭华真人的,郁长青和风不喜赶紧拦下了她,另外指派了几个通脉境去找。   那之后,宋丸子就在锅边默默站着,站了半个时辰,突然就开始做起了东西。   宋丸子现在这东西的做法也着实稀奇,一个青瓷大瓮被她沉在了大锅里,周围尽是白色的白凤涅火,那瓮封得严实,烧到现在,一点气味都不曾溢出。   白色的火光映在宋丸子的脸上,太亮了,反而让她什么都看不清。   木禾、肉芝、千年甜芯莲子……这些都是宋丸子从微予梦的手里倒腾来的好东西,虚空四十年,困窘到要面饼包着盐巴吃了,这些东西她也没动。   “为什么没有人呢?”   为什么师父闭关突破的地方会是空的?   明明当日是自己亲眼看着他走进去的呀!   宋丸子的心里有诸般猜测,却都只是猜而已,想要真正印证,还得找到乾元山的知情人。   “宋道友,我就说咱们一直有缘,你看,从无争界到沧澜界,我们都能赶个刚刚好。”   金不悦从从丸子身后探出头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黑锅里面。   “金长老,这么多年没见,您……齐整了些。”宋丸子看了金不悦一眼,神态如常。   “嘿嘿嘿。”金不悦揉揉自己一头金棕色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风不喜继续笑话自己的师弟:“他那是孩子带多了,手都变巧了,收拾齐整点儿不过是顺便,宋道友,他现在可是半刻就能做一双好草鞋,我们现在的鞋都让他做了。”还抬起脚显摆给宋丸子看,那双草鞋确实精巧。   看着一头白发的风不喜,宋丸子也咧嘴笑了,故友重逢,又携手共战了一场,总是值得吃顿好的开心一下。   “风长老,你看,我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   风不喜皱了皱眉头,从下到上看着宋丸子,最后停在宋丸子的左眼上。   “宋道友,你的眼睛……好了?”   宋丸子点头,风不喜高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连着郁长青都乐了。   “这可是大好事。”   金不悦在宋丸子的身后说:“没错没错,天大好事,宋道友,来个八菜一汤庆祝下吧。”   真是欢天喜地的语气。   正在大家都为宋丸子高兴的时候,长生久的几个通脉境修士回来,带回了矮胖胖的旭华真人,还有其他几人。   顾不上其他,原本正切菜的宋丸子一把上前,拎住了旭华真人的衣领。   “我将灵火种入了竹意道君的经脉丹田,从此他敢用一分灵力,那火就会灼烧他的经脉灵力。我还用阵法封住了奉天殿灵祭师和乾元山各位金丹长老的丹田,从此之后他们与凡人无异,这些人都害了我、害了我师父,我便要他们几百年辛苦一朝丧尽,生不如死。旭华,你知道的比他们多,想来做的也比他们多……该受的也比他们多,”   旭华真人一路被长生久的人毫不留情地连拖带拽,早被磨尽了气焰,长生久的人也促狭,特意绕道让他看到了那魔物的尸身,眼中见恶蛇虬结,鼻里闻熏天臭气,实在是又把他给折磨得不轻。   再见宋斜月,他跟见了恶鬼也没两样。   “斜月……斜月师侄,真、真的不是我做的,是长海,是长海他鬼迷心窍,他早前修行不顺,伤了根基,想要结成元婴那是千难万难,才把主意打到了归舟长老的身上,你、你看那魔物,他拿不到阵修传承,甚至把脑筋动到了魔物身上,想要汲取魔气去修魔。只有这般引渡狠辣不择手段之人才会想出害了归舟长老的法子!”   宋斜月的一双明眸映着他斑秃落魄之态,其中意味冷得让他心头发慌。   “他死无对证,自然由得你都推到他头上。”   “不不不,宋师侄,你得信我,要是我真有手段又害了归舟长老又能害了长海那老贼,我为何还要在小小乾元山当个长老呢?要是我真伪了谋夺掌门之位,长海他入魔之事要是让别人知晓,整个乾元山都摆不脱干系,我就算当了长老又有什么用?”   人被逼到极处,旭华真人的脑子转得极快。   “我是无意中得知长海修魔之事的,是、是当年那个和长海联手害你师父的他界元婴修士,是他给了长海修魔之法!”   “你胡说!明明是那个元婴给了你修魔之法,你又给了我爹!”   说话的是锦澜,那身黑红的血裙在海里泡了许久,现在已经褪了颜色,一双眼睛看着也比从前清亮了许多。   宋丸子抬头看她的时候,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看向旭华真人的时候,重又阴森可怖了起来。   回头看见了她,旭华真人身上又是一颤,之前要不是长生久的人赶到,他怕是就要被这小丫头用红纱蒙住头,一刀一刀活剐了。   “大师姐,我爹留下的掌门令牌里,存了他的一道神念……”   锦澜从怀中取出一块石牌。   诸般种种,要从她当日被帆影劝说去委曲求全为他换药说起。   从小喜欢到大的大师兄在修为被废之后竟然变得如此龌龊不堪,锦澜万念俱灰,趁着别人不防备,跑去了她爹的闭关之处。   连大师兄都不知道,掌门令牌在她的手里,她要打开石门,让她爹出来给她主持公道,可就在她将令牌放在石门上的时候,他爹的声音突然从令牌中传出。   “我爹说修为难得寸进之时,有人送了他修魔之法,他不想身死道消,就收集魔物,想借其中的法门突破元婴 ,要是我用密令开门,门却未开,说明他已经被魔物反噬,让我快走。”   旭华真人听了这话,勉强笑着说:“这又与我有何干系?”   “旭华师叔,我爹修为难得寸近筹谋闭关是在二十年前,据你之前所说,那个元婴修士是在沧澜界待到了二十年前么?你不假思索说是那个修士给的,便说明你知道是谁给我爹的……只会是你!是你拿了修魔功法,给了我爹!”   “斜月师侄你别听她胡说,她是为了给他爹脱罪!”   “我爹害人在先,修魔在后,落得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大师姐,我不求你信我,可他真的不是好人!诸多事端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锦澜师侄,你文峰师叔和季茗师叔……将你关照得可好?”   旭华突然一语,将锦澜容色大变。   她木然地转头,看向旭华真人。   “你都知道!”   “师侄,何必如此咄咄相逼,我怜你初经丧父之痛,不介意你栽赃于我,可你也别太过分了。”   宋丸子身后,长生久的除魔铃又响了起来。   “堕魔!”   金不悦手中原本拿着的那个魔核突破他灵气所限,往那瞬间单薄到了极致的女子身上飞去。   宋丸子手疾眼快,手中白凤火起,拦住了那魔核的去路。   就在此时,锦澜的手从旭华真人的后心掏了出来,看着那上面的血,她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大师姐,这世间,还是坏人多。”   说话间,她的嘴角已经流出了血。   宋丸子连忙扔了旭华的尸身,抬手去扶她,锦澜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师姐,神情委屈得像个孩子。   “师姐,我也是坏人,这沧澜界,不是你们这些坏人该来的地方。”   锦澜以为自己该死了,却没想到一股灵水打入了她的丹田之中。   “世间险恶,你就要死么?那这世上不久又少了一份该有的干净?”   “大师姐。”   “别说话。”   锦澜正在堕魔当时,身上魔气四溢,宋丸子不敢用白凤涅火驱魔,皮肉之中隐隐刺痛。   见锦澜的身体被灵气和魔气撕扯,瞬间便皮开肉绽,宋丸子咬开自己的手掌,将血淋漓在她的嘴里。   “宋道友,这小姑娘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带她回无争界,请海王出手吧。”   海王?   看一眼自己的手腕儿,宋丸子心中生出一个更快的法子。   ……   玄泱界,东洲,香叶谷   易半生叉着腰站在水盆里,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宋丸子。   “我就不该再在这洗澡!”   “救人为上!”   看着被扔到自己怀里的半魔修,易半生一呆,继而皱起了眉头。   ……   沧澜界,看着宋道友说要去一趟玄泱界,便从自己的面前突然消失,长生久众人也只能叹一声若干年不见,宋道友真是雷厉风行更胜从前啊。   好一会儿,金不悦才咂咂嘴,无限遗憾地说:“宋道友连锅都带走了。”   数百里外,被宋丸子扔下的扶舟遇上了被长生久扔下的冷进宝,他们一起往已成废墟的乾元山飞驰而来。   很快,扶舟就会知道几个他前世也知晓的名字,也会再次吓晕过去。 第280章 线索   易半生觉得自己大概是五行缺德的事儿干了太多, 才遇到了宿千行, 又遇到了宋丸子。   “我能救了这小姑娘的丹田之伤,可解不开这堕魔之相。”   宋丸子倚在竹舍的门口,嘴里叼着一根香草,听着易半生给锦澜下的诊断。   “没事儿, 能救命就行。”   世间有灵又有煞,修魔本没什么。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之前从从无争界跑来了几个体修,个个勇武无比,还到处找你……哦,对了,其中有个白发的,误以为你是被六欲天困住了,还去跟我师……跟微大道主打了一场, 啧, 两个女子动起手来都那么山崩地裂。”   白发?   宋丸子一想便知道那是长生久的风不喜长老, 她的一番回护之情,宋丸子一直记在心里。   “我走界门的时候走错了地方,在别地儿呆了些年。”   “你有这宿千行的破界镯, 还能被困住?”易半生的语气里带着讥嘲,任谁洗澡的时候被吓了两回,那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   叼着香草的女子仍是笑眯眯地:“好歹这次床上没有美人儿,只吓了你一个, 可喜可贺。”   易半生真想从宋丸子的身上夺了几百年寿命下来, 才能平息自己的怒气。   “别气嘛, 知道你孤家寡人久了,被我揭了老底,等这姑娘好透了,我一准儿走人,绝不耽搁。”   易半生冷笑一声,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颗金色的丹药递给宋丸子。   “你之前灵力耗损到了极致,又强行以通脉后期之力强行护着这筑基修士破界,身上应是落了不少暗伤,把药吃了,能好个五六分。或者你给我你二十年寿数,我就给你治好。”   宋丸子选择吃药。   “昭昭呢?”   “易昭渡了心魔劫,自觉将要冲击金丹,去北海秘境历练了。”   “没去过六欲天?”   “你走之前他就替你管了不少事儿,六欲天中诸多手段早就见过,那幻阵对他的作用也就不大了,你回来了正好,明日我就让微予梦来把你带走,你好好当你的道主去,别总折腾我徒弟。”   宋丸子假装没听见,只说:“那我在这儿做些好吃的,等昭昭回来你就给他。”   易半生哼了一声,他说是明天,其实刚刚趁着换衣服的时候他就已经发信儿给了最近的六欲天管事,最早今晚,微予梦就会走阵门来抓宋丸子了。   把她卖了换她的医药费,易半生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实在驾轻就熟。   瞟一眼窗外,见宋丸子脚步略有不稳地走到空地上拿出了那口大黑锅,易半生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宋丸子,说她奸滑小心眼儿,从来睚眦必报,那是没错的,可这些年自己陷入绝境都不肯用的破空镯,为了这么个区区堕魔的小修士就用了——嗯,大概这小丫头欠了宋丸子十万极品灵石?   时隔几十年,香叶谷里那个见啥吃啥的大魔王又回来了,肥鱼瘦鸟、山中猪兔全都遭了秧。   锦澜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青衫光头的男子站在竹舍里,对自己说:“宋丸子在后山,你自可以去寻她,至于你的伤……除了堕魔之事我无能为力之外,你的身子我给你变回了一月之前……咳,用了你十年寿命做诊金。”   女孩儿迷迷糊糊,看看那个男子,从床上下来,走出竹舍。   正巧,宋丸子拎着两只腿粗胸大的野兔回了竹舍前面,看见她的时候,锦澜终于回过了神儿。   “大师姐!”   “唉,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大师姐,如今我叫宋丸子,知道么?”   “我知道的,大师姐。”   宋丸子低下头,专心给野兔去皮。   “大师姐,我把大师兄也杀了。”   听了这话,宋丸子猛地抬起头。   锦澜的眼眶已经红了。   “他该死。”   宋丸子又低下头,半晌,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呢?锦澜的嘴扁了一下,为着一句话,她想哭,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曾经也曾被辜负和伤害的师姐。   “天地之间可真有善念,若有,我遭遇的是什么?若无,我又何必活在这世上?世间有此问的人非只一个,这问话又着实无解,三千小世界浩大无际,每个人所能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眼前一片。心生困惑,是来自这一小片……也许走到别处多看看,也就能获得自在些。”   兔子去了头爪,以灵水从里到外荡涤干净,去了其中不多的土腥味,斩成块儿之后汆水,从储物袋里拿出来的猪骨、鸡架也汆水,然后和兔肉下锅同煮,放了点儿葱段料酒花椒。   锦澜看着宋丸子手上忙个不停,小声说:“可已发生之事,就是已经发生了。”   “往大了说,我等修真问道,想要的就是从浩瀚天地间求一本真,伤是真、痛是真、好是真、乐也是真,总不能只见一样……”   看着黑衣女子蹲在地上守着那口大黑锅侃侃而谈,锦澜不由得一阵恍惚,大师姐一别经年,容颜已改,气质也大变,可她说话之间却有些东西好像与昔日相同,是不是,那就是大师姐所说的“真”呢?   “就像这肉……”   中火将兔肉煮好,宋丸子将兔肉捞出来,瞬间将之变凉,快刀斩成了小块儿。   “你这么吃,好吃么?”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上面有一些白色碎末儿的肉,再看看宋丸子,锦澜将之放进了嘴里。   在宋丸子看来,兔肉上只放了点儿盐,除了肉嫩之外还有一丝腥气,自然是不好吃的。   “好吃。”   “咳!”宋丸子拌料的手一抖,“我忘了,你就算吃过东西,吃的也是灵祭师们做的……”   陈年猪食。   她想了想,挑出了几块兔肉,然后将盐、酱油、醋、糖、葱蒜末、芫荽末、花椒碎、芝麻油和一点造化椒的精华拌入了略稀的芝麻酱里,调好之后才都倒进剩下的兔肉中。   “你尝尝,这样好吃么?”   这道菜叫怪味兔肉,用料驳杂,味道却是又香又爽口的。   吃了一口,锦澜连忙点头。   宋丸子又把挑出来的兔肉上分别只放了一种料。   “要是我现在让你再吃这种兔肉,你还觉得好吃么?”   锦澜觉得自己似乎懂了。   “过去种种,就如没调好味道的兔肉,你要知道世上有更好吃的,值得你,嗯……惦记着。”   锦澜看看宋丸子,突然笑了。   “大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为了那些人,我寻死一次也就够了。”   “为了谁?生死为自己,知道么?”   易半生本在竹舍中看书,抬头又看向窗外,便见那穿着一身淡红的女子蹲在宋丸子的身边,虽然身上魔气四溢,却笑得像个小女孩儿一般。   他摇摇头,又低下了头去。   关于乾元山中的事情,锦澜知道的并不多,可她咬死了那旭华真人才是诸多事端的发起之人,宋丸子也信了几分。   “大师姐,我后来打开了那密室,放出……在那里,我还找到了这个。”   锦澜将一个玉符给了宋丸子。   宋丸子将一丝神识探入其中,便“见”几个金色大字——“灭元功”。   真巧,宋丸子咂咂嘴,她自己所炼的也是《灭元功》。   只不过她的那套功法乃是宿千行强行改成了以灵气修炼,真正的《灭元功》却着实凶狠毒辣,不仅要求修炼此功法之人要依照自己的灵根吞噬同种魔物,甚至还要以杀戮激起凶性,杀人越多,心中杀意越盛,这人施展功法便越是厉害。   修炼此功法最好是五行灵根,但别人也是能练的。   “这功法,不适合你修炼,等我给你弄套简单的。”   宋丸子所说的“弄”其实简单,她随身带着的那个邪修残魂能吸收灵气转为煞气,脑子虽然不太好,可没有嗜杀成性,又能修到金丹,想来那功法是不错,可以让他给锦澜一份儿。   “好,大师姐,这功法……我是不会练的。”在锦澜看来,自己亲爹自然有大罪,可那也是自己亲爹,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一番入魔身死,却也把这功法当成了害死她爹的元凶之一。   “嗯。”   宋丸子点点头,拿出两个馒头,跟锦澜将那一盆怪味兔肉给分了。   “大师姐,旭华所说的那个元婴,我小时候可能见过,他穿了一身黑衣,黑发……长得温和俊俏。”   宋丸子有些惊讶:“你怎么会记得?”   “因为他当时认错了人。”   锦澜认真回想,她那时才十几岁,因为不喜欢师姐给自己扎的头发,她跑到了院子里,正巧冲撞了那人。   她还懵懂,她爹长海真人却吓得不行,连忙让她给道君道歉。   “竟然是你的孩子?看她有……之相,我还以为是那玉归舟从黄泉捞回来的……”   “尊者误会了,那人现在随着玉归舟出去了。”   “哦。”   “他的眼睛很亮。”   锦澜没说的是,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那位元婴道君弯腰看她的时候露出了怀里的一点绿色,是个既漂亮的锦囊,锦澜后来仿着做了好久,才做成了一个。   “我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锦囊,还仿作了一个。”   从储物袋里,锦澜将那锦囊拿了出来。   确实极为精美,漂亮的线条勾勒在一起,就是锦澜那时年少,绣的东西还稚气。   将锦囊里的东西掏出来,看也不看一眼,就用招来水将之冲烂了,锦澜把东西给了宋丸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大师姐,您要给归舟长老报仇,但凡有可用我之处尽管说,我也想赎了我爹的罪。”   手指摸过那锦囊上的纹路,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再抬头看锦澜的是,她突然笑了。   “我还真有件事儿。”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易半生又从书斋里抬起头,看见宋丸子还在那儿坐着,他放心了不少,只等微予梦来“提货”。   一个时辰之后,紫色的流光破空而来,一身紫雾般纱衣的女子落在了院子当中,正是现下跺跺脚,整个玄泱界都要抖好几抖的六欲天大道主,微予梦。   “宋丸子人呢?”   易半生这才发现,自己所见的那个“宋丸子”不过是个幻阵成的幻影罢了。   “我大师姐,说您欠了她四十多年用阵法的钱,要么送我也去无争界,要么就得养着我啦。”   看着魔修女子笑得甜甜,微予梦一气之下指着易半生说:   “师兄,你这头还是一直秃着吧。”   正在他们师兄妹同室操戈之时,一只草鞋踏过了无争界的界门。   然后是一个脑袋。   宋丸子狗吃屎般地跌了过来,因为玄泱界的天道又拦了她。   “好端端的天道,为了口吃的,不讲道理。”   “这位客官,可要吃点什么?”宋丸子没顾得上理会那招揽之人,而是慢慢抬起头。   一座石雕就在她的眼前,高五丈,所雕琢的是个衣着简单的女子,一只眼戴着眼罩,身后还背了个大黑锅。   刹那间,宋丸子想转身再走人。 第281章 雕像   “道祖汤是什么?”   自远岛重建以来,净煞道的味馆在远岛已经开了几十年, 靠着灵食效用和味道之好而被人追捧, 这几十年来, 不是没有味馆中人因为种种原因另立门户, 也有凡人习得了五味调和之法开了卖饭菜的馆子, 可就算是远岛的凡人,手里阔绰了一点儿,也会想去味馆吃点好的。   远岛上有无争界与别界相连界门, 几乎每日都有金丹修士往返于界门两边,此地的味馆借着地利之便, 又有名声在外,日日客似云来, 不少外界来的修士第一次来了味馆都会惊诧这里竟然修士与凡人同桌共食、金丹与练气争抢美味。   所以, 这红衣修士的疑问并未让味馆跑堂之人惊讶,只当她是位刚来的客人,笑着说:   “您看外面那石像,七十多年前, 我无争界云渊陷落,魔气翻涌, 有一女子一一人之力烹天煮海,逆转乾坤, 立下了此界净煞食修的道统……”   穿着红衣的女子抬手拦住了这跑堂的话。   “这些我都知道, 你就给我说这汤……”   那个跑堂的脸上仍是一脸的崇拜, 净煞食修想要入道都要先成就“调鼎手”, 想入道却还没有悟了这一招的修士便在味馆当帮工,能学手艺、尝菜还能赚些灵石糊口。   换言之,这跑堂的毕生志愿就是能拜味馆现在的大厨为师,成了宋道祖的第四代徒孙。   “当年宋道祖初来无争界,就在临照城立大锅做肉丸、煮汤接济城中穷苦的修士,煮的,就是这个汤。”   “那这个道祖饼?”   “这饼配汤乃是一绝,还能增加这道祖汤根治旧伤的效用。”   女修士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连忙去看别的菜,不管是叫“道祖汤”羊骨汤、叫“道祖饼”的烤面饼,还是眼前这人提起“道祖”就满脸放光的脸,她都十分不想看见。   最后,她点了一道“酒烧鱼”、一道“海胆蒸鸡蛋”、一道“酱鸡杂贴锅饼”。   鱼是海里的鱼,海胆也是极新鲜的,远岛位于海上,海鲜的味道应是差不了。   “您是想让几品的食修给您做呢?”   “这还有讲究?”   “那当然,最好是一品的食修,无争界中只有寥寥几位食修有如此境界,最差是九品,堪堪领悟调鼎手,做的东西灵气不多,但是味道也是可以的。品级越高,收的灵石也就多点儿。”   “你们这里最好的是几品?”   “远岛是在一品食修刘师管辖之下,共有三位二品食修,我们小店的现在有的是位三品食修,您要是等得起,过两个时辰我们就能请一位二品的来。”   “啧,倒是分得清楚。”   那女修士反手掏出一块上品灵石,放在桌上。   “先来一顿三品的,要是能吃,我再说别的。”   能吃?这二字可着实不善,那跑堂地没点头应是,只是收了灵石,嘴里硬邦邦地说:“我去给您添壶茶。”   显然是有些生气了,又不敢真生气。   女子所坐的位置临窗,遥遥能见一点海,见岛上人来人往任热闹得紧,她突然咧嘴笑了笑,颇有几分开心的样子。   不过片刻,跑堂的就端着茶壶上来了,另有一小碟微有些香气的点心,女子拈起点心放在嘴里,眉头先皱了一下。   这点心太甜了,馅儿也粗。   “你们这点心可算我灵石?”   “客官您放心,这点心是赠您的。”   “我就说嘛,如此难吃的东西,大概也没人好意思收灵石。”   这话一出,这跑堂的就知道是来了找茬的,看着那女子,他眯了眯眼睛,脸上已经硬了起来:   “这位道友,我们味馆开门迎客,您入了门是客人,我们自然笑脸相迎,可您要是个恶客,我等也不是好欺负的。”   “不是好欺负的?”   女子一挑眉头,一条腿先撂在了凳子上。   “你们做了这种东西出来,还好意思说不是好欺负的?”   她把那点心掰开,看着里面的栗子馅儿道:“这馅料,你们是用脚踩出来的?再看酥皮,这也叫酥皮,入口软烂也就算了,你们还拼命往里面加糖。”   听着她的话,堂中其他食客都安静了下来。   “是我这花钱买饭吃的人欺负了你们,还是你们味馆仗着店大欺客、承有道统,就粗制滥造欺负我们这些食客?”   见事情不妙,一位掌柜打扮的人走了出来,这掌柜是位容貌有些显老的妇人,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看着还很有精神。   看见她,那红衣女子目光一凝,又略低了低头,才接着抬起来。   “怎么,要仗着人多势众来欺负人了?”   “这位客官,您说这点心太甜,大概是您口味……”   “我口味不对?来来来,在座各位,你们吃了这点心能顺畅下咽么?吃完了想不想喝水?”红衣女修振振有词,一双明眸扫视全场。   那些食客有些是常与味馆往来的,有些是第一次吃这里的点心,都不敢轻易接话。   那女修环视一圈儿,笑了。   “好么,不过一个餐馆,竟然连个敢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了。既然这样,咱们这么比比看。”   女修士手臂一只倚着窗边,另一只手一抓,已经多了一个纸包。   她从里面拿出了两块点心,又把纸包收了回去。   “你们自己尝尝看,这点心是不是比你们做的好吃了百倍?”   这家味馆的掌门名叫老驴,早年是靠在流月城里做些暗地倒卖的生意糊口的散修,味馆的总掌柜鸾娘并不介意她修为低微,对她很是信重,才把她派来这家味馆经营。   此刻,老驴笑得很是和气,她看了一眼女子拍在桌上的淡紫色点心。   “这位道友,实在不好意思,这点心是一位七品食修批量所造,我们味馆是凡人有十个大钱儿都敢走进来的地方,送的点心和茶也都粗了些,万望见谅。您修为精深,出手也阔绰,是我们失了思量才给您上这粗点心。”   她转头对那跑堂说:“请柳食修做一道折兰酥点,要快。”   “这点心是我们小店送您的,您先尝尝?”   红衣女子笑了笑:“原来是不敢跟我比。”   “就算您是要跟我们净煞一派来争道统的食修,掏了灵石,我们也得让您吃个开心,至于争道统之事,您可以先跟我们店里的三品食修比比看,要是赢了,还有二品、一品……总不会让您白来一趟。”   不到百年间,味馆就在无争界搞出了颇大阵仗,还与玄泱界号称“不祭”的那群食修守望相助,不知道让多少别派的食修想要来争上一番,自界门重开的第一群食修之后,这些年就没怎么断过,也有人跟这红衣女子一样意图先闹场声势出来,再一路争下去。   对付他们,他们早就经验丰富,自成流程。   “既然这样,你们就把这点心拿给后厨,让你们那三品的食修看看,他可敢把他做的点心跟我的比?”女修士笑得极为得意。   这紫色的点心外皮酥软、香甜,要老驴实话实说,光看样子就十分诱人。   后厨房里,柳厨子看着这点心,忍不住抓了抓脑袋。   “小柳子,你的折兰酥点能比得过这点心么?”   柳厨子没说话,掰开了一块点心,先给老驴看了一眼,才放在了自己嘴里。   “老驴,我比不过。”   他实话实说。   “这点心里香气藏而不露,全在唇齿之间,外面是酥软到入口即化,内里却是咸香的蛋黄味道,用料考究,心思巧妙,手艺也精深……别说我,只怕二品食修都不敢说自己能有十全把握赢过这点心。我也看不懂这人做菜是个什么路数,没有什么灵气,但是……这点心吃下去,我、我还真有些高兴。这就有些神异了。”   闻言,老驴叹了一声。   “现在远岛上有鼎身派传人要挑战,又来了一个看不清底细的食修,偏偏眼下骆师闭关冲击金丹,刘师去了临照坐镇,唉……还有在临照虎视眈眈的黎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驴有种预感,这次,她怕是会看见无争界风云动荡,昔日,她第一次看见宋丸子的时候,心中也升起过这样的感觉。   “鱼,蒸的太老了,海胆蒸蛋的海胆腥气怎么这么重?这酱鸡杂的味道尚可,却不是厨子的功劳,而是这酱做的好……”   女子仍是翘腿而坐姿势,手指在桌上来来回回敲了几下,看着老驴说:   “哎,打个商量,我跟你们的食修比试三场,要是我赢了,你们把外头那石像撤了可好?”   石像?!   看一眼外面宋道祖的石雕,老驴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我们味馆,可杀不可辱,你竟然敢辱及净煞一脉道祖!”   别说那些听了话后从后厨冲出来的食修,就连周围原本在看热闹的食客们都拍案而起。   “就算你做的东西好吃上天又如何,当年魔劫之际是宋道祖慷慨救人,你一个区区食修做几道菜就能将她功劳抹杀不成?!”   女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满屋怒瞪自己的人,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居然如此剧烈。   “轰!”   味馆门口,有人重重地落地,透过窗子,他怒瞪着店里面的红衣女子。   “我乃二品食修,名叫小水,你就先跟我比吧。”   怒气勃勃,生机也勃勃。   看着他,女子猛地用手指扣紧了自己手腕上的东西,幻阵之下,没人看得见那些小桃子小苹果。   “好!”   女子从凳子上翻窗而出,路过小水的时候,呼噜一下他的头发。   与此同时,在相隔万里的临照城中,刘迷端着她的“小师叔”,表情有两分忧虑。   “小师叔,黎家要以上膳十味来与我们比试,您可知道那是什么?”   头上长了三片叶子的小小人儿脸上肉嘟嘟的,抱着手臂,脸色有点严肃。   “我、我听过的,你给我点好吃的,我能想起来。”   刘迷:“……”   “要甜的,咸的,也行。” 第282章 徒孙   小水,没姓, 长生久的行道者樊归一将他送来的时候, 他身上干干净净, 连个信物也没有。   大概是个旁人家养不起了的孩子, 魔界之后, 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也有凡人是怕自己魔气入体,生出来的孩子是个怪胎, 便偷偷将孩子扔了。   在小水的眼里,味馆就是他的家,所有人都对他极好,师父骆秋娘是他的亲娘, 师姐幽欢欢也是他的亲姐, 一众师门长辈自不用说,师门中无人不敬奉的宋道祖也是他眼中的神。   无人可辱。   “你叫小水啊, 看着年纪不大啊,是谁的徒弟?”刚刚大言不惭的那食修问他。   “我师尊是临照味馆主事骆秋娘。”小水的脸有些圆, 看着十分年轻, 甚至有点稚气, 一双眼睛略圆, 还有些无辜样子,此刻他垂眉低眼, 手中拿着那柄细长的鱼刀, 却已让人感觉到了肃然之色。   “还不知道, 道友如何称呼?”   “我呀?我姓苏,叫苏……玉回。”   “苏前辈。”   “嘿嘿,客气客气。”   一旁老驴搓了搓脸,对旁边的柳厨子道:“老柳,你有没有觉得,这位看着小水师傅的时候,笑起来……怪恶心的。”   柳厨子正盯着想看苏玉回是怎么做菜的,就随便支吾了一声。   只有老驴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她从前旧伤极多,早就伤了根基,靠着灵食滋养才续命至今,勉强是筑基后期的修为,金丹是想都不用想的了。   这些年来,她所做之事就是帮着刘迷在远岛经营着味馆,忙起来的时候自然是极忙的,可闲下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每到这时候,就总有后辈围过来,要听她讲当年“宋道祖一人力挑流月城,落月宗里争道统”的旧事。   有句话,老驴曾经说过很多遍。   “咱们道祖啊,看着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正做起事来,那脊梁从来是直的。”   这位苏道友,脊梁挺直啊。   小水所做的菜是他最拿手的“千丝鱼羹”,极好的云渊白鱼配着被人从苍梧跨海送来的墨玉菇和特制的火腿丝,放在用六十年左右的穿云鸡熬成的汤里。   只看小水的选材,自称“苏玉回”的女修士就知道他所擅长是烹汤和刀工。   看着云渊白鱼在半空中被小水快刀削了肉丝下来,丝丝缕缕像夜里渐渐沉下来的雾气。   “苏玉回”看得目不转睛。   柳厨子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苏道友,您怎么还不做啊?还是您缺了什么食材?”   “我再等等。”   等什么?   “苏玉回”站在原地,手中空空如也,只抱着手臂笑。   自从看见了小水,她的笑仿佛就没停过。   “师父,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看着这个世道变得不一样,对吧。”   对,你看,你现在就是活在了一个不一样的世道里,只是过去的那些,你都不记得了。   女子看着小水凝神烹汤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暮色四合,光闻着气味不少人就知道,小水那一锅细细炖出的鸡汤就要成了。   天上有倦鸟归巢,海上又起了浓雾,一直静立不动的“苏玉回”终于动了,她手指一点,一大团雾气自海上来,越来越凝实地入了她的掌握之中。   “你要做汤,那我也做汤吧。”   以一团海雾成汤?这是什么做法?   那团雾比人的头大两圈儿,仿佛下一瞬就会凝成了一团水,却没有,仍是极白的一团海雾。   只有这一团雾,如何能成菜呢?   知道今天又有人来味馆挑战,还意在让远岛拆了宋道祖的石像,不少凡人和修士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个女子两手空空地做菜。   在苏玉回的手上,那团雾气颠来倒去,偶尔一转,便有水花飞出,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转了出来。   云渊白鱼的肉吃起来极为细嫩,却也是极难熟的,旁人的做法是用大锅蒸上几个时辰,小水这般切成细丝之后,却可先将之在锅里蒸上片刻,再用滚沸的鸡汤一遍遍淋上去,使其在熟的同时吸纳一些鸡汤的鲜香气。终于,鱼肉成熟,小水手中漏勺一翻,将鱼肉下入了滚沸的锅里,另加切成细丝的墨玉菇和火腿丝。   他的表情极为专注,是净煞一脉食修做饭时候该有的样子。   只看了一眼小水,柳厨子便对老驴说:“小水师傅的本事见长啊。”   幽欢欢和小水,是骆秋娘最有名的两位弟子,幽欢欢的舌头极为敏锐,做菜以鲜巧著称,火候少,调味妙。跟自己的大师姐比起来,小水的天赋稍差,可他勤恳用功,不厌其烦,脑子又灵,极擅长做工夫菜,像这道“千丝鱼羹”就是他自己改良了食材和手法。   “是,小水师傅是厉害,这位苏道友的门道,你看明白了没有?”老驴问柳厨子。   “没有。”   他身后一排味馆的食修也跟着摇头。   在场没有人知道那位苏道友想要干什么。   只见那女子慢慢转头,视线落向了一旁的莲池。   莲池里种了些白夜睡莲,现下是到了开的时候。   苏玉回手中的雾气终于离了她的手,飘飘摇摇,往那莲池里去了。   雾气包裹着一朵睡莲,白色的雾中渐渐多了些浅浅的紫色,正是那莲的颜色,待这团雾气飘摇向另一朵睡莲的时候,人们才惊诧至极地发现那朵白中带紫的莲花已经消失不见。   一朵莲花,又一朵莲花……兜兜转转,那团雾的颜色里多了紫、白、粉和一点殷红,要不是那些莲花消失不见得极为诡异,人们还会称道这雾颇为好看。   总共六朵莲花不见之后,那雾又转着圈儿回到了苏玉回的手上。   此时,小水正在调制好的蛋液下到锅里。   苏玉回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手中的那团雾在瞬间成了一团姹紫嫣红的冰沙。   “我做好了。”她说。   这、这怎么就做好了?   围观众人一副茫然样子,看着那冰沙球球仍然在那儿转个不停,不像是冰,更像是什么灵物,美是极美的,就不知道味道又如何。   她好了,小水的汤羹也好了,澄澈至极的鸡汤里,一切飘忽如水中影,亦是世上极鲜味道。   “小水道友,你要不要尝尝我做的汤啊?”   苏玉回说话间,一点汤水从小水的玉盏里飞出来,她尝了一口,眼睛一眯,又是一笑。   “你这汤做的不错,功底扎实,心思巧妙,没有半分懈怠。”   小水端着自己做的汤缓步走到苏玉回的面前,看着那堪称绚丽的冰沙,眉头轻轻皱着。   “道祖有云,冷热皆可为烹饪之法,冰上可砌鱼,可堆奶霜蜜糖,你这个做法是将睡莲的味道藏入了碎冰之中,看着神乎其技,其实也是有迹可循。”   “嗯嗯,你说的都对,我这法子不稀奇……咱俩打个商量,我要是赢了,你将这雕像搬开半月可好?”   小水看着苏玉回,正色道:“我若输了,可任你差遣,也可引你去临照与我师父比试,但是道祖像,你若想动,便踩着我的尸骨去吧。”   那一堆正在看热闹的食修也大声喊到:“我等也是一样!想动道祖像,先杀了我等!”   苏玉回:……   那我是比个什么劲儿?   “是谁教的你们如此拘泥执拗啊?区区一尊雕像而已!”   “味馆立雕像于此,并非只是崇敬宋道祖,四十余年前她在界门中遭逢变故,不知去了何处,我们立了这像,也是希望有一天,有见过她的异界之人愿意告诉我们她的消息。”   听了小水的话,苏玉回微微低了低头,又挑着眉头说:   “咱们先定了胜负再说吧。”   两人同去了远岛的码头,从刚下船的人中盲点了五人出来,让他们分别尝了两份“汤水”,再说哪一份更好吃。   苏玉回说她做的汤名叫“雾中莲”。   细腻的冰沙入了口中,就如一朵莲花在自己的嘴里徐徐绽放,幽幽的香气并不十分浓烈,却一下贯穿了五脏六腑。   “红一票”   “红两票”   “红,三票”   “蓝一票”   ……   老驴揉了揉脸,红色的是苏玉回的,蓝色的是小水师傅的,看来这苏道友所做的东西确实神妙,竟然能打败小水师傅。   还没等公布结果,吃了一口那冰沙的小水睁开了眼睛。   “我输了。”   “莫生气,你还年轻,以后可以慢慢来。”   “谢谢前辈指点。”   胜不骄,败不馁,生气的时候也不冒犯于人,女子眯眼笑,心里觉得骆秋娘这师父当得还不错,大概比她自己好。   “既然我赢了你,那我是不是就可以……”   “道祖雕像决不能动!”   “不敢动不敢动,那雕像不能动,我就……争个道统?”   “嗝!”那边围着冰沙一口一口尝着雾中莲味道的老驴突然一僵,冰沙直接落进了嗓子眼儿里。   苏玉回转头看看她,脸上又是一副要来找茬的样子。   “等我夺了你们的道统,总能把雕像撤了吧?”   刚刚还因为菜品对苏玉回面露敬仰之色的一众食修又瞬间黑了脸。   临照城里,刘迷一对粗眉几乎绞到了一起。   “上膳十味里的菜,我师父做过最难的一盏还梦汤?”   吃着糖醋肉,呦点了点头。   “丸子、归雪,走了好久,还、遇到我。”   呦假装忘了是自己闻着东西好吃,在南洲密林里主动凑上去的。   “一盏还梦汤能让人永堕迷梦,这东西听着不像是好东西啊。”   “嗯嗯,不好。”   “如果每个菜都这么神奇,那这菜谱也是极珍贵的。”   “嗯嗯,好贵。”   “可要是想跟我们比试,他们就得先把这极重要的菜谱给我们,这又是为什么呢?”   “嗯……”头顶小芽芽的小不点儿放下了手里的糖醋肉,“很贵,不是好东西,他们给了我们,别人就都知道啦。”   “别人就都知道,我们净煞食修的手里有上膳十味了。”   刘迷在堂前走来走去。   “我就知道那帮龟儿子不憋好屁,上辈子狗屎进了脑袋居然敢来算计咱们。我要先让人送信去给星星点点,让她们在玄泱界帮我查查这上膳十味是什么。”   呦突然摇头。   “小师叔,怎么了?”   “不要她们查,问,问大道主。”   “好。”   呦低下头去继续啃肉,刘迷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说:   “小师叔,我师父要是再看见你,大概会以为我是养猪的。”   嗖!刘迷面前的小人儿瞬间不见,只有一片肉皮糊在了刘迷的脸上。 第283章 重遇   骆秋娘的二徒弟在食修比试中落败了, 这消息不大不小不轻不重, 也在远岛卷起了一阵风浪。   风浪中心,自称叫苏玉回的女子过得挺爽,无争界的食修们最大的特点大概就是脸皮厚, 虽然是一副提起道祖像就要拼命的样子,可让他们弯下腰来从厉害的食修身上扒拉本事, 他们也能拿出七十二般绝技。   就连小水都不例外。   “苏前辈, 我照着你的雾中莲做了一盏蜜糖冰沙, 您尝尝看?”   掺了蜜糖的冰沙金灿灿的, 一口下去, 冰中有蜜, 蜜中有冰。   “你这做法,还是不够细, 不过意思对了,所谓做菜, 就是调和之法, 和而不融,各显其长,让冰沙口感更细、让蜂蜜在甜之外另添一份清爽, 这其中门道都可以再多多研究。”   食修们厚脸皮请教, 这不让人意外,苏玉回却是意外地好说话, 尤其是对小水。   别人来问, 她也答话, 只是语气就没那么好了。   “苏前辈,我们还不知道您的道统是哪一脉?您是鼎身派的人么?”   苏玉回笑着说:“我呀,赢了你们的道统再说,不然多丢人啊。”   心里想得则是,真比试赢了之后就先让徒弟们把雕像撤了,到时候“苏玉回”走了,宋丸子回来了,正好不用再尴尬,还能好好安慰这些输了的徒弟。   搓搓手,怎么想都是挺划算的买卖。   外叫“苏玉回”,实为“宋丸子”的家伙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作响,面上仍是一副脾气不好的前辈模样。   在远岛呆了两天,她乘上了前往临照的大船。   “这么大的海,好吃的鱼肯定不少。”   神识入了海中,便看见一条大鱼从船底潜过,一截红烧、一截酒烧……全做完大概够人吃二十年。   这么想着,宋丸子就差点流了口水下来,没办法,在虚空中憋了四十年,她这贪吃的劲儿真比从前更多了十倍。   “我说,你真要自己争自己的道统啊?”一个声音在她脑袋里突然蹦出来。   “你放心,我去了临照第一件事儿就是送你投胎当猪。”   那邪修残魂半天不吭声,又说道:“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修为高深,跟黄泉鬼官的关系又不错,送我去轮回也不一定真要当猪吧?”   “畜生道蒙昧不堪,可畜生的寿数也短,当个几世的猪就能好好当人了。你呀,祸祸了那么多的凡人魂魄,活着的时候也没干多少好事儿,这下场是理所应当。”   这话可真不像是安慰。   邪修哼唧了两声,落在宋丸子的耳中已经有点像是猪叫了。   “你放心,等你走了,我再杀猪的时候肯定手起刀落,绝不用第二下,说不定你下辈子白白胖胖的,正好落到我手里,我一刀送你回了黄泉,也是一场缘分。”   宋丸子还在那儿嘴欠呢,风驰电掣般行驶的大船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一旁的小水。   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看向海中,小声道:“是海王出巡。”   “海王?”红衣女修士的眼中陡然一亮。   但见海上浪涛滚滚,有一头雪白的鲸鱼从水中猛地跃出。   站在鲸鱼头上的女子莹莹蓝发披垂,身上穿了水蓝的法袍,站在那儿,就像是万年冰霜凝集而成。   巨浪托着鲸鱼悬在空中,女子缓步迈下,就到了这艘红木所制的大船上。   在女子身后,数百海族立于惊涛之上俯瞰大船,面对那滔天之浪,大船却是极为平稳的,只是人们目之所见极为骇人,尤其是船上的凡人,不由得缩着身子,生怕那巨浪打下来,把这一船掀翻。   “我听闻,有想要夺此界食修道统之人就在这船上。”   悦耳至极的声音让众人都不禁恍惚了一下。   小水只见过海王两次,那时都是她在陆上,身后顶多带着一两个半海妖来采买灵食或者调解纠纷,不由得也被她这威势震慑了一下。   “海王陛下。”他走上前一步,刚想为苏玉回引荐,在他身后站着的红衣女子已经举起了手。   “小,咳,在下就是。”   海王蔺伶目光冷冷地看过来,宋丸子不由得担心自己体内的灵枢之水会把自己卖了。   “无争界的道统,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争的。”   “我也就是来试试。”   这回答可真是十分弱气了。   “既然只是试试,可见是不急的,我海族富有无争界整个水域,搜罗奇珍异宝无数,更有无数稀奇食材,你不如先跟我去海族一趟长长见识,如何?”   蔺伶身负鲛人血脉,一开口有摄人心魂之效,她提的条件,天下间能拒绝之人寥寥无几。   红衣女子却只是歪头,笑着看她。   “海王陛下真是豪爽。”   “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只能动手强请了。”   在蔺伶身后,那滔天巨浪又高三丈。   “苏玉回”一笑,人已经腾空而起,比那浪头更高,声音却犹是十分清楚地落入旁人耳中:   “你们无争界的人好不讲道理,我是来争食修道统的,为何要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阻拦?早听闻如今无争界几大势力都是当年帮那宋丸子争过道统的,怎么?无争界的道统,她争得,我便争不得?好一个海王,心眼儿偏到云渊里去了!”   她话音未落,有一人已经穿过海浪冲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话不说完就先打我了?”   躲过那一拳,“苏玉回”反手就要将那年轻男子打飞,待看清那男子的眉目,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是小姐姐当年和明首座有的孩子么?   明首座不声不响动作很快哈。   她愣了,那年轻人的另一拳已经到了她的眼前,却被一道水幕挡住了。   “阿放,此事与你无干,还不退下。”   那眉宇间神似明于期的男子一副少年模样,看着拦住自己的蔺伶,他的表情有两分委屈。   “她说你偏心。”   蔺伶眉头轻皱:“我说了,此事与你无干。”   “我不!”   哎呀?   宋丸子玩味一笑,眼睛眨了好几下,这小子看蔺伶的样子,可不是儿子看妈呀,难不成……跟微予梦混久了,本就不正经的宋丸子脑袋里更被塞了无数废料,现在她的脑瓜子里真是有无数狗血倾盆的念头在飞快打转儿。   叫阿放的少年还在与蔺伶僵持着,好一会儿,他才偏开头,又怒瞪了一脸“天真无辜”的“苏玉回”一眼,才“哼”了一声退了回去。   “小子,你别急着退啊,既然你们海王说了这事儿与你们无关,你却突然出手打我,是不是该给我道个歉啊。”   今天之前,宋丸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了看热闹可以这么不要脸。   少年回过头,又看一眼蔺伶,才对宋丸子一行礼,沉声道:   “刚刚是我莽撞无礼,苏道友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用担心,我肯定放心上。”   阿放:……   “苏道友,阿放还小,他有错,也该我担着。”   看着蔺伶送到自己面前的鲛珠,“苏玉回”终于忍不住了。   “他是您的哪位呀?就得让您担着错?”   嘿嘿嘿,这话出口的时候,宋丸子已经决定这辈子都不让蔺伶知道“苏玉回”就是她。   这话实在是轻佻,阿放却不敢再动手,又看着蔺伶。   一双眼睛里,把什么都写尽了。   海王陛下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玉回”。   “你不必如此挑衅于我,今日你答应,便是我海族座上客,不答应,就是我海族阶下囚。”   “阶下囚?”   “苏玉回”唇角一挑,趁人不备之时,脚下追云踏月一般就到了阿放的身边,少年是通脉境修为,天赋又奇高,无奈碰上的是这个怪胎,一招半都还未使出来,已经被人挟持在手里了。   “放肆!”   “你这小孩儿人不大,脾气不小。”   女子想捏捏他脸上的肉,又怕是“朋友夫不可欺”,就只是用一柄黑色大菜刀架在他脖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海王。   “不放我过去,我可是要杀人的。”   一时间,船上人族、水中海族都戒备起来,看着飘于半空的那一抹红影。   剑拔弩张。   “小子,你多大了?”   “你爹是谁啊,你娘是谁啊?”   “你跟海王什么关系啊?”   “无耻之尤!你别摸我脸!”   “放肆、无耻……啧,真懂我。”   蔺伶掌心一转,万道冰箭已经蓄势待发,见“苏玉回”将阿放挡在身前,她冷声道:   “放人。”   “我不,这无争界可没有只许你们海族仗势欺人,不准我使些手段的道理吧,我可是来争道统的,要是连点儿公平都没有,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就在气氛越来越僵之时,巨浪另一边,一个黑衣男子涉海而来。   他手中铃铛一响,一道微光生生压下了巨浪。   “海王陛下,食修道统之争,你我皆不可插手。”   声音温厚朴实,听得宋丸子又是一喜。   老友,一个接一个地来了,看起来过得也都不错。   接着又是一慌——被人发现的可能,也是越来越大了。   “小子,你快说,你是不是喜欢海王啊?”   阿放的嘴闭得紧紧的,一双眼睛却骗不了人。   “那海王喜不喜欢你啊?”   哎哟哟,要是这小子头上有对狗耳朵,怕是现在都要垂到脚面上了。   终于知道了蔺伶的“八卦”,宋丸子微微一笑,将这叫阿放的少年往蔺伶所在之处一扔,避开海族众人的攻击,整个人便化作一道流光往南奔去了。   樊归一赶到的时候,只看见蔺伶看着一道红影消失在在南方的天际。   “她身上有伤,却不急着疗伤,只说要争道统,怕是知道了什么消息。现在秋娘闭关,临照又有鼎身一脉的食修虎视眈眈,还有黎家……行道者,要是我们都袖手旁观,难道你真要见她一手创下的基业毁于魍魉小人之手么?”   “不……”樊归一叹了一声,“我只是想说,那道友与我长生久有缘。”   “嗯?”   樊归一只笑,不做解答。 第284章 胖了   宋丸子也没往南跑多远, 茫茫海上都是海族的地盘,去哪儿都不保险, 她索性又改换容貌收敛了一身灵力, 坐在了一艘凡人捕鱼的大船上, 三日后,这船实在太慢了, 她才又变成“苏玉回”继续往陆上去。   “早听你说无争界是什么好地方,我也没看出有多好……这里灵气里混着丝丝煞气, 就连人的性情都暴烈些, 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知道自己快要当猪了, 这邪修说话又不客气了起来。   “你懂什么?”   走在云端,看着脚下渔舟晚归,隐约似乎还能听见孩子的笑声,宋丸子心情极好。   “你曾见过一些人为了今日今时这一点平和喜乐都做过什么吗?”   宋丸子这话并不需要回答, 她也不在意邪修如何回答, 抬起头, 她能看见高耸的山正喷薄着烟,一切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边。   “我曾见过。”   便觉价值连城, 长生不换。   邪修不懂,要是他懂, 或许今时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也不再说话, 由得宋丸子终于越过整个瀚海, 落在了某座大城之外。   这城是座新城, 宋丸子算算方位,从这里往西再走一段儿应该就是苍梧了,如今的苍梧也不是昔日的荒蛮瘴疠之地,有她之前和一群徒弟经营的几十年打底,又祛除了煞气,那里物产丰饶,必会成为一个好地方,有个新城在旁边并不奇怪。   宋丸子怕再被人纠缠,就在城外一棵大树上休息。   “唉,老伙计,我变了样子,也得委屈委屈你。”   宋丸子拍了拍自己的大黑锅。   现在外人看来,大黑锅就是一尊青绿色的鼎,跟鼎身派食修所用的华美大鼎仿佛。   肥美的羊膝肉焯水去了血腥气,放在大碗里,另加鸡汤和葱在滚沸的锅里蒸上一刻左右的时候,热乎乎的吃在嘴里那是唇齿留香。   “玄泱界的东西是多,灵气足,可要说味道,还真不如这里的。”   就像山地里风吹雨打过的苹果都会更甜一个道理,玄泱界的猪牛羊日日受灵气滋养,固然血肉中灵气充足,可要说味道和其中效用,距离无争界的可就差了些。   啃得正香呢,宋丸子突然觉得怀里一沉,手里的羊膝肉差点扔出去。   “我要找丸子,我要找丸子。”   看着在自己怀里趴着的那个小小胖子,要不是他头上顶着绿芽儿,说话细声细气,宋丸子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呦。   “呦?这些年,我徒弟她们是把你当猪养了么?”   抱着迷毂花振振有词的小不点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跟过去那些年一样想丸子,居然就真换了地方。   “呀!”   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呦又回头看见了那香喷喷的蒸羊肉,再看看那张脸……   “丸子!!丸子!!!”   吃货认人都是不用看脸的。   宋丸子用沾着羊油的手捏了捏呦的胖脸。   “怎么就胖成这样了?”   以前的呦只有两三寸高,长得也细弱,现在倒好,托在手里就是小小一坨,软软的。   “丸子!想你呀!”   呦费劲儿地搂着宋丸子的脖子,搂不上,改成了趴在她的锁骨上。   “丸子!丸子带呦一起走!”   “还走,你都快走不动了吧?”   呦的眼睛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还有鼻涕,宋丸子略有些嫌弃地拎起他,又戳了戳他身上的肉。   小不点儿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整个缩成一小团。   “他们、他们都喂我。”   “你还委屈上了?我看不是别人喂你,你是到处骗吃骗喝吧。”   别说,宋丸子还真是十分了解呦,他这些年还真是靠“小师叔”这个身份到处骗吃骗喝,尤其是他在长出了第三片叶子之后,能去的地方就更远了,早饭在临照吃,午饭就能去苍梧,要是心情好,中间在天轮殿门口的味馆吃个早茶也也是挺美的。   他还会吃了这家吃那家,一张可怜兮兮的笑脸摆在那儿,又有个高高在上的辈分,不是每个人都像宋丸子这般铁石心肠,看穿了他贪吃的本相,尤其是味馆里的女孩子们,见了呦就什么都忘了,只管把好吃的往他嘴里放,而他呢,吃了个差不多,拍拍肚子,再去另一个人面前接着吃。   如何能不胖?   呦抱着宋丸子的手指蹭了蹭,不说话了。   这时,一根干燥的手指在呦的头顶擦了擦。   “看你过得不错,我也放心了,你呀,就是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心眼儿一点儿都不少。”   “丸子!”呦又哭了起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还以为那你回会玄泱,荔不是还在等你么?”   “担心丸子。”   要是呦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偷偷看宋丸子另一只手里的羊肉,宋丸子还能信他几分,好吃好喝的逍遥日子,换她,她也不想走。   终于啃上羊肉,呦坐在丸子的肩头,小胖腿晃啊晃。   吃完了有半个自己那么大的一块肉,他突然说:“丸子,粗眉毛好着急。”   粗眉毛?   宋丸子想起了一张眉毛戏特别多的脸。   “你说刘迷?”   呦点点头。   吃着丸子做的好吃的,呦结结巴巴带比划的,告诉了宋丸子眼下无争界食修所面对的困境。   自无争界界门重开之后,有不少异界修士来了此地,灵煞汇冲之地多有异宝出世,这是其一,此外,也是因为宋丸子在玄泱界的名头太响,不断有修士来无争界或是来求取灵食,或是来挑战道统。   前者还好说,就算一样的做法,无争界所出的灵食效用也好过其他修真界,这是不争的事实,后者……这些年络绎不绝,也成了众人心里的一个麻烦。   玄泱界的“不祭”一脉与无争界的“净煞食修”同根而生,只是叫法不同,却没有人去挑战“不祭”,只把无争界的当了正宗。   这些年来,骆秋娘应对这些前赴后继的挑战,修为提升得也快了很多,她本来就没什么根骨,可被挑战的时候几番心境突破,让她多次灵气灌体,竟然也有了成就通脉境界之相,偏偏就是在她闭关突破的时候,玄泱界的几个鼎身派食修找上门来,一定要跟她比试制作灵食。   “秋娘……她做的菜,还能赢了?”   宋丸子的语气十分惊异。   “秋秋比灵气,不比味道。”   “那要是比味道呢?”   “六六上。”   六六又是谁?宋丸子想了一圈儿,只当是哪个徒弟又给自己找了个天赋异禀的徒孙。   “这次鼎身派的人是来比灵气效用的?”   呦点头。   “秋娘已经闭关,突破在即,他们却咄咄相逼,这事不厚道。”   呦重重地点头。   更不厚道的在后面,他们借口秋娘不能与他们比试,便在临照留了下来,每日里与味馆之人斗菜,以斗菜为名,行偷方子之实,再把那偷学来的菜做了祭天。   这些都是呦亲眼所见的。   临照城里的味馆之人修为都不高,与味馆交好的长生久几位长老和代首座都去了异界……刘迷斟酌了半天,还是决定先积攒证据,待时机成熟再与这些鼎身派的食修算总账。   “真不容易啊,刘迷还学会忍了?”   宋丸子的语气十分欣慰。   “他们还和黎家,勾搭在一起。”   黎家本是无争界的一个修真世家,与天轮殿、啸月峰交好,四十年前,有个叫黎夜的黎家弟子拜入了味馆,成了骆秋娘的弟子,那个年轻人天赋极高,区区几年就将食修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味馆不限收徒,这黎夜就将整个黎家上上下下都召集起来学习厨艺,又过了十来年,黎家俨然成了个厨艺世家。   这本该是好事。   “他们做的菜不对。”呦吞了吞口水,跟宋丸子解释道,“他们的菜,吃了晕乎乎,秋秋说,这样,不好。”   可恨骆秋娘这般说完,那黎夜竟然自尽于当场,一时间黎家哀嚎一片,本是做错了事的人,却成了苦主,再加上他们做菜并没有惹出事端,味馆不好再追究,只能禁绝他们再行邪招,明面上黎家的人不再做这种菜,暗地里却还是小动作不断。   “秋秋,心软,不好。”   当然不好,宋丸子皱起了眉头。   呦所形容的黎家,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上善道君。   “现在他们勾结在一起,做了什么?”   自然是要改换无争界的食修道统,一个用阳谋,一个使阴谋,联起手来,能用的手段就更多了。。   “他们拿出了上膳十味,要咱们学会了,跟他们比。”   闻言,久远的记忆在宋丸子的脑海中翻腾了起来。   “《上膳书》中菜谱奇诡, 以玩弄人心为要,所走的绝非正道……在玄泱界各派食修眼里可谓是一本邪书……”   善鼎玄门长柒长老当日在西洲所说的话,宋丸子还记得呢。   “啧,原来是想让咱们当靶子,还要榨干了咱们的油水再给他们当靶子。”   宋丸子站起身从树上跳到地上。   “那咱们就去看看,他们想怎么死。” 第285章 计策   临照城的味馆与临照这座城一样, 古拙简单,从招呼客人的前厅到后面供味馆上下居住的院子, 都一点也没有名震一界的样子, 甚至不像是个让修士们休憩吃饭的地儿, 更像是个凡人十文钱能睡一夜通铺的客栈。   这里本来也就是个客栈,准确来讲, 这间味馆是骆秋娘爹娘留给她的嫁妆,谁能想到呢, 他们那个外表娇娇俏俏内里有几分泼辣的女儿到底没嫁出去, 反而成了个修士, 手里还掌握着无数人艳羡不已的东西——统御一脉食修的权力。   现在骆秋娘为了冲击金丹而闭关,临照乃至整个无争界味馆的管理权就落到了刘迷的手里。   这让她很愁,愁得快秃了,冲天鬏都要扎不起来了。   她跟骆秋娘不一样, 骆秋娘从前管着一家客栈, 就算后来成了个修士, 也是个“笑迎八方客”的,她呢, 一个苍梧之地的野路子丹修,偷鸡摸狗的事儿也没少干, 更是一点就炸的暴烈脾性, 各地味馆的繁琐事往她身上一压, 她立刻觉得像是无数只蚂蚁趴在她身上, 闹得她恨不能在地上滚两圈儿。   鼎身派趁机来寻衅挑战的事情, 她本没放在心上,几十年来,每个月都有各种食修来无争界,谁能想到鼎身派居然这么龌龊,居然偷师之后又来祭无争界的天。   “也亏得咱们的天道还要脸,知道不能瞎吃别人做的饭。”   至于黎家,刘迷挠头的地方不在于他们,而在骆秋娘。   黎夜是骆秋娘极看重的徒弟,他长得好,又天资聪颖,更重要的是,他行事不羁,很有几分师父的模样,别说骆秋娘了,连刘迷都挺喜欢他的,更不用说,黎夜还救过骆秋娘一命。   谁会想到呢,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研究以味道勾人神魂的法门,事败之后,又以那么惨烈的样子自戕于众人之前。   骆秋娘不忍心赶尽杀绝,她懂,可遗祸便在眼前,数年过去,黎家竟然又出了一个叫黎晚的食修,说自己所修的上膳之道,要挑战无争界的食修道统。   两群豺狼凑到了一起,如何击退群狼,就成了刘迷挠头之事。   “师父啊,你教了我们逆境求生之法,却没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守着这道统啊,唉!以前遇事只要拼尽全力便是,现在整个味馆上上下下万把口人呢,我真怕我把不住这舵盘。”   蹲在地上,她掏出两块芝麻糖,喊了好几声“小师叔”,却都没见那小胖子“噗”地一声蹦出来,只好把芝麻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师叔。”从前面厨房里,幽欢欢摘了围裙走了出来,她姓幽,从幽涧中出来的人都姓幽,此外,他们也都肤色暗淡,几百上千年积累的石毒代代相传,就算是医术最高明的海王也不能让他们变得如旁人一般白皙。   好在,食修不需要白,相反,因为一些缘故,无争界绝大部分人都相信,越黑的食修做出来的饭越好吃。她做的饭菜也确实极好吃,因为她的舌头比别人敏锐得多。   幽欢欢走到刘迷眼前,抿了一下嘴,轻声说道:“让我去跟黎家人比试吧。”   刘迷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你说什么屁……傻话呢?这事儿不用你瞎操心,我们这一代人还没死绝呢,道统之争自然是我们的事情,你回去做饭去。”   幽欢欢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师父,黎家来势汹汹,他们提出的条件怎么想都觉得不怀好意,那上膳十味做的时候会不会让人走火入魔?我们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想瞎着眼去送死么!”要不是记得幽欢欢是骆秋娘的弟子,刘迷就要抽她脑袋了。   “师叔,幽涧中人毒入骨髓,就算我已经筑基,寿元也比别人都短了一些,让我去,我……”   “你闭嘴!你这话让你师父听见,不是得难受死么?!你是要拿刀往她往我身上捅啊,啊?等你师父出来,我怎么跟她交代?说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可师叔,我们一直避让黎家和鼎身食修,让他们在临照兴风作浪,就对得起净煞食修的名号么?”   闻言,刘迷脸上的一对粗眉跳了一下。   “啪。”   幽欢欢的半边脸歪到了一边。   “净煞食修没有什么狗屁名号。”   爆炭似的女人此刻冷得像块冰。   “当年你师祖以一人之力撼动落月宗,后来又带着我们走遍整个无争界给人做饭,心中想的从来不是什么道统、什么名号,而是生路,我们争的道统并非道统,你可明白?你自以为寿元短便可任意去死,岂不是背离了你师祖昔日筚路蓝缕的本意?别以为我们头顶有一座轮回桥,便可不把今生当一回事 !”   她字字铿锵,像是石头,又像是刺,砸在幽欢欢的心上,也刺在她自己的心上。   守着这道统,便是守住了如今的日子,何时何地,她这苍梧不入流的小丹师,也有了这样沉重的担子?   她担得住么?她是真的怕,怕自己守不住,便辜负了当年的牺牲,辜负了她师父的心血。   屋里二人的争执并未避人,此时的寂静像是响锣急敲后的寂静,人的心头还在颤着。   一个白衣少年双手揣在袖子里,踩着木屐晃晃悠悠地慢慢走了过来。   “其实,还有个办法……”   他的脸上带着病色,骨架细弱,看着真不像个锻骨境界的体修,更像是个体弱多病的凡人,说了几个字,还咳了一声。   看见他,刘迷的脸上流露出了不喜之色。   “身板儿都不够二两重,跑出来乱窜什么?还不回去躺着?”   幽欢欢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师叔”。   陆六六,净煞食修初代弟子中最小的一个,来历诡异,体弱多病,大几十岁的人了,看着还像个孩子,比脸嫩的的小水看着还要嫩不少。   他看着刘迷,慢慢笑了一下,说:“师姐,我有了个法子,您赶我去躺着,这法子我可就不给您了。”   陆六六说话慢条斯理的,刘迷听着就生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讨厌这“师弟”,明明他身体虚弱不堪,师门里别的人都对他颇为照顾。   “我竟是不知道,你除了发呆和吃东西,居然还会用脑子。”   “师姐,我的法子,你听是不听啊?”   刘迷咬着后槽牙:“你说。”   少年模样的那人低着头,竟然有些害羞,嘴里慢悠悠地说:“那你要是觉得法子好,能不能给我烤两条鱼?”   “……行!”   “要肥的。”   刘迷觉得自己跟陆六六之间真是八字不合天生冲克了。   ……   “苏前辈,他们味馆的食修竟然邀我们一同与那黎晚比试,您怎么看这事呢?”   手里捧着一张请柬,男子神色恭敬地看着翘脚坐在桌上啃鸡爪的女子。   “请柬拿来我看看。”手上还沾着鸡爪子的酸辣汤,女子舔了一下指尖儿,直接将那请柬从男人的手里抽了过来。   男人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   “他们这是告诉所有人,黎家的手里有‘上膳十味’。不仅黎家有,要是这比试成了,如你如我知道《上膳书》中菜谱的事情,将举世皆知。”   “是,前辈,您说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嗯……”红衣女子又拿起了一块鸡爪,“谁跟你‘我们’呀,你们是立鼎食宗,我是妙食门,虽说我们同属鼎身一脉,可说到底也是两家人。”   “是是是,前辈您说的是,那您看这事儿?”   “怎么,你们不敢比了?”女子凉凉地笑了一下,“你们从玄泱界跑到无争界,跟那什么黎家人混在一起,从一开始手段就不光彩,怎么现在别人出招了,你们就怂了?”   男人苦笑了一下,他是筑基后期修为,因为过不了六欲天而停滞不前,在玄泱界的立鼎食宗里只是个小小的管事。   这次来无争界,他们立鼎食宗打得就是偷师之后祭祀无争界天道,到时候有天道相助,他们就能夺了这道统。   虽说现在无争界的天道还不理他们,他们也不怕使出水磨工夫,必要让自己的宗门立足在无争界才行。   可两日之前,他们带队的金丹长老在祭天的时候突然浑身抽搐、晕迷不醒,他们这些人不禁慌了手脚,既怕金丹长老晕迷的事情让人知道,引来味馆对他们这些人痛下杀手,又怕偷师祭天的事情被旁人知道,心中着实忐忑难安。   苏玉回苏前辈便是在这个时候来了临照的,刚好住在他们隔壁的院子里,也要跟净煞食修争道统,男人思来想去,就有了与她联手的主意。   有这么一位金丹后期的食修在前面顶着,他们再偷偷祭天,也不会引人注意。   可以说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美中不足,是这苏前辈的脾性极差,稍不留神就对他们打打骂骂,顶着一张极美的脸,却总做不成体统的事情。   “这事儿你们来问我,不如去问问黎家怎么打算的。”鸡爪里的细骨头都被女子嚼烂了,“我要是味馆的人,这请柬可不止发到这里,还得发到玄泱界去,到时候,黎家就成了众矢之的,你小心点儿,他们急了,说不定还要咬人呢。”   “那、那我们……”   “过来,我给你出个招儿。”女子勾了勾手指,嘴唇上还一点酱色,唇角一勾,却是夺魂摄魄。   男人抬起脚,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   “你去跟黎家说,让他们立刻派人去界门处拦截消息,再逼着味馆立刻开始比试,到时候,咱们四家一起,比完之后你们要是赢了,就立刻将黎家斩草除根,要是输了就假作离开了无争界,再像现在一样藏起来继续祭天,让黎家和味馆两边头疼去。”   “那、那前辈你呢?”   “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把最后一块酸辣鸡爪放在嘴里,红衣女子从桌上下来,迈步走出门去。   两日之后,临照城的味馆门口,黎家人抬着棺材堵在了那儿。   “我黎家食修之法绝非邪术,乃是承自上古食修至宝《上膳书》,你们味馆之人污蔑我族人为邪修,将他逼死,今日是他忌日,我就来讨回这个公道!”   站在城墙上,红衣女子又吃了一块酸辣鸡爪,放的是苍梧一种酸果子泡出来汁儿,入口添了一份果香气。   吃着真痛快。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黑色麻衣的男子闻声道:“宋道友,为何这《上膳书》让你如此小心?”   “吃鸡爪么?”   “多谢。”   “那本《上膳书》七十年前就被我给了善鼎玄门的长柒长老了,我怀疑这书后面,是有人在搞事儿,既然搞了事情,那争道统的当口,搞事之人总得来看看吧?”   “听闻宋道友之前过得也十分精彩。”   “精彩?累死了。”   突然,女子的神色一凝。   一个年轻男子从黎家的特制的马车里下来,在她的眼中,却只有一团黑影。 第286章 初心   味馆的门, 纵使入夜都是不关的,凡是来了此地的客人,总有一碗热饭能吃上,今天黎家的人将门前堵得满满当当,便有弟子对刘迷说:   “二师伯, 咱们把门关上吧。”   “关?味馆几十年没关的门, 为了外面那些人,这门就得关上?哪来的狗屁道理?”   刘迷蹲在地上,很多很多年前,她无数次看见自己的师父在筋疲力尽地时候也不敢躺下, 甚至不敢坐下,便是这样蹲着,脸埋在手臂间, 再站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颗打不烂锤不坏的丸子。   “那、那师伯,我们迎战么?”   陆六六本来跟往常一样站在一处屋檐下发呆,这会儿又晃了过来, 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颊和脖子上,几乎能看见下面的血在如何流淌。   “之前我们商定的办法是耗上一个月,等了各处都得到消息,现在实在不是迎战的好时机。”   刘迷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   “时机确实不好。”   她慢慢站起来, 又笑了一下。   若是天上月能见此笑容, 怕是会觉得有些熟悉,同样很多年前, 有个粗通丹道的筑基修士,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笑容之后,对一个无争界无不敬服的元婴大能破口大骂。   那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一个身有反骨的匹夫,现在,那块骨头还在。   “你们可知道,要是我们今天不出面,不应战,会如何么?黎家那些八辈子从畜生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就会洋洋得意,让别人都知道我们怕了,我们这些厨子怕了!”   说道“怕”字,刘迷的眉毛几乎飞了起来。   “我们味馆为什么会怕呢?那些吃我们饭的人会怎么想?……你们别以为这是小事,当年落月宗千年基业一息溃败,便是从一心虚开始的。”   “师伯,我们和落月宗不一样,我们有道统在呀。”   “道统?”刘迷笑了笑,她看看自己面前的一众味馆弟子,又看向了陆六六,“道统算个屁啊?外人都以为咱们是因为有道统在身才有了今日种种,你们难不成忘了,在有道统之前,我师父已经把味馆开遍了整个无争界?咱们从不靠道统……我竟是,今天恶狗临门了,才想起这些。”   一时间,整个味馆的后院都安静了下来。   “要是我们想着保住道统,自然是捧着玉瓶子生怕碎了,可道统真是个玉瓶子么?”刘迷又笑了一下,“当年撑着咱们打败了落月宗的,是那些吃着咱们饭食的人,别让他们对咱们味馆存了疑,冷了心,才是咱们该干的!”   陆六六面无表情地看着刘迷,恍惚间,又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味馆门外,黎家的一辆车驾停下,一头“恶狗”走了下来,正是黎夜的弟弟黎晚——来挑“净煞食修”道统之人。   他穿着白色麻衣,是在为他的兄长守孝。   黎夜可称得上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他这弟弟也不遑多让,眉目如画,俊秀端方。   站在大门口,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对着味馆的牌匾。   “晚辈黎夜,今日造次登门,想亲手为我惨死的兄长讨个公道。他一生未曾作恶,却因为天分奇高而被贵派斥为邪道,逼迫之死……”   ……   数里之外的城墙上,樊归一还在跟宋丸子闲聊般地说话。   宋丸子也不问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了,想想也是,这些年他连转世轮回之人都能认出来,自己这点儿变化在他眼里怕是什么都不是了。   “宋道友,我不懂,为什么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陷入为难之中,却还不肯出面。就算其后又有人在作恶,你的众多弟子也不是怕事之人。”   “宋道祖”三个字是何其响亮,只要宋丸子一出现,这些魑魅魍魉必然跑得比谁都快。   “嗯……”红衣女子笑了笑,她如今肤白如玉,双目如画又如星,修长的双眉像是被春风吹出来的似的,唯有唇角的一点笑涡与曾经黑黢黢干瘪瘪的宋丸子还有几分相像。   “是啊,我一出来,诸多事端都可消弭,可其中所藏的种种,我也一并看不到了。”   看一眼头上的光,樊归一道:   “宋道友,吃完了。”   酸辣鸡爪这种东西,从来是不知不觉一盆都能下去的,宋丸子又在储物袋里梭巡了一番,拿出了一个陶碗。   金灿灿的小东西是被滚油炸过的。   “开了胃之后,吃这个正好。”   “这是?”樊归一说话间已经两块下肚了。   “凡人界叫番薯,玄泱界叫地下盘金,切了块儿炸的,吃了也能饱肚子。”   宋丸子在上面细细筛了一点椒盐,提了香、调了味,让人吃得也是欲罢不能。   一边吃着,她一双眼睛还看着那一团黑雾,心里默默对某个残魂道:“你觉得那东西是不是有些眼熟?”   残魂不知所以,舍身轮回桥近在眼前,他最近是越发不想说话了。   “樊道友,你可知道,我之前流落各地,心里都没怕过,可回无争界的时候,我是真有几分怕了。”   “宋道友所说,我有些不明白。”   两人说着话,比着似的往嘴里塞炸番薯块儿。   “我怕,味馆已经成了当日的落月宗,秋娘、刘迷、鸾娘……她们被道统所累,成了和明宵、明宇那般不择手段、本末倒置之人。”   “所以,你以如今身份出现?”   “一半一半……”宋丸子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收徒弟,不就是得捉弄着玩儿嘛!”   樊归一突然低下了头,听了这话,温厚如他也忍不住下定决心,要是宋丸子这次玩儿脱了,惹得亲朋故旧围殴于她,他……他也想踹上一脚。   真是十分愧疚啊。   外面,黎家人仍是唱念做打好不热闹,味馆的后院,刘迷叉腰看着自己面前的师侄们。   “东西都张罗起来,既然下定决心要打狗了,那就索性一块儿打了,送信给那些鼎身派的人,我刘迷现在代管净煞食修之事,与他们斗菜比试不算辱没了他们吧?想来的都来,咱们看看怎么个比法儿。”   “是!师伯!”   在走到前面直面黎家人之前,刘迷最后的两句话,是对幽欢欢和陆六六二人说的。   “辗转周旋而不成,咱们就得有全力相争的胆气,决不能气虚胆怯。”   “找到你们小师叔祖,让他传信去苍梧,将鸾娘带回来,若我有不测,味馆就有你们小师叔祖和鸾娘掌管。”   幽欢欢点点头,眼里的泪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看着刘迷要走到前面去了,陆六六突然开口,还是慢条斯理的声音:   “师姐,等你回来,我还想吃烤鱼。”   ……   味馆接下了战书,摆开了排场,要与刘迷斗菜的,除了黎晚之外,还有立鼎食宗。   “还有我呀。”   红衣女子如一道云似的轻飘飘落了下来,正站在场中。   他们比试的地方正在临照城刚入城门之处,这里也是当日宋道祖在无争界开始卖饭的地方,哦,那时候人们都还不知道饭为何物,叫那些牛肉丸儿、羊肉丸儿都是丹药。   旁边围观的众人,连着味馆的大半食修们一时都不知道她是谁,可也都为她的容色所慑。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句话用来形容苏玉回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即使是见惯了美人的众多修士,亦觉得她是天神造物,修真者能排山倒海,却难描摹她容颜气质之万一。   “我乃苏玉回,玄泱界妙食门长老,慕名来与你们净煞食修讨教,不想却被人几番出手阻拦,枉我之前还当你们无争界食修都是君子,原来也是欺世盗名之人。”   刘迷已经穿上了白色的围裙,低头擦着自己的菜刀,就连突然出现的苏玉回都没有让她抬起头,听了这话,她先将自己的菜刀放在了案上。   “怎么一个个要算账的这么多?能不能好好比菜了?”   抬起头,她只看见了一个红色的背影。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一颤。   关于几方如何比试,还颇有了一番争执。   黎晚说要做“上膳十味”中的菜,刘迷立刻道他们和立鼎食宗事先都没见过菜谱,黎家此举是在占大便宜。   “上膳十味你们没做过,我知道啊。”   苏玉回突然开口,这次却是一双美眸看向黎晚。   当然,在她的眼里,那是一团黑色的浓雾。   “我曾做过上膳十味中的每一道菜,也算有些心得,那哭丧戴孝的,你不如先跟我比了,正好让这另外两家认认菜谱,到时候咱俩谁赢了,再与其他人比试,如何?”   黎晚本是与刘迷相对而站,闻言看向一旁的那女子。   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册,正是《上膳书》。   “师父,她为何也会做上膳十味?”   黎晚问的话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苏玉回”脸上挂着轻笑,拿出一尊“玉鼎”。   鼎下压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戴孝的,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磨磨唧唧哭哭啼啼,这般人物还能夺了道统?啧……”女子的态度何等轻慢,却因为容颜极好,众人看得颇有些迷醉,忍不住随着点头。   刘迷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想,要是师父见了她,怕是得扑着上去,再喊一声小姐姐吧?   “我知道,上膳十味中的食材都极为难得,想来你们想找齐全了也不容易,不如这样,你先跟我比,我用了你们的食材,就用这十块极品灵石来抵账。”   十块极品灵石?!   众人哗然,无争界穷啊,极品灵石,在场所有人都连听都没听过。   “师父,我到底该不该答应?”黎晚又问那书。   “再加这灵玉鼎?”   “师父!”   “你要是赢了我,看见了么,这是玄泱界炼器师所出的法宝,用到金丹后期毫无问题……”   黎晚答应了。   宋丸子想要咧嘴一笑,一想旁边站着的都是自己徒弟,又憋了回去。   黎晚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的那“书”正被另一本书压制得死死得,有两个字几乎想要怒吼出声,却又不能。   那两个字是——“快跑!” 第287章 灵水   黎晚愿意与苏玉回先比一场, 原本严阵以待的味馆众人反而成了暂时的看客。   “师伯,你说苏玉回为什么要先跟黎家比一场啊?”   刘迷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苏玉回闹这么一场,他们也算是从容了不少, 至少能先摸一摸底, 看看这“上膳十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喂,那个……”苏玉回仍是记不住黎晚名字的样子,挠了挠头说,“上膳十味, 你们都准备了哪道菜的配料啊?”   刘迷察觉自己身边异动,是她的一个师侄不知何时悄悄摸了过来,刘迷转身看他一眼, 就见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苏玉回。   “看什么看?小心看眼里拔不出来。”   刘迷可知道,自己这个师侄生平最爱是看各种美人,嘴上最常说的是“师祖也说过食色不分家么!”   天晓得, 她师父宋丸子那个聒噪的当年说了无数的话,怎么这家伙学了几十年就记住了这一句没用的。   “师叔,我跟你讲,看美人要看骨像的,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 你看那位苏前辈, 就算是随手挠头都透着无尽优雅,实在是极品的美人, 要我说,就连海王陛下跟她比都差了三分风流,您就让我多看几眼吧!”   风流?   刘迷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与黎晚商定做什么菜的苏玉回,突见她抬起头,对着自己这边笑了一下。   “师叔师叔!!!!你看见这这美人笑了么?!她对我笑了!”   “笑你奶奶的腿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正经点儿!”   看着刘迷教训门下小辈,宋丸子觉得着实有趣,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对面,黎晚目光幽深。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他师兄黎夜的棺木。   今天,就算师父不在,他也必须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两仪净尘糕。”   上膳十味中的第八道菜。   用上古传说中东洲沃野才有的玄荒之米配上净玉灵谷,黑白双色驳杂一处,吃到了之后能让扫平人体内的芜杂,若是有那灵根品级低的修士吃了,甚至有可能提升灵根。   宋丸子和黎晚二人要做的,便是这个。   他们二人从黑白两堆米和谷中各抓了一把,各自走回了自己的鼎前。   有旁观之人还记得苏玉回是出了十块极品灵石“买”了这点灵材的,不由小声与身边人说:   “那是极品灵石啊!十块!竟然就才两把米!”   “你懂什么?”一旁有人斥道,“这两种米你听过么?”   那倒是没有。   “咱们听也没听过,只能说那东西极好,知道么?肯定值大笔的灵石!”   “可极品灵石咱们以前也没见过啊。谁更贵真不好说!”   无争界出了名的穷,无争界的体修更是穷中之穷,就算现在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落月宗以丹药搜刮他们手里的灵石,可体修要以灵物滋养身体,多少灵石都不够填的,只不过从前是苦兮兮地存一点,还要对丹师点头哈腰,现在是……一群总也吃不饱的吃货。   总之,两个穷兮兮的,就为他们估计一辈子也摸不着的极品灵石和极品灵材很是真情实感地争论了一番。   众人的目光汇聚之地,黎晚突然挑了一下眉头。   “苏前辈,这两仪净尘糕要研磨成粉,再用无根灵水调和,最重要的是将这糕反复揉打成型,若力气过重,玄荒之米就会化成水,若力气过轻,净玉灵谷的粉就难以融到糕中,可见,这点心做起来怕是要仔细拿捏,才不会失了分寸。”   苏玉回冷冷地说:“食修做哪一道菜不是得仔细拿捏?”   黎晚没生气,他真正要说的,还在后面。   “不如这样,你我各取三份材料,这样最后材料用尽,做不成‘两仪净尘糕’的就算输了,如何?”   苏玉回点了点头。   黎晚的唇角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定好了规则,也该有个评判之人,这时,一声佛号响起,宋丸子抬起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光着头穿着白色麻衣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他是长生久通脉弟子,如今的临照城主。   宋丸子的又一位“故人”。   空净的身后还站了两人,那两人都身体歪斜,五官扭曲,更可怕的是竟然有枝叶从他们的耳朵中长了出来,竟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长着人样的藤蔓。   “两位,我听说你们要做能荡涤人经脉芜杂的灵食,特意带了两个人过来。他们皆是临照城中体修,数年前他们一起去秘境历练,同时被邪物侵入了体内,这邪物是一种妖藤,专将根系扎入人的经脉之中,即使是医修也毫无办法,你们二人要斗法,可否顺便积德行善一番?”   黎晚和苏玉回同时点头。   空净垂眼一笑,双手合十,道:   “那我便托大,在此二位说一声,可开始了。”   几乎瞬间,二人手里的灵谷都动了起来。   两仪净尘糕,当年在炼器师陈砚所住的风卷崖上做过,长生久的体修功法何其强悍,想要揉碎摔打这些灵谷到恰到好处,并没有多难。   可现在的苏玉回并不能用长生久的功法。   这事儿就有点儿棘手。   看着黎晚将灵谷放在臼中慢慢研磨,苏玉回笑了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个大水晶杯似的东西。   将灵谷放入其中,再在底下放上灵石,然后以灵力催动,几乎瞬间,水晶杯里的两片刀刃便飞速旋转了起来,雪白的净玉灵谷刹那间就变成了谷粉,细腻至极,比珍珠还要白三分。   在旁围观之人忍不住惊诧出声,都猜不出这水晶杯到底是个的什么东西。   打完了净玉灵谷,宋丸子又开始研究玄荒之米。   摔打重了就会化成水……这玄荒之米就用不了小人国的人所造的水晶杯了。   手指下意识想在锅边轻点,宋丸子伸出去的指头还没碰到锅壁,她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苏玉回”,那手指就生生被缩了回去。   对面的食修惊叹于黎晚的操控力道之精深,再看像跟他“比赛”的宋丸子就有些像是小孩子在玩儿了,她竟然就在那儿先点出了十粒玄米,摊开放在面前,然后……用手指戳啊戳。   这、这能戳出什么来?   “苏玉回”可不是会管别人怎么看的人,她忙着呢。   “噗叽!”这是一粒玄米被她捏碎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又去戳第二粒米。   不用长生久的功法,单凭自身力道,宋丸子试了七次,在第八次的时候,她手里的玄米没有变成水,而是碎了开来。   这就是最合适的了。   那之后,她一点点地将玄米用手捏碎,再将白色的谷粉混入其中,最后,得用无根灵水……   灵枢之水算是无根灵水,却用不得。   宋丸子左右看看,问黎晚:“怎么,这水你们就不给了?”   年轻男子已经开始揉捏摔打面团,笑着说:“苏前辈,这无根灵水何解,诸人各有其法,实不相瞒,在下天生水灵根,所用之水源于己身,您若是愿意用,晚辈自然双手奉上。”   “好呀,麻烦了。”   宋丸子答应得极为利落,反而是黎晚的客气被她这一抬,竟透出了虚假来。   黎晚一愣,连忙补救道:“那请前辈笑纳。”   宋丸子笑嘻嘻地接过了灵水。   “这水也是只有这些么?”   “按照我们先前约定,前辈,正是如此。”   女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混入灵水之后,转眼间,她手里的面团竟然任意揉捏摔打起来,整个团子看着很齐整圆滑,进度竟然追上了黎晚。   见两人齐头并进,场上安静了下来,就连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熟悉的风声,让宋丸子的脸上又挂了笑,故地重游,一切尽是旧友,着实令人心中欢悦不休。   就在二人手里的糕都要上锅蒸制的时候,黎晚在心中默念道:   “该你出手了。”   这是他们之前商定对付味馆的手段,现在这叫苏玉回的食修颇有些本事,黎晚觉得先将法子用了,将这女子逼退,才更稳妥些。   宋丸子之前心中一直奇怪,为何这黎晚分明入了魔,长生久弟子腰间的铃铛却都没响过,就像现在,有一道灰色的煞气从他身后的棺材里蜿蜒而出,距离空净如此至今,却没有被人察觉。   见那煞气冲着自己手上的面团而来,宋丸子心中一笑,一道神识便向那煞气包裹而去。   没想到那煞气很有些怪异之处,宋丸子用眼睛明明能看见,用神识查探却一无所获。   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下一刻,她手里的面团变成了黑色污糟的一团。   人群里有人发出了遗憾的叹息声。   都以为是她用力过了头,让那玄米成了黑水。   这还不是最糟的,黑水飞溅,落入了一旁的灵水中,那一盆灵水怕是已经不能用了。   刘迷身旁,她那个贪吃又好色的师侄已经急得快要上墙了。   苏玉回却不慌不忙,四下看看,似乎在找着什么。   “没有灵水……这是要输了吧?”   “怎么就把灵水也脏了呢?”   黎晚将他做的糕胚放到蒸锅上,对面前一团糟的苏玉回说:   “前辈,这般意外真是太不巧了,不如我再送您一瓮灵水?”   “不用了不用了。”红衣女子摆摆手,又抬头看着天。   天上,一道七彩虹桥若隐若现,正是当年明于期舍身而化的舍生轮回桥。   看着那桥,红衣女子打了个响指,一时间,天上风云汇聚,阴云笼罩在那桥上。   还不等众人有何反应,已经有细细的雨从阴云中飘了下来。   “这雨中有灵,正和无根灵水之意。”   空净是门中少数知道舍身轮回桥为明于期所化之人,见苏玉回此等做派,他低下头,心中默念了一声佛号。   见苏玉回举手间就又有了灵水在手,黎晚眯了眯眼睛。   苏玉回却对他回以一笑,刹那间,便是春色照亮了整座临照。   “将她手里的灵材都给我毁了。”   黎晚对他的“帮手”叮嘱道。 第288章 灰影   一缕灰色的魔气再次缓慢侵袭而来, 这次宋丸子不用想都知道它是冲着什么来的。   于是,宋丸子默默拿起自己剩下的玄荒之米和净玉灵谷,放到了距离那魔气更远的地方。   然后,她喊了空净一声:   “光头城主?你可否来一下?”   “光头城主”空净微微抬头,长生久的弟子多糙汉, 就连风不喜这样的女长老都有一股天地游荡的野气, 空净却如当年一样,头上空空,脸上白净。   单论俊秀仪容,更胜过黎晚, 只是被“苏玉回”如此一叫,俊秀之美是没了,只剩了头顶的光亮。   空净走近之时, 宋丸子低着头的一双眼睛看着他腰间的铃铛,一直到空净穿过魔气,那铃铛都没有丝毫动静。   难不成这不是魔气?   “苏道友, 您有何事?”   “嗯……东西做坏了,心情不好,放眼四周,你是长得最周正的,叫过来洗洗眼睛。”   在场众人此刻都觉得这个苏玉回苏道友, 着实有些欠揍。   除了刘迷那还在“赏美人”的师侄。   空净对这“调戏”不以为意, 只说:“您既然看完了,便继续比试吧。”   在他身后, 那魔气又游移而来。   灵材被宋丸子移得更远了一些。   “哟?咱们不是可大的本事了么?怎么遇了事儿只躲啊?”在她的脑袋里,一个声音悄悄响了起来,语气里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你可知道那灰色的魔气是什么?为何长生久的人没有察觉?”   听了这话,邪修残魂得意地哼哼了两声。   “你们灵修修炼起来要想天想地,参天悟道,我们邪修一旦开始修炼,要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保命的手段可远胜你们所想,你看之前那小子比眼前这个更厉害两倍,不也没发现你这堂堂道祖身边藏了我这么一个邪修残魂么。”   他说话间,宋丸子已经又将灵材挪了两次,手中的活计都耽误了,一旁有人不禁说是她刚刚那一次失败坏了心境,这两仪净尘糕怕是做不好了。   “你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你告诉我,灰色的气到底是什么邪修手段?”   “我告诉你,你跟阎罗打个商量,别让我做猪?”   “你觉得我会答应?”   “你不答应我就不说。”   见这邪修残魂竟然借机落井下石,宋丸子略勾了一下唇角。   围观的众人只见苏玉回抬手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然后随手将腰间的一块灵石牌子解了下来,扔在了案上。   他们自然不知道,那玉牌所在正是灰色“魔气”汇聚之处。   “哎?你!”   “反正这气不是好东西,想来这里也有魔物在侧,就让魔物察觉到你这残魂,我就不信他会舍得不吞了你。”   “哎哎哎?”   “保重。”   宋丸子又揉捏起了手里的黑白双色面团,被她“借”来的灵水闪着点点微光,让粉团更添了两分不凡之气。   她如今姿容出尘,一举一动明明只是平常,却因为脸实在好看而带了仙气,谁能想到,在这么一副皮囊下头,竟是一个能把邪修气到几欲吐血的芯子呢?   黎晚见那苏玉回竟然还在继续做两仪净尘糕,不由得有些急。   “你怎么还没将食材都毁了?”   “别急,你可看见了那玉?”   “怎么?”   “她那玉里藏了个邪魂,怕是那邪魂提点了她,让她对咱们有些防备,现在又将玉牌放在那儿意图阻拦于我。待我将那邪魂吞了。”   黎晚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过去,往苏玉回的案上去了。   对面,宋丸子的目光从案前划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仿佛也没听见那邪修残魂道:   “来了!来了!来了!!!”   不就是个灰色的人影么?害怕什么呀。   是的,在宋丸子眼里,有个灰色的人影此刻就站在她的案前,一身灰色的雾气,眼睛里是沉沉死气,看着有些渗人。   他并不把苏玉回放在眼里,只看着那块灵石牌子。   邪修残魂已经一点声息都不敢出了。   眼见得灰气从那“人”身上四下流出,宋丸子眉头一挑,将两种灵材连着她从轮回桥上借来的“无根灵水”都放进了储物袋里,只有手上那小小的两团,于她指掌之间被她用灵力强行护着。   黎晚见状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出声。   “你不要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灰色的人影打了个哈欠。   “之前我损耗了太多念力,若不是你迟迟拿不下这无争界的道统,我也不至于用这残魂来填补。”   说话间,灰色人影用一只手在石牌周围画了个圈儿,自己渐渐向那灵石牌子里融了进去,宋丸子也权当自己没看见。   不过片刻间,那灰色的人影突然又从石牌中冲了出来。   “念力?!”   他的惊疑之声只有黎晚能听到,宋丸子听见的则是那个熟悉的、得意洋洋的声音。   “哼,老虎不发威,你老虎是喝粥长大的?老子一代魔……咳,邪修,保命之法天下无敌。”   除了会吹宋丸子之外,这邪修吹自己的水平也不虚。   另一边,那人影突然看向了宋丸子,一双手猛地探向了宋丸子的手。   “用念力!”   耳闻残魂的喊声,宋丸子仿佛无意识地一偏头,两手之间一道旁人看不到的金鞭已然凝结而成。   上一次用念力为武器,还是当初黄泉之时抽打那女魅,这灰影比女魅更厉害数倍,没有被宋丸子抽到。   避过了这一击,那灰影并没有想要反攻,看见那旁人见不到的金光,他几乎是转身就跑。   宋丸子毫不迟疑,立刻追了上去,只随手将那黑白团子扔到了刘迷的手里。   “唉?”   看不见灰影,亦看不见金光,所有人只看见那个苏玉回突然间就拿起那灵石牌冲了出去,宛若一道红色的流光,转瞬便消失了。   “这、这是跑了?”   他们看着刘迷手里做到一半的“两仪净尘糕”,皆是不明所以。   黎晚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他”逼得那苏玉回夺命而逃,还是“他”被人发现了逃走,没有留言片语留下。   私心里,黎晚只希望是第二种,现如今,也只能是第二种。   “怎么?苏道友是逃了么?”   黎家其他人趁势先声夺人,一心只想先定下这比试的结果,须知苏玉回用作彩头的那些天材地宝实在是太过珍贵,他们看着都快流出口水了。   刘迷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粉团子,并不想如了他们的意。   “急什么?春天里的野狗子似的。”   一群“狗子”对“味馆”的当家人怒目而视。   “事先也没定下说不准半道儿出去办点事儿,既然如此,咱们就都等会儿呗,不然一会儿苏道友回来了,一看你们已经把骨头,啊不,把东西都分完了,那场面岂不尴尬?”   黎晚的心里也急,却还记得自己是要接手无争界食修道统之人,面上一片温文。   还转头问刘迷说:   “刘师,要是我没记错,那苏道友也是来争道统之人。”   刘迷冷笑了一下,一双眉毛都跟挂了霜似的。   追出去近千里,宋丸子怎么都抓不到那灰影,手中的鞭子虽然长,还是不足以打到他。   就在这风驰电掣之间,她突然想到了一法子,左手虚虚一挽,右手指间凝出了一道金色的光箭。   在六欲天幻境中混久了,除了学到更多食谱之外,那些幻境中人也教了宋丸子一些别的,比如这搭弓射箭之术,便是她曾当了一位大将军的次女,被亲爹教出来的。   光箭洞穿了那灰影,它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惨嚎。   接着,那灰影就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越来越淡。   宋丸子自然不会当他是重伤死了,趁着现在私下里没有“故人”,她的手中星光一闪,念力附着在星阵编成的网上,向那雾气兜了过去。   那团雾气自然不敢与这网子相抗,又重新凝结成了一个灰色的人影,这次,他的手中也有了什么东西,是一根笛子。   “别让他吹响!”   何须残魂交代?宋丸子手指一松,又是三箭连珠射出,第三箭正是冲着那笛子去的。   “砰!”金光之中,那笛子碎了。   这时,灰色的人影突然想想到自己这样被苏玉回追着跑,其实是个错误。   可惜,晚了。   没有了那灰色人影相扶持,黎晚的手中还有那本《上膳书》,趁着没有人搅局的时候,他干脆拿出《上膳书》,将其递到了刘迷的面前。   “刘师,这里面便是上膳十味之法,您说您对这书中菜谱并不熟悉,怕我这晚辈比试的时候占了大便宜,那我也不妨实话实说,这《上膳书》里有上善道君的残魂,他这些年一直希望更多人能学会上膳十味造福世人,便在书里存下了一道秘境,人进入秘境之后便是刹那弹指十年飞渡,也就是说,您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比我更熟悉这本《上膳书》。”   刘迷飞着眉毛,就在她想要接过这本书的时候,异变陡生。   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书页翻卷如疯,抽打着那本《上膳书》。   在黎晚嘴中上惊天道、下引苍生的《上膳书》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被那本破书殴打得抱头鼠窜。   是的,抱头鼠窜,会打人的书和会逃命的书,人们是在从没见过,只能围在那儿看热闹,黎晚却是真急了。   “你、你是什么邪物?!”   没人回答他。   都看着一本破书抓住了“上膳书”的一页,竟然直接将之撕开,有人的脑袋后面生出了白毛儿冷汗。   ……   一个奔一个追,邪修残魂跟着看热闹。   又一箭洞穿他的魂体,宋丸子唇角一勾。   临照,黎晚背后的那特制棺材里,一个黑色的石偶晃了晃。 第289章 铃铛   “我觉得这货跟我那个老朋友真是像极了。”   邪修残魂跟宋丸子如此说道。   宋丸子现在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功法, 周身星阵流光不断,念力为箭把那灰影当靶子用。   “你的老友?从凡人界到黄泉,被你卖了又卖的那个?”   她所说的就是那女魅,冥河深渊边的一战,还是这邪修残魂教了宋丸子用念力将女魅给制服的。   “嘿嘿嘿, 就是她。”   “哦……那他, 也是黄泉恶鬼中的一个了。”   就不知道是那夜魑还是玄魉。   “那他可实在比女魅强上太多,我这些念力用上,换了女魅,早就魂飞魄散几回了。”   “我怀疑他身上是有什么宝贝, 你且小心些。”   那灰色人影正是夜魑,与狱法山下的玄魉、凡人界龙脉中的女魅不同,他这几千年着实过得滋润, 法力更是高深得多,逃到现在,虽然辛苦, 可还没到绝境。   知道那“苏玉回”还穷追不舍,他手中又浮现一尊小鼎。   小鼎之中黑气流溢,隐隐有紫光闪烁。   这是宋丸子指间又有念力凝成了箭,在异界,她能用的念力还算有限, 可到了无争界, 这念力简直源源不绝,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凝结成箭也毫不费力。   就在她的一箭激射而出的时候,那灰色的人影猛地转身扑向她,一团黑色的东西径直砸向她的面门。   星阵只让那东西略顿了一下,也已经让宋丸子见机以体修身法闪开,却见那小小的一团猛地炸开,其中竟是无数细小的紫色虫子,那些虫子形似马蜂,却只有人指甲大小。   宋丸子自然不敢让这些虫子近身,却见空中飞来一只鸟,被那些怪异的蜂包裹,不多时那鸟就眼带紫光,周身乌黑,带着浓浓瘴气向着宋丸子扑杀了过来。   黑色的菜刀飞出,将那鸟当中劈开,却听“蓬”地一声,其中有更多的怪虫密密麻麻地冲了出来。   看着自己珍藏的化尸蜾蠃铺天盖地地冲向“苏玉回”,夜魑打了个哈欠,他消耗了太多魂力,一会儿还得将那残魂带走,就算有念力护身又如何,待这苏玉回死了,那残魂失了依仗,而他却可在黎晚夺了无争界食修道统之后笑纳此界念力。   此界……念力……夜魑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白色的火焰从虫子堆里喷薄而出,那些紫色的化尸蜾蠃瞬间成了一片焦灰,还没等夜魉避开,一道金色的光又来,射入了他的胸口。   这念力之箭却不像之前的那样只是一根箭而已,长长的光索缀在后面,刹那间便散成了千万条。   他失了先机,挣脱不得,只能看见一个红衣女子从漫天飞灰流火中踏光而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这虫子,实在是太恶心了。”   宋丸子十分嫌弃地摆摆手,能让她看见的第一眼想得不是“能吃么,好吃么,怎么吃”,而是让她想把用来劈过虫子的那把“想来吃”菜刀里里外外洗个百八十遍,这虫子是真的让她心里发毛了。   在宋丸子腰间悬挂的玉牌里,黑色的煞气渐渐流出,凝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他颇有些雀跃地说:“还好还好,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宋丸子白了那邪修残魂一眼,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夜魑看了那残魂一眼,又看了宋丸子一眼,低下了眼睛。   女子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枚铃铛,晃了两下。   看见那个铃铛,夜魑的脸色微变,抬起头,一双死人般的灰色眼睛紧紧地盯着宋丸子。   “这是阎罗的铃铛,你是何人?”   “我呀,当然是不想被你们这些厉鬼陷害之人了。”   宋丸子暗中用体内的灵木、灵水荡涤经脉血肉,之前强行护持锦澜破界,她的体内又有几道虚空罡气留下的暗伤,得慢慢养着。   “我早该想到的,能在此界如此调度念力,又精通食修之法,你便是在这里立了道统的宋丸子,宋道祖。”   “恩,我也知道你是谁,几千年前从九幽跑出来的厉鬼,你叫什么?夜魑还是玄魉?”   “夜魑。早知道宋道祖和黄泉有交情,我就不会来此界了。”   “哦。”   宋丸子饿了,从储物袋里拿出了点吃的,本想吃烤鸡的,刚刚那鸟爆了的样子实在令她心有余悸,便干脆只端了一盘饺子,馅料取的肉来自于沧澜界一种叫“海黄花”的鱼,配了一点猪肉和韭菜,整个放在嘴里,咬上一口,就是热热鲜鲜的汤汁充斥在人的整个嘴里,海黄花这鱼在沧澜界的凡人处颇为名贵,因为腥气少、鲜气美、肉质嫩,包成饺子吃,实在是让人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说,你们这些东西也真是麻烦啊,我在玄泱界就碰到了一个,去了凡人界又碰到一个,现在,我的老巢里,又钻进了你这么一个。说吧,你为何与黎家勾结,到底在图谋什么?是不是桑墨让你们来的?”   听见桑墨的名字,夜魑的眼睛动了一下。   “看来宋道祖对我们知道的确实很多。”   “机缘巧合,非我本意。”   夜魑低下了头。   突然,他心口一阵剧痛。   “你!”   宋丸子捏了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唇角一勾。   “念力真是个好东西,能当弓箭,还能当钻子。”   现在插在夜魑心口的那枝箭已经扭曲成了一柄钻子,随着宋丸子的话往夜魑的胸口里继续钻了下去。   “说,不然阎罗来之前,我把你切成一百零八块,一块块用面皮包好了给她。”   凝成形的邪修残魂原本是赖在一边看着宋丸子审这夜魑的,现在他屁股一挪,整个人已经飘到了三丈之外。   “呵呵,你们这些灵修号称顺应天命、守善而行,真正施展手段竟然比魔修都狠!”   夜魑的一对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那钻子越来越深,几乎要将他的魂体给钻透了,其中痛楚着实让人永生难忘。   “顺应天命?你说的可跟我没关系,你的同伙在玄泱界害了我的朋友,在凡人界又险些伤了我至亲,你又觊觎我的道统,我跟你们势不两立,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你,那都是你应得的。”   话音未落,她手中已经又有一根念力凝成的钻子。   夜魑不得不怕。   “我和黎家,确实是觊觎此界道统。”   三个厉鬼之中,夜魑修为最高,头脑也最好用,单说审时度势之能,就不是女魅和玄魉能比的。   宋丸子吃着饺子说要把他变成饺子馅儿,这话,他是信的。   谋夺无争界道统之事,要从四十年前说起,四十年前,桑墨突然找不到女魅和玄魉两个厉鬼的踪迹,却知道了无争界道统之事,不得不派了夜魑出来,让他拿下此界道统,获得极多的念力。   “你们要念力做什么?”   “我等昔年都是黄泉鬼官,叛出黄泉之后只剩残魂用灵材滋养,得凝集念力才能重塑人身,否则一身法力,能用者百不余一。”   三大厉鬼中,宋丸子与两个人都交过手,想想他们的本事,再想到这等本事也不过百中之一,便明白为何桑墨要让他们凝成人形了。   “你在无争界都做了些什么,老实交代出来。”   扛着巨大钩镰、双髻上缠着粉色绒球的小女孩儿辛辛苦苦赶到的时候,就见一个灰色的魂体瘫在某处山壁上,另一个黑色的残魂也瑟缩在一旁,唯有一个红衣女子还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   “哟!鬼官大人,您还亲自跑一趟啊。”   看见宋丸子,阎罗水汪汪的大眼睛瞪了起来。   “你几十年不见踪影,无争界鬼差听见我的铃铛响了,报来我处,我自然要亲自看看。”   “承蒙挂念,鱼肉的饺子要不要来一碗?”   宋丸子这人就是如此的气人,明明旁人为她的事儿都要急上墙了,她自己还没事儿人一样。   还饺子,饺子能抵了旁人这些年的担心么?   “要!”阎罗大人理直气壮。   “我是以念力成索捆着他,你想怎么将他带走?”   吃着饺子看着那逃出九幽数千年的夜魑,不知为何,阎罗竟然觉得自己这死对头看见自己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欣喜。   “将他封在我的勾魂镰里,我就能将他带走了,倒是你……”   阎罗腮帮子被鱼肉饺子撑得圆滚滚,对宋丸子说:   “数年前有两个魔修闯入黄泉要查探你的消息,那叫江万楼的着实厉害,不过还好,勉强算是个讲理之人……”   大概我们认识的江万楼不是一个江万楼吧。   宋丸子刚腹诽一句,就听阎罗接着说:   “我才发现黄泉并无你入道修真之前的记录。” 第290章 夜魑   生死簿上无论仙凡, 前世今生皆会被记录个清清楚楚,说是没有入道之前的记录,其实阎罗就是委婉地告诉宋丸子,黄泉查不到她的前世。   宋丸子并不如何惊讶,按照沧澜界那些人的说法, 她就是她师父从黄泉带回来的, 用手指头想想都知道她的身世是有些玄机在里面。   “此事别人并不知道,你若要查探自己身世,也不要大张旗鼓。”   “鬼官大人,您怎么也不抓我回去?”   阎罗吃了碗里的最后一个饺子, 还学着宋丸子的样子端起饺子汤喝了两大口,才擦擦嘴说:   “你这般的,黄泉不是没见过, 你既然魂体合一,那善恶是非就不归我们管,自有你的缘孽因果。”   黄泉之地, 对待鬼魂之事往往严苛得近乎无情,可对自己权责的划分那也是极为清楚的。   知道自己现在不归黄泉管的宋丸子又笑眯眯了起来,转头看看蹲在角落不敢说话的邪修残魂,她问阎罗这个邪修现在去轮回,是不是还得当猪。   “女魅那次他就出过力, 这次也是他以身为饵抓了夜魑, 怎么也算是有点功劳吧。”   角落里,那邪修看着替他求情的宋丸子, 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阎罗看了他一眼,撅了一下嘴。   “他生前死后所做的恶事记了十几页,好事却只有寥寥几件,就算不当猪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就当狗?”   当猪还是当狗,宋丸子用眼神询问那邪修,只见他把头埋在臂弯间,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哈哈哈,你与她一起谋算于我,到头来还是得去当猪狗,我活到现在竟然也没见过更惨的邪修,哈哈哈。”夜魑被宋丸子几乎是三刀六洞地虐了一会儿,就连这样说话的都显得气力不足。   残魂看了夜魑一眼,哼唧了两声没有说话。   片刻后,宋丸子和那邪修目送了阎罗带走了封着夜魑的巨大钩镰,阎罗走之前还用黄泉的些宝贝换了不少吃食。   从夜魑嘴里,宋丸子知道了不少消息。   虽然知道其中也是有真有假有添油加醋亦有遮掩隐瞒,宋丸子还是从里面理顺了些可信的出来,另有了一些推论。   夜魑自以为终于逃出生天,被锁在九幽深处也好过落在宋丸子的手里,可他并不知道,他的魂魄内藏了一个星阵,那星阵里有一点白凤涅火,从此之后会每日慢慢燃烧他的魂魄。   不为别的,就为这夜魑便是让秋娘几番进退两难的黎夜。   “你看,不是我不帮你说好话,你做了十几页坏事呢。”   回临照的路上,宋丸子还这般对那邪修说道。   邪修残魂突然道:“不如这样,你带我做点儿好事,我就算多花上几十年时间,至少能投胎做人,也好过在猪狗间轮回呀。”   这都几十年了,他仿佛突然会算账了。   “你就不怕那舍身轮回桥何时消散不见,到时候你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被宋丸子这么一说,邪修便又纠结了起来。   ……   黄泉路上,阎罗顶着一对绒球,步履有些轻快。   三个厉鬼是黄泉的心头大患,如今抓住了两个,仅剩的玄魉为鬼狡诈,实力却是三鬼中最弱的,待她自己再修炼几年,恢复两成功力,就可以亲自出马,将那恶鬼抓回九幽。   “嗯?我是不是忘了跟宋丸子说什么?”   阎罗的脚步一顿,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忘就忘了吧。”   一对粉色绒球又晃了起来。   黄泉道上寂寂无鬼,随着阎罗的脚步而渐渐消失。   ……   苏玉回走了已经快半日了,黎家的人几番要定下这场斗菜的结果,都被刘迷强压了下来,他们意图联合那些同样来参加道统之争的鼎身派食修,鼎身派带头的那食修不知为何却并未与他们同声共气,只在一旁袖手旁观。   见状,黎晚的心中不禁冷笑,果然,道统只有一个,既然大家都想要,那就成不了长久的盟友。   不过黎晚现在最着急的事情却不是这比斗的结果,而是他的《上膳书》。   那本突然出现的破书犹如一个绝世悍妇,从天上到地上,从城里到城外,追打着黎晚的《上膳书》,一路上都撕下了很多书页,虽说那些书页都会长回去,可这般耗损实在是令黎晚心疼至极。   偏又无计可施。   自从这本“破书”出现,他才发现自己收不回这本《上膳书》了。   围观的一群食修们此刻都或蹲或坐,手里拿着各种吃食,一边吃,一边看那本黎家用来装腔作势的《上膳书》被抽得惨不忍睹。   痛快!   舒爽!   “黎家的小子,你既然说你那本书是什么上古大能所造,怎么就被这么一本无字的破书追打呢?行吧,你们黎家人都是嘴上长了张脸皮的,说得过就骗的人头晕脑胀,说不过就把那层皮扯下来,当不是自己的。你说你们是师承上古大能,可拿出的一本书都被另一本书这么揍,难不成这破书也是什么上古大能写的,还专克你们那个大能?还是说你们这本就是本假书,现在碰上了真书?”   刘迷的一对眉毛几乎是要飞起来了,还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声道:   “这年头儿,有些人的脸不值钱,连累着上古大能都不值钱了。”   黎晚心里渐渐焦急了起来,他的两大依仗,他如今居然一个也联络不上了,单凭他自己的本事,他真的能夺下净煞食修的道统么?   周围围观的人多是临照之人,他们对净煞食修的感情非同寻常,此刻看着黎晚的眼神里都是满满的蔑视和嘲弄,让他越发坐立难安了起来。   “别急……”黎晚一攥自己的袖口,安慰自己,“我还有,还有东西可用。”   “空净城主,月上中天了,苏道友还没回来,我们到底要在这里枯等多久呢?”黎家人知道自己说不过刘迷,便去找空净说话。   却听那斯文俊秀的光头城主慢悠悠地道:   “心静,则日月如梭,不静,则瞬息难安。道友,你心中不静,自然觉得时间过了很久。”   黎家那人几乎要大骂出声了,难道这城主心中一直静下去,他们就得等到天荒地老么?   朝霞隐隐旭日将升之时,一道红光自西而来,落入了临照城中,正是那突然走了又突然回来的苏玉回。   “比试这种事,就该一气呵成才痛快,可惜我我刚刚心有所悟,去顿悟了一番,这才回来。”   把念力当不要钱一样地使了一堆,宋丸子周身还隐隐有些念力凝集,旁人看不到念力,却觉得她周身气势颇有些郑重庄严之感,还真有几分像是心境感悟有成。   见她回来了,夜魑却还没回来,黎晚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什么心境感悟,他是绝不信,那夜魑是何等的强大,难道今日竟折在了这人的手里么?   还有书……   看着破烂烂的《上膳书》竟然又上演了这久违的戏码儿,宋丸子津津有味儿地看了一会儿,才一招手,将那破书连着黎晚的《上膳书》一并招到了自己手里。   “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本书乃是无字天书,要说用处呢,也不过是专门追打一些邪门歪道的害人之书,极少用得上,我现在都用它来给我的鼎垫脚,没想到啊……”   一双妙目看着黎晚,似笑非笑。   不等黎晚说什么,她又看向刘迷,道:“还请将那块团子还我,我们的比斗还没完呢。”   刘迷从储物袋里掏出那黑白相间的团子,便往“苏玉回”的手中扔了过去。   见机,黎晚心中一横,袖子一抖,里面一个小小的瓶子便碎开了。   宋丸子接过了那个黑白团子,对着刘迷笑了笑。   刘迷刚刚还有舌战黎家上下的本事,却被“苏玉回”这一笑给恶心得半天不想说话。   团子已经揉了个七七八八,没了那灰色的魔气侵扰,宋丸子手脚极为利落地将团子揉好,然后上鼎蒸制。   随后,她看向了那本被打蔫儿了的《上膳书》。   夜魑说这书是桑墨给他的,让他以此书中的菜谱为依凭,不仅要夺了道统,还要让整个无争界的食修都学做其中的菜色。   这些菜制人控心,到时,整个无争界怕是就会像曾经的玄泱界一样……他是想弄出第二个“上善道君”么?   思索间,宋丸子双手一并,搓了两下。   就在她思考之时,黎晚的身后突显异动,一个黎家的族人突然冲了出来,扑向了苏玉回蒸制两仪净尘糕的大鼎。   看见他如行尸般的动作,宋丸子的目光一凛。 第291章 蜾蠃   见过那只被化尸蜾蠃寄生的鸟儿, 宋丸子一眼看过去便知道要是将这人劈开,会有无数的化尸蜾蠃冲出来,她脚下一蹬,那形为大鼎,实为大黑锅的便飞了起来, 往那人身上兜头一罩, 将他死死地压在下面。   “六叔!”   黎晚佯做大惊之态,喊道:“苏前辈,请别伤我六叔?”   大锅里白焰滚滚,锅外一点声息都没露出来, 只有苏玉回抬眼含笑看着黎晚,说:   “这锅里到底是不是你六叔,你心里没数么?”   黎晚还未说话, 从他身后,又一个人冲了上来,宋丸子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一件法器, 这法器乃是陈砚所造,一张网,网中藏有九昧之火,瞬间便将那扑来之人烧得身上光泽闪闪犹如铜塑之人。   “苏前辈,你缘何造下这杀孽!”   一个、又一个……黎晚心中已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了, 数日之前, 他在夜魑的吩咐下将化尸蜾蠃的卵下到了自己这些亲眷的体内,若是道统之争失败, 他们就要以这些化尸蜾蠃将整个临照乃至大半个无争界的人都变成行尸。   可碰上了这不知从哪里来的苏玉回,竟然好像处处对他们有防备,时时都布下先手,仿佛专门克制他们似的。   眼下,他的至亲一个接一个死去,做的却都是无用之功,既不能夺了旁人性命,也不能助他拿下无争界道统,竟然都是白白牺牲了么?   不……一定、一定还能找到生路,他黎家从无争界一个不入流的世家到现在能与味馆分庭抗礼,能拿到那本《上膳书》,就不会输在这里,也决不能输在这里。   他的眼睛看向了不远处的味馆众人。   “这苏玉回根本是你们请来的刀吧?竟然就在比斗当场对我黎家痛下杀手!”   料着黎晚要往自己的身上泼脏水,一收那火网,九昧之火尽去,宋丸子拿起一把刀走到了那些被炙烤后的焦肉跟前,一刀下去,便是铜铁似的皮肉破开,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虫子尸体。   还都冒着热气。   浓浓的腥臭之气四散而出。   “黎家之人?你是说这些邪物所借的皮囊?”   九昧之火烤出来的东西虽然硬,同样是任意灼烧,那定型的样子实在比白凤涅火好了太多,要知道,大锅下面的那些化尸蜾蠃早都成了一团灰,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众人尽皆哗然,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黎家之人。   魔物!无争界曾经差点沦为魔界,无数人的亲朋挚友死于魔物嘴下,尤其是位于战场边的临照,那些日子真是每天都有人收到讣告。   人们看向黎家的目光已经是甚为敌视的了,与魔物为伍意图害人,这些人就是整个无争界的敌人。   “污蔑!这都是污蔑!”   “污蔑什么?”   想到夜魑竟然隐瞒了自己他已经化尸蜾蠃交给了旁人,想要为祸无争界之事,宋丸子就觉得自己留在他魂体内的那阵法还是太小了些,就该让他日日焚烧修为,永世再无脱身之时。   “你们的书是邪修之书,你们身上又有化尸蜾蠃这等能祸乱一界的魔物,然后你说都是我干的,咱俩到底谁污蔑谁?”   黎晚踉跄一步,往味馆众人所在的方向歪了一下,口中近乎于悲号:   “纵使是道统之争被污蔑为邪道修士,我黎家也从不曾伤了一人性命,怎么今日就被人污蔑至斯?!宋道祖你立一界道统,救天下苍生,可知道今日你的徒弟们正在把你当日所受之苦加诸于旁人!”   “黎道友,小心。”   一只手搀住了黎晚,也挡住了他的路。   出手之人正是空净,他低眉敛目,一双手上金光熠熠。   看着那金光,黎晚便知道这空净不是会被化尸蜾蠃吞噬之人,长生久的修士修了一身铜皮铁骨,又精通辟邪除魔之法,他若是轻举妄动,说不定会被这人当场格杀。   抬眼看去,黎晚的心中一凉,不知何时,黎家人的周围站了不少的黑甲卫,他们隶属于临照,受城主差遣。   除了黑甲卫之外,亦有些穿着麻衣草鞋的修士不知何时凑到了四周,隐隐将整个比斗之地圈了起来。   不应该啊,怎么就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余下的黎家族人也有些慌了,他们看着黎晚,急声道:   “你赶紧将《上膳书》夺回来,再……让将那残害咱们族人的凶手治罪!”   言语间被含糊被隐去的,就是被黎家奉为神明的夜魑,黎晚惨淡一笑,谁能想到呢,那看似无所不能将整个味馆都算计了的夜魑,现在竟然已经不知去向,黎家供奉了他几十年,他竟然说不见不见就不见了。   “九叔……别怕,这场比斗,咱们能赢。”   哦,对了,还在比斗呢。   宋丸子回头看看自己做菜的案上,刚刚她自己破开了黎家人被炙烤过的尸体,一阵魔气冲出,已经将她的那块面团给污了。   她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将已经不能再用的糕胚收了起来,又拿出了她收起来的最后一份材料。   “就凭你们这等小人,还想赢?”   “苏前辈。”黎晚慢慢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味馆应下了我的道统之争,便不能反悔,无论如何,只要我与刘师相对而站于案前,我就有夺下道统的机会,不管你和他们作何勾结之事,今天我必须赢了您。”   啧,唱念做打的天分还真不错呢。   宋丸子手中揉着粉团,神识已经扩张到了极致,半座临照城都在她的神识探查之下,就是防备黎晚再用那化尸蜾蠃作孽。她甚至怀疑现在剩下的黎家之人体内也有化尸蜾蠃,只是不知道何时才会爆出来。   还不如将这一场比斗速速了结,她再将那些魔物尽数除了。   这般一想,她手上快得几乎只见残影无数。   在她脚下,也已经有众人看不见的星阵蜿蜒而出。   一旁的刘迷皱了皱眉头,刚刚她想起了点儿什么事儿的。   招招手,她让一个师侄去把陆六六找了过来。   “之前你师父遇袭,黎夜为了救她受伤之事你可记得?”   “记得……”   羸弱的少年点点头。   “那日师父带着我和黎夜师弟去北荒想要看看能否用北荒的锈羊替了玉河羊做羊肉丸子……”   当时种种,陆六六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从一开始,他便觉得那黎夜有问题,可惜他说的话,旁人都不会信的。   那一年东陆水少,草也稀疏,用来做肉丸子的玉河羊数量不足,而北荒的啸月峰传来消息,他们那有一种锈羊肉质也不错,产量也高,要是味馆食修愿意,他们愿意大量供货。   “路上,我们遭遇了一只老虎,眼睛是微微带着紫光。”   “眼中有紫光?那只老虎后来如何了?”   “被黎夜师兄奋力以灵火焚烧,死了。”   刘迷回忆方才扑向苏玉回的黎家之人,突然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果然,我师姐你师父是被这群姓黎的王八蛋给下了套儿了。”   此时,陆六六的一双眼睛看向场中那红衣女子的身上。   “师叔,那人是谁?”   “玄泱界的食修,挺有意思的,想来争道统,却跟黎家杠上了,我看她一身本事,颇有些除魔化煞之能,长得又好看,要是你师叔……咳……”   刘迷想起来身边这人是自己素来不喜的陆六六,清了清嗓子,将话拐了回去。   “黎家居然能招来魔虫,那魔虫都在人或者兽的体内盘踞,能把人吃得只剩个壳子,你现在就让味馆里筑基以下的弟子尽数撤走……你也走,别耽搁。”   “师叔。”   “干嘛,你想喂虫子啊?”   “不,师叔,那位姑娘……”   “你不要学着你别的师弟只知道看美人,赶紧去干正事儿!”   “师叔,我是说,那位姑娘,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陆六六的脑袋上被刘迷砸了一下。   “给你点儿好脸色就不知道干正事儿了是吧?赶紧带着你师弟师妹走!心眼儿太多跑耳朵里塞得你聋了?能听懂你师叔我的话么?!”   他们说话的时候,宋丸子已经将两仪净尘糕的胚再次做好,放在了蒸笼上。   可怜大黑锅因为烧了虫子被她嫌弃,现在她用的锅灶是最寻常的土灶石锅。   在她对面,魔气突然冲天而起,被黎家人护着的那棺木猛地炸开。   黑色的石偶飘在半空中,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夜魑去了何处?”   只这一声,便有远胜寻常元婴修士的威势,宋丸子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抄起她那装成鼎的锅,狠狠地砸了过去。   在她身后,黎晚面露狂喜之色,将剩下的化尸蜾蠃尽数招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蜾蠃其实就是土蜂、细腰蜂,是一种寄生蜂,有个词叫螟蛉子,指的是非亲生但是抚养长大的孩子,这源自于《诗经·小雅·小苑》的诗句“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说是蜾蠃只有雄的,没有雌的,只好把螟蛉衔回窝内抚养。其实根本不是,蜾蠃背着螟蛉回家是产卵在里面寄生,顺便当食物吃掉的。 第292章 初战初战   苏玉回腹背受敌。   长生久众人腰间的铃铛响个不停, 他们中有人也跃身而起要攻向那个石偶,却被红衣女子一脚踹了回去。   别添乱。   玄魉、女魅、夜魑……要不是宋丸子自己身负能除魔灭煞的白凤涅火,还有一手能消解煞气的功法,早不知道吃了多少的亏,现在这人比他们只强不弱, 这些长生久的人凑上去是当菜么?!   至于那些被魔虫所控的黎家人, 他们刚蹿起来又跌了回去,无形的大网笼罩着他们。   空净抬头看那红衣女子一眼,手中已经握着一根金色的禅杖。   “长生久弟子、临照城黑甲卫听令,这些人已被魔物所附, 我等必要将之尽数格杀,用灵火焚烧赶紧。”   “是!”   至于灵火从何处来?刘迷肉呼呼的手掌一挥,便有味馆的食修纷纷奉上自己珍藏的灵火。   都知道皮囊下面是多么恶心的虫子, 众人不敢掉以轻心。   天光早已大亮,都快到了正午时候,有那黑色的石偶在, 竟然让人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阴沉之感。   那石偶被大黑锅砸了一下,无数碎屑散落,又飞回来凝结了回去。   “是你将夜魑带走的么?他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丸子猜测这人便是一直隐在幕后制造事端的桑墨,不敢掉以轻心,一面用诸多手段强攻那石偶, 一边用言语与之周旋。   “你只有区区金丹修为, 根本当不了我的一击之力,老实交代, 我不取你性命。”   宋丸子的回答是火焰熊熊的大锅。   石偶的半边儿又烧又砸成了碎末,也依然缓缓地重新长了回去。   见状,宋丸子眼角一挑,体修功法运转到极致,手中的“想来吃”凌空劈下,那被她削下来的一块儿如刚刚一般想要渐渐长回去,却动弹不得。   掌中星阵控制住那块石头,宋丸子对着那石偶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邪物,也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既然是魔物,就回自己该回的地方去,别在这里与我纠缠!”   某个小世界的秘洞之中,桑墨眉头轻皱,那石偶上有他的一缕神魂,才让他察觉到夜魑竟然不见了,这小辈食修手段颇多,竟然困住了一块偶人,偶人不全,他的那缕神识也就越发难以支撑了。   “呵,我竟不知道,那小小一方修真界里,竟然有了这般诡计多端的小辈?”   他的嘴上是调侃,那缕神识上的威势却越发迫人起来。   宋丸子手中的大锅又一次要砸出去,却突觉自己的脑袋一阵迷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脖子,封住了她的口鼻眼睛,竟然让她完全挣扎不得,就连堪比元婴修士的神识,都被封在了脑中。   “敬酒不吃,罚酒可没有那么好喝。”   桑墨随手一划,宋丸子的身上传来一阵剧痛,竟然有一道伤口几乎横贯了她的整个脊背。   鲜红的血流出,几乎让宋丸子的半边身子都成了血染的。   她的经脉中白火燃烧,陪着血肉中的木灵之气将被损伤的血肉修补一新。   众人只见刚刚还战意冲天的女子几乎瞬间便危在旦夕,心都提了起来。   让人无法忍受的剧烈痛苦之中,宋丸子反而冷静到了极致,神识被锁,五感被封,可她仍有可用之法。   一条金色的鞭子猛然出现,将那石偶抽飞了出去。   被宋丸子砍下来的那块石头趁着她神识顾不上的时候摇摆着要拼回去,又被这金鞭给卷了回来。   “愿力?”石偶中的那声音流露出了几分惊讶。   那一击,宋丸子几乎全靠直觉,若非在虚空中被罡气磨练了数十年,她决然打不出如此精准的一下,她觉得自己打中了,却又不知道这一击能让对方如何。   不知道又怎么样?!打便是了!   手中紧紧握着那块黑石,念力成鞭、成刀、成网……一并杀向了石偶。   就在宋丸子被重伤之时,趁着阵法虚弱,有“黎家人”在黎晚的帮助下冲阵而出,扑杀向了味馆众人。   刘迷将一直不肯离开的陆六六护在身后,手中浮现一道飞梭。   “你们,给我走!”   这飞梭还是很多年前,她师父送她的。   被自己的师侄拎着,陆六六挣扎不得,便见那眼中全是紫光的行尸要扑到刘迷的身上了。   个子矮小的女人加上头顶的发鬏都没有旁人高,却在这一刻有了冲天的气势。   她手中的灵火颜色赤红,一个照面就把那行尸的半边身子点燃了,见那行尸的皮肉将要裂开,她猛地跳起来,手中拿出了一块泥团往那行尸身上扔了过去。   刹那间,薄薄的一层泥巴就将那行尸彻底包裹了起来。   其后,又是红色的火焰紧随而来。   孤山息壤,刘迷本想用来试着批量做叫花鸡的,现在先做了一堆不能吃的。   “你以为,打中了我一下,就能打中我的第二下么?”   石偶中的那声音带着轻轻笑意,宋丸子仍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也听见了刘迷大喊:“咬你奶奶个腿儿!老娘今日将你们全烤了!”   “你很在意下面的这些人?”   石偶中突显一道磅礴魔气,往宋丸子束缚黎家众人的阵法上冲了过去,几乎刹那间,那阵便碎了。   黎家被困在阵法中的有大半已经被长生久和黑甲卫镇压,余下小半都在黎晚的操纵下前赴后继往味馆剩下的人冲去。   宋丸子能听见有人发出惊叫声和黎晚得意的笑。   清楚得仿佛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耳边。   这时,她的身上又挨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延伸到后腰,淋漓鲜血洒在临照城的地上,也淋漓在城门口的石碑上。   就是那块苦战到死,绝不后退的石碑。   她笑了。   “你可知道,此地是我的地盘。”   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她是用嘴型说的。   天正午,空中群星皆显。   地上赤色的血下面,渐渐浮现蓝色的光。   几十年前,有个女子在这里一点点、一寸寸,用手刻画下了星阵,包裹了整座城池,阵眼便在城门石碑处,如今,用她的血,便可将一切都唤醒。   “星辰阵师?你和宋玉晚什么关系?”   宋丸子的回答是一道念力所成的鞭子狠狠地劈在了石像上。   临照突显魔气,整个东陆皆震荡起来,海上波涛翻涌,是海王带着海族踏浪而来。   附近的长生久弟子亦拔足疾行,恨不能一步过去便是千山万水。   群星在正午时分突然当空闪耀,这一幕,他们都看见了,也看见了硕大临照被蓝色的光笼罩,若干年前,此地曾是整个无争界的希望之地,此时,亦如是。   几乎倾尽一切灵力,不计成本不计代价地催动整个星阵,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女子依稀能感觉到,有熟悉的光自天而来,自地而起。   “你和宋玉晚是什么关系?”   桑墨又问了一遍。   宋丸子两手合十缓缓旋转,没有神识牵引,却有阵师的心头血做牵引,于是漫天星斗,脚下星阵,连着她的念力都化为星星点点,转成了星阵的一部分。   星阵之中,万物介入阵修之心。   于是皮下包裹了无数魔虫的行尸被无数光索紧紧束缚,空中有白色的火焰落下,焚烧着他们的身体。   “看,这是你们师祖的阵法。”   刘迷攥紧了手里的法器,指着天对她的师侄们说。   师祖的阵法……   星阵之中的空净念了一声佛号,身上金光大振,也直直往那石偶上打去。   也有黑衣体修翻越城墙手中金铃周转,荡涤其中煞气。   海上,蔺伶眯着眼睛,她看见了那团魔气所在之地,在她身后,万千水族冰箭搭弓,向那里射去。   这一切,石偶都躲过去了。   它问了第三遍:“宋玉晚是你的什么人?”   而宋丸子,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块石头,哪怕它上面突然有火焰灼烧,她也只用白凤涅火相抗,绝不松手。   “我找到了。”她动了动嘴,口型就算是对那石偶的回答。   找到了什么?   找到了,那一股从虚空中来的神念。   另一个小世界中,桑墨突感不妙,这种有什么失去了控制的感觉,他厌恶极了。   不等石偶和石偶身后之人做出反应,宋丸子突然出现在石偶的另一边,以念力为刀,狠狠地劈了下去。   却不是对石偶,而是对它一侧无形的神念。   轰!   随着石偶猛地碎开,桑墨猛地倒坐在地上。   魔气散去,红衣女子的衣服红到发黑,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恍惚了一下,才知道是那魔物退了。   “苏道友,你可还好?”   听见空净的声音,宋丸子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还披着马甲,摆摆手说:   “还好还好。你们这无争界啊,事儿真多。”   累死累活,戏精的骨子不能丢。   看她一脸嫌弃模样,身上的血还没干透呢。   空净低下头,不想说话。   地上传来一阵嚣张至极的笑声,被星阵层层困住的黎晚看着“苏玉回”道:   “你的两仪净尘糕材料尽毁,这一场是我赢!”   看一眼那不成样子的糕胚,宋丸子落回地上,将它收进了储物袋里。   “两仪净尘糕?一黑一白是两仪,荡涤经脉是净尘,这有何难。”   女子的头发因为血的缘故都凝在了一起,脸上极美的容颜也已经状似修罗,她看着黎晚,抬起手,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团白糯米和一团黑芝麻。   城外,蔺伶被樊归一拦了下来。   “行道者,临照城中到底出了何事?”   看一眼城顶半空中的虹桥,樊归一摇摇头说:   “城中道统之争还未结束,如今魔气散去,还要请海王和我一起等上片刻。”   蔺伶垂下眼睛,道:“你们长生久这般行事,从前被人骗去道统,真是活该。”   黑芝麻碎混了猪油和糖,白糯米用灵水调和,最后将糯米擀成薄的长条,抹上黑芝麻,一卷……   “苏玉回”的身上只有一双手是干净的,举手之间却从容至极,让人忘了她一身的伤和血。   “有黑有白,光头城主,你拿一块儿给受了魔气侵扰之人吃了,看看是不是有净尘之效。”   黎晚眼眶里几乎要流出血来,就见吃下了苏玉回糕点的人发出一声畅快的叹息。   见效之快,更甚过他千辛万苦做出来的极品糕点。   “我的糕也能净尘,也是两仪之形,你是要跟比谁的点心更好吃么?”   黎晚萎败在地。   “做菜,就那么回事儿,你信奉的那本书,也就那么回事儿。”   苏玉回打了个哈欠,她是真的累了。   “这一场算是我赢了吧?待我去休息几日,再来挑你们味馆的道统。”   说完,她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苏前辈,城门在那边!”   城什么门啊,都不知道露了多少马脚,当然是哪里人少往哪跑!   看着红衣女子几乎转瞬便消失了,味馆弟子中靠近刘迷的,突然听见了一声低骂。   “这么多年了,还这么有病。”   怎么多年?   如何有病?   弟子们一头雾水,就看见他们的师叔(伯)挑着眉头突然笑了,眼里却有了泪。 第293章 扯线   “你大概是个傻子吧。”   无争界西境的一处茂密深林里, 一团黑影倒挂在树上,模模糊糊地有一张脸,正看着蹲在树下烤肉的女人。   “那一大帮徒弟徒孙,还个个争当孝子贤孙,多好的福你不享, 居然一个人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   “不然呢?马甲一扒, 对我那些徒弟们说,你们师父我回来了?不好意思啊玩儿了你们这么多天?我是会被孝子贤孙供起来还是被当场打死,那也两说呢。你别忘了,蔺伶小姐姐也来了, 要让她知道了是我……咳,以后我想吃条海鱼都得担心是不是有毒。”   宋丸子已经换回了自己惯常穿的短□□衣,唯有净白的脸还没做遮掩, 身上的血渍洗掉了,黑色的长发挽在头顶,手里握着烤肉的枝条。   火上在烤的是一种西境特有的榛鸡, 如今正是夏日,草籽之类的都多些,这些榛鸡个个吃的肚子圆滚,腿根儿贴了薄薄的一层油,在火上一烤就是带了果味儿的浓香气, 这是其他的肉都没有的。   多少年不吃, 宋丸子还真甚是怀念这一口,眼见两只榛鸡都有了七八分火候, 她舔了舔嘴,搓着手等肉吃。   “那你就这么躲着?等养好了伤再自己去夺自己的道统?”残魂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透着古怪。   这事儿真是,怎么想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的。   宋丸子也嘿嘿一笑,事到如今,她也察觉了几分“自作孽不可活”的味道。   “吃肉了!”   管他呢,以后的事情自有以后操心的,她得先把眼前的榛鸡肉吃了。   饱餐一顿之后,宋丸子靠在树上,身上不那么疼了,她才终于能好好想一些事情,从久远了往近的说:   近万年之前,宋玉晚入侉人密藏,学会了苍米留下的星辰阵术。   荒山三部中的相部与祝部沦为战奴,其中有宋玉晚的手笔在。   宋玉晚和桑墨之间定有些什么旧事。   桑墨入黄泉,打伤了阎罗,带走了夜魑他们三个厉鬼,熔铸在了石偶之中。   宋归雪带着祝部脱身而出之后所受之苦,与桑墨脱不开关系,要是没猜错的话,那个迷惑祝部的石偶就是玄魉。   印轩与桑墨勾结制造偶人,便去荒山,将宋归雪的魂魄抽了大半出来,做成了偶人似馨,又把似馨给了陈砚。   陈砚的手里有偶人,还有这本《上膳书》。   偶人是印轩给陈砚的,那《上膳书》很可能也是。   微予梦和长柒对桑墨诸多防备,却又容他活在玄泱界,到底是打不过,还是另有隐情?   想起长柒,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夜魑能带着这本假的《上膳书》来无争界,那原本该收好了书的长柒长老呢?   至于夜魑,他是女魅和玄魉相继不见之后才被桑墨派出来的,这说明两件事,桑墨确实需要一个恶鬼收集念力凝为实体,为他所用,或者桑墨自己干脆就需要念力。同时,夜魑比其他两鬼更厉害,却没有一开始就被派出来,说明……桑墨有什么事情一直在让夜魑做,而这事情……   宋丸子搓着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烤肉香气。   “这事情,极有可能是桑墨让夜魑给他看管着什么。”   在自己储物袋里的“外室”《上膳书》乃至它身后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上善”,与桑墨,与桑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称得上是自己师兄的宋玉晚,他应该是传承星辰阵术之人,说不定……师父会有他的消息。   想起自己的师父玉归舟,宋丸子又挠了挠头,没有在闭关的地方找到他的尸身,不知道为什么,宋丸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师父可能没死。   虽然这只是一种微妙的直觉。   可有了这个念想在,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哼哼哼,我现在觉得你那个师父可能真没死。”挂在树上的邪修残魂突然开口说道,打断了宋丸子的思绪。   “你为什么如此觉得?”   “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对你徒弟的,心里就没点儿数么?”   过了好一会儿,宋丸子才慢吞吞地开口对残魂说:“虽然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我现在真的很想送你过了轮回桥去当猪做狗。”   残魂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又对宋丸子谄媚了起来。   ……   长柒可能出了变故的消息,是拂送来的。   准确地说,是呦将消息请无争界的金丹修士送到了拂的手里,拂又转交了过来。   几十年过去了,拂的寿数早过了焦俣国小人儿的半数,看起来却依然是个少女。   这些年,拂因为勾结桑墨、印轩之事再不能回小人儿国,微予梦关了她两年后把她放出来了她竟然投奔了“点星阁”。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姐妹掌握玄泱界与雷泽往来的大笔生意,正缺拂这样智谋超群之人,尽管知道拂与印轩勾结过,可几十年了,印轩的魂魄还在日日受天雷所劈,绝无翻身的可能。拂坦言说自己当初与他合谋是为了能让小人儿们不再受人驱使,才走错了路。   现在焦俣小人儿与味馆合伙儿做生意,所造的灵食也卖遍了整个无争界,修士们也不敢再轻忽他们,更有器师陈砚因为当初似馨救过这些小人儿愿意教他们练器之术,拂说自己所图的都已经实现,再不会动歪脑筋了。   毕竟她还有几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呦。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在玄泱界以做事狠辣著称,可她们二人因为早年丧母,终究拒绝不了一位母亲的请求。   所以,现在的拂是点星阁管事,想要送信给微予梦也不是难事。   屠苏山的后山之上微风阵阵,青蓝色的碧落花开遍了人目之所及之处,微予梦手握“思华年”,慢慢走近花丛中心的竹舍。   这里是善鼎玄门的机要之地,号称“无争界食修第一人”的长柒长老终年隐居在此。   碧落花有阻隔神识之效,微予梦不知道竹舍之中到底是何情境,她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沃野被毁之时,她就是这样推开了一扇扇竹舍的门,眼中所见,横尸满地。   下一刻,她指尖灵力微动,将竹舍的门打开了。   “长柒?”   穿着一身青袍的男子背对着门,手抚摸着长柒惯用的青色大鼎,听见声响,他慢慢转头。   微予梦手中“思华年”声急如雨,无数道灵力打到那人身上,却穿透过去,将那青鼎打到碎烂。   “桑墨,你将长柒如何了?!”   鼎前所站的正是桑墨的一缕分魂,他含笑看着微予梦,慢慢地说:   “你可知道,长柒这些年一直在苦学《上膳书》中的功法,我可惜他进境艰难,便把他送到了烹天鼎处……”   烹天鼎三个字恍若惊雷,砸入了微予梦的耳中。   “你!”   “你以为他这些年当个庸庸碌碌的什么鼎身派食修,便心满意足了么?烹天鼎,七情袖手,当年上善走过的路,只要给任何一个食修看上一眼,他们便不可能将之彻底抛下,哪怕是他也不意外。”   微予梦低着头,轻拨了两下“思华年”的弦,便有无数丝丝缕缕的淡紫色灵力将整个竹舍中包拢了起来。   “桑墨,上善的蛊惑人心之法,你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你不是他,没有一身食修本事,让半个玄泱界为你神魂倾颓。说到底,你不如你的师兄。”   “大道主是在贬讽于我么?我确实不会食修之法,可我也不需要会,上善掌握玄泱界大半人心,我只要掌握了他,不就够了么?”   明白桑墨话中之意,微予梦猛地抬起头,遮掩她脸庞的都散了开去。   “当年屠戮沃野,夺走烹天鼎的人到底是上善还是你?”   “这重要么?”   看着微予梦那双灰色的眼睛,桑墨摇摇头,口中缓缓说出几千年来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大道主,当日沃野的大祭司用这双眼睛看见我永沉九幽魔渊,不得超生,现在你看我,可能看得见我的终局?”   微予梦看着青袍男人,淡淡地说:“那年你不过十几岁,大祭司也说过人的命数非为定数在,还要你一心向善……”   “可上善!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荣耀加身,立道于诸界!凭什么?”   桑墨冷冷一笑,他终究改了天道命数,从此永不超生的人是上善,而他自己,将另有一番世人难想之造化。   “轰!”   整个竹舍瞬间坍塌,废墟之中微予梦奏响柔婉小调,她的灵力细密如网,将那缕分魂紧紧缠绕在其中。   “桑墨,你狗苟蝇营行事至此,早已万劫不复,当年上善虽然做过错事,可他之道,我仍能在这世间看见。”   “是么?很快,你就看不见了。”   分魂散成了青光点点,最后留下的还是个笑的样子。   微予梦手指一勾,将自己灵力包围中的青光全数绞杀。   长柒乱道,桑墨才是当年食修之乱的幕后之人,甚至也是沃野覆灭的元凶……微予梦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所做的到底是对的,还是被人算计之后沿着错误的路蒙头前行。   就在她心绪烦乱的时候,碧落花上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第294章 荆哥   宋丸子足足休养了五天, 饿了便自己张罗些吃的,累了就在树上树下休息,足下长路漫漫也不觉辛苦,这些年,她渴求这样的日子而不得, 如此能享受些日子, 对她而言已经是极好的修养了。   等觉得自己恢复了四五分的精神头儿,宋丸子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好了八九分了。   那邪修残魂可听不得她这欢快的语气:“你见过谁差点让人拦腰砍半了,居然几天就好了个八九分?”   宋丸子理直气壮:“我呀。”   气得那残魂想要跳脚。   宋丸子是真心觉得很享受,这段日子她就在西陆, 身上设下一个遮掩容貌的幻阵,每日缓步徐行,把这些年想吃而吃不到的无争界特产都挑拣着吃了。   途径幽涧的时候, 宋丸子发现那里已经建起了一个村落,住在那儿的多是些散修,周围鸟语花香, 也有人来人往,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悠闲而不困苦。   宋丸子说自己是从外地来的,听说这里几十年前有一种叫石菌子的灵材,能用来练丹,想要求购一些。   还真有不少人愿意卖, 他们是特意养了涧鹰去山壁上采来的, 无争界的煞气少了,诸多灵兽的灵性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这些人手里的价格当然不便宜, 再不是一粒辟谷丹就能换了的时候了,也终究不再是用一群人终生的绝望与痛苦,换取极度垄断和压榨下无奈的“便宜价儿”。   她还注意到,这幽涧之地居住的散修里,还有当年落月宗的丹师,他们和寻常散修们交游往来,没有丝毫的别扭。   “真好。”   宋丸子喜滋滋的,她就在幽涧的飞瀑边上坐着,瓦罐里放了一根猪筒骨,等瓦罐里的汤炖到雪白,她下了切成片的石菌子和改了花刀的小鲍鱼一起炖。   鲜香气就像是小孩子们的笑声,就在花海中游荡不去。   有人路过,看着支着瓦罐的女子,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阁下可是味馆的食修道友?这汤可否卖我们一碗?”   “我的汤再等一刻便成,你们喝着觉得好,看着给块灵石就行。”   一时间,飞瀑边上都热闹了起来。   等宋丸子这一锅汤好了的时候,她面前已经排了十来个人的队,他们个个儿的脸上都是期盼的模样,是实打实地对食物的期待,而且并没有人问宋丸子这汤有何效用。   好吃的就是好吃的,与美味相比,一切效用都是附带,人们对“味”这一字心怀虔诚并且追索,这才是一个吃饭的地界儿该有的。   宋丸子在卖汤,她身边还有个年轻的男孩子在卖包子,馅儿用的也是石菌子,加了鸡腿肉进去,蒸好之后口口留香。   借了宋丸子那一锅汤招揽的人气,他的包子也搭卖了很多,宋丸子也觉得他的包子还不错,想掏灵石买两个。   那个年轻的修士有双很精神的眼睛,看看宋丸子的瓦罐儿,他笑呵呵地说:“您要是想吃包子不用给我灵石,拿汤换吧。”   一碗热汤里,宋丸子特意把炖化了的猪关节块儿了进去,那一块儿真是吸进嘴里立刻就化了,吃得那年轻修士两眼冒金光。   “这位道友,你这汤真是炖足了火候!”   “你的包子也是用了心思的,里面还放了鸡汤碎。”一咬开,就有鲜美的鸡汤流进嘴里。   果然,自己那包子的做法在真正的食修前辈面前那就是班门弄斧,年轻修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夸赞道:   “您这汤做的妙极了,还不知道道友如何称呼?”   “我呀……”马甲披了太多,宋丸子着实有些犹豫。   爽快的年轻人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叫荆哥,荆棘的荆,你哥的哥。前辈,我一看就知道您不是我们味馆的人,味馆里几位金丹前辈的饭我可都吃过,骆师伯的饭,咳咳,刘师伯做菜的时候讲究急火炝炒,最没耐性细火炖汤了,李师伯倒是有耐性,可太温吞了,还爱往里面放糖……”   荆哥说自己名字的的时候很随意,倒是对味馆上下众位当家的做菜技艺如数家珍。   最后,他说:“您这做法求鲜亦求味道相融,材料看着随地而取,全靠火候和调味让菜时时吃着顺口,我想了一圈儿,也没想明白无争界有哪位味馆长老的手段能跟您比,您是不是从玄泱界来的食修啊?我师父排行二百三十三,您怎么也算我师叔了吧?”   他对面的女子在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就愣住了,一双剔透好看的眼睛上上下下将这个年轻人打量了个清楚。   眼眶像是被晚霞所沾染一般,微微带着殷红。   好一会儿,就在荆哥有了一丝不自在的时候,女子又笑了。   “你这名字,很占人便宜啊。”   年轻人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你说你是味馆弟子,怎么腰上却挂着长生久的铜铃铛?”   被人轻易拆穿,荆哥更不好意思了。   “我确实是长生久弟子,不过我从小就好吃,嘿嘿嘿,我十岁的时候从孤山上跑下来,到味馆要拜师当厨子,我味馆的师父人好,教我学做菜,唉……”他突然又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呢?我的师叔祖、师父、师兄其实全都爱吃,就是学不会怎么做,等我学了一两分本事,他们居然就天天让我做饭,我才十三岁,就成了我们孤山上的厨子,后来又加上了我那些师弟。”   那些年的凄惨岁月,说起来的时候,荆哥真是字字血泪。   宋丸子忍不住听笑了,笑完了之后,她说:   “说来也巧,我的名字也跟你有点缘分,我叫荆姐,荆哥的姐姐。”   荆哥愣了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说:“前辈,您捉弄我就算了,这可降了辈分了!”   宋丸子挑眉道:“小子,是我给你提了辈分!”   “我是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么?”荆哥又蹲回来,叹息了一声,“在山上被欺负也就算了,下山还是被食修前辈欺负,前辈啊,您的名字真是连我的便宜一起占了。”   “便宜嘛,从来不占白不占。”   说完,宋丸子又笑了。   她第一次叫“荆姐”这名字的时候,恰好也是从临照来了幽涧,物换星移几度秋,今天到这里,又有这边重逢,可见人还是要活得久一点,才能有这般悲喜偶在心头。   “既然咱俩的名字如此有缘分,我教你做菜如何?”   “啊?”   “怎么,你不想学?”   “学学学!”   “前辈。”   “叫姐姐。”   “咳咳,姐姐。”   ……   夜深人静,宋丸子坐在幽涧旁的山石上,脚下便是无尽深渊。   “我曾经自恃天分高绝,便自以为天下无事不可做,无人能如我。后来遭逢了些变故,这一条我到底没丢掉,直至我后来在这里,见到有人又流了血。”   当年那个舍身救自己的老人,他的世界太黯淡苦闷,却有牺牲一切去捍卫那一点甜蜜味道的心,这一点,宋丸子做不到,聪明人当久了,总喜欢权衡,就像她曾经以为道统之争只要逼着落月宗在一次次权衡中进退失据,她便是赢了。   却没想过自己在改变无数人的心与命,让别人也愿为之而死。   那是她的失策和狭隘,也是她的傲慢。   “是您教会了我真正弯下腰去,我的依仗是脚下之路。”   这一点,她现在也常在心中自省,生怕自己忘了。   “眼下,我又将有新敌,有些事情联结成网,我有预感,当我终于窥清全貌的那日,也是我自己身在网中之时。”   “我心中亦有甜糖,可能是一块,也可能是几块。”   天亮的时候,宋丸子从石头上慢慢站了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了下去。   在她坐过的地方,放了一个小纸包,山风吹来,金色的蜜糖豆子从里面滚了出来,咕噜噜,掉到了山石下的深深幽谷之中。   ……   “这是我弟荆哥,你哥的哥。我是荆姐,荆哥的姐姐。”   荆哥都快听出茧子了,从小到大他靠着这个名字真不知道占了别人多少的便宜,现在被这前辈叫来叫去的,他是越听越觉得不好意思。   前辈实在是个没溜儿的人,除了做菜的事儿之外实在是满嘴跑马,一会儿说曾在玄泱界变成小人儿做饭,一会儿又说自己在鱼肚子里呆了一年,整日吃鱼肠子度日,还有什么古墓里面煮火锅,白蚁窝里吃烤肉……听着是精彩,可从她的那张嘴里说出来,荆哥直觉里面是掺了假的。   就是听着热闹,忍不住就跟着兴高采烈了起来。   好在,虽然嘴里的真话没几句,这位前辈的食修之法确实高明,随便一点手段使出来就让荆哥叹服不已。   这短短月余里,荆哥所见所学竟然远胜他从前几年的所得,他的食修师父与宋丸子比,就仿佛河流与大海,乍见河流也觉得汹涌,真正见到了海,才知道何谓海纳百川。   “西境真是好地方,怎么也吃不够。”   西境最西之地是栖凤山,栖凤山下的灵狍子其速如风,那肉也是鲜美异常。   宋丸子说上面那句话的时候,她跟荆哥就在一处城外,大锅里煮的狍子肉已经好了,捞出来一块儿也不需要格外调味,用手撕着扇子骨上的肉吃就是,又鲜香又有嚼劲儿还汁水丰沛,吃得两个人的都脸泛红光。   “姐姐,我以前也吃过狍子肉,怎么就没这么好吃呢?”   “吃肉,你得看时令,现在是夏初,这狍子是去年秋天生的,长现在还不到一年,又每天吃饱喝足,肉正是嫩的时候,腥膻气也极淡,白水一煮就鲜美。你要是换个时候,狍子再大些,肥膘起来了,肉里的腥膻气也重了,尤其是公狍子发情之后,那肉就只能焦溜了……”   “姐姐,你真厉害!”   “是吧?嘿嘿嘿,我也这么觉得。”   俩人相视而笑,宛若两个傻子。   荆哥这个小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嘴里还喃喃着“白煮狍子肉、焦溜狍子肉……”,并不知道“荆姐”走进城中,已然变成了“苏玉回”的模样。   “你们传话回去,十日之后,我就在落月峰上挑战你们净煞食修一脉的道统!”   红衣女子双手叉腰,趾高气昂。   “好,我知道了。”   味馆内传来一阵轻咳,宋丸子突觉不妙,撒腿就想跑,却有一个穿着杏红撒花裙的女子掀起布帘走了出来。   着实俏丽动人。   正是无争界味馆的大当家,骆秋娘。   “嗖——”   一见是她,红衣女子转身便成了一道流光,往城外跑去。   骆秋娘叉腰站在味馆门口,对着空中喊道:   “您要试试我们这些年的进境,我们这些徒弟当然要聪明,可我们的师父一扔我们就是几十年,黄花姑娘都等成了老菜疙瘩。   师父呀,这账,咱们比试之后慢慢算!”   你就躲吧!捂着你的那层皮,慢慢躲!等落到我们手里,看怎么给你一层层揭下来!   恨声将话说完了,已经成功入了通脉境的骆秋娘又低头轻咳了两声。 第295章 之前   “姐, 您听那些修士说了么?玄泱界来的那个妙食门长老苏玉回要在流月城挑战我们味馆。”   “你们味馆啊?”   宋丸子咂了咂嘴嘴。   “我、我虽然是长生久弟子,可从前宋道祖说了,天下人人可当食修,我的食修师父收了我,我也算是半个味馆的人了。”   荆哥这些日子除了厨艺之外, 从这位“姐姐”身上学的最多的就是理直气壮, 没有理,那也得气很壮。   宋丸子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复杂,然后又松快了下来。   行吧,我都不知道我从前那么爱叨叨, 要是我早知道我叨叨的话有一天会有人这么在我耳边不时念叨出来,我肯定就假装自己是个哑巴了。   女子蹲在地上继续给野猪扒皮,现在蔬果都多了起来, 她想用树上的酸桃儿做调味,用来搭配这烤猪肉。   “你说你是就是了呗,味馆食修的名号又换不来灵石。这个猪心你想怎么做?”   荆哥的心思也迅速从波澜壮阔的道统之争收拢到了这小小的猪心上。   “用卤料煮熟了吃?感觉有点太咸。”   “那咱就白煮之后撕成条儿蘸着盐沫子吃?”   “好呀好呀!”   宋丸子料理那猪心的时候, 荆哥又问她:   “姐姐,你也是玄泱界来的,可知道那苏玉回到底是怎么个人物啊?”   苏玉回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这个问题让宋丸子大感兴趣,于是今天份的满嘴跑马又开始了。   “那苏玉回啊,是个可怜人啊……”   荆哥收回偷瞄肉排的眼睛, 看着“姐姐”, 等着听她讲一个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的故事。   道统之争的消息传遍天下,在流月城外不远的地方, 宋丸子就在那儿研究着和荆哥两人吃着桃香烤猪腩、白盐蘸猪心,还有一人一大碗的猪肺汤,那“爱错了人、走错了路、伤透了心……最终成了个傻子食修”的故事,听得荆哥多吃了两块肉。   而大半个无争界,都为道统之事震动了起来。   落月宗旧地,那是昔日宋丸子立誓要夺了丹修道统的地方,当日几大宗门长老面前,才区区筑基的宋丸子是如何赢了一场又一场的,又如何在落月宗的重重刁难下求得生机的,早被人写成了话本,无争界的凡人都看过了,更不用说修士。在那些人的眼里,曾经的落月宗就是宋道祖的战火肆虐之地,是她曾对抗的巨兽,也是她被万人敬仰的开端。   早已恍惚的白玉石阶,成就的是她的道统和威名。   而今苏玉回来势汹汹,先是将其他鼎身食修都收服在麾下,又挫败了黎家的阴谋,再提出来要在落月宗争道统,让人不禁觉得万事如一场轮回,周转颠覆,总是宿命。   至于苏玉回做菜的本事,能用寻常的糯米芝麻加灵雨之水就做出传说中上古膳书中以极品灵材方能做成的两仪净尘糕……   “怕是要宋道祖自己亲自出马,都未必有这等手段。”   天轮殿一位长老忧心忡忡地说道,在他看来,味馆食修都亲和可靠,更重要的是收的灵石着实不多,真的给了他们这些离了天材地宝便不行的体修无数实惠。   此外,他们的食修之法也是人人可学的,天轮殿十万弟子中有数千人学了食修之法,最终有四百多人能掌勺做菜,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为他们天轮殿省了多少开支。   结果日子才好过了几年,怎么就又生了这等波折?   “师姐,你和味馆的人有几分交情,不如跟他们打声招呼,咱们出马下手,也不作杀孽,只将那苏玉回绑了,下了禁制扔到别的界里,两边不都清净了?”   他与之说话的人是天轮殿的内门长老宣窈,只见她一支长鞭拿在手里,天轮殿的深蓝色劲装穿在她的身上,额上也是同色的发带。   听了同门师弟的这番话,宣窈摇了摇头:   “道统之争,从前是什么规矩,以后就该是什么规矩,宋丸子立下的道统,她的徒弟们守不住,那也是做的还不够,咱们说到底都只是局外旁观之人,别掺和进去才对。”   这话在理,却有些无情了。   待宣窈的那位师弟走远了,女子回身,“啪”地一声抽在了一块石头上,一时间碎石凌乱,尘土飞扬。   女子的俏眉倒竖,面带煞气,刚刚的沉着稳重就像是那块石头,一下子便碎成了灰。   “宋丸子,这些年你死哪里去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的那些徒弟们都要把你的家给丢了。”   “啪!”   又是一鞭子。   “那个叫苏玉回的,比不过便罢……要是她真敢碰味馆的道统,姑奶奶亲手就告诉她,无争界的天,不见了血,那是见不到的!”   言语之间,比他的师弟凶狠了又何止十倍?   想提前把“苏玉回”给处理了的又何止天轮殿的长老,就连这些年来持正守心的长生久,都有通脉境长老暗中说:   “味馆这些年勤心勤力,咱们总不能让一个异界食修轻易就将宋道祖打下的局面给毁了。”   “上次道统之争,咱们也护过宋道祖的安稳,这次,咱们也能稍稍出手吧?”   “行道者和空净师弟都传话回来,苏玉回在临照除魔有功,咱们万不可对她有冒犯之举。”   “唉,憋屈!要是真输了,唉!”长长的一声悲叹。   “要不……咱们现在先去味馆,把储物袋里的灵石都换成灵食存起来怎么样?”   最后,一场讨论和叹息,就变成了去味馆大吃一顿,把灵食存起来?对长生久的这些人来说,那是不存在的。   如此这般的事情发生在无争界的各个角落,自可以看出味馆的人缘之好,自然也说明了“苏玉回”其人现在在无争界是何等的“人憎鬼厌”。   说是过街老鼠也毫不为过了。   味馆中人平常忙着做饭、做生意,武力讨债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最信奉的是“头可断,血可流,饭钱一点不少收”的食修信条,还真不知道自己的人缘儿居然这么好,还在“过街老鼠”的帮衬下好出了新的境界。   对了,上面那句话也是宋丸子说过的,作为一个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她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这次的道统之争,临照味馆传令,让各地的味馆不要耽误了日常的生意,再派两个资质好有前途的年轻弟子去落月宗旧地。   传说,有人问下令的刘迷,什么标准的弟子算是“资质好有前途”,刘迷竟然脱口而出是“长得好看的”。   消息传出来,很多人都说刘迷是被苏玉回的强大威胁所震慑,都魂不守舍起来了。   谁都不知道,刘迷这些天忙得最多的事儿,除了赶路,是磨刀。   道统之争日期渐近,无数行人飞舟往落月宗旧地而去,天上常有修士步履如流星,地上也有群英浩荡如游龙。   ……   “姐姐,我听说,栖凤山上有个疯的丹师,修为不低,咱们可得小心点儿。”   荆哥小声对宋丸子说。   “没事儿,你姐姐我能打得过。”   在栖凤山下,宋丸子便听说山上有个疯疯癫癫的白衣丹师,若是有人运气好遇到了他,便会被赠予极好的丹药,说他疯,是因为他给人丹药的时候会问一个问题:   “你告诉我,这里是一座山啊,还是一个人啊?”   要是回答是“山”,便会被这丹师痛揍一顿扔下山,要是回答“人”,那丹师说不定还会再从储物袋里拿出众多极好的丹药赠予。   此外,栖凤山上留下来的溪流,昔日被人叫栖凤溪,现在被人叫“药王溪”,也是因为这位丹师常做一些花灯或者小船,将灵药放在其中,任由它们顺流而下。   要荆哥说,这个丹师说“疯”,其实也没怎么疯,做的事情也多是好事,却让人觉得不舒服,他把栖凤山当自己的,可栖凤山明明是他们长生久一位前辈的闭关修养之地,而他轻易是不许长生久的人上山的。   他还真怕自己这个没溜儿的姐姐跟那个丹师纠缠起来。   说来也奇怪,他跟这个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姐姐”相处日子也不长,可莫名的,荆哥就忍不住真把她当姐姐看,就仿佛那一声声“荆哥的姐姐”他是从前世听到了今生一样。   白衣丹师……   看见卢华锦的一瞬间,宋丸子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些冷、也有些无奈。她无话与卢华锦可说,只伸手让他晕睡了过去。   看着荆哥扶着卢华锦躺在一块山石上,宋丸子抬脚,几步间就到了栖凤山的山顶。   十万年或者更久,这山熊熊燃烧,未有一日歇止。   杀得了群魔,也度得了苍生。   “真是一座烈火焚天慈悲山。”   宋丸子手中一点,一点白色的火焰自她手中升腾而起,那一点火苗飘摇入了山中,不多时,无数白色的光点从山底飘着出来,看得宋丸子展颜一笑。   “小姐姐,当座山多闷啊?赶紧回来,我这些年可真学了不少好菜,光菜名儿就能报上两刻,你不想吃么?”   垂下眼睛,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石头匣子,打开,里面那耀眼的红色就是她从微予梦手里赚出来的极品火灵石的矿母。   一个石匣子。   又一个石匣子。   不多时,自诩贪财如命的宋大厨就把让能让无数修士惊叫争夺的极品火灵石矿母尽数扔到了火山之中。   “小姐姐,你可得好好补补,不然再出来的时候变丑了那就不好了,要是让烟熏出了几个麻子怎么办?要是变矮了怎么办?还有你那……身板儿,那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你可千万别变得要什么没什么啊。”   宋丸子絮絮叨叨,说着是无比欠打的话。   “我回来了。”   “你也早些回来。”   荆哥跌跌撞撞爬上了栖凤山顶,就看见宋丸子就着火山口的灵火烤猪腿,那香气,真是能让人如痴如醉。   伴着浓香气,落日西沉,再升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约定的比斗之日。   荆哥睁开眼睛,看见“荆姐”穿了一身红裙,外面罩了件绿色的大氅,长发披垂,只用金线粗粗一绑。   竟然就是说不出的清贵风流之气。   “姐姐?”   “弟弟啊,你姐我今天得给你演个戏。”   “什么戏啊?”   “《作死》。”   “啊?”   “这戏里,我叫苏玉回。”   荆哥:“……”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无争界已经又多了一个想打宋丸子的人。 第296章 相争(上)   落月宗旧地, 揽月崖顶峰。   数十年前的那一场道统之争便是在这里拉开帷幕的的。   虽然长达二十年的相争让压在整个无争界头上上千年的落月宗彻底覆灭,可那时,真正的比斗开始之时,却只有几大宗门的长老做见证而已,他们曾经就在这里华丽登场, 各展家底, 明月夜,群英聚,看着一个叫宋丸子的干瘦女子撑着她的那口大锅,从此让无争界天翻地覆。   当然, 按照长生久诸人的话来说,他们的浮夸炫耀是彰显力量,但那浮夸就是浮夸,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绚烂的热闹给彼此看看而已。   数十年后这次的道统之争,落月宗旧地却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非只几大宗门的管事来了, 有散修,有各大世家,从北荒到东陆,甚至远岛都有修士不远万里而来。就连神幽地谷另一边的皇城里,都有凡人背着行囊早早上路, 一路走来, 就是为了亲眼看着味馆的食修们能够击退强敌。   也是保住他们现在平静又安稳的好日子。   人聚得多了,生意也就有了。   流月城中的味馆弟子抢占先机, 煮了五香落花生、炒了葵花籽,用木盘子端着,就在人群中来往兜售,脚步轻快,笑容满面,仿佛整个落月山都是他们家的馆子。   与他相熟的散修见不得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拽着他的后衣领说:   “我说莫谷,万一,万一你们味馆落败,丢了道统,你可怎么办呐?”   “怎么办?”叫莫谷的修士年纪也不大,身上穿着食修常见的灰白色麻衣,脖子上挂了个小葫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灶照开、饭照卖、灵石也照样儿收,我们二师伯说了,只要无争界的老老少少还吃我们锅里的饭,我们味馆就开一日,没道统的时候,我们不也照样做饭么?”   他这话一出,那散修不禁一默。   莫谷嘴皮子利落极了,噼里啪啦地说:“事儿得说清楚,你们可别以为我们万一输了就能欠了我们的饭钱不还啊,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那散修手上一顿,松开了莫谷的衣领,还给抹了两下。   “莫大厨,您放心……嘿嘿嘿。”无端就笑了起来。   莫谷白了他一眼,转脸就是灿烂笑容,继续叫卖手里的落花生和葵花籽。   他走了,那位散修和他周围的人忍不住都面带微笑,心里的忐忑都消去了不少。   味馆中人话说的接地气,其后的意思却可谓是气壮山河,道统保住也好,失了也好,他们味馆在这无争界扎下的根,只在整个无争界人们的心里。   山河倾覆,有味长存。   这才是味馆食修的脊梁。   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刘迷负手站在落月山的揽月崖上,她身后,一百味馆弟子、一百味馆管事成排站好。   揽月崖下,人们也都仰着头,他们都看见了“苏玉回”一身深绿配大红,自栖凤山上越过松海飘摇而来。   不管看多少次,刘迷都得真心实意地说,要不是她师父那骨子作劲儿实在是藏不住,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副好皮囊下面是她那个灰头土脸蹲地生火的师父,这次挑样子的眼光真是好到让她难以置信。   宋丸子之前跟荆哥说自己要演的大戏叫“作死”,她现在觉得这二字着实贴切,揽月崖下的人山人海让她那颗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刚不坏心都有些打颤了。   无论如何,这张马甲她得完完整整地护到大戏散场,不然……   尤其是蔺伶小姐姐,要是让她知道自己那么皮,估计得让十万海族追杀自己到地老天荒。   站在台前略一凝神,转瞬间,她便是低眉浅笑气场三丈高的苏玉回。   “刘主事,几日不见,你们味馆威风更盛从前啊。”   刘迷皮笑肉不笑,她手边放着一卷布包,随手一展开,便是半丈多长。   布包里插满了十九把各式各样的菜刀,其中每一把的刀刃都寒光闪闪,看得人心头发凉。   比刀刃还凉的,大概就是刘迷的脸了,她毫不客气,直接说:   “我们的威风哪里比得上苏道友,一边斩妖除魔,一边耍着旁人团团转,不止威风,还他娘的精彩。”   果然,骆秋娘都知道了,刘迷也是知道的。   “哈哈哈,我也觉得精彩。”宋丸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干巴巴的。   听见“苏玉回”这么说,刘迷真想抄起自己手里的刀直接扔过去,剁去了三丈脸皮,肯定也耽误不了她的嬉皮笑脸!   “刘主事,咱俩打个商量,这次道统之争,我要是赢了,此界道统我就收下了,此外……有些事情,就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怎么样?”   刘迷一听就明白,自家这师父是心虚,也不知道跑外面干了多少坏事儿,生怕自己的这张皮扯下来之后会被人挫骨扬灰,居然还有脸跑过来,跟她这个被骗了的徒弟讨价还价。   “好!苏道友,你要是输了……我不仅得告诉所有人我知道的事儿,我还得请我师姐出马,亲手给您做一年的饭,三餐加宵夜,餐餐不落!”   刘迷的师姐?   三餐加宵夜?   一年?!   刘迷身后的味馆弟子中有人忍不住露出了恶心欲吐的表情。   哦,不是欲吐,有两个弟子是真的吐了。   宋丸子的脸皮抽了一下。   别说一年……秋娘做的饭,她就一口都没吃过,事实上,每次秋娘做饭,宋丸子都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可刘迷叉腰瞪着她,大有她不答应就当场掀桌翻脸的架势,宋丸子只能点了点头。   看来,这一场道统之争,还真是一点都输不得了。   “苏道友,道统之争按说是要三场,你一题,我一题,最后坐而论道,您是远道来的客人,便请先出题吧。”   在刘迷身后,数百穿着简朴的净煞食修抱拳行礼,齐声喊到:   “请苏道友出题!”   这些人里有一半儿宋丸子都是认识的,不,或许,还有更多,看着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棉线,她摸了一下袖口里旁人看不见的小南瓜小桃子,一双眼睛里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光。   “你们让我出题,好。”   宋丸子看看天,看看地,又看了看眼前这些人。   “我这一题是,我们两边各做一道菜,要有酸甜苦辣咸鲜味道俱全,也要有天地人包含其中,还得有山有水有星有月,最后,这道菜还得能让一个寻常凡人一顿吃完。”   揽月崖下,人们都听见了“苏玉回”的话,一时间,交头接耳,声音嗡嗡。   崖顶,刘迷听了这题,一对粗眉竖起。   过了一瞬才道:“好!”   宋丸子又补充道:“这菜要是我们两边都做出来了,那就得看谁做的好吃,好吃者赢,如何?”   刘迷点了点头,身上仍是杀气四溢。   “苏玉回”对她一笑,说:“刘主事,你好好干。”   入耳的话何其的熟悉,深深看一眼自己这作天作地作弄人上瘾的师父,刘迷心中竟然就渐渐静了下来。   再看这题目的时候,刘迷心中已经一片清明,不管宋丸子到底是想什么,这一题,她要带着味馆的大家将菜不仅得做出,还做得好。   出过了题之后,宋丸子才看了一眼揽月崖上的其他人。   嚯!仔细一看,来得可真齐全!   长生久的樊归一,海族的蔺伶,海渊阁的掌门衣红眉,啸月峰的这位手上托着巨鹰的长老,她大概也是见过的,还有……宣窈?瞧那一身打扮,现在也是天轮殿的长老了。   宋丸子还看见了唐休,穿着海渊阁弟子的衣服,站在衣红眉的身后。   这些老熟人并没有让她心中升起多少喜悦之情,反而让她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   她对面,味馆众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酸甜苦辣咸鲜,师伯,其余味道好说,这一味苦着实有些为难,苦瓜、苦菊草、苦胆……能吃的苦味菜也就只这些了吧?”   “我倒觉得那天地人和山水星月更为难一些,我们是用菜摆出形来,还是先雕一副山河日月图出来?”   “师伯,要是我们用菜拼出来,这所有的东西加一起,又得摆出让人信服的山川日月模样,可是难让一个寻常凡人吃完呢。”   “要不我们用冬瓜盅?雕上各种花样?”   如何做这道菜,味馆的众多弟子们聚在一起认真商量起来。   听着他们的话,刘迷皱着眉毛。   “都不对味儿。”她突然开口,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我们要是分开做酸甜苦辣咸鲜的六道菜,再拼在一起,论味道怕是根本比不过苏道友所做的菜,要是我们按照题目样样做出草草敷衍,怕是会输得彻底。”   那些味馆弟子们这才想起来,现在跟他们争道统的不是那些连调味都不懂的傻食修,苏玉回留下的那块“两仪净尘糕”他们也吃过的,香糯可口,芝麻的浓香气弥漫于唇齿久久不散,实在是顶级的点心,手艺远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   这样的大敌,是他们生平仅见。   “师叔,那我们该怎么应战呢?”幽欢欢小声问刘迷。   “想!耗尽你们的毕生所学,想清楚咱们该做一道怎样的菜,想清楚了,你们既可以直接动手去做,也可以告诉我,咱们大家一同商量起来。”   “是,师叔。”   味馆的食修们都还在商量,宋丸子见他们为难着呢,一屁股坐在味馆准备的木椅上,心里十分得意,还落井下石地说:   “你们也别拖了太久,当厨子的手脚得快,不然饿死了食客,那可就成了笑话了!”   你堂堂一个道祖,开宗立派的一脉宗师居然改头换面回来欺负小辈,也不知道这事儿传到旁人的耳朵里会不会变成一个笑话。   心里这么想着,刘迷手下握着刀柄的劲儿又大了三分。   “师伯,其实猪肝也是苦的!要是做鱼香肝尖儿,那就是酸甜苦辣咸鲜都有了呀,鱼香汁是红的,我们就把米饭堆在盘子里,再把饭盖上去,就是有山了,饭底装一浅盘鸡汤,就是水,天地人还有星月我还没想好,您看这菜怎么样?”   刘迷抬头看去,一个年轻的弟子正看着她。   “你脑子转得挺快,叫什么名字?”   “莫谷!二师伯,我叫莫谷!”   “好,小蘑菇,你就按照你想的去做。”   十丈之外,宋丸子正在喝水呢,一口喷了出来。   其他见证这道统之争的人转头看向她,她默默地擦擦衣服擦擦嘴,又大马金刀地坐了回去。   日行中天,味馆的众多管事和弟子对这题都有了各自的想法,他们有的提刀切菜,有的开锅烹汤,也有的离了揽月崖去找他们没有的食材,场上只剩两个人还两手空空地闲着。   一个是苏玉回,一个是刘迷。   与拿着菜刀苦思冥想的刘迷不同,苏玉回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竟然是吹着山风晒着暖阳,睡过去了。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那样的“苏玉回”,刘迷心中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   一面觉得她真该安安稳稳休息些日子,这些年她只身流离,吃了多少苦,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另一面,刘迷还想把自己的十九把菜刀都砸到她脸上去,明明回来了,怎么就不肯认呢?让他们这些人又平白担心这许久。   还要弄出这般阵仗,让味馆上下都当她是敌人。   突然间,她心念一动。   天地人,山川星月,酸甜苦辣咸鲜,不正是她的此时与此刻?   躺在椅子上,脚翘在木头扶手上,“熟睡”的宋丸子掀了掀眼皮,又闭了回去。   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揽月崖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矮个子的女食修站在原地,身上有灵气翻滚汇聚。   她竟然在道统之争上开悟了。   酸甜苦辣咸鲜,山川星月天地人,刘迷抄起一只极新鲜的嫩鸡,将之下锅焯水。   看见刘迷都动了,所有旁观的人又转头去看“苏玉回”。   她也动了。   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只烤猪蹄。   啃了起来。 第297章 相争(中)   苏玉回在啃猪蹄, 苏玉回在啃很香的猪蹄,大中午的,正是吃饭时候,苏玉回就当着他们几百人的面,美滋滋地啃猪蹄。   樊归一站在距离她们两边比试之地略远的地方, 他身后, 一个男子站在那儿,手臂依在他的脊背上。   “行道者,你说,是不是做饭好的食修都有点儿欠揍啊。”   樊归一闭嘴不言, 那人的耳边却有人声慢慢响起。   “我助你遮掩魔气,并非是让你来这里看热闹,此间修士无数, 天道怕是亦有关注,还请谨慎几分。”   手臂仍挂在樊归一的身上,还往他胸前蹭了蹭, 男子几乎把头埋在樊归一宽厚的背里。   “知道了,行道者,等我找了你们的海王治好病,我就回云渊去,放心, 这热闹我就随便看看。”   一旁, 空净略一转头,看了樊归一和他身后的男人一眼, 又把头慢慢转了回去。   那男子却还不肯安静,不一会儿,又说:“一想到宋丸子创下的道统可能被人彻底压了风头,我就忍不住想笑,行道者,这个苏玉回做的饭你吃过么?据说比宋丸子做的好吃十倍?”   樊归一再不搭理那人了。   场中,刘迷已经将嫩鸡重新下锅,竟然是在熬汤。   “师父,这鸡太小,炖出来的汤怕是不够鲜。”   一双粗眉,头发朝天梳着的女子一摆手,示意她的徒弟别再吭声。   鸡汤不用最鲜,合适最好。   就像山中之风不需要最令人舒畅,它尽可以有些凛冽、有些刻薄,却足有山的味道。   刘迷选了这只鸡,是因为这鸡是苍梧之地最常见的黑羽鸡。   而她自己,也曾经是苍梧之中再卑微不过的一只蝼蚁。   鸡汤用小火炖煮,刘迷又拿出了些玉谷粉,调以清水和一点盐,慢慢揉成了略硬的面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宋丸子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要做面条。   她心中一笑,继续啃她的猪手。   中午,饭时。   流月城中的味馆弟子又提着食盒游走在人群中,售卖起了伙食,也简单,不过是些大包子。   素的是萝卜粉丝,荤的就是白白软绵皮子里面裹了扎扎实实的肉团子,咬上一口,得先把里面的汤汁吮一下。   只吃包子似乎单调了些,用醋腌渍的糖蒜还有仍热着的咸鸭蛋也卖得极为红火,糖蒜解腻开胃,咸鸭蛋略扒开一点皮就有金灿灿的油流出来,专注于揽月崖上道统之争的人也忍不住被饭味儿吸引,踮起脚探着头,在人群里梭巡味馆弟子的踪影。   崖顶众人无不耳聪目明,哪里不知道他们还晒着太阳看比斗呢,其他人都已经笑容满面地吃了起来。   普通弟子看精英弟子,精英弟子看领头的长老和掌门,隐隐的浮躁在山顶四下蔓延。   “长老,山下……”   “我们是来见证道统之争的,买包子来吃想什么话?别忘了我等是辟谷法修!”   这是一位世家长老所说之话。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樊归一默默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块灵石。   长生久,穷。   这些年为了给风不喜寻续命之物,他这个行道者周游全界,数月都未必花得上一块灵石。   他今天带了二十个长生久弟子,这些灵石怕是都不能给他们一人买一个包子。   就他们这些人一人吃一个包子?塞牙缝都不够。   一只白净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手指上悬着一个储物袋。   “这些该是够了。”   樊归一身后那男人在憋笑。   “堂堂无争界第一大战力,别说这里,就是玄泱界亦有你们长生久的威名传扬,竟然吃几个包子还要凑钱,哈哈哈哈,我算是知道江大傻为什么总也攒不下家当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声音有些大,场上那如皎月般的女子偏过头来,就看见了空净和樊归一在凑钱。   揽月崖下,一个味馆的弟子正提着食盒呢,突然手上一空,却见一道红影从他们头顶掠过。   一小袋灵石砸在了那弟子的头顶上,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块中品灵石。   “师弟,刚刚发生了何事?”   “那、那苏玉回,从上面下来,买、买了我的包子。”   还有咸鸭蛋和糖蒜。   将食盒扔到空净的面前,脱了大氅的“苏玉回”一抬下巴,道:“前次你也算帮过我,这包子我借花献佛请你们吃。”   看着那硕大的食盒,空净和樊归一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何事,还一同看向了那人。   你就尽管演下去,就算请我吃了包子,你被人围殴之时,我也绝不会过去帮你的。   宋丸子还觉得自己演得甚是精彩,苏玉回这般又骄又可爱的,她演得还真有些上瘾。   正午之后,山顶更热了,刘迷的鼻头儿微微沁出了汗。   她已经切好了腊肠,鲜肉,又将一把极鲜嫩的青菜洗干净。   因为她选的材料着实太过简单,她身后的那些师弟师妹和师侄里有不少人悄悄皱了眉头。   酸甜苦辣咸鲜……天地山川星月……还要有人,他们的师姐(伯)莫不是就用这么简单的菜来对这题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煮了八分熟之后放凉的面条下了热腾腾的炒锅里,和着葱姜、肉丁、腊肉一通翻炒,一点酱油倒在极烫的锅边,面条就变得让人食指大动起来。   刘迷居然面带微笑,然后往锅里扔了一把青菜。   热油滚白练,红肉勺里香,满满一锅鲜,口水流两行。   “苏道友,我做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苏玉回”,手中大勺如刀,将汤几乎劈进放了点儿芫荽的汤碗之中,   “做好了?”   苏玉回慢悠悠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下一刻,便已出现在了刘迷的面前。   “一盘炒面,一碗汤,一颗糖醋蒜?刘道友,我们说的是以一道菜做出酸甜苦辣咸鲜,要有天地人和山川日月在其中,您做的这东西就算是用来忽悠我,也实在是太过敷衍了。”   “我一共做了六十份,至于我做的到底是不是苏道友你要的,找旁人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那么且高且深的题目,刘迷却只用这样简单的,甚至跟那些修士随便吃的包子也不相上下的炒面配汤来应对,竟然理直气壮得仿佛自己是做了一桌的珍馐。   来见证此次道统之争的众人慢慢凑了过来,他们都已经以道心立誓,此次评判务必公正。   “各位在吃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托。”   在远岛带着味馆众人打拼这许多年,对着外人的时候刘迷的表现已经极为出色了,她行了一礼,才继续说自己的请托。   “请各位先和一口汤,再吃炒面,然后再喝一口汤,多谢了!”   她一侧,有女子含笑问道:“那这糖蒜什么时候吃?”   刘迷回头看过去,仍是在笑的:   “想吃的时候就吃,才是对的。”   想吃的时候就吃?   这当然是对的。   在这一瞬间,要不是强烈的求生欲,宋丸子简直想把刘迷抱起来,然后呼噜她的头毛儿说:   “你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上膳书》中,将食修从狗不吃猫不食开始层层分级,其中的“调五味”一重所探究的,不过是一个人为何而做饭而已,何谓生死至情,何谓心有所持,食修们都要在突破“调五味”一重时堪破。   也就是在这里,世人千奇百怪,其前路,亦有无数岔道。   她与上善不同,刘迷与她也不同。   这令人何其欣喜!   宋丸子的眼中是压抑到了极点的愉悦和得意,几乎要发出光来,刘迷看着她——晃了晃手里银光闪闪的大刀。   好吧,虽对食修之道有了新的感悟,刘迷就是刘迷,想要砍师父这事儿也快成了执念了。   按照刘迷所说,樊归一端起了那一碗几乎没有调味的鸡汤。   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口。   平庸、寡淡,最后的一点余味,就像是一阵再普通不过的风,直直地扑过脸颊……樊归一脸上没有表情,又端起了炒面,然用筷子夹了一口,放进了嘴里。   与那乏善可陈的鸡汤相比,这一盘炒面着实精彩。   鲜肉香嫩,腊肉咸香微甜,青菜沾了恰好的味道,入口清脆,调味的时候大概放了茱萸,整盘炒面微微有一点辣意,却只是恰到好处的开胃。   不仅如此。   樊归一的手微微一顿。   在这一瞬,他明知自己是站在揽月崖的顶上,却又觉得自己在一条路上,那路是他走过的,极为熟悉,从夜晚走到白天,耳边甚至能听到隐隐虫鸣被清晨时分早起的鸟儿给压了过去。   那些路上,他看过无数次的日升月落,还听过海浪的欢腾与低吟,见过最平凡的耕种者,亦交到过最有趣的朋友。   只是几口饭而已,道心坚定如樊归一也有这般奇异的感受,那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时之间,整个揽月崖上,那些吃了刘迷那饭的人都双眼微阖,面露微笑,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想起了些自己曾见过的风景。   修真者的一生何其漫长,他们却没比凡人多长一个脑袋,能记住的事情也不过那些而已,更多的,藏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待时光悠悠辗转,甚至不再露只鳞片爪。   比如他们曾见过凡人亦全力与天相争,也见过最普通的修士毫无畏惧地死在海疆战场上,他们也笑过哭过,和凡人并无区别。   在这一瞬间,人生诸多悲喜之事皆涌上心头。   “苏玉回”也吃了一口鸡汤和炒面,她倒是没有闭上眼睛想什么,仍然看着刘迷。   天地山川星与月,吃了刘迷丛的饭,人们就能以心为镜,重整心中河山。   “嗯,还不错。”她对刘迷点点头,语气轻快地说道。   刘迷看着“苏玉回”,她再不是那个被师父夸一句就能自己美滋滋很久的那个刘迷了。   可她心里的喜悦像是海里的小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冒着不停。   “不过……”自称自己是苏玉回,死也不肯扒下马甲的那女子突然开口说:   “我就当炒面是山,鸡汤是河,这是山川河流,回忆旧事风景,这是天地星月。刘道友,还得请你告诉我,这菜,与题目中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人?   刘迷回答道:   “您再喝一口鸡汤,便知道了。”   她将一人藏在了这菜里,那个人……便是她自己。 第298章 相争(下)   再喝一口汤?   这寡淡庸碌的汤, 难道还有什么奇异之处?   樊归一还在回味刚刚的炒饭,要说味道的登峰造极, 当年的宋丸子和现在的骆秋娘都已经在两极走了很远,刘迷做的饭比之几十年前宋丸子的手艺还有些不足, 却足够精彩。   难道还能靠着这汤更进一步?   他抬起碗, 喝了一口仍热烫的鸡汤。   一股汹涌的辣意直冲脑门, 又烫、又热、又冲,有人毫无防备的喝了一口下去, 捂着嘴, 涨红了脸,眼泪都流出来了。   樊归一屏住呼吸,现在这一刻, 他只觉得吸口气进到鼻子里都是酷刑一般。   一群人都中了招,除了“苏玉回”,她捧着汤碗,只笑着看面前站的矮个子厨子。   “苏道友, 你不尝尝, 怎么知道我如何将自己做入了这汤里呢?”   “你的汤在第一口喝的时候寡淡无奇,因为你在里面放了太多薄薄一层麻椒的油, 又将其中的辣味去得极干净, 人们一喝,舌头就麻木了, 如此, 人们吃炒面的时候明明你里面放了极重的味道, 他们也只觉得味道不过是丰富又精彩。可第二口汤就不同了,油都被喝下去了,鸡汤就成了漱口之物,原本的呛辣味道凸显了出来,这是其一。其二,这木碗是用老山葵的根雕的,在吃炒面和说话的时候,其中的味道已经浸了出来散在汤里,连着嘴里残留的重味一同激发,自然是有让人涕泪俱下之效。你的做法能唬得住外行,瞒得了你的同门,却逃不过我的眼睛。要做个真正的食修,你得走的路还长着呢。”   口中如此说着,宋丸子勾着唇角,还是将那一碗汤放在了嘴边。   一饮而尽。   她常年服用造化椒,对这味道的耐受力远胜旁人,却也红了眼眶,揉着嗓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着“苏玉回”竟然真的将汤喝了,刘迷仰着头,没喝汤,眼睛也红了。   “那汤,便是我。”   苍梧之野的林中最平平无奇的黑羽鸡,庸碌无为、潦草度日,每日不过偷鸡摸狗,靠着不入流的丹师本领依附着九流小势力过活,为人鹰犬,任人驱使。   经历一番斑斓精彩之后,变得又冲又辣,能让人涕泪俱下,甚至终生难忘。   这就是她。   “苏道友,我经历的精彩,你可懂?”   苍梧之野的密林之中,她跟在那个人的身后,看她一锅一锅地做饭,一处一处地卖,兢兢业业地当一个厨子,也兢兢业业地,扎下了掀翻整个无争界的根基。   那便是让刘迷脱胎换骨的精彩之处。   宋丸子死死地摁着自己的马甲,只笑,不说话、   “刘师这菜,我等百八十年都忘不掉了。”   好久之后,才有一旁就见证的人如此说。   “几时年前,我等遭遇海兽,逃上远岛的时候身无一块灵石,厚颜去味馆赊账,被刘师骂了半日,一边骂,还给了我们能温养经脉的灵石,更是许我们在味馆打杂,赚些返程所用的灵石。那字字句句鞭辟入里,细想来都是我等行事疏漏之处,就如这鸡汤,实在是让人永生难忘。”说话之人是一个世家新晋的金丹长老。   他一边说话一边揉着嗓子。   刘迷一直瞪着“苏玉回”。   “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将天地人做进了饭里?”   她对面的女子点点头。   “手段……确实不错。”   竟然真的认下了。   刘迷的脸突然亮了起来,提醒周围的人说:“诸位现在吃一口糖醋蒜,应该是正好的时候。”   原来那一人一头的糖醋蒜竟然是用在了这里,用来消解他们口中的难过。   旁人埋头吃蒜,刘迷和“苏玉回”论起了这一战的“成败”。   “既然我做出了这道菜,那苏道友你是不是该赶紧做你做的菜了?大家都是厨子,您可不能让旁人等太久。”刘迷竟是将比试之前“苏玉回”说过的话原样奉还。   “苏玉回”又笑了,她将山葵根雕出来的碗慢慢放下,才轻描淡写地说:   “酸甜苦辣咸鲜兼有,天地人三才不缺,山川星月尽在,这题目一听就知道是我故意说来为难你的,我哪里做得出来?”   居然就轻易地认负了。   看着对面闪亮的一双星眸,刘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却掩盖不了得意和喜悦。   “既然这样,那第一场,就是我们味馆赢了。”   结果一出,揽月崖下的欢呼喝彩之声震天响起。   第二场比试,改由味馆出题。   厨子火来刀往,大多是个急性子,自然干不来当年宋丸子一场比试搞二十年的事情,所出的题目也是味馆上下集思广益,磨了大半个月才磨出来的。   味馆找来了十一个“五味有缺”之人,苏玉回和味馆派出的厨子一同做菜,每道菜所用的食材是一样的,但是要求每道菜的主味都要跟之前是不同的。   让试菜之人说出“这菜更好吃”那这人便赢一分,最后分多者为胜。   做错了菜的算输一分,分配食材没有用完的算输一分。   这题比起宋丸子所出的那题,实在堪称厚道。   十道菜,味馆派出了十个人。   食材包罗万象,几乎整个无争界能吃的东西都被味馆的人搬到了揽月崖上。   “苏玉回”的面前立着一个鼎,含笑看着味馆的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自己的面前,像是看着明天将要绽放的花,又像是看着一棵又一棵将在这世界上参天入云的大树。   那些逝去的、丢掉的……在她的面前次第出现,有两次,她几乎要把自己手腕上悬着的小南瓜小桃子摁进自己的肉里。   这种欣喜与痛楚在她的心中激荡着,于是,她一不留神,就将自己做菜的本事尽数发挥了出来。   明日花,未来树,如今也都不过是幼苗而已,尽管味馆的弟子们朝气蓬勃,身上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在真正的强大面前,也只能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苏玉回”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自己的那把大菜刀。   十一比零,她不是零。   一众味馆弟子们已经从起初的强撑和不服气,变成了叹服。   要是这位前辈不是来争道统的,从此就和他们把灶论菜,那该多好。   世间没有如果,于是他们只能丧着脸,看着“苏玉回”说:“要是你们再输一场,此界的食修道统可就归我了。”   “一样,苏道友你再输一场,就可以安心受死了。”   刘迷竖着眉毛说道。   “受死”二字,让宋丸子脸色的笑容一僵。   甚至不敢偷眼去看坐在一旁一直不声不响的蔺伶,她极力岔开话题:   “第三场的论道,你们谁上啊?”   “我来。”穿着一件杏色长裙的女子脚踩兰花般的法器,在幽欢欢和陆六六的搀扶下晃悠悠来到了台上。   正是味馆的大当家,通脉体修骆秋娘。   宋丸子看见那个法器的时候就一阵儿心虚,想当年那还是自己送她的。   “苏道友,论道之战,我与你比。”   “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听见这话,骆秋娘对着自家可怜巴巴披了一层烂皮的师父甜甜一笑。   “你输给我,我就告诉你。”   所谓“论道”就是两人对坐辩论,坚守自己之道,驳斥对方的道心,直到有一方输了为止。   味馆准备了两个棉垫儿放在了两边石凳上,苏玉回手腕一翻,掏出了大把的小吃,就放在他们二人中间。   什么糖糍粑、芸豆卷儿、裹了花生碎的糯米点心……   骆秋娘素来爱吃这些,看在眼里,只觉得一层薄雾从眼中生出来,可看见对面的自家师父,那雾就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   “论道之战”是修真界各种比试中的最后一环,到了这时,比斗双方都疲累了,却又未能赢了对方,士气也有些消沉……种种原因,导致很多论道之战都颇为乏味,听的人昏昏欲睡。   头次看见两个厨子论道,也头次看见有人论道的时候面前摆了几十种点心,作为见证者的修士们有些懵,人群里传来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听人说她们论道的时候摆了一堆好吃的?”樊归一身后的那人又不安分了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我们不远万里来给他们做见证,怎么有好吃的却没我们的。”   樊归一叹了一声,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觉得一个魔修的话极有道理,还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软座在下,美食在前,骆秋娘和“苏玉回”的论道之战却是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激烈,骆秋娘这些年饭做的越来越难吃,其中效用却是越来越好,她时常困惑于味道对于灵食本质到底是什么,是核心,是调剂,还是区区欲望的衍生?是骨髓,是皮肉,还是一顿描眉画目。   宋丸子一直认为食修的本质是“活人之法”,让人活下去为第一步,而所谓的“色香味”则是在其中的延伸,至于这延伸是否存在本末倒置之相,宋丸子只能笑着说:“人观景,看绿树葱葱,见不到泥土里的根,却知道根在哪里。这便是味与食的关系……你再吃块驴打滚。”   骆秋娘一边吃着,一边说着,完全没有吃人嘴软的自觉。   “一物,效用极好,味道却难吃,我做菜之时,用是不用?”   “果腹为本,效用在末,不可混为一谈。”   “修士不吃饭不会死。”   “一味追求效用,那灵食与丹药何异?花生酥吃一块。”   秀丽的女子用手指头沾掉了自己唇边的点心碎,继续道:“若无效用,不吃饭不会死的修士为何还要吃饭呢?”   “因为凡人在吃饭。”烈日当空,苏玉回手指一点,一层白纱从她的储物袋里飘出来,遮在了她们二人的头顶上,才继续说道,“此道本为凡人之道,它立于此界,非为修士,不过是一棵树,在此间生出了不一样的枝杈。”   二人你来我往,骆秋娘攻势凌厉,“苏玉回”进退有度,她们在论道时所展现的,都是她们绝少示之与人的一面。   在一旁静静听着,便不难明白为何骆秋娘修为平平、做饭又难吃,还能掌管味馆这么多年,让别人都对她心服口服。   又一轮日升月落,骆秋娘之前还有些气短,现在竟然越发精神了起来。   她们所辩的,已经从食修的“根”到食修的“路”。   听得味馆的食修们如痴如醉。   终于在这一天的日落之时,骆秋娘展颜一笑。   “我不懂的皆懂了,这一场,我败了。”   三局两胜,“苏玉回”以一己之力夺下了了味馆的道统,仍是在落月山的揽月崖上,短短几十年,仿佛是一场轮回。   “既然如此,你们食修的道统,我就拿下了。”   一展衣袖,宋丸子心里暗暗长出一口气,她大费周章至今,也算是有了个好结果——好歹命保住了。   骆秋娘慢慢站起来,正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栖凤山顶绚丽的晚霞,似乎有些绚丽过头了。   红光大作,又转为白光,落月宗旧地距离栖凤山顶太近,所有人都被这白光晃了一下眼睛。   宋丸子揉着眼睛在心里想是不是自己扔下去的矿母有了些效用,却听见一个女声在她身边响起。   “丸子,怎么我一醒过来就看见你在争道统?还是争自己的道统?”   那声音自有不怒而威之势,熟悉得让人心里发烫。   可惜宋丸子的心还没等热起来,就先凉了,同时,一道水鞭对着她的面门直直劈了下来。 第299章 被惩   “师父,师祖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道统之争, 味馆落败, 不过几日, 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无争界, 可那之后呢?   好像整个味馆都还跟往常一样,做饭卖饭吃饭……   临照城的味馆也是依然如故, 厨子们掌着灶儿, 行刀如飞, 锅碗瓢盆都丁零当啷想个不停。   骆秋娘被喂了一堆灵食, 身体稍有好转, 却还是憔悴的, 轻易不再出手做菜。当然,对很多人来说这是极难得的好事。   幽欢欢给她送来自己做的灵食,忍不住对自己的师父说起了自己的师祖。   外人都还不知道苏玉回就是宋丸子,只知道那得了道统的苏玉回竟然没有当众立下道统,而是撒丫子跑路了,身后跟着海王和长生久众多的修士, 后来, 海王又下了十万海族封锁全境搜寻苏玉回的命令, 看架势,那苏玉回怕是撅了海王家的祖坟。   可幽欢欢知道,她师祖明明是作妖儿作大了, 惹恼了昔日的旧友。   “不一样?”骆秋娘咳了一声, 吃了一口幽欢欢做的芸豆卷儿, 在她的一众弟子里,除了当初的黎夜,便数幽欢欢的食修天分最高,可即使是她仗着自己有极为灵巧的舌头,亲口吃了宋丸子所做的点心,仍然是没有做出可以媲美的成品。   “我虽然做饭难吃,却会尝,你这芸豆卷做到现在,也只有个皮相,想要跟你师祖做出一般的点心,怕是还要耗费大气力。”   幽欢欢点头表示明白。   “师父,我慢慢来,点心总会跟师祖做的越来越像的。”   骆秋娘却只是笑,年轻而有天分的修士,骆秋娘见过没有一千也足了八百,但世间宋丸子只有一个,在她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她就亲眼看见了宋丸子有一根别人都比不上的骨头,上可通天,下又插进了泥里,何止是顶天立地?黎夜当初学的,也是这份气魄,她才会着了道。   等她再看见自己的师父,才明白自己当初有多蠢,那黎夜的演技是何等拙劣,哪有师父身上分毫的影子?   “欢欢,你得想清楚,你做的点心,是要跟现在的你师祖我师父越来越像呢?还是要跟将来的你师祖我师父越来越像呢?”   黑瘦的女孩儿皱了下眉头:“师父,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你说你师祖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因为你知道的是几十年前的她,可这几十年来,她也是悟道不休,进境比我等都快。咳咳,唉,说起来,当年的她不过是换了副模样哄骗那些敌人,现在的她本事大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放过了……”   幽欢欢瞪大眼睛,看见自己的师父将手里的铁木盘子硬生生地拗弯了。   “师父?”   “之前听说她从蔺伶手里脱身了,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有消息么?”   “十万海族在海上布下天罗地网,长生久的道友传来消息,她应该是去了北荒。”   “海王还没有回海上?”   “没有,海王陛下设下了赏格,谁能抓住‘苏玉回’,她给一斛千年鲛珠。”   嚯!好大的手笔!   “师祖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竟然在假扮别人调戏海王陛下。”   “这事儿,咳,她干出来也不稀奇。”骆秋娘并不想在自己徒弟的面前给自己师父留脸面,她也早就没什么脸面了,估计都是下锅油炸了,还蘸了椒盐儿。   “你师叔还在拿刀砍她?”   “一路追着去了。”   “沐前辈呢?”   “好像还在一路看热闹。”   “哦……你找机会,把我之前做的灵食,都给你师叔送去。”   “师父?”   “她知道怎么办。”   幽欢欢打了个冷战。   骆秋娘用手帕拭掉唇角的糕饼残渣,慢悠悠地娇声说:“既然有人带头,我们这些人不去踩上一脚,又怎么配当你师祖的徒弟呢?”   师祖啊师祖,我说我觉得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就只是觉得你有点皮,戏耍我们所有人玩儿实在不太好而已,真没想到原来我师父也跟我想象中的师父,不、不太一样啊!   幽欢欢在心里默念着,收了空盘子,转身往外走去。   师父闭关之前做的黑豆糊吃起来又酸又馊,那味道实在是惊天地泣鬼神,难吃到了新的境界……就把这个给二师伯送过去吧。   陆六六照常坐在廊下发呆,就见幽欢欢脚步轻快、面带笑容地从他对面走了过去。   少年模样的他摇了摇头,低下头去,手里把玩着一块红色的木雕。   栖凤山的火山口多生朹木,内里蓄积火灵之气,能够温养人的经脉,还有让人体不生寒之效。幽欢欢从落月宗旧地回来,就给他带了个朹木雕成的小猴子。   “真好。”看着赤红色的木头,过了好一会儿,陆六六小小声地说道,“我不欠她了。”   很多很多年前,有人还是个孩子,因为淘气,跑到了宗门禁地,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光点儿,光点儿还会奶声奶气地说话,于是,那个人在宗门里有了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朋友。   那白色的光点儿是栖凤山中灵火亿万年汇聚而成的火灵,它永远懵懵懂懂,不知道世人到底有怎样的忧愁。   是那人,是那人贪心不足,为了能借栖凤山的气运遮掩天机,为了能镇守他们从长生久手里哄骗来的道统,竟然将幼年的好友封在了朹木中,用精血浇灌,施以秘法,强行逼她化人。   繁杂人间,是他亲手把她带来的,也是他,亲手把她送回了栖凤山。   现在听说她又重现于人间,这真是太好的事情了。   从此千年万年,天地广博,宇宙浩大,你自去走一走吧。   小薰。   想罢,少年扶着廊柱子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厨房走,正好看见幽欢欢拿着一个储物匣子出来,他歪着头说:   “欢欢,我今天想吃糖醋肉。”   “好的小师叔。”   “肉要炸得脆一些。”   叮嘱完了,陆六六就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了。   夏花繁茂,高树葱葱,临照城中一片岁月静好之相。   而北荒的一处冰湖深处,宋丸子大头朝下,嘴里“咕噜咕噜咕噜噜”。   蔺伶冷冷地看着她,极为悦耳的声音在水中飘散。   “这些年你声息全无,我也派了人出去四下找你,你既然回来,总该给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一个交代。看着我们焦急等你,你可觉得有趣?”   宋丸子吐了个泡泡出来。   “咕噜。”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不仅乔装打扮藏头藏尾地回来,居然还戏弄于我?”   宋丸子全身被水流紧紧捆住,只能勉力再吐一个泡泡出来。   “咕噜。”   “我们的担心着急,在你眼里还不如一场游戏重要,可是如此?”   宋丸子暂时“咕噜”不出来了,因为蔺伶随手一挥,冰湖地下的水流就带着她疯狂卷动起来。   如是过了足有半个时辰,水流停下的时候,宋丸子晕头转向,嘴里一串儿细小的泡泡。   “我信你是想要看看你徒弟的道心,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蔺伶想起来就又气又恼,宋丸子还没在水里停稳呢,她手指一拨,又让她转了起来。   “小姐姐,别气啦。”   听见宋丸子给自己传音,蔺伶冷哼一声,她当海王之后威势愈强,这一哼,倒是更像昔日松海听涛楼上那个给宋丸子疗伤的冷面少女。   冰湖岸边,木九薰打了个哈欠,对湖底喊到:   “你们再不上来,我可就要在这里睡过去了,长生久不是还有人等着换药么?”   须臾之后,水龙喷天而出,蔺伶从上面缓步走到了岸上。   宋丸子则犹如一条死狗,被扔了出来。   为了让蔺伶消气,她不敢驱动灵力避寒,冰湖之下森冷无比,她的嘴唇都冻青了,到了岸上还在打哆嗦。。   “啧,既然是那么生气,就该真刀真枪地让她长记性,这样冷一冷,不痛不痒。”   木九薰这话说的颇有煽风点火的嫌疑,宋丸子哆嗦着嘴唇说:   “九薰小姐姐,您这可就不厚道了,我、我可是一回来就惦记着助您早日出山。”   “嗯,谢谢你的那些极品灵石矿母,就是太多了,弄得栖凤山里火气暴涨,要不是我强行吸纳火气出来,现在栖凤山说不定都要炸了。”   宋丸子缩了缩脖子。   见宋丸子实在是冷的可怜,木九薰弹了一下手指,一点火焰流淌而出,在宋丸子的身边游走不休。   几息之后,宋丸子的身体就觉得略好了些,她好歹是通脉境后期的体修,筋骨强健异常,被冷得不行的样子,也有三分是装出来的。   “九薰小姐姐,我不冷了。”   没一会儿,瘫在地上的丸子干巴巴地说道,她现在不光不冷了,还觉得被烤得有些皮疼,绑缚她双手的水索都已经煮开了。   “哼。”   双目微阖的木九薰哼了一声,宋丸子心虚地低下头,再不敢说话了。   另一边,蔺伶在为樊归一带来的那人换药。   “损伤你双眼经脉的力量,我只在骆秋娘的身上见过,这些药能为你接续经脉,可要想彻底根治,目明如昔,我并无良法。”   眯着眼睛的男人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察觉樊归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突然加了一分力,于是又把嘴闭上了。   瘫在地上被火烤的宋丸子起初还没察觉,只听邪修残魂说:“我怎么感觉这周围有魔气。”   她警觉起来,往四下看去,才发现正在被蔺伶诊治的人有些不对。   运转灵力于左眼,那人身上遮掩的秘法便于宋丸子如无物了。   “宿老妖?”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宿千行猛地转头,却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人。   可这声音,他是熟悉的。   “宋丸子,原来你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呀。”   “宿老妖,我从前都觉得你眼瞎,没想到你还真瞎了。”   话是这么说,宋丸子双手一挣,身上星光一闪,就摆脱了木九薰和蔺伶给她的限制,到了宿千行的眼前。   经年未见,宿千行还是一张桃花般艳丽的脸庞,瞎了眼、穿着一身长生久的灰色麻衣看着也有春花之色,还有一只玄冥寒铁所造的左手……想来右脚也是一样的。   “就算瞎了,想要杀你也是绰绰有余。”宿千行是笑着说这话的。   宋丸子也没理他这嘴欠,手搭在了他的脉门上。   蔺伶想着宋丸子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把宿千行这伤的怪异之处对她说了。   宋丸子捏着自己的下巴,随口说道:“既然你这身子也破烂的差不多了,不如早早兵解,我在舍身轮回桥上帮你敲两下净魂钟,你当几辈子猪猪狗狗,很快就能成人了。”   宿千行冷笑:“明于期舍身化桥,你倒是用它来取笑我。”   他们两个人是迅速找到了昔日斗嘴的感觉,可一旁的其他人却恍如惊雷入耳。   无论是苦心遮掩明于期死讯至今的樊归一,还是几十年来一直等着明于期的蔺伶。 第300章 轮回   “什么叫, 舍身?”   鲛人的声音是何等的悦耳动听, 在这苍苍荒原上, 竟然有长风呼啸扫尽天下落叶的凄厉之感。   “你告诉我,什么叫舍身?”   蔺伶冰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樊归一。   “你不是跟我说,他突然感悟生死, 闭关去了么?你不是跟我说, 这轮回桥是你们长生久的众人的秘法么?!为什么到头来是他舍身,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樊归一看着蔺伶,缓缓地弯下了腰,深深行了一礼。   “蔺姑娘,我师父四十年前已然舍身化轮回桥, 渡无争界战死的修士重入轮回, 这些年,是我骗了你。”   一旁, 宋丸子和瞎了的宿千行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不过两句话,竟然引得风云突变。   不, 这何止是风云突变。   看着蔺伶身后冰湖里的水化成狰狞的巨龙,宋丸子退后了一步。   听见她的声响, 宿千行也很鸡贼地退后了一步。   “呵, 呵呵, 明于期, 他活着的时候让我以为他死了, 他死了,却让我以为他还活着?!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我会殉情自尽么?他以为我蔺伶离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么?!”   蔺伶罕见地面带笑容,却让人只觉遍体生寒,大概明于期的“以为”还真是对的。   “蔺姑娘,我师父……”   “不、你不用再说了。”   蔺伶脚下水花翻腾,渐渐升起,让她高居在了那龙头之上。   “既然如此,我便让他如意吧。”   说罢,蔺伶便驭使冰蓝色的水龙向东南飞去,樊归一眉头微皱,足下生风地跟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宿千行慢悠悠地说:“怎么,你不跟过去?”   “不……”宋丸子咂咂嘴,“这小姐姐看着冷,其实命里‘痴’字当头,明首座他们玩了这么一手,她疯起来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那你就不管了?”   “她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临照,毕竟明首座舍身而成的桥还在那儿,我之前在那儿做饭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桥上还留着一点神念,怕就是在等她了。”   要解开这种心结,外人说再多都没用,情痴总要情来解,哪怕是告别,也该让他们独处那么一会儿。   “你在吃什么?”   “五香瓜子仁儿。”   宿千行从宋丸子的手里抓了一把,也咔嚓咔嚓了起来。   又有一只手从宋丸子手里拿了撮瓜子仁儿走了,宋丸子扭头一看,是赤发白衣外面披着黑色大氅的木九薰。   连忙笑得十二万分谄媚。   “还有甜味儿的,您要不要尝尝?”   木九薰点点头,手里多了一大把的瓜子。   她一对长目懒洋洋地看着宋丸子,说:“有法子就快点用,戏看得太多了,小心戏台子倒了。”   “这么多年不见,还是小姐姐懂我。”   宋丸子呵呵一笑,把手里仅剩的那点儿瓜子倒进了嘴里,然后拍了拍手。   “之前,我下了黄泉。”   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让木九薰挑了眉、宿千行变了脸。   “黄泉那种地方,岂是你这个金丹修士能去的?”   “别急别急,听我说完。”   宋丸子拿出三串烤肉,两串给了木九薰,一串儿她撸掉了顶头儿的那块好肉才给了宿千行。   这才把无争界转生修士数量远超她之前想象的事情告诉了二人。   听见宋丸子轻描淡写说她觉得明于期可能也入了轮回,宿千行摇了摇头。   “舍生,并非是舍弃一身皮囊,而是整个魂魄都散于天地之间,你说明于期能轮回,首先得有魂魄吧?魂魄何来?”   “魂魄……”宋丸子咂了咂嘴,“要是当时明首座的魂魄还没散尽,剩了点残魂入轮回,那也是可能的。”   宿千行嘴里嚼着肉,往宋丸子的脑袋上泼冷水:   “依照你之所想,没有散尽的一点轮回投胎了,就能安慰了那半鲛?”   宋丸子勾了一下唇角:“总好过,知道他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不,你不懂的。”宋丸子的另一侧,木九薰拍了拍她的肩膀,“明于期轮回转世也好,灰飞烟灭也罢,对于蔺伶来说都一样,这世上爱她之人,至此一个也无了。”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宋丸子到底没忍住,开口道:“其实还有。”   那个长相有几分像明于期的少年,看向蔺伶的眼神简直是从蜜罐子捞出来的,哪怕是宋丸子,都难从中看出分毫的虚假。   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对,已经远离无争界八卦的一个魔修一个火灵还真想听听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如这样……我去请鬼官大人来问问,看看明首座到底是否转生,如何?”   听了宋丸子的话,宿千行和木九薰一齐转向她。   “你还能请来鬼官?”   “啊,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   宿千行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个女的。”   木九薰竟然接茬:“这便难怪了。”   二人话中的意味深长之处,宋丸子并不愿意去想。   刘迷带着食修们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她师父蹲在地上和木九薰还有另一个人在说话。   “唉?这就打完了?”   宋丸子回头看她,别以为她听不出来,自己这个徒弟的语气里真是十分遗憾哦。   “怎么,你还想看你师父我被人煮了?”   “师父?这时候知道你自己是我师父了?戏弄徒孙,调戏徒弟,燕子回巢还知道叫几声呢,你跟个老鸦偷蛋似的,不光不叫唤,还到处作妖儿,我们这些年真是熬得眼泪都干了,被人欺负的时候总想着要是师父回来就好了,结果你呢?一走就是几十年,一点声息都不给我们,你看看我!都他妈快熬老了!我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儿?都是摊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师父跟做了八辈子的孽似的!你丫当我面儿还作妖!你还苏玉回,你就该叫宋不回!”   真正被骂的狗血喷头。   宿千行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拍手叫好。   宋丸子看看自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的徒弟,站起来走过去。   刘迷偏开头,这个跺跺脚整个远岛都会颤两下的味馆当家,现在就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   “我在玄泱界一直等着无争界的界门重开,它一开我就收拾了家当往回走,结果我走错了,后来又是被一界天道给打去了虚空,我跟你说,我都被抽到半空了,我还嘱咐你小师叔和唐家那个小子来送信儿呢。至于回来之后嘛……咳……”   宿千行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听见宋丸子对人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狠辣的手段藏在她的笑脸之后。   听宋丸子在自己跟前唧唧歪哇,刘迷哼了一声,她才不肯如此轻易就饶了自己这没溜儿的师父,却没想到自己的头顶突然一动。   她师父轻轻揪着她的辫子说:   “先来帮忙,咱们干点儿正事儿。”   所谓正事,就是开火做饭。   马甲都已经掉了一干二净,宋丸子索性也不再遮掩,掏出大黑锅,她吩咐刘迷:   “让远岛那边的小辈们上点心,等长生久的风不喜长老回来了,都立刻带她来见我。”   刘迷点点头,手上的刀不停,给冬瓜削皮。   宋丸子一边想着都得做些什么,一边拿出一枚铃铛,轻晃了一下。   “做一道蜜汁冬瓜,一道炸香酥肉,做的多些。”   这两个菜都程序简单,刘迷自己带头处置冬瓜,另有一半丸子的徒孙帮着宋丸子切肉。   这些徒孙们知道了面前这女子就是自己那传闻中的师祖,自己竟然要在师祖面前展示刀工,这突如其来的挑战让他们中心性稍差的刀都快拿不稳了。   关于宋丸子的传说太多了,纵然骆秋娘和刘迷都不是爱显摆自家师父功绩的人,可那些曾经被宋丸子救过的修士和凡人,他们讲出来的故事已经足够让这些徒孙们对宋丸子敬仰的无以伦比。   就算她刚刚被师伯骂得跟吓呆了的家雀儿似的,那也是厨艺无双功德无量的宋道祖呀。   “冬瓜切小手指粗的条,蜂蜜用味道清甜不腻的,肉也切细长条……”   把事儿都吩咐完了,宋丸子做着菜又问宿千行: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大徒弟的经脉里也有这等怪异力量,他是被桑墨手中的石偶暗害,你在云渊怎么还能招惹到?”   宿千行只笑道:“怎么,你还能帮我治好?”   “凡事不过尽力而为,我这里有几种点心方子能帮你略作缓解,点心都留给我大徒弟了,只能攒材料给你现做几样。”   冬瓜上锅蒸熟,以灵力变两,用调好的蜜汁拌进去,炸香酥肉就是过两遍油的事儿,也确实简单。   头顶粉色绒球的阎罗出现之时,宋丸子已经将两大锅菜都分装好了。   “我还以为你是又有了那几个恶鬼的消息。”   “我就是请你来吃饭。”   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宋丸子看看阎罗,再看看自己的二徒弟,手指悄咪咪画了条斜线。   还行,不算绒球球,是二徒弟高点儿。   “宴无好宴,有事快说。”   阎罗单手叉腰看着宋丸子,又看向宋丸子的身后。   “你的朋友还真挺奇怪的,一个是与此界同寿天承气运的火山之灵,另一个明明是孽债不休的魔修,身上却有丝丝的念力。”   木九薰越过宋丸子略弯腰看向阎罗。   “果然长得好看又可爱。”   她回眸瞥了眼宋丸子。   宋丸子低头摸了摸鼻子。   无端被人夸了相貌,阎罗放下叉腰的手,头上的绒球晃了晃。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之前女魅夜魑之事我得你相助,还人情是应该的,只要不破冥界律条便可。”   “不破不破。”宋丸子嘿嘿一笑,对阎罗说,“我想查一个人的转生轮回之事。”   “叫什么?”   “明于期。”   “化为舍身轮回桥那人?”   “没错。”   阎罗顿了一下。   过了一瞬,又小声道:“他呀……”   觉得事情有门儿,宋丸子道:“我炸了些肉条,你可以带回去慢慢吃。”   “明于期之事,我不是不能说,只是……”阎罗叹息了一声。   看见宋丸子的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她摇了摇头,头上的绒球又晃了晃。   “当日你们无争界大难,鬼魂塞于黄泉,我被从凡人界抽掉来镇守黄泉入口,明于期修生死之道,本就与我们黄泉神道想通。他化身为轮回桥,度修士入轮回,自然也要我们接应,可谓是忙乱异常。”   想起那几十年无休的加班之苦,阎罗的心里一酸。   “我想给自己再找两个帮手,便用万年彼岸花从轮回桥上接下了一点明于期的碎魂,只要滋养个二十年,这花就可以与碎魂相生,黄泉就会多一个鬼差。可没想到,宋丸子你舍功德,求轮回,那功德之力落在了彼岸花上,补完了他的魂魄。”   “所以,明于期就去投胎了?”   阎罗又摇头。   “他不肯投胎转世,宁肯做个黄泉鬼差,此法有违天意,他便大闹地府,后来抢了我给他写好的生死轮回簿,把里面的种种尽数用墨涂黑,又跑了,至今未有消息。”   宋丸子好奇:“你都不去抓他么?”   阎罗语气幽怨,连脑袋上的小球球都垂了下去。   “忙着加班。”   哎哟!真可怜。   宋丸子眉头一挑,慢悠悠地笑了。 第301章 阿放   “生长了万年的彼岸花还是我从前……的积蓄, 其中效用,连我都不是十分清楚,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纵有聚魂之能, 也有诅咒相生, 明于期借着彼岸花重返阳世,却未必真能与他挂念之人长相厮守。你们要是能劝了他回黄泉才是最好的,趁着有功德念力护体赶紧入了轮回,不然, 彼岸花谢了,他脱不了一个魂飞魄散。”   想起了阎罗返回黄泉之前说的话,宋丸子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生生死死, 念念忘忘,蔺伶和明首座相爱几百年,却总有无数纠结横在他们中间。   “比天天吃佛跳墙还麻烦。”   “师父, 你饿了?”   刘迷骑着她的鱼型法器跟在宋丸子的身后,现在凑了过来。   “啊?”   宋丸子脚踩星阵,身上穿了一身黑衣,只一张脸还白净如玉,转头看人的时候会晃了人的眼。   “师父, 你要是饿了, 正好尝尝徒弟们的手艺,您一走这么多年, 我们可憋着好多本事没使呢?”   呵呵,刚刚还痛骂自己的人突然殷勤起来了,这说明什么?   宋丸子何等聪明,自然不会觉得刘迷是突然念起了师徒之情,易地而处,要是她自己那个师父现在突然冒出来,还戏耍了她一通,就算是有天大的理由,宋丸子不把自己师父扔锅里蒸炸煮炒一轮,是绝不会消气的。   “不用了,你师父我还不饿。”   刘迷小心地看了宋丸子一眼,仰头笑着说:“那等师父饿了可得告诉我,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看着刘迷的笑脸,宋丸子突然想起微予梦曾说过她们之间是塑料友情,意思是看着很像那么回事儿,其实骨子里都是假的,现在,她觉得自己跟自己的徒弟,大概是塑料师徒情了。   就如此塑料了一路,等他们快回到临照的时候,就看见那座七色的舍生轮回桥上光华炫目。   海王,其实更多的人叫她海皇,真正的海中至尊,统领鲛人、鱼人、海妖诸族,东起东陆西到云渊,无不在她的威名之下震颤。以鲸为骑,以浪做辇,以浩瀚汪洋做道场,她曾经屠戮无数魔物,也惩治敢在航道上行为不轨的恶徒,自她收束海中各族,人们去往远岛甚至云渊都比从前安全了百倍。   以打渔为生的凡人叫她海娘娘,供奉她的小像,在海陆间讨生活的散修也对她奉若神明。   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在临照城顶,长发披垂如魔,声音凄厉似鬼。   “你说活,便是个活人,哪怕我以为你死了几十年,你也是个活人。你说死,便是个死人,却又欺瞒了我几十年!明于期!生生死死由你!我蔺伶自今往后,自去做我该做之事,当我该当之人,生死轮回,黄泉碧落,我永不再念你!”   舍生轮回桥的光辉里,一道虚影正是明于期的模样,他双眸温柔地看着蔺伶,只是看着而已。   不过一道神念,又哪会真知人心所想?   宋丸子放眼望去,看见浪起滔天,阴云汇聚于临照,狂风中,雨落了下来。   “小心看护那些凡人。”   留了这一句,宋丸子便冲向了别人不敢去之处——蔺伶的身边。   也不知道明于期留下的神念到底说了什么,竟然让蔺伶说出如此狠厉决绝之言。   为情而伤神总是免不了,可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这可是要伤身了。   刚到了蔺伶的身边,她便看见一颗通体剔透的珠子自蔺伶身前滑落。   鲛人流珠,真是伤心到了极处。   “蔺伶,明于期他可能尚在人世……”   黑眸蓝发的海王无遮无拦地站在雨中,头发都黏着在了一起,她看向宋丸子,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刚刚的狂态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   宋丸子继续说:“刚刚我请了黄泉鬼官问当年明于期之事……”   “宋丸子,在我心里,你算我这世上极少的几个朋友,若你也视我为友,便不用再说下去了。”   蔺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可能尚在人间,可能在某个角落之中,等着我去找他,可能记忆全无,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可那又如何呢?我一生孽债无数,既不知道该恨谁,亦不知道该如何去恨,只能被时势推动,走到今日。我不想,我不想再去想自己该爱谁,如何去爱,再被旁人的周转选择所操控,再被无常世事所束缚。”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如此一颗心,我哪里都不敢放了,只能自己收回来。”   “如此一颗心,我哪里都不敢放了,只能自己收回来。”惊闻蔺伶在临照出事,阿放不远千里从海中奔来,便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站在原地,看着雨从生死轮回桥上泼洒而下,恰如人的泪水。   无数画面在他的眼前掠过,可他的脑海中空空如也,剩下的只有一腔不知从何而起的炽情,绝不肯从他的神魂中被抽去。   “姐姐。”他走到蔺伶身边,怯怯地说,“我们都忘了让你伤心的人好不好?”   宋丸子情不自禁地看向他。   蔺伶不理会这个被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轻轻一挣,她深蓝的袍袖从阿放的手里滑脱了出来。   “我放下一个人,又与你何干。”   “我喜欢姐姐,姐姐开心,我就开心,姐姐不开心,我就比你难过十倍,姐姐你要放下一个人,我是不是就可以有一点地方站进去,只要一点点。”   蔺伶没理会阿放的痴话,水龙自海中延伸而来,她站在龙头上,须臾间便又成了登临四海的海王。   阿放很难过,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地告诉蔺伶,自己真的很喜欢她,可她对自己却只要一点关怀,并无丝毫男女之情。   正在他低头沮丧完了,想要追上去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放?”   少年模样的男人回头,看见了一张玩味的笑脸。   “你!苏玉回!”   阿放还记得当日自己被这女子戏弄时候的羞恼。   “你认错人了,我叫宋丸子。”   女子说的理直气壮到了极点,还真把阿放唬了一下。   然后他脸色一变:“你就是那苏玉回!为何要假冒宋道祖之名?就算假装,你也假装得像一点,宋道祖肤黑如墨,你,哼!”   哼个头!别以为你可能是明于期我就不敢对付你了,什么肤黑如墨?!你全家肤黑如墨?!你们长生久还好意思说我黑?!   手上星阵一抖,宋丸子将阿放捆得严严实实,径直往海上一扔,便扔到了那巨大水龙的尾巴上。   挂在那儿的阿放看了宋丸子一眼,扭头对着龙头处唉声叫了起来:   “姐姐!我被人捆起来了!好可怜呀!”   真像是一只绕着别人膝头打转儿的小奶狗,让人心都软了。   目送着他们远去,总是嘻嘻哈哈没正形的宋丸子不禁又叹了一声。   蔺伶小姐姐决绝如斯,难道是错了么?明于期舍身轮回,又为一份执念拼尽一切重返阳间,难道是错了么?   也没错。   可两个没有错的人,却真的像是天上的参宿和商宿,莫名错过,人错过,心也错过。   “九薰小姐姐,要是如阎罗所说,明于期被彼岸花所影响,失了记忆,那我还真希望他是阿放,热情炽烈下去,重新把蔺伶的心给捂热。”   “你想得倒是挺美。”   木九薰站在宋丸子的身后,又道:   “不管那阿放是谁,蔺伶也不是曾经的蔺伶,他们之间有得磨。就算有一日心焐热了又如何,蔺伶曾经喜欢的明于期,永远也不会回来。”   “这我倒觉得还好。”宋丸子喃喃道,“至少还有一场轮回,新花是花,旧花也是花,只要能保住枝叶,便是一个又一个春日之约。”   “春日之约?”   木九薰的语气有些疑惑,宋丸子却也不再解释,这时,刘迷端来了汤,宋丸子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立刻痛苦到了再也想不起什么春花秋月、伤春悲秋了。   “哈哈哈!这时大师姐熬得黑豆糊!师父,这物的效用奇好,您身上有暗伤,喝得越多越好。”   宋丸子掐着自己的嗓子,想吐吐不出来,几乎要被折磨疯了。   “你们这是欺师灭祖!”   刘迷看着宋丸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脸上只是笑。   “师父啊,这些年,我们等你的心,可比这糊糊还苦呢,我们怎么也该让您尝尝这味道才行。”   随着海族离开,天又放晴了,宋丸子仰头看着头顶的虹桥,喝了几乎一缸水之后,她嘴里的酸臭之气还没有完全散去。   “于公,你是一界大英雄,于私,你对蔺伶深情至极,明首座,您一直想当蔺伶命中的那个大英雄,却有一次次地把她孤独地留在这人世上,我虽然和你有交情,可还是得说,您未来吃的苦,也都吃得不冤。”   没等宋丸子感慨完,她的前前后后已经围满了人,全都穿着麻衣,俱是味馆食修,也就都是宋丸子的徒子徒孙。   “师父!”   “师祖!”   被一口糊糊给恶心到跌坐于地的女人看着那些亮晶晶的眼睛,干巴巴地挥了挥手。   “你们呀……”   “请师祖吩咐!”   “该干嘛干嘛去。”   那些弟子都待在原地不动。   “不是让你们该干嘛干嘛去么?”   “我们要做的,就是看着师父(祖)!”   宋丸子抬着头,入耳是他们的喊声。   “师父(祖),您终于回来了,我们想您太久了!”   短暂的瞬间,宋丸子的眼眶红了。 第302章 折腾   宋道祖回来无争界了。   这消息比鹭鸟飞的还快, 从苍梧到北荒,很快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宋道祖回来了,是不是就要从姓苏的手里把道统拿回来了?”   “那是肯定的,刘师骆师都差一点,宋道祖那是谁啊, 她就没输过!”   “怕就怕那个姓苏的食修藏起来了, 不肯跟宋道祖比试,你们听说了么,姓苏的夺了道统之后就想跑,长生久的行道者、海王, 就连在栖凤山修养的木城主都出手了,还是没把她抓到。”   “真能跑啊。”   “敢夺道统的,哪个不能跑?想想当年宋道祖……”   其余人嘴里也啧啧有声。   几个味馆的老客正在边吃边聊, 就见两个味馆的跑堂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对还吃饭的所有人说:   “我们祖师奶奶回来了,从今儿开始, 秋惠城味馆所有菜品一律半价,各位街坊邻居可千万别误了这好时候,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揣在储物袋里带走的, 咱也都别放过!”   哎哟, 听听这个语气,要是这么大的便宜不占, 不是浪费了天大的好时机?   别说正在味馆吃饭的老老少少了,就连路过的行人听了这个消息都调转脑袋揣着灵石冲进了味馆里。   “你们李大厨的佛跳墙!我可是想了好几年了!赶紧给我订上,我明天来拿!”   不过一会儿,味馆的门槛都要被踢烂了。   宋丸子回来了,所有的味馆都欢腾喜悦,又把这样的快乐用各种吃的带给了更多的人。   大概,整个味馆只有一个人不快乐吧,那个人就是让所有人都快乐起来的宋丸子。   “师父,您打的这个牛筋丸子可真好吃,我怎么就打不出来呢?”这是宋丸子欢天喜地的一个徒弟。   “师父,您调的这个料蘸牛的胸口朥可真香啊!”这是宋丸子欢天喜地的另一个徒弟。   “师父,他们把肥的都抢了,您再给我片两块吧!”   “师父我也要!”   “我要吃地耳,师父,您干脆给我们洗一盆吧!”   一把“想来吃”钉在了案上,正在切牛肉的黑衣女子眼神凶恶地看着那群正在涮火锅的弟子。   “吃就吃,还点菜!”   好几百张嘴呢,个个儿都提要求,宋丸子真是奇怪,自己当初收了这么多弟子,怎么没被他们吵死。   给几百人做饭本不是难事,可这样要求提个不停,就让宋丸子有些应接不暇了。   从太阳升起来到现在,她连口水都没喝,就一直在张罗着切肉洗菜,她的徒弟们高座在那儿,个个吃得满嘴流油,这也罢了,她还有更多的弟子在路上呢,听说师父要“亲手”给他们做饭,无不快马加鞭地赶来。   清净的角落里,木九薰和宿千行同席而坐,还有樊归一和时任临照城的城主空净。   空净的面前单独摆了个极小的火锅,里面的汤底只有几块菌子加酸果子,他手边摆着的菜也都是素的,还有一个藤笸箩里面装了手切的面条。   看看忙到脚后跟儿打颤的宋丸子,再看看坐在首席时不时就笑看自家师父一眼的骆秋娘,空净转过头,再吃一口涮青菜。   出家人慈悲为怀,却也不会同情这样的宋丸子。   “宋道友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大局?自家抢了自家的道统?”   空净认识宋丸子比其他人都要早一些,在他的眼中,从那个拖着大黑锅小心求生的女子,一步步走到现在,宋丸子谋划深远,行事缜密,在该出手的时候又毫不犹豫,这次的道统之争实在不该是她任性妄为所引出的事端。   “她说,其一,是一回无争界就看见了自己的雕像,她怕自己的徒子徒孙道心有变,就试探了一番;其二嘛……”   香草牛的里脊肉极嫩,宋丸子没有将之切成易涮的薄片儿,而是切成了半寸见方的小块儿,下到锅里煮到变色就可以拿出来吃了,虽然只熟了五分,那味道却是肉香中夹着点点鲜甜,肉汁丰富饱满,还细滑弹牙,直教人神魂颠倒。   木九薰闭目享受了一番,才继续说道:   “其二,之前有人在临照要与他们这些厨子争道统,丸子察觉了其中有她认识的魔修在捣鬼,她说,既然有人盯上了净煞食修的道统,那索性就做一场戏把道统扔给那再不出现的‘苏玉回’,味馆中人正好可以退一步,看看那些小人还有什么打算。”   “其三嘛,她顶着苏玉回的皮,招惹了不少事儿,不硬着头皮演下去,一旦曝露,那就难逃被追打之命。”   木九薰话音刚落,宿千行就凉凉地笑了,他目不能视,饭吃得极慢,不仅慢,还十二万分地小心,总要樊归一夹了一块分成两部分,他吃其中的一部分,这并不是他怕樊归一暗害自己,而是……作为一个堂堂的元婴大能,他一想到这饭是宋丸子亲手所做的,就坐立难安、遍体生凉,全是几十年前留下的后遗症。   “我怎么觉得,这第三条,才至关重要?”   余下三人皆笑而不言。   “有人盯上了食修道统,可与黎家拿出的那本《上膳书》有关?”一同嘲笑完了宋丸子,四个人之间说话就更直白了些,空净便对木九薰直接发问了起来。   木九薰吃了一块炖到酥烂的牛蹄筋,微微点头。   “《上膳书》涉及数千年玄泱界的食修借机操纵天道的机密,宿老妖,你从前常与玄泱界往来,可知道其中消息?”   宿千行摇了摇头,他在玄泱界就是搜罗些无争界没有的宝贝,各种秘宝秘境功法之类的见识他不输于人,这种涉及数千年前一界秘辛的事情,他知道的就极为有限了。   “我也不过见过寥寥几个食修……”   一个海碗“哐”地放在了宿千行的面前,上面放了一把木勺。   “这是我在冥河边上债的还魂草,对你们的伤有用。”   怎么治宿千行和骆秋娘这事儿,宋丸子还特意问了阎罗,阎罗跟她说可以吃点还魂草,吃上几日,厉鬼造成的暗伤就能轻上许多。   那还魂草宋丸子尝了一口,辛辣味道酷似韭苔,就切碎之后加肉馅儿包了馄饨,肉馅儿调的仔细,兑的油都是虾头熬出来的红油,煮熟了咬开白纱似的皮子,就是满满一嘴的鲜香。   宿千行眼睛瞎了,神识犹在,拿着木勺一口一个,吃得很香甜。   一旁坐着的木九薰摸摸自己装满了肉的肚子,对宋丸子说:“我也想吃馄饨了。”   自己那些徒弟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宋丸子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再抱馄饨,给骆秋娘专门调养的饭可以做一份两份的,要是真包起了所有人都能吃的馄饨……看看自己这几百号弟子,胆大包天的宋丸子都觉得心里发虚。   “明日、不,后日,后日我给你专门包虾仁小馄饨,小姐姐,今天你还是多吃肉吧。”   木九薰抬眼看着宋丸子,看她都已经被折腾得一头是汗了,勾了一下唇角说:   “也罢,好吃的总不能一日吃尽,你快去忙吧。”   连吃了七颗馄饨,宿千行抱着碗笑着转向木九薰的方向。   “没想到木城主还是被宋丸子这小伎俩骗了。”   “嗯?”   “她这几日任劳任怨,旁人看着只觉得几百子弟联手出马,将他们的师父折腾得苦不堪言,到时,就连她的弟子们也会觉得心虚,也正好是她有仇报仇,再折腾回来的时候。”   宿千行被宋丸子折腾了多少次,总摸着了一点点宋丸子的手段,假意示弱的时候恨不能变成一滩任人践踏的泥,反击的时候却是一把天下凶兵,出手必见血。   木九薰听得不禁一笑,想再看看那惨兮兮的丸子,却见一个少年慢吞吞地从一张桌子旁走开,一边走,一边仔仔细细地擦嘴。   长眸微闪,木九薰垂下眼睛,吃了一块涮牛肉。   不远处,宋丸子一刀劈断了牛的脊骨,从里面抽出了寸宽的骨髓。阳光有些晒,大灶有些热,那茕茕孑立为几百人做饭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就连骆秋娘都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扪心自问,自己的师父历劫归来,这样对她,是不是不太好?   短短两日之后,宿千行的话便被印证了。   “所有弟子一律考试,不过关者尽数给我留在临照学艺,不管资格多老,威望多深,只凭手艺说话!”   “所有味馆前面摆放的石像通通撤掉,石头打碎拿去给各城修路修墙,不可留下。”   临照城的墙头上,木九薰一边吃着虾仁小馄饨,一边看宋丸子折腾起了她的弟子们,几百弟子齐聚临照,好日子才过了一天半,他们就又被自己的师父给死死弹压了。   “师父,远岛你的石像是建城之时就留了地方的,要是搬走了石像那就太空了。”   看一眼说话的刘迷,宋丸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既然这样,就在那砌一堵墙,墙上张贴一张通缉令,凡是帮我找到那人的,我送他万斤灵食。”   万斤灵食?   就连木九薰和宿千行都有些动心了。   如此,数月后,风不喜等人带着一群乾元山的旧弟子到了无争界,就看见一堵高墙,上面贴着一张通缉告示。   画上男子仙风道骨,举世难寻。   乾元山弟子们不由惊叫出声:“玉长老?”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先说宋丸子反过来折腾自己的弟子还不够,白凤涅火熊熊燃烧,两本书就放在火上五寸之处,一本破烂烂,一本倒是有些新。   “你我有相伴百年的情分,到如今,你该告诉我的,是不是可以全告诉我了。”   破烂烂的那本书拍了一下自己身下的那本略新些的书。   遇上了宋丸子这般铁石心肠的,无论正妻还是外室,那日子都不太好过。   一阵流光自那本“假”《上膳书》中飘了出来,渐渐凝成一个男子,他相貌清俊,在修真界算不上俊美,唇角勾着却看着着实可亲。   宋丸子看着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我乃上善道君……之心魔。” 第303章 后悔   上善道君的……心魔?   宋丸子盯着那虚影, 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腰间,说道:“喂,出来看心魔。”   那邪修残魂因为有宿千行那个魔修和木九薰这能荡涤魔气的火灵之体在,最近安静得像只蔫鸡,宋丸子叫他, 他先散出一点魔气试探了一番, 才渐渐凝形而出。   “心魔?”   一个虚影绕着另一个虚影转了一圈儿,邪修残魂慢慢退到了宋丸子的身边。   “按说心魔也是魂魄的一部分,跟我也差不多,可他……我可不想吃。”   “人家是元婴修士的心魔, 又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哪里是你能吃得下的?”   “不不不。”邪修散成了一团黑雾,又重新凝聚, “吃不下不耽误我想吃啊。”   “哦。”宋丸子点点头,手中已经有念力凝成了金鞭,“这念力能打恶鬼, 对这心魔也有用吧?”   见宋丸子和一个邪修的残魂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就要抽自己,那虚影连忙道:   “你有话便问,别……”   “啪!”   先动手的不是宋丸子,而是那本破破烂烂的《上膳书》。   劈头盖脸,招招用力。   邪修残魂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本书能彪悍至此, 默默退到宋丸子身后, 小声说:“这、这书是?”   那自称是上善道君心魔的虚影没挨上两下就要往自己所在的《上膳书》里钻,宋丸子手上一动, 金鞭将那书卷到了自己手里,直接放回了储物袋中。   一瞬间,宋丸子看见那虚影隐隐冒出了黑气。   躲不回书里,那虚影渐渐狰狞了起来,脸上的笑纹犹在,一双眼睛却已经怒瞪着那女子。   “放我回去!”   宋丸子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还在发飙的《上膳书》说:   “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那虚影没说话,宋丸子凉凉一笑:“你自称是上善道君的心魔,怎么连他所写的《上膳书》都认不出?”   《上膳书》!   被殴打了这许多次,这虚影还真不知道动手的这本无字之书到底是什么。   看他茫然后大惊,宋丸子暗中觉得好笑。   正室一眼就认出了“外室”,穷追猛打个不休,“外室”却一边挨揍一边发懵,竟然有点可怜。   “它就是《上膳书》!”   虚影一边喊着,扭曲了一下,化成一道光想要飞走,这小小的房间里却不知何时,已经被宋丸子以念力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四下奔逃了半天,最后无路可逃,只能可怜兮兮地被书殴打,缩在了角落里。   还听见宋丸子冷笑着问:“你不是自称上善的心魔么?怎么看见自己所写的书就要跑呢?”   《上膳书》殴打了那“外室”一番,又跑到了宋丸子的面前,书页乱翻地要飞起来。   它越着急,宋丸子反而越笃定,一本假书,不管说什么,宋丸子都不会信的,她要的就是自己手里这本“真货”老老实实将所知道的交代出来。   “你在乱翻什么?让我不要信他所说的?可人家有嘴你没有呀。”   《上膳书》突然平静了下来。   只有封面打开又合上,恰似一个人欲言又止。   “我半生被你牵累,你我也算相互扶持至今,我未说过恨你怨你。之前我问你,你只说旧事繁杂,可如今那些陈年旧事已经扰到了我的眼前,遮天之网也许已经近在咫尺之间。我只希望你说点实话,不要让我和我的弟子亲朋在茫然间落入旁人的算计之中,怎么,这要求竟然算高么?”   那道黑气四溢的虚影犹在挣扎,对宋丸子说:“《上膳书》乃上善道君体悟天地所著之谱,内藏万千至味法门,可通天地、安人心,可惜后来上善道君心魔难解,便将我从他的神魂中强行分了出来藏入了书中,我才是真的!”   “你看,人家多会说。”   女子连一个眼神都不给那虚影,只看着自己这些年来的“同伴”。   “亲朋挚友亦有聚散离别,我那大黑锅也碎了重铸几回,只有你,这些年来我时刻不曾离身,也是你片刻不愿离我,相伴多年,你连句实话都不肯给我么?”   邪修残魂在一旁听着,实在难以相信宋丸子也能这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对着一本书。   那本无字之书飘在半空中,书页轻动,终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它吐出了一张书纸。   那纸上有四个大字——“不要信他”。   墨迹淋漓,犹如一个人在呐喊。   宋丸子失笑,点头道:“好,我信你,不信他。”   纸上的字消退,又重新出现。   “他并非上善心魔。”   上善道君,自筑基起就行遍诸野,以烹饪佳肴为乐,邀天地为友,草木百兽为菜也为伴,闲暇时分,他便拿出自己随身的册子,在其中记下自己的心得感悟,在册子上,他写美景、写美味,亦写天地间的一份逍遥。   他本该是这世上最自由自在之人,偏偏玄泱界风起云涌,修士们追崇至高无上的翻天之力,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战战兢兢地活在无尽恐惧之中。   “上善并无济世救人之宏愿,可他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便不会在那般风云涌动的年代中无动于衷。   想到上善的结局,宋丸子轻叹一声,幽幽道:“可见好人到底还是当不得。”   上善去了沃野,沃野的大祭司给了他祭天之法。   年轻的修士翻着古老的羊皮卷,第一次,他做出的饭不是给自己吃,而是用来祭天。   石鼎中香气袅袅,古老的祭词被人磕磕绊绊地念出,然后天道,便降临了。   数千年前被无数人推崇信奉的力量,在这样的颠沛乱世中重现了,给无数人以庇护和希冀,从那时起,便有无数凡人聚集到了东洲,因为那里有天道之力,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上善道君也从那时起就被他们当做了神明。   他立下食修道统,祭苍天,安民心,天道给他降下功德,他的随身不离的小册子也受了点滴的功德之力,有了灵气。   上善就给自己的册子起了个名字为《上膳书》。   “若说心魔,不如说,是他变了,因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人心叵测,可这变,并非他之本心。”   《上膳书》上的字,让宋丸子一阵恍惚,她一直以为《上膳书》是上善道君的遗念和传承,但是这句话,却让她觉得《上膳书》更像是上善道君的一个朋友,它有自己的亲眼所见,亦有自己的判断。   “你方才所说的上善道君,与我借着你所认识的那个人是吻合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在书中记下‘情是可控之物, 可生、可引、可消’这种话呢?”   真求大逍遥之人,为何会想要控制别人的心和情?当日长柒长老所说的那个玩弄人心自称为“天道”的上善道君,自他悟“调五味”之法的时候,已经初现端倪。   这是宋丸子一直以来都想不通的地方,正因如此,“调五味”之后的“正鼎食”她并不想再去了悟,传说中的“七情袖手”,她更是想都不想了。   她的食修之道,早与上善不同。   听了宋丸子的疑问,那本破书动了动,纸面上半天没有出现新的字。   就在这时,那一抹虚影猛地像宋丸子身后的邪修残魂扑来,宋丸子手上光鞭一甩,将它抽飞了回去。   《上膳书》暴起,书页一张接着一张地飞出,将那抹残影彻底包裹起来。   “哈?上善没有心魔?他欲要七情袖手与天道相融,在玄泱界造下无尽杀孽,这叫他没有心魔?若他没有心魔,又怎么会有一盏还梦汤?若他没有心魔,又怎么会有我?我所记载的菜式,每一道、每一道都是上善所创!我不是上善的心魔,可我承的就是上善的意志,他想要的传人就是能够拨弄人心、承启天意,难道我做的便是错了么?”   纸页乱飞间,小小的屋子里立时又成了家暴现场。   打完了那残影,让那残影彻底说不出话,《上膳书》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仿佛用尽了力气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破书慢悠悠飞到宋丸子的面前,倒过来,由后往前翻动,那是宋丸子一页一页看过的札记,   她还记得,札记的第一页是“一味一情”。   现在,那札记上渐渐地又出现了四个字——   “至味无情”。   那之后的每一页上,都出现了从前没有的字迹。   “……捕一蠃鱼,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下面写着“《调鼎手》之法可净煞气,增灵气,此乃食修一道安身立命之法门,切记不可外传。”   从前写意逍遥,后来谨慎阴沉,宛若另一个人。   逐页重看那些札记,宋丸子抬手挠了挠头。   她明白了,从前《上膳书》给她看的,是还没变的上善,也就是说,那是上善道君的初心。   “我悟道‘调五味’之后,你才给我看了上善道君的悟道法门,那到底是上善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书页上,一点墨滴出现,然后渐渐凝成了一个“我”。   这本《上膳书》记录了上善道君一生之轨迹,看着他逍遥于四野,也看着他慢慢陷入迷障,再难挣脱。   “你想要我沿袭上善的道,又不想我走上他的老路,我说的可对?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上膳书》哗啦哗啦翻动,一页页之间错落了上善一生的无数年华,最后,它终于停下来了,宋丸子看见这本书已经就剩薄薄的两页。   “大膳之道,七情袖手。”——在书的倒数第二页是这般写的。   然后,书页缓缓翻过,宋丸子看见了这一本札记的最后。   只有四个字,笔迹潦草,却极为有力。   “我后悔了。”   他后悔了。   ……   月朗星稀,宋丸子拎着一个瓶子,走出房门,仰头看了看天。   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   人该是怎样的人,天又是怎样的天,无论修士抑或凡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在探问这两个问题罢了。   上善道君曾经济世救人,也在一次次的磨难中初心消损,最后心魔丛生,做下了无数事情,他看不破人心,便想借天道之力让世人纯心向善,为此,他愿意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   真是……   “脑袋没长齐全。”   说完,宋丸子仰头喝了一口瓶子里的青梅酒,这酒是她的一个徒弟孝敬的,入口清冽甘甜,酒香也醇厚,比她自己酿的酒气更重一些。   喝着酒,她又从储物袋里拿着一盘手撕鸡吃了起来。   脑袋仰在门框上,她伴着清风,一口肉,一口酒。   “这世上有千万种人,各人眼中亦有千万种天,各人有个人的道,才是这个世间啊。”   被她放在腿上的破书轻轻翻动,似是在记录,又似在应和。   ……   数万里之外的远岛上,呦正坐在小水的肩头吃他做的点心,这一个多月来它守在远岛寸步不离,因为丸子让它等消息。   “想丸子。”   呦很委屈。   深夜,味馆的客人也少了,呦打了个哈欠,今天怕又是他毫无所获的一天了。   可就在它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一个金丹修士走进了味馆里。   “点星楼的传信玉简。”   抱着玉简,呦急忙忙地让小水往其中注入灵力,不一会儿,一个女子的声音就在呦的耳边响起。   “大道主心魔突犯,杀害善鼎玄门的长柒长老,玄泱界食修联合,欲借书事讨逆端,我等暂退沧澜,你们千万小心。” 第304章 检查   临照城外, 大清早的,一群厨子肩上扛着锅,手里拿着刀,傻不愣登地看着他们的师父在那画来画去。   “师父,不是说今天让我们来做菜给您老人家吃么?您这是在忙什么?”   老人家?   宋丸子回头看了刘迷一眼, 手里的小木棍打到了刘迷的大脑门上又弹开。   “老人家?嗯?”   刘迷皮皮地一笑, 凑过去对自家师父说:“师父,好多徒孙都是第一次见您,您就这么撅着屁股玩泥巴,不太好吧?”   “你才玩泥巴。”   刘迷的脑门上又挨了一下。   其实力道都轻到了极点, 完全不疼也不痒,她随便摸了两下,就对着宋丸子嘿嘿直笑。   “我这是在布置阵法, 专门来考校你们厨艺用的,就是我早上起晚了,不然这阵法早就成了。”   回头看看自己乌泱泱站着的徒子徒孙, 宋丸子随手指了指说:   “你们往那边去,这边空出来地方,锅碗瓢盆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做菜的时候都给我打起精神,就算是我徒弟, 菜做的不好, 也照样给我回临照重新学艺,徒孙辈儿谁的手艺练到了家, 我也许他去一地的味馆给我当家,明白么?”   “明白!”   “早上没吃饭么?用不用我给你们再一人添二两烧饼啊?”   “明白了师父(祖)!”   说话间,宋丸子的这个阵法也画了个七七八八,她把灵石插到阵眼中,手上法印旋转,整片地上都蓝光大振,又渐渐消失了。   那人堆里,排名第二百三十三的弟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荆哥,你这个外门弟子,也能混到这儿,还真是本事,要不是你正好来了临照,哪有这个福气啊,看见了没,刚刚师父冲我笑了!”   年轻的男人没说话,他觉得刚刚宋丸子是冲他笑的,不过……想到那么一个师祖,明明是一道之祖,却掩藏了好几层身份去戏弄小辈,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荆哥就觉得自己曾经听说的那什么《和宋道祖在一起卖饭的日子》里都是屁话。   还道祖,分明是个老不正经的前辈,不,他们长生久的师叔祖们个个儿不正经,她比他们捆起来还要恶劣!   想想自己坐飞舟来了临照找骆师伯报信儿,却看见她站在那儿听自己的一票师伯们喊师父,荆哥就觉得自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想到她算是自己的师祖,荆哥还真想……算了,年轻人最终藏下了所有被戏弄的羞恼,光是“宋丸子”这三个字,就足以让无争界的任何人都原谅她,尤其是他。   说起来,他还叫她“姐姐”呢!   果然是辈分都被提得吓人了!   荆哥还在心里算着自己要是当了宋道祖的“弟弟”,那自己的师父该叫自己什么,就见宋丸子已经站了起来让他们准备比试厨艺。   “师父,我们这都快上千人了,您当评判,就算一人做的吃一口,那也得撑死啊。”   大概是刘迷今天早上把她那一口总是朝天扎着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圆鬏的缘故,宋丸子就盯准了她的脑门儿了,这一回不是用敲的,也不是用打的,而是摸了摸她的头顶。   “所以我才刻下了这个阵法呀。”   刘迷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就在这时,她的头顶突然一沉,是一个小胖子突然出现在了宋丸子的掌心下面,也就是她的头顶上。   “摸摸!”呦把自己圆咕噜的小脑袋往宋丸子的手指下面凑。   “小师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宋丸子笑眯眯地代着呦将话答了,又把呦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不点儿伸出胖胖的小手,抱住了丸子的脖子。   “这次我让你们做的菜极简单,可越是简单的菜就越考究刀工、火候乃至调味,我已经跟临照城的空净城主打了招呼,一会儿便有数百城中人来此地品尝你们所做的饭,有凡人、有宗门修士,也有散修,这个阵法会纪录下他们吃饭时的心情,到时谁的饭做的让更多的人吃的开心,这比试就算是谁胜出了,可明白?”   “明白!”   “那你们还等什么?炒个饭来吃吧。”   “轰!”   这是几百人安放好了自己大锅的声音。   味馆食修行走在外,与其他各派食修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这一口大锅,他们深受宋丸子的影响,锅多是自己一锤一锤打出来的,越大越好,越重越好。   味馆有教无类,不管有些食修是法修,哪里受得了扛着个大锅到处走?那也没关系,背不了大锅,他们就把小黑锅背在了身上,有那精细的,还造了小巧的黑锅悬在腰上。   总之,里里外外是离不了黑锅的。   很快,噼噼啪啪磕碎鸡蛋的声音就到处响了起来,要炒米饭,大多数人的心里那是总也少不了鸡蛋的。   宋丸子自己也拿出了三个鸡蛋,却不忙着磕碎了搅拌,而是先去了几个酸果子的皮,切成小块儿,先炒后熬,眼睁睁看着酸果子丁儿慢慢化成了酱。   将果子酱装出来放在一边,宋丸子快刀将她前几日抽空做的酱汁肉取了一块切成小丁,另有葱花、胡萝卜、青豆子,盯着几种颜色各异的材料看了一会儿,她又拿出了几块落月宗后山顺来的松菌子,洗净切碎。   酱汁肉丁儿下锅煸炒到出油,放葱花菌子翻炒,再放胡萝卜和豆子……   前面宋丸子炒饭炒的随意,她的徒子徒孙们个个儿可是拿出了吃奶的本事,有人掏出了自己珍藏的腊肉,有人甚至取了一条肥鱼出来,切了一块儿鱼皮用来煎油,还有那家底更厚的,北荒雪域上的穴熊掌都拿了出来。   不知何时,木九薰已经坐在了宋丸子的旁边,一双长眸看来看去,似乎在评估谁做的饭好吃。   几十年未见,她气势更胜从前,单手撑着脑袋,仿佛她才是今日考核的评判之人。   “丸子,单看用料,你可真是小气了。”   她还揶揄把酸果子酱倒进了炒饭大锅里的宋丸子。   女子没理她,让酱汁将炒米饭包裹得均匀,汁水都被恰当的火候炒干,宋丸子单手往下一压,炒好的米饭滑锅而起,便落入了一旁的盘中。   木九薰嘴里嫌弃着,眼睛却亮了。   “你这红色的果子是什么?酸香气颇为特别。”   “我在玄泱界发现的小果子,做得好了,好吃得能让人上瘾。”   嘴里这般说着,宋丸子捏着沉甸甸的呦,不让他扑向炒好的米饭。   “莫急,这才做了一半。”   不绝于耳的翻炒声中,宋丸子这话是对呦说的,也是对木九薰说的。   那几个被她拿出来的鸡蛋,现在终于开始派上了用场,碗里的蛋液打散到起泡,再加些去了腥气的牛奶打到起泡,随着蛋液缓缓流入热气腾腾却是小火火力的大锅里。   这蛋液盖的甚是厚重,宋丸子将蛋液的表层搅松,蛋饼的香气已经从锅里出来了。   此时,已经有那手脚利落选材也简单的,将饭做好了,他们虽然没有精细的材料,却精细的打算,人的胃口是有限的,先做好了就能先让人吃到,那些人吃了他们的,最好是吃不下别人的 ,就算吃得下,被撑着的人,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作如此想法的人中,便有荆哥的师父。   跟自己的师父比,荆哥的饭做的要麻烦多了,他常年游历于苍梧和西境,搜罗了不少的各色菌子,现在把这些家当拿出来,配上极好的五花猪肉和数种香料炒成酱,那酱的火候炒的十足,各种山珍香气混杂在一起,可谓是浓香扑鼻。   大黑锅摇啊摇,极厚的、嫩嫩的,在锅里还能跟着颤动的“蛋饼”也就成了,外面看着是熟了的样子,可里面仍然细嫩至极。   看着宋丸子将之盖在了红色的炒饭上,木九薰已经跃跃欲试,想尝尝自己没吃过的这个蛋包饭到底是什么味道。   有人儿比她还快,就是小小的呦,突然出现在盘子边上,呦的两只手都抓了一粒米饭,上面还沾着蛋液。   “好吃好吃!”他头也不抬。   看了一眼恨不能一头扎进盘子里的小人儿,木九薰的样子好歹又矜持了两分。   宋丸子早上刻画的法阵上,临照城的人们鱼贯而入。   他们才是这次比试真正的评审之人。   鲍参翅肚下锅也该出两分味道了,荆哥把跟菌菇酱一起炒好的米饭盛了出来,又有早就准备的牛肉丸,切成片儿,就放在他自己做好的那份饭上。   用勺子划开了金黄色的“蛋饼”,柔软香滑的蛋液已经慢慢滑到了整个饭上,一口下去,先是蛋液加了牛奶又与热锅碰撞后的味道,然后就是微酸微甜的炒饭味道在嘴里慢慢地弥散。   不够猛烈,却足够隽永。   这一场比试,从做好了饭便开始排队,炒饭的时间用的不多,全都在排队的时候。   几百人一起做饭可谓是声势浩大,一城人来帮忙吃饭也是络绎不绝,太阳升起又落下,这一场味馆有史以来大测试才终于到了尾声。   厨子们的手里都拿着写土产,是临照百姓来看宋丸子的时候准备兴高采烈送过来的,   宋丸子喝了一口茶的功夫,就有人说她几百句好话,她虽然中途离开了很多年,可这座粗狂又雄伟的城池一直记得她,就连城中的凡人都没有忘记她。   数百徒子徒孙里,有四十多人被训斥贬了位置,宋丸子让这些弟子除了每日精研技艺之外,还要都会了常用的画眉之法,每天都在城门口处上给人画对眉毛——这也是不合格的人所要经历的修行。   “师祖,我们也要加课修行!”   面对荆哥的要求,宋丸子没答应,而是先点头说:   “这些年,无争界真是有了有了不少孩子!”   孩子多么?   荆哥有些茫然,并不知道宋丸子的一双眼睛所见的,并非眼前的一点热闹,而是从前和现在,抛不开与舍不下。   “孩子多才好。”   “那明日的题目,便是做小孩子爱吃的饭菜吧。”   “啊?师父,明天还考?”   “当然。”女子随便拿起一份荆哥做的蘑菇酱炒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可算是享受了一次“弟弟”的孝敬,边吃边说,“不考三天,哪里能让我看清楚你们到底都有呢?”   宋丸子的笑容十分欠揍,让她徒弟们越发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却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将一条极品木属性矿母,埋在了距离临照不远的密林之中。   她预感,自己又要跟这里,再次告别了。 第305章 样貌   味馆厨子大考试, 临照城里的人天天排着队去过节,轮番去吃厨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做的菜,那些起初以为自己早“交卷儿”能先把评审们喂饱的人从第一场考试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是被他们师父(祖)给套路了,流水般的食客,哪里喂得饱哦!   给孩子做饭, 给渔民做饭……说是只比三场, 宋丸子扛着自己的大黑锅,带着自己的徒弟们在无争界到处逛,随随便便就出题给他们做,这一路上, 他们遇山吃山,遇水吃水,遇到了时令鲜果, 更是手段迭出,有那精明的学徒忙不迭地记下了各种被宋丸子夸过的菜谱,短短时日就用掉了数块玉简, 这些玉简后来又被集合整理,命名为《味谱》,传于后世。   这样的日子,对于很多年轻的食修们来说是从未走过的,他们的脚踩在这片大地上, 他们的眼中看见的是山川河岳, 还有万丈红尘,   威风堂堂宋道祖, 在过去几十年间被人们各种神话,尽管味馆的徒子徒孙们一贯低调,天天恨不能在脑门上摁着“我师父不是,我师父没有,你不要乱说”,可也拦不住悠悠众口,在散修和凡人的嘴里,宋丸子宋道祖,修了长生久的体修之法,那必是威猛无双的女勇士,身高丈余,脸黑如锅底,还眇一目,扛着一个千八百斤重的大黑锅,不仅能做饭,还力大无穷,真真切切一个凶戾杀神。   要不是这些话说多了,味馆自己的弟子都快信了,骆秋娘和刘迷两个人皱着眉头相对想了很久,找了擅丹青的修士来画了些宋丸子的画像贴在了了各地味馆的墙上,却没想到那些人知道这些画像是宋道祖的,简直绞尽脑汁要弄回家去当神符供上,那两个月味馆真是窃案频频,就连味馆内的小帮工也都干了监守自盗的事儿。   丢了百多张画像之后,才有忍无可忍的味馆管事索性将画像变成了石像。   除了脸黑、眼罩和有黑锅,其他的他们都不认,为了尊重并还原他们的师父,他们还特意用了黑色的墨花岗来雕刻石像。   宋丸子并不知道,她下令各地不准再立石像之后,便有人说:“宋道祖一看那石像不像她本人那般雄壮威武,自然要生气的。”   食修们所到之地,这事儿还引了些纷争出来,人们看见的个面白如玉、五官极美的女子自称宋道祖,哪怕她身后领着几百号食修,个个都有黑铁锅,还是有人把他们当成了假冒的。   要不是宋丸子的身手利落,她差点就被五六十个只有练气筑基修为的散修给偷袭围殴了。   还是他们当场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才证明了他们这些人确实是味馆的食修,这个长得不像宋道祖的人确实是道祖本人。   在搞清楚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十分尴尬。   晚饭后,刘迷就摸到了自己师父的身边,戳了戳她的手臂说:   “师父啊,你美够了就行了,脸又不能当饭吃,你说说,今天这麻烦是不是就是你臭美引出来的?再说了,您要想扮漂亮,您……那叫,您循序渐进地来呀,用阵法变得白一点也就够了,突然变得这么大,别人不认您那不是活该么?”   “啊?”   宋丸子正在给自己张罗宵夜呢,米线下锅煮了,放在绿竹筒里浸凉,绿豆芽、木耳丝儿、胡萝卜丝儿焯水,鸡胸肉用手撕成鸡丝,凉透了的米线捞出来放在碗里,材料都摆在上面,再调以肉酱、菌子油、酱油……为了图个清爽,宋丸子没往里面放醋,而是用了青色的柠果挤出汁水拌进了米线里。   刘迷眼巴巴地看着宋丸子把那米线拌得香中透着酸爽,另有点点的果香气,默默吞了吞口水。   单说做饭这行当,这世上怕是没人比她师父更用心的了,就看这凉米线,所用的八九种佐料有不少需要人积攒调制,不是真心喜欢,用怎么会这般用心地做呢?   做好的的米线足足有一大碗,宋丸子端着米线,给刘迷看了一眼,又把大碗撤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师、师父,我又没嫌你丑,大半夜的,你不能给我看了又不给我吃啊!”   宋丸子哼了一声。   “挺大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子,看了也白看,吃了也白吃。”   “唉?”   呦本来在树上打瞌睡,闻着饭味就扑到了宋丸子的肩头,成了肉呼呼的一坨,宋丸子专门给他煮了两根极细的米线,在调好的酱汁里一滚放在小碗里,呦就乖乖坐在那儿,自己动手把鸡肉丝撕的更细,几十年没见,他还是有长进的,吃饭不会只乖乖等着了。   就是饭量实在比从前大很多,看着他的小双下巴,宋丸子把原本要给他的两根肉丝变成了一根,他看见了,还瘪了嘴,不过宋丸子可不是刘迷他们,他不能仗着辈分耍赖,更因为胖了,连撒娇都不像从前灵便,那眼巴巴看着想吃更多肉的样子,真是……有点惨。   “师父,我怎么有眼无珠了?”看自己的小师叔都要吃起来了,自己的宵夜还没着落,刘迷几乎要蹦高跟自己师父要说法了。   “哼!”宋丸子指了指自己的脸。   “啊?师父,您是吃了什么天材地宝,一下子变白了?变白了就变白了,我是说您的长相,虽然没那么光彩照人,可是也端正啊,您就不用……”   当着自家徒弟的面,宋丸子深吸一口气,手中星光微闪,她的脸就变得跟从前一样黑,接着又重新变白。   变黑,变白,变黑,变白……   刘迷傻愣愣地看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   “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啊!师父你这嘴这脸这鼻子都是真的呀?”   “啊。”   对自己这傻徒弟,宋丸子只哼哼哈哈地用一个字儿支应。   刘迷的眼睛突然一亮。   “那我的师父,岂不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师父?!”   “你现在夸我也晚了,米线没你的份儿。”   刘迷眼睁睁看着宋丸子把米线分成了几份,给了木九薰一份,樊归一一份,宿千行瞎着眼睛呢,他说要吃,宋丸子便也给了。   “等等!木、木前辈,您也知道我师父这脸是她自己的?”   木九薰垂着眼睛,手上抓着筷子,漫不经心地说:“我是不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会有人当面这般说着作死的话。”   一旁的宿千行端着碗哈哈大笑起来。   ……   可惜,刘迷知道了宋丸子这张脸是真的,却并不代表其他人都信了这事儿,宋丸子也不会无缘无故连张票钱都不收地给人表演变脸,于是,她的这张“假”脸,着实让整个味馆中食修们讨论了许久,连味馆外的食客们都参与了进来,其中有不少人说,夺了味馆道统的那个食修苏玉回就长得极美,宋道祖也许是怕被比下去,才变出了这么一副容貌。   讨论来讨论去,那笼罩在宋丸子身上的种种神话之气,到底是渐渐淡了下去。   路过孤山的时候,宋丸子将木系极品矿母埋进了山坳中的息壤之下。   她从微予梦手里搜刮来的矿母多是火灵石的,在栖凤山上尽数用掉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极品水灵石矿母,宋丸子打算将之送给蔺伶,还特意问了一下蔺伶现在如何。   “云渊西侧有一小撮海怪常年惊扰往来船只,海王亲自去将之剿灭了。”   一听就过得充实又血腥。   大概……也挺好吧。   宋丸子咂咂嘴,也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大概这世上的情也是一种道,总要各自修了各自的,既不能以身相替,也不能妄下断言,别人的苦是别人的,别人的甜,也没到了自己的嘴里。   于是,苦甜自知,人心自度。   她自己,不也有一轮明月一壶酒,一只肥蟹,还卡在心头么?   捧起了一大碗虾仁粥,还烫着呢,她溜边儿喝了半圈儿。   想做的事儿多着呢,她得一件一件地来。   ……   沧澜界的一处海岛   王海生默默地往自己肩头擦着灵药,他的伤口处黑气蔓延,正是魔气,这伤口距离他的心脏不远,险些就能将他的命要了去。   “我们终究不是师父,难用灵食彻底化去魔气。”绿衣女子叹了一声,又拿出了一颗丹药给王海生。   面容憨厚的男子笑着接过丹药放进嘴里,道:“能活命便是万幸,要不是有你们在,光是魔气入体我都撑不下去。”   另一个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手指一动,一个小纸人儿轻飘飘地从屋外飞了进来。   “拂说她已经将消息传给了呦,要是师父真的在无争界就好了。”   “要是姐姐真的回了无争界,那些食修定然不会放过她,等我好一些,我就回玄泱界打探消息。”   两个女子听着他在那儿逞强,又商量起了其他事情。   这两人的容颜有些相像,正是宋丸子的两个徒弟,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数十年前她们创建了点星阁,借着玄泱界味馆和雷泽界宋归雪的支持,雄踞于北洲,与王海生所建的明月宗守望相助。   此次,她们是中了暗算,有人假借王海生的名义约见她们,却布下了天罗地网,王海生亦是一样,他们两边加起来共带了四五百修士,一战过后折损大半,带着不到二百人,他们想要回去北洲,却发现北洲和西洲之间的天堑魔气喷涌,王海生就是在那里受了伤,回不去老巢,她们就只能带着剩下的人马匆匆撤到了沧澜界。   “我听说沧澜界中有一处能消去魔气的灵泉,明日我去问问冷大哥。”走进竹舍的那人有一张神采飞扬的娃娃脸,身上穿着锦袍着实贵气,在他的手里有一柄长弩,箭簇森然带着绿光。   “阿唐,这次真是太劳烦你了。”王海生对那人说。   “啧,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跟我学会傻客气了?我唐越的兄弟,我说救便救了,当我是兄弟啊,你就别提个谢字。”   没错,这人正是唐越,当年他走过界门,却不想王海生和沐孤鸿一般到了玄泱界,而是流落到了一个天元界的地方,那里和玄泱界一样是大修真界,在天元界,唐越精研机关之术,还真有了一番成就,后来他成就金丹,实在放心不下海渊阁,便又在五年前从天元界出发,一路游荡,去年到了沧澜界,还受了些伤。   这次他去玄泱界本是想回无争界的,在路上却碰见了王海生,他们受了伤还不敢回无争界,唐越只能连忙救了人,再匆匆折返。   “好,唐小公子,我不跟你客气就是了。”   王海生在储物袋里掏了掏,最后掏出来了一条烤鱼。   “丸子姐姐从前做的鱼,你要不要吃呀?”   劫波未尽,得遇旧友,王海生觉得这还是值得他用自己珍藏的烤鱼来庆祝一番的。   唐越劈手把鱼夺过来,吃了一口,其余的收进了储物袋。   “你身上有伤,吃什么鱼!”   王海生:……   玄泱界,桑墨看着手下的魔兵,轻声道:“你说王海生他们被身高十余丈的铁甲巨人救走了?难道是雷泽巨人所为?”   待魔兵退下,他慢慢地叹了一声:   “说起来,玄魉还在雷泽,毫无声息。”   无争界没有沦为魔界,沧澜界也逃出生天,雷泽的界门重开至今也还好好的……   “究竟是谁,总在破坏我的事情?”   想起那个红衣张扬的女子,桑墨一转身,走入了甬道深处。 第306章 不是   远岛上的风真大, 带着些微的咸味儿,几个人刚从界门里走出来,就先抬手捂住了鼻子。   “这小地方。”   语气里透着嫌弃。   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的那人倒是没捂鼻子,他皱着眉头私下看看,对其他人说道:“这里之前可是有那宋丸子的雕像的, 看来是道统丢了, 这石像也就不好意思摆了。”   目光从墙壁上的男子画像上划过,那人指了指另一边说:“那里就是味馆,我们要找苏玉回,是不是该去打探一番?”   “打探?哼, 以前他们净煞一脉有道统在身,我们来了此地就敬他们三分,现在……他们区区缩居一地小界的食修, 也值得我们去问?他们管事的人在哪儿?我们直接去了便是。再说了……”   那人昂着头,不屑地看着凡人与修士驳杂在一起的街道。   “拿出了《上膳书》的黎家子弟跟他们净煞一脉有脱不开的关系,说不定, 与魔修勾结,他们也有一份儿在里面,这无争界,他们净煞一脉可不配独占了。”   短短话语之间,已经显露了某些不善之意。   何止净煞一脉, 几十年来, 宋丸子虽然销声匿迹,可她在玄泱界所创立的“不祭”食修仍备受推崇, 虽然他们不祭天,可他们所做的灵食有强身之效,味道极好,价钱也便宜,在六欲天的支持下势力极度扩张,其余各派食修总觉得自己连立身之地都没了。   “眼下大道主难脱心魔,六欲天自顾不暇,咱们先掀了这无争界的老巢,再返回去,将不祭食修们……”   另一位食修脸上带笑,说出来的话另有些森寒意味。   有些仇怨被压抑了太久,被“立锅招天”的光华所遮盖的怨毒和嫉恨早就成了江海,将他们彻底淹没了。   就在他们身侧,有路过的散修,耳尖听见了“食修”两个字。   ……   宋丸子的心里正暗搓搓得意着,极品灵石的矿母她已经安排妥当,众多徒子徒孙的做菜手艺她在摸了底之后便将全界各处味馆重做了分配,骆秋娘和宿千行身上的伤渐渐好转,虽然慢,但也不是不可医治的,还魂草做汤之法,她已经教给了刘迷。   这一日,郁长青、风不喜和金不悦等几位长生久长老带着昔日乾元山的几个弟子一起回来了。   “浅流说要留下整理山上剩下的书卷,有朝一日重整……唉,大师姐……”明波叹了一声,剩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乾元山一脉灰飞烟灭,掌门堕魔,大师兄尸骨无存,管事的长老也都死了,长生久的几位长老心善,费了大把功夫祛净了乾元山上残存的魔气,还帮他们收捡山中旧物。   因为掌门之事,沧澜界中其他宗门皆已将乾元山视作魔修异端,要不是有长生久的长老们在,他们这些旧弟子别说山中遗物了,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也是顾及此事,郁长青才做主将他们都带了回来。   可人来了这里,他们的心还是悬着的,从小生活在乾元山,纵然那里现在已经成了个魔窟,可到底也是他们曾经长大的地方,师父们为人卑鄙,不管真情假意,也对他们有过关爱,到了现在,明知宋丸子和那些人有深仇大恨,自己想要日子过得好些就该与之划清界限,可明波就是说不出那些不好的话。   毕竟他们都死了。   “不管到了哪里,好好修行,好好过日子,锦澜被我送去了一个稳妥处,身上的伤也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宋丸子摆摆手,随意说道。   “是。”   明波看着那与从前宋斜月别无二致的脸,抿了一下嘴,低声说:“大师姐,多谢您。”   宋丸子笑了笑,道:   “还是叫宋道友吧。”   说到底,她与乾元山的仇牵扯不到这些人的身上,可想要亲密得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便是疯子的臆想了。   “是,宋道友。”   扶舟一直缩在众人身后,这些日子他过得实在是凄惨,一面是前世的六大魔尊之威势犹留在心底,尤其是斜月魔尊将他杀死之事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另一面,长生久的长老们说话和气、行为随便、为人坦荡,他又不是瞎子傻子,自然深知他们与自己前世所知截然不同。可“前世”深深扎在他的脑海之中,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   这几个月,扶舟的道心波澜不断,现在还在震荡的余波之中,再看见宋丸子那张他以为自己没看清过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的脸,扶舟觉得自己还能站着,已经是道心□□了。   “扶舟?”宋丸子叫了他一声,差点把他吓瘫到了地上。   “你跟他们不一样,要是想改拜宗门就来找我……恩,找我大徒弟,让她替你保荐,无争界的几个宗门还是会卖我几分面子的。我答应过要护你周全,虽然杀不了什么斜月魔尊,在这里让你过得安了些还是能做到的。”   “斜月魔尊”四个字,宋丸子说的时候笑了一下。   扶舟抖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点点头,又缩回了脑袋。   将乾元山的旧人交给了自己的徒弟们去安置,宋丸子看着风不喜长老,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坛子。   “这是之前我在乾元山上炖的,后来事出突然,我把它也带走了,现在到底是炖足了火候,您尝尝。”   风不喜看看那不大的坛子,再看看笑眯眯的宋丸子,伸手将坛子接了过来。   打开,便见香喷喷的一锅粥。   风不喜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她寿元所剩不多,这些年长生久上上下下没有少搜罗延寿之物,这砂锅的盖子一开,她就闻到了一股肉芝的香气,比她从前吃的更好百倍。   “宋道友,此物怕是太过珍贵。”   “赶紧喝粥。”   宋丸子才不要与她理论这些,催着她把粥赶紧喝了。   金不悦可还记得这气味儿呢,那天在乾元山他守了那么久,最后都没喝到。如今,他在一旁探着鼻子闻了半天,见这粥只给风不喜喝,风不喜又说这太珍贵了,他的眼睛瞪了一下,伸手戳自己师姐的后腰。   “师姐,这粥很贵啊?你要是不喝……咱们拿去换了灵石如何?”   风不喜端着粥,倒不是真舍不得喝,只是心里有些感叹,宋丸子将这粥留了几个月,一见面就给她,这般情谊,与她同门师兄弟也不差什么了。   见金不悦做抢夺之势,她习惯性地端起热粥,往嘴里灌了下去。   白发转乌,肌肤重整……好像个子也挺拔了两分,八福延寿周果然不愧是上善所研之妙方,只在须臾之间,原本有苍老疲惫之态的风不喜就已经容颜大改。   郁长青面带微笑,金不悦看得目瞪口呆,看看自家回复青春的师姐,他几乎要给宋丸子跪下了,虽然总是斗嘴,总是抢吃的,可这世上,他们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几个彼此了,宋丸子这一道灵食救了风不喜,也是他们长生久上下的恩人。   “你们客气什么,我不过随便做了点儿东西,恰好对风长老有些益处,看你们的样子,倒让我仿佛成了个苦心孤诣的好人……可别,好人不收饭钱做白工,我可不,您这饭吃得痛快,饭钱也得给得痛快才行。”   看着宋丸子搓了搓手掌做算账的样子,恢复青春的风不喜一愣,继而笑了。   ……   听说玄泱界各脉食修找上门的时候,刘迷看见自己的师父脸上有一种“他们终于来了”的表情。   消息是远岛味馆传回来的,比那些修士早到了一天多。   门外,以三位元婴修士为首,四十多位金丹食修将临照味馆的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尔等净煞食修竟然与邪派妖人勾结,还不快交出魔书!”   味馆的大门大开着,里面的食客们在吃饭,厨子们在做饭,跑堂的颠来跑去,仿佛都没听到那元婴食修的话。   这位元婴食修出身尚灵一脉,行事粗暴,说话之间灵力四震,大有要将这这一整座临照城掀翻的势头。   “勾结?什么勾结?”   伴随着女子清脆的声音,味馆的大门周围微光闪烁,便将那元婴食修发出的灵力尽数吸了个干净。   所有人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麻布短衣的女子慢慢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轻笑。   “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儿升起来的?”她抬头看了看天,懒洋洋地一屁股坐在了味馆的门槛上。   一轮斗法便在顷刻间,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你是净煞一脉的食修?”   “啊。”她慢吞吞地张了张嘴,勉强算是认了。   刚刚那个兴师问罪的元婴食修神色狠厉正要说什么,被他旁边的另一个食修拦了下来。   那人也同是元婴修为。   “阿和,你去与这小辈说话。”   一个品貌端正的金丹食修便从人堆里走了出来。   “哦,还知道我是小辈啊,可见刚刚是故意以大欺小?”   “不知道这位道友该如何称呼?”   女子哼了一声,才说:“你们上了我味馆的门,却还问我是谁,莫不是脑子有些不清楚?你们不是来找味馆食修的,难不成还要祭祖?”   旁边不少围观之人,都被这女子逗笑了。   这个“阿和”能被自己的师尊交出来代为说话,头脑口舌自然也都清楚,他略低了一下头,道:   “我叫全康和,是玄泱界灵祭宗门慕鼎宗的外门管事,此番随平月长老等人来此地,是为了追查邪道食修之事,你等也都是食修,自然也有诛尽邪道之责,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说什么?什么邪道食修?我又不认识。”   坐在地上的女子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包叶子翠绿的青菜,开始择里面的枯坏黄叶。   “不认识?数月之前,无争界有一家人姓黎,他们执魔书来挑战道统,便是邪道食修。”   “哦,你说他们呀?他们没跟我们味馆比试啊。”手里拈着根菜叶,女子头也不抬地说,“他们是跟那苏玉回比试的,具体比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些人后来都被虫子吃了。怎么?你们要找他们呀?魔虫都让我们用灵火烧了,你要是早说,我们把魔虫抓了,挨个肚子里掏掏,说不能还能拼上一拼。”   全康和生平还从未见过如此惹人讨厌的女子,他换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道:   “那道友你可知道他们手里的魔书去了哪里?”   “魔书?什么书?他们输了比试,东西自然都让赢家拿走了呀。”   说话间就择完了菜的宋丸子一脸的天真无邪。 第307章 相辩   “你们就不曾见过那魔书么?”   “什么书?真不知道, 和黎家比试的是苏玉回,她赢了,东西都拿走了。我就是在这择个菜顺便招呼下客人,怎么你们就跟我这儿没完没了呢?”   “那苏玉回去了何处?”   “你这人说话实在有趣,她苏玉回卑鄙下流夺了味馆的道统, 你来找个味馆的人问她的去向?”   女子终于把眼睛抬了起来, 看着面前说话之人。   她的眼睛着实长得好看,那个叫全康和的金丹修士反而不敢逼视,略低了眼睛继续辩道:   “手握魔书的邪道食修,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味馆开遍整个无争界,要找人自然是容易的。”   梁上鸟雀飞过,远处的高数有着蝉鸣, 还有食客越过众人进出这店子,嘴里论着吃了什么或者要吃什么。   这般嘈杂里,那女子叹了一声, 说道:   “唉~~我们道统都丢了,人心也早散了,如今也不过靠着手艺赚点小钱儿,能糊口都勉强,哪里能想到别的, 可不像各位, 有匡扶天下,铲除邪魔之心。”   语气着实是可怜, 最后还狂拍了他们一通马屁。   全康和又被噎住了,这话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总之,千错万错都是苏玉回的错,她学了《上膳书》里的食谱,她赢了邪道食修,还让他们尸骨无存,最后又拿走了《上膳书》,而净煞食修们自己,丢了道统,没了心气儿,弱小可怜还无助。   那个脾气暴躁的元婴食修冷哼了一声,上前一把挥开没用的全康和,恶狠狠地看着眼前这净煞派的女子。   “明明事端都发生在你净煞食修的地盘上,你如何能说诸事皆与你们无关,我们早就查过,手持魔书的邪道食修名叫黎晚,他哥哥黎夜曾是你味馆弟子,魔书一事,你们净煞食修根本脱不开干系!”   女子将择好的菜装在盆里,往后一扔,那木盆就飘飘摇摇往后去了,她手上也没闲下来,又掏出了一麻袋的豆荚,剥起了里面的豆子。   她的嘴比她的手还忙。   “前辈,您这话可不对了。被贼惦记了还是被偷人的错不成?那个叫黎夜的,为了进味馆,给味馆上上下下几百号汉子洗了三年的脚,那真是洗的又香又白,我们味馆的管事才大发慈悲收他进来,谁能想到他洗脚多年为的竟然是我们味馆的道统呢?唉,你们是不知道啊,那个黎夜的棺木里全是虫子,把那些汉子吓得,就你们来的时候过得那海,足足三天,里面都是臭脚味儿。就因为他们恶心那虫子,跑去海里泡脚了。”   此次来无争界的各派食修无不是门中精锐,那些仙门里可难听到有人把脚挂在嘴边上,什么又香又白,什么臭脚味儿……进了耳朵他们都觉得心头发痒,恶心欲吐。   起先,见这女子长得明眸善睐肤白胜雪,更有股出尘之气,这些食修们还惊艳了一番,现在,他们只觉得这女子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言行实在是粗鄙不堪,不愧是给凡人做饭的泥腿子食修。   手里搓着豆荚,女子的嘴皮子还在嘚吧:   “你说说,这么恶心的一个人,他做了坏事儿,我们真是吐都来不及了,您来这儿张嘴还说我们得把那恶心人的恶心事儿一并担着,就跟拎了二百桶洗脚水来往我们身上倒一样啊!”   堂堂元婴食修,被人用一张嘴说得心口发闷、舌底发麻,几乎要吐出来了。   “这位道友。”另一个元婴食修缓步上前,刚刚也是他让全康和出来与这女子对峙的,没想到接二连三,这些人都败下了阵来,他就只能亲自出马了……想要将味馆从无争界连根拔起,他们必须得名正言顺才行。   “我们在玄泱界调查过那苏玉回的底细,她自称自己来自妙食门,可鼎身一脉的妙食门中并没有一个叫苏玉回的金丹长老,此人藏头露尾,隐瞒身份,只怕本就是邪派食修,无论是抢走《上膳书》还是夺你味馆道统,都是有意为之。”   “哦。”女子拂掉了自己身上的豆荚碎,点点头说,“我们孤陋寡闻,真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的猫腻儿,只知道那苏玉回是跟着玄泱界的一些鼎身食修一块儿来的,那些食修还口口声声叫她是妙食门的前辈。”   这位元婴食修也是出身鼎身一脉,女子随意说的话,却像是一块板子拍在他的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略有些挂不住了。   “鼎身一脉自然不会与邪派食修为伍,那几个弟子早被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就算没有,今日让他们一脉蒙羞,那也是将来必有之事。   “为恶事,虽无心,亦要受罚,你们净煞一脉据有无争界道统,理应誓死护持,如何能让邪派食修将之夺走呢?此一事,是你们之错。”   无论如何,净煞食修,必须是有错,有罪,该罚,该死。   这份心,宋丸子已经明白得一清二楚。   “护持道统不利,让整个无争界落入邪修之手,我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在无争界受人敬仰?”   “为了防止邪道食修在无争界作恶,我们各脉会在这里派下人手,既然你们身怀至宝不知爱惜,我们便将这份责任担下来。”   这些食修本都是代表了各自的宗门,来了无争界,一是为了找寻《上膳书》,二是为了趁着净煞一脉丢了道统,将其势力彻底瓜分,见有人将话说到了正途,他们谁也不甘落后,叽叽喳喳的嘈杂间,言语越来越露骨。   “你们放屁!”   还没等在那儿剥豆子的女子说什么,已经有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男子厉声喝骂。   他修为不过筑基后期,在这些食修长老们的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可他怒气冲天之势却直入云霄,一时将所有人都震慑了。   “什么责任?我们无争界煞气浓溢,修为艰难之时,你们有人说过会来无争界普度众生么?我们被丹道窃取道统,不从丹道之人皆苦苦求生,那时,你们这些口口声声大义的食修又在哪里?!我们无争界每千年便有云渊陷落之劫难,生灵涂炭,逝者苦,生者亦苦,你们这些号称能通达天意的食修们又在哪里?宋道祖一手在无争界建立了道统,未得你们一分助力,这些年你们何曾帮扶过无争界食修半分?唯有络绎不绝自以为能争了道统的食修气势汹汹地来,屁滚尿流地走,有谁真正想过如何帮扶我们无争界的修士和凡人?”   “没了道统,味馆仍然是味馆,我们生在无争界长在无争界的人永远把味馆当我们的另一个安身之所,你们这些异界来的食修,有什么资格讲他们赶走?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派下人手?”   “对!”   “李管事你这话我早就想说了!”   “咱们今天就把这些食修都赶走,咱们无争界的道统,咱们无争界的人自己说的算!”   不知何时,整个味馆门前都被临照城的人围了起来,此刻,他们在李歇的带领下群情激奋,发誓要把这些不知所谓的食修彻底赶出无争界。   看着他们愤怒的眼眸,坐在台阶上攥着豆子皮的宋丸子垂下眼睛,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湿意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脾气暴躁的元婴食修手中一道光华闪过,直奔着李歇的面门而去,一只黑且劲瘦的手凭空出现,将那致命一击彻底拦了下来。   把玩着自己手里的那道灵力,风不喜摇了摇头。   “是说给了你们胆子,让你们敢杀我无争界的人?”   重新有了寿元,风不喜的变化的非只样貌,还有心境,她本就是正罡境中期修为,现在竟然隐隐有了突破之意。一身气势犹如新刀出刃,根本无从遮掩。   见她修为不凡,那暴躁的元婴食修便有些露怯,声势也降了下来。   “这位道友,此乃我食修道统之争。”   “她说了,道统在苏玉回的手里,至于这苏玉回是谁,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跟他们味馆根本就毫无关系,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强逼他们,明明是不把我整个无争界的修士放在眼中。”   风不喜说话之间,整座临照城上风云汇聚,无数灵力汇聚于她的手掌,只要这些异界来的食修还敢放肆哪怕半句,她都会送他们一场满地开花的好戏。   就在这时,那个看起来和气的元婴食修轻轻叹了一声,嘴里道:   “这本就是我们食修之事,你们这些外人,缘何一定要插一脚呢?”   风不喜并非在场唯一一个修为更胜元婴的修士。   郁长青和金不悦,还有坐在味馆里摸索着吃点心的宿千行,甚至吸收了极品灵石矿母之力的木九薰,他们皆可以教教这些玄泱界食修重新做人。   可不只为何,宋丸子的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请天道!”人们的重重包围之下,那修士高举起自己从储物袋里拿出的东西,大喊了一声。   刹那间,流云停滞。   这是宋丸子第一次看见有人如她一般,随手就能招来天道。 第308章 逻辑   天道所至之地, 除了祭天之人以外,哪怕是郁长青这般的一界顶尖高手也举动艰难。   感受着强大无比的威势,宋丸子的一双眼睛看向那个玄泱界食修手里的灵食。   那是一只白玉盏,里面装的东西颜色赤红,微微有一点光彩。   食修的双眼发亮, 脸色因为激动而泛红, 捧着那玉盏,他仿佛就有了改换天地的力量。   “天道在上,我佑秦乃玄泱界鼎身一脉食修,今日祭天, 只为无争界净煞食修护到不利,道统失于邪道之手,请天道降下惩戒!”   “请天道降下惩戒!”   宋丸子看了半天, 终于知道那白玉盏里装得是什么了——用数种奇珍异宝烧制出的雪豚肉。   雪豚生长于玄泱界北洲的冰川之下,说是豚,最大也长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小臂, 它们生长以冰川上出的寒霜灵花为食,在玄泱界的食修看来是天生不沾尘杂,祭天大典的时候总要少不了它们。雪豚虽然小,却有化入冰川之能,一入冰中便无迹可寻。为了抓住它们, 便有修士想了一个办法……用灵玉, 将能克制雪豚的火羽草水一点点浇淋在冰川之中,如此三四年功夫, 冰川内都有了火羽草,到那时,他们便来捕捉雪豚。可怜雪豚想要入冰逃命,却又因为火羽草而不得不再从冰里出来,奔逃无路,终于落到了修士们的手里。   再后来,食修们为了能让雪豚的肉更加精美好看,除了火灵草之外,又在雪豚吃的寒霜灵花中做手脚,将用火毒灼烧过的灵花种子洒在冰川之下,那些雪豚越吃,颜色就变得越红,肉中甚至盈盈有光。   昔日在六欲天,宋丸子也被人称为是玄泱界第一食修,也有人将红玉般的雪豚肉送给她,宋丸子却觉得为了追求一点卖相就要毁了一族栖息之地,肉吃起来都呛口,她不仅不将之做成菜,还反过来说赤红色的雪豚肉暗藏坏人心智的煞气,在她驻守六欲天的几十年里,北洲抓雪豚的人也少了不少。   肉迟迟没有被天道笑纳,没有变成纯灵之物,也没有天罚降下,佑秦的心,在持久的沉默里,一点点沉了下去。   还不够么?是不是自己何处不够恭敬?   拿到这块雪豚肉的时候,他绝不信用这块肉就能像宋丸子一般随手招来天道,这些年里,食修各脉一面将宋丸子所创的不祭食修当成异端,一面又偷偷学她,早先什么“灵食不可入储物袋否则不够恭敬”的陈规旧俗都被他们抛下了,可说到底,没有人能做到宋丸子的那一步。   元婴食修总还是有些颜面的,他们看着世间一日日地发生变化,要么仍是死死抱着自己的架子,要么就全当事不关己,逼急了,就骂几声宋丸子泄愤,仿佛一切的错都是她的。佑秦并非前者,也不是后者,天道越来越难召请,修士凡人越来越不信奉他们,几脉食修早被逼上了绝路,明明是千万年未有道统更替的修真界,佑秦等人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无形的巨轮缓缓滚来,将他们这些食修尽数碾压成泥。   他不甘,亦不愿,才合纵连横,将本来就各自为战的食修们串联到一起,有了这番的破釜沉舟。   这块费了九九八十一天功夫做出来的雪豚肉,就是他的底牌。   可为什么,天道不应允他的请求呢?   见天道迟迟没有任何表示,宋丸子心中已经明了,无争界天道颇有些死脑筋,他现在该是已经绕晕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吧?   从道统之争来说,苏玉回确实抢走了无争界的食修道统,可苏玉回就是宋丸子自己呀,天道怎么也不至于瞎到这个份上,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她自己抢了自己的道统,你说她护道不力,那道统还在她手里呢,说她是异道邪修,那更是天方夜谭,净煞功德虽然被宋丸子散入了整个无争界,换来了无数魂体重塑,重入轮回,可这立功之人并没有被天道忘记,更没有被这世间忘记。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佑秦的捧着灵食的手慢慢地转向了味馆的方向。   “天道在上,请赏善罚罪。”   被他正好指着的女子还坐在地上,脸上笑眯眯的。   “天道不理你,大概是因为。无善可赏,无罪可罚。”   她如是说道。   然后在无上的威压中,慢慢地站了起来。   “很多年没有蹭别人的祭典了,这活儿干起来,我还真有些手生。”   想从储物袋里往外拿吃的,宋丸子才想起来自己最近被长生久的人搜刮得厉害,储物袋里的材料是不少,要说能直接入口的可就不太多了,不过,这也难不住她宋厨子。   藤编的簸箩里放着炸过油的猪油渣,她端在手里,不需要格外拿盐出来,只用一招调鼎手,便有细细的盐味包裹在了每块猪油渣的上面。   “我有几件事要问,所以,来吃点东西?”   她在对谁说话?   玄泱界的食修们瞪大了眼睛。   她、她是在对天道说话么?   刚刚被这女子气到了数次的全康和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   藤簸箩,猪油渣,落魄简陋的衣着,毫无恭敬之色的笑容。   对比另一边的白玉盏,雪豚肉,华服翩翩入仙,还有无比虔诚的神情,天道要是不瞎,都知道该选哪边。   号称立锅招天的宋丸子,也比不过同样能招来天道的佑秦长老。   天道无形,可它出现的时候,人们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走的时候,人们也能感觉到……就像此刻的佑秦长老,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离开,往那个粗鄙不堪的女子身边流淌而去。   那是天道,又不止是天道,也是他的希望。   “天道在上!”   他从储物袋里又拿出了一个白玉盏,里面放了一块更好的雪豚肉,这块肉是他想着铲除了无争界的净煞食修,回了玄泱界用来立食修道统的,可现在他顾不上了,他不能输在这里。   宋丸子看了他一眼,既不说话也不动。   天道没有回头。   有什么东西,缓缓地压在了那簸箩上。   女子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之色,猪油渣蘸盐粉,这般至美之味,打败那炖烂了的肉自然是毫无悬念的,不管那块肉是谁做的。   “好久不见。”她还跟天道打了声招呼,应付过了各界天道之后,宋丸子最喜欢的除了凡人界那懵懂可怜的小天道之外,就是无争界这个天道了,好歹不会坑蒙拐骗。   冷冷的声音于不知何处响起。   “你的问题。”   宋丸子的眉毛一挑,从她将天道引到自己这边起,对方的无数算盘就已经碎了,非膳食之过,而是败在了她的未雨绸缪之上。   《上膳书》三个字果然是诅咒一般,让这些人都迫不及待地从藏身之处爬出来,而她要做的,就是借着那根本不存在的“苏玉回”,把这些人都晒死在烈阳之下。   “我的第一问,味馆在无争界数十年,可曾做过该受天罚之事。”   她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天道的声音,也响彻整个临照甚至更远。   “不曾。”   笸箩里的一部分猪油渣渐渐变成了纯灵之物。   “我的第二问,若有人想借祭天之事颠倒黑白,指善为恶,该如何处置?”   “本界之人,受天雷,拘云渊,异界之人,受天雷,往虚空。”   笸箩里的又一部分猪油渣也转为纯灵之物了。   “如此严苛?那你先等等再罚。”   天道沉默。   玄泱界那些食修所做之事本就没到天道该出手惩治的地步,这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就像他被宋丸子便是苏玉回的逻辑缠死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应答那玄泱界食修一样。   宋丸子却借着这个话头,让对面之人尽数脸色大变。   “我的第三问,无争界下一次大劫约在何时?”   天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无争界煞气稀薄,气运重整,再难勾动魔气汹涌。云渊之底被封,其中魔气汇聚凝结,将成魔界,成界之时,便是脱离此界之日,从此此界魔潮不复,大劫只在人心。”   而人心难测,远胜天道。   魔界?脱离?   这消息实在是出乎宋丸子意料的好,她的脸上都透出了喜气洋洋。   簸箩上的猪油渣只剩一点儿了,在纯灵之物的包围之下。   宋丸子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可问了,但是天道,并不想放弃自己最后这点供奉。   “还剩一问。”   女子眨了眨眼睛,手指在簸箩的边缘摩挲了两下,道:“我在心里问,你在心里告诉我,可好?”   天道没有拒绝,便是应允了。   ……   “你、你究竟是何人?”   天道退去,风动云也动,佑秦等人早在天道威压之下跪坐了地上,再无元婴修士的气势,看着那个穿着黑衣的白面女子,佑秦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指着她。   “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就是个打杂的。”女子唇角带笑,将已经成了灵玉雕琢般的簸箩连着其中的纯灵之物都装在了储物袋里。   “你们与其问我这个,不如想想,该如何受用那天雷之劫,又该怎么从虚空逃回玄泱界。”说话间,她弯腰逼近了这些丧家之犬般的食修。   想起天道所说的惩罚,佑秦的脸色一变。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子,突然明悟了什么:“你是立锅招天宋丸子?对不对?除了你,又有谁能从我手中抢走天道!”   宋丸子没有否认,她直起腰,对佑秦道:   “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几十年间都没有让六欲天走过去一个人的凶神。   浩浩玄泱界,数十年间只有寥寥几人机缘巧合之下没有走六欲天,自己战胜心魔成就了金丹。   被称为玄泱界食修第一人,自她消失后,云浮榜上金丹第一之人却一直没有被人代替,直到现在。   哪怕玄泱界中又风起云涌,出了无上英才,可没有人能过得如她一般。   谁能想到呢?就在他们这些人自以为能在无争界有一番作为的时候,这个压在整个食修之上让人喘不过气的女子居然也在这里。   “老实交代我想知道的,我便可拖住天道,让你们安安稳稳地离开此界回到玄泱,甚至不用受天雷惩罚。”   宋丸子说得极为诚恳,却也极为傲慢,可正因为她的傲慢,佑秦在诸多权衡之下,决定信了她。   这两块雪豚肉是他从长柒长老手中拿到的。   佑秦是鼎身一脉化鼎宗的太上长老,化鼎宗声势不如善鼎玄门,他这个长老论资排辈也是与长柒长老天差地别。长柒长老主动找上门的那一天,佑秦自己都极为诧异。   “我最近得了一秘宝,能做出极好的祭天之物。”   长柒长老开门见山,他是来显摆自己宝贝的。化鼎宗和善鼎玄门之间因为一片能产琼华草的山地几年内都有些微摩擦,怕就是因为这件事,长柒长老才找上门,以自身之能,来震慑他。这是佑秦在诧异之余想到的解释。   “他给了我三块雪豚肉,见我不信,他用第一块招来了天道。就剩了这两块。”   “你可知道他所说的秘宝是什么?”   佑秦笑了一下,看了宋丸子一眼,道:“他没说,可他不小心说过将肉放进秘宝这等话,想来那应该是烹食之物,鼎、炉之类。”   宋丸子点点头,在她心里,长柒长老是个老实人,老实到几乎有些迂腐,这样的人如何会主动去震慑别人呢?只怕要么是有人假扮,要么就是那所谓的“秘宝”已经迷了他的心智。   “长柒长老离开两日,善鼎玄门便传出了大道主堕入心魔,杀了长柒长老之事,我手中有这两块能祭祀天道的神物,也就……也就动了歪念。”   动了,独霸两界食修道统的百转心思。   “大道主的消息,你又知道多少?” 第309章 临别   明月当空, 海上传来了一阵呼啸声,凡人都以为是那些葬身在海中的亲人们因为不能归家而夜哭不止,却不知道那是海底的囚笼里关着的海怪和罪人,潮起潮落他们身上紧缚的枷锁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玄泱界的食修们以为自己倒净了所知的一切就能逃出生天,却没想到宋丸子根本就是个满嘴跑马之人, 不仅天道会惩戒他们这事儿是假的, 就连她会安然送他们离开无争界这事儿也是假的。   宋丸子本想请郁长青等几位长生久长老出手,送这些胆敢来对味馆落井下石的食修去虚空,蔺伶正好听说有人在味馆闹事,带了大批海族前来支援, 见状,便荐了海底囚牢给宋丸子。   那处海底秘境,修为越高之人所受痛苦就越大, 数千年来没人能逃得出去,蔺伶还说那里本是留给云渊周围一撮作乱的海妖的。   “这预留好的地方,就随随便便让给我们了?”无故加塞, 宋丸子还有些不好意思。   短短时日不见,蔺伶的周身气势更胜以往,说话间,眉梢眼角俱都是冰霜:   “不是让给你们,那些作乱的海妖已经用不上了。”   用不上了……其中隐藏的意味让宋丸子的脖子一缩。   “嘿嘿, 小姐姐, 你今天来,身后没有跟着阿放啊。”   那个仿佛是明于期转世的年轻人, 之前不是可怜巴巴黏得紧么?   蔺伶没有说话,着手下在长生久长老的帮助下押着那群食修上路。   看着她冷冷的背影,宋丸子也不气馁,只说:“小姐姐,我们味馆逃过一劫,总得吃点好的庆祝下,后日我开宴,您也赏个脸。”   海王大人略微点点头,便算是应下了。   目送海族浩浩荡荡地离开,宋丸子的表情沉了下来。   微予梦虽然现在被人盛传是心魔难解,杀了长柒长老,到底也是玄泱界第一大势力的领头之人,眼下还避居在六欲天中,有六欲天在,外人奈何不了她。   可这背后之人的一招又一招,让宋丸子感觉到了不安。   长柒长老敬奉天道多年,要是早有这般招天的本事也不至于连那本“外室”里隐藏的一缕恶念都惧怕,他的死,也实在太过蹊跷了些。   众多纷乱头绪在宋丸子的脑袋里被一遍遍地梳理,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才惊觉已经到了深夜。   味馆的门还开着,她孤身迎敌,她的徒弟徒孙没有一个敢去休息的,就连体弱如纸灯的陆六六都扶着廊柱站着,探头看向她。   “这些食修在玄泱界那几脉里也都算是数得上名号的,把他们扣在了无争界,想来玄泱界的人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你们只管好好做饭、好好修炼。”   黑衣女子慢慢走进味馆,对着她的徒弟们说道。   她的弟子们脸上着实没有什么开心之色。   骆秋娘连服了还魂草许久,已经不再咳,再用胭脂略作遮掩,俨然又是那个娇俏爽利的味馆大当家,她慢慢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师父说:   “师父,您是不是有天大的事瞒着我们。”   “师父,我们都不是傻的,那些玄泱界来的瘪三儿光元婴就有好几位,可见这事儿背后藏着不少狗皮倒灶呢,天塌了地陷了,咱们一块扛过去,您要是光想着一个人把事情都兜着,那我真得请你多吃我师姐做的饭,醒醒脑子了。”   骆秋娘看了刘迷一眼。   宋丸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揪了一下刘迷的头发,看所有人都瞪着自己,她挑了一根凳子坐下了,不然,还真有三堂会审的派头。   “其实这事,我也没弄清楚,如今贸然将我的猜测告诉你们,也不过是徒增你们的烦恼,万一我的猜测里有纰漏不妥,我只怕会把事情往坏的路子上引。”   她说的是难得的实在话,真假《上膳书》之间勾缠了上善道君一人的生平,可他的故事背后又有食修分裂之事,再加上人与天的争斗……数千年前的旧事到今日还没有休止,宋丸子猜到其中必有什么人做出了什么苟且的勾当,可连“正室”都不能说出那人的名字,“外室”不过是一道被封在书里诱人走上邪路的恶念,能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   宋丸子自己知道的,自然也就如同黑夜里满地乱滚的珠子,摸着一颗是一颗,可这些珠子到底该怎么串起来,原本的珠链又是什么样子,她还一无所知。   “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我们这一脉食修与其他食修到底为何不同。因为我们不祭青天,敬苍生。而这一点不同,与你们师父我的倒霉有些关系……”   味馆外面,木九薰躺在房顶,看着满天星月,听着宋丸子讲故事,听着听着,她就有些想睡了。   宿千行飘在半空中,也抬头看着天。   “我该走了。”他说,“江大傻这些年一直想用魔气将云渊之底炼成魔界,与无争界分离,我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去了雷泽想借来业火,结果被一道黑魂所伤,如今天道既然说了我们大事将成,我的眼睛也好的差不多了,也该回去守着了。”   木九薰摆摆手,道:   “不送。”   如花似玉的宿老妖没急着走,他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假手,对木九薰说道:“昔日我觉得魔修一道背天修煞,乃是逆天之极,后来我听说你不肯修丹道,把落月宗炸了一半儿,还觉得你堪为一魔修……”   木九薰没说话,当年她是临照城主的时候,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睡足了三百六十日,可也保了临照城周围没有魔修敢来作耗,就连宿千行,他以修士的根骨修炼,就连落月宗掌门的弟子都敢盯上,又何尝没有打过木九薰的主意?毕竟废了的八品灵根取来了修修补补也还能用,就是他这一张姣好面孔差点被烧成灰罢了。   “现在知道了你竟然是栖凤山火灵所化,我还得庆幸自己好歹留了条命下来。”   木九薰真的快睡过去了,她和宿千行本没有什么交情,要不是知道了宿千行这手脚皆是为了护佑无争界所伤,这般恶徒魔修,第一个照面就被她烧成炭了。   是该烧成炭的,别的本事没有,天天同她抢宋丸子做的肉吃。   宿千行自然没想到自己又在成炭的边缘上跳起了胡旋舞,嘴里继续往下说着:   “我这一生见过惊才绝艳之人数不胜数,可其中得以善终之人,寥寥无几。”前有江万楼,后有明于期,中间还有玉归舟……在宿千行看来,这些人个个有翻天覆地之才,可也失于人心,毁于天数。玉归舟身死道消,江万楼被囚禁千年到现在也时不时疯癫,明于期被强抢回了一点魂魄,最想要的却终究错失。   “宋丸子虽然是个破落户的性子,天资心性无不更胜她之前之人,可这命数,自然也更艰难,她不肯敬天,天道却未必放过她,要是有朝一日她为天所弃,世所不容,还要请你松松手,让她去往魔界,成仙不成便成魔,总还是活着。”   这么一番话,宿千行说得真是别扭至极,当日云渊一战,宋丸子强行提升境界,背着他从无边魔域中走出来,他便觉得这混元道体自己是拿不得了,跟着吞了魔核的江万楼去了云渊底下,宿千行又吃了无数苦头,那些苦,比他还没堕魔的时候更多,他却熬了过来。   不过是想着,这世上总还有两个人,能舍出命去救了自己。   虽然能让他们舍命的人真有点太多了。   月光下,皎皎如秋月春花的男子眉目低垂,明明是个魔修,这一刻的心里却是软的。   却听躺在屋脊的女子突然笑了一声。   “你说完了?那我便送你上路。”   宿千行还没听明白,便见一点白光向他面门而来,他如何不知那是木九薰的绝技,掉头便往云渊处奔去,在他身后,白色的火点穷追不舍,将他生生逼成了月色下的一抹赤红流光。   间或传出两声惨叫。   头枕着自己的手臂,木九薰的眼睛都没睁开,再打个哈欠,她慢悠悠地说:“要是她连无争界都无可立足之地,便知我等俱已身死,谁管得了她成仙还是成魔?”   话音落下,人已经睡了过去。   打发完了自己的徒弟和徒孙,宋丸子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大氅,无声无息地跳上了房顶。   “你的徒弟们都听完故事了?”   “是呀,小姐姐,你没睡啊。”   “有些饿了。”   小姐姐饿了这可是头等的大事儿,宋丸子一捏储物袋,想起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便对木九薰说:“你等着,我去厨房找点材料……”   哪里用那么麻烦,木九薰手中一条火链甩出去,几乎瞬息之间就将一条犹自在挣扎的鱼抓了回来。   “你直接做就是。”   木九薰不亏是木九薰,行事总是干净利落到让人肃然起敬。   宋丸子手里拿着鱼,研究了一下,这鱼肉质肥美,只在嘴尖上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可见木九薰功法之深厚,怕是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做的清淡些。”   点菜的人还在提要求。   宋丸子点点头,手里掏出大黑锅,将它变小。   这等鱼脂厚肉香,想要做得清淡,就得炖煮了。   将肥鱼一刀分成两半儿,去了内脏,头的一半切了小块儿,炝锅之后加热水、豆腐一点酱油同煮,另一半则先去了尾巴,再剔掉鱼的大刺,宋丸子手中火光闪烁,不一会儿就将鱼肉烤得香气四溢。   木九薰在一旁看着,又用火链勾来了一条鱼,也学着宋丸子的样子将鱼去了刺,放在火上烤。   几乎瞬间,一股刺鼻的焦味儿便从她的手上传了出来。   堂堂前任临照城主随手将焦炭似的鱼肉扔了出去,一甩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姐姐,你真该跟我大徒弟一并联手做饭,开个馆子的名字就叫‘鬼哭神嚎’。”   一个调味无敌,一个火力无双,食客们个个儿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木九薰吃肉不说话。   闻着烤鱼的香气,呦不知道从哪里又跑了过来,抱着宋丸子的脖子,他看看鱼肉,又看看木九薰。   “我、吃肉。”   显然是知道这肉是给谁烤的了。   木九薰抬了抬眼皮,懒懒地说:“这个肉球儿烤了也好吃吧?”   呦吓得头上的芽芽都竖了起来,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宋丸子一边给木九薰的鱼排调味儿,一边特别谄媚地说:“小姐姐,你正好最近比较闲,要不要在味馆多待些时日啊?”   木九薰长眉一挑,道:“你又要走?”   “我要寻人,要救朋友,还要探查些切身之秘,必须得走。”   “嗯。”木九薰点点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几日后,宋丸子大宴宾客,排了两百余桌,请无争界各处好友来大吃了一顿,饭后,人困马乏,她兜里揣着肉球,啊不,是呦,悄悄到了海边。   却见长生久的几位长老站在那剔牙,还有白衣黑袍红发披垂的木九薰。   “既然要上路,还是多带几个朋友为好。”   海上突起巨浪,是蔺伶驾鲸相待。   “我送你们去远岛,放心,你们离开之后,异界不轨之人焚尽汪洋,方能去了岸上。”   宋丸子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小声念叨:   “你们这么一搞,路上的饭费我是收呀,还是不收呀?” 第310章 寻人   黑云压城。   冷进宝擦掉自己法器上的黑血, 看着那海中的被魔气侵袭了的海怪,它们吸收了魔气之后变得比从前大了一倍,身形狰狞可怖,身上和头上俱都是可怕的恶瘤,内里的浆汁人沾上一点都有魔气入体之忧。   秋水阁在这里已经死守了三天, 海怪未曾见少, 亦未有援兵前来。   “大师兄,其他数个宗门至今声息不动,咱们一派在这里撑到何时才是个头儿啊。”   秋水阁的弟子常穿金色长袍,比别的宗门更多两分贵气, 说话那人的金色衣摆都已经破烂不堪,看着倒更像是个落魄的皇孙。   “哼,我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都在顾忌什么, 不都怕自己步了乾元山后尘么?也罢,这一界苍生,咱们尽力而为, 要是真到了魔气无可抑制之时,就先炸了界门,让那群老东西也跟着沧澜陪葬!”   说完,他手中金光一闪,九柄大剑同时飞出, 刺向一个海怪的头颅。   海怪被冷进宝激怒, 呼啸一声,周身恶瘤里有黑色的脓液喷溅而出, 光是闻着就让人作呕。   冷进宝封住了自己的嗅觉,他的师弟鏖战数日,是在没有他的这定力和法力,脚下一松就掉下了法器。   正在冷进宝揪心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手抓住了冷进宝的师弟,还为他挡下了无数的脓液。   那只巨手并非真正的人手,而是用灵材打造而成,一整个“巨人”也并非真人,周身遍布铁甲。   “巨人”的胸腔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呼喊声:“冷大哥,你们还好吧。”   冷进宝一听,心中松了一口气。   “唐兄弟!”   “冷大哥,听说你这有难处,我带着我兄弟来帮你了!”   在铁甲巨人的身后,上百人脚踩法器纷纷飞出,他们个个堪比金丹,下手凌厉无比,可见是久经征战之人。   领头之人更是修为精深更胜过冷进宝,五行法术运转极快,转眼间就将两只小海怪击杀于当场,他面容憨厚,身材修长,杀完了海怪还跟冷进宝打了声招呼。   冷进宝再一转身,看见两个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秋水阁弟子们休息的地方,给他们喂食东西。   “大恩不言谢!杀光了这些海怪,哥哥请你这些朋友去吃这世上最好吃的灵食!”   世上最好吃的灵食?   帮着包扎伤口的两个姑娘抬头看了冷进宝一眼,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村炮。   有了唐越和他朋友相助,秋水阁的战力远超从前,竟然清缴了胆敢靠近的海怪,还杀得余下的不敢靠前。   就在冷进宝得意之时,海底又生异动,一道暗光自他身后的海中射出,旁人都还来不及察觉。   冷进宝在最后时刻拼命躲闪,还是被那暗芒射中了肩头。   随后,无数暗光喷射而出,数个修士都中了招。   唐越驾驶他的铁甲巨人飞扑而下,为那些修士们做护盾,几乎瞬间,铁甲巨人的身上就炸满了黑色的长刺。   “快走!此物不好对付!”   唐越认出那是入了魔的飞剑鱼,看块头,也已经长了上千年,修为更胜寻常元婴修士。   王海生一手揽住冷进宝,另一只手抓住自己受伤的手下,神念一动,六七件护身法宝已经笼罩在他的身后,他带着二人做了唐越之外的第二重屏障。   飞剑巨鱼的大刺仿佛无穷无尽,唐越操纵的铁甲巨人勉力想跑却有几处关节已受到重创。   他挣扎了一下,对自己一手打造的巨人道:“青雀,咱们今天可一定得回去。我还要回家呢!”   他家也在一片海上,有成串的岛屿,有看似严厉却心软的师父,有每天一起嘻嘻哈哈的兄弟姐妹,还有……还有……   “最后几口吃的,老子都给了王海生那个瓜皮,老子可不要做个饿死鬼撒!”   怒吼声中,他把神识撑到最大,控制着整个铁甲巨人强行直起关节,往后飞去。   飞剑鱼穷追不舍,唐越咬咬牙,将灵力都灌入到核心的机关之中,让铁甲人快一点,再快一点。   远处,白衣男子终于从水下一处秘府中脱身而出,他抬头看看天,先被这四溢的魔气惊了一下,又看见了那拔足飞奔的巨人。   “侉人?”   将一块白色的石头揣进怀里,他手掌张开,无数点白光渐渐从中亮起,渐渐成了一个玉盘。   急速飞奔的铁甲巨人突然停了下来,唐越看着自己脚下那个小岛上,凡人们小得像蚂蚁,他们在奔忙逃命。   他咬咬牙,猛地转身,复又向水中的飞剑鱼扑了过去。   做出如此抉择,他已经将生死彻底抛下了,一双总是孩子气的眼睛能看见无数黑色的长刺向他激射而来。   可在一瞬间,那些长刺都停住了。   飞剑鱼停住了,汹涌的海浪亦停住了,天上的星光好像从没像现在这般闪亮过。   在星光的照耀下,那只飞剑鱼的脑袋从它的身上掉了下来。   ……   玄泱界在无争界众多修士的眼中那从来是真正的物华天宝之地,平常来了,郁长青总要到处搜罗点东西,要么换些灵石带回去填补那长生久的欠账本,要么就带些灵物回去,也是为了填补长生久的欠账本。   这次因为是宋丸子急着救人,他果断放弃了捞外快的机会,偶尔“顺手”抓来的灵兽之类,他就拎在手里,凑过去问宋丸子:   “宋道友,这个能吃么?”   “这个好吃么?”   “这个怎么吃?”   在歇脚的时候,他们就会围坐在一起,看宋丸子亲自演示“怎么吃”。   过得还真有些爽快。   他们也并不只是行走于山林之上,偶尔遇到了大城,宋丸子还会带着他们进城打探一番。   那些去无争界的食修说微予梦目前在六欲天中,坊市之间的传闻却要花哨多了,有人说微予梦是堕魔之后强开界门去了魔界,有人说她根本就是被人陷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微予梦其实一直靠心魔修炼,那所谓六欲天的心魔试炼之境,就是她吸纳旁人心魔的地方,只是那些人没了心魔,自然也不可能再突破境界,便被伪作成“封印了修为”。   最后这种说法流传甚广,宋丸子刚一听见的时候就皱了下眉头。   因为不通过六欲天而被封印丹田的修士何止数万?要是他们都信了这个说法,哪怕六欲天固若金汤,也会被他们的怒火夷为平地。   “这些人,是在动摇六欲天真正的根基……”   几日后,他们终于摸到了六欲天所在之地,鸿雁城外,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盛产白鱼的湖泊都被烘干了,紫色的光笼罩着整个六欲天。   “看情形,三四日之前这里有人大动干戈,不过这紫光犹在,想来那大道主还是撑过去了。”风不喜扔掉手里的泥土,对宋丸子说道。   “宋道友,这里禁制重重,我们该如何进去?”金不悦问宋丸子,他们总不能打进去吧?   虽说也不是不行,可好歹是朋友的朋友不是?   “我去,我去!”   呦最近这段日子在减肥,眼睛好像比刚重逢的时候打了那么一点点儿,他抱着宋丸子的手指主动请缨。   宋丸子摇了摇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根芽芽。   比呦头上长得要粗壮一些,茎叶更分明。   “这是?”   芝仙留给拂的“赡养费”,被宋丸子收到了现在。   “我自己进去,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宋道友?”   “我一直怀疑六欲天真正的核心大阵是星辰阵数,我先去将那里收了,这样就算微予梦真的心魔入体,她也伤不了我,要是带着别人,我还怕分心。我离开的几日,阵外还要依仗你们了。”   “你只管去吧。”   木九薰摆摆手,一点白色的微光如雾气般融入了盈盈紫光之中,看似无害,可要是有不长眼的人轻易去碰,却会受白凤涅火的灼体之苦   宋丸子闭上眼睛,心中想着微予梦常在的六欲天第六殿,摇了摇手上的叶子。   顷刻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六欲天的第六殿里空空如也,宋丸子到处看了看,微予梦的妆台、床榻都依然如故,她四下走了一圈儿,看见了些六欲天的侍从和护卫。   一见到宋丸子,他们大惊失色,立刻法宝齐出,宋丸子只能拿出自己的道主信物给她们看。   “四、四道主?”   “嗯。”宋丸子捻了下手指,到底变成了曾经黑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从别人的眼里看见自己的这幅模样,宋丸子突然觉得自己自在多了,可见是麻雀当久了,被人当凤凰看着实就有些吃力。   “大道主在何处?”   “不、不知。”   “数月前,大道主突然重伤回来,吐血不止,身后有善鼎玄门和一干宗门追杀,她让我们找来了慕黯之地的人,送了几封信出去,就将六欲天彻底封闭了。”   “这段日子,每隔几天就有人杀来六欲天,只是一直打不开大道主的禁制。”   “之前,大道主是在这里调养的,可是二道主和三道主……他们在第六殿外叫阵,大道主迎了出去,将他们斩杀之后,就再没回这里了。”   护卫颇有些羞愧,他本该护卫大道主安危,却被吓得缩居在这一地不敢出去。   宋丸子听完,点点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块能安神调息的糖。   “你们吃点东西,别怕。”   说完,她走出第六殿,继续往别处寻找微予梦。   路过六欲天的核心大阵的阵盘,看着其中的光芒,她想了想,手掌拍在了那阵盘的石头之上。   有旁人以为她是要破坏六欲天的禁制,差点就用法器将她捅了个对穿。   “别急。”   宋丸子收回手,继续去找微予梦。   她看见了第六殿还未彻底褪去的血迹,也看见了第二殿和第三殿里的陈尸,下手之人极狠,都是一招毙命。   第二殿的一根柱子被毁了,宋丸子摩挲了一下那断痕,正是微予梦用她的琴弦崩出来的。   只看眼前一切,便可想见这战事是何等的惨烈。   宋丸子“啧”了一声。   “我这也算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又眼见他楼塌了。”   当初的六欲天何等煌煌赫赫,如今却只因为微予梦一人声誉受损闭门不出而凋落。   走到第四殿前,面庞黑瘦的女子先展颜笑了。   密密麻麻的供奉木牌挂在墙上,是慕黯之地的人为远行亲朋祈福用的。   迈步走进第四殿中,宋丸子就看见紫色的光城立在她的眼前。   光城内,就是微予梦的幻境。   溜着边儿走了半圈儿,宋丸子看见微予梦就趴在光城之中,也不知道已经陷入幻境多久了。   地上还有一斤干涸的血渍。   “别人进了幻境,你可千万别用手去碰她的后脑处。”   “为什么?”   “你小心把你一起带入幻梦之境中,若是在幻境中你们二人为仇敌,她将你杀了,你的神识怕是会陷在其中,出不来了。”   想想曾经微予梦对自己说的话,宋丸子搓了搓下巴。   “麻烦。”   却已经走入光城中,伸手揽住微予梦的肩膀,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了她的后颈上。 第311章 沃野(上)   鸾鸟长长的尾羽垂下, 划过桐木下的赤红色的嘉荣叶子,树上的木屋里,有人在低声说话。   躺在荀草丛中的女子睁开眼睛,银灰色的眼瞳显露无疑。   “阿微姐姐,你又做梦了?”   小孩子从木屋里哒哒哒跑下来, 蹲在了女孩儿的身边。   阿微缓缓坐起来, 摸了摸他的脑袋。   “大巫在神塔里么?”   “嗯,阿微姐姐,那个人又来啦。”   “那个人?”   女子站起身,纵身跳到树上, 果然看见一个穿着麻衣的男子身边围了一群小孩子。   在她银灰色的眼眸里,看见的却不是一个脸带轻笑的年轻人,而是无数的火光。   猛地闭上眼睛, 她抓住一根树藤,用力一荡,便瞬间离开了幽静的山谷。   男子抬起头, 只看见了一个长发飘摇的背影。   “看看看,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一个声音在男子的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戏谑调侃之意。   男人失笑道:“你这书灵到底从哪里看来的些男女□□?我不过是想为何这未来的大巫如此不喜见我,在你的嘴里却变了味道。”   那声音“嘿嘿”了两声,又说:“看锅里, 小心炖糊了!”   锅里做的是百果糖, 用的正是这些小孩子们收集来的各种果子,里面拌进了新割下来的糖树枝, 即使是火小到微乎其微,也要时时搅拌,防止黏着在锅底。   小块儿的果子肉被包裹在了糖里,那些小孩子的目光也恨不能黏在上面,看着他们的小眼神儿,男人笑出了一对酒涡。   阿微攀到了山顶,敲响了银色高塔的大门。   大门打开,她走了进去,踩过一层又一层的楼梯,终于到了塔顶,在那里,一头白发的苍老妇人眼睛上绑着黑布。   “今日的风很干净,洛珈河里的叶子都是好看的,有飞鸟从远方带来了花开的消息,被积蓄的果实终于成了值得被珍藏的宝贝,你听见孩子们的笑声了么?”   阿微撇了撇嘴,对老妇人说:   “大巫,那个被天道庇护的人又来了。”   “阿微,被天道庇护不是他的错,他做了好的事情,天道才会把自己的庇佑赠与他。”   “可大巫,我每次看见他,都能看见天雷和黑色的火焰把整个沃野都烧得干干净净。您说过,这双眼睛能看见昨日花明日月,我所看见的,就是他将要给整个沃野带来灾厄!”   “你有一双灰瞳,也要有一双心眼,如果只用灰瞳所见的作为你判定万事万物之根本,那不是你操控了灰瞳,而是灰瞳操控了你。”老妇人缓缓说着,转过身。   她已经很老了,脊背还是挺直的,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编成辫子垂在她的脑后。   “我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很多很多年前,有个喜欢看星星的人来到我的面前,我看见了他灵魂尽头无尽的悔恨和等待,我以为他会犯下无数的杀孽,用了千万年等待的是一个救赎的机会,可我错了……阿微,他是个愿意用一切去终止杀戮的人,也是一个,哪怕看不见希望,也会倾尽一切去付出的人。阿微,你懂我的意思么?”   “您是说我不能用自己看见的去判定一切?”   大巫微微点了点头。   “人,因为未知,便对未来发生的一切心生恐惧,可恐惧并非根源于未知,我们巫者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对这世间的惧怕从不比别人少一分,阿微,别去害怕和忌惮一个人,你要害怕的……也是你要去面对的。”   是命运,是定数,是不可被改变的一切。   鱼骨做的梳子划过女子乌黑的长发,说话之间,老妇人将阿微的长发也编成了辫子。   风从塔顶吹进来,依稀传来了孩子们惊喜的叫声。   阿微从银塔中出来,看见洛珈河上凝出了一层冰,那个男人站在树枝上,树下和冰面上都是蹦蹦跳跳的小孩子。   “你们看好了!”   “哗啦!”   浓浓的糖汁淋漓到了冰面上,瞬间凝成了大大小小的糖块儿。   小孩子们都高兴坏了,纷纷去捡冰面上的糖块儿,有一个小孩子举着糖块向同伴炫耀道:   “你们看,里面有一整块的果子!”   彩色的羽翼划过河面,小孩子手上的糖被一只鸾鸟叼走了。   他惊叫了一声,奔跑着去追赶那鸾鸟,却忘了自己脚下的冰面是别人临时所造的,并没有覆盖在整个洛珈河上,就在他将要落入湍急河水的时候,一阵歌声响起,洛珈河上的奔流突然停止了,惊叫的人,出手来救人的人都停住了,只有那只斑斓的鸾鸟将糖块吞进了嘴里,鸣叫了一声,往远处飞去。   阿微抱住了小孩子,嘴里仍在低低地唱着巫者们才知道意思的歌谣,一直到他们都回到了安全的岸上,歌声停止,水动,人也动,被停滞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河上的冰面一下子延伸出去十丈,是穿着麻衣的男子在奋力救人,他抱着锅,脚踩在冰面上,很有些羞愧地低头对阿微怀里的小孩子说:   “抱歉,是我不小心,吓到你了。”   “不是你的错,不要乱认。”   呛了男子一句,阿微将怀里的孩子放下,严厉地对他说:   “为了一点吃食就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么?”   那小孩子低下了头。   有了这一番惊险,男人也不敢再让小孩子们看热闹了,动用灵力,将一锅的糖汁都变成了琥珀般的糖。   拿到了糖的小孩子重展笑颜,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绕着阿微走开了。   阿微低着头,眼前亦出现了一块糖果。   糖被托在一只并不细腻的大手之中。   看着修长的手指,阿微的眼前又是无尽业火。   “阿微姑娘,这糖是谢礼。”   抓过糖块,阿微便要离开,那个男子在她身后歪头看着,听着书灵在耳边说:   “还说你对她没意思,我陪你见过的姑娘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了,你哪是会特意给小姑娘拿糖的人呐?”   “我说了,不是。她是下一任的大巫,我想用食修之道修复祭天之法,必须得跟她说上话才行。”   “都大几百岁的人了,为了点儿小谋划,连小姑娘都算计。”书灵对男人的说法很不齿。   自觉确实存了算计之心,男子摸了摸鼻子,吃了一块自己做的糖,清爽的甜味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坐在树下,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本泛黄的书册,书的封面上写着“上膳书”三个字。   “吾取微干之百果,混以八宝槭之树汁,熬煮放凉,成百宝糖,清甜不腻,果香醉人,心甚美。”   写完了,他又翻过来,《上膳书》上已经自动记下了百宝糖的制法,还给了一个定级——统色。   男人轻叹了一声,道:“你就不能给我定的宽松一些?”   “我是告诉你,色字头上有把刀,你乱勾搭小姑娘,早晚要翻车。”书灵还自认是好心。   晚上,男人用一堆吃食跟沃野的人换来了大量的沃野特产,这些东西拿去贫瘠的西洲或者北洲,能换来极多的灵石。   收好了东西,他便离开了沃野,沃野特有的灵药能让他救更多的人。   离开山谷的时候,他与一个穿着长袍的男子参加而过。   那一天,也是阿微第一次看见了宋玉晚,与离开的爱笑男人不同,他眉目间有一股疏朗之气,却又显精明,虽然只有筑基修为,可他站在那儿,就没有敢忽视他。   阿微看见了他身后漫天星空下的尸山血海,还有滔天的黄泉之水,她一时承受不住,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宋玉晚已经走了,还带走了从大巫处求来的东西。   又过了几年,那两个男人再次回来了沃野,宋玉晚的修为已经突破的一大截,脸白如玉,很有些外乡人所说的仙风道骨。那个受天道庇护的男人则憔悴了很多,明明他的修为也增长了,可他心中的忧愁似乎长得更多。   一来到沃野,两个男人就都跪在了银塔下。   “大巫,请您传授给我观命之术。”这是宋玉晚。   “大巫,请您传授给我祭天之法。”这是那个男人。   他们明明都是天之骄子,却都有求于沃野,阿微不明白,难道他们还嫌自己得到的不够多么?   沃野外的人,到底有多么贪婪?   银塔的门打开了,那个男人进入了塔内,而宋玉晚,在他终于要得到观命之术的时候,他在塔门前停住了脚步。   “罢了。”他仰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我想要知道自己的命数,不就是向你低头了么?”   竟然就此转身离开了。   阿微更不懂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跟着宋玉晚到了沃野的谷口。   “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宋玉晚转头看向她,忽而一笑,他笑起来没有酒窝,却像一阵清风,或者说,像是被风吹散了云后露出来的星星:   “既然不信,那它本就于我无干。”   “可我……”能看见你掀起了无数的腥风血雨,从人间到黄泉,你的脚印里都是血,如果你知道,会想着去改变么?   “阿微姑娘,您不必告诉我,自我入道至今,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想走的,既然此心坚定,那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走下去。”   第三次见到宋玉晚的时候,是阿微躺在尸体堆里的时候,那个男人像往常一样给大家带来了吃食,就连阿微都吃了他递来的甜糕,人间仙境般的沃野,就此成了地狱。   宋玉晚抱起阿微,手上还淋漓着那个人的血。   “抱歉,我来晚了。”   阿微轻声说:“我明明,我明明见过这一幕的,天雷,业火,是他,是他带来的。”   谁都想不到,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男人,竟然会给他们所有人下毒,然后召请天道,请它彻底毁掉了整个沃野。   因为沃野的人天生有灵,从不敬天。这竟然成了他们的罪名。   她颤抖的手里攥着一本书,那书为她拦下了致命的一击,现在书页都成了焦黄色。   宋玉晚皱着眉头看着那本书的名字,心中一惊。   《上膳书》 第312章 沃野(中)   整个沃野都被毁了, 业火烧过之后,灵草不会在生长,曾经在山谷中游荡的灵兽也不见了踪影,鸾鸟也不知去向。   阿微跌跌撞撞要去山崖顶上,还是宋玉晚带着她上了崖顶。   银色的高塔已经成了漆黑的废墟, 雷光和余火都还没消失, 在废墟里,阿微找到了大巫。   她的半边身子已经成了焦炭。   阿微终于哭了出来,嘴里喊着“大巫”两个字,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别去报仇。”   大巫用焦黑的手死死地抓住阿微的手臂, 她曾经看见过无数的光阴,看见过无数人寿命的尽头,在这一刻, 她自己的时间已经耗尽了,虽然眼上还蒙着黑布,可她看见了……   “大巫, 是上善,是上善!我们还要报仇!”阿微强撑着用自己的法术去为大巫续命,可她那能让时光河流逆行的术法却失灵了。   有什么在冥冥中阻拦着她,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巫的生命一点点地逝去。   “活下去,活下去, 要活到尽头, 看清楚,是谁将手, 借给了……”大巫的脑袋倒垂了下去,苍老的面孔正对着废墟顶上被黑烟笼罩的天。   阿微干涩的嗓子里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从此之后,在这世上,她再也没有家,只有仇恨,刻骨的仇恨。   宋玉晚从河里又救出来了一个孩子,他跳进了洛珈河里才侥幸逃出升天。年轻的阵修走南闯北多年,粗通一些医治之法,他摸着那个孩子的脉搏,只能摇头。   “也许,就算有灵草续命,他也不过一月光景了。”   什么叫一月光景?   阿微茫然地看着宋玉晚。   在整个玄泱界也放肆搅弄风云的修士,在那一瞬间,心生不忍。   为了防着有人再对沃野遗族痛下杀手,宋玉晚带着阿微和那个叫阿生的男孩儿一起去了南洲,南洲之地密林遍布内生瘴气,宋玉晚说他师父留下的手札中记录了南洲有一个小人国,那里有秘药,能帮他们两人藏身。   在南洲,阿微养好了身子,阿生也出乎宋玉晚预料地活过了一个月,看样子,大概还能活更久。   宋玉晚只能感叹是天生灵体才有这般的生命力,能捱过这样的伤势,却不知道,阿生能活下来是因为阿微教给了他用巫法。   从此以后,阿生可以从别人的身上截取寿数自用,不死,亦不算生。   这种截命之法是巫们决不许使用的禁法,可如今巫族只剩了巫微自己,为了保下自己唯一的族人,她毫不在意自己是否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天下乱局不断,宋玉晚来不及找到小人国,便要先行离开,他在密林深处搭建了小屋,布下了星辰阵法,才就此离去。   修士走了之后,巫微掏出了那本救了她的书。   “《上膳书》……你叫这么一个名字,我就该将你粉身碎骨。”可这本书救了她,巫微到底还是没忍心。   就把这本书悬挂在了墙上,看着它受潮气侵蚀,夜风侵扰。   “阿微姐姐,以后我们怎么办?”   巫微对阿生说:“以后,你要叫我师父。”   “好,师父,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巫微自己也不知道,一场天劫伤到了她身体的根本,如此残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都是艰难,想要找那上善报仇,简直难如登天,更不用说……她为了给阿生续命,让他截取的,正是自己的寿数。   巫微一度动心,想用巫族秘法换了别人来替她卖命,可到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这等做法。   祭天之法也是巫族秘法,给了上善,不正是埋下了毁尽沃野的恶种么?   明月的光华穿过婆娑密林的枝叶照进树屋里,草木的香气让人恍惚间以为自己犹是身在沃野。   自觉报仇无望的巫微想到了沃野的另一个秘密。   沃野中人都没有父母,他们天生灵体,生于沃野的瑶泉之中。   传闻沃野中人的先祖是天地间的第一个灵体,被沃野奉为天神,他久居在瑶泉边上,心中寂寞,一边喝着瑶泉中的水,一边渴望能有一个同伴,泉水喝下去之后,在他体内生成一团气般的灵体,渐渐会从人的胸口处飞出,只要将这一团灵体放回到瑶泉之中,过上百余年,世上就会再多一个沃野之人。   天劫之后,灵泉干涸,可巫微知道另一个地方的水与瑶泉的水是相通的。   东洲之东是一片汪洋,在无限幻境之中隐藏了一个岛国,名为不死国,国中有一眼赤泉,与瑶泉相通。   带着阿生和那本《上膳书》巫微离开了南洲,也离开了宋玉晚的庇护,她向东而行,借迷毂花和扶桑木之力行往极东之海而去。   海中有风浪无数,也有海怪丛生,一次,巫微差点被海怪吞噬下肚,一本破烂烂的书突然从她的怀里跳出来,将那巨大的海怪一下子抽飞了出去。   “小姐姐,你可还好?”   听到了突兀出现的声音,巫微茫然四顾,只看见了那本在飞的破书。   “我是这书的书灵,嘿嘿嘿。”   从那天起,巫微身边就又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书。   它有时堪称聒噪,可也能保护了巫微和阿生,有几次,巫微撑不下去了,都是这书将巫微拖到了岛上。   经历了灭族之变,阿生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书灵还能安慰他,陪他玩耍。   “别总是垂头丧气的嘛,你看你,生的这么俊俏,长大了定有无数姑娘喜欢你。”   书灵是个不正经的书灵,巫微和阿生所缺的,大概也就是这么一份鲜活,虽然只有三个“人”,又是在茫茫海上,可是有了这个书灵的陪伴,巫微和阿生脸上的笑容竟然渐渐多了起来。   终于,在出海半年之后,巫微带着阿生和书灵抵达了传说中的不死国。   一片焦土。   和沃野一般的天赐灵地,也和沃野一般,化为虚无。   不死国的人死后都化成了树,树也是枯萎的,巫微遍寻了整个岛屿也没有找到活人,只找到了传说中的赤泉。   血红的血水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让人不禁怀疑,它是本就如此之赤红,还是被冤死者的血给染红了。   照着赤泉中自己的样子,巫微流着泪,捧起了泉水喝了下去。   三天之后,巫微腹中一阵剧痛,一团紫色的灵光从她的身上缓缓地飘了出来。   巫微银灰色的眼睛有些失神,她看见了这新生的生命是那么强大,甚至有几乎可以统治整个玄泱界的力量。   她也看见了,自己会在不久之后就死去。   灵体沉入了赤泉之中,过了足足一年又三个月。   赤泉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巫微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婴儿,跟她一样,这个婴儿的眼睛是银白色的,圆溜溜的。   “大巫,你看见了么?”   “沃野,又有了一个巫。”   休养了几日之后,巫微带着阿生和小婴儿一齐往回走去。   《上膳书》扑闪着自己的书页,假装自己是一只海鸟,绕着小婴儿打转儿。   “小姐姐,你这小婴儿有名字么?”   “名字?”   看着那本书,阿微想了想,咬破自己的手指,抓过那书,是书中的一页写下了三个字:“微予梦。”   “我有一梦,有一日能手刃仇敌,拎着他的人头,将他的血洒遍整个沃野,让死去的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个梦,于我只能是梦,我把这个梦给了她,希望她能替我实现。”   “微予梦,小姐姐,这名字好听啊,你给了她复仇之梦,也许将她给别人的,就是好梦呢?”   听了书灵的话,巫微想笑,却没笑出来。   一日,海中突起巨浪,巫微他们被风浪冲到了一处无名岛上,小小的婴儿哪怕是天生灵体又怎么受得住如此颠簸,他们在海岛上修养了半年,才继续往回走。   如此,等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中洲之地,听到的消息便是上善道君自称是天道,驱使无数修士为他所用,征伐无数,草菅人命,就在玄泱界众多修士在玉晚道君的带领下要讨伐他的时候,他却消失不见了。   再无声息。   听见这个消息,向来嘁嘁喳喳的《上膳书》沉默了。   “他真的,是个……唉,人心叵测,受了无数算计之后,他自己也心魔丛生。”   书灵的话在巫微的耳中只是无谓的辩解,她摇摇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和虚弱。   看看刚刚学会走路的微予梦,看看担心她的阿生,巫微强迫自己撑下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和一本书回了沃野旧地。   一别经年,沃野有新生的草木,却都已经是凡品,昔日的灵地已经被彻底毁了。   巫微住在了山崖上破败的塔里,每天教授微予梦各种巫法。   阿生发现他们的巫法对人族更有效,尤其是时光回溯之法,用在人族的身上,能够持续很久很久……   “师父,我可以用这个法子假装自己是医修,从人族的手里换来寿数。”   阿生的想法在巫微看来是异想天开,可她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到如今,她寿数将近,已经不能再分给阿生了,阿生也知道这一点,自从微予梦出生之后,他就再不肯对巫微用秘法,只找海中的鱼,山上的兔。   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人族的名字,便拜别了巫微,下山“行骗”去了。   微予梦六岁那天,沃野旧地来了一个人,自称叫“桑墨”。 第313章 沃野(下)   “我是上善的师弟, 我知道,他为求祭天之法,造下无数杀孽……”   看着灰色眼瞳的女子手上已经流光隐隐,桑墨苦涩一笑。   “师出同门,他的罪过, 我也难以撇清, 此次前来,我本就有赎罪之心,姑娘可尽管动手,我绝无二话。”   桑墨的神态与巫微记忆中的上善颇为相似, 眉目和善,笑容温文,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 比上善多了几分的潇洒贵气。   他说的话,巫微一个字都不信,黑色的残塔被她施加了秘法, 无论如何,她要保护那个孩子,那是她沃野一族复仇的希望。   “您心中有伤有痛,亦有执念,看谁都像是坏人。”桑墨摆出了一副极了解的样子, 沉声道, “我既然敢来此地,也是存了让您解恨之心, 如今我丹田全封,周身没有丝毫灵力,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他话音未落,一道灰影猛地从巫微的身边冲出去,狠狠地撞在他的腹部。   《上膳书》能用破败的书页扇飞海中的巨兽,力道可想而知,桑墨往后飞跌出去数丈远,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桑墨!”   愤恨到了极点的一声从书中传出,书页翻飞,宛若一个人扇耳光,桑墨两边的脸上都青肿了起来。   “你对上善做了什么!”   桑墨的嘴角全是血,《上膳书》还不肯停,化灵之后跟在上善的身边那许多年,书灵看见了上善是如何殚精竭虑想要庇护更多的人,看见了他想尽办法做出更多的灵食去救人,也看见了那些人又如何伤他害他。   每当上善落魄狼狈之时,这桑墨就会寻来,对上善说一些看似好心,却让人心中酸涩不堪的话,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书灵,你停下!”   看着《上膳书》几欲癫狂,要将桑墨当场打死,巫微连忙出声喝止。   “我不!他来此地必是要害你,你不在此时将他杀了,一定会后悔的!”   “我让你停下!”   “我不!”   相伴多年,这是《上膳书》第一次如此对巫微。   书页之间渐渐有黑色的雾气溢出,如同魔气一般,凝成了一条黑色的锁链,锁住了桑墨的咽喉。   “你既然为了蛊惑人心,连丹田都封住,正好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就在书灵要痛下杀手之时,一切都停止了,那条黑色的“锁链”停在了桑墨的脖颈上。   巫微走下来,将一道白色的灵光打到了《上膳书》上,放回怀里收好,看看还瘫在地上的桑墨,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其实,是要杀上善吧?”   浑身是伤的黑衣男子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幸好,他想做之事将要做成了。   “师门不幸,出此大逆之人,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清理门户。”   巫微点了点头。   “你想要我做什么?”   沃野旧地的风声如同无数怨魂的哀嚎,住在这里,巫微每日仿佛都能听见那些怨魂在她耳边说:“你为何还不为我们报仇?”   在等等,我看见了……   她在心中慢慢地对这被世间抛弃的万物说道。   我看见了,这个人,会把上善的魂魄投入无尽烈火之中,让他永不超生。   “在下,听说沃野一族的人灵通天地,想来求传说中的炼魂之法。”   “好,你随我来。”   巫微面无表情,不理会桑墨如何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缓步往山下走去。   《上膳书》上的禁制被解开的时候,桑墨已经走了。   书灵不像从前那么聒噪,安静得让巫微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解开禁制。   “你把他想要的给他了。”过了足足半日,书灵才出声说话,一丝怒气也没有似的。   “是的。他说他要用来给师门清理门户。”   巫微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   “我自然要帮他。”   “可上善变成这般样子,一定有他的手脚!”   “那又如何?”巫微唤来正在一旁费力念着巫咒的小女孩儿,让她去外面继续练,太阳落山之前,必须将五条巫咒都烂熟于心。   才又对面前那本破书说道:   “我只要报仇,他能杀了上善,他要什么我都给他!”   “可他一心逼着上善做出恶事,难道就不是帮凶么?你纵然只将上善自己当仇敌,也不该帮这么一个恶人。”   “你不懂,我只要上善万劫不复、永不超生,根本不在乎是一万人陪他,还是十万人陪他,就算整个人族都死了如何?沃野还能回到旧时么?”   书页乱翻,书灵的声音也强硬起来:“你也知道就算整个玄泱界都毁了,沃野也不可能回来,为何就要让自己的心越走越偏呢?”   “什么叫越走越偏?往哪里走?”   巫微冷笑,她从黑色的椅子上缓缓站起来,这把椅子,是大巫从前坐过的,那时它是极好看的木色,现在已经半边都是焦炭。   无力报仇的她,早就无路可走。   “别这样,巫微,大巫说过,让你好好活着,那些人,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女子慢慢走出残破的黑塔,走到小女孩儿的身边。   女孩儿一双与她相似的眼睛看着她,流露出了满满的依恋。   “师父。”   甜甜的嗓音,像是春天的幼鸟。   巫微蹲下,抬手掐住了女孩儿稚嫩又脆弱的脖子。   “师父!?”   “你要报仇,告诉我,你要报仇!”   《上膳书》扑过来要救那女孩儿,被巫微一把挥开了。   “上善、人族,皆是你的仇敌!人族皆狡诈无情,人人为恶,人人伤人害人也被伤被害,所以他们心魔缠身,不破心魔就只能爆体而死,你要记住,心魔,就是你杀尽他们的至宝。”   “师父!我、我记住了。”   “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杀尽人族。”   “你要做什么!”   “杀尽人族!”   “用人族的尸山血海,祭沃野。”   “用、用人族的尸山血海,来、来祭沃野。”   “够了!”书灵的声音炸开,一个人形慢慢出现,黑衣长发,左眼成金色,还有斑斓的彩光在眼睫处闪烁。   “微予梦!你醒醒!这是心魔!”   一片叶子从树上悄然飘落,停在了半空中。   巫微慢慢直起身,手中仍扼着那女孩儿的脖子,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身上如同幻影一般变幻着,最终成了一个灰瞳紫衣的女子。   “心魔?我本就是心魔。我本就是一场执念,一段深仇,是我自己忘了……”   在她手中,那个年幼的她如被风席卷的雾气一般溃散。   微予梦的眼中空空茫茫,整个废墟般的沃野旧地变得动荡不安。   宋丸子心知,要是任由微予梦沉在心魔中,她们两人怕都是要凶多吉少。   “怎么?横行玄泱界的大道主,竟然只觉得自己是别人的一段执念,一生只为别人而活么?那芸芸众生,泱泱修士,岂不都是土中蝼蚁,哪里还配为人?哪里还配问道长生?”   紫衣女子看着眼前的这人,突兀一笑。   “自我见你之日,我就看不见你的去处,你没有心魔,又是天生灵体,还会阵修之法,我几番思量,只当你是昔年被宋玉晚救了的族人后裔,否则,我何必待你这般好?”   初见之时,微予梦和宋丸子之间几番争锋相对,她堂堂大道主数次受制于人,要不是心中有这般猜测,她说不定早就将宋丸子彻底击杀。   宋丸子咂咂嘴,她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呢,是或者不是,她也说出口。   见她的样子,微予梦又道:   “我将你留在六欲天这些年,是想见你是否知道什么宋玉晚遗留的秘密,可你所做种种,无不是耗费天资,谄媚于口舌。若宋玉晚知道自己有你这等传人,呵……你有何面目来与我聒噪?”   宋丸子的心智何等刚强,哪里会在乎微予梦说话难听,一边听着贬损之词,她一边用心思考刚刚“巫微”的种种变化。   “你是不是,见过桑墨?”   微予梦不回答,可避而不答,也是一种答案。   宋丸子恍然。   当《上膳书》的书灵时,她也曾见过桑墨几回,这人蛊惑人心之能是她生平所仅见,上善道君不可谓是心智不坚之人,却也每每受他引诱,就连祭天之事……宋丸子的心思一阵恍惚,她的掌中一个蓝色的光阵猛然出现,将她和微予梦笼罩在其中,同时,她的另一种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逐渐扭曲的黑塔之上,一个人影渐渐出现,与数千年前几乎毫无二致。   是桑墨。   “原来是有人想强行为大道主祛除心魔,苏玉回苏姑娘,怎么又是你。”   你的幻境是个筛子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捡来?   瞪了微予梦一眼,宋丸子的手中又是一个光阵凝成。   桑墨的修为极高,神识也极为强大,宋丸子心中已然暗下决定,要是这次能够逃出生天,她要把微予梦的全部身家都抠走。   看着“苏玉回”护着微予梦,桑墨轻轻一笑:   “苏姑娘,对一个心魔缠身之人毫无防备,你怕是做错了。”   他话音未落,宋丸子手中星阵一抖,整个人往左一闪,堪堪躲过了微予梦的偷袭。   “你既然不能助我复仇,那就去死吧!”   “人族,皆该死!”   脚下腾挪如风,闪避着微予梦的杀招,宋丸子在心里不住地叹气,这次活着出去了,她得让微大道主变成微大穷光蛋。   “可惜可叹。苏姑娘,你空有救人之心,大道主却心魔纠缠,救也救不回来了。说起来,她本就是异族遗脉,对天下苍生怀怨怼之心,你也听见了,她将普天下之人皆当作仇敌,想要造下无数杀孽。长柒长老与她相交千年,也死在了她的手里。可见非我族类,杀性天成。”   桑墨面带微笑,仿佛是在与人侃侃而谈讲着道理,在他不远的地方,宋丸子险象环生,几次都要被微予梦所伤。   这本就是微予梦的幻境,若非她现在被心魔控制,心智不如以往,宋丸子大概已经死透了八回了。   “亲者痛,仇者快!微予梦你好歹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了,就要这么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么?”   紫衣女子举手之间又是一道灵光,径直劈了出去。   宋丸子一个转身,目光从落在地上的《上膳书》上划过,她一咬牙,转身往桑墨所在之处扑了过去。   “真死在这,我也要拉个垫背的。” 第314章 才三分之一   指甲缝里扎了东西, 今天敲字特别慢,情绪还有点不好,这一章剩下的可能明早才换,明早看哦,大家晚安。   桑墨这一辈子见过不少不怕死的, 这苏玉回却每一次都让他大开眼界。   与其说是不怕死, 不如说她求生之欲强到可怕。   可怕到让她时刻清醒,知道非胜便死,绝不后退。   当年的宋玉晚,也未必有这气势。   微予梦手中的灵光还在打向“苏玉回”的后背, 黑衣女子不管不顾,只把手里的念力凝集成长鞭,又一次直冲桑墨的面门。   此地说到底还是幻梦之境, 他们三人在这幻境之中都只有神识,桑墨也不能像在外面一样轻易就封住了苏玉回的五感,他略一闪避, 突然一皱眉头,却已经晚了。   长鞭之外,宋丸子另有暗招,却是那本在地上的《上膳书》,不知何时被她招到了手中, 在这幻境里, 这书中有功德之力,书页翻转, 穿过数层屏障重重打在了桑墨的身上,让他略一踉跄。   “你这是?”   “于你我神魂而言,这幻境是真的。”宋丸子勾唇一笑,手中的光芒乍起,又是一击。   而她身后,被心魔所控的微予梦正要打在她的身上,却又有片刻的迟疑。   “微予梦,你想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相识数十年,我还从未见过你做什么为害人间之事。”   反身拉过微予梦的手臂,宋丸子带着她一同躲过桑墨身后突兀出现的黑色巨蛇,就差一个耳光打在微予梦的脸上了。   那黯淡的灰色眼眸里一片寂静。   唯有一只手,又在宋丸子的身后举了起来。   “你掌管幻梦之境上千年,拯救了无数人性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用阵法,她暂时将微予梦定在了原处。   “苏姑娘,她想要的,一直是玄泱界人族覆灭。”   桑墨轻笑一声,那巨蛇回到他身后,他看着“苏玉回”还极力对微予梦说话,慢声道:   “你果然是宋玉晚的后人,当日,他也是这般,不相信上善竟然沉沦心魔。可惜了,我那师兄迷途不回,到底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这话可真是说的情真意切,落在宋丸子的耳朵里,只让她越发坚信上善的性情大变与微予梦的所谓“心魔”都跟桑墨有脱不开的关系。   心魔,心魔……心魔不过是心中的执念,能生自然能解,怎么会让微予梦这样都快活成老人精的人如此失控?   在幻境之中作为书灵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翻腾,宋丸子对着桑墨露出微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宋玉晚是我什么人么?”   桑墨的眸光一动。   “东洲出海万里之远,有一灵岛,名为不死国,国中有一眼赤泉,可助人生出灵胎,我便是他……”   说话之间,一股念力从宋丸子的身上缓缓探出,进入到了微予梦的神识之中。   而她的嘴,还在舌底跑马唇间飞龙。   “如此算来,我也该叫他一声爹,可惜了,他自己胡天胡地,闹得到处天翻地覆,到最后,是我被人从黄泉捞了出来。”   念力在微予梦的神魂之中游走探索,宋丸子也说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可这念力连恶鬼都能对付,要是微予梦的神魂中被人动了手脚,应该也能找到几分吧?   桑墨这一辈子见过不少不怕死的,这苏玉回却每一次都让他大开眼界。   与其说是不怕死,不如说她求生之欲强到可怕。   可怕到让她时刻清醒,知道非胜便死,绝不后退。   当年的宋玉晚,也未必有这气势。   微予梦手中的灵光还在打向“苏玉回”的后背,黑衣女子不管不顾,只把手里的念力凝集成长鞭,又一次直冲桑墨的面门。   此地说到底还是幻梦之境,他们三人在这幻境之中都只有神识,桑墨也不能像在外面一样轻易就封住了苏玉回的五感,他略一闪避,突然一皱眉头,却已经晚了。   长鞭之外,宋丸子另有暗招,却是那本在地上的《上膳书》,不知何时被她招到了手中,在这幻境里,这书中有功德之力,书页翻转,穿过数层屏障重重打在了桑墨的身上,让他略一踉跄。   “你这是?”   “于你我神魂而言,这幻境是真的。”宋丸子勾唇一笑,手中的光芒乍起,又是一击。   而她身后,被心魔所控的微予梦正要打在她的身上,却又有片刻的迟疑。   “微予梦,你想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相识数十年,我还从未见过你做什么为害人间之事。”   反身拉过微予梦的手臂,宋丸子带着她一同躲过桑墨身后突兀出现的黑色巨蛇,就差一个耳光打在微予梦的脸上了。   那黯淡的灰色眼眸里一片寂静。   唯有一只手,又在宋丸子的身后举了起来。   “你掌管幻梦之境上千年,拯救了无数人性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用阵法,她暂时将微予梦定在了原处。   “苏姑娘,她想要的,一直是玄泱界人族覆灭。”   桑墨轻笑一声,那巨蛇回到他身后,他看着“苏玉回”还极力对微予梦说话,慢声道:   “你果然是宋玉晚的后人,当日,他也是这般,不相信上善竟然沉沦心魔。可惜了,我那师兄迷途不回,到底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这话可真是说的情真意切,落在宋丸子的耳朵里,只让她越发坚信上善的性情大变与微予梦的所谓“心魔”都跟桑墨有脱不开的关系。   心魔,心魔……心魔不过是心中的执念,能生自然能解,怎么会让微予梦这样都快活成老人精的人如此失控?   在幻境之中作为书灵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翻腾,宋丸子对着桑墨露出微笑。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宋玉晚是我什么人么?”   桑墨的眸光一动。   “东洲出海万里之远,有一灵岛,名为不死国,国中有一眼赤泉,可助人生出灵胎,我便是他……”   说话之间,一股念力从宋丸子的身上缓缓探出,进入到了微予梦的神识之中。   而她的嘴,还在舌底跑马唇间飞龙。   “如此算来,我也该叫他一声爹,可惜了,他自己胡天胡地,闹得到处天翻地覆,到最后,是我被人从黄泉捞了出来。”   念力在微予梦的神魂之中游走探索,宋丸子也说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可这念力连恶鬼都能对付,要是微予梦的神魂中被人动了手脚,应该也能找到几分吧?   桑墨这一辈子见过不少不怕死的,这苏玉回却每一次都让他大开眼界。   与其说是不怕死,不如说她求生之欲强到可怕。   可怕到让她时刻清醒,知道非胜便死,绝不后退。   当年的宋玉晚,也未必有这气势。   微予梦手中的灵光还在打向“苏玉回”的后背,黑衣女子不管不顾,只把手里的念力凝集成长鞭,又一次直冲桑墨的面门。   此地说到底还是幻梦之境,他们三人在这幻境之中都只有神识,桑墨也不能像在外面一样轻易就封住了苏玉回的五感,他略一闪避,突然一皱眉头,却已经晚了。   长鞭之外,宋丸子另有暗招,却是那本在地上的《上膳书》,不知何时被她招到了手中,在这幻境里,这书中有功德之力,书页翻转,穿过数层屏障重重打在了桑墨的身上,让他略一踉跄。   “你这是?”   “于你我神魂而言,这幻境是真的。”宋丸子勾唇一笑,手中的光芒乍起,又是一击。   而她身后,被心魔所控的微予梦正要打在她的身上,却又有片刻的迟疑。   “微予梦,你想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相识数十年,我还从未见过你做什么为害人间之事。”   反身拉过微予梦的手臂,宋丸子带着她一同躲过桑墨身后突兀出现的黑色巨蛇,就差一个耳光打在微予梦的脸上了。   那黯淡的灰色眼眸里一片寂静。   唯有一只手,又在宋丸子的身后举了起来。   “你掌管幻梦之境上千年,拯救了无数人性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用阵法,她暂时将微予梦定在了原处。   “苏姑娘,她想要的,一直是玄泱界人族覆灭。”   桑墨轻笑一声,那巨蛇回到他身后,他看着“苏玉回”还极力对微予梦说话,慢声道:   “你果然是宋玉晚的后人,当日,他也是这般,不相信上善竟然沉沦心魔。可惜了,我那师兄迷途不回,到底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这话可真是说的情真意切,落在宋丸子的耳朵里,只让她越发坚信上善的性情大变与微予梦的所谓“心魔”都跟桑墨有脱不开的关系。   心魔,心魔……心魔不过是心中的执念,能生自然能解,怎么会让微予梦这样都快活成老人精的人如此失控?   在幻境之中作为书灵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翻腾,宋丸子对着桑墨露出微笑。 第315章 关系   “逞强。”   密室之中光彩斑斓, 像是有大群的萤火虫被禁锢在这里,又像是被缩小了的星海。   穿着白色袍子的男人站在星海之外,看着里面的人影,他摇摇头,手中的阵盘微微发光。   “知恩图报总是对的。”那道人影是个俊俏至极的男子, 却没有肉身, 只是神魂受着星阵的滋养。   他如此说,阵外的男人摇摇头:   “知恩图报是没错,也要量力而行,你本就是凡人, 明明已经从幻境中脱离又强行回去,假装成幻境中的人物,又用了其□□法, 还敢跟人对峙,没神魂俱消,是你运气好。”   闻言, 男子又是一笑。   “其实,能舍一命救两人也不错,那个黑衣女子强行救人之态,实在让我想起了我的旧友,可惜没看见她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像丸子一样, 明明是一副好皮囊,却总过得嘻嘻哈哈, 美而不自知。”   至于少的那一只眼睛,从不被男子放在心中。   “丸子、丸子……既然还想轮回之后再见她,就好好养好魂魄,我花了几十年光景,才把你养成这样,你也让我听了一百年那什么螃蟹丸子,人生在世,能有所求有所执有所忆,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你得惜福。那些要跟人拼命的事情,你要来找真正能顶事儿的去。”   男子还是在笑,他的笑极好看,明明已经是二十几岁的样貌,却有几分少年似的意气,又温文明亮,每次看见,阵外的男人总能想起自己的那个徒弟,观星赏月惬意时,她也笑得很像个吃饱喝足的小猫小狗。   “前辈,您又想斜月姑娘了?”   “唉,待将沧澜界的魔物去净了,再将你送去轮回,找鬼官打个商量找找你那丸子姑娘,我就得去找我徒弟了,这么一想,你我缘分一场,也将尽了。”   自己当日为了突破元婴而用了邪修的分魂之法,将魂魄分成数块送到了其他世界中,那些魂魄转为灵物吸纳灵气,再被他用来做蒙蔽天道强行突破之基石,谁能想到,他用星阵强行开辟界门,却不小心从凡人界将这么一个生魂吸了过来,凡人魂魄如何受得住虚空之苦?好好一个魂魄,到了自己面前的时候却已经跟蛛网没什么两样,为了不沾因果,他想尽办法将这魂魄重新补好,又在突破元婴之时分了他一点天降灵力,才让他有了个完整样子。   思及这一份阴错阳差,男人道:“于修者而言,一生便是一生的翻江倒海,问道至极,于凡人,一生不过是轮回中的一环,我之问道恰与你这一环相逢,说不清是何等的缘分,待你来生,咱们有缘再见,我还要看看你有没有找到你的那个丸子姑娘。”   他明明是神仙形貌,开口就是因缘道理,却说得促狭,男子闻言略一低头,笑得有点点的腼腆。   离开了养魂之地,白袍男人就见一群小辈站在外面。   “玉前辈。海生道友和小唐兄弟都去了七华岛,那里果然有魔物肆虐的痕迹。”穿着金色锦袍的男子略一拱手,说道。   “不是说,魔气是从沉雾渊出来的么?”   七华岛距离沉雾海渊可比这里还要远。   “我们疑心是有人私下豢养魔物,带去了七华岛却被反噬。”   “豢养?长海前辙未消,他们还真是有贪天之胆子。”手中略一摩挲那白石阵盘,男人垂眉摇头,接着说道:   “查清楚到底是何人在做此等事情,你身后有秋水阁,有些事情不方便,我自会带着海生和小唐去料理。”   “是。”   冷进宝对那男人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慢慢退出去。   却又被叫住了。   “招财,你之前见了斜月,她过得真的很好?”   “是,玉前辈,斜月,只是一直在找您。”   为友多年,冷进宝深知宋斜月不喜将自己的坎坷之处示之于人,她不想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做。   人中仙一般的玉归舟,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略有了一丝松快的笑意。   ……   “唔!”   昏迷中,宋丸子皱着眉头,在她头上,能滋养神魂的法器周转不休,却不能立刻治愈她的伤。   风不喜手中铃铛颤动不休,铃声也只能略略消去宋丸子所收的神魂之苦。   金不悦在旁边一边将做好的草鞋底比照着宋丸子的脚底,一边面露不忍地说:“师姐,就没什么办法,能让宋道友赶快熬过去么?”   风不喜无奈地摇头,说道:“宋道友强行救人,自己的神识几近崩溃,要不是那个奇怪的青玉阵盘护住了她,再加上宋道友的神魂之强大远胜常人,只怕她早就……这般苦楚,已经是极轻的了。”   在宋丸子的身旁,一个青玉阵盘微微发着光,这光笼罩着宋丸子的周身,实则是在保护她的神魂。   呦坐成了一坨,一会儿看看宋丸子的眼睛,一会儿又看看她的嘴,看见她的眉头紧皱,恨不能用自己的小胖手去将之扒开。   “醒过来,醒过来……”和着铃音的节奏,他仿佛是在念经似的。   宋丸子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她的左眼里,阵灵摆成二十八星宿的样子,如同黑色夜空里的繁星。   她感觉自己就坐在繁星之下,一直仰着头,吃力地看着那些星斗,就像是一个从来不懂观星的凡人。   看啊,看啊,她仿佛突然知道了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了什么。   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走,好像能走得离那些星星越来越近似的。   走,继续走,看看天之尽头,那些星斗。   走着走着,她感觉到了无比的疲倦和痛苦,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辛难捱,可她还是不能停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要是自己不能走过去,这仓促的一生也便没了什么可做之事,不如死在原地好了。   就这样,她走呀,走呀,走得浑身都在冒血了,走得她的脑袋里好像被强行塞下了无数的东西。   终于,仿佛一层迷障破裂,星星一下子就近得仿佛在她的眼前。   “它们喜欢你。”   听见身后传来的人声,宋丸子也没有回头。   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状似缓步徐行,却在刹那间已经到了宋丸子的眼前。   宋丸子看着这个男人,没有说话,男人也没有在意。   “当日在侉人密藏之中,我就察觉了师父留下的大阵会生灵,可惜我急于去试阵法之威,既不愿意等,也没有那等耐心将未成的阵灵收服,没想到,今日我终于得见。”   目光从星海移到宋丸子的身上,宋玉晚道:   “我一生争强好胜,也未曾收徒,只……你的师父可是出身沧澜?”   宋丸子神魂受了重创,懵懵懂懂,听了宋玉晚的话,她很久之后才缓缓点头。   瘦高的英朗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竟然承了我的衣钵,学做了一个阵修?哈哈哈,难不成,他还叫过我师父?”   仿佛遇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男子在一番大笑之后重新看向宋丸子。   “如此算来,你还是真是我的徒孙,只不过你的阵修之法竟然以周身奇穴拟作星宿,以自身为阵盘,我还真是从未想过。可惜了,你要不是修了此法,我还能将我的青玉阵盘传给你,连着这压制心魔所用的六欲天你都可以一并拿去,现在,我却要怕你不道心不坚,一心依赖这阵盘,反倒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见自己的“徒孙”还是呆呆傻傻的,宋玉晚一挥手,将一股精纯的力量打入了宋丸子的神魂之中。   那股力量竟然是魂力,不多时,宋丸子的神魂之痛就好转了许多。   “你是宋玉晚,玉晚道君?”颜色迥异的双瞳中渐渐有了神采,看向这青衫男子。   “没错,你在幻梦之境里喊了我爹的。”   与上善的随和可亲截然不同,宋玉晚的身上总有股端方刚正之气,要是穿上凡人的官服,那就是个标准的御史大夫模样,现在这一身长衫,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像是清正严明的教书先生。   顶着这么一番样貌,他说出的戏谑之语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按辈分,你是我的师侄,叫我爹,是逾越了。”   当场认爹这事儿被正主儿听了个正着,宋丸子的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只笑了笑说:   “按辈分,我也跟阵修苍米学过星辰之术,也能算是您的师妹,为了脱身,还给自己矮了一层辈分。是您赚了呢。”   宋玉晚突然觉得不给这丫头注入魂力,只让她呆呆傻傻不说话,其实挺好的。   得知眼前的“宋玉晚”不过是他留在自己阵盘中用来看守六欲天的神念,宋丸子不由得暗自心惊,就这一股神念已经有了更盛郁长青长老等人的威势,可见这宋玉晚果然修为高深至极,也难怪桑墨如此忌惮于他。   “我想知道些桑墨和上善的旧事,还请师兄赐教。”   “叫师祖。”   宋丸子:“……”   她痛痛快快地叫了。   宋玉晚应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有些亏,却被宋丸子这一声之后砸过来的一堆问题给砸忘了。   “上善啊……你之前所去的环境不就是数千年之前么?怎么,上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竟然还没弄清楚?”   宋丸子缓缓摇头,说:   “不,我并不是怀疑上善,而是,我怀疑桑墨能给人种下心魔。”宋丸子还记得自己从微予梦的神识里强行剥出来的蠕虫。   有了心魔,人就会变得极其偏执固执,甚至生出恶念做下恶极之事,哪怕是上善,也会行差踏错。   “种下心魔么?我追杀他上百年,还真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宋玉晚直觉是不信的,桑墨能控制心魔,为何不先用心魔把自己这个宿敌逼疯?   他说:“心魔之劫乃天道所定,又怎会让某个人掌握呢?”   天道所定?   宋丸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点思绪却又转瞬而逝,抬头看看那片星海,她又问宋玉晚:“您是如何做到,让桑墨怕您,又要找您的?” 第316章 约定   “你可知道, 数千年前的修士是什么模样?”   听见了宋玉晚的发问,宋丸子愣了一下。   托身于《上膳书》中当了一回书灵,随着上善道君走遍了玄泱界的千山万水,数千年前的修士,宋丸子见了不知多少, 她认真想了想, 才对宋玉晚道:   “争强。”   “这二字,倒也贴切。”   青袍男子一挥手,身边出现了一把藤椅,他转身坐下, 英朗的长眉微微一皱,仿佛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在你心里, 道是什么?”   见他做要谈古论今长谈的架势,宋丸子想到这里是自己的神识所在,也一挥手, 却是变出了一个软靠,她倚在上面,手里还出现了一包蛋黄蚕豆,咸蛋黄裹在蚕豆上,又香又咸, 衬着蚕豆的脆, 正是她常做的味道。   瞪着宋丸子,看她在软靠上舒舒服服地晃了晃, 嘴里嚼着蚕豆,一副要听故事的样子,宋玉晚又皱了一下眉头。   “在你师祖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我受伤呢,不能久站,更不能饿肚子,哪家的坏师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徒孙所难吧?”   宋丸子这般振振有词,宋玉晚只觉得自己要是跟她计较,就失了气度,可要是不计较,又觉得心里实在是不舒服,看她嬉皮笑脸吃着蚕豆,只能说:“哪家的徒孙,会当着师祖的面吃独食?”   一纸包的蚕豆立刻捧到了堂堂玉晚道君的面前。   拈着一颗蚕豆,玉晚道君仍是觉得心里不自在,可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计较,只能接回之前的话头。   “且告诉我,道,在你心里是何物?”   “是眼睛。”   手伸进装蚕豆的袋子里,宋丸子眼眸低垂,答案看似随意,却也郑重。   是眼睛?   接着,宋玉晚又听她继续说:   “也是心。我曾眼瞎心盲,不辨好坏是非,不懂人心善恶,有了道心,才觉得不至于是个真瞎子。”   “难道,你寻真问道,求索长生,就是为了把这世间看个清楚?”   宋玉晚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做过无数大事,杀过无数狠人,见过无数惊才绝艳的修士,那些人可从没有一个,会说自己绝轮回入仙路是为了一个如此的理由。   倒不是说这缘由是如何的浅白简单,而是……   “要是为了这个理由,你又为何要修真呢?”   “这个理由怎么了?”宋丸子指间的蚕豆从蛋黄味儿的变成了五香的,“世间有看不完的人心,听不完的故事,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修世间道,便知道善有持、恶有果,有人持善而行,有人善心不泯,有人身在无间心怀天下,也有人舍一生情爱度无数苍生,要不是有我的道,我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是这等精彩,我得为了这份精彩活下去,活久一些,有什么不对?师祖啊,你的见识还是少了点儿。”   宋丸子的眼神儿,还有点嫌弃。   “咔嚓。”原本若有所思的宋玉晚听了最后那句话,将手里的蚕豆捏碎了。   “更何况……七情六欲,善恶是非,本就是人行于世间的依仗,不管是何种道,说到底,离不开它们。我生性跳脱不羁,修不来无情道,又不是个执拗不放的,也修不来有情道,现在这般,可叫做是‘观情道’,能凑一把热闹,兴致来了还能搅浑水,正适合我秉性,不是挺好么?”   “嗯……”察觉到自己几乎要被这徒孙说服,宋玉晚又皱了一下眉头。   “师祖啊,你问我的道是什么,我可是掰开揉碎跟您说明白了,您该跟我说上善的事了。”   “你说我们那一代修士皆是争强之人,确实贴切,可强到了极致是什么呢?便是争天。”宋玉晚目光悠远,仿佛穿过了头顶的星海,看到了时空的另一端,那里,群雄并起,天下争锋。   远古之时,人们敬畏着天,天道能毁灭侉人,能庇佑世间万物,可随着祭司们的消亡,人们对天的敬意也渐渐淡去。   各种道统出现在了玄泱界的土地上,如他宋玉晚远去北洲侉人密藏承得星辰阵法一样,也有无数修士认为自己感悟的道才是人间至理。人族与异族的战争以侉人的彻底覆灭而告终,修士与魔修的第一次大战也以修士们的胜利而结束,那无数道统之间的纷争,却好像能打到天荒地老。   “偌大一个中洲,便有大大小小几千个修士自认道祖,他们划地自治,圈养凡人,广收门徒,凡人须得敬奉他们为神,不然,就会面临无尽的折磨。”   在这样的混乱中,强者吞并弱者,变得越来越强,而强到了极致,他们便看见了天。   “天道,犹如一个框子,他们触及到了边界,便觉得自己被束缚了,被束缚的强者,又如何称得上是强者?”   于是,人与天的战争,便打响了。   那时的修士除了自己的力量,什么都不会信奉,天道阻碍了他们,他们就敢讨伐天道。   “有些修士还研制出了压制天道的办法,比如用九件大逆之物镇压天道,还险些成功了,可惜那大逆之物差了些。天道自然也有反击,修士们突破金丹之时必须要闯过心魔劫,便是那时候定下的。”   宋玉晚当时已经是金丹后期修士,看着天上如铁壁倾轧般的黑云和无数道紫色的电光,听着天道的声音从他们的心里传出,那一刻他的心里生出的并非是对天道的敬畏,而是愤怒,为这施加给了所有人的桎梏,也为了自己的弱小,在天道的意志面前,他毫无反抗之力。   “心魔劫的出现,并没有让修士们重新敬畏天道,而是更加前仆后继地去寻找逆天之法,你可知道,那是为什么?”   宋玉晚并不是随口问宋丸子的,里面也存了考校的心。   宋丸子正吃着蚕豆听得认真,突然让她说话,她放下已经要放在嘴里的蚕豆,说:   “因为天道会愤怒,会愤怒,便会被讨好,有了喜怒,就有了缺点。”   这话实在冷静犀利,真不像是个磕蚕豆听故事的人能说的。   一身青衣的宋玉晚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缓缓点头:“确实如此。就像荒原里的土狼去挑衅狮子,强壮的狮子会杀死土狼或者吓退土狼就再不理会,病弱的狮子则要做出狰狞之态,防备所有的土狼。”   天道,就像是一只病弱的狮子,让土狼们心中生出了将之生吞活剥的希望。   “过了几年,我成就了元婴,就在我也打算用星辰阵法蒙蔽天机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个人,就是上善。”   上善和宋玉晚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样,那些修士仰起头,眼中看见的只是如何成为突破天道的强者,而上善的头永远低着,他看见的是足下土地,和上面生活的人们,凡人也好,低等修士也好,哪怕是混血的异族,他都将之视作一样,并且努力庇护他们。   亲眼看见了上善是如何祭天的,宋玉晚的心中有了一个想法,他可以布下星阵,等上善将天道请下来,用阵法将之困住。   他带着无数珍宝去见了上善,将自己心中的想法与他说了,上善却拒绝了他,因为他是诚心请来天道庇护黎民的,在他看来,天道是好的,至少,只要一点灵食,就能换来他的庇护。   “他说,天道总好过人心。”   天道好过人心,这话,锋芒毕露的宋玉晚是不信的,在他看来,天道蛮横无理,根本做不到真正的公平,也给不了世间真正的公道。   上善反问他:“又有谁能给这世间真正的公道呢?若真有真正的公道,为何你我长生千年不老,凡人却几十年便是一趟生死轮回?能够庇佑弱者,限制强者,这天道已经足够好了。”   宋玉晚是个心性坚硬之人,不然也不会施计让荒山三部几千年来都被修士奴役。   见自己说服不了上善道君,他实在不肯放弃,便跟他定下了十年之约。   “十年中,我帮他在玄泱界救人,向他证明我虽然是个想要逆天之人,也有一颗能庇佑苍生的心,不会做的比天道差。”   许下这个约定的时候,他们击掌立誓,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上善的笑容又是何等的温文真切。   恰如那夜清风明月,数千年弹指一挥间,长生漫道上转身一万次,也不再复那时的悠悠风月。   思及旧事,青色的人影竟然恍惚了两下,他眼唇紧闭,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我只是一段神念,不该有太多的情,不然七情攻心,你这小小的神识世界可装不下我了。”   宋丸子赶紧又“变”出一盘子的吃食递了过去,这次里面是裹了桃子酱的炸虾丸子,她在幻梦之境里跟上善学的做法,专门用来哄孩子的。   “您辛苦,您辛苦……师祖啊,那这约定,到底谁赢了?”   听了这问题,宋玉晚挑眉,尽显丰神俊朗:“你可知,我从未输过?”他可到底是让玄泱界众人念念不忘数千年的玉晚道君。   宋玉晚赢了,可他也反悔了。   十年赌约,也是十年相伴,三千多次日月轮转,四十多次季节变幻,他们的脚步自海角到天涯,宋玉晚看着上善济世救人,借天道之力,庇佑了一地又一地的百姓,他的心中渐生了一个疑问   ——他自己,可能做到上善这般?   他做不到,非只是他,他所知道的那些英雄豪杰,身上纵然破天之能,心中却未必有重建秩序的心胸。   要是这世间真有一个人能够突破天道的桎梏,给这世间真正的公正,那就应该是上善吧?   “于是,我花了三年的时间,为上善打造了一个鼎,叫烹天鼎,那鼎中是我用群星之力绘制的九十九重阵法。”   将烹天鼎做好之后,宋玉晚推说还缺两种材料,就与上善先行分别,实则是他耗尽了自己的阵修之力,找了个地方休养,一去就是两年,两年后,他破关而出,听见的消息,就是上善自称自己是天道。   圣地沃野成了万里焦土。 第317章 醒了   所有人都说是上善造下的杀孽, 可宋玉晚不信,他更信与他相伴十年的那个人。   “桑墨便是这时出现的,他自称是上善的师弟,可我从没听上善提起过,他说自己要肃清师门, 对抗上善, 还真因此纠集了一帮人马。”   前去劝导上善的,讨伐上善的,多成了被上善以食修之术操纵之人,他真正成了整个玄泱界的公敌, 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堕入邪道。   除了宋玉晚和被上善帮助过的几位修士。   说完,宋玉晚将一枚虾球放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 他愣了一下。   长久的沉默,宋丸子自己那份桃浆虾球都吃完了,宋玉晚都没有再说话。   “那您见到那时的上善了吗?”   宋玉晚摇摇头, 他看向宋丸子,只说:   “你该醒了。”   随着他的话语,黑衣女子消散在原地,头顶的星空失了主人,也黯淡了下来。   宋玉晚坐在那里, 一枚接着一枚地, 将虾球都吃完了。   “我本以为,你留下的灵胎能学了你的食修之法, 没想到他却继承了我的衣钵。我本以为这丫头她只单纯是我的徒孙,可她竟然习了你的食修之法。”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那冥冥中的宿命,在将他们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之后,又将流淌去往何方呢?   “烹天鼎……要是她能将上膳食修之道修至七情袖手,是不是,便能让你彻底脱身呢?”   一缕神念,本该是尝不到味道的,宋玉晚却觉得嘴里有甜,亦有酸。   将蜜桃做酱,用来包裹炸成了金黄色的虾球,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吃过的,用这等小食来哄他的那人眉眼都笑弯了,说:   “你这人,看着威风凛凛,实则跟个孩子也没两样,太好哄了。”   对,太好哄了,才信了你能压制心魔,信了你能自证清白,结果等到的,却是你自炼魂魄,舍身入鼎,与天道和融为一。   “天不容你,你却融了天,我一直在等你找你,只剩了这最后一缕神念,何时,能再见你一眼?”   宋丸子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一股焦糊之气。   “谁这么作孽啊?烤肉的火这么大?”   想都不用想,自然是炸天炸地炸鱼炸肉的木九薰,呦本来站在她的肩头,对着烤糊的肉目瞪口呆,听见了屋里的响动,立刻就出现了在宋丸子的面前。   “丸子丸子丸子!”   “哎哎哎!”   托着手里的肉球,宋丸子运转神识,一阵头晕脑胀,好歹是不疼了。   “我睡了多久。”   三根圆咕噜的手指头翘起来。   “三天?”   “三个月。”   “嚯!那我真是比九薰小姐姐还能睡了。”   “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够了,才这般作天作地,就该让蔺伶再将你倒挂了扔进冰湖之中。”白衣黑袍红发,女子推门而入,声势逼人。   宋丸子屁股一抬,往床脚里挤了一下,又探出头来一脸讨好地看着那女子。   “小、小姐姐。”   木九薰手里还举着被她烤成了炭的兔子,斜睨了宋丸子一眼,她随手将炭扔在桌上,迸溅出一堆黑色的碎渣,还冒着烟。   “你救了的那人放我们进来看着你之后就去处理琐事了,只留了一堆天材地宝养着你,三个月了也没回来看你一眼,你倒好,差点把一条性命给赔进去。”   宋丸子只能傻笑。   木九薰并不喜欢微予梦,她火灵化体,生性不羁,看在长生久容了她想睡就睡的面上顺便当个城主也就算了,那微予梦一打照面就盛情邀请她当什么道主,木九薰自然敬谢不敏。   浮华权势,于她不如倒地一眠。   “世间有我这么惨的伤者么?一睁开眼睛不仅没有能入口的饭,还得给别人做饭。”   蹲在地上,宋丸子口中絮絮叨叨个没完,一旁的大黑锅里,一只肥鸡已经炖得骨酥肉烂。   木九薰坐在桌旁正吃着点心,闻言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   呦可怜巴巴地看看木九薰,眨眨眼睛,又转向大黑锅,他太胖了,零食没得吃,只能等着喝粥。   把鸡的汤从锅里舀出来,另换到了砂锅里,再加入灵水泡过的金灿灿的小米,还有切了片的远岛海参,宋丸子又拿出了两条黄瓜,随手做了个蓑衣黄瓜,用葱姜盐糖和一点造化椒调味。   “也不知道郁长老他们何时回来。”   再拿一块之前炖好的牛蹄筋出来,加葱白入油锅,做个葱烧蹄筋,宋丸子自觉还是个得好好调养的伤者,很是下功夫地做了一顿美味。   “这蹄筋,他们肯定吃不上了。”   说完,她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数万里之外,郁长青打了个喷嚏,反手一击,他对面之人就碎成了一地的黄沙。   此地正是西洲边陲,沙人为乱,慕黯之地联合西洲几大世家召请天下英杰前来相助,消息自然也送到了六欲天,郁长青、风不喜和金不悦几位长生久的长老如何能坐视不理?在宋丸子神魂渐稳之后就将她托付给了木九薰,万里迢迢前来相助。   他们三个正罡境大能修为奇高,除魔手段也凌厉,很快就成了西洲边陲一地极有威望的人物,就连素来不与外人相交的慕黯族人都对他们礼遇有加。   “也不知道宋道友醒了没有。”   又有无数沙人裹挟着漫天黄沙冲杀而来,金不悦一跺脚,一股澎湃灵力喷薄而出,将那些沙人震碎在地。   有那仅剩的几只,金不悦随手掏出自己纳鞋底用的那铁针,扔出去,铁针仿佛生了双眼并双翼,一个又一个地洞穿了那些沙人的脑袋,明明只是细细的一根针,所过之处,就只有黄沙倾颓流淌而下,再不见人形模样。   “等咱们回去,她必然醒了。”   风不喜的手段比她的师弟粗暴多了,拳风所到,天朗气清,万物退避。   相隔不远处的慕黯之地,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在灶前忙着做饭,锅中有净煞之效的豆腐白粥翻滚着,她在切葱花,等着最后调味。   一旁的另一个灶上,还有一个锦袍男子正在忙碌着,他在做的是能为修士增补灵力的肉粒,与女子相比,他的器具华丽至极,就连熏制肉粒的木头都极香,这二人一看便是分属两个道统,可他们做饭的间隙相视一笑,实在是默契十足的知己。   “心彤姑娘,待将这一批灵食送去边陲战场,你就可以先歇歇了。”   女子摇摇头说:“金道友不用担心,我不累。”   在她看不见之处,男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两分的心疼。   饭快好了,几个慕黯之地的人吵吵嚷嚷着进了院子。   “心彤姑娘。”他们对女子行礼,帮着她把分装好的热粥装到了木碗里,另一边,对金碧辉他们可就没这么客气了,倒也并不失礼,只是举止间不见热络,好在金碧辉已经习惯了。   慕黯之地美丑颠倒,他这一身装扮,一套器具,再加一张在别处被称赞的脸,在慕黯之地都是丑的。   样貌秀丽的心彤姑娘也是借了她师父宋丸子的威望,才跟这里的人更熟稔而已。   “你们刚刚在吵什么?”听见心彤问话,头上插着鸟毛的一个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   “我们在是在争,该谁去给给郁长青长老送饭。”   心彤默然,她知道郁长青长老等人是从师父出身的无争界来的,也见过几面,长生久的修士走遍天涯,日晒风吹,皮相都黑些,衣着也不修边幅,尤其是郁长老,不仅黑,还一脸的胡子,实在是……让慕黯之地的众人神魂颠倒。   要是他脸上再有道疤,估计就要被这里的人当神仙供起来了。   看着那些人拿着灵食去送饭,脚下极快,嘴上还在争吵不休,心彤没忍住,捏着自己脖子上的小西瓜笑了。   目光移不开似的盯着心彤的笑脸,金碧辉不知不觉,也已经笑容满面。   六欲天大道主微予梦困于心魔,消失许久的“立锅招天”宋丸子突然出现在玄泱界,救她脱困。   前一件事,早是天下皆知,后一件事,因为显示在了云浮榜上,人们才知道。   几十年过去,云浮榜上风云变幻,唯有金丹榜第一的宋丸子纹丝不动,哪怕曾经的第二名第三名都已经成就了金丹,可他们,终究不曾有过这般的绚丽华彩,便只能黯然失色,她刚回来就又做下了如此一件大事,整个煌华城都有所震动。   尤其是一些趁着六欲天大乱而趁机分了一杯羹的势力,他们担心自己得自断臂膀,才能避过六欲天的报复。   短短三个月,刚度过了难关的微予梦带着六欲天众人扫平了中洲,十一个对六欲天伸了手的大小势力不仅被剁了爪子,还被彻底吞并,从此不复存在。   她没有解释自己是否杀了长柒,有人问起,微大道主只一句话:“我要行事,何须鬼鬼祟祟,托词于心魔。”   要对善鼎玄门出手,她何须暗杀呢?   血腥铁腕之下,竟然有越来越多的人,信了她的话,心中也对六欲天多了更多的惧怕。   听人来报说宋丸子已经醒了,微予梦点点头,道:“明日我先回去,你们在此地等我。”   “是。”   等手下退了出去,微予梦轻动手指,眼前又是那个脸庞端秀的灰瞳女子——她的师父巫微,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该叫一声娘。   “想要解开炼魂之法,只能以魂相替,越相似,便越可能成功。”说着这话的时候,沃野最后一名巫女的脸上有一抹莫测的笑意。   这是微予梦在幻梦之境中得到的一点记忆碎片,她不知道巫微这话是对谁说的,可她知道巫微将炼魂之法告诉了桑墨,却没告诉他,这法子有法可解。   “师父,屠戮人族,我做不到,真正毁了沃野的人不是上善,而是桑墨,您放心,我定会将他的血,浇在沃野的每一寸土地上。”   在她的指间,一团紫色的灵力包裹着一只白色的细虫,它身体僵硬,已经死了很久了,这就是当初在善鼎玄门的手上,桑墨趁着她心神大乱之时做的手脚。   “嗜心魔虫,桑墨,你不仅没有害死我,还暴露了你控制上善道君的手段。”   勾唇一笑,微予梦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忍下了胸腔中翻涌的血气。   将魔虫的尸体收起来,微予梦慢慢抬起头,脸上的青白之色渐渐退去。   “我得再快些。” 第318章 送你   得益于宋玉晚给她的精纯魂力, 宋丸子不用再受神魂之苦,每天给自己做点儿吃的,她就能把自己慢慢地养回来。   她醒来的第二天,正巧她的在玄泱界收的几个徒弟赶了过来,微予梦出事, 点星阁和明月宗遇袭, 万家姐妹跟王海生都失踪,短短时日内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玄泱味馆的管事当机立断,让各地味馆的人都撤去了当地六欲天分舵所在之地, 或者干脆去了西洲。   正巧边陲战事又起,西洲急缺人手,越来越多的味馆中人都赶去帮忙了, 宋丸子的这几个弟子是途径六欲天总舵周围,听说自己的师父回来了,还救了大道主, 才兴高采烈地过来看他们的师父。   自然少不了被宋丸子一顿考校。   在无争界的食修看来,宋丸子虽然跟徒弟们嘻嘻哈哈,经常皮一下,徒弟们被惹急了还能群起而攻之,可对食修本身之事的要求却是极其严格的, 因为他们承袭的并非是个道统, 而是无数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们懂,也懂宋丸子, 无数次绝境中携手走出来,彼此间是师徒,亦是伙伴。   明明是同一个师父,玄泱界的味馆弟子与他们的感觉截然相反,是敬畏远大于亲昵的。宋丸子在玄泱界大肆收徒的时候身上已经有了极多的光环,徒弟们心中对她本就存了敬畏。这些弟子本就知道何为灵食,大多数也是带艺投师,并不需要人从头开始手把手地教,师徒之间也就少了些固有的亲近。收徒之后,宋丸子还要忙于六欲天的事务,“宋道主”之名响彻玄泱,徒弟们所见的宋大厨也被层层光环笼罩,绝难生出亲昵之意。   宋丸子考他们自然也严格,却难像在无争界一样,带着他们去往四野,牢记自己身在何处,为谁而立鼎调汤,就只能让他们给六欲天留守的众人做吃的。   一时间,整个六欲天饭菜飘香,炊烟袅袅,全然不复曾经的神秘之态,六欲天外激战过的土地上嫩草出声,河流冲破了阻塞的淤泥和碎石浇灌着干枯的徒土地,一切都仿佛有了新的开始。   微予梦站在六欲天外的山崖上看着那一切,紫色的光笼罩着她的脸庞,让人看不见她此刻的笑容。   心魔丛生,六欲天内忧外患的时候,她真的怕,怕她一手打造的六欲天再成另一个沃野,还好,她比她母亲要幸运。   “师父,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   宋丸子正在剁肉馅儿呢,听见她一个徒弟的话,她手中不停,只说:“哪里有想不明白的,只管说。”   跟宋丸子说话的这个徒弟是宋丸子四十多年前收的,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对食修之道有些兴趣的练气散修,如今也已经是筑基修士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把东西,都是晒干之后捆成了小捆的灵材。   “师父,我最近在试着改一下熏鸡的制作之法。”   宋丸子看一眼那两种材料,手中大刀起落之间只有黑色的残影,将葱姜也剁入了肉馅儿之中,用刀的时候,她的脊背永远是笔直的。   “这是火流草,这是白花卜罗子,我要做的熏鸡主料是十年生的黑斑云雉。”   黑斑云雉是北洲一种野鸡,黑爪白毛,上有黑斑,骨肉中皆有灵气,十年生的鸡肉质鲜嫩又灵气丰富,选了这个鸡做熏鸡是不错的。火流草生在西洲干裂的崖顶,落地则生烟,烟中带有水果香气,宋丸子用来做过蜜汁腊肉,白花卜罗子与其说是一种食材,倒不如说是一种低阶灵药,有通窍理气之效,在温暖的东洲几乎随处可见。   片刻间,宋丸子已经将自己徒弟想做的熏鸡想了个明明白白。   “怎么,你是不知道,该用火流草还是该用白花卜罗子来做熏鸡?”   “是,师父。”   那徒弟低着头,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只熏鸡,一只颜色赤红,香气扑鼻,一只色泽金黄,单靠气味,已经输了隔壁不少。   “用火流草,这鸡异香扑鼻,要是再加点绮罗香草,能让人吃得欲罢不能,曾有一个金丹修士为了吃这个熏鸡自愿卖身给我……”男子抿了一下嘴唇,他看见自己师父手上的刀已经停了,刀面一铲一刮,肉馅儿已经进了白色的陶盆里。   “继续说呀。”宋丸子催促他,将一点金灿灿的油倒进了肉里。   “可这样做出来的熏鸡,并没有什么效用,甚至,甚至绮罗香草吃多了,能让人思绪迟钝。用晒干的白花卜罗子做的熏鸡就不一样了,不仅能让人灵窍通透,还能、还能给患了伤风之疾的凡人吃,师父,这两种熏鸡,我到底该做哪种?”   将调好的馅儿放在一旁腌渍,宋丸子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   他在选的并非是熏鸡,而是两种做法,甚至,是两种不同的道。   “绮罗香草,自然是不能放的,我们做灵食,是为了更多的人活得好,吃一口好饭,而非伤人之法。”   徒弟有些紧张,要不是手里还托着两只熏鸡,他大概更想抓一下自己的衣角,嘴里闷闷道:“是,师父,加绮罗香草的我只做了一次。”   “我没有训斥你的意思,天下间有多少道菜,哪怕我们修个天地同寿,怕是都做不过来,喜欢去试,这是好事,试的时候有些不好之处,那也是正常之事。”   短短一句话,便奇异地让那人不再紧张了,他略略抬起头,恭敬地对宋丸子道:   “师父,我明白了,以后我只做白花卜罗子的熏鸡。”   “唉?为什么呀?”   宋丸子惊讶地反问,顺手直接从那只赤红色的熏鸡上撕了个翅膀下来。   “可、可用火流草,于人无益。”   熏鸡入口,果然果香味满满,外皮酥香肉质细滑,连汁水都被锁得极好。   “只凭这味道,你这熏鸡在这几天我吃的东西里排前三。”这些天宋丸子吃的都是她徒弟的“考卷”,这评价实在是太高了,让男子激动地几乎要发抖。   “味道本身,便是这菜最大的益处。”听见自己的师父这般说,男子一愣。   “食修,为天下人做菜,旁人想吃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有人图白花卜罗子的效用,也有人喜欢火流草的美味,这本是世上最平常之事,一种是对的,未必另一种一定是错的,一种方子加了不好的东西,把东西去了就是了,没必要将整个方子都否了。”   宋丸子又揪了一块鸡脯肉放在了嘴里,才继续说:   “去芜存菁,兼收并蓄,这是一个厨子该有的本事。”   这是一个厨子该有的本事?可好像,又不止是一个厨子该有的本事。   那人呆立在原地,宋丸子从他手里把那只好吃的熏鸡拿走,另一只手臂则揣着肉馅儿盆走了。   刚走两步,她就看见一旁石凳上坐着一个紫衣女子,单手撑在桌上,露出了一段纤白的手腕儿,手指拖着额头,正看着她。   大概是正看着她,因为一团光遮着她的脸,让人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睛。   “神识破碎,神魂受损,你不好好歇着,怎么还忙着做饭。”微予梦的声音里带着笑。   “啧。”宋丸子两步走过来,将肉馅儿放在石桌上,手里掂着那没了半边翅膀加胸脯的熏鸡,“微大道主日理万机,拼着神魂受损经脉重伤也要去料理六欲天事物,跟您这鞠躬尽瘁的劲儿比,我这不过是做个饭,不忙也不累。”   声音凉凉的,鞠躬尽瘁四个字真是说的掷地有声。   微予梦懒懒一笑,手臂落下去,整个人坐直了身子,道:   “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好了,他们必然会纠结成团来攻打六欲天,我先发制人,才能免了一场存亡之战。”   “你打的也是存亡之战,不过是你存别人亡罢了。”   说着,宋丸子将一只鸡腿从熏鸡上掰了下来,递给了微予梦。   她自己撕了另一个鸡翅,啃得有滋有味。   看看手里的鸡腿,微予梦又看看脸上沾了油光的宋丸子,轻声说道:   “你刚刚所说的去芜存菁、兼收并蓄,可非只是食修该有的。”   黑衣女修士嘬着鸡骨头看着微大道主到底有什么高论。   “要是玄泱界中,人人皆作如此之想,很多事情,本就不会发生。”   可道统之争,从来你死我亡决不妥协,又有谁回想着留存与包容呢?   就连她微予梦,此次破家入户,不也怀了斩草除根之心?   “能做到的人,多一个,是一个。总归是好事。”宋丸子嘿嘿一笑,鸡翅啃完之后她意犹未尽,可剩下的鸡腿和鸡胸肉,她还想匀给正睡着的木九薰还有跑去送信的呦,遂收进了储物袋里,不再勾着自己眼馋了。   “多一个是一个?谈何容易。”微予梦把叹息憋在了胸口。   “这般丧气的话,可不像你这大道主能说的。”   擦擦手和嘴,宋丸子拿出了切好的黄瓜,倒进了肉馅儿里,拌匀之后有加了切成小丁的虾仁。   “黄瓜虾仁的蒸饺,再来两个我徒弟做的小菜,如何?”宋大厨更关心自己每天的伙食。   微予梦点点头。   见她实在是无精打采,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勾着唇角说:“你要是真没精神,不如去算算该怎么还我的账,我自己算的话,你把六欲天赔给我,怕是都不够呢。”   微大道主一笑,她的下一句话,让宋丸子调馅儿的手停住了。   “那我,便把六欲天送你吧。” 第319章 不祥   热腾腾的黄瓜鲜肉虾仁蒸饺配着现捣的蒜泥和香醋, 让人恨不能嘴大如斗,一口吃一笼才过瘾。   笼屉可不是寻常见的小模小样,宋大厨的储物袋里各种做饭的家什都齐备,用的是四尺四寸的笼屉,一屉摆八十八个蒸饺。   宋丸子自己捏了两笼, 一半给了徒弟们去分, 一半儿是她跟微予梦、木九薰分着吃的。   还有炙烤的牛肉码放在盘中,一块足有一寸见方,生的时候是红锦落白梅,熟了就成了油里锁金匣, 吃的时候蘸一点一旁的干粉调料,实在是有让人一口入九霄,两口揽明月之美。   宋丸子把这肉切了大块儿, 为的就是让人吃饭的时候说不出话来,她是何等机变之人,本是一句玩笑之语, 却被微予梦接的那么正式,让她心中十分不安,隐约感到几分不祥。   “刚刚我说将六欲天转给你,并非虚言。”咽下嘴里鲜美异常的汤汁与皮馅儿,微予梦缓缓喝了一口汤, 平静得仿佛吃的不是宋丸子做的饭, 至于那炙烤的牛肉块儿,她更是看都没看一眼, 之继续说刚刚被宋丸子强行岔过去的旧话。   “咳。”宋丸子噎了一下,一双明眸看向微予梦,“有大道主在,何人敢觊觎六欲天,你这话与赖账可没区别。”   木九薰看也不看一旁的两人,她手里长筷子一捞,两个蒸饺被她一并捞到了小碟中。   呦本来抬起了头,到底抵挡不住蒸饺的诱惑,很快又把小脑袋低了下去,吧唧吧唧吃着宋丸子给他特质的小饺子,一个不过半寸大,汤汁满满地,一不小心就会弄到他手上。   微予梦的唇角轻轻一挑,隔着光,她看着宋丸子,说:“赖账?我可不是赖账。”   她的手掌翻转,一枚紫色晶石雕琢的小印悬在那儿,蓝色的丝绦牵系着微予梦的手指。   “六欲天的阵盘原来是星辰阵法,以你的本事必然能研究清楚,对这六欲天的掌握,必然远超于我。再有了这个六欲天的印鉴,你便是新的六欲天之主。”微予梦这话说得笃定,她也有这个底气。   这几十年间,她在六欲天里乾纲独断,除了宋丸子之外的四个道主,两个被她彻底压服,形如傀儡,另外两个趁机作乱,被她杀了,宋丸子拿了这印鉴,就真正会成为六欲天的主人。   宋丸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假笑,真的是假笑,就是腮帮子扯起来的那种:   “大道主,你对一个厨子说这些,可没什么意思,那阵盘,您要是想学,我把星辰阵法教你也行啊,不过就是得付点儿学费。”   她这话说的坦诚,并且真心,从相识之日她就知道微予梦是个心思百转之人,并不奇怪对方会试探自己,毕竟那青玉阵盘关系整个六欲天。   微予梦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救了我的命,怎么反而又要教我东西?怎么,我欠你的债你不要了?”   “要不,就当我日行一善,咱俩也有两分交情,那救命之恩,我给你打个折?”   微大道主失笑:“打折?算起来你也是第二次救了我的命,这还有第二条命半价之说?”   “也不是不行啊。”   宋丸子吃了个蒸饺,还想继续插科打诨,却见微予梦摇动了她手里的印鉴,那小小的印章里,竟然发出了洪亮的钟声。   大音希声,只这一声,就让人有神魂激荡之感。   六欲天中的一切都停止了,包括笼屉里丝丝缕缕的香气。   呦脸上沾着的汤汁不再流下,木九薰往嘴里放肉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宋丸子动也不能动,一双眼睛看见微予梦缓缓站了起来。   “这么久了,我总算能算计了你一次。”   拉起宋丸子,微予梦拖着她往外走去,白光遮掩下传出了一阵极愉悦的轻笑,看来,能将这滑不留手的宋丸子制服,对于她这权倾玄泱的大道主来说,实在是一场难得的胜利。   一挥大袖,将院子中的众人扫到了边上,微予梦拽着宋丸子一路走到了阵盘所在之处。   原本的石盘碎开之后露出了里面的青玉阵盘,上面绘制除了二十八星宿之外还有更多的星斗,宋丸子醒来之后曾经研究过,多出来的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另加辅星、弼星两颗隐星,合称可做是北斗九星*。   斗宿又被称南斗,主生,而北斗中则主死,依照苍米对星空的研究,他最先确定的星位便是北斗这七显二隐,在密藏中他瞎了之后,还曾感叹过说:   “可见万物皆有尽时,向死而生,天地难免。”   此话,不知为何,宋丸子记了这许多年,并在看见这阵盘的时候瞬间想起。   其实,从密藏中脱身之后,宋丸子曾经想过将北斗亦用自己的奇穴拟出,可她这人一来杀心不重,二来二十八星宿之间已然通彻,加入如此强大的北斗九星怕是会打破她这一身的平衡,便再不做打算了。   这一刻,阵盘上泛着白光,微予梦虚指着其上闪烁不休的星宿,对宋丸子道:   “那幻梦之境,我之前又走了一遍,到了最后才知道,这阵盘,竟然是玉晚道君所造,我虚掌此物数千年,却只以为它是什么太古遗物,实在是灯下黑到了可笑的地步。”   宋丸子眼睛都不能眨,只听着想看微予梦到底要做什么。   饭桌旁,赤发白衣的女子还拿着筷子,那筷子却渐渐成了黑色的炭。   阵盘之侧,微予梦将自己手中的紫色印鉴挂在了宋丸子的手腕上,看着那里没有再挂着些小葫芦小南瓜,微予梦眨了眨眼睛。   “从前我见你,你的身上总有些微气运,却是纠缠着生死之念,看你的过往,也能看见无数死中求生,舍生求死,如今竟然都不见了,你去过黄泉?”   宋丸子回答不了她,微予梦也不需要回答。   “死,生。”   一声极浅的叹息,如风一样。   “幻梦之境里,你有救我之心,可我娘,并没有书灵一路护持,那本《上膳书》只救了她一次,就再无灵性。”   “我娘”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微予梦顿了一下。   自南洲去往不死国,一路艰辛,是巫微带着还需要保护的阿生走完的,比幻梦之境中艰辛何止百倍。   “待我化为婴孩,她已经伤重垂死,为了给她疗伤,我师兄冒死游走整个东海,却没想到我娘在不死国……将自己变成了行尸。”   巫微复仇的执念强大到可怕,从沃野覆灭那一刻起,她便再不将自己的遭遇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培养出一个能够向这人世报仇的后人。她知道自己要是死了,以阿生的本事难以安然带着微予梦返回陆上,于是,她动了极为可怕的念头。   不死国人身无灵力,却寿祚绵长,活上千年,待他们“死”后,将他们埋入地下,过了数百年,他们就会重新回到人世,天劫将活着的不死国人劈成了飞灰,再无转生之机,巫微寻得就是被埋在地下的不死国人,焦土之下,他们眉目宛然,却再无重回人世的机会。   巫微把他们吃了。   从此死气入体,心不再跳,血不再流,只有经脉中还有灵力流淌,看着是活的,其实已经死了。   这羊的巫微,带着阿生和微予梦回了沃野旧地,她以沃野遗族之名号称自己手里有无数珍宝,引来了很多修士为她所用,这些人受了她的好处,修为高的,就满天下追杀上善,修为低的就成了巫微的喉舌,将上善道君入魔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为了上善之事,宋玉晚找上了沃野,他对巫微有相救之恩,却拦不住巫微复仇。   “宋玉晚知道我娘唯一的短处,所以,他带走了我。”   那一年,微予梦十六岁,在巫微的教导下,她通识沃野巫术,也对人族有一腔恨意,宋玉晚琐事缠身,也不愿意带着一个想尽办法闹腾的孩子,就把她带到了一个乐修处,请其代为照顾。   乐修名叫池秀音,修为也是元婴境界,她长得不怎么好看,一双素手却能奏出世间最美的华章,她为微予梦弹了一日一夜的静心长思曲,竟然让微予梦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   池秀音笑问微予梦愿不愿意随她学乐修之法,微予梦惊觉自己竟然不想拒绝。   她才十六岁,连春花初绽都没见过几次,又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惊世之美。   “现在想想,我的一生,生于至恨至痛,也见听过至美至善。”   在微予梦的眼中,池秀音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不仅传授技艺,还教微予梦如何与这喧嚣世间共处。   世间修士备受心魔折磨之苦,池秀音便用琴音助他人度过心魔,微予梦除了有一双银灰色的双瞳之外,更天生便有让人入幻梦之境的本事,发现了她的这点天赋,池秀音就教她以乐声引人入幻境,在幻境中锤炼心志。   ——渐渐地,便有了六欲天的雏形。   学艺百年,微予梦已经有了金丹修为,她想回沃野去看望她娘。   池秀音同意了,还赠了她一把法器,就是她的“思华年”。   一百多岁,用白纱蒙着眼睛的微予梦真心实意地谢过她师父,绝没想过,这一去,她们两人竟是永诀。   “我回到沃野,恰好看见了桑墨离开,我娘已经死气入魂,神思混沌,在清醒的时候,她告诉我,要是有一日她彻底被死气吞噬,我便要杀了她。”   不久之后,让整个玄泱界惊惶难安的上善道君销声匿迹,桑墨道君声势渐起,他召集中洲各大宗门想要商讨如何将上善斩草除根,却被玉晚道君揭穿他是魔修的真面目。   西洲边陲魔气滋生,整个玄泱界陷入新的危机。   那一切跟微予梦没有关系,圆月高悬,她亲手杀了她娘。   而她娘在死之前以沃野数十万横死怨魂为咒,为微予梦打开了穿梭于万千时空的心眼。   这不是赠与的礼物,而是诅咒——一旦微予梦无意杀了上善复仇,她的身体将被死气占据,而神魂,则会将被吞噬于这万千时空之中,永不得超生。   随手撤去脸上覆盖的白光,微予梦露出了她真正的容颜——一张秀美的脸上,幽蓝的死气已经侵袭到了眼下,犹如丛生的毒藤。   “那个诅咒,就应验在了这里。”   白色的火光冲天而出,同时,宋丸子身上蓝色的光阵也赫然亮起,可无论是近在咫尺借阵法脱身的宋丸子,还是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木九薰,都没有拦住微予梦的身体无力地倒下去。   “我师父……”她说,“就是死在这阵盘旁边的,别让我再离开她。” 第320章 不喜   北斗主死, 南斗主生,世人观星,以北斗为初始,就如世间万物无论如何各自繁华精彩,最后的归宿, 都是消亡与泯灭。   可北斗遥遥在天, 南斗却被人带到了人间。   六欲天被星光包裹,无数人站在外面,翘首等着无比渺茫的好消息。   阵盘边上,宋丸子手中结印, 周身星阵与阵盘交相辉映,那些光辉在阵法中转为蓬勃生机,为微予梦强行续命。   石缝里新草萌发, 石桌旁老树生芽,那个即将死去的人,脸上的青花已经遍布整张脸颊, 几乎遮掩了容颜。   “她身上完全没有煞气,我实在无能为力,你……也不要过于勉强,这世上奇异术法千千万万,事有不成, 非你之过。”   星阵中, 白色的火光渐渐退去,重新变成木九薰, 她看着额头上熠熠生辉的宋丸子,如此说道。   宋丸子动也不动。   微予梦仰头躺在地上,看着她,笑着慢慢地说:“别人只当我是活了两千年的六欲天道主,可从沃野之乱至如今,已经是几个两千年了,我见过无数修士在玄泱生,在玄泱死,我可是一个人活了他们几倍的,再加上我所见的那些世界,千万生死悲欢于我云烟过眼,我这一波怎么也不算亏啊。”   “可我刚把你救回来。”   “所以,我把六欲天送你了,你也没亏。”   “没亏?天大的笑话,我好好一个厨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什么要把你这什么六欲天扛在身上?你要是身死道消,我就把六欲天毁了。”   宋丸子说得并不是气话。   微予梦仍在笑:   “我既然送了你,你毁了便毁了,毁了也好……”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娘让我报仇,我便苦心积累权势,我师父让我看着这六欲天,我就看着这里……人世沉浮千万载,我却从不喜欢这人间,这人间,也不喜欢我。”   她的手抬起来,抓住宋丸子手腕上悬着的那印鉴,对着那个眉目漂亮的女子轻轻一笑,却又不像是在看她,而是看向无尽的岁月,自彼而至此。   “大巫,我看见了……”   星阵的光辉最后还是黯淡了下去,一阵洪亮的乐声响彻云霄,是“思华年”的哀鸣之声。   遥远的东洲,易半生正在侍弄新种的药草,突然,他心口一疼,慢慢地站起身。   穿了一身粉色衣裙的女子眉间一点黑色的图腾,正是堕魔的标记,她此刻正灰头土脸地炖着汤,见那怪脾气的医修突然停住,心下不由觉得奇怪。   “医仙前辈?”   男人动也没动,两滴泪从他的眼中滴出,落在了嫩生生的药草上。   易昭正在抄写医书,突然被易半生从房间里叫了出来。   “跪下。”   指着西北方向,易半生对自己的徒弟说道。   易昭已经长成了一个模样秀雅的修士,比他师父看起来更像医仙,他愣愣地跪下,被易半生强压着,磕了九个响头。   “师父?”   “昭昭,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   看看被自己定在原地的昭昭,再看看静立在一旁的锦澜,易半生转身便消失在原地。   偌大香叶谷,他苦心经营几千年,灵泉灵草,百鸟翩飞,却终究,不是昔日的沃野。   假的,就是假的。   ……   大道主死了,此事尽管六欲天极力遮掩,可到底被有心人探知到了,同样,他们也都知道宋丸子接管了整个六欲天,一时之间,水面下的动荡从中洲向四方扩散开去。   宋丸子虽然有立鼎招天之能,还是云浮榜上的金丹首位,可要跟微予梦比,那实在是弱到不堪一击,要是能从她手中将六欲天夺下来……   青天白日,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口水滴答地做起了美梦。   修士不像凡人对死者有诸多敬畏,毕竟修士身死道消魂魄不存,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宋丸子还是挑了件白色的衣服穿了,六欲天的内务管事恭恭敬敬地送上了赶制出的大袍,她看也不看就收了起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微予梦问宋丸子。   “西洲边陲的沙人据说闹得挺凶,我打算带着这些人去帮帮忙,然后就在西洲把他们散了。西洲地广人稀,事儿还少。”宋丸子说的很简单。   “滔天权势,你就不要?”   宋丸子正蹲地上对这个火盆忙乎呢,只摇了摇头。   虽然知道这家伙一贯如此,可木九薰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于是一巴掌拍在了宋丸子的脑袋上。   “小姐姐?”   “那我趁着你现在还是大道主,就得多摸摸这大道主的脑袋才行。”   宋丸子让木九薰摸得,只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大号的呦。   手上铁钩一扒,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从火盆里翻了出来。   “这是什么?”   “我这新任大道主,自然有人巴结,这是一个管事送来的灵植,我觉得有些像凡人界的地瓜,就拿来考考试试。”手里抓着那东西,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放风吹气,两只手换着抓了一会儿,等到皮子不再烫手了,宋丸子两手一分,将那半尺长的块根掰开,露出了金灿灿冒热气的内在。   “呼……果然是地瓜,真甜。”   将另一半给了木九薰,再掰一块分给了呦,这位新任六欲天的大道主就在房间里美滋滋地吃起了烤地瓜。   六欲天的外管事在门外就闻到了浓浓的香甜气,斟酌了一番,他才推开了门。   “大道主,明鬼传来消息,他们回程受阻,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明鬼是微予梦的亲信,替她掌管六欲天中的数千战力,此次微予梦亲自带着人征战杀伐,又突然撇下一切回来,那些修士如今正在明鬼的约束下往六欲天赶回来。   “遇到了什么阻碍?”   “有两位元婴修士带着数个小宗门阻拦他们,让他们交出之前赤镜宗的秘宝。”   赤镜宗正是微予梦带人剿灭的势力之一。   宋丸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管事又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宋丸子说该怎么办,只能悻悻然走了出去。   “他们要晚几天?”   管事在门口站住,恭恭敬敬地回身说:“约要多两日。”   “那加起来,他们要五天才能回来?”   “是,大、大道主。”   那管事走了,宋丸子继续埋头啃烤地瓜。   从方才起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木九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我传信给几位长老。”   “不用了,五天,太远的回不来,能用的还没收到信儿……能用的也不过咱们自己了。”   呦坐在垫子上,脸上全是黄色的地瓜泥,他举着一只手,细声细气地说:“我!还有我!”   得到的回答是被宋丸子弹了一下脑门。   手上沾着抓地瓜抓出来的黑灰,宋丸子举着手,看着自己手腕儿上悬着的紫色印鉴,突然勾了一下唇角。   玄泱界的各路人马等了一天又一天,都没等到宋丸子正式接掌六欲天的消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宋丸子一日不正式上任,整个六欲天就难免人心浮动,也就给了各路宵小机会。   于是,夜里的六欲天就变得越发热闹了起来。   到了第四天夜里,黑色的人影于六欲天的空中隐隐浮现,遥遥看着那中心处的阵盘,他无声轻叹:   “沃野的最后一个巫女,竟然就这么死了。”   说不上是惋惜,还是轻蔑。   他像是一团雾,悄然落在了六塔之间的空地上。   一步又一步,他慢慢走向那个阵盘。   “玉晚道君,你追杀我几百年,将我囚禁于九幽,可曾想到,我不仅拿到了烹天鼎,连你的摘天盘,也要笑纳了。”   石头做的阵盘在男人的手碰到的刹那便慢慢碎开,碎石悬在空中,渐渐展露其中隐藏的秘密。   ——却是空的。   “大半夜的,怎么还有小贼造访?”   木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短打麻衣的女子迈步而出,她脸色偏黑,脸上戴着一个眼罩,双手揣在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   对方早有防范,桑墨也毫不惊讶,强大到了一个地步,很多事情不过是个过场,没有了微予梦的六欲天,对他来说和个蚁穴也毫无分别。   只不过,这个女子说的“小贼”二字,让他十分不悦。   哪怕,她跟自己还有几分关系。   “宋道友,荡江一别数十年,你步步青云,听闻已经要做六欲天大道主了,真可谓是扶摇直上。”   “客气客气,我不过是只窜天猴,一不小心跳过了头,就跑到了你这桑墨魔君的眼前。”   两人的嘴上皆是客套,却也是一人化身成雾,另一人的手中白刃有光。   黑雾向阵盘冲去,宋丸子的动作也不慢,手中的“到晓”就像是一抹太浓的月光,径直劈开了一段黑雾。   桑墨动了真怒,哪怕知道这人于他有用,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暗光闪过,宋丸子侧身没有闪开,那一团黑气是被白色的火焰给挡开的,魔气煞气,俱都被火焰灼烧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白衣大氅的红发女子自塔中飞身而下,无数白色的火如同细雪般飘摇,却能夺人性命,毁人魂魄。   “净煞之火?”   抬头看那女子,桑墨哼了一声:“火灵化人,也敢在我面前造次。”   黑雾却还是不敢与那“白雪”争锋,只拧成了一条黑色的巨蟒,向那女子扑了过去。   一睡几十年,木九薰的修为与元婴修士只剩一线之隔,对她来说,战力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白凤涅火能灼烧煞气,桑墨这等魔修虽然修为高深至极,也不愿与之正面相抗衡。   就在此时,宋丸子的快刃已经再次杀到。   桑墨转身,手中一握,仿佛一下子就扼住了宋丸子的脖子,片刻之间,宋丸子的五感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可纵然如此,她的这一刀分毫没歪,下一刀也稳准狠地刺入了黑雾之中。   “闭眼切个菜罢了,你以为能难倒我?果然是小贼,见识浅薄。”   多少年没有听过如此无礼的话,桑墨下手更狠了两分,几乎要隔空将宋丸子的周身骨骼团成一团。   宋丸子自从临照城上与桑墨对峙之后就着意训练自己在五感消失之时的招式使用,不过短短岁月就成效卓著。   木九薰难缠,宋丸子也难缠,两人联手,桑墨竟然觉得有些难以应付。   黑色的巨龙渐渐出现,是他招来的帮手。   巨龙的尾巴将宋丸子扫到了墙上,在撞上墙的瞬间,她身影一闪,又出现了在桑墨的面前,凌空一刀。   躲过这一刀,桑墨的手又松开再握紧,白色的火链正打中他的手腕。   看看自己的手,桑墨看向木九薰,身边的巨龙立刻张开大嘴冲了过去。   一招,又一招,天上星斗闪烁,看着这三人在夜幕下的争斗。   终于,半个多时辰之后,宋丸子吐出一口黑血,趴在地上,手中的“到晓”扎入了地里。 第321章 夺寿   “把摘天盘交出来。”   走到宋丸子的跟前, 桑墨看着她蜷缩在地上,像一条佝偻着身子的虫子。   他一挥手,彻底解开了宋丸子的五感。   “宋道友,当日荡江上我真心相交,谁能想到, 今日却到了这般地步。”   宋丸子的回答是又吐出了一口血。   木九薰身上也受了几处伤, 见桑墨要对宋丸子不利,她长眉一挑,化成一道白色的流火扑了过来。   桑墨冷冷一笑,只说:“你们两人以金丹通脉修为与我缠斗至此, 确实是天下难得之人,可惜了,你们设下埋伏也杀不了我, 而我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天资不凡又自以为是之人。”   他手中暗光乍起,那黑色的巨龙呼啸而来, 竟然将木九薰拦腰吞了下去。   “你!”   见木九薰遭难,宋丸子的眼睛里几乎要瞪出血来。   “放了她,我把那阵盘给你。”   桑墨俯身,抓着宋丸子的头发,看着她黝黑的脸上遍布着血污, 不由得一笑:“你是名震天下的食修, 学的是我师兄的功法,算起来, 也该叫我一声师叔,当一个乖乖的师侄多好,也省得受了这般苦楚。”   青玉阵盘被宋丸子从储物袋里掏出来,桑墨看看阵盘,再看看宋丸子,却没伸手去拿,仍是笑着:“你生性狡猾,会如此轻易认输?”   就在这时,一道青光穿墙而来,落在地上,刹那间,宋丸子从地上起来,黑色的巨龙放出了木九薰,桑墨也直起身子又成与两人对峙之态。   同时,数根青色的飞针直穿桑墨的身体。   “逆时之法?”   桑墨勉强躲过飞针,仍是被伤到了脸颊,血还没来及流出,伤口处已经泛起了青光。   这一切的发生都不过在瞬息之间,桑墨捂着脸颊看向飞针的来处,口中轻吐两个字:   “咒术。”   站在一旁的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揉身再次攻向桑墨,却被定住了。   青衣男子出现在三人面前,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桑墨,全然不复从前的轻佻模样。   “是你害死了我师妹。”   幽谷假医仙,借人度半生,从前的易半生是何等人物,爱灵石,爱美人,爱别人的寿数,明明有医仙二字在名号里,最爱做的却是斤斤计较的事情。   宋丸子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或许他自己都已经想不起,自己还有这样的姿态了。   “易半生。”脸上青气弥散,桑墨倒退一步,要不是他之前被苏玉回伤了神魂,现在这身体用起来也不利落,他也不会轻易被易半生所伤,“我都忘了,沃野还剩了你这最后的废物。”   “废物?是,我是废物,不然,我当日就该杀了你给阿微姐姐报仇。”   易半生的神情有些微惨淡,手中青芒毕现,又是数根长针。   桑墨又后退了一步,出自沃野的咒术神乎其技,无法可解,只受了这一下,已经让他这元婴大能有些吃不消了。   那些长针再次飞出,桑墨想要避开,转过去的身体却又转了回来,生生受了这数根长针入体。   “唔!”   “当年我为阿微姐姐找来了能消去死气的返生回魂草,你到底跟阿微姐姐说了什么,她不过短短数日就死气入魂?”   “说了什么?”桑墨勉力从身体中抽出了一根长针,却还是阻挡不了青气在他体内游走,看着易半生,他的脸上是嘲弄的神情。   “我只要告诉巫微她死了,就能让上善永世不得超生,她就会很乐意去死,不仅会乐意去死,还能亲手给她女儿下了死咒。你们沃野之人从来愚蠢,愚蠢地活,也愚蠢地死,被我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这话,你可满意?”   听了桑墨的话,易半生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恍然。   “在沃野造下杀孽的人是你!是你!!”   桑墨的身体渐渐僵住,却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便是最好的回答了。   易半生几乎要吐出血来,一双眼睛从桑墨移到宋丸子的身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桑墨可有话要说:   “你们沃野之人占着天下绝好之地,却不思进取,天生灵体,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你们也不知珍惜,空守着异宝奇珍不将旁人放在眼里。要怪,就怪你们竟然将几天之法传给了上善,帮着他成就道统……我就要你们死在与你们相交的人手里。不仅如此,我还让巫微设下咒术,亲手杀了她女儿,亲手绝了巫士一脉……易半生,你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沃野遗族早就被天道吓破了胆子,畏畏缩缩犹如秋虫,也敢在我面前鸣叫?”   人心,在桑墨眼里简直是天下最好玩的东西,巫微,微予梦,她们都自以为在做自己想做之事,却从没想到自己的命运早被别人把握于指掌。   就在易半生神思不属之时,宋丸子猛地跃起,一把将他推开,“到晓”的光华划过黑雾凝结的巨蛇。   桑墨见一击不成,手指轻动,那黑色的巨龙再次昂然而起,却又被白色的火光压了下去。   “易半生,你可是怀着报仇之志来的,决不能被他伤了心神,那就中计了。”   见易半生还在愣神,宋丸子简直恨不得一个耳光抽过去。   但见死里逃生的青衣男子晃了晃 ,看向桑墨的眼神已经带了滔天杀意。   活了几千年,桑墨心中极少有像是这般不妙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避居香叶谷,也偶尔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当年,你对阿微姐姐说你要杀了上善,可上善失踪之后,找他的人里并没有你。你被玉晚道君囚禁于九幽,又在两千多年前带着烹天鼎重新出现,告诉各大宗门你的神魂已经与镇压玄泱界魔气的烹天鼎连在了一起,让别人奈何不得你,那之后你就封了法力待在鹿鸣山,仿佛是个不起眼的散修……为什么呢?你堂堂桑墨魔君,为何如此委曲求全?因为——”   易半生的手指正指着桑墨的额头。   “因为你这身体,是虚造之体……”   他的话音还没落,只见桑墨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凹陷不平的皱纹。   天上雷云渐起,地上狂风大作。   宋丸子再次扑上来,拉住了易半生的手臂。   夺寿之法,沃野禁术,可让人截取别人寿数活命,但这秘法却有一个巨大的缺陷,就是这夺寿之人逆天而行,稍有不慎就要经受雷劫,易半生本就已经是不生不死,与人有商有量地三五百年地蹭着寿数活着也就罢了,一次强夺别人几千年的寿数,那不是让自己寿祚绵长,而是让他自己被天道盯上。   就如此刻。   “你这么做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么?”   “不,我是要让他的神魂就被困在这副皮囊里。”看着宋丸子,易半生一笑,“以神魂为基虚造的身体,本就让他修为大打折扣,我要将这身体中的生机夺走,让他在这衰老的皮囊里苟延残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一眼天上的雷光,宋丸子甩出大黑锅悬于易半生的头顶,怒道:   “他是生死两难了,你不也要赔上性命?!”   “我来此地,就没想活着走。”推开宋丸子,假医仙的脸上流露出决绝之态。   咒术加上生机萎靡,让桑墨颇为痛苦,易半生看着他几乎要颓败在地,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一双眼睛却变得有些暗淡。   死去的人,终究不能再回来。   第一道天雷将要劈下的时候,白光璀璨,一道黑光无声无息地洞穿了易半生的腹部,他身体一震,突出了一口黑血。   “天劫之时,你们沃野巫士才用不了逆时之法。”   桑墨身后的黑色巨龙渐渐消散,一个穿着黑衣黑靴的男人迈步而出,赫然是另一个“桑墨”。   跌坐在地上的那个“桑墨”彻底成了一具尸体。   “既然知道我用的虚造之体,怎么就不想想,我到底有几个虚造之体呢?”   易半生又吐出一口黑血,又将手指指向这个桑墨,却又被打飞了出去。   白色的火光,璀璨的刀刃,劈天而下的雷劫,桑墨微微带着笑意的脸,易半生急促地深吸了两口气,才让眼前的纷乱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看见宋丸子挡在他的身前。   “你们……走!”   “闭嘴吧,忙了半天,净添乱。”一个易半生今天刚见到的赤发女子口中冷冷说着,手上操纵白焰变成长鞭,与天劫对峙。   又是一声剧烈的雷响,宋丸子的“到晓”被桑墨拦了下来。   “我将阵盘给你,你放我们一条生路。”   听见宋丸子示弱,桑墨面无表情,一双墨色的眼睛从宋丸子的脸庞上划过,不知道为什么,越打,他越觉得这人有几分熟悉。   “杀了你们,我也能将阵盘拿到手。”   身上渐渐散出带着魔气的雾再次袭向宋丸子,桑墨手中的黑光却是杀向了帮易半生支撑天劫的木九薰。   情急之下,宋丸子拍出青玉阵盘,拦向那黑光,桑墨随手拂开阵盘,一不留神,指尖与那阵盘相触。   “当——”   宋丸子的手腕上传来一声钟响,桑墨的身体挣扎了一下,那青玉阵盘却牢牢地附在他的手上。   紫的的光束从阵盘中次第亮起,渐渐组成一个光城,然后越变越大,将桑墨笼罩在其中。   “虚造之体,杀灭一个你还有一个,这魂魄,困在无边幻梦之境中,你还会有第二个魂魄么?”   说话的人不是宋丸子,也不是木九薰。   紫色的虚影从那小小的紫色印鉴中渐渐生出,紫衣长发,一双银白色的眼瞳。   是微予梦,的魂魄。   看见她的魂魄竟然还存在于世,桑墨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到底还是中计了。   微予梦面带轻笑,看看一身狼狈的宋丸子还有天上的劫云,她撅了一下嘴,摇了摇头。   “果然是戏精,真把他引入了局中,就是我那傻师兄,唉……”   光城之内,无论桑墨怎么挣扎,神识终究还是沉入了幻梦之境里。 第322章 破劫   “奇怪, 如我师兄,明明是看着我长大的,却总不知道我想想要什么,到了你戏精学校校长这里,我不过一点暗示, 你就能搞一出好戏来。”   紫色的幽魂飘在半空中, 微予梦含笑看着宋丸子。   她的身上带着浅浅的光点,那光点还接续在宋丸子手腕间的印鉴上。   “你再退远点儿,好歹留了个魂儿,别让天劫也一波儿带走了。”桑墨被控制住, 宋丸子一擦自己脸上的余血,脸色瞬间便好了许多,随着手印翻叠, 一个星阵从她手中飘出去,替易半生遮挡星阵。   为了别显露自己与苏玉回的相似之处,她今天真是宁肯挨打都没用星阵, 更没用五行之法。   易半生的一双眼睛看着微予梦,劫雷在他头顶炸开,他都恍若无事一般。   “师妹。”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微予梦是何等的表情,宋丸子不知道,她看着易半生, 想到的是昔日那个“阿生”, 在这一瞬间,哪怕易半生曾经卖过她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都不打算计较其中的利息了。   “师兄,你不该来的。”   “我应该来。”易半生突然笑出了声,“我逃了一辈子,直到得知你的死讯,才明白我苟且数千年,一心想要的不过是也能死在那一场浩劫之中,没有被孤零零地留下来,纵然那时微死,也应该死在阿微姐姐陨落的时候,总好过日复一日地截取别人的寿数,活得犹如行尸走肉。所以我这次来,是想陪你一起死的。”   又是一道雷光,几乎亮瞎了宋丸子的眼睛,单论雷劫之厉,远不及当初宋丸子同时成就两颗金丹还入境通脉之时,可是这声势,却着实骇人,仿佛……仿佛天在发怒。   微予梦道:“师兄,你该好好活着,我娘希望你好好或者,我也一样……沃野的血脉里,总有那么一点,应该过得自在。”   闻言,易半生的笑容中掺入了几分的苦:   “我懂,如今有人替我去自在了,我就该做我真正该做之事。”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扑向了紫色的光城之中,迅捷得像是林间的一只鹿,宋丸子还在勉力以阵法对抗天劫,木九薰以火鞭阻拦,他早有防备,那火鞭又迅速散去。   他想引动雷劫,让天雷把自己和桑墨一并劈死。   最后把他拦下的是微予梦紫色的魂魄。   “师兄,你还记得吗,大巫临死之时曾对我娘说过,让她长长久久地活着,看清楚,到底是谁做下的这一切。我娘茕茕一生,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这桑墨算计利用,我自以为自己能过得和我娘不一样,到头来,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也是道体不存。是谁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又是谁一直不肯放过我们,万里沃野是只毁于一人之恶么?师兄,你活下去,替我看明白,可好?”   耳中听着微予梦的话,宋丸子仰头看着天,雷劫滚滚落下,不眠不休,让她想起了无争界被天道用无数落雷劈毁的落月宗。   她手中又起一重阵法,雷光被困在其中像是游蛇般闪烁不休。   “你们两个说话归说话,这雷劫有些邪门,换个地方磕着瓜子聊可好?”   不管气氛是何等的忧伤绝望,宋丸子一开口说话,总能带出一点生气来。   哪怕易半生和微予梦都已经是尝不出味道的人了(鬼)了,也因为这句话,心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易半生转头看向宋丸子手中的星阵,视线又转向暗夜中的滚滚黑云和其中的闪电,才又对微予梦说:   “师妹,我知道是谁,我一直都知道。”   “轰!”   紫色的天雷猛地劈下,宋丸子的手臂上一阵酥麻,木九薰又到了她身边,手中火光集结成网,和那星阵一道对抗着天雷。   “今日之事有些奇异,这些沃野之人看着比你还喜欢惹事。”   听木九薰这么说,宋丸子无辜地看了她一眼。   “小姐姐,我一向乖顺可爱的呀。”   要不是雷劫汹汹,木九薰还真想敲一下宋丸子的脑袋。   宋丸子对她嘿嘿一笑,空着的一只手掏出了颗肉丸子,塞到了木九薰的嘴里,她自己也吃了一颗。   哦,也没忘了坐在她怀里的呦。   微予梦顺着易半生的目光抬头看去,几乎能看到黑云之上的无尽幽深之处。   “万里沃野,如何能毁于人心之恶呢?”易半生的声音在雷声里变得有些模糊,“穷其一生,阿微姐姐真的不明白么?还是她不愿意明白?师妹,你呢?我也愿意相信是桑墨毁了整个沃野,以他一人的心机筹谋,如此,我也能觉得好过些,世上恶人太多,我们不过是被恶人所害,多好啊。”   多好呀。   说完这话,易半生手中青光大作。宋丸子嘴里的丸子又完整吐了出来,木九薰退后到了之前所站之地,就连微予梦也开始后退,时光逆流……   唯有易半生,在这回溯的时光之河里一步又一步走向了紫色的光城。   他大声说:“毁于恶人之手,除恶便能告慰沃野众生!毁于不公之天,我们又能如何呢?诸事不可做,真话不敢说,它看着我们的言行,亦盯着我们的心!”   随着他的骂天之声,天雷浩荡而下,犹如雷河翻涌,迸溅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无尽的电光。   易半生几乎要被彻底淹没在其中,可他忍不住想笑,这是他几千年来一直真正想说的,他被畏惧囚禁太久,如今终于解脱了。   可惊天之雷并没有劈在他的身上。   一个青色的阵盘悬在他的头顶,阵盘之上,一个人站在那儿,只以一人之力,竟然将天雷渐渐压制了回去。   是的,是压制,并非抵挡。   “可见确实变了世道,从前我们何日不骂这贼老天,他可不敢随意降下天劫,尤其,还是这万雷之劫。”他低头,找见了宋丸子,虚虚一抓,宋丸子就被他抓到了身边。   “你这小辈周身二十八星宿齐全,却没有主杀的北斗,今日我这师祖就教你北斗的用法。”   宋丸子默默吞下了嘴里的口水。   她脑子里还是易半生骂天赴死的悲壮,整件事的画风却已经转变到了另一个方向,有点晕。   “咳,师祖,您、您要怎么教我?”   要不是雷光几乎连成了海,光听这二人的语气,旁人说不定还以为真是同门长辈在寓教于乐呢。   “便是如此。”   话音未落,宋玉晚手中一指,青玉阵盘中的九个光点急速亮起,带着璀璨的星光飘进了宋玉晚的手中,四星成弓,五星为箭,随着他的手指松开,哪怕天上的劫云仍厚重,整个天宇却被无数灿烂的明星彻底照亮了。   九点星光从宋玉晚的手上往劫云深处冲去,与此同时,北方苍穹处,那七颗显星两颗隐星也闪烁了一下,竟然也凝出了一道流光,射向了劫云。   片刻之后,声势浩大的劫云竟然被生生射散了开去,只留了漫天星斗,与青玉阵盘交相辉映。   宋丸子,目瞪口呆。   别说是她,就连微予梦,纵横玄泱数千年,也是一界的顶尖高手,她也未曾见过如此手段。   以一人……不,是以一个神念之力,就能将天降的万雷劫云打散?   “如何,北斗之力,还是有些意思的,你若想学,几日后让那小丫头送你入幻梦之境,我教你。”   不等宋丸子回答,他又看向微予梦的魂魄和易半生。   看见微予梦的魂魄,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是巫微姑娘的那个孩子?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看,倒是性子跟你妈一样,说死就死。”   说死就死?   师祖,你也现在也没比别人好多少啊!   不对,师祖,这话咱们不该这么说啊?   宋丸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还亮着的群星,瘪了瘪嘴,把刚刚自己应该吃下去的那颗肉丸子又掏出来吃了。   微予梦听了宋玉晚的话,先对他行了一礼:“玉晚道君,晚辈多谢你救了我师兄。”   “行了,与你娘的争执是一回事,与沃野的旧缘是另一回事。”说完,他踩着阵盘飘到了易半生的身边。   “你这小子还真有旧时日那些人的气派,就是太弱了。”   宋玉晚的手指在易半生的眉间一指,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白点。   易半生顿时觉得自己这强行截取了几千年寿数的身体轻松了许多,神魂都变得强大了起来。   然后,他就昏睡了过去。   “桑墨的道体寿数可不是好用的,他的皮囊被我一砍十八九个,每个都暗藏玄机,我最后才摸到了他真正的魔体,将之囚禁在九幽……”   宋丸子低头又摸了个肉丸,凝神补气,听到宋玉晚说起桑墨的魔体之时,她的指尖轻轻一动。   “……好在你们这些后辈还够机灵,竟然将他的神魂困住了,手段不错。”   说话时,他回头看了自己的那个“徒孙”一眼,语气中竟然有淡淡的赞许之意,可惜他徒孙忙着吃东西呢,不能当场表演一个受宠若惊给他看。   一场大战,宋丸子和木九薰都有些累了,宋玉晚放她们两人去休息。   星海之下,只剩了宋玉晚和木九薰这一神念,一魂魄。   “玉晚道君,晚辈有事要问。”   宋玉晚转过头来,目光深深地看着微予梦,神情不复刚刚的轻松简单。   他审视着这沃野最后的巫女,听见她说:   “玉晚道君,您一心想为上善道君洗去冤屈,追杀桑墨魔君,可以说,玄泱界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桑墨魔君,晚辈想知道,您为何知道桑墨魔君有操纵心魔之力,却不告诉其他人呢?”   宋玉晚脚下的阵盘轻轻闪烁。   他反问微予梦:“那你为何不告诉我那徒孙,你的魂魄看似完整,其实早成了幻梦之境的一部分,要不了多久,就会散魂入那万千世界中去了呢?”   他们两人的话,宋丸子都听不见,在房间里,她并没有立刻睡去。   按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宋玉晚曾经追杀了桑墨几百上千年,为什么今天自己仇人的神魂被困,他连个眼神都不给呢?   还有,宋玉晚的杀招如此强大,哪怕只剩一道神念,都是宋丸子此生所仅见的杀神,他明明能够杀了桑墨,为何却只将他囚禁呢?   就连微予梦,神色间都有些奇怪。   躺在床上,她今天耗损过度身体早就疲累不堪,想着想着,就有些恍惚了。   “也许很多年后,你再回头看那一天,你会知道,是命运借了你的手,做了它终会做的事……”   是大巫的声音。   “看清楚,是谁借了他的手……”   还是大巫的声音。   “毁于不公之天,我们又能如何呢?诸事不可做,真话不敢说,它看着我们的言行,亦盯着我们的心!”   ……是天。   是天接了人的手,是天……   宋丸子猛地睁开眼睛,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盯着她。   却看见呦正坐在她的枕头上,无声地哼哼着。   “怎么还不睡?”   呦有些扭捏,看看宋丸子,又摸摸自己仍然圆鼓鼓的肚子。   “今天的丸子,没了。”   丸子没了?   宋丸子愣了一下,她的脑袋是在有些迟钝了。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她给了呦一个丸子,结果易半生搞时空逆流,丸子也回了自己的储物袋里。   “呦、呦也出力了。”   小家伙实在是委屈呀,又委屈,又饿,又觉得丸子实在辛苦了不好意思叫醒她,这才坐在那儿自己哼哼的。   “给。”   将那份应得的宵夜给了小不点,宋丸子用手盖在脑袋上,终于还是又睡了过去。   “幸好,大道主没死。”   睡梦里,她勾了勾唇角。 第323章 像魔   煌华城, 天才刚亮,便有修士冲到了云浮塔下,抬头看着云浮榜上的名字。   见宋丸子还在金丹榜第一的位置,那些人颇是松了一口气。   “昨夜六欲天又是万雷轰顶,又是遍洒星光, 声势之浩大实在罕见, 我还以为那宋大道主是成就了元婴呢。”有人如此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勉强算是顺了气。   如今的六欲天在很多人眼里还是一块极香的肥肉,宋丸子立足未稳, 正是他们动手的时候,要是她在这时候突破了元婴,他们的诸多手段可就使不出来了。   “就算不是她突破元婴, 各家也得小心点了。”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坐在云浮塔下的灵馆里,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杯中的灵浆。   煌华城的灵馆单论奢华富丽自然比不上西洲,可也别有灵逸缥缈之气, 青玉做的案如镜子似的,照出来的人,却仍是汲汲营营,空有仙骨,   “南先生, 这话何解?”   “你们可知道, 昨夜六欲天中降下的雷劫是什么?那是那是万雷轰顶的罪罚之雷,西洲的焦土之地, 偶师印轩因为抽离生魂造下孽业,到现在还没受完的,也是罪罚之雷,只不过比昨夜的要轻多了。”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人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喜色,道:“既然这样,那就说明那六欲天受了天罚,更是气运不长了呀。”   “不不不。”南先生摇头,“要是那罪罚之雷现在还在劈着,我们自然可以说那六欲天气运不久,可现在,那雷已经没了,不仅没了,星空大亮,遍洒星光,还有昨夜那从北而来射穿劫云的箭,你可看见了?”   不等别人答话,南先生掏出了两块灵石拍在了青玉案上,那玉案中立刻有赤色的游鱼仿若活物般游了过来,将灵石给衔走了。   “明明是天罚,却被一击而散,六欲天中有这般人物,又还有谁敢去直撄其锋呢?”   说完,他招招手,一声鸣响后只见一只青色的大鸟飞来,他侧坐在鸟背上往云中飞去。   “长柒据说是死了,大道主也死了,背后下手之人却迟迟没有动静,这就已经很奇怪了。可巧六欲天中又有了能击退天劫之人,那宋丸子明明身负上善道君的传承,眼下又掌握了玄泱界第一大势力……分明是个比上善还可怕的人物,那些老家伙心里还想着如何能吞了六欲天,修炼千载,眼界不过寸大,强敌在侧犹是不知,可笑,可笑。”   说完,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碗,里面装了些小块儿的绿豆糕,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缓缓吃下去,他睁开眼睛,又是一笑。   “也罢,西陲沙人之乱正盛,那些人还想着勾心斗角的小事,这玄泱界本就可笑至极,也不差一桩一事了。”   再吃一块绿豆糕,他一抬脚,仰躺在青鸟背上,任由其带着自己翱翔于云海之中。   宋丸子醒来,天已经又要黑了,她以为自己是睡了一个白天,呦告诉她,她是已经睡了四天。   “这么久?”   “嗯,丸子,神魂未好全,又、又耗损。”拍拍宋丸子的手臂,呦认真地学着易半生的话。   宋丸子从床上跳下来,笑着说:“那听起来是挺惨。”   只听语气,惨的仿佛是别人似的。   呦仰头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休息呀。”   宋丸子反问他:“饿不饿呀?”   小家伙立刻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之前被宋丸子打发走的那些徒子徒孙又都回来了,每天还是有人做饭的,但是呦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宋丸子做的饭。   “不!”他说的极有决心,“丸子,休息呀。”   得到的回答是被弹了一下脑门。   “让我做饭,那才是休息呢,不然一直躺着多没意思。”   和呦一样觉得宋丸子该休息的还有木九薰。   哪怕宋丸子说她烤点儿肉吃了就去调息,还是差点被她用火链绑了送回床上去,最后是宋丸子说自己记得一道汤,做出来喝了能让自己赶紧好,才终于被她应允掌灶开火。   呦被指派当了监工,于是一本正经地坐在了一边的石桌上,两只小短手抱在胸前,很神气。   知道宋丸子现在身体不适,她的徒弟们也没敢烦她,只在旁边看她要用什么食材,就立刻洗净了切好了。   有人跟刀砧板,有人水台洗菜,有人上什蒸菜,宋丸子就在一边动动嘴,顺便看着大锅的火候就行了,俨然一个真后厨老大。   她手头没多少极好的灵材,毕竟那点儿家底都让她扶贫似的给了无争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徒弟们,只剩了些金色的稻米,并一些常见的东西。   “师父,把米捣碎成这样就行了?”   “嗯,差不多了,记得用油盐拌匀腌足半个时辰。”   细碎的金色米粒从瘦长的手指间划过,宋丸子点了点头。   大锅里熬炖的猪骨并鸡骨汤已经有浅浅的香味流出来,宋丸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好了八成。   “我说,你还真有心情吃东西啊?”   久不说话的那邪修残魂突然开口,让宋丸子愣了一下。   “怎么了?”   “那个宋玉晚,你没觉得他很可怕么?要我是你,现在就趁着他调养的时候赶紧跑。”   “我好歹叫人家一声师祖。”   “叫祖宗也不行!这些古时大能个个都是能翻天覆地的人物,举手就是万千人命,你这样的小修士连元婴都没成,他随便给你指派点事情就够你死十个来回的,不跑等什么?”   之前这邪修一直不敢吭声,怕是就因为察觉到了宋玉晚的存在吧。   宋丸子心思一转,继续张罗着自己的徒弟给自己上锅做肉饼蒸蛋,三肥七瘦的夹心肉调好味之后加干贝鸡蛋一起蒸了,出锅撒点葱花,配粥配饭是再好不过的。   “喂,我说你这丸子怎么劝不听呢?我跟你讲,我别的本事不行,趋利避害,那是天下一流的本事,听我的,赶紧走。”   “你这话奇怪。”   等着火的时候,宋丸子抓了一块她徒弟炸的梅花刀鱼,用牙先剃了边刺,接着咬了满满的一口肉。   “你也说了,他是古时大能,我不过是个小修士,他又会让我干什么呢?他要干什么事情,举手便得,哪里需要让我出力?”   “宋丸子你是不是傻,就算古时大能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呀!”   “他连天道都不怕,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   垂着眼睛咽下嘴里咸鲜香美的鱼肉,宋丸子的唇角不动声色地翘了一下。   “既然是神念魂魄,怕的都是念力,也怕黄泉之地,万一他让你再去黄泉呢?再者说了,所谓神念,那就是人的执念所成,他执念这么强大……多半是个疯的。”   疯的?   宋丸子想起了昨天那惊天一击,又想起了宋玉晚在侉人密藏中立誓要让侉人遗族从此不得安宁的样子。   听微予梦的意思,是有多了些桑墨害了上善的证据,宋玉晚却对桑墨只是平平……那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让他强留于人间?   “师父,米腌好了,再怎么做?”   “将米放在澄过的高汤里,用小火炖到开花,取花心处的汤水出来做锅底,再弄些肥贝、鲜虾,挑鲜活的海鱼片成无骨薄片一会儿涮着吃,再切点牛肩肉来……”   热热闹闹的粥底火锅正在预备着,代替宋丸子处理六欲天杂物的木九薰闻见浓浓的香气,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强忍着一个哈欠。   幻梦之境里,桑墨看着面前的宋玉晚,脸上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那些狂妄晚辈还以为你出手是救他们,对你感恩戴德,谁能想到,你出面,其实是为了保下我的神魂。”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阵扭曲,令人心神剧烈的痛楚紧紧束缚着他的神魂。   “我是不能放任你死,可我让你生不如死,也易如反掌。”   宋玉晚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条死了的狗。   “宋!玉晚!你!啊!!”   “你将烹天鼎藏到了何处?”   桑墨不肯说话,青色的光芒中,他的魂魄几乎被人撕碎又重新拼了起来。   “你将烹天鼎藏到了何处?”宋玉晚又问了一遍。   魔修匍匐成了一团,几乎散成了一团黑雾,这幻梦之境里,宋玉晚便是天道。   “就、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玉晚道君,穷你一生之力,你都没有将他的魂魄救回来,他融合天道,或者说,是天道融合了他,他想让天道有人心之善,天道却有了欲,他想让世间再无纷争,却将整个玄泱都圈养成了废物,哈哈哈,你救不了他,宋玉晚,他炼魂祭天,永不超生!”   “你说完了么?桑墨,当日我将你囚于九幽的时候,曾经如何说过?上善纵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有我宋玉晚愿意与他并肩承担,你桑墨自认将天下玩弄于手心,纵使能活上千万年,也不过暗处的一缕鬼魅,永不被人所念。”   说完,宋玉晚抬手招来星辰,星光中,桑墨的魂魄渐渐凝实,可他的双眸呆滞,那是又入了一重幻境中,或者说,是一重噩梦之中。   做完了这些事,宋玉晚看向自己寄身的阵盘之外,就看见那个黑衣女修士正跟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吃着火锅,热气蒸腾,恰是助兴。   上善,也极喜欢将好吃的东西分给旁人。   相伴作赌的那十年宋玉晚曾经见过无数次,也曾置身其中,同笑同欢。   纷杂旧事涌上心头,宋玉晚的身上青光一闪,他不能一次想起太多旧事。   “像,太像了。”   想起之前宋丸子几次救人的样子,宋玉晚眸光微闪。   可惜,这世间不配,不配再有一个上善。   这个晚辈,也不配和上善相提并论。   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桑墨就听见宋玉晚说的那几个字。   像?像谁?   他也想起了那个黑衣黑脸的独眼女子,也想起了红衣如火的苏玉回。   “你想用她去代替上善?”   宋玉晚没回答。   桑墨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突然猖狂大笑了起来,看着宋玉晚,他身上翻涌的黑气几乎要占据半个幻境。   “要是我师兄那个傻子知道,他这好友所谓的并肩承担,是要让另一个无辜晚辈万劫不复,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宋玉晚仍然没说话。   桑墨的笑声变成了凄厉惨叫。   “宋玉晚,你堂堂道君,比我,还像魔!” 第324章 殊途   “众法之初, 便是人对这世间的不甘,不甘生老病死,便求长生,不甘风霜相加而人力有尽,便求道法可呼风唤雨……”   宋玉晚略一顿, 看向坐在大黑锅里的黑衣晚辈, 她神色恭敬,看似听得全神贯注。   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已经是通脉后期修为,这些道理总不至于不懂。怎么一副刚入道的小辈样子?”   “啊,师祖您谈吐如兰, 气质如璋,说得更是妙言要道,听得我如痴如醉, 这可是多少人跪地哭求都得不来的享受。”   明明字字都在夸着自己,宋玉晚听在耳中,越发觉得不甚妥帖, 仿佛哪里有毛刺似的,就在他身上盘踞不下,又找不着准确的所在之处。   当然,这其中大概也有……宋丸子所说的一些词他没有听过的缘故,毕竟几千年时光已经周转而去嘛。   “那你觉得我说得可对?”   “对对对!”   宋丸子越是恳切, 宋玉晚越觉得她敷衍。   哼了一声, 他说:“若非看在你师父面上,我才不会与你分说这些, 以我之修为,布道于你,你须要与自己的求道之路相印证,别只敷衍了事。”   “是是是。”   宋玉晚不禁开始疑心,那玉归舟收了宋丸子这么一个徒弟,大概是因为她天生气死人的本事了得,这般天赋也可谓是杀器了吧?   “你说过你的问道之心是一双看遍世间的眼睛,不也是不甘于寿命短暂,不能看完想看之事么?道乃一通百通之事……”   宋丸子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对对对。”   宋玉晚心中只想招来一个雷,将她当场劈成飞灰。   宋丸子抬头看看从大黑锅边上飞速掠过的浮云,此时他们正在赶往西洲的路上,微予梦现在只是个牵系在六欲天印鉴上的魂魄,没有办法开辟直通西洲的阵门——她就算能,宋丸子也不想让她个死人操劳。   于是眼下,便是她带着六欲天的所有部众一起去往西洲。   旁人是只要安心赶路就好,就像她的徒弟,七八个人挤坐在一个大法器上,一边灌香肠一边唱歌,香肠做好了还能偷吃,那日子过得何等滋润?反倒是她自己,还要在这里“彩衣娱师祖”,师祖还不领情。   “当年玉归舟是如何带你悟道的?”宋玉晚心中生了几分好奇,很想知道玉归舟是如何活着把宋丸子教成这样的。   “我师父啊……他让我看星星,那时,我才几岁,大概连‘不甘’两个字都没听过,师父虽然行事不羁,但是也有细心的时候,将我照顾得极好……”宋丸子略一顿,提了一下唇角,当初照顾她的,除了师父,还有那已经早就魂飞魄散的帆影。   “我就开始看星星,看一日,看两日,看得脖子都僵了,师父运灵力于掌心,每隔几天就给我揉揉,如此,我看了一年,把那些星辰都当了一起玩耍的朋友,不知不觉,就悟了。”   宋玉晚皱了一下眉头,还没等他开口,宋丸子又道:   “大道三千,所谓三千不过虚指,人人有问道之因,人人有立道之心,道心生于眼中之天地,经历之际遇,您的道如此,旁人的道也如此。先有人还是先有道,这本就是万年来未有结论之事,您以为万道生于不甘,也有人以为道本存于世,只等人去明悟而已,世间并没有铁尺一柄,量着那个道是对,哪个道是错。”   “放肆!”   宋玉晚猛地一声之后,手中亮起一点青光,他怒瞪着宋丸子,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看见宋丸子缩在锅边可怜巴巴地,他冷哼了一声:   “这世上有些人的道以伤人为要,越是嗜血虐杀,越是道心稳固,难道不是错的么?你是修炼之人,要是不能坚信自己的道是对的,那还修炼什么?”   “是是是,您说的对。”   见宋丸子还是冥顽不灵的无赖样子,宋玉晚袖子一甩,又回了青玉阵盘之中。   宋丸子的手腕间悬着的紫色印鉴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玉晚道君何等高傲之人,现在天天来你这里找气受,实在太可乐了。”   “是吧,我也觉得好笑。”   宋丸子在心里对微予梦如此说,脸上却没有笑意。   微予梦在幻境中险象环生之时,这宋玉晚都没现身,自己不过神魂受损,他却出现又是赠神魂之力,又是点拨修为,一个名义上的徒孙就能让他做到如此地步么?   要是个明明是个生性孤高,不将整个天下放在眼里之人,心中又有大执念,为什么要跟自己这个小辈几番纠缠于道?   宋丸子的心里只有九个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着宋玉晚拂袖而归,桑墨亦是大笑不止。   “恶人,总要恶人磨。你那奸滑的徒孙,跟上善的相像之处不过皮毛,你要用她的魂魄来代替上善去投烹天鼎,怕是要白费功夫了。”   宋玉晚没有与桑墨说一个字,满心怒气化成一掌,让他好好尝了尝钻心剜骨之痛。   再次看向阵盘之外,宋玉晚看见的是宋丸子跟她的徒弟们坐在一起,教他们往肠衣里灌剁好的肉泥。   “用细针放气出来的时候下手要快,手急心不急,不然这香肠灌得不匀不直,吃起来也不好吃。”   在她身后,有她的徒弟们看着自己手里的香肠,问题比那肉馅儿还多,她都笑着一一作答了。   “世间并没有铁尺一柄,量着那个道是对,哪个道是错……”回想起宋丸子之前说的话,宋玉晚的神色又是一冷。   上善执着于善,才被世间不善弄得遍体鳞伤,这宋丸子看着滑不留手,心中也没有执念,如何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去“七情袖手”呢?   ……   沧澜界。   七八只白色的蛾子在大战之后的海面上空翻舞着。   两个女子站在海岛上眺望着,没一会儿她们结起手印,那些小东西就扑闪着小翅膀飞了回来。   近了才看得出来,那些“蛾子”不过是白色的小纸人,纸人粗短的胳膊跟翅膀一般上下扑腾,看着才像是蛾子。   “七百六十二”   “六百九十一”   “玉前辈,总共是一千四百五十三只海怪被斩杀于此。”   得到了这个数字的玉归舟点点头,收起手中的算筹敛在袖子里,他笑着说:“只一战,大半入魔的海怪就被屠戮了,可见这合围之策是有效的。”   王海生对他一拱手说:“都是玉前辈调度有方。”   玉归舟摆摆手,又说:“待咱们杀尽了此界的魔物,你再来给我灌迷魂汤也不迟。”   天海之间,依旧魔气隐隐,却比从前消淡了不少。   “海生,你可知道这沧澜界为何五行缺损么?”   玉归舟指着遥遥远处,道:“这事情,我徒弟问过我,我当时跟她说,让她自己去寻答案,可没想到,她一寻就走的太远,也不知道流落去了何处。”   “这沧澜界,其实是太古之时的神魔相争的战场,那时候天地间灵气与煞气混杂于一处,可谓是混沌一片,神魔争斗不休,有神明慈悲,就单开了此地为战场,后来,神明做局,引动此间的火灵,群杀诸魔,自己也舍身而死,她死后,万年雨水不断,才有了沧澜界的无尽深海,十数万年过去,此地仍然五行缺损,火气不存。”   王海生站在玉归舟的身后,默默地吞了一下口水。   玉前辈的言语之中悠悠便是十数万年之久,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年代,神与魔,更是传说中的传说。   “神魔离开三千世界十万年,余威散尽,所做之事却还有斑驳痕迹,人存于世,必不如神魔能举手间一界覆灭,做事之前,也得想想能给后面的人留下点什么。”   玉归舟说完,长出一口气,便转身去往别处,留着王海生站在礁石上看着无尽沧澜之海。   “留点什么?生前身后,多少人怕是连自己都活不明白啊。”   叹息一声,他摸了摸肚子。   饿了,想丸子姐姐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又去了哪里。   “小唐公子!你不是要抓鱼么?长海里不出来了?”   海中传来剧烈的水声,从中冲出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铁甲怪物。   “催什么呀,我正好试试我这新造的甲人,谁跟你似的,前辈刚跟你讲完道,你就想着吃。”   铁甲中传来唐越的声音,巨大的铁手松开,一条巨大的鱼从中掉了出来,还是活的。   看着光鱼眼就比自己半截身子还大的大鱼,王海生翻了个白眼,手中已经拿出一柄法剑,热浪滚过,那鱼身上最肥的肉已经被他剥了下来。   “你看我这个手艺,等再看见宋姐姐的时候可以跟她拜师学厨了吧?”   “样子再好看有什么用,不会调鼎手,鱼肉里的煞气还在呢,还得找星星点点来做。”   ……大海上,这二人又热热闹闹地互损了起来。   回到山洞里,玉归舟看着星阵里的那个凡人魂魄。   “远秋,你的魂魄已经稳固,沧澜界的黄泉入口我最熟了,到时候我找小阎罗给你查查名簿,定让你跟你那丸子下辈子白头偕老,嘿嘿嘿。”   苏远秋睁开眼睛,被玉归舟如此调侃,他早就习惯了,只面带微笑地说:“玉前辈,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丸子并没有死,而是按照和我约定的那般也成了个和前辈一般的仙人。”   说完,他自己垂下了眼睫。   前辈也说过,化生丹乃体修至宝,却对丹田的伤无用,苏家的那颗丹药治不好丸子,不仅治不好,丸子就连靠灵气灌体来修复丹田都是妄想。凡人界没有灵气,丸子想要修炼而不得,她就算去了修真界,也是百死无生。   百死无生……   “玉前辈,您一直对我说丸子只是个凡人,其实是想瞒着我,让我以为轮回道上还能看见她吧?”   玉归舟脸上的笑容一僵。   “丸子真的是修士,只是那颗仙丹救不了她,对不对?所以,修士身死,便是魂飞魄散,丸子可能死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可对?”   刚刚还对着金丹修为的王海生一言称万古,现在的玉归舟只剩了沉默。   是的,这些年,他一直在骗苏远秋,那个“丸子”极有可能是流落到凡人界的法修,丹田碎裂修为尽毁,区区一颗化生丹不仅救不了她,还极有可能让她雪上加霜。   这些,玉归舟不敢说,这些年他极力想要骗这个聪明的凡人,一次次的,到底还是没骗到尾。   就差一点。   光阵之中,苏远秋对玉归舟拱手行礼。   玉归舟叹了一声,星阵中乍起波纹,苏远秋的魂魄一阵动荡,等他再睁开眼睛,就会忘了丸子已经身死道消之事,只当她是个凡人,还在黄泉路上等他。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生死仙凡。”   星阵黯淡下来,白衣修士背着手,缓缓走了出去。 第325章 来往   黄沙滚滚, 宋丸子随手布下了一个法阵,才没有让自己一落地就吃了满嘴沙子。   战况胶着,铺天盖地的沙人像是黑雾外面滚了沙粒,是沙也是魔。   “像不像是刷了蛋糊裹了面粉,可以下锅炸金黄了?”   嘴里还在跟徒弟们调侃着, 宋丸子已经拔腿往修士们防守薄弱处冲了过去。   在她身后, 两百黑衣修士也跟着冲了上去,他们是六欲天中微予梦精心打造的精锐,带头之人叫“明鬼”。之前随着微予梦南征北战,一个月间席卷中洲大半势力的时候, 他们战绩卓绝,被人们称为“鬼兵”。   如今微予梦身死,宋丸子接了大道主之位, 她所战之地,也是鬼兵们刀锋所向。   掌心中生出的星海里杀气弥漫,虚宿鬼宿明亮异常, 转瞬间就将十几个沙人诛杀干净,见那些“鬼兵”补上了此处的弱势,宋丸子更往战场深处走去。   “明鬼”跟在她的身后。   宋丸子却有些不自在。   “让杀过我的人来保护我,亏你想得出来。”手指拂过腕间,这话是她在心里对微予梦说的。   “只要价码合适, 天下无不可用之人, 就连你都能被我拐来当道主,让这从前的偶人来为我驱使, 也没什么。”   “从前的偶人”?说得可真轻巧。   分明是从前只忠于印轩的那个偶人心明,被天道重塑身体之后明明一直在慕黯之地守着经受雷劫的印轩,也不知道微予梦用了什么法子把她拐来给自己当了保镖,还改名叫“明鬼”。   现在浑身上下俱都用黑色裹得严严实实,轻易也不肯说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鬼气。   “鬼兵”中的其他人也都有几分见不得人的来历,大半都是杀了此界修士之后的“弃人”,其中更有从前的“晚刀”成员。   换言之,微予梦张罗起的这支队伍,大部分都曾经肖想过宋丸子的项上人头,带头的更是真的亲手洞穿了宋丸子的胸膛。   现在让他们来保护自己,宋丸子觉得这事儿刺激得让人牙酸。   “嘭!”一个身形巨大的沙人被宋丸子一拳打爆了脑袋,黄色的碎沙流淌而下。   “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法子招揽人,拉着这些人来打完沙人,我就让他们各回各家找各自妈去。”   微予梦不疾不徐地说:“你随意处置就好,他们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失了庇护,说不定就再搞出一个‘晚刀’。要我说,你不如就让他们死在边陲之地,还有一个战死的好名头,也省得再出孽债。”   宋丸子反身手中白焰一起,,烈火凝成水滴被弹出去,将两个杀人烧成了白色的沙粒。   “凶刃嗜血,握在好人的手里还能有几分收敛,握在坏人的手里自然……伏尸万里,天下染血。”   明鬼抬起头,看见自己身前的那个女子手指一动,才又将一只沙人踹了出去。   宋丸子在心里笑了一声:“你说你死都死了,怎么还非要把这千斤担子压在我的身上?我生平第一大事就是把肚子填饱,其余的,可唬不了我。”   微予梦再不答话。   宋丸子一路且杀且走,不知道将多少的沙人彻底打散,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魔物却未见减少。   明鬼在她身旁,手起刀落也杀了极多的沙人,一直不发一言。   “我觉得吧,你可以在这里死遁,那宋玉晚连着他的阵盘都被你留在了外头,你死遁之后回了无争界,他一缕神念而已,总不能追着杀你吧?”   大道主安静了,那邪修残魂又跑出来跟宋丸子念起了经,这些天,但凡宋丸子有片刻安静,他都要喋喋不休地说各种脱身之法,那么多法子列出来,宋丸子没看出来他有多聪明,只看出来他是真的怕这有大执念的宋玉晚。   “再等等。”她难得安抚这残魂。   “还等?!再等下去,你死了无所谓,我这一点小残魂非要被他生吃了不可。”   行到此时,宋丸子已经看见了站在无数沙人中穿着麻衣的修士,他身上没沾到什么沙粒,脚上踩着草鞋,手中金铃慢摇,一招一式大开大合,自有万千气象,仿佛沙海浩瀚,他一人孤身迎战亦不输。   拳脚所及,铃声所至,万魔溃散。   “金长老!”   回头看见是宋丸子,一头金棕色头发的长老呲牙一笑。   “宋道友,你之前送信说要来,我可是两天没吃东西了,就等你来了我好大吃一顿。”   “我徒弟们做了万斤香肠,上好的雪花豚肉里兑了玉谷粉,蒸熟了吃起来又香又饱腹,长老一会儿可得手脚快点儿,不然都未必抢得到?”   “啊?”   一听有吃的自己还未必抢得到,金不悦当然急了,他大手一推,罡风如刀,瞬间剿灭无数沙人,面前数里皆成了寂静沙海,这还不算,还有一根针飘出去,仿佛生了两只眼睛似的,从没死透的沙人头部一一穿过,彻底打散其中的魔气。   看着那根针上还缀着半截干茅草,宋丸子认出来那是金不悦惯常用来纳鞋底的针,没想到一用起来还真有穿魂夺魄之势。   “走走走,宋道友,我这一招下去,这些沙人里带头的定然要缩,大的一缩,小的也就好办了,咱们赶紧吃了,回来继续打。”   抓住宋丸子的肩膀,金不悦一跃之间便已经十数丈远,落脚极重,罡气从他脚下扩散而出,所到之地那些沙人的“脚”都成了散沙,其余修士正在奋力搏杀,见自己面前的敌人竟然倒了下去,他们赶紧扑上去,将之彻底杀灭。   “有些沙人散了之后里面有石精,也是炼器的好东西,我这些天收了不少,嘿嘿,到时候带回去跟红眉掌门换来灵石,十年八年的,我们去你们味馆点菜吃小灶就不用赊账了。”   金长老的语气美滋滋的,被他带着一路飞奔的宋丸子看一眼身后被远远甩下的明鬼,开口道:“风长老和郁长老呢?”   “我师兄前几天去了那沙海深处,想要探探究竟,带回来了一种赤红色的沙子,那沙子极怪,附在人的血肉上,能让人血肉消融,也变成沙子,我师兄都差点吃了亏,今天我就没让他出来。玄泱界没人认识那种沙子,就连西陲几个世家的元婴长老都说没见过,我们一合计,这魔物,说不定魔修更认识呢,风师姐就带着那沙子启程回了无争界,走了三四天,刚好跟宋道友你的消息两岔。云渊入口离界门不远,估计再五六天她就回来了。”   听说风不喜是回去找宿千行和江万楼了,宋丸子的脸上略一松,低头看看自己的腕间,她轻声道:   “金长老,我有事,要请您帮忙。”   “哦?”   金不悦脚下一顿,两眼发光地说:“那事成了,宋道友请我吃顿肉?”   “别说一顿,十顿百顿都行,长生久上下五年的饭钱,味馆都给你们省了。”宋丸子本来想阔气一把说十年的,想到长生久修士们的饭量,她嘴边的十立刻换成了五。   “好,宋道友,你尽管说!”   幻梦之境里,宋玉晚还在筹谋着该如何用宋丸子的魂魄去替上善。   “调五味,正鼎食,七情袖手,宋丸子的食修之法看着简单朴拙,颇有上善遗风,桑墨,你可能看出来,她的食修修为到了什么境界?”   桑墨坐在一旁,数日以来,他这堂堂魔君过得猪狗不如,宋玉晚将自己在宋丸子那里受的不顺都变成了对他的折磨,哪怕当年被宋玉晚抓到本体,一路被押往九幽,宋玉晚都没有使出这些手段,他更是从没受过这等摧残,这让他心里越发深信,宋玉晚这一代道君留下的神念,怕是已经被执念逼得疯魔了。   可笑,真可笑,明明他才是魔,那些除魔之人只要一点执念,就会变得比魔更加可怕。   低垂着眼眸,桑墨对那道青色的人影道:“玉晚道君,六千年以前,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会问计于我?”   没等宋玉晚说话,他又道:“真正的《上膳书》被人抢走,早不知下落,宋丸子的食修之法更像是从我假造的《上膳书》中所来的,我本在那些书中都锁了些能迷惑人心的幽鬼,各个有元婴之能,他们假扮的上善惟妙惟肖,就连善鼎玄门的长柒,空有两千年修为,还能与天道相通,也被那些假书里的菜谱所惑,也不知道宋丸子是哪来的怪胎,仿佛只学了皮毛手艺,却因为心性上跟师兄有些相似,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相像’。”   “我记得,我是在问你那宋丸子的食修之法到了何等程度。”   听到宋玉晚声音不善,桑墨赶紧说:“当年师兄被人背叛,一腔情思都化成飞灰,九死一生之际悟出了调五味的至理,从此,旁人的七情六欲尽在他的碗碟之间,我看宋丸子还没到这个地步。倒是我在无争界遇到的一个女修,她自称苏玉回,还会阵修之法,诸多食修手段,比宋丸子还要高出不少,宋丸子在无争界立下的食修道统,就是被她夺了。”   “苏玉回?姓苏?”   宋玉晚眉头一抖。   看见他的样子,桑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放心,青丘一族遁入黄泉,立誓万代不入仙途,这才几年?定不是青丘的人,除非那苏清明能变成女子,给我师兄生了孩子。有趣,实在有趣,姓苏,却会你跟我师兄的功法,我见她一身红衣,还真想起了苏清明。”   可惜早在数千年前,苏清明就死了,他死了,青丘一脉断绝,池秀音修了个六欲天藏身其中再不出现,那些相信过上善的人无一善终,就连宋玉晚,为天下争回太平的一代道君,也死了,只剩青玉摘天盘被池秀音带回了六欲天。   还有摘天盘里疯了的神念。   桑墨觉得,虽然他现在无比狼狈,可他一直是赢的,这不,玉晚道君,正心心念念想要毁了上善最后这点传承呢。   只看这些人被欲望折磨,终生无数心魔痴念,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赢家。   “玉晚道君,你就没想过用苏玉回去替回我师兄的魂魄?”   宋玉晚斜看了桑墨一眼,只说:“她不配。”   摘天盘外,正在忙着分香肠的宋丸子打了个喷嚏。   她的大锅里还煮了些汤菜,用的是切成小块的滚地金加酸果子,最重要的是里面放了大块的牛腹肉。   一人两根香肠那是杀怪之余吃的,这炖的肉加上白白的米饭,才是他们眼下犒劳众人的好东西,一时间,整个边陲肉香四溢,那些诛杀沙人到已经麻木的修士们,脸上渐渐重又有了鲜活之色。   金不悦一边埋头苦吃,人已经坐在了六欲天众人之间,距离他身后一丈,就是摘天盘。   恰在此时,金不悦腰间的铃铛响了。   “附近有魔物?”金长老猛地原地跳起,带着其他人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他四下找寻了半天,最后把目光凝在了“摘天盘”上。   唇边的胡子上还沾了菜汤,金不悦一手端着一尺半宽的木碗,另一只手拎起了那件六欲天的至宝:“这是你们六欲天的宝贝?其中为何会有魔气呢?”   幻梦之境里,宋玉晚看向桑墨。   “那些渡世苦修之人竟然还有后人传世?!灭魔之时,不是都舍身了么?”   桑墨也没想到,想到那些前赴后继赴死连眼都不眨的“狂人”,还有他们令魔修闻风丧胆的道心,桑墨这一代魔君都心有余悸。   金不悦在边陲名声极大也极好,长生久的辨魔之能早被众人信服,很快,六欲天众人带了一件魔器来边陲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两个时辰,就有边陲的世家气势汹汹赶来,要求六欲天将魔物毁去。   宋丸子身为六欲天大道主,哪怕她不想当,也不能随便看着摘星盘被毁,她在“鬼兵”的簇拥之下,对其他人说:   “这里面封了一只魔物,才有魔气散出,要是将它毁了,那魔物更是会跑出来为害边陲。”   最后的折中之法,是边陲世家中的元婴长老再加金、郁两位长老联合看守摘天盘。   摘天盘上瞬间被下了数十道禁制。   “宋道主,您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不多,魔物何等狡诈,这一个阵盘哪里困得住?就得这般稳妥才好。”   宋丸子点点头称是。   说话的元婴长老摆着前辈的架子,让宋丸子离开此地,等边陲事了,他们才会归还这个阵盘。   看着外面那些自己随意可以突破的禁制,宋玉晚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他要是现在出去,偌大西洲要诛杀的魔物,可就不是沙人,而是他了。   “不过几日,略忍忍。”   桑墨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泄露了魔气出去,还得提防宋玉晚拿他撒气。   随着六欲天众人的到来,西洲边陲的热闹真是连绵不断,前面封禁魔物的阵盘之事还没完,后面,新晋六欲天的大道主“一锅招天”宋丸子,就要祭天请愿了。 第326章 连环   说要祭天, 宋丸子立刻就开始张罗了起来,几乎一时也不耽搁。   “师父,你要用这个祭天?”   “啊,是啊。”   宋丸子手上使劲儿,对她旁边转圈儿的徒弟说:“去那边, 看看葱姜水制好了没, 好了拿过来。”   “是。”   那个徒弟端着葱姜水过来,按照宋丸子的吩咐往盆里点,这葱姜水是葱姜榨出来的汁水,味道挺冲, 倒了个差不多,他把碗放在一边,又探头看那肉馅儿跟豆腐混在一起的泥。   再一想师父要做的是油炸猪肉豆腐丸子, 这个徒弟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师父,您就请天道吃这个?”   “吃这个怎么了?豆腐,猪肉, 这两样东西现在最多,忙着打沙人呢,还能专门去找东西来做?”   猪肉丸子补气,豆腐去煞气,这两种东西确实是他们手头最多的食材, 可这徒弟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 就好像……就好像师父在跟人说:“我这忙着呢,随便给你弄点儿吃的。”   可那个“人”是天道啊!   天道啊!   虽然名为“不祭”, 但是这徒弟心里知道,他们这些人学了食修之法,心里何尝不想学着“立锅招天”,只是一旦祭天,便算是背叛师门,他们师父不在,还有六欲天和微予梦在,还有点星阁和味馆食修在,也不是没有不怕死的背弃了宋丸子的教导偷偷祭天,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有些许消息泄露,便是在整个玄泱界都无处可逃的死局。   天道是什么,随手做点吃的就能招来天道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这并不是只有万千食修在思考和遐想的事情。   豆腐捏碎,混合肉泥,加上葱姜水,还有鸡蛋,搅打上劲儿之后团成丸子,里面最名贵的食材大概就是“海蛎子酱”。   是宋丸子在无争界的时候用煮海蛎子的水烧制出来的,一次就要炖上三四个时辰,直到略带白色的汤水煮成了酱色的浓稠样子,因为看起来像酱油,也被人叫“海蛎子油”,这一味调料自带咸味,又鲜美异常,作为一种调料,做起来也着实费工夫,宋丸子用得很珍惜,这么一大盆的猪肉豆腐泥,她只放了一碗半,豆腐泥连颜色都没有变化。   团好了一个又一个的丸子,宋丸子在大黑锅里起热油,它们放进去炸。   一个猪肉豆腐丸比她的拳头还大,在锅里起起伏伏好一阵儿,才慢慢浮起来,过一会儿又变成了金黄色。   看着锅里飘着的那些肉丸,宋丸子抬头看看天,又看向远处。   那日,宋玉晚一招击溃天罚之雷,她心里就有了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要是天道并非无敌的,那它还是被无数人虔诚供奉的天道么?   人有道,便砥砺前行,穷毕生之力,天有道,又该如何呢?   不,应该换一种说法。   凡人失其道,惶惶难安,如行人失路,仓皇于荒野,修士失其道,道心涣散,修为退减,重者殒身。   那天,要是失了它的道呢?   也许,在玄泱界天道过度保护这一界中人,造成了种种乱象的时候,这天道,就失了它的道。   这想法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要是宋丸子身边的徒弟知道了,怕是会跌坐到地上去。   黑衣女子就一边想着,一边一个一个地炸着豆腐丸子,一个一个把炸好的从油锅里捞出来,放在藤编的笸箩上沥去多余的油。   也许有一条路,从很久之前,她就走了上去,越走越远,有河水悠悠,有清风慢慢,也有嶙峋怪石和绝境,走到今日,很多次该弯下膝盖的时候,她撑过来了,因为她的敌人是人,是人便有弱点,会轻视,会骄傲,会被虚幻遮住双眼。可要是,她面对的是天呢?   这个问题不能深想,可宋丸子隐约觉得,这样一个失道之天,终有一日,会造下莫大祸端。   知道她要祭天,诸多修士从别的地方匆匆赶来,十里之外就是西洲众人死守了数月的边陲之地,黄色烟尘直达天际,天看不见,他们也看不见。   “师父,有一派长老派人来问,您具体何时祭天,他们掌门焚香沐浴后赶来,怕是得落山之时,您若是等到那之后,他们愿意奉上几件法宝。”   “哦,焚香沐浴?”   宋丸子的袖子是挽起来的,热腾腾的油锅里已经被她捞了个干净,只剩刚与肉香豆腐香缠绵过热油,模糊地映着她的脸。   “那就现在吧。”   厨子请客,想什么时候请,就什么时候请。   “啊,什、什么现在?”   “就是……喂,我饭做好了,你要不要吃?”   徒弟的表情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宋丸子慢慢抬起眼睛,无形的压力压制着她的全身。   “许久不见。”   天道没有给宋丸子回应,笸箩里最上面的两个猪肉豆腐丸渐渐变成了透明。   “饭钱还没谈好呢,你真是越来越像吃霸王餐的了。”   在一旁的徒弟眼睛瞪得快有笸箩里的肉丸那么大了,不知道是震惊天道降临之事就发生在他的眼前,还是在震惊自己的师父对天道说话如此的不客气。   “你有何所求?”   “第一件事,我想知道今年的沙人作乱为何如此严重。”   “魔气倒溢。”   “嗯?什么意思?”   “极西之地从虚空中流入的魔气本是蓄积往他处的,如今蓄积之处魔气已满,便会倒溢。”   天道解释得还挺详细,宋丸子垂着眼睛听着,手上还拿着陈砚给她打造的漏勺。   那漏勺在锅里磕了一下,一地金黄色的油悬在了半空中。   “那蓄积魔气之地,是不是叫云渊?在无争界?”   她轻声问。   天道并没有回答,只说:“那非本界之事。”   看一眼变成了纯灵之物的七八个猪肉豆腐丸,宋丸子深吸一口气,要不是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也许刚刚就已经将这笸箩踹翻了。   “第二件事,以现在众人之力,我想逼退沙人,还要多久?”   “三月。”   三月?!   西洲各家早就筋疲力尽,要不是有郁长老他们出手相助,说不定半个西洲都已经丢了,这才区区两个月而已,再有三个月……宋丸子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可有速速解决之法?”   又有七八个猪肉豆腐丸变成了纯灵之物。   “封堵缝隙。”   这法子是人就知道,要是能封住,过去那些年早有人如此做了。   “说了等于白说,吃得倒挺快。”   听见宋丸子的抱怨,天道也当没听见,笸箩里已经大半都是纯灵之物。   “最后一件事。”   宋丸子看向远处,那里正是一群元婴大能封存摘天盘的地方。   此刻一阵巨响传来,宋玉晚破禁制而出。   “数千年古物之中有一道神念,因执念不散而存留于世间,我想请你达成他所想之事。”   寂静天地间,她对天道悠悠说道。   “好你这小贼!竟是在算计于我!”   看着向自己扑过来的宋玉晚,宋丸子慢慢勾起唇角。   天道的威势与这古时大能的强大神念,到底谁更强呢?   打起来就知道了。   青色的人影直扑过来,在半道顿了一下。   “他所想之事?”   “对。”   宋丸子的语气真是善良又无辜,仿佛自己提出的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   天空中有劫云渐渐凝集,宋玉晚一点点向宋丸子祭天之处靠近,身上青光闪耀,他是何等孤高骄傲之人,数千年来也不过把上善一个人放在了眼里,宋丸子这么一个小辈还受了自己的恩惠,竟然敢对他如此算计,他如何不恼怒异常?!   “我一路帮你救你,又传你道法,你竟然如此算计于我?!”   无视那让无数人瑟瑟发抖的天道,他手中青光亮起,就是要让宋丸子受些苦楚。   听见他的质问,宋丸子茫然道:“宋、宋前辈,正是您几番救我,我才请天道达成您的心愿,助您早日脱离苦海呀。”   至于您心里想的是什么,那自然——干我屁事?   不过,劫云这么厚?怕是不止不敬天道那么简单吧?   “达成我的心愿?这天道也配?”   随着宋玉晚的一声喝骂,天空中白光变幻,整个天都被照亮了,又复彻底暗淡,是第一道雷劈了下来。   宋丸子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真狠啊。   比易半生骂天、比她三修结丹的时候都要可怕呀。   可见这宋玉晚心里所想的,比他表现出来的要骂的更狠。   这般的惊天之雷,宋玉晚心中也毫不畏惧,他迎面而上,明明是白天,又有劫云重重,人们却恍惚看见了漫天星辰。   天道与修士相争,这样的事情已经数千年没有发生过了,别说下面的这些小修士,就连为了祭天而来的元婴大能都目瞪口呆,继而开始在这可怕的争斗中争相寻求脱身之法。   如何脱身呢?重重威压之下,他们连动弹都是不可能之事。   宋丸子的脚下一个小小的星阵悄悄亮起,她的徒弟们都站在她周围,被这一个星阵给保护了起来。   封存摘天盘的大殿早就已经破烂不堪,青玉阵盘在其中闪烁,一点黑气丝丝缕缕地从里面飘忽而出,正是桑墨趁机想要从中离开。   他的身体又少了一个,离开此地之后要立刻前往鹿鸣山,然后……   这时,他听见了一阵铃声,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抓起了青玉阵盘。   “这里面果然封禁了魔物?那宋道友让我造的假也就不算假了。”   桑墨刚刚有了一点点摆脱禁锢的希望,兜头被金不悦长老甩了十几重长生久秘传的封魔印法,直接将他从阵盘中拖了出来,又封印到了禁魔铃上。   收好阵盘,金不悦看一眼天雷轰鸣之地,再看看其他在无数雷光与星光中努力求生的人,想起宋丸子的嘱托,他转身就带着青玉阵盘往西边沙人作乱之地奔去。   察觉到自己的阵盘正在被人带走,宋玉晚立刻追了上去,天道又怎能容这冒犯天道之人离开?当然也继续与之纠缠。   金不悦倾尽全力狂奔,一步之间便是五十丈远,几乎转瞬就到了沙人密集之地,见那青光中之人向自己冲来,他又尽力一抛,就将阵盘扔进了沙人之中。   一时间,轰轰雷鸣,熠熠星光都向无数沙人倾泻而下。   祭天之地周围的人长出一口气,他们这也算是逃出生天了。   “算计了宋玉晚又算计了天道,连他们的争斗都不肯放过,宋丸子,你这样的人……”   微予梦叹息了一声,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应该说是从她由生到死之时,她的心里就另有一番明悟——当日到底是桑墨还是上善要毁去沃野,这是一回事,可天道对沃野苍生的无情绝杀确是事实,为何无论是她娘还是她都没想过报复这天呢?   这些年她一直觉得师兄避居香叶谷是怯懦软弱,她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   终究不肯看清,那至高无上,那无情虚妄,那不可战胜的真正敌人。   “大道主,你说天道与玉晚道君,谁会赢?”   “玉晚道君终究只是一缕神念,灵力难继。”   “嗯……”   宋丸子看看左右自己的徒弟们都已经退了,那些来看她祭天的人也都已经走了,修长的手指慢慢摸过了大黑锅的边沿。   “要是这时候,我来祭天,你说,天道还会过来么?”   “你想干什么?”   “这宋玉晚,要是真的彻底消散于世间,也有点太可惜了。”双手对搓了一下,宋丸子笑眯眯的。 第327章 重逢   天道被招来了, 天道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打起来了,还打到了沙人所在之处,惊雷落星将沙人揍得屁滚尿流……   修士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巨云周旋于天, 繁星闪烁于野, 沙人与修士的战场,成了更加庞大的两个力量的战场,人莫能与之敌。   是天道,和对抗天道数千年的不屈意志。   百多里之外, 风不喜停下脚步。   “魔气消淡了些,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般可怕的高手在这里斗法。”   “高手?明明是此界的天道。”   风不喜回身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两人,其中一人穿着黑色的大袍, 他戴着兜帽把眉眼都遮挡住了,说话间手里还把玩着一块石头。   “那又是什么敢与天道相争?”   “跟天道相争有什么了不起?争嘛,跟谁争都是争。”说完, 那人手上搓搓,把手里的石头搓成了滚圆的,然后装在了腰间的布兜里。   这话让站在前面的风不喜不由得一默,脚下又快步往前走去,他们刚到西洲就听说了宋丸子已经带着很多人来了西洲。   “不管是谁和谁打的不可开交, 宋道友那里定是缺人的。”   风不喜行色匆匆,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人,尤其是穿黑袍的那个步履间不紧不慢, 却一直没有被风不喜落下,偶尔还停下脚步捡石头。   少倾,那惊天的巨云突然停止了旋动。   风不喜等人眼见北方数道星光涌向巨云,竟然将之冲散了一点,然后一道青光冲天而起,一下子竟然几乎将边陲的魔气彻底打散,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到了有些熟悉的强大压力,风不喜不得不再次停下了脚步。   “怎么突然不打了?”   不仅不打了,还……还仿佛被人召请了。   就在此时,那个黑袍男人猛地向前冲了过去,漫天黄沙中,犹如一笔飞墨,拖拽出了残影。以风不喜的正罡境修为完全阻拦不下。   “不用在意,他又犯病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人开口对风不喜说道。   “可……”   “他有些高兴,你可看出来了?”   身穿赭石色的女体修一头黑发粗粗地绑在脑后,闻言,她笑了一下:   “想来是憋久了。”   “并不是。”说话的人声音中带着金石之色,甚是悦耳,无形的威势突然消失,漫天长风复又翻卷而起,将他的声音卷到了风不喜的耳中,“能见风长老寿元恢复,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自然是开心的。那傻子不会说,我便替他说了。”   “本,也非他本心。”说完这一句,坚韧如风不喜竟然觉得喉中哽咽,眺望向那人离开的方向,她的手轻轻拂过自己的丹田处。   丹田被毁,寿元折损殆尽,那些年里,她也没恨过他,不但是她,郁长青师兄、金不悦师弟,都没恨过他。   见她脸上流露怅然之色,与她说话那人唇角微微一勾,竟然带了勾魂摄魄的艳丽之色。   风不喜见到宋丸子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恢复平静。   “风长老!”看见风不喜,宋丸子极高兴,她正拿着自己手里的纯灵之物“分赃”呢,见到她,直接塞了一块过来。   风不喜身后的那人不高兴了。   “喂,见者有份,怎么不给我?”   “你一个魔修,要什么纯灵之物?再说了,就算给也得给风长老,你之前的饭钱可都是长生久替你垫付的。”   看见了宿千行,宋丸子说话可丝毫不客气。   “哼。”宿千行哼了一声,见左右无数修士正在奔忙,听凭宋丸子调度,又道:   “旁人还都担心你来了玄泱界被欺负,我倒觉得你这铺排的阵仗也不小啊。”   “没什么。”宋丸子摆摆手,嘱咐自己的徒弟将纯灵之物送去给为了抵御沙人而受重伤的修士,“沙人被打退了,我也打算把这些人都散了。”   散了?说得轻巧。   宿千行又哼了一声。   “每次看见我就哼来哼去,好好的一副皮相不知道当好美人,偏偏学猪。”   与宋丸子计较这些口头官司迟早会被她给气死,宿千行早知道此事,可依然很想把这女子暴打一顿,变好看了也没用。   金不悦从战场上回来,给了宋丸子两个东西,一个是封印了桑墨的禁魔铃,一个是一块石牌。   禁摩铃上有魔气,宿千行并不觉得奇怪,看见那块刻画了星辰阵法的石牌,他的眉头一挑,一把将它夺了过来。   “你!”   “就是个护身阵法。”   看着宋丸子嬉皮笑脸的,再看没见识的风不喜金不悦,还有被大战从入定中惊醒的郁长青,他又哼了半声,想到宋丸子刚刚说自己哼来哼去像猪,剩下的半声就吞了回去。   “宋道友,那青玉阵盘在天道撤走之时瞬间便不见了。”   “没事儿,跟天道干架,宋玉晚讨不来便宜,等我解散了六欲天就去别界,那宋玉晚找不到我,随他怎么折腾吧。”   等他修养个百八十年再出来,要是再敢为祸,宋丸子自忖也有别的法子对付他了。   “至于桑墨魔君。”   宋丸子的手指轻轻动了两下。   无论是为微予梦报仇,还是为了给宋归雪报仇,哪怕是为了小阎罗鬼官,这作恶多端的魔修都留不得了。   “对了,你来的刚好,我正好刚知道,这西洲边陲处散逸魔气与你们云渊底下是相通的,你看看可有什么法子封住这魔气,毕竟对你们来说,这都是些好东西,散了可惜。”   魔气对玄泱界这样的修真界来说是毒药,对想要将云渊底下变成独立魔界的宿千行来说可就是分毫不该放过的好东西了。   “你说这里与云渊相通?!”   宿千行被宋丸子的话吓了一跳。   “啊,告诉我这消息的,还不至于骗我。”   “那我去看看。”   “顺便把那些沙人都收拾一下,据说边陲深处有一种血色的沙子,人沾上也会变成沙子。”   “哼,与那么个大傻子在一起呆了那么久,区区沙子又算什么。再说了,我本也是为了这砂子来的。”   宿千行的一只假手上握着一个漆黑的瓶子,对宋丸子晃了晃。   见他说话间就化为一道红色的流光往极西之地去了,宋丸子冲着他离开的方向,用手指戳了一下鼻尖儿。   风不喜见她淘气,只能笑着摇头。   天道与宋玉晚的一场相争,真是把沙人都打了个七七八八,剩下还在外围的沙人都已经不成气候,按说和往年一样,一旦魔气的浓度低下来,外面的沙人大多会自行消散,其余成了气候的沙人也会退居到边陲深处。   看一眼禁魔铃,宋丸子收起自己先前做的阵盘,看看其他人都露出了疲累之色,开口说:   “收拾收拾看看还有什么材料,切小块儿串起来,师父给你们调一大锅辣汤,咱们涮串儿吃。”   涮串儿?这是什么吃法?   味馆的食修们都精神了起来,长生久的三位长老更是眼睛都亮了。   之前,宋丸子发现了一种被人叫青红串的东西,果子细长,味道辛辣,与造化椒相似,却没有那么冲,对于早就吃惯了造化椒的宋丸子来说,这东西固然是极好的食材,可味道上真的不够。   但是显然,这青红串儿对她的徒弟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看着宋丸子把半盆晒干的红红的东西倒进锅里,热油中瞬间激发出了呛鼻的味道,她身边站着的两个徒弟不由各自退后了一步。   “师父,这、这味道着实有些稀奇。”   “你们师父我拿出来的东西,当然得稀罕了。”   看他们躲,宋丸子很得意,又往里面倒了点辣酱,这辣酱里添过造化椒的精华,黑褐色的酱上隐隐有着红光,闻着极香,下锅之后却更在香气中多了些辣意。   要不是宋丸子早有准备,说不定她也会跟她徒弟们一样眼睛泛红,想要流鼻涕出来。   终于把各种佐料在一起炒香了,宋丸子在锅里添了些汤水,就任由它煮着了。   “宋道友,其实这次不止宿千行和我们一起来了。”吃了两个包子,风不喜终于想起正事。   “嗯?”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一个黑色的人影如同猎鹰般落下,以义无反顾之势直冲她的大锅。   大锅上灵光闪烁,竟然生出了一个罩子,勉强将那人阻挡了一下。   “这个!我知道!”   被金不悦拽住的那人扑腾着要扑向大锅,嘴里还念个没完。   看着他的脸,宋丸子一呆,再看他手里抓着的青玉阵盘,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万楼竟然也来了?   他还找到了逃掉的宋玉晚?   宋丸子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一时之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宋玉晚命实在不好,还是该说……江大魔头,果然才是一大杀器。 第328章 借命   幻梦之境里烟气缭绕, 犹有细碎的雷光在其中像是幼蛇一般轻抖,宋玉晚闭着眼睛,只等那黑衣女子自己走近。   宋丸子的脸上挂着笑,眼神十分关切地打量着宋玉晚:   “玉晚道君,您说这天道是怎么回事, 我一片好心, 想请天道成全你的执念,天道居然打你。”   那语气哟,真是无辜又疑惑,仿佛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玉晚唇角一抽, 他这数千年的涵养,碰到宋丸子,便总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宋丸子蹲在他旁边, 笑眯眯地说:“说起来您还得谢我,要不我灵机一动,又拿了一堆好吃的出来把天道请来, 您也没有机会逃跑呀。不过吧,我这人呢,做了好事,不图回报,您怎么说也给了我魂力助我神魂苏醒, 我帮您一把, 那是应该的。”   宋玉晚不想说话,他与天道殴斗了数日, 因他终究只是一道神念,在天道压制下不能吸收灵力,才几乎落败,要不是天道被引走,他带着摘天盘拼命逃出,说不定几千年的修为谋划还真有可能一朝丧尽。   “玉晚道君啊,您这几千年的老前辈了,晚辈帮了您一次,您总该道声谢吧?”   道谢?   宋玉晚终于忍不住了,冷哼了一声:“你分明是早有谋算,安排了四招算计我,第一招,借麻衣苦修之口说摘天盘中有魔气,让我在诸多元婴的监视下不敢轻举妄动。第二招,你趁我无暇他顾,立锅招来天道,让天道察觉到我的存在,借它之力来耗损我的修为。第三招,你让那麻衣苦修趁机拿走摘天盘,再借我与天道之争去剿灭沙人。第四招,也不知你从何处找来了一个化虚境魔修,我这摘天盘连天机都能遮掩,竟然逃不过他的搜寻。”   嗯,前面几招都分析的不错啊。   宋丸子点点头,虚心请教:“化虚境是什么?”   “通脉、正罡、化虚……便与五行修士的化神相同。”察觉到自己又解了宋丸子的困惑,宋玉晚的脸臭了起来。   “哦……我也没想到,我身边竟然有如此厉害的高手。”江大魔头,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大杀器。   宋丸子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哼!玉归舟竟然教出了你这么个卑鄙小人,也不怕星斗蒙霾,阵道染尘!”   听见宋玉晚这般骂自己,宋丸子也没生气,不仅还在笑,还和从前一样在幻梦之境里虚造了一根糖葫芦出来,金壳子,红果子,甜滋滋,酸丝丝。   她“咔嚓”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说:   “因势利导,借势而为,我若是有能和玉晚道君一争之力,我自然也喜欢干净利落地打法,可我这不是太弱了么?区区一个通脉体修,金丹法修,阵法之道上更是没有参破北斗,这般人物,在您的眼里怕是与蝼蚁也无异吧?……可蝼蚁,便不该奋力活着么?您不甘一生被天道所困,便是几千年上下求索,我这蝼蚁不甘心被您诸般隐瞒暗中算计,自然也要想尽一切办法。玉晚道君,这世上,并不仅有您的争是争,别人的争便不是争。”   最后一句话话伴着冰糖葫芦的酸甜香气,一时之间,宋玉晚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没话说,宋丸子“噗呲”一笑。   “所以,您认了您对我果然是有诸多隐瞒和暗中的算计吧?”   “大胆!”   “心虚了?”   “宋丸子!你如今神魂便在我的摘天盘幻梦之境里,我让你生你便生,让你死你便死,我心念一动便能让你的神魂永堕无边苦楚幻境不得超生!你怎敢如此对我说话!”   “玉晚道君,您知道么?我一直在想,你们这些人打倒了天道,天下苍生未必过得比现在更好,您瞧,您在这幻境中便是如天道一般的存在,我便该是众生中敢说话的一个,您是如何对我的呢?喊打喊杀,不能不敬,不能妄言,不能戳破您的心思……别动怒,把您带回来的那个魔修现在正把玩着您的摘天盘呢,要是我的神识半个时辰不出去,他就一口一口,把您的这摘天盘嚼了吃下去,连着您这受损的神念一道。”   宋丸子的话像是冰糖葫芦的签子头儿,尖细着,随时可伤人一般。   宋玉晚的心历千年捶打,竟然也被这话戳出了一个洞,隐隐有些疼。   “您一直仰着头,诸天星辰、九野光海都在您的心里,唯有苍生,被您忘了。”   穿着白衣的男人扛着大鼎走到溪边,用流水将之浸泡清洗,口中道:“你们呀,每天争斗,争过了彼此再去争天,谁能看见这些凡人和小修士呢?他们一生匆匆数十年百多年,也许就在你们随手一争中颠沛而过,可这人世,路是他们造的,屋是他们建的,青山绿水见过他们,天与地也记得他们,我们又怎么能把他们忘掉?”   上善……   宋玉晚慢慢抬起手,猛地击向自己的胸膛处。   宋丸子以为自己哪句话说过了头竟然让宋玉晚自戕,赶紧用星阵拦截,又如何拦得住?   只见宋玉晚的身影一散又重新聚拢,一只白色的小虫便扭曲着被他自己抓了出来。   “嗜心魔虫!桑墨!”   玉晚道君一阵怒吼,整个幻梦之境都震荡了起来。   “咔嚓。”宋丸子看热闹似的,继续吃糖葫芦。   宋玉晚的眼睛转向她,眸中带着杀气,她又摸出一根糖葫芦:“道君,您吃根糖葫芦,消消气?”   ……   宋丸子的身体躺在床上,神识已经入了幻梦之境里,风不喜守在一旁,看着江万楼抓着两根鸡腿,在那儿手上左右开弓,脚下走过来走过去。   屋外,突兀地,宿千行抬头问坐在对面的金不悦:“看见了么?”   “啊?”金不悦正在纳鞋底,抬起眼睛,有些茫然。   风华绝代的红衣魔修歪了一下唇角,道:“那家伙给你的阵盘,阵法之基是她的心头血,你没看见么?”   金不悦抽出钢针的手停住了。   “你们长生久的修士,真是穷酸又见识短,那阵盘,我数百年前见过一次,她师父用过,能将阵盘庇佑之人所受致命之伤转到阵师自己的身上。”说完这句话,宿千行单手撑住脑袋,冷笑说:“她从不肯欠别人的命,果然几十年了也没变。”   屋内的风不喜也听见了宿千行的话,轻叹了一声,道:“宋道友看着跳脱不羁,可遇事总比别人更多三分担当,我等出身长生久,口中说着济世助人,看见了宋道友,方知自己所做之事拘泥固执,自苦之心更胜于助人之胸怀。”   金不悦已经呆了,他猛地一拍大腿,说:“这样我哪里还能让宋道友免了咱们的饭钱?!不过跑两步路的事情罢了。”   那边一对师姐弟还在算账,江万楼啃完了两个鸡腿,晃了两下,打了个嗝,一只油乎乎的手伸出去,风不喜以i为他是要用床单擦手,却见他出手如电将宋丸子腰间的那块玉牌给抓了下来。   “江师……江魔尊?”   在风不喜惊诧的声音中,江万楼把手上的油在玉牌上摸来摸去,口中低声念叨:“你出不出来出不出来出不出来!”   那块玉牌正是邪修残魂藏身之地,自从宿千行和江万楼出现,他更比之前小心了十倍,几乎已经是个死魂,可没想到,总是如此,他还是被江万楼给发现了。   “出出出!魔尊饶命魔尊饶命!”   看见一团魔气从宋丸子不离身的玉牌上流出,风不喜和金不悦都站了起来。   只剩宿千行还老神在在:“我就说那家伙身上有些许魔气,还以为她是又碰到了什么宝贝,没想到是藏了个野魂在身上。你从哪里来的,为何藏在宋丸子的身边,老实交代,否则,你看见抓着玉牌那傻子了么,他什么都吃。”   宿千行还没说完,江万楼已经舔了那玉牌一口,玉牌上早被他抹满了鸡油,一舔还真有点香。   有洁癖的宿千行被他恶心地说不下去了。   魔气渐渐凝实,露出了一张俊秀的男人脸庞,他长得不错,气质却很畏缩,含胸低头,卑怯地说:   “小小小人是沧澜界一个小小的魔修,之之前有幸,啊那什么,跟宋丸子一起流落虚空,有、有那么半两的缘分,没事儿就做个伴儿。”   他看起来不过金丹后期修为,修为上并无可取之处,言谈间也无可取之处,在场几人都能轻易让他魂飞魄散。   看着他的样子,宿千行托着下巴说:   “有幸?你是被宋丸子给调理过了吧?”   突然想起了什么,宿千行的美人儿面上扯动了一下,轻声说:“她可最喜欢,借势而为,将人削弱到与她相近之境,再使出万般手段反复折磨……”   一听就很有经验的样子啊。   金不悦摸了摸自己头发,他心直口快是出了名的,实在很想问宿千行都经历过什么手段,可话头儿压在嗓子眼儿,他还知道不能说。   他没说,那个邪修残魂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正是如此,魔尊见识广博,小人是如魔尊所言那般被折服在宋道友手上的,绝对折的干净,绝对服。”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   风不喜接着问:“那你又是在何地与宋道友结识的?你本是残魂,流落人间难逃消散之日,无争界有一轮回桥,你何不借之解脱?”   “嗯……”左看看右看看,残魂做足了斟酌胆怯的样子,才说:“各位大能一看就是宽厚之人,实不相瞒,我……”   “假话。”   宿千行的手边有一盘梅子烧排骨,不知何时被江万楼端了去,他嘴里连肉带骨头嚼得咔嚓响,一双眼睛盯着那邪修,说完了两个字,又把一把排骨塞进了嘴里。   “魔尊在上,小人生前不过一个区区金丹魔修,修为低下,怎、怎、怎么敢欺瞒各位?”   “假话。”   “魔尊大人……”   “假话!”   “小人我……”   “假话!都是假话!都是假话!”   嘴里的骨头渣都喷了出来,江万楼大手抓向那残魂,残魂本为魂体,除了念力之外极少会被伤到,可没想到,那江万楼的手竟然结结实实地把他的脖子卡在了手中。   “假话!”   邪修已经连话都不敢说了。   宋丸子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就看见江万楼如抓着小鸡仔一般抓着邪修残魂。   “江前辈,你干嘛呢?”   江万楼转过头来看着宋丸子,有些委屈地说:“他,假话!”   “丸子!丸子姑奶奶!救命啊!”   听着邪修残魂鬼哭狼嚎似的,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   见宋丸子不说话,江万楼又看向宿千行,红衣魔君慢声道:   “别着急,想清楚了再说。”   “命!”闭上眼睛又睁开,江万楼挤出了一个字,然后,他的表情松快了下来,几乎是转瞬之间,一个痴傻之人就变得正常了起来,凛然间带着慑人气势,只说:   “他,魂命不符!”   还没等宋丸子理解这话的意思,一道紫光闪过,微予梦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借命之人?!你如何会这沃野秘法?!”   在数人的注视之下,那邪修残魂脸上的惊慌失措慢慢淡了下去。 第329章 青丘   借命之法, 自从牵涉到了玄泱界上万年的旧事之中,宋丸子就觉得自己大概是个文盲,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词,一堆自己看不懂的人,还有一些听起来就让人头大的旧事, 偏偏这些旧事里, 都是沁着血、牵着命的。   自从死了,微予梦也少了很多顾及,眼睛上再无遮拦,冷冷的灰色眼眸看着对面的残魂。   魂看着魂……剩下的活人们都稍稍退开了一点, 只有江万楼,一双手仿佛是玄铁所造,狠狠地抓着那残魂。   那个残魂看着微予梦, 勉强勾了一下嘴唇,笑容惨淡。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 沃野的巫还能认出你们的秘法。”   微予梦没说话,转瞬间,她就出现在了残魂的眼前。   一双眼睛冷到了极点。   “你是想自己说,还是我用搜魂之法自己弄清楚?借命之法是被祭魂之人逃出生天的唯一办法,你会用此法, 与上善是什么关系?当日沃野之事你知道多少?还是说, 你是与桑墨勾结的魔道修士?”   太多事情,她以为自己弄清楚了, 却总在不经意间又见被隐藏在后面的秘密,在这一层一层的黑色幕纱遮掩之下,整个沃野已经毁得一干二净,她娘一生恨着错的人,她师兄落得不生不死荒唐度日,而她自己,豁出去了一条命,也不过将这幕纱撕去了薄薄的一层。   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哪怕只是丝丝缕缕的真相,她也绝不会放过。   残魂没有吭声。   微予梦的身后,宋丸子开口道:   “你说你是藏身在沧澜界沉雾渊中的一缕残魂,和我同时落入了突生的时空缝隙之中,那时我身受重伤,虽然已经将将结丹,可是丹田碎裂,能够安然落到凡人界而不死,已经是得天之幸,你呢,不过是生前金丹修为的邪修残魂,竟然也能安然。一个人是侥幸,两个人,就不是了。”   听见宋丸子的话,那个残魂终于出声:   “原来,从我自陈身世起,你就开始疑心我了?”   黑衣女修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对你的怀疑从没停过,可我也知道,自始至终,你都在想办法帮我。”   地宫之中,他让自己提防女魅,不要只打碎黑石牌子。   黄泉里,他更是直接传授了自己如何用念力对付女魅。   虚空四十年,她引罡气炼体,无数次身临险境,可谓百死无生,这残魂风凉话是说了不少,却没有趁机害她,谋夺她的身体。   别以为只有行善是行善,深处危困境地不去害人,也足以算是善人了。   正因为这些,宋丸子才在防备之下,仍把这没头没尾的邪修残魂当半个朋友。   看一眼微予梦,她继续说:“今日不管你说还是不说,我保你不会有魂飞魄散之忧。”   听见宋丸子这样说,残魂瞪大了眼睛。   “就算大道主阻拦,只要你想,我仍会护送你安然投胎。毕竟,那日我重伤,是你耗损修为,将我护送到了凡人界。”   直视着忍不住惊诧的残魂,宋丸子仍是笑着的:“如此才说得通,不是么?”   作为一个厨子,宋丸子除了手巧之外,更大的优点是脑子好使,她不给对方回话的空隙,接着往下说:   “至于你为何要救我,我也想了些缘由,你认识我师父,且是友非敌,从前我想,你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救我,也不是不可能。这几日,我知道了几件事,第一,我师父正是继承了玉晚道君衣钵之人,第二,今日我知道了你可能是与玉晚道君同辈之人,也就是说,与我师父同在沧澜界的你,应该知道我师父的出身来历,第三,玉晚道君在世上有极深的执念,第四,你极为惧怕玉晚道君留下的执念,可依照你贪生怕死的秉性,不该自己先逃走么?为什么极力劝说我也逃走呢?我推测再三,只能想到一件事——”   “别说了!”残魂身上虚光流淌,仿佛漆黑的残魂中又生出了一个新的魂魄,外面忽然起了大风,宋丸子转头看了一眼,她还没来及做什么,就看江万楼突然松开了手里的残魂,冲了出去,仿佛在追赶着什么。   想到以江万楼的修为,没人能奈何了他,再想以他的脑子也没有人能指使了他,在场众人只有脚程最快的风不喜叹了一声跟了上去。   那边,残魂也已经不想逃了。   黑色的煞气如一张皮囊般消散开去,他站在原地不动,却已经已经换了一个人。   白发无风自动,眼角上挑,眉间藏情,眸光流转之间都有风情。   与一旁容貌秾丽的宿千行相比,可谓是春兰秋菊各占擅场。   同时人间难得的绝色。   这搁在几千年前,也是能用一张脸就呼风唤雨的人物呢。   “我一直觉得你聪明,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聪明,果然是……是玉归舟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被夸奖了,宋丸子只笑,说:“你要是一开始就用这么一张脸,我也能少骂你几次呀。”   她这话不过是赞颂这邪修的美貌,微予梦看见这张脸,就已经猜到了这人的来历。   “你出身青丘?”   “是。”那残魂现在身上一点煞气也无,也算不上是邪修的残魂了,他回答之时,眸光从宋丸子的身上划过。   “我虽然出身青丘,却是苏家几代中最不济的子弟,活着的时候糊糊涂涂,死了之后也不过是个在小辈身边苟延残喘的残魂罢了,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未必知道多少。”   这人能在宋丸子的身边混这么多年,还被她当成了半个朋友,他说自己人弱力薄,微予梦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信不信并不重要,她只想知道的多一点,更多一点。   看着这两个魂魄做出了一副要长谈的架势,宋丸子脚尖一转,蹭到了金不悦长老的身边。   “金长老,我炸点酥肉,咱们边吃边听可好?”   要是从前,宋丸子在干正事儿的时候要搞点儿吃的,微予梦总是要瞪她一眼的,堂堂道主,就算装,也该有几分矜贵模样,可现在她顾不上了,只是急切地等待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魂垂着眼眸,轻声道:“借命于人,乃逆天之事,我的本名从此不如人耳,亦不入人心,不提也罢。沃野之巫,我这借命之法,并非是从你们万法之地中学来的,而是,我自己悟出的。”   数万年前,东洲之地除了沃野之外还另有几处福地,其东南一处山上产玉和石青,便被人称为青丘,与物产丰饶的沃野相比,青丘灵气丰沛,出产的却只有染料与玉石,只靠这两样,也足以让青丘中的人过得很好。   上古之时,青丘中的人被称为有苏氏,侉人一战后,人族兴盛,有苏氏从善如流,改成了了简单的苏姓。沃野中人极少离开沃野,苏家人却不同,他们生性求知好问,喜欢东游西逛,又因为他们容貌极美,每每下山都会引得一城一国动荡不休,久而久之,苏家美人的名号响彻整个玄泱。   在如此“美名”之下,人们忽视了青丘山上下来的人,到底有几分真正的本事。   和沃野一样,同样传自太古的青丘山上也有巫士,沃野的巫凭借一双天生的灰眸能看见命运的轨迹,青丘的巫则能感知到未来的凶吉。   这个残魂生前,正是苏家备选的下一任巫者。   一天夜里,他在长老在用龙骨占卜之时突然了幻象——天降流火,落雷劈海,天道倾覆,整个青丘都将被毁得一干二净。   他看见的是整个青丘有苏氏的覆灭。   可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人相信,天道怎么会毁掉青丘呢?这玉石所造就的山上滋养出的是天地间最美的造物——人们对美的夸耀,同样迷醉了这些美人自己。   就连巫士都不相信,或者说,他们都选择了不相信。   连这人自己都忍不住去想,也许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看着青丘山上柔纱一般的青色雾气,灵玉天然生出的琼林仙境,谁会忍心去伤害呢?哪怕是苍天。   “只有一个人信了,就是我的五哥,青丘外面的人叫他苏清明。”   以绝世容颜而闻名于世的清明公子,真的是有一双比别人都更清明透彻的眼睛,他游历整个玄泱,旧日的福地宝国则要么天灾,要么人祸,总之,各种灾难降临在了那些天生便有非凡之力的旧族身上,让他们轻则去国离家,重则,尽数灰飞烟灭。   “他又问我,要是天道真的要毁掉一个人,怎么能救了他。我在青丘□□里参悟了数年,就想出了借命之法,借来别人的命数,便能让天道以为你已经死了,等我将这法想明白从□□里出来的时候,我五哥带了一个人回青丘,就是上善。”   那时万里沃野早已经成了焦土,前所未见的瘟疫又降临于青丘,苏氏族人修为消散、脸上生出白毛,曾经被无数人倾慕的脸庞现在只配被人喊怪物。甚至有人将他们与青丘山上的灵狐想到了一起,说苏家都是狐妖化人,吞血肉,挖人心……曾经对容颜的追捧是玉人身旁点缀的花,后来的种种恶意贬损又成了刀,刀刀将人的血肉之躯捅穿。   数月之内,几百族人不堪屈辱自尽,魂魄消散于天地。   苏清明想让上善替青丘召请天道,无论天道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只要能让青丘族人不要像沃野一样再无丝毫生机。   “我天生魂力浑厚,没过多久就看出上善的身体里魂魄不全,那时,他已经将一半魂魄封入了烹天鼎里,用的就是你们沃野的祭魂之法。”   宋丸子一双眼睛看着油锅里泛着细油泡儿的酥肉,耳朵竖着仔细听,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那时候的上善应该已经是异军突起,被无数人视为邪道,也被无数人追捧。他一生的跌宕壮丽,也已经快到了尾声。   残魂对微予梦说:“你要问我与上善的关系,就是这样。上善道君在青丘召请天道,我五哥带着我的族人们匍匐在地上,自认是魅惑世人不修德行的大罪之人,为了赎罪,愿意死后魂魄入黄泉转为人族,万世不问长生。”   天生之美,竟然成了天生之罪,天道不仅将青丘族人都变成了怪物,还要他们跪地祈求,不断地贬低自己来获得一点点的垂怜。   残魂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想出的借命之法,是想让剩下的族人都活下去,可他们宁肯死入黄泉,转世投胎成个凡人,也不愿意再当白毛怪物。祭天之后,我也染上了那种怪病,可我不愿意就此去死,就借了一个邪修的命数,舍了躯壳,变成了一个邪修的魂魄,每日游荡在青丘旧地。数年之后,我五哥找到了我,他那时已经油尽灯枯,我要为他施展借命之法,他却说他不放心转生黄泉的族人,他想去陪着他们,怕我一个人在人间寂寞,他告诉我他一个旧友的孩子被送去了沧澜界,想请我去代为照看一下,那个孩子就是宋丸子的师父玉归舟。”   说起宋丸子的名字,残魂抬起头,看见那家伙正在往炸好的酥肉上撒椒盐粉。   残魂移开了视线。   “我确实知道借命之法能够救了祭魂之人,是我五哥告诉我的,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你们沃野之事我只是知道,从未掺和过。”   但是青丘一族的惨烈,不正印证了数日前易半生的骂天之言么?   从来就是天,借了人的手,要毁掉沃野。眼前的残魂与她一样,不过是那被毁去的一切,所留下的最后一点细碎。   微予梦沉默不言,片刻后便回到了紫色小印之中。   宋丸子低头,正好看见一条隐隐的黑线牵连着微予梦的魂魄与自己手腕间的紫色法宝。   她嘴里嚼着的酥肉味道有点淡了。   仰头看着还站在那儿的残魂,宋丸子摇摇头,说:   “既然你照看过我师父,那你定然知道我的出身来历。”   残魂:“我不知道。”   黑衣女子挑眉:“这些年你哪次骗到了我?”   残魂顶着那样一张脸缩着肩膀怂成了一团,苟且着活下去的心,无论换了多少样子借了多少命,怕是都改不掉了。 第330章 追杀   风不喜追着江万楼一路狂奔, 她正罡境中期修为,持正一道走天下万物之中, 尽力之时, 须臾间便是千里之遥,可即使如此,她也很快失去了江万楼的踪迹。   自然,更追不上江万楼所寻找的那一缕风。   西洲长风漫漫,遮天黄沙,前后两阵风,将沙都卷飞而去,路过的几位金丹修士风沙迷眼,狼狈不堪。   中洲六欲天所在之地,正在给人治病的易半生背后一冷,转头,只看见自己刚刚种好的一些药草连根都不见了。   煌华城中有两个云钟,每当有元婴大能出现, 便会有钟声回荡在城下, 城东一响, 城西一响, 二者遥遥相隔千里,突兀之间, 城东云钟一响, 人们才觉飓风狂野而过, 连浮在半空的巨大煌城都飘摇了一下, 城中无数神识探出,却只查探到那城西的云钟,不知何时已经碎了。   中洲与东洲之间的荡江上千年沉雾不散,却仿佛被利刃劈开一般,一条通道横亘荡江,许久之后,一只巨大的怪鱼缓缓落入水中,身体被破成了两半儿,学融进了江水中。   东洲僻静之处的层层禁制之中,一位金丹修士正在与天劫对抗,全力突破元婴,忽然一阵疾风吹来,将他的所有禁制尽数毁掉了,他还没来得及喷血,只一心想着自己性命休矣,一抬头,却见天光泼洒,刚刚还强悍至极的劫云竟然也被卷到了别处。也不知道这天劫还渡不渡了。   海上风高浪急,狂风过处,原本的风浪都被压得服帖,一抹流云被裁去了尾巴,傻乎乎地愣了一会儿,才随风而去。   从西往东,从南往北,终于,在西洲与北洲之间的鸿沟之间,江万楼纵身而下,不一会儿,他像是一只黑豹一般沿着山壁慢慢爬了上来,坐在山崖上,左看看、右看看,还很闲地晃了晃腿。   一个时辰之后,远远地传来铃声,随后,风不喜终于赶到了山崖边上,见江万楼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坐在那里,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师……您刚刚到底在追什么?”   江万楼竖起一根手指挡自己的嘴,慢吞吞地咀嚼了两下。   风不喜不由想起了当日在海上被江万楼生生吞掉的海怪们。   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江万楼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从山崖边站了起来。   “那到底是?”   听见风不喜欢的发问,江万楼歪着脑袋看看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的却与风不喜的发问无关:   “你饿么?”   身穿一身暗红麻衣的风不喜一噎。   “我饿了。”江万楼很委屈,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足下一迈,又往回走去。   他的速度仍然是极快的,却是风不喜终于能追赶上的快。   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风不喜心中黯然,江万楼,是长生久永世之明灯,亦是长生久不绝之隐痛,他是盖世英豪,亦是一代魔尊,他救了无争界一次又一次,可也魔气入脑亲手夺了昔日同门的性命。   风不喜是听着这位师伯的种种旧事长大的,不仅是她,郁长青、金不悦,他们都曾被江万楼所伤,落得肢体不全修为难进的下场,可心中对他却无私恨。   “师……”又犹豫一下,跟着江万楼穿过一座繁华城池的上空,风不喜终于叫出了声,“师伯。”   江万楼停住了。   他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风不喜,身上一点都没有方才的痴傻样子。   “师伯,除魔之事是长生久弟子的本分,并非您一人之事,无论这天下间有何等险阻,长生久弟子从未怕过,您不该把诸事都藏在心底。”   “我自己就是魔。”江万楼说话正常的时候,声音中总带着森然之气,他的唇角挑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轻蔑,“魔,作恶多端,如何会除魔?又为何,要与你等相交?”   可您所做的,明明都是保天下太平之事。   风不喜口唇发涩,还没等她说话,江万楼已经又转身往慕黯之地疾奔。   “师伯!”   风不喜大喊一声,长风卷着她略显喑哑的声音,于此天地之间。   “若你是魔,天下间再无非魔之人,若您所做为恶,那便是至善无存,天道倾覆之日。成魔入道,存乎一心。”   江万楼的脚步再次停住了,刹那间,他摸向自己的胸口,似竟不信那里还会发热,还会痛。   风不喜周身突然灵气满胀,她修持正之道,此番堪破,真正不再以魔道论善恶,她的修为将再提升一个小境界。   正罡境修士想要提升境界,需要的灵力何等庞大?看看这灵气略显稀薄的飞沙之地,再看看风不喜头顶汇聚的劫云,江万楼一把捞起她,扛着就往慕黯之地冲去。   “师伯!”   “凝气守神。”   “师伯,我一直想知道,您是真疯癫,还是假痴傻?”   “疯癫令我心逍遥,我便真疯癫,若非我心逍遥时,我便假痴傻。”   听见江万楼如此说,风不喜忍不住闭上眼睛,想笑,唇角却生出无数苦意。   ……   “你的出身来历……”残魂吞了一下口水,虽然鬼根本没有口水,好一副倾国容颜,显出的是胆小怯懦之态。   “我只知道,你是黄泉里被捞出来的灵胎,玉归舟当年为了探查自己的身世下到黄泉中,结果遇到了你,他自己也是灵胎,就……”   如果只是如此,刚刚叽叽歪歪什么呀,宋丸子撇了撇嘴,正要再逼问,却有一阵雷响渐进,抬头望去,就见江万楼扛着风不喜狂奔而来。   “啊啊啊啊!打雷啦!下雨啦!”江万楼且奔且喊,一道天雷劈下,他徒手一挥,将雷光撇开,自己则被烫得呲牙咧嘴。   有他在身边,魔气远大过灵气,风不喜身上灵光隐隐,吸纳周边灵气,却还是不足。   察觉到是自己的师姐(妹)将要突破,郁长青和金不悦连忙冲上去为她护持,江万楼把人往他们二人身上一扔,人已经闪到了宋丸子的身边,扒拉着她的储物袋。   看着那天雷,残魂惧怕不已,宋丸子到底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就让他先躲回到了玉牌之中。   “江前辈,您刚刚去追什么去了?”宋丸子抬手为风不喜布下了一个聚灵阵法,才问道。   “你给我吃的,我告诉你。”   等两只手里都抓满了香脆的小麻花,江万楼打了个嗝儿。   宋丸子看见他总嘴里吐出一团黑红之气,又咽了回去。   她皱了一下眉头:“这是……”   “恶念。”江万楼把小麻花嚼得碎屑四飞,看着宋丸子,仍是傻笑的。   恶念?宋丸子又想起了狱法山上的黑色火焰。   挥开扑面而来的碎屑,宋丸子听见江万楼用傻傻的声音说:“人之念,改天换地,天之念,颠倒乾坤。”   天道有所思,天道有所想,自然就会生出念来,念,总会分出善恶。   数里外天雷滚滚,一道雷光映在宋丸子金色的眼眸中。   不死国人生而不死,却尽成了被焦土掩埋的干瘪躯壳。   沃野被称万法之祖,无数惊才绝艳的天生之灵早就化作飞灰。   青丘一族有天赋绝世容颜,最后却都成了在天道脚下摇尾乞怜的怪物,不得不舍去了一切,魂魄遁入黄泉,在无数的轮回中泯灭所有的荣耀光华。   这一切之始,就是因为天道生出了恶念吧?   她看向江万楼,直觉告诉她,在这一事上,江万楼知道的必然比其他人都多,可这大傻子正在舔手上的残渣,迎着她的目光,又噘着嘴伸出了手,还是要吃的。   宋丸子低头从储物袋里继续往外拿吃的,突然,她手上一停,重新抬头看向面前的江万楼。   “江前辈,无争界的天道曾被压制千年,它可有生出恶念?”   江万楼只傻傻笑着,又打了个嗝儿。   宋丸子的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江大傻如何能瞬间洞悉那恶念的存在并追出去,又如何会把恶念吞下,只怕,那被关在落月宗禁地的日日夜夜里,他便是这样,一点一点,吞下了无争界天道生出的恶念吧。   “多吃点肉。”被珍藏的卤肘子,宋丸子掏出来一个,递给了江万楼。   看见江万楼啃肘子啃得满脸油光,斜靠在一边的宿千行从眼角看向宋丸子,没想到他看了半天,宋丸子也没掏出另一个肘子来,宿大魔头冷哼了一声,再不肯看那没心没肺的丫头了。   风不喜已经扛过了三十多道劫雷,天上的劫云略淡了些,可就在这时,一道紫色的雷光突兀出现,径直劈向了宋丸子。   见那雷光竟然超自己的腰间而来,宋丸子卷身一滚,堪堪避开。   刚刚还懒得理她的宿千行和吃的一脸邋遢的江万楼都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   可那雷光非同寻常,竟然暗藏丝丝非同寻常之力,直伤神魂,他们二人也不敢硬抗。   “干嘛呀?”   数道雷光比自己成就金丹时还要凶狠,还知道避过其他人的阻拦,宋丸子委屈得不行,撒腿跑得如同被狗追,见风不喜的劫云竟然被她带着跑了,她一抹脸上的尘土,对着天上骂到:   “好好一个天道,又徇私又偷袭,丢不丢脸?有本事你打宋玉晚这能跟你硬杠的呀,欺负一个苟且的残魂算什么本事?”   毋庸置疑,这劫雷就是奔着玉牌里的残魂来的。   江万楼大喝一声,一拳轰向那穷追不舍的劫云,没想到那劫云散了又凝,竟然不依不饶,仿佛与区区残魂的仇天高海深,不死不休。   “你们青丘一族就这么遭天恨么?”   之前借了天道之力剿灭边陲沙人,现在宋丸子也不想浪费,干脆引着劫云又往极西而去,还不忘了问那残魂。   残魂无声无息。   江万楼一代魔尊,这般大动干戈,自然引得魔气动荡,四下里无数修士本就是为了灭西洲魔物而来,此时出来看见这浓浓魔气,都以为是沙人卷土重来,纷纷拿着法器向江万楼所在之地攻来。   见那些人追过来,宋丸子怕天雷伤人,只能继续往西跑,郁长青和金不悦出面挡下了那些要“灭魔”的修士,在他们身后,江万楼和宿千行努力想要保住宋丸子。   宿千行厉声道:“丸子,将那玉牌扔了!”   “不行!”   “丸子!千界万世,你只要活着,总能知道你身世之秘!将玉牌扔了!”   天雷之中竟然有夺目金光闪现,明明是杀劫之雷,劈过之后却沙中生花,魔气化灵,让宿千行的心中生出不祥之意。以他的见识,已经猜到了那是传说中的天道本源之力。   天道本源,他和江万楼,都没有把握彻底抗衡。   “不!”   宋丸子施加一个阵法在那玉牌上面。   “我可不想,看着他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失了姓名,失了族人、失了躯体,甚至没有个完整的魂魄,这残魂贪生怕死偷奸耍滑,可也帮过她护过她,无论如何,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同样看见了雷光中的金色,宋丸子心思一动,勉强运转念力,当它是灵气,硬是构成了一个阵法,再次被她叠在了玉牌上。   此外,她另用阵法困住了自己手腕上的印鉴,让微予梦不能出来。   这时,那个过分安静的残魂终于再次出声了。   “宋丸子,你本就是黄泉中的一个灵胎,无父无母,与这世间任何人也没有因果牵绊,更无血缘恩怨。”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没句真话。”宋丸子一边骂他,一边想尽办法保他,一道天雷越过江万楼的阻碍劈向她,她躲闪时稍慢了一点,一只手差点交代了出去。   宿千行差点受伤,宋丸子最怕欠了旁人的命,随手设下一个幻阵,假装还在此地腾挪,她自己已经奔出了很远。   江万楼救下宿千行,看着眼前的“宋丸子”,神情有些茫然,好一会儿,他才又追着劫云去了。   边陲腹地,黑衣女子大口喘息着,宋丸子已经筋疲力尽,见劫云还不依不饶,手掌一转,一个包子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喂,你要不要吃?”   她在召唤的是天道,这是她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刹那间,劫云稍住,一道可怖的天雷却仍是劈了下来。   宋丸子以手遮作眼,天道降临之力让她周身难动,可她还是动了。   她的右眼之中星华璀璨,伴和着天上星辰,南天之中,六星闪耀,一团光出现在了她的身前,那天雷劈入光晕之中,竟然再无声息。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此法,她是从宋玉晚的杀招中学来的。   她无屠戮之心,只是在绝境中,一次又一次地求生而已。   为己,也为人。   白色的星光里,宋丸子头痛欲裂,她几乎要倒在地上,却还是撑住了。   “你告诉我,青丘之人何错,你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过了很久,天道都没有回答。   宋丸子手上的包子被她紧紧攥着,几乎要被捏碎了。   “上善,你以身合道,就是为了这不保公允的世道么?”   随着她的一声问,极远的一处地下,一尊大鼎轻轻晃动。   上善,上善……   不只天听见了这个名字。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发出了一声叹息。   天上的劫云不见了,让人分寸不可动的天道之力也瞬间无影无踪,宋丸子晃了晃,“噗通”一下瘫倒在地上,手里的包子落在了地上,早就变了形,也滚不出去。   她身侧灵花次第绽放,幽香徐徐,颇有魔域变仙境之感,这里却也险些成为她的墓场。   “天道……”残魂的声音悄悄响起。   “别说话。”宋丸子叹了一声,“经此一事,此界天道怕是再不会被我招来了。”   立锅招天,终成绝响。   “不,只要是你,它永远都会来。”残魂笃定至极。 第331章 错过   沧澜界的魔气消散得比原定更快。   站在山崖上看着下面的沉沉海渊, 玉归舟长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对谁在说话:   “此地从前一直便有浅淡魔气, 我有个旧友是魔修, 昔年也在这里潜修过。那时我还以为这里不过是神魔相争后有的些许残留罢了。”   可惜此次他们发觉到这沉雾渊下有一时空缝隙,魔气就是从这里冲入海中造就无数海中怪物的,玉归舟自然不能坐视这处隐患将来再作恶,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截白骨,他低头反复打量了一会儿,手掌翻动,右手中指上渐渐浮现出一滴血珠。   这是他的心头之血,以心血画阵,是他从前和徒弟一起研究的秘法,寻常阵修借力于五行,星辰阵师借力于星斗,都要以自身为引,再用阵盘将之引出, 除了阵盘之外, 还可以用心头血来引动绵绵不绝的星力, 使这阵法长长久久。   “斜月这法子虽然有几分邪修之气, 可真到用时,也是不错的。”   白色的骨头上渐渐被红色的星阵包裹, 玉归舟口中念出法诀, 星光笼着被刻画了星阵的白骨往沉雾渊中落去。   突然间, 那块白骨晃动了一下, 仿佛有些不情愿似的,一股澎湃的灵力从中冲出,又被星阵压制了下去。   男人看着它,淡淡道:   “你活着的时候穷一生与魔相争,宁可魂飞魄散只留残骨,也不肯放魔物逃去他处,如今这一处魔气四散为祸一界苍生,我只能借你残留之力将之彻底镇压,以永镇魔渊做你的归宿,总好过在我身边虚耗年华,直到彻底散去力量的那一日。”   那白骨晃了一下,仍是不肯下去。   玉归舟顿了一下,继续道:   “斜月已经更换了命数,不会沉沦魔道,成为传说中的灭天之人,你也该放心了吧。在你看来,她不过是黄泉下神骨魔血孕育出的人族灵胎,怕诸魔借她之手重返此间,可于我,她就是我亲手带大的徒弟,我信她心性仁善,人品坚毅,定能在无数风浪中坚守本心,不做为恶人间之事。”   白骨仍在与星阵之力相抗衡。   白色的衣袖轻挥,一团星光从天上盈盈落下,穿过了重重海雾。   在光辉中,玉归舟朗声道:“星海在上,我玉归舟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我徒儿道心不存,堕入魔道,我定会亲手将之管束起来,毁其修为,断其根骨,绝不许她为祸。若违此誓,我必身死道消,万劫加身,永世不得超生!”   星光一阵大作之后归于平静,漫天星斗已经为他的誓言做了见证。   白骨仿佛终于满意了,轻轻一晃,直直落下了沉雾渊中,刹那间,整个沉雾渊的雾被强大的灵力震散开去,海渊之中犹如别有星空一般,二十八星宿依次闪耀,牢牢地将那处散溢魔气的缝隙给封住了。   见大阵终成,玉归舟心下一松,这时,清冽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   “玉前辈,您徒弟要是成魔,您就毁她修为,断她根骨,要是您做不到,则身死道消……我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立誓。”   哪怕是这样狠毒的誓言,都暗含拳拳爱护之意。   苏远秋只觉得玉前辈真是对他的徒弟好到了极致。   “立誓这种东西,不过是换一份信任罢了,他不信我,我便让星斗作证,说起来,我那徒弟命运多舛,如今也不知流落去了何处,你看海生和小唐他们年少飞扬,我徒弟当初的风采胜过他们何止十倍?也不知道经过这一番挫折,她又成了什么样子。”   一拢大袖,解开阵法,玉归舟的身后,一个魂魄渐渐凝实,一双明眸中总带笑意,正是魂魄调养好了的苏远秋。   “所以,您连在誓言之中也不敢伤她性命,倒是宁肯对自己更狠了十分。”   回身看一眼苏远秋,玉归舟又看向重新凝集雾气的海渊,慢慢道:   “小秋啊,你命数天定,只能做个凡人,体会生老病死,另有爱恨情仇,数十载沉浮转眼即逝,一入轮回,万事皆休。虽然不能长生,可也没有多过百年的苦痛。修士就不同了,长生漫漫,苦乐相随,在心里憋久了,要么前尘淡去,超脱凡尘,一心问道,要么……就是心魔加身,执念纠缠,这其中的种种苦楚,以千百年计,可这也不是最惨的。”   拢在袖子里的手指露出了一半,指向海渊深处,玉归舟的脸上竟然有几分悲悯之色:   “刚刚我用来施展星阵的,乃是一截神骨,十数万前,沧澜界就是神魔大战之地,这神骨的主人为镇压群魔引动一界之火烧死了群魔,这是何等英雄豪迈?可他十几万年来就算只是一点神念附于骸骨上,也要殚精竭虑,生怕再有真魔现世,更因为它残存的力量,还要被我利用去镇压魔气,小秋小友,你说这神,是可敬,还是可悲呢?”   苏远秋答不上来,时至今日,他久经幻梦之境历练,眼界远胜当然那个相府中身体孱弱的小少爷,他见过凡人的悲欢,也见过修道者的兴衰,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无人可逃脱。   “玉前辈,凡人也能一生只为一事而活,虽然寿数浅短,可也如破空之流星,光辉熠熠,修士中也有人一生碌碌,虽然寿数绵长,可生死,皆无人在意。反之亦然,您想告诉我凡人有凡人的好处,让我安心去投胎,我自然明白,您不用费心。”   垂下眼眸,苏远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轮回路上,丸子已经等了他太久了。   “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再多言,待我跟海生他们打个招呼,我就送你去黄泉,今日还真不是什么好日子,我送走了神骨,还要送走你这小友。”   苏远秋又是一笑。   当凡人,苦乐有尽,聚散有时,也许还真是一件好事。   玉归舟施法之时,明明是朗朗白日,天上群星毕现,现在,群星退去,金红色的斜阳挥洒在海上,将浓浓海雾也染成了大红的纱帐,区区海雾挡不住玉归舟的眼,他看见一轮圆月,正等着在这斜阳之后统治天际。   “今日是个满月啊。”   听见玉归舟这么说,苏远秋忍不住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见。   魔气被封住,王海生他们也是极高兴的,既然高兴,自然要吃点好的,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在海里找了一圈儿,最后挑了一只极肥的蟹,用调鼎手调度了蒸腾热气,将这一只光蟹钳就有半丈长的大蟹蒸熟,浓浓鲜香气,隔着很远就往人的鼻子里钻。   “丸子姐姐可最喜欢满月的时候吃蟹了。”王海生捧着蟹钳,忍不住想念起了宋丸子。   万家星星点点头,她的身边纸人四飞,正忙着排布碗筷。   “师父明明说她在鱼腹里呆过将近一年,早就吃腻了海味,连河鲜都少碰了,唯有满月的时候,不拘河蟹海蟹,总要吃一吃。”   两人不过一言,见不远处有秋水阁的人走近,便不再说了。   冷进宝是被蟹香气引来的,也没空着手,从他流金的大袍了一掏,就取出了几个玉瓶子。   “我听小唐兄弟说你们有心回玄泱界看看,本想带着灵泉来送行,没想到还有东西可吃。万家姑娘你可真是运气好,早些年,这沧澜界里有一群灵祭师,除了欺负人,干啥都不行,明明是一群欺世盗名的鼠辈,偏偏还被一界修士捧在了手里。我的好友就是因为用了一点食修之法,就被他们追杀,几乎害死,好在她福大命大,不仅没死,还自有奇遇,不仅杀了回来,还成了个真正立下食修道统之人。”   说起宋丸子的事儿,冷进宝神采飞扬,无论是丸子也好,斜月也罢,都是举世无双之人,要不是他没什么文采,还真想挥笔写下洋洋万言,好好夸一夸她。   “食修道统?”王海生猛地抬起头。   ……   玉归舟本想跟这些小辈打声招呼,见他们有吃有喝正是热闹的时候,反而脚步一转,往另一边去了。   “这些孩子难得闲散,我去掺一脚,说不得他们又得跟着担心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手中阵盘急转,“鬼宿”大亮,不一会儿,一道星光从阵盘中射出,直直指向了某处。   下一瞬,玉归舟便站在了这光的尽头,在他身边,出现了满满的彼岸花。   “你是何人?为何来着黄泉路上?”   黄泉入口的鬼差脸带青光,目中无神,问话的时候都不去看玉归舟的脸。   “本君乃黄泉故人,借星海之道来此,为了送一凡人魂魄重入轮回。”   玉归舟面带微笑,说得实在客气,可整条黄泉路上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响个不停,无数铃声招来了无数的鬼差,在灰色的鬼气中,一个高大的鬼官手持笏板站在了玉归舟的面前。   “阵修玉归舟,百多年前你强入九幽,搅动黄泉,抢走神骨魔血,今日竟然还敢来此?!”   鬼官手中的笏板青光大振,显然是随时准备出手。   苏远秋的声音又在玉归舟的耳边响起:   “玉前辈,你说跟黄泉有旧,就是这般的有旧么?”   气质卓然宛若天人的一代大能仍然面带微笑,只说:“当年区区一点小事,你们怎么就记了这么久呢?”   轰!黄泉路上,顷刻间又多了万千鬼兵。   ……   玄泱界,圆月高悬。   “咔嚓。”   宋丸子咬断了一根蟹腿的头儿,手指一拽,一整条蟹腿肉从壳子里弹了出来。   蘸蘸姜醋放在嘴里,实在是秋日的第一美味。   “咔嚓!”不光她在吃,在她身后,长生久的几位长老也在磕蟹腿,他们吃蟹不像宋丸子这么讲究,边走边吃,姜醋是不蘸的。   也有一位奇人,吃蟹的时候是“咔嚓咔嚓咔嚓”,正是无所不吃的大魔头江万楼,蟹壳他都不肯放过,除非宿千行扒出了一点蟹肉,他才会专门去抢那一点鲜甜软肉。   玄泱界又一次沙人之祸彻底结束了,他们这一次去往极西,就是想要看看如何封上这处裂缝。   “要是这裂缝真连通云渊之下,你们是不是就能直接回去了?”   听见宋丸子的话,宿千行一不留神,又让江万楼抢了蟹壳里的黄。   “我们刚给你帮完忙,你就赶我们走?”   “不敢不敢。”宋丸子连连摆手,“我就是说一下这有近路可走。”   宿千行哼了一声,送宋丸子背后的大锅里又捞了一只肥蟹出来。   “身子还没养好,担心的事情倒不少,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道亲闺女,怎么都折腾不死啊?”   宋丸子嘿嘿一笑。   宿千行又说:“之前你在养伤,我也没问你,你逼供的那残魂怎样了?要是他还不肯说实话,你就将他交给我,魔修的花样儿可多了去了。”   宋丸子摇摇头,道:   “残魂答应我,等我结出元婴,他就告诉我,我到底是何出身来历。我想了想,我现在是通脉境后期,之前一番折腾,仿佛灭元功和阵法之术也要突破到金丹后期了,结成元婴也不难。”   不难?张张嘴,什么都不难!   九元道体什么的最讨厌了!   天生神识什么的最讨厌了!   宿千行撇了撇嘴,刚把一只蟹腿的壳去了,就有一只大手把肉抢走了。   宿魔头觉得自己大概上辈子是勾搭了天道的老婆,才让自己遇见了宋丸子和江万楼这两个不省心的。   这时,江万楼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一路边走边吃,还吵吵闹闹,其实每个人的脚程都不慢,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沙人腹地,到处刺目的红色砂砾,他们一行几人显得何等渺小。   宋丸子把手里的蟹壳一扔,剩下的蟹和姜醋都收尽了储物袋里。   江万楼弯腰,抓起了一把沙子,他回身问宋丸子:   “干净的?”   宋丸子皱眉,确实是干净的,并不见丝毫魔气。   可在江万楼的手中,那些沙子竟然在动。   “之前沙人作乱,魔气四溢,我还以为这些能将人变成沙子的东西也是魔物,没想到居然不是。”   郁长青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禁魔铃护身,却还是被沙子所伤。   “可要不是魔物,这又是什么呢?”   宋丸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鼻子里满满都是蟹腥气。   一阵风突然吹来,无数血红色的沙子突兀地被卷起,铺天盖地向众人扑来。   宋丸子手中星光闪烁,一个巨大的星阵出现,将沙子隔绝在众人身前。   江万楼却不肯被大阵保护,他猛地窜出去,一手仿佛狠狠抓住了什么东西。   可那东西又不见了。   宋丸子的脚下也出现星阵,在阵法的保护之下,人们看见赤红色的沙趴在阵法上,竟然很快就成了沙墙,将人们密密地包裹在其中。   在沙墙上,慢慢浮现出一张巨大的人脸。 第332章 血沙   人脸在阵法外, 江万楼更在沙墙外,他再次暴起抓向那张巨大的人脸, 宋丸子在阵法内只看见那张人脸轰然溃散, 不一会儿又在他处重新凝集。   仿佛在跟人捉迷藏似的。   随着无数次的聚散,人脸渐渐更加清晰起来。   宋丸子与那张脸对视,看见那空荡荡的眼睛和嘴渐渐变幻着形状,竟然越来越像是一个嘲弄的表情。   她手中结印不绝,将阵法无数次加固,一双烹菜煮汤的手几乎要翻出无数的花来。   阵法外的风也越来越大了,赤沙遮天蔽日,将他们彻底困在其中。   “宋道友,只靠他一人在外,怕是不行。”金不悦口中说道,是希望宋丸子能让他也出去,助江万楼一臂之力。   郁长青吃过这怪沙的亏,比旁人都要谨慎一些, 摇摇头拉住他说:   “江前辈修为高深, 周身魔气如罡, 怪沙靠近不得, 你我身上皆是灵气,那怪沙正好吸灵气为生, 那日若非我的手臂乃假肢, 怕是我整个人都要被吞噬, 也成这千亩沙海中的细粒了。”   金不悦虽然比同门师兄师姐行事更冲动些, 可也不是莽撞无脑之人,一双大手展开,里面是一把夹着草叶的钢针,其中一根上还缀着麻线,正是金不悦平时编草鞋用的。   “不能力敌,我们也不能坐在这眼睁睁看着他一人在外面搏命吧?我想的是,那怪沙既然只稀罕有灵气之物,我就用这针和麻线加上蒲草编出个筐子篓子,将这些沙子隔开,让它们不能凝成一体,不就更好对付了?”   金不悦说的法子倒是给了宋丸子新的想法。   “用无灵之物把沙子隔开?”   再看一眼头顶越发清晰的大脸,宋丸子突然明白这张大脸在嘲弄什么了,她的阵法本质也是用灵气调度的,这些细沙盘踞在阵法之上,它们不需要懂得任何破阵之法,只慢慢汲取与星辰之力交缠在一起的灵力,那么纵使她有阵法千万重,也终有溃散之时。   更何况……这里并没有灵气供她补充灵力。   “金长老的办法确实不错,可沙子无孔不入,草篓子之类的也不能将它们完全阻绝,再说了,您是给人做鞋子,能用的材料定是有限,我倒是有另一种东西,也许可以试试。”   对金不悦说完,宋丸子再看一眼那张怪脸,从储物袋里拿出了数袋面粉和几个大桶,桶内装着清水。   “宋道友,你这是?”   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顾不得别人的疑惑,挽起袖子,抄起一个装面粉的麻袋,将面粉倒入了大黑锅里,再在锅中装入清水。   很快,锅里的水面混合之物就几乎要满出来了。   “这些面粉是凡人造的粗粉,内里没有灵气,这水是我在凡人界时候收的泉水,当时只图这水甘甜清冽,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派上了用场。”   宿千行完全摸不着头脑,只看宋丸子手脚极其利落,不过瞬息之间就将整锅稀烂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面团,然后,她又将面团分在了几个木桶里,复又倒入了清水。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取澄粉糊。”奋力揉搓面团的女人头也不抬,一旁风不喜等人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地也在木桶里胡乱揉着。   宿千行依然不懂,一双未曾修饰也极为妩媚的眉几乎要挑到天上去了。   “澄粉糊又是什么?”   澄粉糊便是面团中面筋之外的白汤,沉淀之后略粘稠的部分就是澄粉糊,平常用来做个蒸点的皮子、凉皮、粉皮,也可以调入菜汤中收汁,这些道理跟厨艺门外汉是讲不通的,宋丸子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   “将它加热之后,很粘。”   “粘?”宿千行的眼睛亮了起来,其实他还是没弄明白,不过没关系,如今的宋丸子垂着眼睛面带轻笑的样子他可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当日某个元婴魔修被坑得欲生欲死之前,这女子露出的,便是如此的表情。   他素来爱干净,汤水糊糊之类是不会亲手碰的,袖中红绫甩出,拧住一个大盆里的面团,片刻间就让桶中淡白的汤水转了浓白色。   粉汤想要取出澄粉糊,一般是要静置的,宋丸子却不用这一步,所有人看着她一双手放入大盆中,桶中的粉汤随着她的动作而飞出,接着,无数细小水滴散落而下,只剩了白白黏黏的一大坨。   这是她用了《上膳书》中的榨取之法。   就在他们忙的时候,阵法上的人脸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不仅有嘴有眼,还有了鼻子,神情上的嘲弄之意也愈发明晰。   它非灵,亦非魔,无形也无影,世间修士修灵修魔自以为能改换天地,却根本无力对付它,万千年来,无数人以为能剿灭它,却被它吞噬,终究只能让它更加壮大。   澄粉糊终于制好了,满满的一锅,被加热之后,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宋丸子两只手并在一起,互相揉搓了一下手指,然后,一个阵法从澄粉之中渐渐扩散开来,大块热腾腾的粉糊糊,被越拉越长,越拉越宽……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个“扯糊”的阵法几乎要跟宋丸子之前设下的防护阵法一样大。   隔着薄薄的一层糊,那张巨大的红色嘲讽脸,看着都有几分扭曲了。   仰头看着那张脸,手上还沾着湿乎乎粉水的女子微微一笑。   修仙人未必只有仙法,修魔者未必只有魔心,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只要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心中便不会生出迷茫,她从不怕未知,只怕自己还不够聪明,还不够努力,还不足以在应该之时使出足够手段,来保全不该牺牲之人。   如此想着,她轻轻一弹指,之前她费了无数功夫所打造的防护阵法轰然溃散。   血沙组成的巨大人脸还猛地扑下来,却在一瞬间凝固了,或者说,是被黏住了。   粘稠的糊糊里沙子一旦进去就挣脱不出,越是想要挣脱,就越是有更多的沙子陷入其中,如此反复下去,竟然是一整张脸都贴在了粉糊上,不少地方已经糊成了一团,一整团的粉糊里裹满了沙子,让那张脸看着十分可笑。   这还没完,宋丸子神识全开,只当自己是用阵法和面了,要是哪团粉糊上没有沾多少沙子,她就操纵阵法,让它去粘粘更多的沙子,明明是一块凡物,却逼得那些铺天盖地的沙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这些粉糊的粘性极佳,一点点就能拉成一大片,不多时,原本是一锅那么多的粉糊就粘出了一座山那么多的沙,而且还在继续变大。   “江前辈,该你动手了。”   宋丸子一声大喊,一直在一旁兴高采烈看热闹的江万楼“哦”了一声,纵身而起,再次向还能动的些许血沙中抓了过去。   这次,那些血沙再次溃散开来,却被江万楼以浩大魔功强行收拢了回来,两人高的一堆沙子面对江万楼的高深修为再无强势之态,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只能竭力逃窜。   那山一般的红沙也在大风中竭力逃脱,宋丸子如何能让它们脱身?招招手,大黑锅就飞了过去,继续加热那些粉糊,让它们持续保持粘性,灵火会被它们吸走,地火之精并无灵气,正好用在这时。   终于,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江万楼手中魔气四溢,紧紧地扼住了什么东西。   宋丸子用自己的左眼凝神看去,只看见了模糊透明的一团,像是无数的线纠结扭曲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   她不知道,长生久的众人也不知道,见多识广的宿魔头也不知道。   “非灵非魔,仿佛天生有识。”宋丸子搓搓手,慢慢整好自己的衣袖,然后她身上两道灵光一闪,是微予梦与那残魂被她放了出来。   “大道主,残魂,你们看看,这东西你们认不认识。”   残魂同样不认识,灰溜溜躲回了玉牌中。。   微予梦的神情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虽然知道这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丸子,我用回溯之力让你看上一眼。”   话音未落,她手中紫色的光弦已经被她拨动了。   作为如今幻梦之境的主人,宋丸子的眼前万年时光倒转,西陲风沙溯回至上古,下一瞬,她的神识一转,眼前依然是郁长青江万楼等人。   还有扭曲成团的不明之物。   “它、它是一族活物?”宋丸子瞪大了眼睛,表情难得有些惊异。   是的,活物,西陲的血沙,本就是这世上的另一种活物,天生有识,如东洲沃野、中洲青丘、南海之外的不死国。   “玄泱界的诸般造物可真有意思。”她这算是感叹,又接了一句,“可无论怎样的造物,天道都容不下。”   广阔之地,为她这一叹,而显得极为静谧。   ……   沧澜界的黄泉路上惯常冷清,此界凡人虽然过得也苦,可人也是真少,若无大战,一日内也不过一千四五百人经过,比起来,今日可谓是热闹到可怕,无数鬼差鬼兵往返在黄泉路上,口中喊着:   “秦大人撑不住了!快报给上界,请十殿冥君!”   “楚大人也撑不住了!楚大人被打晕了!”   冥河边,一位形容老迈的鬼官战战兢兢,左看看又看看,叹一声道:“当日这玉归舟不过金丹修为,就能大闹黄泉,如今他已经是元婴修为,大人们当然抵挡不住了。”   “老大人,上界最近沙人作乱,冥君们不得离守,咱们区区下界黄泉可如何是好?”   那鬼官原地转了十六个圈儿,脚下一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去请无争界的阎罗大人,她也曾当过十殿冥君。”   一个长着兔子脸的鬼差应了,两只长耳朵抖了抖,便消失在原地。   等头顶粉色绒球的阎罗扛着她的大镰刀赶到的时候,玉归舟正坐在冥河边,他屁股底下是堆成了山一样的鬼差。   “唉,有话好好说,你们如此热情,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只听这一声,阎罗就觉得这人莫名地熟悉。   阎罗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袍男人,正是今日轮休的孟婆,看见玉归舟,他连忙凑上去说:   “你可知道如何能让孟婆汤更好喝?”   玉归舟甩袖一笑,从“鬼堆”上跳了下来。   “阎罗大人,久仰久仰,我是星辰阵修玉归舟,昔日从前辈处听过您黄泉战神的威名。”   阎罗一抬头,头顶的绒球晃了晃。   “玉归舟,你上次从黄泉中带走神骨魔血,因为你帮忙镇压冥河怨鬼,黄泉才不再追究,你若是就此以为黄泉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那就想错了。”   “不不不,我今日是来送我的一个小友,他有万世凡人的命格,需尽早重入轮回,可惜众位鬼官不肯通融,让我帮他挑个好人家,我就只能自己走进来翻翻生死簿了。”   看看冥河边的遍地狼藉,阎罗心中只能叹息,沧澜界人丁不盛,也没什么大的灾祸,里面的黄泉鬼差也没什么可升职之处,几千年下来,人人怠惰刻板,官气十足,也难怪会跟这玉归舟闹成这个局面了。   “你将那魂魄交出来,我让你知道他将投胎去哪里,然后你便速速离开此地,念你在沧澜界退魔有功,黄泉不追究你今日的闹事之举……”   “大人!”被玉归舟以阵法捉弄得鼻青脸肿的鬼官面上不忿,被阎罗一回身,抬脚踢在了他的脚踝上。   “你还想怎么样?上界冥君下不来,你打得过么?”   打是打不过的,抱着脚,那鬼官缩了。   阎罗又转回来,对玉归舟说:“此事我也会上报十殿冥君,此后你永不得再入黄泉,再有擅入,自有冥君处置,幽冥业火、黄泉弱水,哪怕是元婴大能,也不会想要尝尝利害吧?”   这个处置还算公道,玉归舟点点头,笑着低头,从袖中放出苏远秋的魂魄。   “我这小友名唤苏远秋,来自某个凡人界。”   阎罗手中已经展开了金底银字的生死簿,听见这人名,她手中的玉笔顿住了。 第333章 求真   苏远秋。   几十年了, 引渡过千万魂魄的鬼官阎罗还记得这个名字,她记得那个清瘦的女人永远明亮的眼睛在瞬间黯淡, 也记得她召请天道, 所说的话是从未有过的踌躇小心。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话存于古老的凡人诗篇,可有个女人,为了这个名字,她都做了,碧落黄泉她都去过,他却都不在。   也不知上天到底是在捉弄谁,却在这样一个突兀的时间,让自己这个局外人见到了苏远秋其人。   嗯……长得也不过是清秀嘛。   抬手抓抓脸,遮掩掉自己片刻的惊愕,阎罗继续问道:“苏远秋,四十二年前无争界所辖第七凡人界有苏家满门魂魄失落数十年,方得重新入簿, 独缺一人, 你可是那苏远秋?”   “魂魄失落数十年?”   男子眉头微蹙, 正要发问, 鬼官又道:“他们是被邪修所掳,好在……不仅有惊无险, 还多了些许功德, 如今各自投胎去, 福寿双全, 姻缘美满,都是上上的命格。”   听到自己的祖父他们都有了好的归处,苏远秋脸上的浅笑又真切了两分,一个恍惚间,阎罗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让宋丸子念念不忘了。   流淌于彼岸花之间的泉,静谧于冥河上的灯,长不大的雏鸟,见过了沧海桑田的老树,它们都像这个男人,又都不如这个男人。   看着那本“生死簿”,苏远秋神情显露了一点急切,他正想说什么,身后却有一道灵光闪过,让他的神情变得呆滞起来。   “这小友耽搁了太久,就算有我阵法滋养,魂魄仍是日渐衰弱,还请鬼官大人赶紧给他找个好去处。”   “可他……”   玉归舟端着阵盘,微微躬身,大袖的袖角几乎要落在地上,他轻声说:   “鬼官大人,实不相瞒,他身上有万世轮回的大愿力在,又曾经历过魂魄残损,还……还几度因心神大乱而险些散魂,我来此地是为了救他,并非是为了让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有什么好呢?   玉归舟看向苏远秋,这小友陪伴他的时间,比斜月还要长,他本就是个心性宽和之人,如何能对他不生出几分爱护之情?   正是因为爱护,才希望他能轮回顺畅,忘了今生的种种执念。   为长辈者大多如此,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希望那些跟在自己身后蹒跚的孩子能走在自己已经看见了尽头的路上,固然少了些繁华风景,可也没有风霜如刃。   他对苏远秋是如此,对宋斜月,不也是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才让她乍然面对世人无情地阴谋算计?   见玉归舟神色肃然,阎罗也郑重点了点头。   玉归舟所用的阵法乃是个幻阵,此时,在苏远秋的眼前,他正在询问鬼官大人可有宋丸子的下落。   鬼官告诉他,宋丸子已经重入轮回,不仅成了个健全之人,还成了当世名厨,正逢天下太平,她扛着一口大黑锅,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烧火做饭,引得无数老饕争相追随。   天下之大,在她的明眸里,在她的大锅里,正如她曾想要的那样。   “祖父常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可惜我哪怕看十万书卷,也走不了多远。”某个明月夜,他是如此自伤的,伴着清秋的隐隐菊香,伴着手上流淌的蟹油,坐在厨房外的葡萄架下。   “谁说身体不好就走不了多远的?你看那个月亮,你看着它,再看看这些星星,和它们相伴久了,它们光辉泼洒之处便都是你触手可及之地。”   戴着眼罩的厨子穿了一身黑衣服,斜斜地依靠在台阶上,举着一个蟹壳,里面装满了剥出来的蟹肉,还点了两滴自酿的醋,透着姜气。   那时的苏远秋轻笑,眼睛里像是有星芒流过:“你只是吃了个螃蟹,便醉了?”   只有醉了,才能说出这神话似的胡话吧?   “醉了?”   厨子笑一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又好像到了天涯之外。   随星走,随月走,天下间她无处不在,却又不在一处停留。   “你不懂,不过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处。”   她隔空点一点,一点浅浅的光辉划过,那一点华彩让苏远秋误以为是真的有人能用手招来群星,可是下一瞬,一口暗红色的血从厨子的嘴里喷了出来。   “可要是我什么都不懂,旁人什么都不告诉我,看见你受伤受苦,看见你几度生死艰难,我又怎么才能帮了你?”   他想去擦拭掉宋丸子脸上的血渍,手一动,一切都消失了。   苏远秋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对跳跃的粉色绒球。   “刚刚我们是穿过了洄梦涧,你可是看见了生前之事?”   矮个子的鬼官回过头来看看他,又转了回去。   玉归舟的大道理她都懂,可她跟那个几度害得他们黄泉加班的阵修又不熟,为什么要听他的?   阎罗可没忘了,自己一时没看着,鬼差就把苏长北和秦宛素投胎投反了,过了十五年才换过来,中间又颠倒了几番波折出来,这事儿算起来是她亏欠了宋丸子,她得找补回来。   所以她就带着被锁住神魂的苏远秋走了一趟洄梦涧,借着洄梦涧之力,让苏远秋的神魂突破了玉归舟设下的阵法。   “过了洄梦涧,此地就是无争界的黄泉之地了,你是第七凡人界的魂魄,在无争界的轮回道便能下去了。”   苏远秋静静点头。   两旁的彼岸花开得灿烂,红艳艳的一片,不见一丝的绿叶。   黄泉路上是没有风的,年轻的男人看着仿佛盛开之后便凝固了的彼岸花,一丛,又一从地从他的眼前过去。   他抬起头,黄泉的天空并没有星与月,那些东西只在他的心里闪耀。   “鬼官大人,不知我来世会去往什么人家?”他走在黄泉路上,随意得像是在湖边小径赏景。   阎罗晃了晃脑袋,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块金色的炸肉,肉上包了一层糖壳子,亮晶晶的,里面看着几乎透明,她想了想,只留了一块,剩下的放了回去,那一块肉她放在嘴里,美滋滋地嚼了嚼,香甜的味道直冲咽喉。孟婆在一旁可怜巴巴地看着,阎罗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咽下去后,她才回过头去看苏远秋。   “我跟玉归舟说要送你去世卿世禄的一等好人家,不过……去轮回之前,有个人为你上天入地,还以为你魂飞魄散了,你总该给个交代吧。”   想到宋丸子真见到了苏远秋,自己要百万斤的这什么“糖粘羊尾”也是轻松啊,这般一想,她又掏出了几块肉,毫不吝惜地放在了嘴里。   “上天入地?”   苏远秋愣住了。   鬼官也愣住了,不,不是愣住。她僵在原地,头顶白光阵阵,是一只碗扣在了她的发顶。   眼睛里总是藏着雾的男人笑看着苏远秋,他叫孟婆,有个装孟婆汤的碗,是前尘旧梦的送别,也是锁住神魂的法器。   “有人为你上天入地,可她是天命长生的修真奇才,能活几千年。你呢?可是对天道立誓,万世轮回,永不长生。就算见了,也不过是你多了份求不得的妄念,她多了修真路上的情劫。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男人说着,便从阎罗的手指缝里抠出了那几块肉,放在了自己的嘴里。   一点也看不出已经觊觎很久的样子。   ……   “灵族,更早于天道之前,万物蒙昧,有族生灵,聚群而居,便是灵族。人族还结绳记事的时候,青丘族人已经能画出青山万里,沃野更是已经有了无数灵法,不死国孤悬海外我未曾去过,听传说,也已经绵延了上百万年甚至更久,跟灵族比,人族的传承何等短浅。”   为了知道这些沙子更多的消息,宋丸子请出了宋玉晚,他之前还在闭关呢,出来的时候虽然气势依旧,宋丸子却总觉得他这一缕神念比之前淡了些。   “玉晚道君,您这话说的仿佛您自己不是人族似的。”   被人拆台,玉晚道君也不气恼,大概之前已经气过头了,现在看着倒是温和的不少,一粒红沙在他的指间颠倒,他说:   “我也不知道,西陲竟然有这种东西,可这种东西……又是为什么而存在呢?如果,这玄泱界,本该是人族为主宰的话。”   为什么而存在?   宋丸子脑海中的一层薄雾猛地散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隐隐有些怪异之感。   不死国的人给宋丸子的感觉与招摇山上的鸾一样,只是传说的一部分。   沃野和青丘,却像是上天赐给人族的馈赠,他们的人走入凡尘,与人族结合,省下了带有灵根的孩子,一代一代,使修士遍布于整个玄泱界,让人族有了与这世间一切对抗的力量,这还不算,天劫连连降临,沃野之人魂飞魄散,十数万年的无数积累尽数便宜了人族,青丘族人更是连魂魄都遁入轮回,将自己与人族彻底融为一体。   可要是上天真的恩赐给人族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有这些血沙呢?   它们是活的另一种生命,他们吞噬人族,不是灵,也不是魔,却只有纯粹的毁灭。   “世间万物,有生,有兴,有衰,有亡……血沙,会不会,就是这世间给人族留下的终结之音?”   长风吹过,宋丸子的话散在风里,让其他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丝丝的凉意。   难道说,终有一日,世间的无数繁华,就要被这样的血沙彻底埋葬么?   那他们这些年辛苦求索的“道”又到底是什么?   “可他们也不过被困在西陲,有魔气在此,它们虽然难以对付,可也难壮大。”   宋丸子摇摇头,她抬起头看看天,从前,她觉得玄泱界天道像是过度关爱孩子的长辈,可看见这些沙,想想玄泱界人族因为天道的保护而几乎大半都在灵修,又战力薄弱,还有心魔难度,她越发觉得天道对人族,并非是爱护。   那这天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道?   “玉晚道君,我想查探些天道诞生之前的事情,您可有线索?”   宋玉晚看着宋丸子的脸,某个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上善,可他又觉得,自己看见的分明是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个,对这人世生出无数困惑的自己。   这世间因何存在,桎梏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昔日的那些修士们,就是抱着这样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了与天相争的路上。   “天下间有一宝书,万物之始皆在其上,天道也不例外。”   第一次,宋玉晚为自己真的要用宋丸子代替上善之事,产生了动摇。   “那书,名唤生死簿。”   在黄泉。 第334章 执念   铁链叮当作响, 平常是阎罗锁了厉鬼拖着走在黄泉路上,今天, 是孟婆拖着头上顶了碗的阎罗, 一步一晃往前走,后面还跟着穿了白衣的苏远秋。   “要不是阎罗得罪的鬼太多,我就把她留在洄梦涧外也未尝不可,也省得还得带着走。唉,可见人是不能总招惹是非的,说不得哪一日就给别人带来了麻烦。”   孟婆的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他在忘川河边日复一日的熬汤,真是很久不曾走过这么多路了。   “宋丸子也是一样,她身在是非之中,不仅自己得处处小心,就连与她有瓜葛的人,也得处处小心, 阎罗以为让你跟她见上一面无伤大雅, 可她有在意之人身在轮回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有一日, 别人就要将这人利用了呢?还不如不见,一个仙路漫漫, 一个往生轮回, 你们两个人各自安生, 对不对?”   白衣男子低头听着, 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道:“这位前辈您说了这么多,您自己不也是跟我们这些是非之人生了瓜葛?”   “瓜葛?”孟婆淡笑一声,“你我本就瓜葛深重……不然,我为什么要帮你?可能在你的眼里,我这并非是帮忙,而是你们凡人界所说的什么毁人姻缘。可你跟宋丸子,天命注定,永不是同途之人。”   苏远秋的脚步一顿,他的心中仍有无数喜悦冒出来,洄梦涧不仅解开了玉归舟之前给他下的幻境,还让他破开了之前玉归舟给他设下的种种禁制,要不是阎罗提起了宋丸子,他说不定已经因为那些被封禁的悲痛而魂飞魄散或者化为厉鬼。   丸子不是凡人,她没有轮回,也没有魂飞魄散,这于苏远秋来说,是得天之幸。   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应该永远地活着,苏远秋认为,那个人就应该是宋丸子,因为她的心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也许不明亮,也许有被遮蔽的时候,可它们永远存在,并且会在人孤单迷惘的时候给人指点方向。   对苏远秋来说,初见之前,宋丸子只是祖母救回来的姑娘,身受重伤,有说不出的身世,定然不是多好的来历,就连报出来的名字,都像是个带着嘲意的玩笑。   在相府里,宋丸子这样的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苏远秋喜欢听他们讲些自己没听过的故事,朝堂之外是江湖,江湖之外是民间,处处有他这辈子未必能亲眼所见的事情。   可苏远秋没想到,自己会是在半夜偷找宵夜的时候遇到她。   一转身,就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只有一只眼睛,脸庞瘦削,身材窈窕,想来要不是受了伤,定然是个极美的女子,苏远秋最先看见的却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那只眼睛。   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湮灭后又重生,有些颓然丧气,也有着勃勃生机。   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人,明明还有些病弱气,却也像一棵雷劈后复又生芽的树。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十五岁的苏远秋鬼使神差,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冒着傻气。   宋丸子却笑了,劈手夺过他手里偷来的酒瓶,在里面灌了醋。   “既然有病,就不要喝酒了,小少爷。”   因为身体没有痊愈,她声音不够清亮,像是夹了点细沙,从苏远秋的心里细细地滑了过去。   过了几天,苏远秋没忍住,又半夜摸去了灶房,还揣了一瓶从大伯房里顺来的好酒。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实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宋丸子仍是笑,说: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苏远秋还真想立时把这事儿办了,不过也就是想想,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仿佛看见了院墙上站着的鸟儿,只要扇动翅膀,那些鸟儿便能去往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由衷地,希望那些鸟儿去得更远一点。   那一天,宋丸子给他做了个酒香虾球,用的就是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   苏远秋十五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   苏远秋十九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   苏远秋二十五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依然像是十六七岁,只不过是个皮肤黝黑的十六七岁女孩儿,黑,还干瘪。   老相爷说,这世上常有能人异士,宋丸子身受那么重的伤,几乎经脉寸断却能不死,定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不肯成家的幼孙。   “能人异士,我觉得她光靠做饭的手艺,也足以称得上是能人了,是吧,祖父?”   苏远秋自知自己对那温酒烹蟹赏月的女子有好逑之念,可他这一生最早学会的,便是不挽留。   他的父母,他自己的寿数……无强求之想,他才能将自己短短人生过得开心一点。   后面世事如棋,他们一家人在人心变幻中走入了死局,东奔西突仍不得破围而出,连祖母都去了,世间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他更是心如死灰,却也在死灰里,生出了强求之念——宋丸子,她应该、必须、活下去。   什么修仙之人也好,什么奇人异事之后,她合该天生双翼,看遍世间风景,带着她那双造出人间烟火的手,和暗藏了星星的眼睛。   这是他短暂一生里,那么一点儿,任由自己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想头。   唯有这一次。   幸甚幸甚,这一次,他求到了。   “前辈,您说错了,我的有所求,在知道她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尽数实现了,余者,见或不见,我并无执念。”   孟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苏远秋,看着他的脸上是透着洒脱的笑。   “你……”总是藏着雾的眼睛,有片刻变得清明无比,孟婆终于忍不住说,“你这舍断之决绝,还真是一如既往啊,苏清明。”   苏清明?   那是何人?   苏远秋眨眨眼睛,轮回万年,前程早化作尘土,又随风散去,他就是他而已。   见他如此,不再淡定之人反倒成了孟婆。   “红尘土,忘忧草,离人泪……我亲手熬得孟婆汤你喝了二百六十次,黄泉轮回果然将你的旧事洗的干干净净?可……”孟婆闭上眼睛又睁开,“可为什么,我就要带着你苏清明的执念和记忆,守在望乡台上?就因为你想要照看族人的转生,你便弄出了我,然后诸事皆抛,跳进了轮回道里,只留下我,只留下我!”   控诉之音回荡在彼岸花上,苏远秋却知道,这位前辈真正要问的人,并不是自己。   “前辈,轮回一场,前尘尽忘,也许您说的那人转世数百次之后成了我,可我已然是我,并非那人。”   他说的何等坦然,可他的坦然,只让孟婆越发地怒火中烧。   是的,真正的苏清明根本早就听不见了,黄泉中的孟婆本是黄泉中凝灵而生,唯有他,因为苏清明不放心自己的族人,竟然强行将执念和记忆给了他,让他这本该冷眼旁观凡人生死轮回的孟婆再也潇洒不得,他自己喝下过无数自己熬煮的孟婆汤,却永远都忘不掉苏清明对天道的恨和对族人的牵挂。   苏清明自己呢?孑然一身而去,倒是活得洒脱。   凭什么?   苏远秋垂着眼睛,对孟婆说:“旧事只是旧事,我人自是新人,你要是想抱怨,我不过给声安慰,可我不是那名唤苏清明之人。”   孟婆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苏远秋,方才他只当苏远秋是个平常凡人,此刻,他惊觉这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旧事只是旧事,新人只是新人?照你说法,来日我就告诉宋丸子你轮回去了何处,让她满怀旧事去见你这新人……”   越说,孟婆越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   “你能抛下一个心怀旧事之人,自然也能抛下第二个,宋丸子为了你宁愿冒着魂魄离体之险下到黄泉,又为了你被天道甩出虚空,可她到底没有真正见到你。等你轮回之后,她也成了被抛下之人,哈、哈……好,好主意,苏清明也罢,苏远秋也罢,你终究是个要把别人留在原地的绝情之人,如此一来,世间便不是只剩我自己受这执念折磨之苦。”   孟婆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大。   回荡于寂静的黄泉路上,是藏了千万年的苦。   苏远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孟婆手中的锁链松了一下,他本就是个神思不甚清明之人,现下意识有些迷乱,脚步都踉跄了起来。   “一世,又一世,你忘了她,她念着你,世间可还有更好的终局?”   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苏远秋?他自己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点极小的光,点在了他的背心上。   孟婆猛地转身,只看见了苏远秋站在他身后。   一介凡人魂魄,指尖却有星光。   “你……”   “刚刚玉前辈告诉我,背心之处,是鬼差神魂凝练之地,只要一个极小的困阵,就能让你们被制住片刻。”   苏远秋略圆的眼眸里是一片方才没有的慧黠。   “前辈,我与苏清明不同,我要亲口告诉我挂念之人,纵然我轮回转世,再不是我,我也会让自己过得好。我还要告诉他,我苏远秋曾慕她如星海,从前是,以后亦是。”   凝聚自己全部魂力才有的这一击,让苏远秋的魂魄有些淡,可他毫不在意,只用手拿掉了阎罗头顶的碗。 第335章 穿缝   堂堂孟婆, 黄泉中的灵性所化,是轮回之大慈悲, 生死之大决绝, 单说在凡人界的黄泉中,战力也不过比曾任十殿冥王的阎罗稍差一点,可是苏远秋,不过一介凡人,竟然就能把孟婆给制住?   走在黄泉路上,阎罗也实在是想不明白,要是凡人都这么厉害了,那他们黄泉岂不是得再多百万鬼兵?   “幸好,想来也因为你是宋丸子心心念念的男人,才有这般不同。”   阎罗小声嘀咕着,勉强算是自我安慰了。   苏远秋跟在她的身后,逆行于黄泉路上,阎罗说要带着他去见宋丸子。   “生死簿上, 最近适合你的轮回之期还有一点时间, 我送你去, 带你回, 也不算是渎职。”鬼官阎罗是如此说的,她数千年来奉公守法、兢兢业业, 要不是宋丸子拼尽全力帮她抓了女魅和夜魑, 还伤了为祸九幽的桑墨, 阎罗也不会在这时帮苏远秋。   就算宋丸子做的饭再好吃百倍……那, 也不行!   丸子。   真正从阎罗的嘴里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苏远秋很奇怪,自己已经是没了躯壳的鬼魂,怎么还会有心跳的声音。   带着一个鬼逆行在黄泉路上,跟当初送宋丸子重返阳间是完全不同的,黄泉路上岂有逆行之鬼?   狂风阵阵,尘土漫天,平静得仿佛凝固的彼岸花招摇起来,竟然生出了阴森诡秘之气。   苏远秋甚至以为那些花是人,无数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   “你不要说话,静声跟着,无论谁叫你,都不要回头,知道么?”   看见前方的路都被尘土遮盖,阎罗叹了一声,手掌张开,手中的勾魂镰刀一点折叠回她的手里,然后又重新展开,变成了一面盾牌。   苏远秋不能说话,点头,阎罗也看不见,不过她也不需要苏远秋的回答,一阵疾风从路上正面吹来,阎罗浑身金光一闪,整个已经架起盾牌迎了上去。   以后三百年,她想点菜,宋丸子都不能拒绝了吧?   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啸声里,她带着苏远秋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心里还惦记着这个。   ……   通往黄泉的路,宋丸子只知道一条,还是在那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凡人界,她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也不知道。   宋玉晚说他能打开通往黄泉的路,但是眼下天道一定将他杀灭,要是他出手,十有八九会被天道盯上,就算有江万楼在旁防护,怕是那黄泉路也会被天道强行关上。   这也没难倒宋丸子,不受玄泱界天道辖制的地方,就在他们的身边——那道散溢出魔气的缝隙。   宋丸子可没忘记,这条缝隙真正通往的地方是云渊之底,而云渊,属于无争界。   此法真是极为大胆,郁长青和风不喜的脸上皆是不赞同之色,可宋丸子坚持如此,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想陪着宋丸子一同走过缝隙,被宋丸子坚决拒绝了。   扶舟说自己经历过完全不同的另一段人生,那里面,不仅她宋丸子堕魔,连几位长生久的长老也成了魔尊,宋丸子深知长生久的功法逆行便能转为魔功,心里也实在不愿意几位长老去魔气浓溢之地。   好在理由也是现成的。   宋丸子有心想解散六欲天,却也不能匆忙行事,害了六欲天的弟子们,可木九薰和易半生都留在了白河边六欲天的旧地,西洲的六欲天弟子们她正好请几位长老替她照看一番。   再有这些血沙,虽然知道了它们的来历,宋丸子也不打算将它们留在这里再害人,江万楼会想办法弥合这道缝隙,以后没有魔气压制,这些血沙极有可能为祸人间,干脆就带去云渊底下,那里都是魔气、魔物,血沙到了那里也不会再害了什么。   可这时必须谨慎行事,她和江万楼宿千行跳入缝隙之后,还要几位长老帮忙施法,加上她设下的阵法,一起暂时封锁缝隙。   几位长老都被宋丸子说服了。   几十年间,他们聚聚散散,看着这个清瘦的孩子一点点长到现在——宋丸子对于他们来说,真的还是个孩子——看她从当初那个外表惫懒内心果决的女孩儿变成现在更沉稳更坚毅的样子,他们是欣慰的,也是心疼的。   金不悦给了宋丸子两双草鞋,长生久长大的这一代弟子,都穿过金长老做的鞋。   宋丸子接过草鞋,当即就坐在地上换了,她脚上原本的鞋子是六欲天中匠人特意为她做的,看着是草鞋,却柔软舒适,让人如同踩在云端,金长老的鞋与之相比,实在粗糙且坚硬,宋丸子却更喜欢百倍。   她喜欢两只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   “郁长老,要是我离开后有了王海生和星星点点他们的消息,还请您略施援手。”   “此事你放心便是。”胡子拉碴的郁长青担下了此事。   “那明鬼原本与桑墨有些勾连,还要请你们多加留意。”   听到宋丸子的嘱咐,金不悦和风不喜笑了笑还点点头。   桑墨原本被他关在禁魔铃里,被宋丸子放了出来,加了无数禁制之后,扔进了紫色印鉴中,让微予梦看管。   让宋玉晚看管自然要更稳妥些,可玉晚道君刚知道自己竟然被自己看不上的桑墨个算计了,宋丸子有点怕她这个便宜师祖会直接把桑墨砍瓜切菜一般剁了。   不过宋丸子也不是善良到连搅屎棍似的桑墨也要救,只不过她此去黄泉是要借阅生死簿,定然少不了麻烦,她打得主意是自己可以把桑墨交给黄泉,有这么大的一份面子在,她开口也容易。   魔君被宋大厨当做了谈生意用的筹码,宋丸子觉得自己勉强算是废物利用了。   如此这般,迅速打点好了一切,宋丸子就和江万楼宿千行两人一起,扛着粉粿似的血沙冲进了那道隐隐有些魔气的缝隙之中。   他们刚入缝隙,一道天雷猛地降下,郁长青手疾眼快,将那天雷拦了下来。   回身看一眼那缝隙,郁长青轻叹了一口气。   “宋道友此去,有缘尽之灾啊。”   到底是何缘生,何缘尽?   眼观造化的郁长老说不好,他也不愿去猜。   进了缝隙里的宋丸子也不甚顺利,这极为大胆的法子是她想的,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跳进缝隙之后真正会遭遇什么,沉沉的黑暗还没将她全部包裹住,她的周身已经有阵法的光芒闪烁。   江万楼看了她一眼,反身双手一折,竟然是五分魔气,五分灵气,这二气胶着在一起,在他的手里被任意拿捏,不一会儿,就与那缝隙一样大小了。   身体还在往下落,江万楼嘿嘿一笑,手中金光划过,然后将那块东西扔了出去,径直塞住了那条缝隙。   虽然没有彻底封上,可以后魔气想要流到玄泱界也没那么容易了。   下落,继续下落。   浓郁的魔气都快要凝成水了,宋丸子感觉极不舒服,又过了约有一个时辰,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里到底有多深啊?”   黑暗中传来宿千行的笑声:“云渊之下,最浅深十数万丈,我们当初也是花了数月才探索清楚,这里是云渊最深之处,怕是又深了几倍,你如此下落,可是要落好久呢。”   宋丸子还没着急,宋玉晚已经有些急了,魔域天然对灵修有压制之功,越是强大的修士,感觉越明显,他怕再耽搁下去,自己施展阵法所用的灵力要再多数倍。   宋丸子身边青光一闪,是宋玉晚从阵盘中显露了身形。   他也不说话,阵盘豁然大亮,一道明光穿透无穷的魔雾,倏尔之间,天上仿佛有星光渐次闪烁,接着,宋丸子就看见自己眼前有流星闪过,接着,整片魔气被炸开,旋涡之中,渐渐显露出了一点红色——是黄泉两边的彼岸花。   宋丸子身形陡转,脚下星阵亮起,便往那黄泉路上冲了过去。   江万楼本来正在空中玩儿得开心,见宋丸子冲入了黄泉,他也跟了过去,可没想到,一道阵光将他略一阻拦,就见宋丸子连着那黄泉路就都已经消失了。   “你、坏!”   宋玉晚只剩一道神念,还是被江万楼抓在了手里,江大魔头手上摇啊摇,想让宋玉晚重开黄泉之路,宋玉晚咬着牙绝不同意。   “门,给我门!”   听着江万楼纠缠不休,宋玉晚对着宋丸子离开的方向冷冷地笑了一下。   此去黄泉,宋丸子无论是成功又或失败,必将受几分挫折,更知玄泱界天道之可鄙——要是不让她对天道生出恨意,自己又如何让她自愿去继续研修《上膳书》,以自己之魂魄换出上善呢?   这便是他对宋丸子用的阳谋,要是有一天,她发现她无处可退,无人可依,面对强势又卑鄙的天道,继承上善衣钵的她除了选择上善的路之外,又能如何呢?   宋丸子说他做的事情与天道做的并无区别,可他要对付的是天道,既然是对手,那天道所用的手段,他当然也能用。   若是到那时,宋丸子真有了不同的选择……宋玉晚拒绝去想这种可能,宋丸子纵然惊才绝艳,可她不如上善。   叱咤风云太久、高高在上太久的玉晚道君并没有察觉到,他心中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有事情进展之愉悦。   云渊之地,魔气如水,凉极了。   桑墨在他心里种了心魔,也是因为他心中早有缺漏。   踩在黄泉路上,宋丸子左看看、又看看,抬脚往前走去,黄泉对修士的压制极为厉害,她收敛神识,行了不过一会儿,就看见路上躺了一个人。   衣服乱糟糟,头发乱糟糟,却让宋丸子有些眼熟。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这人就是黄泉边那个疯疯癫癫要做饭的孟婆。   抬眼,看见前面似乎有尘土飞扬,像是什么东西正在离开,宋丸子手中念力凝成了金鞭,然后脚下无声地跟了过去。 第336章 极美   走进漫天黄尘里, 宋丸子四下打量着,小声嘀咕:“我来的到底是黄泉, 还是黄沙地呀?”   上次还能看见些花花什么的, 这次真是……眼前只有黄扑扑的一片。   嘴上说的轻松,宋丸子抬起左手,单手在自己身上布下了几个防护阵法,右手则拿着那把叫“想来吃”的菜刀。   包括桑墨在内,她身上带了三个魂魄,桑墨和微予梦不入轮回,自然不受黄泉辖制,残魂用了借命之法,还能蒙蔽天机。   在宋丸子的庇护之下,他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各自的地方。   宋丸子脚踩阵法,无数黄色的飞尘擦着阵法的边缘过去。   “怪事,当日走在这路上还觉得太清净,现在倒是……嘈杂得让人心烦。”   以人身强行入黄泉, 宋丸子也算是有了点经验, 手中以念力凝成的长鞭一甩, 那些从两旁彼岸花中渐渐生出的碎响就被她给抽没了。   黄尘中有黑影袭来, 也被她用一蓬白色的细弱火苗给化了去。   “前面好像有人。”   黄泉中,修士的神识被压制到几近于无, 她用左眼透过尘灰看见了前方有模糊的人影。   “也许是幻影, 你可要小心, 你这是逆行于黄泉路上, 虽然你已经是跳出生死轮回的修士,数万年来存于彼岸花中的生死怨念可未必放过你。”到了黄泉,残魂比从前更胆小,给宋丸子传音都细声细气的。   “知道。”   又一个黑影,在宋丸子的面前被她抽散。   她面前那白色的身影越发近了。   ……   “不要回头也不要出声与那些声音说话,鬼魂逆行于黄泉,犹如凡人行逆天之事,但凡有丝毫犹疑,道旁的彼岸花会将你的魂魄彻底绞烂。”   鬼官再次嘱咐苏远秋。   头顶一对粉色绒球的阎罗,到底还是阎罗,虽然个头不过刚过苏远秋的腰上,昂扬战意却直冲黄泉之上。   黄尘飞扬,绕着她和苏远秋打转,稍有不慎,就会将他们一同淹没。   黄尘里的黑影对阎罗来说总比冥河底的厉鬼好对付些,只是决不能让它们碰到苏远秋,手中的盾不停旋转,发出无尽的金光,将那些黑影黄尘尽数挡住了。   被人保护着往前走,苏远秋并非第一次经历,许多年前,他活着的时候,皇帝出动了上百大内高手,宋丸子用他不能理解的方法,一路护着他和祖母,后来祖母没了,便只剩了他。   苏远秋只有一个问题,趁着鬼官有暇之时,小声地问了出来:   “鬼官大人,丸子这些年,过得好么?”   好不好?   阎罗咂咂嘴。   说实话,她活了几千年,见过了无数死人,他们都曾经好过,也都曾经坏过,人之一生从来如此,起起落落,有奋发图强,有失意颓唐,有欢悦忧愁,有大悲大喜。   她打飞一团黑影,才说:“人间所谓过得好,不过是所求有成,无忧愤萦于怀中,若如此说,她胸怀宽阔,本当是天下第一过得好的逍遥之人。只不过找不到你的魂魄,还以为你魂飞魄散了,才多了些俗人之扰。”   此话,让苏远秋沉默。   对,她本该是天下第一逍遥之人。   眼中有晴空万丈,心中是星辰漫天。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阵轻快的笑声:   “天下第一逍遥?哪里是逍遥?山之巅,云之遥?人不也要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茶?小少爷,你从小困在这里,自然把天涯之远当逍遥,我呢?只把冬夜里窝在这守着热灶煮饺子吃当逍遥,你觉得你就比我好多少么?”   丸子!   苏远秋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回头了。   狂风吹过彼岸花细瘦的花丝,无数声音细细碎碎地从里面传出,能让人听见心中最想听见的声音。   “小少爷,幸好此时还没真冷下来,我还能找些紫藤、桂花、荷花之类的,凑着数量给你做流水花船……要是冬天,你是不是得找十条小狗,让它们拖着肉锅子在雪地上跑呀?”   宋丸子说话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老气,小少爷三个字每每出口,总带玩味之意,透着一种让人心痒的亲昵,从十五岁听到二十五岁,苏远秋觉得自己能听一辈子。   只是他的一辈子太短。   “小少爷,中秋月圆,你又来与这肥蟹一年一约了?”   “小少爷,你之前说的对品茶之友要有‘一生一会’之感,非此时,非此茶,非此杯,皆非此一会。吃蟹也是如此,世上可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蟹,你对它,也是一生一会啊。”   一生一会。   黄尘之中的声音,让苏远秋想起无数旧事,他和宋丸子在相府时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极短,一年一次的蟹,一年一次的约,才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那之外,不过是个不羁的厨娘,和一个被娇宠长大的相府小少爷。   “小少爷,我将老夫人葬了。”   “小少爷,你先好好睡一觉,让外面那些野狗给咱们守夜,待天将亮,我再带你出去。”苏远秋还记得,在说这话的时候,宋丸子咬着白布的一头,狠狠地绑住了手臂的伤口,她说得极轻易,仿佛自己并非是到了强弩之末。   可他们,还是已经都到了将分别尽头。   那时,苏远秋已经自知自己熬不下去了,属于苏家的仙丹也许能救命,也许不能,可看着宋丸子清瘦的侧脸,苏远秋心中的执念就越发明晰起来。   她比他更值得活下去。   “苏远秋……”突然之间,他耳边宋丸子的声音淡了下去,另一个声音出现了,是苏远秋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   “我,是苏清明,也是你。”   苏远秋的脚步一顿。   “人之欲念,从来由小变大,最初,你不过想宋丸子活下去,现在,你想见宋丸子一面,当你见到了宋丸子还会愿意去投胎么?青丘苏氏永世的誓言,你还肯遵守么?”   苏远秋无声无息。   “苏远秋,若你不肯入轮回,便是违背了当年的誓言,轮回为凡人的苏氏一族会重新变成长毛的怪物,永世不得超生!”   “你怎能自私若此?!”   苏远秋的“身上”穿了一件白袍子,双手并在一起,仍然一言不发。   他前面,阎罗头上绒球一晃,道:“从前护送魂魄逆行黄泉,从未如此辛苦过,你这人看来也是有些来历。”   苏远秋面前的黄尘飞扬变幻,在尘土中,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他跪在地上,低下了从来骄傲的脑袋。   “苏远秋的一生困于高墙,宋丸子便是惨淡人世最美的一抹光彩,苏清明的一生逍遥于天涯,什么风景不曾见过?他自己便是天下间最美的风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就是他的族人。苏远秋,你忍见这样一个人的牺牲与痛苦付诸东流?你愿意让无数人为你的一点执念烟消云散?”   苏远秋的眼前所见,是苏清明的身边蹲着浑身长满白毛的怪物,苏清明伸出一只手悬在那皮毛上,抖到难以自已,突然,那个“怪物”哀嚎一声,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竟然是自戕了。   人间有三轮月亮,一轮在天上自顾阴晴圆缺,两轮在地上,在苏清明的眼眶里,红色的血泪浸着“明月”。   他看着苏远秋。   还有一个人,也看着苏远秋。   数丈之外,宋丸子停下脚步,空着的一只手缓缓抬起来,捂住了右眼。   残魂有些不明所以,还在那叨叨:“丸子,怎么了?”   宋丸子又晃了一下脑袋。   她的左眼能堪破幻境、区分灵煞,却只看见了一个魂魄的背影。   她的头脑应是清明,白凤涅火与周身阵法都运转如常。   可若一切都是真的,她又怎么会看见那个人呢?   转瞬之间,宋丸子的身上白色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竟然让她无需多做防护,径直冲到了那个鬼魂的背后。   察觉到有人过来,阎罗手中的盾牌一分为二,一半飞到了苏远秋的身后护他。   那盾牌却被一根金色的鞭子一格,在一阵耀眼的金光之后,盾牌被甩了出去,飞回到了阎罗的手中。   “小少爷?”   眼中是在地上苦跪了九九八十一日的苏清明,苏远秋还是觉得,这一声,实在是太真实了。   “是,要是见到她,我会不想再轮回。”   他回答着冥冥中的那个苏清明。   若有重逢,就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重逢的那一刻,是他的奢望祈求,是他明知不可能,却还是会生出的妄念。   ——世人皆有妄念,凭什么,他就不可以?   赤红色的彼岸花剧烈招摇着,无数花丝凌风而起。   黄尘中有庞然大物袭来,阎罗与之相抗,一击之后,足足退了四步,差点撞到了苏远秋的身上。   宋丸子看见了苏远秋,也看见了阎罗头顶的绒球,她纵身一跃,一片灿烂星海自她手中张开,天空星斗显现,红色的花,黄色的尘,遥遥的路,都被这星光照亮。   一声可怕的咆哮从半空中传来,有什么东西被宋丸子以星阵缚住了。   在苏远秋的眼里,就是幻像涣然碎开,他却又入了无边美梦之中。   黑衣女子从天而降,长发被大风吹动,嘴角带着浅笑,一点星光照在她的脸上。   “宋、丸……我……”   宋丸子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手中金鞭又甩向漫天的花丝之中,无数的彼岸花被她抽碎,成了红色的斑斑点点,被风带走,辗转于黄泉。   阎罗看见宋丸子,大喜过望,回头要跟苏远秋说,却见他双眼亮得如明月似的,只追着宋丸子痴痴地看。   “啧。爱恨嗔痴,活人啊……”真麻烦。   阎罗摇摇头,粉色绒球轻晃。   可凡人所说的一眼万年,怕也就是如此了吧?   将那彼岸花尽数击退,宋丸子才转身,对那白色魂魄道:   “小少爷,您这是贵人出行多坎坷啊。”   相府一夜破灭,宋丸子带着老夫人和苏远秋出逃,终于逃脱之后,宋丸子吐出了一口浊血,也曾和苏远秋说过同样的话。   苏远秋的眉头一动,仰头笑着说:   “最坎坷就是与你同行,惊魂未定也变成哭笑不得。”   仙凡有别?长生路远?黄泉迢迢?   他们何其有幸,百劫之后,相视一笑,旧心未改。   听宋丸子说她是来借阅生死簿的,阎罗连连摇头道:“你这生魂想要看万年前的生死簿只会看见一片白光,你想查什么与我说,我能告诉你的,自然告诉你。”   此时,他们重新走在了回黄泉的路上,阎罗召出鬼官令悬在苏远秋的头上,又招来两个鬼差为他念路引,足足三炷香时间,黄尘红花都消失不见,苏远秋才终于能转身,可就算这样,他头上的鬼官令在他投胎之前也不能拿下。   头顶着令牌,他时不时歪头看向正在跟鬼官说话的宋丸子,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   宋丸子偶尔抬眼看他,也是笑的。   阎罗连破出九幽的魔君都不怕,却觉得这两人让她莫名不自在,只垂着眉眼一边吃宋丸子塞来的炸鸡肉球一边说话。   灵族覆灭之事事关天道,宋丸子不想让阎罗也卷进来,只得先说另一事:   “我此次可是把桑墨魔君给你抓来了。”   阎罗一惊,一双眼睛瞪起来,在宋丸子周身上下看来看去。   宋大厨继续说:“把他抓来,我也算是对你们黄泉有功吧,事情也该能通融。”   “可……”   这时,苏远秋突然开口说:“鬼官大人,此一次,我与丸子能重见,多亏您仗义出手,我实在没想到,黄泉地府里也有大人这般性情中人,实在令人叹服不已。”   “你先别……”   苏远秋继续道:“鬼官大人,丸子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为朋友才舍身忘己,她抓来那人定是十分难以对付,怕是为了您,才一直记在心头趁机出手。恶战之时,她心中所想的可未必是交易,而是您的心中所愿。”   宋丸子忍不住抬手抓了抓脸,咳,小少爷,一直,咳,颇得老相爷真传啊。   苏远秋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   看看苏远秋再看看宋丸子,阎罗突然发现自己那套秉公执法的话竟然说不出口。   被锁住的鲜香肉汁溅在舌尖,恨恨地嚼着嘴里的炸鸡肉球,阎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想想办法。”   见事有成,走在她身后的一人一鬼又相视一笑。   “小少爷,您这些年有些什么奇遇,竟然让你流连忘返,不肯投胎?”   “结识了一位身怀仙法的前辈,跟着他涨了不少见识,不过你现在也仙法有成,我的见识在你眼中也算不了什么。倒是该让你将故事讲给我听才对。”   “故事?”宋丸子恍惚间想起了十五岁时不停问自己“后来呢”的苏远秋。   “我不过是背着一个大锅,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支灶做饭,自然有人寻香而来,与我做半日友、一生朋。时间还多,那些人的故事个个精彩,我慢慢讲给你听。”   “好。”   苏远秋垂下眼睛,看见宋丸子的手垂在身侧,他自己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阎罗已经走到了孟婆的身边,将他一把拖了起来。   “一起当差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暗算我。”   黄泉中对同袍出手可是大罪,阎罗手里的盾牌重新变成钩镰,尾端伸出长长的锁链,将孟婆捆了个结实。   孟婆勉强睁开眼睛,看着站得极近的宋丸子和苏远秋,勾了一下唇角,有些他自己也不懂的悲伤。   看着前方通往黄泉的路,宋丸子一把抓起苏远秋的手,说:   “走,我带你飞过去。”   苏远秋只顾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话也来不及说,就只觉自己踏上了一缕清风,转眼间便要扶摇如九重。   踩着星阵,宋丸子空着的一只手轻弹左肩上的女宿,刹那间,黄泉路彼岸花都消失不见,涛涛海潮在下,漫漫星斗于天。   “这是我与你说过,我小时候呆过的地方。”   宋丸子回头对苏远秋说,眼睛里光彩熠熠。   看着熟悉的海浪陡崖,苏远秋怔了片刻,又重新笑了。   “极美。” 第337章 错了   沧澜界   王海生一群人喝酒吃蟹闹了一日夜, 又各自休息了大半日,才看见不知去了哪里的玉归舟又不知从哪里回来了。   “前辈!我们给您留了蟹膏蟹腿!”一见玉归舟, 王海生就凑上去献宝, 他们在沧澜界这些时日,不仅和玉归舟携手作战,也受了前辈的诸多指点,王海生最大的优点,就是记得别人对他的好。   更别说,此刻他对玉归舟还别有一重亲昵。   盆大的玉碗里装了完整的蟹腿肉蟹膏,王海生挽着袖子,亲手在上面浇了姜醋。   玉归舟手中一点,那玉碗就飞到了他的面前,带着浓浓的鲜香气。   “天下万法,皆为问道求真,你们这几个小友修行之道各异,没想到在口腹之欲上, 竟然又是同道之人。我从来不认为断情绝欲便是修真至理, 可凡事要适度, 别为这些耽误了修行。”   话是这么说, 玉归舟还是拿起牙箸吃了一口蟹肉。   很是鲜美,可也就那样罢了, 他修星辰阵法, 早就辟谷了, 别说灵食, 就连沧澜界修士们奉为圣品的灵泉送到他眼前,他也不屑享用。   “前辈,您放心。”   不止王海生,就连坐在巨大甲人中的唐越都在一旁操纵甲人对他行礼,这话是为他们好,他们得认。   同样经历过师门变乱,流离他乡多年,王海生和唐越都久不曾受过长辈教诲,玉归舟的话让他们心中更多了几分暖意。   “罢了罢了,这么客气做什么?”仙风道骨的白衣道君摆摆手,笑着说,“长生漫漫,只要不做为祸之事,吃吃喝喝,兴致耳。”   冷进宝从入定中醒来,就看见了与王海生说话的玉归舟,连忙站起身冲了上去,对玉归舟行礼,可脸上的喜悦之意就连万家姐妹手里的小纸人都能看得出来。   “归舟道君,您可知道教她们食修之道的人是谁?”   世间竟然有这等巧合,若非亲身经历,冷进宝自己是绝不会信的。   玉归舟轻挑了一下眉头。   王海生看见了,只觉得这个动作像极了丸子姐姐,忍不住也笑了。   冷进宝示意万家姐妹上前,常带冷峻之色的脸上是融融春风之意。   “道君,他们两个人的食修之法,就是从斜月处学来的,王小兄弟和唐小兄弟,都是斜月受伤落到凡人界后结识的挚友。”   “食修?凡人界?”   还没等玉归舟说什么,王海生和唐越再次对玉归舟行礼,道:“自初踏仙路以来,我们多受丸子姐姐照顾指点,说是半个师父也不为过,实在没想到,我们到了沧澜界,又受了丸子姐姐的师父相助。”   “丸子姐姐?”   无人知道,轻飘飘四个字,在玉归舟的耳中不亚于九天惊雷连环劈落,竟然让他修行数百年的道心都有些不稳。   冷进宝还喜气洋洋,说:“是,斜月受伤之后落入了凡人界,被一家姓苏的凡人所救,改名叫宋丸子。在凡人界她重修食修之道,又和两位兄弟一起回到了修真界,上次我和斜月相见的时候说的话不多她就为了救人离开了,倒是有几位无争界的道君与我说了些她的事情。难怪我和唐小兄弟一见如故,没想到还有一重不知道的缘分在。”   不知道的缘分。   玉归舟后退了一步。   宋斜月,是他的徒弟,清贵单纯,天资过人,虽然淘气,心中也存大善。他抚养她本有几分利用之心,可看着那个小小稚童乖巧地看着星宿斗转,一日又一日,他的心思也不断变幻,在宋斜月悟道那一日,他就决定放下所有的杂念,只一心将这孩子养大,什么神骨魔血凡人魂,宋斜月是他的徒弟,就永远只是他的徒弟。   宋丸子,是苏小友心中所念之人……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与苏小友相伴多年,至此,玉归舟才惊觉,自己从没有好好听苏远秋说宋丸子。   宋丸子竟然就是斜月,斜月竟然改名叫了丸子?!   而他呢,他又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们……”玉归舟略一低头,喉中涩出了苦意,“你们既然与……与斜月相识已久,可知道,知道一位姓苏的凡人?”   姓苏的凡人?   王海生眼中一亮:“您说的,可是苏老相爷家的小少爷?”   唐越可能知道的不清楚,王海生却永远记得登仙台上的那一场追杀,那不仅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神仙手段,更重要的是,正是那一场追杀,让他这么一个不入流门派的不入流弟子有了成仙的机会,从此一举登仙,仙凡不同。   “老相爷家惨遭灭门之祸,丸子姐姐以一己之力,追杀数十个凡人界高手,此事我们都知道。”   “那个小少爷是不是叫苏远秋?”万家星星在一旁接着说,“我师父曾经借玄泱界六欲天的幻境炼心问道,说过这个名字,微大道主还私下探寻过此人一番。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凡人。”   话音未落,万家星星就被王海生护着退到了数十丈之外。   “轰。”   天上星斗齐显,星光如柱落下,统统汇聚于玉归舟的阵盘之上,玉归舟整个人被星光包裹,连眉目都变得不甚明晰,还没等王海生这些小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黄泉路口,万物凋败,刚刚经历的一场大战,让守路鬼差都垂头丧气。   白色的流光闪过,一位白袍道人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鬼差一看来人竟然是那个杀神,话都不敢说,屁滚尿流地往后跑,整条黄泉路上的铃声几乎连成了海。   “那个……”天上仙人般的玉归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着面前满坑满谷还带着伤的鬼官鬼差,他笑得极为客气:   “我刚刚送错了,能不能将那凡人魂魄再还我?”   “大、大胆!”   ……   故地重游,宋丸子也没把自己当了黄泉的外人。   巧的是,苏家之人这一世都算是福祚绵长,才四十多年,他们中还没有人重回黄泉。沈师傅在地府中当差三十年,精研厨艺,积蓄功德,皆有所成,十年前投胎去了,按照阎罗的说法,他这一世将名垂青史,在后世也香火不绝,以后福缘积累多了,还有更大的好处在等着。   听得宋丸子连连点头。   她的喜悦,也是苏远秋的喜悦,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在冥河边,生生将森森鬼狱当做了名胜古迹,坐在冥河边,他们一人一鬼要么喝着茶吃着点心,要么宋丸子做吃的,苏远秋在一旁含笑看着。   春花秋月,对于阵法之术精深的宋丸子来说,只要她想要,招手即可来。   夏雨冬雪,江海泛舟,亦皆如是。   她见过大漠风沙,见过松林如海,见过巨大的鲸鱼跃出水面,似是要吞下天上的月亮,她也见过皑皑白雪上七彩斑斓的花悄然盛开……她见过的风景,她都希望苏远秋能看一看。   苏远秋一直在看,鬼不需要眨眼睛,他看见了无数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风景,也一直看着那些风景下的宋丸子。   他的心在尽情畅想,大漠风沙里,宋丸子一往无前的天涯行者,松林如海里,宋丸子是临风烤肉的人间逍遥客,巨鲸出水,宋丸子应该是吃着海鲜粥在一旁看着,月光挥洒,也入她眼眸。   至于皑皑白雪上的花……他见过世上最美的花,一直开在他的心里。   “小少爷,这是我在无争界酿的酒,在临照城的树下也很是埋了些年月,前不久我才把它起出来,一半用来给你做醉蟹,另一半给你喝了,如何?”   苏远秋看看那个粗陶坛子,兴致勃勃地说:“我现在不会喝醉,这半坛子酒可未必够我喝的。”   黑衣女子一抬手,两只酒杯就出现在她的掌中。   “照小少爷这么说,你的酒喝了也浪费,我给你留两杯也就够了。”   苏远秋委屈,一双眼睛看着宋丸子。   这是他常用的伎俩了,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在争胜斗嘴上他便没赢过,可他知道宋丸子的软肋是什么,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只要人略有一点示弱,她就会先退了。   一别经年,宋丸子的脸皮变得更厚,心肠变得更硬,可她没变的一切,都被她毫无掩饰地展示给了苏远秋。   就如现在,她手上一送,半坛子就已经落在了苏远秋的面前。   “你喝你喝,我不给你兑醋了。”   苏远秋的眼眸却还是不肯移开。   他想多看几眼,以假装,能抚慰之后千年万载之相思。   只有相思共冥河悠悠,其上没有他苏远秋。   “小少爷,你告诉我,你,想投胎么?”   阵法隔绝了他人的探听,宋丸子问出了这句话。   这一刻,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是苏远秋说他不愿意,自己会不会舍了玄泱旧事,忘记灵族的万年苦痛,抛下自己的身世之谜,带着这一缕魂魄径直远走,不问前途,不问后事。   苏远秋又笑了。   他的心里,属于苏清明的声音如贯耳之雷,万年前的誓言扯得他的魂魄阵阵发疼。   疼到说不出自己决绝的真心。   他也不敢说,这般潇洒的宋丸子,在凡人界就曾为他几次身临绝境,那样的苦,他舍不得她再受。   “我……待你看完了生死簿,我再告诉你。”   宋丸子的手中的灵力无声散开,她看着苏远秋的演技,慢慢点头:   “好。”   沧澜界黄泉路上,玉归舟与一人,不,是一鬼战得难解难分。   那鬼身高丈余,身姿矫健,银白长枪使得出神入化,除了体修之法精悍过人之外,更会用一种黑色业火,竟然能消去玉归舟的阵法。   乱战中,白衣修士无奈道:“这位鬼修道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冥君与我交易,打退你,我便可去看生死簿。”   说话间,女子的枪头洞穿了玉归舟的袍角。 第338章 借光   宋归雪在重返雷泽界之后, 就迅速统领起了雷泽的侉人,雷泽侉人高大莽撞, 与古老传说中的别无二致, 也和传说中的一样信奉强者。   宋归雪虽然是鬼修,生前也不过是个混血侉人,可她实力强大,侉人就服她。   不服的,也会被打到服了为止。   数年前,宋归雪又把荒山三部中的两部接回了雷泽,这两部精于种植放牧,雷泽虽然虫怪丛生,可也更适合他们修炼,所有人都变得更健壮和高大了。回了雷泽不过数年,相部和共部的勇士就有人的个头突破了两丈,仿佛是突破了血脉中被压制的桎梏,重新生长了起来。   宋归雪却并不满足于此, 她想探查当年侉人被灭族一事的更多细节, 为此, 她潜回玄泱界, 找到了万事通,万事通指点她去往黄泉借阅生死簿。   黄泉鬼官连正统元婴修士的面子都不给, 又怎么愿意搭理宋归雪这个身负业火却无罪孽的奇异鬼修?   奔波了几趟, 宋归雪都毫无所获。   这次, 却是黄泉鬼官主动找上了她。   说是沧澜界的黄泉道上有一个修士作乱, 只要她能赶走那个修士,黄泉就可以让破例她查阅生死簿。   如此,才有了这黄泉路上,她与玉归舟的一场大战。   玉归舟金丹初成之时便有惊才绝艳之评语,敢上九天摘星,下黄泉偷人,一生经历的大战不计其数,如这鬼修一般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明明是个女子,招式间却大开大合,将“一力破万法”之说贯彻到了极致,长枪一刺,地裂山崩,无论何等幻阵杀阵,她以开天之力与之敌,绝不后退半步。   竟然让玉归舟有了些狼狈。   玉归舟觉得奇怪,宋归雪更觉得奇怪,和宋丸子在一起那么多年,她也知道些星辰阵师的诀窍法门,如何不知道与自己对战之人是个修为精深已极的星辰阵师?单说对星辰阵法的理解,此人绝不低于宋丸子,他手中的阵盘上星芒耀眼,看起来能用的星辰实在是多到可怕。   这样的阵师为何要强闯黄泉?   难道会星辰阵法的人都以惹事生非为人生大乐事么?   宋归雪默默腹诽,银白色的枪头一抖,又向玉归舟的胸口刺去。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且让她先与这漫天星斗战个痛快!   黄泉道上乱花飞舞,白影白衣相触即离,流光乱窜,星华颤抖,偶尔黑色的业火燃起,半场热闹便化作虚无。   鬼官鬼差们躲得极远,只遥遥地看着,不久之前他们被玉归舟打得七零八落,现在看着玉归舟被人打得节节败退,他们都有些暗爽。   “这鬼修身负天劫业火,只论战力,和昔年的阎罗大人也可一比吧?”一只角上包着绷带的牛头哼哼地说道。   一旁断了一只前蹄子的马面十分不服气:“说到底,她不过是被天道赦免的罪魂罢了,哪里能和黄泉出身的阎罗大人相比?”   可惜阎罗大人被桑墨削去了一魂三魄投入了轮回之中,战力失了大半。   牛头马面一齐叹起气来。   又打了百来个回合,玉归舟心下有些着急,之前那个鬼官说话办事都利落得很,要是她就利落得把小远秋扔进了轮回里,他这当师父的以后哪里还有脸去见自己的徒弟?   “这位道友,我此次来黄泉,是为了让一对有情人能见上一面,并非是要惹是生非呀。”   宋归雪冷漠以对,手中长枪几乎擦着玉归舟的发顶过去了。   宋丸子以前常说,明知打不过怎么办?那就要爽快认怂啊。宋归雪就从没见过比宋丸子认怂更快的人,不知不觉间,这从前的战神如今的鬼修也有了新的处事之法——认怂之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听,更不会信。   玉归舟捡着催人泪下的大道理讲了无数,宋归雪手上的枪竟然一丝停顿也没有,阵修周身的阵法破而后立无数次,要不是他修为高深,大概已经是宋归雪的手下死了几回。   “姑娘,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徒儿一生波折,心心念念那人百年,难道您就忍心他们从此轮回别路,见面不识么?”   宋归雪冷漠依旧。   宽大的衣袖上又被戳了个洞,玉归舟摇头,忍不住叹道:“斜月啊斜月,你究竟为何给自己起了‘宋丸子’这样的名字?贪狼紫薇破军勾陈,你与这些名字相伴数十年,怎么就只知道个丸子呢?是为师表面为善,实则从未把远秋小友这凡人放在心上,不然这些年我但凡上心一些,总能发现点端倪……又怎会让事情落得今日的局面?”   操纵阵盘防身,玉归舟本以为那银白的枪又要突至自己的眼前,没想到,竟然没有。   抬眼看去,那身量高大的鬼修手持长枪,暗火燃烧的眼眸正看向他。   “将你刚刚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话?   归舟道君怔忪片刻,说:“是为师表面为善,实则……”   鬼修:“不是这句,再之前。”   归舟道君想了想,继续说:“贪狼紫薇……”   鬼修手中枪尖微动:“再之前。”   归舟道君还是摸不着头脑,只说:“斜月啊斜月……”   “唰。”鬼修手里的长枪被她收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丸子的阵修师父,我说为何世间星辰阵修突然变多了。”   “道友,你认识我徒儿?”   宋归雪已经转身,往黄泉深处走去,慢慢道:“宋丸子乃我毕生至交,可托付身家性命之挚友,你既然是为她的事儿而来,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玉归舟觉得自己虽然只闭关了一百多年,可这世上之事变幻太快,他竟然有些跟不上。   自己从凡人界裹回来的魂魄竟然跟自己的徒弟有一腿,咳,是有些许缘分,这也罢了。   自己随手救了的修真后辈竟然也是自己徒弟的朋友,还说自己的徒弟算得上是他们的师父,他可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的便宜徒孙,偏偏那些后辈还个个天资过人、心性坚毅,已然具人中龙凤之姿。   自己来了趟黄泉,遇到了一个能与自己战得不相上下的鬼修,油盐不进,好话不听,没想到竟然也是丸子的朋友。   “毕生至交,可托付身家性命之挚友。”这般话,能让如此一个人说出口,丸子啊丸子,你的这些年到底是如何过的?   宋归雪说她不能袖手旁观,所谓的“出手”便是一柄长枪顿地,刹那间,强大的力量冲刷了百里黄泉路,那些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鬼差鬼官被这一下都扫到了地上,只能缩着脖子,眼睁睁看她大步朝前,直入黄泉。   玉归舟跟在她身后,都隐隐有气短之感。   “你竟然襄助这修士,是不想借阅生死簿了吗?”   听见身后的质问声,宋归雪头也不回,慢慢道:“经此一事,我也知道黄泉也是欺软怕硬之地,若我借不来,改日也可来抢啊。”   她的话平平无奇,却又好像具有神奇的力量,让刚刚还有些嘈杂的黄泉路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嗖~冷风吹过,所有的鬼官鬼差都抖了抖。   玉归舟摸摸鼻子,心中不由有些好奇,自己的徒儿怎么就交了如此一个朋友。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随丸子,姓宋,宋归雪。”   “……道友虽然是鬼修,可一身本领实在让人叹服。”   “丸子养出来的。”   “……道友来黄泉本有要事要做,为了我的疏忽而让道友难以得偿所愿,实在是抱歉。”   “你是丸子的师父,不用诸多客气。”   听这宋归雪的口中一口一个“丸子”,玉归舟彻底信了她是自家徒弟的朋友。   比亲生的还亲的那种,挚友!   一问一答间,二人突破重重阻碍,到了沧澜界与无争界黄泉交汇之地。   却不知道无争界的冥河岸边,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人正跟苏远秋风花雪月,很是美滋滋。   美得阎罗都觉得自己要秃了。   因为宋丸子和苏远秋每日赏花赏月,还有无数美食相伴,现在整个黄泉鬼心浮动,冥城中有不少滞留的鬼都愿意投胎,再去体验一把人世悲欢,就连阎罗早先看好可以选做鬼差乃至鬼官的鬼魂,现在也都觉得黄泉凄冷,人间那么大,他们想去看看。   让本就工作极忙的阎罗如何不头秃?   “给。”   冥河岸边,阎罗找到了宋丸子,那时,她手中还捏着一方黑石印,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印在瞬间变成了一盏小小的灯。   让宋丸子举好那灯,阎罗念动口诀,顿时,整条冥河上下都热闹了起来。   有鬼在嚎叫,也有鬼在欢呼,他们都是黄泉这些年来积累的厉鬼,被镇压在冥河里不得解脱,要是黄泉能够让他们也这般“戴罪交易”,他们觉得自己也能跳出这种种交易,从此超脱。   可到底能不能,只看那些不服气的鬼如何面目狰狞,就知道他们所说的还是假话。   沐浴在那灯光里,宋丸子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里,这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极好远,又仿佛一下又变得很近。   “借着这浮世灯的光,你这生魂就能看清生死簿上的字了。”   宋丸子眨眨眼。   握紧了苏远秋伸来的手。 第339章 看簿   红尘浮世远, 一灯一生近。   拉着苏远秋手,宋丸子的脸上有些茫然,这世界在她的眼中一下子有了两副模样, 一副是黄泉红花灰蒙天的黄泉,和平日里别无二致, 另一副则是黑色的土地、红色的河水, 无论是鬼魂还是鬼差,都变成了一团绿色的影子。   就连苏远秋也一样。   宋丸子使劲眨眼, 看着苏远秋和一团绿影重合,她对着他笑了笑,说:   “现在我看你, 真是绿光满面。”   苏远秋也笑, 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这些年他在玉归舟的身边, 修真者的手段其实看了不少,甚至在幻境中滋养神魂的时候,他也当过修真之人,不久之前, 他还以区区凡人之身施法制住了孟婆,可亲眼看着宋丸子用这些奇怪的法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宋丸子的手是干硬的,哪怕她的经脉正常之后不需要再引火来灼烧自己的经脉, 身体不再有那种被锤锻后的干瘦感, 她的手也依然不像是一个修真者的手。手指干瘦有力, 关节略粗,指甲总是修得干净,手掌也很结实,很多人都说这双手带着烟火气,一看就是厨子的手。   沧澜界的灵泉,无争界的丹药,玄泱界数不清的宝物,还有宋丸子自己做的吃食,她有太多办法,让这双手变得和其他修士一样柔软无暇,可她一直保留着一双厨子的手,就像是她一年里自称修士的时候可能不超过三天,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当自己是个厨子一样。   握着这样的手,苏远秋很安心。   他看着她的侧脸,唇角的笑无论如何都散不掉。   阎罗双手合拢,对宋丸子说:“无论你想查阅什么,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生死簿记载万物死生,也有堪破人心真意之力,你万不可假意以对。”   宋丸子点点头。   她眼中的阎罗身上有了一个成年女子的青色身影,身材中,模样和小矮子阎罗有七八分想象,宋丸子莫名觉得这青影有些眼熟。   不过这不是研究这些的时候,一团黑白驳杂的光从阎罗的手中生出,黑中生白,白中生黑,相生相克,永无休止,最后,黑白的光交汇在一起,变成了一本两尺见方的书册。   这便是生死簿。   “你想问什么,便在心中发问即可。”   听见阎罗的提醒,宋丸子略一抬头,在心里默念:   “我想知道玄泱界天道炮制了沃野、不老、青丘、西陲四地灵族的覆灭,究竟是因何而起。”   书册翻开,无数的字从里面跳跃而出,又像是干了的水一样蒸发在半空之中,宋丸子看着那些字,想从俩面找到答案,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一句能串在一起的话给她。   就在她怀疑这个生死簿是不是坏了的时候,她的耳边突兀一静,一声苍老的叹息从生死簿中传了出来。   “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如此复杂的问题了。”   宋丸子四下一看,自己大概是被生死簿拉入了一个幻境中,此刻,她脚下为白,头顶为黑,两色的光芒在中间对峙着。   生死簿里已经不再往外跳字了,一个人影从里面渐渐浮现。   头发一半是黑,一半是白,身上也是同样配色的袍子,垂眉闭眼,十分端肃。   要不是身高只有两寸,应该是颇有高人风范的。   “难不成,黄泉里的人都越老越喜欢装嫩?”想想几千岁却只比自己腰高的阎罗,再看看这个跟呦似的小不点儿,宋丸子在心里腹诽着。   “生死簿本无形,你以为我是书册,我便以书册之态出现,我乃生死簿受天地滋养而出的灵体,你以为灵体该是这模样,我才成了这模样。”   宋丸子这才想起来这书能听见自己的心音,连忙正经了起来,这也怪不得她,她跟呦那个小不点儿朝夕相伴几十年,自然而然会以为灵应该都跟芝仙差不多。   “之前我的问题,还请您回答。”   也不知道一炷香的时间到底耽搁了多久。   生死簿也不跟宋丸子计较,他继续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说:“你这一问,万言难答,天道所图,究其根源,与其之生有关……细论起来,与你,亦有关。”   它微微抬头,闭着的眼睛正对着宋丸子:   “自人族兴、黄泉立,你是第三个来见我的生魂,其余两人,见到我之后第一个问题,都是他们自己从何而来,为何你不问呢?”   宋丸子十分诚实:“我,赶时间。”   小小的灵似乎晃了一下。   仿佛是被这答案闪了腰。   “罢了。”   正殷切等着答案的宋丸子看见生死簿中生出的灵突然睁开了眼睛,不,这说法不甚确切。   灵的眼眶里并没有眼睛,一团黑光,一团白光,宋丸子只觉得这两团光竟然旋转了起来,转瞬间,她便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而她眼前的一切也再度变幻,黑白二色变成了广袤的大地和幽暗的天空。   “你想知道天道所为是为何,便从这鸿蒙之初细究吧。”   苍老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宋丸子看见一棵树蜿蜒攀爬到了天顶,然后慢慢开了花,花下一团幽光,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浩荡的海中也有灵气汇聚,不多时,也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生有鱼尾。   翻滚沸腾的黑红色火焰里,有魔气缠绕成茧,一柄长矛从里面刺破了茧子,一个黑发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浑身魔气。   这是……人族诞生之前的世界,属于神与魔。   ……   生死簿安安静静,宋丸子也安安静静,仿佛是在出神儿,苏远秋仍拉着她的手,小心看着。   “没想到,宋丸子她来这里居然问的是有关你们人族天道的问题。”   阎罗站在一边,头上的绒球轻晃。   她嘴里正在咀的是一种肉干,肉香十足,韧儿不柴。   冥河下游有一种黑驴似的怪物,常年以鬼魂们的哭嚎声为食,还会对来往鬼魂发出驴一样的叫声,只要听了这声音,鬼魂们就是脑中迟滞,想起自己生前最害怕的事情,从而大声嚎叫,甚至丢魂少魄,来世变成个傻子。   黄泉对这些游荡在冥河边的怪物多少是的态度,除非它们太嚣张,不然,也就只是驱逐而已。   宋大厨来黄泉,身上的吃食和材料都没带多少,虽然也有在忙着谈情说爱,正事儿也没忘了,这些脑满肠肥的驴怪自然就被她盯上了。   很快,驴怪的腿就变成了驴肉干,还分五香、香辣两种口味,被她拿来犒劳黄泉的鬼差。   驴怪的肉质细嫩,香味天成,迅速征服了一众鬼差,他们平日里看驴怪不过是些偶尔惹麻烦的怪物,现在,他们一看就驴怪,想到的就是美味的驴肉,若有闲暇,定要扑上去将驴怪打杀了,再拖回去给宋丸子。   这样的“代工”,对宋丸子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做好了自己留一份,剩下的给带驴来的鬼差就是了,可地府里的鬼差多是牛头马面的样貌,宋丸子记不住,干脆就剁了驴蹄子给他们,到时候凭蹄子换肉就是。   所以,现在的鬼官大人嘴里吃着肉干,腰间还挂了两个能换肉吃的黑驴蹄子,可谓是十二万分的富有了。   苏远秋转眼看向鬼差,一只手仍抓着宋丸子的手,另一只手放在身前对阎罗略一行礼。   “鬼官大人,我这一趟,多蒙您照顾了。实在感激不尽。”   阎罗叼着肉干点了点头。   苏远秋又道:“不知道我这一世投胎,是去哪户人家?”   阎罗思索着说:   “如今正是太平年景,几十年前,有一侯府纨绔子弟与一秀才之女争执,二人魂魄易体,之后,秀才之女借纨绔男儿身平步青云,登阁拜相,纨绔亦洗心革面,虽然是女子身,却也立下不世之功,待这二人换回来之后,秀才女被拜成女相,纨绔子也成良臣,二人结成伉俪,生下一子一女,子尚公主,又得二子,你,便是那第二子,女相之孙,良臣之孙,公主之子,世勋世禄钟鸣鼎食之家,享七十年锦绣富贵。”   实在是天生的人生赢家,还没出生就已经赢在了终点之上。   “非只如此,那成了女相的秀才女与那当了良臣的纨绔子,也不只是与你有这一世亲缘了。”   苏远秋一怔。   想起这二人的魂魄是送反了的,中间自己想要帮他们换回来才有了魂魄易体之事,阎罗咽下嘴里的肉干,道:“只是祖父成了祖母……咳。”   祖父……祖母……   除了宋丸子之外,他短短一生亏欠最多的两个人,就是祖父和祖母。   他们、他们……   就在苏远秋怀念老相爷和老夫人的时候,那生死簿上金光流转,呈现在苏远秋眼前的,就是一个极长的名单。   苏氏清明,入轮回,第一世苏何柳……第二百六十世苏远秋。   苏氏霜降,入轮回,第一世苏赟……第二百四十世苏长北,第二百四十一世,乱于轮回道中,成女子身,秦婉娘。   苏氏立夏,入轮回……第二百四十七世苏劲松。   苏氏处暑,入轮回……第二百四十四世苏劲柏。   苏劲松、苏劲柏,正是苏远秋大伯和爹的名讳。   “苏远秋,若你不肯入轮回,便是违背了当年的誓言,轮回为凡人的苏氏一族会重新变成长毛的怪物,永世不得超生!”   原来,苏清明的族人,也恰恰,是我的族人。   生死簿的光辉里,苏远秋的手终于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为这命运之嘲弄,为这已经容不得他自己做出选择的抉择。   他看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耳边仿佛是苏清明的大笑声,还是紧紧地、稳稳地握住了宋丸子的手。 第340章 神魔(上)   “我记得……有些个小世界里说, 人是猴子变得……”宋丸子在心里乱糟糟地念叨着。   微予梦送她去了不同的幻梦小世界中历练过,除了人是猴子变得的说法之外, 还有说法是人是被神用泥巴捏的。对宋丸子来说,泥巴捏的倒还好些,人族称天为父称地为母,泥巴好歹是地上的, 宋丸子早就习惯了。   猴子的那个说法实在是让她心中戚戚了很久, 偏生还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她为此还专门抓了两只猴儿研究过,当然没有什么结果, 只有可怜呦被抢了几口零嘴儿。   之所以在想这些,是因为宋丸子还在看着神与魔的“故事”。   天地初分于混沌后, 灵气与魔气渐渐分明,灵气混杂处生神, 魔气蔓延处生魔, 最初的岁月,神魔尚能和平共处,这片苍莽的世界是超出人想象的辽阔与空旷, 纵然来历不同,可彼此相伴,也能排解寂寞。   渐渐地, 阳光穿透浓雾照耀着大地, 雾凝成水, 水聚成溪, 溪水又成雨雾,有花草生长,百兽初生,土堆越高成山,沟壑渐深成江海,宋丸子一直关注着神和魔,她还要从这些点滴中找到玄泱界天道对灵族赶尽杀绝的答案。   神们无聊,他们模仿自己的样子造出了新的生灵,花中生出的女神造出了和她一样的女子,眼睛是灰色的,海中走来的男神造出了和他一样生有鱼尾的男子,宋丸子猜测,这些大概就是巫族和鲛人的祖先。   魔也无聊,他却并不想创造跟他们一样的生灵,而是将丰沛的魔气灌入了其他生灵的身体里,由此有了各种更加强大的魔物。   “哟,一个忙着养娃儿,一个忙着养宠。”宋丸子觉得神魔早期的生活还是十分有情趣的,可惜了,她师父说过,神魔之争一打起来就是几十万年,苍生毁尽,天地动荡,甚至世界都不知道打碎了多少个,可见当初这“你看我娃好看不?”“你瞅瞅我的小猫是不是模样周正?”的和谐画风并没有维持到最后。   数十万年后,神魔的第一次纷争,也是从魔物和神创造出的灵族之间开始的。   灵气与魔气驳杂在了一起,带着横流的血。   宋丸子觉得这一切并非是突然发生的,灵族透过不同的方式在繁衍,从树上长出来,从海贝里跳出来,越来越多,魔物也一样,大魔物生小魔物。   他们都需要更多的地盘。   冲突无可避免,并且越来越大。   灵族处于下风。   为了战争的胜利,灵族向他们的神祈求更强大的力量。   起初,神没有答应,他们结伴一起去找魔,想要谈一谈,可在去的路上,有魔物跳出来阻拦他们。   神智未开的魔物横行惯了,并不知道这世上总有它不能惹的东西。   神何曾被冒犯过?直接出手杀了魔物,却被魔看见了,魔奚落并赶走了神,还赠给了魔物更多的魔气,神恼怒了,也开始教给灵族更多的术法。   灵族与魔物之间的战争越发激烈了,一年,两年,十年……千年。   宋丸子这一生都没有见过如此可怕和野蛮的战争,与这些战争相比,侉人与人族之间的征战都显得像是小孩子打群架了,还是没超过八岁的那种。   神与魔站在他们的孩子和宠物的身后,看着大地上血流如海。   在旁观的宋丸子觉得自己有点晕,这两边只要有一方愿意低下头,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可令人绝望的是,没有。   神,成了灵族的神明。   魔,成了魔物的信仰。   他们双方发现了念力的存在,并且发现这种力量是不同于灵力与魔力的第三种力量,战争越残酷,他们能获得的力量就越强大。   昔日一起派遣寂寞的小小情谊彻底消散了,曾经当作孩子和爱宠的,他们也只把他们当成了力量的来源。   宋丸子想要冷笑,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嘴,可惜了,这般一场戏,道尽天地间一直存在的贪念,她却不能吃点小吃伴着些味道下肚。   最好是酸的。   晕眩的感觉渐渐淡了,宋丸子真心觉得这些神魔也好,甚至不如凡人,虽然只有双手之力,可很多凡人哪怕看见素不相识的弱小都会出手相助,这些神魔……   “呵,什么东西。”   神魔都以为灵族和魔物都是源源不断的,可当战争进入第八千年的时候,初生的灵族变得孱弱幼小懵懂无知,需要精心的照顾和喂养才能长大,浓郁的魔气注入魔物的体内,也不能让魔物瞬间变强,而是让它们爆体而亡。   灵族的生长变得异常艰难,魔物想要变强也需要漫长岁月的积累,当灵族和魔物都死伤殆尽的时候,战争进行不下去了。   大地上又恢复了和平,层层血污被尘土掩埋,渐渐生出了摇曳的花。   宋丸子端详了一会儿,那花从头到尾都不能吃。   她已经对神魔的故事有些厌烦了,后面的事情,她大概已经能猜到五六分——灵族与魔物之间的战争暂时停止,神与魔对力量的渴望却不会停止,能够提供念力的生灵少了,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就该是和尚打破头了。   下雨了么?   不是,是有人在哭。   宋丸子“看”见了那位眼睛是灰色的女神,不过哭的不是她,是另一位男神,他的身材极为高大,造出来的灵族也是身高几十丈的巨人,当初杀死拦路魔物的也是他,没想到……扑在女神怀里掉眼泪的样子,真是让人意外地可怜巴巴。   虽然巫神只恰恰比他的头高一点而已。   “我们创造他们,就是为了看他们这般死去么?”这位神在质问。   宋丸子的心里一松,是的,应该发出这样的质问的,不管是神还是魔。   不是问天,不是问地,是问自己,是生于这世间的生灵,在问自己。   真好,这质问,只比贪念晚生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有的。   神是没有名字的,宋丸子给灰眼睛的女神起名叫巫神,这哭的叫力神,当然还有其余水神和火神之类。   巫神拍了拍力神的肩膀道:“我找到了一个地方,用来安置我创造出的灵,从前我告诉他们,他们不战斗,他们的家园就会被魔气占据,现在我告诉他们,征战是我的事。”   征战是我的事。   宋丸子将这话回味了一番,还是想找点儿吃的伴着一起下肚。   最好是辣的,又香又辣的那种最好,才能衬了这片刻的爽气。   力神趴在巫神的怀里用力点头。   宋丸子先被辣到的是眼睛。   巫神是第一个开始真正保护灵族的神,她画下了一片区域,那里灵气丰沛,灵兽盈野,在那里,她创造出的灵族休养生息,看着鸾鸟飞过长长的河流,宋丸子知道,那个地方很多年之后会被称为沃野。   哭唧唧的力神是第二个,他一脚踹出来了一个新的小世界,然后把他那些高大的“小宝贝”一股脑儿塞了过去。   看着那小世界里虫蛇横行,高大的灵族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宋丸子觉得跟细心的巫神比,力神对他“孩子”们的态度基本算是管生不管养,管杀不管埋,就这样还好意思哭?   水神和火神也学了力神的样子弄了一个小世界,一半是水,一半是火……水火分明得让宋丸子觉得心里都热了起来。   水火无争……原来那个世界的创立,真的是为了再没有纷争。   然而,与长达几十万年甚至更久的诸神岁月相比,一切的柔软温情都那么短暂。   无论是神的庇佑,还是某个神和某个魔之间一点非同寻常的往来,都只是血色长卷上的一笔飞白。   为了争夺念力,神魔之间终于还是大打出手,没有飞溅的鲜血和残肢,只有毁天灭地的可怖力量,宋丸子明知道自己所见的不过是幻象而已,却还仍时时生出想要逃走的恐惧,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在战火中被毁灭了,可这不是最可怕的。   宋丸子看见过某个灵族在魔的蛊惑下整族堕魔,然后被创造了他们的神亲手毁掉。   也看见过幼小的魔物被灵气吸引,随着神的步伐走到了光下,那一刻它皮毛善良,双眸似乎含有泪水,随即在神的手下灰飞烟灭。   无数争斗下面,是神魔双方手段频出,只为了争夺魔物与灵族产生的念力。   “念力……”   宋丸子心有所动,她自己身上便有念力加身,实在想不到这种力量竟然是神魔相争的开端,生死簿让她从创始之初看到现在,看到了神魔对这种力量的贪婪与执着。   难道天道为的也是念力么?   且看且思索,转眼又是数万年。   随着战争的不断蔓延,神魔所使用的力量越来越可怕了,等神魔回过神来的时候,战场之上已经不剩什么了,无数的灵族和魔兽在战争中灭种,广阔无垠的大世界几乎成为了废墟。   看着那些瑟缩在破败角落里的灵族和魔兽,看着比混沌时期还要荒芜的世界,争斗了几千年的神和魔回过神来,都默然了。   他们惊觉他们身上的念力不再增长,就连把灵族送去了小世界的神们也一样。   被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灵族和魔物不再信仰他们。   信仰,也许是出于离开故土的憎恨,也许是在长久的战火中被消磨殆尽。   宋丸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因为时间罢了。   漫长的时光里,无论是被安置在小世界的灵族还是在战争中东躲西藏的灵族与魔兽,他们都已经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活法儿,在新的“活法儿”里,并没有神与魔的位置。   万物有灵,适者生存,能求着神的时候自然信神,神忙着打架顾不上他们了,他们自然就不信了。   何其简单的道理。   简单得像是一锅粥,米粒分明。   宋丸子觉得自己真的看了太久了,她饿了。   说好的时间,竟然这么久都没结束么?   生死簿前,阎罗叹了口气,道:“这般下去,她怕是要看很久。”   苏远秋仍然拉着宋丸子的手,闻言,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阎罗,表情温文如故。   阎罗继续说:“这般下去,她怕是要赶不上你的投胎了。”   “请问,还有多久?”   “约是三十六个时辰。”   年轻的男人看看与宋丸子交握在一起的手,原来到头来,还是他的时辰要先到了,也好。   “鬼官大人,还要请您借我纸笔一用。”   脖子上挂着黑驴蹄子的鬼官点点头,不知从何处摸来了素绢和笔墨。   “与修士结缘就是这么麻烦,绝笔信都要写两次,不过你放心,轮回一过,前尘尽消,你们这一生也算多了几日的缘分,已经远胜旁人了。”   仙路凡尘,从来歧路,能有一段同行,见多识广如阎罗,都说不好这是缘还是孽。   苏远秋默默点头,接过了素绢,至此,他终于松开了宋丸子的手,然后席地而坐,笔墨挥洒,毫无停顿,他写道:   “今生一别,千古如尘,我心慕君,如星不歇。”   抬起头,黄泉之地没有星辰,苏远秋还是笑了,还笑着看了宋丸子一眼,那一眼极深。   “歇”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长得像是一把刀,想要割破万世宿命,想要碎去轮回生死,却终究,只是一个撇。   阎罗在一旁并不是枯等,不断有鬼差凑过来,请她处理些公事。   本来正在看着一卷册子,头顶粉色的球球一动,阎罗抬起头,一阵长风吹了过来。   苏远秋坐在地上,手中一松,淋漓着墨点的素绢就飞了出去,被那风带着,被吹到了远处,落入了水中。   出言制止了想要摄回那素绢的鬼官,苏远秋笑着说:“还请鬼官大人重赠素绢,之前,我写错了。”   写错了?   那什么是对的呢?   坐在地上接过新的素绢,苏远秋眼睛缓缓闭上又睁开,脸上的笑容消失又重新出现。   手中一动,他又写道:   “从此后,你走你的登仙路,我过我的奈何桥。”   只当我们,从不相欠。 第341章 神魔(中)   神重新庇护那些各个小世界和秘地中遗留的灵族, 帮助他们战胜怪兽和天灾,将家园建的更好,于是很多灵族对他们的神重新有了崇拜之情,念力丝丝缕缕,从他们的身上传到了神的身上。   魔物无法开灵智, 对魔只有根植于血脉的崇敬, 这种崇敬被时光淡去,魔们也不知道怎么能让这些魔物重新给自己供给念力,可他们不能坐视神变得比他们强大,于是, 他们打开界门,将魔气与魔物也送去了各界,甚至有魔自己去了小世界大开杀戒。   神愤怒了, 争斗再起,战火燃烧在大地上的每个角落。   巫神在这场争斗中陨落了。   她是第一个“死去”的神。   她死在沃野,在她灰色的眼睛闭上之前, 她的悉心庇护的灵族冲了过来,他们哭嚎着,哀求着,希望他们的神活下去,他们不再要庇护, 只希望她活着。   金色的念力包裹着巫神, 却不能阻止她的身体缓缓消散,她是从花中走出的神, 身体也变成了一点一点的花瓣儿,飘向整个沃野。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巫神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里面竟然流出了一滴眼泪,她轻轻把眼泪抹在了一个灵族女孩儿的眼睛上。   “不要哭,你要看见将来的路,照顾你的族人,引领他们。”   那个女孩儿的眼眸瞬间变得和巫神一模一样。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宋丸子想起了微予梦那双能看见过去和未来的眼睛,也许,巫神也一直能看见未来,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她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还是看见了自己创造出的灵族将再存在很久很久,又在某一天突然被毁灭呢?   宋丸子不知道,她看着巫神的眼睛渐渐暗淡。   就在这时,巫神的眼神中突然又有了光彩。   宋丸子心里一惊,这极短的瞬间,她有种自己被神看见了的感觉。   “神、魔于这天地间,也不过是一群吵闹的客人。”巫神笑着说,宋丸子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不是对自己说的。   “客人该走了,总有,新的客人来,一个接一个,还都以为自己,是……天地之主。”   白色的花瓣儿落了一地,像是这位神为自己布下了万里的缟素。   宋丸子沉默许久。   妄想做天地之主的人,她也见过很多,可更多的人的挣扎,不过是,不想做天地之奴而已。   巫神的死刺激到了其他的神,甚至让魔都惊惧了起来,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死不灭的,没想到居然也会有彻底消失的那一日,和随随便便就会千千万万倒在他们身前的灵族魔物并无区别。   力神在宋丸子的眼中一直是身体强大、心却脆弱的,他扑倒在巫神怀里哭泣的那一幕,久久地徘徊在宋丸子的脑海之中,就像是造化椒炒出来的火锅底料一般,辣得让人从眼要心都疼得慌。   可这一刻,火锅,啊不,力神手里攥着一把白色的花瓣,他把那些花瓣儿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竟然就是血的颜色。   顶着一脸灼目的红,力神犹如换了一个神,他和杀死了巫神的魔大战了数百年,终于,第八十一次砍掉了那个魔的脑袋,魔再没有新的头颅生长出来,他高大的身躯踉跄了几下,身上渐渐出现黑色的魔气,不是他在变得强大,而是他将要死去了。   黑色的魔气之后是黑色的水,被火神烧得一干二净。   灰烬里有红色的东西在闪烁,力神他们没有看见,只有一个女子蹲下,将那些红色的细沙抓在了掌心端详。   宋丸子也在端详。   这些沙子跟他们在西陲发现的那些“灵族”像极了,只是上面魔气浓溢,完全不是他们见过的样子。   “魔的骨髓所化,也算是生灵。”   一道白色的流光闪过,那些细砂上的魔气都消散干净了。   “我将你们送往极西之地,你们好自为之吧。”   女子说完,她手里的砂已经不见了。   宋丸子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位女子,她也是个神,却一直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神。   毕竟她走路的时候没有火光,抬手间不见海浪,身材不大不小,眼睛也不过是正常的黑色,她甚至没有创造出灵族,还不打架。   仔细想想,这位神,平日所做的,就是……找个山洞,猫进去睡觉,睡一觉醒来,外面已经打了十来万年的架。   姑且,可以叫她做睡神?   宋丸子就看着睡神拍拍手站起来,她是被力神与魔的争斗给打醒的,曾经栖身的那个洞穴已经毁了,她在地上走了两圈儿,发现这偌大世界竟然没有一处能让她安眠的地方,每当她找了一处,众神和群魔就会打过去,轰鸣声中地崩山摧,神也睡不着了。   与轰轰烈烈不肯停歇的征战相比,这位到处找地方睡觉的神让宋丸子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巫神和力神之外,她是这些神魔中第三个让宋丸子觉得自己看见了些不同的神。   当然,其中也有些原因是这位水神让宋丸子想起了另一个也睡个不停的。   睡神为了能得安眠,去了一个小世界。   正是水神火神联手造出水火小世界。   她的身上没有神迹,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位神,她大概也没把自己当成个神,在丛林深处找了个洞穴就睡了进去。   没过多久,她就被吵醒了,一群红头发的灵族住在西边的火山里,他们来林子里打怪兽,“捡”到了这个黑发黑眼的女子。   睡神自称自己是林中修出的灵,那些红发的灵族人对她很热情,可怜的睡神几十万年来说的话都屈指可数,被这群灵族包围着,她一天内就说了无数次“让我睡觉就好”,却还是被灵族带回了火山。   火山的洞穴里很温暖,这些红发灵族心灵手巧,用石头雕琢出了床和桌凳,睡神觉得这个地方很适合她,就留了下来。   可是几乎每天都有人带着东西来给她,见她睡觉,就把东西放在门口。   怪兽的肉,灵树的果,漂亮的石头和毛皮。   灵族们轻手轻脚,睡神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看见门口一个小小的灵族把一串儿白色的花挂在了她的门上,小灵族轻手轻脚离开的样子,在神的眼中大概就像是一只蚂蚁无声离开。   睡神的手抬起来,那一串儿白花出现在了她的手里,被神抚摸过的花变得光华熠熠,神笑着,把花放在了耳边,然后睡了过去。   第二天,睡神睁开了眼睛,那个小灵族又来了,轻轻放下了一片大大的树叶,树叶里包着浆果,还带着晨露。   睡神终于走出了房门。   宋丸子看着有些想笑,也有点想吃个东西甜甜嘴儿。   睡神不睡了,她看着灵族粗陋的用器,看着灵族守着火堆吃着带血的生肉。   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肉放在自己的嘴里,却怎么都吃不下去。   红发灵族们笑着说她可能还不知道吃了肉会让人更有力气,又拿出了灵果让她享用。   睡神吃了一个灵果,还在看着自己手里的生肉。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她的指尖五行之力在汇聚,水冲,土埋……最后看着被火炙烤过的肉,闻着上面的香气,睡神弯了一下眼睛。   这是宋丸子第一次看见睡神笑。   之后,她还会见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不过,这不重要,宋丸子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她觉得自己叫这位神是睡神,实在是冒犯了——这明明就是食神啊!   不说食修了,这根本是天下厨子的祖师爷啊!   宋丸子很激动,作为一个厨子,她刚刚见证了世上第一块烤肉的诞生,虽然这块肉被水洗又土埋,还差点被包了一层金,可它就是一块烤肉啊!   再一想,这地方就是日后的无争界,这火山若干年后会变成栖凤山……   “原来我当年不只是走错路,我是还顺便朝圣了呀。”   真是失敬失敬!   宋丸子已经决定等她回了无争界就要带着徒弟们来拜山。   带一只头上插着小白花的烤乳猪。   睡神,哦不,食神把烤好的肉给了那个送她花的小灵族,那肉烤的挺香,小灵族吃了一口,小眼睛差点瞪出来。   从那之后,红发灵族们开始用火烤肉、烤果子、烤草叶子,甚至连石头都拿回来重新烤烤看看能不能吃。试吃石头的那个灵族被嘴里热烫的石头折腾得手舞足蹈,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包括了食神。   五行皆通的神很聪明,她能改进器具,还能做出更多好吃的东西,灵族们得到了好吃的东西,没忘了供奉给庇佑他们的火神。   最近火山异动连连,他们也想祈求火神,让这山安静一些,山下已经有无数生灵,一旦火山爆发,必是可怕的劫难。   食神眨眨眼睛,看着她烤好的兽腿被摆上了祭坛,天空中有雷声滚滚,闪电劈在了祭坛上,然后,便有一些金色的丝出现在了她身体周围。   是念力。   火神出现在天空,他冥冥中感觉到了有人在邀请他,他难以拒绝,到了自己创造的灵族面前,他感受到了磅礴的念力向他涌来,比从前多了何止十倍。   宋丸子知道,自己大概是围观了世上的第一次真正的“祭天”,奉上食物就能请来神,大概就是最原始的,关于食修的传说。   食神看见火神要自己烤出来的牛腿,对他摊开了手掌。   “怎么了?”   “吃了我的东西,你要拿东西交换。”   火神茫然,食神手指轻动,火神腰间挂着的火葫芦被她拿到了手中。   “这里面是你炼的火灵?”   火神点头,他的嘴上还叼着那块牛腿,看着有些呆。   食神打开葫芦,将火灵送入了火山中。   “这样,山中有灵,就不会让你们觉得太热了。”黑发黑瞳的女子对那个小小的灵族如此说道,笑眯眯的。   她就在灵族里一住就是几千年,红发灵族们称她为“师”。   火神时不时就会被她召请来,帮着灵族解决些事情,随着她厨艺的精进,每一次召请,她和火神都能收到大量的念力。   承载了灵族信仰的食物成了神眼中难得的宝物,不时有神偷跑来学了食神的烹饪之法,再用个托梦也好、神启也好、甚至干脆就现真身在灵族面前,让他们都学起来。   除了沃野。   沃野,已经没有神了,只有能看见了未来和过去的巫,沃野的灵族建起了高高的塔,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巫神所化的花瓣飘落的地方。   水火界的红发灵族所在,成了神魔世界中绝无仅有的清平安乐地,人口越来越多,物产越来越丰富。   宋丸子的心却在一点点地变凉。   十数万年后,无争界的水中尚且有鲛族存在,那是水神所造灵族的后人,可这些红发的灵族,并没有丝毫的踪迹。   在想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宋丸子突然明白了自己所见的是什么,这是神魔的过往,是传说的消亡,是这世上存在过又消失的人,他们连点滴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时光。   这等感悟,比巫神的死给她的冲击更大。   大得让她感觉到自己从腹腔深处开始,一点点泛出了苦味来。   沃野被袭击的消息传来时,食神在水火小世界住了万年,她站在火山下面,看着忙着收割和打猎的一众灵族,小小的孩子们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   “师,师,我们要吃好吃的呀。”   “好,我离开几日,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好吃的。”   沃野有一种很胖的兽,解决了魔物之后,食神不客气地捆了几只,有公有母,她要带着它们一起回去,烤烤炖炖都不错。   看她笑眯眯地要回到小世界的时候,一直能看见一切的宋丸子突然很想叫住她。   叫住她,叫她别回去。   可万古已过,她宋丸子只是个借了生死簿而来的看客。宋丸子一直知道这一点,也一直能带着看戏之心来探究种种过往,毕竟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她得心平气和。   直到这一刻。   食神回到水火界,看见了汹涌的魔气,魔火肆虐于山野,无数灵族的尸体都被灼烧成了不堪的样子。   两个魔放肆大笑,他们探查许久,才知道是这里的灵族让火神变得愈发强大,他们又如何能放过呢?   食神也没放过他们。   烤过肉,摘过花,抚摸过灵族一草一木的手指穿过了两个魔的胸膛。   “万物不过求生,你们却以嗜血为乐,此刻,看看自己,你们还开心么?笑啊,你们怎么不笑了?”   魔都化成了飞灰,食神看看自己身上那些魔血,再也不是曾经笑眯眯的样子了。   火神随后赶到,他感知到了自己创造的灵族被毁灭了。   “我、我再造……”再造一群灵族,定是和从前一样的。   “不用了。”   食神的手上火焰燃烧,将魔血都焚了个干净。   山里的火灵为了保护灵族,也被魔撕碎了,食神双手合拢,将那红色的一团放在胸口,等她张开手,火灵已经变成了白色。   “也许很久很久之后,你再醒过来,还会遇到你想要保护的人。”   宋丸子在旁边看着,她知道为什么火灵会变成白色,因为神的一滴泪滴了上去。   白色的火灵回到了火山里,整座火山都安静了下来,神一挥手,焦土重新成了肥沃的土地,死去的灵族被彻底埋葬,食神把自己捆回来的肥兽杀了,烤了,却没吃。   火神想吃,被她拦住了。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给你吃。”   说完,食神便走了。   每走一步,她的身上都有金色的光团在闪烁,她曾经是最不像神的神,可现在,她是最像神的神了。   食神杀入了魔界,又杀了一个魔。   她用三个魔和无数魔物的死争来了一份承诺——以后神魔相争,只去一个小世界打斗,不再牵扯灵族魔物。   看着食神单独劈出了一个小世界,只为了与魔做决斗之地,宋丸子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到底神是什么,魔又是什么?因为太过于强大,便只把世间一切当做可以随便抛却的琐碎,想要力量,想要胜利,想要……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无论是神是魔,也不过都是连明日早饭都踌躇不定的可怜人罢了。   众神里,大概只有食神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宋丸子希望她不知道,那些死去的灵族从不把她当神,只把她当同类,当朋友,做朋友,大概都是希望对方能开心一点的。   酸甜苦辣的味道从她的心里过去,宋丸子挺想撇撇嘴,再找个地方蹲着吃口饺子,把能入口的都剁成馅儿,用新麦磨的面擀成皮子,包了囫囵吃下去,也忘了自己心里的难过。   最好能拉着她祖师爷一起吃。   用来决斗的小世界里每日争斗不断,力神也陨落了,他死之前,对火神说,请火神把他的头送去沃野,他想替巫神看着那里。   火神如约照做,可没想到他刚把力神的头放在沃野边上,那一块土地就突然崩裂开来,力神的头颅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群人,他们有些害羞,还会嘤嘤地哭,这些人活几百年就会死去,可埋在那块土地上,过上二百年,他们又都会活过来。   那群人就只能生活在那块放过力神脑袋的土地上,可没想到那块土地在很多年后竟然飞了起来,最后落到了南海之外。   力神想要自己能守着巫神留下的一切,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有神死了,自然也有魔死了,最后,魔只剩了四个。   神也只剩了四个。   食神对火神说,她有办法能将魔一网打尽,火神信了她,把自己的神器借给了她。   决战的那一日,四个魔进入了小世界,食神也进去了,其他的神却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了。   这个小世界是食神创造的,她竟然能更改了这个世界的法则,强大如神的人,这个小世界里只能同时有五个。   也就是说,食神造了一个铁笼,让魔都进去了,她自己也进去了,然后关上了门。   利用火神的神器,食神一举引爆了整个小世界和从其他世界抽来的所有灵火,更可怕的是,直到一神四魔都死去,这个小世界竟然都没有被毁掉。   食神不止会做菜,她做的笼子也结实极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火的世界,食神身受重伤却还是不让四个魔离开,他们对峙着。   有魔问食神说:“你为何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食神吐出一口血,将一串儿白色的花慢慢挂在自己发顶,被神摩挲过无数次的花,怎么看都透着仙气。   戴着这一束在普通不过的花,食神没有回答他们。   烈火灼烧的绝望中,不知道是魔先死了,还是食神先死了,总之,几千年后,这世界里只剩了一滩血和几块骨头。   诸魔皆死,活着的神也感觉到了天地对自己的排斥,他们都心有所悟,他们得离开这个世界了,把一切都留给后来者。   宋丸子并不知道那些神最后都去了哪里,她的目光落在食神的那块骨头上不肯移开,神的骨,魔的血……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地放在一起?   神魔消失,世上出现了人。   人生而有魂,死后魂魄不散,就可以入黄泉传世为人   …………   奈何桥边上,还在受罚的孟婆戴着脚镣为要轮回的鬼送汤,苏远秋走过来的时候,孟婆很有些惊诧。   “孟婆大人。”苏远秋对孟婆行礼,“几日不见,您风采依旧。”   什么风采?狼狈的风采吧?   孟婆冷笑,对于能暗算了自己的人,他不可能不防备,尤其是个凡人。   苏远秋却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他慢慢道:“大人这些年辛苦,我代那已逝之人,向您道一声辛苦。”   已逝之人?   孟婆想了片刻才知道苏远秋所说的竟然是苏清明。   “你代他?你怎么代他?”   苏远秋微微后退一步,又行了一礼。   孟婆仰天大笑,他这些年来你被苏清明的记忆和痴念折磨着,到头来能等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句辛苦。   “好在,我虽然辛苦些,只要一想到这次还是要看着你抛爱忘情重入轮回,我就觉得解气了!苏清明,你放在心上之人,就要被你抛下了,你要是哭一场给我看,我说不得会更开心些!”   苏远秋的脸上不为所动,仍是温和笑意。   “孟婆大人,您既然承了苏清明的记忆,可否告诉我些旧事?”   这才是苏远秋找来的真正目的。 第342章 神魔(下)   鬼的身上, 都是他们生前穿着的衣服模样, 苏远秋死之前, 祖父去世不满一年,祖母也才刚去,他虽然为了躲避追捕而乔装打扮, 到底穿的还是白色的素袍,腰间一条青色的腰带,头顶的发也是用同样青色的发带束起。   人云:“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   苏远秋自有体弱,虽然活到了二十五岁,身体瘦长,依稀有着少年人的单薄,头发也比寻常男人细软一些。   一缕细发垂在他的脸颊庞,为他这张清俊中分外明秀的脸庞多了一点勾勒。   孟婆看着他, 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两百多个轮回之前的那个人。   苏清明。   惊才绝艳,清明雨歇。   玄泱界有个传说, 老天爷看见苏清明的脸,连雨都忘了布洒, 凡是他所至之地,晴空万里, 暖风融融。   晴空和暖风都到不了黄泉, 可看见他的那一天, 孟婆依然感受到了, 何为“万里晴空”, 何为“暖风融融”。   死了的苏清明依然极美, 他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望乡台上,便把人世一切美好都带来了黄泉。   按照与天道的约定,苏清明和他的族人都只在这不起眼的小小凡人界轮回,被整个大世界无数人赞美的青丘族人,不仅生前在怪物的身体里苟且,死后也要苟且在这个初生的凡人界里。   苏清明不肯投胎,他要看着自己的族人们都安稳投胎了,再离开。   同样从黄泉中化形没多久的孟婆端着他的汤,痴痴地看着苏清明,苏家其他人投胎的时候都还留着生前为怪物时的点点痕迹,再美的样子,沾了那等邪异,也就让人不觉得美了,孟婆实在没想到,原来没有变成怪物的苏家人,就是这个样子。   也可能,苏清明的美,本就超过苏家任何人吧?   大概是他实在是天下间最钟灵毓秀的造物,所以天道都舍不得让他变成怪物吧?   苏清明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   孟婆手里的汤几乎都端不住了。   “你是何人?”   “我、我是孟婆。”   “孟婆?那你会在此地呆多久?”   “每个孟婆都是黄泉生灵,守望乡台轮回道,做孟婆汤,千、千年、万载……”   “千年万载。”   苏清明挑了一下唇角,孟婆便觉得自己未来千年万载,再也看不到满地的彼岸花了,无花更美,无花更艳。   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将目光从远处的彼岸花上收回来,孟婆听见苏远秋问他:   “苏清明的所有族人都一直轮回了么?”   “并没有,不知为何,苏小寒的魂魄消散在了轮回道中。”   “那天道对黄泉可有惩罚?”   孟婆摇头,冷笑一声道:“各界天道对各界黄泉,你们苏氏一族身上有玄泱界天道的印记,玄泱界天道才能管束你们,此界黄泉,另有所属。”   苏远秋点点头,态度谦恭,如同在向大儒求教的学子。   孟婆双眼迷蒙,仿佛总在打瞌睡的样子,他雾气重重地看着苏远秋,又冷笑:“你不必用凡人的礼来对我,我对你恨之入骨,你也能对我辣手相对,本就是仇家,仇家!”   苏远秋的脸上纹丝不动,一双略圆的眼睛看来有些无辜。   “孟婆大人,我还有事情请教。”   孟婆递出去一碗汤给身前要投胎的魂魄,用下巴指了指苏远秋,道:“说吧。”   苏远秋的态度依旧恭谨:“为什么我……不想入轮回的时候,能听见苏清明的声音?”   “那便是苏清明对天道的诺言,亦是玄泱界天道在你魂魄上留下的印记,你胸口正中的璇玑穴上有一颗红痣,便是天道的印记。”   胸口正中,苏远秋的手指动了一下,仿佛想要去摸一下。   最后只是点点头,口中说:“多谢。”   然后,他便走了。   孟婆皱了一下眉头,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带着雾似的,再给后面即将投胎的魂魄送上孟婆汤,他低头笑了一下。   生死轮回,物是人非,他明明已经见过了无数次,可刚刚,他竟然妄图在苏远秋的身上找到些许苏清明的影子。   路过那些将要投胎的魂魄,绕过冥城之外,苏远秋的身边一直有鬼差护着。   还有几步就要重新回到宋丸子的身边了,苏远秋停住了脚步,片刻后,他抬脚走到了河边。   黄泉里的水还真是黄的,湍急又寂静,站在河边,苏远秋在心里道:   “要是我从这里跳下去,从此魂飞魄散,也就不用再想什么族人,什么轮回了吧?”   说完,他的脚跟一提,整个人便往前倒去,一股风猛地吹了过来,硬生生让他又仰了回去,苏远秋也不挣扎,他现在手上的筹码也不过是自己而已。   “你又要做什么?”   耳边是苏清明的声音,苏远秋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略一扒开中衣,就能看见一颗红色的小痣,便是自己不知道多少次转世之前的那人留给自己的,它还将与自己这万世凡人的魂魄纠缠到地老天荒。   手指摸在上面,略曲了一下又伸直,苏远秋抬起头,在心里对苏清明说:   “我只有一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只要你做了,我便去轮回,无怨无悔。”   ……   与神魔之战时候相比,他们消失后的世界真可谓是波澜不惊,魔物们退守魔域繁衍生息,灵族也不再挑起战端。   神和魔的孩子与宠物据守各处,一面等待他们的信仰重新回来,一面又过上了属于自己的日子。   在宋丸子的眼里,整个世界都仿佛是重生了一样,所有的生灵渐渐忘记了神与魔,他们开始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   最后出现的灵族就有苏部落与焦俣小人,前者是神魔大战时候受灵气滋养而生的一株红色灵草,草结了种子,种子落地之后就成了人形,后者则与食神有关。   一次与魔对战之后,她累极了,便在在南洲密林中睡了一觉,睡觉不要紧,她还说了梦话。   梦话就是:“一个小人儿、两个小人儿……”   等她醒过来,身边已经围了几百个小人儿,确实够小,眼睛大大,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这些小人儿身上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连修炼都不能。食神还忙着算计魔族,可到底还是将这些小人儿带在了身边数年,教给了他们一些谋生之法,才又把他们安置在了安全之处。   焦俣小人儿生性狡黠,诡计多端,虽然身上没有灵气,也没有什么天赋神通,却是连沃野之人也不能从他们的身上占到便宜的。   看着那些小人儿背着小小的包裹坐在飞鸟上,飞过沃野飞过青丘,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充当着行商的角色,宋丸子心中因为食神陨落而生出的郁郁之气渐渐淡了。   巫神临死前说总会有新的客人来,这话没错,神魔的传说会消失,自由自在的小人儿,他们的后代也永远想不到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   她宋丸子看了万年、数万年、十数万年的往事,到头来,还是要活在那个烟气袅袅的当下,去吃当下的饭,去守当下的人。   小人儿们把沃野的灵草种子带到青丘,也给有苏一族带来了新的消息:   “有新的部族,在中州。”   新的部族,就是人。   对于新出现的人族,灵族们颇为友好,毕竟跟魔物相比,人族弱小又能学着听懂话,实在是可爱太多了。   就在这时,灵族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第一大变化,就是他们都有了情|欲,想要繁衍,可以用男女行纵性之法。   沃野的巫不看好这种变化,因为她已经预见到了将来的血脉外流。   以青丘为首的灵族则不同,他们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沃野和不死国有灵泉,想要后代容易,可其他大部分灵族感灵而生,能够生出的后代实在太稀少了,这样交合产子能让他们的部落变得更繁盛。   灵族寿命极长,两个灵族结合,数百年也可能只有一两个后代。   人族则不一样,十几的男人女人就能结婚生子,一对夫妻多的能生四五个孩子,虽然人族寿数短,可他们的也能在短短百年间繁衍几代。   如此,同样是两百年,一个灵族留下了一个两个后人,一个人却留下了几十个后人,虽然人族孱弱,偶尔的魔物侵袭和天灾祸患都能让他们一整个部落覆灭于旦夕之间,可这也没有阻挡住人族的扩张,不过万年,人族的部落数量已经是所有灵族部落加起来的数倍。   因为看中了人族的繁衍能力,想要后代的青丘族人和向往情|欲的沃野中人开始与人族之人混杂在了一起。   人族中有灵根的孩子越来越多了,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也开始逐渐学习灵族的生活之术和修炼之法。   除了玄泱界之外,各个小世界也出现了人族,比如水火小世界,在曾经红发灵族被埋葬的地方,有新的生命住进了石洞里,小小的孩子在山林边缘奔跑。   火山安静地吞吐着烟气,一如既往。   食神对火灵说会出现新的让她想要保护的,她说的是对的。   看着欣欣向荣又粗犷荒蛮的世界,宋丸子能感觉到除了各族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和成长。   她又去看了那那块浸在魔血里的神骨。   “你创造的一切,现在都还很好。”   人族繁衍也死亡,他们死去的魂魄极容易被魔气侵染而变成魔物,就在灵族们齐心协力想将这些魂魄都封住的时候,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了玄泱界。   有十个穿着黑衣的人出现了在灵族的面前,他们自称是鬼族,乃是众神死后不散的神魂所化,能收拢魂魄,不久前他们所住的黄泉边上出现了一个转生台,想来就是为解决这些人族魂魄而生。   人族至此有了轮回。   宋丸子想了想,也许从有了轮回开始,就证明这个世界已经认下了人族作为自己的“客人”,此后很多年,这个世界的历史将由人族书写。   “黄泉和轮回都出现了,天道呢?”   她又去看食神的那块骨头,却发现那块骨头已经不在原地了。   黄泉中的几位殿主怕魔血会引人入魔,特意来清除魔血,却发现魔血中竟然浸着一根神骨,他们无论是动了魔血还是神骨,都会打破其中力量的僵持,带来极大的祸患。   于是他们连着神骨魔血一起带走了。   看见被扔进了黄泉的骨血,宋丸子默默叹了一声,要是在下面加一把火,这都赶上炖汤了。   当然,殿主们想的不是炖汤,他们是希望黄泉的水能够洗去神骨魔血中的执念和残存的力量,至于为什么是扔在沧澜界的黄泉,是因为这界中人族初生,因为火灵根基被毁,五行不全导致这里的人丁注定繁茂不起来,换言之,这里的黄泉不忙。   没想到数万年前的黄泉就已经这么忙了呀?真是,没完没了的辛苦。   跟着神骨魔血一起来,宋丸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最早时候的黄泉,没有彼岸花,轮回台也简陋。   再回到玄泱界,宋丸子就看见到处都变得更热闹了,神当年为了来往小世界方便而开的界门被发现,灵族和有修为的人族往来其间,为玄泱大世界带来了不同的风貌。   倒是曾经到处跑的小人儿们,他们的族长在与沃野的巫长谈之后突然决定带着所有的族人避居南洲,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与此同时,巨大的侉人出现在北洲,看见他们,宋丸子就想起了苍米和戎,她不忍再想,又看向了别处。   就在宋丸子串联古今,研究西洲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浮夸的时候,她的心头突然一动。   神魔残留的意念在汇集,因为……因为又有人在召唤和需要他们。   再一看整个世界,人族中出现了祭祀,他们学着灵族的样子送上贡品,希望换来庇护。   这就是天道?   玄泱界中各种神魔意识杂乱,宋丸子想了想,直接看向了水火小世界,在那里,火神残留的庇护之心和愧疚之情也开始出现了。   “原来是火神,难怪脾气这么爆。”   想起无争界几乎把落月宗都劈平了的记仇天道,宋丸子心有戚戚。   去看那曾经的决斗场后来的沧澜界,宋丸子心里本有一点点小小的念想,希望能感受到食神留下的执念,却并没有,沧澜界各种意念都是在这里战斗过的神魔留下的,唯独没有的,就是食神的。   她只留下了规则,依然制约着整个小世界。   可能食神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残留,就只在那块骨头上了。   几个世界都看过,宋丸子发现玄泱界的意识凝集速度最快,换言之,也将最快出现天道,因为侉人乱起,人族无力抵挡,祭司们祈求上天,希望能获得传说中神的帮助。   看着祭司们把腿都跪烂了,巨大的铜鼎里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宋丸子不在看他们,只用心感受着。   她要感受到让侉人覆灭的力量,也许那力量里,能让她弄明白天道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但是她还想验证一下。   果然,无数落雷打中侉人的时候,宋丸子仿佛听见了两个字   ——大逆。   在玄泱界,这词她听过很多次,这一次,她有了全新的感悟。   何为大逆?   不是侉人造下杀孽逆了万物本性,而是……而是侉人杀了太多的人族,违逆了天道想要借人族的念力强大起来的渴望。   这才是大逆。   玄泱界天道将祭祀它、信奉它的人族都当成了自己的力量来源,所以才不许异界之人杀戮他们,将他们这般圈养起来,甚至不愿意让玄泱界的修士变得更加强大,   大逆,昌者皆顺,亡者皆逆,如此而已。   正是这样的天道,沿袭了神魔为得念力而不顾一切的习性,才会生出恶念,才会对不信奉它的灵族赶尽杀绝。   宋丸子觉得自己不必再看下去了,接下来,将有她认识的、知道的人依次登场,而她早知他们将面对如何的命运,外面,苏远秋还在等着自己。   但是她脱离不得,生死簿执意让她继续看下去。   “万事有因,万物有果,因果相生,未有穷尽。你的心中既然还有未解之事,何不继续看下去呢?”生死簿的声音似是近在耳边又像是远自天际,是劝说她,也带了蛊惑之意。   宋丸子连自己的嘴都找不到,在心里反驳也无人理会,只能在侉人密藏里看了一圈儿,心中默想了一下她的苍米师父,再继续看下去。   侉人逆天,侉人族灭,可侉人之后还有别人。   有修士入魔,打开了西洲与魔域之间的通道,魔域中残存的魔物蜂拥而出,灵族与人族携手抵抗,宋丸子看得出来,这时的灵族对人族已经有了防备之心。   毕竟人族竟然不仅能用灵气修炼,还能用魔气修炼,甚至还能原本修灵转而修魔,这等天赋,各灵族十数万年来闻所未闻。   宋丸子还记得这一段往事,当初长柒长老给她说过,还叫此事为“绝天之乱”,因为在侉人作乱时候力挽狂澜的祭司们到了此时早失了对天道的敬畏之心,天道不能保护人族,人族也就失了对天道的敬畏。   跟当初灵族淡去了对神的敬仰一样。   最后,绝天之乱以二十位修为超过元婴的大能舍身而告终,这些大能中有灵族也有人族。   心中默算着时间,宋丸子知道很多熟人该出现了,就在整个玄泱界看来看去。   先看见的是南洲的修士攻破了焦俣国,把那群小人儿都抓住了,为了一众国民,焦俣国主几乎送出了国中所有的积累,即使如此,他们国中的能工巧匠也被尽数抓走。   看看家国破碎的小人儿,再想想几千年后为了强大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女王,自卖自身甚至不惜与魔君勾结的呦他妈,对待各种手艺都如饥似渴的所有小人儿,还有坚毅勇敢要让焦俣国变得更好的荔,宋丸子打算此间事了,就去南洲看看。   毕竟那里还有自己的一大批徒弟嘛。   宋丸子又看向了他处,“看故事”至今也有十几万年了,她觉得自己本就不多的情绪又淡了不少,大概生生死死看得太多了,人总会淡漠些。   心是一口炖锅,时间这么长,里面添了太多的水,什么味道都淡了,只能离开之后,再有些火出来,让她把心里的水再煮出去。   翻啊、看啊、找啊……玄泱界的人实在太多了,想要从里面找到还名不见经传的上善等人实在是不容易。   此时的玄泱界真是热闹极了,各种修真之法突飞猛进,无数流派百家争鸣,很多修士为求道法精进,都拜访过沃野和青丘等灵族聚居之地,他们也大都知道,虽然自己现在是人族,和血脉中到底藏了灵族的根,对灵族的种种也有天然的认同。   自然,他们是不信天道的,不仅不信,还认为天道对修士是种种约束是压制,可以说各个都有一颗逆天之心了。   英才辈出的年代,常有些名字在人们的口中传颂,比如中洲一个修真世家出了一个女子天赋卓绝,拜入了乐修一脉,乐修之术修炼得极其精深,甚至因此改名,叫池秀音。   乐修一脉源自青丘,此时的青丘也是鼎盛之至,一代二十四位族人皆以节气为名,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苏清明。   宋丸子看见了苏清明。   男男女女的美人宋丸子见过无数,可苏清明,她只见过这一个。   那天本是细雨时节,宋丸子看向青丘,就看见穿着一身红衣的男人缓步行于苏家的亭台之间,身上的颜色那般炙热如火,却只是为他的挺拔身姿做了陪衬,不,不止一件衣服。   远山近树,天上行云地上流水,都是他的陪衬。   宋丸子这一“赏”就足足“赏”了一日,直到苏清明回房休息,她又对着天上明月在心里唉声叹气。   这般一个美人啊,这般一个人物啊……真是用一张脸就能搅动风云的角色,偏偏他还机敏果决,绝对不是只有一张脸。   赏完了美人,宋丸子没忘了去找残魂。   现在的残魂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左脸写着“倔强”,右脸写着“哄我”,宋丸子却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这一犯错就怂兮兮的气质也可以说是极特别了。   到此,她终于知道了残魂真正的名字。   苏小寒。   苏清明有真清明,所以在该求饶的时候毫不犹豫,虽然低进了尘埃里,可他保全了青丘上下的魂魄。   苏小寒……由生到死,寂寂无声,只有一份孤独到决绝的坚守,也真是满含了彻骨之寒。   宋丸子决定,等将来帮他了却了心愿送他轮回的时候,她要想办法把名字还给他。   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宋丸子继续找上善,城里不见,村里不见,就干脆去山野之中去找,也没有找到。   与他有交集的人都已经成名,这人为何还不出现?   这时候要是能翻一下《上膳书》就好了,让它告诉自己,这时候的上善到底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   等等……上善道君的来历一直没什么人提起,可见别人也都不太清楚,要是他,根本就不是玄泱界的人呢?   抱着这个猜测,宋丸子盯了一下界门,没多久,果然就让她等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袍,形容有些落魄的男子。   正是上善。   看见上善是从无争界的界门里出来的,宋丸子的心里不由得一默。   对呀,他的食修之法追求本味,确实与她那个食神祖师爷一脉相承。   此时的上善还是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他之所以能通过界门,是他用自己做的饭请了一位元婴大能护持。   “多谢多谢!”   写《上膳书》的上善总写自己去过何地,吃过何物,每天“心甚美”,可长路漫漫,又怎么会天天都只有“心甚美”的事情呢?   单论修为,上善在玄泱界是真正的不入流,偏偏他还有些倒霉,走在路上都会被驾驭法器的其他修士撞到地上。   有人扶他起来,他就连声道谢,眼睛发亮,脸上带笑,看着真有些冒傻气。   宋丸子一直看着他,只要跟着他,她就能看见那些搅动了后世万年风云的人物,看见那些改变了无数人甚至她自己命运在内的诸多事情。   既然生死簿不让她离开,那她就要把自己心里一个又一个的结都打开。   上善虽然潦倒又倒霉,可他天资极佳,修炼也勤恳,刚到玄泱界的时候,一入山林,他就被修为堪比金丹中期的金毛彘追得屁滚尿流,过了没几年,他甚至还没有突破金丹,就已经能打死金毛彘,再扒皮取肉烤上满满的一大份儿。   硕大的一个猪头被他清洗干净,炖在了鼎里。   “初见金毛彘,见其腿粗、头肥而有力,便生烹煮猪头之念,历时三年,终事成,彘头以细火焖炖六个时辰,火取山中木火,佐以酒、油、酱,骨酥肉烂,入口即化,心甚美。”   看见上善美滋滋地在粗布上用烧过的木炭记录下了焖猪头的做法,宋丸子知道,很久之后,他会把这些内容集结成册,做成一本《上膳书》。   她饿了。   越是跟着上善走,看他每日吃吃喝喝,自己却连口西北分都捞不着,宋丸子越来越饿。   上善真是太对得起他的名字了,他心性纯良,从不记仇,可他又实在倒霉,遇到了太多的坏人。   要不是上善关键时刻脑袋还算好用,他大概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结成金丹的第二年,上善遇到了一个小不点儿。   看着小不点儿头上的三片叶子,宋丸子就知道他是芝仙。   也不知道这个芝仙是不是呦的爹啊,仔细端详了半天,觉得有点儿像,可宋丸子也不敢确定。   不管是不是呦的爹,这个芝仙实在是比呦可爱多了,首先他爱吃素,不会天天腻腻歪歪要肉吃,其次呢,吃了也不胖,再次,他的性情颇为稳重……说稳重不太对,应该说是有点呆。   跟呦那种揣着明白的装呆不一样,他是真呆。   也真难为了上善,自己都没过明白呢,还要养这么个小呆子。   养了没两年,上善用自己做的饭换来了一卷竹简,突然要回家一趟,就与这个芝仙分别了。   宋丸子看了一眼那个竹简,歪歪扭扭,用上古的篆字写了几个字——《凝魂法》   凝魂法?   他要,给谁凝魂?   宋丸子的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后面的事情,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就在这时,宋丸子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了,生死簿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朵里。   “你看了太久了,看到的东西又事涉天道,玄泱界天道有所察觉。”   一切都飞速流逝起来,不死国倾颓,沃野覆灭,巫微远渡生子,青丘绝种,苏小寒借命成魂,上善合道,宋玉晚追杀桑墨,桑墨潜逃无争界打开魔域,巫微和桑墨交易,池秀音将六欲天交给微予梦,宋玉晚将上善照不死泉而出的灵胎送去了沧澜界的灵泉里,桑墨称魔尊被宋玉晚镇压于九幽,宋玉晚身死,苏小寒到了沧澜界,桑墨大闹九幽……   万载往事,快如云烟,丝丝缕缕了间是宋丸子知道或不知道的过往。   突然间,眼前的一切又慢了下来,宋丸子发现自己眼前的还是沉在黄泉中的神骨魔血。   一只手在这时探入了黄泉中,水面上,宋丸子看见了一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   “师父?”   也许不止有她的师父玉归舟。   “看来我哥说的对,你果然是灵胎所成,不然怎么能将手探入黄泉里。”   宋丸子听见她师父身上传出了细碎的说话声。   “快点儿走吧,不然招惹了十殿冥君,你这小小金丹可不够他们打的。”   “这便了。”玉归舟口中说着,手中星阵凝聚,抓向了神骨魔血。   “这是什么?”被困在他星阵中的除了神骨魔血之外,还有一团小小的东西。   “管它是什么,赶紧走!”   这时,有鬼差发现了玉归舟的踪迹,整个黄泉都响起了急促的铃声,玉归舟脚下星阵凝集,便往外冲去,好一场乱战之后,他终于强行冲出了黄泉。   宋丸子跟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儿。   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师父看着正经得不得了,整天还爱啰嗦又爱悔棋,年轻的时候居然也是个皮的,连下黄泉偷神骨魔血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另一边,宋丸子又怕玉归舟弄坏了食神最后的遗物,赶紧死死地盯着。   玉归舟逃回沧澜界之后立刻布下了无数星阵隐藏自己,可这拦不住宋丸子,她看见自己的师父身边一团黑雾窜了出来,躲在星阵的边缘对自己的师父说:   “你、你可小心些,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得了,一看这个样子,宋丸子就知道这一团黑雾,也就是在黄泉里跟自己说话的就是苏小寒。   别看他怂兮兮的,带坏人的本事还真不缺。   玉归舟又在自己身上和苏小寒那里布下了无数的阵法,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神骨魔血。   任何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有随着神骨魔血被遗弃带出来的白色光团,晃了两下,仿佛是在伸懒腰似的,然后,那光团趴在魔血上,魔血就不见了,又趴在神骨上,那神骨竟然也在渐渐消失不见。   “我祖师爷的骨头你都敢吃?!”   旁观的宋丸子很气。   当事人玉归舟和苏小寒则是过度惊诧,竟然有些呆愣,等他们反应过来,神骨只剩了极小的两块儿,吓得玉归舟连忙将两块神骨夺回了手里。   那光团晃了晃,似乎意犹未尽。   宋丸子有些想揍它。   苏小寒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哥说玄泱界天道想借神骨魔血成神,让我们想办法毁去。现、现在都没了,这、这算是功……成么?”   玉归舟凝神看着那小小的光团儿,一串儿星阵打了过去,那小小的光团抖了抖,仿佛被挠了痒痒。   他轻声说:   “此物身上既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嘛?”   苏小寒不知道,苏小寒只觉得害怕。   看他在抖,光团儿也跟着抖了起来。   玉归舟看着它,久久之后才说:“我觉得,它像个孩子。”   “孩子?谁、谁的孩子?”   苏小寒问完,整团黑气抖得都快散开了。   谁的孩子?跟神骨魔血在一起,后来更是喝魔血吃神骨,又能是谁的孩子?   要是现在能说话,宋丸子很想“哇哦”一声,她师父果然是不皮则已,一皮就皮了个大的。   “那、那它是神啊,还、还是魔啊?”苏小寒继续问道。   玉归舟并没有回答,他怎么可能比苏小寒知道的更多呢?   他只是缓缓伸出手靠近那光团,指尖星芒闪烁,那光团凑了过来,左转转右转转,星芒缓缓旋转,它也跟着缓缓旋转。   大概,还真是个活的。   宋丸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也觉得这个光团像是个懵懂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偷神骨魔血,现在都没了,只剩个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儿,怎么办?   一修士一残魂,呆坐到了半夜,无法可想。   苏小寒阴森森地提议:“要不,我们就把它……”   玉归舟淡淡地说:“它连神骨和魔血都能吃。”   要是真动手,还真不一定谁把谁……了呢。   苏小寒立刻怂了:“那可如何是好?”   玉归舟也不知道。   继续沉默。   凉风吹过,宋丸子在幸灾乐祸。   就在这个时候,光团突然向外冲去,玉归舟的无数星阵都没有拦住她。   玉归舟毫不迟疑,顾不上自己已经力竭,尽全力追了过去。   片刻后,他睁大了眼睛:“它要伤人!”   原来光团竟然冲到了一个凡人的村落里。   村落中隐隐传来了哭声。   宋丸子看过去,一个粗壮的大汉正抱着门槛在哭,不大的院子里,几个老妇人有的在抹泪,有的在互相安慰。   那个光团径直冲进了屋子里。   玉归舟灵力运转到极致,几乎要吐出血来,要是这光团真伤人性命,他拼上所有,也要将它毁了。   宋丸子看见了屋子里的血污和凄凉。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肚子极大,下身都是血,却已经没了呼吸,显然是难产而死。   那光团进了屋里之后就化作一片碎光,落在了女人的肚子上。   等玉归舟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凡人的屋舍里白光大作,有婴儿响亮啼哭声传了出来。   “孩子、孩子?!”   不止有孩子的哭声,还有女人的呻|吟。   宋丸子目瞪口呆,看着那个被包在襁褓里的孩子,她心中有了个猜测,她自己也绝难相信的猜测。   产妇死而复生,不过是背过气去,可这样还生下了个极标致的孩子,屋子里还发光,一群凡人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嘀咕。   一派仙风道骨的玉归舟正在这时候出现。   “这孩子天生灵识,与我一派有师徒之缘。”这套说辞半真半假,糊弄惊魂未定大悲大喜的一群人已经足够。   孩子的父母一想,这孩子闹出如此动静,要是留在身边,怕也会命运坎坷,既然有仙缘,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将刚出生的女孩儿包在怀里,玉归舟抬起头,此时已经是明月当空,斜斜弯弯的一抹,正在南天之上。   “你生母与你一起由死到生,你便承了她的姓氏,就叫……宋斜月吧。”   小小的婴儿双眼紧闭睡得正香。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发生的宋丸子瞠目结舌,此生竟然从未有过如此时刻。   “我?!” 第343章 小寒   我居然是这么一个玩意儿借了肉胎而成?   看着师父用阵法困住自己, 然后跟苏小寒一人一鬼坐那儿挠头,宋丸子的心里已经一切都成了浮云。   难怪苏小寒说自己成了元婴才肯告诉自己来历,要不是她刚刚通看了十数万年的历史,心性又得磨砺,说不定还真会起一些杂乱心思。   可现在, 她震惊过后又释然了, 纵然她师父收她为徒也有防她的心思,可这么多年,她师父的谆谆教导和用心栽培是真的,他们师徒间的感情也是真的, 这便够了。   这么一想,宋丸子看着她师父和苏小寒二人就有些想笑了。   玉归舟学识精深,苏小寒也不能说是没有见识, 可这二人面对一个小小的孩子,实在是有些为难。   只有小小的宋斜月,明明才刚出生一日, 眼睛还闭着呢,也不是个老实的样子,肉呼呼的小爪子举起来又放下。   “我去弄一只灵羊来喂她奶水。”想了很久,玉归舟只想了这么一句话。   苏小寒如遭雷击:“羊?奶水?她神血魔骨所化,你居然让她喝奶?”   玉归舟道:“纵使是神血魔骨, 她现在也是个凡人的婴孩, 不让她喝奶,你是要饿死她么?”   小小的婴儿, 嘴唇像是初春最柔软的一点花瓣儿,可一张开,就是让人不得安宁的哭嚎声。   “那个……其实饿死……我们倒是省事了。”这话,苏小寒说得格外心虚。   玉归舟并不认同,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要是她死后又成刚刚那灵,再记恨你我……”   苏小寒抖了一下,不再拦着玉归舟去找奶羊回来了。   为了让小小的宋斜月喝上奶,堂堂金丹修为的玉归舟也实在是狼狈,被鬼差追杀了一路,他的衣服都没皱一下,现在如玉的袖口上都沾了点点奶渍。   苏小寒在一旁看着,是绝不肯伸手的。   玉归舟并没有急着带宋斜月回乾元山,而是找了一处僻静山谷住了下来,为了防止这小小的婴儿身上有什么神异之处,他在山谷中布下了无数阵法。   星阵之中,小小的婴孩飘在半空中,闭着眼睛睡觉,稍有些不舒服,包着她的襁褓就会轻轻晃动起来,宛若母亲的臂弯。   这是玉归舟为了带孩子特意研究出来的阵法。   宋丸子看着,心里的笑就没停过。   到了第七日,小宋斜月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她金色的左眼,苏小寒差点惊叫出声。   就在婴孩睁开眼睛的瞬间,玉归舟感觉到灵气在小小的山谷里汇聚起来,他连忙施展阵法,让外面的灵气不要进来,可没想到阵法中的灵气也被抽走了,整个山谷中原本因为阵法过多而有点点细碎的星光,如今星光不见,只剩了几乎化为实质的灵气。   “这这这……”   眼见这么下去就要闹出事来,黑影似的苏小寒往前一扑,盖在了宋斜月的眼睛上。   已经成了旋涡的灵气骤然停止转动,又轰然散去。   “这是?”苏小寒问玉归舟。   事关神魔,玉归舟也所知甚少,只能说:“既然如此,你就先抱着她吧。”   “啊?”   听苏小寒的声音,还以为他抱着的是一块热炭。   这一抱,就抱了整整一年。   看苏小寒穷极无聊跟个奶娃子叽叽咕咕地说话,宋丸子才明白了为什么他时时又怂又滑,却又有意无意地帮自己。   虽然灵气没有图日宋斜月看见苏小寒,还能听见苏小寒说话,就在她学着苏小寒说出人生第一句话的时候,远去玄泱界找办法的玉归舟回来了。   “欠揍。”   听着稚嫩的发声,玉归舟看向苏小寒,黑色的雾气缩了缩道:“反正,她也不懂。”   “欠揍!”小小的宋斜月举起了肉呼呼的小拳头。   这两个字被写在了玉归舟的脸上。   宋丸子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玉归舟带回来的办法是他去玄泱界之后所研究出来的,将五行阵法与星阵阵法结合,两种阵法互为补充,只要宋斜月的身上有五行灵根,就能借她自己的灵根遮挡她自己眼睛的异样。   “哇!”看着照影石上白光熠熠的“九”,苏小寒问玉归舟:“你说,她真是凡人么?”   “她是。”玉归舟斩钉截铁,为了给宋斜月的眼睛做好遮掩的阵法,他几乎耗尽了灵气,看见小孩子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他淡淡地笑了。   小宋斜月动了动小脑袋,也跟着笑了。   甜的不得了。   “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你虽然身负九元道体,又有灵气汇聚而成的灵宝眼,可为师我刚愎自用,只看重你的天生灵识,以后,你就是承我星辰阵修一脉,从此与诸天星辰为伴。”   探出手,玉归舟点了一下宋斜月的脑门。   “小人儿,好好长大吧。”   瞪着玉归舟,小小的孩子又笑了。   宋丸子看着,在心中默念道:“天行有常,星变有轨,勘天时,悟星宿,上借周天之力,下行长生之道。”   故言如斯,她念过无数遍,竟然不知道,里面有着自己师父这等深刻的祝愿。   时光飞逝,待宋斜月的眼睛好了,玉归舟就带着回了乾元山,苏小寒不喜乾元山上的人,自顾自去了别处,以他的积蓄和修为,打不过也能跑得了,玉归舟就由得他去了。   乾元山上,作为大长老的玉归舟带回了一个徒弟,别人自然都放在了心上,来探望宋斜月的人络绎不绝。   看着那一张张虚伪脸庞,宋丸子实在不想再看,可又实在有些想念师父,忍不住再多看一点。   为了让宋斜月更好地“当人”,玉归舟让其他长老也都收些徒弟上山,好让宋斜月能跟着学,好在,宋斜月一直就是个过分聪慧又有主意的孩子,因为长得玉雪可爱,山中上上下下都还算喜欢她。   四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见小小的宋斜月参星悟道,也看见了悟道有成的小孩子眼睛变成了金色,还被大师兄帆影看见了。   帆影告诉了自己的师父,也就是乾元山的掌门,恰逢此时有鬼官寻踪而来,向玉归舟索要神骨魔血,掌门带着几位长老问玉归舟。无奈之下,玉归舟只能说自己准备好的说辞:   宋斜月是黄泉中自己捡回来的灵胎,身负九元道体,可她天生灵识,就是自己选定的徒弟,谁敢绝自己的道统,自己也不会放过那人。   至于什么神骨魔血……你们能打得过我,我就还给你们黄泉。   温文之人嚣张起来也是很气人的,鬼官气鼓鼓地走了,掌门也不敢再说什么。   宋丸子偶尔也会找到苏小寒再看两眼,他在沉雾渊一代周游,偶尔把来游历的低阶修士吓个半死,活得也算自在。   又过几年,宋丸子心中一动,看向无争界。   看见木九薰被吵醒之后虽然冷着脸,也当着她的城主。   看见蔺伶在为人诊病。   也看见长生久的修士们勤修苦练,在山间走坏了一双又一双的草鞋。   此时的玄泱界也是风起云涌,微予梦坐在六欲天中,予人以梦,也封人仙路。   宋丸子想看看桑墨这时候都做了些什么坏事,找了一圈儿,却怎么都找不到他,应该是躲在了某个极隐秘处。   一事不成,宋丸子也不强求,她能看的东西也不多了,时间紧迫。   凡人界,恰是老相爷和老夫人洞房花烛的时候。   宋丸子仔细看看两人的脸,觉得苏远秋还是像年轻时的老相爷更多些。   苏家人丁渐渐兴旺,老妇人生了儿子,又生了小儿子,儿子们又成家立业。   宋丸子也就看见了苏远秋爹娘的模样。   还看见了小小一点儿的苏远秋,身体弱弱的,但是也十分灵秀可爱。   又过几年,算算快到了自己被打落沉雾渊的时候,宋丸子正想去看苏小寒是如何救自己的,眼前却又扭曲了起来。   生死簿的声音又出现了:“自你落入凡人界,天机变乱,你乃干扰天机之人,这一段你不可看。”   “不看就不看,那您能让我出去了吗?”   宋丸子在心里问道。   生死簿不理她。   宋丸子眼前一晃,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是一个她极为熟悉的声音。   “立夏哥哥,霜降哥哥……一万年了……”   这声音,是苏小寒?   黑雾渐散,隐隐露出几个魂魄。   还没等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她眼前又是一变。   眼前出现了两个魂魄,还都认识,宋丸子左右看了一眼,知道这大嘎是幻梦之境。   “微予梦,你可敢告诉宋丸子,你拼尽一切,最后也不过落得散魂入幻梦之境的下场?你想让她代你反了这天道,便不敢让她知道你结局凄凉。”   这话,是宋玉晚对微予梦说的。   散魂?!   心中只来得及记下这两个字,宋丸子的眼前又生变化。   这次的地方她也认识,正是她自己身体所处的黄泉。   她自己的身体矗立在生死簿前,身前,一团黑雾渐渐凝实,变成了一个魂魄。   就是苏小寒。   宋丸子看见苏小寒向黄泉边“走”去,而黄泉边,正站着苏远秋。   站在苏远秋的身后,苏小寒周身黑色的雾气淡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是被他强行收拢住了。   “你,想跟宋丸子长相厮守,哪怕是做个残魂也可以么?”   苏远秋慢慢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回身看着与自己说话的魂魄。   “你是……”   “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不想轮回,只想跟丸子长相厮守?”   苏远秋与苏小寒相对,不知为何,宋丸子觉得他们的脸庞有丝丝相像。   “不。”苏远秋笑着否认道,“我并不想。”   苏小寒手中一抖,黄泉中忽然风起,一条湿漉漉的白绢遥遥飞来,被他抓在了手里。   “我都看见了。”他的手紧紧攥着湿绢的一头,水滴淋漓而下,溅在地上。   那白绢上字迹模糊,宋丸子只看见了“如星”二字。   苏远秋的眸光只看着苏小寒的脸,道:   “那是我写错了的。”   “你没写错!千生万世,你能不能为你自己活上一回!”   话音未落,苏小寒的身后突起流光,渐渐凝成一道光弧,就在他们两个魂魄之间。   “万世为人,我替你去。”光华中,他对苏远秋如此说。   苏远秋不知这人是谁,只觉莫名亲近,见此异变他连忙抬手推拒。   恰在此时,一道天雷猛地劈下,将光弧彻底击碎。   苏小寒的魂魄猛地一散,浓浓的黑雾再也收敛不住,苏远秋想要去扶他,却只有一团抓不住的黑。   黑色的巨大盾牌与天雷相接,是阎罗为残魂挡下了一击,她爆喝:   “天道之罚,与我黄泉何干?黄泉之地,如何许你人界天道逞凶!玄泱界天道,你逾界了!” 第344章 别怕   天道之威惊动了整个黄泉,游魂幽鬼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往四下拼命躲藏, 鬼差们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勉力约束着他们。   半空中, 阎罗与天道相抗, 头顶粉色的绒球被雷光映成了雪白。   天道之力并非是她这魂魄不全的前十殿冥君能抗衡的,这是所有人(鬼)都知道的道理, 可阎罗未退一步, 其余的鬼差也未有害怕惶恐之态。   这里是黄泉。   抗下三击, 阎罗已经有力尽之态,眼见天道咄咄相逼,她手中一动, 黑色的大盾迅速缩小又扩出来, 重新变回了钩镰。   “你借人族而生, 屠戮人间诸多旧族,觊觎我黄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可你要是以为能以一击之力在黄泉立威, 那就打错了主意。”   说话间,阎罗摘掉了自己头上一边的绒球, 她的头发垂下来, 竟然比旁人想象中长不少。   就在她要摘掉自己另一边绒球的时候, 静静流淌的黄泉之水突然翻腾而起, 竟瞬间有了破天之势, 向昏黄的天空中长击而去。   一团青光在滔天巨浪之下, 光中的那人双手捧着一只碗,与天雷撞在了一起。   望乡台上空空荡荡,冲上去的人正是孟婆。   平素像是在梦游的男人脚上还带着镣铐,面对漫天雷光,他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滚!”   “轰!”   雷水相接在一处,十万里黄泉雷光滚滚。   趁着这个机会,阎罗甩出钩镰,卷住苏远秋,将他往生死簿的方向扔了过去。   “天道不敢杀我们这些黄泉鬼官,你自去躲避!”   苏远秋的手还在抓向那团黑雾,被甩出去的瞬间,他手中有白光闪烁,竟然是一道星阵。   玉归舟用星阵为他温养魂魄整整百年,这阵法他早就烂熟于心,情急之下就用了出来。   可星阵又怎是他一个凡人魂魄能用的?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魂魄就有消散之态。   那略略聚拢的黑雾猛地扑过来,想将他包裹在其中,也是为了护住他。   却不曾想,苏远秋自己都要魂飞魄散了,竟然反身将那团黑雾护在了怀里。   一万年前的无数声哥哥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响,接续了万年的时光。   一万年前他摸过他的头,教他写过字,也为他揽过错。   风华绝代,清明雨歇,这样的苏清明在有苏族人眼里只是一个双肩可担天的族人,是兄长,是血脉。   “哥哥?”   雷声震天,水声不绝,苏远秋还是听见了这一声。   他看向自己怀里的黑雾,明明什么看不见,却还是想笑给他看。   “没事。”   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苏远秋的指尖溃散,白色的雾与黑色的雾泾渭分明,又依偎在一处。   抱着那一团黑雾,苏远秋看着不远处的宋丸子,往前蹭了两下,却觉得难以为继。   一团紫色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上,苏远秋看见自己的指尖儿又渐渐凝实了起来,接着,那光将他送到了宋丸子的身边。   苏远秋有些茫然地回头,看见紫色的流光也冲向了空中。   那道流光仿佛有线牵着,一头连接着宋丸子手上的紫色印鉴。   黄色的巨浪之上,紫色的光城突兀出现,仿佛形成了无数屏障,对抗着天道的劫雷。   穿着紫色广袖大氅的微予梦替下了苦苦支撑的孟婆,看着翻腾的劫云,她的唇角挂着冷笑。   “天道?”   仇家!   一个是已经“死了”的前大道主,一个是魂魄不全的前十殿冥王,一个是怎么看都像是梦游了几千年的孟婆,这三个“老弱病残”真的能对抗了天道么?   哪怕天道突袭黄泉,声势弱于从前?   宋丸子并不看好。   至此,她如何猜不到苏远秋便是苏清明的转世?苏小寒当日困住苏氏族人的魂魄,根本不是为了养煞鬼,而是为了能见见自己的血亲。   既然苏远秋是苏清明的转世,那天道自然是绝不肯让苏小寒替了他的命的,才会有这般突袭之举。   可到了现在,天雷还是不听地往苏远秋魂魄上劈,恐怕天道已经决意要让“苏清明”从此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了。   宋丸子如何能肯呢?   “人命关天,你快放我出去!”   生死簿不急不缓地说:   “生魂看生死簿并非毫无代价,你看了数十万年苍生生死,自然自己也要走一趟生死路,你要走过去,才能离开此处,不然,我就只能用你的魂魄再滋养生死簿了。”   生死路?   宋丸子顿了一下,心中的急躁被她强行压下。   越是到了争命时候,心急无用。   “生死路是什么?如何走?”   “唉……”她的耳边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神骨魔血浸于黄泉,孕养出的灵,为何投了人胎甘愿做一个凡人呢?分明是世间最厉害的神,却不喜争斗,不要信奉,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通晓世间一切,生死簿却还是不知道答案。   众神造灵,起初是为排遣寂寞,后来是为了众生念力,生死簿想了这么久都没有想通,为什么会有神为了别人造出的区区灵族去死,拉着群魔一起去死。   宋丸子看着微予梦差点被打落入黄泉之中,心中一片清明,她反问:   “我回答出了您的所问,这生死路我便是过了?”   生死簿道:“非也,你要是有个让我信服的答案,我便放你出去,让你也入乱局。天下乱局本与你无关,却有无数人想要你牵涉其中,你通透聪慧若此,难道就不想就此脱身么?”   宋丸子一时没说话,苏远秋的魂魄扒拉着宋丸子身上挂着的东西,对那团黑雾说:“你是丸子带入黄泉的吧?从何处出来的,你快点回去。”   那黑气却只偎在他的胸口,动也不动。   “我不想。”宋丸子如此回答生死簿,看见苏远秋牵起自己的手,指尖一点星芒,竟然还要用星阵。   刚刚他险些魂飞魄散,好在他是个凡人的魂魄,微予梦用逆时之法救了他,要是再用……   “你不懂为什么我的那个祖师爷为了给无争界的红发灵族报仇,就甘愿苦心孤诣与魔同归于尽。看看外面这些人,你还不懂么?”   微予梦和孟婆再次相继被打退。   微予梦的手中出现了一把紫色的大箜篌,随着她琴弦拨动,强大的声浪凝成发光的利刃,与天雷在黄泉上空短兵相接。   雷声中夹着磅礴琴音,每一声都让整个黄泉为之震动。   “鬼官和孟婆只会为黄泉力战至此,因为黄泉是她们的生养之地,为此,他们绝不肯退一步。大道主与天道仇深似海,能够报仇,她百思无憾……固守至此,皆是因心而起。我的祖师爷,也不过是个十数万年前的有心之人罢了。”   生死簿寂静无声,听宋丸子说:   “神有心,诸魔湮灭,灵有心,万物繁茂,人有心,天道退避。”   她看着苏远秋。   几至魂飞魄散,一颗心却还是热的,就是这个人了。   与万古岁月相比,心之一字单薄得可笑,可芸芸众生,心生千万种情思,能让这世间的万物万事各有不同。   “心?”   “总是这其中道理玄之又玄又简单得不得了,您慢慢想,先让我出去可行?”   黄泉上,孟婆擦去自己嘴角的血,突然看向苏远秋,一双眼睛里不再有雾气,却像是暴雨夜一般的晦涩不明:   “你的投胎之时已到。”   苏远秋直起身,将自己怀里的黑雾放在宋丸子的身边,也没忘了把自己写的第二张白绢叠整齐,放在宋丸子的手里。   此一去,世上再无苏远秋。   阎罗半边头发还散着,道:“天道落雷不休,他如何能入轮回道?”   孟婆还是看着苏远秋,只说:“他必须进去。”   说完,孟婆手里的碗中已经装了大半孟婆汤。   “喝汤投胎,绝不可耽搁。”   事关有苏族人,苏远秋深知孟婆的话中深意,他快步走向孟婆。   “你要去投胎?”   听见这个声音,苏远秋猛地转身,看见黑衣女子站在他身后,手中慢慢收起了自己放的白绢。   目光深深地看着宋丸子,苏远秋的嘴唇动了一下,先露出了笑,才轻声说:   “这一生有你为知己,死后又有你数日为伴,我已经无憾。你们登仙之人一路多光彩,亦多坎坷,我一凡人魂魄,跟在你的身边不过是受你庇护……我更想、更想来生有一副健康身躯,能如我祖父般,读书入仕,兼济天下。”   宋丸子的眸光动了一下。   她手中结印,说话间已经布下了数个星阵,帮着微予梦一起抵挡天雷。   凝视苏远秋的眼眸,她耳边又回响起了生死簿的苍老的声音:   “有心,却总是要么身死,要么心死,若是你,你是求长生万古,还是一念永存呢?”   “那我祝你来生达成所愿。”   长生万古,没有一人是她的小少爷,可她活着,活着便有心。   那就是一念永存。   足够了。   说完,宋丸子转身,右手中一条金色的长鞭蜿蜒生出,左手则掏出了她的大黑锅。   “我送你。”   宋丸子出现之后,天雷略有停歇,接着又变得更加猛烈起来。   仰头见紫色的落雷破天而来,宋丸子大喊一声让其他人让开,左眼中银光闪烁,顷刻间就是无数阵法,硬生生挡住了劈向苏远秋的闪电。   阵法被层层劈碎,又层层重建,在无比绚烂的对峙中,宋丸子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别怕。”   她没有回头。   可整个黄泉都知道她是在对谁说。   “嗯。”   苏远秋跟在宋丸子的身后。   一百多年前,在人间,她挡在他身前,面前是无数的穷凶极恶的追兵。   一百多年后,在黄泉,她挡在他身前,面前,是天。 第345章 伸手   宋丸子以区区一眼之力就能与天雷相抗, 这般本事人间黄泉闻所未闻。   她眼睛上的种种遮掩都不见了,金眸之外一片斑斓。   星光、雷光激荡在一起,照亮了黄泉亘古昏暗的天空,在激烈的碰撞之后,天空中陡然安静了下来。   是死一样的寂静。   宋丸子不敢掉以轻心, 她时刻提防着, 只怕万一有惊雷突然落到自己身后。   她的左眼调度了她周身全部的灵力和神识,若非是方才在生死簿中宋丸子神识暴增,此刻早就如从前那般头痛欲裂了。   所谓神识,不过是人的有所悟与所见, 将所见变所悟,便是修炼神识之时求之不得的“顿悟”。   一眼万年,不过凡间的几日光景, 宋丸子所见太多,所悟太多,神识之强大几乎要超过微予梦。   可这般变化并非没有代价的, 博大的神识扩逾千里难以收回,这千里内又是天劫重雷所在,天劫之压对神识的损伤之大令修士们闻风丧胆,就连在结成金丹或者元婴的时候都不敢放出神识,往往因此被仇家乘隙寻仇。   偏偏在在宋丸子的身上, 人们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她在往前走, 于天劫之下。   九重之上的雷声不绝,微予梦手中紫色的“思华年”展露全貌, 琴音缠在雷声中,为宋丸子抵挡了一点天雷。   阎罗的头发半披着,手指摸上自己仅剩的一边绒球,却到底没有摘下,随着她一转头,头上只有鬼差才能听到的铃声传入耳中,让她心中滚沸似的怒火稍淡,钩镰在手,她明明已经呈现颓势,却总有余力于天雷相抗。   与她们相比,端着汤的孟婆正对着向轮回道走来的两人。   他看见宋丸子神色坚毅,全然不像平日里那个嘻嘻哈哈的懒散样子,也看见苏远秋眸光深深,深深地看着宋丸子。   世界何其大,当年的苏清明心中只有他的族人,过了万年,苏远秋的眼里有了别人。   那人有筋有骨,又鲜活,又悍勇。   昔年穿着一身红衣孑立于此的苏清明,万年之后,他的路上多了一个人。   这是幸事,亦是天下至悲。   看一眼自己手里的汤碗,孟婆端着碗的手,竟然轻轻颤抖了两下。   再次抵挡住了天劫,宋丸子咽下口中翻涌而上的血腥气,明知苏远秋看不见,还是笑着说:   “待你投胎后,我也回无争界,每日烹汤煮饭,跟我的徒弟们过快活日子。小少爷,我活了百多年,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来处,这是极好之事,你得替我开心。”   苏远秋点头,道:“这真是极好之事。你知来路,我明归途,这一番地府相遇,我们各得其所。”   各得其所?   宋丸子的脸上还是笑。   天道乃是神魔遗念所化,她自己又是神骨魔血中的灵转入人胎所成,有了这等联系在,想起旧日种种,她也不知诸事是偶然还是宿命。   无争界、沧澜界、玄泱界……那些至交的往事,她曾知道果,现在又知道了因,因果之间,谁知是否有何人何物刻意为之?那人与物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也许从此后,她诸界不容,想要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厨子,那是绝无可能之事了。   可这些,她不会告诉苏远秋的,就让他以为自己仙道通达,万事无忧。   宋丸子的身后,苏远秋的步伐极稳,看着那望乡台,他有仿佛来了无数次之感,唯有这一次,明明是步步艰险,他却觉得自己富甲四方。   眼前的一道背影还有胸口……已经足够抚慰他的万世寂寥。   “丸子,你一定要过得极好,天地逍遥,心无挂碍。”   “那是自然。”   一步又一步,宋丸子终于走到了望乡台上,孟婆的身边。   “你赶紧把汤喝了。”这话她是对苏远秋说的。   可就在孟婆将把汤递出去的时候,紫色的电蛇蜿蜒而下,要不是宋丸子阵法出神入化,差点就劈到了他的身上,熬了上万年汤,给无数人递出去的孟婆手中一抖,汤碗一倾,里面的汤洒在了地上。   孟婆眉头一皱,手中一转,泼洒在地上的汤又回到了碗里。   “忘忧草,红尘土,离人泪,一碗入喉,前世饥皆休。”   苏远秋看着宋丸子。   宋丸子看着天。   苏远秋接过了那碗汤,一饮而尽。   “丸子,孟婆汤不好喝。”   小少爷委屈呀,他从小体弱,家里里里外外连个螃蟹都不给他吃,唯有这个人,一壶酒、一只蟹、一片光风霁月,一场逍遥长梦。   都是她。   孟婆汤不好喝,宋丸子的汤做的好喝,可以后生生世世,你会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却再没一个叫宋丸子的人坐在灶房的门口守着桂花树等你了。   明知这是最后的几句话,宋丸子的嘴却紧紧抿着,她的一双眼睛看着天,左眼中的星海异常璀璨。   无话可说。   明知是永不相逢的离别,正因为再没有了相逢,承诺也便毫无意义。   喝下孟婆汤,凡人魂魄在轮回道中经历一番重塑,从此世上也就再没了苏远秋。   宋丸子不会诀别。   她站着不动,为他抵挡天劫,苏远秋笑着,走到了轮回道旁。   轮回道像是一口很大的井,只不过井中无底,只有融融白气。   苏远秋跳下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带着他缓缓往下而去,他顾不上这些,只努力探头想多看宋丸子一眼。   他有些遗憾,在心中描摹过千万次的脸庞,仍是嫌看得太少了。   就在这时,轮回道口多了一抹黑影,是一口黑色的大锅,大锅下面,传来了他熟悉的人声:   “小少爷,今生得遇,是我一生幸事。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我心悦你!   生死轮回的轮回道里,这一声喊回荡不休。   苏远秋张了张嘴,只猛地扒开了自己的衣襟。   在他的胸口璇玑穴处,本有一颗红痣,是苏清明与天道之间的约定与束缚。宋丸子曾经亲眼目睹了苏清明用金锥刺下向天道屈服,她也看见过呱呱坠地的苏小少爷胸口有一颗红痣。   可如今,那痣不再是一颗,而是六颗。   “你能认得出北斗七星,可知道何为南斗?”   有声音,曾在那里响起过,是回不去的那里,是他们两人都知道的心里……   “书上说,南斗六星主天子寿,主宰相爵禄位。我还记得祖母带你回来那日,南斗六星大亮,钦天监还来找过祖父。”   “天子寿?宰相爵禄?你们凡人界……咳,你们这些读书人还真给星斗都安排了活计啊。”   “我也不过看了点杂书而已。”少年有些腼腆地说,“其实真抬头去看,我也是分不清的。”   “分不清?认星星可最容易了,你看那里,一个大勺便是北斗,转向那边……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这就是南斗六星了。”   见小少爷听得认真,女子又说道:   “南斗主生,万物生发,枯木逢春,这才是南斗之用。你们救我之日南斗大亮,说不定,正是是六颗星把我送来的。”她是在说笑话,却被苏远秋从生记到了死。   如今,那六颗星星,就在苏远秋的心口璇玑穴周围。   指着自己的胸口,千言万语都只有这几颗星了,苏远秋张了张嘴,猛然间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深的眼瞳里,一团黑影变大了,他身边柔和的雾气躁动不安,在他面前,一个人举着一个大黑锅,从轮回道处跳了进来。   他永世不会忘记的脸,是笑着的,在他的眼瞳里渐渐靠近。   “轰!”外面天雷比之前更迅猛十倍。   一只粗糙瘦硬的手,伸向了他。 第346章 流泪   黄泉的天塌了?   鬼差们缩在角落里如是想着。   有个小小的牛头鬼差忍不住从遮掩自己的地方探出身去, 刚刚,是有一个生魂跳进了轮回道吧?   天下的天都塌了?   这天道惊雷早就非只在黄泉一处, 就连人间也受到了波及, 黄泉中, 人们知道天道为何惊怒,在人间, 人们也“知道”。   听着外面的滚滚雷声, 秦婉娘手中的笔极稳,一点一划写着手里的奏折。   站在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深叹一口气。   为这一声轻轻的叹, 秦婉娘的笔顿了一下。   她笑着说:“你不是一心向往江湖吗?待我辞官之后,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去泛舟江海了。”   “我是一直盼着你能卸下肩上重担好好歇歇,可,我从未想过,你这一生抱负竟然如此落幕。”   听了男子的话, 秦婉娘抿唇一笑,她年近四十, 都已经做奶奶了,这一笑却仍是年少时的模样。   “我身为女子却怀一身抱负,走到此时, 繁华见惯, 想要升官儿都无处可升,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实事我一人难以做尽, 我还有那么多同僚学生, 事情也不是非我不可。”   这般安慰, 只让男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女子又说:   “江淮三月不雨,黄河也旱了两月,这漫天惊雷已经三日了,却仍是滴雨不下,朝上半数清流与皇亲勋贵沆瀣一气逼着长公主交兵,与其长公主交兵,不如我这女相退一步,如此,公主能从容些,女学弟子们也不必再被亲人逼迫,我也能和你去四下走走。”   为相十载,经历无数风云,在秦婉娘的嘴里,辞官竟然成了利人利己的好事。   男人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轻轻拍了拍。   外面雷声无数,二人抱在一起,却仿佛已经可以抵御世间的无穷风雨。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空中大喊道:   “秦相,苏大人,长公主带兵将那些清流勋贵都绑了!”   “胡闹!”   女人拍案而起,男人抓起了手中的剑。   ……   “我抓住你了。”   宋丸子的手抓住了苏远秋,一道天雷落在她身后的铁锅上,铁锅传出了一声近乎于悲鸣的巨响,让整个轮回道都为之颤抖。   漫天雷光在上,要不是有黑锅的掩盖,苏远秋几乎都看不见宋丸子的脸。   “你……”   “高兴么?”   “高兴。”这一路掩藏自己的真心,到了此时此刻,苏远秋不想藏了,他也什么都藏不住了。   四目相对,里面全是欣喜之色。   宋丸子道:“你想投胎,我此生可以独自记得有个与我年年有约的小少爷,你若不想……”   又是一道落雷劈下,穿透了生死道里的层层迷雾,宋丸子头也不回,手中灵力汇聚、星阵集结,为她挡下了无数的雷光。   可这劫雷比她成就金丹之时还要凶猛,哪怕轮回道外还有微予梦为她抵挡,还是有一道天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苏远秋看见了黑色的大铁锅轰然崩碎,紫色的闪电劈了下来。   宋丸子脸上的笑丝毫未变。   “你若不想投胎,天宽地广,我们一起走,世间万味,我们一起尝。”   两张脸庞贴得极尽,近得能看见对方的长睫和眼中的痛与欢喜,苏远秋拉着宋丸子的手,看着顶上的雷光,此时璇玑穴处传来锥心之痛。   “苏远秋!有苏一族生死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为了这儿女私情,你真要置他们于不顾么?!”   静听着心中传来“苏清明”的声音,苏远秋在心中反问道:   “苏清明,你的执念存于人间万年,可曾有过如此畅快的时刻?”   在这世上,有一人,百世忍让,千万筹谋,无数的“认命”,为了她你都愿放下。   而这个人,她有无尽前程,大好仙缘,为了你,她也有这不管不顾的一跳。   不问过往,不问前程。   高兴便好。   苏清明竟然没有回答。   风华绝代,清明雨歇,他曾经舍下了太多太多,仿佛已经忘了,“得”是何等滋味。   许久,他方悠悠说道:“一时快意又如何。”   过不去的,终究是过不去的。   又如何?   苏远秋空着的那只手捂向自己越发痛楚的胸口。   有过便是有过,就像那一年一次的蟹和酒,痛快下肚,酣畅入喉,是他的就是他的。   又遭了一记雷劈,宋丸子的嘴唇抖了一下,左眼中的阵法慢慢包裹向苏远秋。   她的左眼能存下阵灵,一定也能存下苏远秋的魂魄,这就是她藏在手中的一张牌。   就在她将要成功之时,突然一道雷劈下,将宋丸子的阵法打碎,若非有她紧急布下阵法阻挡,苏远秋的魂魄都会被劈散。   好一会儿,她缓过神来,对苏远秋说:“我们再试一次。”   “宋丸子!轮回道不是你这修真之人该进的地方!”站在轮回道外,阎罗声色俱厉,手中的钩镰对着轮回道。   此刻,她是捍卫轮回的阎罗,天道是她的大敌,擅入轮回的宋丸子也算不上是她的友人了。   宋丸子没理会,只要她一副肩膀担得下,世间就只有能不能和敢不敢,没有什么“该不该”!   眼中星阵再次聚起,宋丸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除了被雷劈中的剧痛之外,这轮回道中的雾也变得无比粘稠,让她渐渐难以动弹。   “玄泱界、荒山上的牛,肉极好吃,我带你去。”   “好。”   又一次天雷击下,这次比从前更强百倍,击碎无数星阵,几乎把宋丸子半边身子都劈焦了。   女子顷刻间披头散发,一只金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冒血,比真的鬼还像鬼,可她且痛,又且笑。   极痛之下,她眼中仍是一片澄澈,笑盈盈地看着苏远秋。   “白河里的鱼,肥而无刺,可做鱼脍,我做给你吃。”   “好。”   苏远秋的手牢牢地抓着宋丸子的。   不能下也不能上,他们就停在了轮回道中,那些雾气几乎要吞没他,璇玑穴处的剧痛几乎也要撕碎他,他也在笑着。   又如何不值得一喜呢?   第三次试图用阵法收拢苏远秋的魂魄还是失败了,宋丸子也不气馁。   “无论何等条件,我从天道手里换你出来。”   宋丸子说得斩钉截铁,天道不过神魔残念,所图不过是供奉,她给得出,也给得起。   苏远秋仍是面带微笑,眼眸中映着宋丸子的坚决。   轮回道外,正是天雷间歇,众人都听见了宋丸子的话。   孟婆一声冷笑,带着一身狼狈说:“堂堂苏清明,有一日也成了天道与人交易的筹码。”   他抬头看看黑云翻滚天,又看看轮回道,对里面喊道:   “宋丸子,你可知道天道数万年来未曾来到黄泉,如今又为何来了?就是因为苏清明当日的誓言!他身上有天道留下的印记,只要他生出了违誓之念,天道便可以借惩罚他之机直入黄泉。你说,若你是天道,你会放过他么?”   一滴水滴在了苏远秋的魂魄上,是从宋丸子左眼中流出的血。   “我们再试一次。”身上伤口渐渐弥合的女人对他说。   苏远秋点头:“好。”   轮回道外,孟婆又道:   “宋丸子,你执意要让苏远秋拖出轮回,你可知道他这轮回之上到底负载了些什么?为了能让自己的族人受黄泉照顾,苏远秋在自己的誓言以自己万世为赌,替黄泉将天道拦在了外面,你今日所做,不仅是无用之功,还可能让他的筹谋毁于一旦。”   轮回道中雾气越发凝实,要不是宋丸子的体修之术几近于正罡境界,她早就握不住苏远秋的手了。   “待我们离开黄泉,我们就到处走走,我这厨子别的不多,贪吃的好友数不胜数,见一个,咱们就可以吃一顿好的。”   宋丸子滴下的血停留在苏远秋的额头上,鲜血之下,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宋丸子的脸。   身在凡人界之时,苏远秋自己就是能让人掷果盈车的人物,自然也不把别人的长相放在心上,宋丸子白的时候他未赞其美,黑了下来他也没觉其丑。   现在他却觉得,长眉如黛,肤白胜雪,异色双眸,还有上面沾着的血……每一点斑斓,每一点浅淡都是举世无双的美景。   金色的眼眸中又起星华,是宋丸子的又一次尝试。   外面,孟婆气急:“宋丸子,你说你什么代价都付得起,若是天道让你将灵族赶尽杀绝,你也肯做么?!”   天雷滚滚,数道闪电劈向轮回道,也有一道劈向了孟婆。   孟婆狼狈躲开,大笑出声:“我说中了,玄泱界的天道,苏清明早就知道你想借神骨魔血之力成这世上新的神!再把所有不信奉你的都毁掉!结果沧澜界的神骨魔血没了,你就更舍不下上善所立下的食修道统,哈哈哈吗,堂堂天道,狗苟蝇营,比我这忘川河边煮汤的都疯癫!”   “都疯癫!”   虽然雷声不绝于耳,可这一声也在无数魂魄鬼差的耳中响起。   比惊雷更惊人。   “宋丸子,这样的天道,你就要让它把一切不驯服者皆抹杀,把一切卑微怯懦之人圈养起来么?!”   悬在轮回道中的女人深吸了两口气,她还有机会。   “宋丸子!你带来黄泉的魂魄个个都是灵族,个个都有逆反天道之心,你问问他们你在阳间的至交好友,他们愿意在天道的淫威之下苦苦求存么?你与天道媾和,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女子充耳不闻。   筹划,隐忍……刚刚在生死簿中经历了十数万年时光,宋丸子最明白的道理便是把握自己眼前能把握的。她那位祖师爷不过须臾放手,就失去了将她当成至亲的红发,巫神一双眼眸能看遍古今,却还是保不住自己所爱的一切。众神群魔以为自己不老不死,却在变幻的天际中渐次陨落……   她自己呢,她这些年以为凡人的宿命便是轮回,又知道苏远秋不过是苏清明与天道“约定”而生的,难道为了这“宿命”,她就能任由他消失在自己吗?   这世间本就是真真假假,假的太多,她只知道自己的情是真的。   “我们一起上去。”   她的血肉在弥合伤口,头发焦成了一团,残余的电光流窜在她的经脉里,与她体内的罡气、灵力相冲撞,状若修罗。   望乡台上,孟婆对微予梦道:“要是天道要你换苏清明,你也愿意继续为这宋丸子抵挡天雷么?”   布下的光城支离破碎又重新凝聚,微予梦笑而不答。   付出什么代价都会交换苏远秋?   相识多年,微予梦只见过宋丸子让一切让她屈服的付出代价。   她期待着她注定看不见的那一日。   孟婆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他身体一僵,只有双眼惊恐地看向了天空。   天道?!   “为一个罪魂,你诸事皆可做?”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宋丸子的心里重重一沉。   天道真的来了,只是这力量,与它在凡间时候比,真是相差悬殊。   她说:“他不是罪魂。”   天道又问了一遍:“你诸事皆可做?”   “是。”   “你之道统,从此敬奉天道,不可稍有违逆。”   天道降临,凡人本该无感,可苏远秋凭借着自己璇玑穴处的“约定”,就像一个修士一样,知道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东西正在他的身边。   或者说,正在宋丸子的身上。   他看着宋丸子的嘴唇动了动。   “好。”   “食修一道,七情袖手,你当修正道,早日掌握烹天鼎,以鼎祭天。”   “好。”   口中说着好,宋丸子的心里已经翻腾了几千上万种法子来让这“好”变成空谈,手中紧紧地握着苏远秋。   天道:“你立誓。”   宋丸子的干裂发黑的嘴唇咧了一下:   “别人立誓都跪着,我立誓的时候,你让我倒立着?”   天道:“你且先立誓。”   行吧,你没觉得不尊重,我也就无所谓了。   宋丸子的嘴唇又咧了一下。   “我,食修宋丸子,在此立誓,从此,敬奉天道……”   感觉到自己手中苏远秋的手一松,宋丸子顿了一下。   她回握苏远秋,以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轮回道里,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黄泉上下众人都能听见。   “从此,敬奉天道,悉心祭祀,七情袖手……”   不,不是这样的。   黑色的混沌中,有人醒了过来。   对他而言,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何等的熟悉,当初就是这样,一个誓言之后,他的家园灰飞烟灭,只剩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   当初,他也照顾过的那个孩子,他也偷偷注视过的那个孩子,这万年来唯一陪伴过的那个人,也要被这样的誓言彻底束缚住了么?   从此敬奉,那个天?   不行!绝对不行!   “天道!!”   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天际。   黄泉边的一团黑气变幻出了人形,是个眉目清朗俊秀的少年,他看着轮回道口,喊声直入九霄:   “天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苏小寒!我是苏小寒!我是青丘!苏小寒!”   掩藏了万年的名字被他自己亲口喊出,借来的命格顷刻间化为虚无。   “我是苏小寒!”   “青丘有苏氏!苏小寒!”   “我骗了你万年!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   “欺天大罪”该是怎样的惩罚?   十万滚雷破天而下,无论是微予梦、阎罗还是飞身扑来的孟婆都抵挡不住。   几乎瞬间,那道人影就彻底消散了。   只有他最后的声音,于雷声过后,被留在了黄泉水上。   “天道,你高傲至斯,愚蠢至斯,毁了我,也就毁了你心心念念的祭天,我赢了,到头来还是我赢了~!”   被困在轮回道中的宋丸子脸上一片空白,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她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消失的声音,怕是就此永远消失了。   她还记得自己要想办法把名字还给苏小寒,她分明还记得。   可那个没有名字的、怕死的、总是怂怂的残魂呢?   “继续。”   天道对她说。   “从此……”   “从此……”   苏小寒!   苏小寒!!   她的眼泪混着血,滴在了苏远秋的脸上。   “宋丸子。”   苏远秋费力地把他的嘴唇凑近女子的耳边。   “我……”   宋丸子忍住心中剧痛,屏息凝神去听。   猛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   苏远秋的手指从宋丸子的头上缓缓拿开,他从宋丸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双手用力将那被他暗算的女子往上推去。   我爱你至深,也将爱你至久,月有圆缺,星有明暗,而此情将不变亦不消。   可我不能看你踩着自己的心走向我。   我也不能,再次匍匐在天道脚下,以别人的魂魄为祭品。   苏小寒,这个名字……苏远秋闭上了眼睛。   在苏远秋松开宋丸子手的一瞬间,整个轮回就“活”了过来。   投胎去的自要往下,生魂往上。   哪怕天道也不能让轮回停止。   苏远秋的星阵之术虽然颇得精髓,可他毕竟是凡人,在阵法研修上也远不如宋丸子,只用了不到两息的时间,宋丸子就解开了苏远秋的设在自己身上的迷阵。   苏远秋最后对她说的不过是一句:   “放手吧。”   刚好有血流在了她眼睛里,她的眼前猩红一片,伸出去的手再也抓不住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天道!   天道!!   “从此,我敬奉人心,不敬天道,七情入心,立鼎烹天!若违此誓……”   雷声在头顶轰鸣,宋丸子看着自己的血淋漓在轮回之间。   “神魂俱灭!”   ……   凡人界,长公主捆粽子似的把勋贵清流都绑了,一股脑扔在宫门前。   “既然牝鸡司晨就有大旱,你们这些热血男儿定然能求来雨,一日无雨我就砍一个,十日无雨我砍十个,要是这样也不来雨,可见老天爷也不喜欢你们这些男儿啊。”   这话一出,整个京城的男人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下雨,还是该希望继续不下雨。   秦相爷赶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在雷声里跪了大半天。   她劝长公主,长公主反过来指着那些人劝她不要再好心了。   好心?要是身为一国之相,却胸无慈心,那她又入官场作何呢?   回身看一眼担心自己的丈夫,亲婉娘穿着全套宰相朝服,也跪了下去。   恰在这时,一声天雷过后,大雨瓢泼而下。   慢慢翻过手掌,看着雨水洗刷的地面,亲婉娘心中没有丝毫的欢喜,只觉得心中空空的,好像有什么,彻底消失在了这世上。   相爷求来了雨!这样的赞誉声不绝于耳。   又传来了别庄里她又添了一个孙儿的消息。   一个时辰后,抱着自己第二个孙子,看着他额头上红色的胎记,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秦相,突然泪流满面。   却又不知这泪为谁而流。 第347章 十六   黄泉之地几成焦土, 但也不过如此了,除了黄泉边散去的飞灰、阎罗孟婆吐出的血, 一众鬼差与他们庇护下的群鬼都无伤亡。   没有了苏远秋的违约之心, 玄泱界天道再难留在黄泉。   玄泱界天道消失之前, 数点金光落入轮回道里,微予梦和阎罗都是强弩之末,勉强携手拦下了一点, 两人都被其中暗藏的可怕力量给掀飞了出去。   余下的,继续向下, 便有一点落在了宋丸子的身上。   几乎瞬息之间,轮回道中雷光四溅,宋丸子的大半身子都成了焦炭。   她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看见黑色的碎末落在她的眼前——是她自己的血肉。   立下了逆天之誓,玄泱界天道到底还是对她痛下杀手。   动一动手指,宋丸子只觉得自己再没半分气力,可她不甘心,沉沉的不甘比她当日掉下沉雾渊还要深重。   “苏……”   还有那些在等她的,那些她在找的, 那些……听见她说她会回去的人。   她是要回去的,抱着两个名字, 抱着很多人的名字,去找天,问上一问。   又一个金色的光点即将碰到宋丸子,她心有所感, 勉强运转金丹,周身大穴中星光轻微,也勉强凝成了一个星阵。   轮回道里寂静无声,冥冥中有什么在看着这个仍在挣扎的女人。   只要能留住一条命,她爬,也会再爬到玄泱天道的面前。   可她纵孤勇至极,浑身尽是手段,在天道面前也弱如蝼蚁,如何能抵挡这连绵的杀招?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雪白的长枪破空而来,与那不起眼的金光撞在了一起。   磅礴力量冲撞到一处,整个黄泉都为之一静,接着,金色的光点碎开,隐藏在其中的天雷便要喷薄而出,却又有银色的光结成网,银网越变越小,竟然拢住了那金光。   各种光辉的交映中,宋丸子甚至无力抬头,便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   无争界,郁长青站在云渊入口处,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分明是白天,却有星辉闪耀于云间。   此时,出来迎他们的宿千行也望向南天。   “南斗又亮。与无争界有牵挂的星辰阵修不过宋丸子一人,南斗主生,她怕是又要在绝境中寻一丝生机了。”   听了宿千行的话,郁长青转头看向他,就听着这位单论学识见识在无争界无人可比的魔头突然说:   “当年我抓了那丸子的时候,她修为几近于无,却让我这元婴修士左右支绌,你说,如今……还有什么,能让她生死两难,抵命一搏?”   郁长青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草鞋,完好的那只手摸上了自己的假手。   这世间,人人有执念,为了这执念,哪怕舍去一身又算什么呢?   “人活于世,谁不是与命相争。”   他再次抬头,能看见飞舟远远地降落在远岛,有修士乘着法器来来往往,一派热闹景象。   “总能争出来的。”   掌长生久造化一道的元婴大能在这一刻,仿佛看见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们长生久自落地于无争界也已经过去了近万年,先辈训导让他们亲近众生而轻自身,自悟其道而安人心,可也让“人力有尽”四个字深刻入他们的骨血之中,时刻不敢忘。   可一次又一次,他们拼尽全力都赢了,有人舍了名声道行,有人受了千年囚禁,有人断情绝爱,有人肢体零落……   不管怎样,总要争下去,也总能赢下去。   而宋丸子、宋道友,也是当争当赢的第一人,一如过往。   红色的大袖一转,宿千行将青色的阵盘扔到了郁长青的怀里。   “此阵中所藏的那人不让我和江大傻子入黄泉,怕是早知道了什么,如今我和江大傻子要联手弥合魔界各处缝隙,实在顾不上此人,你们自行施展手段,看看从他的嘴里能不能撬出点儿什么吧。”   “我们封闭魔界之事不知多久能成,丸子留下的基业你们可得好好看护着,别等那家伙回来一看连个搭灶的地方都没了,可不得哭鼻子?”   说完,宿千行仿佛想到了宋丸子哭鼻子会是何等模样,忍不住一笑,恰如乌云里飘飞的一瓣胭脂玉兰,这才转身进了云渊之中,在他身后层层黑雾落下,最外层是柔棉似的白云,又将云渊裹得清清静静。   他走后,郁长青呆立片刻,他的手指抚过阵盘,仿佛从上面拉出了一条细丝,又轻动了两下。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郁长青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出来。   从玄泱界的西极之地回到无争界,他们整整走了半年,这并非是因为他们行事拖沓,而是诸多事情超出预料。   知道极西之地的魔气将不再泄露,慕黯之地的人们长出一口气,他们几千年来居住在极西之地的边上,为的就是抵御沙人,知道沙人再不会进犯之后,这些头上插着鸟毛的人们欢喜之余就有了别的心思。   他们想搬到宋丸子和郁长青他们所在的无争界。   听他们这么说,当时正在纳鞋底的金不悦打了个趔趄。   慕黯族人并非是心血来潮才作此想,玄泱界的西洲之地奢靡之风盛行,人人喜好打扮,最爱华丽罗裙,而慕黯族人以黑、残为美,生活在西洲可谓是苦不堪言,现在没有了沙人,他们一点想要留在这里的心思也无。   至于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无争界……   因为无争界不仅有他们的黑皮眇目的“神女”,还有颇和他们眼光的长生久众人。   比如郁长青长老,胡子遮面,还少一只手,皮肤黝黑、衣着简单,在旁处被人当是落魄修士,在慕黯族人的眼中那就是绝世美男。   金不悦长老一头金褐色的头发虽然不得慕黯族人喜欢,胜在那头发够乱,面皮更是比郁长青还黑。   与他们二人比,风不喜长老就逊色了很多,可是与寻常女修士相比,她也足以被慕黯族人以“美人”称之。   听说无争界长生久的修士都是如几位长老这般画风,慕黯之地的人们光是想一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有那擅长歌舞的族人还把对“长生久”的“赞美”编进了歌词里,将之夸得俨然是人间极乐境。   起初,郁长青长老并不知道他们为何“突发奇想”,直到风不喜长老被一个娇羞的慕黯族小姑娘拦下,问长生久的男儿要怎样的道侣,他们心中才隐隐有了让自己难以置信的猜测。   好歹活了几百上千年,一身麻衣、一双草鞋,当惯了人世间的奔波客,哪里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就靠一张脸能引得一族之人抛却故土地跟随呢?   真把郁长老惊得道心都要不稳了。   无争界地广人稀,经逢天劫之后至今还没修养回来,慕黯之地的人自愿迁徙去无争界,长生久几位长老没有理由拒绝,还得兢兢业业一路护送他们。   还把木九薰仍留在玄泱界,替宋丸子继续管着六欲天上下。   搬家这事儿,凡人麻烦,修士也不见得就简单至极了,拖拖拉拉足两月,他们才把慕黯之地里出来的五百人人带回了无争界,也正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慕黯之地的修士们虽然普遍修为不高,可功法自有诡谲之处,哪怕只是筑基修为,只要施展功法跟在金丹修士的身边也能成功穿越界门,像郁长青这样的大能,一次竟然就能带五十个人过界门。   眼下,金不悦回孤山先行打点这五百人的住处,风不喜还护送着他们在路上。   再看一眼天上没有黯淡过的南斗,郁长青手腕翻转,掌心趴着两只纸鹤,正是慕黯族人送给他传讯所用的。   “金师弟,别急着回孤山,去远岛看看刘迷那丫头可在,让她传信去玄泱界,让玄泱界的食修们撤来无争界吧。”   “风师妹,你去临照,告诉骆姑娘,她们师父怕是正经历九死一生之局,让她千万守好门户,继续广布食修之法,护好了道统。”   看着两只纸鹤翅膀轻动两下就快若虚影一般地离开了,郁长青自己呵呵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芝麻酥饼,小心地掰一块放在嘴里吃了,连沾在指尖的芝麻碎都没放过。   又用没擦过的手摩挲了两下藏着宋玉晚的青玉阵盘。   在云渊之下,宋玉晚因为拦着他们陪着宋丸子一起去黄泉,被江万楼好一阵磋磨,甚至整个阵盘都是被江万楼掰掉一块之后,宿千行又粘合回来的,阵盘之上的防护阵法早就七零八落,宋玉晚虽然笃定了这两个魔头不敢伤他,可也过得着实狼狈。   毕竟江万楼是个疯子,而宿千行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宿老妖”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郁长青完好的那只手在阵盘上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第四圈儿转到一半,他面前青光闪烁,一个男子从阵盘中出现,正是宋玉晚。   “你也是为了那宋丸子……”宋玉晚还没说完,就看见郁长青的整只手都变成了金色,那金色的手向他一抓,他明明修为高绝,竟然避无可避。   “这位道友。”长生久郁长老笑容满面,不容抗拒地抓住了宋玉晚的这一缕神念的脖子,“在下所修之道名为造化,有勘福察运之能,我观您头顶青光不散,眼中灵光黯淡,怕是有万劫不复之难啊。”   万劫不复?   郁长青手中的金光旁人不知道,宋玉晚却清楚,那分明是念力,也不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残疾体修为何身负如此强大的念力,专门克制他这神念,单凭这个,还真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问郁长青:“你究竟想要如何?”   “在下只不过想让宋道友全须全尾地回来。”   ……   黄泉岸边站了一个白衣修士,一个手持长枪的鬼修,和一个穿了紫色纱衣的魂魄。   第一年,鬼修离开了。   第二年,修士离开了。   第三年,鬼修回来了。   第四年,一群身穿黑色麻衣的修士热热闹闹地来了,几日后又被阎罗冷着脸赶走。   第五年,有人对着黄泉深处喊“师父”,吵得阎罗脸都青了。   第六年,有赤发女子坐在岸边,拎着一壶酒,喝一半倒一半。   ……   他们来来回回,将幽鬼之地的凡人界黄泉变得像个菜市,因为黄泉里漂了一具尸体。   一漂,就是整整十六年。   无争界的南斗,也整整亮了十六年,各界中静静升起的炊烟,也从未断过。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死了?   大家晚安! 第348章 重回   春秋往复, 万物生发, 黄泉的黑驴怪被鬼“圈”了起来养, 短短十数年里就从一群变成了三群, 每一头都膘肥体壮,就连黑驴蹄子都越发粗实起来。   每年的秋日,便有几个鬼差赶着一群驴跨过冥河, 走过黄泉路,将之送到无争界,无争界的食修们杀驴取肉,用大锅烹得香气震天,做好之后, 一半让这些鬼差原路带回,另一半就进了味馆的菜牌子,冥河黑驴的肉在做好之后有滋养神魂稳固心境的功效, 对刚刚突破境界或者即将突破境界的修士们来说可谓是圣品。   上好的驴排只消清水煮了就能让人满口生香,另有卤驴肉、烧驴肝等一众做法, 就连驴心都可以煮过之后加葱和酱油拌冷盘下饭,味馆的厨子们各逞其能, 让驴肉香飘万里,食客闻着味就蜂拥而来,真正做成了一驴难求。   在凡间, 冥河黑驴是好东西,对于黄泉鬼差来说,做好的驴肉更是妙用无穷, 不然谨慎如阎罗也不会默许了这样一桩跨了人鬼两界的交易,君不见就连无争界和玄泱界的鬼差都会在这个时候偷偷跑到他们这个小小的凡人界冥河边等着拿肉么?   整个小黄泉的地位飙升,俨然成了各路鬼差休假时的必来之地,当然,是非也就多了起来,抢肉的事儿隔三差五就有,就连偷种驴的事儿都不止发生过一次了。   用来换驴肉的黑驴蹄子更是在暗中被炒得价格飙升。   人为财死,鬼为驴亡。   抢驴肉、偷种驴、炒黑驴蹄子……头上顶了粉色绒球的阎罗叹了口气,想她昔日也是十殿冥君之一,现在在这里管着黄泉路上的鸡毛蒜皮也就罢了,还总脱不开个“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命中犯驴,还是犯了那个驴性子的死厨子。   是的,死厨子。   十六年了,宋丸子的身体生机断绝,怎么看都是已经死在了当日可怖的雷劫之下,毕竟那雷劫的可怕,让当时所见之人都心生对天道的恐惧,黄泉旁的焦土踩上去,仿佛都还能感受到雷劫的余威。   可是,不知为何,黄泉里的点点灵气还一直在渗进她的死绝的身体里。   总让人觉得还有那么一丝机会。   便就有人愿意等在这里,抱着似有还无的一丝希望。   有玉归舟和宋归雪两位元婴大能的看守,还有微予梦的魂魄在旁护卫,阎罗吃着驴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宋丸子的尸身在黄泉里飘着。   驴肉生意做得热火朝天,无争界的食修们总是态度热络,每每都让利给黄泉,就连来往的鬼差都被她们喂的脑满肠肥,为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想起宋丸子,阎罗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冥河岸边,只见一个瘦高之人正守着一口大锅,雪白的面皮在他手里打了个转儿,就成了个精巧的小馄饨。   还魂草包出来的小馄饨能补养魂魄,这也是宋丸子留下的方子。   这个人自然不是宋丸子,也不是无争界和玄泱界那些宋丸子的徒子徒孙,他姓沈,上辈子他是教授宋丸子厨艺的师父,死后在黄泉当了几年的鬼使,投胎后还是个厨艺名动四方的厨子,四十五岁的时候为了救人又死了,身上又多了些修士所说的念力或者愿力,便继续当起了鬼使。   如此下去,再有一世轮回,沈大厨能成为黄泉里在籍的鬼官,从此跳出轮回。   他不知道黄泉里漂的那人在一百二十年前声声喊他做师父,几十年前还亲手在他现在的所在之地为他做了一餐饭。   轮回路上前尘尽忘,不过如此。   阎罗收回目光,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绒球,这么多年没人摸,这凶兽毛做的绒球大概也有点点的……寂寞吧?   放下手,她继续忙碌于冥城大大小小绵绵不绝的事务中。   黄泉边上,雪白的枪柄扎在地里,宋归雪倚着它抱胸而坐,冷肃的风从她的发边吹过,两根乱发蹭了蹭她的眉目。   “我有急事回雷泽,依照约定,过七八日丸子的师父才能从玄泱界过来,这几日你小心些。”   她话音刚落,一团紫雾从半空中飘出,幻化成了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女子。   “要走便走,堂堂雷泽战神,说话越发婆婆妈妈。”   微予梦拿出“思华年”手指轻动,一阵悦耳琴声便四下荡漾开来,除了那漂在黄泉中的“尸体”不动,水动了,风动了,人心也动了。   宋归雪说走便走,□□一闪,整个人化作一团黑色的火焰,转瞬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微予梦头也不抬,继续弹着“招魂”。   一日,又一日。   第四日,阎罗也离开了黄泉,这些年修真界风起云涌,小小的凡人界反而太平了许多,要不是草原上兵戈再起,也不用阎罗自己跑这一趟。   人来人往,微予梦的琴声也没有停下,水声伴着琴音,在黄泉这由死转生之地无所依凭地飘着。   声声入耳,终日操劳的鬼使也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冥河边做菜的沈大厨看一眼远处扣在地上的大黑锅,手指一弹,一颗小馄饨慢慢悠悠进了他面前的滚水里。   冥河深涧中风吹似鬼嚎,微予梦的身后,她栖身的紫色小印闪了闪,又闪了闪,在她察觉之前,一道黑色的光闪过,犹如一片薄刃,把它劈了开来。   微予梦反手一拨,一道流光向黑光打去,却还是晚了。   身穿黑衣的男子指掌间都是黑色的网,牢牢地将微予梦困在了其中,他笑得温厚可亲,慢慢道:   “我等了整整十六载,总算等到你魂魄将散之日,你的幻梦之境困不住我了。”   桑墨一身魔气,怎么看都不是好东西,冥城中示警的锣声震天响,各方鬼使持着武器蜂拥而至,还没靠近黄泉,就被桑墨随手挥到了一边。   虽然之前被宋玉晚、宋丸子等人连番打伤,这些年在幻梦之境中又修为大退,可魔君桑墨毕竟是魔君,随手一挥,最强也不过堪比金丹初期修为的鬼使们就跟一群蛋似的倒滚了回去。   昔日的大道主魂魄陷入罗网之中,灰色的眼睛看着桑墨,突然间,紫色的光仿佛破天而来,落到她身上,又从她手中直直打向桑墨。   这一日,她也等了很久。   毕竟幻梦之境虽然能拘住人的神魂,却不可杀人。   她都要死了,怎么能放任桑墨活着呢?   溅落在地上的紫色微光变成了极尖利的光刺,伴着微予梦手中不歇的琴音,绵绵不绝地往桑墨身上扎过去。   桑墨脸上挂着冷笑,离开了幻梦之境的微予梦不过是个区区元婴中境的元神,论被削弱的程度也不比他少,如何能与他相抗?   “弱,终究是弱,巫微还想让你杀掉上善,就以你的本事,配么?”   一手挡下如雨般的光刺,他扭头看了一眼黄泉上漂着的“尸体”,手中一转,掌心便有无数魔气喷发而出。   宋归雪不在,玉归舟没来,碍事的阎罗也走了,宋丸子这九元道体刚刚好让他拿去做一副“身体”。   小小黄泉的天上黑云密布,痴魂怨鬼惶惶不安,与十六年前何其相似,不过当日是天劫,此时,当被称一声“魔劫”。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无声无息地从桑墨身后出现,带着雪一般的锋芒。   困住了微予梦的大网也被巨大的钩镰给勾了起来。   白衣的宋归雪站在桑墨身后,长枪刺入了他的背心,头上顶着粉色绒球的阎罗站在微予梦身前。   等了十六年,桑墨自以为是趁虚而入,却还是落进了别人的圈套里。   ……   天上流云瞬息万变,地上的树叶刹那间绿了又黄,漂浮于天地间的女子睁开眼睛,一切又都慢了下来。   翻滚的灵气自天地而生,进了她的体内,又奔涌出来,散到了生死簿内世界的各处。   仿佛此世界中心的女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手掌抬起来,已经拿住了一碗热烫的饺子。   “沾了魔气的雕棠草一看就适合包饺子,也就在你这能痛快吃一顿。”说话的声音里,伴着连汤带水吃饺子的呼噜声,刚刚如梦亦如幻情境,被这人用一碗饺子给消了个一干二净。   浮空之中除了这女子,只有一个黑白相间的包子,圆滚滚胖乎乎,飘在女子的面前,只比她嘴里的饺子大上两圈。   “你每次从生死道出来都忙着吃吃喝喝,可逆天之意从未消减。”苍老的声音从“包子”里传了出来。   女子把半个饺子咽下去,笑着说:“吃饭不能耽误正经事,正经事也不能耽误吃饭,这话我都说了九遍了,你怎么还没听烦呢?”   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耽于红尘享乐的俗人,可这“包子”却只想叹息一声。   所谓生死路,便是一条一往无前的心路,路上之人将从以六道众生的身份经历世间另一番爱恨苦悲,一路上,他会遇到九个问题,每个问题的答案都决定了他的生死,心中但凡有一丝恶念,生死路上便没了生路。   这等问心之法一念断人死生,比六欲天更可怕百倍,无论修为如何高深的元婴大能都躲不过夺命之危,也正是因此,数万年来不是没有人看过生死簿中的古往今来,却都在看完之后难逃一死。   如此可怕的生死之路,宋丸子被生死簿困在这里,足足走了九遍。   第一遍,宋丸子成了个神,举手间毁天灭地,生死九问,她用外面五年的时间才走完。   第二遍,宋丸子成了个天生残疾的凡人……   第三遍,她成了一只饿虎……   ……   最后一遍,她成了魔界中的一只蜉蝣,最后恰死在了一棵沾了魔气的雕棠草根上。   想来做虫的短短一生中她就盯着雕棠草有毒又有魔气的叶子,才会一出来就忙着吃这素饺子。   “九为极数,我吃了九碗饺子,不是,我走完了九遍生死路,你该放我出去了吧?”   被宋丸子幻化成了一个包子的生死簿之灵沉默了片刻。   十六年了,它终究没有磨掉宋丸子心中的那一口锅,那一口锅是能把天煮了的。   如此可怕的意志,别说他们身处的小小黄泉,就算是无争界甚至玄泱界,又承得下么?   天地间的云雾散去,广袤的大地也消失不见,宋丸子手上的饺子碗消失了,她又变出了一碗甜奶糊吃了起来。   在她的脚下,山川河流隐去,露出了水声滔滔的黄泉和不远处的冥城,还有战成了一团的几个人(魂)。   “哟?这是桑墨终于要对大道主动手了,还是大道主要把桑墨解决了?”   见宋归雪一枪差点把桑墨挑进冥河里,宋丸子差点就要拍手叫好了。   飘在她的脑袋后面,“包子”说:“你要是再不出去,桑墨有九成九要用你的身体还魂了。你要想出去,得应我一件事。”   宋丸子勾唇一笑,头也不回,向身后伸出手臂把那“包子”抓在了自己手里:   “不能用生死路困我了,你又要拿别的来跟我换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黑白皮的包子一时间不想说话。   ……   杀机重重,桑墨险之又险的避过宋归雪的攻势,眸光再次扫过黄泉上的那具尸体,黄泉中没有灵气,微予梦攻势难继,宋归雪是魂修自然不怕,阎罗虽然弱,却有地利之便,他要是想脱身,还是得靠那具九元道体。   黑雾突起,冲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桑墨趁机掠过黄泉,直取那具飘着的尸体。   十六年黄泉水浸透,定然好用到了极致。   就在他的一只手将要抓到“宋丸子”头顶,宋归雪怒斥一声,“雪中枭”脱手而出,扎向他。   “当啷!”黄泉边的大黑锅无人敲却响了一声,十分寂寞。   漂了太久的尸身突然从桑墨的身边消失,被生死簿突然发出的光所笼罩。   在令人错愕的金光里,一只脚迈了出来。   重回人世第一步,她是凡人。   第二步,她已经成了元婴。   黄泉上空起了一丝风,想来是天劫将至,可当宋丸子穿着一身黑衣含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那劫云又尴尬地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雕棠草出自山海经,吃了会让人耳聋。   不过生死簿的世界里都是意念所化,吃了就吃了,过个嘴瘾。 第349章 杀念   “好久不见呀。”黄泉之上, 生了一只金色眼瞳的女子摆了摆手打招呼。   也许是对桑墨, 也许是对她的老友们, 也许是对这方天地。   生死簿中一眼千古, 固然让人有飘飘然成神成圣、从此跳出世间纷繁的超脱之感,可脚落在扎实地面上的时候,宋丸子才真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人嘛, 总要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看见宋丸子这般出现,饶是在激战的紧要关头,微予梦还是笑了起来。   “祸害遗千年,如你这一等一的祸害, 逍遥万载也是应该的,哪里就那么容易身死道消?”   看见飘在半空的紫色印鉴,宋丸子将之招到手里, 澎湃灵气从她在黄泉浸润了十六年的身躯里释放出来,那印鉴与微予梦之间有一道线相连, 灵力也就顺着那线传到了微予梦的身上。   “大道主,同是祸害, 怎么还得分出个高低?”   说话间,宋丸子又转头对着宋归雪眨眨眼睛,然后手指一勾, 那在黄泉边滚来滚去的大黑锅咕噜咕噜滚了两下,直接凌空飞起,落在了宋丸子的手里。   “哟嗬, 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更灵性了。”   当日轮回井里大黑锅被天道劈得粉碎,要不是昔年陈砚重铸大黑锅的时候掺了些九幽的长生石,让这包蓄五行的大锅有了破碎重凝之能,它怕是早就成了轮回井里的碎尘了。   锅中本就包含不少灵火灵水,在破空冥铁的护持之下没有被天罚劈死,反而因祸得福成长了不少。   大黑锅到手之后,宋丸子再没说话,右手抡起就向桑墨重重地砸了过去,黑锅上骤起熊熊白焰,正是白凤涅火。   “死了十六年”突然借着生死簿复活,还成了元婴,这样的宋丸子桑墨不敢有丝毫轻视,他手中魔气散溢,无尽压力直直向着那黑衣女子压了过去。   宋丸子身形却连停滞都没有,直冲到了桑墨的面前。   连天罚之重、劫雷之痛都能生生一力相抗,昔年也能让她难以招架的魔功现在已经不被宋丸子放在心上了。   “哐!”   一股炙热巨力让桑墨直接从黄泉中抽到了岸上。   落地的桑墨退后几步,魂魄在黄泉边压出了重重的痕迹,桑墨站定魂体,眼中是遮掩不住的震惊之色。   “正罡境?!”   宋丸子咧嘴一笑,脸上又委屈起来,说:“怎么我一出来就是我单挑他了,你们都不帮忙了?”   宋归雪枪尖一抖,刺向了桑墨的背心之处,冷冷道:“还以为你一泡十六年,出来能撼天地、震八方,不需要我们这等闲人添乱呢。”   这话可不好接,宋丸子装傻一笑,大黑锅换手又冲着桑墨的脸上抡了过去。   桑墨左躲右闪,心知今日是占不了便宜了,便有心往黄泉外冲去,可他刚动了心思,又被微予梦拦了回来。   在四人联手围攻之下,被幻梦之境削弱了十几年的桑墨越发左右支绌起来,勉强避过了宋归雪的枪尖,他突觉一阵流光大亮,自己竟然动弹不得了,这阵法之力竟然不弱于当年追杀他的宋玉晚。   宋丸子!她成就元婴的并非只是五行之法!   以眸中星阵定住了桑墨,宋丸子偷空对宋归雪眨了眨眼睛。   宋归雪懒得理她。   “桑墨魔君,多年不见,你实在是弱得一日千里呀。”   宋丸子看看四周,微予梦出身的沃野灵族覆灭有这桑墨的手笔,狱法山下祝部因为一个石偶背叛宋归雪,那石偶也是桑墨搞的鬼,阎罗也跟桑墨有深仇大恨。   至于她自己……   “大道主,我这些年别的没干,生死簿里的前因后果我是翻来覆去的看,看到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嘴中是对微予梦说话,宋丸子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桑墨。   自从从生死簿里得知了桑墨是如何出现的,她的杀意就未曾消解过。   故事?   回看着那黑衣长发的女子,桑墨的眼神冷到了极致,那张温厚可亲的面庞甚至有了几分扭曲。   “这故事说来也简单,从前有个傻孩子,他出身自小世界的凡人,却天生有灵根,那时小世界里的宗门还没兴起,想要入道修真只能靠被修士收入门墙……”   傻孩子在找到一个愿意收他的师父之前,先找到了一个山洞。   这个山洞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在石头床上摆了一串白色的花,灰尘满落、碎石遍布,这花熠熠如新。   千年万年,十数万年,被神祝福过的那束花,成了这个傻孩子的宝贝,除了花之外,他还在山洞里找到了壁画。   起一口锅,架上火,将菜肉扔进去煮熟,分给很多人吃,他们吃过之后都会笑。   认真看着那些壁画,傻孩子感受到了天地间的灵气渗入了自己的身体,几天之后傻孩子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入了修行之门。   他欣喜若狂,跪下来“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我一定承您之路,继您之志,好好吃,好好做,也开开心心地给别人做饭吃。”   傻孩子说完这段话,那束花碎成了白色的光点,变成了四个字:   “上善守道。”   光点照亮了孩子的脸庞,片刻后,就彻底消散了。   “上善,我、我就叫上善。”   曾经亲眼看见这一切的宋丸子唇舌一涩,十数万年没有凋零的凡花,记下的是曾经有个神明,世间对这神有几分不错,她也回馈了这份善意,用她的掌中火,用她的唇间笑,用她的神力与永生。   黑衣女子舔舔有些干的嘴,转头看向远处,只见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在冥河边煮着馄饨。   他们这头儿打得热闹,也没耽误了那人在灶旁的忙碌。   这份心性让宋丸子觉得甚至有几分熟悉。   “那边那位师傅,讨您碗馄饨润润喉咙。”   宋丸子说完,手中星光一点,案上摆着的一碗馄饨轻飘飘飞了过来,落在她的掌中。   一颗馄饨倒进嘴里,带着热烫烫的汤水,宋丸子咬开那馄饨的馅儿,嚼了嚼吞下去,又再吃了一个……她连吃了三颗馄饨,在一边的微予梦终于忍不住了,她与桑墨之仇不共戴天,宋丸子既然讲到了上善道君的来历,那么一定也知道桑墨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妖魔鬼怪。   把第三个馄饨吞下肚,宋丸子在微予梦的瞪视下继续讲起了“故事”。   嘴里还残留着她无比熟悉到了有些陌生的味道。   “上善的修行之路还算顺畅,不过数年,就已经是练气中期,就在这时,有一个凡人因为仰慕修真之法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个凡人……名叫桑墨。”   宋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桑墨,堂堂一代魔君,就连沃野的巫微都不知道他的出身,如今被人当面揭下,他的脸色可真是好看到能让人再喝三碗馄饨。   “桑墨有诚心却无灵根,上善让他去学体修之法,他又不肯,只觉得法修才是真正的仙人,上善帮不了他,他就跟在上善的后面,一跟就是十几年。”   上善确实是个心软率真之人,桑墨一心向道,他深受感动,还全力支持。   可一个也不过练气修为的修士又哪里有让别人生出灵根的本事?   上善说自己的师父是那个山洞和山洞里的壁画,桑墨也咣咣咣磕了三个头,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是从那之后就叫上善师兄。   宋丸子挑起嘴角讥讽被她困在阵中的魔君:“嘴里叫着师兄又如何呢?凡人终究是凡人。”   这话令桑墨的眼神凶戾到了极致。   “凡人不止可以修仙,还可以入魔呀。”   桑墨便背着上善入了魔。   半年后,他为了吸收煞气,屠戮了一个村子,被上善发现之后一掌打死了。   “上善真是个好人,打死你之后还对你心怀愧疚,甚至想另找办法为你凝聚魂魄,让你再转世为人,却不知道,你一直跟在他身边……”   宋丸子冷笑了一声。   上善的一生总是反复于背叛与重信之间,却不知道那一切“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入魔之魂。   “你死之前欲壑难填,死时还怀有不平之念,藏在上善的身边,你不仅能借着上善身上的灵气遮掩自己身上的魔气,还能伺机诱发上善身边人的心魔,让那些人背叛他、伤害他,一次又一次。”   宋丸子腰间挂着的储物袋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突然撞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冲了出来。   “你说的是真的?”看着从书页间飘出的潦草字迹,宋丸子对着《上膳书》无声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本在半空中狂乱打转儿的破书,宋丸子轻声说:“世人有恶念,也有好心,上善所经历之苦痛,是天道不公,也是……桑墨故意为之。”   书页上的字又变了:“那他后来性情大变,也是有人作祟?”   看看陪自己流落至今的《上膳书》,想想上善道君。   宋丸子只说:“是。桑墨本就是恶念成魔,有他在,有些事,皆非出自人之本心。”   一滴黑色的墨从书脊处缓缓流出,落在了地上。   原来书,也会哭啊。   一把抓起《上膳书》放回自己的怀里,宋丸子左眼眨了两下,那困住桑墨的星阵顿时斗转星移,星阵中传来了桑墨的惨嚎声。   “你放心,他之罪,无可恕。”   为上善遗志,为沃野焦土,为狱法枯骨,为……苍生无数。   重重杀意,甚至扰动了黄泉之水,冥河深处的怨鬼也跟着呼啸了起来。   “你们知道这等恶念之魔如何杀死么?苏小寒教过我……”   说着无主的名字,宋丸子的指尖一把金色的匕首凝结而出,是一把也是无数把。   “只要用念力成刃,不管怎样的恶念,都只能灰飞烟灭。”   体修、阵修、法修皆成元婴境,又有念力在手,这样的宋丸子,让桑墨怕了。   比面对宋玉晚的时候,还更惧怕十分。   “我若死了,九幽必有动乱。”桑墨恐吓道。   宋丸子微笑逼近,在她身边,阎罗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绒球说:“我去平。”   “雷泽界我留有暗手,我若死了,侉人必堕心魔。”   宋归雪看一眼宋丸子,只说;“小事儿一桩。”   “宋玉晚心怀诡计,宋丸子,你可知道他要如何对付你!”   宋丸子笑着摇摇头:“随意。”   ……   终于,在金色的匕首刺入胸口前,桑墨大声道:   “宋丸子!你不能杀我!我若死了,烹天鼎碎,上善会死,与他相融的玄泱界天道也会崩塌!”   “那正……”   宋丸子的手被两本书拦下了。   一本《生死簿》。   一本《上膳书》。   一为天道苍生,一为了那个人。 第350章 散魂   宋丸子到底没杀了桑墨, 不只是因为两本书的阻拦, 更多是因为微予梦。   看见桑墨将死, 微予梦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整个魂魄溃散开来,化作了无数紫色的蝴蝶往紫色的大道主印中飞去。   她的母亲给了她能看到无数世界的眼睛,也给了她必须杀死上善复仇的诅咒, 那个诅咒不仅让她的躯体崩溃,也不会放过她的魂魄。   她熬到现在,已经太久了。   “大道主,别闹了,桑墨还没死, 你要死的比自己仇人早吗?!”   这话大概真的有用,至少微予梦的魂魄溃散停住了。   宋丸子指尖白色的微光闪烁,一个能帮助凝聚魂魄的阵法出现在了微予梦的身上。   微予梦只看了一眼桑墨, 然后她转而看向宋丸子,看了很久。   “我看不见……我一直看不见你将会做什么, 可我信你,你说桑墨必死, 我信,我也信有朝一日……”   微予梦抬起头,看着不属于玄泱界的天空。   “这些年, 每时每刻,我都能听到来自万千世界的呓语,吵得我生死两难, 是他们在召唤我,里面甚至有我的师父,还有我娘,我该去了。”   宋丸子在心里默念着能用得上的阵法,手上结印不停,嘴里道:   “该去哪儿?你就该等着,看我这个破厨子怎么把这魔尊切碎了煮汤,再看我怎么把那狗不如的天道撕下来加上孜然烤了!仇人不死你先死,你这是干什么?!”   大道主的手轻轻抬起来,碰了碰宋丸子的手。   “别忙了,我死过一次,借着道主印没有散魂,这十几年,是赚的。”   其实微予梦还想说挺多话的,黄泉岁月,守着静静的河,孤单又清净,她觉得很舒服。   不过这没必要说了。   她还想吃宋丸子做的饭,但是不吃也挺好。   “以后,我的魂魄就会碎入无尽世界中,看尽无数精彩,千年万年,也许我还能回来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微予梦还是看着头顶的天。   她的这个挚友的未来她看不到,可玄泱界天道的未来,她看见了,于是笑了。   宋丸子的手轻轻动了一下,在她的手背上,有一只蝴蝶短暂停驻。   紫色的小小印鉴中响起了钟磬之声,竟然有两分欢悦。   思华年在蝴蝶的包裹中落在了地上,接着也化作细细的光流入了印鉴中。   “我刚出来……不到一日,想要护着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面前空荡荡的宋丸子如此说道,眼睛眨了眨,却没有泪水流下。   生死簿中十六载,九遍生死路走完,她的心性之强韧早胜从前。   所以她只是转过身,手中念力凝结,没有成刀,却成了一张网,那张网牢牢地笼住了桑墨。   “既然你不能死,他们都不让你死,那你就活着吧。”   宋丸子的脸上不见丝毫的哀恸和愁苦,甚至还带了一抹的笑,这一抹笑却让桑墨心中生寒。   他深谙人生心魔之道,从见宋丸子这人第一次起,就觉得她油滑谨慎,外表粗枝大叶其实心里什么都分明,这样的人,从来想得开,是绝难生出心魔的。   却是从没想过,万一有一天这人“想不开”,自己偏又这时候落在她手里,会是怎么一个处境。   用念力凝成的“渔网”越收越紧,宋丸子的右手上又多了一把念力所成的薄刃小刀。   “微大道主散魂入千万世界中,我也帮你散散魂,去陪她吧。至于天道,也不过等两百年6”   看着她的动作,阎罗瞪大了眼睛。   宋归雪拧了一下手中的枪柄,最终都没有去拦她。   桑墨的痛嚎声,上达天道,下贯九幽。   自始至终,宋丸子的表情轻描淡写,仿佛是在片着鱼生。   ……   冥河边的馄饨摊旁边坐了个嘴里嘟嘟囔囔的黑衣女子。   “一本生死簿,别的没学会,跟人漫天要价的本事比人都强,还能临时加价?之前说好我两百年不对抗天道,现在又让我不能杀桑墨,难怪成了个灵都那么小,原来都长了心眼儿。”   “你也是个傻的,桑墨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要是真能用自己的性命牵引天道,那天道怎么不来救他呀?可见那话里的水比冥河都多,就你瞎信。”   趴在她膝头的破书一动不动,仿佛就是本破书似的。   “不过……”   看看被困在黄泉边魂魄浅淡如风中烛火的桑墨,宋丸子嘿嘿一笑,说:   “就算不死,也得让桑墨再不能作恶。”   “你要的肉丸子汤。”热热的一碗汤摆在宋丸子的面前,里面还放了个细瓷白勺,是一双关节粗大的手递过来的。   宋丸子看着汤里飘着的芫荽末儿,唇角勾了起来。   “这位师傅,您做汤手艺挺精到,活着的时候肯定成就非凡。”   有宋丸子这么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主儿坐在这,不管是幽魂还是鬼差都不敢靠近,清瘦的男人认真地擦着案台,低声说:“祖传的行当,哪里有什么成就。”   脸对汤碗小口吃肉丸子的女人笑了笑。   “您活着的时候,过得还算痛快?”   男人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酸甜苦辣都有,成了一盘菜,也算味道十足。”   成了一盘菜,也算味道十足……   嘴里含着肉丸子的宋丸子眨了眨眼睛,好多年前之前,有人说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别人想吃的菜了,现在应该去把自己的余生也做成一道菜。   恍如隔世,也……是真的隔了一世。   能听那人说自己味道十足,她该替他欣慰才对。   可旧味在口,五味在心,她笑得艰难。   手探向储物袋,宋丸子拿出了一束干瘪的紫菜,撕了一点扔进丸子汤里,她深吸一口气,直到吃完整碗汤都再没说话。   “您刚刚可见了我将那魂魄给片了?”   清瘦的男人点了点头答道:“你……”   “如何?”   “刀工不错。”   听见这四个字,宋丸子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   就见他是在笑的。   她又问;“只是这样?”   男人点头,说:“东海之鱼,不过吃虾蟹,人将之捕获,或下油锅,或是快刀做成鱼生佐以蘸料,大恶之徒百死不赎,天道不顾,你不过让他尝尝那散魂女子的苦楚,只要刀工好,便是利落活计了。”   厨子,求活人之法,亦有求生之心,还有雷霆之怒。   “要是善恶不能分明于刀案之间,也算不上是个好厨子了。”   看着清瘦的大厨,宋丸子眨了眨眼睛,终于笑了。   笑着,泪便下来了。   不管几生几世,师父就是师父。   “馄饨好吃,肉丸子汤也好吃,我没什么能交饭钱的,要不,我也做个菜回请你吧?”   眼泪滴入黄泉的土地上,宋丸子袖子一挽就站了起来,一拍储物袋,白色的玉谷粉就出现在了干干净净的长案板上。   调水、和面。   手掌拍在湿黏的半成品面团上,她的脸上是畅快的笑容。   “啪!”   面团被摔打了在案上。   不过转眼间,整块面团都被揉上了劲儿,接着又在女子那双翻飞的手中被搓成了长条儿……面只有人的半个小指那么细,被搓成的时候也被顺便抹好了油。   到了这一步,大厨已经知道她要做的是什么了。   “晋地有大厨擅将一团面做成一根面,面条入锅之时穿堂越屋如飞龙入海,你这样要做的就是一根面吧?”   “果然见多识广呀。”   宋丸子捧着手里盘好的面,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人,说:“你是想看这面跨了冥河?还是跨了黄泉?”   大厨还没来得及选择,就看见宋丸子手掌一推,将大黑锅送到了冥河的另一边,而她自己则脚踩星光,两步间直接跨过了望乡台。   大黑锅里滚水沸腾,宋丸子看着千百丈外的那口锅,两根手指夹住面的一端,一甩一扯,她手中的面立时变得细薄起来,被这正罡境体修的力道往那黑锅里送去。   是灵蛇穿月,是银龙过云,是一根面越黄泉渡冥河。   面在空中勾勒出一条龙的形状,又复成细细一根面。   正在加班的阎罗正为高高摞起的文书挠头,听见冥城中有群鬼惊呼,她探头看去,就看见宋丸子踏星而过,送一根再平常不过的面入锅。   “这也行?”   阎罗惊叹了一声,见宋丸子精神极好,没有丝毫郁气,心里也高兴了点儿。   微予梦之死是必然之事,她阎罗早就知道了,一点不为那个天天在黄泉边弹琴的女子难过,真的。   “有空得去讨面吃。”   嘴里说着,她手上又忙了起来。   所谓一根面,凭的就是揉面的本事,吃起来当然也是吃面的劲道滑爽,烫一点青菜,卧一个鸡蛋,再加恰到好处的一点盐,已经是足够了。   如此一碗面被送到那厨子的面前。   是再平常不过的,也是再惊天动地不过的。   “我这碗面做得不错吧?”宋丸子笑嘻嘻的,一脸的邀功之色。   大厨点点头,小心接过那碗。   “白案手艺不错。”   “是我师父教得好。”   “师父领进门,勤学苦练才是道。”   “知道知道。”   黄泉边终于查阅完侉人部落诸人消息的宋归雪对着宋丸子点点头。   宋丸子知道她该走了。   这世上她该做的事还多了去。   摆摆手,她背起了自己的大黑锅。   黄泉路,她都快走熟了。   却不知她身后,那位大厨背对着她吃着细且韧的面,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不肯咬断。   也不知道望乡台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孟婆又从地上收起了一滴泪。 第351章 捞起   宋丸子他们来黄泉是从无争界强行破壁而来, 中间惊动沧澜、无争两处修真界的黄泉地, 多少鬼使鬼官鬼仰马翻, 离开的时候, 不过是阎罗派了一命鬼使送他们一路到了凡人界处的黄泉入口。   “之前诸位仙君来来往往多走无争界通路,我们鬼官大人偏偏说送宋仙君就得走这里。”鬼使说道。   穿了黑衣的女子扛着大黑锅看看天又看看地。   黄泉入口处空空如也,只有一棵苍老的大树正繁茂着。   那个等在这里的将军肯定已经等到了同样等了他几十年的爱人, 如今也双双投胎去了吧。   宋丸子有点高兴。   凡人界灵气全无,宋归雪自然回到了鸾羽之中,听宋丸子跟她絮絮叨叨:   “此间好吃的多不胜数,往东北走上百里路,我记得有座城, 小吃可是不少,等来日,咱们一块儿来尝尝……归雪小姐姐, 你一直没有味觉,这可真是太无趣了, 连陪吃都不行。”   宋归雪不理她。   自顾自啰嗦了一通,宋丸子抬头看了看, 脚下流光汇聚,便要纵身而起,腰间挂着一对黑驴蹄子的鬼使连忙拦住了她。   “宋仙君, 此间天道平衡一界阴阳汇聚,要是察觉到您这元婴修为的大能,必是要驱逐您的, 您何不就走上两步……说不定就能看见想见之人了呀。”   “见想见之人?”宋丸子不由笑了。   她说:“此界哪有我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也要二百年后才做,想做之事不得,所谓想见……见了也不过是又一场他人不懂我自尝的生离。”   说完,她指掌间流淌出星海,灵气无声汇聚,星光在半空中凝集成了一个门,这便是元婴修士才能施展的破界之能。   抬脚走进去,背后是她无尽怀念的地方,可她连头也不回。   元凰十六年秋,白日群星大作,九州皆见,时女帝年高,群臣以国本难定,请立太子,女帝笑曰:“群星遥遥在天,竟能知我朝国本?可知尔等心否?”满堂无言。   朝会罢,女帝招秦相相商,数日后,女帝立先平帝次女为皇太女。   野史有传,女帝欲以秦相幼孙、平乐长公主次子配皇太女,秦相固辞之,此苏家子终生未婚,死后留《观星图录》九册,乃星学集大成之作,故,后世以“苏星君”称之。   其书第一页所记,便是元凰十六年白日现星之事。   “群星如见故友,星辉交映,不胜喧嚣。”   ……   “汆丸子汤好了,加芫荽和胡椒粉吗?”   “芫荽不要,胡椒粉多些,再来点儿醋。”   热腾腾的丸子汤上,灰白的胡椒粉浸在水面上,颜色渐渐转深,一丝儿刚点进去的醋还没来得及沉下去,汉子迫不及待地用勺子一搅,整碗汤的丸子都跟着转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的溜着碗边儿喝了一口汤,又舀了个肉丸子进嘴了,眼睛都眯了起来。   肉丸子是用猪肉和豆腐做的,有肉味儿又不腻,配上烤香了的软饼,对苍梧边卖力气的凡人和野修来说便是极好的一餐了。   一颗接一颗将汤里的丸子捞干净,汤也喝了一半,汉子才拿起一旁的烤饼,先咬两大口嚼得满嘴都是甜香气,又把剩下的饼掰成小块儿扔进了汤里,再把店家送的一点咸菜末儿倒了进去。   勺子搅一搅,又是另一番连汤带水的咸香味道。   正是因为不喜芫荽叶贴在泡饼上,他才不愿意在汤里加那一味佐料。   汉子吃完了抹抹嘴,就看见旁边一对母女也正坐着喝丸子汤。   “捞一捞,丸子上来啦。娘,是这么说么?”小小的姑娘奶声奶气,仰头问一旁的年轻妇人。   “对。捞一捞,丸子就上来了。”   “丸子上来了之后呢?”   “丸子上来之后呀,我们宋师就回来了。”   “宋师回来之后呢?”   “宋师回来了,她能做好多好吃的东西,什么松子儿糖啊、米花糕啊,都是宋师做的。”   娘亲说着,伸手把小姑娘的脸蛋上贴着的碎发拨到了一边。   小姑娘发出了惊奇的喊声,拿起勺子一本正经地对着汤碗说:   “捞一捞,丸子上来啦。”   在小姑娘的旁边,一个老人也把勺子伸进碗里,笑呵呵地说:“捞一捞,丸子上来啦。”   非只他们,那开摊卖汤的老板长勺往汤锅里一转,也说:“丸子赶紧上来吧。”   “捞一捞,丸子上来啦……”   听着此起彼伏的轻唤,汉子无声一叹,转身走了。   “宋道友啊宋道友,这些年无争界上上下下从汤里不知捞出了多少丸子,你怎么就忍心一直在那泡着呢?”   这汉子挠了挠头上乱糟糟的金褐色头发,嘴里念念有词。   宋丸子身死之事玄泱界天道借着玄泱界食修之口遍传各界,自然有人弹冠相庆,可也有人说什么也不信。   正如无争界的很多人,对他们来说,宋丸子是师长、挚友,是并肩战斗过的生死之交,他们不信宋丸子死了,也不愿意那么个人就此消泯于天地间。   久而久之,无争界的丸子汤里就出了新的典故,一个人喝汤就多了一个人去捞她,人们所想的不过是希望念力汇聚成个勺子,总有一天能真把她从黄泉里给捞出来呢。   如此若干年下来,卖各式肉汤的少见了,卖丸子汤的,则从西极到远海,从苍梧至北荒,可见是鸡、鱼、肉、各色菜蔬等等能做成丸子的,都做成了丸子。   无论是否师承味馆,食修和凡人厨子们都默默卖着丸子汤,喝汤的人说着捞丸子的话,怀着微小的愿景,年复一年。   转瞬间走出百里远,汉子离苍梧越发远了。   “要是脚程再快些,明日天不亮就能到临照,说不得傍晚还能路过小水那里,吃顿热乎的。”   想到这里,汉子,不,应该说是长生久的金不悦长老嘿嘿一笑,脚步又快了三分。   十几年前,与“宋丸子身死”消息同来的,是从玄泱界退到了无争界的“不祭”食修和六欲天修士。   之前据说是被微予梦杀死的善鼎玄门长柒长老突然出现,传天道谕旨说以宋丸子为首的“不祭”食修勾结逆天恶徒,犯有欺天大罪,六欲天则有了“以邪法蒙蔽天道,用心魔危害修士”的罪名。   那是从没有过的天威气象,半个玄泱界被滔滔雷声所震,煌煌雷光汇聚在煌华城上,长柒长老代天罚罪,当即便有几个六欲天修士被天雷击成重伤。   其后,早就对“不祭”一脉不满的食修和他们的拥趸便对那些“异端”亮出了屠刀。   那是一场遍及整个玄泱的“清剿”,四脉食修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根基深厚,便可杀尽“不祭”食修,却没想到他们早有准备,不仅半数已经离开了玄泱界,剩下的也分散在西洲和靠近界门之地。   西洲沙人之乱刚刚平息,无数“不祭”食修在他们“同袍”的帮助下躲过了西洲世家们的追杀穿过沙海,在那里有能吊打十几个元婴修士的黑袍魔修驻守,能让他们直接借路魔界去往无争界,不受修为限制——只是期间不能丝毫调用灵气、天香豆做的臭豆腐得每个时辰吃一块。   除西洲之外,哪怕是在天道的如此威胁之下,其他地方的“不祭”食修们也并非是举世皆敌的,受过他们好处的小宗门、散修、凡人,在这一场亡命之途中都向他们伸出了援手,这其中甚至有其他派别的食修。   逆天不逆天的他们无从分辨,毕竟当初被人“立锅招天”的是天道,现在说人家有大逆之罪的也是天道。他们不过是信自己眼中所看,心中所想,舌尖所尝。   最危急的时候,是最后一批在东洲的“不祭”食修撤到了界门之时,与世无争数千年的长柒长老带着三名元婴高手亲至。   生死存亡之际,界门处出现了传说中的天地灵物——芝仙。   还是两个。   一胖一瘦两个芝仙没办法一次带走十几个人去往他界,却能直接让长柒等人消失不见,趁着敌人混乱之际,被追杀的食修们逃出生天。   与“不祭”食修相比,六欲天修士们的遭遇就要惨多了。   托庇于微予梦的余威,一般人不敢对他们出手,可敢对他们出手也就都是些动辄能让灭门绝户的元婴修士,若不是有一身灵火莫测的木九薰一力护持,还有明鬼带着六欲天“鬼兵”到处支援,六欲天修士们绝难逃得性命,即使如此,曾经威风赫赫的玄泱界一大势力,活着逃到了无争界的人数,不过七成。   这些人到了无争界之后过得都还不错,无争界的灵物中虽然还有煞气,以调鼎手祛除煞气之后,它们的效用也更甚过玄泱界所产,无论炼丹、炼器还是做饭,自有妙处。他们随身带来的各种灵种,十几年间也都在无争界生根发芽。   十几年,对于修长生的修士们来说也不过弹指一瞬,却也足够这些人在无争界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比如在临照城,这味馆食修的大本营外面就修起了一条几十丈长的小街,来自玄泱的修士们在这里建了摊位,与来来往往的修士们做起了买卖。各种颇有玄泱风貌的法器、丹药、阵图、符咒摆在摊位上,伴着“不祭”食修们捣鼓出来的饭菜香气。   味馆与不祭两脉食修同气连枝,都继承了宋丸子的道心与道法,可他们却都不愿意合流为一,无争界的活人法与玄泱界的求生路,到底是不同的。   临照城的城里城外,已经默认了是分属两家的地盘。   可这天夜里,两边的人凑到了一起。   因为又有从玄泱界传来的消息。   骆秋娘手里捏着玉简,神色有些凝重。   “玄泱界修士们的心魔之劫越来越酷厉了。”   她如此说的依据并非是某个修士自己突破时候的具体感受,而是埋在玄泱界几座大城里的“钉子”算出来的。   前些年,几座城的筑基修士平均下来十个里面总有两三个能进阶金丹成功,如今很多城一年连一位能成功进阶金丹的修士都没有。   如此一来,修为进阶与找死又有什么区别?   心彤皱着眉头,道:“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玄泱界的天道难不成疯了吗?”   骆秋娘细看玉简,轻叹一声:“非只修士的日子不好过,天灾不断,人心离乱,各州凡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天道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势,已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至于它想要什么……不过是要人怕,要人惧,要人……俯首帖耳,战战兢兢。”   说这话的时候,骆秋娘柔美温婉的眉目间是寒霜似的冷色。   “你看,前年中洲冒出来的敬天教如今已经有教徒数千,他们修什么‘舍己敬天道’,修行还真比寻常修士快上许多,如今已经是一方大势力了。这,便是天道想要的。”   让不驯者死,给顺从者肉,这等驭人之法,曾经的落月宗玩了上千年,骆秋娘一眼便能堪破。   心彤皱眉良久,才说:“如此,我们这些出身玄泱界的修士更不能进阶了。”   “下个月栖凤山那会送来一批压制境界的药。”   “多谢。”   看着骆秋娘,心彤露出了真心感激的笑容。   作为不祭食修在无争界的带头之人,心彤知道他们能在无争界立足是多亏了味馆的帮衬,可除了宋丸子,她又曾真心服过谁呢?   初到无争界的时候,她只觉得味馆大当家骆秋娘行止带俗媚之气,不像个修士,性子也有些太过柔婉,二当家刘迷更是个言行粗俗的易怒之辈,不堪与谋。   时间久了,她才渐渐发现宋丸子看重的人果然都有不凡之处。   骆秋娘虽然性子柔婉了些,心性却极为开阔,凡事不拘于一时一地,谈笑间指挥若定,颇有胭脂将帅之风。   刘迷暴躁粗鄙之下心思细腻,教导徒子徒孙时极为用心,做事极有担当,对敌人则是遇强更强。   更难得的是,这两人各自悟出了自己的食修之法,食修资质上来说胜过自恃聪敏的心彤自己不知多少。真本事在那,心彤怎么也得尊敬。   当然,更尊敬的是她师父,连这样的人物都能被她师父从凡人铺子、荒芜野林里找出来,可见她师父的识人之法也极为高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心彤想得多的毛病还没改完。   骆秋娘和刘迷彼此配合,又有鸾娘、周妍儿、老驴、孙家姐妹等虽然不通食修之法却极擅经营的修士们内外帮扶,把遍及无争界的味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心彤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从偶人变成人,她在这许多年里除了金碧辉那傻子再无可称朋友之人,与这些人相处久了,她渐渐竟然也想掏点真心出来。   “骆师姐,过几日开海,我们两脉再斗一次菜吧。”   心彤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了一声喊:“好,正好让我当个评判。”   来人正是赶了一天路的金不悦。   ……   浓夜沉沉,两声虫鸣戛然而止,有人的脚踏过了远岛的界门。   “诸位道友,此次我们前来乃是代天罚罪,无争界这区区下界也敢包庇逆天大罪之人,早被天道所弃,要是此界之人敢阻拦我等,不必姑息。”   说话之人眼前突然一亮,他抬头看去,只见原本被乌云遮蔽的星星都亮了起来,满天星辉映得四野白亮如昼。   “恩,道友你说得挺有意思。”   在他们这群人的身后,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从界门内走出来。   “不知道,你们是想如何‘代天罚罪’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一把。”   “你是何人?”   “我呀,我……是苏玉回,掌此界食修道统。”   星光之下,女子眨眨明眸,笑容极是真诚。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了我表演的机会。 第352章 归人   苏玉回?!   掌食修道统?!   几位修士面面相觑, 神色各异。   其中一人轻轻抬头, 对面前那女子说:“十数年前确实有一金丹食修来夺了无争界的食修道统, 可她假冒妙食门长老一事早被善鼎玄门查清, 你就算真是她,也不过是个行事不端的邪修。”   “苏玉回”眨眨眼睛,看着面前防备自己的众人, 慢悠悠地说:   “你们大半夜以秘法过界门,要偷袭别人,行事很端么?”   那修士恼道:“我们乃代天罚罪!”   “那就是天道让你们不端的?”   “你大胆,竟然敢亵渎天道!”   亵渎天道?   女子的两只手抬起来交握在一起,指节挤压之间发出了与她如画容颜完全不符的两声脆响。   “这就叫亵渎天道?”   短短一炷香时间之后, 界门外只有她一个人还是站着的。   看看被自己揍成了猪头还扒掉了法宝的一群修士,她把玩着被星阵困起来的法宝懒洋洋地问:   “这算是,亵渎天道么?”   刚刚还与她针锋相对的那人只觉得自己五内俱碎, 连体内金丹都被无形之力紧紧锁住,分毫灵力都动用不得, 哪里不知道面前这人是个手段诡异出手狠辣的硬茬?   支离破碎的脸上强笑着说:“算、算、算……”   “嗯?”   “不……不算不算不算……”   “苏玉回”面带微笑,蹲下看起了另一人的手腕。   在那里有一个圆形印记, 刚刚打斗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或者说,她所察觉的并非是这印记本身, 而是其中蕴藏的点点力量。   仔细端详之下,她发现这人手腕上这般的印记竟然有三个,玄之又玄的图形仿佛还在周转变化, 如天上乱云,也像水中湍流,至于其中的所藏的力量……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何物?”   “前辈,这、这是天祭印,我、小的是食修,祭天有成共计三回,天道显灵赏我三道天祭印。”被打怕了的修士手抖得像个被打残的鸡爪子,看着苏玉回的眼神跟看一个杀神也没什么两样了。   “天、祭、印。”   一字一顿。   苏玉回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放下那快抖散了的手,她再回看那领头之人,十分真诚地问他:“你说,亵渎天道,我这到底算还是不算呢?”   那修士语塞了片刻:“要不,前辈您说算就算,您说不算就不算?”   呵,以天道为旌旗者,心中的天道也不过如此。   就算天道已经疯狂到在人的身上如给牲畜做标记般地留下了这些印记,也照样没办法真正拢住人心。   ……   冉冉旭日从云渊中升起,远岛味馆值夜的筑基修士伸了个懒腰,才惊觉自己昨天后半夜竟然晕睡了过去。   他猛地从木椅上弹跳起来,拉响了味馆外的铜铃。   整个远岛都在连绵不绝的铃声中醒了过来。   不仅是修士与凡人都中了晕睡之术,就连从树上掉下来的夜枭都懵然抬头,张望着四周。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界门外被捆成了一团的玄泱修士。   “关五年,学会了两百道菜再放人。”   远岛味馆主事是个面现老色但是一老几十年还那么精神的女修士,人们都叫她“老驴”。   老驴拿起那布条,看着上面的字迹眼睛猛地瞪大,手都有些抖。   长出了一口气,她才一把抓起其中一位修士,对着其他人说:   “这些人丹田都已经被封了,全都关到后厨……磨玉谷粉。”   把布条揣进怀里收好,看看空空的界门,老驴的腰板比平常又直了三分。   “今儿有高人帮咱们免了一劫,得好好高兴高兴,把酬宾的幡子挂起来,来吃饭的都打个对折。”   哇,这可真是个十足的好消息了。   远岛上到处弥散的恐慌与疑惑很快被这消息彻底冲走,陷入了快乐的平静中。   距离远岛百多里的一处海中礁岩上,穿着一身黑衣的宋丸子正蹲在那儿,面前摆着一堆铭牌。   都是从那些玄泱界修士身上找出来的宗门信物。   “中洲的、西洲的、北洲的……看来除了东洲的那些散人,大部分宗门都对天道低头了。”   代天罚罪……   想到这四个字,她不禁冷笑了一声。   在回无争界之前,她在虚空中与宋归雪告别,目送她化作一道白色流光穿过罡风回去了雷泽。   走之前,宋归雪还叮嘱她如果要做什么事儿别忘了叫她。   荒山战神如今成了雷泽战神,那气势真是非同凡响,让宋丸子只能笑嘻嘻地答应。   其实,宋丸子现在并不打算做什么,她与生死簿约定了两百年不跟玄泱界天道动手,那就是不动手。   她可是个老实人。   一旁的大黑锅里冒出了丝缕的热气,即使是在海风中,也能让人闻到别样的鲜美。   收起那些铭牌,宋丸子蹲到大黑锅的旁边闻了闻,忍不住赞道:“无争界的灵气多了煞气少了,连东西都更好了,不错不错。”   时间一到,把蒸笼从大黑锅里提出来,一打开,里面是已经被蒸熟了的蚝、贝之类,没了硬壳的死死保护,饱满的内肉蕴着满当当的鲜汁,稍碰便是一阵轻晃。   宋丸子也不怕烫,拾起一只大蚝,往上面淋漓一点酸果的汁子便要把这一味至鲜往嘴中嘬去。   却没嘬到嘴里。   转瞬间,宋丸子已经飞身到了半空之中,周身星华遍布,恰如一张网,同时,又有无数的鱼正在自投罗网。   是的,无数的鱼。   小鱼不过寸多长,身体是透明的,只有嘴上有尖刺,微微闪着光。   宋丸子能看得如此清楚,正是因为一条小鱼正牢牢地扎在她手中的耗里上。   这哪里是鱼?分明是暗器!   还是铺天盖地的暗器!   细鱼连绵不绝,就算被星阵隔绝在外了,也密密麻麻几乎把宋丸子连人带阵包了起来。   “小姐姐!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你就送我这么多鱼来欢迎?”   距离宋丸子数十丈之外的海中渐生一个旋涡,不多时,一个蓝发蓝衣头上戴着琉璃冠冕的女子从海中渐渐升了上来。   鱼堆里,宋丸子还在聒噪得没完:“唉,我可真是好惨一个厨子,回家的第一顿好饭就被自己的好友给搅乱了。”   蔺伶清冷悦耳的声音从“鱼墙”外传进了宋丸子的耳朵里:   “既然知道是回家,焉能不知多少人正翘首相待?”   翘首相待。   四个字落入宋丸子的耳朵里,再冷的音也在她心中炸出了融融的暖意。   “嘿嘿嘿,小姐姐你现在说话可真好听。”   认识这许多年,要是不知道宋丸子这是故意岔开话,蔺伶也算是白历练了,可这一声“小姐姐”,她也多年想听而不得呀。   眸波一转,她轻轻弹了一下手指,那乌泱的鱼群瞬间散开,碎冰一般哗啦啦地掉进了海里。   天光重新落入宋丸子的眼中,她盯着自己面前那条不肯走的“抢食”小鱼,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尾巴,才把它连着那只鲜美至极的耗一并扔回了海里。   一时间银浪翻滚,是小鱼们在争夺吃食。   重新蹲回礁石上,宋丸子庆幸自己之前直接将大黑锅扣在了蒸笼上,才保住了自己剩下的耗和贝。   蔺伶养的这些小鱼,可真不像她呀。   “小姐姐,阳光正好,海风也舒服的紧,尝尝我这些年的手艺可有长进?”   足踏海浪走到宋丸子的身边,蔺伶冷冷道:“我竟不知死人还能精进厨艺。”   “哎呀呀,我不过是睡了一觉,睡得略沉些。”将肉质肥厚鲜嫩的一枚大贝递给了蔺伶,宋丸子自己也终于尝到了极致的鲜嫩,眼睛都不由得眯了起来。   蔺伶手中凝出一把极小的冰刀,将贝肉切成小块,才用冰刀插着一块块放进嘴里。   入口的一瞬间,她看了宋丸子一眼,这样的味道才真实地告诉了她,所有人一直在等的人,好好地回来了。   是舌头告诉了心。   她手指一动,金色的字密密麻麻地浮现在了空中。   “我们只知道你在凡人界黄泉与玄泱界天道大战了一场,魂魄离体不知所失踪,只留躯壳漂在黄泉里。郁长老去了一趟玄泱界的通晓峰,有个叫万事通的告诉他有种叫归元化生草的灵物能够招魂归体,可那灵草极难寻,长生久金丹以上诸人有一半如今去往各界寻找灵草了。木山主突破元婴境,想用白凤涅火助你魂魄重塑,去了一趟黄泉,被那里的人拦住了,黄泉与涅火相悖,此法不通。”   “木山主?”   “她身为栖凤山火灵之事在无争界宗门之间已不是秘密,山主一称由此而来。”   “哦哦。”宋丸子又拿起了一个大贝。   蔺伶想说的话都变成了能看的字儿,她自己的手和嘴可都没闲着,不知不觉,身边的耗壳、贝壳也堆叠了起来。   宋丸子的眼睛微热,说:“我任性妄为,还劳烦大家为我担心又奔波了。”   “六年前,你的徒弟中有人动了祭天招回你魂魄的心思,被你的两个徒弟联手拦下了,她们两个说信你,更甚过信天。”   看完这一句,宋丸子几乎要把脸埋进贝壳里。   千难万险,自可昂扬以对,面对这些天下至真的情谊,她反而只能低下头。   “这些都不算什么。”   七个字浮现之后,蔺伶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接着,半空中又是一片灿烂的金辉闪烁起来:   “自你出事之后,玄泱界食修道统重立,判你留在玄泱的一脉为邪道,你那些徒弟已经都来了无争界,如今也过得不错,只是不敢突破境界罢了。如此,他们却也没少做事情,借着慕黯之地众人穿梭界门之能,将灵食源源不断卖往各界,换回天材地宝无数,就连黄泉鬼差都成了你味馆常客,她们不出没在玄泱,却也能与那些食修抗衡,还越发势大起来,玄泱各派食修的日子并不好过。”   厨子的报仇也是厨子的办法,不用打上门,只要把东西做的又好又便宜,就能抢走了所有的食客,挤垮掉对方的生意,在这些门道上,骆秋娘等人可谓是深得宋丸子的真传。   毕竟当年的落月宗也就是这样被挤垮的。   自己的徒弟们能干,宋丸子脸上是极为得意的笑,嘴里的贝肉又比方才鲜甜了十分。   “十年前,魔尊江万楼与宿千行自魔界攻入玄泱界,已经占据西洲半壁,王海生、沐孤鸿、唐越等人与他联手,现已经俨然玄泱界西洲第一大势力。”   “咳。”   险些将鲜汤吸进气管里的宋丸子眨了眨眼睛,看看慢条斯理又很利落吃东西的蔺伶,再看看那些字,半晌才说:   “江万楼,他……?”   “狂人自有狂法,他们不杀玄泱界一人,只逼着他们要么每日种地养猪供应味馆,要么就捕捉异兽采集灵草……一群玄泱修士被驱赶如野人。”   想想江万楼逼人养猪的画面,宋丸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趁着她笑,最后一枚耗也落在了蔺伶的手里。   天上的字又变了:   “你呢?十六年来你是如何过的?”   “嘿嘿嘿,小姐姐你看我如今成了元婴,身上暗伤没了,魂魄也完好无损,便该知道我过得其实不差。”   百多岁就成就元婴,其间还毁丹田重修,宋丸子的修行之快足以傲视古往今来的修真者了。   把最后的耗壳放在一旁,蔺伶淡淡地说:   “当初我以为那人死了,之后便进境极快,可再快,快不过自己扎进心口的刀。”   宋丸子收拾蒸笼的手没停,嘴上还是笑的样子:   “我之苦并非在情,只在天道不公,你放心,这些年我在生死簿里看尽了人世悲欢,胸怀宽广的很,绝不会酿着苦酒自己喝。”   宋丸子说得无比真诚。   蔺伶的脸上也看不出她信了还是没信。   她也已经金丹后期境界,五十年内可冲击元婴,身为医修,她不需要用手去摸宋丸子的脉,宋丸子的身体如何她也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地知道宋丸子丹田里那颗足够让她撑过千百次爆体而亡的化生丹已经被损耗殆尽。   海风呼啸,渐有凛冽之意,海浪也比方才更有声势。   “玄泱界天道与你有仇怨,你想如何处置?无论如何,到时算我一个。”这句话,海皇陛下也是用嘴说的。   如何处置?   宋丸子抬头看看天空,语气平静地说:   “我不过是个厨子,切切菜,煮煮东西,又能如何呢?”   菜,江万楼和王海生他们已经开始切了,要继续,她得用另一把刀。   一把,毁天道根基的刀。   临照城里,看着那张写着字的布条,骆秋娘捂住鼻子好一阵儿才缓过了一口气。   “居然到了家门口还躲起来。这次味馆与不祭食修的比斗要做的盛大无比,连异界食修也请来,我就不信,不能把她给引出来!”   她红着眼眶,声音恨恨。 第353章 空吾   短短数日, 味馆与不祭两派食修斗菜并广邀宾客的消息传遍了无争界。   厨子斗菜, 最开心的当然是食客了。   放下丹炉、关掉灵火、收起法器、就算准备进阶的也先破关而出……不少修士还拖家带口、或是拎着自己的徒子徒孙, 脸上欢欣之情无论如何也是藏不住的。   从北荒到苍梧, 人们抬起头都能看见浩浩荡荡的修士们驾驭着法器往东海之侧的临照城飞驰而去,星星点点的灵光散入了空中。   东海临照,这座昔年有些荒僻的大城如今已经变得热闹非凡。   初入无争界的人到了此地, 常常会被饭馆里满嘴跑马的跑堂们给忽悠住,以为这般繁荣是因为经过木九薰和空净两任城主的苦心经营,却不知道这两任城主嘛,一个嗜睡如命,天雷劈城都劈不醒, 另一个来接任的则是清心寡欲沉迷念经,数十年里出现的次数没比前任多过。   真正让这座大城变得鲜活热闹的是那些在后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厨子,还有因为他们才聚集而来的八方食客与各路行商。   斗菜, 有铺天盖地来的食客,也少不了真正的主角——一个厨子两个厨子三个厨子……大黑锅、大菜刀……即使已经过去了十来年, 人们想要区分味馆的食修和不祭的食修也并不难。   味馆食修穿着多是黑衣草鞋,不会邋遢, 可也绝称不上体面,风尘仆仆像是旷野中来的远客,走在路上的时候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不祭的食修们则要矜持得多, 身上穿的衣袍隐隐还带着玄泱界流行的格调,也没那种与深山远野都有份相连血脉的亲近。   可这两脉在器具选择上都受宋师影响颇深,锅要大, 刀要亮,骨头,也要硬。   换言之,在无争界,凡是厨子,都不好惹。   远岛味馆的大厨是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幽欢欢,作为味馆第三代大弟子,与不祭的斗菜她岂能不去?   她带着人一走,远岛味馆就是老驴领着一群最高不过五品的食修应付南来北往的食客了。   味馆后宅那群被封住了丹田的玄泱修士们蠢蠢欲动,他们觉得自己看到了脱身的机会。   ……   玄泱界西洲   王海生坐在山坡上,放眼望去,一片玉翠色的灵谷苗儿随风成波。   谁能想到这里从前是一片不毛的荒漠呢?   谁又能想到,他王海生不过是想搞点小势力,完成点先师父的小遗愿,现在不仅占了玄泱界的五洲之一,还……还抓着几千个玄泱修士给他种地呢?   回身再看另一边,那些石头砌起来的灵兽圈连绵不绝,修士们辛苦忙碌得万分热闹。   哦对,他还抓了几百修士给他养灵兽。   “以前村里老瞎子说我最少是个地主命,谁能想到我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真当上了大地主?”   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王海生只想偷得这浮生的半日闲散,明月宗事情有人管,江前辈有宿前辈管,他在这偷偷歇歇总行吧,想着想着,就是一声苍凉的叹息。   这些年,他的势力与日俱增,可他的辛劳苦楚实在没有什么人知道。   江万楼江前辈真是坑苦了他,明明是江前辈提出了处置敌对修士的法子,却管杀不管埋,抓人的时候脑子清楚一个顶一百个,管实务的时候就突然发疯,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也不知道那脑子里的伤病怎么就这么会挑日子。   宿千行前辈要管着魔界,还得看着江万楼,一旦王海生带着解决不了的事儿去求教他,他就会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王海生的丹田处,看得王海生寒毛耸立——得益于数年前下到玄泱界地谷中的一番奇遇,王海生如今已经是七品五行灵根。   管着这样一群被俘获的修士,不仅得封住他们的丹田修为,还得手把手教这些从来只会吞吐灵气的家伙如何种地养灵兽,王海生自己也把这些杂事学了个精通,亲手骟掉的灵猪都有大几十头了。   他是明月宗宗主,可谁又见过骟猪的宗主呢?   想起来就是一把辛酸泪。   心里苦兮兮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纸包,王海生又收了起来。   当年丸子姐姐烤的肉,他只剩这一点了。   “丸子姐姐啊,如今的玄泱天道猖狂,宗门散乱,修士们要么跪下,要么被心魔所困不得寸进,你要是看见了,怕是又要变变这世道了吧?这次,我这小子可以和你一起了。”   能在短短时间内进境到了金丹后期,他何尝不是被心中的愤懑恨意所驱使?   嘴里念叨着,王海生又叹了一口气,玉归舟前辈说丸子姐姐生机未断、南斗护命,他信,因为信了,才不会去想万一丸子姐姐死去的种种可能。   正想着,王海生突然看见天空中一个小小的黑点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巨大的黑影把他笼得严严实实,吓得他脚下一蹬,人转瞬间便到了数十丈之外的田地里。   硕大的铁架子并没有真正砸在他刚刚躺着的地方,而是险险地停在了半空中。   王海生起身跳到那架子上,又窜了两下,才挂在了一个铁甲巨人的身上,手中灵光一点,正中巨人脑袋上的某处。   “唐小公子!你这铁甲人越来越大,也是越来越吓人了呀。”   巨人的脑袋处一阵流光闪烁,接着就分成了两半,先出来的却不是唐越,而是一群小人儿。   “咦?师父的王弟弟,好久不见呀!”小人儿站在铁甲上,高高兴兴地跟王海生打招呼。   “野,怎么这次是你出来了?”   “度大师正忙着赶工你们上次要定的六边飞镰,荔王就派我来啦。”   小人得意洋洋地向王海生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叶子牌,这是焦俣小人与王海生等人交易的凭证。   “怎么?荔登基了都不告诉我们?”   “还没还没。”野连连摆手,“定在半年之后,我这次来也正是请师父的王弟弟一起去观礼的。”   师父的王弟弟,身为骟猪、啊不,明月宗的宗主,这是王海生的另一份心酸,焦俣小人儿跟宋丸子学过做菜之后认宋丸子为师父,他王海生就成了“师父的弟弟”,后来又冒出来一个唐越,不仅精通各种机关之术还对焦俣小人儿极好,就成了“师父的唐弟弟”,王海生的那个称呼里也就自然而然地多了个姓儿。   感觉越来越没地位了。   “国王要退位?那荔丫头可见是成长了,竟让她如此满意。”   铁甲另一处传来了声音,听见这声,以野为首的小人儿们紧张地抬起头。   另一个不过几寸高的女子穿着绿色的罗裙正看着他们。   看见她,野神色间的防备展露无遗:“拂,我焦俣国未来的王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拂轻蔑地笑了笑,这些年她协理王海生和万家姐妹处理各种事务,以小小身材当起了大大的总管,多少修士都得对她毕恭毕敬,焦俣昔日对她的放逐,也早不被她放在心上了。   她看向王海生,拱手说:“宗主,无争有信,两脉食修要办斗菜大典,请您和唐师也去做个评判。”   身上穿着蓝色铠甲的唐越终于从铁甲堆里现身,和王海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察觉到了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   拂看向空中某处,又说:“不止请了二位,还请了魔界两位尊者,想来必会有一场盛宴。”   ……   无争界   临照城上的舍身轮回桥斑斓依旧,在暗夜里映照着独自矗立海边的巍巍之城,突然,桥下的虚空之处冒出了一个小脑袋,脑袋上还顶着三片叶子。   小小的人影儿晃晃悠悠落下,虽然小但是胖,那一小坨砸在房顶的瓦片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捂着自己的屁股,小人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腿,这时,有一根手指戳在了它的脑袋上,它捂着脑袋抬头,猛地睁大了眼睛。   “丸子丸子!”   “嘘。”   宋丸子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   那小人儿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丸子丸子!活的的丸子!”挺大的眼泪珠儿从他的脸上啪嗒啪嗒掉在了瓦上。   “好啦,我多命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活得好好的。”   要是从前,宋丸子只会给这傻乎乎的呦一个弹脑门,眼下历劫归来,她选择了放任呦抽泣着在她手臂上转着圈儿哭。   大概也是确实有那么面条细的一点心虚。   “丸子丸子!想丸子!”   “看你这体型,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哪里想我了。”历劫归来的丸子,嘴也还是不饶人的。   十六年过去了,呦,好像瘦了一钱?还真是相思使人瘦啊。   呦红着笑脸挺着小肚子看着宋丸子,看着看着,他又委屈了。   “呦想去黄泉,我爹不让我去。”   修为精深的修士去了黄泉都有魂魄离体之忧,呦虽然有破空纳须弥之能,可到底没有修为在身,换成是宋丸子也不敢让他去黄泉。   不过,这并非重点。   “你爹?”   呦连连点头,恰在这时,他身边一点绿色的碎光突然出现又散开,宋丸子睁大眼睛,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人儿从这碎光中现身而出。   说真的,小人儿,宋丸子真的见了不少,焦俣之地的小人儿们看久了也有清秀、妩媚、俊俏、丑陋之分,荔的英气、拂的娇媚亦都足够突出。   可现在出现的这个小人儿,却是宋丸子从未见过的。   绿色的长发垂到脚下,也不过四寸多长,他看着宋丸子,面无表情,却透出了十足的宝相庄严,在夜晚的细风里还带足了凌风而立的仙气。   刹那间,宋丸子明白了拂对芝仙的多少年来的念念不忘,和执意生下呦的贪婪与奢求。   “呦,你真是……浪费了。”   浪费了你爹这么一副好气度好相貌,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胖乎乎傻呆呆的小吃货。   说着话,她热络地从储物袋里拿出几个鲜虾,弹指间就将之去壳,少少的酒被震成雾弥散开,她指尖火焰流过之后,酒气散尽,剔透的虾仁便已经成了淡粉色,带着了引人食指大动的酒香与鲜香,   “那个……芝仙前辈,来份宵夜?”   芝仙抬起头,绿宝石般的眼睛里点缀着月光,月光也成了碧翠中不朽的一抹。   “宋丸子。”   “是,晚辈就是。”   “吾,空吾。”   “空吾前辈。”   芝仙空吾点点头,手中已经抱住了虾仁的一头,吃了起来,他动作慢极了,吃起来又快极了,让宋丸子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一边吃一边又和呦一样把吃的藏了起来。   不过光看吃相,宋丸子就确定了呦真的是芝仙的孩子。   如假包换亲生的。   看自己的爹在吃,呦也扑到了一个虾仁的上面。   空吾吃完一只虾,淡然道:   “你,生死路。”   宋丸子愣了一下,点头说:“是,我在黄泉看了生死簿,也走了生死路。”   她一句话的功夫,空吾已经吃完了三个虾仁,再次抬起头,绿色的眼睛再次看向宋丸子。   “九遍。”   “是,生死路我走了九遍。”   “九,极数。”空吾看看自己的傻儿子,又对宋丸子说,“锤炼魂魄。”   “我确实觉得自己的魂魄强了不少。”不然也不会初入元婴就能把魔尊给片了。   空吾没说话了,只看着宋丸子,宋丸子看看她,它继续看着宋丸子。   福至心灵,宋丸子又翻出几只肉质极细嫩的小鱼,转瞬间就炸得酥脆至极。   空吾又开始啃起了炸鱼。   “神骨。”   “魔血。”   “九炼魂魄。”   “念力。”   “道统。”   吃两口炸鱼,空吾的嘴里蹦出几个字儿,宋丸子实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一边啃东西,一边还能这样仙气十足的。   “以何逆天?”   “前辈是想问,这些东西里我打算以什么为依仗去逆天么?”   宋丸子笑了,她的一只眼眸里自来藏着星星,这时笑起来,是一片灿烂的闪烁。   “我的依仗,从来不是这些,您放心在这里吃吃喝喝就好。”宋丸子的手指把呦抬起来的小脑袋又摁回了炸鱼上,“我既没有与仇敌同归于尽的心思,也不会莽撞到以卵击石,我既不是宋玉晚,也不是燎娅。”   芝仙空吾,在玄泱界的传说里宋丸子听说过很多次,宋玉晚的故事里,变成了宋归雪的燎娅的回忆里,它都会在最后关头出现,希望能带他们逃出生天。   在知道了宋玉晚和宋归雪到底都是怎样的人之后,宋丸子自然知道了空吾想做什么。   它想帮逆天之人一把,用它小小的身体。   也正是如此,才会在销声匿迹千年之后,又在不祭食修逃离玄泱的时候出现。   吃完了炸鱼的芝仙歪着脑袋看着宋丸子,好一会儿,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修士虽然看起来笑眯眯的,但是也跟他之前遇到的很多人族修士一样高傲又倔强。   宋丸子误解了他的眼神,指尖翻转成花儿,又是十来个个精致至极的贝肉烧麦。   芝仙从善如流地继续吃了起来。   呦在饭量上跟他亲爹还是有距离的,吃过四个烧麦之后再吃了一点海菜饺子就一手举着黄鱼丸子啃,一手绕着宋丸子的手指头。   “芝仙前辈,您的破空之能无与伦比,可曾去过……桑墨放烹天鼎的地方?”   “险,不曾。”   “桑墨现在在我手里,我们是否可以去那里一看?”   “不,天守。”   天道,在守着烹天鼎。   天道,在守着“镇压”着它的烹天鼎。   果然,桑墨自以为自己是镇压了天,到头来,还是被天道利用了。   宋丸子的储物袋里传来一阵激荡,她伸手拍了拍。   “不着急,我会另想办法让你见到上善的。”   “吃完了咱们就走吧,虽然有灯下黑之说,在临照我也不敢太嚣张,我那些徒弟啊,一个个都凶呢。”   撤去遮掩的阵法,穿着一身黑衣的宋丸子站起身,想要拍拍屁股走人。   “你也知道你徒弟都凶啊。”   在她身后,一个身高不怎么高,加上冲天发型依然不怎么高的女子手拎一把大菜刀。   杀气腾腾。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die 第354章 宴前   云渊之战之后, 远岛经过人们几十年来的苦心经营, 繁华更胜往昔, 就连海对面的凡人都知道, 要是来了远岛,那可是仙师大方灵石满地的好地方。   只有被关在味馆后院里的一群玄泱修士们过得实在是不好。   骆秋娘的首徒幽欢欢,如今远岛味馆的当家掌勺带大部分食修回了临照, 眼下,味馆里外管事儿的就只有老驴掌柜,修为不过筑基后期,她早年体内丹毒堆积,就算后来拔除了丹毒, 到底是经年累月伤了根基,即使天材地宝不缺,却还是修为进境平平。   却有一身泥地里滚出来的浑本事, 足够制得那些玄泱来的修士们叫苦不迭。   “快点!吃得比驴还多,干活都是稀泥本事, 一天五千斤玉谷粉,少一钱我就把你们都关海底!”   纸条上留言是“关五年, 学会了两百道菜再放人”,老驴可不会养着这些人白吃饭,这些修士不仅被封了丹田身上还都绑了水沉铁做的枷锁, 一个五百斤重,被锁了丹田的法修也不过身体比寻常人略强一些,五百斤足够他们连气都喘不上来, 就这样每日还要磨五千斤玉谷粉,磨不够,就会被关在海底水牢里足足一夜,第二天继续拖出来磨玉谷粉,该如何形容这水牢呢?   ——那本是长生久通脉境修士打熬身体之处。   那些修士本都是玄泱各个宗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何时受过这等磋磨?不过几天,仙风道骨丧尽,有那心性差些的,看见水就两股战战不成人形。   也有一两个机灵的,知道自己跑不掉,又不想过得太惨,便舍了脸皮,对味馆食修们逢迎了起来。   “豆、豆腐……道友?”   “呸!叫我花大厨,豆腐是你叫的?”看起来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穿着黑色的麻衣,腰间别着一把菜刀,看着面前陪着笑脸的修士,他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是是是,花大厨。”   那人点头哈腰,脊梁几乎要被身上的枷锁给压断了。   “再叫两声。”   “花大厨,花大厨!您要是喜欢,我再喊一百声也行。”   男孩儿摆摆手,脸上被奉承出的得意根本遮掩不住,还是故作老成地说:“那就不用了,你让开。”   弯着腰的玄泱修士连忙后退一步,就看见男孩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摞纸,随着他手指飞舞,那些纸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群纸鹤,它们簇拥到了磨盘的推把上,推着石磨盘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看见这等异术,那个玄泱修士的神色微变,又连忙遮掩了下去。   “行了,磨你不用推了,第二部 的修炼功法呢?”   想要脱离推磨之苦竟然要用自己苦心搜集的功法做交换,修士的心苦得像是被泡进了胆汁里,却还是不得不低着头,小心把功法默诵了出来。   花豆腐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修为浅薄涉世不深,那修士给他的功法虽然不能精进修为,却是让人对战时候取巧的妙法,他尝到了甜头,胆子也越来越大。   终于,又过了几日,他趁着味馆中师长都不在的时候解开了那人的枷锁,将之带出了味馆。   男人丹田被封,却能施用不需丹田灵气只要神识的巧招,猛然间就挣脱了花豆腐的桎梏,一头撞进了界门之中。   位于玄泱界的界门的另一端一直有两位元婴修士守着,察觉异动,他们二人携手将那修士从界门里拖了出来。   “我乃善鼎玄门食修,此去无争界发现了邪道食修苏玉回的踪迹!”   他大声喊着,身上的“天祭印”有流光闪过。   无争界一端,花豆腐叉着腰叹了一口气:“六天了,我可算是陪他演完了。”   “别装一副受苦的样子,你天天陪着他演戏取乐,自己的功课都耽误了,等师父回来,你厨艺没有精进,看她如何罚你。”一个同样穿着黑色麻衣的女孩儿从他身后走过来,容貌与他有八九分的相像。   “花白菜,我是为咱味馆做事,那玩儿,不是,那能叫玩儿么?”   花白菜和花豆腐一样叉着腰说:“到底是做事还是借着做事为名在玩儿,我是你同胞妹妹,我能不知道吗?”   花豆腐回道:“天天只想看我受罚,哪里有点做妹妹的样子?”   白菜对豆腐说:“略略略。”   且不管这白菜豆腐在外面如何的乱炒,味馆二楼,老驴对坐在桌上的那一坨说:“远岛这边我们会尽速撤离,还请您告诉……她和长生久诸位长老。”   “嗯嗯。”呦点了点埋在鱼羹里的小脑袋。   “您说,她真能引来玄泱界的食修吗?”   吃完了最后一点鱼羹,呦拿出一片叶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嘴,才抬起头说:   “她说能,就能。”   ……   “我是真不能吃了。”临照城外的林子里,宋丸子蹲在树下端着一个空碗,表情十分之可怜。   刘迷坐在一边,手里另拿着一个陶碗,里面装着些烤肉,说是烤肉,颜色确实暗紫色的,隐隐有些不祥之感。   目光扫过那碗,宋丸子忍不住打了个嗝儿,也说不清是撑的还是吓的。   “师父,你一走十六年,我连徒孙都有了,这些年里徒子徒孙想求您教诲而不得,现在只能拿一点新菜式来孝敬您,顺便让您考校下。”   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嫩绿色的软罗裙,腰间的锦带上绣了桃花,正是宋丸子的大徒弟骆秋娘。   她的话宋丸子不敢回,只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   一黑一金的两只眼睛里写满了真诚。   骆秋娘看着看着,终于发出一声轻叹,眼眶却红了:   “刀山火海,您若想去我们便跟了,谁不是烂泥地里被您拉起来成了一番造化的,怎么我们的事儿您事事上心,到了您这儿,我们一群徒弟不知您生是受了什么苦,死……”   她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就算死,也告诉我们怎么给您报仇呀。动不动杳无音讯,让我们这些被抛在这儿的人心里都空落落的,天下哪有您这样的师父?”   这话对宋丸子来说,真是比一百份做烂了的菜都更让她难受,看着骆秋娘要哭不哭的样子,她只能服软,举着手里的空碗说:   “以后我去哪儿都跟你们打招呼,你放心,过了这一茬,我以后也不做什么拼命的事儿了,咱们就好好做菜,好好当厨子。”   另一边的心彤看见宋丸子现在怂气的样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样的师父可绝不是在玄泱界时候的样子。   听她这般说,骆秋娘和刘迷纵使心头都是师父跪来的重逢之喜、师父安然的安心之乐,也还是不信的。   宋丸子的嘴……呵。   看着自己的几个徒弟终于不追究自己了,宋丸子的脸上笑眯眯的。   一别经年,回了旧地,看了故人,她的心意外的静——有些时候,她真的认为自己的一颗心永远不会再如此的静了。   她面前的三个徒弟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连一声:“师父,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都问不出了。   “师父,那些玄泱界的食修真的是会被引来么?”刘迷问道。   从前,两界食修就已经是争端不断,在无争界收容了不祭一脉之后,玄泱界原本的四脉食修更是视无争界食修为死敌,也干过成群结队前来寻衅之事,不过来的都不过是金丹修士,堆砌起来的修为和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食修之法,不管比哪种,都被味馆吊打不知多少来回。   至于玄泱界那些引于幕后的元婴食修,则是不管玄泱界的人把事儿闹得多大,又输得多惨,都不曾露面。   难道以苏玉回手中的无争界食修道统为饵,就能让那些高阶食修扔了自己贪生怕死的秉性么?   “玄泱界天道驱使他们如驱使牲口,能借他们的手夺了此界的食修道统,天道会让他们来,他们也不得不来。”   玄泱界天道……   据说玄泱界天道当着师父的面劈死了她的好友,还让苏公子跳入轮回,与师父情缘断绝再无可能。   跟黄泉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除了卖了不少黑驴肉之外,她们也从黄泉鬼差的耳朵里听来了不少关于她们师父的“内幕”。   鬼差们埋首加班就是几十上百年,谈资着实有限,宋丸子那些事儿在他们嘴里翻来覆去无数次,还衍生出了各种臆测的前因后果,加在一起写成书,都可被列为“丸子学”了。   那些玄泱界的食修助纣为虐,也就是无争界所有食修的敌人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骆秋娘轻声说:   “师父,待到他们来的时候,你就只管好好当你的苏玉回,先让徒弟们给你出气。”   “好呀。”宋丸子的脸上漾出了一抹真切的笑,“师父就等着看你们的本事了”。   ……   味馆食修与不祭食修在临照的斗菜,到底被办成了无争界十几年来未有的盛事,虽然因为参加的食修和食客越来越多导致正日子往后拖了好几天,可这并不耽误人们在比赛当日的热情。   “小水小水!上善若水!”   “江河湖海!以鲜成烩!”   “天下刀工谁最佳?苍梧怀野第一家!”   缤纷的标语在舍身轮回桥下缓缓飘摇,无数人喊着口号,把味馆门口围了百八十层。   为了维持秩序,临照城的黑甲卫全数出动,就连空净都从念经房里出来,站在了临照城的城头上。   “这、这也太热闹了!”一个初到无争界的年轻人被人流挤着往味馆门口走,呆愣愣地看着各路金丹修士、元婴大能从自己的头顶路过。   “嘿嘿嘿。”他身边一人听见他的惊叹,发出了很是得意的笑声。   “这里可是无争界的一大盛事,你看,天轮殿、海渊阁、啸月峰、剑峰……各大宗门都来人了,那可是海渊阁长老!”   年轻人抬头顺着别人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穿着深蓝色锦袍的修士站在羽毛形状的法器上。   “哦哦。”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这么多修士聚集在这座城里,竟然、竟然就是为了“吃”么?   说好的清心寡欲呢?说好的餐风饮露了。   恍惚间,这个修士觉得自己百多年来是修了个假真。   “哦,对了,这位道友你从哪里来的?”   被人问及来处,年轻人一抖袖子,身上的流金锦袍上有华光闪烁。   “我姓冷,从沧澜界来。”   两脉食修斗菜,从来分“单挑”和“群殴”共三轮。   所谓“单挑”,就是挂出刀工、调味、火候三大项,下面还各有小项,每个小项的具体要求都极高,要求两脉各出一人挑战,挑战过了便计一分。   所谓“群殴”,分两种,一种是两脉各出二十个食修各自做同一道菜,一百位食客尝一道,便给一道评价“好吃”或者“不好吃”,以累计获得“好吃”更多的一脉为胜。   另一种则是两边各出三个厨子,六人携手完成一场千人筵席,以每人在其中的各自表现和所做菜肴的好吃程度来计输赢——这轮比试也是所有食客们最喜欢的。   比赛一开始,味馆派出的一名弟子便在“片刀法”的挑战中以无可比拟的迅捷将寸大的豆腐片成了足足一千片,每一片都摊在台上,轻薄如无物。   台下,听着周围欢呼声不绝,心彤转头看着骆秋娘,挑眉说:“你们味馆现在连剑峰的剑修都不放过了?”   “哎呀,天下人人皆可当厨子,他想学,我们就收了,天经地义啊。”   骆秋娘笑吟吟地回答道。   至于用千玄剑法什么的来切菜,她不过是个厨子,不懂的。   心彤笑笑不说话,又过片刻,调味比赛的“鲜”小项里,不祭一脉的修士江河湖将百斤鲜鱼压成了小小一碗汁水,只一滴滴在舌尖,就仿佛整个人都被无数从天而降的鱼打在了头顶,至鲜之味在舌尖跳跃,一股清爽之气直冲脑门。   这次,轮到骆秋娘看心彤了。   “听闻玄泱界有一妙法叫凝水绝冰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此法用来做菜,你们也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心彤微笑回敬道:“修为不得进展,只能研究些取巧的小法子,见笑见笑。”   一旁的刘迷默默抖掉了身上的一层鸡皮疙瘩,全是被这笑来笑去的二人给惊出来的。   台上热闹,台下也热闹,一整日过去,精彩迭出的“单挑”赛还没进行完。   晚饭时间,味馆与不祭的食修们勠力同心,为所有所有来临照的食客提供了热腾腾的美味佳肴,倒是让整座城比白日里更热闹了十分。   觥筹交错,笑语欢颜,有孩子举着碗喊着“捞丸子”奔跑而过。   这是属于无争界和临照的热闹和快乐,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很多年前,那个在这里支起一口锅卖丸子的人身上开始的。   可她自己的欢悦喜乐呢?   还剩多少?   在暗处,有人不禁发出叹息。   第二日,比赛照旧,两脉食修各显神通,案台上、锅灶边他们斗得天昏地暗。   单说基本功,味馆食修是远胜不祭食修的,食修之道在无争界生根发芽,很多人何时开始修真也就何时开始学做菜,为了祛除饭食中的煞气,所有被承认的味馆食修都要练出调鼎手。   只这一招,就是日复一日的孤独苦练。   也正因更多的付出与坚持,让他们更沉更稳,稳稳地拿下了各项基本功挑战的总胜。   第二轮的比赛,更占优势的就是不祭一脉了。   味馆的食修们深扎在无争界,是他们的优势,有时也是他们的劣势,眼界受限是味馆食修们普遍存在的问题,在巧思求变和兼收并蓄方面,他们不如不祭一脉。   同样的酸甜苦辣,不祭食修做出来未必比味馆食修更好吃,可他们懂得如何求“奇”,让人新奇,让人惊奇,让人,忘不掉。   同样是用玉和牛与酸果子做酸汤牛肉,不祭一脉便有人把卤好的牛肉里塞填在了酸果子里然后上锅蒸制,食客们以唇齿咬开酸果子,才会发现酸果子早被震碎成了汤汁被包裹在了薄薄的果皮里面,汤汁里又混满了牛肉店鲜香……   第二轮比试,不祭一脉险胜。   第三轮比试开始的时候,也正是这场比试的第四日。   小水领着味馆的二十名食修站在菜案前,右手后边站着的是荆哥。   “我做汤羹,你掌面点,别只图快,要小心细微处。”小水对荆哥嘱咐道。   荆哥活动了一下肩膀,语气轻快道:   “我做事儿,你放心吧。”   看他仿佛要去打仗的样子,小水不是很放心,小水还想啰嗦三千字,正在此时,比试开始的锣声响起了。   小水的脸色一沉,手中已经抓起了一只大虾,他要做的汤叫八珍海鲜脍。   一旁的荆哥则是抄起了一根沉水铁棒,向面前的猪肉狠狠地砸了上去。   沉沉的闷响却被困在了肉里。   ……   远岛,界门处一阵光晕荡漾,一群人依次从其中穿过,站在了无争界的土地上。   “这无争界远岛据说挺热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修士看着面前的冷清,语气很是轻蔑,转眼看见了大门紧闭的味馆,他又说道:   “那便是宋邪魔所创的邪教?”   说话间,他手中一道青光射出,便是要将那味馆毁掉,虚空中却出现一只劲瘦的黑手将那青光给收拢了起来。   “各位道友,想要来无争界看热闹,渡海直往临照便是。”   女子的声音响若洪钟却不见其人,强势态度也已经展露无遗。   玄泱来的修士纷纷拿起法器,最先出手的还要说什么,却听身后有人说道:   “罢了,我们为道统而来,不要再生事端。”   一群人纷纷让开,让一名老者缓步走到了前面。   在老者身后,金碧辉很想仔细看看宋师出身之地,到底还是忍住了。   玄泱界一群人离开之后,长生久长老风不喜才现身在界门之前,宋丸子之前让呦传讯给她,就是请她来护卫远岛,一防止玄泱界的修士们一来无争界就发疯,二是……   腰间的禁魔铃脆声阵阵,风不喜抬起头,就看见了一黑一红两道人影往自己所在之地飞驰而来。   “师伯,宿道友。”   “每次听见你们叫我一声道友,我便觉得寿命短了十年。”红衣修士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他堂堂魔尊,才不要跟长生久的修士当什么道友。   风不喜这些年在各界走南闯北经事愈多,应对越发得体,只说:   “当日云渊一战,宿道友亦有为无争界舍生之心,之后也再未害一人,还竭力为锁禁魔气奔波,只此些,便足以让在下称一声道友。”   “未再害一人?我害人没害人,你们长生久的穷酸又怎么知道?”   风不喜没有回答,只是转眼看向了在一旁笑呵呵的江万楼,拱手行礼,再唤一声“师伯”。   却又好像已经把宿千行的质问一并回答了——有江万楼跟着,他宿千行哪里有作恶杀人的机会?   江万楼左看看右看看,看见空荡荡的味馆,他仿佛有些气闷,手掌展开,一股黑色的魔气喷涌而出,却不是往味馆,而是往界门处去的。   界门畅通靠的是灵气支撑,要是魔气过浓,为了防止魔气逸散到他处,界门便会关闭。   果然,在深重魔气的包围之下,界门渐渐暗淡了下来。   “界门关了,远岛上留你一人守着就够了。”   宿千行拍拍江万楼的肩膀:“我们去临照城。”   说话间,两人又并肩飞了出去。   不只是他们,看见海中的巨浪飞起,风不喜便知道是海皇蔺伶也已经带人往临照去了。   斗菜比赛进行的如火如荼,台上的两脉食修各尽其能,很快便有浓香之气弥散于整座城中。   蒸炸煮炒、涮熘焖炖……这边是绿叶里点红花,那边是苍松下配白鹤,食修一脉总有人说无用,不能征讨杀伐,不能变天材地宝。   没错,食修本就是将世间万物摄入一锅,令其色香味俱全,令其成了人舌尖上的半生珍藏,以五味动至情。   可这就是无用么?   世间道有千万条,总该有几条告诉人们世间到底有多好。   不然,长生有何用,这世间又如何值得一争呢?   夕阳西下,鼓声奏响,饭菜齐备,只差开席。   临照城外,原本一身黑衣的女子又换上了红衣,大袖张开,她如一道绚丽云霞招摇于临照之上。   “若没记错,我才是此界食修道统之主,你们比来比去,除了我,谁又能做这个评判?”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徒孙们做好饭了,我也换好衣服了,开吃开吃! 第355章 迎客   昔年夺了无争界食修道统的苏玉回, 在销声匿迹许多年后竟然又在味馆不祭两脉食修的斗菜之日突然出现。   对于此人, 除了当日在临照和揽月崖下见过她斗菜的人之外, 大多数人对她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   “咳, 别的不说,她长得还真不像个厨子。”   红衣长发,容颜如画, 最动人的便是一双明眸,顾盼间仿佛有星辉流离其中,这等姿容,即使是见惯了女修衣袖飘摇的异界修士们也觉得眼前一亮。   至于出身无争界的修士嘛……   “还是宋师更好看。”   “对对对,宋师长相可亲, 风采更在皮囊之外。”   出于对宋丸子的喜爱,无争界众人的审美在短时间内无限趋同慕黯族人。   还有人小声说:“其实当年宋师幻化成的白面美人模样更胜她呢!”   十六年过去了,宋丸子当日以真面目带着徒弟们“厨行天下”至今还被人当成是术法幻化而成。   她的美貌, 对无争界的人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黑皮干瘦的她才是真实的。   台上, “苏玉回”从左边慢慢踱步到右边。   “这汤,是用刷锅水涮了涮肉吧?”她的的手指点在了不祭食修的桌上, 青玉大碗里的汤水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出了波纹。   “要炖汤,功夫是在细心和耐性,偏你两样都缺, 却懒出了歪办法。”   苏玉回抬起眼看着做汤的那人,慢慢抬起了手,将那碗汤端在了手中。   “将白花青玉豚的大骨完全打碎再炖汤, 又在其中加入了牛乳,看似是炖的又白又浓,可味道却是散的,加点盐浇在面里勉强还能吃,在这般的席面里当压场的汤……”   尝都不必尝,一反手,苏玉回就将那碗汤扬了出去,汤水泼在临照城的青条石地上,肉片犹如被人衣衫不整拽下床的浪荡子,正与那将它做出来之人的羞臊之态仿佛。   “你、你如何能坏了我同门的汤!”台上不祭一脉领头的食修呵斥道。   红衣女子冷笑:“坏了他汤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难道你们这些食修如此不讲道理,可由得人做错事却不许人说么?”   被苏玉回的目光看着,那个食修莫名有些心虚,可为了维护自己的同门,他还是又端起一碗汤,急忙喝了两口。   两口也就够了。   他是不祭一脉出身,不是五味不通的那些所谓“食修”,连个好坏都尝不出来。   汤白如玉,肉嫩如桃瓣……配在青玉碗中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在舌上却稀薄浅淡。   放下汤碗,那个食修顿了一下,慢慢弯下腰对苏玉回拱手行礼,口中说道:   “苏前辈说的是对的,师父曾说过求变本为求好,我这同门是本末倒置,做错了。”   在他身后,那个被扒了脸皮的汤厨子看看自己的师兄,终于也低下头行礼说:“是我乱用取巧之心,贪图汤如羊脂之美却失了本味,违背了师门教诲。”   披着苏玉回皮子的宋丸子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高兴,她还记得领头这个食修做的熏鸡很好吃,做菜的时候也用心,这些年,他没歪了心眼儿。   很好。   “我来此地并非好心,说的话却是实在话,你们不因为我的身份而否我之言……你们这一脉修士为人还算不错。”   这话,大概算是夸奖吧。   场上寂静无声,原本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在一行礼一夸奖间就都散去了。   场下也没有人说话,大概是大家都还想听这苏玉回还能说什么,没想到她两边转来转去,挑了几样菜各拿了一份儿,就在台上吃了起来。   见众人还看她,她摆摆手道:“你们不是比试么?赶紧比呀。”   原定的千人大宴这才继续进行,一时间碗盘飘飞,盏碟如雨。   只有味馆的骆、刘两位当家和不祭食修的主事心彤站在台上不动,其余人都以为她们三个是在防备那苏玉回,却不知道,她们真正要防备的,已经跨海而来。   临照城外,一身黑衣纱罩覆面的明鬼微微一抬手,她身后的鬼兵就无声无息地四散在了临照城外的林中。   城门上,打坐念经的空净缓缓起身。   深海之底,无数海族兵将站在礁岩之下,手中握着枪戟。   玄泱来客的飞行法器是一柄玉如意,行到临照城外,它缓缓下落,像是一块乌云般沉沉地压了下来。   翠色的流光闪过,一群人已经站在了临照城外。   鹤发童颜的老者站在最前面,正是善鼎玄门的太上长老、如今在玄泱界立下“食修道统”的长柒。   正热热闹闹吃饭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抬头看向这群“不速之客”。   长柒却没先理会他们,而是对着城上半空中七彩生辉的桥弯下了腰。   “久闻昔日长生久明于期舍身化轮回桥,造福一界,今日得见明首座余德犹在,实在让人不胜欢喜。”   高台上,“苏玉回”挑了一下眉头。   此时,已经有临照的黑甲卫迎上前对这些“客人”说道:“诸位来此所为何事?”   “老朽名长柒,乃一闲散食修,听闻苏玉回道友在无争界,特意来讨教食修之法。”   说话时,长柒的一双眼睛看着台上,一身红衣被人包围的苏玉回实在是显眼无比。   “哟?为了我呀?”女子放下了手里的小罐酒焖肉,擦擦嘴上的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长柒道:   “你这老头说话不厚道,什么时候善鼎玄门的长老成了闲散食修?我苏玉回的名字本不值钱,不过是手里多了无争界的食修道统罢了。”   长柒点点头,十分诚恳地说:“老朽确实对此界食修道统很感兴趣。”   几十年前,宋丸子和长柒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她就觉得长柒长老其实是个老实人,这许多年过去了,不争不抢的长柒长老不仅和桑墨沆瀣一气陷害了微予梦,又成了玄泱界天道的手中的棋子,在玄泱界大兴祭天之道,又把宋丸子的徒弟朋友都斥为邪魔外道,甚至亲自出手追杀。   可见老实人也未必真老实,或者说,再老实仁善之人被桑墨引出了心魔欲念,也都会变一副模样。   顶着“苏玉回”的壳子,宋丸子刚想说话,有人却先于她开口了。   “你说感兴趣就感兴趣?老子还对你那一把白毛胡子感兴趣呢!我们无争界的道统之争跟你们这帮玄泱界的菜鸡有什么关系?个个儿打扮得跟个人儿似的,肚子里惦记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一把年纪都活到了脸皮上?”   这般中气十足骂人的自然就是刘迷了。   长柒带来的人勃然大怒,正要说什么,又有另一人款款说道:   “各位远道而来,恰逢我无争界两脉食修斗菜之日,该当贵客相迎,至于无争界食修道统,那是我师父一手立下,又是从我们师姐妹手中被夺走的,今日苏道友现身,我们们这些食修也有夺回道统之心,诸位客人想要当场见证我们自然欢迎,若是想要插手……”   台上台下,数以千百计的食修都站了起来,无论是出身味馆,还是出身不祭。   “便先胜过我们再说吧!”   众人齐出此一声,让整座临照都为之一震。   宋丸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左右看看似乎没她的事儿,她又拿起了一个肉包,热腾腾的肉包一咬开,肉汤便流进了嘴里,牙齿再咬下去,那肉馅儿是真的紧实弹牙,浓香之气充溢肺腑,只让人想眯起眼睛。   荆哥的手艺这些年也是进步飞快呀。   某人得意洋洋晃着脚,再吃一个,再吃一个……   原本的“内斗”成了两脉一致对外,全场气势为之一变,长柒看着那些怒视自己的食修,缓缓地笑了。   “如此也好,老朽也曾有幸与讨教过食修之道,能在寿元将近之期重悟食修之根本,进而得天道庇护,也是受益于宋道友点拨我五味之道。不如就设三局,一局比味、一局动心、一局争天。如何?”   比味?   骆秋娘几人心中凛然,这个老头子确实比玄泱界的其他食修难对付的多。   刘迷回身看看其他人,撸起袖子道:“比味一场,就由我来吧。”   长柒大袖微动,一个人从他身后走上前来,目光从无争界的人们身上划过,轻声说:   “在下善鼎玄门食修金碧辉,请赐教。”   台上,心彤的手猛地握紧又松开,掌心突然一热,是“苏玉回”递给了她一个包子。   “慢慢吃,别着急。”红衣女修啜着汤,含糊说着。   心彤捏着包子,对刘迷说:“此人融合善鼎玄门与师父的食修之法,在调味之道上功夫精深,你要小心。”   刘迷点点头,抬高手拍了拍心彤的肩膀:“你放心,我弄不死他。”   嗯?这句话应该怎么解读?   心彤啃着包子,心里乱七八糟想着,渐渐稳了下来。   要比味道,两人要做的都是各自的拿手菜。   一边,刘迷拿出了一口大黑锅。   另一边,金碧辉也拿出了一口精铁大锅,除了不黑之外看着跟刘迷的一般无二。   刘迷掏出了几把大菜刀,每一把都擦得干干净净。   金碧辉也掏出了几把菜刀,就是刀柄上有鎏金的龙纹。   刘迷在摆出的食材边上左挑右选,掐叶茎、察肉色。   金碧辉也摆出的食材边上左挑右选,尝了尝芽菜的味道,又去翻看鱼的眼睛。   在边儿上看着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偷偷对另一人说:   “我怎么觉得还是在内斗。”   旁边好几人都连连点头。   等到刘迷开始切肉,金碧辉也开始给鱼刮鳞片,骆秋娘歪头轻声对心彤说:   “这个融合……是不是,也太流于表面了?”   心彤咽下嘴里的包子,轻咳了一声没说话。   大锅里烧的冒起了微烟,刘迷拿起切成了大方块的肉,以肉皮朝下,摁着肉在锅里飞快地擦过,肥油的香气几乎瞬间炸起。   刮掉了黑河鲤鱼上玉片儿似的鳞,再斩去鳃,金碧辉快刀破开鱼腹,将之里外洗净。   刘迷将肉从锅里拿起,肉皮已经成了亮眼的金黄色,她引出清水,将肉皮洗净,又清锅烧水,往里面扔了葱姜花椒蒜片等物,只等锅里烧开。   人群外,一个食客吃着味馆修士之前做的菜,还探头看着热闹,十分疑惑:“刘当家是要煮肉么?这肉不该是冷水下锅?”   他旁边的那位食客用清水漱了漱口,夹起一筷子卤牛肉放在嘴里嚼着说:   “这你就不懂了,她选的这块猪肉乃是栖凤山上的火灵猪,散去火气之后,肉质鲜嫩无骚,平时冷水下锅是为了去净其中血水,她现在滚水下锅是为了锁住肉汁,让肉变得更嫩。”   “嗯,这位朋友很懂啊。”   听见身边传来的女生,那人转头,就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翘腿坐在自己的身边,手上抓着一只有些眼熟的鸡腿。   “苏!”   那女子笑眯眯地说:“来来来,边吃边看边聊。”   台上,刘迷在水开之后将那块猪腹肉下到锅里,又快刀切起了青蒜。   金碧辉刀快如雨,将鱼肉剞成精致的菱形却不断开,手上沾了酒和盐,随着每一下拍打,将酒味与咸味推入鱼肉之中,又拿出一盘白色的细粉,将鱼在其中滚了滚。   “那个粉……”苏玉回叼着鸡骨头,眼睛发亮。   她旁边的食客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开口问道:“苏、苏道友,那粉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细粉应该是粉浆干制而成。”苏玉回没说的是,这粉浆制法是她当初在玄泱界跟一个凡人学的,又教给了金碧辉,滚过粉浆的肉吃起来极为细嫩,可要是下锅油炸,粉浆的淋漓流淌之态也会被定型,不免会有些不美之处,尤其是这样做整条鱼的时候,用干粉则不会了。   “既能让鱼肉细嫩不干,又能让整条鱼只是多了一层金鳞……他这法子巧且妙。”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修士,哪怕修为再低,也是耳聪目明远胜凡人,听见“苏玉回”如此点评,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金碧辉面前的干粉盘子里。   联想到之前味馆食修说宋丸子教导他们“求变本为求好”,他们更觉得金碧辉是宋丸子教出来的了。   “刺啦!”热油锅里,一点红色的酱料滑了进去,立时就有异香滚滚而出,又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金碧辉处拉了回来。   “苏玉回”深吸了一口气,挑起了眉头:“那个酱是刘迷自己所创。”   有辣意,更多的是复杂的香气,凝结了数种豆子被酵出的馥郁咸香,咸香又被辛辣丰富升华,再加上炒香的落花生、胡豆,又混了红糖与其他辅料,终成了让人魂牵梦萦的一味。像宋丸子曾经造的辣酱,又注定比那辣酱的用途更广。   “只凭这一个酱,足够刘迷被厨子们夸一辈子了。”   虽然不喜欢苏玉回,可无争界的人也认苏玉回乃是食修大师,听她这样盛赞,人们的眼睛都瞪大了三圈儿,只想把那酱看清楚。   “嘿嘿嘿。”苏玉回旁边的食客突然笑了起来,说道,“那里面的主料名为金辣子,乃是长生久的金不悦在从异界找回来的。”   苏玉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哦。”   自制的酱料与蒜苗、大蒜和红色的“金辣子”一起炒香,再把切片后下锅炸过一轮的肉片倒入其中,最后调味……很快,刘迷的菜就做好了。   金碧辉的动作也极快,蒸鱼在油锅里炸成金黄,翘头翘尾有腾空之势,再用酸果子和数种颜色鲜亮的食材一并炒香成酱汁仔细地浇在鱼上。   两边菜成,对于如何评判,却有了点纷争。   从前有异界食修来比试,都是从远方找些不知道厨子是谁的陌生人来尝菜,可这次临照城斗菜声势浩大,周围十座八座城都走空得差不多,想要找人还真有些难。   长柒说:“我带来的这些食修也都味觉完好,不如双方各出五人做评判,谁得的‘好吃’之评越多,谁便获胜,如何?”   闻言,斗菜台上的金碧辉抬头看了长柒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骆秋娘并无异议。   很快,选出的十个人就拿着筷子和小碗,依次品尝起了两道菜。   哦,还有并没有被选,可是也不请自来的某个人。   刘迷炒的肉看似平平无奇却异香扑鼻,一入嘴就是咸辣鲜香丰富至极,恨不能再来三大口米饭一起下肚。   金碧辉做的鱼酸甜可口,鱼肉的鲜嫩被包裹在其中完全没有被遮掩,层层入味,层层入心。   只是……   苏玉回挠了一下自己的脸。   看向其他人,便见好几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点金色。   “这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惊讶地看向其他人。   台下的人们也十分惊奇,看向玄泱界食修的表情已经颇为不善。   “诸位莫慌,这是本心印。”长柒慢慢说道,“诸位觉得金碧辉所做之物好吃,脸上便回出现这本心印。不需言语,只拿本心做评判,足以辨明输赢。”   长柒言谈带笑,长者风范十足,在他身后的金碧辉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着。   “十个人的脸上有八个出现了本心印,也就是说有八个人觉得这道鱼好吃咯?”   听见苏玉回的发问,长柒缓缓点头,又说道:“苏道友精研食修之道,口味也颇高,看来并不喜欢碧辉所做。”   苏玉回冷笑回答:“粗野惯了,有些材料下肚,我只会觉得肚子疼。”   长柒用慈爱的目光看向刘迷,又说:“既然这样,谁喜欢刘小友所造,只举起手,这一场比试的结果就分明了。”   看似公允,可玄泱界出了五个人作为评判,只要他们有三个人不松口说好吃,刘迷就输定了。   或许从一开始让金碧辉出场做菜,玄泱界算的就是这一招。   周围有那脑子转得快的,现在已经为刘迷担心了起来。   “不用。”袖子还挽着的刘迷单手叉腰,“老子做的菜,老子心里有数,老子赢了!”   她的另一只手缓缓张开,一个带着水性灵力的小球缓缓飘出。   看着那小球,一个玄泱界的修士猛地瞪大了眼睛,他从其中感受到的竟然是属于自己的灵力。   “这是我的灵力?!”   刘迷咧嘴一笑:“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章儿啊、印啊,不过是以本心入食修之道,在我道中,鸡鸭鱼肉是我,酸甜苦辣亦是我,吃了我的菜,得我味之喜,自然就能得用几身灵力来换。”   说话间,她手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灵力的小球,有法修的五行之力,有体修的刚猛之气……五彩缤纷尽聚在她的指间。   “一、二、三……”   每出现一个,台下之人便计一个数,喊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七个的时候,喊声几乎震碎天上的流云。   第八个!   第九个!   九团灵力在她掌中聚集飞舞,随着她随意地一摆手,又回到了那些人的身体之中。   “老子说老子赢了,老子就赢了。”   刘迷的发辫儿朝天,小小的气势也冲天。   角落里,“苏玉回”抬起手遮住嘴,才遮住了自己脸上的笑。   第一轮,无争界食修胜了。   欢呼声里,金碧辉脸上无悲无喜,只一双手被掩盖在重重大袖之下。   这些,都落入了心彤的眼中。   第二轮比试是“动心”。   长柒的神色依旧慈爱,他像个爷爷一样拍了拍金碧辉的肩膀,道:   “上一场你输了,这一场,不得有失。”   见还是让金碧辉上场,刘迷一双粗眉几乎竖立在了额头上:“你这个糟老头儿怎么可着一只羊薅羊毛?难不成你带的这些人都是死人?既然是死人,你带来又有何用?我们是食修,可不帮忙上坟。”   “这一场,我们便比以食修之法引动人七情之能,刘小友道法高深,你若是继续出战,老朽也无异议。”   “哼!老子……”   一只素手落在了刘迷的肩上,将她压了下去。   手的主人走上前,巧笑盼兮,温婉如画。   “我们师门虽小,也没有把事儿都压在一人身上的道理,想要比这五味动七情之法,就让我来吧。”   女子看向金碧辉,低头一笑:   “应战者,味馆骆秋娘。”   “苏玉回”在长柒说第二场斗菜之法的时候已经坐回到了人堆里,骆秋娘走上前的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待她真说自己要出战,苏玉回就赶紧到自己的身后传来琐碎之声。   她回头一看,原本满满当当的广场上人已经走了小半,剩下的人也都在……打包桌上的菜?   “你们这是?”   “苏道友,你留在这里正好,待比试有了结果还请你知会一声,我们就在城外为骆大当家诚心助威了。”   “唉?”女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之前和自己相谈甚欢的食客左手烧鸡的鸡架右手拎着包子,飞起几步就往城门外奔逃而去。   还没等要比斗的两人在台上站定,一阵凉风吹过,空荡荡的临照城中透着几分萧瑟。   “喂!你们味馆食修都跑了是什么道理?不为你们当家的打气吗?”苏玉回对城门处的几个背影喊道。   “我们师伯,九年没出手了!输不了!”   听着阵阵回声,又见原本守在城墙上的黑甲卫都不见了,苏玉回也有点想跑。   好吧,不是有点儿。   比斗台上,第二轮正式开始,却是十分诡谲的场面。   金碧辉如第一次一样,精心挑选食材,骆秋娘却像是在摘花儿似的,随便拿了几样顺眼的,洗洗切切就扔在了锅里。   金碧辉选了六种海味,四种山珍,每种都要清洗处理,十分忙碌。   骆秋娘也很忙,忙着……蹲在灶边绣花。   知道了金碧辉做菜的时候有些“异样材料”,苏玉回只略看了看他的动作便不再关心,有心想看骆秋娘是否有些特殊门道,想了想她做菜的味道,又觉得不看也罢。   在几张桌子边上绕来绕去,苏玉回不由得感叹,那些人忙着跑路,收拾得还真干净啊。   半个时辰之后,金碧辉的“十味问心羹”做好了。   修好了两朵花一片叶子的骆秋娘与他同时站了起来。   “我也做好了。”   整个比斗场周围剩下的人也不过十几个了。   “哎呀,这可怎么比啊,连个评判都凑不齐了。”   苏玉回背着手,口中啧啧有声。   长柒环顾四周,笑着说:“不如这样,就让两人互相喝对方所做?”   “呸!”刘迷恨不能一口啐在长柒那张千年老脸皮上,“我师姐乃是味馆大当家,要是你们在汤里做了什么手脚,岂不就是用了区区一个金碧辉断了我味馆根基?好恶毒的买卖。”   被人骂在当面,长柒几乎已经习惯了,仍笑着说:“既然你们有这份担心,不如就让金碧辉先尝了他自己的十味问心羹,自证清白。”   “不行。”打断长柒说话的人是心彤。   她走到台上,看了看金碧辉,深吸一口气道:“我来做试菜评判之人。”   “这也不够啊。”苏玉回笑着说,“两边斗菜,怎么能让你这所属一方的人当评判呢?不如这样……长柒长老一看就德高望重、品行高洁,就请长柒长老当评判吧。”   “呵呵,老朽也身属一方,纵使问心无愧,也不和世间规矩呀。”   长柒笑,苏玉回也笑,笑得颇为爽朗:“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我……”   “两方各出一人做评判就好了,玄泱界一方,无争界一方,这才公平。”说话之人行动极快,之前声音遥遥在城外,话音未落已经到了所有人近前。   赭石色的麻衣在身,脸上颇有些风霜之色,看着长柒,她只点了点头,自陈来历:   “我是无争界长生久修士风不喜,宋丸子是我好友,味馆弟子也都是我小辈,长生久更是与无争界食修休戚与共,代味馆做评判再合适不过了,只是不知道长柒道友你可愿意同我一起呀?”   风不喜毫不客气地站在苏玉回与长柒的中间,言语很是客气,动作举止间却大有长柒不答应她便动手的架势。   玄泱界的人对无争界了解不多,可也都知道,无争界长生久,里面出来的个个都是招惹不得的疯子。   双眼看着风不喜,许久,长柒点头道:   “好。”   一场大戏演到此时,宋丸子突生不想再演的念头,现在的长柒看着温和老实,却处处藏着算计,第一场比斗中就留了暗手,还是因为刘迷有了自己的食修之道才破了对方的局。   金碧辉的汤里有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这汤,她舍不得让风长老喝,舍不得让任何一个她所在乎的人喝。   风不喜已经端起了金碧辉盛出的羹,开口说道:   “我一生除魔卫道问心无愧,连玄泱界的心魔都不能奈我何,还真想知道什么能让我七情引动,这也是我持正一道的修行。非为他人。”   宋丸子知道,这话,风不喜是说给她听的。   语毕,风不喜将汤羹一饮而尽。   长柒慢她一步,也同样将羹喝了下去。   空了的汤碗被放回到地上,风不喜低着头,一缕长发遮着她的眼睛。   刘迷和心彤左右围着她,生怕她出事。   一旁,长柒捂着眼睛,老泪滚滚而下,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风长老,风长老你还好吧?”   “风长老?”   “天下间,处处不公啊……”一声叹息之后,风不喜直起身子,人们看见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挂在她平静的脸庞上。   这、这就完了?   看看那边蹲在地上大哭的长柒,再看看风不喜,人们不由得怀疑风不喜喝的是一碗假汤。   宋丸子却知道这所谓引动七情的汤不过是戳中人心中的心魔所在,才会让人大哭大笑忘乎所以,风不喜乃是被江万楼打得差点身消道陨都不生怨怼之人,单论心性,一百个玄泱界元婴修士捆在一起都不如她。   又过了半个时辰,长柒长老才止了哭。   包括“苏玉回”和风不喜在内的无争界修士们都已经又吃了一顿晚饭。   慢慢站起身,他擦掉胡子上残存的涕泪,很镇静地说:“人活久了,心就软了。”   心软?宋丸子只觉得他演戏的本事还修炼的不到家,只是嚎啕大哭而已,根本没有失态,怕是早有准备,为了金碧辉赢下这局而做戏罢了。   骆秋娘干等了这么久,手上帕子的花儿都快绣完了,看两位评判者都好了,她的手已经放在了锅盖上,俏声说:   “我这杂汤无名无姓,你们随便尝尝,不要勉强。”   在她说话的时候,无争界的一众人等已经退到了城边高墙上。   “唉?风长老,你怎么走了?”   听见骆秋娘如此说,风不喜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得当评判,脸上立刻苦了下来。   持正诛魔风长老,堂堂正罡境大能,无争界女子中的体修第一人,几乎是一步一蹭回到台上的。   轻巧一笑,骆秋娘揭开了锅盖。   没有什么气味。   刹那间,长柒以为自己之前哭的太厉害堵塞了鼻腔,可接着,他似乎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他的耳边,跳得极快。   又夹杂着无数人的悲苦哀嚎,仿佛自己身在无边炼狱之中。   随后,他的眼前有些恍惚,似乎有人影在扭曲抽动。   他这才想起自己要禁守心神,却好像又忘了心神到底是什么……   “有点像凡人界跳大神。”“苏玉回”如此评价长柒在台上的“载歌载舞”。   他们比之前又退出了足足五十丈,站在半空中看着台上。   风不喜也只比长柒好一点,她好像吃了什么烂肉腐果一样狂吐不止,涕泪横流。   台上所有人只剩骆秋娘一人安然站在那儿,金碧辉周身青筋暴起,看着骆秋娘的表情如看绝世魔头:   “你、你做的到底是什么?”   骆秋娘还是声音轻巧地回答他:“不过是随便做点东西罢了,我明明是师父的首徒,多少年来却做菜难吃到了极点,同样是精研食修之法,别的食修做菜被人当珍宝,出自我手的却被当蛇蝎毒药,久而久之,‘骆秋娘’的菜竟然成了无争界修士的诅咒,我若纠结此间,怕是早就成了废人,所以只能另寻他道。”   慢慢把卖相不错的汤倒出来,骆秋娘慢条斯理地说:   “这便是我的道,至味之道,至……恶味之道,我做的饭菜早无味道,因为已经难吃至化境,口舌品不出,鼻子也嗅不到,直入心腹,动人七情。”   “唔!”金碧辉随身颤抖着缓缓跪在了地上,再无力气说话了。。   “邪道!”长柒手中赤色的火焰陡然生出,烧向骆秋娘和她的汤,骆秋娘连忙避开,汤锅却在瞬间被炸飞出去。   “邪道!!尔等都是邪道!”   长柒抬起头,眼睛已经成了红色,恍惚地看着骆秋娘,他的表情仿佛看着宿世仇敌:   “尔等!当诛!”   一点黑光自他身前出现飘向了骆秋娘,骆秋娘再次想要避开,却惊觉自己周身动弹不得。   “碰!”   黑光猛地撞上了什么,一声巨响几乎惊动了海上的波澜。   碰撞之后,黑光并没有被弹开,骆秋娘这才看清了自己面前发生了什么。   一口黑色的鼎正与星光熠熠的星阵对峙。   情急之下动用了眼中的阵灵,宋丸子冲到台上,挡在了骆秋娘的面前。   她认出了这个鼎。   “烹天鼎……你到底是善鼎玄门的长柒,还是那本假书里的恶灵?”   随着她的质问,一本破书从她的储物袋里冲了出来,冲向“长柒”,一如当初追打外室的正室。   老者手中灵火又起,逼退了《上膳书》,他看着与自己相抗的女子,阴恻恻一笑:“你呢?是那什么苏玉回,还是宋丸子?”   《上膳书》被逼退之后并没有像从前一样不依不饶地上前,而是有些迟疑地向那黑鼎靠近。   飘飘摇摇,踌躇不安。   宋丸子不再答话,与那借壳长柒的恶灵相比,眼前的烹天鼎更让她忌惮。   星阵层层叠加,几乎是把整片星海都拉到了人间,那鼎也越来越大,其中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越发磅礴。   是玄泱界天道之力。   烹天鼎,上善用自己做祭品,借鼎合道。   宋玉晚说烹天鼎里镇压的上善的魂魄。   桑墨说烹天鼎里镇压的的玄泱界天道。   也许,他们都是对的。   烹天鼎里是上善与玄泱天道的糅杂。   玄泱界天道何以弱得会被宋玉晚一箭逼退,大概也是因为它确实有部分被镇压才会实力衰退。   想通这一点,宋丸子也突然明白了“长柒”带着烹天鼎来到无争界的用意。   “风长老,我将我一众弟子的性命交托与你,请你带他们离开此地,直去栖凤山。”   风不喜刚从地上站起来,就听见宋丸子对她如此传音,她眉头一皱,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宋丸子独力对抗这怪异之鼎,却听宋丸子又传音道:   “之前我们以为玄泱界意在道统,却没料到他们所图的是无争界天道,这烹天鼎怪异非常,我不能借力于天道,又恐他们逼我徒弟们祭天引天道而来,我将他们性命托付,非只关人命,更是以这一界安危相托。”   相交多年,亦是可将后背托付的同袍,风不喜之前以持正道心为由让宋丸子别阻止自己喝汤,是一种懂得,宋丸子以弟子性命、一界安危相托,也是一种懂得。   她们都懂得对方拒绝不了。   双拳握紧,风不喜像一只纸鸢一般腾空而起,手臂里夹着骆秋娘,半空中的刘迷和心彤等人也被她强行拉走。   “风长老,我们要与师父同战!”   风不喜充耳不闻,这样的抉择与她并不是第一次了,   转瞬间跃出十里,她回头,舍生轮回桥流光如旧。   “呵呵,天道还以为你必死无疑,果然,蠢笨如故。既想要你的神骨魔血之躯,就该让你毫无反抗之心,该威慑时纵容,该纵容时强硬,只会让你渐成心头之患!今日,我就让你也入了这鼎,以你之魂填补天道!”   宋丸子没有吭声,感觉到那烹天鼎越发强大,她突然呼吸一窒。   “烹天鼎……是宋玉晚所造。”   星海包裹之中,宋丸子察觉了自己疏漏的那一点。   宋玉晚的星阵之能远在她之上,这无尽星阵组成的烹天鼎,自己以星阵对抗岂不是在用肉包子喂狗?还是纯猪肉馅儿的?   思及此处,她身边星海瞬间溃散,烹天鼎猛地冲出,种种地砸在她的身上。   这含万钧之力的一砸对被天雷劈过不知多少次的宋丸子来说也不过是让她气血翻涌,只是天道之力强加于身,让她动弹起来略有不适罢了。   以肉掌对抗烹天鼎,掌中有净秽之能的白凤涅火熊熊燃烧,宋丸子能明显感觉到烹天鼎中的力量不像方才增长得那么快了。   可见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见宋丸子竟然以肉身就能对抗烹天鼎,“长柒”眯了一下眼睛,手中黑光汇聚,直直冲向宋丸子的胸口。   那黑光却被一张薄薄的纸给拦住了。   就像是一点墨,滴在了白纸上。   然后,那墨自行流淌,渐渐成字。   ——“上善,你出来。”   上善,你出来。   烹天鼎里寂静无声,宋丸子笑了一下,说道:“我答应帮你见到上善道君,就一定做到。”   红色的衣袖因为承受不住两边力量的抗衡而碎开,白色的火焰在宋丸子的整条手臂上燃烧着。   女子的脸上却很平静,只徐徐地说:   “上善道君,你要见桑墨吗?”   白色的灵力无声无息,几乎瞬间出现在宋丸子的背心处,出手的人,是一直匍匐在地上仿佛无力再动的金碧辉。   黑瘦的手却出现得更加突兀,竟然牢牢地把那把灵力抓在了掌心。   “这个好玩儿!”   将那灵力左右拉扯,江万楼站在宋丸子的身后就那样玩了起来,也顺便护住了她的身后。   “金碧辉”从地上站起来,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眸看向《上膳书》。   他才是上善,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从烹天鼎中脱身而出,寄居在了金碧辉的身体里,烹天鼎里不过残留了些许他的气息。   同时,“长柒”身后其他从玄泱界来的人也站了起来,他们个个都是隐藏了修为的元婴高手。   一击不中,这“上善”似乎也没放在心上,对着那本书,他神色沉沉。   白纸上,墨迹淋漓仿佛癫狂,却是向着宋丸子的方向:   “他不是他,他是恶念,他是桑墨种在上善心中的恶念!”   宋丸子转瞬间福至心灵,心中明白了上善合道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他那等聪慧通透之人如何会不知道自己被人动了手脚?就算抓不出首尾,也能在关键之时留下后着,甚至骗过了桑墨。   “既然只是恶念,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宋丸子往后一退,又避过了“长柒”与“金碧辉”的两记杀招,再退一步,她顶着天道之力,单手破开两个元婴修士联手的招式。   临照城上突然碎光闪烁,接着,便能听见巨浪拍岸边之声。   黑色的人影渐次跳上城墙,脸上带着黑色的纱罩,是曾隶属于六欲天的“鬼兵”。   城门处有人笑着说:“宋道友,你这消息可是让我等等了太久了。”麻衣布鞋,是之前装成食客的金不悦带着长生久弟子成队前来。   海水凝成的巨龙浮现在空中,海皇带着手持兵器的数百海族居高临下。   城中一角的门轰然打开,隐匿其中的临照黑甲卫和其余宗门的元婴长老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些,才是他们为这些“玄泱来客”准备的“盛宴”。   “江前辈,这大鼎交给我,两个披着皮的人中你选一个,其他的,扔出去给别人玩儿!”   江万楼委屈巴巴:“我都想留着自己玩儿。”   一块石头“砰”砸在他脑袋上,是站在城墙上的宿千行扔的。   “江大傻子,那里天道之力太强,我们靠近不得,你把他们当球扔给我们,不是更好玩?”   果然混在一起久了,交流起来就容易多了,宿千行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江万楼,他化作一道黑烟,所过之处人影都不见了。   被扔到外围的玄泱界修士还没站稳,就受到了众人的围攻。   “长柒”与“金碧辉”中,江万楼选的是明显更抗揍的“长柒”,可他也打得不满意,因为还有一本破书甩着破烂烂的书页也在试图揍这家伙。   “正好。”   宋丸子一手仍然顶着那烹天鼎,另一只手中念力凝结,成了一条长鞭。   回了无争界,这长鞭神勇更甚从前,“金碧辉”这具驱壳不过金丹修为,就算存身其中的恶念再强,也受制于驱壳,挨了几鞭之后,恶念终于忍无可忍,黑气如烟般逸散而出,“金碧辉”的身体倾倒在地,一个灰色的魂魄漂浮在宋丸子的眼前。   比从前她所见的女魅更强。   可如今的宋丸子也不是当初的宋丸子。   金色的鞭子虎虎生威,别说恶念只是脱了一层皮囊,就是脱了他祖宗十八代,宋丸子也要抽他个满脸开花。   “长柒”来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无争界倾一界之力的绞杀,在被江万楼追打得几乎想抱头鼠窜之时,他对着空中大喊了一声:   “无争天道,受我祭礼!”   烹天鼎在宋丸子的面前轰然打开,一阵异香满溢整座城。   无争界天道,来了。   “你来干嘛,走!”   情急之下,宋丸子鞭子散去,手中招来一物,直接扣进了烹天鼎中。   正是骆秋娘被打飞的那一罐汤。   无争界天道来了。   无争界天道走了,走得很快。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哟,好多人摆出了尔康手! 第356章 绝望   云流于天, 风动绿叶, 宋丸子强势推开了与自己对抗的烹天鼎, 不推开不行, 就在招来那罐东西倒进去的瞬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   “看来秋娘的手艺不到紧急关头不能轻易动用,否则就是伤敌一千, 自损一千。”   嘴里嘀咕着,宋丸子以阵法封住自己的嗅觉,手中凝出长鞭再次抽中了有些怔愣的“上善恶念”。   烹天鼎里摇摇晃晃,其中被镇压的澎湃力量原本蓄势待发,却在瞬间委顿了下来, 犹如一个出征猛士突然原地摔跤般可笑。   被宋丸子推开之后,它竟然原地打起了转儿。   “上善恶念”大概绝没有想过自己精心策划的“烹天之局”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毁掉,不闪不避, 金鞭甩过,他的魂色都淡了不少。   趁他病, 要他命,没有了烹天鼎从她的阵法中汲取力量, 宋丸子左手结印操纵星阵,右手长鞭挥舞不留缝隙,一个困人一个伤人, 以攻代守,将那“恶念” 逼到了绝境。   “嗡!”   就在此时,烹天鼎中发出了一声怪响, 可怕的力量从里面冲出来,直直地扑向宋丸子。   那是天道之力,人又如何能躲避呢?   可就在它将要吞噬宋丸子的时候,一只黑色的手抓住了它。   是的,抓住了它。   “原来是你呀,我可算抓到啦。”黑衣魔尊的脸上是傻乎乎的笑容,那力量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他、他竟然抓住了天道!   “恶念”与“长柒”对视了一眼,二话不说便往东逃去,宋丸子长鞭挥出,恶念拼着受伤也不敢再恋战,可怕,实在太可怕了,那个疯子……   要是一个疯子能紧紧地抓住天道的力量。   那他还是疯子么?   天道,又是什么?   见此情景,城墙上与金不悦交手的元婴修士猛地一顿,被金不悦一脚踢在了胸口上,他再没还手,双目圆睁口中猛地喷出了浓黑之血。   金不悦挠挠头,自省:“我打得这么重么?”   那玄泱界的元婴修士仰天倒下,再无声息,他死于,道心溃散。   “恶念”与“长柒”奔逃到海上,海水波澜大作,乍起的水雾里无数带着寒光的竖栏突然出现,“长柒”被困在其中,他猛地一震,身体如尸体一样倒下,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原地,继续往东疾驰。   黑影身后,一本破烂烂的书穷追不舍。   受了水族牢笼的启发,同样在追击的宋丸子足踩星阵、手中的金光凝成了个笼子模样,追着黑影不停地扣上去。   终于,那黑影被金色的笼子团团罩住,念力凝集的笼子,可不是他能再次从中脱身的了。   听见黑影在后面发出了不干的吼叫生,跑在前面的“恶念”猛地散开,就像是一团雾,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手中抓着从“长柒”身体中脱出的“黑影”,也就是当年那本假《上膳书》中留存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宋丸子慢慢把仿佛累坏了的《上膳书》塞回在自己的胸前。   左右看看,都不见那恶念的踪影,动用神识,也毫无所察。   此时已经是深夜,天上有些阴云,在她的脚下,无数灵光汇聚,仿佛被阴云遮盖的星海被她拉到了凡间。   星海渐渐扩散开去,金色的流光涌动不息,是宋丸子同时动用念力与星阵,一点点梭巡“恶念的藏身之处。”   却仍旧毫无所获。   她身后,宿千行等人也用各种秘法查探,却也没有收获。   “界门被封,不管那灰色的是什么,一旦入了虚空只会被罡气绞烂,现在他一定还藏身在无争界的某处。”   收敛自己的秘法,宿千行对宋丸子如此说。   “嗯。”   宋丸子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她身前的衣服簌簌落下成红灰飘进海里,露出了一片狰狞的焦黑。   吐出嘴里被强行压下去的污血,宋丸子抬起自己之前强推烹天鼎的那只手,白凤涅火消散去,赤红的鲜血现于人前。   之前的那场大战,宋丸子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   蔺伶驾浪而来,一条水线从她的指尖缠绕到了宋丸子的手腕上,又成了仿佛水做的衣服、手套,轻轻盖在了宋丸子的伤处。   “你体内的化生丹药力散尽,灵木属性散入你的身体,虽然还能让你五行相生不息,可想如从前那复白骨修血肉已是不可能了,无争界大半高手都在,你何苦……”   宋丸子只笑嘻嘻地说:“忘了忘了。”   蔺伶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心疼些。   “瀚海十万里无我海族不到之处,那不人不鬼的东西我们去找,你先回临照。”   海皇的命令谁敢不从,宋丸子耷拉着脑袋,被几十名海族簇拥着一直回了临照城中。   此时,城中的酣战也已经结束,玄泱界与“长柒”同来的元婴修士有一个道心溃散而死,一个意图抓低阶修士为质,被海渊阁阁主衣红眉打死。   剩下的十几个都被抓住,宋丸子以星阵封住了他们的丹田修为,暂时将他们关在临照的地牢里。   还昏厥在地的金碧辉和长柒,应该是因为被骆秋娘的汤给祸祸得心神大损,才让藏于他们魂魄中的“恶念”不得不亲身上阵。   至于被江万楼抓住的“天道”,则是在所有人都忙的时候,一个不注意被他带走了。   身上有伤,宋丸子吃了蔺伶调制的药就闭眼调息,等她醒过来,天已经亮了,她身上的伤也好了一两成。   长柒长老也醒了。   他要见宋丸子。   “宋道友,第二局比试我们并未比完,只当战了个平手,我想与你再比第三场争天之局。”   还比?   宋丸子看看自己还被灵水包裹的右手,再看看长柒神情委顿的半残模样,不由得干笑道:   “长柒长老,我实在不懂,你们带了烹天鼎来想要吞噬无争界天道之事早就败露,不管什么谋划也都成了空,怎么您这戏就演不完了?再说了……”   因为身前有伤,宋丸子只穿了件黑袍在身上,连腰带都没扎,长发也因为手伤的缘故懒得打理,就这么披头散发地蹲在了牢外地上跟长柒说话,那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样要不是因为脸实在太好看,都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了。   “这必输的局,您就算强行跟我比了,又有什么用呢?”   倒也不是宋丸子就对自己的手艺多自信,而是……就看长柒这东奔西走努力搞事的样子,他要是能练出能胜过自己的手艺,那也不用这么忙了不是?   “是啊。”坐在牢里,长柒“呵呵”一笑,笑过之后,他的脸上显露出了几分沧桑之色,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很多,“我自己都知道,我赢不了。自当日在慕黯之地吃过宋道友你做的饭菜之后,我日日回味在心,自我入道至今,已经两千余年,可我这两千多年,就没有如上善一般用食修之力引天地变色,万人敬之如神,万人畏之入魔。我本可用道法玄妙我辈不及来宽慰自己,可是、可是却又出了一个你……”   长柒看着宋丸子,脸上似悲似喜。   “你说你是悟了凡人的道法,可为什么凡人的,竟然就是数千年来我辈食修的可望不可及?你的活人法,我可说与千万人听,可我自己就是不得通悟,宋道友,我不甘心啊!”   左手杵着自己的脸,宋丸子静静地看着长柒。   “宋道友,我是善鼎玄门的太上长老,无数食修以我为范,可我这两千年来修的真是食修之道么?我的鼎煮的是什么?我敬奉天道的是什么?我竟然越来越不知道了,一把腐朽老骨竟然生出了疑道之心,从此心魔横生,修为倒走,你说,这是何等的可笑?”   眨眨眼睛,宋丸子终于说话了:   “所以,你用了那本假的《上膳书》。”   长柒毫不迟疑地点头,说:“是。你的凡人之道我不懂,但是上善的道法就在我的眼前。”   人背叛自己,也不过只要翻开一页书页的时间,假书里留的本就是引人贪欲丛生的恶念,长柒心中有瑕,自然步步沦落。   身上的伤还在疼,宋丸子换了个姿势抱腿坐在地上,从储物袋里又拿出了两个小巧的烙饼,她自己吃一个,另一个扔给了长柒。   “这些,我大概都能猜到,然后,长柒长老你就见到了桑墨,与桑墨沆瀣一气,陷害了微予梦?可怜微大道主小心眼儿了一辈子,到头来朋友没几个,里面还混了个你。”   这话怎么品都不好听,长柒却已经不放在心上了,烙饼酥脆,抿在舌头上就化开了。   “大道主之事……我曾后悔过,可我刚一见到桑墨魔君,他便将心魔种入了我的魂魄之中,我神智恍惚之间受他指派,等我再清醒过来一切早都尘埃落定,我眼前所见的,就是藏身书中的那个恶念。”   宋丸子突然想到那本“外室”原来就在自己的储物袋里,自己在黄泉醒来之后却再也找不到了,她猜测长柒是被假的《上膳书》影响,却没想过那本书两次落到了自己的手里,自己一次把它给了长柒,另一次……   “是天道带那本书回去的,可对?”   长柒点头。   看来还是玄泱界天道在黄泉里劈自己的时候动了手脚,又或者那书趁着自己快死了借了天道之力脱身。   “所以,你就是被天道授意,立下食修道统,到处抓我的徒子徒孙。”   长柒又点了点头,嘴里油香的烙饼盖不住他心中铺天而来的苦涩。   “什么食修的祭天印也都是天道搞得新花样?”   苍老的眼睛看着宋丸子,长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说:   “是,我之前是道心将毁,可我在烹天鼎外真正见过天道之后,才知道……我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宋道友,在黄泉想要逼你成为下一个上善未遂,天道便疯魔一般,玄泱界修士心魔大盛、能进阶的修士百中无一,而想要摒除心魔,就要请食修祭天,为了让人祭天,天道还让我假装立了道统,连道统天道都可以作假,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空有千年寿数、拔山之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也不过是天道养的的猪狗,只能对他摇尾乞怜。我竟然,侍奉了这样的天道两千年。”   说话间,长柒的脸猛然一颤,嘴角流出了血,可更多的血又被他逼了回去。   “宋道友,我来这里,只想再跟你比一场。我只想知道,我、我到底错在了哪里?我、我求求你,可好?”   最后两句话里带了泣音,一生求道,却不知道在何处,不知天道为何物,也不知人心为何物,看不破别人也看不破自己,为虎作伥也罢、晚节不保也罢,长柒在这一刻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弱凡人,看着宋丸子的表情就犹如一个续命的灵丹。   宋丸子还是没答应。   “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再做什么了。”   说完,宋丸子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碗,里面装了些红糖,她又掏出一团面团,就是最平常的发酵好的面团而已。   用手指戳一下那面团,宋丸子笑着说:   “我眼下只有一只手能用,也只能随便做点东西。”   面团分开成小块,宋丸子单手将之团成厚皮,小木勺装着红糖飘过来,落在皮上,几勺之后,她的手掌一窝一团,就做成了一个小巧的圆饼。   圆饼外面擦一层薄油,宋丸子的掌心灵火升起,不多时就将面饼的一面煎熟了,又翻了一面。   做好的第一个红糖面饼,宋丸子将它又抛给了长柒,才又做起了下一个。   道心溃散到难以支撑,被恶念寄居过的身体也破败不堪,长柒咬开外面有一点焦黄的烙饼,牙齿穿过软而韧的面皮,浓浓的红糖馅儿瞬间裹在了他的舌尖儿上,他以为自己尝不出味道了,却还是能吃得出的。   第二个面饼做好,宋丸子自己叼了起来,吃得有些费劲。   第三个面饼做好,宋丸子托在掌心,嘴里还含糊着,可她说的话,长柒听得清清楚楚:   “做好了,来尝尝?”   再熟悉不过却又陌生的威能瞬间出现在了地牢里,旁边牢房瞬间连疼痛的哼唧声都彻底消失了。   是天道,是天道来了!   长柒瞪大了眼睛。   看见宋丸子的唇角有一点笑。   “之前匆匆忙忙,我都没跟你打个招呼,好久未见。”   宋丸子说话就好像与旧友重逢一样,让长柒越发目瞪口呆。   被放在手上的红糖面饼几乎瞬间就失去了香和味,宋丸子的耳边响起了来自天道的声音:   “有事?”   “没事儿就不能请你吃东西了?”   无争界天道沉默很久,久到宋丸子差点以为它已经走了。   “可。”   “哦,那回见,过几日还有事找你。”   天道围着宋丸子转了一圈儿,仿佛确定她身上没什么吃的了,才走了。   “长柒长老,你说争天,是争天道的眷顾么?可这眷顾,又有什么用呢?人生在世,苦辣酸甜尝过,难道就是为了求上天的一点垂怜么?不,不过是想活下去,也活得更好而已。天道,让人活得好的才是天道,让人活得不好,便是贼老天。”   老人颓然地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面饼,面饼里的香甜滋味不知去向,只剩充溢的灵气,他却毫无所觉。   “我以为、我以为与你比试一番,让你再招来一次天道,我就能明白些什么,可怎么到头来,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那您到底想明白什么呢?”   长柒的眼睛已经浑浊不堪,他看着宋丸子,又似乎看向了他处:“我想明白,我想明白,你从凡人身上到底学到了什么,凡人的食修之法到底是什么?”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一点点如风化后的砂岩一般碎开。   “是活人法。”   宋丸子的语气是今天未有过的郑重。   “活人法,人啊,竟、竟然如此简单……”长柒叹息了一声,眼睛仿佛亮了一下,又彻底湮灭了。   淡青色的元婴离体飞出,很快也将溃散,和本尊一般的白发白须。   “长柒长老,舍生轮回桥上走一遭,来世在无争界学活人法吧,我说这话不是为你,大道主说你心中早有痴念,害她之人众多,你排不上号,她不怪你。”   其实,宋丸子的心中,对长柒还是有那么一点同情的。   小小的元婴看看上方舍生轮回桥的方向,摇了摇头。   糊涂了一生,对于活着,他已经怕了。   善鼎玄门太上长老、玄泱界食修之典范、屹立不倒两千余年的元婴大能,便这般殒身了。   宋丸子站在原地,看着空空的衣袍,摇了摇头:   “世间道理最简单,奈何心有迷障,便视而不见,一条烂道走到黑,害人害己。”   身上有伤,她慢吞吞地离开了地牢,径直出城,变幻了容貌衣衫,一直往西极走去,一日一夜之后,她走到了一个她见过很多次,却没有真正来过的地方。   从脖颈之间掏出缠绕着七彩鸾羽的道主印鉴,宋丸子手指捻动,对着开口说道:   “枉费有些人自诩算计天道、操纵心魔,可没有了那人,天道的手段也没少过,以恶毒谋算为生,诸般恶毒便也遍布身侧,说到底,不过是恶人恶天互相折磨。”   黑色的雾气从道主印中生出,幻化成了一个被星阵困住的浅淡黑影,是桑墨。   宋丸子又召出一团念力解开,里面是又一团黑影,是书中恶念。   “久别重逢,高兴么?”   那团恶念不管不顾,只想从宋丸子的手中逃脱,没想到念力早就组成了天罗地网,又把他给囚禁了起来。   “桑墨在我手中都没有逃脱,你以为你跑得掉么?”   桑墨看着黑色的恶念,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宋丸子说:“我今天可以给你一个脱身的机会。”   “脱身的机会?你为了微予梦便将我的魂体千刀万剐,竟然会放过我?”   “为什么不会呢?我所最恨的便是玄泱界天道,离了你,它也会作恶,那有你没你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明明勾结在一起,当日它在黄泉带走了你造的假书却没救你,你被困,它却在玄泱界耀武扬威……你和上善性命牵连,我放了你,也乐得看你们狗咬狗。”   说完,宋丸子懒懒地往地上一靠,打了个哈欠说:   “你将自己造的这本假书彻底毁了,我就放了你。”   那书中的恶念看着桑墨,声音都颤抖了起来:“魔君大人,我从无二心啊,您万不能听她挑拨。”   桑墨没有说话,宋丸子解开了他身上束缚的星阵,他慢慢走近那恶灵,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如同一个人在吃饭一样,那恶灵在绝望的哀嚎中散成了了雾气,被他吸入了口鼻之中。   缓缓叹了一声,桑墨的魂体比刚刚凝实了不少。   看向浑身是伤正闭目养神的宋丸子,桑墨的心中一动。   神骨魔血所成的身体,但凡有点滴机会,他也不想放弃,更何况这是宋丸子,一阵宋丸子一阵苏玉回,她坏自己好事,又让自己落到如今境地,手段比宋玉晚更加可怕。   桑墨如何不恨,不想报复呢?   无声无息,一点黑色的光从桑墨的掌中射出,看似平常的一击,里面所藏的其实是桑墨自己的全部灵识,只有全部灵识压上,他才更有把握能够彻底压制住宋丸子的元神。   黑光靠近的时候,宋丸子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仿佛正在做一个噩梦,又好像是伤口又开始疼了。   趁此机会,桑墨的灵识冲入到了宋丸子的脑中灵台之上。   即将夺取天道都想要得到的身体,让他有些迫不及待。   灵台之上就是宋丸子的神念,也被人称为魂魄之力,只要将她压制下去,只要将……   冲入一团神念之中,一切都比预想的顺利,可下一刻……   坐在地上的宋丸子睁开了眼睛,她慢慢站起来,手指一动,白色的灵火燃烧起来,照亮了整个山洞。   山洞里有一张石头床,床上摆了一串白色的花。   宋丸子拿起那串花,手指轻碰其中的每一朵花瓣。   “今日我来,是要将害了上善数千年的桑墨诛杀于此,也全了我从《上膳书》中学得厨艺的这段缘分。”   在她的灵台之上,她曾看过的数十万年光阴,她经历过的九次生死轮回,她在幻梦之境中的种种遭遇都在那里,与桑墨的全部灵识相比,它们都大到可怕。   桑墨不可能做到压制,他只会……被强大的神念以无可比拟之的势头反过来压制之后,要么消失,要么……彻底消失。   “不!宋丸子,我一死,烹天鼎里的上善就要死!”   “烹天鼎里从前关着的不过是上善的恶念,要不是想杀你顺便杀他,我又何苦急着带你来此呢?”   这一声,竟然就成了桑墨魔君在世间听见的最后一点声响。   为祸各界数千年的桑墨魔君无声无息地被杀灭在了一个厨子的脑子里。   感受到了桑墨死前的不甘和恐惧,宋丸子勾起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数十万里之外的海上,正想趁机附身于一个散修身上的“上善恶念”惨嚎了一声,海风一吹,无影无踪。   山洞里,宋丸子传信给蔺伶之后,看起了墙上的壁画。   “都是蒸煮之法啊……”   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储物袋里倒腾食材和器具,宋丸子开始学着壁画上的人做了起来。   雷泽界,郁长青看见自己身上挂着的青玉阵盘突然金光大作,宋玉晚惊叫了一声:   “桑墨,他竟然死了!”   “还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好多盒饭! 第357章 绕道   十几万年前, 这山洞里住过一个想当人的神。   几千年前, 这山洞里住过一个人, 他想当神, 为了天下苍生。   宋丸子在煮的壁画上描绘的杂粮粥,黍、稷、麦、菽再加上些细长的新米,细细的火、清清的水, 混在一起,慢慢地煮沸。   “之前在生死簿里看见这里,我还觉得自己是在看个幻境,真到了这儿,才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神魔之争是真的, 血肉横飞是真的,全族覆灭是真的,牺牲与悔恨也是真的。   “仔细想想咱俩其实挺像的, 不过就想当个厨子,做点好吃的, 给别人,给自己, 可到头来,总有些事儿不得不做。一碗饭,一身衣, 身边再有几个在乎的人,明明求的不多,但是就是……求不得。就像我不过想喝完杂粮粥, 结果海参、鲍鱼、老虎、兔子都往我的锅里跳……”   看着锅,完好的手捻着糖豆儿往嘴里放,宋丸子慢悠悠地啰嗦着。   仿佛刚刚跟穿糖葫芦一样整死了魔君、恶念的不是她一样。   山洞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她的话。   粥快好了,米粒儿在滚起的水里开了花儿,各色菽的皮也裂开了,黍、稷之类也都变得软烂,麦粒仿佛还在坚挺着,只有咬在唇齿间才知道早也服软了。   “我真的……拼尽了全力,想什么都舍了,去陪他。”   过去那些年的千难万险,在宋丸子的眼里,即使再痛,也都将成过眼云烟,她可以嬉笑怒骂摸爬滚打地走过去,走不过去总能熬过去,她也确实都扛下来了。   只有那一刻,苏小寒在她不远处灰飞烟灭,苏远秋在她眼前掉落轮回。   “当年你回到这儿,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心里的一把火无论如何都灭不掉?从前有个固执的老头儿叫宋玉晚,他问我我的道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我信口胡诌说我是观情道,世间风景热闹,好吃的饭食多,好玩儿的人也多,我只想去看看,去尝尝,去交些朋友,可是芝兰玉树毁去、万年真情抿灭、本该捍卫规则的天道只想驭使众生……我的观情道,走不动了。”   昔年连神魔之争都不在乎的神,连魔族都可以放过的神,最终一把火与诸魔同归于尽,连着自己都没有放过。   只留下了一丛白色的花,等着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宋丸子曾觉得她可怜,在自己也有了切身之痛之后,心中的怜悯也淡去了,毕竟她不会可怜自己。   把粥舀进木碗里,用木勺搅了两下,再吹一吹,宋丸子接着说:   “不过我不像你,一条道走不通了,我绕个弯儿,还是要走的,风景被掩了,我就清了迷障,好吃的饭食没了,我自己能做,好玩儿的人……这世上永远不会缺。”   “这话说得才像宋丸子。”   山洞外传来略喑哑的女声,宋丸子头还没抬起来,脸上已经露出了笑。   赤发白衣,外面披着黑色的大氅,长得极有气势的女子走到宋丸子的身边,伸出手去拿起了锅里的大勺,又端起一个碗给自己盛起了粥。   “既然受伤了就好好歇着,玄泱界那些乱七八糟的还没料理干净,你就一个人从临照跑来西极,小光头他们可是很担心的。”   听见木九薰叫空净“小光头”,宋丸子“噗呲”一笑,说:   “小姐姐,要不要来个咸蛋配着粥喝呀?”   木九薰看她一眼,摊开手:“拿来。”   宋丸子只有一只手能用,还没等她放下粥碗,她手里的粥已经被木九薰接了过去。   嘿嘿,虽然多年未见,一见面就责备自己,可是小姐姐依然还是心疼自己的呀,宋丸子心里比连吃了二十串油滋滋的烤大串儿还美。   一颗咸鸭蛋劈开两半儿,蛋黄大的那块给了木九薰,两个人低着头喝着粥,一时没有人说话。   又过了一刻。   “你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玄泱界不大,能撑着天的人还是有几个的,至不济一把火炸过去……”   “咳,那就不用了。”   “别总把心事往怀里揣,多少人受过你的好处?他们愿意为你做点什么。”   “好。”   “我小时候来过这儿,不过没记得这些壁画,怎么,此地从前是个食修修炼之地么?”   听着木九薰随意的发问,宋丸子眼前浮现的是神将火灵送回山中的景象。   “也许很久很久之后,你再醒过来,还会遇到你想要保护的人。”——神给过栖凤山火灵这样的祝福。   宋丸子把手里洗净的碗收起来,才回答木九薰:   “这里可不只是个食修的修炼之地那么简单,以后呀,这里就是我们食修的祖师爷道场,每年挑个日子,我得让我徒弟们抬一口烤猪来上供,那猪嘴里还得塞白花。”   宋丸子的语气里实在听不出认真,木九薰只当她又在调侃,拿起石床上的那串白花,她转身挂在了宋丸子披垂的长发上。   “倒是挺好看。”   单手摸在那串儿花上,宋丸子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的面前有一道人影,但是转眼又不见了。   待宋丸子收拾好了东西,木九薰就带着她往外走去,现在为她担心的人可不少。   重新恢复了寂静的山洞里,若有似无的声音悠悠响起:   “不用我教,真好。”   ……   恶念除尽、长柒身死、余下的玄泱修士也都没逃脱得了,王海生、唐越和万家姐妹穿过魔界回到无争界的时候,就连最后味馆和不祭两脉食修的比试都又有了结果。   “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活儿不用你们干,肉你们没少吃。”   身上的伤还要用灵水养着,手已经好了大半,拿着木夹,宋丸子慢慢翻着石板的牛肉,这牛是啸月峰新杂交出来的,个头长得快,肉质也细嫩,取了腰上的细里脊切成薄片放在石板上烤熟,再卷在菜叶里一并入口,吃得王海生和唐越两个人仿佛浑身上下就长了一张嘴似的。   “师父,你这肉事先没腌过、也没有酱料相佐,怎么吃起来倒像是调过了味?”烤肉再好吃,万家点点也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徒弟。   宋丸子用木夹子敲了敲架在火堆上的石板,万家点点眼前一亮,拿着菜叶子在上面擦一下,再尝尝味道,她笑着说:   “原来是用了盐板!”   什么?石板是盐做的?唐越和王海生拨冗看了一眼那与众不同的石板,手中筷子碰在了一起,差点为区区一块烤肉上演兄弟反目的惨剧。   按说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没有很差,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虽然忙于点星阁的货物往来运作,偶尔也是会喊他们小聚一场的。   可她俩的手艺怎么能与宋丸子比呢?   倒是宋归雪,她自己是个魂修不吃东西,却学了宋丸子的些窍门,教雷泽侉人把饭做得好吃一些,这么多年过去,经过侉人们的努力,他们的白水卤羊和酱焖羊腿已经从雷泽卖到了他界,比如沧澜界的冷进宝,就挺喜欢的。   当然,现在的冷进宝也不记得什么酱焖羊腿了,王海生和唐越抢肉的时候,他眼疾手快,把宋丸子刚烤好的一片直接塞进了嘴里,又把菜叶子和蒜瓣儿也塞进了嘴里,全靠舌头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倒是少了卷肉的一步。   “冷进宝!”   眼看濒临反目又成了一致对外,宋丸子默默夹起烤好的肉片,直接送进了自己徒弟的碗里。   吃饱喝足,也得做点正事,比如冷进宝就是作为如今的沧澜界金丹第一人,代表秋水阁和其余六派来跟无争界谈合作的。   玄泱界针对无争界,对别的小世界也没有客气,本来已经因为根本没有立下道统而被整个沧澜唾弃的灵祭师在玄泱界的支持下再次蠢蠢欲动,意图抢占各派的灵材资源,让人烦不胜烦。此外,善鼎玄门还盯上了沧澜界的灵泉,却仗势欺人,给的价格极为不公允。   要真是用灵泉换灵食,还不如与无争界的食修做生意。   利益当前,冷进宝说服了自己的师父,秋水阁也说服了几个宗门,才有了这一趟与宋丸子的重逢。   “除了灵食之外,我听说你们的栖凤山里已经开始出产极品火灵石……要是能换,那是最好不过了。灵泉水、各种海中灵物,价钱你们提就是了。”   沧澜界虽然五行有缺,水系物产却是极为丰富的,冷进宝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各自的生意各自谈,买灵食找鸾娘、周妍儿,想要极品灵石就问木九薰。   冷进宝看宋丸子摆摆手竟然什么都不管,不由得一窒:“好歹给点便宜啊。”   “情分归情分,灵石归灵石。”宋丸子搓搓手,笑眯眯,“谈感情,伤灵石。”   冷进宝觉得自己刚看见宋丸子时候那份激动,大概是喂了狗。   “罢了,秋水阁也不差那点……比玄泱界便宜点就行,倒是你的事儿,说吧,你想怎么搞那玄泱界的天道?”   “对对对,丸子姐姐,怎么动手你只管说,粮草我管,我那还吞了几千件法宝……”   “丸子姐姐,你给我三年,我最少给你弄一千青金甲兵,金丹初期修士穿上,金丹后期的白来招都打不透,我再安上几门灵光炮,反打回去也能轰掉半条命,我那个侄孙子唐休还搞了个叫青影鞋的东西,打不过也跑得快……”说起自己做的各种甲兵,唐越小公子的脸上都开始发光了。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也不甘落后:“师父,来之前,归雪前辈也从雷泽传话说要人有人,不过侉人块头太大,精细活儿难做,我们养了一群纸刺客,探消息什么的再方便不过了!”   怎么听他们的意思,自己这是要纠集百万雄兵直接杀到玄泱界去呀?   难道自己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个搞事精?   宋丸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我也没想搞什么大事儿,要是真想帮我,也容易……”   宋丸子话音未落,“噗”地一声,她的头顶上有个小家伙降落成功。   接着,又是一个小家伙。   一个是呦,另一个却不是他那个仙气十足的爹,而是荔。   “宋师!”发现自己趴在宋丸子的头顶上,荔连忙翻身跳下来。   看看她利落的身手,再抬手把那一坨呦拎下来,宋丸子接着说:   “你们要真想帮我,就跟焦俣国合作吧。”   合作?合作什么?   唐越和焦俣国早就在技术上互通往来,他先是恍然大悟,接着又困惑了,其他人都是一副不解的表情。   包括荔。   “我想让玄泱界的凡人,都用上焦俣国出的东西。”   宋丸子从荔的手中拿过她的佩剑,不需要注入灵力,只要旋转剑柄,便有灵力从剑里发出——是纯粹从剑柄灵石中提出的力量。   不远处,江万楼紧紧地攥着手,有些委屈地说:“来晚了,肉没了。”   不过还好,这个好东西还在。   他正好用来把他的魔界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是搞事精么?嗯? 第358章 在人   “宋师!您说要让所有人都用上我们做的东西?我、我不懂。”   当了几十年的王储, 又即将继位成为女王, 面对宋丸子的时候, 她还一如当年被从人面鸮嘴下救出来的女孩儿, 有什么就说什么。   呦坐在她的旁边,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颗炸肉丸,塞到了荔的怀里, 荔说完了自己的疑问,“啊呜”咬了一大口。   宋丸子打了个哈欠,此时已经是深夜,她带着伤忙了着许多日,实在有些累了。   呦摊开两条小粗腿坐在荔的身边, “吧嗒”了一下嘴,慢慢悠悠地说:   “都用我们做的东西,就都、都和我们做生意。”   这个, 荔当然知道,数十年前, 就在宋丸子离开玄泱界不久,就有一个叫陈砚的炼器师来了南洲, 他到焦俣国问似馨姑娘的往事,作为交换,他留下了一本炼器的手札。   单说炼器手法的精妙, 只有金丹修为却被称之为大师的陈砚是整个玄泱界都数得上的天才,从他的手札里,焦俣国的匠师们又有了新的延伸和发现……随着技术越来越发展, 荔自己也动了跟修士做生意的心思。   低阶修士从来日子过得艰难,能让他们好过一点儿的器具既能换来灵石,又不惹眼,焦俣本国还能趁机清理一下低端的库存。   可即使是这般小心的想法,荔都面临了巨大的阻力——怀璧其罪的道理,没有人比焦俣小人更懂。   宋丸子的野心,把自以为激进的荔吓到了。   “做生意就让王海生他们出面,你们只管做就好,也不用怕,有他们在,玄泱界的修士们不敢动你们。”宋丸子懒懒地说道,仿佛这事儿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宋师这般轻描淡写,荔刚刚差点跳出来的小心脏被平复了不少,可她仍有些犹疑:   “他们会买么?”   “你是对你们自己人的手艺没信心么?那些人骂侉人骂了几万年,侉人拿出了灵木灵草和他们做生意,你看谁把好东西往外推过?”   眼睛转了转,荔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要是真的让整个玄泱界甚至别的小世界的人都用他们焦俣做的灵石器具,他们就有足够的灵石修建高大的墙、打造更庞大的工场……甚至,可以反过来雇佣修士为他们所用。   这不是他们千万年来一直期望的么?   不用打仗、不用流血,就能得到他们甚至不敢提在嘴边的东西。   “吃肉。”呦拍了拍荔的肩膀。   “啊呜!真好吃。”   荔的笑呀,那颗大肉丸子都挡不住呢。   吃饱喝足,两个小家伙躺在一片青兰叶上睡了过去。   他们睡了,宋丸子却没睡,随手一点,一个星阵出现,把两个小家伙给护了起来。   脚轻轻地踩着草上,细瘦的手抬起横生的树枝,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少年探头看向宋丸子。   “这么晚了,还要夜宵么?”   宋丸子笑着问道。   陆六六看着宋丸子,摇了摇头。   刘迷很讨厌陆六六这个排名第六百六十六号师弟,她曾经说过,陆六六的那双眼睛,总会让她想起她特别讨厌的一个人,可就算这么说着,陆六六想要吃她这个二师姐亲手做的烤鱼,提个五六次,也能吃上一次。   要是她看见现在的陆六六,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给他做一次烤鱼了。   因为现在的他,跟刘迷讨厌的人,真是太像了,相像到就是一个人。   “你要对付的是天道。”陆六六说,“从前你在无争界是用食修之法替代丹药,就搞得天下无人不吃饭,天下无人不做饭,现在你帮助这些小人,是要让玄泱界的凡人重焦俣之技,问道难,学技易,世人无心问道长生,可断新晋修士之根基,非修士则不受心魔之苦……如此千百年,玄泱界天道自然衰微。水滴石穿之法,在你手中,实在令人心惊。”   宋丸子的脸上笑容不变,既不说他说的对,也不反驳,只是一双眼睛看向他: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陆六六歪着头说:“旧事早忘了个干净,心上不过一日三餐,难得自在逍遥。”   宋丸子点了点头:“这样就好。”   陆六六也点了点头:“对,这样就好。”   一时间静默下来,只听见几声虫鸣在草丛间互相唱和。   “其实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江万楼意图将魔气困在云渊深处,凝成魔界,那魔界在玄泱也有入口,你可用大祭之法从玄泱界引天道到入口处,提前准备好十件大逆之物,比如那些从玄泱跑来的鬼兵中就有玄泱界大逆之人……佐以秘法,就能将玄泱界天道困在魔界之中,你有立道功德,只要有无争界的天道庇护,便无人能奈何了你。”   将话一股脑说完,陆六六自己先笑了:“我明知道,你不会用这法,却还是想来告诉你。”   也许只是心中一点点的执念,他想知道,失了爱人与挚友,对天道恨之入骨的宋丸子,除了逆天之外再无路可走的宋丸子,到底会不会走上当年落月宗走过的旧路——用包括江万楼在内的十件大逆之物镇压天道、窃取道统,再在其后的千年中惶惶难安,最终烟消云散。   其实答案一直在他的心里。   宋丸子之所以是宋丸子,是因为有些事情,她永远都不会做。   所以道统之争,她赢得彻彻底底。   “吃夜宵吗?”听见宋丸子又问了一遍,陆六六又笑了,这次他笑得很陆六六了,“吃呀,师父。”   想吃夜宵也简单,羊肉切了片在汤里滚熟了,煮好的米粉放在碗里,码肉、撒芫荽葱花、最后浇上滚汤,就是能驱寒气、慰肠胃的一碗宵夜了。   明月朗朗,人吃夜宵。   前尘旧事,就在热汤里一起冲入肚肠。   吃完了羊肉粉,陆六六慢慢站起身,对宋丸子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他身体先天孱弱、体修的修为低微,随着年纪渐长,还有了跛足的毛病,摇晃着身体,回了不远处的临照城。   宋丸子倚在她徒弟张罗的藤榻上,看着天上的星斗。   “两百年……我两百年不出手,着急的可不是我。”   凡人可以使用灵石中的力量,低阶修士对凡人的优势会被削弱到极点,同时,修士处境艰难……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这可不是水滴石穿那么简单。   慢慢闭上眼睛,宋丸子想起了长柒长老。   “活人法、活人法……其实,就是人啊。”   端着多做的那一碗羊肉粉,宋丸子轻声说道:   “是吧?”   无争界的天道又悄然降临在了粗瓷大碗之中。   “听着我和别人一起嘀咕天道,你倒是很淡定呀?其实我一直挺奇怪的,虽然说我当时用来换他们轮回的功德确实不少,可你怎么连自己的仇人都保下来了?”   汤里的鲜香气仿佛一下子被冻住了,再也不露分毫,宋丸子感觉到自己的肩上突然一沉。   “气运、灵火……”   天道还挺委屈,大概真的不想让当年封禁自己的主谋好好活着,可当时的明宵身上有宋丸子机缘巧合放进去的九凤砂,又因为恰好被埋在了栖凤山灵火奔袭东海帮宋丸子烹海炼魔的路上,二者相合,才有了他的“起死回生”。   “哦。”   栖凤山的火灵是当年那位神重新打造的,和此界天道的渊源极深,说不定里面还有点面子情儿呢。   宋丸子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问: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这个天道为什么会有‘死者无功,逃者无德’的铁条啊?”   在生死簿里知道了沧澜界是为了什么而被打造出来的,宋丸子已经完全明白那个“一界只能五个元婴的天道规则”就是承袭自当年的那场同归于尽,死了的神,她的意志还在影响她呆过的世界。   天道似乎呆了呆,才回答宋丸子:   “有位大能,不过离开数日,挚友别被被屠戮,她很后悔自己不在,亦不想,再受此界因果。”   她自觉大战之时自己身在异界是“逃者”,后来又心存必死之心,本来她为了给那些红发灵族报仇,是会再跟此界有因果纠缠的,这样死了就没了。   “可诸神也已经离开各界十数万年。”   宋丸子觉得这个规矩大概可以改一改了,毕竟无争界现在也没有了魔气倒灌之忧嘛。   “在改。”   “改的真慢啊。”   “待我消散,便是改成。”   宋丸子差点从藤床上上跳了下来。   “天道消散?不是……你有了毛病改改就好,怎么就要消散了呢?”   天道不想回答,还有点想走,宋丸子连忙拿出了一把烤香的羊排骨,果然又把它给留了下来。   “你在凡人界,见到新生天道。”   “是。”宋丸子想起来趴在自己手臂上像小狗一样拱来拱去,自己却看不见的“小天道”。   “那是太平天道,凡人界众心求太平,太平盛世将近,便生太平天道,此界再无堕魔之忧,众心亦求太平,无争界将真无争,虽生自凡人界,却是人心所向,太平天道将替我。”   “那你就消散了?”   天道在宋丸子的心里回答:“是。”   宋丸子默默拿出了一盆炖菜,仔细想想,这无争界天道虽然严酷,可云渊陷落之劫确实需要倾一界之力,他也不过是按照规则兢兢业业,结果就被落月宗一关千年,出来又是一趟云渊大劫,好不容易清净日子过起来了,又没它什么事儿了。   真的好惨一天道。   天道“受用”了一盆炖菜,又将两个卤猪肘变成了纯灵之物。   天色将明,宋丸子语气中不无哀伤地说:   “唉,也不知道还能再跟你聊几次。”   无争界天道:“三千年后,彻底消散。”   还垂着眉毛的宋丸子:   “……呸!”   第二日,王海生和唐越就告辞了,他们却没像荔一样直接回玄泱界,而是先去了孤山,又去了剑峰,唐越还又回了一次海渊阁。   既然要搞事情,那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比如他唐越那个同样在海渊阁里打铁的侄孙唐休是肯定要带走,此外,唐越还说服了海渊阁阁主衣红眉,又“借”来了两位金丹同门。   剑峰的沐孤鸿之前护了不祭食修回到无争界便再没走,也被他们俩拉上了“贼船”。   孤山长生久首座樊归一在破道境的关头,之前大战的时候都没人惊动他,没有做主的人,王海生和唐越又回了临照,跑到城主府中跟空净叨叨了一晚上,第二天,王海生和唐越走了,空净也走了,城主印被他留给了在临照味馆学厨的荆哥。   荆哥人在厨房站,印从天上来,莫名其妙就成了被指定的下一任城主,偏偏长生久一群长老都没溜儿,虽然荆哥离突破通脉境还差十几年的积累,可好歹不用他们再从几百个徒弟徒孙里挨个点人不是?   便就如此定下了。   同来无争界的年轻人们又一起去往了另一个世界,怀着满满雄心,却不知道,他们会把玄泱界变成他们都想象不到的样子。   做做菜、教教徒弟、跟老友们叙叙旧,宋丸子的日子一下子就清闲了下来,闲到可以笑眯眯地蹲在味馆的门口等食客们聊着东家西家的琐事长短。   这日,宋丸子穿着一件黑色的麻衣,翘着二郎腿啃着她二徒弟孝敬的烤兔腿,突然,天上突生彩云,无数的流光从东海飞出,片刻后,巨大的震响声甚至跨越了整个东海,传到了临照。   海中的异兽们纷纷跃出水面,天上斑斓的华光让整个无争界都变得壮丽起来。   “怎么了这是?”怀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疑问,宋丸子足踩星阵,转瞬间便到了海上,也有其他元婴金丹修士与她一样,只是动作没她快罢了。   全速行了大半日,远岛在望,宋丸子脚下忽然一停。   便听见一声怒骂从前方传来:   “江万楼你疯了!你拿那截天道造出了一个魔界跟我宿千行有什么关系?!”   看着一团红影冲过来,宋丸子起先是笑,接着又愣住了。   昔日云渊陷落,宿千行和江万楼攻入云渊与万千魔物厮杀,宿千行丢了一只手一只脚,那其后的近百年里,修为也没如何增长。   可她现在看见的宿千行,却是手脚完好的,不止如此……   “你……不是魔修了?”   宿千行的一身灵气让宋丸子目瞪口呆。   见了宋丸子,宿千行猛地冲上来:“你看看那江大傻子干的好事!我堂堂魔尊!我!!他就用封成魔界的功德!他!!”   貌美如花的前魔尊气得语无伦次。   宋丸子干脆一屁股坐在自己星阵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魔尊!我杀人上千!你以为我只是随便堕个魔吗?”宿千行被宋丸子又是一气,回身对着追上来的江万楼怒斥道。   江万楼掰了掰手指头:“杀一人,救万人,你再救千万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救人了?!江大傻子你别跟我装傻!我、魔尊!我吸人灵根的!”   江万楼摆摆手:“现在吸不了了。”   宿千行距离被气到走火入魔只剩一步之遥,当然要是真入魔了大概可以说是如他所愿,不过很可惜,他并没真的走火入魔,而是……   “本魔尊本来就可以魔气转化灵气,现在自然也能灵气转魔气,你以为你能奈何了我?我入魔了,便是魔!”   “你吸不了灵根了。”江大傻重复这句话。   宿千行本在气头上,猛地停住了脚步,看着半疯癫的江万楼,他半晌就只憋出了三个字:   “大傻子!”   宋丸子还是坐在地上傻笑,她在远岛的徒孙们见她过来连忙迎了上来,宋丸子对她们摆摆手说:   “今天有大喜事,咱们开个大宴吧。”   坐在半空中,看着味馆和不祭的食修们都忙碌起来,宋丸子突然想起了一碗甜滋滋的饭,黄粱梦的尽头,饭香方是真实的,幻梦之境里的那对姐弟,今日才算终于熬到了梦的尽头吧。   “师祖,你得掌勺呀!”   “来了来了!”   宋丸子一跃而起,大黑锅已经掏了出来。   就在无争界为魔界形成,从此云渊无忧欣喜若狂之时,玄泱界北洲的忙碌于开春耕种的凡人们开始用上了一种叫“如意镐”的器具。   只要小小的一块碎灵石,这如意搞就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敲碎十亩地里的碎石土,耗费的人力少到可以几乎不计。   男孩儿站在窗前看着自己的爹和别人合用一把奇奇怪怪但是好用至极的镐头,扭头说:   “娘,我以后也给你做个能自己绣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刚刚被天道套路了,生气_(:3∠)_ 第359章 烹天(上)   远岛的流水席足足开了三天, 不止是远岛, “云渊之下成为魔界, 从此魔气不会再倒溢”这消息传到哪里, 哪里就变成了人们欢腾的盛会,当地的味馆就会挂出大旗,流水席开上三天三夜。   数万年来, 魔劫如利剑高悬众生头顶,至此日为止。   有太多人吃撑了,也有太多人喝醉了。   宋丸子自己只喜欢小酌,不爱大醉,在锅边儿上挂了只温酒壶, 看着别人酒酣耳热,她做菜之余偶尔喝上一口,一口一口, 也喝了少。   “师祖,这种硬壳虾子做个下酒菜吧?”   在远岛靠海吃海, 厨子们以求原味为本,这种硬壳虾子多是白灼, 吃到现在,大家的舌头从不知道多少菜上面滚过去,早就木了, 鲜美也成了干涩。   看着眼巴巴求食顺便想学艺的小水,宋丸子仰头一口酒下肚,大把葱姜花椒不要钱似的成筐撒进大锅里, 从刘迷手里抢来的辣酱,她毫不吝惜地加了半坛子进去,随着她的动作,大黑锅越来越大,最后锅内足有三丈宽,宋丸子脚下星光隐隐,已经是飘在半空中做菜了。   热油从金色转红,几下翻炒过后,奇异的辣香气已经满布各处,时时刺激着人们的鼻子,进而是忍不住大吞口水的嘴。   空中一团灵水里,鲜活的虾在里面被翻来覆去地涮,接着,灵水散到地上,活虾落入了锅里。   “哗!”   有力的手掌抓住锅沿儿往下一摁,赤红的料、赤红的虾、赤红的汤水沿着锅子飞出,在半空划过,又落了回去,汤汁卷在锅壁上,有是一阵让人惊心动魄的辛辣香气。   喝一口酒,宋丸子随手招来一个酒缸,拍开泥封,反手扛在肩上,浓酒便滚滚入锅。   半空中,一个小人儿落酒坛上,试着那个重量,宋丸子就知道不是呦那个小胖子。   “锅开了虾就入味了。”   头顶绿叶的芝仙空吾点点头,一脸严肃地看着酒液与香辣的锅料混合,浸着那些快熟了的硬壳虾。   酒祛除了虾子仅有的一点点腥气,让大黑锅里火辣辣的一切都更加醇厚又浓烈。   热火收敛了汤汁,空吾木着脸抽了抽鼻子。   宋丸子又喝了一口酒,把大黑锅往外一推,她纳西而造就等得两眼发绿光的徒子徒孙立刻冲过去用大木舀将虾分了。   小水抢出了两盆,大的他送到了宋丸子的面前。   徒孙的孝敬自然要收下,宋丸子没说自己在推锅的那一下已经收了几十只虾进储物袋里,毕竟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厨子能趁机中饱私囊的压箱底本事。   剥开虾壳,粉白的虾肉颤巍巍的,沾上香辣的汤汁,她递给了空吾。   两只手抱着虾肉,空吾咬了一口,小小的脸就藏在了虾肉后面,估计他吃完虾之前,别人是看不见了。   宋丸子自己吃虾就利落多了,一手拿着虾,先咬去虾头,吮净混着香辣汁水的虾脑,沿着第三节 咬掉前面的虾壳,转过去咬掉虾尾巴,再转回来把虾肉往外一吸。   空吾偶尔抬起头,看见宋丸子嘴里叼着完整的虾肉,吃虾的动作更快了三分。   “以后,咱们年年庆祝此日,每到这一天都得热热闹闹的,吃管够,喝管够!。”   听见宋丸子这么说,人们举着虾壳虾头,带着一嘴的红油欢呼起来。   魔界既成,江万楼早散去了界门周围封锁的魔气,重新亮起来的界门中,两个人前后脚来到了无争界,看见的就是一派带着烟火气的欢腾景象。   “宋道友!”   宋丸子回头,还没来得及对郁长青露出笑容,一张清俊的面孔已经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师父!”   站在郁长青身后的玉归舟、一派仙人风华的归舟道人看着自己的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与徒孙,想要露出微笑,但是自己的徒儿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不再是一具横于黄泉的尸体,他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远处,看着宋丸子和玉归舟师徒相逢,江万楼嘴里嘎吱嘎吱嚼着不知何时弄到手的硬壳虾,含含糊糊地笑:   “嘿嘿嘿。”   他身边,宿千行的眼眶是红的——被辣的,他很想把虾壳甩在江万楼脸上,可看见自己完好的手,半天,还是只骂一句:   “大傻子。”   “师父,看见徒儿还活蹦乱跳的,不是该高兴么?”宋丸子手提酒壶看着玉归舟,笑着递过去。   “徒儿这些年惫懒度日,除了交了些朋友之外,就是沉溺口腹之欲,您要不要试试?”   玉归舟看着宋丸子,喉头轻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他无意间留了苏家小公子的一线生机,可也是他,刚愎无知,又送了自己的小友下黄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笃信大道无情,害了的一对有情人却是自己的徒弟和小友。   十数年来,他除了下黄泉与宋归雪轮番看守自己徒弟的“尸身”,闯得那些黄泉鬼差都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抵挡一番便罢,余下的功夫,他踏遍各界寻天材地宝。   风霜轻轻,落在他的鬓角脸庞。   就连冷心寡言如宋归雪都曾经宽慰他,宋丸子此劫分明是天道有心算计,他不必如此自苦。   玉归舟却做不到……万界星海同,无数夜里,他看着星空,都会想起自己当年用分神秘法突破元婴之时窥得的天机。   神骨魔血,他把徒儿当徒儿,心里却还惦记着她的出身。   他的一点分神偶然撕碎时空,让他看见了斜月摔下堕星崖从此成就魔尊、带千万魔族杀入沧澜界的样子,于是他在将要突破之际传信给那邪修残魂,又引动星海,以星阵强行扭曲了虚空裂缝。   枉他玉归舟自恃天分高绝、谋算无双,算来算去,害得自己的徒弟痛失所爱、生不如死。   孽由在他,他却只能堵在心里,对谁都说不出。   “宋界主与我说过你这些年,又何止是吃了什么、有了什么朋友那么简单。不过为师见了你,还是……”   玉归舟抬起头,看见味馆的墙上贴了一溜儿的画像。   那眉眼……   “宋、斜、月?”   宋丸子立时想起自己当年撤了远岛上自己的雕像之后在味馆门口贴了一堆师父的画像,嘿嘿一笑,她腾空而起就往海上跑去。   玉归舟手中星华乍起,想惩戒一下这徒儿,心中又踌躇,没想到周围宋丸子的徒孙都在大声喊:   “太师祖!师祖皮得紧!您快管管她!”   “太师祖!我们在师祖手下每日为她劳心劳力担惊受怕,可一直盼着有人管她!”   仿佛一堆假徒孙。   笑闹催促声中,玉归舟终于出手了!   一时间星光对星光,还有酒瓶和菜碟飞扬。   前半生相依为命,宋丸子如何看不见玉归舟眼中的辛酸苦痛?   伤怀有何用?自责有何用?   有酒有菜,当浮一大白,将那阴差阳错的过往,当今宵酒肉穿肠。   被他们师徒遗忘在原地的郁长青也大笑着坐下,火辣辣的虾抓上两个,十几年的奔波劳苦尽消。   他随身带着的青玉阵盘里,宋玉晚悄然现身,他想知道桑墨与上善此刻到底如何了,可看着热热闹闹的那些人,偏执高傲如他,竟然终究没有开口打破这场面。   过了一天,宋丸子主动找到了宋玉晚,为的是金碧辉之事。   一直昏迷的金碧辉醒了。   上善的恶念脱离他的身体之后,他的脉搏变得时有时无,浑身灵气散溢,为了救他,心彤带她求诊于蔺伶。   精通医术的海皇用修补神魂的黄泉驴汤佐以灵泉来补养金碧辉,他修为不过金丹,也并非是身体极强健之人,上善的恶念操纵他身体之后毫无顾忌地抽调他体内的灵力为己用,被送到海上的时候,他的金丹都几近崩溃。   这也并非是他身上最大的危机。   金碧辉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曾经在玄泱界携手作战的心彤姑娘。   “袁、袁道友……”他挣扎着开口,叫出的话让心彤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金、金道友,你、你知道?”   你知道当初那个满心算计的“袁道友”,其实是你眼前现在这个人么?   金碧辉笑着点头,他是憨厚了些,却不是傻子,不同的脸庞上同样的眼神,他如何认不出呢?   “袁道友,我又犯傻了。”哆嗦着手,他慢慢拉开了自己的袖子,上面密密麻麻,是玄之又玄的印记,“天祭印……袁……心彤姑娘,”   心彤张了张嘴,眼泪落在了她的嘴角。   那些印记原本都闪着银光,如今却一个个变成了黑色,仿佛有无数条黑蛇纠缠在金碧辉的皮下,昭示着不祥。   “我这些年为虎作伥,以宋师之法助师祖假造道统,祭天无数,心魔亦无数,一身祭天印不可示人,你从前所见那个傻傻的金碧辉,早面目全非。”   脸色苍白的男子深深地看着这个女子,从认出心彤是袁道友,从前种种在他心头掠过,即使从前不懂的,他也就明悟了,只不过当时正是西极沙人大劫,他无暇去谈这些,待劫难结束,又是宋丸子身死、不祭一脉与善鼎玄门成死敌,他选择了自己的宗门,踏上了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对、对不起。”   心彤的泪水戛然而止。   “你有何对不起我?是我处心积虑算计,才让你被夹在了两脉相争之间,要是没有我撺掇你当初与我师父斗菜,你今天也还是善鼎玄门的亲传弟子。”   金碧辉吃力地摇了摇头,说:   “与袁道友成好友,从宋师学食修之法,是我此生唯二无悔之事。”   心彤又想哭了,当偶人的时候,她不屑人们在悲伤时的泪水,自己变成了人之后,她恨自己在这般苦痛中只会流点泪水。   屋外,宋丸子托着青玉阵盘,先把上善恶念才与桑墨性命相联,现在已经被自己干掉的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才听宋玉晚大发慈悲地说:   “他心怀不敬,却又以食修之道祭天,天道留下的那些烙印自然都是惩罚,不止身体受痛,神魂也日渐衰微,我要是你,便替他寻个风水宝地,让他身死道消时候少几分遗憾。”   宋丸子敲了一下阵盘说:“玉晚前辈多年未见,说话越发刻薄啊,您可是能北斗一箭射跑天道之人,怎么能被这种区区天祭印吓到?”   当初还叫师祖的,这次见面,宋丸子却只叫宋玉晚前辈,按照她的话来说,他师父不过是学了宋玉晚留下的阵修图册,又没有拜师,就像她宋丸子不过拿到了一本《上膳书》而已,也不是上善的徒弟。   宋玉晚说:“你不必激我,天祭印根植于道统,并不只是天道之力那么简单……”   “道统?”宋丸子突然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玉晚前辈,玄泱界的食修道统是假的。”   “所以呢?道统是假,可借来天道之力是真,借力而不敬天,被天祭印反噬也是正常之事。”   “不是。”宋丸子连连摆手,突然笑了一下说,“玄泱界的道统是假的,可我的道统是真的呀。”   宋玉晚:“那又如何?”   对呀,那又如何?   宋丸子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虽然立下了道统,但是对于道统到底是何物根本没有什么了解,天道借道统之力,道统可引来念力……那道统,到底作何解呢?   这个问题,宋玉晚也没法回答,毕竟他也没有立下道统,于是他连着青玉阵盘被宋丸子放在了地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宋丸子用之前没吃完的香辣虾引来了无争界天道。   “道统便是以道统一界,以己道统一道。”   听着天道的回答,宋丸子两只手并在一处搓了起来。   “照这么说……”   宋丸子有了个想法。   走进房间打断了心彤和金碧辉的“都是我的错”、“不其实我也喜欢你你怎么还没听出来算了听不出来也没关系反正我快死了”,宋丸子郑重地问金碧辉:   “你真正舍不下的是食修之道,还是五味之法?”   这个问题看似有些荒唐,毕竟宋丸子的食修之道,根基便是调五味,如何能分离呢?   金碧辉却认真思索起来。   “宋师,能以五味做出我自己爱吃之物,我便觉得心中喜乐,所以,我更爱五味之法。”   穿着黑衣的女子点了点头,说道:   “既然这样,我有一法能救你,只是你食修之道将尽毁,怕是连菜刀都要从头开始学着拿,也学不来调鼎手和榨取之法,更做不出有效用之灵食,但是五味犹在,你懂么?你愿意这般活下去吗?”   一炷香时间之后,金碧辉点头。   “既然如此,你承我脉技艺,我以无争界食修道祖之名,剥你食修道法……”   不可抗拒的力量降临在小小的海岛上,不远处,玉归舟静静地看着,他亦有心在沧澜界立下星辰阵修的道统,先观摩一下自己的徒弟。   “要是有星辰阵修的道统在手,我也能帮斜月一把。”   玉归舟的无情道无欲也无争,可他有心。   几个月后,无争界的凡人城中多了一个小小的摊子,摊主面色苍白,人笑起来却和气,所做的卤肉配着杂菜盖米饭真是好吃又实惠。   被剥夺了食修道法,就连从前祭天得到的灵气都消失了,修为跌落、道法丧失,可金碧辉好歹还活着,闹市中一个清净摊子,是他重走属于自己食修之道的开端。   心彤常去看他,嘴里说着什么“朋友之谊”、“同袍之情”,找了无数自己去看他的理由,不祭一脉食修随着王海生他们在玄泱界势力的扩大,陆续回到了玄泱界,心彤给自己找了十八个理由留下来,仿佛完全不是为了金碧辉的身体。   终于有一天金碧辉没忍住,对着那个别别扭扭、看起来聪明又实在太傻的女修士说:   “心彤道友,我们成亲吧。”   三日后,他们成为了道侣,六十年后,金碧辉修为恢复,也悟出了自己的食修道法。   从那又过了五十年,以星辰阵修之法名扬沧澜的归舟道人玉归舟以禁魔功德立下了星辰阵修道统。   一年、一年、又一年,黄泉路上人们来而无往,冥河流水滔滔,千古如一日。   唯有走在其中的魂魄,永远都是新的。   穿着一身青袍的男子看着河水,摇头叹息道:   “天是昏的、地是灰的、河水是黄的,彼岸花再好看,这里也不如人间三千胜景,难怪活的人不想死,濒死的人都想活。”   “死都死了,想不想也没什么用啊,不如活着的时候多做好事投个好胎,下辈子再去看什么胜景。”牛头鬼差在一旁催促这只新鬼。   男人点点头,突然他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   “听说人死了得喝孟婆汤,竟然这么香么?”   不用牛头鬼差催促,他拔步疾行,很快就挤到了人堆外面。   小小的食摊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新鬼在外面转悠了一圈儿,终于挤了进去,侧着身子挤在窄窄的一道,连做饭的人都看不见,他只看见了一碗一碗清汤的面,面条细白,窝在清汤里,上面飘着些许的葱花,碗边摆着筷子。   新鬼如其他鬼一样端起了面,筷子挑起面,吃一口,他的眼睛都亮了。   “真、真是极好吃的,师傅您手艺绝妙,真是一味在嘴,生死无谓,实在是比彼岸花更。”   吃过了面,新鬼放下碗筷,对着一直低头做饭的黑衣人一拱手,便在牛头鬼差的催促下再次启程,过了冥河、进了冥城,再是断善恶、结因果……来日上了望乡台,喝了孟婆汤,再往下一跳,便又再是一个故事了。   “刚刚那……”   顿了一下脚步,新鬼想说什么,却被鬼差打断了:   “行了行了,知道那面做的好吃了,下辈子再吃吧。”   面摊儿处,黑衣女子转过身,清了被吃完的碗,再下了一些面在锅里……再送走两批过路的鬼,一个清瘦的男子走了过来,对她说:   “算算时间,你又该走了。”   “好,下一锅驴肉汤的料我也配好了,您只管熬煮就好,香葱芫荽我也切好了。”   收起已经空了大半的蟹黄油坛子,宋丸子解开腰间的围裙,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我说我下次来的时候,您能不能换个东西做?就知道做驴肉汤驴肉汤……你这么抢生意,小心孟婆哪天忍不住了来砍你!”   男人清理案台,沉声说“我之前炖的是驴骨汤。”   “我下次来你是炖驴蹄子汤还是炖驴脑袋汤呀?”   说完之后,不等别人回话,宋丸子已经一步数丈,跑到了远处。   不用别人指引,她已经走到了彼岸花之间的黄泉路上。   黄泉边,阎罗遥遥地看着她走远,轻轻摇摇头说:   “每次就是估着时间来埋头做饭,明明放在心上,却见都不肯见一眼。”   “也许是知道,见了也不是当初那人吧,那有何必再给自己心上插刀子呢?”声音是从阎罗身边的生死簿里传出来的。   千万年来多少爱恨情仇,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能生生世世,可红尘土、忘忧草、离人泪……一碗孟婆汤,已经足够抵挡所有的真情,只有被留下的人,还记得。   才有这美味相请,却不再相见的一生一会。   望乡台上,孟婆看着年轻的男人,端给他一碗汤,仿佛梦呓似的说道:   “人生在世,你得多笑笑,别哭……”   男人没听懂,抬头喝完汤,可他点了点头,再次纵身跳入了轮回井中。   他走了,孟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他的掌心凝着两滴水,或者说是泪。   “省着些,还能再用四五次。”   想到泪水的主人,孟婆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宋丸子答应了生死簿自己二百年不主动对玄泱界天道动手。   她暗搓搓努力动脑,成果虽慢,却极为扎实。   就在第一百四十九年,玄泱界东洲的一群修士揭竿而起反抗天道,他们都是低阶修士,不过比寻常人族有更多本事防身,可谓是玄泱界最不起眼的一群人,可这群人终于点燃了一把火。   除了宋丸子,没有人能想到这会是怎样的一把火。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作者大概是个傻子   我真傻,真的,我之前开会的时候在纸面上列了大纲,明明写了两面,结果我只看见了一面,结果我写文的时候突然发现都快结局了师徒俩还没见着,因为我把师徒线的大纲写在了纸的背面……于是之前的稿子推翻重来_(:3∠)_ 第360章 烹天(中)   “慢一点慢一点, 这可是灵石轴机的上组!”   在一片叮当叮当的敲打声中, 小小又焦急的声音在男人的耳边响起。   “放心。”说完, 男人双臂使力, 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缓缓操纵着自己面前的两个拉杆。   数丈之外,一个被挂在吊杆上怪模怪样的东西先是略略侧偏了一下,然后靠近了他们大概几寸。   “行了么行了么, 对准之后记得停一下呀!”   男人不再说话了,任由耳边的声音聒噪,手中抓住另一个拉杆,他深吸一口气,才将之一拉到底。   “要测试灵光校准!不要直接拉到底呀!”   叫“灵石轴机”的怪东西徐徐下落, 当它半截过了一片光网,上面的白色原点因为光的照射而发出红光的时候,男人咧开了嘴, 笑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灵石轴机上组成功与安放在地上的灵石轴机下组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男人双手握拳, 手上两个金属手套对磕了一下,手套下缘的蓝色光环黯淡下去, 他顺利地把两只手从手套里摘了出来。   可那个声音却还没放过他。   “岳参械工!按照流程我们应该校准定位光标之后再进行第二步下落调整……”   男人深吸一口气,从自己的肩头把岔腿坐在那的小家伙捧在了手心里。   “咕叽技师,这是我组装的第十五台灵石轴机, 第六十台超过万斤的大灵机,比起你们新做的那个什么光标校准,我更信我自己的眼睛。”   坐在他手里的小小人儿站了起来, 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按照规定,操作流程是每一个械工和灵师都必须遵守的,你身为工作了六十年的老械工应该以身作则……”   咕叽咕叽咕叽……如此啰嗦的小人儿这个名字起的还真贴切啊……   岳参捧着小人儿往外走,偶尔一抬手,为她挡住了偶尔的一点风沙。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他们刚刚所处的庞然大物渐渐显露了全貌,半圆的巨大绿色罩子是透明的,数台巨大的机械默默矗立在其中,偶尔一道灵光从中闪过,正是数百年来焦俣小人与人族联手设计出来的“灵石机械”。   走出百丈,离开了白玉打造的高墙,岳参把咕叽送上了等在外面的木鸟,自己也坐在了藏青色更大一点的“木鸟”上,木鸟的屁股上有“点星”二字,摁下木鸟眼睛里的灵石,这只木鸟便腾空而起,绕过数个大大小小的绿色光罩,一路往西,在那里,整齐的房屋规整,长长的街道绵延向远方,来来往往的有凡人还有修士。   岳参自己就是个修士,因为只是一品三灵根,也并非出身名门,连想找个小宗门收留都做不到,只能修炼玄泱界随处都有的大路功法,二百多年前他的修为便在练气七层止步不前,那时,他寿元也将耗尽。   低阶修士苦,低阶散修是苦上加苦,玄泱界物产丰茂远胜他处,原本,练气修士可以用筑基丹强行筑基,还能多几百年寿命,可天道加诸于一众修士头顶的心魔劫难提前到了筑基之时,心魔之下百不存一就是让他们修行无路,不修行,也无路。   为了能够渡劫成功,岳参和无数修士一样加入了以“舍己敬天”来规避心魔劫的敬天教。   全心全意敬奉天道,学习敬天食修之法……可什么是全心全意,天又如何知道你在敬它?比奴仆还要卑微地活着,却不过是想活着而已,想要继续修炼,想要得道长生,吞吐灵气、锤炼心境都还不够,还要学会如何对天道跪得更好看。   岳参那几年过得不痛快极了,要是为了活着就得跪着,求到的长生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当个痛痛快快的凡人,可是敬天教内部等级森严,叛教者死,尸骨累累,挡住了他全部的退路。   他只能努力修炼,努力讨好教中的管事,蓄积灵气,到时候祈求天道三天三夜,让敬天教里的食修用自己的心头血做祭品,供奉天道,才能突破筑基修为。   浑浑噩噩了几年,岳参的修为都没什么长进,一日,天道突然异动,后来,几乎被玄泱界敬奉为神的长柒死在了无争界,玄泱界流传的说法是被邪道食修宋丸子联手魔尊江万楼偷袭而死。   底层修士岳参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敬天教突然乱了,各派食修也都乱了,趁乱他离开了敬天教。   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同样从敬天教逃离的筑基修士,他到了西洲,这时他才知道,那个筑基修士突破在即,为了保命,竟然愿意自封丹田,在明月宗里当一个杂役。   岳参也留了下来,他无处可去,所想的不过是苟且保命。   可西洲,给他的不是苟且。   是新生。   木鸟从空中盘旋落下,这种从前只有筑基修士甚至金丹修士才能用灵气驾驭的飞行法器,在如今的西洲是个连凡人都能轻易操纵的便宜东西,焦俣小人和炼器师们用复杂的灵石回路和特殊的机械制造法造出了不需要人注入灵力也能工作的各种东西,为了跟传统炼器师的制作品分开,这些东西被称为“灵械”,操纵它们的被称为“械工”,设计它们的,则被称为“技师”。   械工与技师各自另有定品,从一到九排列,就像岳参这种能够操纵灵石轴机对接的六级械工,一个月能拿到五块中品灵石和价值十块中品灵石的各种物资,二百年前,这是他梦里都不能想的日子。   技师的待遇比械工更好些,咕叽只有三品,一个月也能拿到三块中品灵石和价值十块中品灵石的各种物资。   距离岳参不远处,阵法玄光闪过,挂在其上的灵石牌子,某个馆子今晚的菜牌走马灯似的走过,还配着活色生香的图,来来往往的人们偶尔驻足,都觉得食指大动。   他路过那里,抬头看了一眼,心里已经在思考今晚想吃什么……就在他要点下新出的酒蒸赤尾鸡的时候,无数细碎的光点从道路的两旁亮起,照亮了城中各处,在阵法与灵石回路的共同作用下,被用完的灵石粉末变成了此刻的光源。   砂石打造成的石楼栉次鳞比,凡人和修士们混居在一处,来来往往的邻居互相打招呼,他们有的是械工,有的是技师,没有人诚惶诚恐再称仙师,有灵根成仙,无灵根是人,无数岁月以来的“仙凡天定”论,被悄然打破了。   点好的菜,岳参最后是装进了储物袋带走的,因为他刚组装起来的灵石轴机得提前运走,他又得匆忙赶回工场做最后的各处校准。   组装好的灵石轴机要被巨大的车子带走,拉去建立在灵石矿上,只要启动,就能源源不断地发掘灵石,是六十年前技工们倾全体之力设计出的,岳参喜欢它,因为它能用来开凿更多的灵石,不眠不休。   他还喜欢灵眼飞鸟、喜欢喜欢所有这些灵械,不只是他,明月宗所辖之地,无论凡人还是投奔来的低阶修士,他们都喜欢灵械。   凡人喜欢的是没有灵根却能让自己拥有堪比修士的力量。   低阶修士喜欢的是虽然依然进阶无往但是好歹有条出路的人生。   而且,在西洲过日子真的是太舒服了,只要勤恳努力,他一个练气境界的修士也能给自己赚来延寿丹,跟金丹修士一样腾云驾雾,这日子,跟他刚入仙道时候想的神仙日子并无不同,只不过……没有人跪着喊他仙师罢了。   算了,他也不想跪着求天道,不是么?   看着两个凡人和两个低阶修士在一个戴着纱罩的女人带领下驾驶着装了灵石轴机的灵甲飞船缓缓离开,岳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饿了。   “岳械工,我回去想了一下,那个灵光校准我们可以再……”   “酒蒸鸡吃吗?”男人撕出一块鸡腿肉问道。   咕叽技师瞪大了眼睛。   岳参又问了一遍:“吃不吃?”   “……吃。”声音弱弱的。   “喏。”   “老子都下班了,别跟老子提校准。”   “恩。”   收回灵识,站在灵甲飞船上的明鬼目光扫过远处流光溢彩的城池,她从来没什么表情,隔着脸上的纱罩,别人也看不见她的眼中有那一点细微的波动。   联手操作灵甲飞船的四人一边戴着黑色的灵石手套,用远胜锻骨境体修的力量调整着飞船的船舵,一边轻声闲谈:   “上次去中洲,我一个同乡问我西洲还要不要人,我说想来自可来,还想把他带回来,结果他又犹豫了,前几日又写信给我说要来投奔我,都上路了。我估计等他拖家带口到了,我都往北洲荒山来往三回了。”   “那是你老家离西洲远,你那同乡知道的消息少,不然他上次傻了才不跟你来。”   听见两个凡人这么说,旁边的练气修士笑着说:“我现在还真是极少听说有凡人得了来西洲的机会却不来,怕不是那些从西洲逃去中洲的世家废物们又说了什么蛊惑之言吧?”   二十年前,一群东洲低阶修士们说各种借天道祭祀的什么“敬天教”、“拜天宗”、“正道门”都是食修借天道欺世盗名,他们集结起来杀入了那些宗门里,绿树繁花、彩蝶飞舞的东洲成了血腥气挥之不去的战场……   要不是唐越带着八百铁甲人赶到,救走了被抓的修士,被挂在东洲几个大城门口的尸体绝不会只有区区三百。   说话的这个修士,便是当年被救出来中的一个,这些年西洲势力扩张,那些原本盘踞在西洲的世家早就动了心思,趁着西洲明月宗插手叛逆之事,他们祭起讨逆大旗,要剿灭明月宗,却在铁甲和灵火炮的威力下九战九败,最后是他们自己被迫离开了西洲。   有这般渊源在其中,也难怪练气修士一口一个“世家废物”了。   另一个修士发出了一声冷笑:“蚍蜉撼树。”   与雷泽侉人、焦俣小人、云渊魔界、无争界、沧澜界联手的明月宗和点星阁经过二百多年的经营早就根深叶茂,蚍蜉是谁,不言而喻。   蚍蜉撼树么?   明鬼再次遥看向西南方向,那里除了有一座新的城,还有自己和宋丸子等人一起鏖战过的砂人战场,还有……天雷接着,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有说有笑的四个人几乎同时安静了下来,他们还戴着手套,跪靠在舵盘前。   失去了方向控制的灵甲飞船缓缓降落,上面安放的巨大灵石轴机被明鬼以灵力牵引,跟着她缓缓往来路飞去。   她的速度极快,更快的是在整座城上骤然出现的防护网罩。   “明鬼,你要做什么?”   这是万家星星的声音。   与此同时,十几架堪比金丹的铁甲巨人飞出屏障,拱卫着整座新城。   明鬼看也没看他们,从前西洲偶人横行玄泱,她便是天下第一偶人,打不过宋归雪、江万楼,对付这些铁甲还是容易的。   径直横穿新城的上空,带着灵石轴机,明鬼继续往西南而去。   二百多年前,有个女人在那里祭天,偶人里被强行抽出的生魂得到了解脱,“始作俑者”偶师印轩的魂魄被困在那里,受了数百年的雷劫惩罚。   没人想到,也就在那一天,其中的一个生魂与天道做了交易,她为天道做事,换来印轩的解脱。   那时候她还叫心明,后来就改名叫明鬼。   ……   苍梧,宋丸子在打嗝。   上好的两头乌所造的三年火腿加糖蒸熟之后切了薄片,和被炸到金黄的豆皮一起夹在雪白的面饼里,一口下去,肉的咸中带甜香糯油润,油炸豆皮的极致酥脆都被白面包裹在其中,浑然一体,掌心那么大的面饼,宋丸子连吃了十二个。   再打个嗝儿,她又拿起一壶桂花酿啜饮了一小口。   真是,神仙不换的好日子。   山坡上的清风徐徐吹过,被宋丸子放在草地上的书页轻轻翻动。   其中一页上面写着“白玉面饼夹蜜汁两头乌火腿油炸豆皮”,却没了从前有的评级。   狗不吃,猫不食,见形,统色,御香,调五味……   原本调五味之上是正鼎食,正鼎食之上,是古往今来唯有上善道君悟出的七情袖手。   可宋丸子不是上善,从突破调五味境界开始,她就已经与上善的食修之路分道扬镳。   所以,从两百多年前宋丸子“死而复生”之后做了那碗面开始,她的菜,《上膳书》只收录,不评价了。   再饮一口酒,宋丸子突然开口说:   “时候是不是要到了?”   “宋道友知道便好。”   一旁的树上,风不喜长老慢悠悠地接话,她嘴里也捏着一个面饼,吃得正香。   “唉,所以说,徒弟多了就是这点不好,一个两个我还能打得过,说不去就不去,这么多徒弟让我去看他们的斗菜大比,唉,打不过,又跑不掉,好好一个厨子,我怎么活得这么难呢?”   二百年来,宋丸子就没有自己再亲收过徒弟,不祭一脉不走味馆的序齿,现在味馆的徒弟们最小的还是第六百六十六个,可他们再收徒孙,那数目就极其可怕了——足够宋丸子皮一次就被人山人海包围到喘不上气来。   所以,现在的宋丸子越发喜欢往山中水边那些人少的地方,找找山珍海味,自己做自己吃,心里美滋滋,还清净。   “宋道友,你别那么皮,不就没事了?”   风不喜说完,默默喝了一口酒,也不知道是谁跑去北荒抓了兽王雪蛇来烤,结果蛇肉的香气惊动了北荒雪山里沉眠的千年妖兽,要不是啸月峰的两个金丹修士正在左近,还正在用着铁甲巨人,宋丸子……就要成一群妖兽的饲主,整个味馆都可能被吃穷了。   关于这件事,宋丸子觉得自己很委屈了,做饭好吃难道是错么?食客太凶悍她也不想的!无争界那么大,她就想去随便皮一下而已。   结果现在走到哪里都被风长老看着,不然,她的那些徒弟会带着他们自己的徒弟徒孙,从西极哭到远岛。   “唉,风长老,那咱们就走吧,希望今年他们斗菜的时候多做菜少说话,尤其是少跟我说话。”   嘴里抱怨着自己的徒弟们,宋丸子随手把《上膳书》塞进了自己怀里,脚下星阵一起,便要往临照而去。   风不喜抬脚要走,突然转过头看向脚下。   “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出来!”   手中灵力汇聚,长生久持正长老猛地一跺脚,百丈之内的整片土地像是海上的波浪一般抖动了一下。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风不喜终于逼出了隐在地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一只兔子,还是一只在北荒雪山中修炼了千年的兔子。   看着这只兔子,风不喜的脸色陡然大变,猛地往宋丸子离开的地方冲去。   那兔子抖抖长耳朵,在宋丸子坐过的地方刨啊刨,果然刨出了一坛子蔬果杂菜,闻一闻,动动耳朵,兔子跳起来又落下,就又消失在了泥土之间。   风不喜追出了千里都没看见宋丸子,如果是从前,她可能会想是不是这个没溜儿的道友又溜去哪里做饭吃饭看戏了,但是今天,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茫茫东海上。   手中一点灵光指向天际,然后变成一片红色的斑斓,然后,风不喜往东海远岛狂奔直去。   栖凤山中传来异响,海上波涛重重叠叠,穿着草鞋的修士们步履如风,无数厨子扔下他们的锅灶和食客……   听说无争界食修又要斗菜,阎罗使尽了手段,终于争取到了这一日能到无争界缉拿游鬼,顺便押送一批黑驴,刚走出黄泉路,她就感觉到了天地间灵气震荡,仿佛有无数大能正往自己这里赶来。   “欢迎的阵仗,这么大么?”   回答她的,只有一只头命不久矣的驴,它甩了甩尾巴。   在走进界门之前,宋丸子手中星光如雾,层层遮盖了阵门。   “时候到了。”   她对自己怀里的《上膳书》说。   西洲,明鬼的双膝被压在了黄沙里。   “我把轴机带来了,你该放了他。”   至高无上的存在并不回答,只用磅礴的力量继续压制着她。   “放了他!”   距离她数十丈,黑色的焦魂又经历了一记雷击,偶尔也有细碎的闪电落在轴机上,碰出触目的火花,就像灵甲飞船没有人操作就会缓缓落地一样,轴机上面也有数种保护之法,这些细碎的闪电虽然不能让飞船有大的损坏,也足够让明鬼的心里更痛。   “毁城,用它。”   “研究”完了灵石轴机,天道终于回答了她。   答案让明鬼的手指动了动。   用轴机毁掉西洲的那些遍布的“新城”,这就是堂堂天道让我做的么?   再强行压下自己身体里翻滚的淤血,她轻声说:   “那些地方仙凡混居,我要毁城,必会伤及凡人性命,伤了凡人,必会身有罪纹。”   “你想如何?”   明鬼突然想到了什么,被遮挡的脸上突然促狭一笑,仿佛是已经被折磨疯了似的。   “得,加好处。”   碎雷如落雨般飘下,天道答应了。   “亏我已经弄死了你的恶念,还以为你会脑子清楚点,没想到原来你二百年来想出对付我的法子,就是指使人去杀伤凡人,天道,你好大的出息呀。”   细碎的星星缓缓出现又消失,宋丸子面带微笑,扛着大黑锅,出现在了玄泱界天道的面前。   有些事明知道不该做,却必要去做。   就像宋丸子她可以等在无争界,轻描淡写等着玄泱界的天道日益衰落,最后出来宣布自己的胜利,可她还是在两百年期满的时候来到了玄泱。   因为有太多的“因果”,就在这里。   《上膳书》从宋丸子的怀里猛地跳了出来。   书页像是被抽走了订书绳子一般在空中飘荡,上面写满了“心甚美”,是它记住的,属于一个厨子的快乐。   “我还不知道该称呼你为天道,还是叫你一声上善道君?有一本傻傻的书,已经找了你、等了你不知道多少年。”   “它非只是书,也是我从前善念所化,不过,天道即上善,上善即天道,我以本我助天道体察人之五味七情,彼此还有何可分呢?”   距离宋丸子十几丈远之处,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出现在半空中,像是水汽凝结而成似的,对着宋丸子略略颔首。   “你的善念?也对,唯有善,才会紧抓过往,希望一切能回到过去,绝不会乱用灵石器械、大开杀戮。是吧,上善道君?”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下一章吃点啥,我自己都很好奇。   修改了大纲之后增加了玄泱界的变化描写,我自己是很喜欢这种跨界版的基建,过一点瘾,省得我哪天忍不住再开长篇。 第361章 烹天(下)   从前有个年轻人, 他从一个山洞里学了食修之法, 学得认真仔细, 他一心“上善守道”, 他想做无数好吃的,让无数人快乐起来。   可世人皆苦,也包括他……   上善道君的脸, 宋丸子见过很多次了,可这样的上善,她从没见过。   因为她见过的上善是一个人,现在的上善,不是了。   上善也看着不远处那个太过年轻的女孩子, 他活了几千年,跟他比,不过数百岁的宋丸子真的是只是个孩子。   可就是这个黑衣黑发、异色双眸的孩子, 得到了他的善念,杀死了他的恶念, 甚至绞杀了桑墨,掌握了烹天鼎……更有此界的种种改变, 压制了天道,也逼得他不得不出现在这里。   他问:“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女子身材瘦削,手搭在立着的锅沿儿上, 脊背挺得笔直,非常认真地回答:   “怕。”   上善忍不住笑了:“怕你还来?”   “我更怕,我还没来, 天道便没了,那我再去哪里报仇呢?”   这话实在是透着嚣张,上善仍然在笑,看宋丸子的表情像是看个太过骄傲的孩子。   “天道乃是一界规则的制定者,如何会轻易消失?倒是这几千年来,口中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一个个都跪着死在了玄泱界。”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斑斓的眼睑上划过流光:   “巧了不是,我也不信天,我也死过,还是大头朝下被劈死的,尸体飘在黄泉里十几年。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死不可怕,被人将生死性命玩弄于鼓掌间,才是人世间最可怕之事。说起来,要不是因为那一次,我还真没想掺和到你们玄泱界的这一场乱局里。”   二百一十六年前的那一场,上善也还记得,虽然那时他的意识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独立又清醒。   “天道所定,不可更改,青丘苏氏要做万世凡人是他们一族发下的宏愿,绝不可违背,苏清明却有弃约之心、苏小寒更是脱逃了许久,天道当初肯放过苏清明,已经是看在你数年来祭天有功的份上。”   在他说话的时候,宋丸子已经依着大黑锅坐下了,手里抓着一把黄沙,慢慢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去。   她还记得,惊才绝艳的苏清明也是上善的朋友,还有创立了幻梦之境的乐修池秀音,他们曾经把酒言欢,立誓要让这天地间变个模样。   现在的上善嘴里,却只有什么宏愿,什么天道,和什么狗屁的,祭天有功。   “可只要我愿意跪下来祭天,天道就愿意放了他,可见这不可更改,也不过是筹码不够,唉,玄泱界天道的那句‘不可更改’我都已经听腻了。可现在你看,凡人不可用灵力的铁律已经改了,修士必须求修为的活法儿也已经改了,天道一向刚直强硬的很,刚刚还压着人下跪,看见了我来了,不也改了,还让你出来与我说几句?”   宋丸子笑容满面,包在黑裤里瘦且长的腿并在一起,脚上的草鞋摇了摇。   “再说了,从前的天道除了触犯了天道尊严的、外面来杀了本界之人的,又管过什么?印轩抽生人魂魄做偶人那事儿就是个例子。就算管,也就是一口气天雷劈个痛快,怎么现在还要收买要挟旁人,要人做些鬼祟偷袭之事?这行事作风,真是大改特改了。”   毕竟作为“人证”的明鬼还在旁边儿呢,宋丸子语气中满满的嘲弄,几乎要跟那细沙一起流淌出来了。   当着天道的面嘲讽天道,宋丸子的胆子几乎要跟她刚吃的那火腿一般肥了。   天空中一点灰色的云凝结,突然一道白色的天雷凌空劈下,一团星光骤然出现在宋丸子的头顶,硬是拦下了那天雷。   雷光中,宋丸子的脸上还是在笑,只当这专门惩治元婴修士的天雷不存在。   二人说话的时候,那本《上膳书》散着一页页地固执地无声地飘在那,随着天雷出现,那些书页散落又组成书,就像是一颗心已经碎了,落在了地上似的。   “过来吧。”   上善对着那本破烂烂的书张开手。   破书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上善看着自己曾经写就的书,和被留在书里的善念,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当年在黄泉醒来,我本可以立时杀了桑墨,桑墨说他与烹天鼎、与你性命相连,《上膳书》立刻就出来挡着我,上善道君,昔年那些人,苏清明被天道所害,池秀音散魂入了幻梦之境,惊才绝艳的玉晚道君早也死了,只剩一缕残魂还惦记着用我来换了你从天道之中脱身,天下之大,你还有两个全心惦念你的,我竟然不知道是可喜还是可悲了。”   可喜,是有人记得上善曾经的好,可悲,是那些好早就风流云散而去了。   山洞里那个满心欢喜与梦想的傻孩子,早就不见了。   又一道天雷落下,成了宋丸子说话的陪衬,雷声里,她声音淡淡,就像是忘了放盐的汤水。   上善没有回答,抬头看一眼天,他说:   “为了天道,我当杀你。”   宋丸子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把《上膳书》重新揣进了怀里。   “你们今天要是能杀我,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天道想要成神,觊觎我这神骨魔血之躯,又想要我祭祀所生的念力,得不到便要毁了,我却又从黄泉爬了回来,这么一颗丸子,你们踩不碎、打不死、压不扁,只会在嘴上说些狠话了吧?”   她的一只手往后一伸,大黑锅晃晃悠悠,滚到了她的手边。   “是。”上善点头,“你虽然有大逆之言,可天道早已十倍百倍惩罚过了,凉百年来玄泱界念力消退,天道再想要强行杀你,也已经是力有不逮,不然,我也不会彻底醒来,凝体见你。我当杀你,我也杀不了你,可你呢?就算焦俣技法传遍玄泱,天下也少不了想要借天道之力的人,你曾口口声声说要立鼎烹天,也杀不死天道。”   只要玄泱界还有人想要托庇于天道的保护,让异界修士不敢动自己,天道就不会彻底消散。   宋丸子早就知道。   “所以我来,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把天煮了的机会。”   她手下大黑锅一转,,已经做好了做菜的准备。   ……   远岛的界门被封了,蔺伶手中射出的灵水在星阵上面蜿蜒纠结,最后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只能颓然地散掉。   在此之前,风不喜的体修之力,木九薰的白凤涅火都已经失败了。   “要是走魔界,哪怕是江前辈带着我们,也得三天才能到玄泱。”   三天……大概也就够给那颗去找死的丸子收尸吧?还是用她那口大黑锅的碎片把她从地上一点点铲起来的那种。   看着一群人神情肃穆,阎罗看一眼自己手中牵着的驴,轻叹了一声,大概她还真欠了这宋丸子的。   “要是借道黄泉去玄泱界,有鬼官引渡,大概需三日,可要是有十殿冥君出手,只要半日。”   听到这话,木九薰的眼中一亮,盯着阎罗,她迫不及待地说:   “哪里能找到冥君?”   头上的绒球晃了晃,阎罗的小脸上是苦笑:   “倒是不用找,只是……罢了,欠人情,万不能欠厨子的。”   松开了拴着驴的绳子,她的一只小手抬起来,抓住了自己头顶的绒球,然后往下一扯,又抓住另一边,也是一扯。   再抬起头,刚刚还是个小女孩儿模样的阎罗,身量已经长大了。   伴随着灰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旁边传来了人们的惊呼声。   半边脸是骷颅的的阎罗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成了窟窿空洞里的一点绿火,只看着木九薰说:“我带你们走黄泉。”   说话间,她的脚下黄泉路现,彼岸花次第盛开。   清甜的声音变得鬼气森森,反差与一个甜软可爱小姑娘变成了灰发厉鬼模样一样大。   忧心宋丸子的人们不在乎这些了,跟在扛着巨大钩镰的阎罗身后走上了黄泉路。   “别人也就算了,你……”   阎罗停住脚步,裹着鬼火的眼睛转向了蔺伶身后那个年轻人。   风不喜道:“海皇陛下,无争界不可无人镇守,你就别去了。”   蔺伶摇头,看着阎罗的钩镰渐远,她的手指一点,彻底束缚住了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姐姐!”   “文黎死前留下了一些忘情丹,若我没有回来,就给他吃了,把他送到孤山,至于海中事务,我已经托付过了。”   蔺伶这话是对她一旁的海相说的,仿佛只是随便说了点公事,她的声音悦耳至极,在被缚的男子耳中却不啻于惊雷劈落。   “姐姐!你别丢下我!”   抬脚走上黄泉,身上穿着的深蓝海皇袍被女子甩了出来。   伴着她最后的话:“我终不如你心狠,我死后,片刻不需你念我。”   ……   “既然都是食修,我们就手下见真章好了。”   宋丸子如此提议,上善答应了,可具体该如何比,他也有话说:   “食修斗法,斗在人心,亦在天道,天道是我,比无可比,不如你我成菜之后,就让那人来做评判?”   上善指了指还跪在原地不动的明鬼。   宋丸子看了那个“叛徒”一眼,捏着自己的大黑锅摇头:“用别人的心来比有什么意思?不如就用我们自己的心来比吧。”   自己的心?   上善的眉目舒展,仿佛觉得有些意思:   “你想怎么比?”   掏啊掏,宋丸子再次拿出了那本《上膳书》。   “从前那些味道,你可敢再尝一遍?”   手腕儿上紫色的道主印无声落地,顷刻间就成了一座紫色的光城,将两个“食修”困在了其中。   “从前?”   “是,从前。你固执什么融合天道,我呢,觉得这天道早该完蛋了,既然这样,我们各自把从前的路走一遍,从前的菜做一遍,谁要是先后悔了,便是输了。我输了,当场散魂自尽,一副驱壳送了你,你输了……”   “我输了,便引动神念自毁,到时候天道必然衰弱至极。”   宋丸子有些诧异,上善所说的竟然也正是自己最想要的:   “好。我有大黑锅,也给你一个用用”   她的手指探向腰间,一个青色小鼎被她摘下,扔向了上善。   落地之时已经成了个巨大的鼎,还是个上善再熟悉不过的鼎,可鼎里面还有一个人。   看见那个人,上善皱起了眉头:“玉、玉晚道君。”   宋玉晚也惊诧至极,他回头看向宋丸子,只见她打了个响指:   “第一个菜……”   悬在空中的《上膳书》打开了札记部分,第一页“一味一情”四个字缓缓地翻了过去。   第二页的字渐渐显露。   他们脚下的黄沙之地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玄泱界的海边,另一边则是无争界临照城的那一个凡人客栈。   “吾钻研食修之道五百年,终得去煞增灵之法,取名《调鼎手》,心甚美,捕一蠃鱼,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   “今在一凡人客舍里炸猪肉丸子,猪有獠牙,甚长,杀而取尾肉做肉丸,丸酥香滑软兼备,心甚美。”   上善的目光从宋玉晚的脸上转到手中的巨大蠃鱼,手中凝出了一把白色的刀,刀锋所至,鱼肉被他如桃花瓣儿一般片片取下,刚好避过了横生的鱼骨。   海边浪涛声阵阵入耳,他手上的刀越来越快。   鱼肉中的煞气越来越淡,趋近于无。   宋丸子运起调鼎手,将取下的猪尾巴肉拍打成泥,青壳鸡蛋对当初刚到无争界连食材都得一点点凑的宋丸子来说实在是宝贝,磕开壳子的时候,曾经的不舍涌上心头,她连拌肉馅儿的动作都变得有些郑重了。   大黑锅里,油脂被炼出,站在锅边的男人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你炼丹的诀窍真是多到让人目不暇接。”   哎呀,过去了几百年,想起那时候樊道友还真情实感把肉丸子当丹药,宋丸子的嘴角就恨不能翘到耳朵底下去。   一方是孤零零鲜香阵阵,一方是热闹闹肉香扑鼻。   一个在悟道,另一个……也在悟道。   宋玉晚左右看看,看上善做好了菜,看宋丸子抓起一个肉丸子扔进了嘴里,含糊说:“真香。”   眼睛都眯了起来。   《上膳书》缓缓翻过了一页。   “今在煞气充盈之地立鼎,以黄糖蒸蜚鱼头,煞气翻滚冲入鼎中,尽消,头肉酥烂香甜,心甚美。”   上善身处之地已经变成了魔气翻滚的一处海渊旁,宋丸子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竟然是云渊。   “原来蜚鱼就是这展翅鲽鱼啊,我用葱姜丝做过油泼,肉有些紧,原来得用黄糖。”   她自己现在所在之地,则是临照城外百里处的山崖上。   樊归一不见了,有个穿着黑袍的红发女子正坐在宋丸子的身边。   别的我都懂,可我为什么是倒着的?   被倒悬的宋丸子与木九薰面面相觑。   “看看鱼好了没。”   “还没……”   “噗通。”宋丸子又被丢进了海崖下的旋涡之中。   “今为烤一鱼,在海中几进几出,鱼甚鲜美,虽未尝也知,小姐姐性烈如火,心肠极好,甚喜此鱼,心甚美。”   当初我为何要在这里写这么一笔呢?小姐姐吃鱼很开心,我自己心里爽爽就好了嘛!   再次被扔进水里,在旋涡深处旋转的宋丸子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她的丹田修为就如曾经一般,丹田经脉无可存续灵气之处,周身奇穴拟作的星宿也不过寥寥。   总之,很惨。   另一边,上善的身边也出现了人。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调弄魔气?”   “一定是魔修在此作祟!”   上善定定地看着这些人,突然很真切地一笑:“我竟忘了,我的道,从来无人懂得。”   那时的年轻人,就是被人用这些捶打着的,那一个个“心甚美”的背后,是人世凉薄,细刀剜心。   “今行至山巅,乘清风起鼎,鹭鸟加酸浆野果焖至酥烂,肉成淡红,酸甜可口,肉香四溢,心甚美。”是上善走在山野里,熟烂的浆果沾染了他的袖口。   “今以别人眼中的无用之物制出豆浆,豆浆加糖,豆花佐葱花淡盐,心甚美。”是在海渊阁飞舟上,宋丸子第一次用云香豆做出了豆浆和豆花,也在那一日,她看见了幽涧里的人。   ……   一日复一日,一景复一景。   幻梦之境中一切如白驹过隙,除了宋玉晚这个见证者,两个食修彻底沉入到了他们来时的路上。   幻梦之境外,明鬼慢慢站起身,看向不远处还在被雷劈着的黑色魂魄。   “上师大人……”   感受着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天道之力,再转头看向被自己带来的灵石轴机,明鬼慢慢伸出了手。   ……   借道黄泉,并不只是走路而已,恢复了冥君之体的阎罗带着所有人须臾便能穿过一个小世界的黄泉,她所说的半天时间,主要还是用来打架。   因为现在的阎罗,在黄泉鬼使的眼里是已经将要转成厉鬼了。   冥君成厉鬼,是黄泉想都不敢想的灾难。   “麻烦。”   阎罗得打架,还得劝着别人不能伤了她的同侪,眼眶里的绿火都快转成烟花了,深吸一口气,她手中冥君令祭出,金色的光彩映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我不过魂体,虽有化鬼危机,却不是现在,此去玄泱界乃是为了大事,汝等再勿阻拦!”   冥君令的压制之下,那些鬼使鬼官再未造次。   终于走出了玄泱界的黄泉,阎罗收起了冥君令,那只持令的手骨上已经是一片焦黑——冥君令伤的是厉鬼。   风不喜皱起眉头:“阎罗道友,你这是?”   甩甩自己的手,阎罗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没了禁制,我得浸在黄泉水中才能不会继续化为厉鬼。”   众人这才知道,为了快点找到宋丸子,这阎罗几乎是在以命相搏了。   “好,阎罗道友,时间紧迫,感激的话我们不说了,我们就此别过,这次承你援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帮我?阎罗晃了一下脑袋才想起来自己的头上已经没有绒球了,现在这个动作做起来估计不会有人觉得可爱,只会觉得可怕。   “你们快走就是了,我的事情谁也帮不了。”   毕竟谁也不能把她丢了的魂魄送到眼前不是吗。   “轰!”   西便传来了极其可怕的炸响声,蘑菇样的云闪着灵光腾空而起,整片大地都在令人心悸地颤抖着。   “发生了何事?”   “是什么东西炸了?”   一道黑影被巨大的冲力卷携而出,正冲向他们这边。   两位长生久长老联手拦下那黑影,看清那人是谁,金不悦实在有些诧异。   “明鬼道友?”   居然是应该镇守在玄泱界明月宗的明鬼?   蔺伶一道灵水冲入明鬼的经脉,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她体质特殊,丹田经脉受损后并无修补的可能。”   “我……”明鬼睁开眼睛,她用来覆面的纱罩早就成了灰,一双眼睛看向天空,又看向她自己的怀里,那里,空空荡荡。   “宋丸子,宋丸子预感玄泱界天道衰落之际必有杀招,她知道,天道找过我,便让我与天道虚与委蛇,还答应我,给上师,一场了结。不用了,我、我已经了结了。”   什么价码,什么背叛……她不过是孤零零一只活在天地间的鬼,从前,她只知道上师,后来上师被天道惩罚,人不人,鬼不鬼,微予梦说可以帮她救出上师,也已经死了,宋丸子又说帮她,她也不敢信了。   偶师印轩,造出她的那个男人,在轴机的爆炸之中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   磅礴天道之力冲向她,被长生久的几位长老联手拦下。   木九薰和樊归一强行冲向那爆炸之处搜寻宋丸子。   明鬼吐出了一口血:“我、我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那边的那座新城,她想看看,那些说要回家的人,是不是都回去了?她也堆砌过那城的砖瓦,看见无数人各有归宿。   “我……”她的梭巡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灰色的头发上,慢慢地,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竟然笑了,“你,是我的家么?”   阎罗震惊地看着面前将死之人,她曾经走遍各界,早就放弃了寻找,可当年桑墨取走的魂魄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   明鬼费力地伸出手,握住了阎罗焦黑的手骨。   轴机的剧烈爆炸将整个幻梦之境也抛了出去,可也只是抛出去,身在其中的都毫发无损。   木九薰和樊归一穿过纷扬的沙尘,又跑出去很远,才看见了仍在比斗的宋丸子和一道水雾人影。   方才明鬼引爆灵石轴机,宋丸子心知她凶多吉少,心境波动颇大,险些陷入幻梦之境中出不来。   《上膳书》中记载:“宋厨子我的食修之道,取材于天地,调和以本心,要我跪敬天道,不如叩谢人间。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心甚美。”   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也不过片刻。   可真正的“清净”二字,从来掺着血泪。   心明是个偶人的时候,便满心满眼只有印轩,数百年过去,她还是为了印轩赔上自己的一切。   她自以为是,能猜到天道被逼到绝境会出狠手,却没预料到别人有了必死之念。   这等错误,她不是第一次犯了。   这就是人间,没有什么能笃定一切,人不能,神也不能,事到临头,只能迎面而上。   垂着眼睛,宋丸子看着自己的大黑锅说:   “人心有执,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人命有尽,却是千秋万代不尽……上善道君,你可知天地之大慈悲为何?”   将手里的粥米倒进锅里,站在无争界的道旁,宋丸子的身后人们来来往往,正是云渊陷落之初,有修士冲去东海投身苦战,有凡人撤离临照留下根苗。   上善身处玄泱的一处旷野中,一群小孩子正围着他,等着从他手里拿到甜甜的点心。   “天地无心,亦无慈悲。”   这是上善的回答。   “不。”宋丸子摇头,锅里的清粥已经煮沸起来,“天地之大慈悲,在于人生儿有欲,诸欲加身,方有此世间繁华。”   “**?”   上善直觉要摇头,却顿住了。   “人为欲望所驱才会在千万年来,求温饱、得诗书、起城池,问长生……万般恶从欲起,万般善,不也是从欲而生吗?”   “你也知道欲中生恶,又如何说它是天地慈悲?”   宋丸子的木舀搅动着锅里的清粥,声音轻轻:“还请道君告诉我,世间又有什么是纯善的呢?”   上善愣住了。   他身前,孩子们还在看着他。   “既然没有纯善,那慈悲也无需纯善。既然慈悲无需是纯善的,人生而有欲如何不能说是慈悲?上善道君你从未后悔过为了学艺而走进当年的山洞,可对?”   对面没有回答她。   “你曾觉天地间恶意满满,才有融道之心,桑墨算计你,让你心生恶念,被天道操纵毁了沃野,你把恶念舍在了烹天鼎,七情袖手之道你走到尽头却还是后悔了,便又将善念也留在了《上膳书》里,只剩一点本我,又被天道意志裹挟,青丘苏氏之乱,宋玉晚之死,都发生在你融天之后,上善道君,这些年你原谅过自己吗?不能……所以被天道同化,随它桎梏苍生,随它意图成神,你才会觉得好受些吧?”   清粥好了,宋丸子站在原地,一切都没有变化。   这世间的诸般道理,有时候做个菜就能想明白,在明鬼身上她错了,在上善身上,她不会错,她做的是饭,悟的是人,填的是胃,体味的是无数个吃饭的人组成的世间。   她道,世间道。   宋丸子背后的无争界慢慢震动起来,渐渐地,整个幻梦之境都震动了起来。   “我想了很多年,狗不吃,猫不食,见形,统色,御香,调五味……之后该是,参人间、天地炊烟,这方是我的道,我的活人法。”   参人间   天地炊烟   《上膳书》飞快地翻动起来,宋丸子这些年做的菜依次出现,赤色的字仿佛是被印章盖在了上面。   一个又一个的“参人间”。   到了最后一页是“悟道清粥,天地炊烟”。   她彻底悟道了。   宋玉晚的神色略有些惨淡,这些年他想用宋丸子代替上善的心早已淡了,至此,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就算他还有心,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上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宋丸子:“那不过是你所想,与我有何关系?”   “不,我说的正是你所想,因为我看过《上膳书》,又听你说‘天地无心,亦无慈悲’,便知道你在后悔,上善道君,玄泱天道有成神之心,早就入了歧途,再不是天地规则的捍卫者,你何苦再与它一同沉沦?”   幻梦之境外,滚滚黑云聚集,人们听不见里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看见天雷,他们立刻想到是天道要偷袭宋丸子,个个也蓄势待发。   “我……”上善道君的眼神突然一变,“我本就是天道,谁又能说我是错?”   他话音未落,宋丸子的手中紫光收敛,整个幻梦之境被她收了起来,一时间,万千天雷劈向她的头顶。   星辉如海,将宋丸子团团护住。   在雷光中,宋玉晚冲向了上善。   “天道!”   劫云之上,北斗闪耀如初阳,一支箭自北而来,直射向天道所在,是宋玉晚数千年积攒的愤怒和怨恨。   宋丸子脚下星光闪烁,猛地一拍自己怀里的阵盘,宋玉晚的残魂不可脱离阵盘,这一拍,让他猛地回到了里面。   “宋丸子,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怕你们这又虎虎的要去同归于尽啊。   宋玉晚退回了阵盘里,天上的巨箭却只闪了一下,并未消散。   在宋丸子细瘦的后背双脊之间,北斗七星已然亮起。   她有南斗做命之本,也能用北斗为招。   “轰!”   雷鸣声亦未遮掩箭矢轰地之声,烟尘重重散去,顶着上善模样的天道飘在空中。   “人想杀天?何其可笑?”   要是上善,宋丸子与他还有那么点香火情,换成了天道,宋丸子的眼神一凝,心里只有一个字——干!   星阵护着她不被劫雷所伤,宋丸子脚下一踩,已经直扑向了空中,与此同时,她眼中星芒熠熠,周身奇穴也亮了起来,竟然仿佛生生引来漫天星斗大临人间。   无数杀招,天道一一躲过,身后又有火链袭来,是一个黑袍白衣的赤发女子。   “放肆!”   随着一声低斥,天越发阴沉了。   “散开!”宋丸子手中的阵法猛地推出,刚好拦住了劈向木九薰的天雷。   “天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呀!”   天雷滚地而来,天道的脸上冷到了极点。   上善说得对,当初在黄泉它都没能杀了宋丸子,现在的它更做不到,可宋丸子想要杀它,也是痴心妄想。   就算加上这些人,也做不到。   天人混战之地往外蔓延,所经之处皆是废墟。   王海生和唐越接到消息匆匆从魔界中赶回,想要帮忙,被长生久的长老们直接提脚扔了出去。   “护住新城!不要妄动!”   是,新城!   新城地下,一架绿色的怪样机械缓缓升起,唐休坐在上面,双手拉下,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天道所在之处。   “不行。”   万家点点拦住了他。   “新城不能攻击天道,不能让天道有杀人的借口。”   唐休急了:“那我们就看宋前辈……”   “若是我师父真的殒身于此,我就将整个玄泱都变成新城,这是我师父交代的。”万家点点转头看着唐休,眼中似乎有泪,却被更多的东西给强压了下去。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两个小人儿跳上炮台,在他们身后,一堆小人儿举着东西呼啦啦跑了过来。   “带尾巴的留影石可以即时让我们看见!”   “好多木鸟,带着留影石!让所有人都看见!”   ……   窸窸窣窣的木鸟在旁边环绕,仿佛无穷无尽似的,鏖战中的人们却顾不上了。   无数乱光中,宋丸子擦去手臂上流出的血,手上招来大黑锅,就在她再次要杀过去的时候,她怀里突然有什么飞了出去。   是《上膳书》。   泛黄的书页无风自动,落雷想要劈它,却终究擦书皮而过。   “合道,烹天?”   人声从书中传出,宋丸子看过去,看见在书页上,一个男人正站在那。   “要是我用祭天之法与天道相合,天道就会多一点慈悲善念,对人世苍生多一点眷顾。”   是上善,是决定合道的上善。   “那我怎么祭天呢?血、肉、灵力、道统……善、恶、本我……还有什么?”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宋丸子的眼睛亮了,一拍储物袋,她的手中已经抓着一碗面了。   “喂,来吃吧!”   天道本离着宋丸子数十丈远,一声招呼之后,它已经到了宋丸子的面前,扛着天道威压之力对宋丸子来说早不算什么了,她递出的不是那碗面,而是手中念力凝成的刀。   **,真的是好东西。   有这水雾所凝之体,天道避无可避,竟然真的捱了一下。   可就在他中招的同时,他还是抽取了宋丸子手中食物里的味道,那味道被它受用之后,它也完全看不出受了伤。   这一招不行,或者说,用的法子不对。   宋丸子后退两步避开雷击,手里的大黑锅猛地翻转。   现成吃的是给他送菜,那要是别的呢?   手指擦在锅沿儿上,大黑锅中的白凤涅火“腾”地烧了起来。   “我该怎么烹天呢?以灵火为灶、念力为铲、星辰阵法做油、五行法术当盐……还缺什么?”   飘在半空的《上膳书》之上,上善在烹天鼎前久久矗立。   “别光站着,继续教学呀!”宋丸子在心里碎碎念着,任由手臂上的血流进锅里。   虚影中,上善终于动了,他伸出一只手,掏向自己的胸膛。   宋丸子:“……这就没必要了吧?!”   虚影突然消失,《上膳书》啪地合上,落在地上装死。   几乎是明着说:“那办法你自己想。”   嗯,那这道“烹天”里还缺什么呢?   还缺……能将天道真正做熟之物。   “凡人界众心求太平,太平盛世将近,便生太平天道。”无争界天道之言,在宋丸子的脑海中响起。   求太平。   求太平……   新城中,所有人仰起头,看向天空,木鸟们衔着的留影石忠实带回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那就是天道啊……”一个凡人讷讷道。   “天道在跟人打架吗?那、那人是宋师呀?”有去过无争界的修士认出了宋丸子。   “长生久樊首座,之前还来帮我们建城了!”   “那个水影子真的是天道吗?”   王海生站在人群中,大声说:   “各位,今日那些修士与天道一战,只是想要个说法,为什么,为什么玄泱界的修士就要经历心魔劫难,为什么心魔劫难已经到了无人能过的地步?为什么我们要向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祭天的食修跪下?为什么我们修行已经倾其所有,却只能奴颜婢膝来获长生?天生我灵根,地赐我灵骨,就是让我们跪下的吗?!”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讨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竟至整座城寂然无声。   “这、这是逆天之念。”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几乎立刻,有人反驳道:“灵石轴机研创之时失败三千六百次,焦俣九位大匠折戟,几千年积累耗尽,最后还是破旧立新才成,怎么,旧法可破,旧人可退,唯有天,竟然一问都不行么?”   新城之中又安静了下来。   “外面那些修士,他们只想知道,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这话,这话……在与谁的心音同响?   此时,距离上善现身西洲,已经过去了一日夜,玄泱各地该知道消息的也都知道了,各个拜天宗教的食修们更是直接得了天道的“谕旨”,纷纷带着手下势力赶往西洲“护天讨逆”。   北洲,几大宗门与城主势力的兵马刚一汇聚,荒山地窟里,界门大开,无数侉人从中走出,堵在了西洲与北之间的天堑上。   “此路,不通。”   一柄雪中枭横立道中。   中洲,百余宗门出动,拦下他们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我徒弟在西洲正忙,劳烦各位且等等。”   漫天星海里,玉归舟震了一下袍袖。   在他身后,站着来助阵的东洲六奇,不远处,还有刚刚从别界跨过了界门的郁长青正在赶来。   南洲招摇山,“啪叽”一声,呦落在了地上。   往各界送信真的好累,他饿了,更想丸子了。   “嗯?芝仙的儿子?”巨大的鸟头凑过来,斑斓的羽毛在光下美不胜收。   魔界,江万楼抓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缠来绕去:“你生,是魔界的天道,死是魔界的死天道,不准走。”   脚下还在往玄泱界入口处飞奔。   “王小弟还是有本事的,我想要的好东西这就又有了。”   白色的念力从新城中悠悠飘出,宋丸子在乱斗之中伺机以自己的念力为网,将那些念力一把捞了过来,然后直接扔进了锅里。   “祭天用人心,烹天也用人心,嘿嘿嘿……”   宋丸子早就打得浑身狼狈,手往脸上一抹,都带着血污,也不知道是谁的。   “走了,兄弟!”   一拍大黑锅凌空而起,宋丸子手中念力如水,注入锅中,周身五行之力运转不休,五行之力也混入了锅里。   热锅之中,又有星辉流溢。   好像已经够了……   看一眼天道,宋丸子的手指在大黑锅里轻敲了一下。   “喂,饭好了,来吃吧。”   万籁俱寂。   天道降临。   ……   “后来呢?后来呢?”   女孩儿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破书,嘴都撅了起来。   破书懒懒地瘫在桌子上,只一张纸上出现了几个字:   “天道被煮了,天道想跑,上善不让它跑。”   “那上善道君也被宋姨姨煮了吗?”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你这本书真不会讲故事。”   女孩儿生气了,抓着书摇来晃去,几乎要把书给摇散了。   宋丸子又去了黄泉,这个小魔星就留给了它这本老书,真是太欺负人了。   “上善死了么?”   “宋姨姨煮的天道好吃吗?”   破书奋力从小女孩儿的手里挣脱,那张纸上又出现了几个字:   “上善说,他后悔了,玄泱界天道被毁了大半,再无生心魔之能,以后也会被太平天道取代,他也一同沉睡了。”   天道崩解时产生的力量,远非修士们所能理解的,知道很多菜谱和很多故事的破书知道,那时候,上善触碰到了“过去”。   在那个“过去”他做了一件事,把一颗绿色的疗伤圣药,放在了凡人界一个姓苏人家的祠堂里。   因成了果,果成了因。   大概只有蟹粉狮子头的和那黄泉中难喝的孟婆汤才是永恒不变的。   黄泉,宋丸子低着头正在团着狮子头,半肥半瘦的肉在她手里凝成了个粉色的大丸子,结实又好看。   一旁的蟹粉颜色金黄,看着就让人想拌上米饭大吃三碗。   “店家,请问这里除了蟹粉狮子头外,有酒么?”   “没有。”宋丸子转身把狮子头下在锅里,“只有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的下一段旅程,不用众位作陪了(举起大黑锅挥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