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樟纪事 作者:陈加皮   文案:   一个困于宿命   一个囿于昼夜   曲樟镇,是起点,也是终点。   更是在黑暗中点亮光明的,埋葬。   破相小神婆VS生魂俊少年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招平安,时天择(阿择) ┃ 配角:。。。 ┃ 其它:很多   一句话简介:半年的爱,用了十年来偿   立意:爱会点亮黑暗 ======= 第1章 那只鬼   做完辞灵科仪从沙山镇回来后,招平安身边多了一只鬼。   总是离她远远的,存在感明明低到不能再低,却常常在不经意间,回眸总能看到他的魂影。   一直到半年以后,这只鬼非但没有消失,连碰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多到招平安晚上起夜,看到他在墙头飘,几乎要忍不住跟他打个招呼,问声好。   有一晚,她做了噩梦,冷汗淋漓地从枕头底下拿出姑姑留给她的护身符,紧紧地按在胸口。   招家老宅镇煞驱邪布局巧妙,一般鬼物闯不进来。她心知这伴了十年的梦魇,实际是她的心魔。   她睡不着,坐在院子的石阶前,放空。   月色清清,冷光涎涎,还有那只鬼。   招平安仰起头,第一次仔细看他。   年约20的少年,皮肤几近透明,脸色苍白得可怕。虽说鬼的皮肤都是惨白的,可他不同,更像一个缥缈的影子,即使显露魂体,也让人感觉到摇摇欲坠似的。   她丝毫不怀疑,或许风大一点,便能将这个魂体吹散。   收回目光,静静待了片刻。她转身回房,并未注意到那只鬼影的脚已经跨过围墙。   曲樟镇毗邻沙山镇和许阜镇,曲樟高中是附近几个城镇唯一的一所高中。按道理招平安的苦日子,不应该来得那么早。   高一的下半学期,她已经从惊诧中,渐渐去适应那随身多年的奴性。   九年义务的漏网之鱼,许阜镇那有钱的林家,林家里那个精神小伙林盛财,偏偏来了他外祖家上学。   以至于招平安这个孤僻,破相,不受新时代唯物主义少年所待见的神婆,从小学开始便受林盛财联合其他同学一起排挤。   升上高中的时候,她还庆幸过终于要摆脱这个人,可人家偏偏就不如她意。实在想不通,家里那么有钱他怎么不去城里上学。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招平安在食堂蒸架上找到自己的饭盒,去排队打菜。轮到她时,揭开盖子却看到一小坨灰色的烟灰。   她眼眸黯了黯,指尖用力地捏着盒盖。   食堂大妈敲着窗口玻璃,“诶!同学,要什么菜快说,后面还排队呢。”   招平安猛然回神,说着抱歉,将位置挪出来。身后响起细微的埋怨,还夹了些幸灾乐祸的笑声。   相比热闹的食堂,中午的操场很冷清。   她已经把沾了烟灰的米饭刮掉,还有一半是干净的。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塑料袋包裹着的几片豆干,那是邻居奶奶送她的自制小零食。   招平安不禁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怕食堂的素菜沾了油荤,就备了这些豆干。   茶叶香料腌制过的豆干,喷香劲道,咬一口再配上一大口米饭,完美!   好饿啊!   她吃得脸颊鼓鼓的。   不生气,那些个幼稚的小屁孩,只不过是不懂事的灵魂载体罢了。   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直到不锈钢饭盒空了。   一颗米粒也没剩下。   盖好饭盒放在身侧,没一会操场开始聚人,她起身回去教室。   所幸,她在三班,而林盛财伙同他那些朋友在四班。   招平安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寒假前最后一天上学,林盛财在学习委员那里截了自己的作业本,她难得生了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他抽屉里的外套,那里有一盒烟。   后来林盛财被学校通报批评,还喊了家长。   而她则过了一个躲躲藏藏,还算痛快的寒假。   高中即使走读按理也是要上晚自习的,招平安怕麻烦就写了申请。姑姑去世前交待她夜晚少出门,怕撞上恶鬼。   可笑吧,她一个神婆怎么会怕鬼。   不过,不可透漏天机,不可杀生的神婆,怕恶鬼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招平安脖子挂着出入证,保安大爷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挥挥手让她走。   刚走出校门口,后面传来急促呼喊的声音。   “喂!丑丫头!”   她步子微顿,快速地皱了下眉头,装作没听到走自己的路。   同样穿着校服,身子却比她高大强壮许多的人挡住了去路。   “怎么样?报应不爽吧!”林盛财视人威风赫赫。他面庭方正,浓眉金鱼眼,看起来凶狠,内里实则软趴趴的,如一条硅胶玩具蛇。   三两句难听的话,也就是些恶趣味而已,招平安很多时候并不在意。   不过受他欺负那么多年,她怎么可能没反抗过。   大约初一那会,男孩们有的已经开始长出喉结,女孩们心思细腻柔软。   青春的悸动,是对异性的向往。   她也收到了一封情书,是班里一个腼腆的男孩子写的。说实话被林盛财喊了那么多年的丑丫头,她骨子贱贱地认为自己真丑了。   虽然不想谈恋爱,但是被人喜欢也是一种肯定。   所以她收好那封情书,对男孩说了谢谢。   不想隔了一天后,男孩亲手将情书要回,面色不自然地奚落了她几句,班里哄堂大笑。   林盛财尤为得意。   招平安猜到事情的原委,收买了一缕没有攻击力的游魂,去教训教训那个讨厌的人。   她也没料到林盛财胆子那么小,被吓得高烧不退,请了半个月的病假。   最后还是她悄悄念了咒,贴了镇邪退病符才好。   也因此梦到姑姑呵斥自己滥用术法,那漂浮在耳朵边的声音,真实地训诫道:“平安,我们家族的命数都压在你身上,往后一定要谨言慎行。”   从招平安三岁修习法术起,这些话姑姑便常对她说。   轻飘飘的数十个字,压住了女孩烂漫的性子,终成了一辈子的枷锁。   林盛财摇头晃脑得意扬扬,却被她直戳戳的眼神看得一愣。他莫名不自在,稍挺正了身姿,喉间清咳一声,似在说服自己,“嘴巴长了一块又紫又黑的胎记,可不就丑吗!”   说这话时他不敢去看招平安清澈的圆杏眼,说实话,她那有点婴儿肥的鹅蛋脸,秀气的鼻唇,真的说不上难看。   可他从小就讨厌她,所以不想用那些美好的词去形容。   招平安沉默着不言语。   闷棍子打不出屁来,林盛财也失了对峙的兴致,只要目的达到了就行。高傲地哼哼鼻子,他迈步要走,却不想见鬼似的平地里崴了脚,整个人失衡摔倒。   “啊!……”   林盛财侧坐在地上,双脚叠起,扭腰揉着自己的脚腕。那一声娇软的呻‘吟,配着这做作的姿态。   招平安陡地哈哈大笑起来,拍手称绝。迎着他不解的目光,她晃动肩膀做了个鬼脸。   “林盛财,以后你就叫林黛玉吧,真不像个男人!”   “你!”林盛财瞪起眼睛,坐在地上却也只能干生气,看着招平安开心地蹦蹦跳跳走远。   春日阳光总这样明媚,太阳半落不落,红了一片天。   招平安一个拐弯,顺着道路往前,脚步开始慢慢放缓。   要十年了吧,他们也不嫌腻得慌,总是玩这些把戏。   在那片红得晃眼的霞光中,她陡然停下,咬了咬下唇,长着胎记的地方被遮盖住。   其实她真觉得自己长得丑,还是被家族认为幸运的丑。   “嘿~~”   她笑着吸吸鼻子,猛眨了几下眼睛,邻居奶奶可不止一次说她长得好看呢!   是那些人不懂欣赏而已!   招平安抛掉失落的情绪,恍惚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远处,有一个无影的魂体。   春日阳光总那样明媚,而那样明媚的阳光底下......   哦不!而那样绚烂的余晖下,居然有一只鬼!   招平安觉得自己十四年来接收到的法教,受到了毁灭性的震荡。   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招家,乡民们见到都要尊称一声大师的招家人,虽然如今仅剩她一人,也只得了个神婆的称号。   可家里书房那几架子包含了风水、批命、斋醮等书籍,她看了十几年,几乎都翻阅过,没有一项说过鬼可以光天白日下现身。   看来她家不知道从哪一代就开始衰落了,而那个关于自己的批命是不是也会不准呢?也许姑姑的本事也没那么厉害呢?   招平安抬手遮了遮眼帘,眯缝起双眸,颇感兴趣地睨了眼那个跟了自己半年的鬼魂。   他没有很重的阴气,也不惧怕阳光,而且从不说话,真是一只奇怪的鬼。   也许是现代社会更新太快,连鬼的的品种也发生了变异?看来她家祖传的手抄本已经落后了,要不回去上网查查吧。   呼!就这样吧,回家了。   嗯......跟着的还有那只鬼。 第2章 红白巷   招平安的家在红白巷弄,顾名思义,是丧嫁一站式采购一条街。而红白巷最深处的21号,就是招家的老宅。   其实最尾的门牌号应该是22号,这处宅子现今还存在着,只是被烧得就剩个门头,但那把铁锁倒是坚固得很,焦黑锃亮。   因为一起煤气泄露事件,再加上火灾,深夜熟睡的一家四口全都没了,门牌号也在那时候烧成灰烬。   招平安偶尔心烦的时候,会爬上屋顶看星空。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曾经就读曲樟高中的学姐兰如,踮着脚尖机械地绕着水井飘荡。   烧死的人恐惧火,对水有很深的执念,却不知真正的死因是窒息。   她问过兰如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满脸黑灰的女孩呆滞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望着深黑的井口,再重复之前的行为。   招平安想帮忙,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并不是世间所有的鬼都必须渡化,他们也有生前执着的事,只要没有恶念,完成夙愿后便会由引渡者引渡,交由地府。   小镇不大,口耳相传,大家都知道这是座凶宅。故而那家亲戚想把房屋转手出去也没人接,久而久之就荒废了。   红白巷的居民就自动忽略掉22号的门牌,一致称巷子最末那家是21号。   偶有小童懵懂提起,大人们也只是先“呸呸”往地上吐口水,再呵斥孩子以后再也不许提及。   因为那凶宅挨着招家,招家当初那么有本事,肯定能镇得住那死于非命的煞气,所以大家都不怎么惊怕。   依旧做生意的做生意,闲坐门庭聊天的聊天。直而深的巷弄里,孩童追赶着嬉嬉闹闹。   日头不知不觉隐了下去,白夜开始交接。   红白巷像个嗜睡的老者,蓦然安静下来。   做活人生意的店铺关门,而纸扎铺开始掌起红灯笼。   招平安只是为了等那锅刚点好的豆腐,耽误了些功夫,天色就暗了下来。   那一对通电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只映得巷口雾惨惨的,纸扎铺的老爷子只开了半扇店门,等待顾客上门。   红白巷几十年来默守的规矩,天黑不跨门槛,所以有没有路灯都一样。   穿堂风吹过,带来几丝潮湿糜腐的气息。无止尽的黑暗里,活跃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招平安提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回家。迎面扑来几许凉气,她连冷颤都没来得及打,开门关门,缩进自己的堡垒里。   而一同进来的,居然还有那只鬼!   她立即燃了清光符,淡黄色的火光将整个院子照亮,院墙外路过的几缕幽魂吓得四散奔逃。   这位正主一派闲适,好奇地盯着半空中的符纸。   招平安拢紧眉心,将她的宝贝豆腐放好。火光熄灭的同时,院子灯光亮起。   凡野鬼入宅扰人,急在所求。   手伸进小挎包里偷偷地摸索什么,她正容敛色,“你求什么?银钱或者服饰?还是跑车美女?我都烧给你,收到之后便速速离去。”   鬼她见得多了,只要不害人,只当视若无物。   但凡事有因果,他屡次徘徊,而且能进出老宅。如果要求不高,她倒是可以全了他的心愿。   男鬼微歪了头,一脸疑惑,那眼睛水光泽亮,如儿时喜欢的琉璃弹珠一般。   招平安比他更困惑,因为接二连三超出知识储备的事件。对哦,他好像从没开口说过话,该不会是个聋哑鬼?   她在身上比划着衣服,还有数钱的手势,开车的姿势,最后富有含义地猛眨了两下眼睛。   “如果你真是缺这些就眨眼睛。”   男鬼没有眨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上蹿下跳的动作,竟突然笑了。   不是阴森森的冷笑,那笑很淡很温和。   招平安想到某个停电的夏夜,姑姑坐在她身旁,手持蒲扇这样教她,“如野鬼施之不去,可用禳鬼入宅相扰符驱逐。”   蒲扇轻轻地摇,那风儿如这笑,让人卸下防备,感受得到的宁静祥和。   招平安手中是刚才偷偷攥在手里的禳鬼符,她缓缓松了手劲,面无异色想要塞进自己的小挎包里。   这就是普通的鬼魂,没有戾气,显然没害过人,所以......再看看怎么送走吧。   塞了半天没塞进兜里,低头一看,符篆掉地上了。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拾起,递到她跟前。   招平安吃惊得张大嘴,她术法是很差劲,可是画的符也不至于这么弱到鬼能毫发无伤地碰触吧!   男鬼俯低身子,仔细地她,也许觉得她这个模样有趣。   那张几近透明如美玉般的脸突然靠近,她下意识倒了两步,忙抓过自己的符篆胡乱塞进包里。   好几秒后才完成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她不自禁吁了一口气,真丢家族的脸!慌一只鬼做什么?   招平安肚子此时已经饿得咕咕响,因为常年吃素,营养跟不上有点低血糖。她开脱地想着,所以刚刚自己那个蠢样子也是情有可原。   再不吃饭她手脚就会开始乏力,且随他去吧,先填饱肚子要紧。她拎起豆腐进厨房,煮了鲜蔬豆腐汤,泡着昨天剩的米饭一起吃。   老旧的八仙桌,四条长凳,以前对面也坐着人,现在站着个鬼,看猴戏那样看着自己。   呼噜噜吃了几口汤饭,压下饥饿的空虚感,她低着头随意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吹凉一块嫩豆腐,咬下去芯子还有些烫,招平安“嘶哈嘶哈”地吃进去。   美味!   连吃了好几口后,她才恍觉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吃完饭招平安打算去书房查阅资料,男鬼紧跟在身后,好像赖上她似的。   停在门口,她食指点点脚下的地,再指指他,“你,在这,不能进去!”走出两步回头看,他好似听懂了,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她。   目光触及到书架后的那堵墙,墙后面有个隔间,那里面是祖宗牌位,还有他们家最为厉害的法器。   招平安心里怪异地摇了下头,指尖在书架上划过,连着抽了几本书翻看,皆无所获。偌大的书架,她突然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记起班主任李晋说过的话,知识学得杂了,不懂融汇贯通也是枉然。   就如她现在。   姑姑一直教导、养育她到近八岁,直到去世的那一天,她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能反复学习清醮,就连幽醮,她也只习得度召亡魂的皮毛。   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头乱糟糟的。招平安干脆坐到电脑桌旁,运用现代的手段查资料。   打出来鬼魂两字,下面一排排小广告,都是解答疑惑,测名改命的标语。这里面大多数是骗子,她随意记下一个看上去还算专业的名片。   掏出粉色的杂牌手机,点着按键加好扣扣。抬头对上一个软软的目光,她愣了愣,   指尖快速关掉电脑走出去。   穿过他的身体时,她感觉到一丝沁凉,像上过体育课吃的第一口雪糕。   “你又不会说话,我也查不到你的来历,即使我有心帮你也无处下手。或者你可以去别处转转呢?兴许能碰上道行高的,你也就不用再做孤魂野鬼了......”   招平安一边进房拿换洗衣服,一边没头没脑地念。其实鬼也无所谓,能陪着说句话挺好的。   走到卫生间他还要跟着来,她不悦地抬起眼皮,他像忌讳些什么似的后退两步,一动不动了。   嗐!真识相。   “不可以穿墙偷看!”招平安又念了一句,合上门的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一个仿若被风吹散的声音。   “阿择。”   她从窄小的门缝里瞄了一眼,看到男鬼薄唇上下翕动,隔了两秒耳心若有似无的气流声中,那两个字异常清晰起来。   “你叫阿择?”   他只是笑,温润如水的眼睛微微弯着,她的心脏顿时漏了一拍,见鬼一样“砰”赶紧将门关上。   确实是见鬼。   奇怪的男鬼。   点上线香,招平安关掉大灯,留了小灯,一如既往坐在床上静心打坐,不过两分钟她便破了功。   叫阿择的鬼无声无息,不吵不闹。可忽然多了这么一个鬼物,她也需要时间适应吧。   就这样安慰自己,她偷了个懒,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刚洗过热水澡真舒坦!她摸出手机开始跟所谓的大师聊天。   发送过去“你好”,那边自动回复:可先免费占卜一次,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大师,我不需要占卜,请问怎么样才能把孤魂野鬼送走?”   大师的消息很快,“出售五雷斩鬼符,可快递,符到鬼除。”   看到这招平安点了删除拉黑,这也是个半吊子的神棍。修道之人应慈悲为怀,对于妖邪可驱可镇,万不得已,切不可徒增杀戮。   放下手机,她看向几步开外站着的阿择,鬼不需要睡觉,可她需要啊!人在五感封闭的时候,无法感知到危险。   所以......   “你可以到外面去吗?”   他仍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知道是听不懂话,还是不想到外面去。   招平安坐起身,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思考了好一会,才晦涩地说:“嗯......怎么说呢,点头就是好,摇头就是不。”   阿择跟着她的动作,点头,学着说“好?”摇头,“不!”   长那么好看的小哥哥,说话声音生硬,跟山洞里的回响一般,空旷低沉,又带了些清冷。   “嗯!就是这样!”招平安向外摆手,诱着他点头,“我要睡觉了,所以你到外面去。”   阿择不知道听懂了没,只是笑,像很满足的样子。他飘着倒退,直至穿过门,看不到鬼影。   招平安立即翻出自己的百宝箱,把爷爷留下的保命灵符贴了一张在窗户,再贴了一张在门上,最后把护身符系在脖子才敢安心睡觉。   她对阿择的来历尚不清楚,即便相信他不是个坏鬼,可防鬼之心不可无不是。   “啊......哈!”   好困啊......   小心一点好......她的命可重要了,那可是肩负着传宗接代的责任......   胡乱想着,招平安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第3章 舒服的草药   七点闹铃准点响起,招平安眼睛睁开,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下床时人还晃悠了一下。习惯性地开窗看看天气,黄色的符纸悠悠飘落。   她瞬间懵了懵,才想起家里多了一个鬼。将珍贵的符篆收好,换上校服开门。   招家老宅建筑风格古朴,已经存在好几十年。嵌着玻璃的镂空雕花窗格透射进阳光,像要把窗前那个浅淡的魂影刺穿。   听得这边的动静,阿择扭头望过来,招平安神色淡然地对他说:“早上好。”   他还记得她昨晚教的,点头回:“好!”   看到他头顶发丝随着动作飞扬,丝丝粼粼,如湖面波光。招平安恍惚错觉,这只是位普通的少年。   高一下学期,开学的第二天。   微风,无雨,晴天。   日头里红白巷又是一派不同夜里的景象,巷口摆了好几家早点摊子,热热闹闹地围了许多人。招平安在蒸屉前停步,照例问上一句,“婶子,素包子没用荤油吧?”   包子铺的包婶子也住在红白巷,知道这女娃子的吃食习惯。她和善地笑着,“平安,放心地吃,婶子只放了香油。”   “诶!那我拿两个素包子,一杯豆浆。”   包婶子手脚麻利,三两下装好,豆浆还特地多加了量。招平安接过付了钱,说声谢谢。   她不是个勤奋的学生,所以一边走着,一边吃着。到达校门口时刚好吃完,把垃圾丢丢,踩着铃响去操场排队做操。   毕竟对招平安来说上学只是扫盲,真正重要的是挣钱养活自己。   “预备,伸展运动开始,1234......2234……”   她懒散地做着操,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唉!好久没接单了。这圈子里强者倍出,她一个小蝼蚁夹缝求生,难咧!   阿择就站在队伍行列的空隙中,低眸看着学生们手忙脚乱又有点整齐的影子,模样很认真。   招平安看了他一眼,做操的动作慢下来,跟不上节奏也浑然不知。   铃声再次响起,到早读时间了。四班的场地就在三班旁边,林盛财走过来,偷偷在女孩的马尾辫上一扯。   招平安因吃痛回过神,拧紧眉瞪向恶作剧的人。   林盛财得逞地笑着,两道粗眉一高一低,得意极了。   铃声急促,学生们赶着回教室,都不曾留意这一幕。   知道招平安在学校大多数都忍着,林盛财挑衅地打着响指,和四班同学一起走。   一班场地距离教室最远,一会功夫这些尖子生就走到他们前面。那里面有个清秀冷艳的女孩子,是曲樟高中出名的人物。   她中考成绩在县里排名前三,原本可以上县城最好的高中,却为了可观的奖学金留在乡镇上学。   关灵玉是林盛财喜欢了4年的人,别看他自恃家里有钱,在学校也是出名的大方,朋友大多数都恭维着他。   但在心上人面前,小自卑也会作祟。他特意挺起胸膛,学着尖子班那帮人扬着下巴踏步。   距离目标人物大约还有1.5米,机会难得,可以在她面前刷刷存在感。   “啊!~~”一声粗重的娇喝。   又是艹蛋地平地一摔,一班有几个人目光扫过来,包括关灵玉也淡淡看了这边一眼。   林盛财疼得刚要骂脏话,视线晃过一双淡如菊的眼眸,只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玩得好的万晟几个忙过来要扶他,他拒绝了,觉得这样很不男人。   于是自己夹脚撑腰地站起来,其实这样更娘,但他一无所知,旁人也不敢去点林盛财那火、药似的脾气。   当事人还自以为在心上人面前博了一个坚韧的存在感。   匆匆一瞥,水过无痕,关灵玉压根就记不得这件小事。   原先满满当当排满人的操场,现在就剩稀稀落落几个人。招平安坐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将皮筋解下,长发松散地披下来。   牙齿咬着皮筋,她抬手拨整头发用虎口圈住,另一手撑开皮筋重新束紧。   阿择在面前站着,指尖划过她发尾,力道轻到忽略不计。   他张嘴“呼呼……”人类小孩疼的时候大人都是这么做的,然后小孩就会笑了。   招平安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只有满目刺眼的光。她半垂下眼,体育生开始晨练,在她眼前跑道上快速跑过。   朗朗读书声响彻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阿择,你是不是以为我疼啊?”她倏地站起来,微微仰头,笑着道:“我教你,‘不疼’。”   他看着她的唇形,学了几遍,“不疼!”   “不疼!”   “不疼!”   阿择只知道她是笑着说的,那就是好了,刚刚自己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好像也没有了。   “还有,我再教你。”招平安拍拍自己胸口,“我!平安,平安。”   他翘起嘴角,莫名有些傲娇,“平安。”   发音很标准,因为这两个字他偷偷说过很多次。他也拍拍自己胸膛,“阿择。”再伸手过去拍她的胸口,“平安。”   招平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回味过来时,被那若有似无的触感弄得火烧火燎的。   当对上那张笑得纯澈又有点羞涩的脸时,她顿时无话可说,于是暗自生了会闷气。   阿择仍旧“平安”“平安”地叫着,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声线黏得发腻,连带着她那点不痛快也叫走了。   朗读声慢慢歇下,招平安该回去上课了,刚想交待点什么,班主任李晋暴躁的声音传来,“招平安,你一个人在那思考人生啊!上课了还不赶快回教室!”   李晋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男老虎。   招平安狗腿地保证又保证,“诶!知道了!老师您先走,我这就去!”   听她这样说,阿择上前两步要跟着她。招平安回头差点撞他身上,“我要去上课了,你自己找地方玩去吧,多交几个好鬼朋友。”   “哦哦,还有!”她表情变得严肃,“刚刚我看到你的小动作了,那个拽我头发的男生是你用鬼术把他绊倒的吧。”   她板着脸就是生气的意思。   阿择没敢吱声,显得小心翼翼,从昨晚她没有赶自己走,他就特别珍惜留下来的机会。   “他与你没有因果,所以你不能这样做知道吗?要做一个好鬼,以后才能投个好人家。”   她真心实意地说了许多,然后离开。   阿择看着她绕过一幢很大的楼,在转角处不见了。他坐在操场等着她下课,连发呆也不会,睁着眼睛虚无地像个浮影。   他一直知道自己跟人不同,可是那些鬼说自己身上没有他们的味道,也都不愿意搭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隐约记得“阿择”这两个字。所以当她问起的时候,他考虑了许久,决定将这个唯一记得的词作为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跟自己说话,也只有她会跟自己说话。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白茫茫一片中醒来,脑袋也是空空的,对这一切都很陌生。   那时他还不太能控制自己的魂体,想飘高又往下沉,要落地又猛地冲上半空。   因为那充斥着浑身的空虚,使他爱往人堆里凑。可那些人都看不到他,人类的话他也听不懂。   后来听得多了,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学着说过,只是那些人不会回应,所以就失了兴趣,不再开口。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日益膨胀的空虚并没有得到缓解。慢慢地他觉得好无趣,飘着飘着到了深山里。   大山有好多小动物,唧唧叫叫好不热闹,夜里还有飞舞着会发光的虫子。   它们至少还能搭理他,好像比跟人类一起好。   那一天,山里响起了吵闹的声音,他坐在树上看下面一个女孩,手持一张纸,念了一堆词。   两旁挂着亮颜色的长条布,随风摇曳。   她突然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皱着眉头再看看天色,不知道说了什么,而后扭过头去。   就这一眼,他万分确定,她能看到他。   魂体里流淌着不知什么东西,疯狂的、迫切的,奔腾不止。阿择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   嗯......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像山里的小动物吃到什么不好的食物,会在周围寻找能让自己舒服的草药。   他想,这个女孩就是能让他舒服的草药。   所以他选择跟着她走。   今天中午招平安的米饭安好无恙,打了两个素菜吃完,回教室的时候路过四班,她猫着腰轻步过去,眼睛瞄到林盛财趴桌奋笔疾书。   这个人以前考试几乎次次垫底,这会子抽什么疯。不过只要不来招惹她,天天抽都没事。   放学招平安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她走到操场时,教学楼才陆陆续续出来人,谁知还是被截住了。   “丑丫头!等等!”   她扭头叉腰,恨恨道:“林黛玉,有屁快放!”   林盛财倒不生气,手心捏着个粉色的信封,扭扭捏捏半天,脸都憋红了,“明天!明天你帮我一个忙!”   “凭什么!”还命令起她来了。   林盛财眉头愁得快竖起来,状似考虑了一下,“你帮我这个忙,以后我就少给你添堵。”   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招平安上下打量他一眼,才接过,“先说好犯法的事不做,违背道德的也不行。”   林盛财不耐烦地睁大金鱼眼,“罗不啰嗦!废话一堆!”不就帮忙送个情书吗?哪来的犯法道德。   阿择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她身边,苍白的脸上,眉眼冷硬。招平安察出些不对劲,便赶紧先走,他也飘着跟过来。   走出校门外,心底翻涌的情绪很陌生,她酝酿着开口,“阿择,记住!切不可起恶念。”   他魂体有些动荡,说:“他不好!”   安抚地在他肩膀按了按,招平安见他平静下来,松了一口气,“那也是我和他的事,而且只是些不痛不痒的恶作剧,根本不值得在乎!”   阿择没有释然。   她觉得这是只倔脾气的鬼,“就像......你被狗咬了,总不能为了泄愤去咬狗吧。”   阿择凶狠地龇牙,“我咬!”   她弯了眼睛,笑道:“傻子。”   傻子愣住了,为那漾着温柔笑意的眼眸。   他气不过,他觉得平安很漂亮,那样红润如红浆果的唇,笑起来有如月牙勾,胎记就像是围绕着的薄云。   不笑的时候清淡,笑起来连满月都逊色。   阿择已经偷偷跟了她半年,他很爱看她这样笑着,能让没有温度的魂体,能感觉到一丝丝暖。   所以,想让她一直这样笑。 第4章 收惊   今天十五,招平安给祖宗们上香,说了几句自身的近况。   夜晚的时候,她爬上屋顶,躺着看满穹星光,阿择就在旁边。   不说话的鬼少年,让人不自觉地在意。   她对他说:“你能想起来以前的事吗?再努力想想你的全名。”   阿择似不在意地摇头。   招平安坐起来,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院子,学姐仍不停地围着水井转圈。因为执念,她被禁锢在那方寸之地,夜又复夜,无法解脱。   这样的人和鬼,世上还有许多。   招平安看向阿择,他面容清俊,穿着棉麻样式的立领上衣,白色宽松长裤,一双运动鞋。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这副穿着。衣服这么干净,魂体也纯澈,不像是死于非命,倒像是生病去的。   他没有以前的记忆。   现世的黑户口与阴间的孤魂野鬼一样,来路不明根本入不了轮回,有了名帖才能请阴差,才知生前阴德,才可安排后世。   招平安想为阿择做点事。   “我会找找法子,让你能早日投胎去。”她说。   很认真。   阿择和她对视,以往浅色的瞳仁变得幽深。移开目光,他望向远空,“好。”   他的声音很轻,比风儿还轻。   招平安也不再说什么,待了一会后便爬下屋顶,准备睡觉。   另一边绕着水井的鬼魂突然停了下来,化作一团黑气,瞬间消失。   这一夜,平安在里面睡觉,阿择自觉守在门口,第一次开始矛盾。   他飘荡了太久,突然间找到理由可以停下来,但是她希望自己向前走,他没说他早已经习惯这种看着她的生活。   他应该知道第一次见她时,魂体流淌着的东西叫什么了,或许是人们说的渴望。   次日早上院门被人拍响,招平安收拾收拾起身,去开门。   是南街崇德巷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她印象比较深,因为那家有个低智儿孩子,叫做瓦罐儿,是一个心地纯善的男孩。   “唉哟!小师傅啊!快去救救我家小宝,撞邪啰!天杀的鬼东西!小师傅快随我去看看诶,将那些妖邪通通斩干净......”   妇人哭腔唱调,哎哎呦呦,招平安只听了个大概。事关要紧的事,不好再耽搁,便兜上小挎包跟着她走。   阿择也跟着一起。   曲樟镇不大,走了几分钟便到了南街。瓦罐儿站在门口,两只手臂微微张开没有贴着身体,神色着急地一会看看屋内,一会看看巷口。   妇人走近先呵斥:“怎么不看着弟弟,出来做什么?”说完绕过大儿子,径直进屋去瞧小儿子。   招平安注意到瓦罐儿亮亮的眼睛黯下去,她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瓦罐儿眼睛又亮起来,冲她笑着。   招平安带着他一起去瞧小宝,她走到床前,坐在床沿的老婆子起身时淡淡地打量她一眼,扫到瓦罐儿时眼神有些嫌恶。   这家人不怎么待见瓦罐儿,别人的家事招平安也不好说什么。再看床上躺着的小宝,唇色青紫,眼下青黑,冷汗涔涔地手脚一惊一颤。   这是被鬼惊了魂。   她问妇人,“他这样多久了?去过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昨晚就发烧说胡话,还以为是感冒,吃了药后半夜在大喊大叫,后来就迷迷糊糊的了。”妇人提着瓦罐儿领口把他揪起来,没好气地叫:“罐儿,你跟姐姐说昨天跟弟弟去哪儿了?”   瓦罐儿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就在老婆子板起脸手要抬起来的时候,他害怕地缩到招平安背后,大叫:“奶奶!奶奶!我已经想到了,别打我......”   招平安挡住老婆子凶巴巴的目光,蹲下来温声说:“罐儿不怕,跟姐姐说。”   瓦罐儿心思单纯,见奶奶放下手了,很快忘记刚刚的事,跟温柔的姐姐说:“昨天我叫弟弟回家吃午饭,他说带我一起玩,是一个有好多草,又黑乎乎的房子,弟弟爬了围墙,好危险!我也很厉害,我也会爬......”   黑乎乎的房子......招平安想到红白巷22号,她继续问:“那罐儿有没有看到什么?”   “嗯......看到屋里有一个姐姐,她身上好脏。”   那应该是兰如,罐儿心智未开,所以能看到那些脏东西。以前也常常有大胆的孩子偷攀爬进墙,可从没出过事。   也许罐儿漏掉了什么,眼下也不是问太多的时候。   招平安转身跟妇人交待,“准备些小米,一个空碗,一块红布,给小宝叫魂。”   “诶诶!”妇人急急忙忙应。   老婆子怕瓦罐儿挡事,便拉着他到屋外,不知道去哪。   招平安才寻到机会跟阿择说话,“我等会要念收魂咒,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影响,不过小孩子的魂魄胆子小,你也不好留在这。”   阿择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飘走了。   东西很快准备好了,招平安交待妇人,喊小宝名字的时候她要替着应。   妇人明白后,招平安开始在碗里装满小米,用红布紧包住碗,碗口朝下,顺时针绕着小宝身体转圈,“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小宝......”   “诶!”   “回家吃饭了!”   才喊了第一遍,周围空气好似在震动,发出“嘶嘶”的轻微声音,像山谷带着凉意的阴风,抚过皮肤一阵恶寒。   细细一听,那里面好像混杂着无数的孩童声,哭着的、笑着的、呻‘吟着的,嘻嘻哈哈哀哀咽咽,而后所有声音都混在一起,慢慢朝着床上汇聚。   招平安此时精神集中,确保不受任何影响,保持着动作,额头竟是沁出汗来。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小宝......”   “诶!”   ......   三圈后将碗翻过来,拿掉红布后,刚才满满一碗的小米缺了一个角。   经刚才那一出,妇人汗毛直立,胆寒发竖。再一见此,感觉手脚寒气直冒,人不禁打了几个冷颤。   招平安晃了一下有些晕沉的头,集中注意力,再次往碗里添满米,如此反复循环,直到碗里的米不再少,那魂魄才算是收齐了。   宝儿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好多了。妇人惊魂未定,哆哆嗦嗦连声道着谢。   念咒极伤精气,招平安面色发白,掏出一张符纸,气息有些不稳地嘱咐道:“把这张符纸贴在床头,你没事就在他耳边念念净心咒,保魂护魄。还有最近夜里不要出门,再去街上找个老中医开点调理体虚,宁心安神的中药,孩子要养养才好得快。”   妇人一改忧心忡忡,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利是,咧开笑塞到招平安的手里。   老婆子听闻孙子好了,面色也和气些,“小师傅,谢谢了,想不到年纪轻轻本事不小。”   “不客气。”招平安淡淡道,无心再应付。走出去时无意间看到偏房门缝里有一双眼睛,她招招手,“罐儿,过来。”   瓦罐儿探出头瞧了瞧,才敢出来。   也才是七八岁的孩子,穿着短了半截的衣服,脚上踩了一双布鞋,连袜子也没穿。她心里酸涩,疲惫的脸露出几分柔和,“跟姐姐说说,弟弟昨天还做什么了?”   “哦哦!”瓦罐儿又想起什么,有些迟钝地双手拍掌,“弟弟拿了一本书。”   招平安在柴房找到那本书,只烧了边角,能辨得出来是一本画册。   临走前,她翻出包里因为低血糖准备的糖果,通通放进瓦罐儿还兜着沙子的口袋里,“罐儿,你今天表现很棒,这是姐姐奖励你的。”   瓦罐儿亮晶晶的眼眸闪烁着,好似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满足,吐字不清的声音也沾了甜,“姐姐,谢谢。”   招平安按按他乱糟糟的头发,望着罐儿纯真的笑,微微愣起神。   回去的路上,阿择察觉她不对劲,步伐不同来时的矫健,虚浮无力。正想着,身边人歪了一下身子,他忙扶住。   在别人看来,招平安这样的姿势很诡异,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让自己站好。   路对面有个婆婆卖豆花,准备收摊回家。   “婆婆,给我舀一碗甜豆花。”   婆婆年纪虽大,却耳聪目明,还把才收起的凳子支好让招平安坐下,端着豆花关心地道:“小丫头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啊,快些吃吃吧!”   还要耽误老人家的时间,招平安挺不好意思的,“谢谢婆婆。”   吃完歇了一会,恢复些力气,这时已经十点多了,又旷了两节课,回学校等着她的一定是班主任叨叨叨地念,还要写一份检讨。   毕竟她从上学期开始就是惯犯,而且晚上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阿择,我们回去吧!”   在人前阿择很少和她说话,她才注意到他呆站在那,一身白色,仙气飘然。   这是此刻招平安脑海里蹦出来的词,跟她陈旧的观念相矛盾。自古以来,鬼这个词界定不明,可好可坏,但绝不仙气。   也许是阿择的阴气太纯净,毕竟他可是能与阳光比肩的鬼。   “阿择?”她轻唤。   仙气的鬼少年回首,眼底带着疑惑,还有一闪而过的茫然,不过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秀。   这相貌,这气质,啧啧!比甜豆花的效果更厉害,让招平安失了血色的脸登时红透了。   她急急转身往前跨步,有些莫名的羞恼,“走了!”   “嗯。”阿择不明所以,却也跟上她的脚步。 第5章 兰如的执念   逃课只是一时爽,班主任李晋的连环扣随后而来,招平安没接,然后手机信息连震了几下。   她躺在床上,想着晚上要准备的东西,一点也没有看信息的兴致。之所以不怕李晋,那是因为两家有些渊源的。   李晋的母亲八字极轻,容易撞鬼,常年失眠,有事没事总要请姑姑家去坐坐,然后求个符。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直到老人家去世,之后她们姑侄就没再登过门。   后来升上高中,发现班主任是以前认识的大哥哥,不过她丝毫没享受到熟人的便利,反之被挟着写了好几次检讨。   不过说来也奇怪,李晋倒是个无神论者,以为自己老妈只是有些癔症。他一个正当壮年三大五粗的男人,撞邪的机会比捡钱还难得,从不信这些,还经常逮着招平安就做破除封建迷信的批.斗。   唉!家道中落啊!   思及此,她拆开早上收的利是,十元的纸币五张。做这些不需要设坛的法事,全凭主家给多少拿多少。   至少能充一个星期的饭卡,上次去纸扎铺买黄纸朱砂时,听阿爷说下次就要涨价了。   唉!招平安又叹了声气,生活不易啊!   在房间待了一下午,她起床做饭,刚出房门阿择便飘了过来。   自从上次诱着他不能进自己的房间,他就一直安分守己,从不逾矩。   因为招平安常年吃素,所以蛋白质靠豆类菇类摄入。今天炖了杂烩,配上一碗白米饭。   她吃了一口菜,问:“阿择,你想吃吗?”   阿择坐在对面摇头。   “想要供品的话不要不好意思开口。”以自己的钱包,请他吃顿饭还是错错有余的。   阿择轻轻笑了,说:“不吃。”   “哦。”她也就随便问问,因为他从没提过任何要求,温温和和地很乖巧,让人心里怪在意的。   吃完饭,天色暗下来,可以行动了。   招平安带齐家伙事,在院子里叠了两张凳子,站在上面把小挎包先扔过去,墙太高,她踮了踮脚,还是看不到对面。   “阿择,你帮我看看我的装备有没有安全落地。”要是掉井里就亏大发了,那些符篆可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阿择飘过墙头,看到藏蓝色的布包安然落在草堆上。   “安全。”   那就行了!招平安活动一下手腕,伸长攀住墙头,两只脚往墙面蹬。就跟那啥,掉了车链子的脚踏车似的。   一顿猛操作,它还在原地躺。   蹬出了一身汗的人,顿时歇菜了。   招平安坐下寻思,她只是不爱上体育课,体能还行吧,就这墙垒得太高,肯定不是她菜!   不过瓦罐儿那两个小屁孩是怎么爬进去的,自己再不济也不能让两个窝窝头比下去吧。   招平安喘着气,呼吸慢慢缓下来。嚯嚯摩拳擦掌,准备再试上一试。   阿择不知何时落到身边,方凳上站了她,和一个没有重量的魂体。   “我帮你?”   他挨得很近,说话间凉凉的气息,尽数被招平安的呼吸捕捉了去,像薄荷茶的味道。   温热的薄荷茶。   “啊?哦......嗯......”她顿时不自在起来,这茶多酚吸得猛了些。   因为从小到大受排挤,招平安没有真正平和地和异性相处过。阿择是鬼,但是也算异性啊,所以近距离接触害羞一下下也正常吧。   阿择还在等着回答。   “哦......那、也行。”她梗着脖子,装得一派超然。   腰上被托起,力度很轻,却让招平安瞬间腾空,轻轻松松地看到隔壁的院子。   不知觉中她手扶着阿择的手臂,微凉的触感让手心更烫,她整个人过电似的赶忙转而掰住墙头。   指甲盖扣了满满的墙皮,也不敢再松懈。   那现在是不是要先把脚跨过去啊,再趴在墙头,慢慢地移动屁‘股,找准落地姿势。   可是这样......不太美观。   招平安觉得自己此刻挺做作的,但是仍旧咬咬牙做了,正事当前要拎得清不是。   在墙头找好姿势时,她看了眼下面,这高度有点吃不消啊,正在犹豫跳不跳的时候。   阿择已经稳稳飘到下面,向她张开怀抱,冲她自信地点头。   天幕被遮了严严实实,只有月光倾泻。   在暗夜里的那双眼眸有种魔力,像丛林唯一的萤火光,让人心生向往。   招平安微屈膝盖,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落入的是一个软绵Q弹没有温度的怀抱,如晶莹剔透的软糖。   对于低血糖的她来说,没有什么比糖带来的安全感更多。   招平安道了谢,便把注意力放到井口。   手电筒打开,灯光照进泛黑的井水,井面浮了许多垃圾,望不到底。   “噶呲~~”   里屋传来动静,招平安检查包包的同时,听到那声音时断时续,窸窸窣窣,倒像是耗子闹的。   好了,家伙事齐全,要进去探个究竟。   要放以前她也不会这般谨慎,因为瓦罐儿弟弟的事,谁也料不到兰如发生了什么,是否被怨气侵蚀。   恶鬼,总是令人恐怕的。   随着步步逼近,常年缺乏人气的房子,那股阴冷潮湿让招平安很不舒服,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而阿择不发一语飘到身前。   黑乎乎的木门虚掩着,他手一挥,烧得炭黑的门缓缓移开,掉落的灰屑掺着迎面扑来腐烂的土腥味,让招平安猛地屏住呼吸。   这味道说不上臭,恶心得别致。   突然,平地刮起了一阵阴风,吹得半米高的杂草“唰唰”作响,令人作呕的味道也随风消散。   招平安赶紧捂住口鼻,阿择看着她,微皱着的眉头好像在担心。   她摆摆手,让他放心。侧身挤过不太牢固的门,先看到屋内墙壁和天花板都烧得黑漆漆的,因为荒废时间久了,有的地方墙皮开始剥落。   “啪!”一大块有篮球这么大的墙皮就掉在两步开外,惊起一地黑灰。“啪啪!”又是两块落在地上,余音在只剩灰烬的客厅里回响。   寻了个安全的地方站好,她开始打量室内格局。三房一厅的平房,尽头房间门上贴了张海报,烧得只剩个人头。   招平安走近去,灯光打在那个焦黑的头上,看不出来是谁,不过这发型像是前几年风靡一时的歌手,她猜这应该是兰如的房间。   刚要伸手去推,那扇门顷刻间倒塌,分崩离析一声巨响,又扑起许多灰尘。招平安旋即转身躲避,不期撞进阿择的怀里,他顺势揽着她的肩,用自身阴气制出一层透明的屏障抵挡。   她慌不择待地要抬头,却被一只大掌按着后脑勺,重新压进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沁冷的怀抱让招平安越来越不自在。终于有松动之势,她赶忙挣脱后撤一步,明显的避让之意。   阿择手臂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在她开始踏进房间时,才似带着力度,轰然垂下。   房间烧得没有大厅严重,里面摆设很简单,只有床、书桌还有衣柜。窗扇上的玻璃早已经破裂不堪,月光落进来,残余的碎片折射出森冷的光。   那光反射在墙面上,随着窗外枝叶风动,斑驳影绰如长爪,好似正向着招平安这边的方向延伸。   她迅速掏出清光符,正欲燃起,墙面的影子又变得规规矩矩的,恍惚刚刚是她的错觉。   “噶呲~~”   还未来得及思考,刚才听到的声音又出现了。   蓦地转头,招平安凝视着那个不大不小的三门衣柜,左手不知几时捏了两张符篆。   “噶呲~~”   声音还在持续着,给静谧的凉夜毫无意外地添了几许诡异。   招平安眉心压得低低的,警惕地注意里面的动静,那声音间隔渐短,听起来越急促。她握了握拳,欲抬起手。   轻飘飘的鬼影挡在身前,抬眼看去,少年五官柔和的线条在月影下刻画得坚硬。   他嘴巴动了动,像第一次跟她说话那样,明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下一秒耳膜微震,混着细微的风声飘来清冷的话语。   他说的是,“我来。”   阿择的魂体仍没有普通的鬼魂瓷实,也许还不堪一击。他说这话时,招平安并不会觉得可笑,喉咙反而像卡住了一颗橘子味硬糖。   酸酸甜甜,食之不下,又不舍得吐出。   柜子里动静越来越大,变成撞击的声音,沉实的木柜摇晃起来,那东西生气了。   权衡再三,招平安决定依他所言,因为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自己在后面也好有时间应对。   她踮起脚,阿择默契地倾身,贴近他耳朵后,她说:“开了柜门后就迅速离开,我有把握能对付。”   另一方面也是怕符咒对他有什么影响。   阿择点头,眼睛却是低低地看向别处。   招平安觉得他这样怪怪的,眼下也不好再说什么,眼神交换后她后退几步,右手擎桃木剑,警觉地盯着阿择放在柜门拉环的手。   阿择向后看了一眼她,而后猛地拉开柜门,刺耳的“吱噶”一声响。   瞬息间招平安透过半透明的魂体,看到柜里的隔层,一团扭曲在一起的腐肉里面有一颗完整的头颅,熏得墨黑的脸上,眼睛冒着荧荧绿光。   她迅速祭出镇祟符,却发现阿择没有动作。   “阿择!让开!”她着急地喊。   不过两秒,招平安上前粗蛮地推开他,气沉胸腹念咒,“天有天将,地有地袛,镇邪驱祟,解困安危......”   边念咒桃木剑尖边挑起镇祟符,正要刺过去。   冒着绿光的眼珠子像相机玩具一样,咔嚓咔嚓,眼白黑珠上下变换,斜藏进眼角,只余点黑珠子打量她一眼。   也就一眼,便专心啃咬着隔层里的一个木匣子。   电光火石间,招平安生生止住了剑势,斜插‘进另一扇柜门,镇祟符立即燃烧,带着真言力量的金光发散。   柜子里的腐肉嘶哑地“喀哈”一声嚎叫,化做黑气从窗户逃窜。 第6章 她的善良   顾不上去追,招平安先去看了阿择,见他好好的,气不打一处来,“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紧要关头就傻了?”   阿择默不吭声,闪烁着目光不太敢瞧她。招平安被一口气噎住,无奈地跺了下脚,“回去再说你。”   真是的,幸好兰如没有变成恶鬼,不然多危险啊!他那薄身板能抵挡得住吗?   再追出去时,刚刚那团烂肉初现雏形,变成倒披着长发,穿着白色睡裙的少女,只不过脊梁还是以一种对折的姿势扭曲着,只听得咔嚓脆响,脊柱诡异地对接上,再慢慢直起。   赫然就是招平安在井边见到兰如的模样,比刚刚那个形态顺眼多了。   她见到招平安手上的桃木剑时,惊惧得缩起脑袋,身形蜷起来矮了一半,跟练了缩骨功似的。   招平安背手收剑,不想再看到那堆腐肉,安抚道:“别怕,你无心害人,我也不会伤你。”   兰如咔咔支起脑袋,这脖子跟20厘米的直尺长度一般,虽然修直拔长,但也不是正常人的审美。   她大胆了些,转着脑袋好奇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招平安从自己布兜里拿出那本画册,兰如的眼睛瞬间直了,踮着脚尖飘上前,但看到她手上的桃木剑又瑟缩犹豫。   看来症结在这,“你是因为这个才去吓小宝吗?”   兰如张了张嘴,使劲地发出声音,却只有粗噶涩哑的气声。   她的嗓子......   招平安记起学校的科普黑板报,吸入过多一氧化碳会致咽喉水肿,所以兰荷才说不出话吧。   她把画册递给兰如,兰如犹疑了一秒便迅速夺了过去,像是怕她反悔。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你?”   兰如将画册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迷恋地贴着画册封面,招平安看出一丝缱绻的意味。   等了一会,兰如面容恢复成木讷,飘着到门口,转头看过来,示意她跟上。   阿择一直跟在招平安身侧,随着她进去。   兰如停在木匣子前,招平安将它抱出来,打着手电来回照,箱子上了弹子锁,她问:“钥匙呢?”   女鬼茫然地翻了翻眼珠子。   也是!这边缘满满的牙印子,要是有钥匙也不至于这么啃吧。   这小锁可难不倒招平安,她眼睛在地上扫视,能用来开锁的东西。肩膀被碰了一下,她看到阿择指着床头的方向。   那里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正正好!她赞赏地朝阿择挤了挤眼睛,真是心有灵犀。   “chua!chua!”几下,箱子被招平安野蛮地砸开了,一层木屑洒落在摆放整齐的信件上,白底盖着邮戳的纸就显得没那么文艺了。   她歉意地看向兰如,兰如却露了一排森气的牙,这是高兴的意思吗?但是这一摞摞信有什么含义?   女鬼又开始360度玩转眼珠子。   她硬着头皮猜,这是想让她翻阅吧。   招平安手伸到箱子里,眼角不忘观察兰如,兰如心思放在怀里的画册上,没有任何异动,她便放心地翻看起来。   粗粗一看,这里也有好几十封信,从底部中间各抽了几封打开。大致看来,这是和笔友的信件,从初初到情挚,还互相寄了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眼镜男孩,牛皮信纸上字迹工整,字里行间幽默风趣,有点尖子班学生的味道。   当然兰如从前在曲樟高中也是尖子生,那叫什么同类相吸,志趣相投。   再翻看到后面,词句就有些晦涩沉重。男孩生病了,心情消极,兰荷为了鼓励他积极向上,答应手术后送他一本亲自画的画册,也应承了见面。   翻看完后,招平安抬眼看向兰如,她直直地看着信封面上摆着的男孩照片。   在漆黑的夜,在那双浑噩的眼睛里,招平安看到了人类不舍的情绪。   兰如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开明的父母,活泼的弟弟和开朗的她。   她家以前住在城里,后来父亲因工作变动便举家搬来曲樟镇,那时候她刚升上高一。   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乡镇,民风淳朴,邻居新同学们都很好。唯一的不好是,那个男孩,那个总是话不多,细心又温柔的男孩。   她很难再见到他了。   搬家的那天,她去找过他道别,可是不巧他去补课了。   冥冥之中是天意吧,即使她偶尔也会想起。   就在她快要释然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弄到她新的家庭住址。   那一天风和日丽,那一个傍晚红霞漫天,妈妈在厨房忙碌晚餐,混着“滋啦”的爆油声中,妈妈的声音传来,“兰如,餐桌上有你的信。”   先入眼的是熟悉的字体,兰如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停了几秒,在指尖触及到信封时,心跳好像又回来了。   是他,他找到她了。   他们从每日能见面的同学,变成天各一方的笔友。   他们抒怀畅想,像所有的高中生那样,憧憬美好的大学生活,也默默约定要考到喜欢的大学。   他们一直通过信件联系,神秘又满是煎熬。   后来互相洗了照片邮寄,他身量拔高了,仍旧是阳光少年。而他看到她的照片了吧,她一直忐忑他的回信,害怕自己没长成他理想中的样子。   忐忑的两天过去,放学踏进家门时,妈妈已经做好饭菜端上桌,她问:“妈妈,今天没有信吗?”   妈妈将还燃烧着的煤气灶关掉,说:“你看看去吧,我不知道呢。”   “好的。”兰如放下书包,想到什么,“妈妈,以后要记得煤气罐也要一起关掉。”   “知道了。”妈妈朝她摆手,让她忙活自己的事去。   男孩的回信说她越来越漂亮了,兰如真的好开心,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他不知道的是,她从整整39张照片中,挑了整整三天,才选了那一张寄过去。   就这样书信往来到高二,学习任务越来越繁重的同时,男孩的信突然断了半个月。   他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还是不想再跟她往来了。兰如每天想着这件事,学习也学不进去。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痛痛快快地“死”,总比慢吞吞地割肉强吧。   那晚她在某封信上找到他留下的座机号码,反复练习对话后,终于拨通那一串数字。   当“喂”的声音响起时,她认出那是他,然后她退缩了,没有练习时的雄赳赳,气昂昂。   “喂?”   “是......兰如吗?”   温煦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一如既往的好听。   “是我。”   那头低笑了声,“我很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对不起,让女孩子先主动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温柔的话语,兰如的脸不争气地红透了,“没......没有,就是......就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沉默了会,他说:“我生病了,过不久要动个手术。”   他说得很平静,她的心久久不宁。   兰如拿开话筒,深深呼了口气,“没事的,做了手术不就好了吗?”   “嗯。”   听出他有些低落,她说:“我从高一就学了画画,我给你画一本画册好吗?然后......然后高三的时候,我们见一面......”   说到最后她很小声,因为太主动了。   安静了几秒后,那边突然低声笑了出来,有了几分坚定,“好啊!我等着你。”   “好!”   后来在她即将画好的时候,他的手术也顺利完成,只是她终究失约了。   很平常的一个晚上,平常到所有的事都是日复一日的枯燥。   她和弟弟放学,妈妈做好饭,他们吃完先睡觉,爸爸常常加班到很晚。   可是今晚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兰如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怎么睡也睡不醒,呼吸也越来越难受。   “呤—咔哒”   是钥匙声和开门声。   爸爸下班回来了吗?   什么味道?好难闻......   她挣扎许久仍旧没能醒来,脑袋里却晃过许多事。   书信,妈妈,晚饭......   等等......煤气!!   “嗒!嗒!”   是打火机的声音!不要!不要!不要啊!!!   “轰”一声巨响,兰如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意识彻底远去。   爸爸习惯在下班回到家,坐在客厅抽一支烟。   画册......还没送给他呢。   对不起......没能守约。   ———   兰如她......竟然流了血泪,招平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鬼。   她那么宝贵这个画册,里面承载了她的冀望。因为意外,而迫不得已失了约,这就是她徘徊不去的执念吧。   招平安把画册带回去,答应帮她寄给男孩。   事情告一段落了,回去的时候却是犯了难,这边院没有凳子。最后还是阿择自告奋勇,让她踩着他的背攀过墙。   她觉得这样没有人权,也失礼。   但是......能屈能伸才是招家的风气,也是没有办法,她心里打着小九九,看他这么有诚意,等会回家就不“教训”他了吧。   忙活了一天,招平安很累,睡得死死的。忘了明天该怎么应付李晋,也忘了答应过林盛财的事。 第7章 真的有鬼   初春的天气变化无常,从凌晨开始便淅淅飒飒落了毛雨。   招平安扭身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哈欠连天,她揉揉眼角的眼屎,脚尖在地上摸索着拖鞋。   趿好拖鞋后,她耸拉着眼皮懵了会。下雨早操肯定取消,所以更不用着急了。   摇摇晃晃走起路,将窗户推开,窗沿积攒的雨水外加斜飞着的雨丝,毫不客气扑了她一脸。   也让她一时间清醒过来。   天,雾蒙蒙的,空气中湿意浓重,有点冷。   招平安换好衣服,在校服外套里面加了一条薄线衣。开了房门,视线习惯去追逐阿择的身影。   他也把窗户打开了,院子的风从那里急灌进来,却撩不动白色的衣角。   她走过去,“阿择,早!”直到到他身侧,他才偏头冲她笑,“平安,早。”   “在做什么?”她问。   阿择重新看向窗外,也许是窗外更远的灰暗的天穹。   “在等太阳。”   下雨天哪来的太阳,招平安不由多看了他侧脸两眼,他昨天就有些奇怪,可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肚子又开始饿了,糖分供给不足,脑袋也变迟钝。她撇撇嘴,那就不想了!   洗漱之后,招平安在鞋架前犹豫了一下,手欲伸向那双黑色的布鞋。修长的两根指节在眼眸底下划过,捏住一双白布鞋,放到她跟前。   抬头看,阿择微弯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再低头时,她穿鞋系鞋带,一呵而就。   撑起伞走在路上,早点摊子也都支起了雨棚。招平安买了蒸饭,边吃边走,行人也像她这般脚步缓缓。   雨天大家都好像多了份小心。   小心什么呢?怕把衣服鞋子弄脏了?   她咬了一口米饭里裹着的油条,嚼着嚼着瞥了眼脚下,当即愣了两秒,再扭头看身后道路,大大小小浑浊的水坑一溜。   急急将口腔里的食物咽下,她拍了拍半空中的地方,惊奇得声量拔高,“阿择阿择!我的鞋子......好......好神奇啊!”   怎么会一点脏污都没有,连水也溅不上去。   “你说的,鬼术。”阿择笑看她在那大惊小怪,嘴角沾了油条的脆皮都不知道,便用拇指轻轻拭去,原本表情生动的那张脸登时僵住了。   少女立在原地,头微微仰着,有些迷思的样子。过往的路人顶着伞视线被遮住,没有人发觉这边的异常。   雨中悠闲的步伐被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打破,其中有人认得招平安,急快跑过时不忘喊一声,“招平安,今天早读李晋要抽背课文,要死了!还不走!”   “哦......啊?!!”   招平安被这话猛地一惊,收回的神思如伞顶聚起的雨珠,因不堪重负而纷纷坠落,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悸动,一并落到地面回归现实。   “完了!完了!”昨天旷课今天再被抓到的话,也许不单单是写检讨的事了,按照李晋大义凛然的性格,指不定要对自己多“关切”一番。   等等?背什么课文?刚要开口问提醒她的同学,那几个人怂的早跑得没影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情绪都比不过滚烫的现实,她也秒认怂!   招平安把早餐揣进校服口袋,弯腰卷起裤脚,一小截白皙的小腿露出来。她做好起跑的姿势,还不忘撇过脸说:“阿择谢了!我得先走了!”   赶早市买菜的老人恰好路过,隐隐约约闻得有人说话,却只看到一个学生的背影,踩着积水跑得飞快。   两边只有忙活生计的小贩,连路人也少了。他心里不禁又慨叹一番,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了!   一路狂奔到班级,幸好李晋还没到。招平安屁‘股刚挨着凳子,便气喘吁吁地问同桌廖琴琴,“琴琴,今天抽背哪篇课文?”   正在认真默背的廖琴琴把书本放下,脑子里过了一遍书里的内容,不急不慢地说:“语文课本第八页,沁园春,长沙。”   “哦哦!晓得了!”她立即在抽屉抽出语文课本,翻到第八页,似模似样地边背边默写。   没一会李晋到了三班,低低的朗诵声变成窸窸窣窣收课本的声音。廖琴琴将课桌上的书本摞好,端正坐姿,侧眸瞥了眼一贯不着四六的同桌。   她们同桌半年多,临时抱佛脚这事招平安没少干。   所有的同学都在等待班主任点名,只有招平安还在埋头苦背,周围肃正的环境好像影响不到她。   李晋眼睛在底下座位环视一圈,最后停在第四列第五排靠窗位置,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往那儿看去,有庆幸的,也有想急于表现失望的。   低着头的某人被这万众瞩目的视线盯得如芒在背,茫然地抬起头,好死不死对上李晋含着刀光剑影的小眼睛。   对视是课堂上的大忌!   “嗯,招平安同学很主动,本人已经接收到她殷切的目光,大早上的虽然下着雨,但是我们祖国的花朵在老师眼里仍旧璀璨夺目......”   果然......招平安听着李晋似褒实调侃的这番话,绕是她脸皮厚也微微感到汗颜。   “所以那就请这位同学站起来背诵吧。”   她认命地挪开凳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脑子转得飞快,努力拼凑起那些零散的词语。   “沁园春,长沙。独……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朗诵应该是断句有力,充满情感的,不过在招平安这只要蒙对了就行。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   “忆往昔......”什么岁月来着?   周围的目光渐渐兴味起来,招平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老师,我不会。”她从来不怕承认错误。   李晋意料之中地恨铁不成钢,叹了声不大不小的气,导致全班同学看她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不过不是拔尖的班级,包容力都特别张驰。班里大部分都是曲樟初中升上来的,对招平安早有耳闻,也见怪不怪了。   随着李晋一句“招平安放学前把这篇词默写20篇交给我”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抽背。   整个高一都要抽背课文,林盛财打小记课文就不行,还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几句。他心气不顺,又想到昨天被招平安放了鸽子,于是课间活动气冲冲地来找她兴师问罪。   招平安的座位没有靠着走廊,他喊了几声她就跟没听到一样趴桌写什么,在门口随便扯了个人,“同学,帮我找一下......”   隔了两个教室的一班,关灵玉抱着本微机书和同学一同走过。   走廊不大,林盛财猛地吸气缩小腹,贴紧墙壁让女生先过去。手劲不自觉松了,被拽住的同学一溜烟跑了。   林盛财那颗心啊,也跟着关灵玉娇俏的身影飞走了,哪还有心思想其他的。   算了!下午再堵招平安吧。   招平安利用课间十分钟规规矩矩地誊了20遍,到下午,没完没了的雨也停了。她在最后一节体育课时将练习本交给廖琴琴,“琴琴同学,帮我个小忙行不行?”   “招平安同学,你是不是又想逃课?这样是不对的。”廖琴琴是个认死理又慢性子的姑娘。   “知道了,我把事处理好就不这样了。”招平安顶着笑脸拜托。   廖琴琴看着她为难了一会,“那......下不为例了。”   “诶!”招平安道了谢,走到操场车棚挡着的角落,低头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在这放着的木板。   “奇怪,明明上学期还常看到学长在这踩板子翻墙的......”她嘀嘀咕咕着,阿择无声无息地出现吓了她一跳。   “嗬!”招平安抚着胸口,看向来‘人’,“阿择你吓死人了!”毕竟她心虚啊。   “对不起!我不......”阿择想解释,话却被打断。   招平安凑近去,睫扇扑哧扑哧地,“阿择,帮个忙啊......”   阿择低头看那两扇蝴蝶翼,似要展翅欲飞,他急急应:“好”。   蝴蝶翼只是远了些,并没飞走。   于是乎,招平安又借力翻过围墙,依旧在软糖阿择的怀里成功降落。她回头看了看两米多高的围墙,笑得好不得意。   李晋那20篇默写根本就是鸿门宴,她又没傻到送上门去挨批。这还得多亏阿择,招平安才发觉他的好处太多了!   又乖又不招人烦,还总在困难的时候帮她。   哦!还有!长得也很赏心悦目。   她不由摸摸阿择的发顶,喜爱地掌心往下压压,“阿择真棒!”   真棒的阿择,好看的眉眼弯了弯。   “走了!去邮局。”   “嗯。”   他们走后,围墙另一面绷紧神经的人才松懈下来。   四班最后一节音乐课改自习,林盛财特地问了三班的课程表,他们这节是体育课。   他翘课出来操场,一眼就看到扎了粗辫子的招平安,她鬼鬼祟祟的,他还以为能抓到什么把柄。   我擦!这他么哪是把柄,简直青’天‘白日撞鬼了!   正常人谁能腾空翻墙的,即使招平安有能耐,她在那对着空气一顿唧唧歪歪也够瘆人的。   不知觉中林盛财跌坐到地上,想着想着背心子冒了汗。   招平安......该不会真的是那种神婆吧。 第8章 那做个交易   后天才是周末,招平安只想早点完成答应兰如的事,要赶在邮局下班前,只能逃最后一节课。   寄过包裹快五点了,买菜回家做饭刚刚好。   她还一直庆幸今天的小聪明,逃过魔音穿耳的荼毒。   有些事真不能想,一想一个巧。天色刚暗下来的时候,李晋来了。   “招平安,你家这巷子怎么还没路灯,又是什么迷信之说?”这是李晋第一次来家访,虽然自己在这个小镇长大,但这丧嫁一条街却很少来,更别提黑天的来。   招平安客客气气地给班主任端茶倒水,“有啥迷信啊,就老讲究而已。”她没说的是路灯招阴,跟不信的人解释这个实是多余。   李晋参观了一下室内的格局,也不得不感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实木家具,这精致的雕花窗棂,随处可见的古书籍,还有像古董的装饰物。   谁能想到他这学生平日里还得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奔波。   “你昨天又为了那封建迷信旷课?”   招平安扯皮地笑,“老师,我不得生活吗?”   李晋端起盖碗喝了口茶,静静看她两眼,少女面容稚嫩却常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味道。   也是为现实所迫。   “老师可以给你申请贫困补助。”这也是他今天来的目的,一个无依无靠的未成年人,学校可以按政策给予帮助。   招平安略夸张的笑容僵了僵,“嘿嘿,不用了,让给更需要的人吧,反正我有一口吃的,饿不死就行。”   李晋放下茶碗,茶几对面的招平安敛起笑,几分认真。   “唉!也对......”他莫名其妙地慨叹。   “嗯?”   “你们家那么多古董,卖一个或许能换城里一套房了。”   招平安很严肃,板正地挺直背脊,“那是我们招家的根本,不可能卖,饿死也不卖!”   “啧啧......”李晋大脸盘子上的小眼睛瞟她一眼,屹然古板的训人语气,“知道不能卖还不好好学习?封建迷信不可取,你还指望这个能养活你啊!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才是正经事。”   呃......这话估摸着一进门就憋着了。   “是是是......”招平安认错态度诚恳,“往后我一定好好学习,挣钱的同时兼顾学业,定不负您老的淳淳教诲。”   李晋:“……”   就待了一会时间,天幕已完全被墨色倾压。   招平安终于将李晋送到门口,趁着他转身的时候,食指虚空画敕令符,保他安行夜路。   巷口那对红灯笼亮得过分,把半条巷子都给照得阴森森的,也让李晋这个无神论者看得心里发毛。   直到出了巷子走上灯火通明的大路,周身凉嗖嗖的感觉才消失。   过了几天,红白巷22号收到一封信,邮递员还以为是写错了,敲了21号的门,询问过收寄信息分毫不差,于是就把信交到招平安手里。   兰如去世三年,世事变迁,招平安也不确定男孩能否收到。好在,一切如愿。   当把信交到兰如手上时,那张墨黑的脸显露出少女的娇羞来。   那里面写了什么,招平安不知道。她只知道徘徊不去的孤魂,真正了却夙愿后,会由引渡者引渡至阴间。   这个过程,无论人鬼皆要回避。   连日来阳光甚好,春天里有了些夏天的温度。   隔壁院子里,草木仍旧葱茏,偶尔穿堂风过,招平安再没闻到那股腐烂潮湿的味道。   由于数学老师欠了体育老师一节课,三班下午空降一节体育课,不凑巧的是和四班撞一起了。   招平安老神在在地在树荫下歪躺,微风徐徐,不干不燥,多舒坦啊!   最近林盛财好像隐形了一般,隔了一墙的教室,她居然一次都没见过他。   没有烦心事,可不惬意嘛!   树下的石凳坐着班里不太熟的女同学,女生们有说有笑。   有人发现篮球场的异动,“看呐,我们班男生换篮球服了。”   她们站起来望了望,“好像是诶,一起的还有四班。”   “会不会要打友谊赛?”   “可能吧,那我们看看去......”   女生们往篮球场走去,看到招平安阖眼靠在粗树根上,搭着两条腿,发间沾了树皮屑。   几个女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抿着唇低笑着瞧热闹去了。   才刚自由活动,两个班便约着来一场友谊赛,刚好临近放学,时间也充足。   篮球场人越聚越多,廖琴琴也被四班的表姐拉着去围观,她发现招平安落单,便喊道:“招平安,你要不要去看篮球赛。”   招平安真跟在家睡觉似的,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懒懒地回:“谢谢,你去吧。”   “你这同桌从小学开始就不合群。”表姐冯晓调侃地说了一句。   廖琴琴没搭腔,看着脚下的路。没有意义的合群,还不如孤身。   林盛财是四班的篮球队员,他不擅长运动,篮球更是烂,当初携资进组也就为了一套8号球衣,而且还能用篮球队员的身份耍耍帅。   像这样的场合他只是个场下花瓶,增加出镜率而已。不过仍抵不住颤抖的心,他特地整理着装,臂弯勾着篮球坐在显眼的位置,就是为了某个不经意帅气的偶遇。   而某个不经意的偶遇,被顶着乱发经过的人打破。林盛财没等来关灵玉,倒先看到招平安。   至今他心里还有点发怵,招平安神神叨叨做法事的样子他只觉得好笑,可那天看她自言自语,他好几天缓不过来劲。   还特地跑回许阜镇本家,翻了小叔叔的房间。十年没住人的房间,陈设极简,没有多余的东西。   以前林盛财还能肆无忌惮地捉弄招平安,现在却开始忌讳,她们招家的女人或许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事。   下课铃响,招平安低头按着手机走路。   “招平安。”   她下意识回头,看到来人眉心挑了挑,语气不耐,“什么事?”   “哈!”林盛财瞪大着金鱼眼,像吃了一只死苍蝇,“你好意思问我?是谁不守信用。”   一声散漫的“哦~”   “那你要我做什么?”   林盛财特意答得小声,“送信。”   “啊?”招平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送给一班的关灵玉同学,不准跟旁人说起,不然我就每天在你饭盒放石头。”林盛财虚张声势地威胁一番。   招平安神色古怪看着这个二愣子,而后憋起笑,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林家小霸王思春了,思的还是冰美人。   少男心事秘不可言,林盛财面露焦急,双手急切地乱晃,“招平安!你给我闭嘴!”   招平安斜着眼角欣赏他吃瘪的样子,“哈哈哈哈......”笑得更欢快。   笑声放纵,快要盖过球场的声音,坐在外围的同学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四班万晟几个人,也带着看好戏的目光看过来。   林盛财压低声音,生硬地恳求道:“别笑了行不行,你丢人我也丢人。”   “行啊!”招平安一双杏圆眼狡黠,“那......做个交易?”   大约两分钟后,一直留着心的万晟看到林盛财背着身不知塞给招平安什么东西,马尾辫杂乱的女孩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即使受人排挤好像也不会生气。   林盛财刚坐好,万晟碰了下他肩膀,“诶!你们干嘛了?”   “没。”声音有点闷躁。   林盛财显然不想谈这件事,万晟也知趣地没再言语,探身过右边和同学讨论场上的比分。   比赛过半,遗憾的是关灵玉没看到他帅气的身姿,林盛财蔫蔫地将篮球甩给万晟,自己先走了。 第9章 学校露天电影   回家,做饭,吃饭,洗碗,一如既往。   招平安望向窗外,天要黑了。   今天放学又没见到阿择,好几天了。以往他都是乖乖地在操场等她的,最近天黑了他才不知道从哪回来。   该不会交了什么新朋友吧,那应该……也是有趣的朋友吧,所以这么晚了还舍不得回来。   那那个朋友,会比她重要吗?   等等!重要???   被脑海的想法惊到,招平安尴尬失笑,“呵呵......吃素吃糊涂了!”   手机就放在一旁,她擦干食指点亮屏幕,距离饭点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就洗个碗怎么洗这么长时间!   加快速度冲干净手上最后一个碗,放进碗柜。招平安定睛一看,前头洗的锅碗还沾着白色的沫子。   她无奈地叹气,没洗干净,只得重洗一遍。   洗过澡进房,她习惯性地打开百宝箱,目光落在黄色的符纸上定了几秒。阿择不回来,还贴着这个东西作甚。   “啪”重重地把箱子合上放好,手机QQ图标闪烁,她裹着被子躺下,点开信息。   XX县法家群。   许阜镇白家:今日在青头村作消灾祈福科仪,圆满结束,感念村民心诚向善。   这种大型阳事道场一般请用的是有威望的法家,也是一种能力的认可,这白家人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十字镇刘家:这是福报,免费也做得。   许阜镇白家:......   白家也没说收没收钱,这一句话是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招平安在刷别的消息的时候,白家已经火速下线。   沙山镇林家:请问各位前辈,有能直接接触阳光的鬼魂吗?   十字镇刘家:有,生魂既是,乃临死之人灵魂出窍,断气后才会真正成鬼魂。   沙山镇林家:那生魂有可能游荡一年半载吗?   不可能!   不可能!   ......   底下一排否定。   为了弄清楚阿择身上的谜团,这是招平安冒名林姓进的一个当地法家群,没办法,谁叫她阅历浅。   而且她们家是不太受欢迎的外来户,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法学,同行之间互相较量实属正常,当势均力敌时,外地佬的名头也能成为群攻目标。   进这群她还废了老大劲编排了各种信息,群主比民警还能查户口。可是......问题又绕回了原点。   她真的太菜了,什么都帮不到阿择。   招平安照旧点香打坐,熄灯睡觉。房间的窗户没有窗帘,磨砂玻璃只有淡淡光亮渗入,室内像铺了月牙色地毯。   她穿着长袖睡衣,腰间搭了块毛毯,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给自己卷了个严严实实,像缠着线的粽子,糯米粒都给勒出来了。   于是坐起来七扯八扯,将毛毯摔在一旁,自己则压在毛绒绒的毯面上,下巴枕在手臂,望着地面发呆。   不用看手机,招平安隐约知道现在快十点了。   阿择不知道回来没有,外面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压着的手麻了,又换另只手。反复几次,搞得人烦闷得紧。   她想着想着起身开门,客厅物件在微光中安然静置,唯独少了那抹白色身影。   招平安咬了咬后槽牙,转身“砰”地将门关上,在床边倒腾开百宝箱,噔噔噔两个来回在窗户房门贴上符,脚步重得跟地板有仇似的。   躺床上盖被蒙头,她蹬着床板翻身,身体蜷在一起。   什么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亏她还想着帮他,他可一点都不懂礼貌!   走吧!走了才好,反正迟早得走的......   春夜,凉薄。   她在不习惯,只是倔强地不想承认,被一只刚认识不久的鬼左右了情绪。   第二天闹铃响了很久,招平安才黑着眼圈爬起来,张大嘴打着哈欠,眼泪花流了两道。   睡眠不足导致的精神颓靡。   都怪那个鬼!   罪魁祸首全然不自知,笑得露出一排牙齿迫不及待地走近,她连忙后退两步,眸子沉静地看了他一眼。   阿择的发丝、衣物服服帖帖的,她仍能看出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既然外面那么好玩,还回来做什么。   招平安随后忽略掉那双黯然失色的眼睛,拾掇好出门,全程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阿择是只没有记忆的鬼,他做过人,但是对人类的情绪知之甚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跟他说话。   他只知道自己慌了。   他做鬼的时间短,脑子也还愚钝,所以想不出来该如何是好,只能愚笨地跟着送她上学。   招平安坐在靠窗的座位,三楼的高度可以将操场完完全全收在眼底。她看着在阳光下仔细辨认才看得到的魂影,出了神。 第一节 大多是语文课,李晋进来的时候廖琴琴不忘用手捅了招平安。她回头才发现早读已经过去,班级里只剩唰唰的翻页声。   阳光很柔和,招平安把卷在一起的窗帘散开,收回思绪,抽书翻到今天要学的课文。   光线突然暗下来,廖琴琴看过去,想说影响视线,见同桌难得集中精神听课,就没打扰她了。   40分钟的课时很快,下课铃响时,李晋看着底下的孩子蠢蠢欲动,故意拖堂两分钟。   孩子们的视线开始飘忽,屁‘股长了刺一样坐不住。   “今晚学校放电影,晚自习取消。”   “喔耶!!!”顿时响起一阵欢呼,拖椅子拍桌子的声音愉快混杂。   “看完以后写一篇800字的观后感,下星期课代表收上来。”   “啊?!!嗐......”欢呼声变成唉声叹气。   李晋笑着看这帮小崽子抓狂,想什么就做什么,正是无畏的青春。   中午的时候招平安特地走过一班门口,在外面时听不到声音,她还以为里面没什么人,谁知一看傻眼了。   尖子班的氛围不是吹的,落针可闻地都在学习。关灵玉坐在前两桌的位置,也不靠着大门,要想秘密将情书送出去不太可能。   她想了想,还是等晚上吧,黑灯瞎火的好办事。   回到三班,男生女生各自有小团体,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廖琴琴独自在学习,招平安则趴在桌上补眠。   下午操场已经挂起白布,天黑后各班级抱着自己的凳子在划好的地方坐好。一个班男生一列女生一列,依次从左到右,满满当当坐了十二个班级。   各班班主任站着组织纪律,沸反盈天的声响平息,一束长长的光亮打在白布上,随着字迹滚动,低音喇叭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配乐。   《妈妈再爱我一次》   这部电影小学和初中都放过了,现在轮到高中。个子矮一点的同学都占前面的位置,招平安也不高,她主动坐最后。   后面往往是差生们的聚集地。   林盛财几人缀在队尾,几张凳子摆成圆形,围着不知道做什么。   只要影响不到别人,老师一般不会干涉,男孩子总归调皮些。   在别人还在用按键机的时候,林盛财已经用上新款的触屏手机,干净利落的设计看起来就高级。最得男同志们羡慕的是这分辨率,看网络漫画无比清晰。   林盛财对这个不感兴趣,把手机让给他们玩,自己百无聊赖地看电影。   这才演过开头,班里的女同学就开始抹眼泪了。   林盛财从小家境优渥,母亲是全职太太,对他有求必应,陪伴关爱,他实在对这种苦情电影没有共鸣。   眼睛乱瞟时突然看到招平安弯低腰,趁着漆黑混进一班的队伍里,他的目光跟着那个娇小的身影移动。   招平安是去送信吧,还算聪明选了一个好时候。   另一边招平安摸到关灵玉旁边,“关同学,打扰一下。”   关灵玉偏头看说话的人,“有事吗?”   “是有个方程式不会解,所以想请教你。”   “这......”关灵玉为难地看了眼四周。   招平安立马会意,“我都写下了,你有空看一下。”她把信塞到关灵玉手里,挥挥手示意感谢。   弯着腰退出人群的时候,耳朵好像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   “KKKK!!!”   这声音好像从四散往中间赶,可是为什么周围人好像没反应,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   招平安再仔细听时,那个诡异的声音消失了。以为是幻听,她也没在意。   关灵玉愣愣地将信收好,传言说招平安奇怪,现在看来是真的有点莫名其妙。   四班几个男生发出阵阵低呼,万晟看得也很是过瘾,对旁边说:“这手机看漫画爽......你干嘛呢?看什么?”   他顺着林盛财的视线,微弱的光下,看到扎着两个辫子的招平安。   “你看她做什么?又想整她?”语气含着些不赞同。   林盛财鼻间轻嗤,“闲的!整她干嘛!让她帮我送个信。”   万晟表情更怪异,“你这使唤人不是闲的是什么?”   “你懂什么?招平安嘴紧,又没什么朋友,不会乱七八糟地说。”   况且林盛财还答应以后不找她麻烦,自从知道她们招家也许有异能,他就歇了恶作剧的心,谁想跟那些诡异的东西扯上关系。   不过这样也不能减少他的讨厌,为了小叔叔他总要把这口气顺了。 第10章 早夭小鬼   招平安送完信身后就黏着个鬼影,保持两步的距离,小心又谨慎。   电影很感人,她没有从头看起,也没那么多共情。其实看不看都一样,亲情类的命题于她来说是弱势。   她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她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八百字的观后感即使写出来,也只是一堆没有感情的文字。   招平安不想看了,借着上厕所躲到升旗台背面去。   阿择尾随而来,在隔了半米远的地方坐着,时不时偷看她的侧脸。他想靠近她,不喜欢离着这么远。   魂体里那种难受的感觉让他要抓狂。   招平安蓦地扭头,刚好抓住他偷看的行为,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她重重地“哼”了声。   阿择抓抓头,茫然到无措。   见过太阳光的鬼,再也无法屈居在黑暗里。   他不能失去那抹光。   他飘过去,在招平安面前蹲下,她抱腿坐着,小小一只。他将手盖在她手背上,固执地不让掌心下的柔软抽走。   “平安,你为什么生气?”经过这一段时间,阿择用词已经熟练顺畅许多。   招平安气鼓鼓地瞪他,他竟然不知道错在哪!她低吼:“你没有礼貌。”   他着急了,“那你能教我吗?我学会了,就不会这样了。”   招平安想说:你现在握住我的手,就是唐突,唐突也属于没礼貌。   可当撞上他那双湿润透着急切的眸子,那些话囫囵在喉间,吐不出来。   “我没有不开心。”她低低说,手任他撰着。   阿择歪低头看她的眼睛,好像要看出点什么,才会相信这句话。“那你为什么不笑呢?”他喜欢她笑。   招平安动动被紧压着的手指,那里的力道又加重几分,无言地述说着他的不安。   她心跳乱了一瞬。   “人有很多种情绪,有时候笑着也不一定是开心的,有时候哭着也不一定是难过的,有时候......”   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上表情压抑凝重。他什么都不懂。   她察觉后顿住,转了话头,“以后你去哪跟我说一声就行,外面......不安全的。”   “那我现在跟你说行吗?”阿择想亡羊补牢,却忘了细究那话里更能让他疯狂的,她的担心。   招平安怔了怔,“扑哧”声笑了,“行。”真是只单细胞的鬼。   阿择面部仍旧僵着,直到她露了笑,才跟着舒展。他将原因说明:“我在山里找了几天,终于找到以前见到过金子的地方。”   招平安刚奇怪他要金子做什么,只听得他又说:“平安不是缺钱吗?金子能换钱。”   阿择说这话时带着些小得意,招平安看着他,嗓子突然哽了哽。是李晋家访那天他听到的吧,而她还误解他。   “阿择,谢谢你的好意,我能养活我自己。但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动,这也是为你好。”   阿择又似往日那般清俊模样,眼底漾着淡淡的暖色,温声说:“好。”   傻子,她莫名其妙甩脸色,他都不会委屈吗?   招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电影已经放了大半,主人公唱起那首触动人心的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入妈妈的怀抱......”   “KKKK......”   招平安再次听到这个稚气又尖厉的笑声,两次了,这绝不会是幻听。   笑声一直持续,她寻找声音的来源。   布屏幕上的影像突然变成雪花,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一只小手掌在布偶幕里挥舞。底下学生们一阵异动,暗光下攒动的人头慌乱。   工作人员开始调试电影放映机,捣鼓出满头大汗,布幕里依旧是那副诡异的景象。   招平安干脆站上升旗台,往下看已经开始走动的人群,老师们大喊着“安静!坐好自己的位置!”   终于看到了。   放映机上趴着个小鬼,一只手卡在卷片里,另一只手恶作剧地玩弄着投影。   怪不得现场没有太重的阴气,原来是只小鬼。   小鬼正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感觉到不善的视线,原本青白色的稚容幻成骷髅骨,阴恻恻地朝招平安这边龇牙。   嘁!小把戏!这小东西也是因为年幼早夭,不谙世事,所以才不会被学校罡气所影响。   招平安身上没有带家伙,要悄悄地把那只小鬼拘来,那就只能......   她晃晃阿择的手臂,“阿择,帮我个忙。”   “好。”   ——   小鬼看着眼前这个过于干净的男鬼,“嗷呜”露出一口尖牙,像别人展示他的厉害。   “小东西,恶作剧是不对的。”阿择淡漠地开口。   小鬼探出半幅身子,猛地跳起冲上来撕咬,阿择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而小鬼落到地上,只靠双手撑起身体,双脚无力地拖曳着。   “幸福享不了......”放映机突然又能正常运行了。   小鬼皱眉听着这个声音,四周突然起了阵阵阴风,如漩涡一般平移开。   后排的男生打了个冷颤,嘀咕着“什么鬼天气!”扯过搭在肩膀的校服穿上。   “怎么?不服气我比你厉害。”   阿择将注意力吸引过去,有意无意地看着小鬼残疾的双腿,小鬼似乎很在意这样的目光,龇牙咧嘴地晃动着身体,释放鬼气掩盖住自己的双脚。   平安说这样的小鬼好奇心重好胜心也强,只要抓住这两点诱他到设好的圈套里。   “哦,原来......”他故意停顿,小鬼紧盯着他,如炸毛的猫儿。   随着“腿脚不好。”这句话出口,小鬼猛然支起身子,跃起来突袭。   他步步后退,离平安说的地点不远了。   招平安现在只有一包放在校服口袋忘了拿回家的朱砂,她用朱砂圈地,就是为了暂时拖住这个小鬼。   就在还差几步的距离的时候,小鬼闻到不寻常的味道,转身要逃走,却发现有人挡住去路,那人身上还有他最讨厌的味道。   “骗子!骗子!”小鬼的声音突变得如老妪般苍凉,“你们都是骗子!”他身上阴气浓烈数倍,眼球猛然暴凸,红血丝蔓延遍眼白,让人丝毫不怀疑随时会爆破。   还有可能喷射出恶心的液体。   这个小鬼长得一点都不可爱,招平安手握朱砂对峙着,“小鬼,骗你是为你好,阴间鬼不可管阳间事,当心轮回也入不了。”   小鬼愤恨地嘶吼:“你们这些大人最自以为是!”他虽然残疾,但是会依靠双手的力量骤然跃起,给敌人不可逆的一“咬”,不过刚跃至半空便被一只手扯了回去。   冷不丁被拎起,小鬼腾空扑棱着,见处于劣势,变脸之快,“呜哇~我好可怜,没人疼没人爱,住的地方也被你们占了,连‘拆迁款’都没分到。”   小鬼哭唧唧地,“你们不就是欺负我小吗?”   这大眼娃娃哭起来,两道浑黑的泪淌下,跟花了眼线似的。   “这地方建学校的时候不是做过祭祀法事吗?”招平安说。   小鬼嗤之以鼻,“那些老鬼的尸骨完整,才能得了这好处,而且也不会有人在乎我们这些养不活的小孩。”   说着说着,小鬼目光流露出忧伤,显出大约三岁的本身来。招平安才看到他身上穿着五毒图案的红肚兜,手工缝制的样式像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   不管以前或是现在,都有夭折的小儿不能下葬的习俗,只以一木箱子遮蔽,悬挂石壁间,风吹日晒化成了灰便是最好的归宿。   这类婴灵魂魄无依,六根不全,需超度后才能被阴间接收。   “小鬼,想不想得到超度,我可以帮你。”   小鬼面色变得古怪难言,看了招平安一眼,撇过头去。他忽而“KKK”诡异地笑起,掐起嗓子装呀呀学语的孩童,“要不你们当我的爹娘好吗?爹爹......阿娘......”   招平安闻言惊诧地对上阿择的目光,他双唇动了动,在他说话前她乍然上前捂住他嘴巴,严肃道:“阿择,不要应。”   阿择感受着温热的肌肤,鼻间闻到很淡的不知道什么味道,让他有点难受,但是又无比眷恋。   他轻轻点头。   想不到这小鬼聪明得很,一旦应了鬼话就要履行,不然会被缠着送不走,幸好他们没中计。招平安动作间早已将朱砂放下,小鬼此前还有顾虑不敢逃脱,眼下鬼胆壮了几分,龇着尖牙欲咬她的手臂。   阿择眼疾手快地扼住小鬼的脖子,那一口却落在自己的手腕上,他霎时怔愣住了,疼痛和某些异样汹涌而至。   “阿择!”   招平安惊呼一声,迅速抓了一把朱砂毫不客气地直拍小鬼面门,小鬼嘶叫着在朱砂圈里翻滚,声声尖厉。   “骗子!你不是说帮我吗!!啊!好痛!好痛!”   阿择被咬到的地方冒着黑气,融进浓浓的夜色里,像缺了一块肉。招平安反复摸了几遍,确认再三有实物的触感才放下心。   她声音泛冷,“你敢动阿择,我就敢让你原地后悔!”杀生她做不得,整鬼的方法多得是!   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冷冽,小鬼想到山里吃腐食的野兽,便不敢叫唤了,瑟缩地偎成一团。   电影播至尾声,鸣谢的布幕依旧和着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小鬼缓缓抬起头,发现朱砂已经撤去,操场上的学生也开始散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低低地喃。   有娘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那时候太小,早已没了记忆。 第11章 老实是假象   “阿择,你怎么不躲呢?那个小鬼也太不知好歹了!”   回去的路上招平安越想越气,抓起阿择的手又看了看,伤口没有冒黑气了,只不过留下一排黑色的牙印。   她还是有点担心,“以前我受伤直接用符水泡泡就行了,你这样的我还不会治呢......”   阿择半垂着眼看她纠结的小手,抚过来抚过去。将眼里的情绪抹去,他笑着安慰她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招平安瞪了他一眼,“记得下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一定要躲开,我应付得过来的。”   她满脸关心,瞪人的威力不够,相处久了阿择也分得清女孩子简单的口是心非。他很享受这样的亲近,笑得暖融融的,“你好,我就好。”   受伤还这么开心?招平安在他伤口轻捏了一下,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眼里的笑意却要满出来似的。   看吧,还是有痛感的,这只逞强的鬼。   她突然觉得上次在22号房子里,他也是故意挡在前面,那时她只感觉到奇怪,却不知那双澄澈的眸子下藏着复杂的情绪。   说不上来啊,招平安此刻的心情就像刚灌了一大杯热水,由口腔经食道,最后烫进了心血管里。   连心跳都微微有点迟钝。   小镇晚上没有娱乐活动,沿街大门紧闭,前面就是没有路灯的红白巷,周围连学生远远的脚步声都没有了。   孤魂呜呜呜地飞窜,寻找可以恶作剧的人,一团黑影现出本身来,一只黄牙红唇的女鬼,她缠在灯柱上,伸出数寸长的舌向着女孩的方向勾去,还似有加长的趋势。   招平安没有发觉,阿择一只手被她握着,另一只手往身后,悄无声息夹住女鬼的舌头,用劲一折。   女鬼呜嚎着缩回自己的舌头,怨愤地瞪着这一人一鬼,突然哭唧唧起来。   她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最讨厌成双成对的情侣,女鬼越哭越伤心。   “什么声音啊?你听到了吗?”她一门心思放在阿择受伤这件事上,才发觉异常。   “没什么,风的声音吧。”   招平安点点脑袋,松了手。   暖意又没有了。   半明半昧的一段路,地上孤伶伶只有她的影子。   鬼跟人不同,这样的距离虚幻,抓不住,又不可触碰。   阿择记起之前偷看过人跟人相处,在学校偷偷摸摸的学生,他们会手牵手,会拥抱,还会唇贴唇。   街角暗巷里的男人和女人,唇咬着唇不知道在吃对方的什么东西,吃着吃着还会动手动脚,男人的衬衫扣子越来越开,女人的裙子越来越短。   为什么做这些的时候,男的气喘吁吁,女孩子的脸却红得像桃花儿一般。   他也不知道,但是他今天摸了平安的手,软软细细的女孩子的手,有他没有的温度。   他喜欢这种感觉,至少可以暂时不去顾及那些距离。   招平安走着路,左手尾指触到淡淡的冷意,她低眸,看到苍白修长的指节勾住自己的尾指。   她视线往上,阿择扬起嘴角说:“很舒服。”   “疼是吗?”她问。   他但笑不语。   招平安以为他疼,或许这样能减轻疼痛,也就随他了。   这是阿择第一次对她耍心眼,任何生物,给点阳光就灿烂,是不变的定律,包括看似老老实实的他。   巷口的纸扎铺一般营业到晚上十点,老爷子躺在店里的躺椅里打瞌睡,院子里的大公鸡突然乱打起鸣,翅膀扑腾拍得鸡舍叭叭响。   老爷子陡然睁开眼睛,年过八十的老人目光如炬,手脚麻利地起身,接了一盆水泼在店门口,声音中气十足地喝道:“要是懂规矩倒可以施食,如若还扰牲畜安宁,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刚落,院子里鸡舍倏然安静下来。   老人拍拍肩膀抖抖脚,准备转身,却见有人走过来。   招平安先问候,“阿爷好。”   “诶!”老爷子笑呵呵地,“招丫头才从学校回来吗?”   “是啊!今晚学校放电影的。”   “哦!那快些回家吧,不要仗着有伴就走夜路。”老爷子的话自带威严。   “嗯,知道了。”招平安应着,走出几步后,她突然反应过来回头看,纸扎铺门口已空无一人。   阿爷能看见阿择。   不过作为镇上唯一一家晚上开门的纸扎铺,上门的也不一定都是活人,她转念一想也就不稀奇了。   “阿择,真的有那么疼吗?”招平安站在卫生间门口,为难地看着两个人勾在一起的尾指。   “嗯......是、的!?”阿择鬼生还稚嫩,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不能运用得纯青。   她瞧出端倪,“阿择,你学坏了。”她就说这一脸的笑,哪是有那么痛的呢。   被戳破心思,阿择很不舍地松开手,背在身后握紧拳,想让余温不要那么快消逝。   “平安......”他讨好地微笑,有点被抓包的羞涩。   招平安挑眉觑他,笑了一声,“好了,你先去休息,我洗澡了。”   她没发现句里的语病。   阿择是鬼,哪里需要休息,只不过招平安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人,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   “阿择,如果晚上手还疼的话,记得喊我。”招平安一再嘱咐,不行的话还得找个老神婆看看。   “好。”阿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听她的话。   “真乖......”   看着她关上门,阿择温和的神色瞬即沉下来,指腹按着手腕的伤口,由轻抚变成重重压下去,疼痛的感觉迅速蔓延开。   杂乱分散式的画面向头部撞击而来,如一张张照片划过,只有浅显匮乏的一点点信息,但就是这细微的记忆让他很烦躁不安。   要不是竭力压制着异样,他真想让小鬼再咬几口,或许能记起些什么。   但是魂体本能地排斥那些记忆,好像一点也不让人留恋,也好像一点都不重要,又好像重要到让他暴动难抑。   矛盾的感觉越来越鲜明。   招平安回房铺好床打坐,毕后睁开眼,目光划过门扇,符篆没贴。手摸上百宝箱,却迟迟没打开。   她睡觉有的时候很熟,如果阿择喊不醒自己怎么办,他又进不来,那......今晚先不贴吧。   即使真正相处的时间不长,招平安仍坚信阿择他不是个坏鬼。   很不可思议,一个鬼能给人安全感。   招平安把姑姑留的护身符放在枕头底下,扯过被子盖上,今晚的月光好像都比昨夜的明朗些。   春夜,凉薄,又带了些温柔。   临睡前她在法教群里发了一条信息。   因为个人原因,恳请群里哪位师傅有空,帮忙接一下曲樟高中夭折婴灵的超度,利是可先结。   某天晚上,月朗天清,小鬼最喜欢的天气。他在操场的树上闲坐,哼着那天学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只要投入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是朗朗上口的歌,他听了两遍就记住了,嘿!他可真聪明。   小鬼得意地晃着残缺的腿,闻到那个他最讨厌的味道。   树下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正抬头看着他,他想起那天那个女人,他们身上都有这种讨厌的味道。   这个味道第一次闻时,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鬼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也记不清具体的年数了。   这座学校当时还是一片荒林,挨着一座矮石坡。他做鬼以后就在这里了,那时他还是一只健全的鬼,周围也没有那么多老鬼邻居。   白天里荒林有小动物乱窜,也偶有野狗来往,好巧不巧的,也许那天它们没猎到食。两只野狗跳上石壁,配合着将装有他尸体的木箱子踏落。   那是小鬼第一次见到腐烂的自己,虽然他闻不到味道,但是生了蛆的腐肉肯定也不好闻。   野狗很快吃完了肉走了,剩下一堆骨头。   他想将自己的尸骨埋起来,但是他鬼术不好。他等啊等,想等家人来祭祀的时候给他们托梦。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   好不容易来个能看到他的人,却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身上有一股让鬼不舒服的味道。   老头往他身上撒了许多奇怪的东西,那味道越来越重,也让他虚弱得没有力气。老头用一条黑绳子绑住他的腿,高兴得碎碎念:“哈哈!我的第五只鬼终于集齐了,五鬼运财术......嘿嘿!”   后来他趁老头不注意逃脱了,代价是腿没有了。   在外面漂泊了一段时间后他才敢回荒林,那里多了许多新坟墓,还有不太友好的邻居,他的骨头也都不见了,后来他找了许多天,在河沟里找到一小截腿骨。   他也从宽阔的荒林被迫搬到河沟旁安置。   又过了许多年,河线涨水回落,涨水回落......   他的最后一截骨头也不见了。   再后来开来许多轰隆隆响的大车轮子,然后荒林变成学校,然后这里又成了他的新家。   “你叫什么名字,何地人氏,可还记得?”   男人没有对他不利,只是问了这几个问题。   “记得。”小鬼如实回答。   “那就行,跟我走吧。”   “去哪?”   “给你找一个妈妈。” 第12章 众生众相   幸好阿择没什么大碍,招平安得空去银行把超度的费用汇过去,她也不是多善良的人,因为结了点怨,她不想度那个小鬼,所以就只能花钱了。   一方面是为积攒阴德,另一方面她很排斥这样一出生就被定好命数的命运,人世一遭亦步亦趋。   有时候她会想,究竟有多大功德的人,才能一生平顺,安享天年。   招平安不知道世界体系如何运转,生命在浩瀚宇宙如同微尘,她要做的是在劫难倾覆之前,挣扎,求得一丝生机。   而放电影那天的闹剧,学生们带着神秘色彩讨论过一段时间,后来出了新的流行和话题,渐渐地无关紧要的事也被人遗忘了。   暮春四月,桃花樱花窜了满枝丫,艳粉的,浅粉的,粉白的,粉粉嫩嫩,可可爱爱,随处一角都是美丽的风景。   大中午,曲樟高中那两颗樱花树下,招平安趁着午休时间秉光苦读。没办法,在舒适的教室她只会打瞌睡。   挪了挪因为太阳轨迹变化而投了光的书本,她重新在斑驳的树影下看书。   明天开始,就是为期两天的月考,招平安每次在这两天都会懊恼,自己平时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她看了一会后眼睛发酸,书盖住脸后靠在树干上,声音闷闷的,“阿择,学习好难啊!我们家天书我还感兴趣些。”   阿择对她的埋怨失笑,“你不是怕老师家访吗?那......努努力?”   招平安忽地直起身,书本落在膝盖上,“谁说我怕啊!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旷课可是光明正大地旷的。   她突而泄了气,指着自己的黑眼圈,“我,我努了几天力了,可还是不行啊!”   阿择低眼看了课本上字母组成的奇怪公式,他没有学习过,就更不会了。话里含着歉意,“我也不会,帮不上你忙。”   “哪跟哪啊,是我自己太懒惰了。”招平安贬了自己一句,凑过去端量他那张脸。   利落又柔和的棱角,眉型稍长,眼睛专注看着你的时候,如春水携了朝露,温柔里藏了温柔。唇角总是微微勾着的,不说话便带了三分笑。   如果加上一副细框眼镜的话......   “嗯......阿择明明长着一张学霸脸。”注意到阿择疑问的目光,她解释道:“就是长得学习很好的样子。”   “以前的事我都忘记了。”也许并没有那么好。   “忘就忘了啊,记不起来就算了。”她重新拾起书盖脸,不知不觉迷糊了,“不要在意这些,要向前看......”   招平安说着说着,没声了,头一歪,阿择接住书本放下,轻轻靠近去,她顺其而然地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安静地睡着,呼吸浅浅的。   阳光又把阴影的地方照亮,睡梦中白皙透着淡粉的脸蛋往里蹭了蹭,好似不满地梦呓一声。   阿择抬起手,试图想遮些阳光,却只是枉然,只能怔怔看着身旁的人因为不适而醒来。   那些记忆的碎片消失后,他的魂体,思绪,又重新被眼前的女孩充斥满,她说不要在意那些。   是的,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哈......啊......”招平安嘎吧着嘴醒来,她抹了一把下巴,“我睡着了呀......阿择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睡得香。”阿择将她贴在脸颊的碎发拂开。   脸上有点痒,招平安抓了几下,一下子出现好几道红痕。他抓住她手腕,皱着眉说:“别抓了,要破皮,我给你吹一下。”   阿择的气息凉凉的,像井口氲上来的凉气,被头发压住的皮肤才没那么痒,招平安仰起脸享受。   “大中午的,嫌阳光刺眼还跑出来干嘛?”廖琴琴突然出现,看着神经兮兮的眯起眼睛的招平安。   “嗯?琴琴,到上课时间了吗?”   “没,还有一会。”廖琴琴走过来,想同她一起坐树下。   招平安拍拍自己左边的位置,往阿择那边挪了挪,“什么事?”   廖琴琴在口袋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粉色纸,“是关灵玉说给你的。”   “给我’干嘛?”她奇怪地收起来,难道林盛财没有署名吗?   “是不是什么考试秘籍?”廖琴琴眨巴着求知若渴的眼睛。   招平安也不方便告诉她,“哪有,只是有一些私底下的事要问她。”   廖琴琴无意探别人隐私,便不再问,开始担心明天的考试,“我今天就开始紧张了,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唉!”不提这个还好,提了就满脑子浆糊,“我觉得我能到年级30名。”   “年级30的成绩很好啊!”她羡慕招平安的胸有成竹。   “哈哈!是倒数30......”   “......”羡慕个屁啊!   “哈哈!!”廖琴琴不是活泼的性子,也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心头萦绕着的烦闷也一股脑甩了出去。   两个姑娘登时笑弯了腰。   声线清清脆脆的,震荡了樱花,落了一小片花瓣雨。   阿择挨着招平安被挤得左摇右摆,分享着她的快乐,无声地笑着。   午休结束,招平安和廖琴琴一起去上厕所,关灵玉正从里面走出来,经过身旁时,她冷淡的眼神扫过,像只骄矜的金丝鸟在看小家雀。   廖琴琴低低说了句“果然有傲娇的本钱。”   招平安表示赞同,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走到哪都是焦点。   林盛财和万晟也常不上晚自习,放学后他们并肩走着,讨论晚上打排位的策略。   “吃过饭,我在网吧等你,大概7点钟上线,你动作快一点。”万晟说。   林盛财就显得兴趣缺缺,垂着眼时不时应和声。   万晟先看到校门口的身影,脚速快了一步,恰好挡住林盛财的视线。   就在快要安全路过时。   “喂!林黛玉!”   两人双双惊愕扭头。   招平安晃晃手里的粉色纸,林盛财眼冒金光跟抢到食堂前排似的,兴冲冲地拿着宝贝情书,“回信了?怎么送到你那里的?”   “我不知道,况且这事与我无关了。”招平安再点醒他,“记住你说过的话。”   “知道知道!”林盛财懒得说了,恨不得现在就扒开叠得规整的情书,他睨了眼傻站着的万晟,“今晚我不去网吧了,在家复习功课。”   呃......复个鬼功课!   万晟更傻了,这两个人磁场跟平时不对劲啊!   基本上过了五点半,菜市场的摊位收得差不多了,路上都是水冲刷过的痕迹。   招平安踮起脚跳过一滩滩水渍,到市场光顾的摊位,滑动着视线说:“麻烦给我一颗小白菜,还有菌菇,一点小葱就行了。”   “好咧!”老板娘称了两样东西包好,再揪了一小把葱放进去,“丫头,葱送你的,一共六块五。”   “那谢谢婶子了。”招平安摸出十块钱递过去,拿着找好的钱走出菜市场。   “小宝......小宝......你藏在哪里啊?哥哥找不到了,小宝......”   这个声音......   招平安转头看,菜市场后面是一排排砖头砌起来的摆台,因为没有人租一直空着,是个很好的玩捉迷藏的去处。   “阿择,你看到人了吗?”她伸长脖子也什么都看不到。   阿择飘到半空中搜寻,“右边倒数第三排好像有人。”   招平安闻言赶紧小跑过去,五、四、三......   地上坐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瓦罐儿!”她惊叫出声,将坐在地上的瓦罐儿抱起来坐在摆台上,瓦罐儿不知道在哪摔倒了,身上衣服都湿了,黏糊糊地沾了黑泥,脚上就剩一只踩底布鞋。   她用袖子将瓦罐儿的小脏脸擦干净,问:“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跟弟弟还有小朋友们捉迷藏啊。”瓦罐儿的眼睛黑溜溜的。   招平安猜到了什么,“那......他们呢?”   瓦罐儿疑惑地歪着脑袋,“不知道呢,他们藏得好厉害,我都找不到......”   快六点的天了,天色雾蒙蒙的,大多数人都在家吃晚饭了。   那些孩子都回家了吧,明明是一起玩的,为什么走了都不说一声呢?   招平安偷偷深吸了一口气,嗓音略滞涩,“姐姐看过了,可能小朋友们都藏在家里呢,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好吗?”   瓦罐儿眼睛看着她,眨了眨说:“好啊。”   招平安摸摸瓦罐儿的头,夸奖道:“罐儿真乖!”抱他下来的时候,她身上又蹭了许多黑泥。   身后的阿择手抬起又放下,小孩的衣服很脏,他抱的话她的衣服就不会弄脏了。但是,这些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   在人前他和平安都默契地减少交流,他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阿择,他也深知,有些事即使做得到,也不能做。   但懂太多了也不好。   招平安带着瓦罐儿到一家童装铺,老板已经在收外面挂架的衣服。她没进去,就在门口说:“老板,帮我找一套简单的长袖衣服和鞋子。”   老板看了眼瓦罐儿,蹲下来在货架底下拽出来一个袋子,再找了双鞋子,“衣服拿大点吧,总不能让别人捡了便宜去......”   “嗯?”他说话嘀嘀咕咕那样,招平安没听清。   “哦!我说衣服穿大点舒服,鞋子刚好就行。”老板用正常的音量说着,将衣服给她。也不忙活收摊了,看小姑娘轻手轻脚地帮瓦罐儿换衣服。   街上这块谁不认识这个孩子,学没得上到处转悠,心性单纯又乐于助人,别人都喜欢着呢!偏偏那家不来事的,将一个吃一碗饭就饱的孩子,可劲儿地使唤。   在家照顾弟弟,帮忙做家务,小孩子在地里捡点玉米花生去换零食吃,那家老太婆还要抢了去,真是折煞!   换衣服的时候招平安发现瓦罐儿膝盖破皮了,她跟老板要来清水清洗伤口,“疼就告诉姐姐一声。”   瓦罐儿当即说:“不疼。”   “那罐儿可真棒!”招平安清洗完还呼了呼,干了后把裤脚放下来,将鞋子给他穿上。   她问老板,“这一共多少钱?”   老板随便说了一个进货都进不来的价格。   瓦罐儿得了新衣服鞋子又得了夸奖,高兴得不得了,乐得一路上蹦蹦跳跳的。   将瓦罐儿送到家后,招平安还特地解释说瓦罐儿是因为自己衣服才脏了的,这是她买来给小孩的一点心意。   妇人也没说什么,毕竟人家还救过小宝,但是关起门来还是呵斥了瓦罐儿几句,“你这孩子越来越野了,弟弟早早就回家了,你到哪疯去了,明天不许出门了!在家把豆子剥完......”   招平安在院外也听了一些,只是叹气。她很小就开始挣钱,自己养活自己,知道生活的艰辛,养这样的孩子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外人即使看不过去也没有立场去苛责。   “阿择,我们走吧。”   “嗯。”   阿择不像前几天那样与她并肩而走,而是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随行。   只是她没注意到。 第13章 不同的孤独   招平安今晚难得地熬夜,做考试前的最后冲刺。   阿择看着屋里的灯亮到后半夜才熄。   万籁寂静下,他伸出手穿过墙壁,只一秒便像做了坏事那般仓促收回。   他又想起那些记忆碎片,想起他和平安的距离,想起她说要帮自己找到转生的方法。   他很不对劲,魂体里的空虚没有随着时间增长填满,而是越来越空洞,让他常常感到胸口窒闷。   可是鬼没有呼吸。   第二天先考的是语文,这个招平安倒不担心,瞎蒙都能蒙及格。   就是数学......   先做简单再解难,道理谁都懂,可是这十之八,九都是难的是怎么回事?!   招平安笔盖都给咬裂了,憋到快收卷才勉勉强强涂满。不用看,肯定是一地鸡毛!   考过这两门,下课铃响,三班的同学早没了抢食堂的冲劲,一个个慢蹭蹭地蔫头耷脑。   洪荒之力用完了似的,剩下五科就靠命扛了!   四班也是如此低迷的气氛,独独林盛财跟打了鸡血一样,写着写着试卷又摸摸兜里的信纸,傻不拉几地笑了一上午。   不过信上的数学题是什么意思?关灵玉什么话都没写,就只有一道题,难道是想督促他学习?然后......然后一起考大学吗?   想到这个可能,他哪还憋得住啊!在熙熙攘攘的食堂里,直接走到里面角落。   果然!招平安独自坐在墙角那一桌吃着,一贯和周围三两结伴同桌的格格不入。   林盛财在对面坐下,招平安只撩了下眼皮。   “喂!丑......”刚开口,脖子吹来一阵冷风,他捂住脖子转头看,拥挤的食堂里坐了几百个学生,空气都闷得生热,更别说冷风了。   想到上次那件诡异的事,林盛财突然觉得耳根子发酸。他缩着脑袋,识时务地把话捋过来,“呃......招平安、同学!”   “林同学有何指教?”招平安筷子不停。   “你收信的时候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林盛财不知道招平安不是亲手收到的信,猜不透关灵玉的心思,他这心七上八下的,有时高兴有时忐忑,怎么也落不到地。   “她写的数学题到底什么意思......”林盛财忍不住小声咕哝一句。   数学题?招平安听到了,缓住的放下筷子又重新扒拉起来,将最后一口饭吃了,拿着饭盒去清洗池。   那时她是因为怕关灵玉不收,才谎称请教问题,怪不得这信是往自己这边送,还是写的数学题,关同学这是在发泄不满吧。   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有两排香樟树,平时学生也都喜欢在这乘凉消食,由于月考大家都是紧巴巴地赶复习,这道上就她一人悠闲地走着。   招平安在想事情,手习惯地往旁边一拍,身旁空空的。她转头找,阿择在身后低着头看她的影子。   高大半透明的魂体,肩线微微塌了,看着地上的影子很认真。   “阿择?”她喊了一声。   “嗯。”   他头抬起来的时候眼里明明有什么。   阳光正好,招平安就眨了一下眼睛,看到的仍然是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   “怎么了?”阿择来到跟前。   “没......没什么,就想跟你说个话。”招平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能感觉到阿择的落寞。   “那你说。”他一直是一个认真且合格的聆听者。   “就是......”她原本想说信的事,“就是今天放学会早一点。”   阿择扬了扬嘴角,“嗯,我等你。”   下午两场考试不是主科,招平安写得还算顺利,眼睛总是不经意望向窗外,在她第一次教阿择自己的名字的地方。   他就这样从中午坐到下午,姿势好像都没换过。   她依稀记得,去年立秋前后,阿择就跟在自己身边,偷偷地没有任何存在感,真正开始有接触只是这一两个月。   大多数时间他都陪着自己,那她不在的时候呢?   招平安才发觉,她好像真的一点都不了解阿择。   亦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他迟早要走的,所以没必要了解吗?   想到这,她心里一阵闷。   桌下脚被踢了下,她猛然回神,廖琴琴指指手腕的表,她才意识到离收卷就剩十几分钟了。   刚好把试卷检查过一遍,铃声响了。   阿择远远看到自己就站起来等着了,招平安走着走着跑起来,头一次着急这几步的距离。   “阿择!”她喘了口气,“我们走吧。”   “嗯。”阿择颔首,他头顶的发又扬了些起来,落回。   “我下午考得还不错,地理还算不难的,我们家的书也有记载各样地势的风水地......”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着,似乎忘了顾虑不远的学生。   也或许心里难安,为了弥补她窥探到的,他这几个小时的孤独。   “就是化学跟数学一样难,那些公式啊眼花缭乱的......”阿择也看过数学书,他应当知道那些公式有多复杂,她侧眸想在阿择的脸上寻找同感,但是......   招平安回头,他始终落自己两步,个高腿长还会飘的鬼,还比不上她的小短腿吗?   “阿择,你听到我说话了吧。”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小不高兴。   阿择平静的脸上露了丝很浅的笑,“听到了啊,是挺难的......”   “哦~”她也没话了。   四月了,清明也要到了。   招平安的生活来源主要来自于清醮仪式,祈福迎详、解厄禳灾等等,平日里她也会帮人写写祭文挣钱。   而清明时节扫墓,这类需求特别多,她平时上学不在家,主家大多把逝者的生平资料写在纸上放在纸扎铺。   “阿爷。”   白天纸扎铺大门双开,地上摆着几对显眼的童男童女,双层大别墅跑车之类的,另边货架上放着金银蜡烛香和寿衣。   中间就一小块能下脚地方,还放了张躺椅,老爷子不管白天晚上都“长”在那张躺椅上,他拿开挡在脸上的蒲扇,起身,“招丫头,东西我都给你放那儿了。”   招平安看向柜台放着的一沓纸,比以前多,“阿爷,我的黄标纸不多了,帮我拿点。”   “行咧!”老爷子在货架摸了一下,好像不够,“我到屋里再给你拿点。”   “好的。”   老爷子将地上的纸扎往两边挨挨,拓宽一线小道,往院子里去。   红白巷的房子都有些时候了,泛黄的墙角间蜘蛛还在闲适地织着网,也许太无聊了吧,蜘蛛垂下一条线落在童男的瓜皮帽上。   招平安饶有兴趣地对蜘蛛吹了一口气,黑色的八脚小东西哧溜哧溜地收网回大本营待着了。   “嘻,真可爱。”   因为老爷子能看到他,阿择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即使这样他的视线习惯了去追随她。女孩娇俏的侧脸生动,用着那样软软的语气说着那样甜甜的话。   “阿择真乖!”   “阿择真棒!”   招平安对于阿择来说,很特别,特别到独此一份。   但是阿择对于招平安来说,或许是同情心起的瓦罐儿,也或许是玩趣心起的小虫子,更或许是前仆后继擦肩而过的某某某......   各式各样的不确定,让倍感无力的鬼,思绪都拧成麻花儿。   老人家的手脚有点慢,招平安等待的间隙开始留意起架上的寿衣款式,古板的清装,规矩的中山装......   当看到现代样式的衣服时,她眼前一亮,随即扭过头对阿择说:“阿择,你要不要衣服?款式挺好看的,我烧给你好吗?”   即使不知道全名,烧点钱贿赂阴差,也是能收到衣服的。   阿择微微笑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看到老爷子在这时手握一沓子纸走出来,他魂体一闪消失了。   “招丫头,你看看你需要多少。”   招平安还看着外面,听言回头,稍些木讷地接过黄标纸,“哦哦!就......这些就够了。”   付过钱她捧着东西出去,巷头巷尾走过一遍也没看到阿择。开了自家门,他站在院子里,好像等了有一会了。   “你早就回来了啊?”她松了一口气。   “嗯。”阿择看似云淡风轻。   “哦。”招平安突然有种想吃草莓味糖,却吃了一颗柠檬糖,那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草草吃过晚饭,早早复习。   明天的考试只剩物理这记绝杀,数理化的大腿不是想抱就抱得了的,招平安深谙此道,只复习了别门功课,即使这样也到了十一点才完。   平时这个时候她早就睡着了,躺床上从十一点滚到十二点,了无睡意,只好妥协地蹦起来。   那......写祭文吧。   材料都放书房了,“吱呀”开了房门,阿择就站在那扇雕花窗前,如果不是没有阳光,她几乎以为这是很平常的每一天早上。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   阿择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他背着月光,五官有些看不清,招平安的眼睛也有点模糊,“没什么,我......我到书房拿点东西。”   白天感觉到的落寞突然变得真实起来,她跟阿择某些意义上有些相似,他们都孤独。   她是置身喧闹中的孤独。   而他在放逐中只能被迫孤独。   于人是异类,于鬼又有不同。   招平安今天还在想,她不在的时候阿择在做什么,现在的她却根本不敢想。   阿择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直到被书房的墙壁遮挡住。   书桌上有镇纸,有墨,有软笔,只要把黄标纸一铺开,立马就能写字。   可书房隔间有法器。   招平安低眸思考了会儿,将纸和笔夹在胳肢窝下,一手拿镇纸,一手拿墨,在阿择奇怪的目光下把东西放茶几上摆好。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制做的临时书桌,指尖戳了戳已经飘到茶几前的鬼,“阿择。”   “嗯?”   先开口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个人太无聊了,你陪我写祭文吧。”   “好啊!”平缓的语调中,跳脱出几丝雀跃。   看完主家提供的资料,招平安在脑子里将白话润色成文言文,将墨囊吸满后,提笔写下:   祭母文   恭维   慈母懿德 堪揚终生 纯篤道義 持家處世鄉里贊 妯娌和睦親疏   ......   她收起笔尖,偏头看坐在一旁的阿择,目光对上,会意地无声一笑。   又落笔:   樣憶昔母親於當年歷尽艱辛之苦 蒙愉快於此日全憑母佑之功想 戴德之無窮 自酧恩之難已   ......   多了一位看客,却比自己独自行书时心里更宁静。 第14章 三轮车的初体验   考完试后时间充裕一些,招平安熬了几个通宵,写好16份的祭文。   清明节学校连带周末一起放了三天假,她都打算好了,一天祭祖,一天清扫老宅,一天就摊着不动。   可是天不遂人愿。   那天她买好祭祀用的物品,回家时发现家门口等着一个老人 ,头发盘起来用布条包好,穿着灰黑色斜襟上衣,皮肤晒得黝黑,腰佝偻着。   是常见的农村老人的装扮。   “姑娘,我问一下这是招平安师傅的家吗?”老人手撑着膝盖,吃力地喘着气。   招平安掏钥匙开门,“是我家,有什么事吗?”   老人显得有些激动,矫健地一把扑上来钳紧她手臂,“姑娘!姑娘!救救我们家阿月吧!”   瘦弱的老人指节粗壮、颤抖,攥得招平安手臂生疼,阿择见她不适要将老人的手拿开。   招平安向他递了个眼神,手覆上粗糙干瘪的手背,“阿奶,先别急,我们到里面说清楚,我才好知道该怎么做。”   女孩的手温暖坚定,让老人闷痛的心脏得了短暂的缓解,可当一想到自己苦命的女儿,她捶着胸口,下巴嘴唇因痛苦抽搐着。   “我的阿月啊......那么乖巧的孩子,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阿月!”   老人最后话都没能说成句,呜呜咽咽诉着对女儿的愧疚,自己的悔恨。   招平安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握住她的手,冷静地说明:“我可以试试,但是我的术法没到家,不保证能找到她。”   老人怔怔止住哭腔,抹了把脸,松弛的眼皮搭在红红的眼尾上,抖着声喊了一句“姑娘!”   她走过几个城镇,找过许多大家,要不嫌钱少,要不嫌危险不肯去,只有这个女娃儿什么都不问就愿意帮忙。   但是......“姑娘,我没有那么多的钱......”老人微垂低眼睛,手却越握越紧,生性老实的她不忍用欺骗去换取一点点希望。   招平安无所谓地笑笑,“没事,找到了再说吧。”   “这......”苍老的脸上惊愕,短瞬间再次淌下泪水。   阿月最后的踪迹是在一个山洞里,一只鞋,半个躺在血泊里的下身,那个场景见过的人无不骇怕,所有人都不敢向前。   那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害怕,收拾好残身安置后,女婿家找了两天便放弃再寻找的念头,说建一个衣冠冢就行了。   可她是母亲,别人可以放弃,她不行!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孤魂野鬼,游荡三界外不能投胎转生。   老人离去前双手合掌朝招平安拜了又拜,“姑娘,原谅我的私心,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听说曲樟镇的招家,常常免费帮助别人,利是收得也低,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要冒着危险去找她已经遇害的女儿。   她也于心不忍,可是......可是......   招平安只是说:“快些回去吧,准备准备,晚上去接阿月回家。”阖上门,没有制止老人的动作。   这样能让她心安的话,就随她去吧。   出事的地点在沙山镇,不过不是招平安去过的大弯村,而是同样毗邻背靠大山的浅上村,地处洼势,被群山环绕着,连地都开垦不出来,村里人大多数在山上采草药卖。   那个山洞她也略有耳闻,有点邪门,常常会无缘无故出现泡烂的动物尸体,然后在短短时间消失得连尸骸都不剩,经常有人在那附近迷路,不停地原地打转直到天亮才清醒。   阿月当时估计也是迷了路,才不幸丧命。   类似于鬼打墙的幻术,她应该应付得过去。   不过夜里招魂有风险,有时候可能招到的是别的东西。招平安把保命灵符都给拿上了,包括护身符。   带齐家伙事,她挎起布包,踏出一步又被挡住,往旁边经过立即被堵住去路。   她语气有些无可奈何,“阿择,我要出发了。”   “我也去。”他一脸无可商量。   “不安全啊!甩起符来我怕误伤你。”招平安再一次解释。   阿择态度强硬,“有的符对我没用,伤了我也不怪你。”   “可我会怪我自己。”招平安咬了咬唇,看着他。   浆果唇瓣越来越红。   阿择干涩地动了下喉结,“你不想我去,我可以自己去,最初我就是在沙山镇第一次见到你,那里的路我还记得。”   招平安被他的话堵得死死的,阿择跟她生活这么久以来,本事见长,由话说不流利到遇事剖析条条理理。   “阿择......”她软了声,抬起手想压他发顶,“你在家乖乖的,我最迟明早......”   她突然说不出话,微张着嘴惊诧地看着苍白到没有经络青筋的手,扼住她的手腕。   没有力道,但她忘了挣脱。   阿择盯着她的唇瓣,固执地不看那双水润的眸子,“我比你还高了许多,我能抱得起你,我是个男人,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打发的孩子。”   他的话让招平安第一次明显感到他逆反的情绪,是为什么?   “你......是因为我摸你头发吗?”   班里的男同学常说: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男人头摸不得??   阿择眸色沉暗,仍是目不转睛。   不是因为这个啊~~   他说男人......孩子......她确实偶尔对他像哄孩子那样,所以不喜欢是吗?伤了他男人的自尊心是吗?   谁能想象得到刚认识时,他话也不太会说,懵懵懂懂又纯又奶,笑起来眼里盛的全是光,哪像现在黑黝黝的眼眸子,竟有些让她看不透了。   “那这样呢?”她握拳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这种方式是不是比较男人?”   阿择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嚅着的唇上,他抿直唇角,终是压下.体内那股子不得劲,强制自己将目光放置别处,牵了她的手,“走吧,要不然时间赶不上了。”   听他这么说,招平安看了眼手机,确实时间不早了。可是......为什么此刻坐在三轮车上的是一人一鬼?   相邻的两个镇也就十几公里远,三轮车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便宜、便捷、随招随到。因为半下午了,乘客很少,车厢里就她和阿择。   招平安还想说服对面的阿择,可人家端坐着望向外面,一副清心寡欲不想理人的样子。她提了几口气,气上升到一半它就是变不成话。   曲樟镇的路还算好走,到了大弯村的地界,坎坎坷坷、摇摇晃晃就是她此刻的感觉,屁‘股都坐硬实了都。   车厢气氛有点冷,阿择原本话就不多,这下就更跟个闷油瓶似的,招平安无趣地想着。   “哐当”一声响,三轮车半边轮子好像飞了起来,她也被迅速抛高。   安全带这东西不可能出现在三轮车上,所以这缓冲之下她势必会呈抛物线落地。   招平安用仅存的融会贯通的物理知识,解释了这一次意外。   然而意料之外,实又情理之中。   就在她半个身子往外冲的时候,一双手从后圈住她的腰,猛地往里收势,她整个人惊魂未定地坐在一个沁冷的怀里。   刚刚吓出了汗,贴着的凉意很好地放松了紧.窒的呼吸。招平安趴在阿择肩头,默默地喘匀气。   而阿择僵直着魂体,慢慢收紧怀抱。   这次的触碰不同以往。   少女软乎的身体贴满他整个胸口,玲珑凹凸又温暖,好温暖......温暖到魂体的细枝末梢里。   那种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横冲直撞,嚣张至极,快要捅出窟窿来,他甚至觉得即使捅出个窟窿,那也是快乐并值得的。   阿择想,他是男鬼,所以这样的异样或许就是人类男人的气喘吁吁。   再贴近一点点......   招平安缓了半天,怎么感觉呼吸还越来越紧了,她动动身子,发觉是腰间箍紧的手在作祟。   “阿择,松开手!”   阿择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感官冲击中。   她扭动身躯,睁不开如铁的桎梏,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她发觉这鬼已经开始不听话了。   曲起食指和拇指,我捏!我捏!我捏捏捏!   阿择眼珠子动了动,神思终于回笼,“肿么了......”因为脸被用力地掐着,他说话含混模糊。   “松开我!”   呼......终于能顺畅呼吸了!   招平安从他身上起来的时候,还不忘用力地掐了一把结实的手臂。因为阿择和她在一起时大多用的是实体,所以才能偷袭成功。   打打闹闹中沙山镇就到了,招平安先跳下车,掏钱时候念了司机师傅一句,“大叔,驾驶技术要稳一些,刚刚我差点摔出去。”   司机师傅嘿嘿尬笑,“姑娘,这路况不好,我以后一定仔细些。”   要去浅上村还得再坐一趟三轮车,这回招平安学精了,手紧紧把着抓杆,乡道的路比镇上的更不如。   她一路抖抖嗦嗦,阿择稳如泰山。   到达浅上村的时候,脚踏到实地还不禁抖上片刻,人才正常起来。   老人带着一个孩子老早等着了,旁边还有几个青年壮汉,应该是阿月的夫家。   此时已近五点,招平安将晚上的计划叙述一遍。   瘦高的男人站在前面,听了话后不满地嘟囔着:“花钱请的师傅怎么还要我们去冒险啊!”   招平安眼尾扫过去,淡漠收回,对老人解释:“阿奶,招魂的人必须是亲人拿着旧衣服,一路秉香一路呼唤,熟悉的声音才能喊她回来,而且魂魄一般离着尸体不远。”   老人知道事在必行,阿月一定要全须全尾地下葬。她驼着背蹒跚去求男人,“得宝啊,你就当妈求你了,阿月她......等着回家啊!”   老人难以抑制地哭出了声,大约十岁的孩子上前拍着老人的背,眼睛看着漠然的男人,好半晌,男人面色不自然地撇过脸。   “姐姐,我去吧,我去将姑姑带回家。”小小少年表情刚毅。   招平安看向老人,老人垂泪,艰难地点头。   她心里有数了,拍着这个叫卜宵的孩子的肩膀,“别害怕,姐姐会保你平安的。”   卜宵坚定地摇头,“姑姑最疼我了,我怎么会怕。”   是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比所谓的枕边人更有情有义。   招平安从脖子拽出护身符挂在卜宵的胸前,卜宵低头看了看沾了血色的金线符袋。   “这是沾了心头血的护身符,最是驱邪了......”招平安说着,话音小了些。   一群人各怀心事,短暂的沉默过后,拿着准备好的东西,招平安和小少年卜宵,还有阿择,在老人殷切又担忧的目光下,往山里走去。 第15章 阴河腐尸   山道不宽,招平安和卜宵走在中间,让出两侧。所谓人有人路,鬼有鬼路,山路两侧比较茂密阴森,本身阳气不重的人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起初天还亮着,走起山路她还能跟卜宵说两句话。越走越远,天色不知不觉中,像是突然就黑了下来。   这次招平安做足了准备,整副家当都给兜上了。即使在人群聚居的集镇,她也是能不夜出就不夜出。山里不是她熟知的地方,黑暗里的东西可比不得明面上的鬼物,实际此行她心里也没底。   但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穿过松木林的时候,她分神看了眼阿择,他飘上飘下,忽前忽后地探路,赶走游荡的野鬼。偶尔还会撞到枝杈,摸摸头又继续飘着。   有点搞笑又让人怪心安的。   卜宵一路无视那些枯木枝的声音,专心在夜幕中寻路。山里他常去也算熟,而且山洞离长着珍贵药材的石壁不远,村里的人大多数都到过这边。   为了生活,也不存在忌讳这回事。   “到了。”他停下,转脸向招平安,“姐姐,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招平安的手电晃着查看周围的环境,洞口四周都是石块,几十米外长了一颗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枝杈伸展。   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过去,像长了无数鬼手,迎风招展,伺机而动。   是一棵老槐树,而槐树聚阴,久而久之阴瘴弥绕,扰人心智,或许这是鬼打墙的缘由。   因为符篆的能量,一路过来他们并没有受什么影响,连山里的孤魂也只是远远离着。   她又将灯光对着这个洞口,里面堆积着杂乱的石块,洞穴曲折深入,光束也照不进去。   “是在这里发现阿月的尸身吗?”她问卜宵。   卜宵眼睛又黑又沉,他低低地回:“嗯,里面一点应该还有一滩血迹。”   招平安不由多看他两眼,这个孩子,稳重得不像同龄人。   虽然她十岁的时候早就各处讨生活了,但林盛财那帮崽子这个年纪还在集卡片、看小人书,拿着辣条去讨好隔壁班的班花。   “拿好你姑姑的贴身物品,等会我点香,你拿着一边走一边喊阿月的全名,叫她回家。切记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回头,直直往前走。如果香灭了还招不到的话,必须退出下山,下次再招。”   “知道了。”   他们走进洞穴,卜宵左手拿着姑姑的衣服,右手秉香,“卜月,回家了!”   “卜月,回家了!”   ......   还未变声的清朗声调在洞穴里回荡,嗡嗡地回响着。   越往里走洞穴里袭来的凉气越明显,招平安不由抱紧双臂,洞穴内部应该有个巨大的空间,可是路却越走越窄。   阿择不动声响地飘到前面,挡住了一些阴寒的气流,她小声在身后说“谢谢”,然后看到他食指往后做了一个勾的动作。   招平安弯了弯嘴角,猛地瞥见石头地上染了整整一大片的暗红色。   “卜月......”卜宵停滞了两秒,“回家了!”   “卜月,回家了!”   ......   他的嗓子已经开始干涩。   前面开始出现分叉路,这就是阿月夫家找到这里撞邪的地方。   两条分叉路一条宽一条窄,他们当时在洞口闻到一股腥臭味,选择把窄路的洞口拓宽,明明几个大男人不停地把石头搬开,连着搬了三小时,石块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   招平安问了当时的情况,察觉出问题来,大中午的来阴地,能不撞邪吗!他们以为白天没有那么瘆人,殊不知正午也是阴气最重的时辰。   她犹豫片刻,决定先往宽阔的那条路去。从老人形容的尸身的情形,估计阿月当时是被野兽撕咬丧命的,成年人的尸体即使被野兽叼走,那窄小的洞也过不去吧。   香已经燃了大半,他们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加快。   石块踩得噶噶响,回声越来越空旷,洞中温度越来低,即使招平安穿了外套,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刺到骨子里的冷。   阿择就在身侧,她朝他靠了靠,他身上虽然也冷,但是跟这里比起来可以算是温暖的了。   尾指被勾起然后整个握住,招平安被这个力道一扯,撞进他半个身子里,石块被足跟带起,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卜宵侧眸看到姐姐的一只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曲着,不过他要专注招魂,无心探究。   阿择挑了一下眉,低眸瞧臂弯里想挣脱的人,“不是冷吗?动什么?”他将话传到她耳心里。   招平安探头去看目不斜视的卜宵,压低声音,“至少动作不能那么怪异......”   他们已经到达山洞的底部,果不其然,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腔体结构,有的地方垮塌下来,石块堆积在一起。   乍一看有好几个石头堆,招平安持手电筒大致扫了一遍。   卜宵还在喊着,声音开始吃力。   这边一眼看尽,只有石头,还是要进窄洞里一趟,招平安转身要往回走,手电灯光一划而过,壁岩闪现一道弧形光。   她停下脚步,手电按照当时的轨迹移动,照到一堆黄白色不规整的石块上,等等!那好像不是石块......   灯光定格住的时候,有呼吸的都倒抽一口凉气。   卜宵惊讶得瞪大眼睛,嘴皮子僵滞地翻上翻下硬是没停下招魂的话。   那是一堆骨头,因为跟石头的颜色太相近才容易被忽略。招平安走近去,看到些头骨肋骨腿骨......还有一对锃亮的水牛角,好像全是动物的尸骸。   可这尸骸码得也太整齐了。   “卜宵。”   卜宵心跳还没缓过来,抬眼看向盯着某处的招平安。   “你姑姑是不是穿着一件浅蓝花麻布衫?”   卜宵手一晃,香险些掉落,他猛点头,出事那天早上姑姑来家送猪肉,确是穿这花色的衣服。   “你问她在哪?”招平安指着骨头堆后方的一个小坑洞。   是找到姑姑了吗?为什么还要这样问?卜宵奇怪之余仍照做,“姑姑,告诉宵子你在哪?”   抱腿蜷缩着的女鬼抬起呆滞的目光,忽地飘起往外,招平安大喝一声,“快!跟上!”   在不平整的地上她和卜宵的速度拖沓,追上去时只看到阿择,阿月不知道去哪儿了。   阿择扬扬下巴,阿月进到窄洞里去了。   “我把石头搬开,你的香千万拿好,不能灭!”招平安对着卜宵嘱咐。   卜宵看到招平安每搬开一块石头,接连四五块石头啊啊啊起掉下,没一会洞口比原来扩大了一倍。   香快燃完了,招平安太着急,弯腰要钻进去的时候,突然身形不稳,她攀住阿择伸过来的手。   突然闻到空气中的异味,这味道......黄皮子的尿骚味!去年她就吃过一次亏,脑子不长进今天又中招了!   招平安感觉眼前起了一层薄雾,人轻飘飘的手脚都不像自己的,她狠咬了下唇,试图找回意识。   她向后走去,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引领着她。   有谁抓着她的手臂晃动她的身体。   “平安!平安!醒醒!这是幻觉,后来是石壁,没有路!”   好熟悉的声音啊......哦,记起来了,是她家阿择啊。   招平安用力地眨巴下眼睛,雾气仍旧没散去,她操控僵硬的舌头,“阿择......我、没有力气,你咬我一口,出血......最好,不要......不要咬中指,和、和舌尖。”   中指血和舌尖血纯阳,能伤鬼物。   她即使迷糊着,仍记得这些。   唇上突然贴了凉凉的东西,招平安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没有味道,像夏天的井水,只有一股沁凉。   “嘶!”嘴角好痛,她伸手摸了一下,湿湿黏黏的,咦!手可以动了!   眼前的迷雾逐渐退散,阿择幽深的眸子豁然出现,他的唇上怎么沾了血迹?   招平安来不及多想,脚边突然砸过来一颗大石头,糟糕!怎么漏了卜宵!护身符可挡不住黄皮子的尿!   幸好阿择反应快,将她拉到身后,闪身上前去夺过卜宵手中又抱起的石头。   “阿择!香不能灭。”   阿择转瞬间已经钳制住卜宵,招平安咬破中指,将血印在卜宵眉心。   卜宵突然不再挣扎,浑迷的双眼登时清亮,眼前的场景又跟刚刚看到的截然不同。他只知道突然山洞里起了一阵雾,四周环绕着“唧唧”的尖叫声,他好像看到迷雾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朝他脖子袭来,他害怕地退步,左手摸到一个东西,就砸过去了。   他晃下脑袋,感觉特别沉重,“我......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解释了!趁香灭之前先把魂招了!”见他没事,招平安先躬身穿过洞穴。   卜宵不再多想,也紧跟而来。   这洞道不单阴冷,还有阵阵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很快行到底,里面豁然开朗,居然有一条不小的暗河,从滩石位置来看水位下降了不少。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凸起的一块巨石上,趴着一具穿着浅蓝花衣裳的残尸。   女鬼在边上怔怔看着另一个自己。   这里面温度低,尸身保存的还算完整,并没有腐烂,但是身上有许多被拖行的痕迹。   招平安烧过引魂篆,沉气念咒:“荡荡游魂,各处留存,三魂七魄即临,卜月魂兮归来!”   招魂咒语刚念完,最后一截香灰落下。   呼!幸好赶得上。   卜宵呆站了片刻,拿出准备好的裹尸布,仔细将卜月包裹住。   这个孩子......   “你背得动吗?”招平安问。   卜宵自顾笑了笑,“带我姑姑回家,怎么可能背不动......”   “我的姑姑......也才是八十斤的人,更何况现在还缺了些......”   招平安转身对着漆黑的阴河水,水面粼粼泛着冷光,还飘着些动物的杂毛烂肉。   只听得卜宵如释重负的声音,苍凉地响彻在封闭的空间中。   “姑姑!我们回家了!”   招平安出去的时候发现洞穴还有些黑白色的皮毛,像是爱钻死人坟地的狗獾子,这玩意杂食性,也吃腐肉,但是极爱干净。   这阴河的动物尸体,应该是从地下河顺着水流带进来的。春天雨水不丰,阴河的水位不够,外面带不进来腐尸。   听说当时卜月失踪了两天才找到,她当时也许昏迷了吧,才会被这体型不大的畜牲分了尸。   招平安不是没见过尸体,现在的她可比以前稳持多了,即使这样心里仍是憋住了似的,一口气出不完又得连忙续上另一口气。   卜宵在前面步履维艰地走着,她在后面打着光照路。   世事无常难料,万般是命逃不脱。   阿择老早就按招平安的吩咐撇下来一根槐树枝,她将准备好的灵旗挂上做招魂幡,保魂魄安稳,以免被别的东西冲撞。   下山前招平安围着槐树洋洋洒洒一堆粉末,不惜破财下足够了量。   嗬!倒让你尝尝朱砂的滋味。   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身后好似传来鬼哭狼嚎的呜呜声,阿择在她身边,动‘乱不已的心湖倏然沉静下来。   夜里行路千万不要回头...... 第16章 人脚獾   当晚下山后,阿月夫家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余残冷月光的乡道上,老人蹒跚而立,紧紧盯着向她走过来的孙子,一副背脊弯曲坚韧。   坚强了一路的卜宵颤了声,“阿奶,姑姑回家了!”   “好!”老人胸腔呼出一口长气,“回家了就好!我的阿月......娘对不起你!娘的错啊!”她不忍,嚎啕大哭起来。   哭阿月的命苦,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哭自己的无能为力。   夜里没有车回曲樟镇,招平安就在卜宵家里歇了一晚。这晚上乱窜的鬼太多了,怕扰到阿月的魂,她连符都没敢贴。   “我守着你,你睡觉吧。”阿择站在床头对她说。   浅上村靠山,所以夜里比较冷,招平安裹好被子,刚想说话,嘴角丝丝地疼。她张嘴呼了呼,“阿择,你怎么弄的?我怎么这么疼?”   阿择斜斜一挑唇,带着莫名的笑意,“不是你叫我咬的吗?”   咬?咬字从口字旁,我......艹!!   她从床上蹦起来,“你......用嘴?”   阿择无辜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是听从她话。   招平安扯着头上的头发,纠结到头发丝打结,那是她的初吻,怎么阴差阳错给丢了。   她躺倒在床上,掩被盖头,在黑暗里回忆起着了黄皮子道的情景。   呃......先是没有力气,然后阿择想叫醒自己,然后她叫他咬她,然后她......好像舔了个什么东西,凉凉的......   ......!!那!该不会是阿择的唇吧!!   被子下的人蹬着床板,无比崩溃。   攒了十七年的初吻,竟是被自己给断送的!   她当时脑子肯定有问题,还说什么舌尖,正常鬼谁会帮人咬舌尖!   招平安堪堪露出眼睛,畏畏缩缩,“阿择,对不起......”说完立马盖过被子。   是她先伸舌头的,她还冤枉他。   阿择低低笑了一声,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他才是占足了便宜的那个。隔着被子在她脑门拍了拍,他嗓音很轻很柔,“早点睡吧,我在呢。”   他在是吗?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   哦~不是人。   好像周遭那些诡异破碎的窸窣声低语声越来越远了,身体慢慢松懈下来后,眼皮子就重得掀不开了。   明明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呢......   招平安脑子里迷迷瞪瞪地乱转,她手突然伸出来,被子滑到脖颈,侧睡着的半张脸,眼睛闭着,唇抿着。   以前她防着阿择,现在阿择护着她。   第二天一早,外面便沸沸扬扬地吵起来,阿择眉心一紧,睡得正香的招平安嘤咛着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在被面上。   “我老刘家的人,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走!”   “对!带走!”   “是啊!没道理的事,出嫁从夫!”   ......   外面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招平安又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被子全都压在身下,上衣也掀开了些,露出同样白皙的腰肢。   因睡着的姿势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的曲线。少女眼睛缓缓睁开又闭上,下一秒眼珠子瞪成桂圆似的,猛地直起身,惊讶到结巴了,“阿......阿择?你......”   他怎么在自己的房间?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一系列反应懵得可爱,阿择觉有趣地笑着,“糊涂了?”声音却是有些低哑。   招平安从他漾着笑的脸,向室内环视一圈,才记起这不是自己房间,她搓了搓脸蛋,脚挪到床沿吊着,听到外面吵乱的喧闹声。   “这是吵的什么?”   她白乎乎的小脚丫晃得阿择眼花,他闭了闭眼飘到窗前,掀起窗帘布的一角,晨阳暖金色,光线直穿过他透进屋里。   这光似乎也没那么刺眼。   外面男男女女的声音嘈杂,料想阿择也不懂阳世这些七拐八绕的人情世故,没等他回答她便穿好鞋子走出去。   乍一看战况分为两拨,卜宵这边只有老人孩子,另一边是阿月男人带领的夫家人,一众青壮年中还站着个高颧吊眼的老妇,搂着一高一矮的两孩子。   “阿月是我们找回来的,就要葬在卜家,你们今天要是敢动我女儿,先把我这老骨头踩死再说!”老人竭力地板直腰,坚硬地望着这群人。   “卜月嫁到我家六年,白吃白喝不说,还要养着你们这支,户口本写得明明的,刘家的媳妇葬卜家的坟,不是拿我们当笑话吗!”   老妇还嫌说得不过瘾,松开孩子双手叉腰,嘴巴跟机关炮样儿,“我家不嫌她不能生,你们不懂感恩,还要倒打一耙,还有什么天理法理!”   老人捶胸顿足,气竭声厉,“你们这群杀千刀!不怕造口业下地狱要拔舌!我家分文彩礼未收,图阿月有个依靠,你们家怎么对她的?啊!答应好好的事又反悔,可怜我的阿月,她何其无辜啊!死了落不到全尸!我儿冤啊!没天理啊!”   她像出尽了力气,人脱力地跪坐在地上掩面抽泣。   卜宵不知什么时候抓了根粗柴,腥红着眼,豁出去地嘶吼:“你们来啊!来啊!弄不死我就是个怂包!”   他咬牙颤着哭腔,“你们老刘家不是有本事吗?不是有钱吗?我姑姑为什么会上山采药到晚上不回,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去找!你们这群杀人犯!杀人犯!!!”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十岁孩子,控诉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来壮场面的青年有些退缩了,他们可担不起杀人犯的称号。   老妇左右看看,一起来撑腰的人都缩头缩脑地往后退,她那不成材的儿子像个哑巴似的,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老妇踏前一步,气沉丹田,做足气势要准备大肆反击。   突然院坝中间刮起了旋风,卷着垃圾枯叶飞起,风不大,却吹得人寒意阵阵。旋风经过时,将老妇张开的嘴吹歪了,她登时“啊啊啊”说不出话来。   此时堂屋的门被砰然刮开,沉黑的棺木就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视野中,刘家人看看老妇歪着嘴淌涎,再看那副棺木阴森森的,众人心里直发毛。   这是鬼旋风,碰到可要倒霉的!   刘得宝也是个怂货,见别人都走了,招呼儿女拽着老娘一起急步离开。   事后平息下来,老人双手递上红封,万般无力地笑笑,“姑娘,大恩不敢忘,老婆子死了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招平安收下了,老人再递上一个红封,她没接,问:“这是?”   “想再麻烦姑娘,可不可以主持阿月的葬礼?”   一场闹剧看下来,招平安其实心里有数,她拒绝了。“姓刘的估计没那么容易松口,你应该找当地德高望重的人来做斋,也可趁势压压那家人,我这是外乡人,插不上手。”   她又将手里的红包压在老人掌心,“多花钱找人办事总没错的,利是就用那里的红薯土豆抵吧。”   院里柴垛那儿有一堆易储存的农家菜。   招平安分析得头头是道,老人也心知,可是这钱不收她心不安,“姑娘......”   “好了!”招平安将话打断,看向战斗激情还没褪去,红着眼隐忍的卜宵,“小子,扛上我的红薯土豆,去村头找个三轮车,我要回家了!”   三轮车仍旧摇摇晃晃,发动机轰隆隆吵耳。   “阿择,刚刚那风是你使的吗?”   阿择用脚抵住那两袋食物,不让圆滚滚地溜走。他无谓地回:“觉得热了,刮个凉风。”   虽说这样不对,但是她遵从心里不作反驳。   生来难得随意,那个叫阿月的可怜女人,希望她下辈子能过得好一些。   浅上村的卜家时运不好,家里老头早早走了,剩了一个驼背老妈子,带着一双儿女过活。   眼看着儿子娶上媳妇,不到一年又添了孙子,总以为甜日子要来了。可好景不长,就在孙子四岁的时候,在外做工的儿子从脚手架摔下来,治了一段时间没用还是走了。   家里掏空还欠了债,包工的老板跑得没影,更拿不到补偿款。这样的日子跟天塌了没区别,家里的儿媳妇受不了跑了,卜家就剩一个女儿支撑着家里老小。   卜月,是个单纯又有韧性的姑娘,她生来有缺陷却不自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撑起家里。   可是一个没有壮劳力的家庭就容易被人欺负,偷鸡摸狗占路占田,这样的事数不胜数,即使她再有用,家里没有男人说话还是不行。   村里刘得宝是个鳏夫,有一对儿女,家里人口多还有点钱。他不嫌弃卜月不生养,想纠缠着讨了做老婆。   卜月原是不乐意的,可村里人欺她家弱小,如果嫁人能求得庇佑也无不可。和刘得宝约法三章后,她什么东西都没要求就嫁了。   她太单纯,又怎能看得出刘得宝狼心狗肺。   结婚头两年夫妻两也是蜜里调油,刘得宝该给宵子的学杂费一分不少,卜家有事也是随叫随到。   再后来也许腻了,他对着卜月开始不给好脸色,冷嘲热讽说她卖身贴娘家。   卜月此时已经不是未谙世事的小姑娘,她知道丈夫在外面勾三搭四,可是宵子还没长大,那是她哥的独苗苗,再怎么样能护住他,她受点委屈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刘得宝从推三阻四不再给学杂费,到常常看不到他的身影,卜月想过闹,可是村子那么小,闲话传得满天飞,她不想让娘担心。   本来自己有田里的活,卖了作物得到的钱她都攒着给娘,用作宵子上学的费用也够了,她有吃有住花不了什么钱。   刘家老太早就看卜月不顺眼,按她的话说没生养的栓不住,在儿子的授意下,连田里的钱也不给卜月拿了。   卜月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也已看出刘得宝答应供宵子上学到十八岁,只是说说而已。于是自己每天上山采药去卖,多多少少也是钱。   就这样一直过了两年。   那天刘家杀猪,村里人都知道,但是她婆婆和丈夫丝毫不提送猪肉的事,卜月就自己买了猪肉送家去。   娘下地去了,家里只有宵子在给鸡喂食,她笑着看懂事的侄子,“宵子,有没有好好学习啊?”   半大小子卜宵的性格比同龄人成熟,但在姑姑面前仍像个孩子,“姑姑,我都有好好听课,以后一定要考上大学!”   卜月摸摸他的头,欣慰地笑了,“就是要有志气,读书才有出路。”   走的时候卜宵说她衣服上有血迹,卜月不在乎地说:“等会要下田,反正都要脏的,到时候再换。”   卜月照常上山采药,这一路收获不大,宵子很快要上初中,到时候住校花费会更大,想着她去石壁那里碰碰运气。   石壁上长了许多穿心莲,她系紧背篓想尝试着攀上去,还没攀到一半就开始吃力,女人的臂力比不得男人,她慢慢地踩着石沿下来。   不知怎地脚尖一松,整个人滚落下来,背篓挡住了坠势摔个粉碎,好在她自己没什么事。   卜月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了会,起身的时候眼睛冒着花,视野所至像颠倒了一样,她整个人也不稳起来。   脑子好像无法思考,两条腿像不知道累似的机械地不停地走着路。   等到卜月清醒时已经晚上了,月光惨兮兮地照着,她看到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山洞,冷冰冰没有任何绿植的山洞。   手脚还不太有劲,她动动脑袋往亮处看去,离洞口好像不远,外面阴森森一片片树影。   因为无趣,她看得认真,眼眸里竟然有白影飘起来。   卜月立即收回视线,感觉到四周温度降得很快,远处不知道什么鸟扑腾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传了好远。   “卟卟~~~”   像软肉踩在石块上声音,越来越近。   卜月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立即闭眼放缓呼吸。   声音的速度不快,“卟卟~~~”越来越逼近,好似响在耳边。   她秉息等着那东西过去,明明声音有点远了,等了许多动静却突然消失了,鼻间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她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一双奇怪的人脚,指甲尖尖的像獠牙。   这是什么东西!   心跳开始蓦地加快,“咚咚......”好像整个山洞都充斥着这个声音。   她僵着身体不敢乱动,感觉到腹部什么腥热的气息透过衣服渗到皮肤上,恶寒阵阵。   卜月当下甚是惊恐,仍忍着惧怕想办法看清这个可怕的东西,盘算逃脱的可能。   她微微抬头,看到一个体型如3岁小孩的带毛活物,头部白毛掺杂,眼睛盯着她腹部那块血迹。   这个东西好像在考虑,而卜月身体僵得忍不住颤抖,它似有所察,突然偏头看过来。   卜月一瞬间头皮发麻,蜷缩起身体要爬出去,那是只样貌丑绝,眼冒寒光獠牙刺面,像獾又不像獾的怪物。   它血红的眼肉翻在外面,龇着牙齿,“哈哈”出气,口水不停地流,腥臭至极。经这一吓,卜月力气好像回来了,连滚带爬要跑出去。   被猎物逃脱激怒,它张开大口,两排獠牙尖利,跃起将猎物从中咬断。   身体骤然传来撕裂的痛,她挣扎了几下,趴在石块上动弹不得。血液流失得很快,她好冷好冷。   浑浑噩噩中感受着骨肉分‘裂的痛,密密麻麻全身禁不住抽搐,意识在流逝,她看到爹娘、宵子、还有大哥......   大哥死前那不甘心又放不下的眼神,在卜月脑海里盘桓了6年。   大哥......阿月再也不能照顾家里了,也看不到宵子长大,阿月也累了...... 第17章 梦魇   回到家后招平安勤快地打扫家里卫生,低处的她负责,高处的就让阿择飘上去用鸡毛掸子扫灰。   阿择一看就没做过家务,她还在下面抹着桌子呢,他一层灰扫下来,做白工不说,她被灰呛得咳嗽不止。   “咳咳咳......”   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   “对不起。”阿择抱歉地说,又去端了一杯水。   招平安喝过水,止住咳,脸颊红晕飞染,“不怪你。”   呃......是她用人不识。   阿择拈开挂在她头顶的蜘蛛网,气息扑在她额前,“你先去坐着,我自己来吧。”   额头痒痒的,招平安挠了下,将他的迷之自信点破,“你会吗?”   他粲然一笑,“你教我啊!”   于是古朴的大厅里,一个鸡毛掸子凌空飞起“唰唰唰”,一顿操作,滑动着抹布,移动着的扫把,诡异地有条不紊。   招平安满意地点头,孺子可教也,她也没闲着,把书房隔间的牌位每一个擦得很干净。   招家后代人丁不丰,上面的名字她大多都认识,还有一个牌位是她亲手摆上去的。   “老祖宗们,我是安字辈孙招平安,招定乾之女,哈!又是只有我来看你们了,可都要保佑我心想事成哦......”   “我这么穷,都快要揭不开锅了,有没有什么能发财的路子啊?给小辈托个梦什么的......”   招平安唧唧歪歪地胡扯,老祖宗们早就投胎转世去了,这些只不过是块木头,留给后人的一个念想。   看着那个最新的牌位,她敛了玩笑,拿着布再擦了一遍,再恭敬地摆好。   招平安庄重地行了跪拜礼,退出隔间。阿择早已打扫完毕,在书房门口等着,一看到她先露了笑,傲娇地扬着下巴,“你看,都好了。”   “好啊!我要检查了......”   招平安轻松地吁出一口气,“地上拖得好干净啊!桌子一点灰都没有,哇!那么高的窗户你都擦干净了啊......”   老宅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光鲜夺目了,看得人心情也舒快,她大方地表示:“阿择,你想要什么奖励?”   阿择垂着眼睫,看她嘴角的疤,和紫黑的胎记相映,有种残破的美。   他胸口一紧,回忆起昨晚勾魂的滋味。   她叫他咬自己,那瞬间他脑海里只有小鸟衔着红浆果的场景。贴上去的那一刻他懂得了,为什么小鸟只挑着长了疤结的红浆果啄,因为真的很甜。   “你成天飘来飘去的,需要跑车吗?还是......”招平安嘿嘿嘿笑,“小美女要吗?要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火辣的还是......”   “平安。”他忽然出声,倾低身子,指腹在她伤口处轻触,低了声调,“这些我都不需要,我记着了,以后向你讨。”   他无声的笑撞进浅棕色的瞳仁里,招平安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晃了神,她挪开目光,不自在地笑了声,“哦,也行!”   ——   城市实行火葬,墓园已经是极巨规模,小镇里却还是保持着土葬风俗,落叶归根是大多数人最后的意愿。   招家当初迁居时把祖宗都带了过来,山上有一块风水地,是当初太爷爷买下来做为家族墓地。   墓地不算远,背靠高山,水到明堂前,据说是块能让后代高寿的好地。招平安在山道旁掐了一把野白菊,带着爬上半山腰,放在最新的那个墓碑前。   她蹲下拂去墓碑上的灰尘,“姑姑,平安来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一直谨遵教诲,不杀生,多积阴德......”   她额头贴在墓碑上,感受冰冷的温柔,“您交待的,我都做得很好......”   招家人寿命都不长,招平安父母早亡,她连双亲的鬼影都没见过,从小的记忆是和姑姑相依为命。   她的姑姑是个很善良,从不计较得失的女孩子。   她的姑姑文静,婉秀,朴实。常常穿着素布衣,不施脂粉梳着麻花辫,她以为她不爱花。   她的姑姑死于28岁的那个春天,野白菊开了遍野。   姑姑说:“平安,往后每年在我碑前摆一束野白菊。”   这是她的临终遗言,她没逃过那个批命,她死于28岁的生日。   每年都是如此,去完墓地回来,招平安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里满目的红,鲜艳欲滴,铺天盖地的压抑感。   画面又转成另外一个环境,“嘻嘻......哈哈......”好多小孩,男男女女,冲着一个扎着双辫嘴唇有个胎记的小女孩奚笑。   一个身高体胖的小男生用毫不掩饰讨厌的眼神瞪着她,“丑丫头,你的红领巾不应该戴脖子上,怎么不把脸遮起来!”   “哈哈......”小男孩的话明显有号召力,班里的孩子都在附和地取笑。   一年级的孩子,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在梦里作为上帝视角的招平安还开脱了一句。   不过多会,老师急急忙忙叫她回家,而跟着后面,小男孩也被家人接走。   场景又变换,小女孩突兀地置身于一片白色之中,周围全是穿着白衣服来往行走的人,前面几个白大褂围着一圈,面色凝重地看着担架上的人。   那件素衣,那双邻居奶奶送的千层底布鞋,那个胸口扎了长长钢筋的人,像她的姑姑招定坤。   一片白色当中,那片红将稚嫩懵懂的眼眸染成赤色。小女孩见过死人,不止一次,她大概知道死亡的概念,可是那是陌生人,她不懂别人伤心欲绝的情绪。   可现在,她除了痛,还有慌,死亡的气息蓦地严丝合缝覆压,黑暗将一切吞噬。   她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她突然变得固执,“那不是的,不是姑姑,我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   “只是长得像而已......声音、声音都没听到,那怎么会是姑姑,不会是的......”   “平安......”   这么温声细语唤她的人只有一个。   她抱头大喊:“不是的!不是!!”   “不是!!”   招平安猛地从床上惊起,惊魂未定地喃喃着,“不是的......不是......”   冷汗浸透了睡衣,慢慢地背心处窜起一阵寒意,她掀开被子,才如梦初醒地换掉湿衣服。   借着月光她做这些的时候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看手机上的时钟从凌晨三点走到五点。   巷子里的大公鸡开始打鸣,黑夜慢慢过度成灰白。   她躺在床上眯了会,闹铃就响起了。   急急忙忙洗漱,又是新的一天。   三班的气氛不高,学生各自趴在桌面,蔫头耷脑的,典型的放假综合征。   松懈了三天,星期一的早晨有点难熬,连好学生廖琴琴都有点心不在焉。   数学课真的太枯燥了,还是午饭前的最后一节。数学老师的声调平缓循序,比催眠曲还催眠。   招平安昨晚失眠,今天即使强撑起精神脑子还是慢了半拍,老师说一句话到她耳朵就剩半句了。   廖琴琴收好书桌起身,凳子拖拉出长长一声,问还在看着课本的招平安,“你不吃饭吗?”   “啊?”招平安一脸迷茫,丝毫没察觉班上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都下课了,你在发什么愣?”廖琴琴还以为她一直在认真听课呢。   招平安才注意到班上空了,什么时候下的课?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听到呢。”   “琴琴!我们走吧!”四班的冯晓站在前门往里探头。   “你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廖琴琴不是第一次这样问招平安。   “不用了,你们去吧,我等一会。”   “好吧。”廖琴琴习惯了她这样独来独往。   没一会,教室就剩招平安一个人了,往外面操场望了一眼,她也走出教室。   端着饭盒,招平安坐在阿择旁边,吃了一大口饭,中午的热辣阳光让人眼睛睁不太开。   气温上升得比较快。   吃了几口后她放下饭盒,把校服外套脱掉,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袖t恤,还是去年买的。因为正值青春期,该长大的地方都在长大,衣服有点紧了,所以只能穿在里面。   少女胸脯鼓鼓的,阿择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耳边是细微的咀嚼食物的声音。   她的手臂若有似无地擦着自己的衣袖,鬼的衣服其实跟没有一样,触感直戳戳地在他手臂抓挠。   阿择不动声色地避了避。   招平安浑然不觉,凑近一些,“你这边好凉快。”她刚吃完饭,热着呢,鼻尖有一层薄薄的汗露。   她的脸很近了,阿择有了燥的感觉。   又来了!那种他无法掌控的东西。   他不动,任她蹭着凉。魂体里叮叮铛铛的敲打声缓成咿啦咿啦的锯木声,也难熬,不过没有那么吵闹。   “你热吗?我给你吹点风?”他看着她鼻尖的汗露,曲起指节刮了下,湿湿凉凉的。   招平安歪了身子靠在树干,“已经不热了。”她打了个哈欠,春困仍在继续,夏天却已提上路程。   将校服盖在脸上,她嗡声嗡气地,“阿择,我睡一会......”   “嗯,睡吧,”   操场没什么人,空旷安静,有微风的声音,有树叶的沙响。   一人一鬼,你陪着我,我伴着你。 第18章 平安最重要   春天已然接近尾声,招平安的梦魇有增无减,她开始整夜整夜失眠。   即使晚睡,依然每天凌晨三点在噩梦中惊醒。   天气越来越热,男生们早就穿起短袖,女生们才开始穿上夏天的校服。   招平安也在家穿过校服,毫无意外,小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胸前鼓鼓囊囊的,要多变扭有变扭。   十七岁的少女还没能适应突然饱满的女性特征。   买校服买夏装又是一笔钱,唉!现在还不是多热,旧衣服穿穿,套上校服外套,忍些时候再说。   连日来睡不好,招平安都习惯在操场补个午觉,特别是在阿择旁边,他简直是天然的冷柜,她都想绑在身上带到教室里了都。   因为教室只有两把哐哧哐哧无力的旧吊扇。   招平安今天穿了连衣裙,刚好遮住小腿肚,一小截脚腕白得跟糯米糕一样,紧紧地黏住了阿择的视线。   趁着她睡着,他肆无忌惮地看了好长一会。   复杂地吐出一口气后,他将裙角轻轻地往外拉拉,试图盖过他越来越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知道她失眠,知道她辗转反侧,知道她累。守着她让她睡个好觉,他就很满足了。   可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林盛财为了这道珍贵的数学题,勤勤恳恳翻了好久的数学书,从基础解题到更复杂的实验题,终于在费了数十张草稿纸的时候,他解出来了!   咳嗯......不是解那啥,是解题方法!   他端正地在粉色信纸上写下“解”字加冒号,已知X和Y......   万晟对他这变化感到惊为天人,不可一世的金大腿,居然舔着脸去觊觎寒门清贵娇美人儿。   对!女生们的言情小说都是这种套路,可狗血在这是现实。   林盛财认真地解着题,解完后他一折一叠,掌中翻花样似的,粉色的红心就完成了,他满意地嘻嘻偷笑。   买了几个鸡腿面包去贿赂班里女同学,才学会的折纸,这钱花得值!   “诶!你去哪?”万晟拉住林盛财闪过的衣角。   “那!”林盛财指一个方向。   那边是操场、图书微机楼。   万晟嫌恶地咦了下,“你该不会变‘态到要去图书馆?”   林盛财不爽地回以一记手刀,“滚!我找招平安送信去。”既然关同学选择让丑丫头作为中间联系人,他理应尊重女生的意见。   万晟一脸苦大仇深,又开始了!   林盛财风风火火。   “诶!等等我啊!我也去......”   ——   “招平安!”   招平安听到人喊,半梦半醒中校服滑落下来,小圆领连衣裙漏出小半个肩,白色的内衣肩带异常夺目。   操场瞬息刮起一阵风,吹得尘土飞扬,眯了林盛财两只眼,“嘶!哎呀!我的眼睛......”   阿择这边细风和煦,“醒了吗?把衣服穿上。”他自己倒是不避嫌。   “哦。”招平安还不知道什么情况,胡乱地套上衣服。   那边风已经停了,来了不止一个男人。   她的校服拉链只拉到一半,从上往下看,翘挺的轮廓一清二楚。阿择眉心皱得紧,自己动手将拉链拉到锁骨以上。   平安的任何地方,他都不想让别人看到,连鬼也不行。   “这风也太大了......”林盛财揉着眼睛走来。   万晟跟在后面随便解释了一句,“因为教学楼和平地间产生的气流吧。”   林盛财从水汽密布的眼缝中看到招平安已经站了起来,“喏,帮我拿给关同学。”   他手伸出去,却迟迟没有人接。他试着再睁大一倍眼睛,在刺痛间看清方位,手往左边转45度。   “接啊!”林盛财大爷语气。   “你算哪根葱!”招平安扬着鼻孔。   这......以万晟这么多年来的观战经验,这货每次说不过人女孩子,就开始攻击人家的缺陷。   林盛财不耐烦地将手往前抻了抻,“十块钱一封信。”   招平安不说话。   “20。”   指尖拈着的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走了。   “先交钱。”招平安掌心摊开。   林盛财扒了身上口袋,只有百元大钞,裤兜里终于翻出早上买早餐剩的散钱。   招平安心满意足地将信和钱揣好,“今天送,货钱两讫。”   啊?这就歇了?万晟酝酿了一肚子劝解的话没能说出来,差点把自己噎死。   回教室的路上,招平安看向阿择想说话,阿择预知到什么,早她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能滥用鬼术,我下次注意。”只是注意,没有说改。   他根本就没想过转生的事,那些约束也只是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当两者有冲突时......   毫无疑问,平安最重要。   招平安当下还欣赏阿择知错能改,待回味过来时,发觉不对劲,刚刚是被他忽悠了吧?   恰好上课铃响了,她将这事也就暂且搁在一边了。   下午的课间十分钟,招平安都用来聚精会神地看着走廊。就在离上课时间还有三分钟的时候,目标人物出现。   学霸就是学霸,连上厕所都卡着时间来,刚好里面没其他人,天助我也!   “关同学,上次是我没有说真话,这里先跟你赔个不是。”   关灵玉探着腰洗手,避免衣服碰到洗手台弄湿。她动作不紧不慢,拧好水龙头,用纸巾擦干净手。   冷艳的脸看着笑眯眯的招平安,“我知道了,还有事吗?”   招平安小心地捏着林盛财的拳拳情意,“受人之托。”   关灵玉看了她两眼,似有些纠结,“你......”   “铃~~~”   上课铃响起,关灵玉放好信纸,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绕过她走回教室。   三班这节是音乐课,铃声过了班里还是吵哄哄的。   音乐老师说话轻声细语的,“我的课很随意的,喜欢的话就一起唱,想学习的也可以当自习课。”   廖琴琴听了这话抽出英语书默写。   招平安为了晚上能睡个感觉,坚定地跟着音乐老师陶冶情操。   很多时候,越是在意的东西,越是求而不得。   晚上十二点阖眼,招平安还燃了宁神香助眠,她要求不高,希望能睡到六点就行了。   一如既往的黑夜,当天边那几粒星光淡下去时。   “不是的......不是......不是......”   一墙之隔里,惊惧又无助的声音,在撕裂他的防线。   那是他给自己设的防。   很久以前,阿择并不知道原来鬼的听觉那么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扇墙背后的声音,清晰到落针可闻,悉数都传到他耳朵里。   从不经意的在意,到整晚的虚妄,蚕食着理智,嚣张着放肆。   他抵触过反抗过,可是却感觉越来越煎熬。   平安收留他,他却控制不住想要的更多,比那偷偷摸摸的半年还要多。   那种感觉又来了,只有挨着她才能舒服点。   阿择怔怔看着手穿过墙,胸口反而越来越憋闷,最后他神色慌张地抽回手,像人一般大口大口吸气。   他难受地苦笑了下,化虚飘走。   不偏不倚,正好三点,噩梦像个魔咒般解不开。招平安将汗湿的衣服换下,套上睡裙。   从衣柜到床的距离,铺了光的地毯。少女裸足,裙纹荡开,长发飘散,雕花的窗格将影子禁锢,动弹不得。   从三岁开始,摒弃的先是纯真,是开始惊怕她的玩伴。   是枯燥的画符默咒,是迎接死亡,是压抑欲望,是日日夜夜的孤独。   从小开始,她就厌倦极了这种生活。   可她仍旧要面对、隐忍、克制,什么委屈都不能有,照着姑姑安排好的路走下去。   她看着那扇门,门后早就没有了符篆。   以前睡不着她总要在院子里坐一会,现在她却有点害怕开这扇门,害怕看到另一个自己,害怕一旦习惯什么便会沦陷。   她不想将脆弱剖开于众,这样太冒险。   她在黑暗里静坐了许久,听到沙沙淅淅的声音。   外面下雨了,她可以去看看,看看院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忘了收。   开门的时候她秉着一口气,阿择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淡淡的失落。   雨不大,似针芒,慢慢地地面被潮润完全。   雨变大了,像棵墙头草,随着风一会儿斜拍着院墙,一会儿又换个了个方向,拥挤着朝招平安奔去。   她没穿鞋,雨点打在脚面,凉凉的痒痒的。脚尖勾了勾脚背,似乎不太尽兴。   穿着棉纱裙的少女,赤足走进雨幕里,雨势像个愣头小子,不会表达喜爱,硬邦邦地生冷地倾其所有。   雨很大,棉纱裙爱皱,吸足了水分垂坠下来,少女的身形不稳。   阿择在屋顶,看着雨中的这一幕,窒息的真实感涌现,恍若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飞身过去拥住她,她看到自己时一瞬间亮了眸,沾了雨的睫扇扑了扑,落下一串珠子。   天上的月牙儿弯弯被云雾遮了眼,地上的小姑娘笑着笑着被雨幕遮了眸。   方寸之地里的雨势收止,之外仍在噼里啪啦地倒着雨豆子。   招平安拽着他衫角,意外地问:“阿择,你从哪过来的?”   阿择将她眉眼的雨水抹去,湿发拢到身后,他看了眼屋顶,“那里来的。”   招平安看过去,突地笑了笑,阴天里等太阳,雨天里上瓦顶,什么嗜好。   “在那里做什么?”   睡裙的领口塌了下去,小姑娘笑得胸前一颤一颤的,阿择掐着她的腰轻轻一提,踩在雨水里的裸足便稳稳地落在他的脚背上。   一时找不到平衡点,阿择的手稍松开,招平安便立马抱住他双臂稳住。   被雨水打湿的少女贴着他,他却感觉越来越炙烫。   阿择的魂体叫嚣着,在一瞬间被涨得满满的,满到从眼里溢出来,成了欢喜漾在方寸之间。   他不禁用下巴蹭了蹭她发顶,“等太阳......”   招平安还低着头,踩在他脚背找脚感,听了这么一说,抿嘴乐了,这人生前脑子是不是缺根筋啊......   “等平安。”   雨下得那么大,为什么清冽的声音却如此清晰无比。招平安脸上的笑蓦地僵滞住,慢慢敛了难得恣意的放纵。   她好像渐渐忘记了,阿择不是人。   她只是偶尔失眠,就已经觉得很难受了。   而他不用睡觉,每个夜晚都是这么熬着时间,等一抹新阳,等一声‘早’。   她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习惯了,也忽略了他。   这个‘等’字太沉重。   招平安突然跳开他怀抱,步步后退,雨点子拼命地砸,砸得她心湖频频晃荡。   已经睁不开眼睛,她低了眼帘,像在自言自语,“阿择,我并不善良,我做很多事都带着私心,我想积攒功德,想让自己有个好的结局......”   她垂着头,额发的雨如瀑倾泻,看不清神情,“阿择,即使对你,我的心也不纯粹......阿择,你迟早要入轮回的......”   浅浅呢喃的话湮灭在倾盆不止的雨中,汇成溪流,在阿择的魂体掀起巨浪。   他撤去阴气屏障,雨滴打不到他身上,看啊!他确确实实不是人。   呵!纯粹,他又何时纯粹过。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她,或许是第一次踏进招家,或许是第一次她和他说话,或许第一次她对他有着生动的表情。   第一次触碰。   第一次在他怀里降落。   第一次唇贴唇。   第一次对娇软玲珑的少女妄想。   他不纯粹,他还想要无数的第一次。   雨声拍打不歇,一人一鬼之间隔着山海,徒剩了个寂寥。 第19章 生病   招平安换下湿透的衣服,原是想放松压抑的心情淋个雨,但是现在她心里好像更闷堵了。   紧紧地裹了几层被子,骨子里依然冷了个透。她很累了,她想休息,但是她仍旧睡不着。   就像陷入一个死循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五道轮回,过往皆空。没有例外,都是过客。   她都明白,为什么还是感觉眼睛涩涩的。   时间似很快又似很慢,招平安闭着眼睛浑浑噩噩像睡了好几天,身上哪哪都酸都疼。她又想到闹钟怎么还不响啊,等着等着人又迷糊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充斥着扰人的叮铃声,她伸手摸啊摸,把闹钟关掉了。   “叮铃叮铃~”   咦?怎么又响了?刚刚不是关掉了吗?是她犯迷糊了吗?还是在梦里关掉的呀......   为什么睁不开眼睛?头好重,身上感觉又冷又热......   铃声一直响着,里面没有起床的动静。想到平安昨晚淋了雨,阿择有点担心。   堪堪又过了一分钟,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穿过墙。   生气就生气吧。   下了几个小时的雨,在天明时分停了,黑云没来得及散去,房间里还暗着。   床上的人裹着被子,身体蜷缩在一起,安静的室内,呼吸声显得突兀急促。   “叮铃~”   闹铃不知疲劳,阿择将按钮按下,招平安嘤咛着翻了个身,右手刚好搭在他伸长的手臂上。   她脸蛋潮红,身上温度比平时要高,他用另只手摸上她额头,体温确实反常,这像是生病了。   烧得迷糊的招平安有一种渴凉的本能,她将额上的手拉下来贴着脸颊蹭着,再把右手触及的手臂扯过来抱在胸口。   唔......好舒服。   阿择如电击了一般,以一种僵硬奇怪的姿势顺着她无意识的动作,他脸上表情扭捏,魂体变得微微动荡。   像徐徐升腾的山雾里穿进了一只迷途飞鸟,搅得不知疲累。   少女的胸脯柔软,炽热。   如果他是干草,现在估计烧得灰烬都不剩。   他舔了舔倍感干燥的唇,冷静了片刻,“平安,松开好吗?我去找个医生,我们吃了药就好了。”   招平安又“唔嗯”两声,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他轻拽了下手臂,她不满地撅起嘴,抱得更紧了。   唉.....   阿择叹息,他伏下身,第一次那么近的看她。她皮肤上的绒毛都染成了绯色,红得要滴血的唇似妖。   他闭了闭眼,压下胸中惊鸟,在她耳边低吟,“乖,把手放开,你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招平安毫无预兆地翻了个身,背着他,再没有任何触碰。他定了定,脸色难看地扯了个笑。   迷糊中也要保持距离啊......   阿择竭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先去找医生要紧,他想起纸扎铺那个能看到他的老人。   刚过七点,阴沉的天空仍旧,红白巷店铺才开了几家,巷口早点摊热气扑腾,纸扎铺木门紧闭。   此时平安还烧着,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即使她说过让他做一个好鬼。   飘过别人家的院墙,进了卧室,老人仍在呼呼大睡。   年纪大的人不经吓,阿择试着用家具发出大的声响,连着几次,老人不动如山。   他又学着鸟叫,“啾唧啾唧......”老人安如盘石。   阿择走至床前,老人的眉毛很长很长,像毛笔刷子。他伸手拈起几根,手感粗糙,轻轻一拉便能带起松弛的皮肤。   老爷子抬手抓了抓右边的眉毛,左边的眉毛又开始刺痒,他又抓向左边,又右边、左边,右边、左边......   堆了好几层的眼皮子费力地睁开,不甚清醒的样子,微眯到圆瞪不过一秒,老爷子矫捷地摸过床头桃树枝,冲着鬼影一顿招呼。   阿择飘来飘去躲着,仗着魂体的轻便之势,累得老爷子扶着桌子喘息。   喘息着喘息着老人发现不对劲,今天天气不好,可这也是白天,这鬼......   阿择趁着这会说明来意,“老人家,我是为了平安来的。”   老爷子往上瞟了一眼,气还有些急,“招丫头?你是那天和她一起的鬼?”   “嗯。”阿择飘低了些,声音一沉,“她生病了,我想请您帮忙叫个医生。”   老爷子扔了桃枝,在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她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好端端生病了?”   “淋了点雨......”   “砰!”是茶杯重重搁下的声音,“这丫头胡闹,女人属阴,再受凉水能不生病吗?”   老爷子又问:“她现在哪里不舒服?”   “发热,迷糊。”阿择照实说。   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水后,老爷子拍桌起身,“行了,你回去看着她,我去找大夫。”   阿择回去的时候,招平安把被子全踢开了,半边身子搭在床沿快要掉下去的样子,他忙去把她抱起往里挪挪。   她身上越来越烫,嘴唇干得开裂,阿择喂了些温水。红彤彤的小脸仰着,像只待投喂的鸟儿,迫切地循着他的手而来。   怕呛到她,他都是控制着一会儿一小口喂,她似乎嫌动作太慢,伸着舌尖也不管舔到的是什么。   阿择的手差点不稳,濡湿的感觉让他想起那晚。   唉!   他又叹气,再喂了点水后,将手放在她额头,期望凉意能让她舒服点。   没过多会,老爷子带着一个挎着药箱戴瓜皮帽的老头进来,因为他觉得西医伤根本,所以请了个老中医。   开始诊脉,看舌苔眼白,老中医拿出纸笔下药单,“风邪侵体,喝完两副药退烧了再来调方子。”   他写到最后一味药,软笔没水了,于是加了点口水,“气血有些淤积,可能也快来月信了,不能再受凉了,要注意,不然以后会影响生育。”   阿择也不知道淋个雨还这么严重,暗自责恼自己思虑不周。   老爷子身体硬朗,很快地取了方子拿药,阿择在厨房看他如何煎药。   “药凉会温温的就喂她喝,冷的药性就不好了。”老爷子边说边打量这只鬼。   “嗯。”阿择看着碗中黑乎乎的液体,热气氤氲。   收回目光,老爷子再次交待,“一副药早晚各煎成一碗水,吃过两天或者有什么不妥来找我。”他也不方便在这里多留,只能托这个看起来还挺可靠的鬼照顾。   “嗯。”   “那我去学校给请个假。”至于招丫头怎么会跟鬼在一起,老爷子也没有立场管太多,她一直是个有主见的丫头,只是背负的太多了。   招成竟那个老匹夫用家训压着子孙去摆脱家族早逝的命数,生不能随意,死也解脱不了。   不过这世间的可怜人又何止眼前的三三两两,谁又能逃得过。   阿择捧着药,忘了飘的本能,小心轻步地走,怕把药洒了。他扶起招平安,让她背靠着自己,碗沿抵着嘴喂药。   喝了不过一口,她皱眉咕哝了句,“苦......不要。”舌头一顶,闭紧嘴怎么也撬不开。   他摸摸她脸,哄道:“平安,听话,喝了药就好了。”   招平安撇过脸,埋在沁凉的胸口,难受地哼唧。   阿择先放下药碗,拂着她的发,轻轻地唱着当地哄孩子的歌谣,“落大雨,掉豆豆儿,儿儿......听话话......”   这歌声像是触动了什么,怀里的人微微抬脸,眼神似醒非醒,听他唱着,湿了眼角。   阿择没注意到星点水光,以为她有点精神了,停了歌谣,“平安,喝药。”   这次招平安没再拒绝,听话地喝完,皱着小脸,手圈住凉凉的安心的所在。   她这个样子好乖好软,让阿择胸口暖暖的,暖意中又夹杂着心疼。   他轻拍着怀里的人,继续哼唱:“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是姑姑吗?   招平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夜里打雷闪电的时候,姑姑常唱着这歌谣哄她,声音温柔悠长,好像除了她,不知道还要唱给谁听。   这......好像是个男声,可是声音好熟悉好温柔,她喜欢的......   药效很快,没过多久招平安开始发汗,她穿着绸布睡裙,出了汗的胸前后背映出水渍,鬓边湿透,阿择却只敢用帕子擦拭脸和脖子的地方。   汗液黏腻,她闭着眼胡乱扯着身上衣服,绸布料子滑腻,溜到肩膀下面,肩带不知怎地让她给拨开了。   天还是阴天,窗户光线越发亮,白色的棉胸衣薄薄一层,因躺着的姿势,桃肉儿滑出来半个身子,白皙里透着粉。   阿择手里的帕子迅速铺盖上圆润的肩和有着迷人弧度的那里。   到底是视线快了一秒,他连桃花蓓儿都看到了一丝,就那丝足够引起山崩海啸,坍塌之势从腹部延伸出去,疯狂地肆虐破坏。   他撇过头,僵直着唇角,指尖在帕子下摸索,勾起肩带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软肉,他手指仓惶地缩了缩。   那么简单的动作阿择却做得很艰难。   他再次伸手,几乎秉着一股劲,僵硬着快速理好衣服。该遮的都遮住后,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招平安还在继续出汗,她皱起眉头,不满地动着身子,盖着的薄被又给踢开了,睡裙已经卷到大腿根处。   阿择脑袋轰的一声,要炸了!他闭上眼睛,手拨正两下裙子,着急地盖好被子。即使如此,仍避免不了脑海里粉色花边的萦绕。   她不满地呓语,不是身体不舒服那种,是觉得汗黏答答的难受。   着了那么多道,阿择哪还敢顾忌那些,拧了帕子,摒掉杂绪将她胸前后背的汗擦干。   擦过几回,身上干爽了,退烧后招平安慢慢睡得踏实。   她失眠了许久,好像要借着这次生病通通补回来。从早上到下午,除了偶尔翻个身,没有一丝要醒来的痕迹。   睡了那么久,阿择担心她低血糖犯了,煮了稀饭熬着药,将人拖起来,闭着眼喝了小半碗粥水。   招平安继续躺下睡,跟通宵了几夜似的,药也是闭着眼乖乖喝了。   到了晚上,体温开始反复了,她红着脸呼吸变粗,被子连碰也不碰,辗转反侧,有时微睁眼有时闭目锁眉。   阿择只有不停地用湿帕子擦拭她露出的手脚,水分蒸发能带走热量,是上午老中医交待的。   温帕子慢慢变成冷帕子,又被她的体温烘成温帕子。   招平安睡了长长一觉,药效过去后身上的疲软酸痛明显起来,身上好像在冒火,烧得脑子也糊涂了。   人脆弱的时候,爱回忆心里柔软的角落。   她很少生病的,有时候又盼望着生病。生病难受,但是可以休息,不用去学校,不用学习斋醮科仪,不用练字画符。   姑姑也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嘘寒问暖。   后来她可以随意决定去不去学校,要不要学习,但是却再不想生病。   平时一个人也还可以的,就是有些时候,她好想有人陪。   胡乱想着,万般委屈真实,她吸吸鼻子,在黑暗里伸出双手,“抱抱......”   她声音小小涩哑,小奶猫样儿。   阿择倾身过去,回应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她烧得糊涂,如何知晓,她只知道,她此刻想要什么。   她倔强地重申,“抱抱......”   轻轻的声调挠心。   阿择暗暗喟叹,有一些些执拗,“我是谁?”   招平安手指蜷了蜷,不知是不是在思考。片刻后,她说:“姑姑......”   唉......阿择缓缓伏低身子,认命地靠近去,接受这折磨的温柔。   这样沁冷宽厚的怀抱,招平安被包裹在其中,以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她怎么会分不清...... 第20章 又这样了   “落大雨,掉豆豆儿,儿儿......听话话......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这一晚阿择重复哼唱着这个歌谣,在为鬼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飘忽的魂体突然有了踏实感,他第一次觉得黑夜也不全是侵吞。   些微光亮,能拨走迷惘,和不确定。   翌日,天朗风清,窗户被推了开来,吹散一室呢喃耳语。   招平安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另一侧应该是包容着她的壁垒,此时空空如也。   扇动鼻翼闻了闻,什么都没有。她突然有点埋怨起这样的好天气,寓意暗示着或许只是一个梦境。   捏着额角坐起,她呆滞地看着房门,一会儿又重新倒在床上,发愣。   直到门推开的那一声钝涩声响,招平安蹦起来,看着阿择双手各端了一个碗,她视线跟着他的魂影转动。   阿择把碗搁下,碗底与实木妆台发出叩击的声音,声波一般传递,将招平安未挣脱的迷糊驱逐。   一碗粥,一碗药,一白一黑到极致。   “啊!还要吃药啊?”她后知后觉。   阿择低声笑了笑,“生病哪有那么快好的?”   “可是......好苦。”招平安做出认真的表情,这个真的很苦。   “你等我一下。”阿择说了句话,飘走了。   招平安先捧了粥,刚喝了第一口他就回来了,带回来一颗糖纸泛着彩色光的硬糖,她猜是橘子味的。   “糖果?”她记得自己没买过这种糖,“哪来的?”   他将糖搁在桌面上,手指划拉了两下这个小东西,“早......嗯,准备好的,给你喝药,这样就不苦了。”   糖果转动,和着阳光,将一点点光亮无限放大在白墙。   “那......谢谢。”招平安安静地喝着粥。   阿择默默站在一旁。   一时间都没了话语。   皱着鼻子闷气喝完药,招平安含进那颗糖,确实是橘子味。   就是酸了点。   招平安好了以后就不需要照顾了,自己做饭,自己熬药。阿择他......大多数远远看着自己,时而她明着面望过去,他的目光总能第一时间对上,淡淡一笑。   她回之以笑,须臾间,总觉得自己现在很怪。有时很理智,有时又有点恍惚。   招平安请了两天假,去到学校李晋先询问了她身体情况,得知无碍了点点头。   “你一个人住还是要小心点,有什么事记得打我电话,老师在课堂上严厉,私下我也算是你长辈,有什么事不要自己扛,啊!听到了吗?”李晋说出这番话时是感慨的。   招平安嘿嘿嘿地笑,“行咧,谢谢老师关爱!就是以后有什么相关我家专业的业务,您给推荐下就更好啦!嘿嘿......”   “什么业务?等我百年以后你给我喃斋吧!”李晋想做个慈师的形象顿时崩了,他卷起教案敲在招平安额头,“朽木!朽木!改改你这庸俗的观念,身为祖国花朵,我们应该秉着赤诚之心,怀抱报效国家的愿望,即使做不了英雄,女孩儿家家的,应该修身养性端正气质,你这一股子铜臭味儿......”   “是是是!我一定会好好反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招平安挤眉弄眼地赞同,她深知李晋碎碎念的套路,他对国家有信仰,育人子弟有教无类,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去市里学习,深造回来当然要学以致用啊!   所以招平安这样的学生,是很能检验教学成果的,老师们总有一种天责:世界和平,班里再无差生。   李晋突然不说了,挥挥手让她进教室。   三班的人原本扭着脖子看着走廊的热闹,随着招平安进来,全部人忙坐正,班里就只剩煞有其事的翻书声。   李晋背着手在后门端看几番,满意地走了,身后一片松了口气的吐纳声。   课间活动廖琴琴问招平安,“你这是真生病还是假生病?”   琴琴同学这么板正的脑袋瓜都怀疑起来了,招平安自知平时狼来了的行为多了。她歪着脑袋不要脸地解释了下,“这次是真生病,受凉了。”   廖琴琴看她脸色确实不太好,将自己温水杯的菊花茶分了一半出来,“喝点暖的,不要动不动去小卖部买冰水,女孩子要保暖,不然姨妈会痛的。”   招平安接过杯子在手里搓了搓,抿了一口,淡淡的香味,口感微涩。“很痛吗?我的好像没怎么痛过,只是有点不舒服。”   廖琴琴很是羡慕,“我就不行,疼起来有时候还会吐。”   “琴琴。”招平安神秘兮兮。   “嗯?”   招平安凑到她耳边,“听说这个痛的,以后生了孩子就不疼了。”   “要死了!”廖琴琴拍了一下招平安的手背,脸上比火烧云还红,“你在外面从哪学的浑话!”   廖琴琴比不得招平安早踏入社会稳食,她家里教育也是极为保守的。   “以后你试试就知道了。”招平安倒不是争辩什么,只是道医不分家,大多都懂得一些的。   “试什么?知道什么?”前桌的女生好奇极了,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   廖琴琴双手像在劲风里摇摆的芦苇,不停地晃着把话圆了。   前桌女孩无趣地转过身,廖琴琴幽怨地翻了个眼白,“招平安同学。”   招平安眨着眼睛猛笑。   嗯!好敷衍的假笑。   “这两天四班的大财主找你几遍了。”廖琴琴说起这事,脸上还有些担忧。   “林黛玉啊!”招平安老不在意,“甭管他。”   廖琴琴眼睛瞥见英语书面上折了个角,她抹平整,说:“他不是又想挤兑你?”   下一节是英语课,招平安抽出新得不能再新的课本,回道:“哪能啊!没有的事,我整他的法子倒多得是。”   “那就行。”廖琴琴点点头,看看表,收心准备上课。   招平安转过脸时,无谓的神情只余淡漠,她以手撑额望着窗外的风景。   樱花树抽了无数嫩条,枝叶繁茂,什么都给挡住了。   放学时候经过四班,林盛财在后门座位的位置望夫石般看着招平安,嘴唇不停地动。   招平安没管听,但也能猜到,她摊开空空的掌心。   林盛财失望地坐回位置。   招平安转眸时看到关灵玉站在楼梯口,怀里捧着几盒彩色画笔和图纸。是呀,要五一了,每年的宣扬劳动精神的黑板报都由尖子班负责。   “关同学。”招平安打声招呼。   关灵玉微点头,眼神从走廊后面移到招平安脸上,“你......从哪过来的?”   “啊?”招平安摸不着头脑,“从三班啊!”她是三班的学生,不然能从哪。   关灵玉咬了下唇,抱好怀里有点重的东西,“没事,我这先走了。”   “嗯,再见。”   冷美人摇曳的身影走过四班时,一颗大头从门框处伸出来,畏畏缩缩跟个老王八一样。   菜市场里用网套着,从洞格里伸出长长的脖子的老鳖,就是林盛财此时这个样。   招平安不客气地想着。   走出教学楼,走过操场,看到曲樟高中那两棵她常待着的树,真是生机盎然得......萧条。   就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家的路,招平安却生出别的感觉。她今天可能叹气叹得多了,肚子岔了气,那点游离着的气体乱窜着,好好地刺痛一下,不过一秒又消失,下一次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   无思无绪,该怎么办,她也没主意。   她独自去了纸扎铺,阿爷没开门。   隔壁卖喜纸礼炮的候婶子看到招平安,大嗓门吆喝了下,“平安啊,老爷子估计上山去了。”   “嗯,知道了。”招平安才记起今天是纸扎铺一年一次的休息日,是阿爷老伴的祭日。   要夏天了,日头越来越长,五点多还不见暮色。   想起早上的时候,阿择叮嘱过她,今天要再吃一副药。   反正还有时间,那就走一趟药铺吧。   药铺在南街,招平安到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五大三粗虎虎生威,就是李晋。他走路本来就快,遛烟似的一会子没影了。   她踏进药铺,看病兼抓药兼出诊兼打杂的老中医,正大张着嘴好几秒后才慢悠悠地打了个喷嚏,搞得她都跟着屏气用力。   老中医拇指擦了把喷嚏带出来的鼻涕,随便往看诊台面抹了抹。   招平安突然想转身就走,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听话地撸起袖子,左手支撑悬空着的右臂。   老中医切过脉,看了舌苔,执笔沉吟会,开始写方子,然后抓药。   包药的纸张还是曲樟高中写过的练习簿呢,估计是哪位校友卖给收纸壳的,转手又到了药铺。   抓一副药很快,老中医抬眼看到女孩校服上的校徽,将眼镜拿下来,猛眨了几下眼睛。   “......”   招平安好心地询问:“您有什么不适吗?”   老中医趴在柜台手掩嘴做了一个悄悄的姿势,“刚刚那个老师是你们学校的吧,嗐!怀了二胎了!在我这,拿的包生儿子的中药,得咧!我这医术不是吹的......”   小镇是小,消息藏不住,听说李晋爱人辞掉机关单位的工作才能生的二胎,人家想要儿女双全也无可厚非,可是她不想打听这些啊!   招平安尴尬地听了半晌,好不容易进来个病人,她终于解脱了,心里还记着回去要把药洗一下再熬。   拎着药从南街回红白巷,招平安见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在不知谁家墙头摆弄什么东西。   “阿择?”她立在街边的李子树下,自然地唤他,“你在做什么?”   周围走过的人奇怪地瞟了这边,不过没几个人在意这样的自说自话。   阿择飘了下来,万年苍白的脸窘态藏不住,“没......”   招平安想问他去哪儿了,但还是将那话咽了下去,“那......走吧。”   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阿择在缓缓飘着。好像很久了,似乎又尝到了孤独的味道。 第21章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病好后招平安便没有梦魇过,只是仍然睡不太、安稳,梦里常常出现一抹白影,她伸手去触碰时,梦境又陡然像罩了块黑布。   莽莽黑色,无边无际。   天光大亮。   开了房门,客厅雕花窗棂前,如昨晚梦境一般,什么都看不到。   招平安拿好东西推开院子门,直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猛然回头,洒了晨曦的屋顶,阿择站在那向她挥了挥手,三分笑的唇缺了两分喜,剩一分浅淡。   她朝那边回应地颔首,微低了头去上学。   曲樟高中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整个早操时间都弥漫着浓浓的八卦意味。   “诶!你们说谁手这么欠啊?”   “谁知道呢?或许是学校惹到谁,人这样泄愤呢!”   有人哄笑,“得了吧!这么幼稚的行为,也能当复仇手段吗!”   散操的时候,林盛财大义地盘问回教室的同学,当晚有没有看到可疑人,提供线索的包一个月饭票。   顿时他周身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也不管是不是子虚乌有,吵得跟赶集似的。“诶诶诶!你们排队挨个来,挤甚挤!这样说话我也听不清啊!”   “艹!哪个滚球的踩我的脚!”林盛财火了,也不管关灵玉有没有听到他暴粗口。   “滚犊子......万晟!万晟!救救老子!你们这群饿狼没见过饭票啊......”   关灵玉恰巧经过,清冷的脸蛋仔细还能瞧出几丝笑意。   剪裁讲究的t恤被扯得几欲变形,米色的休闲裤沾了几个脏手印,名牌球鞋压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开胶,最后林盛财被围攻得像个住桥洞的流浪汉。   他悔不当初!   招平安在教室听前后桌讨论,对这件事也已经听个有头有尾。   原来昨晚学校画了一半的黑板报,一夜之间全被抹得干干净净。昨晚也没下雨,雾气也不重,且黑板干净得一点粉笔灰都没有。   大家好奇谁干的同时,也疑心着跟放电影那次是不是一样......都有点玄乎。   廖琴琴非常能忍,坚持学习完再来讨论,“诶!你说这是谁做的?”   “我哪知道。”招平安也是来到学校才听说的。   “哦。”廖琴琴失望,“你们家传的本事呢,没有那种可以透过迷雾看清本质的术法吗?”   “有!”招平安直言道,“占卜批命都属于这类,但是家训如此,不给用。”因果承负,无论是一句小小的口业,都有所谓的报应。   所以招家安字辈就剩她一人,勤勤恳恳地积攒阴德,试图扭转命数。   “这样啊......”廖琴琴翻开化学书,还是多观摩观摩科学的力量吧。   林盛财吃了长相粗糙的亏,空有副大架子,于是追求细节精致以弥补不足。他受不了自己这个邋里邋遢样,从四班问到三班,终于有男生有买了没穿过的衣服,他加钱买下来换上。   材质不说好,但是比脏衣服顺眼。   林盛财靠向椅背,粗眉挑起,还没恢复矜贵公子哥的气质。他踢了脚前面的凳子,“万晟,你记住那帮龟孙子没有?”   “人太多了,应该是三班和四班的。”万晟扭头看他。   “你仔细想想,能想得出来几个是几个。”林盛财不解气,“我要请所有人吃食堂,就不请那几个龟孙子!”   这......万晟抚额。   “还有,今晚你别那么早回家,我们干票大的......”林盛财靠近万晟耳朵,说了计划。   放学后招平安去了纸扎铺,老爷子没有‘长’在躺椅上,而是坐起戴了老花眼镜,望着手里一张黑白照片出神。   她在一位老者浑蒙的眼睛里,觑到了回忆里的情意。   “阿爷。”   “诶,丫头。”   老爷子将照片小心地揣进胸口口袋,轻拍近心口。僵了许久的动作有些不稳,起身时还要借助膝盖发力。   他关心地道:“身体好了没?”   招平安笑笑,“好了。”   老爷子朝后看了眼,“你那鬼没来?”   “没......”她低了声音,知道前天发烧的时候是阿择去请老爷子求助。   老爷子默了默,在旁边拿过小板凳,对没有往常精怪的小姑娘说:“坐会吧。”   “嗯。”招平安话也变少了。   “那个鬼......白天能出来。”老爷子犹豫着先开口,“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不知道,以前的事他都忘记了。”   “倒是......像个生魂,但是没有能在阳世飘荡那么久的生魂。”   招平安闻言猛地倾近身子,追问道:“阿爷你怎么知道的?那有解决的方法吗?”   老爷子答:“很久以前听你爷爷说起过,我也只听了大概,也是在那时你爷爷说我命硬,叫纸扎铺夜晚敞半门,好让孤魂野鬼有个乞食地,保红白巷安宁。”   这些旧事招平安也略有耳闻,只是希望一瞬破灭,她心里不太是滋味。“为什么我爷爷的行山录没有记载生魂的事呢?”   “那时候你家就不太平了,你爷爷早有先见,子孙后代或许不会再修道法。”老爷子看着招平安沉默的脸,叹了声气,“你收留那只鬼,是为了积阴德还是......”   招平安听着,面无异色,唇却抿得发白。   “丫头,我知道你背负了太多,但世间万物皆有法管制,阳间有法律,阴司有冥律,人忌贪念。”   人忌贪念!   招平安倒是想笑,她什么时候有过贪念,她怎么敢有!   她只是心疼那个沉浮阳世,无依无靠的鬼,心疼他错看了自己,心疼回应不了的冀望。   她只是个俗人,规矩死板又自私。   临走前老爷子给招平安一个地址,“去这个地址问吧,他是你爷爷那个年代有名的阴阳先生,他或许有办法。这老家伙以前总被你爷爷的名气压着,现在估计看到你家这么破败,你卖个惨,他自负心作祟就答应帮你了。”   末了,他微带着感叹多了一句嘴,“丫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招平安沉重地点头,道过别,在柜台留下那天的医药费。   阿择不跟着她去学校了,好像很忙的样子。   夜已深,招平安坐在院子的石阶前,望着院墙上方,心绪纷乱。   很久很久后,那抹白影终于出现,飘在墙头,她仰头凝视,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晚,她第一次仔细看这个跟了自己半年的鬼。   那时候的她没有现在心境那么复杂,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想帮助他,冥冥中有些东西变了,可谁也不敢去点破。   “阿择,我能跟你说说话吗?”招平安半低着眼帘,声音听不出急缓。   阿择淡淡一笑,“好啊。”微弯着的唇,苦楚浓得散不开。   “我......我......”招平安酝酿许久,开口几近艰难,“阿择......我......”她双手垂下紧攥着衣裙,指甲锋利地绞着棉纤维,陷进软肉里。   阿择向前行了两步,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仍是笑,眼里的光稀碎,“平安,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下午的时候,她迟迟不归,他出去找她,在纸扎铺外面都听到了。他以为等她睡着了再回去,装个傻,拖得一天便能多赚一天。   “呵呵呵......”他兀自笑出声来,笑自己痴心妄想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笑到声线嘶厉,笑到魂体震颤,笑到招平安的心口丝丝抽疼。   最后,他止了笑,卸了气力,像等一个判决,最后一口气都用来说这句话,“平安,我都听你的。”   招平安松了手,用力地闭了闭眼,深呼吸深呼吸......可氧气进不到肺管子里啊!   她一个劲地摇头,不出声,不敢去窥视隔着的最后一道纸墙。   “你让我说是吗?”阿择似稳了气息,平静得像是叙述起别人的事,“是啊,我开始留恋人间了,我不想投生,不想做个好鬼,不想去回忆以前的事......”   他倒抽一口气,将话沉到心底:我不想离开平安,我想要年年月月现在这样,在你身边,即便是个旁观者,即便没有未来,即便魂飞魄散......   招平安胸口窒息般,喉咙就剩个窄口子,她呼吸不了!   她怎么说,要如何说,凭什么阿择必须得照着自己的意思来做。她算什么!她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她怎么能去抉择别人的路。   当最后一根神经崩扯时,谁也不愿做先放手的人,因为伤害到的将是对方。   沉默有时比任何冷漠的钢尖都伤人无形。   阿择的魂体坚硬又柔软,柔软对着她,坚硬向着自己。他头破血流地冲破那道防线,摆在面前的珍宝美好到他不敢触碰,他往回逃窜,步步血印走到来时的路。   他好像又回不去了。   一片混沌,不知哪里是归途。   他抱住头,身陷囹圄。   阿择的魂体震荡着,前所未有的激状,阴气大盛,汩汩往外冒着寒气。   招平安努力憋着的泪慌乱滴落,她抱住他泛着黑气的魂体,试图安抚:“阿择!冷静!冷静下来好不好......阿择!”   阿择恍若未觉。   他飘荡于天地间,找不到一处安身,没有她,自由和囚笼无异。   为什么会没有她?   他大叫着,推开女孩烫人的手,软绵的触感快要将他烧出窟窿来!“你不要靠我这么近!你走开好不好?走啊!平安......我会忍不住的。”   他声哑凄厉,哀求道:“平安,不要离我这么近,我怕......我会再也忍不下去。”   招平安死死地抱紧他,侧脸已被泪打湿,他挣扎着,她力气要不够了。   她倔强地、死咬着牙不松手,脸埋在他胸前,泪水糊了一脸,刺痛。   “阿择......阿择......阿择......”她一遍遍喊着,戚戚哀怨。   哀世道,怨自己。   “阿择,你看看,我在陪着你呢......”   “阿择,我没有话说的,不说,我们不说啊......”   招平安唇瓣抖嗦,哭着恳求:“没有!你以为的那些都没有,你看看我,看看啊!求你了!”   “阿择,你醒醒啊!不能被怨气所操控!阿择......阿择!”   平安抱住他,让他冷静,他痛得要死,还记着雨夜那晚的疏离。鬼的衣服是不会湿的,但是阿择能感觉得到胸口那块湿黏炽热,慢慢地将眼前的混沌烧尽,燃烧抽带走许多热量。   他从没有感觉到那么冷,冷到齿关磕撞,冷到双脚麻痹,冷到脊背挺不起来。   阿择整个魂体向招平安倒去,她被压着半跪着地,被迫承受他的重量。他贪恋暖,大大的身子极力缩进小小的怀抱里,露出的脸也不例外,躲到光滑的肩颈中。   他愿意短暂地被囚在这个温软的怀抱中,不敢再奢望其他。   “平安......”   他声调喃喃,嗫嚅着的唇擦着她脖间的皮肤,都很轻。   “嗯。”招平安忍着他身上刺骨的冷,细声应,怕惊扰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阿择。   “我可以离你远远的,就像以前那样。”他马上又接着说:“你那次应承我的奖励,还作数吗?”   听着他有些孩子气的着急,她稳了稳呼吸,说:“作数。”   他缓了好久,要将痛苦全部吐出,“平安,除了你,没有人会跟我说话,询问我的想法。你别让我走,我没有地方去了,我都听你的,即使......即使是转世,转世也没事的......我保证,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行吗?”   她没有说话,沉默的时候像在凌迟着他,明明没有受伤,可魂体好痛,痛的时候记忆碎片又袭来,他快要被淹没掉。   “我只要这个奖励,行吗?”他哑声又问一遍,已经开始惧怕那个不确定。   招平安拍着他背,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   她也无力、迷惘,她一直独自前行着,沿途风景好坏她从不在意,她木然地向着目的地,她忽略自己的欲望,她生来就该如此。   可这个变数是阿择,他没有血肉,可他是独立的个体,他有自己的思想,他孤独迷茫,他像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她曾希冀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当隐藏起的脆弱剥丝抽茧,她甚至不敢想太深,她甚至会怨,她怕这十几年的坚持不值。   其实,阿择......我也怕,怕自己再也忍不下去。   良久......   “好。”   这一字落,阿择僵紧的魂体才得以松懈,招平安心中那根将要崩坏的弦,好似也得到了暂时的休养。   谁也不愿去想,失去张驰弹性的弦,迟早也是个断。 第22章 撞鬼   昨天晚上林盛财约着万晟去守着,关灵玉又画了一半的黑板报。这下他倒要看看是哪个怂货只敢半夜做坏事,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因着早就跟别人约好晚上游戏上线,万晟其实顶不乐意大半夜黑灯瞎火地在这自我感动。他看着林盛财那张痴汉脸,想到他那反其道而行的娘炮性格,也就说服自己陪着疯一回吧。   黑板报的板块在环着操场的那片笔直的风景树下,他们两人攀上对面的一颗歪脖子树,视野开阔,又能藏住身形。   “诶诶,知道了!妈,我今晚去同学家呢,您放心啦!”   “看您说的,您儿子也没惹过事啊!那次......那次通报家长是个误会,好了好了!知道了!我挂了啊!您就别打过来了。”   挂掉电话,林盛财没好气地摸出烟盒,自己叼上一支。没完了都!这就失足一次,天天拿着这事立标杆。   他将整盒烟甩给万晟,自己点火。   万晟也抽出一根点上。   草地里虫子叫得没完没了,两人横坐在树干上,漫漫长夜只能抽着烟解闷。   万晟觉得这样‘幽静’的环境适合谈心,他好奇地开口:“诶!你跟招平安到底有什么过节?”   林盛财虽然长得凶恶,嘴也毒,但是心地不错,特别愿意帮助困难的同学。不过招平安除外,可他也就过个嘴瘾,搞搞小恶作剧,其他的动粗倒是没有。   万晟有时候挺费解的,这货是个什么变‘态心理。   林盛财烟瘾不大,他只夹着烟,没有抽,“我跟她没过节。”   “啊?”万晟吃了一惊,差点给烟呛到,他由衷地评价一句,“我看你是真闲!”   学校的路灯挺暗的,估计光头校长舍不得换个瓦数大的灯泡。烟灰将香烟的红点盖住,林盛财抖下手指,说:“闲什么!她家跟我家有仇,不是这一辈的事。”   “哦~”那这事就不好问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过了十一点。万晟有点呆不住了,他困死了!“喂!看这情形那傻缺不敢来了吧,估计白天讨论得太火热,打草惊蛇了。”   “不知道呢!再等会。”林盛财再找烟时,就摸到个空盒子。树下一地烟屁‘股,这两小时他们抽了大半盒烟。   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是无趣,“那等到十二点吧。”也不差那半小时了。   万晟抱着一根粗树枝打瞌睡,开始像上了鱼的浮漂一样,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   乡镇不像城市,没有过多的光源,没有亮得过分的天际,只有些些点点冒着寒光的星子。   今晚的月亮藏起来了,学校的路灯那样不死不活。   唧唧唧此起彼伏的夏虫忽然都闭了嘴,“吱~~唰~~”黑板擦刮着黑板的声音清晰刺耳。   “吱——吱唰!”   跟指甲划着气球的声音一样让人牙根发酸。   板报墙前没有任何物体,黑板擦,自己会动!!!   林盛财霎时惊得打了个冷颤,当下还算镇定。他紧着呼吸,抬起手往旁边拍,他控制不住发抖的手,他没拍到人。   我艹!一道惊雷炸在脑壳里,耳边的气息声特别粗重,他不敢转动眼珠子去看,他么的旁边该不会是另外一个鬼吧!   港式鬼片都这么演的,林盛财在树上慢慢挪动着屁‘股,怕呼吸声太重只敢用嘴出气,他喉咙干得冒火。   “唔......哈!咦?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跑这么远?”迷糊醒来的万晟看到林盛财离着自己半米远。   艹!不是鬼啊!可他么这二货这节骨眼上发什么神经!林盛财火气瞬间就上来了!急了火了探身过去将这张嘴堵上。   “唔!”万晟挣扎了下。   “吱~~~嗒!”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沙沙摩擦的声响。   看着林盛财惊恐的眼神万晟才意识到什么,脊梁骨瞬间爬上一股寒气。   沙沙的脚步声逼近。   万晟定了定神,跟林盛财传递眼神,多年的默契使两人瞬间了悟。   他们在心里默默数:一,二,三!   跑啊!!   两人连滚带爬,势如破竹,耳边只闻风声,不敢回头看。   真!真他么太惊悚了!!   第二天万晟先到的学校,看到林盛财难得生了气,“艹!老子昨晚差点被你连累交代了!你他么追女人还要拿兄弟的命拼!”   经过昨晚,林盛财仍余惊恐,他也能理解万晟的怨气,“行了!我给你道歉!再加游戏装备任选其一,送你的!”   万晟踢开凳子站起来,“钱钱钱!你个土鳖暴发户!不过......”他笑得猥琐,“我喜欢!哈哈!说好了!我要最牛掰的那个!”   林盛财看他一脸菜色,跟自己惨白的脸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昨晚被吓的。他心里小小愧疚,大方道:“我的黄金号再借你去勾妹!”   “我K!你那个大财主黄金号?”   “对。”   “哈哈!兄弟,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   钱能解决许多烦恼、矛盾、包括鬼。   三班的门口,林盛财神秘兮兮地朝招平安招手,“喂!招同学!招同学!”   廖琴琴手肘推了下神情恍惚的招平安,“平安,三班财主喊你呢。”   “哈?”   “喏,在门口。”廖琴琴指指后门,“喊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家都听到了,就你不知道发什么呆。”   “哦哦,我知道了。”招平安起身,从廖琴琴背后挤出去。   她问林盛财,“什么事?我没拿到信。”   林盛财说不是信的事,他伸长脖子悄声道:“你相信学校有鬼吗?”   招平安没睡好,头希昏。她奇怪地白了他一眼,“你叫我十年神婆,你问我信不信?”   “学校真的有鬼!还是个擦黑板的鬼。”因为不能大声说,林盛财崩着咬肌肯定,方得不能再方的脸就更方了。   “然后呢?”招平安冷淡地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花钱请你去抓。”林盛财脸有些疼,以前他还带头数落过招平安神婆的身份,现在还要央着人家。   招平安以为他在开玩笑。   林盛财忙解释,“你别不信,我给你五百块,晚上你去看看,抓住了我再给你加两百。”   她有些累了,“行吧,我晚上来一趟学校。”   “那就说好了!那可是七百块钱啊!”   林盛财还生怕招平安记仇不愿去,临了用金钱道德绑架。他走回四班,却在走廊碰到拎了两摞资料书的关灵玉。   他原先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贴着墙壁给人让道,关灵玉吃劲地从跟前过去,他才木头木脑跟上去将资料书夺过来。   “我......我来拿,放哪啊?”林盛财脸好热。   整条走廊也就几十米,她从办公室都拎上楼梯了,也不差这会功夫了。关灵玉还没说话,就见这人虎虎生风地往一班走去。   她两手空空的在后面追,竟然赶不上他脚程。   课余时间一班仍在紧张地学习。   “嘿嘿......”林盛财将书放门口,“我就不进去了,怕影响学习气氛。”   他傻不愣登的,关灵玉低头弯了弯唇。   他要走的时候突然回头说:“你的黑板报没事,过了今天就好了。”   关灵玉听得一头雾水,他看着自己好像等她回应。   她干干地说一声“哦”,他摸摸头满意地走了。   真是个怪人。   ——   中午的饭没吃完,招平安就拿着回家打算泡汤吃。   真的是夏天了,下午艳阳还高高的,刺得眼睛疼。   身旁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学生,他们笑着、闹着,欢乐擦肩而过。   她走到樱花树旁,缓缓慢了脚步,笑笑。   阿择也笑,单薄得多的魂体让招平安鼻子一酸,她忙低头往前走。   客气,疏离,隐忍,克制。   他们好像回到初次接触的那一天,她纯粹地想帮他找寻投生的方法,而他强迫自己去憧憬转世后的幻梦。   招平安心不在焉,走路几次险些撞上路人。   阿择忽然飘到前面,她再没碰到任何障碍物。   回家将饭盒放到厨房,招平安愣了会,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想好好睡个觉。   阿择看到她什么都没吃,从厨房出来到房间,他紧跟了两步,她扶着门框停下。   察觉到阿择的意图,招平安说:“我想睡个觉,等会再吃饭。”   “那......你等我一下。”   她等着,等来的不是什么,是一颗糖。   这次是浅绿色的糖纸,她捏着这颗糖果,掌心用力,语调却是那样轻,“谢谢。”   她关起门后才尝,是薄荷味的,凉气冲得鼻根发酸,回味起来的时候又只剩下苦。 第23章 各有思绪   定了八点的闹钟,睡了一觉起来招平安感觉头没那么疼了,学校九点晚自习结束,在这个时间之后再去就行。   因为睡前吃了一颗糖,现在嘴巴有点难受,房间水杯的水是昨天的,冷了。她仰头一口喝尽,一路凉到了心窝里。   还是没有胃口,她开始收拾晚上用得到的东西,动作异常的慢,她在熬时间。   或者说她想让脑子放空,不去想。   时间终于到了九点,她背上小挎包,装作很忙的样子,脚步又快又乱,“哎呀!怎么这个点了,我快迟到了......”   她看到阿择,忽然想起什么,“哦!阿择,我今晚有事,就......可能回来晚一点,你晚上不要乱跑,在家玩吧......”   不是说回到以前那样吗?她以为自然到几乎看不出破绽。   阿择的眸色很深,敛去了所有的光。他视线落在她渐慌乱的动作上,没有情绪地微勾了嘴角,“吃过饭再走吧。”   “啊?”   招平安弯腰正提起鞋子,看到他从厨房端了一碗汤饭,他说:“我照着你以前手法做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手里的鞋掉落,面朝下滚过一圈,委屈地沾了些灰。   “那......那我吃吧。”她把包搁在台面,坐下开始呼噜噜吃起。   她在吃的时候,阿择径直去将布鞋摆好,细长的手指掸了掸上面的灰。   招平安觉得嘴里的汤饭太干了,猛喝了几口汤咽下。其实他做的汤饭刚刚好,不软不硬,口感比她做的要适中。   她吃完饭背起包,手无措地在衣服上绞着,“那我就......就先走了,都要来不及了都。”   “嗯,一起去。”阿择站在门口看她,眼眸无波无澜。   “嗯?”招平安不停地扣着指甲。   他说:“以前不都这样吗?”   招平安指节紧了紧,是啊,她装得不够像。   “那走吧。”她穿鞋走到外面。   “嗯。”阿择将桌上遗忘的一张纸片偷偷纳入手里。   夜晚的鬼魂无拘无束,形态各异,飘来荡去地在路灯下嬉戏。   见到下了晚自习的学生,几个魂影一股脑涌上去,用着死前的惨状去做各种鬼脸。普通人看不到鬼魂,只会感觉到寒气直冒。   招平安看到他们欢呼在暗夜下,穿过学生的身体,然后咧开大嘴笑着看人类打冷颤,满意了以后又呜呼着刮起阴风,驱赶枯叶而去。   红白巷的丁字路口处,徘徊着死于非命浑身是血的青年,他的胳膊和腿已被碾碎,脑袋耸拉着就剩一块皮子连着,碗口大的疤狰狞,似乎还能看到当时喷涌而出的血柱。   青年察觉到了视线,身子一转,头颅划拉了半个圈,荡悠悠地看过来,眼珠子还插着锋利的碎片,血流不止。   招平安平时走夜路都要带着护身符,摸摸脖子,忘记戴了。她皱眉撇头,即使见多了仍觉得恶心。   所以晚上她不太愿意出门,待在老宅至少耳目清净。   最近阿择很少和她并肩而行,以至于他突然出现在身侧,她还愣了下。   “不舒服就别看。”他跟着她的脚速踏步,不偏不倚地挡住血腥的画面 。   招平安的心突然被轻轻戳了一下,闷闷地回:“嗯。”   到了学校后,招平安混在最后一波出校的人群里,躲着身子通过铁栅栏,不久身后突然传来锁门的“哐当”声。   稳重沉实地将他们圈在空无一人的操场,她仰看阿择棱角分明的侧脸,突然有种逃不脱的错觉。   离十二点还早,招平安打着小手电在板报墙周围转,踩在草地上有东西硌脚,她用脚尖拨了拨,有些粉笔头,还散了满草地的沙子。   这水泥路哪来的沙子?难道是谁从沙坑里弄来的,她远眺操场西北角的位置,离着那么远的距离,这行为也太无语了吧。   招平安查看几圈,毫无收获,于是找了个地方蹲守,等子时到来。   好巧不巧,又是那颗歪脖子树,实在是这位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坐在横着的树干上,悬着脚,脚丫子像上次在浅上村那样,晃啊晃。不同的是此时是夜晚,她穿了九分裤和布鞋,露出的那一小截脚腕晃乱了阿择的心神。   所幸他站在另一个枝杈,不会被发现他眼里的留恋。   风吹树动,月影昭昭,时间在无声流逝,各有思绪。   阿择望向板报墙的位置,神色微动。   他是鬼,他的听觉很好,但他没有心。显于表面的喜怒哀乐,他能知道。如果是藏匿于心底的,他很愚笨。   平安早就醒了,她装作忙碌的样子,装作随意交谈的语气,装作她答应自己的像以前那样。   要说以前阿择或许还不懂,现在他可以肯定了,她在逃避自己,是她的同情心让她答应那晚他的请求。   他确确实实是前仆后继擦肩而过的某某某,他想起平安未说出来的话,想起那张纸上的字。   岑西。   这两个在药方上分别出现过的字,这个地方或许是他最后的归宿。   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即使不说话招平安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手机闹铃轻微震动,她抬眼看去,阿择和她默契地一对眼,再分开。   十二点了。   “吱——吱唰!”   “吱——吱唰!”   刺耳且有规律的声音。   清冷的月辉下,映出穿着校服的鬼影,手臂像圆规一样机械地进行扇形活动。   还真是擦黑板的鬼,林盛财没撒谎。   阿择已经到她身旁,伸出手,她没有任何犹豫抓紧,借着他力势飘然落地。   招平安悄悄突进,摸出桃木剑和符篆,阿择密切注意校服鬼的动静。   随着视野清晰,这是只焦糊色的鬼,身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头发像是玉米须子那样卷卷的,招平安好似能闻到锅烧干的味道。   随着距离越近,浓烈的阴气逼人,这只鬼不太一样。她立即警醒起来,兜里多掏了几样东西出来。   “吱~~~嗒!”   遽然一声响,校服鬼缓缓转头,溃烂的脸上辨不出五官,流脓的皮肤不停地滴着血水,他张开嘴,唇上的黏糊的皮膜生生撕开,翻出腐黑的皮肉。   招平安止住呕吐的冲动,而校服鬼唰唰踏草飞扑,带起一股冷气席卷而来,那血滴子像雨点那样密密麻麻。   呀!脏死了!   她旋即洒出一把朱砂黑豆,噼里啪啦,劲风声停了,随后是鬼痛苦地嚎叫。   加了分量的黑豆,效果果然够刚!   不过洒了豆子就避不开血水了,招平安背身掩住裸露的皮肤,她跑不过了,只能减少伤害。   想象着血水沾上她的衣服、头发,她就哪哪都不得劲。   她闭紧眼睛,身体却陡然升高,耳边破风声萦绕,血水扑在地面泛起的腥味冲鼻。   “呕......”招平安返了两口酸水,旋转落地时阿择俊美的脸近在几尺,她生生将冒出喉咙的酸水咽下去。   要命!为了面子,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阿择不知她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而校服鬼在地上挣扎片刻后,怒睁着眼睛“哈啊......”地吼叫,他放下怀里的人飞身过去与其周旋。   招平安还在抚着胸口,余光瞥见阿择引着校服鬼远离她这边的方向。   校服鬼鬼爪一撕,阿择堪堪避开,当即一脚踹在校服鬼胸口,校服鬼后退两步,“哈啊......”亮起獠牙,再愤怒地一通乱撕。   阿择占了轻灵的便宜,躲避着校服鬼的爪子,趁着鬼还笨拙的动作偷袭。   长时间这样下去不行。   这种怨鬼招平安极少碰过,她火候没到,阿择更不是那鬼的对手。招家家训在任何保命行为前都算个屁!没有招平安还哪来的招家人!   她掏出蕴含爷爷道法修为的灵符,自己赐名为保命灵符,就是为这样的时刻献祭的。   招平安挥着桃木剑,喊:“阿择,将他引过来!”   阿择攻防中还犹豫了会,她急喝:“快点!”再拖久一点他也会有危险。   阿择换了攻势,转为守。   近了,近了......   招平安撰着桃木剑的手汗湿,她定定睁着眼睛衡量方位,深吸一口气,将气沉到胸腹。   阿择的背暴露在她面前,时候到了,“阿择!”   阿择魂体矫捷一闪,招平安看到了!一张弥漫着腐烂气息的脸。   她提剑诵咒,“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斩妖缚邪,凶秽消散!”   眨眼的功夫都没有,挑剑直刺怨鬼眉心。校服鬼阴气被破,风势和着血水冲散。   招平安一句脏话还在喉咙,人已经被扑倒,很好地裹在宽厚的胸膛保护起来。   她愣愣地睁着眼睛,看阿择垂下的额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下一刻他俯低身子,用手将她整张脸压向自己胸口。   只剩黑乎乎的一片,和严丝合缝的安全感。   当招平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时,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咚!咚!咚......”   像祈福科仪代表迎接的鼓声,节奏欢快庄穆。   ......... 第24章 雷池阵   一地血水。   阿择驱使阴气化作屏障,又一次保护了她。   招平安拿着白方纸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沾上血水,然后放进用清光符折起来的引魂灯中燃烧。   白方纸是用牛眼泪浸泡过的,对阴物敏感,清光符聚能,引魂灯指路,燃烧而成的白烟则是线,和里面的阴气主人连接的线。   爷爷本着慈悲,即使是真言力量这么浑厚的符篆,也没有伤了怨鬼的魄,只是让他再没有作恶能力。   白烟先是原地转了几圈,再指向教学楼后面的香樟树走道。   学校为什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怨鬼?嗯......对大师来说可能是小意思,对她来说就是威胁生命的级别。   这鬼出现得突然,也没听说有人因此受伤,可看刚刚袭击自己的情形来看,这是只不简单的鬼,真奇怪。   招平安想着,烟线就停下了,停在那块食堂前面永远晒不到太阳的草坪,这一小块地就像天选之子,大夏天都特别凉快,常有同学聚一起在这玩。   这底下可能有问题。   她去食堂门口拿食堂阿姨们用的铁锹,阿择接过去几铲子就挖到东西了,一个布包,再一铲子不知有什么“哐当哐当”的东西。   招平安戴上手套蹲下,翻出一堆铜钱,数了一下有二十三个。她想到老祖宗撰写的阵法图,抬头想说话,却对上一双暗得像深井的瞳仁。   黑漆漆地要将人绕进去。   “怎么?”阿择看着她。   “哦!没......没什么,你再挖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招平安偷偷地吁了口气,手上继续翻着东西。   阿择又挖出五枚铜钱,招平安将全部铜钱放进布包里。   烟线又袅袅而起,打了个圈往操场外去。   拿好东西,招平安跟着烟线走,突然一道光晃着打过来。   学校保安来了!   她下意识拉起旁边的手往反方向跑,阿择跟着跑了几步,突然扯开她的手。   招平安不可置信地回头,慌乱也在一瞬间抹去。只看到他弯了唇,说:“我会飘,我不是人,别人看不到我。”   有千万般无奈。   手电筒的光闪来晃去,有好几束照在他们身上,哦,是照在她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真的落了锁。   她忘了躲,保安也只是象征性地扫过,光源又往别的地方去。   招平安低头调整了一下挎包的位置,咬了下舌尖。打起精神!这事还没完呢,虽然她道法没有多高的造诣,总不能把招家的招牌给砸了吧!   她无声笑了笑,“那我们走吧。”   他们重新跟上烟线,到达招平安从前翻过围墙的地方,那上面多了块挺粗的木板。   阿择蹲下来时,却看到她熟门熟路地将包裹全部先扔过去,踩上木板慢慢地攀上墙头,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下去。   这一刻他胸口密密麻麻地刺痛着。   招平安揉了揉脚腕,将东西捡起来。其实,这墙也没多高。   烟线最后停在曲樟镇北边破败的南正巷,熄灭。巷口有一根木柱子,应该是以前架电线的地方。校服鬼正慢慢地爬上去,不知道在顶端摆弄什么,突然整个魂体坠落,掉在地上一丝灰尘也没扑起。   他翻过身,一点点爬进巷子里。浑身焦黑,血迹拖曳。   眼前是一座比老巷子还荒芜的瓦房,木门的锁跟摆设似的。招平安随便拨弄一下就开了,她推开钝涩的门,院子里居然有一个大沙坑。   而那鬼将自己埋在沙坑里,一脸痛苦地呻‘吟。   他在重复着死前的轨迹。   招平安将挖出来的布包放下,和阿择一起离开。   第二天林盛财气冲冲地来问招平安为什么黑板报还是给擦掉了,招平安伸出手点点下巴,示意他给佣金。   “你......都弄好了?”   “是啊!还是只怨鬼,废了我一张金符,要加钱!”   “可是黑板报被擦了!”他还承诺过关同学说不会有差错了呢。   招平安加重手的动作,“我只管抓鬼,不理其他。”林盛财不知这其中厉害,差点害她招待了,这点钱都是便宜他了!   林盛财不小气,直接给了招平安一千块,还想问什么,她却冷着一张脸走了。   中午吃完饭,招平安站在那块空地旁,将脚下的泥踩结实点,再铺点绿叶子,这样就看不出什么了。   这是个雷池阵,取二十八枚铜钱化作二十八星宿布成阴阳区,里为阴外为阳,给鬼一个错觉,让其不敢踏出界,起到禁锢的作用。   她没修过这一门,但有所了解,这是一个交智商税的阵法,这个校服鬼该不会是曲樟高中的学生吧。   “招平安!你又在做什么?”李晋在路边捧着饭盒还扒了几口,等她的回答。   招平安刚想说没,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她笑嘻嘻地凑过去,“呦,老师今天吃豇豆炒肉啊!”   豇豆翠绿,肉片红润光亮,一看就好吃。   李晋嘴巴嚼着食物,囫囵不清地“嗯”了声。   招平安闲聊着,“老师,您在我们学校也教了好多年书了吧。”   “八年了!”   她继续问:“听说学校都是建在坟场的,那你有没有听过什么玄乎的事啊?比如学生有什么......”   李晋将黏在嘴角的米饭拿下来吃掉,挑起眉头瞪了一眼过去,“你这丫头又开始搞封建迷信了!除了看电影和这次黑板报有点奇怪之外,哪里还......”   他似想起什么,咧了咧油亮的嘴,“嘿!好像还真有这么一件事,你想听我就说说吧。想想也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闹得家长学生人心惶惶的,学校还搞了一次封建迷信活动......”   “记得那时候我刚做老师的时候,高二有个学生值日回家时,不知道怎么地爬到电线杆上被电打了,当时他家人就用土办法将他埋沙子里,因为没及时治疗,灼伤面积太大感染而死。从那以后学校的孩子说丁志强还来上课,就在座位上,丁志强家里也有异样,他母亲总是听到儿子的声音......”   “后来学校迫于家长的威压,找来道士做法......”李晋发觉饭有点凉了,又赶紧挖了一大口,“后来还真没动静了,就这些了,不过老师还要多说一句,封建迷信不可取!”   “是的!是的!”招平安敷衍道,心中仍有很多疑问。   为什么不好好地将丁志强超度送走,而是镇压住,这明明是最笨最没效力的方法。   黑板报相安无事地完成后,迎来五一假期。   招平安第一次痛经痛到怀疑人生,估计是受凉的缘故,话真不能乱说太早,一说准出事。即使这样她仍坚持去南正巷,去找丁家以前的街坊邻居,看看能不能拿到那家人的联络方式。   怨气太重的鬼,必须由亲人亲自化去执念才能被超度。   招平安走一会就要停下休息,她捂着小腹微弯着腰等那阵痛过去,再继续走。   阿择几次看她停下大口喘气,小脸苍白得揪在一起,终是没忍住,“积阴德真的那么重要吗?”   招平安疼得脑子无法思考,听到什么都只管点头。   阿择低了眼眸,没再出声。   南正巷不挨着主街道,几乎是条被遗弃的巷子了,只余一两户完整点的房子,其他的全部破落不堪。   招平安站在一家像是有人住的房子前,敲门。等了一会没有回应,再叩了几下门,还是没有人应声。她脚步已经调转,要去别家看看。   “吱......呀......”   开门的声音很慢,有了时光的味道。里面走出来一个驼着背几乎看不到天空的阿婆,她混着痰音的声音问道:“谁啊?”   “阿婆,我是红白巷的。”   “哪啊?”   招平安大声地说:“红白巷!”小腹一痛,又一股热流涌出来。   “哦哦,死人巷啊......”   阿婆站得不太方便,就扶着墙角慢慢坐到门口的石墩上。招平安去扶了一把,然后也坐在对面的石墩。   阿婆浑浊有些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又睨了睨眼,“姑娘啊,有什么事啊?”   招平安加了音量回道:“想问问那边丁家搬去哪儿了。”   “哪家?”老人竖起耳朵。   “丁家!”   “哦!”阿婆听清了,“那家杀千刀的啊!搬到市里去了,你找他们做什么?”   小腹又一阵坠疼,招平安弯了弯腰,气息有些弱,“找他们有点事。”   阿婆张口便说:“那家人欠你钱了吗?”她咳嗽几声,声音清晰些,“这样就别找了,拿不回来的,小强那孩子死的时候也没能从他们嘴里扣出钱来......”   “阿婆,我就是想要个电话问点事。”   “我不知道呢,我家天仔应该知道,我去找找他的电话吧,你问他吧。”   “好的,谢谢阿婆!”   招平安去帮忙扶着阿婆起身,阿婆枯瘦的手抓着她,硌人。   “叽叽叽叽......”   有麻雀在屋檐下做窝,抓了虫儿飞回来哺育幼鸟。阿婆好似听到了,问:“那上面有几只雀儿?”   招平安踮起脚望了望,只看到一只大张着嘴的幼鸟,“一只吧。”   阿婆点点头,“一只也好......活着就是希望。” 第25章 禁锢八年   招平安最后问到了丁家的电话,走在回家的路上。   听阿婆还说了些事,丁家人没有及时送孩子去医院,感染后高烧在家就没了。父母都没来得及伤心,就赶着闹着找电网赔偿。   木棍子支电线确实不合规定,只是当时大部分乡下地方都是这样拉的电线,这次电网吃了亏,最后赔钱了事,也将电线挪了地方。   丁家人应该早于学校发现异样,家里常常能听到丁志强说话做饭的声音,他们害怕便匆忙搬了家。   后来学校请了道士,询问丁家超度的事宜,但是丁家人怕出什么乱子,惹怒鬼魂,便坚决不同意。   凡事讲究因果,道家没经过同意便不能强行做法事,只能将丁志强的课桌书本烧成灰一起暂时镇压在学校。   招平安坐在院子晒太阳,照着问到的号码拨去,响了好久才接通。   “喂~”   “请问是丁先生家吗?”   “啊?......吃你一张!”   电话那头很吵,小孩的哭声,大人的说话声,还有些什么东西碰撞的脆响。   “您是丁志强的母亲吗?”   “嘟——”   电话立即被挂断了。   招平安放下变成待机画面的手机,阿择递过一杯热水,她接过小声说了“谢谢”。   阿择看她抿了几小口水,脸色好多了。那天老中医说的话他都记着,女生不舒服可以多喝些热水。   “呜......”   电话震动了,是丁母的号码。   招平安一接起,里面便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谁啊你!有病吧!多久的事还提什么提?晦气!你再这样我就天天打电话骂你!什么人啊!拿人消遣是吗?我们已经离开曲樟镇八年了!还说什么说......”   “八年!是啊!他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八年!”招平安平静地打断。   那边安静了一下,粗重的呼吸不断,“你!你再给我啰嗦!我......”   招平安不管不顾,继续说:“八年过去了!丁志强还一直重复着死前的事。埋在地下八年!再怎么善良怎么能没有怨气。你们是他的亲人,怎么就能忍心看他暗无天日地过了八年!”   她无故地歇斯底里,“你们害怕他,他有伤害过你们吗?   如果你们早早超度了,他现在就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以至于被镇在地底下八年吗?八年不见天日,你来试试!”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他出来了,回曲樟镇做个超度科仪,他就能好好地走了。”招平安放下电话,握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阿择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指尖触及到的热度也显些让他动作不稳。   又是沉默。   阳光明明很暖和,招平安的手脚也渐渐生热,可那热度只浮于浅表。她垂眸看一双白色运动鞋,干净得什么尘埃也沾惹不上。   人死时意念微弱,或者执念深重的时候,就会徘徊在死去的地方,重复着死前的的轨迹。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等一个契机。   可是她的契机在哪?阿择的契机又在哪?   世道究竟是遵循什么,人喝过孟婆汤,上辈子的记忆没了,谁又知道这一世有无公平。   总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谁来替他们喊冤。   后来丁家人回来了,丁父黢黑的一张脸木讷,丁母对这小镇有一种惊怕,却嘴硬地扬言说要招平安赔他们误工费,刚说完就被急风吹歪了半张脸。   招平安身上不干净,请了许阜镇的白家来主持超度。就是一个八百块钱半天的科仪,就能让丁志强少受那八年的黑暗。   可谁又能说这世道如何。   曲樟镇的南正巷得了一个街道的称号,实际就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破落巷,这里做不到生意,而他们占着一个非农户口,也分不到田地。   活得比镇上人差正常,就连农户也比不上。   偏偏鸡毛蒜皮里的生活就是鸡飞狗跳。   丁志强这天放学回家,照常先接了弟弟妹妹回家,给他们安排作业。然后劈柴升火煮饭,空着的时间去井里挑水回来把水缸灌满。   饭烧好后先给弟弟妹妹盛上,自己去南街的麻将档里找丁母。   丁父是个老实勤快的瓦匠,经常做工到半夜才回。丁母爱打麻将,也常常不着家,带着最小的妹妹混在档子吃喝拉撒。   丁志强到了麻将档先熟门熟路地解开套着小妹的绳子,将她脏兮兮的小脸擦擦,鼻涕汗渍和灰粘在一起的黑垢,愣是一点也没擦下来。   他摸摸小妹妹的脑袋,抱起来,“妈,我做好饭了,先带妹妹回家洗澡了。”   “知道了!”丁母不耐烦地朝他摆手,“嘿!碰幺鸡!”   丁志强面无异色,抱着妹妹晃着哄着家去。只是原本是要拔高的年纪,却瘦弱得过分。   家里饭菜很简单,就是地里常见的白菜再加些油渣一起焖,很香的。弟弟妹妹两个皮猴子在学校疯得太过,饿狠了一下子吃了一大半的菜。   丁志强笑笑没说什么,用碗装起来一些给丁父,再给小妹添点白菜叶子在饭上,自己则用汤汁泡饭吃。   他们家孩子多,丁父向木匠朋友买了一个大澡盆,每次都是丁志强帮弟弟妹妹三个一起洗。   大妹是个小姑娘了,有了男女意识,本来就不太愿意让哥哥帮她洗,于是背着身子自己快速擦洗过穿衣服。   小弟洗好也站起来进屋自己找衣服穿,丁志强哄着贪玩的小妹,“小妹,洗太久了会感冒的。”   小妹努嘴,她才不怕,双手拍打水花玩。   “那泡久了皮肤会不好哦,皱皱的好难看。”   小小姑娘也爱美,犹豫了一会,“那我再玩两分钟。”   小孩的时间观念不同大人,她说的两分钟其实就是耍赖的行为。刚好弟弟在屋里喊着找不到衣服,丁志强笑着顺她,“好,我去帮二哥哥穿衣服,到时候你就要起来了。”   小妹洗干净的脸红扑扑的像个红富士苹果,大眼睛闪闪的,“嗯呢。”   小小姑娘自己能独占一个大澡盆,在里面还可以仰泳,身子像泥鳅似的滑来滑去,她笑得“咯咯咯”欢快。   丁志强在屋里也听着外面的动静,帮弟弟穿好衣服时外面突然没了声,他心一慌,立马出去查看,却见小妹扑在澡盆里,双手划拉着要起来,澡盆太大她小手够不到。   丁志强瞬间冲上去抱起小妹,窒息的人突然有了氧气,先是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咳得飞溅,他心疼地抱着哄。   “哦哦哦......没事没事了,小妹不哭,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刚刚窒息的陌生的感觉包围着她,小妹只觉得好害怕,即使哥哥抱着她还后怕,哭得止不住。   她哭丁志强也想哭,他心口闷得紧,最后抱着妹妹一起闷声掉泪。   少年瘦弱的臂膀,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   丁家房间少,两个男孩一间房,两个女孩一间房。小妹下午受了惊吓,晚上抱着丁志强一直不撒手,他只好拍着她背,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睡觉。   “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少年经过变声期,声音有些低哑地震荡在胸膛,安抚了小小姑娘的害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妹不会突然手脚惊颤的时候,丁志强才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院门响了,然后是私语声。   父亲回来了,丁志强也准备回房睡觉。厨房关着门,裂缝的木门透着白炽灯的光,一丝一缕,像梦幻的彩带。   他走到柴房改造成的房间前,听到里面说着有关他的话。   “小强那么大了,上那么多学做什么,跟着你做瓦匠还能多挣一份钱。”   “穷人读书才是出路,难道一辈子跟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丁父明显不同意丁母的话。   丁母不开心地哼了声,“我没钱做生活费了,今天挣的拿给我。”   接下来是窸窣塑料袋子的摩擦声,丁志强知道他爸掏钱了,他只是微微叹气,放轻动作回房。   第二天一早,丁志强跟父亲说可不可以砌个卫生间,因为油布围起来的洗澡房开始漏风了,马上天冷弟弟妹妹们洗澡怕受凉。   丁父应着,说:“到时候拉点砖和沙回来咱们爷俩一起盖起来,看看钱够不够,给你们兄弟也盖个房间。”   丁志强难得地笑出声,拽着书包的手想去抱一下父亲,男生的感情总是内敛些,他还是什么都没做,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可能心情不一样吧,今天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丁志强回到家看到院里真的堆了小山似的沙土,小妹正赤着脚踩在沙堆上做小动物。   弟弟妹妹早就接回家了,妈妈今天在家做饭,爸爸拿着图纸开始计算盖房子要多少砖头。   眼里好似有暖流涌上,丁志强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怪不得老师总说要努力,坚持不懈,曙光就在前方。   果然是对的。   早上出门听父亲说过,今天会拉砖过来,还要请工人吃晚饭,还有肉吃。丁志强迫不及待打扫好班级卫生,擦好黑板,和同桌一起倒完垃圾。   秋风起,添了冷。树叶枯黄,傍晚的霞色也被驱赶而来度一层喜庆。   以前放学总是匆匆忙忙的,丁志强还是头一次这么看沿路的风景。   霞光漫天,鸟儿唱着它的五线谱,只是这当中还夹杂着“唧唧唧”虚弱又急促的呼救。   电线杆上麻雀幼鸟掉下来一只,扑腾着光溜溜的身子,它肯定好冷。丁志强将幼鸟放进掌心,它小小的脑袋蹭着他的指腹,有点点温暖。   好可怜,还活着一口气,天那么冷,它应该跟兄弟姐妹们一起取暖才是,就像他们兄妹几个冬天也爱挤一起烤火取暖。   丁志强将书包放在一旁,小心地把幼鸟揣进校服口袋,慢慢地攀上电线杆。他学过物理,知道干木不是导体,爬上去的时候仍小心地避开电线。   木杆太滑了,他没爬到顶就有点支持不住,好在手能够到鸟巢了。固定好身体后,摸着位置将幼鸟放进草窝里。   因为视觉盲区,丁志强以为那里没有电线,然而他整个人被电击到时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麻痹着坠落,眼前只有一片昏黑,呼吸越来越难......   下坠的落势和“砰”的巨响,终于能让他胸腔震出来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昏昏沉沉的意识,还有浑身的焦灼感。   霞光被暮色取而代之,好痛啊......   好像有人抬着他,好像被覆盖在一个阴凉的地方,好像听到了一些话。   “这方法行吗?先去医院吧!”丁父的声音在抖。   丁母也没从慌乱中抽身,“能......治好吗?小强如果治不好......”花了那么多钱,人财两空怎么办啊!   刚刚镇医院的医生来过了,说这样的电灼伤他们设备技术都不足以治疗,赶紧叫他们送市里医院。   那可是市里医院啊,一个小感冒就能去了半个月收入的地方,他们穷人拿什么底气去啊!   考虑许久之后,丁父才开这口,但是丁母还在犹豫。男人沉默着蹲下,看着儿子焦黄淌水的皮肤,暗自落泪。   “先试试土办法吧,毕竟......传到现在了......”丁母小心翼翼地说,眼里也有泪流下。   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养了十几年,狗子都有感情了。有希望治一定要治,可是治不好呢,他们那三个孩子怎么办?   “明天吧,明天再打算......”   丁父艰难地点了头。   弟弟和大妹对生离死别有了了解,看哥哥难受地被埋着呻‘吟,他们都不敢去看,也对那样陌生的溃烂的皮肤害怕。   小妹还不懂什么,她只知道那里埋着的是她的哥哥,哥哥疼。她跪在沙子旁看他,又不敢摸他受伤的脸,只敢抚抚他头发,唱着歌谣,给他呼呼。   丁志强开始发烧,烧得皮肤更灼烫难忍,凉凉的沙子也缓解不了。“啊......唉......”他的嗓子干疼,出气像用磨砂纸刮过一样,但他仍忍不住不喊。   夜了,小妹还在陪着哥哥,丁母来将她拉扯走,她还哭了会,慢慢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哥哥变成了一张草席,一块白布,直挺挺地躺在那。血水浸透了白布,晕成了火照之路。   那堆沙终究没有砌起墙,而是用来埋葬了他。 第26章 阿择的决定   初夏的时候,期中考来临。   中午的气温很高,热到教室的风扇“哐哧哐哧”以最大档的风速运转,学生们还觉得不够,开始用折纸扇扇风。   招平安斥巨资100块钱买了两套校服,日常装就只能不买了。她座位靠窗,有徐徐微风,并不多热。   但是跟阿择的魂体比起来,那样的凉更沁人心扉。   考完语文的间隙,廖琴琴为接下来的数学考试紧张到额角冒汗,招平安想了想,拉着她手在掌心中画符。   “正气符,保你发挥超常。”   廖琴琴擦了下额角,扯了个勉强的笑,“你别闹了。”虽是这样说,她却没舍得握拳。   招平安心知肚明,廖琴琴学习刻苦,但总是在紧要关头掉链子,她太紧张。   “真的!能让你静下心来,你深呼吸看看,是不是胸口没那么闷了?”   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其他,廖琴琴真的觉得呼吸顺畅许多,她轻轻拢起掌心,搁在胸口的位置,“谢谢你,平安。”   “没事。”招平安笑笑,“你本来就不差,心态放好成绩当然就好了。”   廖琴琴心里暖暖的,说了几句话,又投入复习功课中。   四班里万晟半转身子看着,对着教学材料抓耳挠腮的林盛财。啧啧啧!他感叹了好几次,这货真的是“改邪归正”了!   就像......就像言情小说有这么个情节,校霸富二代为追女主,成绩竟在短短一个月中从倒数爬到年级前十的位置,众人不禁慨叹浪子回头金不换,校霸用情至深。   不过看林盛财这皱眉思索的样子,明显是碰到瓶颈了,小说果然是小说,没有实际考据。   万晟百无聊赖地想着,瞥到窗外过去的关灵玉,他才开口打扰,“诶!你女神过去了!”   林盛财抬起发懵的眼睛,“啊?”   万晟挤了个眼神,林盛财看到一抹魂牵梦萦的倩影,忙一脚推倒凳子,支手支脚地跳着出去。   尖子班学习气氛太旺盛,导致他每每经过都提不起勇气去降低人家的B格。好不容易逮着人,他是得去解释解释那天的事。   关灵玉想去女厕所,可这个人挡着路是什么意思?她问混过几次眼熟的青年,“你有事吗?”   林盛财扭捏得紧,说话声都不像自己的了,“没......没事,就是那天黑板报,还是给擦掉了,是我不好。”   想起那天让她一头雾水的事,关灵玉没忍住呵笑,“是你做的吗?”   “没没没!”林盛财连连摆手,方脸憋红。   “那你揽那不好干嘛?”   关灵玉五官清冷,眼眸盈了浅浅的笑意,林盛财心一喜,嘴就更笨了,“我......我也不知道啊......”   关灵玉低低笑了,考虑了会,递给他一张纸,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这次的数学题比上次难。”   林盛财愣住了,随后惊喜交加,接过后不知往哪儿摆好。   关灵玉看了一眼手忙脚慌的人,再多的深意藏在如碧湖的眼睛里。她往前走了两步,那人不知所措地跳开,刚好她有了道去上厕所。   大家都在伏案紧张答题,林盛财那颗心漂浮了一上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答题卡上的ABCD,不知怎么抉择。   正午的阳光炽烈,年轻的生命挥洒着汗水,笔刷噌噌噌书写着不负韶华。   阿择每晚都会到纸扎铺,将在山上收集到的红浆果摆一起,攒到一大筐的时候,他向老爷子提了一个请求。   “这些能不能帮我卖掉,我想要钱。”   老爷子翻了下这些用来泡酒极好的野果子,问:“你要钱做什么?”   阿择突然笑了,苍白的脸上浮起些羞涩,“我想给平安买个礼物,感谢她这段时间的收留。”   听这意思......老爷子尝了颗果子,“这果子我买了泡酒,你需要多少钱?”   阿择却说:“你不需要就不用买,外面有人要就卖,没人要......就算了,我再想其他的办法。”   老爷子将果子放进柜台里,“好东西不愁没人买,我先下手了!”   他们到了裁缝铺,老爷子当了一回买手,向卖家转述阿择的意思。   阿择像人那样看着样式摸着布料,转过一圈后,挑了两块朝气亮色的料子。   老爷子立马会意地跟店家讨论起价钱来,店家同意后问尺寸,“身高、肩宽、胸围、臀围。”   店家看老爷子,老爷子看向空空的挂架前。   阿择回忆起那晚的感觉,嗯......手感......很好,很软,凹凸有致......   他双手比了大概的宽窄,老爷子神色古怪地照做,“身高大概一米6这样,然后刚刚比划的尺寸你晓得了吧?”   老裁缝眼睛都特别毒,“知道!这身材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穿了我做的裙子绝对漂亮!”   阿择在一旁赞同点头,他眼神向往地看着自己选的布料,想象着平安穿上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扬起来。   一过许多天,中考成绩出来,招平安倒无惊无喜,毕竟她早就预定好自己扑街的位置。   廖琴琴发挥也是不好不坏,不过她自己很满意。年级前三,仍旧是有关灵玉的一席之地。   而阿择订做的衣服也好了,他拿到的时候其实情绪很复杂,因为再也没有理由去敷衍自己了。   是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招平安坐在老旧的八仙桌前,四条长凳,对面坐了笑得极致温柔的阿择。   这样的阿择,令她心里隐隐不安。这段时间他们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太亲近,不太疏远,尺寸把握得很好,一旦失衡的话......   阿择臂弯整叠了两件裙子,眼眸还是那样温润,“平安,送你的。”   “送我的?......裙子?”   “嗯,是我自己挣钱买的,没有一分是凭白得来,或者不义之财。”阿择期待地看着她,“那......你试试吗?”   招平安低了低眸,“好。”她接过裙子转身。   只听到他这样说:“平安,这是礼物,感谢你这几个月收留我。”   她步履稍滞,抓着裙子的手不自觉施力,指尖一瞬由粉变白。她默默地调整呼吸,脚尖终于可以缓缓动起来了。   房门关上的刹那,招平安弯低了腰。   好一会儿......地面浸了几点水渍。她直起背,手背抹了两下眼角,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绿色小白菊的娃娃领衫裙,衬得少女小脸圆润可爱,荷叶尾及膝的长度,更添了俏皮。   白底紫碎花小V领的窄腰裙,长至小腿处,腰臀线勾勒,使得她脱了稚气,显得娇俏妩媚。   好看......平安穿什么都好看......   那双杏眼湿漉漉地等他发表看法,阿择竟恍了神。他敛了心绪,由衷地喜爱,“好看,真的很好看!”   比花儿娇艳,比萤火虫惹眼,比满穹星子更璀璨。   如果......   阿择走过去,指尖擦过柔软的耳垂,将马尾上的皮筋解下来。少女黑发垂绦,柔顺地披在肩上,他微低了头,贪婪地闻着独属于她的淡香。   那晚她娇娇地要他抱,起初他不敢,最后是不舍。后半夜明明她松开了手,可是他留恋,慢慢地挪过去,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背,贪恋短暂的温存。   “就这样......等那天……就穿这条裙子。”他语调那样淡,捉摸不透。   “什么?”发顶被轻轻一碰,招平安抬手摸到了阿择的唇,她顷刻间弹簧似的缩手。   “我好像想到什么了,我们去那个地方转转吧。”   “哪里?”   “岑西。”   招平安心头蓦地像被重重敲了一击,耳边全是嗡嗡的轰鸣。那张纸片不见了,她翻找过许多次,就是找不到,她以为不小心丢掉了。   当晚,对着十年如一日寂静的房间,招平安脑子里一片空白。无可否认,她不舍,但理智仍压制着更胜。   她无法任性,阳间阴世各有运转规律,阿择有他要去的地方,她也有自己需要做的事。   阿择他......亲自做了决定。   但为什么她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像被无形的铁锁扼制着,越来越沉沦。 第27章 岑西这座城   生活总那样繁复,时间在琐碎中偷偷溜走。   招平安慢蹭蹭地作了许多准备,查路线、订车票旅馆。加上周末和请假,一共有四天的时间。   六月的蝉鸣声不绝,在盛夏那天她穿着新裙子,和阿择出发去岑西。   岑西不远不近,坐长途大巴要八个小时。招平安买了两个座位,一个自己的,一个阿择的。   期间有位大叔想换到前面她买的座位,她不肯,说这是自己买的位子。   大叔便指桑卖槐地大声嚷:“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点也不懂尊老爱幼,有钱买个空位置也不让人坐会,这后面都要把我这老骨头给颠散了!”   阿择面色平静地跟她摇头,可招平安忍不下这口气,她扶着靠背站起来,挑起眼尾看了大叔许久,那人一个眼神翻转,闭了嘴。   “您想坐前面就早点买票,再不济贴补钱跟前排换位置,来欺负我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这下轮到她不饶人了。   大叔转身子面向窗外,被人小姑娘说得面子上挂不住。   招平安坐下时,阿择对她淡淡地笑了笑。眼圈突然有点热,她半垂着眼帘,望向窗外飞逝的风景。   昨晚阿择拿着两百块钱找她,说:“我也想要一个座位。”   这样的谨小慎微和客气,像拿刀子戳她。   即便他不说,招平安也会买两张票。别人怎么看待这个空位,她不管。如果她自己心里也这样想,那她就当不起阿择的那些好。   岑西是座大城市,建筑规模宏伟,高楼厦宇那一面面玻璃墙体,将阳光折射得更热辣几分。   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了,各处道路都堵着车子,喇叭声沸沸扬扬的。他们也在这样的天气里挤公交车,前面排了一波又一波人,要坐的车子还没来。   天气真的好热,招平安手做摇扇在扇。阿择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队伍里,隔开了拥挤的人潮,沁凉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背。   炎热带来的浮躁消失,心底似乎窥探到什么了,稍纵即逝。   也许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热门线路,车上没什么人,还有座位。车里关窗开着空调,轰隆隆发动机的声音盖过外面的喇叭声。   招平安让阿择坐里面,她则坐在外面的座位,为了防止有人来坐,还特地将行李靠边放上去。   窗外车水马龙,阿择安静地看着,这里跟曲樟镇完全不同,但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却不觉得陌生。   公交在某个站台停靠,路旁是一个类似小卖部的门面,柜台里有个穿绿色马甲的人在站着,有客人拿着饮料来买单。   接下来那个像球一样的东西会滴一声,然后再收钱、找钱、装袋......   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些画面,他再看过去时,车子缓缓启动,最后只睄到一个提溜着塑料袋的背影。   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而且突如其来地冒出来,好像这些事他常做过一样。   阿择再转眸,看向身旁一脸疲惫的女孩。罢了,不想那些,反正都要结束了。   到了订好的旅馆时,天色已经暗了,但城市的灯光比白天更具活力,大街上络绎不绝的人或来或往,大别于乡镇的繁华。   刷过身份证进房,招平安把行李放好,用冷水洗了把脸。她擦着脸出来,说:“阿择,等会我们出去吃晚饭,你有想要吃的吗?”   阿择笑着说:“没有。”   “那......有想去的地方?有想做的事吗?”   他默了两秒复摇头。   他们都知道此行的目的,就因为这样招平安的倔劲犯了,她走到他面前,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想想,不要怕添麻烦,你想什么就说什么。”   阿择低睫,觑到这双莹润的眼眸里有不安,刚冒起的欲望种子又被他狠狠压下去,“没有,你去哪我就去哪。”   招平安拽着手里的毛巾,绞成了团,她沉了声音说:“那先到外面走走吧。”   岑西有一条绕城河,按风水学来说水绕真龙,聚气藏势,所以这个城市经济发展才这么好。   河两岸做了绿化和公共设施,散步和约会的人很多。招平安在附近找了一家面馆,确定清汤面没有任何锅边素,才坐下点了一碗。   小店的冷气开得很足,以至于她走到店外时感觉到热浪扑面。周围路人闲适,他们也像平常人那样,一起绕着河堤走。   河面拂来微风,挽起碎发,张扬。吹动裙裾,摇摆着又垂下。   招平安穿着阿择买的裙子,因为阿择来到这个城市,这里的鬼都比曲樟镇都少了许多。   河堤很长,始终会走完的。   即使这样,他们绕了一圈又一圈,谁也没舍得先开口说回去。   直到夏夜开始落雨,不大不小,打得河面平波荡漾。   面店的老板打烊时看到女孩独自走了许久,好心地提醒,“姑娘,雨可能马上就下大了,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阿择终是开口,“走吧,你也累了。”   招平安逆着风雨叹息,偷偷地。   旅馆房间众多,采光并不好,阴气也重,躲在里面的鬼杂乱。招平安脱掉沾了湿意的衣服,准备洗澡时吊顶里突然探出一只鬼头,猥琐地伸长舌头,眼睛鼓得铜铃般。   她见鬼无数,却忘了这不是能驱邪镇煞的老宅,下意识地“啊”尖叫出来。   阿择穿墙而过,一眼便扯过浴巾将姣好的裸‘体裹起来抱住,另只手钳住鬼头,力气大到整个头扯下来摔打在地上。   鬼头在哀嚎,鬼身摸索着要合在一起。阿择一脚踩在那颗头颅上,死命地碾压,鬼气登时喷泄出。   鬼身似感应到什么,身子垂下来伸爪扑向他们。   他揽着人转了一圈避开,长腿横踹,鬼身吃了一脚撞到墙壁反弹过来。他又飞踢起鬼头,鬼身跌撞后退,吃了一球反倒平静下来,自己坐在地上给自己安头。   阿择面罩寒霜,攥着拳,下颌冷硬。招平安忙扯住他,掌心下的温度比白天冷,“阿择,赶他出去就行了。”   他魂体波动着,眉锋凌厉,“他该死!”   招平安一手抓住浴巾,另只手没有力气抵挡他挣脱,她干脆两只手一起缠住他。   阿择瞳孔骤缩,在浴巾落下的那一刻拾起,连人一起按进怀里。他语含薄怒,“你在干什么?”   “是你在干什么?”招平安回怼他,“孤魂野鬼而已,驱赶了就行,你动了恶念?”   她仰头就这么直直看着自己,分明是疑问的语气,眼神却那样肯定。阿择一下子没了脾气,“他!他看到......看到......”   说到这里他又遏制不住怒气,恨不得将那鬼给撕扯成两半!但断头鬼怕得不知何时跑了。   招平安松了口气,只是为了这个而已,害她还以为他魂体有什么异变。“看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阿择眼神骤冷。   她又不怕,强横起来反驳,“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我不一样。”阿择嘴硬,更亲密的他都做过。   招平安没说话了,因为阿择于她确实不一样。   她洗过澡躺在床上,露出两只眼睛看站在床前的魂影。   关了灯,阿择隐在黑暗里的神情看不清。“你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不会让鬼再进来。”   外头的雨不急不躁地间歇拍在玻璃窗上。   招平安盖着薄被,就这么看着他飘到门口,那个比黑色还要再浓些的背影,虚幻至极。   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阿择。”   阿择鬼生以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听她的话,喃喃的轻唤让他自动停下脚步。他是鬼,黑暗里精准地握住那只手,塞进被子里,“早点睡吧......”   “阿择......”她也许困得脑子糊涂了,她就想多喊几声。   房间里空调在机械地运行着,呼呼的冷风中混进了叹息,差点被雨声掩盖。   “以后碰到恶鬼,要躲避,别傻乎乎地冲上去。那些金子的位置我都画好放在家里了,实在困难的时候,不要有顾虑,拿去花吧......”   阿择只是想说这些话,可这话像交待临终遗言,压得招平安受不了。   “平安,不要顾虑太多,要有什么果报,就报应到我身上就好了,反正是我发现藏起来的......”   他听到很轻很轻的啜泣声,他很难受,便就不说话了。   床上的人儿突然翻个身侧着,指尖偷偷地拉了下他的衣角,力道轻到阿择原本可以忽略。   “怎么了?”   她鼻音有点重,“我认床,你陪陪我好吗?”   “嗯。”他哪可能拒绝。   窗户闭紧,即使空调开着,室内的空气仍觉得憋闷。   “平安。”阿择突然喊她,“我想做一件事。”   招平安闻言支起身,着急地问:“什么事?”   她屏息听着,过了一会他才说:“明天可以出去转转吗?像普通人那样,他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好啊!”   招平安忍下酸涩,“我们去那个殷巷好吗?网上说明天有民俗文化节,还有游乐园,我看过视频,缀满彩灯的旋转木马和摩天轮,很漂亮!漂亮到如梦......梦境一般。” 第28章 溺水的我和你   招平安穿了那件紫色碎花裙,长发披肩,鬓边夹了一个红色同心结发夹。   今天天气很好,少女像是最热烈的夏花,在灿阳的抚摸下也有了诱人的妩媚。   阿择看她的眼里像洒了繁星,她羞怯地盯着脚尖不太敢抬头。   殷巷离旅馆就三站路,等公交和到达都很顺利。   因为是民俗文化节,巷子两旁摊位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各自民族的衣服,拿着小喇叭在宣扬民族文化的历史由来。   巷子旁边还有一个临时棚子,里面挂满各民族的衣服,连带头饰一起都可以租,棚内已经挤满了小姑娘,租过衣服的都在排队做免费的发型。   而棚外马路牙子那边蹲守着一溜男孩,都在等着自己的女朋友,偶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在自家女孩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又挺了挺腰板笑着接受女朋友的白眼关爱。   女孩子们兴趣盎然,男孩子们不敢面有怨言,这画面着实有点搞笑。   阿择见她看得有趣,以为她喜欢,便问:“你也想穿吗?那就去挑一个?”   招平安摇头低笑出声,“不了,我比较喜欢你给我买的裙子。”她才不会让阿择也到那儿去等她呢。   “嗯。”阿择闻言也不禁扬起嘴角。   他们往巷子里逛去,第一个摊位是汉族、汉族文化多异,每个朝代的衣着都不同,工作人员只显示了三套,他们介绍着:“汉服并不只是汉朝的衣服,汉服囊括多个朝代,承载着中华上下几千年的历史......”   招平安站在那听完,巷子突然涌过来许多人,都是穿着传统服装的男男女女。她和阿择被冲散开,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对望。   “别乱动,我过来。”   阿择独特的传音方式,比耳机还清晰。招平安踮起脚,让他能看到自己的嘴型,她说:“我过去!”   从前总是他在迁就着自己,她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些小事。   招平安微躬着上身,用手臂护着自己的身体,微侧身寻找缝隙挤过去。无奈她人长得矮小,很容易被人推搡开,往前靠一步,又被挤得往别的地方歪去。   她一时间失了方向感。   穿着传统服装的男女们围成一起,开始和起山歌来。   和声:唱山歌哎......   这边唱来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   不怕滩险弯又多,哦弯又多   .........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招平安被淹没在各个肩膀中。特殊情况她也顾不上礼貌问题,趁刚刚拐过她的大妈不注意,借着大妈厚实的肩膀撑跳起身体。   她终于突破那一个个肩膀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头,阿择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风姿卓越,不染俗世的俊颜在看到她一瞬消失的脸时,露了个忍俊不禁的笑。   招平安落地时立马背身,错过大妈巡视的目光。她用手臂企图将人潮缝隙拓开,往阿择的方向行进。   阿择今天想做一个普通人,所以魂体没有化虚,他推开挡在眼前的人,试图给她留一条道。   人没看到,倒先看到一双手摸瞎似的在那扒,他勾起唇往她那边靠近。握住那双手后,骤然发力。   招平安整个人猛地撞向一个胸膛,让人怀恋、久违的软糖胸膛。   阿择揽住她的腰往人潮外挪,她睁大眼睛看他矫捷地躲过各个急躁的路人,或前或退,或半转身子用背去缓冲人群的挤压。   她觉得新鲜,天旋地转中,有一种冒险的感觉。而他时而分心看着她近在几尺的脸,缺氧一般红彤彤的脸,唇瓣微张,那点胎记像晨光中抖抖擞擞的露珠。   娇嫩得可怜。   歌声停,掌声起,没人在意角落里的非自然现象。   他们避开热闹,走到后面参观别的民族。先吸引注意的是苗族的银饰,招平安走过去还看了蜡染和刺绣。   植物染料几经沉淀成就的蓝,真的美得低调。   阿择的声音响在耳畔,“想要吗?”   没有气息贴拂,但就是让她耳根发烫。招平安让开两步让别人参观,她不自然地捏捏耳垂,声音低若蚊吶,“不要......”   她都让开了,后来的人过来时肩膀还要将她格开。她往后踉跄几步,阿择忙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将人带回来。   刚刚那人眼神狐疑地看着这超出地心引力的动作,招平安故作镇定,表情微带了恼瞪过去。   那人咋舌,自知理亏,尴尬地装作和同伴说话。   牵着的手没有松开,这一天是阿择偷来的,他还是贪心了,他想此时和平安做的事,是不是跟普通的人类情侣一样。   这样想着的时候,有女生挎着男生的臂弯往一个布景走。   “快点!今天你不跟我拍照,那我就不理你了!”女孩似有埋怨。   男生有点不耐烦,“好啦!好啦!不就拍个照吗?行!行!”   阿择看着站在前面的人捣鼓着一个架子,这个东西是不是会发出“咔嚓”的声音......   “咔嚓!”   “好了!等二十分钟洗个照片就行了,你们可以先去逛逛。”那人又招呼别人坐下,又开始“咔嚓”几声。   他又猜对了,或许城市有他生前的轨迹,而冥冥中也预示着结束。   掌心被挠了一下,招平安偏头看阿择,他笑着说:“我们也拍个照吧?”   他憧憬地等她回答,直到“嗯”字声落,他眸光闪了闪,孩子气那样,情绪都写在脸上。   交过钱,他们排起队。不过十分钟就轮到了,摄影师看到就招平安一个姑娘,叫伙计把凳子端走一个。   “诶诶!”招平安立马抢过来摆好,“这个凳子就放这!”   伙计向摄影师询问,摄影师只是怕镜头不够利落而已,他摆摆手,正式拍摄。   布幕很土,小桥流水的背景,但这意义非凡,而且......以后也许再没机会了。   阿择也端坐着,手搓着膝盖,难免紧张起来。连招平安都感受他的拘谨,她的尾指伸过去勾住他的尾指,自然地交缠垂下来。   她侧眸微笑,阿择苍白的脸上有如开出了红晕。   “好了!稳住表情,一,二,三!”   “咔嚓。”   摄影师揉了一下眼睛,他好像眼花了,按下快门的时候怎么看到有两个影子。他调出底片,那上面就只有一个笑靥如花,眼里却有着淡淡哀愁的女孩。   他们又到别的地方逛了一下,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去取照片。照片上招平安坐着,微偏了脸,对着某个地方笑得那样好看。   普通人看不出来,阿择看到那张空凳子上有他的影子,他们手牵着手,她眼里只看着自己。   他好喜欢这张照片,爱不释手,“平安,这个可以烧给我吗?”   招平安还没回答,他又想到什么,扬起的嘴角缓缓放下,“算了......”   烧照片对活人的寓意不好,他又不想剪开,“那就......你帮忙保存吧。”   招平安神色复杂地颔首。   路过苗族的蜡染布时,阿择多看了两眼,有着古朴花纹的靛蓝色棉布,做个小裙子肯定很好看。他想给她买,但是制作的时间来不及了。   今晚过后,或许一切就会尘归尘,土归土。他能为平安做的事太少了,希望走之前能圆她的功德,让她这辈子活得畅意些。 第29章 重获氧气的我   刚过中午,其实有些地方还能再逛逛,但阿择怕招平安犯低血糖,便拉着她离开喧嚣,随便找了间铺子,非要让她先吃午饭。   他找的铺子门面很小很小,招平安才发觉这边沿街都是饭店,和卖生活用品的小百货店。店里太拥挤,她就捧着素饺子在路边长椅上吃。   她不饿,没什么胃口,因为不想让他担心,便把饺子全都吃完。   “哔波哔波~”   就这几分钟已经过去两辆救护车了,几十米外是一家医院,规模挺大的,络绎不绝开进开出许多私家车。   下一地点是游乐园,站台刚好在医院门口。人有点多,招平安排着队等车。   人一旦静下来的时候,心里就开始闹腾了。乱,时间再慢一些些就好了。   城里的马路真的干净得不见灰,连路边的树叶子都有水枪喷洒。挺好的,就是没有大自然的声音,吵闹的鸟叫声没有,烦人的知了声也没有,充斥满人工的噪音。   美则美,她却不喜欢岑西这座城。   等了许久车还没来,招平安开始心神不定,她目光转向阿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侧脸。   阿择感觉到炙热的视线,眼睛转过来时有一秒的空洞,而后转瞬消失。他笑着,笑意达不到眼底。   心里更加乱了,招平安扭过头,咬紧下唇,些些痛能让自己不要想太多。   公交车终于来了。   “哔波哔波~”   又来了一辆救护车,公交车开始缓慢滑行,要让救护车先过。后面的车子被挡住视线,狂按着喇叭变道。   小汽车因为视线盲区,也未减速,“吱——”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刹车声,听得人神经绷紧。   招平安看过去时,刚好看到小汽车追尾救护车,小汽车因为速度过快,撞击后打滑转了半圈,竟直直撞站台这边而来。   速度之快,许多行人惊慌避让。意外措手不及,她脑子无法正常思考,只知道抓着阿择一起跑。   阿择!阿择!   阿择正定定地看着那辆救护车,丝毫未动。招平安上前拉他,她哑口无言,眼泪断了线似的。   阿择回头看着她,眸光微动,他痛苦地笑了笑,然后猛地推开她。   “砰!”巨响。   站台玻璃碎渣飞溅,整个不锈钢棚顶倒落在马路中,汽车躲避中又引起连环撞尾。   碎片飞擦过招平安脸颊,她眼睛眨也未眨,直直地看着阿择的魂体被撞得飞散,五官辨认不出,如一滩烂泥落在那堆玻璃渣子里。   她就这么看着,瞳仁震颤。   身体说不出的难受,那种死别的窒息感掐着她,恍若回到十年前漫天的猩红。她又哭又笑,疯魔一般,不顾路人的看法。   她抱起身子缩成一团,已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不看,不要想!那不是的!不是阿择,没有声音,没听到......就不是!   可是这十年里,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姑姑死了,死了十年,尸骨是她亲自埋的,牌位是她摆上去的。   阿择......那就是阿择!   她满脸泪痕,爬行几步后才能起身,玻璃渣子刺着掌心和膝盖,深入皮肉,淌出点点血水。   她哭得绝望,泪水糊满了心底那道纸墙,从裂缝中浸入脏室,如盐洒在伤口,源源不断地刺‘激着。   几步路如漫长的平行线,她行得磕磕绊绊,怎么走都到不了头。   她走不动了了,跪坐在地上,她太累了,只有哭的力气。   “平安!”撕心裂肺的呼喊。   是谁在喊她?   招平安怔怔抬眼,阿择完好地站在几步之外,她用力地擦着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些。   擦到皮下出现血点,眼尾两抹赤色。   是阿择,他好好的......   终于可以呼吸的同时,她又感到万般无力。她低首垂泪,抽抽搭搭。   那哭声呜噎哀转,像针,刺到阿择心悸胆颤。他心疼到不敢碰她,只能死命地压抑着魂体内的暴戾。   救护车被撞了以后,医院里立马派出急救人员,首先就是将别院转过来的ICU病人安置好。   原本昏迷着病情还算稳定的患者,身体各项指标突然下降,抽搐着瞳孔涣散。   “快快快!!送抢救室!!”   医生直接跳到移动病床上急救,公交车下来乘客,围观的人开始扶起车祸轻伤患者进急诊,一时间各种声音繁杂。   也让招平安堪堪清醒几分,她能清楚地看到阿择了。他凄凄笑着,“你忘了吗?我是个鬼,我早就死了。”   像是被刺痛,她猛然起身,对着空旷的地方又踢又打,“是鬼又怎样?你有多大本事?我要你多管闲事吗?”   她被那个梦魇折磨了十年,今天这样的绝望又鲜明起来。她要疯了,声嘶力竭,“我就是要死也是死在28岁!现在老天都不敢收!你逞什么能?!”   都他么太操蛋了!不单是此时,过往的种种压着她,沉重到她不想再坚持下去。   她知道,她都知道阿择没有其他的意思,可是她无法忽视,纸墙的裂缝被冲刷得越来越大,或许一个动作,一句话,都能轻易将它震碎。   阿择任她发泄,小小的力气没有任何攻击力,但是她的一滴泪都能撕裂他的魂体。   他僵硬着上前,哑声哄:“平安,我错了,别哭了。”   招平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婴孩被抢走心爱的玩具一般,毫无节制,就是拼命地哭。   路人都以为这小姑娘被吓坏了,胡言乱语起来。有人问:“小姑娘疼是吗?需不需要帮助?”   她动作慢慢停下来,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地说着婉拒的话,眼泪仍旧像滴滴答答锈掉的水龙头般。   阿择抱住她,她在自己怀里啜泣,他喉间紧得不能再紧,求着哄:“平安,莫哭了,都是我的错,你不喜欢那我就不说那些话了,我们先去看医生好吗?”   这样真实的触感,招平安确认似的脸往里蹭了蹭,终于置身现实。她控诉道:“阿择,你......你不能这么做,我还不起,你越是......这样,我就越窥得自己的自私,我不知如何是好......”   阿择却不这样想,“没有,平安那样好......”   顺心而为很容易,如果不让他这么做,那才是真正的为难。她不知道自己多出来的那半年,是怎样将她奉为至上的光。   朝着光,是本性。   “嘀呜嘀呜~”   警车来了,开始清理疏散现场。   现在他们也不适合在这再待下去,阿择半蹲下,用指腹很轻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抹到眼睛时,他害怕自己会将那层红肿泛红的皮肤擦破,于是吹气呼了呼,“哦哦......不疼了啊......不疼,我们去医院吧。”   招平安肿着核桃眼,一阵一阵抽气,吸着鼻子看他。那可怜样儿......真挠心挠肝的,阿择就像一根暴露在烈日底下的冰棍,全须全尾地化掉了。   他避开她掌心的伤口,握住手腕带到医院里去。   急诊科有许多刚刚车祸受到皮外伤的民众,医院去繁化简,把救助效率发挥到最大化。他们不用挂号,登记一下直接坐着休息,等待医生过来就行。   因为是轻伤,他们等了一会,阿择焦急地想去护士台看看,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   他跟着医生护士后面飘,盯着手推车上的药品和记录本,别的字他不认得,但是招平安这三个字他都记着。   那些打勾的名字应该都是处理过的病患,而招平安的前面还有一个人,那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到他们了。   阿择又回到招平安身边,她低着头望着膝盖发呆。他蹲下来呼呼,问:“疼是吗?”   招平安勉强扯了个笑,说:“不疼。”裙子上的破洞应该补不了,“只可惜衣服坏了......”   “以后我给你......”阿择意识到这样的安慰只会让两人都不舒服,改口道:“没事,衣服而已,有钱就能买到。”   她摸了摸被玻璃割破的紫色纤维,在心里说:再买到的都不是你送的了。   护士推着推车来了,将招平安受伤部位露出,消过毒,拿着镊子把碎片一块一块夹出。   扎进去之后不觉得多疼,这夹出来的时候又把结痂的伤口划开,像同时被几只大黑蚂蚁撕咬。   招平安闭着眼忍耐着,有什么触感滑过她耳廓,她的脸被埋在熟悉的温度中。   阿择是站着的,她坐着高度到他的小腹,很暧昧的位置,她才不管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无限承受磨折,如今有了可以暂靠的港湾,坚强就不知所云了。   “阿择,我疼......”   这像是鼻音里吟出来的调,多了些撒娇的意味。阿择听了哪哪儿都软得一塌糊涂,唯独一处烫得坚硬。   “嗯,不疼不疼......要我唱儿儿歌吗?”   “嗯......”   熟悉的嗓音轻声哼着,“落大雨,掉豆豆儿,儿儿......听话话......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第30章 想回到过去   招平安的伤口都不深,护士用纱布包了好几层,双手双脚都有,嘱咐不能碰水,按时换药。   经这么一出,已经下午了,现在她又这个怂样,游乐园之行就取消了。回到旅馆后,才发觉受伤真的很不方便。   比如现在她想抹一下身子换个衣服,但是伤口在掌心,又不能碰水。   阿择从背包里翻出白色的棉纱睡裙,递给自顾懊恼着的招平安,她没说什么,自己拿着衣服走进卫生间。   关门的时候发觉没关好,她探头过去看到阿择黑着脸看被夹住的脚,呀!“对不起!我没看到你的脚在这里。”   招平安赶忙将门拉开,阿择就势侧身进来。她拧眉看看睡裙,再看看挤进来的这只鬼,“我要换衣服呢。”   “嗯。”阿择理所应当,“你不换衣服我还不进来呢。”   “啊?”招平安为难,“我自己可以的。”   他拽起她裹得严实的熊掌,不留情面地拆穿,“哪里可以?”   “可是......”   阿择自行拧了热帕子,擦拭她脸上干了的泪痕,温声说:“别可是了,想让伤口好快点就听话。”   “那......”   他打断她的话,“再说了,我都看过了......要不我闭着眼行吗?”   想到自己确实不便,招平安妥协道:“好吧。”   他脸贴得离自己很近,眼神专注地像在擦易碎的瓷器,那样小心。眉头时而皱着,时而舒展,但却掩盖不住眸子里的心疼。   招平安看得出了神,没注意到阿择开始用毛巾擦着手臂,而后掀起裙角,温热的触感抚上小腿,她才猛然回神,后退了一步。   阿择叹了口气,把人抱起搁在洗手台面,“脚上有血,不擦干净不行。”   她嗫嚅着,“有点痒......”   “这就痒了?忍忍吧。”   他的语气像是含着点别的意思,让人浮想联翩。招平安无处可逃了,僵着身子感受微如凉风的手在身上行走,体内还......还奇怪地生出热来。   “今天你说的28岁是什么意思?”   招平安循着声音,阿择半蹲在她小腿间,她不自在地将裙子往下扯了扯。“招家人出生后会在百日那天由长辈批命,我的卦象是姑姑卜的,28岁有一劫。”   他停下动作看她,“有解吗?”   “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我招家家学败落,也许不定有什么......”   “嗯。”阿择放心地点头,但又好笑自己那个操心劲,10年后他都不知道烟消云散在哪个角落了。   招平安神思有点飘,她没说在此之前所有招家人的批命都很准,她也没把握能不能度过这个生死劫,所以姑姑寄期望于积攒功德这件迷幻的事上。   阿择将她抱下来,直到她回神看着自己,他说:“我要脱‘衣服了,我会闭着眼睛的,嗯?”   体内的热意开始往脸上冲,招平安红着脸“嗯”。   阿择先将手放在她肩膀,闭上眼睛,左手指腹慢慢地移到后背的拉链上,摸到水滴形的拉链头,往下拉。   拉链的一点点声响,在逼仄的卫生间里被无限放大。   感觉......空气更稀薄了。   修长的指节在锁骨上缓缓移动,提起领口轻轻一拨,裙子立即滑到小腹上。   微凉的指尖下移时不小心触到了弹性的软肉,阿择忍着没缩手,转而从腰侧寻找路线,摸到布料时迅速脱下,再摸过睡裙帮她套上去。   不能再拖了!他也在煎熬。   招平安简直像被点了火,烧得面红耳赤还装着冷静地不敢动。等到要睡觉了,她身上还燥热。   今天药还不用换,阿择在床边陪她,看她翻来翻去不老实,问:“怎么了?疼了是吗?”   招平安不知道怎么答,疼是有点疼,但不是睡不着的原因。她想的是明天的事,她确确实实不想去找那个老人了。   阿择将被子掖好,慨叹地道:“傻不傻?除非鬼物和你的同行,不然我不会受伤的,以后有危险你要顾好自己。即使是为了积功德,也要先保护好你自己。”   他这两天说的话比以前都多得多,好像要把所有的话都交待完。   招平安十七年来的条条框框都淹没在那场车祸里,她追寻缀着微光的黑眸,“阿择,在我心里你不单单是鬼,你是有血有肉的,如果时间重来,危险时我仍然会拉着你一起跑。”   “如果因为我而受伤,我会比你更痛更难过。”他今天就很痛,比看到救护车时,激起的某些记忆还痛。   好多管子,带血的针筒,复杂的仪器,医院里白色床单上的人。那画面定格了般死寂,了无生气。   他一想到就觉得脑子被迫敲开一个洞,塞进来的记忆碎片,重复播放着破灭这个词。   像本应该是逐光而生,最后却被锁在黑暗里,惶惶终日。   可仅是这些,比不得看着她淌着血无助地流着泪,置身一片混乱中,那样让他心疼。   疼得不得了。   被人遗弃的宝贝,是他的渴求。阿择开始有点怨这个世界,既然安排相遇,为什么不在什么都刚好的时候。   哪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   招平安突然坐起身,攥着被角,抿紧唇看黑暗中的浮影。课堂上一个人的持方,要面对几十个反对的声音。她疲于应付,刚从别的新角度去切入辩论,却比不过他们层层堆叠起的论点。   “阿择,你有自己的思想,你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任何人能左右你,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她提着一口气等待,不想去管所有的任何。只要他说个不字,她就立马带他回曲樟镇。   阿择按着她的肩膀控制着力道将她推倒,指腹顺带捏了捏想下手许久的耳垂。真软,和那里的柔软不尽相同。   他掖好被子,呵笑了声,不闻笑意,“都到这了,不说那些话了。”   语毕,招平安那口气化浊,萦回在身体各个角落里添堵。果报来得很快,阿择曾那样哀求过她,现在......   这一晚,她总是睡不好,落入一个个重叠着的幻象中,人不知疲倦一样,将幻境撕开一层又一层。   爷爷故人住在郊区的别墅中,那里没有公交车直达,他们坐了计程车,从罗马大道的市区开在萦萦回回的小道上。   最后停在弯弯绕绕的半山腰,眼前的别墅依山而建,从大门看去,建筑物还在好远。   阳宅独木靠山,风水上主家气场不够强大是镇不住的,这真的是个厉害角色,让人感觉到无形的压迫感。   几米宽的黑色铁门锁着,门口也没有看守的人。招平安静静地站了会,直到阿择提醒她,她才慢蹭蹭地走过去,往里看也没见个人影。   “请问客人从何处来,有无预约,找覃先生为何事?”   那种失真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招平安找了一下才看到门铃有声孔,而墙柱上装有摄像头。   她扭头看阿择,他静默盯了她许久,方才缓缓点头。   她深呼吸几口气,声音微抖着,“我是曲樟镇......招家人,有事找覃先生......”   “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回复先生。”   太阳很大,他们躲在树荫底下各怀心事。招平安侧耳听着别墅里的动静,一点风声都能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一把。   她拉了下他的衣角,声调弱得有点可怜,“阿择,我想家了......”   无头无脑的一句话让阿择倍感酸楚,他强作镇定,低声安抚,“很快就可以回了。”   招平安却勾住他的手指,捏着不肯松,他说的很快,是让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明明知道鬼魂不可强行被渡化,为什么她当初像钻进了死胡同,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   阿择听到了那些话,是因为自己才做了这个选择。她真的害怕,她怕抉择别人的命运,就像自己这样被压着教条不得喘气。   她厌恶这样,却想将阿择变成这样,这不对的啊!   她眼圈红红地看着他,咬着唇不说话,害怕泪会比话先落下来。   “招小姐......招小姐在吗?”   门铃声孔响了,比催命符还可怕。   招平安惊恐地用可以活动的指头抓住阿择的手臂,泪珠子慌乱,她扯着他往远处走。他停步,手反攀上她的手臂,掌心不停地揉捏着。   力道有些重。   “平安,其实我忍得很辛苦。”他语调沉闷。   招平安在阿择淡然的脸上难得捕捉到了不一样的情绪,她靠近去,小脸带着泪痕无比真挚,“你不想去那个地方是吗?只要你不想,我们就回家!”   她渴望一个理由,可以很好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仍能坚守姑姑的冀望。   “不知道。”阿择抚上她嘴角的那个胎记,指腹摁着唇瓣用力到失了血色,松开手后,红艳欲滴的唇更妖冶。   他眸子沉压压地如寒潭,有什么从冰层深处裂开。“我想要的,你或许给不了。但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命早就没有了,我把魂都给你,好吗?”   “我不要你的魂......”招平安哭腔颤栗,他怎么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啊!   阿择无奈地笑笑,抬手碰了碰她的眼角,掌心再在她头顶上揉,揉到秀发毛躁,揉到黑眸突破冰层燃起火光。   他揽着她的肩,语气不再低沉,扬起的语调比夏风还燥,“走了!平安,我们回家。”   “啊?”   招平安蓦然笑起来,含着泪的眉眼儿弯到了天边,她重重点头,“嗯!”   “诶!小姑娘!人呢?人哪去了?我们覃先生这段时间都没空,需得完成手头的事才能招待你......咦?人呢......”   其实都不重要了。 第31章 观音诞祈福   当天下午,他们收拾东西,追赶着晚霞回曲樟镇。招平安趴在车窗,惊叹地望着连绵不绝的霞云,鹅蛋圆的脸颊染了暖色,怦然惊落在阿择眼里。   她回头笑,他也笑。   嫣色比霞浓。   岑西这座城还没来得及熟悉,招平安却永远都不想再踏及。   曲樟镇的夏天可真热呢,隔壁院子那棵树得天独厚地被知了宠爱着,叫得此起彼伏没完没了。   招平安现在每天早上都不需要闹钟,蝉鸣声不到七点准时唱起,比赛似的一声更比一声高。   就是周末想睡个懒觉也是很难得,昨晚入睡前她就已经做好被吵醒的准备了,谁知早上一睁眼居然九点了。   招平安伸个懒腰,习惯地推开窗户,发现外面风不小。她理了下头发走出去,发觉阿择坐在墙头,手挥舞着控制风向。   呃......这是什么兴致?   “阿择。”   阿择转头看她,跳下来,风陡然停了,而蝉鸣声更兴奋了,有些报复性的意思。   “醒了啊,睡得好吗?”他顺了下眼睛惺忪的小姑娘的乱发。   “睡好了。”招平安问出心里疑问,“你刚刚是拿那些小昆虫玩?”   阿择抿嘴笑着点头,老得意,“它们的翅膀挡不住我的风,把它们吹得晕头转向就不会叫了。”   “你欺负它们做什么?”招平安也觉得搞笑,跟着乐了会。   阿择捏捏她脸,“我不欺负它们,它们就要吵你,你说如何是好?”   招平安撑着下巴想了想,“那就欺负它们吧,每个星期总得让我睡一天好觉吧。”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小夏虫有点可怜啊......   许多小事串联成的日子,平淡却不枯燥。脚步仍在未知的路上行进着,太多人求一份安宁而已。   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在这样的气氛下,高一高二的学习压力也被烘托起来。   经过一周随堂测验的时间,老师们为了筛查出学生的知识弱点,风风火火地多次讲解外加试题加深印象。   学生们苦不堪言,就连阿择也在学着照顾招平安的生活,让她有充分的精力去临时抱佛脚,大家都在为期末考试的冲刺做准备。   其实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呢,正主招平安就显得不以为然,在她心里农历六月的观音诞还比较重要。   这一天要做一种甜的米糕,再带上几个水果,到山上子母泉旁边的石堆上祈福。   米糕招平安每年都自己做,素食还是在行的。她找出一个大面盆倒了面粉,再加点豆奶粉和酵母进去,接下来是冷水和面。   招平安在找水瓢的时候,阿择已经盛好水递过来,她偏脸对他笑笑,再继续认真地一点点加水搅拌。   她皱着眉精确地掌握水量,阿择百无聊赖地抱张凳子,坐在一旁撑着额角看她忙活。   像拜神的东西,鬼是碰不得的。他就这样全程旁观,看她绑好衣角,用力地搓揉面团。   白嫩的手指将面团翻过来覆过去地揉,阿择突然有种化身成案板上白团子的想法,就想被她小手那样摸着抚着。   然后白团子被搓成长条,看得他更有想法了。   招平安正正经经地做米糕,哪里知道阿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浮想。当她拿出菜刀改刀切块的时候,毫无疑问某鬼那些旖旎想法立马烟消云散了。   醒发个20分钟就可以上锅蒸了,等待的间隙她洗手,跟坐在小矮凳的阿择闲语,“看这个无聊吗?”   阿择抬手枕在脑后往墙上靠,淡淡地回:“不无聊啊。”   和她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呆在一起,也比那些独自等着她的日子好太多。   九点多的时候,他们拿好糕点和水果去爬子母泉。去那里得先翻过一座山头,挺高的,山道用石头加固过,还算好走。   顺路有许多人,这种日子去的大多是女人,也有陪着妻子去的男人,子母泉听说能送子,和祈得好姻缘。   大家点点头打个招呼,就都“嘿哧嘿哧”地爬着山。   爬了三分二的高度,招平安实在抬不起脚了,在路边找个平整的石头坐着歇会。她抹了一把脸颊,甩出去一捧汗水。   这天虽然热,但过往的人络绎不绝,也有像他们这样在路边休息的。   坐在招平安左手不远的应该是一个新媳妇,身上还穿着大红衣服,身旁的男人嘘寒问暖地帮着擦汗送水。   新媳妇娇滴滴地嗔着,“我们还愁怀不上孩子吗?为什么一大早非得到这受罪。”   男人给她扇风,“能是能,兴许能怀个双生子呢,儿女双全你也能少受点罪。”   是啊,听说好多人喝了子母泉的泉水怀双胎的,要是自己能怀两个,那也是长面子的事,新媳妇想想心里就平衡了。   他们说话没有刻意减低音量,招平安无所谓地听着,阿择倒是很认真,低眉不知思索什么。   他什么时候这么八卦?   爬山就得一鼓作气,累过了劲就没感觉了。招平安休息后再动身,就觉得脚不受控制地发软。   “平安。”   “嗯?”她看着脚下头也不抬。   “我扶着你一点。”阿择刚说完动作就到,他撑着她的背想替她省点力。   这样速度快了许多,也确实省力,但招平安不太自在,她背上出汗了呢,他不嫌弃吗?   上山之后入眼的又是平地,平地再起山丘,大自然的造物能力真是不可明言。   子母泉还要再走一段路,平地那边都是翠绿的草地,偶有人在放牛吃草。   招平安蹲在路边,指着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头,抬头问:“阿择你想要哪个石子?”   他问:“有什么用?”   “祈福啊。”带去一个石子,求一个心愿。两个石头,就有双倍福报。她有的,也想要给阿择。   招平安已经选好了。   阿择说:“就你手旁边的那个吧。”刚好和她手里的石头是挨着的。   “行。”   选好后又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子母泉就是一大一小的两个泉眼,常年往外咕咚咕咚冒着泉水,滋润了附近的植被,还是小动物饮水的地方。   为了周围的土质稳固,每有行人上山都要带一颗石子来压土,久而久之就成了石头堆,后来这里就成了观音诞祈福的地方。   “我到旁边去,你忙好了喊我。”有信仰力量的地方,鬼待得不舒服。   “嗯。”   招平安将贡品摆上,弯腰拜拜。她掏出擦得干干净净的石子,一大一小在掌心相偎。   合掌闭眼祈祷:曲樟镇红白巷招平安在此,本无所求,惟愿游魂阿择能觅得所在,所求所愿皆了,得以无牵念遗憾。招平安所做功德皆余部分回向阿择,盼能佑他今生后世。   她看好一个又高又稳妥的位置,摊开掌心又握紧,测量好方向,对准一抛,两颗石子安然落下。   阿择在不远处看着她,招平安招手,表示自己好了,于是开始装好贡品。   纵使她明得因果承负,也想要多个心里安慰,她这辈子的轨迹已经被钉死了,只希望阿择不再有束缚。   阿择到她身旁,问:“我看她们都喝这个泉水,你不喝吗?”   招平安走着路差点摔一跤,她红着脸,“我还小,不用喝。”   “这还分年纪?”他疑惑地念了一句。   “嗯......那是求怀孕的。”她小小声说。   “哦~”阿择长长地拖了个调。   招平安下山的手脚更笨拙了,几次踩空,幸亏阿择伸手拽住。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再继续踏空,终于好脾气的人也有了怨气。   “你用说谢谢的精力多看几眼路吧。”   招平安的脸都要丢到土里去了,“抱......抱歉,我以前走山路不是这样的......啊!”又踩土坑里了。   阿择牵住她的手,笑着打趣道:“不用我再费神注意着了,就一直这么抓着吧。”   “嗯......”招平安低低地应。   阿择总能避开坑坑洼洼的地方,带她行得又稳又快。   在山脚的时候他们碰到廖琴琴和她表姐,挎着篮子的妇人在训斥,“叫你们起早点,起早点,这磨磨唧唧地快要中午才能来祈福,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   妇人念着又要看着脚下的路,廖琴琴低着头和冯晓对视一眼,暗地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两个姑娘掩嘴笑起来。   妇人听到声音回头瞪她们一眼,廖琴琴讨好地对母亲笑笑。咦?迎面走来的不正是她的同桌吗?   “平安。 ”   “嗯,你们也来吗?”招平安也冲长辈问好,再跟四班的冯晓点点头。   冯晓拨了下她那头稀罕的长发,也以示礼貌颔首。   招平安瞥过一眼,觉得有点奇怪,冯晓头发长这么快吗?记得以前好像是齐耳学生头,现在居然变成齐腰长了。   廖琴琴偎在母亲身边,小女儿姿态,“你来得好早啊。”话刚说完就被自家母亲白了一眼。   招平安觉得她们这样很温馨,“我只是醒得早而已。”她又将祈福的杏子分分,跟她们再见了。   刚好也觉得口渴了,她自己也咬了一个。杏子灿黄多汁,清甜解渴。   汁水淌下来了,招平安想擦擦,却发现手还被阿择握着。她挣了下手,阿择眼睛看过来,心领神会地自己代劳擦了。   她舔‘舔唇,复又跟上脚步。 第32章 亡者头发   阿择仍旧跟着招平安上下学,有时候也会到教室看她学习。年级里渐渐传闻,古怪的招平安越来越奇怪了,常常自言自语。   林盛财听着觉得何止是奇怪,简直诡异至极,不过他有基本的道德底线,只是和万晟提过之前翻墙和黑板鬼那事。   因为同样撞鬼的经历,万晟也持相信的态度,跟林盛财的惊惧不同,他原本就觉得招平安很独立,很有人格魅力,心底又对她的钦佩更上一层。   香港鬼片里匡扶正道的林师傅是每个少年心中藏过的梦,居然让一个女孩子做了,敬佩!!   下午的时候冯晓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廖琴琴就请假和她出去看医生。   到最后一节音乐课的时候,招平安刚刚还看到阿择在走廊那里,一转眼又不见了,她跑出去找,在操场茂密的樱花树下发现那抹魂影。   走过去坐下,她用肩膀碰了一下阿择,“没说一声怎么就跑了?”   阿择浅浅一笑,说:“影响不好。”   招平安想起李晋常用来教育她的话,说迷信行为影响极其不好。这种老干部词怎么会从阿择口中说出来?   “就我能看得到你,有什么影响?”   阿择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开口:“学生们说你......”   “嗐!”招平安无谓地自嘲笑笑,“我又不是第一天被他们说,什么神婆、古怪、丑丫头,都听了十几年了。”   阿择眸子几分认真,“我听不惯。”   “没事儿......”招平安用手遮起眼帘,看蓝天白云。人不能往阴渠里低头,那样整个影子都是浑黑的。   “我不在乎。”   她继续说:“阿择,有些话不能较真,有时候说出来的人都不是有意的。”   阿择扭转身子注视着她映着云朵的眼眸,语气别样坚定,“我说的话一定真。”   云朵消失变成透光的浮影,“那你还说过听我的话呢。”   “听的。”他肯定。   招平安倏然起身,伸出手,“那走,我们一起上一节音乐课。”   上课......坐着可以靠很近。   “好啊。”阿择几乎立刻就应下了,握住柔软的小手,和她一起奔跑在上课的铃声中。   晚上招平安刚要洗澡的时候接到廖琴琴的电话,她犹犹豫豫地问了自己很多问题,还是她不太相信的邪乎事。   廖琴琴不是个拖拉的性格,招平安问她,“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碰到什么脏东西了?”   一下子被戳中心思,廖琴琴语气有点慌急,“是......不是......不是我,是有事......”   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招平安问了地址,直接过去找她。   招平安丢开睡衣开始扒拉百宝箱,装好家伙挎上小布包,阿择在外面等着了。   她说:“我要出去一趟。”   “嗯,一起吧。”阿择已经去帮她拿鞋子了。   招平安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弯了弯唇。她穿好鞋子,扯起他衣袖往院子外带,“我们得走快点。”   阿择任她拉着自己在前面跑,少女两条麻花辫一甩一甩的,他也随着这节奏跟上。   连鬼的本事都没用上。   廖琴琴家境不错,她家在新公路那边的联排楼房里,那里柏油路都是新做的,路况宽阔平坦适合家里有汽车的人。   像街上的巷弄根本开不进来车子,就是因为新楼房比较僻静,所以阿飘就比较琳琅满目了,比红白巷口的青年惨状更不可说。   招平安身上有符篆,没有鬼魂敢往上靠,只是脚上若有似无的阴寒气息让她缩了下脚脖子,往下看......   一只干瘦青黑的手从柏油路里伸出来,指甲上还沾了油亮的沥青,在她脚脖子那里要死地游离着。   招平安冷静地在兜里掏朱砂豆。   阿择见她突然停了,眼角瞥到裙尾下的那只鬼爪。他面色森冷地扯过人到身后,脚粗莽地踢过去。   鬼爪顿时化作一团黑气,复又重新合体,乌青的指甲如寒剑,阿择挑起脚尖绕着鬼爪一圈,鬼爪迷惑着观察。   招平安默契地上前洒豆子,鬼爪立即像干烤的地坪遇水“滋啦”出阵阵白烟。   粗噶的呻‘吟声的地底下传上来,它想要逃,却被一只脚死死碾住。   挣扎了一番后,招平安甚至看到空气中有齑粉飞起,那......该不会是骨头末吧。   她戳戳阿择的手臂,阿择终于收脚,鬼爪瞬息逃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   阿择眸底冷厉,僵着脸摇了摇头,“没什么,那鬼有没有碰到你?”   “没有。”   口袋的手机震动,招平安接起,电话里的廖琴琴更语无伦次,“平安,快......烂了!烂了......”   她安慰两句后挂掉电话,绕过前面的岔路口,到路灯那头的联排楼房,就是廖琴琴家了。   招平安一心赶路,阿择突然拉了她一下,将路边的砖头块踢走,提醒道:“夜里视线不好,看着脚下。”   “嗯。”   此时已经过了岔路口,两条道中间堆了些红砖沙子,那边不是以前炮竹小作坊出事的地方吗?当初炸得只剩下废墟。   那断头路该不会要盖房子吧?   因着有事招平安也只匆匆一瞥,赶到新民路8号楼去。   都不用喊门,二楼的廖琴琴听到声响立马下来开门,她像黑夜迷路的人一般一把抓住黎明的那道光,“平安......我表姐......她快受不了了!”   招平安从没见过她这么惊慌失色的样子,问:“到底怎么回事?”   廖琴琴接触的奇怪的人或事都很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恶心的东西,今天发生的事已经超认知之外。她试着形容,可一想到表姐那张脸,就要吐出来。   最后她只能顺着胸口说:“你跟我一同去看看吧。”   上了二楼,朝南一个卧室里,粉色的床套上坐着一个女孩,捂着脸的侧影,长发及腰。   廖琴琴喊了声,“表姐。”   冯晓披头散发地看过来,招平安在发间看到了一双失神瞪大的眼睛。不过一秒,眼睛的主人猛地弹跳起来。   冯晓冲过来的瞬间,招平安看到一张腐烂流脓的脸,新鲜得还在冒血水。她捂住嘴腾腾往后退,大叫着:“诶诶诶!有话远点说,别......别......别过来!”   廖琴琴如惊弓之鸟,也跟着招平安一起逃窜,房间又小,两个小姑娘尖叫声贯耳。   冯晓一下子愣住了,觉得被人嫌弃,站那呜呜哭起来。   招平安躲在阿择背后,问在后面的廖琴琴,“她不是你表姐吗?你怕什么?”   廖琴琴眼睛还不敢睁开,小身子抖啊抖,“我......我有点晕血,况且......况且你不是堂堂道法传人吗?你又怕什么?”   啧啧,还不忘反驳她。   招平安一听这话,嘴硬地辩解,“我......我这是观察她呢,远点比较好。”比起恶鬼怨鬼,她更怕看到恶心的东西。   阿择低低笑了声,手臂立马被轻轻掐了一下。他也不在意,说:“她头发有死人的气息。”   嗯?   招平安攀着他肩膀探头出去,冯晓的头发仔细看还能看到小小的接头,那是假发?   招平安手往后捅,“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不说清楚我无从下手。”   冯晓还在啜泣,只有问廖琴琴了。   廖琴琴抓抓发麻的头皮,将事理顺清说出来,“今天我们家族有聚餐,我和表姐不想去,就待在家里,起初她说脸痒,我就叫她擦今天拿的药,谁知......”   “谁知她在卫生间又哭又喊,我连忙去看,却看到短短几分钟完好的脸长出水泡化脓......脓流完之后又冒血水,直到再长出新的水泡......”   廖琴琴突然干呕一声,满脸难受地摆手。   “今天之前她有做过什么?就是以前不常做的事。”   她仔细想,说道:“表姐前几天跟我说她要留长发,于是去了县城的理发店接真发,还说很贵呢。”   招平安从阿择后背跳出来,安慰冯晓,“好了,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当下还是先把脸看好吧。”   冯晓一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听了就哭得更厉害了,任谁毁容了不伤心啊!   “呜哇~呜哇~”   冯晓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但是哭起来的腔调丝毫美感都没有。招平安想到自己那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又看看淡漠着脸的阿择,丢脸的感觉身如其境。   一阵烦躁。   “好了!再哭脸都烂完了!”   廖琴琴也被同桌这声喝吓了一跳。   凶一下效果好多了,冯晓呜噎着问:“那......你有......有办法吗?”   她的头发将大半脸掩盖住,招平安才敢看过去,“你肯配合我就试试,但是也不保证可行。”   冯晓还是答应了,她现在这个鬼样子出门简直要她命,还不如在家里治。   招平安叫廖琴琴去准备剪刀瓷碗,她掏出清光符燃起,泛黄的火光中,长发里逼出的一丝丝黑气。   有阴气。   她问冯晓,“你接的头发什么来历?”   冯晓平日生活比一般学生精致,她倒介绍起来,“县城里连锁理发店做的,真发,手感特别好,也不难打理......”   “你能把它剪了吗?”   “哈?”冯晓摸摸柔顺的假发,这才漂亮几天,那么贵有点舍不得,“我这不是皮肤病吗?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招平安心里翻了个白眼,冯晓还没意识到这接来的头发有多脏,“是皮肤病没错,如果你不剪脸永远也好不了。”   冯晓嘀嘀咕咕,“你别坑我......”   往常这个点招平安早躺床上神游天际了,这会子还要受人埋汰。她语气也不好了,“你知道这头发是从生人还是亡者身上来的?即使是生者的头发,那到你手上之后,那位卖发人是否还活着?所以你接的头发你敢保证是干净的?”   “那......那......真的有那么恐怖吗?”冯晓被说得毛骨悚然,毫无回嘴之地。   廖琴琴把剪刀瓷碗拿过来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些......用来干嘛?”   招平安避开冯晓后怕的眼神,只说了一句,“不要去做违背自然规律的事。”   冯晓战战兢兢地接过剪刀,犹豫了一下,狠下心将头发全都剪短。   “啊!”廖琴琴惊呼。   招平安将头发用红绳绑好,塞进一张黄符,问:“琴琴,家里有火盆吗?”   “有冬天烤火的火盆。”   “那就行了,拿去烧了吧。”招平安低头找镇邪退病符,突然想到什么,视线左右扫着。   阿择抱臂倚在门边上,很快追上她的目光,一瞬静止,突然都莫名其妙笑了笑。   冯晓捂着脸问她接下来怎么做。   招平安管理好表情,点燃符篆,严肃地念咒,“解难化厄阴煞速去,阴邪鬼怪急走无停!”   燃烧完全后扔进装着清水的碗,端起来给冯晓,“喝掉符水,灰用来摸脸。”   “啊!”喝勉强能喝,但是这东西抹脸会不会更加毁容啊?   招平安知道冯晓犹豫,她无所谓地解释,“这灰也只是消炎的作用,你也可以去医院看皮肤。”   廖琴琴烧好头发上来,强忍着恶心瞄了眼冯晓的脸,忽然惊讶道:“真的没有再继续恶化了,估计是有用的。”   见她这么说,冯晓就都照做了。   招平安走的时候,廖琴琴塞硬给她100块说:“辛苦你一趟了。”   辛苦的人半开玩笑地说:“这个钱我是宁愿不挣的。”   比起阴事招平安更愿意接阳事清醮。   廖琴琴没细想,送她走后关门,去瞧冯晓的情况。   回去的路上,越夜越兴奋的鬼魂在追逐嬉闹。招平安百无聊赖地问:“阿择,那天我是不是哭得也很丑。”   “嗯?忘了。”   “啊?”招平安心里叽歪,那肯定是惨不忍睹。   那天啊,也没过去多久,阿择却不敢再去回想。 第33章 青春征途   周一那天下午,学校举行高考学子欢送仪式。操场主道两旁全是贴的祝福标语,校门口围观了无数家长。   高一高二的学生并做两排,举着鼓励的牌子,从教学楼开始,队伍延伸到校门口。   “祝学长学姐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心有远方,未来可期,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这样的时刻,不论是学渣还是学霸,都很难没有触动。大家红了眼眶,一声高过一声地朗诵祝语。   “小地方的出身,没有家境,只能靠着高考奋力一搏,在社会默化的阶级中重新洗盘。即使有些人对未来仍迷茫,但大多数人已在努力为改变现状而坚持着。   大客车已经在校外等候了,那是将承载无数希望去省城的车。   铿锵有力的青春,披荆斩棘地前行着。   送完学长们后,班级里的气氛有些低迷,大家第一次感受到高考的压力,也有人暗暗发誓要努力学习。   廖琴琴做着数学的课外题,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几遍,涂得眼花缭乱的线就跟她的心情一样,无头无绪。   她也跟着招平安望着窗外发呆,校门外的客车早已出发,希望带回来的是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面孔。   “平安,你想过念什么大学吗?”   招平安手腕撑额,视线移动着,声音淡淡的,“没想过。”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过不久我们要高二,离高三还能差多远?到时候填志愿你也要临时抱佛脚?”廖琴琴点醒她。   操场上没看到阿择,招平安叹道:“到时候再说吧。”   眼前的事都还没捋清,哪能跳级到以后了呢。   从岑西回来后,她一直有种鸵鸟心态,不愿意去想太多,也开始会怀疑这些年的坚持到底对不对。   如果生命真的只有十年,她应该要怎么去过?肯定不是拼命考上大学工作个几年然后嗝屁。   也不是按着姑姑所设想的,早点结婚生子,延续招家血脉。   其实姑姑做这样的决定,也默认了不可逆转的命数。   如果真的只剩十年的话。   她会去喝酒、吃肉,看到不爽的人或事会爆粗口,不会再去碰所有的道法......   如果可以,她真的会不顾一切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今天廖琴琴也没上晚自习,说跟招平安一起走。   “我表姐脸都好了,她越想越气,今天请假去县城,听说要去声讨那个给她接头发的汤米啊!”   “是汤米还是米汤?”招平安很土地问。   “Tommy。”廖琴琴念了一个英语单词,“中文译过来就是汤米。”   “哦,结果怎么样?”   “应该顺利吧,她说让我们等她一会,她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廖琴琴走在外侧,她靠边让了一下骑过去的自行车,招平安在她身侧也被波及,往旁边晃了一下。   阿择扶住她肩膀,惩罚似的揪了把乱飞的马尾,“你什么时候走路才能多个心眼?”   招平安摸摸头,又不能说话。只能闷闷地想:以前走路您老也没挨我这么近啊,以至于现在自己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要是别人能看到的话,还以为他们三是好姐妹压马路呢。   她胡乱想着,突然扑哧声笑了,一左一右两双眼睛看着她。   “你在干嘛?”   “我说得不对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招平安不知该怎么答,只能敷衍地说:“没有......不是……”   冯晓说的地点就是学校那条街卖文具的地方。   等着的时候招平安看到瓦罐儿从另一边巷子走出来,她喊了声,“瓦罐儿。”   小家伙提着个塑料袋,伸长脑袋看是谁在喊自己。   “在这呢。”招平安好笑地招手。   瓦罐儿也招手,跳着跑过来的时候被有点重的袋子带得摇摇晃晃。   怕他摔倒,招平安忙说:“你慢点......”   瓦罐儿满头大汗,甜甜地喊:“姐姐。”   “诶。”招平安掏出纸巾给他擦汗,蹲下身子问:“去哪儿玩了才回家?”   “到田里拾花生去了。”瓦罐儿把袋子提到胸口,开心地拍了拍,“我拾了好多,可以换雪条吃。”   “呦,真厉害!”廖琴琴也被瓦罐儿的纯真逗趣。   小时候大家都有过自力更生挣零花钱的时候,有时是稻子玉米,有时候是废纸壳。一到夏天,手里有钱,就特别期待装着铁皮子的二八杠自行车能来。   各种口味的雪条晃花了眼,因为舍不得吃得太快,实际融化掉下来的比吃进去的还多,舔完后还要再咬几下木棍,因为木棍也沁了甜。   多容易满足的小时候啊,长大却越来越不快乐了。   招平安也笑着,“是啊!我们都觉得你厉害!”   瓦罐儿被两个好看的姐姐夸得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偷偷儿着乐。   想起什么,招平安起身在小挎包里捞了几下,什么都没有,掌心突然被塞进两个圆圆的东西。   她偏头,阿择对她眨了下眼睛。他们之间有种默契,什么都不用说。   招平安把糖果塞进瓦罐儿的口袋,“赶快回家吧,记得糖果也要分弟弟一个。”   瓦罐儿小鸡啄米地点头,不再多留一分钟乖乖回家。   “诶!来帮个忙啊!”冯晓也提着一大堆东西到了。   东西放好后,廖琴琴翻了一下,吐槽道:“曲樟镇买不到这些吃的?你把县城超市搬过来了?”   冯晓手空下来就一边擦汗一边扇风,“热死了!热死了!”班车上有空调,一下车这气温反差够大的。   她来回地走,空气流动有微微风,走到招平安身边时突感到一股凉气,“咦?你这边位置怎么比较凉快。”   招平安带着阿择躲开冯晓,“哪有,不都一样。”   冯晓站在招平安刚才的位置上,又感觉不到凉快了,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想起今天的事,从众多袋子中扒拉出一个纸袋。   “喏,谢谢你那天帮过我,这是我请你吃的。”   招平安还抓着阿择的手臂,一只手推回去,“我有很多东西不能吃的,你还是跟琴琴一起吃吧。”   廖琴琴一看是素柳居的袋子,啧啧两声看着自己的表姐,“你是不是发财了?”这家斋菜很贵的,他们家只有重要节日才会吃一次。   冯晓不以为然,“美发店把钱都退给我了,那钱看得膈应人,我就全部花了!”   没等她说完廖琴琴就抓过纸袋塞进招平安怀里,“放心吃吧,这是斋菜,连锅边素都没有,很好吃的。”   “可是太多了......”   “放冰箱啊!”冯晓和廖琴琴都一脸你没有常识地看着招平安。   她家可没有冰箱......   “好吧,谢谢你,冯晓。”招平安收下了。   冯晓摆手,“没事,不足以抵你那天帮我的情分。”   和她们道别后,招平安路过纸扎铺的时候,将素斋分成两份,迈上门槛的时候却发现阿择还站在路边。   她眸光闪了闪,面色如常地问:“阿择,你不进去吗?”   阿择笑容浅淡,“不了,我在这等你。”   招平安站在台阶上,能很清楚地窥到他眼里的不确定。她想到以前没在意过的日日夜夜,更或者她不知道的那半年。   做了那么多年神婆她本就不在意世俗的看法,从岑西回来后,更是。   这个“等”字真戳心窝子,阿择说把魂给她,她不要,也不会再让他受一丁点委屈。   招平安走下阶梯,拉起阿择,她有些黏腻的手心接收到舒爽的凉意。圆杏子眼笑眯了,“阿择自带空调属性,很舒服。”   阿择被她的话逗笑了,“那你多蹭一会凉吧。”以前在操场她就爱这样,搅得他魂体纷乱。   “有的是机会,先办正事。”   招平安拉着他进纸扎铺,喊:“阿爷。”   老爷子闻声,盖在报纸下的眼睛偷瞄了下,起身时这两人的手就分开了。   “怎么了?”   “给您送斋菜了。”   是卖相好看的素斋,“这些精致货哪比得酒肉畅快。”老爷子摸着下巴,显然对一旁跟个杆子杵着的阿择感兴趣。   这只鬼之前说送礼物,他还以为终于识相要走了,谁知还把招丫头给套上了。   招平安拿出两个饭盒放柜台,念了一句,“老人代谢慢,吃多了酒肉当心血栓,素食好,调理肠胃。”   老爷子不说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嘶”指甲不小心刮到剃须的刀口。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老爷子打量着招平安,她落落大方的笑,像是默认他眼里的深意。   在他们踏出纸扎铺时,他忽然开口:“平安丫头,我知道你一直有主见,总归年纪尚小,做任何决定前要多想想。”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皆都蓦地一震。   招平安低头默了默。   阿择紧张到无法自己。   她抬头,眼眸透亮,像话家常那样语调轻松,“不小了,过了除夕我就真正满18了。”   阿择又体验到窒息到极致又豁然充满氧气的两个极端。   这句话里的意思,他不想再细究。他只知道,在平安身边多待一天,他就能多赚一天。   “罢了。”老爷子又摸着下巴,重新躺进躺椅。   伤口长在自己身上,疼痛与否外人也不得而知。臆断这事在他眼里就是他M狗屁造谣,他从不干这种老娘儿们才干的事。   招丫头不一般啊,有魄力!也许是他们招家的转机都不一定。 第34章 高三教室的小水花   夏日下的青春仍在绽放,在盛大地送走高三学子之后,教学楼空了一层,显得冷清多了。   教室里那两把旧吊扇负荷地运转着,风还是热风。这样的天气,午休通常是热着睡汗着醒。   高三的空教室里,招平安独享一方清静和沁凉。她伏在课桌,半张脸压在手臂上,眼皮半阖,“阿择,我睡一会儿。”   阿择坐在同桌,看她挤得像苹果瓣的脸,眸光也软了,“睡吧,我在呢。”   “嗯......”   心很安,招平安将脸埋入臂弯,迷迷糊糊中,周围的空气越凉爽。   知了仍叫嚣着不虚度光阴,阿择驱赶着墙角的小飞虫。女孩换了个姿势继续睡,额间一个殷红的印子。   他将她垂下来的发挑开,视线停在微张着的红浆果似的的唇。   阿择突然扯了扯领口,对气温不敏感的魂体觉得燥热。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贪心了,仅是陪伴就是莫大的福气。   后来因为一封信,他才发觉,压制在体内的欲望和执念溃散,渐渐吞噬了原来那个虚伪的自己。   高一下学期的课业大多已教授完成,学生们开始进入枯燥的复习中。尖子班的学习气氛太压抑,下午的课一班班主任让他们劳逸结合,去打扫三楼高三的教室。   关灵玉收到指示,将打扫区域划分好,再由老师分组学生相互合作。她省去午休,赶在上课前将任务做好。   高考完后,学长学姐们都把要拿的东西拿回家了,三楼地板全是纸张碎屑。   每个班的干净程度不同,清扫的时候也要适当增减人员。   四班......三班......二班......   顺着记录过去到一班时,教室里突然有桌椅倒地的声音。关灵玉探头往里看,还没看出什么,身后就有人喊她。   “关同学,好巧啊!”特意营造成偶遇的林盛财站在二班门口喊道。   关灵玉夹好纸笔,回头也打了招呼,“林同学,你怎么也在这?”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眼看着她上楼的,林盛财走过来两步,随口胡诌,“就是路过......路过而已......”   路过?三楼就只有几间空教室,要说上厕所还有信服度。关灵玉挑挑眉,趴在栏杆上,随热风拂面。   “对了,你最近的数学题解题方式挺特别的。”   “那解错了吗?”林盛财手臂靠在栏杆,上半身往前倾了些问。   “没有。”解题过程虽然繁复,但最后数值是对的,也不能说错,只是方式不同。这恰恰证明林盛财没有假手他人,跟关灵玉印象里的“财主”形象不同。   对于自己当初的玩笑,他挺认真的。   林盛财松了口气,“那就行了。”他还怕关同学认为自己敷衍她的数学题呢,那可是他熬夜翻了以前无数的数学书,一步一步按照公式解出来的。   他们的谈话声清晰传来。   一班前门背后,招平安压着阿择挤在门角里,因为紧张呼吸重重地铺洒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藏起来,别人看不到阿择,她倒像是怕被捉奸了一样。   她身上热气腾腾,而阿择凉嗖嗖的,很好地安抚下狂跳的心,她得以闲情雅致地门缝里瞄着外面的两个人。   原来他们早就私底下互有联系,怪不得没有再让自己送信,关灵玉该不会被攻略了吧?林盛财长得那么粗糙,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招平安八卦地想着。   虽然他常骂自己丑丫头,也改变不了他无颜的事实。   要说好看,很少有人比得上阿择的。   招平安目光拉回看近在几尺的阿择,他不自在地缩着自己的身体,脸撇向别处。   她分开了些距离,指尖戳了戳浑实的胸膛,用唇语问:“怎么了?”   阿择束手束脚地低眸看她,口是心非地回:“没事。”   哪里没事!太近了!时间太长了!他怕控制不住魂体某处长驱之势。   阿择本来可以穿墙消失,但是没有,现在这样真是折磨又让他要死地惦记。   门突然被风吹动。   “咿......”   要鬼命的招平安猛地贴紧他怀里,阿择深吸一口气,掌心向后撑着墙壁,指尖用力到在墙面扣出五道痕。   林盛财和关灵玉看过来,空旷的教室地上的纸片被风扫着,有丝丝诡异。   林盛财知道那东西确实存于世间,大白天的心里觉发毛,想快点下楼,“你都登记好了吗?”   关灵玉翻开本子写了几个字,合上,“好了,下去吧。”   他们一起走。   “嗯,我最近考了驾照,你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跟我说,我送你去......”   “那个......我不需要。”   ......   声音有点远了,招平安卸下一口气,胸口急遽起伏地吸入氧气。   胸膛被圆润的桃儿蹭着磨着,阿择蹙眉忍耐,唇抿成一条线,屹然一张帅气的苦瓜脸。   帅气的苦瓜脸受不了了,他推开些距离,没成想招平安因此失衡往后倒。   阿择一瞬托着她的背,刹那间翻转身体,体位变化,他在下,她在上。   “砰!”   震起纸屑飞舞。   林盛财不经意扭头看,扬起的纸屑中,模糊见到招平安的脸,而她和地板之间是悬空的。   艹!!   毛骨悚然的又来了!林盛财什么也管不了了,拽着关灵玉的手慌乱奔逃。   “嘶......”   倒下时招平安撞到阿择的下颌,她揉着额头,没有注意到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姿势。   “疼吗?”   他声音低沉,震颤在两人贴着的胸口间。招平安才察觉这样的姿势不妥,她撑起点上身,重量都集中在下半身。   “不疼......”   嗯?她发现了什么,手往下探了探,好奇地问:“阿择,你口袋放了什么东西吗?”   阿择身子僵硬得紧,“什......什么?”   “不知道,硌得我不太舒服。”   阿择觉得体内游移着的暴动因子全都往脑门上灌,灌得他反而冷静下来。   那只柔软的小手还在不知危险地寻求答案。   阿择闭了闭眼,骤然翻身将招平安压在身下,占据主动权。他握住她的手,虚张声势地地想逗她。   唉~到底没忍住。   他苦笑着自暴自弃了,“你好奇吗?要不要……”   招平安还有点懵,起初她还以为他真是要跟自己分享口袋里的东西,可他虽然说着话,眼睛却紧紧地攫住自己。   他的瞳仁很深,很黑,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隐约可见漩涡,慢慢地将她绕进去。   绕啊绕到了底,然后触及到什么东西,爆炸了!她幡然醒悟,那是......那是......   “不......不要!”招平安挣脱掉手,及时止险。她赧赧地撇过头,血气腾腾直往脸上冲!   阿择拂过她额头的红印子,嗓音低哑像带了勾,“真不看啊……”   那把勾子抓心尖尖,招平安半边身子都酥了。   他指尖从额头,被莫名的喜好引导着,划过绯红的脸畔,停在热度异常的耳垂下用指腹厮磨。   “嗯?又不敢了?怕什么?”   招平安缩着脖子强忍着异样,眼睛盯着地板,嘴却没怂,“有什么......好怕的!”   她......堂堂道法传人,连鬼都不怕!可她此刻确实忌惮着眼前这只鬼。   阿择挑起眼尾呵笑了声,指尖从耳垂游离到娇嫩的脖颈处,带着无尽慵懒,“那你不怕什么?”   招平安晃了下脑袋,忽略掉寒热交接的触碰,“就......就生物课上的图,谁......谁没见过啊!犯得着......犯得着......”她蓦地闭上嘴。   他笑声浪出花来了,“原来你知道是什么啊......”   中了圈套!   招平安转过头瞪他,眼角泛红,春意无边。她羞怒,“阿择,你从哪学坏了!”   这叫坏?她气呼呼的样子倒让他想更坏......   阿择伸手探过她脸颊,感受着滑腻的触感,眼皮半垂着盯了她半晌,直到炽诚的眸子覆上一抹凉。   就在招平安快顶不住这样侵略性的眼神时,他眸中无奈,慢慢地伏下身子,脑袋轻轻地搁在她肩窝。   语调那样轻,“不坏,你不是怕热吗?现在凉不凉?”   “凉......”   他身上总带着一股凉意,不寒不冷,恒温的魂体贴着她感觉应该是舒爽的,但招平安此刻浑身像毛毛虫蠕过一般,微乎其微的腹足抓着每一个毛孔。   他鼻间细嗅淡香。   她指甲陷进掌心肉里,提着一把嗓子,“阿择,你别......”   他冰凉的唇无意般扫过,微惊起颤栗。最终阿择直起身子,将她扶起,似叹非叹:“平安,我真拿你没办法......”   招平安搓着热得爆表的脸蛋,“啊”一声看他,目光只相交一秒便慌乱移开,而后掩饰着拍掉身上的纸片。   也不敢问他是什么意思。   下楼时,外面热浪更甚,阿择状似随意开口:“夏天还有多久过去?”   招平安低着头回:“离立秋剩不到两个月了。”   “嗯......”   夏天快尽了,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 第35章 那封信来了   还是一样重复复习、做试卷的日子,除了枯燥还乏味,连体育课音乐课都停了,老师们都不太说话了,拿着一本书在讲台守着学生自习。   自习课学生私底下的小动作特多,常常会有小纸条不小心降落在招平安这桌,一节课里她起码帮人传了四五次。   直到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传到面前时,她下意识拿起要放到后桌,廖琴琴赶紧夺过来,拿起笔。   “这是林盛财生日会要参加的人名单,听说是怕放暑假了人不好联系,你要不要去啊?”   招平安猛摇头,“不去不去!”   “听说财主他爷爷拍了一个宋代的瓷器,可宝贵了,大家都想去瞧一瞧。”廖琴琴兴致勃勃地签上名字,这些她也是听表姐讲的。   “我没兴趣。”招平安拿着一支笔,拽开盖上,拽开盖上......   廖琴琴觉得古董这东西在小地方难能可贵,签好名再问她一遍,“你真不去啊?”   招平安开始写试卷,肯定地说:“不去。”这新仇旧恨加一起,干嘛非要去讨嫌,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新仇旧恨的缘由在哪。   “好吧。”廖琴琴将纸传下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盛财伙同万晟来收名单。   三班有人问:“财主,你前不久不是拿了驾照吗?怎么暑假才满18岁啊?”   林盛财扫了一遍名单,没有招平安的名字,喜悦都多了几分,耐着性子解疑释惑,“你知道我家做生意的吧,要想风调雨顺还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那时候我爷爷算了一个好时辰,但是离预产期太远,就花点关系改出生时间上户口。”   “哦哦!”那人听明白了,“所以身份证比实际出生日期大是吧。”   “对了!”   万晟不跟着参和说话,注意着名单上没有招平安的名字,她不去他还有些失望。   最近林盛财像变了个人,从不迟到早退了,连晚自习也不缺席,万晟嗤鼻,爱情的臭袜子味,令人晕头转向。   放学的时候万晟独自走在校道上,前面招平安也是一个人。今天这时机挺凑巧的,他纠结地想了好一会,就在她走出校门口时提步上前。   “诶,招同学。”   招平安回头,是常跟着林盛财的万晟,不同于其他人时常会应和着嘲笑她,他和自己倒是没有纠葛。   “有事吗?”   万晟不自然地笑笑,“没啥......就是想问你放暑假有时间,为什么不去参加生日会?”   招平安一双圆杏眼清澈,言明道:“我和他有过节啊。”   “嘿嘿......嘿嘿......我还以为你们和好了的。”万晟尴尬死了,这脑子不做主啊!怎么瞎开话头。   “他不来惹我,我也只当视若不见。”   “也是......财主有时候说话是过分了点。”   “是吧。”还是有明理人的,哪像有的人简直莫名其妙得很!招平安心里又唾弃了一番林盛财。   阿择面无表情地站在万晟旁边,歪头勾起一边唇,看着她跟别的男人谈话,眼里冒出的寒意让招平安想忽略都不成。   她偷偷朝他吐吐舌尖,以为是他等得不耐烦了,便快速结束话题。   大热天的,招平安有点受不了阿择的“冷暴力”,悄悄地往路边挪了挪。脚才迈开半步,就被捏着肩膀甩回来。   阿择手垂下蜷了蜷,语气凉透,“刚跟别人聊得那么开心,这会躲我做什么?”   开心?招平安明明记得自己连笑都没笑,况且也没躲啊!她解释了一下,“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阿择突然停下来,就这么看着她,而后蓦然低头笑了笑。苦涩悄然泛开,待到秋天来时,也没人再需要蹭凉了。   招平安仰看他的脸,觉得他周身气息一下子冷下来,便问:“阿择,怎么了?”   阿择还像以前那样笑着,声音清冽,“没,想到以前做过的梦。”   梦?鬼也会做梦吗?   招平安还没说什么,他们就走到红白巷巷口了。   老爷子站在店门口,“招丫头,有你的信。”他知道放学时间,老早就等着了。   “嗯,谢谢。”招平安道着谢接过,因为平时也没什么人联系,老宅门口就没钉信箱。   而且每年暑假只会来这一封信,所以一般放在纸扎铺。   那只鬼安安静静地待着,难道对这信不感兴趣吗?人越老啊就爱作怪了,老爷子此地无银地多嘴一句,“是于川吧。”   “嗯。”这字面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嘛。   “哦......你那童养夫啊!”   那只鬼猛然看过来,眼神飞刀子一样。嗐!效果不错。   “没有。”招平安苍白无力地辩驳,这话老爷子说了许多年了,估计他自己都催眠自己了。   她拿着信招手道别,阿择沉了眼眸。   回家后招平安只是把信随便搁在房间妆台,然后开始忙活晚饭。夏天没有胃口的时候她一般做的是凉拌冷面,煮好面条过冷水,切黄瓜丝萝卜丝,放点榨菜,最后再淋点生抽麻油就好了。   她伸手去拿,发觉麻油瓶在阿择那边,手不够长,“阿择,帮我拿那个小玻璃瓶子。”   灶台离置物架就几步远,招平安的声音也不小,阿择盯着快要烧开的热水壶愣神,电壶壶嘴“啪嗒啪嗒”被热气拱得开开合合。   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嘤”长调,水蒸气冲破了障碍,扑腾扑腾撞开壶嘴盖,烟雾喷出来,朝阿择面门而来。   招平安推开他,手快速拔下插头。她转脸皱着眉说:“想什么呢?沸腾的水蒸气也很危险。”   阿择神思早就收回,为这关心中夹带着的埋怨感到暖意,“说了多少次了,这又伤不到我。”   招平安自顾拿起麻油瓶,淋了一点在面条上,一边用筷子搅拌一边说:“这是歧义,换做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万物有灵,顺手的一个动作,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是该要考虑好后果的,阿择当初带着莫大的决心踏进老宅时,也是因为一个顺手的动作。   她顺手将符收好,顺手释放善意,顺手不予驱赶,他才得以留下来。   微乎其微的细节,真的能改变许多事。所以......“平安,以后还是要想清楚,不要太善良了。”   招平安搅拌的动作停下来,静了两秒才说:“我哪里那么善良,只是遵循姑姑的遗言而已......”   她捧起拌面,先吃了一大口,嚼着嚼着......竟不知其味了。   以前招平安最烦做功课,只是每晚打坐默咒。从岑西回来后,就特意加长打坐时间,因为她向信仰宣过誓,哪怕多积点功德就能多回向点给阿择。   千万般的无力,希望都能化作火照路上的踏脚石,替他求一个圆满。   但招平安不知道的是,她不在意的那封信却成了阿择的心魔。   又来了,久违的魂体撕裂的痛。是因为那封信,将阿择潜藏的懦弱勾起。   他害怕,他不敢去求证,他甘愿做一个掩耳盗铃的蠢货。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喜欢的姑娘,那么好看,也讨别人喜爱。此刻他却自私地想占为己有,想禁锢她,想将她永远绑在身边。   夜无边寂静,夏虫也消失了般,一轮独月孤伶伶地高高挂起。   屋里他待不下去了,他真的会窒息“死”掉。他飞上屋顶,丝丝微微的风吹得他摇摇欲坠。   这里也不行。   他飘立到围墙,他来时的那里。   阿择回身看着院前的石阶,压下那股狂躁的虚妄。   他在脑海里一遍遍,细致地描绘坐在阶前的身影。他仍还记得那时对视一眼的欣喜,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开心的情绪。   这里也不行,还是好难受,像一把剔刀从胸口划开,沿着经脉寸寸将执念剥离。   便利店的场景,医院那些冷冰冰的器械,变成连贯的记忆在脑海里喧嚣。   一只脚已经踏出围墙,他仍回身看着那里,眼里无尽挣扎。   许久......   终于痛到无法忍受的时候,他转身时像丢掉了什么东西,飞走。 第36章 女鬼恶作剧   又过几天,高三的成绩出来后,曲樟高中也送走期末考试。下午开始,蜂拥的一群群学生从校门涌出,拎着大包小包开开心心地迎接暑假。   最后一天的值日刚好轮到招平安这桌和前面桌,除去打扫外,还要将椅子倒扣在桌上,将教室的器具送回。   夏季的雨总是又急又快,一会功夫天空就被乌云占满,顷刻间狂风大作,雨点有力地砸落地坪。   过云水就是这样,等会估计又出太阳了。   值日只剩最后的收尾工作,廖琴琴和两位女同学一起翻凳子,招平安便将所有的器具送到一楼教材室。   教材室的门锁早就坏了,管着器具的老师就买了插销和弹子锁,拧着螺丝自行装了一把君子锁。   因为抵抗不住暴力的摧残。   天很黑,教材室室内阴暗,招平安将灯按亮,看到里面各种杂物都快把房间摆满。   扫把、铁锹各自摞成一堆,还有欢送高考时的横幅,卷起来码了一墙角,甚至还有瘪气的破篮球,断掉的呼啦圈等随意摆放。   风刮着门扉砰砰撞响,像憋足了劲要把门上的玻璃撞碎,她滚了一个铅球去别住门,还特地找好平衡。   四下无人的时候,因天气原因损坏的公物,保不齐还得让唯一的在场者赔钱。   门不响了,招平安得以把杂乱的器具大致规整一下,路就出来了,她把拿来的扫把铁锹分类放好。   外面风呜嚎着惨叫一般。   窗户紧闭的室内突然串进来一股风,邪门似的将扫把吹倒。   “啪嗒啪嗒”   一个接一个地倒。   招平安手忙脚乱地扶好,卷好的横幅吹得滚下来,铺在地上涌动着。她弯腰想捡起,突然“咿呀”声急促。   她抬头看去,明明铅球那么重,忽然就骨碌骨碌滚走了,门倏然被大力关上,震得墙上窗户砰响。   招平安顾不上整理,走过去试着开门,拽了几下,门没开。她拨着旋转按钮用力拉拽,门只是稍微松动。   此时雨好像小了,傍晚的天不会再亮了。   她从门缝里睨到一抹白影,脑子瞬间反应过来,冲到窗户前,勉强看到消失得只剩长及脚踝的一头乌发。   廖琴琴她们已经整理好,开始收拾书包回家,家里的电话催过好几遍了,她见招平安还没回来,就对还在慢腾腾装书本的前桌说:“我妈催我回去了,你给平安留个门。”   前桌随口就答应了,她趁着雨停背起书包小碎步跑着。   灰暗的天空骤亮,霹雳啪啦炸开一道雷,轰隆一声巨响,教室灯管闪烁几下突然灭了。   前桌小姑娘惊吓得站起身,看看四周,黑得就差伸手不见五指了。整齐的强迫症也没有了,将东西胡乱通通塞进书包,背后像是有什么追赶一样跑出教室。   她把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想起招平安还没回来,天色真的瞬间跟倒了墨水似的,令人害怕那浑黑里面隐藏了什么。   前桌搬了张凳子抵住门,硬下心肠不再等了。招平安肯定不怕黑,自己家还在镇子下面的村子呢,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她这样想着,脚步逃离似地加快。   红白巷口,阿择停在纸扎铺前,从骤雨一直怔到雨止。直到老爷子说了一句“这么晚招丫头怎么还不回家”,他才惊醒过来。   暂时也顾不得那些让他难以消化的话,先去找平安。   一片漆黑的教材室。   “喂!有没有人帮忙开一下锁啊!”   “有没有人啊!!”   “咳咳......”招平安喊了许久,嗓子干得咳嗽起来,她无力地拍了两下门,眼角睄着窗外的一棵树。   这样浓重的夜幕,将月光都遮住了。那棵树与夜色相融,树干下用长发上吊的女鬼,像个纸糊的空架子随风飘着。   死白的脸上两个窟窿眼如坟前烛心,悠悠冒着冷光,长长的舌头垂下来,荡秋千那样。   “有人吗?来个人啊!bang!”招平安用力踹了两脚门,喊了得有半个多小时了吧,绕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了。   教学楼离门卫室太远了,保安大爷平时还有点耳背,这会哪能突然变出个顺风耳来察觉这边的动静。   她有点气馁了。   “咯咯咯咯......”   阴森森的嘲笑声让招平安蔫了的气势瞬间高涨起来,她愤愤地推开窗户,直嚷嚷:“来啊!胆小鬼!躲这么远算什么本事!靠近点姑奶奶让你尝尝厉害!”   虽然家伙都不在身上,但随随便便一滴中指血就能将这只女鬼放倒。她真是倒了霉,就这节点给一只素无干戈的鬼给整了。   “咯咯咯咯咯......”女鬼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个人类女人抓狂,咧开的大红唇扯出一个极夸张的角度,整张脸裂开了一样。   谈恋爱的女人她都讨厌!   招平安瞪着女鬼半晌,而后冷静下来。在黑暗中挪着脚尖找个地方坐下,站着喊了那么久也累了,嗓子干疼像磨过沙砾。   她抱腿缩在一起,这样特别有安全感。现在的处境就像被盖进一个瓮里,黑不隆冬地连外界的声音都隔绝了。   不过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仍记得很清楚。   是在三岁多的时候,招平安开始修习道法。那时候姑姑带着她十里八乡地做法事,几岁的小儿还不及箩筐高,却扛着那丈许的挂幡,行走山路,一声不吭。   渐渐接触的阴事多了,身上难免沾了鬼气,稍微跟她亲近点的小朋友都会生病。   慢慢红白巷的大人们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每次放学回家,邻居们总会牵住自己的孩子不让乱跑。   然后她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那时姑姑还安慰过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我们平安的路或许会艰难些,但是姑姑会努力把它变成花路,为我们平安绽放沿途最美的风景。”   三岁多的小姑娘不喜欢花,她只觉得红白巷小朋友们玩的玻璃弹珠很漂亮,她真的很想得到。   有一次她趁姑姑不注意跑了出来,巷子里的孩子们记性差,今天事睡前忘,早把大人的嘱托抛之脑后了。   小招平安可开心了,小伙伴们愿意和她玩。他们玩起了最火的捉迷藏游戏,家里卖包子的包小杰负责找人。   那时候包婶子还是年轻媳妇,帮婆婆洗蒸屉时看到招平安混在一堆孩子里,想到那些传言,她去把自家孩子拎走。   回去路上顺带一嘴跟邻居说了这事,邻居们奔走相传,孩子们被一个个领回家。   小招平安这次躲得很好,保准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她都能想象到小伙伴们羡慕的神情。   时间越过越久,她从满满的自豪感中变成惊怕。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她躲在一个人家要扔的旧柜子里,从缝隙里看月光下呜呼着飘荡的鬼魂。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见鬼,好可怕,又不敢跑出去,只能默默地掉金豆子。   后来在一道熟悉的淡黄色火光中,柜门被拉开,紧接着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是姑姑,姑姑可找到她了。她想说话,但嗓子太干了。   姑姑孤注一掷般紧紧地和她抱在一起,她有点难受,却不想打扰姑姑,于是软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拍着那清瘦的背。   那时候她还恍惚听到了悲凉的哭声,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饿狠了幻听。因为时间太长了,好多记忆都忘掉了。   最后招平安被迫着孤僻,长大后也不太敢去亲近人。连同桌都是特意挑过意志坚定,不容易受影响的同学。   想到以前那些事她就难受,像在心脏跳动的地方搁了一颗小石子,压抑,呼吸变得缓慢而疲怠。   “噼里啪啦......”   外面好像又下起雨了,由缓变急,声声急促,好不畅快。   “平安......平安......”   好像听到谁在喊她,竖起耳朵时,只有砸在鼓膜上的嗒嗒雨响。   周围仍旧黑黢黢的,但是雨声令人挺平静的。招平安倚在一堆杂物上,闭起眼睛放松。   她想到阿择,他说他今天有事要做,也不知道下这么大的雨知不知道回家躲。 第37章 在浸透中侵蚀   阿择在二楼的教室里,只找到招平安的小挎包。整个学校停电了,他来的时候看到保安在打电话叫维修人员来修理。   包里有她宝贵的符篆,她一定还在学校,但是在哪里呢?   夜里鬼的视线不受限制,阿择每一个班级巡视过去,唤着:“平安!平安......”   雨越下越大了,雨丝飞进走廊里,连鬼都觉得有点冷。他又进了女厕所,将一个个坑位打开。   空的、空的、空的......到最后一个时。   “啊!!”   长发女鬼惨容失色,阿择不耐烦地甩上门。再看了男厕所,从二楼找到三楼,再到一楼,皆无所获。   他凝神屏息去追寻平安的气味,半晌无果。以前也用过这样的方式,不过那时是晴天,雨天将味道都冲刷掉了。   “平安!你在哪?”   苍凉的鬼声响彻在夜空,回应他的只有漫天的瓢泼大雨。   “咯咯咯咯......”   阿择冷眼瞥去,长发女鬼踮着脚尖飘在不远的楼梯上,舌头吊着,忽长忽短像蛇信子那样颤动。   只一眼他便转身,想去后面食堂再找找,却在离开时听到一句滋生恶念的话。   “小哥哥,你跟我睡一次,我就告诉你那丫头片子在哪。”女鬼面带苍白羞色邀约。   阿择猛然回头,眉眼压不住的嫌恶。舌尖狠狠扫过牙齿,他唇角危险地勾起,带着森冷的气息步步逼近。   女鬼是只处‘女鬼,对情爱之事向往,也因此游荡着不去投生。这个男鬼真的很帅,不同镇上那些血呼啦次的鬼,很干净。   自从那天见过他温暖的笑,她就怎么也忘不了。   虽然他此刻冷着脸,微扬的笑一点温度没有,可......可她上学时也很喜欢这样的类型。   要是......要是和他得以尝一下那人间滋味,也无憾了!   女鬼娇羞,指尖卷着自己的舌头,扭捏得飞了数个媚眼过去。随着男鬼越近,阴寒的鬼气愈加凌厉。她的白裙子被阴气调戏着,要掀不掀的。   虽然被冷冽的鬼气压迫得有点难受,但是这好像也可称作前戏吧,啊!!好期待呦......   他黑得如渊谷的眸子,紧紧地盯住自己。她收回长舌,扬起头眼睛闭上,期待的小急躁最是磨人了。   手指难耐地绞着裙边,快了吧......快了吧......要亲了吗?   女鬼没等来亲吻,脖子反而被一双铁钳扼制,猛地从空中直直掼进墙壁。化实的魂体受到重创,阴气以极快的速度流失。   好痛!她想化虚逃走,可是连丁点力气都没有。她不停地推开桎梏,长长的指甲划破扼紧喉咙的手。   男鬼力气不减反变本加厉 。   “平安在哪?”   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声音,让因失去阴气混沌的女鬼乍然清醒,“你......我......”   男鬼眼神阴狠,仿佛她不说,下一秒就要被撕碎。   “在在!拐角的小房间里......”   阿择像扔破布一样将女鬼摔下楼梯,他飘着用最快的速度到教材室。直到终于能嗅到平安的气息时,倥偬的心才倏然定下来。   门上插了插销,所以她才出不来。   他穿过墙,看到地上蜷缩着的影子,喉中哽塞。   他走过去,鬼步悄息。平安侧靠着一堆杂物,头歪着抵在墙上。总是那么明亮的小姑娘,第一次生出冷清的感觉。   垂下的双手无力、僵硬,阿择后悔了,后悔去问那封信的事,听那些话。   “别人的事我也不好说,我只告诉你,于川是招平安姑姑在她出生时就资助的贫困生,不出意外,以后应是入赘招家的。”   老爷子看穿所有的语气,无情地拆穿不甘的妄想。   沉默地听完后,他哀自处境,逃避现实。   今天他在的话,那女鬼哪还能欺负得了她。   阿择蹲下来从后面去圈住单薄的背,带着小心和愧疚。   感受到熟悉的沁冷包围,招平安只是抬起头,转而安心地枕在他的手臂上。   “阿择,你怎么来了?”她嗓子干哑。   阿择的脸贴着她的额头,欲语还休的亲昵,“平安,对不起......”   招平安浅声,“怎么说起对不起了?”   “我不好。”   哪里不好,明明什么都好......   招平安不想就着这个问题再说下去,怕有什么会控制不住。她转过身子,黑暗里感受到那道炙热的目光,“阿择,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能找到你。”阿择说,很自信。   “嗯......”   “呵呵......”   招平安忽地轻轻笑起来,银铃般的脆调赶跑了晦暗,墙上的灯管也在这时亮起。阿择清俊的面庞猝不及防撞进眼里,距离很近,她低眸,唇边还余笑意。   “阿择,我们走吧。”   “好。”   阿择扶起因为低血糖乏力的她,像变魔术般拿出一颗糖,“张嘴。”   “嗯?啊......”口中被喂进的糖是草莓味的,甜蜜泛滥。   他抬手整理被压得皱巴巴的校服,问:“是现在回家,还是等会再回?”   招平安抿着糖果,丝丝的甜缓缓沁入肺腑,“我想现在回,可是......”   不等她说完,阿择半蹲下身子,“不准说不,我背你。”   招平安本来也没想拒绝,手搭过他的肩膀扣住,就被托着大腿举起来。   被拽了半个多小时毫无动静的门忽然开了,他们出来后她还不忘值日的事,“要把门锁上。”   阿择手一挥,插销自行滑着,锁头自动“咔”锁上。   隔空操控实物,招平安微讶异,“阿择,你鬼术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阿择眼神闪躲,“没什么......以前就这样。”   招平安靠着他的背,嘀咕道:“是吗?”   阿择身上有种魔力,像初夏的风拂过,不干不燥,正正好的安宁。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晚,雨仍在继续。   阿择感觉到自己的魂体越来越瓷实,即使负重长时间驱使阴气,平安的身上没有被打湿一点。   他甚至会简单的幻术,加上雨势遮盖,一般人都看不到他们。   这些变化阿择不敢和她说,他应该知道是因为什么。就因为知道,所以才会被放在钢索上左右'倾斜,保持原有最终也会被利丝撕成两半。   他没有急着回老宅,漫无目的地背着熟睡的她,在巷子里来回穿走,可是速度再慢,小得可怜的小镇也总会走完的。   今夜,就像岑西的河堤一样,一样下着雨,一样地揪扯。   那时下的决心就又被轻易地动摇了,他似乎不再满足这样远远的,无关乎未来的陪伴。   他对平安有着卑劣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烈。 第38章 悄无声息的习惯   就在隔壁哐啷哐当搬家具挪桌子的噪音中,暑假生活开始了。   招平安刷着牙听20号房的动静,应该是老奶奶回来了。那个善良的老人,从前就对她和姑姑很好,后来儿子有钱了就接到城里养老,就少见了。   她想等有空要去拜访一下才行。   接了一盅水漱口,“咕噜咕噜”吐出来,用毛巾擦擦嘴,招平安开始洗澡。   昨晚她就在阿择的背上睡着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醒来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昨天值日出了汗,他们靠那么近,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味道。   那次呕吐事件她倒还算厚脸皮,这次......她有点担心阿择会觉得她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   招平安放下刚拿起的洗面奶,手伸过去夹起刚脱下的衣服,拿到鼻间嗅了嗅,好像没什么难闻的味道。   花洒哗哗开着,她放心地挤了洗面奶搓脸,搓着搓着......感觉不对劲了,越来越觉得刚刚闻衣服的行为像个二五。   唉呀!这水温怎么也越来越烫了......她冲干净脸上的泡沫,关水披上浴巾,想叫阿择帮忙调一下水温。   “阿择,阿择!”   没回应,去哪儿了?   “阿择!阿择?”   好像起床就没看到他。   那就只能自己到厨房去调水温了,老宅的卫生间是后改造的,要去厨房还得穿过院子。   招平安裹紧浴巾,趿着拖鞋,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日头之下。   阿择正在墙头往下跳,落地时无重量的魂体一歪,差点摔倒。发育期的少女身材愈加丰满,他像窥探到什么慌忙背过身子。   “怎......怎......怎么了?”   穿成这样被看到了,招平安也难为情地背过身,手不自在得不知道该放哪,“我就、想调个水温......你不在我就出来了。”   她声音温吞吞的,阿择能想象到此刻他们一样窘迫。他默声勾了勾唇角,“回去吧,我来帮你。”   “嗯。”   她好听话,拖鞋声乖巧规律。在即将消失时突然停下,小姑娘特有的清脆嗓子,有礼貌地说:“谢谢。”   唇边笑意缓缓绽开,阿择只觉又酸又甜,哪里需要她谢了。   “去吧,别受凉了,我马上就到厨房。”   随着“砰”一声,招平安将自己关进卫生间里。夏天气温可真高,脸上的热度执意不散。   她靠着墙等,背刚贴到墙壁时被瓷砖的寒意激得一哆嗦,而后听到他清亮的声调。   “平安,好了。”   招平安手突然按上胸口,感受心跳在那里没有骨气地自得其乐。   没有骨气的自得其乐慢慢爬上少女还有些婴儿圆的脸,调戏着颊上两抹红云。她清清嗓子,“哦,知道了。”   招平安又重新拧开花洒,挤了沐浴露打湿泡沫球,哼着曲调在那洗澡。   下过雨的天空特别蓝,透澈得一丝雾霾也无。   阿择躺在屋顶,听着小姑娘的软腔软调,心想这天穹如果是一块布料就好了,这样就能变成一条漂亮的小裙子。   平安穿上一定特别好看,他真想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如果不行,那就给他能给得起的。   今天要去纸扎铺帮忙,招平安特地穿了裤子。其实就是在空余时间去挣点生活费,她几乎每年寒暑假都是如此。   阿择原以为的帮忙是那种简单的帮忙,当看到满院子的大箱子时,他脸沉下来,眼神若有似无地剐着老爷子。   老爷子正抱着搪瓷盅喝水,被那只鬼看得后背发凉,“咳咳!!”这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缝呀!   招平安叉腰数了一下箱子里的冥纸蜡烛,估摸着仓房的空间。冥纸和香容易受潮,就摆高点,蜡烛容易保存倒无所谓,还有纸人......   她心里还在规划呢,装着蜡烛的大箱子就被抬起来了,还走了!   “诶!阿择!你干嘛?”   箱子扛在肩上阿择不好回头,于是他半转过身子,回:“帮忙啊!怎么了?”   招平安迈了两步上去帮托着箱子,好笑地嗔恼道:“这个太重了,要帮忙我们可以分开几次搬。”   阿择游刃有余地推开她,笑得黑眸的光在晃,“你忘了吗?昨晚我还背着你走了一路,这点重量而已。”   招平安歪着脑袋琢磨他的意思,气得笑了,“你是在说我胖吗?”   阿择真想去摸摸她红通通沾了汗意的脸,不是胖,是任何东西在他这里,都比不得她重要。   他下巴点点屋檐下的阴凉处,含糊地解释,“也不是......去那儿等着,我一会就搬完了。”   他说不是那就不是吧,因为连招平安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长肉了,突然的丰满挺别扭的。   她听话地挪步,“那你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力气也很大。”   阿择很轻松地搬着箱子进仓房了,含着笑意的声音飘出来,“不用了,等会你告诉我这些东西该怎么摆。”   听这话,好像她成日奴隶他似的。   招平安就干脆坐实了,舒服地纳凉,看着阿择一箱一箱地搬进仓房。男人的力气很大,没多会就把她以前半天才做完的活都干完了。   “平安,都好了。”   站在仓房门口的鬼得意地对她挤着眼睛,就跟上次打扫老宅一样。   这时候招平安就要去视察工作,她踏进仓房便开始夸,“哇!这个箱子摆得好。”虽然只是随意地搁在墙角,但是不挡路不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冥纸那些要放架子上?”嗐,堆得有点杂乱啊。   视线再一扫过,招平安差点被这几个悬着吊起的纸人吓一大跳。呃......她重新组织语言,努力去找这样吊着的优点。   “嗯......这窜起纸人的线是你绑上房梁的吗?挺好的,又不容易受潮,形象也......生动。”   阿择能帮得上忙,乐呵得纯真。   老爷子躺在摇椅,扇着蒲扇,听着院里的欢声笑语。神色微动,眼睛蒙上了别的情绪望向街道,像所有的老人那样一发呆就是半天。   中午了,隔壁红事店铺候婶子给老爷子送菜,大嗓门在门外就听到了。   “老爷子,我家中午来了客人,菜多了吃不完,给您送点来。”   老爷子起身去接,诚挚地谢,“唉呀,这多不好意思啊!”   候婶子不敢承长辈的谢,“哪里哪里,街坊邻居,互助友好是应该的。”   礼尚往来,老爷子就送了点自己泡的浆果酒给候婶子。   候婶子也是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念起刚刚回婆婆家看到招家门口蹲着的孩子,多嘴这么一提,“那崇德巷的瓦罐儿坐在21号门口,一个人在那,问他干嘛也不说。”   “估计来找招丫头的,我跟她说一句。”   老爷子送走人,便往院子里喊:“招丫头,那个瓦罐儿好像到你家找你。”   招平安听了声就回家看看,不知道瓦罐儿为什么来,她首先想到他是不是碰到不好的事了。   一路小跑。   烈日下,七八岁的孩子穿着不新不旧的衣服,曲着腿在门槛边坐着,眼睛紧张兮兮地盯着手里的两根木棍。   招平安上前先将瓦罐儿拉到荫蔽处,弯低身子问:“罐儿,找姐姐什么事?”   瓦罐儿黑亮的眼睛蕴着泪,举起手里的木棍,委屈地诉说:“姐姐,我的雪条不知道被谁偷偷吃了。”   老宅门口有一滩快干的水渍,招平安一眼便明了。她酝酿着说词,耐心地解释,“天气太热了,也许太阳公公贪嘴吃了。”   “是吗?”瓦罐儿抬头去看天,妈妈总喜欢出太阳,那给太阳公公吃也可以。“可是姐姐就没得吃了。”这是他去地里捡人家掉的花生才兑来的。   小孩子心性简单,还是觉得有点伤心。   招平安看在眼里,被惦记着心里觉感动。她牵着瓦罐儿的手到街上买了两根雪糕,两个人大喇喇坐在纸扎铺前的台阶。   “太阳公公吃了你的雪条,然后它请我们吃更好的雪糕。”   瓦罐儿被这话说明白了,黑眼珠子又亮起来,“哇!太阳公公太好了!怪不得好多人都喜欢它。”   “嗯,那我们快点吃吧。”   “好!”瓦罐儿用力地点头。   阿择长时间没见到招平安,从仓房出来时看到门口一大一小的身影,童趣地舔着冰棒,还在那比谁剩得比较多。   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只是能一直这么看着她笑。   招平安默契地转头,久违地又看到那双尽是温柔的眸子。   午后街道人潮渐退,红白巷除了开门的店家,也没什么客人,知了在那声声地唱,身后有人能让她靠。   这种感觉说不出的安逸,就好比挣钱养家的丈夫,等着的妻儿,粗茶淡饭,可望也想可及。   习惯悄无声息,又浸入骨髓。她好像真的越来越依赖阿择了,丝毫不觉得这种寄托是虚幻。   半下午的时候活就干完了,招平安这个奴隶主心虚地想讨好干活的正主,“阿择,我给你供一顿饭好不好?那种只比满汉全席级别稍微差点的。”   阿择抬手拍拍她头顶凌乱的呆毛,丝毫没有洒点颜料就灿烂的觉悟,“不用了,也没什么好吃的。”   他越是这样无欲无求,就越人在意。招平安独自郁闷,他将手拿下,她眼尖地捕捉到那突兀的伤痕。   “这是怎么回事?”   招平安低着脑袋急切地检查,声音冒着心疼,“在哪弄的?”   阿择扯了扯手,她攥得很紧,似把他整个人都圈禁住了。“没事,已经好了。”现在她紧张的情形,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她。   招平安下意识地“呼呼”,就跟那时他做的一样。   扑在伤口的气息很暖,但痛的地方却是在别处。阿择常常幻想,如果他是个人就好了,那就能挣钱,平安也不需要太累。   而那个于川,听说是个医生,现世的高知识分子,再怎么着也比赤条条什么都没有的他强。   他动动手从暖乎的手心里抽出,对着她关怀的目光,好意地提醒,“我好像听他们说这有个奇怪的姑娘。”   招平安愣了愣,才后知后觉阿择是在调笑她在人前鲁莽的行为。奇怪的姑娘剁了下脚,装作很生气地走了。   始作俑者利用鬼术,飘着一会在她左耳边唤“平安”,一会在她右耳边喃道:“真生气了啊......”   阿择转这边来,招平安脸就转那边去。   这边......那边......   左边......右边......   阿择见此起了坏心思,他不换边了。招平安转脸时才发现赫然映在眼瞳的俊颜,她的唇碰到冰冰凉凉果冻触感般的......   从他的脸颊划到唇角,麻了!招平安整个人又僵又麻!   阿择也怔了下,指腹不由触在嘴角,别有深意的眸中趣味盎然,妥妥一副被轻薄还想再来几下的挑衅。   招平安一掌盖他脸上往后推,自己飞也快地跑回家。   身后是开怀得像得了至宝的畅笑。 第39章 宾馆驱邪   三伏天其实算是阴阳斋醮的淡季,上了年纪的老人只有说过不了冬的,没有说度不了夏的,这规律实是也说不清。   而且天太热,消灾祈福不是太急的话都不会选择在这时候。   空下来的时候,纸扎铺的老爷子就介绍了一个活给招平安,说是沙山镇一家宾馆闹鬼,那鬼也不伤人,就是恶作剧。   老爷子偶尔会帮她接点活,几乎每次都是钱多又不危险的那种,有钱人都比较信奉神鬼风水,只要处理得当,还有回头生意。   招平安早早做好准备和阿择出门,隔壁奶奶坐个小马扎,趁着日头还不热在家门口摘菜。   “奶奶。”   马婆子在想着事,乍一闻声手一抖,刚剥开的豌豆“biu”地蹦出去。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弯腰捡起豌豆放进菜篮子里,一双圆眼睛水汪汪的,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笑起来喜气。   “平安啊!怎么也起这么早?”   招平安回:“嗯,今天有点事。”   马婆子一猜便知道这孩子又要去讨生活了,她放下菜篮子拍拍手起身,小声地掩嘴道:“等会儿,奶奶给你拿好吃的。”   招平安笑眯眯地点头,以前巷里的小孩多,奶奶没有那么多零食可分,就常偷偷地塞到她口袋里,还嘱咐不要声张。   老人刚进去,阿择看着那个颤巍的背影说:“老人家脸色有些发黑。”   “是吗?”招平安没注意看,不过老人大多少眠,估计没睡好,“那我等会给她一个平安符。”   马婆子给的还是自制豆干,“在外面吃不上饭就吃点这个,可以暂时填填肚子。”   “嗯,谢谢奶奶,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招平安回了一把糖果和一个平安符。   马婆子也笑呵呵地收下了,摸着她手背称赞道:“孩子有心了......”还是女娃儿贴心,哪像自家儿子孙子尽让人操心。   说了些家常话后,招平安告别后走了,马婆子就望着巷口,许久后突然回过神来,拿着菜篮子和马扎进屋去了。   又是坐三轮车,不巧的是还是那个开车的大叔。早上的人比较多,招平安没有占到里面的位置,只能坐在最颠的车尾。   虽然早有预料到路途坎坷,但是还是超出想象的颠。看来开车的大叔没有听取她上次提的意见,仍旧独断其行。   阿择就站在上车的踏板上,随颠簸飘扬,遗世独立。招平安的脸时常扑到他胸腹上,撞来撞去的差点要把魂体给撞散。   他干脆扶着她背,让靠着减轻缓冲,她才不至于晃得太难受。   半个多小时后沙山镇就到了,车子还没停稳,里面的乘客就着急起身,招平安坐在外面被动推着往外。   三轮车没刹停,脚刚踏到踏板,车子忽地滑行向前,她上半身开始往前倾。阿择恰好接住,像抱小孩那样将人抱下来。   上面的人下来后又嫌小姑娘站那挡事,推搡着忙着去赶集。招平安连踩了几脚阿择,她抱歉地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择将她拉过来点,才说“没事”。   招平安来过几次沙山镇,还算熟悉,那个有客宾馆好像在车站对面,蛮好找的。   一路过去集上吆喝声不断,镇上比她上次来还热闹。先看到红色的框架招牌写着“有客宾馆”,再走一会,一幢三层洋楼出现在眼前。   宾馆客房是现代的建筑装饰,但是前厅是古朴的木架构,房柱横梁的木材质润泛油亮,看起来比老宅的木梁年代还要久远。   就站了这么会,退房的人过去几波了,生意倒是不错。招平安走到柜台,胖胖的中年女人立马站起来,厚涂了口红的唇咧到最大,“小姑娘啊,住宿吗?一个人啊?”   招平安还在回忆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中年女人已经从柜台里走出来,自来熟地拉着她的手,“小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迷路啦?难道离家出头?我们这里很安全,也可以帮忙打电话给大人的......”   早上天还没有那么热,可身上冷不丁挂个人,皮肤贴着黏腻。招平安拨开那只板实的手,“我不是来住宿的,我是找那个......那个......”   那个主家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求助地看向阿择。   阿择原本在看那根正梁,听到她这边的话转头,“叫牛克。”   “哦!对!我是来找牛克的,是他请我在这里......那个你懂的。”前厅里还有别的客人,招平安也不好明说自己是来驱邪的。   中年女人眉头一夹,仔细想想昨晚她家死鬼确实有交代过一件事,这女娃儿这么小......能干那危险的事?   她想请小姑娘到里面办公室详谈,眼睛巡了一轮,人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墙角那儿了。   “麻烦退个房。”   有客人下来了,中年女人又挂上笑容,先办正事,“你好,房卡给我就行了。”   阿择说这前厅有鬼气,现在是白天,招平安四周看了一圈也察觉不到什么,只能等晚上燃符篆才能借住力量去窥探。   “阿择,你这方面怎么越来越厉害了?”她狐疑地问。   阿择笑着一抬眉尾,呵气微凉,“哪方面啊?”说完也不管别人怎么想,飞上前厅的正梁。   还能有哪方面,当然是鬼术啊!招平安也踮着脚想看看梁上有什么异常。   “平安!好久不见。”   听闻有人喊,她疑惑的目光转去,顿时染上喜悦,“诶!姐姐,你怎么在这?哦吼,变漂亮了哦!”   俞长家回来大弯村拜祭,不曾想还碰上熟人。被称赞当然开心了,她不觉笑出声,“谢谢,我回来看看奶奶的。”   走上前时想多说两句话,俞长家突感一阵寒意,便问:“平安,你这边怎么有点冷?”   “呀!”招平安微讶异张着小嘴,阿择不在身边,那这寒意......她杏圆眼眨啊眨,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姐姐,恭喜恭喜。”   也许常跟阿择一起,招平安身上也沾了鬼气,可这鬼气很细微,也就只有婴孩或者孕妇才能感知一二。   俞长家或许不明白,只是笑笑。不过也都开心地说了会话,然后各自分开。   招平安心余感慨,那时候这个姐姐刚经历亲人去世,整个人没有一丝活力,死气沉沉的。她还骗了姐姐说看到两个老人,实际人死后没有执念是不会游荡在人间的。   现在姐姐应该过得很好,言笑晏晏,整个人感觉轻松不少。而那个长发男人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人,时间真的给她一个好的结局了。   招平安望着梁上的视线有些怔住了,瞳孔里的倒影越来越近,她猛地眨了下眼睛,低声问飘过来的阿择,“那上面有什么吗?”   他神情严肃,摇头,思考着什么,“有几道划痕。”   “这种老房子有虫蛀残缺不都正常吗?”   阿择沉吟一会,说:“我也不知道,若隐若现的感觉有鬼气,但是前去一探,又消失了。”   白天过来招平安只是想探查一下情况而已,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晚的,“那晚上再看吧。”   中年女人终于有空了,挂着抱歉的笑走近,“小姑娘,不好意思啊!我这记性不太好,才想起当家的话......”   招平安也客套地表示,“没关系的,生意忙能理解。”   早上正是退房潮,中年女人喊了一个员工看好柜台,自己直接带人到二楼。经过一条长长阴暗的走廊,两边满满全是房间。   “你们宾馆规模挺大的。”招平安为了缓解尴尬随口说了一句。   生意人被这么夸,就跟夸自己孩子一样,中年女人心里舒坦的同时也升起一丝骄傲。   “这前厅是我们祖传的房子,那时沙山镇常有药材商来谈生意,我家那口子就觉得是个商机,就把古朴和现代的样式结合到一起,这宾馆也是我们找工人一步一步跟着干的,如今看来投资倒是对的,这方圆几个镇还没有我们这么火这么大的宾馆呢,说是酒店也够格。”   招平安听着也是礼貌点头,阿择脑海闪过岑西那些恢宏的建筑,直觉这个宾馆离酒店还差了点。   他们停下脚步,最后一间房是232。   昨晚房间没有住满,二楼大半房间都空着,中年女人便没有顾虑地说出闹鬼的事。   她还是刻意压低声音,“小姑娘我看你也常在外面稳食,也知道宾馆这地鱼龙混杂,以前常有住客说东西不见了,虽然不值钱,都是些旧衣服,但是装了监控也没发现谁进出拿了。后来店里生意越来越好,这走廊后面几间房也都开出去了,每次住进去的客人总是说太吵闹,耳边老是男男女女在说话,投诉到前台来,可......”   “呜嘶......”   中年女人身后就是232的房门,门缝里突然漏出来冷风,吹得脖子阵阵发寒。她打个哆嗦,挪了挪脚步,却听得房间里窗扇哐哐响,不禁又再离远点。   “里面窗户是不是没......”   “嘘!”中年女人紧张地竖起食指,屏息等着那阵声音过去。   招平安闭上嘴和阿择四目相对。   声音终于停了,中年女人松了一口气,拉着她进了斜对面的房间,像是外面隐藏着什么怪物。   不单如此,中年女人耳朵还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才放松地“啐”了口,去去晦气。   转身看到小姑娘一双圆眼睛正瞧着自己,她心思也通透,人是小师傅,对这些鬼怪自是有本事的,刚刚她这样确实有点不信任的意思。   “嘿嘿,小师傅,抱歉啊,我这下意识的反应,那个......”不停翕动的大红唇凑近来,“那个东西说不得,躲起来不理一会就消停了。”   招平安点点头,还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异样。”   中年女人仔细道来,“走廊最后这几间房,离着232房最近,只要任何一间住人了,那个房间就开始有声响了......”   “什么声响?”小姑娘眼神纯澈。   “这......”中年女人也不好形容,长了皱纹的脸迅速红了,“就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因为里面没住人我们才开始怀疑,这些诡异的事和这个房间有关。生意好有客上门我们又不能空着房间不开,也是为难的,就想快点解决掉这个事。”   “嗯,那我晚上留下来看看,最好今天这一层就不要住人了。”   “诶诶诶!行,我晓得。”中年女人应着,因放心不下楼下的生意,就干脆把总卡给招平安了。   阿择穿墙进来,招平安问:“有什么发现吗?”她猜到他去232房了,因为是白天,即使恶鬼也会受限制,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跟前厅一样的气息。”   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现,就只好等晚上了。还有很多时间,招平安把包里的符篆法器倒出来整理,旁边阿择猛然倒了几步。   “怎么了?”   她看过去,阿择眉头紧蹙,意识到什么,她连忙将所有的东西都装起来,扔到远远的沙发椅上。再问:“没事了吧?”   阿择神色缓和不少,微微点头。   招平安记得他以前还能去碰符篆,平时他们离这么近,她再三叮咛:“阿择,如果不舒服以后我背包的时候,你就离我远一点。”   他默了一会才应:“嗯。”   下午估计不出去了,要把需要的东西买回来。招平安从床上起身,在包里只拿了钱,“我们出去买点东西吧。”   “好。”   毫无疑问,她就知道他永远只会说好。 第40章 阿择被迫看了   招平安特地去市场买了公鸡血,还有食物,回来就开始倒腾。   棉线泡在血水里后,她到前厅去问可以不可以在地板上扎钉子,才知道早上接待她的女人是老板娘。   得到的原话是:跟驱邪有关的事全力配合。   那就好办了,宾馆人多,抓鬼还得不殃及池鱼。书房里阵法图招平安只读过,不会用。不过有一个最基本的困鬼阵姑姑是教过的,她恰恰只会这一个。   困鬼阵不是什么厉害的阵法,如果打不过时自己可以有时间逃跑,毕竟万能灵符有限,保命最重要。   这阵跟雷池阵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取代表二十八星宿的钉子,围着232房一圈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分为七钉,浸了公鸡血的棉线绕着钉柱围成困局。   阵眼取一枚五帝钱,意为困势,不论杀伐。   布好阵后招平安两手是血地站起来,用手肘往外推跟屁虫阿择,“走走走,这公鸡血驱邪的,你不要靠过来。”说着她瞥到自己手掌离他太近了,又背过在身后。   阿择只是笑着,仍旧跟在后面一起进了房间。卫生间有“哗哗”的水声,他就倚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两截藕白的手臂被搓洗得发红。   有些心疼,他没忍住出声了,“不是洗干净了吗?要把皮搓掉?”   手臂冲着水,“兹啪兹啪”溅出来,她的声音也有点含混不清,“要一丝血点子都不能有......”   直到藕白色变成虾红色,招平安终于满意了,鼻尖煞有介事闻几闻,才晾着两只手臂走出来。   232的房间有摄像头,她坐在床前看电视柜上的一个显示屏,还是白天,里面只有静置着的家具。   身旁突然塌陷下来一块,她很自然地使唤,“把饭盒拿过来给我。”忙了半晌过中午了,饭还没吃。   阿择屁‘股刚放下又起来,去拿过盒饭,一次性筷子也顺手掰开了。她接过筷子,就着豆干和出门买的烫青菜一起吃。   招平安因为常年吃素,实际发育比同龄人晚,同学们初中就开始长小笼包了,她则从小豆子慢慢长成小杏子,然后最近突然变成了桃子,胃口也好了一倍。   虽然偶尔也会去馋肉,因为闻着实在太香了。可是吃素好处有许多,比如皮肤好身体好,还不长青春痘。   吃过饭招平安就开始打哈欠了,长身体的娃儿通病,吃饱就睡,貌似最近还老树开花儿地长个子,裤子都短了一小截。   “困就睡吧,我去盯着那个屏幕。”阿择连被子都帮着掀开了。   “嗯,那我睡一会儿,有什么事喊我。”   她乖觉地躺进去,拉高被子,房间一直开着空调,温度刚刚好。这种恬淡又有点亲昵的氛围,像情感需求的催化剂。   安心得让人沉沉欲睡。   她很快睡着了,阿择掖了掖被子,就在床沿坐下,手垂放被面上,离着被子下的手一线距离。   显示器里的画面如静态的照片般,只有不停被风撩着的窗帘在动。他一直看着屏幕,直到里面的画面渐渐变暗。   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了,床上的人儿嘤咛着翻身,被子全部踢开压在脚下,上卷的裙裾下,纤细的小腿也把阿择的手给压住了。   唉......他轻轻挪开后,招平安的眼睛睁开了缝,迷糊地呆个几秒,才扭动身子坐起来。   窗帘拉起来了,看不到天光,她问:“阿择,现在什么时候了?”   阿择走到窗户那,“天应该快黑了。”   话音落下,窗帘倏然被拉开,招平安视线随着他动作遥望窗外,远山浮了云雾,灰色天空似霾。   像被安了定时开关,她整个人跳起来,在地上不停打转找鞋子,叨叨地念:“来了吗?来了吗?都这么晚了......”   “没有!那个房间什么异样都没有。”   “啊?”招平安陡然停下,颓力地坐到床上,倒下。“阿择,你的话能不能说全啊!害我以为因为贪睡砸了自家招牌。”   浅浅鼻音的调带了那么丝埋怨的意思,阿择放下窗帘,从热水壶里拿出一直温着的饭,自知理亏地找话说:“吃饭吗?”   “这吃饱才睡起,哪有这么快就......”   “咕噜~~”   很尴尬的声音,招平安红着脸转了话头,“还真饿了,我最近可能长胖了,好容易饿......”   她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阿择的注意力则放在另处,目光缱绻地抚在着绿色裙子的少女身上。腿,腰都还跟以前一样,往上,胸脯那里确实紧了一点点,没胖啊,就是......   他喉结咕咚一下,心虚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招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对这暗戳戳发生的异样不知。   夜幕终于降临,那飘了整天的窗帘也纹丝不动了,窗外有路灯碎光侵入,让原本昏暝莫辨的客房,像点了一盏羸弱的煤油灯。   招平安还算能看得清,这样的光度对阿择的视力倒没有任何影响。   路灯是静置的,光线也是静止的,但是突然一道直角影子微微晃了下。招平安眼睛都没眨,要不是确定看到了,她还以为是眼花。   画面又静止了。   手心湿得难受,招平安抽了一张纸擦。   “来了。”   如冽泉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她攥紧纸巾上半身往前盯着屏幕,连光影都未曾变化,“你看到了什......”   动了!影子动了!   阿择神色莫测,“在柜子里。”   招平安丢掉纸巾,右手点击鼠标切大画面,柜子把手处两个圆环微微泛着光。她再滑着鼠标仔细辨认,这柜子立脚离地,方正的大肚子结构,顶角叠而突出,像极了老宅锁起来的那几个房间里的木柜。   光影开始急遽晃动 ,隔着屏幕都感觉到压迫,这鬼不简单。阿择沉了声调,“出来了。”   招平安能从他的话音里觉察到峻厉,她也紧张地盯着屏幕,自己运气应该没那么衰吧,就只是个恶作剧鬼吧......   嗖嗖两道黑影从柜子射出,鬼气之浓重,比夜色还暗了几分。她顿时被“啪啪”被打脸了,是真衰!   也不是退缩的时候,招平安提了提神,得先摸清这鬼是什么路数,才能制应对方法。   虽然应对危险时,她总是保命灵符一招鲜。   屏幕中那两道黑影幻化成人形,一个裙角飘扬,一个长辫忽甩。这这这......两个鬼,装扮还不是现代的。   怪不得,是老鬼!   招平安心态崩了几回,暗地里哀嚎了。阿择一贯地稳如泰山,全然不知有人已经计划着不行就要带他一起逃了。   那一男一女两鬼举止亲密,飘着你追我赶,交颈厮磨。232房间虽然没有装收音,可那黏腻劲都要飘到屏幕外了。   还......还亲上了!   灰蒙蒙的招平安只看到两颗难分难舍的头,亲着亲着开始倒床上了。黑乎乎两个鬼影缠在一起,咦?裙子怎么不见了?   那个男鬼卦衫也没了吗?还是她看错了?   一直如山杵着的阿择慌张地转身挡住屏幕,招平安越凑越近却只能看到一层糊了白影的镜像。   “阿择?”她不解他的反应。   “平安,别......别看......”   “为什么啊?”   “因......因为......会学坏。”   “什么坏?”   宾馆的灯明亮,她仰头迷惑的眼神有点点光,微蹙着的细眉弯弯,像镰勾不经商量地插’进了魂体里,阿择满满的情意便再也关不住。   倾泻了个透了!   “或许......”   他倾低身子,再道:“或许......”   招平安迷迷糊糊接收到不一样的讯息,呼吸变得特别慢,压迫感随之而来,手不由往后撑住身体。   阿择身子再低了些,鼻与鼻之间只余寸许。   或许是这样的坏。   这一刻,两对眼睛双双怔愣,微妙的电流从肌肤相亲处,噼里啪啦地窜。   他肯定魔怔了,没有任何考量就亲了上去,但是魂体叫嚣着的癫狂冲击着濒危的防线。   M的!溃堤了!   鬼的视力真的太好了,阿择从屏幕里窥到了纠缠不休的吮吸,还有相互包容渐入彼此的躯体。   原来!原来竟可以这样!   现在他无法控制的那处,即便能感觉到燥热,却没有热的温度。   原来男人的气喘吁吁并不止像三轮车那时的拥怀,而是像现在这样原始的欲.望。她的脸好红,宛如山里冶丽的桃花瓣儿。   真的可以这样吗......   阿择被这老鬼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像所有刚学会看黄’片的毛头小子,轻轻一蹭,势道就收不回了!   素日里温如水的眼眸才染了些慌乱的情绪,没一会便跑了光,唯留赤‘裸的欲。   舌尖无师自通地伸出,紧迫无缝地啮咬着,唇齿相附,渍渍声暧昧。   唇相贴的时候还能勉强思考,但这一瞬间,招平安脑海里像被炸了个洞,空气和粉尘混进来,缠着思绪当机了。   她闭上眼,被动承受从未有过的酥麻,手要没有力气了,或者说整个人软得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团,软哒哒的。   床垫忽地下沉,他越来越近,无形中携着强横。就在手臂颤得要曲下时,背后有只手抵住下沉的趋势,往前送去。   可是这样也没有好多少,阿择似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胸膛里,固执到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胸腔被挤压得一丝空气也无了,招平安被迫仰头,憋气得几欲用嘴呼吸。   这城墙一打开,更深的吻凶猛而至,不费任何功夫长驱直入,席卷。   惊愕,瑟缩,嬉戏,愉悦。   还有微不可察的忐忑。   原本垂在身侧不知所措的手慢慢抬高,她不自觉想给予回应,去安抚。 第41章 你可真不要脸   “嘻嘻......啊~唔嗯......”   这什么声音?   招平安分神听着,身体蓦地被放开,床上重量一消失,床垫晃得她须得放下手才能撑稳。   阿择像堕入梦境却被猛然拉出,当他置身现实时,如同一个意识到做错事的孩子,半垂着头等待责骂。   他不敢看她已经红肿的唇,但他偷偷舔了下唇角,似回味似不浪费。   招平安神思还散着,眼睛看着他还不知道反应。阿择鬼生第一次尝到被放火炙烤的滋味,羞愧、恼悔。   还有只增无减的忐忑。   “啊!哈哈哈哈......嗯啊......”   听到声音招平安先转头去看显示屏,那两个影子跟扭麻花一样,但这声音......是从外面传过来的。   可是这一层并没有住客。   这就是老板娘说过的怪声吧,是挺奇怪的,让听的人觉得叫的人痛苦又有些难言的快乐。   等等......   脑子好像清晰地划过去什么,屏幕里模糊黑影顿时有了画面感。   姿势、体位、小人打架!家宅风水神位!!   这是书房里披着正经外观,里面却有点点黄色的书。详细地讲述在某个时辰某个方位行‘房能达到的目的,包括生男生女的个中微妙细节。   招平安震惊地瞪大双眼,脸上火辣辣的。侧边一股强劲的阴气贴着脸颊疾驰而过,显示屏一闪,灭了。   她愕然回头,阿择的脸色也没比她好多少,窘迫得魂体都在晃荡,滋滋冒着白烟。   这是羞到要着火了吗?   如果阿择还活着,顶多也就才上大学,所以冲动些也不可避免吧,班里男生宿舍还搜出过实体图文黄书呢。   当时李晋要气炸了,也碍着少年人脸皮薄,只是私底下教育,但这事班里都知道。女孩子不可能去讨论,而男孩子也习以为常。   这属于生理冲动,生物学学过,而她自己也......也冲动了。   没什么好得理不饶人的,招平安整理衣服起来,缓解尴尬想要说出去看看,房门却冷不丁被敲响。   “叩叩!”   短时间敲了两次,很着急的样子。   她没想太多要去开门,阿择一把将人扯回来,脸色还不太自在,闪着目光说:“小心点,我在前面开门。”   招平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去拿起挎包,眼神示意准备好了。   阿择先是插好防盗门链,慢慢打开一条缝。她在后面瞄过去,外面是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由于位置的关系看不到里面情况,又再敲门。   “你找谁啊?”招平安问出声。   “哦,你好!319号房是我刚刚开的,我的卡开不了,请问是你们在里面反锁了吗?”   阿择一直打量着外面的人,招平安也觉得奇怪,这是229房啊!怎么看两个数字都差别很大。   “这是229号房,你走错了,319在3楼。”   女孩恍惚地“哦哦哦”几声,而后脚步急快地走了。   这小插曲无头无脑地开始,又无头无脑地结束。   招平安手还按在包里桃木剑的位置,想去打开屏幕。手还没碰到开关,心里那股不对劲的直觉越来越强烈。   有问题!   她和阿择对视两秒,什么都不用说,一人一鬼冲出门外,而刚刚那个女孩早不见了踪影。   阿择飘过去追,招平安去查看阵法。   走廊的灯不亮,地面铺着红地毯,走路悄无声息。室外的血线是她惯用的连接手法,每逢一个钉柱绕五圈。   其实为了稳固两三圈即可,但她有自己的喜好,觉得五道轮回,五亦代表新生。   另一个房间是232房的西南角,招平安呈围势布阵,可是那里面的钉柱歪歪斜斜倒了,血线从中而断。   她蹲下来查看,线的断面很齐,像是利器割的。   阵已破,里面的鬼不一定在了。   招平安转脚出去,到232门前,桃木剑仍蓄势待发,总卡一贴上门把,特有的“嗒”开锁声。   手倏地猛推房门,她侧身背贴墙,空下的手早已捏了符篆,屏息守在门口。   房里的路灯灯影有几屡不受遮挡地投射到走廊,呼呼的风声霎时不断,带出一股潮腥的味道。   等了一会,房间里没有异动,但是这味道源源不断流出,充斥在空气不流通的走廊里。   清光符不但可以驱邪辩阴,也可以清浊气。招平安一阵难受,两只手都用来捂紧口鼻,哪还能冷静地掏符,她当下有种想冲进229房,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冲动。   此时阿择追人回来,手一抬,一个很淡的光圈罩下来,瞬息就把难忍的味道隔绝了。   招平安才得以燃起符篆,还加大剂量,两张一起投进房里。   一时火光跳跃,黑气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升腾,逐渐变淡湮灭。   她问阿择,“你那里有什么发现?”   “那名女子不是宾馆的住客,被拆穿后就从前门跑了。”   “困鬼阵也被破了,她这样做有什么意图?”   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得阿择瞳仁晦暗,他猜测,“应该被鬼迷惑了。”   清光符彻底熄灭,阴气屏障撤去,招平安走进232房。房间长时间没有住人,而是住着鬼,阴盛阳衰,即使成日开着窗也散不去阴湿潮味。   她开灯,“你有看到什么吗?是跑掉的两只老鬼干的吗?”   阿择在研究旧衣柜,手摸上柜门圆环,动作顿了顿,“看到一点......没看到......鬼。”   这话招平安有点听不懂,“什么?”   阿择收紧指节,她站在几步远的床头柜那,唇瓣还有被他咬过的痕迹,朱唇中一点胎记,魅惑得不像话。   “就、那个被......”   他支支吾吾,不是掩饰,是不敢看着她说。   “不好说吗?”他这样为难,招平安也不想勉强,“那就不说吧。”   原话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是阿择听者有意。手依旧搭在柜门把上,固定着的钉勾处因为外力已经开始松动。   说不说出来平安都好像有点不高兴,那还不如少担个隐瞒的名头。   “就那个敲门的,我追出去后,发觉......发觉她脱、脱了裙子,人慌慌张张跑了。”   招平安讶异得眼睛睁大,“你看人家脱‘衣服?”   “我没看!”   招平安现在的心情有点难言,“你没看怎么知道人家脱没脱。”   “......”   她一脸沉静,阿择觉得自己犯下了大不韪的错,慌到手上力道没掌控好,柜门一下子被拉开。   更浓重的鬼气见风奔窜。   时间好像回到那时候他们刚接触不久,在红白巷22号里,这个呆子也是傻傻地往危险上凑。   招平安又点了清光符,急喊:“傻子!快躲啊!”   阿择愣了两秒后,魂影才一闪。   嗖嗖两道火光飞进柜子里,像遇到了助燃物,噼里啪啦欢快地烧。   乌烟瘴气一下散了。   房间里的空气终于是正常气味了,可是刚刚的问题还没完。招平安想心平气和地说话,出口语气却阴阳怪调起来,“你在想什么呢?站那也不会动。”   阿择摸摸鼻子,自知理亏,“想你生气我该怎么办。”   听他这样在意,招平安心里舒服点了,“你又不是故意去偷窥的,我生什么气......等等!”   她想到另一种可能,“哦~你是不是真的有意偷看的,所以才愧疚!”   “没!”阿择赶紧剖腹明心,“我谁都不看!我只想看你的!”   招平安愣了愣,被这直白闹了个大红脸,“你!你可真不要脸!”   某鬼抓耳挠腮,认真地问:“脸有什么用?”   “......”   简直无语了。   招平安跑出走廊,阿择也不问了,知道现在正事要紧,刚刚尴尬的微妙气氛也被暂时搁置。   那两只老鬼很聪明,发觉被阵法所困,不知道用了什么鬼术去迷惑人,将阵破了藏匿起来。   现在招平安感知不到阴气,没有介质引魂灯也无用,只能用笨办法,一间一间房去查探。   当开到第十间时,阿择拦下她手,眉头还有思索后的折痕,“前厅那根横木也有同样的鬼气。”   招平安顺着猜测,“你的意思是,那是他们寄魂的地方?”   阿择赞同点头。   确实有极大的可能,清末的鬼飘荡到现在,没有可以安全藏身的地方,百年间不可能避得开阴差和各类工作性质的同行。   招平安看了手机,现在才过八点,楼梯一直有上人的踩踏声,“人太多不好办,只能等深夜了。”   解放后破除封建迷信,宣扬科学的唯物论,这事还是得避着些普通民众。   守到深夜的话太累了,那这一晚就别想睡觉了。阿择回来时就想到一个对策,“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娓娓道来,招平安起初还觉得可行,越听越觉得这鬼太高看自己能力,“符篆可分不出好鬼坏鬼,即便当初你能接触禳鬼符,可是镇祟符威力更强,再加上真言咒语,会受伤的!”   阿择狡黠一抬眉,胸有成竹的神态,“那鬼比我们更输不起,不等我们动手,估计就迫不及待出来了。”   他深知留恋一样东西的迫切,利用这种心理逼老鬼现身,是现今唯一最好的方法。   招平安又说了几个顾虑,都被一一反驳了。她才认识到,阿择在某些事上的坚持,近乎执拗。 第42章 清末鬼情侣   他们下到一楼前厅,老板娘在接客房电话,招平安等着问些事,阿择趁人不注意,带着用纸隔好的符篆飞到横梁上。   客人只是喊前台送些生活用品,老板娘让员工去送了,刚刚一波入住潮才过去,她本想着去二楼问问情况,现在人在跟前倒也省事了。   “小姑娘,怎么样?可妥当了?”   招平安明着说:“还没有,我想了解一下前厅的旧房子是什么来头。”   这都一天了,驱邪的事还没办好,老板娘也有点沉不住气了,脑袋里搜刮着自家婆婆说过的旧事,想多出一分力。   “我夫家从祖辈都是小康,我们这老房子的木材也是一等一的好。后来改’革开放前也没落过一些时日,祖屋兜兜转转又回到我们手里,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气梁木垮塌厉害,有钱了以后就重新修葺......”   招平安抓住重点,“那当时房梁都换了吗?”   “不知道,我得问婆婆才知晓。”老板娘只有个大概印象,具体也不清楚,她抓起听筒,拨通家里电话。   “喂!妈!我不是老‘二家的,我是老大家媳妇阿秀啊!诶!对了!”   “有什么事啊......是想问问您,当年我们家祖屋修了哪些地方啊?”   老人家耳背了,讲话嗓门是吼出来的,招平安站在一旁都听得一清二楚。   民间时局几经沉浮,当时也找不到那么好的木材,后来外地有人卖祖屋的消息传来,听说是整个房子拆了,要从码头轮渡到外国。   牛克父亲就特地去询问可不可以买房梁,当时屋主也是个贪得无厌的,想一人吃两家利,欺洋鬼子不懂行。就在一个夜里,找人偷运了几根上好的梁木出来,转手卖给牛家。   老人好像还有事要交代,老板娘还在握着座机手柄,大声地回长辈的话。   “诶诶!晓得的!二克啊......去市里谈生意了,忙!我们也没办法啊,有空一定回去看您......”   符篆虽是用白纸包着的,但阿择明显感觉到魂体不适,也许是源于本能的恐惧。   当朱砂勾勒的敕令赫然展现在眼前时,他双眼突觉一阵刺痛,入目白茫茫一片,短暂地失明了好几秒。   缓过来后他避免直视,指尖忍着灼烧感迅速将镇祟符拍在房梁。霎时,四周空气开始微变,“嗡嗡”不知被什么震得颤动。   招平安也感知到了周围气场的变化,夏夜寒风乍起,老板娘还打着电话,被这风吹得汗毛直竖,于是缩进柜台里,眼睛盯着一动不动的塑胶门帘。   直觉有什么不对,却又应付着老人想不到那么深。   招平安已移步到前厅中间,紧张地注视阿择那边的异样。   风越来越大,震得内开的推拉门左右晃动。横梁是风暴中心,阴风如刀刃不停地刺向阿择压着符篆的手。   他的道行抵不过老鬼,自身阴气也被吹得混乱,魂体彻底没了遮挡,只有依靠蛮力顽强抵抗。   手心灼烫,手背刀割地刺冷。即使这样冰火两难,他仍对着下面担心的平安笑了笑。   眼见阿择被一股黑气围击,魂体越来越淡,甚至比初见时还不堪一击。招平安急得要忽略掉他让她放心的眼色,即使现在要默咒,那也是两败俱伤。   她更愿意相信他的运筹帷幄,可就是无法控制地,身临其境地焦炙。   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有些东西早已不知不觉融入骨血。与其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倒不如说是两根在深海里悬溺的浮木,别无他法地依靠,互相纠缠着救赎。   阿择仍在和老鬼对峙,余光扫到招平安对着煞气捏诀驱符,他分出一丝阴气去打乱带着坚决的手势。   招平安耳畔是他勉强维持的传音,“平安,再等等......”   她翻手收势,未放松警惕地凝睇梁上紧绷的时势。   前厅温度陡然下降,狂风呜呼,老板娘藏在柜台下发抖的声音飘出,“小师傅,这到底咋了啊?”   还没回话,前厅肆无忌惮的阴风缓了,但是周边气温冷得人要呵出雾气来。从屋角处不知何时窜出两团黑影,将炫亮的吊灯晕暗了几分。   他们分工夹击,目的明确地朝着阿择袭去。   就是现在!阿择旋即撑掌往后一个空翻,两团黑气撞在一起。招平安早已捏诀踏罡步,指势直取梁木,“天有天将,地有地袛,镇邪驱祟,解困安危......”   “哧啪~~”   火光霎起,毫无戒备的两团黑影被烧个正着。   “啊!!!”   黑影被暂时困在金光里,挣扎着避开火势。   她再去寻找阿择的身影时,他已经从梁上往下跳,许是被鬼气侵袭整个魂体明显感到的虚薄。   怕他无力,招平安张开怀抱想接住他,阿择苍白如纸的脸上淡淡一抹笑意,也微打开双臂,落入到天地间小小的安心处。   冷。   这是招平安抱住他的第一感受,易碎又让人心疼。   真言金光威力无穷,但也被黑影的鬼气影响,慢慢黯淡下来。   镇不住了。   招平安把阿择推到一旁,迎上前,一副母鸡护崽的气势。   “老板娘,躲好了!”   “好!”柜台外非自然的声音一顿响,老板娘也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候还能强作镇定地应声。   横梁上黑影漂浮着融合到一起,原本渐弱的鬼气猛地增长,绕着梁木不知道在做什么。   招平安此次准备充足,道行不够也得刚,保命灵符就是她最后的王牌。   “小心,那鬼诡计多端。”   阿择的声音有气无力,半晌了还没缓过来。她朝后勾了勾手指,让他放心。   “老板,还有房吗?”   这时门帘却被掀开,进来两个小伙子,边搓着手臂边嘀咕,“这里边冷气够劲啊!”   “呜呼~~”   阴风再起,胶着的黑影骤然分‘裂,一道朝着楼上,一道冲向门外。   招平安分身乏术,阿择已将局势利弊分析清,说:“我追外面那个。”   她回身慎重点头,无声口语,“小心。”便跑上楼。   鬼气随即消失在二楼拐角,招平安踩上二楼地毯,脚步不需要放轻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很静,连一楼的嘈杂都听不到,明明刚刚身后还有住客的问询话音。一时间,二楼像处在不同的空间。   宾馆这两只老鬼擅长隐匿气息,鬼气收放自如。招平安才知自己从前碰到的都是小虾米,她不免紧张起来,桃木剑换成不轻易使用的五帝钱。   清光符引路,长长的走廊里,若有似无的阴气,萦回在门把、墙壁、吊顶各处,逐渐消逝着蜿蜒至前,在232房门前消失。   又回到这里。   门虚掩着,只有呼呼不停从门缝灌出来的风。招平安伸出手欲推门,才接触到刺骨寒意便有些受不了。   想起阿择还坚持了那么久。   就这么走神一会,门上赫然显现出一张爆目长舌的女人脸,眼球充血地对着她笑,下颌脱垂似的嘴巴张得巨大,喉间的垂腭兴奋地“咕噜噜”颤动着。   招平安登时后撤一步,凝神挽剑直刺入门上的口腔,女人脸顿时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上只有深入到木质里的五帝钱剑,还有潺潺流出的黑色液体,不停地滴到地毯上,碰到血线后“呲啦”被灼烧。   她拔剑,屏息推门。脚刚踏进去,身后砰一声门关死了。   “呵呵呵......”   窗户上方飘着一撮裙角,米黄色的雪纺材质,好眼熟......这不是阿择说的脱掉的裙子吗?   还真的有喜欢旧衣服的鬼啊。   女鬼飘在半空,裙角荡漾,身姿纤细婀娜,头发还是像蛋卷的卷发。尽管嘴唇下巴全黑乎乎地像吃了芝麻糊,清丽容颜仍不减半分。   她笑吟吟的眼睛看着招平安,卷着手绢按唇,一派大家闺秀模样。   招平安止步不前,问道:“你们为何徘徊着不去投生?”   “呵呵......”女鬼的眼睛扑闪扑闪,俏声脆调地,“你身边还跟着个鬼呢。”   呃......这是被杠了吧。她反唇相讥,“他可不做坏事!”   女鬼微微低了头,眼眸含了羞愧,小声地嗫嚅:“我们只是偷点衣服而已......”   “哈!那我们可不偷东西。”   这场面有点像幼儿园的小女孩吵架,幼稚地争辩谁的东西比较好。   招平安还握着五帝钱,对着一张无害的脸下不去手,修道者轻易不灭鬼。正在犹豫,背后有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带着强势的阴寒气息。   她不知道此时什么境况,身体本能地躲开,只听到女鬼尖叫着喊“不要!”   也因为女鬼这一喊,那男鬼手中的剪刀失了准头,但也划过招平安手臂割开一道口子。   还没接收到痛感,阿择出现在门口,一眼瞥见自己手臂的伤,脸色突变,没有多余的一句话,魂体化虚扑向男鬼。   男鬼长辫遽然被一股力道带得往后仰,而后看到一张勃然惊怒的脸,他欲虚化脱离钳制,可那鬼不知在他身上缠了什么东西,动弹不得。   他倒在地上还在翻滚,无奈动作越大,缠在身上的线越紧,烧得魂体阴气破泄。   阿择单膝压住男鬼的肩背,掌心绕着的血线轴紧,男鬼被迫抬起脖颈。   手臂的伤口不深,招平安无暇顾及,直盯着阿择僵硬的背,而后听到阴恻恻的声音冷笑着,“你敢动她!”   他再次收紧手中的线,哪怕自己也被灼出了伤口。   公鸡血辟邪化煞,这滋味不好受,男鬼咬牙竟也一声不吭。女鬼先乱了阵脚,双眸含泪地飘向招平安。   阿择冷厉地哼一声,“不怕灰飞烟灭是吗?那如果换成......”他凛寒的目光摄住女鬼,女鬼不敢再靠近招平安。   男鬼终于扭头,即使处境艰难,神色依旧温煦地看着自己的女人。   女鬼不忍看他受罪,直挺挺地跪下了,伸手想去扯招平安的裙角,又害怕那鬼一不小心手重伤了自己情郎。于是瑟瑟缩回手,美人垂泪,“姑娘,求求你,让你的鬼放过章学吧。”   男鬼动容地摇头,“鸳鸯,不要跪!不要哭......”   招平安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见阿择的手被血线烧得深深地勒进去,他像感受不到痛,面沉阴狠始终不松手。   “阿择,你......”   “平安,伤得怎么样?”确认身下的鬼不能再作祟,阿择面露急色地问她。   招平安闻言有些呆滞地将压住伤口的手松开,早就没流血了,只是血迹还没干。阿择看到她掌心的血还在往下滴,眉头紧蹙,血线再绕男鬼脖颈一圈,勒得男鬼呛咳连连。   “扑!”直吐出一口黑血来。   叫鸳鸯的女鬼见此情景再也撑不下去了,瘫软下来,爬着去抓招平安的裙角,婉转的软调哭起来也动听,“姑娘,放过我们吧......我们在人间躲藏近百年,从不作恶,今天也是第一次误伤了你,我的魂赔给你,你放了章学可好啊?”   鸳鸯苦苦哀求着,阿择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招平安胸口也像滚了一锅开水,嗓子也给熏哑了,“阿择,已经好了。”她走过去,侧着手臂证明似的给他看。   阿择看上一眼,割开的皮肉已经不再冒血,但他的愤怒和心疼不减一分。   “对不起......”他眸色渐黯,愧疚又让她受伤了。   招平安蹲下,捧住他烧得黑乎乎的手,低着颤动的睫,动作很轻地把线解开。   “你没有对不起什么,真的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她俯低身,在焦黑的伤口印上吻,泪夺眶而出,滚烫地汇集在阿择的手心里。   面对平安的主动时,他顿觉五味杂陈,没有了以前的那丁点儿小窃喜。   男鬼脱了禁锢,和啜泣着的鸳鸯抱在一起。   至少他们作为鬼,也可以无所顾虑地在一起。比世上万般遗憾,都要好。 第43章 乱世女人一斗米   招平安手臂的伤不重,去医院急诊医生说不需要缝针,做好消毒按时敷药就可以了。   全程还是老板娘过意不去硬是陪着去,嘘寒问暖加包医药费。招平安应付着过度的关心,阿择一路上连一句嘴都插不上。   后来谈到驱邪的事,老板娘心有余悸地问:“这事能解决得无后顾之忧吗?”   “不太能。”招平安实话实说。   “唉,毕竟这闹鬼的时日也不短了,我也有心理准备。”老板娘盘算着该怎么跟家里男人交待。   快到有客宾馆了,招平安站在路灯下,抬首望232的窗户。好一会儿,她转而看着老板娘,说:“或许有个两赢的法子。”   老板娘眼神一闪,有了兴趣,“什么法子?”   232房里。   鸳鸯靠在季章学身上,两人手握得死紧。   “章学,说好了,等会我去跟那位小姑娘求情,你别作声。”   季章学长着一副书生面孔,近百年来护着心上人在人间亦步亦趋,眉眼也不得已染了狠戾。   “我知晓了。”如今也只能这样,毕竟是他先动手去伤人。   他们一直等着招平安,而看到人小姑娘手臂缠了厚厚的纱布,鸳鸯先红了眼,万分抱歉地行揖礼,“姑娘,是我们不好,不该恣意在人间行走,还......还伤人。”   招平安用没受伤的手扶了一下鸳鸯,不好受这礼,“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鸳鸯出生在百年前的大宅院,谁人说话都是留三分意,见招平安说得这么果断,还以为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巾帕一甩,开始拭泪,哭起来的调跟唱戏似的,“姑娘啊!你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保证以后不馋新裙子了,我们也可以离这远远的,不再叨扰,你行行好咧......”   这阵仗新鲜,招平安也震惊了,她还以为鸳鸯是个娇滴滴的羞美人,可这摆起架势来让人瞠目结舌。   季章学揽住心上人安慰,他不愿看她如此伏低做小,但也心酸地迫于形势,他们历经多少磨难才能在一起,如果能少一个仇敌,便能多一条后路。   招平安无奈,阿择眼带戒备地审视对面的季章学。   “好了,你得先跟我说你们为什么会寄魂在那根梁木上,我好知道该怎么做妥当。”   鸳鸯一听有戏,从季章学肩膀抬头,将涕泪擦干净,楚楚惹怜地凝望心上人,“这事......还是让章学说与你们听吧。”   季章学疼爱地摸摸她的脸,转脸便换上严肃的神情。百年间这世道已更替几回,是是非非、曲曲折折早已埋了黄土,他略带了沧桑的嗓音缓缓道来。   “我家和鸳鸯家是几代比邻,但也因为一些小事两家隔阂,就变成了世仇......”   江南小镇,鱼米之乡。   老百姓生活富庶,成天的不是听曲儿就是评话,盖碗茶一捧,这神仙滋味,就算是家里走水,也不顶去。   白马街人人都知是富商聚集地,这其中季家和古家,那点子琐碎事,是众人乐道的八卦。   据说两家先辈就因为出墙的杏子归属问题,而闹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两家从此大门不朝一处开,连公共院墙旁的果树都给砍了。   有钱人的高墙竖得老高,也就只有这如碎肉渣的无味趣事,能缓解穷人的仇富心理。   可是谁也不知,不久后的将来,大清朝早已腐‘败的根基,竟彻底塌了。老百姓生于水深火热,悠闲的日子也如长河西去。   随着帝国主义入侵,清政’府无能,各地平民纷纷揭竿而起,一时间大家都是热锅上的蚂蚁,无一处安妥。   季家一直颇为注重教育,家里的少爷哥大多留过洋,眼看着家族生意已经做不下去,族中长辈便一起商量,将所有房产物资兑现,携款出逃国外避难。   就在季家奔走不眠这夜,隔壁古家大爷还在搭戏台请戏子,醉生梦死。   古家人好贪欢享乐,家底已是空了又空,即便没有朝廷腐‘财这档事,积蓄也散不过这辈。   眼看着烧杀抢掠已到跟前,才慌忙慌张地收拾细软,张罗着临时投靠尚算安全的小地方的亲戚。   季家转移完财产,计划登船这天,季章学在码头不安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远眺白马街过来的路。   就在前几天家族制定计划的时候,他跟母亲坦白,自己早已和隔墙二房家的孤女鸳鸯互生情愫多年,恳求着能否一起捎带上出国。   母亲只是当时有些不敢相信,险些失态地指着他鼻子骂,后来冷静了半晌便默认了。   季章学兴奋地要安排父母和未来媳妇相见,季母蔫蔫地拒绝,说又不是没见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也没想那么深,照以前的方式传信到古家,他以为事情完美地按照自己的规划推进。   谁知临近开船,心心念念的身影还是没出现。   季章学要去白马街,季母身边的管事喊了两个小厮将人拦下来。事到如此,还有什么不明了,母亲当时只是敷衍他,并没有真心接纳鸳鸯。   他不吵不闹,随着小厮上船,经过季母身旁时,眼角淡漠地扫过去。   季母心里也难受,可那古鸳鸯有什么好的,不但分毫帮不上她儿,甚至还会拖累章学的前程。   季章学被请到舱房,门口小厮守着。房间的窗户很小,他费劲才能拉开,咸腥的海风霎时呛满肺腑。   江南的渡头多是滩涂,轮船停靠的条件苛刻,再过一会潮退,船要在这之前驶出渡头。   他没有时间了。   要撂倒常年干重活气力大的小厮,季章学想想便知道不可行,自己出国留学虽然有打过球学过击剑,但都是花架子。   硬要拎出来一样比的话,他游泳极好。   只有这个办法了。   季章学翻开皮箱子,装了一些值钱轻便的东西,轻脚跃出窗户。此时家里仆人大多在搬运行李,谁也没留意到舱尾的状况。   直到“噗通”一声,船边水花四溅,众人也以为只是什么大鱼弄出的动静,丝毫不知自家少爷已遁水逃走。   才短短时日,往昔热闹的街头,欢声笑语的面容被一张张愁眉苦脸替代,白马街宽阔的青石路,从辉煌到冷清,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让季章学没想到的是古家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两个老仆看守宅院。他拿钱去疏通,才知古家一路南下,往广肇罗道而行。   他猜测鸳鸯没收到自己的信,按她的性子不可能这样无声无息就走了。她一个孤女,在这乱世只能仰靠大房的大伯。   季章学也跟着南下,为了安全他穿着旧得补丁的衣裳。但一路走下来,多的是衣衫褴褛的拾荒者。   行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路越走越荒凉,他心里对鸳鸯的牵挂就越迫切。   到广州府下的一个小乡镇时,季章学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古家在当地购了一个小宅院,要安定下来。   他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浑身脏兮兮地就要上门拜访。   古家门房不是原先的仆人,看这个不知哪处冒出来的青年,嗤笑着骂道:“哪来的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我们小姐明儿个就要嫁给当地的大乡绅,那是一个风光无限,你这个乞丐赶紧滚滚滚!不然触我家老爷霉头,有的是你受的!”   季章学听言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回到住所。他只消沉了一晚便开始分析局势,季家的所有关系在这乱世有如薄纸,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更何况赤手空拳的他。   鸳鸯啊鸳鸯,他该怎么办......   季章学才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   就这样干坐着,天亮了。清贵高雅的章家少爷哥早已不复存在,现今的只是一位要抢回心上人的少年郎。   高门大户这样带着目的性的联姻,季章学见得不少,古家初来乍到想站稳脚跟,送出去无关紧要的侄女,能换来一个稳固的关系。   何乐而不为。   让人愤怒的是,那当地乡绅竟然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这更加坚定了他要带鸳鸯远走高飞的心。   因为办喜事的原因,到了晚上院里的仆人才得以空闲,就都聚在一起饮酒。西厢房时有女子尖叫声传来。   男仆人们一阵窃笑,无不夸自家老爷老当益壮,宠得新姨娘情不自已。   挂红贴囍的喜房里,穿着红色绸缎的中年人倒在血泊中,季章学手中的花瓶哆嗦着几欲掉落。   鸳鸯身上的衣服被撕开,半个肩膀裸露。她心慌意乱地接过花瓶放好,看着情郎那张煞白的脸,没有了相逢的喜悦。   “章学,趁现在走吧,这里的人没见过你,更容易脱身。”   季章学像怕踩到什么脏东西,连退好几步,撞到桌案,上面的烛台灯笼倒下“轰”地烧起来。   跳跃的火光跟血一个颜色,吞灭掉最后一丝希望。他失魂落魄地重复着一句话,“走不掉了......走不掉了......”   鸳鸯执起茶壶,尽数泼去,火灭了。她捂住季章学冰冷的手,安抚道:“没事儿......真的没事儿,死了就死了,大不了搭我一条命。”   季章学木然的眼珠子转过来,鸳鸯笑靥如花的脸挂着两行清泪,她看起来那样娇弱,却总能给自己鼓励和希望。   小时候母亲严厉,养成他懦弱的性格,加之课堂学问好,白马街的小霸王都不喜欢他。   鸳鸯总是替他指责那帮顽皮孩子,因为她生得好看,少爷哥们也计较不起来。   许是屋里的火光惊动到仆人,纷踏的脚步声齐往西厢里来。季章学从杀人的惊惧中解脱,一下子清醒过来,走过去将门窗锁好。   新婚夜红烛长明,灭了一盏还有无数盏。红妆妖娆的姑娘泪痕已干,专注地望着自己。   穷乡僻壤地的王法,抵不过得势者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一句话。他抱紧她,苦作煎熬,“鸳鸯,你怕吗?”   鸳鸯笑得珠钗乱颤,“不怕,和你一起什么都不怕。”   乱世女人比之浮萍还不如,一斗米便能卖了半生自由,她实是过厌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箱箧里准备了毒药,早在季母来找她时就备好的。大伯家靠不住,她以为......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他仍是追来了。   她不怕死,只是连累了他。   季章学从她犹豫的手中拿走药粉,和在酒中,斟满两杯。他仰头喝完,另一杯却怎么也递不出去。   鸳鸯干脆就着他的手,喝完了那杯毒酒。   两人依偎相拥,外间仆人开始撞门。   想是毒药开始生效,季章学喉中腥甜,人死前真的会回顾美好的记忆。   “你还记得当时我被楚家的狼犬追,是你大胆地抱着我蹲下,说这样狗就不敢咬人了。”   “记得啊......”鸳鸯轻轻地笑,“你当时还不服气地犟,说我如何得知的。”   季章学笑着咳嗽几声,“在漂亮姑娘面前,我那是觉得丢了面子。”   那时小姑娘水眸熠熠生辉,不恼他不知感恩,还打趣地道:“因为我被咬过啊,所以才得出来的宝贵经验。”   他起初只是觉得这小丫头不同那些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活泼跳脱,慢慢地竟也不自觉地将人放在了心上。   “对不起......没能让你穿一件好衣裳走。”   “没事......以后吧,以后有机会再送我漂亮的裙子......”   “好啊......” 第44章 暖他啊   后来季章学和鸳鸯逃了轮回,寄魂在当时的房梁木上,辗转来到沙山镇。   他们生前造了杀孽,死后要受冥律刑罚,或许不能再世为人,于是选择这么游荡着。   尽管终有一天会魂消魄散,不过得以相伴也尚算幸。   招平安之前就跟老板娘商谈过,既然他们不作恶,就没必要赶尽杀绝。且自古就有养鬼生财的法子,有客宾馆也算阴差阳错造了运财局。   232房留着就行,平时不需要太在意,偶尔供奉点东西即可。   老板娘也觉得虽然之前闹鬼,但是生意却越来越好。她也听来往药商说过养小鬼的事,倒也不怕。   于是这事就盖棺定下了。   折腾到后半夜,事情还算完美地解决了。手机放在床头柜那里,每到一个整点屏幕会亮一下。   凌晨两点了,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   招平安头有点痛,却没有困意。阿择替她掖被子,他的魂影还是很淡,没有恢复过来多少。   她冷不丁抓住他的手,好冷!根本就不是从前的微凉。将两人的手一起塞到被子下,她厚着脸皮说:“我给你暖暖吧......”   暖?怎么暖?暖哪里......   脑子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随后他发觉也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也就附和着回道:“那就暖吧。”   招平安没忍住,耳根那里涨起小火苗。她把空调关了,让出大半位置,自动挤到床边边。   她拍拍共享床位,说了句足够在阿择魂体里点炮‘仗的话。   “那......你上来。”   瞬间“砰!啪啦噼啦......”   炸得好是痛快!   阿择稳了稳心神,神情少见的肃穆,“别闹了,快补个觉,天快亮了。”   话已经说到明面上了,不做点什么招平安下不来台。她匍匐趋前,抬手勾住他脖颈,往下拉。   高大的魂影顷刻间覆盖,她的身体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叫你上来就上来,一个大男人一点都......都不爽快,以前......以前不都......”她磕磕绊绊地给自己长勇气,不过只长了一点点而已。   “平安......”阿择妥协的语调还存些许挣扎,他才那样对她,她难道......察觉不到自己忍得很辛苦吗?   招平安手心覆住那双情绪太露骨的眼睛,呐呐地道:“不说了。”她脸皮很薄的,再说就厚不下去了。   熄灯后,一人一鬼僵硬地并排躺着,呼吸声都不敢放大,像极了两具行尸。   他们手臂碰着手臂,这一点点暖都让阿择舒服许多。今天两败俱伤地压制男鬼,让他损耗太多阴气。   半边热得出汗,半边冷得起鸡皮疙瘩,招平安并没有好受多少,她琢磨着想让受冷面积均匀点。   但是某鬼不领情,她靠近点,他就缩远些,最后干脆以背“抵抗”。   单纯的阿择,他以为这样,自己就没办法了吗?招平安手臂探过癯瘦的腰身,贴上去。   阿择不单冷,还硬邦邦地像块冰,捏住她手腕的指节活动不便。   不知道这鬼在拒绝什么,生病那晚也是他从背后拥着她。她热,他冷,相辅相依,这样不是刚刚好吗?   招平安见此无赖地嘟囔:“我这只手受伤了。”   他果然不敢动作了,微乎其微的一声叹,转而反扣住她的手,十指交握。   阿择弓着身像只冻虾子,招平安如常温的白水,一点一点地包裹着融化。魂体里的蠢蠢欲动被压制着,不甘又甜蜜地沁出许多糖霜。   最终凝成了一捧蜜露。   得知事情解决后,牛克连夜从市里赶回来。二楼尽头几间房后面没有奇怪的声音了,以前走到这总有一股寒意,现在感觉空气都清新许多。   再看到请来的师傅竟然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小姑娘,他大方地多给了一倍的酬金。   这笔数足够招平安半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这是她接过的最最最大的单子了。那些钱收在小挎包里,感觉这旧得褪色的布包都高大上几分。   坐上三轮车回曲樟镇时,招平安一时得了这么多钱,跟做梦一样,表情傻兮兮地兀自在那笑。   阿择好喜欢她这憨态,不顾车上还有其他乘客,偷偷地捏了把肉嘟嘟的圆脸蛋。   带了那么丝报复的味道,手劲有点大。谁让这坏丫头昨晚往自己身上靠来着,磨死他了。   他捏得好重,因为人多,招平安还不敢有什么怨言,黑眼珠翻着瞪三轮车外的脚踏,上面只有空气的地方。   “哈哈......”   阿择朗声笑起来,山坡夹着的小道挤瘦了风,细风把笑声带到了好远去。从岑西回来后,他第一次生出满足来,其实作为鬼也不错,可以帮平安很多忙。   至少应该不比那个于川差太多。   ——   暑假暑假,实际也是农忙假,收完花生收苞谷,等苞谷晒干后就要开始割水稻了。   每当这个时候,铝皮壳塞了石子的摇铃声频繁,卖雪条的自行车来往较之平时更勤快。热天里大多人贪凉,小孩子们帮着干农活,大人们也怜惜地尽量满足要求。   巷子里那几个小毛孩,手中攥着好不容易攒到的零花钱,嗷嗷待哺地蹲在巷口等那阵“铃铛铃铛”响。   招平安一大早起来就看到这幅景象,“铃铛铃铛......”恰巧卖雪条的人来了,她也跟在小屁孩后面排队购买。   一大早吃冷饮不好吧,之前医生说过女孩子要暖着来好。她抻长脖子也去看铁皮桶里的雪条,犹豫着拿什么口味。   她难得的孩子气,阿择就说不出煞风景的话了,毕竟那晚她还抱着冷冰冰的自己,他好像也没法站在对立的立场。   “好吃吗?”   招平安咬冰棒的间隙,得空“嗯”一声,明显的敷衍。   阿择笑笑知趣地闭嘴了,默默等她小口小口啜完粉红色的棒冰。   听说这几天太阳都不大,阴天。廖琴琴早早就查好天气预报,挖坑等着招平安跳。   她家亲戚的葡萄园收成了,要请人帮忙采摘,不但有钱拿还能白送一筐葡萄。   事实招平安也跳了,为着那一筐葡萄。   不知道什么原因,曲樟镇能种的水果很少,集市上卖的多是外地运来的,加上天热,不太新鲜口感就差了点。   这次能成功培育出来葡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镇,大家都想买点尝尝,不过果园主人说这是什么有机水果,已经被预定销往县市商超。   所以工资不工资的,真的比不上转手卖了那筐葡萄值钱。   她手臂的伤也早就好了,趁着放假多挣点钱,总没错的。   葡萄园在挨着镇下河边的土坡那儿,去年招平安接了一个下边村落的辞灵科仪,路过时只看到光秃秃的树杆,谁知隔了一年,绿油油的藤蔓叶子下,挂满了一串串紫色扑了白霜的葡萄。   雪条早就吃完了,现在看着铁丝网围起来的葡萄,她还是很馋。   阿择顺着她的视线,笑起来,宠溺地说:“想吃吗?我去给你摘。”   戴上准备好的遮阳帽,招平安趁机教育他,“不问自取可不行。”   像他以前还把别人家的陪葬品归类为己,好像要为她攒伙食费一样。感动归感动,但世间法度皆有迹可循,她绝不可能让阿择替自己消业。   “等到摘完葡萄,就能光明正大地吃好多好多!”她那小细胳膊抡了大半个圈,真的有很多的样子。   阿择翘起嘴角,心情绕过阴霾的天空,莫名晴朗,“行!都听你的。”   要走到土坡上面的凉棚,那是廖琴琴事先约好的地方。最近没怎么下雨,坡上的土像干脆面那样,踩上去碎了一脚底,鞋子抓地力就差点。   招平安只能扶着阿择的手,一同上去。 第45章 采阳气   到达凉棚时,廖琴琴已经穿好全套的罩衣,防蚊虫叮咬的。她手臂搭了一捆五颜六色的罩衣,发放给摘葡萄的工人。   她看到同桌,挥挥手,那一个个戴着遮阳帽的人也扭头看过来,招平安才发现十几个人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居然是三班的同学。   招平安分到一件暗紫色圆点的罩衣,和一把修果剪。葡萄园是露天的,推开一个栅栏进去就是路。   廖琴琴在前面,指着一条弯曲的田埂,对众人说:“大家沿着这条路走,我小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就放了很多塑料筐的地方,很显眼的,不要走错了哦。”   熟一点的同学笑廖琴琴拿她们当小孩,“知道了,没多大点地方,又不会迷路。”   。   一行人中有几个在葡萄园施过肥的阿姨,她们熟悉路,便招呼着学生们跟着自己走。   招平安缀在队伍后面,廖琴琴等她跟上来,边走边聊了会,“你暑假都干嘛了?扣扣空间从不见你发动态。”   坡上的风还挺大的,招平安压着帽子回:“还能干嘛,兼职驱邪挣钱,我企鹅号里没什么人,就很少登。”   “嗯。”廖琴琴跨过一条修来灌水的沟渠,提醒道:“小心点。”   招平安也注意到了,跨过去发现水渠中间被木板断开了,好奇地问:“这水是从河边引过来的吧,为什么要截流?”   廖琴琴每次去外婆家,小舅舅总在那科普种葡萄的技术,耳濡目染也知道些,“现在葡萄成熟季,雨水多了挂果都会受影响,而且采摘的时候地要不干不湿,才好运出去。”   “哦~”招平安了然地点头,“隔行如隔山,学问挺大的。”   “当然了!就像让我们去抓鬼,就只有被吊打的份,那东西太恐怖了......”廖琴琴没见过鬼,但是看过因此烂脸的表姐,心有余悸。   恐怖?招平安偏脸睨了眼一直默不吭声的阿择,有些不赞同。她在外几乎不谈论本行,今天倒多嘴了。   “其实鬼不太主动招惹人,很多时候找上门是想乞食,只是为了完成夙愿,好早日入轮回。而且......有的长得确实不太理想,但是有的长得很好看。”   呃……长得好看的那个忍不住笑了。   招平安的认真脸因为这一笑,扭扭捏捏起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怪渗人的。”廖琴琴本来就怕这些,听她一解释,就感觉葡萄园旁边,刚才经过的那片小树林阴森森的。   她赶紧换话题,“对了,我看到林盛财的空间放生日会的场地图了,有钱人都比较注重成人礼,布置的效果图真的好豪华。”   “啊?他生日会还没开始啊!”   “嗯,你不打算去不知道,听说弄得挺盛大的,白天是招待他们家有生意往来的客户,晚上的重头戏是我们的。”廖琴琴想想都觉得兴奋。   这暑假都要过半了,生日会还在布置,招平安还真不知道放假前,林黛玉在虚张个什么声势。   “那你们可以好好玩玩了。”   “对啊,可以见见世面。”   从田埂下来,要进到葡萄地,田垄中间留的空隙比较小,她们只能一前一后地走。今天要摘的巨峰品种在后面,像乒乓球那么大的葡萄,听说剥开就有果汁流出来。   虽然听廖琴琴介绍过,当看到这么大的葡萄时,招平安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惊奇,真的有乒乓球那么大,而且紫色的颗粒很饱满,皮都要感觉撑破了似的。   廖琴琴见她那个馋样,拿过剪刀咔嚓一下,另只手托着接住,“吶,就是这样摘的,然后再摆好到筐里。”   招平安留心着,有样学样地剪了一串,捧着轻轻地放在垫了纸的筐。   “嗯!不错,姿势满分。”廖琴琴毫不吝啬地夸,她同桌做什么都好,唯独学习不用心。   她把自己摘的那一串放到招平安手心,招平安差点没接稳,责怪地嚷嚷:“你轻点,葡萄粒会脱落的。”   廖琴琴扑哧笑她,“这个给你吃,很甜的,又多汁。”   招平安没要,小心地放好后,说:“你舅舅都说结束给一筐葡萄,就那些就可以了,不能再要了。”   “好吧。”   招平安有时比她还认死理,葡萄园哪个工人没有偷偷吃过啊。廖琴琴等会还要帮忙准备工人的午饭,就没多呆,去找舅妈一起回凉棚。   今天没什么太阳,还有很舒爽的风,连空气都是满满的果香,这样的工作环境比在深山老林操持下葬捡骨,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阿择要帮忙她也不肯,说众目睽睽的,而且这工作不累人。他就只好乖乖陪在一旁,做些小事。   赶赶蚊虫,吹吹风之类的。   一个大男人无聊地蹲在田边,眼巴巴地盼着小姑娘给他一个眼角,偶尔扭头冲他笑笑,他立马精神百倍起来,回一个灿烂过度的笑。   工作虽然是枯燥的,但这样的互动是调剂品,招平安没觉得时间多难挨。   葡萄满了一筐又一筐,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阿择就用鬼术将筐码好。工人大叔推着板车来推,还不忘夸小姑娘心细。   招平安被夸得云里雾里呢的,阿择暗自偷笑。   “诶!马上可以吃饭了,大家整理一下休息会。”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可能都累了,大家也不嫌地上脏,直接原地坐下,低声聊起天来。   招平安平时就跟其他同学走得不近,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她自己靠着堆起来的筐休息。   廖琴琴中途来送过水,就放在葡萄树下。   阿择拿起一瓶,拧开盖递过去,“喝吧。”   “谢谢。”招平安接过水时指尖触到他的手,感觉还是有点冰。上次一同睡过一晚,他魂态恢复不少,难道还没好全?   “你怎么还这么冷啊,要不今晚我们再睡一次。”   能想象到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说着意味不明邀约的话吗?让阿择想歪的同时,又暗戳戳鄙视自己很卑劣。   “不!不了......我很好。”还是正人君子地拒绝吧。   “真的吗?采点阳气会恢复得比较快吧。”   招平安最近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从鬼术越来越好,到排斥符篆,周身温度也越来越低。   这一切变化让她心不安,又怕问出来给他造成压力。   阿择原本是蹲着的,忽猛地跳起来,“采采采......阳气?谁、谁谁谁教你......你的?”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个整句。   招平安喝过水放一旁,休息够了就站起来解开帽子,“我爷爷的行山录有记载,鬼物采阳补阴之术,阴阳交合秘法。”   话刚出,这下轮到阿择不淡定了,他问了个寂寞,“书是好书,但是不该看的,你别看了......”   “那你呢?真的好了吗?有没有瞒着我什么?”她总归不放心。   阿择让她别担心,“没事的,真的都好了。”   他不可能说,夜晚在招家老宅已经不能再自由行走。   从认识阿择开始,何时听过他喊一声累、疼。人常说听话的孩子没糖吃,招平安想给阿择很多的糖,却不知用什么名堂。   “阿择,除了躺一起,还有别的办法的。”她踮起脚,在他冰凉的唇啄了一口,有理有据地说:“我爷爷书里教的,这样也可以采阳气。”   “亲吗?”这么一点怎么够,阿择从呆懵着的小白兔,无缝衔接化身猛虎,攫取蔷薇。   他太急了,迫得招平安节节后退,最后一起倒在葡萄藤中。吻、咬之前都有过,但是这次有一点不太一样......   尽管呼吸不畅,她也任由他胡来。腰腹那里突然一丝凉意划过,就在以为是什么野草戳进衣服的时候,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毫不客气地将之前的以为推翻。   那是一只冰冷的手,越来越深入,真实的触感在腰侧抚摸着。很凉,招平安感觉皮肤一阵一阵觳觫。   她被采得就剩一口仙气吊着了,阿择的指尖摸到一根肋骨,游移着感受轮廓,还未尽兴,却被一层布挡住了去路。   他粗鲁地挑开那层布,碰到了软弹的......动作一时凝滞,不过一瞬,掌心滑进去包裹住了。   招平安被吻得七荤八素的,脑壳忽然“叮嘤——”很尖一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得咬了一口不知疲倦逗弄着的舌尖。   这像一个禁止的信号,传达着指令,让阿择所有消失的理智回笼。   甫一分开,一人一鬼,一个站着,一个倒着。   画面莫名诡异。   阿择捏个拳头又松开,故作镇定地将招平安拉起来。   起身时她没想起整理衣服,先发现阿择的手真的没那么冷了。不过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做什么,不说点话缓解气氛吗?   难不成要她一个女孩子说:没事,我能理解,但是下次采阳就行了,手......手可不能乱动了。   啊呸!这不上赶着丢面吗!   “招平安,你又在神游天际了?该回去吃午饭了,没听到人喊吗?”   廖琴琴的出现真及时。   招平安往那边田垄应了一声,地上的帽子被阿择捡了起来,帮她戴上。   他才喟叹道:“我真的没事,你能把这句话听进去吗?”   一碰到她,阿择就无法控制一股冲动。这样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他们迟早要分开,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过奈何桥。纵使......纵使......总之牵扯太多不是好事。   招平安扯紧一下帽子的系带,声音突然就闷了,“哦。”   廖琴琴还在等着,她走过去。   “你在干嘛呢?不饿吗?我特地让舅妈做了素菜,我们赶快回去吃饭。咦?你衣服怎么了?皱巴巴的,脸怎么那么红?今天没啥太阳啊......”   唉……能不能别问了啊。 第46章 第一次欺骗   吃过午饭,又要开始工作。   阿择说葡萄园旁边树林有座小神庙,他不太舒服,要避开一下。招平安猜想这可能是借口,早上还好好的呢。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太主动了,没有女儿家家的羞涩。还有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毕竟他......他捏了自己胸部。   亲着亲着为什么手要放那里呢?现在她都还有一点点疼。   招平安独自摘着葡萄,神思真的如廖琴琴所说的遨游在天际了。   “诶!给你那书看了没有?”   “看了,你这书在哪租的?怎么还带颜色呢......”   摘葡萄是从田垄两边开始摘,慢慢摘到中间,有两个同学在对面,而招平安在葡萄架的另一边。   葡萄丰收,叶子绿油又茂密,不注意看根本不知道对面有人。   “哈哈!”一道爽朗的女声笑着,稍微压低了声音,“我混入男同学内部,打听到的宝藏书店,修真打怪可比那些青春伤痛小说看得爽!”   “哇,你是真厉害,好看是好看,不过男主后宫无数,这点我有点接受不了。”   “嘿嘿......那不是重点,你没有有看八十七章?”   另一个女生讶异地低呼:“那写得太露骨了......我都没敢仔细瞧。”   “怕什么!班里的男同学哪个抽屉里没有小黄书,我们看的这接接吻,摸摸胸屁‘股的,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招平安认得这声音,她名字叫乐声,挺爽利的一个女孩子,在班里人缘很好。   “男生接吻真的会摸来摸去吗?”   “啊!!招平安??”   两个女学生被这突然从葡萄藤蔓中伸出来的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乐声胆子大一些,先回神把葡萄藤扒开点,这样叶子不会扫在招平安的脸上。她没计较人偷听,相反觉得好笑,“你也对这感兴趣啊?”   “嗯。”招平安诚实地点头。   这孩子多实诚啊,乐声就喜欢不装的人。她凑低些,“嗯!书里虽然不一定真,但是我真实见过,我们班的跟四班的谈对象,晚自习躲在操场那儿摸、揉......”   她两只手一起比个抓的手势。   另一个女生微红了脸不加入讨论。   招平安跟着挥了一下剪子,怪不得那里还有点痛,原来还会揉。   “哦,我懂了。”原来男生都会这样啊,她煞有其事地道过谢,随后再继续工作。   乐声平时说话荤素不忌,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淡定地跟自己说谢谢,搞得她都要不好意思了。   讲了半天话口渴,她喝了半瓶水,小腹一下子涨涨的,于是跟旁边一起的女孩子打声招呼,“我去找个地方方便。”   “嗯,去吧,等会有人问,我帮你说。”   “好的,谢谢。”   这天即使没有太阳,下午的气温都要高些。阿择不在,真的好热,招平安身上不停冒汗,喝水量也比早上多了一倍。   连蚊虫都变多了,飞来转去的,专挑露出来的脸上脖子扎,泡过汗的伤口针挑一样刺痒,因为手脏,她还不敢挠。   这个下午,有点难挨了。   再怎么觉得轻松的工作,站了一天也累了。终于要收工的时候,却出了一件事。   乐声不见了,她说了去方便后就再没回来。   “乐声!乐声!”   所有人都在找,女生们负责葡萄园,男工人们去小树林的河边察看。   廖琴琴急得一副要哭的样子,人是她喊过来的,出了什么事心里要内疚一辈子。   招平安握住她的手,安慰了一会,见她脸色好一点了,提出想去树林那看看。   廖琴琴眼圈红红地看着她,“你是觉得那边有问题?”   招平安有自己的判断,“树高林丛,不经阳光,又靠着河道,潮气阴气容易滋生些不干净的东西。”   如果从前没出过事,河边不会镇小神庙。   “这样的话......”廖琴琴惧怕那些东西,犹豫了下,仍说:“那我跟你一起去找。”   “嗯。”   现在白天,而且他们人多阳气旺,时运没那么容易走低。招平安牵住她手,笑了笑,无端地让人放心。   河边其实是一片桉树林,不知道是谁家承包种的。桉树笔直又高,枝叶遮天蔽日,没有阳光,底下的泥土连荒草都不怎么长。   一走进树林,立马感受到一阵凉爽,因为她们刚刚都出了汗,起先觉得挺舒服的,越往里走越感觉森冷。   不远处还有大家呼喊的声音。   “乐声!”   “乐声!”   因为廖琴琴害怕,招平安她们就没分开走,河的下游是水田,已经出了葡萄园的范围。   因为有铁丝网围着,乐声不太能爬出去。她们一面喊着,一面往上游去。   走了有一段路了,还没看见阿择说过的小神庙,招平安正奇怪的时候,荒草稀少的桉树林里,突兀出现一丛茂盛灌木,灌木中隐着一座一米左右高的小型房子,里面还供着香炉。   廖琴琴突然呼喊起来,“乐声!乐声!”   乐声正在往河里走,像听不到任何声音,维持着木讷的涉水动作。   招平安看到河里有一团黑气,还有阿择,他在乐声身后,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乐声!你在干嘛!快回来!”廖琴琴急急忙忙要去拉乐声回来。   乐声懵然地左右转脸,好似不知身处哪里,也没从河里上来。   廖琴琴要跳下去,却被招平安拦住了,只听她说:“我去吧。”   招平安很快跳下水,河水慢慢从脚踝淹到膝盖,到大腿的时候,她拽住乐声的手往岸上带。   回身时,另只手悄然握住阿择的手臂。   于是她两只手都呈向后蜷拳的姿势,廖琴琴也没在意,只注意到同桌的唇色有些发白,还以为她也被乐声吓得不轻。   乐声上岸后,猛地打了个哆嗦,神智瞬间清冷。她后知后觉地挠头,满脸疑问,“我这是在哪啊?”   她明明到树林里小解,怎么连衣服也湿了。   廖琴琴平时是挺斯文的女孩子,这会狠劲地拍乐声肩膀,气得咋呼起来,“你没事跑河里干嘛啊!我们喊了那么久都没听到吗?吓死我了!”   “啊?”乐声好像有点印象了,“我看到河边浅水有条大鱼,就用棍子去扒拉了一下......”   “你没事去扒拉鱼干嘛!那东西吃了长寿啊!”廖琴琴眼眶一热,又想哭了。   乐声啥也没弄清楚,就先安慰起她了。   “好了,这不能怪乐声。”一直不出声的招平安解释起来,“以前常有水里漂秤砣的怪事,河里不干净的东西可以变成鱼或者别的吸引人,你以为你看的是鱼,也许那是张人脸......所以当你感觉到不对劲时,那就绝对不可能是一条鱼。”   “妈呀!”听她说得毛骨悚然,两个女孩立即抱作一团跳脚,其他人闻声也都往这边聚。   招平安跟廖琴琴的舅舅大致说了情况,问有没有米。抓一点过来。   米很快送来了,她抓起在落水的位置撒,边撒边泼妇似的骂,河里的黑影游荡了几回,不甘地潜下去了。   “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们信这个的话,就把挡住小神庙的灌木砍掉,平时也可以上点香火,求神拜佛,总能得到庇佑的。”   做生意的即使不信也怀着敬仰,舅舅当下找人把灌木处理了。   回到凉棚后,工资发发,大家都抱着葡萄回家了。   廖琴琴刚好顺路,就送乐声回去。   乐声走前对招平安说谢谢,她不以为然地笑,“没什么,你还教会我一个知识呢。”   乐声也神秘地一笑走了。   廖琴琴的舅舅为了感谢招平安,特地多给一箱葡萄。考虑到小同学力气不够,怕她拿不了回家,便说明早让装卸车送过去。   于是,招平安领了钱也回去了。   夏天的气温高,裤子很快就干了。她低着头走路,每经过一个石子都要多事地踢开。   像在发泄。   阿择默默地陪着,也知道平安生气了,因为他骗了她。 第47章 初见的他们   招平安身上黏腻得难受,她洗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澡。以为能洗去一身疲累,角质层都快搓破了,仍旧感觉浑身不舒坦。   被蚊子咬过的地方,红肿刺痒也不是滋味。   总之就哪哪儿都不合心水。   因为脸上胎记的原因,卫生间以前盖的时候就没有贴镜柜,不然现在都能看到自己一张丧脸。   阿择真的骗了她。   她也隐瞒过阿择很多事,大多数人对自己宽容,对别人苛刻。无可否认,她也双标。   就因为这样,招平安才没去跟阿择对峙。   所以觉得憋屈,委屈。   回到房间,招平安将窗户敞开,微微风拂进室内。她坐在妆台前,台面上有一面很小的镜子,刚好只能照进全脸,里面的人果然一脸颓态。   她从床垫底下摸出钥匙,将抽屉打开,把今天的工钱放进一个铁盒子,连带着上次挣的利是都在,这个盒子从来没有这么满过。   而另一边角落摆放不常翻阅的物什,那里有她和姑姑的照片,还有和阿择在岑西拍的那张照。   回来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位置丝毫没变。   抽屉外侧放的几封信,是从邻市寄过来的,这个叫于川的大哥哥她小时候见过一次,印象里是皮肤黑黑的,有一股倔劲的大男孩。   上面那封信还没打开,蛮久时间了,是该要回信了。   信上于川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生活,还有一件事,明年她满18岁了,达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他问自己是什么想法。   姑姑曾经对招平安说过,只要她愿意,这个哥哥会照顾她一辈子。没有了解相处过的人怎么能走在一起,难道跟一个模糊的影子谈恋爱吗?   以前或许还犹豫过,现在的她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积攒功德是为改命,如果改不了,死了就死了吧。   不能为了延续招家血脉,而留下一个孩子像她那样孤独地长大,然后继续延续她未完成的使命。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招平安攥笔写道:   于川哥哥,我现在很好,从前事从前毕,由于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暂不会考虑结婚。   而且在遗训未完成前,我不想想以后的事。   如果你有合适的对象,不要错过了,我会在这里祝福你。   勿念。   招平安笔。   刚写完,门被敲响。招平安将笔盖好,指尖滞了两秒,而后把笔搁在纸面上,去开门。   “清凉油。”   是阿择,老宅就只有他们两个,也就只能是他。   她轻轻地拈起那个红色小药膏,又听得他接着说:“擦擦吧,脸上和脖子那儿。”   “嗯,谢谢。”   然后都没声了。   阿择站在门前,舔‘舔干燥的唇,先打破沉默,“脖子后面不好擦,我帮你吧。”   “嗯。”   招平安仍旧穿着那件白色棉纱裙,歪着身子坐了一点床沿,将头发都拨到一边。   睡裙圆领的设计使得大半个肩颈都露出来,雪白的皮肤上有几点不合时宜的红肿。清凉油的盖子打开后,薄荷的味道瞬间弥漫。   阿择指尖沾了一点药膏,“哈秋!”她忽地打个喷嚏,几屡发不听话地飞到他手背上。   放下药盒,他用干净的手拂好长发,这才细细地在皮肤涂抹上膏药。   清凉油的味道呛鼻,抹在身上凉凉辣辣的,很舒服。   阿择的动作不轻不重地持续,舒缓了疲累的身体,招平安慢慢闭上眼睛。   窗户开着的,妆台的信纸被吹得唰唰响,圆珠笔轻飘飘地在上面来回滚动,轨迹声都细微可辩。   “唰啪!”   他指尖顿住,她眼睛睁开。   一张信纸从天而降,招平安刚要抬手,眼见着白色衬衫袖口伸出一小截澄白的手腕,瘦长的指节夹住那张信纸。   阿择看都没看,递给她,“你的。”   那是于川的信。   招平安接过,默默地对折起握进手心。   后面的涂完了,阿择绕到前面,“脸仰起来些。”   她听话地抬头,他弯低腰,指腹点在下巴那,眼帘也认真地垂着。   招平安眼睛平视,刚好是阿择喉结的位置,然后视线缓缓移动。   线条利落的下巴,抿紧的薄唇,挺峻的鼻,长长的睫毛下,覆上一层阴影的眼睛。   遥想去年,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时虽立秋了,半下午时分的太阳还热烈。   招平安在念祭词,总直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忍着不舒服念完后,她回身只看到树木葱郁,不远处的野塘泛着粼粼波光。   什么都没有吗?为什么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大弯村山峦叠嶂,山风惹得林木似麦浪般摇摆。她抬头时看到一只男鬼坐在树上避荫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大白天的,哪来的灵异现象?   她当时仰头看天,日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遮住。也许山里阴气重,那鬼藏于荫蔽,所以才能现身于白日。   只要他不伤人,招平安也没太在意,科仪毕后便离开回了曲樟镇。   坐三轮车回去的路上,她看着两旁的山坡发呆,恍惚间瞥到之前的那个鬼影,三轮车一颠簸就又不见了。   到后来她才肯定,他真的跟来了,不过只在晚上出现一会。再后来他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飘在墙头,眉眼温润,不说话都能接收到他的善意。   不是个坏鬼,魂体纯澈,他笑时的眸子,像太阳底下能折射光的玻璃弹珠,招平安从小就特别希冀得到的玻璃弹珠。   所以她怀着私心让他留了下来。   但现在,她越来越看不透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隐匿起的东西。   “阿择,你不喜欢我今天那样做吗?”他谎称说小神庙让他不舒服,可是却出现在树林,是想避开自己吧。   可人家还不是为他吗?干嘛还撒谎跑了......   阿择轻叹了声,抹完药膏后合上盖子,也在床边坐下,“没有,是我今天不该这么做。”   上次的吻,这次的吻,都是他不对。明知不可以,又无可沉沦地陷下去,他需要时间冷静。   招平安想说没有该不该,能让他恢复快点她愿意的,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太主动,她脸皮还没厚到这等程度。   他的手交握着,拇指不安地掐着虎口。   她过去握住阿择的手,想表达自己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像是碰到洪水猛兽那般,害怕地甩开她的手。   “平安!”阿择站得远远地,双手垂在身侧攥成拳,像在忍耐什么。他转过身时,说:“天色晚了,你、你先睡吧!”   他走了,背影决绝。   招平安怔怔望着,直至慌乱的身影彻底消失。她知道这一晚,是睡不着了。   阿择刚出房间,魂体一闪,飘到老宅外。书房里有开光法器,压迫住鬼气不能驱使,力量也会慢慢消逝。   怕被看出异样,他就只能匆匆离开。   夜晚的红白巷很热闹,鬼魂飘荡着嘻哈怒笑,逛街似的飞到这摸摸,飞到那儿看看,跟人类的赶集有点像。   “诶!”正飘着不知要去哪的鬼停下喊道,“前面有只被压在公路下的鬼,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阿择走着自己的路,不回应。那鬼顿觉无趣,跟其他的同伴飞走了。   以前这些鬼自视清高,说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没资格和他们一道。如今,他们也把自己当成同类。   他身上有了鬼类的味道,所以才被招家的驱邪镇煞局压制。   那样的痛苦其实还能忍受,只是在那痛苦下,丢失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慢慢拼凑起来。   即使不想记起,时天择这三个字已经忘不掉了。这是他的名字,不敢说,说了就再也没有理由留下了。   老宅没有阿择待的地方,他不想离太远,只好在红白巷漫无目的地飘荡。这个时节山上早就不结浆果了,不然还能有个消遣。   也不至于夜以继夜地,只能在这里等天亮。   纸扎铺的红灯笼永远都那么亮,几只鬼在门口讨好地对着屋里说话,隔了一会,老爷子拿了几套寿衣和纸钱出门。   他熟门熟路地去南街十字路口烧纸,远远地看到招平安那只鬼。那鬼对上自己视线,颔首然后笑笑。   笑得那么勉强,还不如不笑呢。作为长辈就这个好处,不需要回应小辈的打招呼,老爷子紧着去施食,也没精力去管这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鬼。 第48章 被他埋汰了   是的,招平安果真失眠了,辗转反侧眼睛好不容易闭上,天就亮了。   而阿择,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装卸车来得很早,敲门时她已经起床。   驾驶员将两箱葡萄放在门口,便急急忙忙赶着送货去了。红白巷聚了些早起的老人孩子,小娃娃本来玩得好好的,乍一看这么诱人的葡萄,想吃就扯开嗓子嚎了。   家长被闹得没办法,见招家丫头就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葡萄,便上前去问可不可以卖给娃娃尝尝。   卖葡萄本来就是招平安的意思,她点头说:“可以啊!”   “那多少钱一斤?”现在的葡萄刚上市,如果太贵就只能少买点。   “嗯,三块钱。”   红白巷其他人听了都觉得便宜,于是乎都拥上来,招家大门瞬间围了几圈人。   招平安没成想一大早就开张了,称和零钱都没有准备,邻居们妥帖极了,家里有称的贡献称,有零钱的掏零钱付。   没一会功夫,两筐葡萄就只剩三串了,那还是招平安特地留下的,不然也会被一并买光。   她装起一串,去敲隔壁门,平时马奶奶这个时候,早坐个小马扎摘菜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不见人。   等了一会,老人在院子里喊:“来了来了!”   门一开,马婆子原本愁眉不展的脸笑开,“呦,平安啊!我这才做好早饭,来来来!一起吃!”她牵起招平安的手往里拉。   厨房里有个中年男人捧着鸡公碗,靠在门口看了这边一眼,吸溜吸溜喝着稀饭。   招平安按住老人的手,婉拒道:“我给您送点葡萄,家里还有事,就不方便留了。”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啊!等等!你先不能走!”马婆子接下了,转身去拿回赠的东西。   她看到儿子手里握着一根黄瓜刚要咬,就夺过来,不满地念:“不省心的东西,躲祸回来还要吃我的老本......”   男人愕然地看着母亲在那打包蔬菜,无奈得什么也没说,对这个不太属实的啃老行为供认不讳。   马婆子装了一兜蔬菜,还有自己腌的小菜,怕被拒绝似的,通通塞进招平安怀里。   “这些都是不打药的菜,放心吃。”以前定坤那姑娘还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好的东西都要送这边一份,她们姑侄俩都是好性子,可惜命都不好。   这么多年的邻居,招平安也知拒绝不过,笑眯眯地收下了。听奶奶又多嘱咐几句要照顾好自己的话,她都一一应下了。   马婆子是真觉得女娃子妥帖,对平安这乖巧的模样喜爱得不得了,要不是家里还有事,还要多说会话。   “那我这去忙了,你要是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喊一声,开学前我都在这。”   “嗯,知道了。”   招平安把菜放家里,关好门,拎着葡萄去纸扎铺。   老爷子也才刚营业,嘴里咬个肉包子,搪瓷盅装了满满的热豆浆。受了小姑娘的礼他想回点什么,看看手上的包子和豆浆。   不着啊!他们招家人吃素,豆浆刚刚喝过了......   “丫头,吃早饭没,阿爷让老包家的给你下碗素馄饨。”   招平安摆手说不用,货架下面掉了一套中山装寿衣,她顺手捡起摆好,随口说了一句,“阿爷,你店里的寿衣款式太老了。”   肉包子汤汁饱满,老爷子抹两把油亮的嘴,笑小丫头不懂,“现在啊,祭奠逝者烧寿衣纸人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眼光跟我这般的老古董,年轻人啊不时兴这套,他们都送花!”   “哦......”招平安想到了什么,要说时又将话咽了下去。   老爷子喝了一口豆浆,余光扫着她欲言又止的脸,“怎么?有什么事不好对我这老头说啊!”   “就是......”招平安躲着老爷子探询的眼神,脸皮子有点挂不住,“就是那个,想问问您,进货能不能进到男生的休闲装?”   “能啊!”老爷子夸张的大嗓门,多了分戏谑。   招平安闻言眼睛一亮,抿着的唇不由翘起,“那阿爷能帮我进两套吗?多少钱都没关系,尺码大概比您高半个头就可以了。”   啧啧!看看这丫头不差钱的阔气样,谁又知道她以前为了挣生活费,徒步到深山里去帮人捡骨,最后得了30块钱辛苦费,还高兴得像得了3万块钱。   “行!阿爷记住了,一定帮你进两套帅气的衣服,让那个......咦?叫什么名字?”   她脱口而出,“阿择。”   “对!让那个阿择也穿起新衣服,尝尝有人惦记的味道。”   老爷子说话又不正经了,招平安没藏住的欣喜变成少女心事,被人窥到羞赧得不知所以,半遮住脸跑了。   这两个小孩啊,还互相送起东西来了。老爷子吃完了早餐,歪进躺椅里,揪着自己的长眉毛玩。   那天阿择来纸扎铺问于川的事,他还觉得这男鬼太敏感,现在才知这鬼哪里是敏感,明明笨极,居然还不知道招丫头的心意。   一路跑回家,招平安脸上的热气才散些。开门看到阿择站在院子,他回来了。   她敛起面上的小激动,没戳破他昨晚夜不归宿的事,淡淡地问好,“在这站着做什么?”   他轻轻一笑,“等你啊。”   阿择啊,一身白衣,此刻像个小护士,瞅准了招平安皮肤下的细血管,一针见血地就能将她整晚的怨气,抽走了。   她咬咬下唇,抬眼看他好一会,其实心里已经世界大战过几回。而后,她很没骨气地笑了,“走,先填饱肚子,我等会跟你说说早上的事。”   招平安似乎已经不想追究,阿择昨晚甩开自己是为什么。   她伸手过来,阿择抬起些手臂,然后两只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   刚刚马奶奶有送小菜,是笋干雪菜,配阳春面最棒了!清汤白面绿葱花,好看又好吃。   招平安的饭量实打实翻倍,吃完了一碗要添第二碗时,怕阿择觉得她能吃,就此地无银地多嘴,“煮多了,吃不完多浪费啊。”   阿择也没说什么,她这解释啊就显得有意了。他不疑有他地点头,“我知道,挣钱不易,浪费是不对的。”   “对啊!”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招平安有底气地干脆整个锅端过来开吃了。   面条声哧溜哧溜的,厨房的小风扇风力十足,吹得她碎发丝乱飞。饶是这样,小姑娘鬓边鼻间都冒了汗。   阿择唇边微弯,看着她很香的吃相。   可是......能不能不要这么认真地看着她吃饭啊。招平安忍住端起锅喝面汤的冲动,用勺子假作斯文地小口啜。   “阿择,你能不能帮我到外面拿点纸巾啊?”这样的热切关注,她吃饭都吃不香了,于是找借口支开他。   “要擦汗吗?”阿择举起袖口,在她鼻尖和耳边蹭蹭,“这不就好了。”   招平安拿着勺子,愣愣地看着白色袖子在她眼前过,最后停在正中间。   “唇边沾了汤汁,一并擦了吧。”   阿择随意的动作,随意的话语,让她一时忘了反应。   “当—”   勺子滑脱进锅里,瞬间被汤汁淹没,这下彻底饱了。招平安尴尬地笑两声,替自己解围,“我吃完了。”   “嗯,吃饱了就行。”   也没全饱,不过招平安不会打自己脸,她起身拿锅碗去洗。   阿择懒散地倚靠着操作台台面,侧目观察她洗碗的动作,聊起天。   “不是说有事同我讲吗?”   水龙头缓缓地淌水,招平安冲干净碗底的泡沫,想到早上的事,“是啊,你猜我的葡萄卖了多少钱?”   阿择换转身靠近些,望着她的日渐褪去婴儿肥的侧脸,说:“你不是喜欢吃葡萄吗?为什么要卖?”   手里的碗沥干水,放进橱柜,招平安挤了洗洁精,边刷锅边说:“两箱太多了,吃不完,这天还容易坏,况且我给自己留了一串,够吃了。”   “嗯。”阿择回到之前的话题,“那卖了多少钱?”   “一百块钱呢!”招平安满意地笑着。   真容易满足......   阿择心里头酸酸的,不想扫她的兴,夸赞道:“嗯,平安真棒!”   ??这夸孩子的语气,怎么听起来不太得劲啊!   “哦,谢谢。”招平安以前也这么夸过阿择,对于一个大人来说,是不太舒服,怪不得他不喜欢。   阿择摸摸她脑袋,像有意而为之,压了两下其实很顺滑服帖的头发,“平安真乖!”   话到这里,招平安再傻也猜得出来,阿择指桑骂槐,在埋汰她。   她放下锅,一时意起,捧起水就泼过去。然而水像撞到了透明的罩子,没碰到阿择便落下。   他们两个瞬间僵住,谁也没说话,厨房气氛骤然变冷。   阿择是鬼,招平安是人,不同之处像个禁忌,如双面刃,刺他也痛她。   招平安当下干脆手沾上水,重重拍在阿择脸颊上,他眼睛被这力道震得眨了一下。   她的手凉凉的,然后变成暖暖的,阿择嘴角缓缓勾起,黑漆漆的眼珠子慢慢释出笑意来。   他身高腿长,探身很容易接了一捧水,泼过去先开玩笑的人。   招平安扎实地迎了一脸水,她叫着躲开阿择接二连三的攻击,不服气地嚷叫:“啊!阿择你不要脸!你犯规!”   “你怎么可以用飞的,我走路比不上你,啊!你又泼我!”   鸡飞狗跳的厨房里,女孩的尖叫声,男孩低低的笑声,交织在一起,短暂地驱赶了诸事烦忧。 第49章 她反杀成功   过了几天,招平安接了一个单子,怎么想怎么荒唐的单子。   许阜镇那有钱的林家,林家那精神小伙林黛玉!要雇自己去生日会充当保镖!   为的是保护他的心上人关灵玉还有各位同学。   招平安想不通,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别说壮汉,就算碰到练体育的女孩子,她也不是对手。   还没谈到钱的时候招平安就拒绝了,电话里的林盛财似在犹豫,不停地加价,想让她为五斗米折腰。   当加到两千元,就在她做好准备要折腰时,一直不松口的林盛财终于说了实话。   原来林家最近不对劲,其他人没什么感觉,但林盛财直觉非常强烈,别墅里肯定有什么脏东西。   这就对了!驱邪是本职。招平安爽快地接了这笔单,有钱赚,还能见见廖琴琴口中的奢华排场,值当。   生日会当天,下午在主人公一声令下,分散在周围几个镇的同学都齐齐向着一个目的地。   许阜镇林家别墅。   廖琴琴得知招平安也要一同去生日会,连冯晓也一并邀上坐她爸的汽车去许阜镇。   许阜镇不靠山,到处都是平坦的道路和水田,是个后期发展迅速的小镇,还盖起城里那样的商品房,听说开发商是林家。   去过沙山镇几次,招平安觉得许阜镇的路是真好,连小路都铺上水泥了,这些都是林家捐资修的。   修路铺桥是大功德,林家能起势不是没有道理,懂得经营还不忘替后辈积福,细水长流,子子孙孙福运才能兼得。   哪像招家的先辈,就因为年轻气盛,不可一世。驱邪杀鬼,泄露天机,敛财无数,才折了后辈的福气,导致招家人大多短命。   那个新奇的商品房招平安看到了,浅红色的外墙,暗朱色的琉璃瓦,足足有十来幢。   而林家别墅在后面不远的人工湖边上,凉亭水榭,三进大院子抱湖而建。   廖琴琴爸爸送她们到门口就回去了,冯晓激动地拍着廖琴琴的肩膀,连声“哇哇”惊叹,“这种四合院式的建筑,看起来就很有底蕴,跟林盛财暴发户的气质不太搭啊!”   廖琴琴被她逗笑了,但顾虑着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也一并提醒表姐,“人多口杂,讲话小心点。”   冯晓听进去了,只安静地观瞻各处都透着低调奢华的别墅。   铁门里面罗汉松树下,拴着两只大狼狗,一见生人靠近,前爪伏低,嗷嗷”地吠叫。   “汪汪!汪汪汪汪!!”   廖琴琴和冯晓被唬吓得不敢靠近,庭院门里听到动静,出来人迎接。   人还没到,大狼狗突然后退,呜呜着歪倒身子,枕着前爪安分起来,只不过冒着光的眼睛还在警惕地看着他们。   “它不敢再动了。”   “嗯?”阿择已经走到招平安身后,她才明了他刚刚说的是狗。这小东西也欺弱小啊,看到厉害的就乖顺了。   有个穿着朴实的阿姨,拿了两个罐头分给狼狗,按了一个类似遥控器的东西,铁门就自动滑行开。   就连冯晓她们两个常到市里玩的,也惊奇一个铁门竟然还是电动的。招平安是个土包子,她只对钱的多少感到惊奇。   阿姨抚摸狗子毛茸茸的头,和蔼笑着对她们道:”小同学,盛财跟其他学生一起在湖边那避暑,你们进了一道门,往左沿着草坪中间石子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阿姨还要在这等其他孩子,就不送你们了。”   冯晓在这里性格最活泼,先嘴甜地说:“我们自己能行的,谢谢阿姨。”   穿过庭院,出了拱门,经过小花园,只见蜿蜒的水上廊桥尽头,八角凉亭伫立在水中央。荷叶连连,碧中抹红。   那边已经聚起许多人,远远地就有人喊冯晓,今天是他们四班的主场,几乎整个班的人都来了。   三班二班的人少一点,仔细看,也有一班尖子生的面孔。林盛财显眼的一身宽松打扮,布灵布灵全是装饰品的嘻哈Boy,侧腰挎着一条链条。   按照他这么张扬的性格,挎个金链子也不违和。   关灵玉倚着围栏,林盛财端个盒子,满脸灿烂的笑,给心上人递鱼食喂锦鲤。   他真是一如既往地痴心(狗腿)啊!能想出来让别的女孩子去保护他的心上人,招平安对此还真是佩服,不过也证明自己能力不差。   廖琴琴也被别的同学拉走,招平安没在意地让她玩尽兴。自己今天有正事,不是来凑热闹的。   湖边有一进可以赏花的院落,是林盛财的住所,听他说暑假以来晚上总能听到有人在唱戏,隐隐约约像湖中传来的声音,一靠近耳边就只剩风声,和湖底时不时往上冒泡的咕咚声。   招平安没有去凉亭,而是在湖边探查。别墅和湖是老早就存在的,而诡异的现象才出现不久,那就跟风水布局无关。   “阿择,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阿择说:“察觉不到。”水能隐匿气息,他鬼术不精。   大暑将至,即便现在下午了,在外面待了一会招平安便受不了了,于是到叶子花搭成的花架下纳凉。   草坪很干燥,她直接坐下,扬起头问:“你坐吗?”   还没回答,她就挪着让出点位置,阿择胸口暖了暖,“好。”   他低头弯腰进花架下,耳朵听到后方靠近的踩踏声。脚步沉实,虽然特意放轻过,不难分辨来者是名男子。   阿择靠近后,果然不热了。招平安说今晚的打算,“听说生日会要办到很晚,可能要在这住一晚,现下也不急,等晚上阴物活泛再看情况......”   阿择默默听着,另一面竖耳留意身后的动静。   近了......   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鬼,可千万不要来厉害角色了......诶?阿择你!”   招平安正说着话呢,阿择猛地抱她到怀里,然后旁边“砰”响一下,扑起好大灰尘。   他们已经距离案发地点一米远,灰尘中抬起张脸,“咳咳~”被呛得咳嗽不停。   “你......你没事吧?”   “哦!没......咳咳!没事!”   这声音有点熟悉......招平安看着那张渐渐清晰的脸,那是万晟!她想上前去扶一把,按在肩膀的手死活不松开。   阿择不咸不淡地抛过来的一个眼神,招平安识时务地规矩站好,但也以示关心地问:“万晟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万晟狼狈地爬起来,“啪啪啪”拍着身上灰尘,脸上难掩窘态,“嘿嘿......奇怪,明明是平地,我咋摔了,是真不小心!”   他看招同学一个人坐在这,原想吓吓她,谁知自己倒出糗了。   招平安宽解道:“没事就好,下次走路留意就行。”   “嗯嗯。”万晟傻笑着搓搓摔疼的膝盖,“你怎么不去凉亭那里啊?财主家养的鲤鱼那颜色可漂亮了,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的职业特殊,不爱热闹,那个鱼......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招平安一个吃素的,要接他这个话有点难度。   他们修炼之人茹素,万晟也知自己又把天聊死了,冥思苦想地要把话圆过来。   廊桥那边学生越来越多,太阳慢慢下山,林盛财大致算了人数,应该都聚齐了。前院那里晚餐已准备好,他吆喝着大家一起走。   其他人对林家可能不熟悉,但是万晟来过几次,不帮忙招呼人跑哪儿去了?   “万晟!万晟!”   那边林盛财咧开嗓门吼,万晟还沉浸在找话题的困难中,丝毫不闻那近乎炸毛的声音。   招平安喊他,“万晟,林盛财找你。”   万晟的耳膜会自动过滤似的,这不大的声音是听进去了,“哦哦,我这就去了......你、你要一道吗?应该是到晚饭时间了。”   “不了,你先去,我等会还有点事。”招平安倒是想走啊,肩膀那只铁钳就差没把自己胳膊卸下来。   “好,那等会见。”   ‘好’字还在喉间囫囵,就被一只大掌捂住嘴,阿择阴恻恻地威胁,“不许答应他的约会。”   万晟走了,这里就剩他们两个了,招平安没有顾虑地掰开那只手,心想要是他还不放开,她就下口咬!   她气呼呼地发难,“这哪是约会?几十个人吃个饭,见过这么大众的约会吗?还有!你那么用劲捏我脸干嘛?”   阿择手举起来,无赖地做投降状,“我捏你哪了?”   语调轻慢有些小委屈,还挂着个欠扁表情。   可恶!   招平安抱手睨他,扑棱着圆眼睛,似笑非笑地弯唇,“你想想......在葡萄地,你这样了......”   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啧!效果好极。   阿择回忆起那个手感,倒抽一口凉气,难得生气地戳她脑门,束手无策地苦闷道:“坏丫头......”   “嘁!”招平安往前跑了两步,倒转身子做鬼脸,开始翻旧账,“谁叫你上次埋汰我来着,还泼我一身水。”   “那让你把气顺回来好吗?这话不能在外面说了......”   招平安步子微顿,假作考虑,实则心里得逞地暗爽,“好啊!先记着!以后我哪天不开心了,就拿你出气,到时候可不能说我欺负你。”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阿择理亏在先,就惯着她,好脾气地应:“嗯。”   招平安听了后,高兴地迎着风奔跑。   她穿着浅色连衣裙的背影,马尾辫也荡出了微笑的弧度。   阿择望着望着,眸色淡得如缕轻烟,“欺负多久都可以,一辈子就更好了......”   风不大,很轻易地吹散了喃喃的低语。 第50章 游戏城主题   吃晚饭的地方有个天井,四水归堂的聚财寓意。天井里摆了一口大缸,长着小巧妍丽的碗莲,花朵紫红相映。   几张桌子围着排开来,招平安去的时候廖琴琴已经替她留好位置,菜也开始上了。   由于来的学生太多,足足好几十个,厨房的人不够,男同学们就担起上菜的责任,万晟也捧着托盘穿梭其中。   菜快上完后,万晟端了两盘菜,特地放在招平安面前,说:“桌上的菜不合你吃,这是素斋,财主准备的。”   林盛财请人来,也是做足诚意的,他专门叫厨师单独做一份素食出来,就是考虑到招平安的习惯。   受了林盛财排挤这么多年,这一时变化,招平安还真有点不适应。不单自己,连旁边一起从小学升到高中的同学都吃惊了。   她顶着这样的目光,平静地道谢,“我会好好吃的。”   万晟笑了,“不够吃跟我说一声,厨房里还有,我这先去看看别的同学那还差什么。”   招平安回:“嗯,你忙吧。”   左边座位廖琴琴忍到万晟走了,才吁一口气,“平安你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财主终于良心发现了。”   西芹炒百合,酸菜豆腐煲,两个素菜都下饭。招平安执起筷子,淡然地说:“你的形容不正确,我守什么了?”   廖琴琴八卦地贴近,“那个不重要,万晟为什么对你笑得这么......”她在想形容词,“......腻歪?”   菜已经上齐,桌上的人开始动筷子。   招平安吃了一口百合,糯糯粉粉的口感,清甜味道溢满口腔,掌厨的人手艺真好。   “吃饭吧,是你眼睛沾了蜜糖,看谁都像腻歪。”明明就普通的说两句话,难道还要板起脸才正常。   廖琴琴夹了一筷子面前的菜,“好吧,吃饭要紧。”毕竟她肚子是真饿了,而且席上有美味的酱肘子。   背后感到一阵冷风吹着,招平安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阿择来了。她听到哼一声,看似云淡风轻的声音说着,“他倒是记挂你啊。”   招平安避开众多耳目,手悄悄拉拉他手,调皮地挤眉弄眼,暗喻他想多了。   阿择被逗乐了,那股闷劲早没了。轻轻在她脑门崩了一下,他笑趣道:“古灵精怪,专心吃饭!”   这鬼,还不是他先打扰自己吃饭的吗?   招平安摸摸脑门,不搭理他了,认真消灭饭菜。   吃饭的时候外面就一直有车子和人进进出出的声音,等所有人吃完饭,天就黑了。   湖边亮起彩灯,灯光闪花了半边天。   一行人移步到湖畔消食,发现生日会场地都布置好了,所有人都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男生女生们甚至暗暗兴奋。   只有招平安傻住了,这排场,她已经不能用常人思维来看待林盛财了。   草坪地上摆放几个圆形灯柱,霓虹灯转着变换颜色,四周围起小彩灯,将十几台游戏机圈在一起。   场地中间有一张长桌,摆着各式各样甜点水果,还有一个巨大的......一二三四......整整八层的生日蛋糕。   再看湖边放着一排矮凳和钓鱼工具,这这这、两边风格迥异啊。   她问廖琴琴,“你说的豪华生日会,就是这样的?”   廖琴琴眼冒星星地和其他女生一起围观夹娃娃机,“嗯嗯,你不觉得很厉害吗?县城才有一家游戏城,财主闷不吭声把机器都搬来家里了,现在最火的活动都在这里,好想玩啊......”   “对啊!那个粉红兔兔好想抓啊!”   “还有那个蓝色海豚......”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表达对玩偶的喜爱。   他们真的不是活在一个世界的人,招平安成天不是待在老宅,就是山里雨里地去挣钱,和死人鬼物为伍,难得有时间还要画符制驱邪工具。   家里唯一的值钱电器,电脑也只是用来查阅资料,根本没什么时间去冲浪,现在的娱乐流行她都一概不知。   “各位同学!”   今晚的主人公林盛财站在长桌旁,等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方才说:“今晚的主题就是随意嗨,所以我才不让家里长辈参与进来给大家压力,不用拘束!放开玩!所有的游戏机都不用投币,赢的游戏币还可以兑换饭票!”   “哇哦!!阔气!!”   “财主!牛掰!!”   ......   男生们开始起哄了,因为饭票真的太实用了,省下的钱还可以去网吧冲钱,多爽!   林盛财对这热烈的反应满意,给不远处扛着两个低音炮的万晟一个眼神。   万晟用下巴比了个OK。   “那就......同学们!开造了!”   男生跟着比起什么手势,“喔噢!!吼吼~~躁起来!”   霸气恢宏的前奏音乐从音响里震出来,男声唱起:以敦煌为圆心的东北东,这民族的海岸线像一条弓......   音乐声,敲击游戏按钮“啪哒”声,女孩子们夹到娃娃的惊呼声......   一时间声声吵耳,热闹非凡。   怕关灵玉不太适应吵闹的环境,林盛财还周到地在自己院子安排了一间可供休息的卧房,跟她说如果不舒服可以去清静一下。   那么多同学面前关灵玉也不想引人瞩目,只说自己知道,让他忙去。   林盛财又交待一些事,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到湖边那儿。   所有人都对游戏机感兴趣,钓鱼这里空荡荡的,只有招平安一人和阿择一鬼。   她钓鱼不放鱼饵,阿择笑说是不是想当姜太公。   招平安还讶异了一下,“你也知道这个典故啊。”   音乐的鼓点恰好撞在想隐秘的角落,阿择蓦地收起笑脸,低眸看向别处,轻声回:“听说的。”   “哦。”她低头好玩地捡了几个石子,没有注意到他面色异常。   林盛财走了过来,“招平安同学,有没有发现?”经过连番的灵异现象,他不得不摆起礼貌来。   “你这里我暂时没看出什么不妥。”招平安本意不在钓鱼,百无聊赖地往湖里投石。   林盛财问:“那......是真的有脏东西吗?”   他跟长辈说了这事,他们不以为然,家里阿姨经常晚上起来准备第二天的食物,就连她也没看出什么怪异。   就这样自己被当做病人,喝了半个来月的安神补脑液,真是够够了!   “有啊!”招平安将鱼竿插‘进地座,拍干净手上的泥沙,“这世上哪块土地干净,只不过人鬼和平共处而已。”   回答虽然模棱两可,但林盛财听得还算舒坦,“能把今晚安全过了,有没有鬼说好多少钱我都照付。”   常人不懂,招平安却是知道的,人多阳气旺盛,再蠢的鬼也不会这时候现身。   “行,我知道了。”招平安打发地摆手,鱼漂在这时突然动了。   她还愣着的时候,林盛财着急嚷起来,“诶诶!拉竿啊!鱼上钩了!”   拉个毛啊!怕伤到鱼儿,招平安早把鱼钩下了,那下面拉鱼竿的是......   当你觉得不对劲的时候,相信自己,那就是有问题!   林盛财伸长手去抓鱼竿,招平安皱着眉格开他的手,低声警告:“别动!”   看她神色凝重不像开玩笑,林盛财怏怏收回手,人往后撤,这水里莫不是那个东西。   鱼漂先是一浮一沉,过几秒后像是被什么扯着,鱼线整个往下沉,鱼竿因为力道压弯。   招平安看了眼阿择,他摇头,“淡淡的阴气,不知何物。”   “崩~”   鱼竿脱离地座,漂在水面,被一股力量带着向湖中去。刹那间,招平安已探手去抓。   捞了一下没碰到,再捞......   她半个身子已经冲出湖边,阿择迅捷地圈住她的腰身带回陆地,长臂伸展够到钓竿的末端。   确定平安无事后,他松开手,两只手同时握住钓竿尾往回拉。   对边气力也不小,鱼线崩得紧如欲断的细丝,阿择已经握到钓竿中部,竿尖处颤颤巍巍像摆动的蛇尾。   林盛财亲眼看到鱼竿悬空来回动,更加肯定招平安身边一直跟着只鬼。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也算镇定,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或逃走,   还移动着身子挡住后面同学的视线。   嗬!水鬼吗?跟香灰炉里的糯米最配了!   幸好早有准备,招平安在布兜里抓了一把米洒进水里。“噗咚噗咚”米粒沉下去,湖面浮着一层香灰。   没一会,湖底“咕咚咕咚”吐露连串的泡泡,香灰从中间散开,划经鱼线“der~~”断了,竿尖一下子反弹。   钓竿往地上一扔,阿择稀疏平常地说:“跑了。”   招平安则对有些失神的林盛财说:“我说句扫兴的话,可以早点结束这边活动吗?”   身后游戏机还在无间歇地噼里啪啦运行着。   林盛财看了回归平静的湖面一眼,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等会儿开了蛋糕,我带他们到前院。”   “行。”招平安沉吟道。   “那我先走了。”招平安有养鬼的本事,应该也能制鬼。这个湖那时候林盛财还大半夜跑出来寻怪声,现在他是离得越远越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招平安也同意,“走吧,没事不要到这边转悠。”   林盛财如蒙大赦,在草地里起步,打滑了几下才平稳地离开。 第51章 死亡的安静   林盛财回到人群中时,满满的喧闹包围着,心头反而沉静下来了。   关灵玉对游戏和娃娃机不感兴趣,一直坐着把玩不知道谁放在桌上的扑克牌。   女生们常常用扑克牌做各种占卜,她看过几次,现在按着印象中去摆牌,好几次都没有占卜结果。   也许是哪一个步骤错了,喜欢挑战难题的人,最不缺的是胜负欲。关灵玉在面前先放上五张牌,而后依次呈金字塔摆到塔尖最后一张。   随意地选择两张牌,梅花J和方块5,好像是大牌可以吃掉小牌......   旁边椅子拉开,右边自己刚倒的果汁被人拿起一口喝光。   “方块5退出,后面的牌填上来,剩下的是J,然后顺着或者倒数3的位置,你按着自己的意思选一张。”   是林盛财,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很熟练。   关灵玉按照他的意思抽5,扑克牌挪上去。她淡声问:“你常玩这个吗?”   “啊?没、没有啊!有时候班里同学占卜,看过几次。”这是女生玩的游戏,林盛财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会这个。   “嗯......”关灵玉指尖游动,选择顺数的那张牌。也是有点迷信,考试成绩当然是越前排越好。   翻出来是黑桃K。   林盛财再说道:“J下场,跳5张牌。”   关灵玉就这样不停地减牌,最后剩一个红桃3。   林盛财抓抓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代表什么意思了。”   “我知道。”关灵玉看同学也得过这个结果,3字是两个人合在一起各有出口,是突破牢笼,像对方打开心扉的意思。   “是什么?”   林盛财的眼睛很大,一丁点欢喜的意图也藏不住,看得关灵玉脸上发烫,略低了头。   “关同学,你......你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闷不吭声了。   关灵玉撇开脸吹吹带点潮气的夜风,她从小到大目标就特别明确,没有犹豫过任何抉择。   她其实不喜欢拖拖拉拉的处事方法,比如林盛财对自己的态度上。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林盛财是真懵逼了,因为女神的直言不讳。他那颗柔弱的少男心,扑通扑通跳乱了,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我、这这......”   关灵玉清冷的目光落在那张涨红的脸上,继续添火,“上次为什么要抓着我的手跑?占我便宜吗?”   “不不不!”林盛财惊跳起来,万不敢认下这个占便宜的罪名。“我我我!喜、喜欢的啊......”   他一副粗壮架子,此刻像个矫作的姑娘,尾音被羞涩吞没,留下急于表明立场的坦诚。   “呵呵......你慌什么?”关灵玉弯起笑眼,打趣道。   她笑声真好听,林盛财鼓起勇气掀起眼皮看了看,“我......我怕你误会,我、我不是那,那种人!”   “嗯。”她自然转换地一语,“你跟招平安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   回答得挺果断的,看来真没关系。   “我现在对你的背景、钱,还有好感些。”关灵玉明说。   这是拒绝了吗?   “哦。”林盛财顿时像只泄气的气球。   “那你努力,让我对你有好感吧。如果半途而废,那就当我没说。”   “哈?哦!嗯嗯!!”   这是默认他的追求了吧!真他么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林盛财在桌前转,直接在冰盆里捞了一瓶冷饮,咕噜噜灌完,期望能增加点重量,压住雀跃不已的心情。   他竖指,“我发誓!我绝不放弃!”   这嗓门太大了,靠得近的男同学都扭头不明地看过来。   关灵玉脸皮挂不住,干脆躲到女孩子堆里,参与不感兴趣的抓娃娃。   连一直在音响附近放歌的万晟都听到了,“财主,你说什么?”   林盛财嘿嘿嘿直笑,“没什么!分享高兴!同学们!开、蛋糕了!”   欢呼声一浪盖一浪,开蛋糕不是为吃,而是可以疯。   至于怎么疯,听听女同学的尖叫声就知道了。   “快走开!蛋糕拿走!啊~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警告你哦!你敢弄到我衣服上,以后都不借圆珠笔给你了。”   恶作剧的男生果真没有弄到女同学的衣服上,而是抹了一脸。   “哈啊!你太、太可恶了......”   ......   廖琴琴和冯晓头发都沾上了奶油,连关灵玉也被波及,脸上脏了一小块。   今天的主人公,屹然成为行走的奶油人。林盛财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除了那一排洁白牙齿,无声诉说自己的好心情。   最后又进入下一个节目,去林家开的桑拿馆洗漱泡澡加放松一下。   他们走后,喧嚣也飞扬而去。   夏夜微微风,湖面却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连荷叶也无摆动。而岸上的花木在随夜风摇摆,湖中似乎被什么隔绝住了。   招平安箕坐着等了许久,下肢僵硬到血液不流畅,湖里仍旧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里面的东西或许顾忌他们。   她动动脚想起身,麻痹了,腿伸都伸不直,只能求助阿择。   “阿择,扶我起来一下。”   “怎么了?”   “脚麻......”   阿择低笑声,让她将手搭在自己脖子,他掌心托着腰身扶起,“能站了吗?”   招平安以为他要松手,圈住脖子的手收紧,整个人陷进坚实的胸膛里。   “别,先别放,腿还没缓过来劲呢。”   那温暖娇软的女儿身贴着,没能让他融化,倒冰冻得更厉害了。   呼……待她缓过劲来,阿择就是那个缓不过劲的了。他苦涩地依她,“好了告诉我。”   一会后,招平安跺了几下脚,才没心没肺地说:“好了。”   她不知道某鬼正在忍受怎样的煎熬。   突然离开的暖意,反而让阿择舒了一口气。魂体恢复正常后,他问:“它不出来,现在怎么做?”   “嗯......”招平安思忖着,挽上阿择的手臂,远离湖边。离得够远了,她轻语道:“我们躲起来看看。”   他们掩在花丛后面,阿择用鬼术隐匿起气息。   没过多久,风还是微风,不过湖中荷叶开始随波纹而动。隔着距离,招平安还听得到林盛财形容的气泡声。   “咕咚咕噜......”   很欢快的样子。   林盛财带着同学走后,所有的灯都熄了。朦胧夜色下,水榭凉亭中,白色的水袖灵动地甩起,在两道银色旋转中,鲜红色的绣花褶裙绽放成一朵艳丽的牡丹。   亭中作戏子装扮的女子,哀调凄凄地唱着招平安不懂的戏曲,只听得幽噎的曲调似在倾诉胸中苦闷和思念。   婉转动听,连她听不懂戏的人都觉得难过起来。   阿择对着微怔神的招平安说:“你在这,我前去探一下。”   “哦,好,当心点......”招平安捂着胸口,望着阿择敛起气息的虚影,突然悲春悯秋地伤怀。   从岑西回来后,她一直不敢想以后,殊不知扎根在心底的欲望种子已经开始盘踞。   欲望生长太快,蔓延侵占,那些坚持就快要被挤得无立足之地。   十年,如果真的只剩十年怎么办?她该如何抉择自处。   凄凄切切的唱腔,催人心肝般,令人无语凝噎。她突然想任性一回,不顾后果。   另一边,阿择悄声潜入凉亭,踞在檐角下。   女鬼咿咿呀呀地唱着:荼靡花开有朝矣,恰便似那人心落呀......   拂袖抹泪,半转身子若鱼般卧地,伤心得背脊颤抖。   风声乍响,似破空之剑,携着一股阴寒之气,直刺背腹。女鬼身姿霎时翩然而起,绽开的裙摆下黑气劲道犀利。   女鬼长袖挥击,如软剑游鸿,缠着黑气锢绊。阿择虚影一晃,灵敏挣脱。   越过廊桥,越靠近凉亭,拂在招平安面上的柔风已化成寒雾,擦过裸露的皮肤,密密麻麻的阵刺感。   阿择与女鬼面对面相峙,两边鬼气互相牵掣,一时间分不出高低。   招平安指尖夹住一道黄符,七咒引雷符,当自身道法不够时,可以借助外力驱邪。   咒语已默了六遍,最后一遍借雷力镇煞。她踏步诵咒,“天雷殷殷,地雷昏昏,闻我关名,速速镇煞。”   雷力指路,符篆直摄女鬼。从虚空中降下一道闪电,女鬼折腰闪避,却无处可躲。金光破阴,那一袭如血红裙,光华渐渐散去,幻成暗朱色。   女鬼魂体被金光震出裂缝,画着油彩的脸从中断开。她目光一凛,双掌高振,又唱起来,“落呀,落是何处归......”   红衣立变素衣,裂缝也在慢慢愈合。   运气不好,看这自愈力,又是一只老鬼。不过遭雷劈了一次,阴气也去了大半,没甚可怕。   招平安原本要靠近阿择一起对抗女鬼,却被这曲调里的哀戚捏住心脏,气管子压迫得紧,只剩一缝空隙。   眼看着女鬼魂体要合二为一,阿择在此时化虚,黑影如梭,丝丝线线阴气如网倾覆。   女鬼见状不得不撤下双手,登时也化成黑气冲出亭外。   阿择紧追其后,湖中就剩招平安一人了。   “嗬呼......嗬呼......”她突然又能自如呼吸了,人倚着围栏大口地汲取氧气。   夜空中突兀传来狗吠声,是大门口那两只气势嚣张的大狼犬,下午的时候还叫得那么凶,如今听来像是夹着尾巴害怕的求饶。   招平安望着黑黢黢的夜幕,放心不下阿择,想要去帮忙。走出凉亭时,湖底水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连续不断,像是要吸引什么东西。   她循声低眼,水面竟飘着一个螺钿首饰盒,盒中幽光若隐若现。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当下也没想太多,招平安借势攀住一根围栏,俯身要去抓那个首饰盒。   水里漂秤砣的事,前不久她还拿来跟乐声和廖琴琴说过,但是她现在好像做了一件蠢事。   “噗通!”   招平安整个人落下水,随首饰盒一起沉了下去。   她不会游泳,溺水的感觉其实很安静,像不像在胎囊的羊水里啊,当然是她瞎想的。   黑,好黑。   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整个人平静得连挣扎也不会。被黑暗侵吞的感觉,原来就是死亡的味道。   也并不是多可怕啊......   她在水中捂住胸口,长方型的一个小福包,那是姑姑给的平安符。   姑姑......   平安真的有在认真做您交待的事,可是我不开心,我有很多想要的东西,但都无法企及,平生安顺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姑姑,我真的好累了,我可不可以不要坚持了,别怪我好不好......   她好像沉到了湖底,背触到了软烂的淤泥。眼珠子进不去一丝光亮,也就闭上了。   人死前,一世走马观花,最后刻在残存意识中的,是最重要的执妄。   她可真蠢,被黄皮子迷过两次,现在又给落水鬼做了替身。不过不蠢的话,又怎么会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呢?   阿择,阿择,阿择...... 第52章 我们在一起吧   阿择......阿择......   招平安胸腔好似塌进去了,意识终于抽离,心底最后的一抹光亮也灭了。   原本在水中漂浮着的双手,失去了控制垂下。   淤泥已经吞没进半个身躯,就在手臂也要陷进去时,猛然被一只比湖水还冷的手攥住。   紧握住的手力道很大,不顾一切将失去意识的躯体拉进怀里。   漆黑的湖底中,阿择看到招平安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个白瓷娃娃,木然没有生气。   失而复得的欣喜变成更广漠的恐惧,再多一秒,就能压垮掉能让光照进来的裂缝。   在水里无法使用鬼术,他抱紧她,高高地举起。依靠一身蛮力,托举自己的希望,拼尽全力要求得一线生机。   救她,也渴求救赎他。   招平安终于先浮出水面,糊着发丝的脸上唇色暗紫。她无力地歪倒在阿择的肩头,脖子那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呼吸。   恐惧在焦灼,即使身处冰冷的湖水中,也灭不掉不敢设想的,能陨没自己的后果。   湖底的淤泥拽着他的脚,到岸上的距离也就短短几步。魂体阴气忽而变得强烈,他并没有因此而力量倍增。   流窜四肢的阴气,似风刃,反而要将他绞碎。   阿择忍着痛抬脚,机械地倒扛起招平安,不停地拍她的背。到岸上后,回应他的只有两只无意识甩动的手。   他又将人放趴在膝盖上,连续拍打两肩胛中间。或轻或重,力度已经无法控制。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可他无措到,已经开始在心底求神拜佛。   平安是他的三魂七魄,而它们正纷纷从魂体里出逃,他要如何冷静!   他不停地拍打招平安的背,无助又含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哀求道:“平安醒醒!醒醒啊!好不好?”   “平安!平安......醒来吧!”   作为鬼,这世上有太多限制。他希望她能好好的,恣意任性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不用去仰望任何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活着好吗?   阿择将一直没有反应的身体放平,按压胸口。   “平安,平安......别吓我!”   “平安......我会怕啊......”   他声声嘶厉,语调凄然,如同堕入无底深渊。   趋向光,是本能。   没有光,就像朝露迎不来晨曦,只能落入烂泥里,只有黑暗知道它曾存在过。   迎着光,即便最后被蒸发掉,热气腾腾也比在阴暗处消逝要好得多。   她该是明媚的,活力的,而不是这样瘫软着,死气沉沉。   阿择为鬼以来,彷徨混沌,终于有光愿意照进常年晦暗的裂缝。往后里,他一直做着的、唯一做着的事,是渴望裂缝外,属于阳光的天空。   那抹光,正在逐渐抽离,带走一切生机。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招平安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咳得好难受,口鼻不停地喷水。阿择却高兴坏了,看着那张脸从惨白慢慢因呛咳而变得红润,如获至宝。   他命悬一线地抱住浮木,浮木也几欲承载不住他稀烂的脆弱。   她的魂没有离体,证明人还是安全的。只是他太害怕,害怕到丝毫意识不到这点。   招平安睁开泛着红血丝的眼睛,一瞬迷茫。她贪婪地吸气,想撑满肺部的空缺,却因用力过度,空气和呼吸道中残留的水撞在一起。   她咳得更厉害了,直至将水全部吐出来,最后倦怠地靠在阿择的肩上。好半晌后神思才回笼,缺失的溺水记忆忽地灌进脑子里。   她记得自己处在黑暗的沼泽中,下沉。有一只手,带着刺骨的寒冷,和坚定的力量,将她拉扯出来。   是阿择救了她,而他正锢住自己,缩在湿哒哒的她的肩窝处,唇瓣瑟瑟贴着。   招平安身体冻得麻木,甫一接触闷热的空气,冷热交迫,人打着颤。但是她好像发觉,阿择比她抖得更厉害。   从她醒来到现在,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抱住自己,手臂绷得像硬石,却不敢太用力。   招平安才从死神那里逃脱,残存的一丝丝力气,都用来回抱阿择。   她清晰地感知到他在害怕。   “怎么了?”   薄弱的气音响在阿择耳侧,比她的笑声还动听。他悬溺的魂顷刻间有了依靠,强撑着的那股劲过后,体内只剩被风刃贯穿后的空虚。   “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平安,我有罪!我该死!我差点找不到你,我怕我找不到你,我真的会找不到你......”   在教材室时,他曾那样自信地说“我不会找不到你。”   而现在,他这样脆弱地说“我真的会找不到你。”   阿择阴气发生变化,寒冰似的透过湿衣服,让招平安更冷了。   “阿择......”   她本能地想躲进暖和的地方,只有阿择能帮助她。可他魔怔了般,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充耳不闻外界的声音。   招平安梗起脖子,双手按上他肩膀,借着力推开些距离。她看见阿择惨白的脸,痛楚地扭曲着,眼眸木然映着她的影子。   “阿择。”   他眼睛直怔怔地看着自己,不为所动。   她蜷蜷手指,试图找回些力气,然后抬起覆住那双空洞的眼睛。   “阿择,能听到我说话吗?”她极轻地唤他。   掌心似乎感觉到睫毛触动,像小刷子上下轻扫。   好一会儿,没等来阿择的回应,招平安再唤:“阿择,我是平安,能听到我说话吗?”   不知道哪个词触动到阿择,他僵硬的身体开始活动,卡顿地摸向眼睛上的那双手,覆盖住,忽地掩面而泣。   “平安,我真没用!无法作为人和你比肩,作为鬼也没能守护好你,对不起......”   这三个字再无法承载他的无力和痛苦,因为中了女鬼的幻术,他来得再迟一点点的话......   平安差点就要死去,她连家族命数都没能摆脱,还没来得及过上自己喜欢的人生。   阿择怕极了她像自己一样有遗憾,怕极了那遗憾是因他而造成的。   冰冷的液体从指缝中流走,比在水底中静静感受氧气的流逝还难受。招平安靠拢过去,亲他凉透的指尖,亲他好看庭正的额头。   她早就想这样做了,这下已经无需任何顾虑。   “没有,不是你想的这样。阿择,不论是人是鬼,你对我都很重要......”   阿择似是觉得这些话是幻听,不敢置信地摇头。   真的很重要啊!傻子。   招平安想去吻他的唇,无奈力气已经用完,就这样倒在他怀里,连带着彼此仰躺在地上。   她伏在阿择胸口,真的无力支撑起身体,脑袋只能轻轻搁在他颈边,噘起嘴去亲看不到胡茬的下颌。   倒下时阿择两只手还护在她腰间,软濡的触感已至唇角,他无声地捏拳。   “平安,你......”他叹息,可闻挣扎。   招平安一只手贴向他左脸,往右掰。洒了月光的黑亮眸子里,她清楚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慌和欲念。   “傻!”这个时候还不敢去想那些可能吗?“大胆地想,你想的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意思。”   她呵气如蜜似糖,腻得阿择发慌。   他什么要求都不敢提,这一年来的日子是偷来的,哪里还敢再有要求。   但是平安让他大胆地想,他......自私想求一个可能。   他说:“我一直在抑制冲动,我想理智,可我做不到!平安我做不到!我要是普通人多好,我嫉妒于川,我想和你在一起。从岑西回来后,我一直在催眠自己,要知足,不能贪图太多,可是我没有求过其他的任何东西,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招平安明知故问,“阿择,你喜欢我是吗?”   一年的心事被剥开,从第一眼就喜欢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横亘在阿择的爱意前。   “你曾说过你听姑姑的话,那是她给你选的夫婿,有名有份。我什么都没有!能力没有,金钱没有,最重要的、最简单也最难的一点是,我还不是人......”   他没有说不喜欢,说的全是无数个孤独的夜里,可望而不可及的贪念。   那就是喜欢啊,或者比这还深......   阿择总习惯去否定,自认为无法拥有的幸福,那招平安就只能主动去肯定。   她弯起嘴角,去亲他微凉泪湿的唇。鬼泪没有味道,仍回味苦涩。   “阿择,我喜欢你。”   他还不敢回应,只能晦涩地接受她的告白。   “阿择,我们在一起吧,即使不能一辈子。”   这样的夜又下起雨来,雨打荷叶,淅淅飒飒。   风有来处,雨有归处,短暂地相遇后,各自命途地寻着存在的意义,去消亡。   那又如何,活着和活着的方式都尽不相同。   十年,就这十年招平安要为自己而活,即便钉子只是暂时被拔开,她也不要再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   这一句又甜又酸的话,助长了阿择的底气。他开始回应她的吻,浅尝即止,“我没有未来,无可图。但现在,我想要和你一起,我受不了你跟任何人亲近。”   可不,学得真快,开始宣示主权了。   招平安翘起唇,“只能跟你这只鬼亲近?”   “嗯!”   话音刚落,这回由浅入深,缠绵难分。他吞咽进她的气息,瞬息弥补了风刃缺口。   招平安亦觑得技巧地回应,直至喉中生甜。   真好,这个傻瓜,终于不用再独自承受黑暗。   往后她陪着他,往后他伴着她,往后的事暂时都不要想。 第53章 醒来都会好的   林盛财他们回来后,门口大狼狗叫得蹊跷。已是深夜,平时这个点除非外面有鬼鬼祟祟的人,不然它们便会一直安静。   他有点担心起招平安来,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而且这么多年的讨厌也只是因为她姑姑和他小叔的事而已。   前不久小叔还联系过自己,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他说想让小叔回来和他一起过生日。   小叔在电话里喟叹,“盛财,小叔这边有事忙,抱歉了。”   出国的那年小叔回来过一趟,直到现在多年过去他都没回过家。林盛财也没拆穿小叔的托辞,说喜欢数码产品,就挂了电话。   其实招平安挺可怜的,那么小就要独自生活。而自己除了失去小叔的陪伴,还有那么多家人。   上一辈的事,不应该让无辜的人来承受,以前是他想法不成熟。   同学们想去参观爷爷的古董,林盛财就让家里阿姨帮着招呼,自己离湖边远远看一眼,确保她没事就行。   半路上下起雨来了,点点滴滴落下,没了夜晚的最后一丝暑气。湖边只有招平安一个人的身影,她竟然......竟然凌空移动。   地上凭空出现一窜湿漉漉的脚印,像是有人抱着她走,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好吧!林盛财不是第一次见了。他调整了下呼吸,硬着头皮向前,在昏暝的路灯下他发现招平安全身湿透了,头发还在滴水。   是落水了吗?   林盛财觉得可能是因为抓鬼,愧疚感冉冉而起。他跑近去,对着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说:“院里有客房可以休息。”   招平安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细声地“嗯”。   雨下大了,碎石路也快被完全湿润。林盛财没有听到招平安的回应,但是诡异的脚印往院子里去了。   他提着的心放了放,抹掉脸上发痒的水渍,转脚往前院走,打算让阿姨煮点驱寒的姜汤。   看着不大的院子有七八个房间,阿择不知道哪个是客房,就先进了一个房间,放下招平安坐好。   “我去看看有没有换洗衣物。”   刚刚太着急,现时才看清室内的装饰。这是间许久没住人的房间,家具都用透明塑料布盖住了。   阿择去卫生间看,也没发现日用品。他回来说:“这里不是客房,我去别的房间看看。”   他挑开她贴着脸颊的湿发,碰碰滑腻的脸蛋,不等回答就先离开了。   招平安坐的椅子旁有一个小茶几,被防尘布盖住了,但是上面没有积一点灰,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   门外有避雨的廊顶,檐下隔不远就有灯笼样的路灯挂起。门开着,屋内不说敞亮,不过辨物是不难。   她望着灯下斜飞的雨丝,等阿择回来。很安逸地有了依靠,还夹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   那时自己想不透,还好阿择安然无恙地从岑西回来了,不然她会内疚一辈子,惶惶终日。   现在可真好,不敢怨迟,只念幸好没错过。   灯笼路灯摇晃,风把防尘布吹起,招平安伸手去压住一角,桌上的相框“啪”地倒下了。   去别人家里做客,保持摆设不动是基本礼貌。她将另一张凳子挪过来压住布边,拿起相框摆好。   玻璃镜面倒映着光线,她看到照片里的主人公。鬓边夹了蝴蝶结、眼睛很亮的女孩,和文质彬彬剪着平头的男孩。   这个女孩招平安认识,只是印象里从没见过她这么灿烂的笑容。从很小开始,她就像一位母亲那样养育自己,唇边总是挂着浅浅的笑,严厉的时候也从不打骂。   大多数不忙的时候,她就坐在院子里,望着院墙以外的地方。大门是锁着的,院墙高高的只能看到别家的屋顶。   常常入定了那般,一发呆就是小半天,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现在招平安或许明白了,林盛财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姑姑和林家认识,看这照片关系应该不浅。   照片上的光影一晃,紧接着身上披了一方浴巾,她将相框摆好,阿择就打横抱起自己。   “我找到客房了,浴缸里放了水,去泡泡暖和。”   “嗯。”   客房灯大亮,还装饰了很多粉粉的玩偶,倒像是什么主题的酒店客房。   到浴室后阿择放下招平安,待她站稳后,把浴巾随手扔在洗漱台,就要解她的衣服。   招平安攥住领口,他停止动作,眼睛疑问地看过去。她紧着嗓子,弱弱地说:“我自己来吧......”   阿择抿直的唇微弯,因担心而僵着的表情软下来。他好生哄:“又不是第一次,害羞什么?”   “以前你闭着眼睛的。”   她的理由很充分,阿择妥协地连说三声好,他转过身不去看,“那你快点,没力气的话告诉我好吗?”   “知道了。”   招平安开始解衣服,没有了说话声,小小的空间里一时间只剩水管子不停注满浴缸的声音。   她动作缓却不慢,衣服都脱了,内衣扣子不太好解。   “哗啦”浴缸的水溢出来了,流水淙淙,多了丝催促的意味。   阿择不禁问:“还没好吗?要不要帮忙?”   “好、好了......”   怕他突然转过头,招平安干脆不纠结扣子的问题了,先走进浴缸。暖流一下子包围,她不禁舒服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力气都回来些。   内衣扣子很快解开,就是离自己的湿衣服有点远,她刚刚把底裤都包进衣服里面,这个单独的内衣放哪里啊......   “嗯,好好歇会,有什么喊我,我就在这里。”   招平安正盘算等会把内衣藏好,闻言“哈”一声愣了。水龙头水又开始满了,她也没注意到,任其流淌,水已经到阿择脚边。   他指节虚空一划,水龙头的滑钮旋转回去。招平安听了动静,回神看到那个挺直的背影,就老老实实地躺浴缸泡澡了。   手伸进水里把内衣藏到水下,既然阿择不走,那就只能这样。   热热的水真的好舒服,她眯着眼享受。四肢的血液流动,将暖意带到末梢,力量也在慢慢回来。   好久,身后都没有动静,阿择侧眸瞥到镜柜上恰好挂着他刚刚扔的浴巾,后悔胡乱丢了,这下想窥视都不行。   当然不是色胚那样的偷看,而是怕她刚经历意外有什么不妥。   “平安?”他试着喊她。   “嗯?”   招平安声音泛着迷糊,鼻音稍重,听起来懒懒的很可爱。   阿择笑了笑,说:“没事,等一会我们就不能再泡了,水要冷了。”   “好的。”   真的软声软语的,小猫爪似的在他敏感处抓。阿择不合时宜地起了反应,胸口闷得燥热直奔嗓子眼,他难受地挠了挠喉结。   互相表明心意后,他好像变得更贪心了,想要的更多。   她的眼里,她的心,她温暖的怀抱,她娇软的身体......   唉!而今比从前客厅和卧室隔着的那道墙还近,还磨折啊!   静谧狭隘的空间里,细微的水波流动,轻浅的呼吸如在耳边。阿择的拇指被自己指甲掐出许许多多弯弯的印子,纠结纷乱地叠在一起。   他受不了了,要出点声音,“嗯,平安好了吗?”   “好了。”   招平安先直起身,眼皮子后知后觉地睁开,懵懵地看着阿择去拿浴袍了,往后递过来。   她伸手去接,浴袍柔软的手感让她猛眨了下眼睛,而后快速站起来,穿好衣服检查妥当后,食指才去敲他的肩膀。   阿择回头看她潮红着脸,只觉好看地笑了笑,随后又抱起人想送回床。浴缸里飘着的一块粉红的布,他视线顿住多看了两眼,问:“水里的是什么?”   招平安松开圈住他脖子的手,赶忙捂住他眼睛,语气发虚,“别看啊......女儿家的东西。”   阿择心头一烫,好像知道是什么了。他亲了近在几尺一截手腕,用意深长地说:“行呀,不看。”   转身出浴室时,他倏地朗声笑起来。招平安窝在他胸膛,被震得耳朵嗡嗡响,她微仰起下巴问:“你笑什么?”   他故意勾人,“怎么总这么好奇呢?”   “好奇什么?”   上钩了。   “好奇水里的......”他坏坏地低了身子,靠近她竖起的耳朵,“水里的、你的贴身衣物啊。”   轰—   招平安的脸羞得,热气都要从耳朵里冒出来。被取笑了,丢脸死了!   她嘴硬地威胁着,“不准说了,再说我、我就不客气了!”   他夸张地笑更大声了,那样明朗,欠扁地自说自话道:“怎么不客气?打我?还是......咬我?”   招平安埋首在他怀里,瓮声说了一句,“谁要咬你啊。”   燥得脸都不敢露了。   过一会姜汤送来了,招平安喝完后想问女鬼的事。   阿择熄了灯,只留一盏夜灯,撑腕在床头直勾勾地迎上她等回答的眼神,一二三四......   正正好五秒,无声胜有声。   招平安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自动自发盖好被子,闭紧眼睛,放松后困意很快来袭。   唉呀......阿择摇了摇头,真是个傻丫头,“好好睡一觉吧,平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是呀,今晚的一切于他来说是噩梦。   他被女鬼的幻术所骗,匆匆飞回湖边,廊桥上安静地躺着平安的布包。他喊,哀哀欲绝,期盼能得到回应。   她不在,他慌了。   那个不愿意去想的结果扎在心口,驱使他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在水里他察觉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靠着一股倔劲终于找到了。   幸好,他的宝贝回来了。   睡吧,忘记那些不好的,醒来就都会好了。 第54章 招定坤   这一整晚,阿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坠入梦乡恬静的脸。   鬼不用睡觉,也挺好的。   天从昏冉冉,又变成蒙蒙亮。日夜繁复交替,又是一天过去。   新阳投进窗棂,铺了暖黄的光,空气中的微尘欢乐地舞动。床上的少女翻身,伸懒腰,眼神还未清醒透,笑容先绽放。   “阿择。”   阿择应:“嗯。”   醒来的第一眼,有阳光,有你,“真好。”   “什么好?”他问。   招平安跳下床,赤脚踩在光影中,张开手深呼吸,转身,逆了阿择眼里的光。   “什么都好!阿择,什么都好!”   他眼里满满的都是她,“嗯,都好。”   剩余的时间里,得偿所愿,好极了!   招平安洗漱好出门,刚好撞上一起的林盛财和关灵玉。她说声“早”,眼睛滴溜溜地瞅着那两个不好意思的人。   也不怪别人不好意思,她这眼神太明目张胆地认为,别人做了什么不可说的坏事。   眼见着女神害羞得离自己远了好多,林盛财不乐意了,“招平安,你近视啊,瞅什么瞅?”   “没啊,想问你有早餐吃吗?”   “有!”林盛财没好气地指前院的方向。   “好咧!谢谢,我这就走了,你们继续哈!”   招平安笑得没皮没脸的,关灵玉也不想再留,跟着一同走了。林盛财懊恼在原地,幽怨。   吃完早饭,不同于招平安的精气神满满,其他同学疯得太晚,脸色都不太好。   等他们都各自散去回家,招平安才把昨晚的事说与林盛财听。   林盛财喊来几个工人下去捞,根据招平安说的位置,花了两个小时捞上来了。   一个坏了锁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根飘绿玉簪。   这东西有点眼熟,林盛财想了很久,直到招平安用符拍在盒子上的小锁。   “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候贪玩不小心弄丢的,我爷爷的古董。”   招平安把盒子递给他,“这么贵重的东西也能弄丢?”   “嘁!我家多的是。”林盛财没说的是因为怕被骂,就撒谎说没拿,也不敢找大人来捞。   女鬼因为魂魄受伤回到寄魂的玉簪,被招平安暂时封在玉簪里。这是别人的东西,就由林盛财请示过长辈看怎么处理,他们这样有钱的人家,肯定认识很多大师,也轮不到她操心。   临走前她问林盛财,“我昨天不小心进错房间,那房间都盖着防尘布,那是?”   林盛财一下就猜到了,“那是我叔叔的房间。”   “那你叔叔不在家吗?”   林盛财像触动伤心事,眼帘垂下,“好多年没回来了,有十年了吧......”   她又问:“什么时候走的?”   “大约春天,我还记得是扫墓那几天。”   “林盛财。”招平安顿了顿,语气复杂,“十年前的4月4号,我姑姑28岁的生日,最后却变成了祭日。”   十年前的4月4号......   他还记得小时候听叔叔跟爷爷吵架,才知道是因为班里一个女孩的姑姑,所以才总是这么针对她。   后来小叔伤心得要出国,他愤愤地去学校要找招平安算账,但那几天她都没来学校。   难道......林盛财陷入沉默,他并不知道她姑姑死于小叔走的那一天,也许这内情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他又问了招平安一些细节上的事,才知真是他家误会了,以为那个女孩子跟小叔只是玩玩而已。   林盛财做事敢作敢当,他镇重道歉,并说以后有什么事他能做的一定帮忙。   事情都过去了,招平安没有得理不饶人,只是唏嘘不已。   回去的时候又是坐的三轮车,周围几个乡镇的路,姑姑带她走过好多遍。十年过去了,好多地方也都陌生了。   原来姑姑背负的比招平安想象的要多,她走的时候肯定有许多遗憾吧。   未完成的使命,尚且幼小的侄女,求而不得的爱人。   招家的生死劫,真是个诅咒。   ——   招定坤的家在红白巷21号,倒霉催的招家,被诅咒着的早死命。   嫂子和哥哥相继离世后,看着不到一岁蹒跚学步的侄女,她时常怨命运不公,也悲观过一段时间。   当看到侄女那双黑溜溜纯真的眼睛,向往着未知世界的花花绿绿。她逼着自己强硬起来,如今招家的顶梁柱就剩一副柔弱的肩膀,不能垮!   每当招定坤为了生活奔波时,总麻烦隔壁马奶奶帮忙照顾侄女。不让侄女见太多的生离死别,只盼能守住她这几年的纯真。   因为以后的路并不好走,多些快乐的回忆,能在崩溃的夜里拉自己一把,不至于太难受。   日子日复一日,驱邪法事斋醮,这些事招定坤做得快要吐了。如果哥哥还在的话,此刻她应该已经大学毕业,而不是为了挣钱行走在腐糜的气味中。   而可爱的小女孩已经三岁,该是传授道法知识的时候了。   最先掐断的应该是懵懂无知的天真,再然后是接触阴事避开的小伙伴,最后是背负起扭转命数的重责。   三岁多的平安被压抑着烂漫的天性,也只是默不吭声地接受枯燥的画符默咒。然而有一天,她跑回来,第一次说出心里的不痛快。   因为家庭不健全,心思敏感,三岁的孩子人情世故也懂了许多。她回到家问在书房画符的姑姑,“姑姑,为什么不能等平安长大一点再学吃饭的本事?”   招定坤笔尖未停,还以为她只是童言童语,“平安不是喜欢吃素斋吗?挣了钱才能去吃啊。”   姑姑的声音很温柔,像妈妈那样,虽然她不知道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   小小的招平安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下,本来想说素斋更重要,但是脑海里闪过红白巷里一群小伙伴玩的弹珠,晶莹剔透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她有零花钱,她可以买许多好看的弹珠,但是没有人跟她玩,所以一直没买过。   “姑姑,我好想跟巷子里的小朋友玩,我不喜欢那些骨头和飘来飘去的鬼影。”她没有任何不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招定坤行如流水的朱砂笔顿住,滴了不小的红点。没一会,眼眶就盈了泪花。   她搁好笔,慈爱地摸着小侄女的头,“平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唉......那姑姑今天就不画符了,我陪你玩好吗?”   孩子心性的小姑娘暂时忘记了那些不快,因为姑姑对她来说才是最最最重要的。   “好吧,那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白天上学,晚上就待在家里不出门。”   就这么两句话,比钢尖还锋利,扎得招定坤显些哭出来。   自从那次平安偷跑出去玩捉迷藏,独自见鬼后,也懂了老宅可以避开那些脏东西,是她们唯一的壁垒。   她的平安本应该有好奇的天性,却拘在这小小地界,被迫和她画地为牢。   招定坤忍着掉泪的冲动,涩声说:“我们平安真乖,是姑姑对不起你,以后我会多抽时间陪你玩,好不好?”   “好啊!”招平安开心极了。   但是后来姑姑好像越来越忙,陪她的时间都比以前少了许多。   又是一年春,招平安已经是个能帮姑姑忙,上大班的孩子了。即使上学放学,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就能行。   而招定坤在侄女不再需要人接送后,一有空就到处跑,去接别人嫌偏远嫌钱少的单子。   因为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常常很焦虑,唯有多挣点钱,把以后的路铺好,平安才能少受点罪。   这一天踏着暮色回家,红白巷早已大门紧闭,只有纸扎铺开着半门。老爷子在店内叠纸钱,招定坤打过招呼便抬脚往巷子里走。   初春微凉的晚风中,卷袭走老人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红白巷21号,招定坤疲累地站在老宅门外,做了几次深呼吸,硬挤出一抹笑,推开门。   “平安,姑姑回来了。”   没有从厨房里欢快奔出来的小身影,她又喊:“平安,姑姑给你带了好吃的豆沙包哦。”   天幕黑透了,失去了小女孩欢声笑语的老宅,静得令人心里发堵。   在暗夜的烘托下,这座宅子像极了一座牢笼,无形地将她们姑侄二人拘禁起。   招定坤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东西摔在一旁,急急亮起所有的灯。只见大厅第一间卧室里,床上蜷着一个小人。   “平安?”她走过去,听到有些重的呼吸就察觉不对劲了。侄女从小就跟着她,生病也从来都由自己照料着。   手摸向额头,果然发烧了。   招定坤麻利地脱掉平安身上的外套,倒杯温水喂着喝,她烧得迷糊却还乖乖喝完水。   铺好枕头让躺好,招定坤扯一块被子遮住她小腹,然后要去厨房再兑些温水来,擦拭降温。   厨房里的灯坏了,还没来得及换灯泡。里面亮着一只手电筒,饭桌上盖了一碗面条。指尖擦过温着面条的大盆时,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招定坤捂住脸,不敢放声去哭,怕被平安听到,怕脆弱变本加厉。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迫做着不喜欢的事,连喜欢的东西都不敢去拥有。   她的平安何其无辜,该是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却被逼着早早成长。   很快,擦干泪,招定坤掬起冷水扑脸。收起软肋后,提了一壶热水进房,兑好温水,拧了毛巾去给侄女擦拭。   平安身体还算不错,体温没多高,多喝水物理降温,大多数扛一夜就好了。   招定坤坐在床头守着,反复喂水擦拭,自己连一口饭都没吃上。圆月清冷,外头不知有什么虫子在叫,又是一个不眠夜。   半夜的时候平安也许是难受,哭着要她抱。她抱起已经长高了许多的侄女,轻拍着背,哼着以前有个人教自己的歌谣。   “落大雨,掉豆豆儿,儿儿......听话话......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平安原本不适地在她怀里拱,听着温柔的曲调,竟也慢慢安静下来。   “妈妈......”   这声低喃让招定坤恍惚了一下,心口微紧。小时候圆乎乎的团子学说话,开口第一句就是喊她妈妈,如今听着倒是有些怀念起来。   从前年开始为了培养平安的独立,她就让平安自己睡,即使那时还小,又吵又闹地不肯离开从小熟悉的房间。   那是招定坤第一次挥了鞭子,平安也是个倔性子,受打也硬咬着牙不哭,小脸鼓鼓的,圆眼睛委屈巴巴望着她直掉泪。   当下她竟不敢去对视,那隐含失望的眼神。   那一晚招定坤也失眠了,一直留意着对面的动静。床里侧的位置空荡荡的,心底不住升起失落。   她翻个身,不过片刻便收起无用的多愁善感,即使不忍也要狠下心。平安迟早得独立的,不然到那时候......慌里慌张的无法独当一面。   现在6岁的小姑娘真的不负期望,学着斋醮知识,学着自己料理起居,学着独立有苦也不说。   即使这样,她的心疼却只增无减。 第55章 逃不过的劫   平安刚过七岁那年,在那个微风不燥的春天,招定坤正好28岁。   小学一年级某个周五放学,招平安被班里同学骂丑丫头,一路啜泣着跑回家。   林盛财太可恶了,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自己,就因为不是第一次,这样的奚笑才深刻烫进自卑。   同学们的脸上都干干净净的,只有她,嘴唇有个难看的胎记。   邻居马婆子见小姑娘哭得伤心,得知原因后,便就安慰道:“我们平安长得那么漂亮,比南街的小梦都要好看。”   小梦和她以前一起读的幼儿园,后来搬家了,现在小男生们还会谈起那个像仙女的女孩子。   “真的吗?”招平安有点不信,因为她也觉得小梦比自己好看太多。   “嗯!真的,平安的眼睛大大的,像圆葡萄一样,小脸红通通的,像极了甜脆的红富士苹果,小嘴儿啊,就像那山上甜润的红浆果......”   好说歹说招平安总算止住了眼泪,小嘴虽还瘪着,但也有礼貌地说了谢谢。回到家后,她看到姑姑坐在院子摘菜。   姑姑掐着空心菜,眼睛看的不是面前的菜篮子,而是院墙外面的天空,所以菜就不免掉在篮子外。   “姑姑。”   “哦!”招定坤似梦初觉,放下手里的活,“平安回来了啊。”   “嗯。”   见侄女不开心的样子,她搂过来温柔地问:“我们平安怎么了?小嘴比壶把翘得还高。”   有人撑腰,招平安委屈的稚嫩声调开始告状,“是班里的小朋友,说我长得难看,嘴唇有个疤。”   招定坤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侄女的头发,胸口彷如缠了麻绳,沉闷得很。她缓了下,语重心长地说:“平安,相貌并不能代表什么,诚善的美才可贵。”   “那如果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不是更好吗?”   “在姑姑眼里,我们平安最好看啊!”   小孩还不懂月满则亏的道理,任何事物太完美,就失了真实。而且招定坤也不想说,这个胎记是有意留下的。   她避免这个问题再持续,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串糖葫芦,“喏!姑姑特地给你买的,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吃了就会忘记不开心!”   “哇!”到底孩子心性,招平安搁下书包,接过长长的一串糖葫芦,兴奋得眯了眼睛,“谢谢姑姑!”   “不客气的,快吃吧。”   招定坤笑了笑,低头整理好蔬菜,拿进厨房时,回头看了眼满足吃着零食的侄女,眸子里难掩的忧伤。   平安从出生就破了相,修道者三弊五缺,她天生占了残和命,无福又似有福,天生注定是吃这碗饭。   哥哥当即卜了一卦,日月有缺对阴阳有命,高兴得说只要她能安然度过招家人的生死劫,就能平顺安享天年,早死的噩运自会不攻而破。   这个婴孩被寄予厚望,顺安字辈,取名招平安。   招定坤望着襁褓中哭着的新生命,喜悦中又压着重重的悲戚。他们招家人生来就不得任性随意,扭转命数的希望压在她身上,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再之后,招定坤收到一封信,从许阜镇寄过来的。这不知是第几封了,如往常一样,她压在妆台的柜子下,不去窥探。   也许寄信的人知道她不回信的缘由,干脆就在信封背面留言。   我决定出国了,明天九麓山见。   ——林润乐   招定坤捏着空信封,实是不得已,只能去见一面了,也是为了有始有终。   这天,春雨淅沥不断的天气,一下子放晴,如同为着今天的碰面早做准备似的。   她早早来到九麓山,谁知林润乐却比她更早。远远地相视一笑,而后一起漫步在丛丛野白菊的小路上。   他们是高中同学,经历过酸涩的暗恋,然后另一方表白,而她从不敢接受。同学们都以为他们两人妥妥的班对,再后来都认为自己是玩弄感情的那一方。   误会便误会罢,招定坤不想说原因,这科学为强的年代,谁又信这轮回承负。   不远不近始终隔着的距离,提醒林润乐心里那个自以为是的念头。他今天来,带着目的。   “定坤。”   “嗯?”   林润乐突然快走一步横在她面前,按住比以前还要瘦削的肩膀时,他不由一怔,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脱口而出时变成了关心。   “怎么这么瘦?没有好好吃饭吗?”   招定坤低眸瞧着两只青筋分明的手臂,微摇头,她格开一只手,绕过他往前踏步。   “我家世代吃素,都这么瘦的。”   分明是托辞,大学时她的脸蛋还是圆圆的,如今尖下巴都出来,明亮的双眸像蒙了灰,猜不透她的心思。   “定坤,我答应不找你,但你答应我的没做到。”   答应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吗?很多时候,实际是平安在照顾她。这些在生存面前虚无的诺言,也不多重要。   “林润乐,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我变样了挺正常的吧。”   林润乐跟上她缓慢的脚步,揣测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心呢?也变了吗?”   “变了!”招定坤答得没有任何犹豫。   因为藏起来了,不再放在明面上戳痛自己,求而不得。   草叶刮着裤脚,步调都被拖得沉重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不甜犹苦。   林润乐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我也变了。”   六年,整整六年,变得更放不下你了。   招定坤漠然地“嗯”。   林润乐不知道怎么接这话,但是如果他不开口,她也就不说话。这么珍贵的相处用来沉默,很浪费。   野白菊在风中摇曳,像一张张好看的笑脸,丝毫不觉他们此时克忍的氛围。   他突然弯下腰,折了一把野白菊,忽地塞进招定坤怀里。猝不及防地,她的睫毛和花瓣一同颤动。   “上学时候你就最喜欢这花,但又舍不得摘。这次我自私点,想借着大自然的馈赠,送你芬香。”   招定坤眼睫一直低着,低喃了几句话,最后清晰飘入林润乐耳朵里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路还在走,野白菊已到尽头。林润乐心里的恐慌剧增,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说了。   即使再被拒绝一次,也就死心了。   纤细的双手捧着花,他唐突地紧握住,不给她抽走的力气,“定坤,我是四号的飞机,还有四天......”   他神态痴狂,眼睛紧攫住她一直躲避的眼神,“只要你说个不字,我就留下来,不管以后能不能在一起。”   给她的选择,也是给自己最后的机会。   招定坤笑了笑,抬眼双眸平静,“祝你事事顺意。”   林润乐被烫到似的手松开,倒后两步。失神了好久,他哀哀一笑,“谢谢,我懂你的意思了。”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真能顺意的话,如今又怎会心灰意冷。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再见。”林润乐转身,狠绝。   背对背相悖而行,不回头是默契。招定坤走出五步,顿住,默数到20回身,他的影子就像树上抖落的枯叶,渐渐从她凋零的世界抽离。   有些东西即使包覆于阴暗,再用刀划开时,鲜血淋淋的仍旧热烈。   她暗自掉泪,完事后抹干净,笑笑,还是能去面对扯淡的生活的吧。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招定坤发现自己不能。   四号那天她一直待在家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着院墙分割出的一方小小天空,呆滞地从早上坐到下午。   生的希望和死亡的迫近,同时在时间的流逝中并存,最终谁会胜利?   灰白的天幕不知道飞过去多少鸟雀,它们盘旋过不会停留。只要她硬下心肠,被绊住的就只有自己。   外面有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大人哄着,“哦哦......儿儿别怕怕,儿儿不疼啊......”   招定坤对父母的印象很淡,几乎没有。第一次有人为她哼儿儿歌,是林润乐,就是这么温柔的声音让人沦陷。   那天她对自己说:“没几天了,如若能好好的,我一定不再退缩。”   如果不能的话......至少最后一刻不能留遗憾吧。   一念至此,她推开牢笼。她要去见他,远远见一面,道一声珍重,一声我也喜欢你。   林润乐是晚上的飞机,招定坤不知道现在去许阜镇来不来得及,但她义无反顾了,就如他默默等着自己不求回应。   “冥冥之中注定”这一句话,是无法摆脱的无力,和带着不甘的遗憾。   当三轮车因为突然坍塌的路面,翻倒。滚下山坡时招定坤被抛出去,听着车子先坠落的声音,而她还在继续往下滚。   山坡下有一个村子,恰好有一户人家起房子,浇灌的地基上裸露着无数钢筋。   当钢筋插‘进自己胸口时,钝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到底还是留了遗憾。   得知消息后,纸扎铺的老爷子去学校带上招平安,一起坐车去县城医院。   小女孩看着浑身是血的姑姑,害怕到逃跑。在逃生走廊里,老爷子拉着她的手,撑着悲痛的心情说:“小丫头,你姑姑有话对你说,别害怕,阿爷陪着你。”   招定坤胸口的钢筋已经被截断,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静止不动的眼珠子因为侄女的一声唤,微微震颤。   她想抬手,指尖却一直在抖,之后被软乎乎的小手掌握住,冰冷的身体才找回一丝力气。   “平安。”   “姑姑......”小女孩不懂隐藏情绪,扁着嘴无声掉泪。   捏了捏侄女的手,招定坤忍痛扯了个笑,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吓人,“平安,答应姑姑......书房的书籍可以看,即使你学会了那些、姑姑没有教过你的东西,也不要随意去使用。多积善德,切勿造业......”   因为疼痛,话说到一半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只能等平复好再开口。   “要好好生活,只要能过28岁,余生便能平安顺遂,这也是当初你父亲取这名字的初衷......平安别怕,以后会有个大哥哥来照顾你的......姑姑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   招平安扣紧牙关,不敢看满手鲜血,涕泪俱下地点头。   招定坤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她的声音越来越虚,越飘越远,“平安,每年清明在我碑前放一束野白菊......平安,要快乐啊......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就......”   那就摈弃掉所有,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最终没能说出来,身体的掌控已失去,耳边却还能听到平安的哭声。   平安......对不起,姑姑自私地先走了。   希望我的平安,余生能走平坦的花路...... 第56章 绽放即永恒   回到老宅后,招平安在那几个锁起来的房间门口站了许久。这些房间以前住着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姑姑。   姑姑去世时她还小,连葬礼都是阿爷和邻居奶奶帮着操持的。她扶灵抱着牌位,第一次念自己写的祭文,看着原本活生生的亲人变成小土堆。   从姑姑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想到自己也是杯水舆薪的逃不出命运的掌心。一股说不出的酸苦就从心口漫了上来,哽得她难受。   午饭才吃两口招平安就放下筷子,也不再顾及说浪费。为了让脑子放空,她不停地做家务,打扫卫生。   阿择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将人抱走,强制她休息,“不行!你得休息。”   他打开风扇坐在床头,一副你不睡觉我就誓不罢休的样子。招平安怏怏看他两眼,抱了个枕头躺下,呐声抵抗道:“我不困......”   睡眠是顺其而然的,哪能说睡就能立刻睡啊。   阿择早已经忘记为人的特性,只是担心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不好的脸色。指背擦过暖融融的侧脸,他半命令地柔声哄:“听话,闭上眼睛一会就能睡了。”   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招平安顺从地闭上眼睛,脑袋里总晃过很多回忆,挥也挥不去。短短十几分钟里,她已经翻了无数次身。   阿择也没出声,安静地守着,睡不着也总比拿身体作践强。   就像是辜负了期望,连她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低声唤:“阿择。”   “怎么了?”   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回应自己,让人觉得贴服。烦闷也总算去了些,“我想说会话再睡。”   “好呀,我在听。”   “嗯。”招平安像虫子一样蠕动着,近一点握住阿择垂下的手,他也瞬间回握住。   既然决定在一起了,她想解释那封信,“你不用在意那封信,我只见过那个哥哥一面,姑姑葬礼后他来曲樟镇,说可以照顾我,我没有答应。”   阿择感受着软乎的手感,问:“为什么不答应?”   这......昨天还说嫉妒于川,现在又问她为什么不答应照顾。   招平安坐起来,几些认真地瞧他表情,“你生气了?”   看他又好像不是有气的样子。   另只手拂开挡住耳垂的发,最后停在弯细的眉尾处,指尖重重地一戳她额头,“瞎想什么?有人陪伴,这十年你也不至于太累。”他说。   是心疼的语气。   招平安眸中流淌着柔光,倾身过去靠在他怀里,说:“不累的,就是有点孤单而已。”   就算累也已经过去了,孤独的话她现在有阿择。   阿择圈住盈盈的腰身,收紧了些,“我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这话听着有点傻气。   胸膛里蓦地发出低低的笑声,而后收止,只听到脆滴滴的调子说:“哪有咒自己早死的。”   招平安拽着他的衬衫衣角,手臂搂紧,声调一下子变淡,“现在就很好了......”   “嗯。”   一时静默。   阿择亲她发顶,贴在背上的手不自觉轻轻拍起,哄睡婴儿般。生前的事他已记起许多,那样的生活并不多好,少活几年可以陪着平安,他觉得稳赚不赔。   但是没有如果,她已经独自承受这么多年,而他也终于找到自己的解药。时间不知道还剩多少,那就尽量相伴过得快乐些。   “阿择。”   胸口突然被蹭了蹭,“嗯?”   招平安话头一转,“你哼歌给我听,像那天晚上那样。”以前姑姑也这么哄过自己入睡。   “那天晚上?”   她生病那一晚,阿择确是哼过歌谣,他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她清楚那个怀抱是他。   平安的喜欢也许比他想的还要早。   “你确定吗?”   “嗯。”   话音落下,阿择抱着人倒在软软的枕头中,他半撑起身子看她惊愕的神情,藏着坏地笑,“那晚我就是这样拥着,你在我怀里入睡的。”   招平安意识到什么,窘蹙地转脸。那晚是她装着糊涂要抱抱,然而不小心被拆穿了,丢死了人!   阿择欣悦地笑起,眼里尽是宠溺。不再逗她,收紧臂弯,胸膛一下子涨得满满的。   他太高兴执念成真,太高兴彼此如此契合。   原本抵在中间的手也渐而放松,轻轻地搭在癯瘦而有劲的腰间。招平安浅浅地呼吸起来,鼻间熟悉的气息包围,脑海里的喧嚷被静好取代。   房间里也只剩轻拍着背的声音,不急不缓。阿择如冷泉清透的嗓音响起,   “平安,别难过......只要我还剩一魂一魄,都会帮你积攒功德,不会让你就这样被命运牵制。”   冰凉的泉水淌过,途留温暖。招平安的身体缩进更深,该是感动的话,愁绪却萦回着。   “阿择,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早已不把这些当成生命中唯一坚持的事,那样太累,她不想有姑姑那样的遗憾。   “重要的。”阿择反驳道。   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能无忧无虑自由快乐,但当下有个现实的问题不能不去面对,“你好好的活下去,以后......以后我会离开,你去完成你要做的事。”   招家就剩平安一人,她会结婚生子,延续血脉。而他是鬼,即使跟人结合在一起,诞下的也只能是体弱多病的阴生子,活不长。   招平安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唇,泪湿了睫,“别说了......”   “不!我要说......”阿择拉下她的手放在曾经有心脏的位置,带着温度仿佛那里还会跳动。   “平安,我承认自己自私,现在这些甜都是偷来的。没事的......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如果......如果......”   想到那个生死劫,他说不下去了,即便为鬼可以厮守,他仍希望平安能长命百岁。   “如果在28岁死掉的话也不差。”   这是一句沉重的话,招平安说着说着却突然笑了,语气里含着憧憬,接着他的话继续道:“我们可以像季章学和鸳鸯那样,无忧无虑地飘荡在天地间,你去哪我就去哪,你在哪,哪里就是家。”   阿择只觉又酸又涩,不知如何去回应,他只能用更深的拥抱,将他们融合在一起,才能阻止自己去向往她口中,极端又觉美好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替她着想,忽略自己想要的。没事,她家阿择的糖,以后她负责给。   她的手一直往上,摸到凉凉软软的唇,抬身覆上去舔舐。   然后睡眠时间被取代,不可避免地留了一室克忍的火热。   招平安终于将那道纸墙推倒,因为无望也不放手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谁能说短暂的停留没有意义,即使是步入死亡也需要一个缓冲期。   在阴间,活人魂魄离体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是喝过孟婆汤,将前尘往事归无,通往火照之路时,记忆会慢慢消散,代表着人世的身份抹去。   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火照之路上彼岸花的花海,昭示着死亡前的绚烂最极致,而绽放的那一刻即是永恒。 第57章 秋来   大暑一过,接着到了立秋。   时间好像很快又很慢,相识的300多个日夜里,招平安和阿择共同经历了许多。   从初遇到了解,从萌生情愫,到逃避到疏离,从认清内心,到终于抛开一切在一起。   然后,夏天终于落幕。   开学的日子其实是兴奋的,大家都想念隔了许久未见的朋友,虽然因为文理科分开了一些同学,但大多数还是在原来班级。   曲樟高中不施行每年一换教室,所以还是熟悉的桌椅板凳,写着放假时间的熟悉黑板。   三班的班长走上讲台,拿起黑板擦,将已经黏固在黑板的粉笔灰擦掉。大手一挥:祝贺同学们成为高二学生,新的学期再接再厉。   磅礴不羁的字体跃于上,忙着整理书桌的众人停下动作,“喔哦!!”鼓掌声不断。   新的学期,新的开始,即使学渣,也会重拾信心。   李晋在这时走进来,误以为是同学们欢迎自己,他暗爽着装一脸正经,“啧啧!能用想我的力气花在巩固课业上,也不至于期末考考成这个水平。”   底下学生知他误会了,一时面面相觑不敢指出来,因为接下来就是走程序的一顿训。   教案往讲台上一掷,李晋这就要起范,“看看看看!都是圈过的重点,你们这一个个只知道左耳进右耳出。温故而知新,这不用我说,你们上了十几年学还不知道吗?这些分丢得我都替你们心疼!”   教室里鸦雀无声,而招平安竖起课本,别脸向外面,对着窗外飘着的阿择打手势。   天啊!这是二楼,外面凌空飘着腻腻歪歪,不肯在操场等她的鬼。   阿择笑咧咧地眨眼睛,冲她使美人计,就是不离去。招平安扶额,这这这怎么上课啊......   李晋训完后,喊几个男生一起去办公室,帮忙拿练习册和笔。这是上个学期他答应过同学们考得好的话,就发的奖励。   东西不贵,但意义不凡。这一紧一放的教学方式,确实很好地缓解学生的抵触心理。   他们一走,教室里的气氛又一下子活跃起来。   前桌的女孩子没有去财主的生日会,就缠着廖琴琴让她讲新鲜事。   玩了一暑假,刚开学廖琴琴还没能调整好状态进入学习,就干脆再放松一天,讲起那天的事来。   “财主家真的很大,低调奢华,我们吃了很好吃的饭菜,还玩了游戏机,看了古董......”   招平安望了一圈,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没人注意这边。她用书挡着自己,靠近窗户的铁杆,小声说:“阿择,你无聊的话就去纸扎铺玩,下午清扫活动再来找我。”   这鬼,傻不愣登的就只会笑,眼里的情意要溺死了人了。表达的方式太直白,她不禁捂住脸蛋。   廖琴琴转眼时觑到同桌不正常的脸色,问:“你在干嘛?脸上被虫子咬了吗?怎么这么红?”   “没没没......”招平安稍低了头,把竖起的书本默默移到桌子中间,“哈啊~我困了眯一会。”   这才第一节 课,就困了啊!廖琴琴无语地摇摇头,她这个同桌估计昨晚又去从事驱邪活动了。   旁边又开始热火朝天的讨论,招平安灵动的眼珠子不悦地削了眼一脸趣味的阿择,他说着抱歉,终于识相地飘走了。   周围开始安静,是李晋进来了,讲台上摆着几摞本子。他念到谁的名字,谁就去拿。   其实不单是考得好的同学有奖励,只要进步了就有,就连招平安总成绩比之前多了两分也可以。   不过即使退步了,李晋也会找别的名堂去发奖励,所以一番下来整个班里人手都有。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班主任,该严厉时严厉,课后跟朋友一样对他们。因教施材,不过分捧好学生,也从不看低差生。   廖琴琴也不觉在课堂上夸了两句,“班主任真好,希望他二胎能生个儿子。”   “哈?你们都知道这个事啊?”招平安惊讶道。   “是呀!我小舅妈和班主任同村,这些事大家都知道,老师他家四代还是五代单传,听说抱孙子是老人家的临终遗言。”   “哦。”事无强求,这些也不能说希望就可以达成的,但活着没有念想,也没甚意思,招平安想。   奖励已经发完,李晋开始讲课文了。   炎夏已过,现在虽不说多凉爽,但也没了热天的躁闷。第一天上课一众人都算认真,招平安也在这奋发图强之列,就是不知道往后这热度还剩几分。   下午最后一节课全校大扫除,由于上学期是招平安去登记放置的器具,所以这次还是她去取回来。   只不过因为一下子要取的班级太多,管理教材室的刘老师在门口卡了一张桌子,凭记录领取。   招平安去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队了,她在队尾站好。一起排的有些稚嫩的生面孔,估计是高一新生。   左鬓一丝碎发突然被风吹起扫向睫毛,她闭了闭眼,一睁开,满屏俊脸。   “平安,我来了。”   她口语:真准时。   阿择得意地扬扬下巴,“当然!”自己跟着她去了一个学期的学校,不说上课时间,就连课程表都记得一清二楚。   招平安偷偷竖了大拇指,他开心的笑,比之秋日阳光还明媚。手指倏而被勾住,他们一起在队尾等待。   前面的同学一个个抱着满满的扫把簸箕,肩膀还搭着抹布,吃力又滑稽地回教室分配去了。   终于到招平安了,“老师,我是高二三班的。”   “嗯。”刘老师握笔快速地滑过纸面,视线也跟着移动,确认好数量后,抱起分好的一拨杂七杂八打扫用具,“快!帮忙把桌子移开。”   “好的。”   招平安移开桌子后,忙张开双臂把打扫用具全拢在怀里。   刘老师手空下来,从抽屉里翻出两条半新不旧的毛巾,眼睛扫着看毛巾能放哪。   这位学生貌似抽不出手来拿了,于是他就随意搭在铁锹棍上,眼神带过时突然瞥到一个胸牌,“招平安?”   “嗯,老师,是我。”招平安从毛巾后面伸出头。   刘老师看着这个笑眯眯的小女孩,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招平安?高二(3)是李晋带的班,这么无害的长相,他怎么也想不出这孩子居然是个神婆。   就在招平安等不到回话,已经迈开步时,一道殷急的声音猝然而起,“诶!同学!”   刘老师已经完全移开桌子,来到招平安身旁。他眺望四周,眼见着安全便道:“老师家里有点异样,你......能不能看?”   招平安一看这神秘兮兮的神情,就猜到这异样是什么,“老师的意思是驱邪?”   “嗯嗯......”刘老师点头如捣蒜,又见学生深思着什么。他主动解释道:“鬼压床和梦魇知道吗?有......有治吗?”   一涉及到专业招平安脸就变严肃了,“要具体看过才知。”   “行行!”刘老师略沉吟,“那同学周末你有空吗?我家就在新公路那边,很近。”因为白天要上课,晚上女学生到自己家确实不合适。   “可以。”   她爽快地答应后,抱着一大堆器具,同样滑稽又笨重地往二楼教室去。   所有班级都领完了,刘老师将桌子推进教材室锁好门,心里也不觉松了口气。   他是外地人,在这教了几年书,前不久才买的房子,在新公路那边。主卧窗户对着马路,晚上睡觉总是不安稳,似梦非梦的感觉。   还以为是换了环境的原因,不料现在睡着后总感觉被什么东西压着,浑身使不上一点劲,那种感觉真实得令人害怕。   他一个从事科教职业的老师,也不好招摇过市地去请师傅。迷信鬼神之说,保不齐评优还会受影响。他女朋友马上要过来定居结婚,这节骨眼不能出事。   也就只能托学校学生去看看,毕竟自己学校学生,多嘱咐两句,还能守得住秘密的。   铁锹实在是太重了,提起来还会样下滑,阿择摇着头看招平安走三步停一步,便自作主张地施鬼术。   招平安原本蓄起劲,猛地提起铁锹,却被这奇异的轻巧感带得晃悠一下。稳下来后,她扭头问:“阿择,是你做的吗?”   其实这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嗯。”敢作敢当,况且阿择不觉得这事做得不对,“你假装拿着就好,这样就不需要多费力气。”   鬼术还是少用为妙,被有心人察觉,指不定会出什么事,这世上多的是自以为是嫉鬼如仇的同行。   “阿择......”她犹豫着怎么说。   阿择迎上她纠结的目光,平静地道:“平安,我也就只能用这种方式去帮你了。”   被他说得心头一蹙,招平安便不再言语了,甜甜地说“谢谢”,痛快地接受男朋友式儿的呵护。   “说多少次了?走路注意着脚下。”上台阶的时候,阿择在背后扶了她一把。   招平安一边走一边回:“知道啦!”   说着知道,跨起步来仍是歪歪扭扭。   “唉......算了,我在你身后,放心地往前走。”   ......   经过万物肆意生长的夏天,曲樟高中的树木真是越发苍翠,蛰伏在地底下多少年的蝉蛹,也换取了一程明亮而完整的生命。   秋天已不是那个秋天,没有萧瑟,只有新机。 第58章 平平淡淡   开学后最难适应的不是新的课本知识,而是催魂似的闹铃。招平安闭着眼睛去关掉闹铃,还想再睡个五分钟。   手还没碰到闹铃就停了,回手正拉过薄被继续梦乡,软绵绵的身体忽地被整个提起。她眯起眼缝,看到了阿择总是很熨帖的衬衣,他在说话,说的好像是......   “你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迟到?   这两个字的威力比闹钟更大,清明紧追而来,招平安已经趿好拖鞋,急步走到衣柜翻出一眼就能看到的连衣裙。   “今早有点冷。”阿择不知道体感温度是什么,但他看到街上的人都穿起了长袖。   闻言,招平安扒开最里面拿了牛仔裤和长袖衫。回首,阿择已经很体贴地出去了。   换好衣服去洗漱,一到院子就明显感觉手臂起了鸡皮疙瘩,真的降温了。   不知从哪家飘来烙韭菜饼的味道,随后听到隔壁奶奶喊吃饭的声音。招平安在卫生间边刷牙边奇怪,奶奶不用去城里照顾开学的孙子吗?   背好书包,推开院门,一眼就能见烟火气。   早晨的红白巷比以往更热闹,来往的大多数是忙匆匆的学生。今天出门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当招平安坐下品味一碗热腾腾的荠菜香干馄饨时,不能懒觉的困顿早飞的没边了。   包大叔的馄饨摊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人,阿择被挤到对面的纸扎铺,还被老爷子使唤着将高处放的黄纸拿下来,帮着搬了两个大箱子进仓房。   招平安吃完馄饨喝完紫菜汤,阿择也被奴隶完。他们一起走着去上学,偶遇同学打声招呼。   很平淡的日子,却满足。   曲樟的高中的上课铃能传很远,每当这时早市已经没什么人了,早点摊子开始收桌椅,灭炉子。   马婆子扯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行色匆匆地走出红白巷。包婶子见了想打声招呼,可她人早已经拐到南街的方向。   “怎么回事?这么急地去哪?”包婶子念了两句,便帮着自家男人抬蒸笼。   南街中药铺。   “诶!老许!看看我家国兴发烧怎么老不好。”马婆子踏进药铺就冲正在院子晒药的老中医招手。   老中医放下翻药的簸箕,走到看诊台。马国兴连忙撸起袖子,手腕叠在布包上。   指腹按住切脉,老中医全程没说一句话,眼睛似没睡醒般垂着。再换另只手,又诊脉几分钟。   眼皮子终于抬起来了,他扒开马国兴的下眼睑,左右看过,“张嘴,吐舌头。”   马国兴照做。   老中医道出结果,“妹子,你家国兴没毛病,好着呢!”脉象沉稳,有劲,哪像生病。   马婆子还是担心,“那这烧怎么几天还没退?”   “要不就免疫力的问题,要不就往别的方向找原因。”老中医说。   她儿自小是个皮实的,鲜少生病,估计不是那什么免疫力,“那别的原因是......”   很多时候没有原因的发烧,还是得用特殊方法。老中医明言:“你家隔壁不是招家吗?问问就知道了。”   马婆子一琢磨就明白了,自己虽然进城几年了,这玄乎的东西还是信的。她寻思着,或许还是跟儿子干的那桩不厚道的事有关。   抓了几副强身健体的药,马婆子瞪了一眼儿子,自顾走回家。马国兴莫名其妙地尴尬一笑,跟老中医道谢,也跟着回家了。   “叮铃铃——”   一天之中,下课的铃声最让人神清气爽。招平安走过四班时,往里看了一眼,林盛财在刷题,丝毫不在乎还在响的铃声。   看这洗心革面的样子,爱情真的能令人改变。   偌大的操场,也没几个人像招平安这样不上晚自习,就连以前放学常见的同学,现在都主动留下来学习了。   她好像太堕落了,于是很不要脸地想让阿择安慰自己,“阿择,我是不是很懒散,都不爱学习。”   “没有天分的事勿需强求,你的长项在别处。”阿择一本正经地开解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招平安被气到嘴角开始抽动,她皮笑肉不笑地尽量轻声细语,“你说我笨是吗?”   阿择还感受不到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没有,你的道法学得很好,所以课业差一点也无妨。”   这还是说她只能做好一件事,不是笨是什么!招平安要气炸了,这只鬼要是放在现世,就是妥妥的钢铁直男。   “哼!”她自己走了。   这个哼字的愤怒都飞扑而来了,阿择全然感知不到,很快追上招平安的小短腿,“平安,饿了是吗?”   他以为她是因为这个原因,赶着回家吃饭。   “我!”招平安一口老血卡嗓子眼了,上不上下不下地憋得很。   “那!”阿择掌心摊开,一颗柠黄色的糖横在她眼前,“先垫垫肚子,等会又该难受了。”   “哦。”   那口老血总算咽下去,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招平安硬是装着冷脸,抓过糖果剥开一口吃掉。   柚子味的糖,独有一种清新味,那点子不快就全被驱散了。   招平安抿着糖,慢慢地唇边漾出笑意来,有人记挂着比糖还甜。   阿择见她脸色好了,以为糖起作用了,步调轻快地牵着手一起走。   经过纸扎铺的时候,老爷子喊住他们,挤眉弄眼地朝招平安使眼色。   观摩了好一番老爷子快要抽筋的表情,招平安才恍悟,她挂着一丝谄媚的笑,“阿择,你先回家,我这里有点事。”   阿择不疑有他,咻一下化虚飘走了。   老爷子才拿出两套现代装的寿衣,“这款式可是大城市流行的,我好不容易截了两套下来。”   一套麻灰色,一套靛蓝色,都很好看,招平安爱不释手地抱着,问:“多少钱啊?我这就给您。”   老爷子坐进躺椅里,舒服地躺好,甩开今天的报纸,无所谓地说:“不要,这是阿择给我搬金银蜡烛的工钱。”   认识那么久,招平安也知道老爷子是个倔强的古怪老头,也不推脱,直接收下了。   好好地塞进挎包后,她蹦跶着跑回家,想着要给阿择一个惊喜。   红白巷弄直而深,老早就看到隔壁马奶奶在门口不知在张望什么。   未等招平安出声,马婆子已经走到路中间,拉住她,眼睛露出些为难的意思。   “奶奶,怎么了?”招平安只好先问。   马婆子其实是不好意思豁出老脸说这个事的,招家人从不杀生,而自己儿子为了钱财而造业,她已经认定这些日子他身体不舒服,是因为受到报应。   她焦心不已,却也不得不腆着脸去说:“平安啊,你国兴叔干的买卖你也听过吧?”   “嗯,听过的。”   招平安很少见这位马大叔,耳闻最多的是,他因为承包盖电力塔,很有钱。   “唉!”马婆子长叹一声,“那买卖缺德啊!盖电力塔的材料都是骡子一点一点驮上山的,山路陡峭,骡子的脚都在发抖,工人们还要拿鞭子使劲抽赶,我早说过......”   老人激动得手直颤,年纪大了最忌情绪不定,招平安攥紧她的手,安抚道:“奶奶,先别说话,缓缓顺顺气。”   招平安这么听下来也是云里雾里的,只能先扶着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下歇息。   过了好一会,马婆子吐出一口气,冷静多了后,说出儿子的病和自己的猜测。   当下招平安就进屋去看了,马大叔有些精神不济地躺在床上,时而看人很清醒,时而迷迷瞪瞪昏昏欲睡的。   天还没完全黑,她唯一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烂木头掺淤泥的味道,不是说臭,就是感觉空气黏糊糊的。   出了房间后,接触到新鲜空气,人才浑身舒服起来。   马婆子照顾会儿子才踏出来,将房门关好,脸上担忧又重几分,“这几天虽然发着烧,但都是能吃能喝的,这才半天就......就不太清醒了。”   招平安这次却没多说什么话,只让奶奶放心,入夜后她再来。   马婆子一听就知道内含的意思了,这真是跟邪祟有关,她愧疚难当,“平安,那就有劳你了。”   虽说消灾禳秽是招家的职业,那也是有危险的。曾经自己还劝过定坤那孩子,可以的话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嫁个好人,也比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要好。   现今她的委托也是在推翻当初那番好心。   “没事的,别太担心,国兴叔一定能好。”   招平安每次接单子都不会下死口,但这次却承诺得很干脆。因为奶奶弥补了她童年长辈的关爱,还有阿爷,在她心里都是不一般的重量。   走前她又多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只待夜晚降临,就能知道是什么东西作祟。   回到家后阿择已经做好汤饭了,迎着招平安去厨房,展示他的劳动成果。   招平安坐下,喝了一口汤,确实鲜美,不过这样的口味已经吃了一个星期了,委实有点腻。   许是阿择常见她这样吃,还以为她喜欢呢。实际是自己懒又不会弄其他复杂的样式,就造成他这样的错觉了。   对面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跳跃着光,也就只有由衷的喜爱能与之回应。   她赞许道:“嗯,很好吃!”   阿择三分笑的唇忍着才只变到四分,剩下的笑意全散开在眼眸里,凑成满心欢喜。   “那多吃点,以后都给你做。”   天天吃同样的饭,想想真挺可怕的。但‘以后’这个量词,很触动人。   以后啊,希望时间能长一点,这样天天吃也未尝不可的,“嗯!好啊!”招平安笑应着。   窗户照出来的灯光渐渐亮过天色,满过又缺的月亮铺落清冷。室内一片暖煦,欢声笑语缀在无声的希冀中。 第59章 万物有灵   因着晚上有事,招平安吃过饭也忘记把礼物拿出来,她东翻翻西翻翻挑了好多家伙,抱着必胜的决心,和阿择到隔壁去。   马婆子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便立马拉开门,招平安的手还作叩击样,直到急促的话音响起,她才回神。   “平安,怎么办啊!这......这这开始说糊话了都!”   招平安跨进门来,边走边问清情况,“国兴叔吗?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马婆子一直留神儿子的状态,忙回:“他一直念念叨叨重复说好臭。”   “臭?”招平安微微放慢脚步等老人回答。   马婆子自始至终脸上不见轻松,“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安,这......严重吗?”   招平安也不知具体情况,只说:“别担心,我去看看,您就留在外面等着吧。”   “好。”马婆子也心知自己帮不上忙,也就不去添乱。   进到马国兴的房间,先听到无意识“嗐呦”难受的呻‘吟。白天那种怪味也变得浓烈,越来越像牛棚里粪便潮湿的味道,让招平安有点反胃。   视线转了一圈,她发觉窗户竟然是关起的,于是憋着气去推开,连着呼吸几下,才去把马国兴身上的被子扯开。   老一辈或许觉得发烧不能吹风,才给捂得严严实实的,连阿择都知道要散热,不然会让病情更严重。   不行了!憋气已经上限,招平安又跑去窗户那,室内空气不流通,开着窗也没多大效果。   “怎么了?”阿择走过去问。   “你没看到吗?”   床上的男人只是时运走低,撞了阴气生病,所以才面罩暗影,连带着外面的老人也带点秽气,但都不严重,好好休息晒晒太阳就可。   阿择摇了下头,并没有察出危急的问题。   招平安回头看了眼围在床四周的一团团,形状酷似某种动物的死灵,排排坐地头部一直垂下盯着床上的人,连床顶都漂着几只,臭味就是从这散发的。   难道因为鬼魂和死灵是不同的物种,所以阿择才感知不到吗?   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赶紧让阿择吹点风,好让呼吸道不要长期处在受虐阶段。   既然已经跟到家里来了,那就可以用禳家宅灾患符驱逐。招平安精准地夹出一张光符,踏步欲念咒。   阿择不知现在情势,心有忧虑地抓住她胳膊,“到底有什么东西?”   他刚一说话,风势由及微,臭味霎时逼仄地挤压过来。   招平安拉着他一起趴到窗台躲避毒气,语噎地翻了一眼,“阿择,你说话风可不可以不要停?”   鬼术遭嫌弃了,阿择顿时哭笑不得,“好,我道歉。但是你得跟我你现在想做什么?”   微风又起。   招平安舒服多了,解释道:“国兴叔被死灵缠身,就是动物死后残存的灵,因为没有自我意识,只能依靠一点点怨气驱使,人久而久之被缠着,轻则睡眠不安,重则精神失常。倒也不算难驱,费点劲而已。”   阿择不管其他,只在乎一点,“危险吗?”   因为自己对于这个奇怪的物种,如同睁眼瞎,无法帮她。   这傻子,原来是担心她啊!   招平安弯起眼睛一笑,心口像被投了蜜糖,“不危险,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只是怨气死气影响人神魂而已。”   阿择安定下来,放开手,“那有需要我做的事吗?”   轻佻地摸了把他俊秀的脸,招平安不正经地抛个媚眼,“等着!今天也让你也瞧瞧我的本事。”   说完食指曲起,叠于拇指下,她捏诀踏步诵咒,“阳明之精,收摄其灵,速现原形,缚!”   手势身法利落,一气呵成。   望着她认真的样子,阿择不禁扬起笑,他一直知道她的本事,哪哪儿都让他欲罢不能。   慢慢地符篆升至半空,风声从耳边过去,似乎绕着又回来,形成一个漩涡。死灵混着阴风,被无形的吸力叠压在一起,往着相同的方向而去。   不料死灵数量太多,有一两只已经要挣脱出漩涡的轨迹,眼看着就要得逞。招平安左掌托起右拳,沉气喝道:“缚!”   符篆中朱砂敕令竟微微泛着很淡的金光,阿择也被这力量影响,抬手挡住眼睛,后退到墙壁。   一瞬间漩涡的转速加快了,将反抗不止的死灵全部吸进符篆里,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阴风霎时停了,房间的味道也已消失,马国兴像是睡沉了一样,没再发出痛苦的声音。   阿择上前,“解决了吗?”   招平安还处在惊愕中,刚刚那微弱到几乎没有的金光,真的是因为自己默咒的念力吗?   “平安?”他低腰将脸凑近。   “呵呵~”招平安蓦然笑起,眸光闪了闪,她开心地捧住眼前的那张脸,炫耀道:“我真的太厉害了!对不对?阿择。”   她虽答非所问,阿择也被这乐呵感染,温煦地笑着应:“嗯,平安最厉害!”   发射可爱的魅力最厉害。   听了这样诚恳的夸赞,招平安垂下手有点丢脸的无措。因为死灵不会攻击的原因,所以她的能力才比以往强,这好像不是扑街的人值得显摆的。   “没呢......等会儿还要折花盘送走死灵。”   还知道回他的问题啊,她羞怯怯的神态真的可爱爆了!阿择啵了一口那红艳艳的唇,“那需要我做什么?”   “哈?”这亲亲太突然了,招平安被两边的情绪一夹攻,呆住了。   阿择正当行使权力,抱住她,搓粉嫩的小脸蛋,“就亲了一下就懵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掌中热度直速飙升,他非常满意这样的反应,证明平安此时想的和他脑中浮现的画面,一样火热。   正事当前,且有别人在场,阿择歇了逗弄的心,“走吧,外面人还等着呢。”   招平安顶着张大红脸,干巴巴地应了声“哦”。   他们一出来马婆子便紧张地问:“好没好。”   “好了!”招平安轻快道,   马婆子立马松了口气,身子有些摇晃地扶着墙壁,声线还崩着,“那是因为什么才生病?”   “骡子的死灵缠着,时间长了神智会混乱。”   “造孽啊!”马婆子枯竭的手拍打墙壁,“那个混账......骡子都累死了,怎么、怎么能忍心吃下去呢!这下好了,也是该让他长长记性。”   原本她这次回来也是因为这事闹的矛盾,老一辈对辛苦劳作和看家护院的动物都有感情,而儿子不听劝,不肯将其好好埋葬,这才出的事。   等老人平复下来,招平安才开始交待另一件事,“骡子生前的驮架要叫人烧了去,而且一边烧一边还要道歉,化了怨气,接受花盘,死灵才算真正送走了。”   马婆子毕竟阅历在这,擦擦眼角,马不停蹄去给城里的儿媳妇打电话去了。   招平安则回家用白纸叠了花盘,上面立着五个小人,寓意五鬼邪祟,花盘里供着瓜果,上面插三支香一对烛。   红白巷是个T字路口,她和阿择就只能到更前面靠近崇德巷的十字路口。   时间快到九点,恰逢学生们晚自习下课,有认识的同学看到招平安托着一个奇怪诡异的东西,行走在夜街上,都害怕躲得远远的,甚至是绕远路回家。   十字路口到了,待到路上没人时,花盘摆在大路中间,点上香烛。接下来便是等着就行,只要香烛能好好地燃尽,死灵就算接受离去。   一人一鬼并肩蹲在沿街商店前的台阶上,百无聊赖起来。   这么大的蜡烛烧完起码得三小时,等待总是乏味枯燥的,招平安开始跟阿择胡扯八扯地聊天。   “阿择,你会感觉到饿吗?”   “不会。”   “阿择,你这衣服都穿腻了吧。”   “没有啊。”   “阿择,你一身的白色我都看腻了。”   “......”某鬼暗戳戳地皱眉,“我只有这套衣服。”   “那要不......”招平安差点说漏嘴礼物的事,她打哈哈收回话,又天马行空地说起别的胡话了。   阿择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就在她眼神转过来,需要回应的时候,他笑笑,或者点个头,她又满意地接续话题。   初秋露水已经有些微寒意,等得久了,身子又僵又凉,好在香烛终于安全地燃到尽头。   招平安走过去,花盘上堆一坨香灰烛泪。她点火烧花盘,红红的火光单是看着身上就多出一丝温暖来。   事情终于解决了,任劳任怨的家畜本都不是烈性子,散了怨气,也到该去的地方了。   人站在生物链的顶端,能决策许多动物的命运。你可以吃它,这是世道使然,但你不能虐它,这是人道,也视为因果。   即便是牛马骡这样一生劳累的动物,结束生命后,也该好好地送一程。   香灰纸灰随风吹散,夜空中飘浮的鬼影躲着到处窜,他们怕香灰。   十二点了,回去的路上并没有再碰到什么鬼,路灯下招平安走着,一只手前后微微摆动,似是牵着什么东西似的,而地上却只有一个影子。   纸扎铺早已经关门,红灯笼还在散发亮得过分的刺眼灯光。   阿择送她到门口,说自己有事就先不进去。招平安习惯了他常常夜里不在家,还以为他只是有别的事要做,不觉什么便回屋睡觉了。   直到岑西那位阴阳先生来曲樟镇拜访,她才恍觉,在很早的时候,阿择的魂体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第60章 给他权限   到了周末后,刘老师因为家里有事,请了一个月假,驱邪的事就暂且放到一边了。   马国兴好了以后,马婆子也收拾东西要动身回去照顾孙子,她赶着时间做了许多小菜香干,包了一个利是,不容分说地非要招平安收下。   红包招平安不想收,推脱了好一阵后,连马国兴都出声附和让她收下。   “姑娘子,消灾解难,这钱是我应该出的,也是我一时蒙了心,做了错事。”马国兴已经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回去打算给工程队里的骡子好吃好喝养着。   最后拗不过,招平安才收下,马婆子立即眉开眼笑,嘱咐几句体己话,跟在儿子后面坐上停在巷口的汽车。   目送他们离开后,招平安左右手拎着满满的东西,左右看了眼旁边的门牌,又空荡荡的了。   听说包小杰因为考上大学,包婶子他们一家也要搬去那个城市讨生活,方便照顾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后吃不到的熟悉味道了,心里有点失落。   也就一会儿吧,低落的情绪就被快坚持不下去的重量取代,“阿......”   刚推开门,名字还没喊全,手上的东西就被接走了。   阿择宽厚可靠的背影,稳稳当当地走进厨房,她的心一下子被软软地缠裹住。   各人各路,聚散是常态,避无可避的事,想太多也没用。唯有去抓住,不辜负,就足够了。   这个学期的月考来得有点快,也因为临近高三,李晋也一改以前宽松的态度,开始严厉抓逃课和秩序。   三班的同学虽然抱怨连天,但成绩都有普遍提高,不过一两分也算是迈出一小步。   就在月考成绩发下来后,振奋人心的十一中秋长假终于启动。   下课的最后几分钟,李晋已经镇不住底下那帮猴子了,敲了讲台几次才勉强安静下来,“我知道放假你们开心,但也不利于这一时,让我把话说完。”   “好!”   这帮小崽子回答问题从没有这么中气十足,精神烁烁过。   李晋想板起脸,突然又觉得好笑,放假确实是件开心的事,索性也就不装了,“放假要注意安全!不要靠近江河!有空也要多复习功课,检讨错题的原因......”   “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李晋停话等声音过去,后排的男生有的已经开始抬屁‘股了。   李晋默默地瞟了后排两眼,铃声止了,他才开始说:“祝同学们国庆节中秋节快乐!下课!”   “喔哦!!”   欢呼不止。   青少惹人追忆啊!李晋笑着收拾课本,款款走下教台,背身挥挥手,暂且抛开教育的担责,他也要享受假期去了。   招平安也已经装好作业本了,而同桌还在慢蹭蹭地刷题,她问:“那么勤快?不回家吗?”   廖琴琴低头打个哈欠,抬起头时眼睛困到出泪了,“我等会再回去。”   “你做贼了?半下午的居然犯困?”   “哈啊......没睡好啊!”廖琴琴最近下晚自习,经过新公路那段路,颈脖子总像有人吹风那样,凉嗖嗖的,鸡皮疙瘩冒了又冒。   现在只要晚上回去,她都是提着一口气迅速跑回家,恐惧得不敢回头看,因为同桌说过行夜里千万不要回头......   “你、没事吧?”招平安看她黑眼圈很重,失眠也不至于这样委顿,“要不给你个平安符,放枕头底下或许有用。”   “好啊!”正合廖琴琴意,原先自己就不想拿没准的事去烦同桌,有个平安符也有个心里安慰,或许真是自己学习压力大而导致的幻觉。   招平安在包里掏了掏,给廖琴琴后,就先回家了。   到巷口时老爷子说有于川的信,招平安接过眼角顺带睨了阿择,他神色莫测地扫过那封信,好像不好奇,又好像有点在意。   回家后她把信搁茶几上,肚子好饿,先吃饭再说。走出大厅身后没有跟随着的身影,扭头看过去,阿择垂眸盯着桌子不动。   这鬼傻劲又犯了,招平安只能找理由喊他,“阿择,帮我做饭啊!”   “哦!来了。”   在厨房的时候,阿择一直都显得心不在焉。招平安洗完澡出来,他居然又站在茶几旁俨然成了一根柱子。   唉......真是无处说他,阿择的患得患失,害她心疼得紧。   招平安拿起信要回房,脚步故意放缓。鬼走路没有声音,但她能察觉到阿择跟了两步就顿住了。   转身,她笑得娇媚,“阿择,我要抱抱。”   阿择眉头本是微蹙着的,僵了一秒后,神色豁然舒展,笑着靠近圈住她的腰肢提起。   吐气轻缓,“然后呢?”   “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一个旋转后,阿择依言坐下,而招平安偎在他怀里,鼻中盈满独特的沁冷气息。   他们鲜少这么亲近,以至于谁都没舍得打破此刻宁逸的氛围。   但夜幕降临,熟知的疼痛如期而至。阿择虽贪恋暖暖的娇软,却更怕自己露出端倪。   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的脸埋得更深,“说吧。”   招平安撕开信封,抽出一张硬牛皮纸,“阿择,我念你听。”   “好啊。”   知她是因为自己多想而弄的这一出,他沉压的语调中,外露出些许愉悦。   招平安展开念道:“平安,我已知悉你的意思,即便是普通朋友,有什么困难也一定不要自己扛着,我已经调去颍东市,离曲樟镇很近,别怕麻烦人,姑姑助学的恩德无以为报,唯有盼你过得好。本不想给你造成困扰,但有一难事相求...... ”   原来是于川他们科室主任家里出了点邪乎事,某天一起吃饭时谈论到此事,于川直觉跟邪祟有关,劝主任迷信一下喊个人看看。   公职人员不说自己不信这些,连国家也不允许建国后成精了。主任当时委婉地说再考虑,后来家里怪事不断,这才求到于川这里来。   于川在这方面只认识招平安,于是就写信问她愿不愿意接这个单子,还承诺主家会付可观的利是。   “你看看!”招平安忽坐正起,自证清白地将信纸贴到阿择眼前,“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阿择拉下她手腕,顺势揽紧腰拉过来,几乎要碰到鼻尖时淡然一笑,“没说不信。”   不信还做这个可怜样给谁看呢?   招平安撤后一些,埋头到他颈侧,龇牙不客气地咬上去。   这是惩罚!   阿择瑟缩了下,脸挨贴她柔软的发丝,磨蹭着不喊疼。   咬完后,招平安摸摸看不出伤口的皮肤,牙尖齿利地瞪向他,“接收到我的心意了吗?说是喜欢就喜欢了,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我们。”   不管阿择作何反应,她圈紧他脖子,喃喃地剖白,“以后有什么别放心里折磨自己,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好吗?阿择......感情也需要平衡,不可能就一方一昧地付出。你给我的糖我都记着,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阿择下巴轻轻抵在她额前,神色已然看不出轻适。但听她情真意切的宣言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扬了唇角。   平安为了自己抛弃了坚持十几年的家训,如果这都不算好,那什么还能算好?已经够好了!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   “好,都听你的。”   招平安趁势盖章,“那说好了,不许再犯傻。”她也会努力给他更多,让他不用再去羡慕别人。   阿择魂魄形态隐隐不稳,他一言不发地点头。而后只能箍紧怀中的人,盼能让自己舒服点。   “那我们去颍东吗?”她回应拥抱,询问意见。   他仰头平息了一会,才道:“去吧,能挣钱。”   商量好去颍东的事宜后,招平安早早休息,阿择则终于能飘出老宅,透一口甜蜜又苦闷的气。 第61章 幻想情敌   今年的国庆节比较特别,包含了中秋节,假虽然没有多放,但也是难得的双节日,好多人都赶着回家过节。   所以车票就很难买,三个多小时的短途,还是热门车次。招平安来得不迟,等买到票时还是最后面最颠的位置。   而且只有一张票,那阿择怎么办?   她捏着这张饼干这么大的纸,像捧着烫手山芋,也因为去岑西时他是有位置的。   招平安想去退票等下个班次,阿择拦下她,笑得意味莫名,“别忘了,我的魂体可以化虚,我们坐一个位置就行了。”   下个班次要一小时后,候车的人群拥在一起,估计票还是一样紧缺。且时间有限,他也藏着私心,想快点解决回来。   即使有顾虑,招平安还是按阿择的决定没有退票,上车后她才知道他刚刚那个笑是什么含义。   班车的位置都不宽,她的位置靠窗,右边是一个大妈,阿择虽然没有幻出实体,她仍留出来一些位置。   班车摇摇晃晃,催生睡意。大妈想歪着身子靠一会睡觉,无奈大腿两侧都挨着人,一边是个男人,她不敢说什么,于是把主意打到另一边的女孩身上。   “小姑娘啊,能不能往里面坐一点?”   招平安侧了身子,挡住里面的空余处,先甜甜地喊姨,然后笑眼盈盈地说:“我没有坐出位置啊。”   她即使知道大妈的意思,也只能装傻。再挤挤,阿择就要‘长’自己身上了,这厮已经吃了一路豆腐了,再这样还不给吃干抹净啊!   这实诚话,噎得大妈喘了几下粗气,她干脆不费唇舌了,抱紧手包,端正地坐着闭目养神。   又来了!阿择的脑袋跟没有支撑似的,软软地搭在招平安的肩上。这回她可大开眼界了,鬼还能任意让某个部分保持实物感。   她的肩膀真的要塌了,于是乎小小声警告他,“你这样压得我好累。”   阿择就势之便微抬下巴,厮磨粉色小巧的耳尖,“那我换个姿势?”   有点痒,招平安缩缩脖子,说:“好吧。”   谁知他投机取巧,改成拥抱的姿势,让她可以靠着,还美其名曰:“这样就不累了吧。”   招平安飞了个白眼过去,这鬼当她傻,明明只是换个方式继续占自己便宜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虽然别人看不到这边的情况,但是要过心理那关,她还不太适应。   暗暗决定有空要提点一下阿择的时候,前几排位置突然站起一个男生,将背包直接放在脚下,然后坐下来让旁边的女生躺在自己大腿睡觉。   自然到不在意周围人的想法。   阿择也注意到了,招平安收回目光时他还在看。她心念微动,捧着他的脸转过来,不管不顾亲上一口,唇无声地动。   她说的是:我困了,我要睡觉。   指指自己的肩膀,阿择笑得满足,“来吧。”   脑袋微歪着靠上去,招平安的手被他握着,有一股安心的力量。她本来不困,现在也迷迷糊糊泛起睡意了。   将醒未醒的时候,颍东就到了,等车上的人都下完后,阿择才捏捏招平安还懵着的脸,“走吧,车上就剩我们了。”   下车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意,地上斑驳着一个个浅水坑。这是个老车站,路不平所以积了水。   有好几个同车的人在翻行李加衣裳,阿择也问:“冷吗?要不要穿个外套?”   “嗯,我拿一下。”   招平安未雨绸缪,早就准备好厚衣服,她伸手进背包里,先摸到有棱有角的作业本,然后在边边拉出粉灰相间的外套。   穿好后,牵起手,她说:“走吧。”   出停车场要经过迂迂回回的铁栏杆,拐来拐去出去后招平安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平安!招平安!”   喊她的男人个子高高的,黑黑的皮肤。   招平安犹疑说:“于川哥?”   于川不太好意思地笑,“诶!想不到这么久没见,你还记得我啊!”   身上套着的白大褂才让招平安猜出这应该是于川,不过看面相是真的认不出来了。她没道出真实想法,就回:“大概还有个印象。”   掌心被挠了一下,阿择在表达他的不满,任谁被女朋友晾在一旁,跟别的男人聊天,都没有那么好脾气。   招平安讨好地朝他眨眨眼睛,指尖也挠了一下他的手背。   相比应付其他人一板一眼的言辞,她所有娇俏调皮的小表情,都是因为自己,阿择很快忘记为什么会生闷气了。   “呵呵!你才是女大十八变,变好看了。”   “额哈哈~就、那样吧。”   ......   客套话终于在几分钟后结束了,于川带路到不远的酒店。他今天应该是休息日,科里突然来了急诊病人,就只能趁着午饭时间来接招平安。   因为医生的职业特性,所以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一定有时间带她游玩这个城市。   于川开口便带了歉意,“酒店楼下有午饭,我问过服务员,有提供素食。医院那边还有事,你就先好好休息,晚上我带你去吃晚饭。”   招平安看了眼旁边,说:“没事的,你忙正事要紧。如果主家有空的话,我下午就想去看看。”   没想到小丫头这么敬业,于川不禁想起印象里温柔可亲的姑姑。小时候他家境贫寒,因为八字低,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连家人都觉得他不详,可是姑姑不求回报送他护身符,资助他上学,他才能有今天在大城市扎根的机会。   想到以前于川心有感慨,招家积德行善,做事也尤其认真负责。他尊重招平安的想法,“那我问问我们主任,下午给你回电话。”   “嗯,好。”   酒店玻璃大门是感应的,招平安伸手去推时就自动滑开了。哇!她低呼了声,不是因为罕见这样的门,而是觉得这样的地方肯定很贵。   还有那个一开一关上楼的盒子,她不会用,正待询问别的客人,阿择在后面推着她进了电梯。   “看看房卡,写的几楼?”   招平安摊开掌心,卡背写了几个数字,“0812。”   “那就是8楼,去按楼层。”   按了8字后,她想问阿择怎么知道的,远远的有说话声过来了。空荡荡的电梯一下子挤进五六人,她靠边站好,就忘记问了。   8字的灯灭了,电梯打开,耳边是阿择的声音,“到了。”   房号的规律招平安也摸清了,踩在铺了软软地毯的走廊里,她看着门牌号依次规律,很快找到自己的房间。   刷卡进房,行李随手一丢,她第一时间趴倒在大床上,被子枕头好软好舒服。一顿猛嗅,还有淡淡的香橙味。   招平安半张脸陷进枕头,含糊不清地舒叹:“阿择,这床也太舒服了......”   阿择捡起扔在地上的背包放椅子上,也坐在床沿感受了一下,赞同道:“是挺软的。”   招平安童趣地在被面上打滚,衣服不免往上缩,露出一截腰肢。   抓住她乱蹬的脚,阿择掀起被角盖在裸着的小腹上,“消停会吧,不累吗?等会按时下去吃饭。”   “好的。”   吃饭的地方在一个很大的偏厅,所有食物都是自助式,素菜精致又好看,饱饱地吃完后,他们回房间开始整理要带的东西。   招平安手放在卫生间门把上,探身对里面说:“阿择你就在这待着,我把符篆装好,喊你再出来。”   阿择好笑地答应,自己倒成了被保护的那个了。   招平安认真地点头,关好门,也想不到鬼的穿墙技能了。有关阿择的事,她总习惯去以人的身份去看待。   也是冀盼吧,因为阿择如果是人的话,他们之间就不存在那么多阻碍了。   刚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于川的电话就来了,记下地址公交线路后,招平安挎上包,拉开卫生间的门,“走了!阿择,上工了!”   阿择的视线从空空如也的镜子移到门口,无波无澜的眸子漾了一下,“好啊!”   只想要携手并进,多么简单的愿望。   不用转车,一趟公交下来就是小区,他们很顺利找到了地方。不过很诡异地门口倒立着七八把扫把,不知道在忌讳什么。   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抱着孩子年轻的妈妈,她快速地打量一眼这个学生打扮的女孩,问:“你是?”   招平安挂上职业的微笑,“我是于医生介绍的神婆。”   这么年轻......女人低声嘀咕了一句,让开路,指着鞋柜上的蓝色袋子说:“就套个鞋套进来吧。”   “好的。”   招平安套上鞋套进屋,沙发上还躺了一个躺着爆炸头的中年妇女,懒懒地撩了一半眼皮瞥过来,觉得不感兴趣,遥控器一扔,躺沙发里睡觉了。   大液晶电视还开着,声音不大不小。呃......这样睡得着?   她也入乡随俗地降低音量,“我想了解这房子里晚上有什么异常。”   女人看着背阴面的厨房,像勾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整个人猛地一抖索,离着厨房门好几步远,才慢慢回答。   “以前小孩经常夜里啼哭,我们都没当回事,医生朋友都说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就这样全家都被搞得精疲力尽,有一晚小孩哭,因为睡得熟没及时起来,然后......然后小孩就突然笑起来,不是平时那样清脆的声调,而是沙哑苍老的......”   只是回忆而已,女人就害怕得抱紧怀里的婴儿,可能是被弄痛了,本来乖巧吸着奶嘴的婴儿,瘪嘴大哭了起来。   沙发上的中年妇女终于被吵醒,头发凌乱地踩着拖鞋过来抱走小孩。   女人伸手揪自己的头发,想冷静下来,精神已经有萎靡的迹象,像长期睡眠不足。   招平安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紧,而女人突然瞪起眼睛,甩头恶狠狠地盯着厨房,怒急攻心地骂道:“不敢露脸的孬货,是神是魔现身出来,我不撩起扫把打你我就不叫李娟!装神弄鬼地顶个什么玩意儿......”   李娟骂得尽兴,胸膛反而神气地挺起来了,招平安从中获取很多信息,厨房的柜子每过十二点便开始哐当哐当响,人一来就停,走了又开始。   沙发那边的中年妇女居然视若无睹,抱着孩子目光呆滞地看电视,眼珠子不带动一下,这屋里的两个女人已经被折磨到精神有点失常了。   因为这家有孩子,招平安就没让阿择进来,等女人骂到筋疲力尽后,她方才去厨房看看有哪些异常之处。   也就是城市里木工打的橱柜吊柜,没啥特别的,有两个柜门上面有几个孔,有点像钉老式的弹子锁留下的。   不知道上锁有什么用,不至于防一个不会走的小婴儿吧。   招平安走过一圈没有收获,问李娟,“家里出现异常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李娟发泄完后,人也清醒了,冲了奶粉给孩子。手背还有试温度滴的几滴奶,她眼皮子一直没抬起来,“我婆婆,7月才去的世,就只有这一件。”   她们状态都不太好,招平安没有多问了,道了再见,和阿择离开。 第62章 丢脸的误会   招平安跟主家联系,晚上方便的话就要开始布阵,早点把那东西抓出来,他们生活才能早日步入正轨。   程主任很明事理,让家人先去住酒店,将房子腾出来。   在医院大门口,招平安拿到于川送来的钥匙,她说:“晚上我得在程主任家里守着,饭就吃不了了。”   于川表示没什么,可以下次再约。想到招平安对当地不熟,打开手机编辑短信发过去,“我给你标出来那个小区周围能吃素的地方。”   挺贴心的关怀,听说医生都三餐不继,招平安也不由多说一句,“那你也记得吃饭。”   “好!”于川浓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开心溢于言表,“哥哥给你零花钱吧,要多少?500够不够,去吃好的!”   他掏钱的动作真像长辈给过年红包,招平安险些吓住,忙摆手边后退,“我、我有钱!这就......这就走了,你忙吧!”   于川指间的钱没能拿出来,他合起钱包,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背影纯真又好玩,和她姑姑一样的善良性子。   他一直想报答她们,可惜没来得及。   听说曲樟镇那边市政‘府有规划盖一个大医院,辐射周边贫困地区,兼顾普通百姓看病难的问题。那一片可能要拆迁,而于川早已找中介接洽,把红白巷22号买下来,以后当做平安的嫁妆。   也算作自己的一份心意。   离天黑还有两三个小时,招平安打算先回酒店,补一下觉再去程主任家。   她要洗澡换睡衣,阿择像只鼻涕虫一样黏在门缝,问了好几遍,“平安,好了吗?”   还在刷着牙呢,谁有空回,有什么事不能等出去再说啊!   拧开花洒,淅沥饱满的水流,终于将那个乐此不疲的声音盖住了。   换上睡衣,招平安轻步到在门后,抿嘴偷偷笑了会,旋转把手一下子拉开门。   只见阿择无力地靠着门框,一张俊脸哀怨得不能再哀怨。   他还没站直身体,开怀的咯咯笑声先穿进耳心,真像山里清晨早起唱歌的小鸟。   阿择抱住她,喜欢闻沐浴后的味道。鼻尖贪婪地插‘进发丝间,他不解地问:“笑什么?”   突变得慵懒的语调,加上他磨磨蹭蹭在后颈,招平安很奇怪地呼吸快了两秒。   “你不知道吗......笑你像个跟屁虫,都不让人安心洗个澡。”   “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她问。   “到床上去。”   呃......什么话非要到床上说?他他他!!!闹哪样?   真的只是有话要问而已,阿择也不得探知她脑袋瓜里飞出天际的想法,他直接打横抱起人放床上,而后慢慢伏低身子。   越来越近了......招平安踢脚倒了两步,他手撑在自己两侧,是要禁锢住自己吗?   阿择单膝跪在床边,她半个身子已经在包围之中。他他!!真的想干点什么吗?   招平安双手抵住蕴含男性力量的胸膛,唇瓣子抖簌簌地想让阿择保持理性,“你别、别这样......亲亲就、就行了!我我......还小呢......”   乍一听她断断续续莫名其妙的话,阿择愣了好一会,直到眸中少女娇赧脸庞如霞云,传染似的,连自己也觉燥热起来。   “哈哈哈......”阿择忍俊不住,哄然发笑,她好像误会了。   蜻蜓划水般亲过抖动着的睫羽,又低了身子,他十分不容易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粉色手机,极欠扁地做着严谨的表情说:“我只是想让你用手机帮我查点资料。”   啊?招平安呆滞地石化了。   “平安?平安?”   眼中自己那个褪色的小手机晃悠着,她猛回神一把抓住,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留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出来,“哦哦,查什么?”   阿择撑腕侧身压在一个枕头上,“查周边的素食店。”   “查这个做什么?”   他放下手臂,更近地看着那双杏圆眼,“平安,我也能记住那些素食店,我还能带你去吃。”   那小得意哟,分明是不爽于川对她的关怀。招平安露出脸,附和地满足他的虚荣心,“是是是,你最厉害!”   拍拍马屁,借此赶快将自己刚才没头没脑的话翻篇。   料不到阿择一句“我更厉害的在别处,你要试试吗?”让事态又重回原点。   招平安几欲吐血,不想跟他深入交谈了,网页随便搜索几个店名去敷衍,然后坚定装睡。   阿择默默记下,掖好被角,也在床侧躺下。燥热地吞吐了几口空气后,他一个无奈的笑,“睡吧,我陪着你。”   待身边的呼吸均匀绵长,他换个姿势,隔着被子去拥抱。   平安,我也想耍混,可是不行......   ——   八点的时候阿择摇醒招平安,简单收拾了一道出门。   到了程家后,门口的扫把凌乱地倒在一起,里面的人走得匆忙,也不讲究这些辟邪的老‘习俗了。   进屋没有亮灯,招平安照旧点符引路,屋内包括厨房却只有一丝缕浊气。   长期不通风的房间也会有污秽气息,而这闹鬼的房子里居然没有阴气。太干净了,干净得普普通通,又令人捕捉到一丝不平常。   阿择也看出来了,“没有鬼气。”   鬼物侵宅长达两个月,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招平安奇怪之余,心里也隐约猜到什么。   “到十二点看看,先找个地方待一会。”   他们之所以提前来,除了打探情况,也是想余出时间布阵,这下还得求着鬼进来,哪还需要困鬼。   客厅阳台是弧形的,像个长走道,他们靠坐在墙后,从窗帘缝窥视门口的情况。   等了许久,仍没有丝毫动静。   招平安开始走神,望着玻璃窗外的景色,高楼大厦规律方圆地排列,霓虹灯掐好了时间闪烁。   过多的特意,就显得没有温度。   颍东市也确实比曲樟镇冷,她缩小身体挨近窗帘。这一小小的动作落到阿择眼里,翻搅起些酸楚,他不着痕迹地挪远身子。   一直到后半夜,别说鬼影,一个小飞虫都没闯入。   阳台是通风的,凌晨的气温比白天低了几度。招平安没想那么周到,穿得少了,鼻子酸痒憋了好几个喷嚏。   阿择起身,伸手出去想拉她,而后意识到自己冷冰冰的体温,缩回手说:“回去吧,等也是白等。”   是的,再等也是受罪。招平安站起来拍拍屁‘股,冷不丁打出一个好大的喷嚏,她仰头捏鼻子,“快!拿点纸巾给我,在口袋里......”   因为看不到下面的动作,她的手摸来摸去抓纸巾。阿择的脸突然出现在上方,而后左手被他挡开,柔柔触感的面巾纸捏住鼻子。   他微带了宠溺的好笑语气提醒道:“擤鼻子啊!”   黑天里,只有稀稀落落的灯光照在阳台,招平安只能看到阿择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小时候的记忆却那样鲜明。   从来这么细心对她的也就只有姑姑而已。   她忙地双手按住纸巾,转过身低头擤鼻涕,不好意思让他做这些事。   阿择的好招平安知道,他们毕竟是男女朋友,小女儿心态作怪,她还想保持些美好形象的。   这个时候要回酒店,早没公交车了,就只能打车。   阿择让招平安在绿化带等着,他到马路边看车。连着过了几辆灯牌都写着有客,远远地终于看到一辆亮着红灯的出租车。   他立即喊:“平安,过来招手。”   “诶!来了!”   招平安走过去挥手拦车,出租车减缓车速。她很自然地勾起身旁空落落的手掌,上车。   柔软无骨的小手被反裹进阿择的掌中,泾渭分明的温度渐渐融合到一起,半温半凉地和谐。 第63章 躲在柜子里的半脸老太太   第二天他们再次蹲守,招平安学精了,带了作业去躲起来做,留阿择自己去盯梢。   到后半夜,如预想中的竹篮打水,一点收获也无。她更坚定设想到的可能,于是主动找程主任了解他母亲的事。   意外死亡的人多放不下凡世,没有怨念地只是想去确认生前挂念的事,也可以算做是一种执念。   即便是供了家神的房子,也不会阻止生前的家人进屋,这可能是感觉不到鬼气的原因。   鬼哄婴儿,还有半夜里厨房的声响,这让招平安怀疑程主任家的异样,是因为他过世的老母亲。   更重要的一点是,既然程老太的魂没有徘徊在家里,那就只有那个地方能找到。   发生意外时的小河鲜饭店后厨。   小河鲜饭店位处社区圈,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一条街上的其他吃食座无虚席,独独这处冷清。   刚出事时饭店老板积极赔偿,就是为了不想事件闹大,而周围居民都有目共睹,救护车呜啦呜啦动静太大。   有的居民膈应死过人,便不敢再去,久而久之小河鲜生意一落千丈,现在不到九点就打扫关门了。   招平安在远处观察前门,阿择在后门等人都离去。确认过饭店里没人了,他们才翻墙进去。   阿择在下面垫起,招平安借力攀上长了青苔的墙壁,头刚冒过围墙,就看到雾隐隐的一堆杂物,墙壁上有个闪烁的红点。   “快快快!蹲下阿择!”   安全回到地面,阿择问:“怎么了?”   招平安看看满手的青苔渣子,有点丧气,“有监控。”   这贼一样的行径也是实非得已,要是弄出什么误会,那就是银手镯外加十五天包吃住监狱游。   阿择摸摸她脑袋,宽慰地道:“别担心,我有办法。”说完身影一闪,消失了。   等了一会,他重新现形,脸上稍得意的表情已经告诉招平安,监控的问题解决了。   “怎么弄的?”   “鬼术而已。”阿择躬身等待她够到自己肩膀。   “还有这么实用功能啊......”招平安咕哝了一句爬上他背,慢慢攀上墙头,阿择已经穿墙而过等着了。   他张开双臂,仰头薄唇翕动,“还有更多的功能,以后一一给你看。”   这不是春天,那种基因自带的悸动照理说早就过去了。招平安思春期可能在秋天吧,她又又又一次想歪了,以至于眼睛不敢直视阿择眸底的拳拳胜意。   他说的那么认真,她歪得那么猥琐。   闭眼一跳,软软的胸脯撞上扎实的男人胸膛,招平安牙一咬,忍着痛僵直手臂走路。   现世报来的真快,疼!不可名状的疼!   进入厨房的门也是反锁着的,阿择穿过去打开。   黑麻麻的一条狭窄走道出现在眼前,招平安打开小手电,微弱的光线扫在厨房门口的帘头上,因为长时间熏了油烟,尽是厚重的油腻感。   走进去,低头避免碰到。一眼看到地上码了一袋袋蔬菜,灶台很长直直到最后,中央一个长方形操作台,应该是切菜配菜的地方,不过上面看不到一把刀,也没有装盘碟的碗架。   对于一般饭店来说,这个厨房过于干净整齐,好几处角落空空的,像是以前应该摆放过什么。   目光半转就能看清厨房的全景,操作台下面和上菜的窗台下各有一排橱柜,灯光晃过去,推拉式的铁皮门上有叠乱不清的指印。   手电筒已经交给阿择拿着,招平安蹲下来,掌心贴上去欲用力推。   听说程老太是被铁皮橱柜倒下来压死的,而且......半张脸被锋利的铁片削掉了。   即使她见过卜月的残尸,那毕竟还有衣物遮盖,只剩半张脸的惨状根本想像不出来,也不敢去想象。   她也不由得提上几分胆,勉强压下恶心的感觉,做好准备。   厨房水气大,铁皮门的滑轨生锈了般,即便出了很大力气,门仍是缓慢地,刺啦刺啦地一点点动。   照进去的光亮中,一摞摞瓷盆跃然而现,甚至光可鉴人地印出招平安黑乎乎的脸来。   好像没有什么......   憋住的呼吸猛地放开,鼻中充斥进的空气中混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嘿嘿嘿嘿嘿......”   招平安耳朵听到一个苍老的悲鸣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旋即转头,阿择的手电也随着一晃。   细小的灯束打在走廊墙壁上,一小块光斑隔绝了两边的黑暗,静止的空气中只有粉尘在飘动,没有规律地传达某个信息。   “怎么了?”他问。   招平安晃了晃脑袋,难道自己太紧张了?正待说没事,眼光带回时突然瞥到手掌下暗得像血痂的影子。   同一时刻,黏腻的触感直传达到脑中。   “啊!”她惊叫着跌在地上。   阿择立马抱起招平安,拽住她一直抖着的双手,急声问:“到底怎么了?平安,说话啊?”   招平安睁圆眼瞪着自己一双手,磕磕巴巴地问:“阿、阿择,我的......我的手干净吗?”   将手按到自己胸口,阿择用力地压着,坚定地否认,“没有!什么都没有!很干净,别怕......”   “可我!我好像、看到了......”   阿择拥紧招平安,试图让她冷静,“没有!你看错了,真的!我跟你保证。”   他的意思是,刚刚满手的血是她的幻觉?招平安抽出手,鼓起勇气快速过一眼。   真的什么都没有!她顿时松了口气,心底一直惧怕着这样流动的鲜血。   阿择坚持不给她再动手,只让举着电筒在后面看即可。   “刺啦......当!”   一连开了几个柜门,里面要不摆着厨具碗筷,要不就是调料,没有预料中血肉模糊的场面。   阿择感觉到鬼气,声音渐沉,“应该在这里,不过不知道躲在哪。”   招平安放下手电筒,思索片刻后道:“把饭店都翻一遍。”   意外发生后,李娟把程老太的衣物和碰过东西全都扔了,她也无法点引魂灯,就只有这个摸瞎的方法。   出了厨房,经过一个摆酒水的小仓库,旁边还有一个很陡的楼梯,简易得像个铁架子,除了踏板剩下都是镂空的框架。   阿择看了平安一眼,从她上仰的目光中,立即猜到意图。   “我在前面。”他说,踏上楼梯,手往后伸过来。   招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跟着一起去探,暗得如遮光布罩住的阁楼。   “咚嘤......咚嘤......”   一个人的脚步声无限循环,回响。好像背后还有一双重叠节奏的脚,在靠近。   她顿觉凉气从脊背窜起,冻得脖颈缩了缩。右手速即伸进挎包,抓起一把香灰,连头也没转,直接往后撒。   空气中浮起令人安心的味道,招平安才感觉脚步都轻了许多。   踏上最后一级阶梯,阁楼到了。因为房顶不规则的形状,进去先是一道梁挡住了去路。   弯腰过去,手电照在折射冷光的铁皮柜上,足足有3个。地上摆的全是缺口少瓣的瓷盘,林林总总全都落了厚厚的灰尘,辨不出原来的月白色。   这些东西几乎占满了小小的阁楼,连下脚前都要掂量掂量。   阿择抓住自己的手紧了紧,沉默地靠过来更近。他肯定察觉到了什么,招平安心领神会地背靠背,警惕地望着狭隘幽暗的空间。   另只手轻轻地拽着一处虚无的衣角。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阿择怔了下,然后胸口的满足差点溢到喉间,他笑了笑,并迅速摆正心态去应对在暗处的东西。   一眼就能看尽的阁楼,没有可疑的鬼影。   橱柜,还是橱柜。   目视柜子的大小,招平安想到厨房空旷的角落,好像刚好能放下。极有可能这三个铁皮柜中,有一个沾了血......   阿择是鬼,再恶心的死状都看过,也就无所畏惧这些。柜子分为三层,“哐当哐当”几下,他就已经开了两排柜子。   隔层里凌乱放置一些味碟,也许是因为阿择的手劲太大,瓷质的味碟轻微磕碰,发出一阵阵脆利的摩擦声。   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当阿择连着开完面前两个橱柜时,磕碰的清灵脆声没有减少,而是像和声似的交织在一起。   “嘤嘤嘤......”   成了一串串怪奇的笑声,似嘲弄的老妪,又似三四月婴孩才会发出的那种自主控制不住的笑声。   不停地,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没有窗户的封闭空间里。没有风,却能感觉汗毛直竖。   招平安放开抓住衣角的手,按在小挎包上。十月的凉天,手心已湿润。   阿择一再确认前面两个柜子没有藏匿鬼,要转身去看另一边的铁皮柜。空气中很尖锐地划过去一道滞阻迅猛的声音,随后平安的惊叫声紧接而来。   慌乱中招平安早就甩开阿择的手,职业素养使她恐怕之余迅速提剑捏符。因着怕误伤阿择,人已跳开两步之外,不免踩倒了一堆破碗,歪着保持平衡的期间,甩出去的符篆就失了准头。   金黄色的镇祟符没有飞向柜子里蓦然出现的,半张皱得只剩一层皮,另一半血肉飞绽白骨森森的脸,而是落到了地上。   是程老太!招平安看过照片,即使现在血呼啦次的一张脸,依稀可以辨认出。   稠如胶质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缓缓淌开在各处,一时间浓得竟也没有滴下来。   小腿继续碰倒瓷盘,有些锋利的缺口抵着牛仔裤,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刺疼。   手电筒掉在地上,混在一堆裂开的碎片中,直直地冷淡淡地照着房顶。   阿择一手拉起要跌倒的招平安,脚旋踢划过半圈,铁皮门“砰”一下迅速合严,连带着蠢蠢欲动要爬出来的那只枯瘦的手也给切在外面。   那鬼似乎很痛苦,两百来斤的铁柜子居然剧烈晃动起来,下排的铁皮门缝也越来越大。   站稳后,招平安推开阿择扶着自己的手,抓起符“啪啪”两下快速地定住两只柜脚。   晃动的幅度小了,变成超声波那样的“嗡嗡”震动。   她又抓起两张黄符,“啪”已经贴上后面的柜脚,还有一只......   弯腰去够最远的位置时,耳中霎时一砰响,背后阴气强盛。   阿择也在这时喊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熟悉的怀抱飞扑过来,招平安整个人被严密的护在怀里,后脑勺被一只手垫住。   翻滚在瓷片上的同时,旋转的视线中,她看到顶着残缺脸骨的黑雾,发射凛冽寒气,一下一下攻击在他们险险躲开的位置。   “哐啷哐当”嘈杂的碎裂声中,招平安清楚意识到,程老太已经跑出来了。   阿择抱着她躲开,转眼到了楼梯口。犹豫的一瞬间,半空中黑影俯冲而下,   “磅!”   巨响。   阿择死死护紧自己滚下楼梯,招平安没感觉到痛。桃木剑锋划过沾了香灰的楼梯,她看好时机抬手,一剑飞刺向阿择背部袭来的鬼影。 第64章 往生醮   本想安安静静地解决完事,安安静静地走。当招平安望着一片狼藉的阁楼,她抚额抓头,脑壳疼!   阿择不明所以,关心地问:“是不是摔下来的时候碰到了?”   招平安幽幽抛个让他自己体会的眼神,心底再一次哀嚎!   是钱!要赔钱!冤啊!   粗略打扫过以后,贴符封好橱柜,他们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起床,招平安已经想出一个能掩盖昨晚事件的理由。她可以假装客人去吃饭,借口上厕所找不到地方,不小心把阁楼的旧瓷盘打碎了。   一定要强调“旧”这个词,毕竟能少赔就少赔。   到饭店门口时,店铺前的位置停了一辆小皮卡,昨晚那三个铁皮柜被搬下来了,车斗里码了一框框瓷盘。   两个穿着饭店制服的员工在下面抬起铁柜,卡车上站着两个皮肤黑红,脱了汗褂子的大叔。   “一二三!走起!”   一个柜子已经被搬上车,而此刻饭店员工手扶着的正是昨晚封鬼的那个。   招平安心里着急,不过面上保持着微笑走上前,微有些乱的步调仍能显现她的着急。   她主动打招呼,“你好,这铁柜你们是不是不要了?我家正好缺一个放杂物柜子,能卖吗?”   两个饭店员工相视一看,好似听到了很惊讶的话。其中一个板着脸的中年男人说:“小姑娘,用过的旧物总不太好的。”   他的话含着没有恶意的警告,表情复杂地想让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知难而退。   “没事,我喜欢淘二手物品,从不讲究这个。”招平安手已经摸上柜缘,装作很喜欢的样子。   “这里老板不说卖,小丫头走吧!别妨碍我们干活了!”卡车上的大叔猛地一眨眼睛,挤掉眼皮上的汗,挥手赶人。   “这......不能等我问问老板吗?”   饭店员工只想快点把这晦气事干完,打算搞点柚子水洗洗,于是脸色不好地用身体挡开小姑娘的手,“让开了啊......一二三!起!”   “等等!”   这声音......是自家老板,员工重新放下柜子,卡车上大叔见状就干脆坐下来先喝口水。   要想顺利带走柜子,还是得找决策人。招平安笑得和气,走近几步向门口抱手的老板道:“你好,这柜子做工不错,我出钱买,您看看多少钱合适?”   “或者多花点钱也可以的......”为了表示诚意,她真做足样子了。   小河鲜的老板已经站大门口看了半晌,尖细的三角眼半眯着,跟没睡醒似的。他不去看说话的人,反而盯着那个铁柜琢磨了一会。   才回:“不要钱,小姑娘想要就拿走吧!柜子里里面还有点破锅碗瓢盆的,清理‘干净’再用才是。”   那两个员工听到加重语气的“干净”一词,皆是面色一变,却又不敢多说一句。   “那谢谢了!也祝您生气兴隆,万事顺意。”招平安面不改色地笑着道谢,快走两步去抱住自己的铁柜。   意思很明显,老板发话了,这柜子就是她的了。   员工见状只好继续搬别的柜子,招平安则偷偷在饭店柜台留了两百块钱,当做昨晚不请自入损坏东西的赔偿。   然后雇了两个工人,用小推车将柜子推回程家。   她走后,收银员才发现桌面的钱,拿着去包厢找老板。沉敛目光的男人饮一口热炒米茶,在烟雾氤氲中淡淡开口,“消业钱,记账里吧。”   “好,知道。”   桌上手机突然响起来,收银员见老板也不急,还在慢悠悠地喝着茶,只觉奇怪地退出去,关好门。   铃声歇后,男人抓起另一只手机,翻开通话记录,满屏重复着一个号码,食指一点,不多会就接通了。   “喂,老张,我这边不需要去结识你说的那位大师了......事啊!应该算解决了吧......”   ——   程老太的魂已经拘来了,招平安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带着执念不入轮回的游魂。经过昨晚交手,发现她的身手和聪明比一般鬼都要好。   招平安不禁怀疑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程老太已经不是单单执念这么简单,而是开始有怨气,不加超度的话甚至会伤人。   下午五点,程家客厅聚了六七人。招平安以找到解决方法为理由,让程主任将家里跟程老太有关的人都请了来。   除了见过的李娟和其母亲,还有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与李娟肖像的长脸型,不难猜出是她的父亲。   李娟一进门看到那个铁皮柜,脸一下子就垮了,口气很冲地指责,“你这当的什么事!我们请你来是去晦气的,谁让你自作主张把这破玩意拿家里来!马上立刻弄走!”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死人柜子!你安的什么心!程贵,你把她赶出去......快点!”   李娟情绪很激动,跟前几天招平安第一次见她时显得中气十足,到最后喊到声嘶力竭也还不消停。   程主任连日会诊,加上做了几台手术,人早就筋疲力尽。摘下眼镜,捏两捏鼻梁,他低吼道:“安静下!要是不想让邻居听到丢人的话!”   这两句话把激愤的李娟唬住了,加上孩子闹觉要喝奶,她不甘地瞪了眼自己平日里斯文和气的丈夫,闭上嘴到沙发上奶孩子。   李母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张嘴要说话,也被自己老伴拉到一旁,让她歇歇看这事怎么解决。   程主任在胸口衬衫上擦擦镜片,戴起后睇了眼静放置的铁皮柜,脑海里立即浮现母亲死时的惨状。   他手指伸进眼镜里擦过眼角,叹一声长气问:“小师傅,不好意思啊,家里这些事到底是因为什么?跟这柜子有什么关系?”   “您母亲因为有怨气,还未得以投生,至于跟家里的怪事有没有关联,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跟你说,她需要超度,不然过不了多少时候成了恶鬼,不消多久,便会魂飞魄灭。”   招平安客观地陈述事实,恶鬼即使不作恶,半年不渡,就没有轮回之说了。   李娟听到这里,哪还肯安分地奶孩子,胸衣还没拉好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嚷叫:“我就想是那个老太婆作祟,又不是我们害她丢命!连自己亲孙子都不放过!小师傅,快点把她抓住!把她赶走!”   这会倒是喊起尊称了,招平安观察到程主任憋成猪肝的脸色,什么都没应,让他们家里事自己解决,而她只是想设法坛做往生醮而已。   程主任一张黑脸,拉着妻子岳丈岳母进卧室商谈,里面还常传出争执声。过了半个多小时后,一群人才出来,也同意做法事。   因为是在城市人口聚集的地方,斋醮从简,不需请道家音乐,但是招魂幡,茶酒荤素米面,包括香银蜡烛瓜果必须全备,还得把牌位请回来。   李家老两口年长经验足,下楼采办去了,而程主任和李娟在卧室哄孩子睡觉。   招平安则留在客厅念咒静心,以待准备晚上的法事。   终于在天黑前所有的东西都买回来了,摆坛挂幡,呈上亡人牌位,三茶四酒,三荤四素,香银蜡烛,米饭馒头。   晚上八点,净坛法事要先启行,而后才是超度法事。   招平安双手合掌念太乙救苦拔度经,边念边走动着。行走轨迹看似无规律,实则每一步都对应封鬼符咒敕令。   要了了程老太的执念,必须揭开铁皮柜的符咒。以脚步画符圈禁,这间屋子就是她的行动范围,既做不了恶也无法逃脱。   脚尖最后一勾,敕令成,铁柜门豁然而开,阴气顿时冲撞开来。阳台窗帘夸张地展到半空,“扑啪扑啪”却是从屋里带出去的风。   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气温急降,李娟他们几人缩在一起,惊惧地望着周围。程主任就显得镇静多了,虽也四处张望,不过希冀的热切更多些。   招平安喃经不停,开始第一轮施食。她在法坛旁洒了一圈茶水饭菜,供亡魂食用方好上路。   而程老太似乎不想吃那些,看了一眼便走去厨房,踩了茶水的湿脚印凭空出现,一个接着一个往厨房的方向。   橱柜开始响动,像是有人拽着拉扯一般。   程主任要跟着进去,招平安制止,回首问:“是谁在厨房橱柜上锁的。”   她的眼睛直盯着李娟,李娟怯怯瞟过丈夫,硬着头皮应:“是我。”   “你亲自去开橱柜门。”   “啊!”李娟登时就腿软了,抱着母亲的手臂摇头,哪还有白天的神气。   “你去吧!”   李娟无法置信地看着丈夫冷漠的脸,委屈地瘪嘴,“老程......”   程主任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厨房的方向,外界的一切都无关了一样,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李家人也不愿意女儿去冒险,招平安再三保证了安全才肯松手。   迅速开了柜子后,李娟头也不回地跑出来。程老太一直盯着一个绿罐子看,想要知道自己被冤枉偷吃的东西是什么。   其实就是强身健体的蛋白'粉而已,但她不识字,开了盖子直接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或许是做了鬼没有味觉。   不过这口感像在嚼沙子,还没有鸡蛋来得好吃。   程老太去了执念,突然一下子失去方向,怔在原地不知道要去哪。   太乙救苦拔度经,净魂清意,靡靡之音蕴含力量,将初为鬼魂的混沌拨开。程老太木然转头,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幺儿,流了两道泪后,化成一只飞蛾。   忽然出现的飞蛾,使得众人屏息跟随着视线。   飞蛾最后落在程主任胸前,他忍住想抚摸那扇灰黑色,如母亲常年暴晒脸庞的翅膀,眼泪水不停溢出,糊满了镜片。   小师傅念经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敢动,直觉这是母亲在跟自己道别。   飞蛾只呆了几秒,原地飞转几圈后,便就从阳台飞离去。跟随着窗外一身黑衣长袍,隐匿在暗夜下的引渡者而走。   随着招平安低喃的一声“走了”,程主任一下子坐到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妈!幺儿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让你来城里,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是我的错啊......”   往生醮已经完成,看程主任还在嚎啕大哭,招平安悄悄退出,这后面的事已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而且阿择在楼下等自己,她要去找他。   阿择就在电梯口等着,看着红色的箭头一直提示下降,直到变成一时,伸出手。   电梯门刚开,握紧还没有准备的软乎乎的手,她熟悉的雀跃声调,“阿择,等久了吗?”   “没有。”   他笑,心里默念,等多久都愿意的。   走出小区时,招平安回头望了眼高至几十层的楼房,晴朗的秋夜星空被人为的灯光笼盖,看不清本来面目。   城市的建筑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现在想来,人也是一样的没有温度。   她一直都特别珍惜和阿择在一起的日子,此刻更是。   他的魂体虽然没有温度,但他爱自己的心是温暖的,明火烈日都无可比拟。 第65章 福气折贱命   人人都道程老太苦尽甘来,儿子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医生。苦熬十年后,也评了职称,转正位至科室主任。   好事总成双,紧接着又娶了城里媳妇,亲家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陪嫁的还是婚房。   老程家彩礼都不用准备,这婚和和气气地结了。没过多久也抱上大孙子,无谓是人人称羡。   程老太这天一大早把鸡鸭圈起来,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十几只鸡鸭杀好洗干净,用特地去街上买的保鲜袋分装好。   还真别说,这透明的塑料袋一点胶味都没有,看起来就干净。也是怕儿媳妇嫌弃农村里那些五颜六色,重复用了又用的塑料袋,程老太才特意买的。   8块钱一卷,还挺贵。   她麻利地装进竹篓里,背去村头小卖部,花个两块钱冻一晚。   儿子打电话回来说,媳妇今天出院,岳母在医院日夜不眠照顾了几天也累了,让自己去城里伺候月子。   这是分内事,程老太痛快地应了,也很是想念她那光听着声就觉得可爱的大孙子。   小卖部聚了一堆人,围着看一台小电视。   “程婶,这下苦日子熬出头了,终于能到城里过好日子了。”   “哪里哪里......”程老太给过电费,自己往冰箱里放鸡鸭。   村子里的人也不顾看连续剧了,七嘴八舌地抬举人来。   “好福气啊!小幺子事业有成,还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多少人都求不来!”   “是啊!前几天我接了喜蛋回去给我二媳妇,让她也沾沾喜气,不要尽生丫头片子。”   ......   程老太因为不爱嚼舌根,话也少,对待恭维就笑眯眯地对这个说谢谢,那个说客气了。   其实她的心里也很是高兴,她家幺子有志气,从小就立志要当医生,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前头失去两个儿子的痛。   想起那两个没福气的孩子,程老太心里一阵闷,赶忙将鸡鸭冻好,背上篓打过招呼,回家了。   车票买在第二天,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虽然有即将去到一个陌生城市的不安,但是想到可以帮着幺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又觉得很开心。   天不亮程老太就起来了,带上鸡鸭和幺子喜欢的当地特产,足足两大挑子,先坐三轮车去镇上,再转坐大巴。   颠簸了七八个钟,司机喊到站了,她也跟着人潮下车,因为年迈就不去挤拿行李。等别人都拿完后,她才去把自己行李拖出来,扁担插好两头挑起。   程贵去车站接母亲时,在出口处远远就看到佝偻着腰的瘦弱身影,肩上压着的竹扁担还是他小时候特地做的,适合母亲的小个子。   “妈!这里走!”他挥手指路,怕母亲不懂车站只有一个出口。   程老太四处张望,松弛眼尾垂下的浑浊双眼,一下子就能辨认出大半年不见的儿子。   “诶!幺子,妈知道了!”   出站后,程贵接过母亲的挑子,起身时差点站不住,约摸估计这两担东西要两百斤。   他心存感动,微哽咽道:“妈,这里啥都买得到,费这劲带过来作甚?”   程老太拍拍自己精心准备的土特产,朴实地笑着,“你从小爱吃这些,外面买的不是这个味,娟儿坐月子要吃好的,我带了家养的鸡鸭,炖点补气血的中药材,对恢复身体极好。”   “嗯,先回家吧,看看你的大孙子。”   “嘿!对!我老想他了!”   然而婚礼后的第二次见面并不愉快,李娟淡淡地对婆婆问好,李母直接在卧室照顾婴儿没有出来。   程老太惦记鸡鸭怕坏了,提起行李找厨房,鸡鸭化冻后一路滴水,李娟跟在后面嚷:“这什么东西漏水了?妈,要不你先放厕所吧。”   “吃的东西哪能放茅厕呢?”   程老太不以为然,地板等会擦干就好。可李娟对婆婆的印象又不好一分,觉得她摆谱在自己家拿主意。   程老太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也是提前熟悉,毕竟以后做饭这些家务事得落到自己头上。   李娟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碍于丈夫在场也不好发作。要不是怕母亲太累,她才不会让别人插手自己的生活。   忙活完之后,程老太在厨房拿了抹布蹲下擦地板,程贵刚想让她别忙活了,休息会,就听到媳妇在那叫。   “那是抹布怎么能擦地板,都是油!”   她大嚷大叫,程贵虽不满,仍温和地说:“妈是长辈,你说话要婉转点。”   李母听得动静也走出来,跟亲家母不温不火寒暄两句,转脸指责女儿,“你说话声音小点,孩子才刚睡着。”   在儿媳妇说话时,程老太早就抓起抹布攥在手里,进门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显出拘谨来,“那有拖把吗?我把地拖拖......”   “有的,在厨房的生活阳台那里。”李母回。   程老太就这么打扫好卫生,儿子医院有事就先走了。她每动一样东西都要问过儿媳妇,得到批准后才敢使用,做了一顿简单的午饭,小婴儿也醒了。   她自告奋勇,“我抱孩子,你们先吃饭。”   这还差不多,李娟满意地拉着母亲去饭桌。程老太十分满足地盯着粉嘟嘟的小娃娃看,简直是爱不释手。   李娟对这乡下婆婆没什么恶意,只是嫌弃她土,肤色打扮看起来不太干净而已。她吃完饭去抱孩子,好让婆婆吃饭,突然看到这一幕。   满脸皱纹皮肤黝黑,头发梳得油亮整齐的老婆子,在亲自己儿子的脸蛋。   李娟惊怒地抢过孩子,愤愤道:“唾沫都是细菌,怎么能往小婴儿身上亲呢?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我......我......”乡下养孩子大多糙,程老太也不知自己错在哪,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也正因为这样,李娟不愿意再让婆婆多接触孩子,生怕她趁自己不注重,给小孩带去什么毛病。   然而这只是矛盾的开始,冲泡奶粉方式,不懂试奶温,给孩子穿多了热出痱子等等......都是婆媳关系的导'火'索。   因为前面两个大哥生了传染病,没钱看病耽误了才去世,程贵才想着学医。他醉心工作,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   孩子工作太忙太累,程老太也心疼,从不跟他说三道四。   渐渐李娟越看婆婆越不顺眼,月子里的孩子大多吃了睡,睡了吃。她就跟婆婆说除了三餐吃饭时间,没事不要进来卧室。   程老太刚从农村过来,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城市生活,闲着浑身不舒服。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阳台看外面的风景,不敢在屋里,因为怕儿媳妇喊的时候听不到。   后来真的受不了这种太过安静悠闲的日子,她想起经过市场时听到别人说的招聘信息。饭店洗碗工一天只做4小时,而且都是在饭点后,和自己空闲的时间不谋而合。   于是程老太就找李娟商量这事,李娟当然乐意了,又不用同处一个屋檐下惹不自在,还能分担家务,何乐不为呢。   程贵工作很忙,常常手术到深更半夜才回来,事情就这么瞒着定下了。   有事做程老太也不觉得无聊了,每天干劲十足地两头顾。一周领一次工资的时候,全都花了给孙子买尿不湿。   即将满月办出生证的时候,孩子的取名又成问题。李娟是独生女,她提议这胎跟他们姓李,下一胎跟程姓。   程贵当时没什么意见,以前她就只想生一个,现在同意生两个孩子挺不错的。   程老太也有自己的考量,下一胎是女孩怎么办?也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孙子是亲家姓,孙女又是自家姓,说出去还不给人看笑话。   后来争执不下,程贵自己在医院上班,办出生证迟一些也没事,这事就暂且搁下了。   为此李娟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婆婆,乡下封建思想太重,要是自己这胎是女儿的话,指不定她就愿意了。   这不是暗指丫头片子不值钱吗!连带着自己父母都骂了。   孩子满月过后,李娟为了给憔悴的母亲补身体,去药店买保健品。   连锁药店内。   “诶?这罐蛋白'粉怎么比较轻啊?”   “有吗?手又掂量不准。”   药店里两个店员在上货架,李娟和母亲一进来就看到店员手中的绿色罐,是电视上天天放的名牌,一瓶好几百块。   “那个蛋白'粉给我吧,我买了!”接过细心看过生产日期后,她抱去结账。   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孩子,因为担心孩子醒了饿,李娟回家后匆匆把蛋□□放橱柜就去奶孩子。   时近中午,日头热辣辣的,这样的天气喝碗面汤出身汗最舒坦。程老太张罗着揉面擀面条,身上脸上都沾了白色面粉。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李娟开蛋白'粉要给母亲冲一杯喝,却发觉新罐子里的容量比以前买的少了太多。   她疑心地打量这屋里唯一的嫌疑人,发觉自己婆婆颊边褶子里还有白色的粉末,心底的猜测自顾落实,出口的话含沙射影。   程老太也听出味儿来,怕有误会就直言问:“娟儿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家里我拿任何东西都事先问过你。”   李娟哼一声重气,筷子拨着一盘她最讨厌吃的炒茄子,“谁知道呢,专挑好东西拿。”   程老太百口莫辩,气得饭也不吃,拍下筷子进房间了。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甩脸色,当下李娟气死了,以前的矛盾堆积到一起爆发,她立即去街上五金店买来弹子锁,不顾母亲劝阻,在新做的柜门锤上钉子锁了。   到上班时间,程老太饿着肚子去厨房倒一瓶水拿走,看到橱柜多出的锁头,默默叹了几口气。   因着这些事,她上班时也显得心不在焉。今天客人很多,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洗碗的几个婆子也都去帮忙摘菜。   有个厨师喊程老太去拿汤盆过来,程老太应了。也不知是谁把轻的碗碟放在最下层,又大又重的汤盆放在最顶。   她垫起脚拿出来时,因为饿得没有力气,身体不稳忙抓住能扶着的东西。却不想铁柜子头重脚轻,一下子砸倒下来。   足足几百斤的铁皮柜往身上砸,锋利的铁皮顿时削掉半张脸。程老太连一声呻‘吟都没来得及发出,厨房里的人都傻眼了,眼看着血流成河将地板染成一片鲜红。   好事总成双的后面,还有一句话,祸事不单行。   当时还人人称羡的程老太,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只剩一瓮灰埋在山腰上。   村子里的老人无不感慨,福气折贱命,天数不可逆啊~ 第66章 秘密   昨晚后招平安从于川口中了解到,程主任家里一些事。好像是李娟拿了程老太的赔偿款给父母换掉那个一室单位房,买了一个大两房的房子。   程主任一直被埋在鼓里,这次事件一爆发,引起不小的争端。   离开的前一天,于川终于能好好地轮休,于是约着招平安出去游玩。或许离开后就不会再见面,所以一起游玩也无不可,她就答应了。   阿择却不乐意了,缠着黏着用别的方式发泄自己的不满。招平安像个夹心山楂汉堡,怎么做两头都是硬茬子,于是乎想出一个“歪主意”。   “阿择,又不是我自己去,你不也陪着吗?”   阿择甩脸,“让我同意你去跟别人约会,不可能!”   呦呦呦!总温温和和的美少年长脾气了。   招平安凑近去,眼眸清凌凌地发射讨好,“给你糖好不好?就答应吧......”   “我又不傻,要糖做什么!”他幽怨一语。   她献上一吻,眨眨清亮的眼睛,“这样的糖要吗?”   阿择扬眉,眼尾挑出一个带着笑意的弧度,明目张胆地贪婪,“几个糖?”   “嗯......两个?”招平安比剪刀手。   他眼角一垂,抿唇不悦。   手掌举起,她忙又补充,“那五个吧!”   阿择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装作勉强点头。抑住的嘴角,却总忍不住翘起。   被预定了五个亲亲,最后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于川到酒店接招平安时,也带去了程主任给的利是钱,他也偷偷往里面加了一些。   纸封包着的厚度比上次在有客宾馆拿到的还多,招平安暗里咋舌,不过也没做他想,将钱收好后一起下电梯。   “平安,你想去游乐园还是动物园,或者海底世界也可以......还是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   于川真的把她当孩子看,还计划了动物园行程。招平安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阿择,想了想说:“去海底世界吧。”   游乐园啊,之前在岑西也说过要去,她担心阿择多想,就提议到海底世界。   以后吧,有机会她和阿择再单独去。   海底世界不在市区内,于川拦了一辆出租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一个有着海豚雕塑的地方。   淡黄色的墙柱撑着青砖瓦顶,而那下面是明亮几净的橱窗,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挺常见的建筑类型,招平安遮眼去看,也看不到里面的门道,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小小的门头,怎么装得下一个小型海洋的,听说里面大大小小海洋生物多达万数。   进去后一条曲径幽深的玻璃走道,湛蓝色充斥满视线。此时一只大海龟正从他们头顶慢悠悠地游过,后面跟着一群鲜艳多色的小鱼。   招平安抓住玻璃壁前的扶手,垫脚脸蛋几欲贴上玻璃,眼珠子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满脸好奇。   哇~那边礁石刚穿过去两条鲨鱼,近处一只扑棱着扇形身体,眼睛嘴巴挤在一起尾巴长长的鳐鱼,它的腮整齐排两列,有序地开合着。   还有各式各样摇摆着、舞动身躯的珊瑚,穿梭其中忙碌的小螃蟹,透明扑哧着小触脚的水母......   真的都太可爱了!太美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活的海洋生物,而不是生物书上的照片。   “看到右边那只海马吗?它正在孵化小海马,珊瑚里的共生蟹靠吃微生物存活,而且还会帮助珊瑚抵御外敌......”   于川其实不是第一次来,但也被招平安玩趣的反应感染,他一一讲解海水中和谐共处的生物。   “大自然真的好神奇啊!”   “是啊!就连构成生物体的细胞也是千千万万个不同......”   招平安和于川中间隔了半米的距离,阿择偏就挤在中间,小可怜样地勾她的尾指。   很快得到平安关注的目光,他得意忘形地笑,随后王之蔑视地丢个眼角给于川,尽管人家看不到自己。   逛到中场时,有一个门从左边出去,是动物表演厅。于川问想不想去看,招平安对这种训练动物的不感兴趣,于是他们继续观赏科普海洋生物。   像大多数人逛景点那样,中午的饭在景区餐厅解决,海洋套餐是最热销的食物,他们也不落俗套地点餐。   于川随招家习俗点了沙拉和素面,上面还点缀着鱼形状的胡萝卜,青翠橙黄,怪好看的。   原来是这样的海洋套餐,还贵得有点夸张。招平安默默吃着,听于川讲当地的人文轶事。   后来他讲到自己从事的医院,从民国时期就颇负盛名,其中皮肤科神经科也较相对权威。   停下进食动作,于川斟酌好一会,建议道:“我们医院的激光手术很成熟,可以无痛去除胎记和顽固的血管瘤,你要趁着这个时候去诊治吗?”   他以为女孩子都爱美,所以才大胆建议。也因为十年前去曲樟镇时,那巷子里有孩子背后里喊她丑丫头。   招平安不知如何接这个话,沉默地垂眸。她纵然厌恶自己不同常人之处,可也知这胎记不能去。   “嗬!什么东西!”于川突然惊慌地叫。   刚刚一直在身旁的阿择瞬移到对面,忿然拽起于川领口,将他整个人拖离座位。   于川从小就见过那些脏东西,即便许久没撞鬼了,也清楚当下是个什么情势。恐惧过后他另只手摸进胸口拉出红绳,扯掉往力道拉拽的方向一掷。   “住手!”招平安急喊,却是对于川。   那是一枚护身符!   躲避间护身符擦着阿择胸口过去,触碰的地方立时灼出一块黑斑,仿佛都能闻到焦肉味。   招平安踢开凳子冲过去,也不顾在公共场合,举止怪诞地演哑剧般左右审视,她声音焦急,“没事吧?”   离得近的顾客开始打量这位小姑娘,私底下讨论,惋惜摇头,或许把招平安当做了精神异常的人。   她眼睛隐有水光,急得下一秒就要掉泪,阿择慌忙安慰,“我没事,真的。”灼伤的痛还比不上她流泪让他难受。   招平安心放了放,看向地上熟悉花样的福包,捡起来。她递给失魂未定的于川,“你的东西。”   “你......”于川没有接,而是以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端详她。招家世代驱邪镇祟,而眼前的小姑娘却养起鬼。   面对于川变得质疑的眼神,招平安没有辩解什么,反而问:“这是姑姑给你的吗?里面是......”   “犯凶七煞咒。”   “怪不得......”招平安喃喃自语,福包放置桌面,神色黯然地道歉,“对不起,他......他不是故意的,谢谢你的招待,我们先回去了。”   她拉起阿择离开,打车回酒店。   刷卡进房,开灯随手把卡一丢,招平安就要开始扒阿择的衣服。七煞咒是姑姑默得最厉害的符篆,平时戴着有保魂护魄的作用,一旦遇到鬼物侵袭,更有灭凶之威。   她担心,越担心手脚就越乱,于是压着阿择去解那个简单又显得难搞的纽扣,迫得身高体壮的男鬼节节后退。   “平安......”阿择抓住那双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为了消除她的疑虑,他扯开领口露出左边胸膛,“你看,就一点点灼烧。”   招平安果真贴近去瞧,伤势好像真的比想象中轻。她放心地帮阿择理好衣服,指腹摸到前胸口袋有粗糙感。   好奇地踮脚去看,她手指翻出口袋内边,上面绣着几个字。   “西大文学......”   她念出来,阿择猛地僵住了。   “是学校的名字吗?”   不可名状的恐慌瞬间吞没掉阿择,他慌乱抓了几下衣服,侧身避开她询问的视线。   “应该......是吧。”   “这个学校在哪?”招平安纯属好奇,没有追根究底的想法。   阿择闻言,有了像夜晚在老宅鲜明的窒息感。他眸光沉暗地盯住她,“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恳求的语气几些痛苦。   招平安心口微微一抽,恍然懂了阿择敏感的情绪。手臂攀上他脖颈,她问:“那为什么这样对于川哥?”   阿择揽住她,胸口涨满不知名的情愫,“我容不得别人说你不好。我见过最美的风景,听过最好听的话,得到最多的关怀,都是因为你。”   在他这里,平安比自由、妄图,更珍贵。   阿择的坚定中,隐含的不确定,来源于未曾击溃的虚幻的以后。   无措地上下游动的喉结,招平安歪头很轻易地亲到了,她轻喃:“阿择,你不喜欢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你去做,即便是我,你也可以拒绝。”   一路走来有太多阻碍,时间只用来好好相爱就行了。   平安已经窥到自己想隐埋的脆弱,阿择艰难地呼出一口浊气,压在魂体里长达年余的阴霾,霎时间被阳光照得无藏身之地。   只剩坦然,还有飘飘然的轻松。他的情意,从此不掺一丝杂质,热烈地、赤诚地,通通给予她。   同时升腾而起的,还有占有,和欲望。   “平安。”   招平安听言抬头,他继而说:“我想要。”   阿择温浅的眸色,染上一抹热度,足以将这丈许之地的所有一切点燃。   他的唇仍旧是凉的,带给招平安的却是无尽火热。他指尖翻转,她终于迎来解救的凉意。   “平安,我想要。”阿择重复着这一句话。   招平安迷蒙的眼神对上毫无遮掩的渴,她裸露的皮肤惊起一阵颤栗,才知身上已经不着一物。   “要什么?”   阿择不言语,俯身用行动解答。   这里,吻到胎记。   这里,流连心口。   这里,轻啮桃儿。   掌心滑下去,玲珑有致的曲线,滑腻的触感,恰恰一握的裸足......   这里、这里、这里……全都想要!   招平安攥紧两侧的床单,呼吸已喘,阿择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不似上次的玩笑。   她难耐出声,软语娇娇,“我还小......”   阿择迷醉的目光落在粉白的桃儿上,嘶哑开口,“不小。”   身体的感官敏感了数倍,热度极速攀升,招平安想拉过被子盖上,好遮住他没羞没臊的想法。   阿择压住被面,唇似蹭似磨,“我什么都不做......抱着可以吗?亲亲可以吗?”   他想要,想得发疼,他不想忍,想让她彻彻底底地属于自己。   他想做很多超脱理智外的事,但此刻理智二字从脑海中而过时,已经拉回七成清醒。   “嗯......”她无力地应,任由信徒虔诚膜拜。   睡前,阿择占完便宜后,还贼欠地贪心的问:“那五个亲亲,还能兑现吗?”   招平安抬脚踢去,差点命中正心,“兑现个球!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他抱着人紧贴,她心顿时漏了一跳,只闻他咬牙切齿地吼:“平安!”   而后没了脾气,“别乱踢......”   某人自知理亏,不情愿地“哦”。 第67章 中秋礼物   第二天是中秋,也是回曲樟镇的日子。于川带上月饼为招平安送行,路不远,走了几分钟谁也没说话。   买过车票,进站,送行的人不能再往前。于川昨晚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通招平安养鬼的理由,当回忆起白天的情形,她的维护之意昭昭。   当初接受姑姑资助,他也从别处打听过招家,招家人的宿命是吞噬一切的恶魔。   二三十岁的年纪,才是刚摆脱懵懂,定下人生方向,憧憬未来的时候。有的人却已至终点,半生遗憾。   他对这个小姑娘没有情爱之意,但也会为了责任照顾她一辈子。她拒绝后一个人过了十年,那样的孤独非常人能想象。   于川或许懂了,那个鬼对于她而言,应该很重要。   “拿着,甜月饼,用的是植物油。”现在小女孩喜欢的巧克力冰淇淋月饼,他特意买的。   招平安说了谢谢,于川挥手,看她通过围栏走进候车厅。手放下,就要离开,小姑娘突然转身对他说了一句话。   “于川哥,祝你事事顺意。”   “诶!”车站里嘈杂,于川大声喊:“平安!想做什么就去做!有困难记得找哥哥!”   她点头笑得纯粹,麻花辫微微摆动,像一朵长在悬崖峭壁,颤悠着如履薄冰的小花,它努力生长不怨命运。   以至于在多年后突闻噩耗时,于川还能回忆起这个刻在他心底的笑容。悲伤的心情却比不上她带给自己,在逆境中倔强对抗的震撼。   这次虽然有票,阿择却反其道而行,非要一同挤一个座位。招平安暗里鄙视自己,来的时候还怕他小心肝经不起摧残,现在这厮怡然自得,脸皮练就同城墙般厚。   今天过节,即使还在路上颠簸,车上一张张激动难抑的脸庞,让浊闷的车厢也多了些喜气。   解决了这次的单子,然后挣了许多钱,招平安也很高兴,阿择的糖就随他吃齁了去。   到家休息休息,天色就暗了。招平安到门口摆开圆桌,红白巷各家各户早已供上瓜果,点上香烛。   小孩子们很兴奋,嚷嚷叫叫开怀,难得地能在晚上出来巷子玩。这一天每家每户都会祈福还愿,孤魂野鬼都不敢出来冲撞。   孩子天性好奇,不单围绕着自家供桌,还去看别人家都有什么好东西。看归看但都知道不能上手,只等月过梢头,月娘享用过供品后就轮到他们开吃了。   一年之中毕竟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吃到香甜的月饼,孩子们都格外期盼和珍惜。   招平安摆上月饼水果,插上一双红烛,蹲坐在门槛,望着巷弄上空高高悬挂的月亮。   月儿真的好圆好亮,把周围的星光都盖住了,独其灼华。   十指交扣间,她撇头和阿择相视一笑,默契地更加用力握紧对方的手。   今年的中秋对于招平安来说很不一样,因为阿择的陪伴,她第一次不用羡慕街坊邻居们拜月娘时的团圆。   月亮已过树梢头,仪式结束,红白巷各家开始收拾东西进家,红烛就插在门边空地上。   招平安也收桌,神神秘秘地提着一个袋子,拉着阿择出门。   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安静到可闻烛火在夜风中摇曳的声音。明火要比纸扎铺的假灯笼温暖多,也没那么瘆人。   主街道上,昏黄的路灯洒下静寂。素秋至半,草木尚算葱茏,风儿也无枯叶可扫,孤单地途经后,又不知往哪个方向去。   十字路阴阳交错,最是阴差忙业务的地方,也最好行贿赂。今晚招平安要做的这一件事,就是送阿择新衣服。   “阿择,挡风。”她捏着一盒火柴指挥道。   阿择手掌往上托,同时招平安划下火柴,火苗只是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微微晃动。   两套寿衣,两扎纸钱,烧得痛痛快快,化成灰被风卷起,一片灰烬中现出两个模糊的黑影,身着长袍,五官糊成一个平面。   阴差分别捧着寿衣和钱,喝道:“何方人士何许人也,寄物欲予以何人。”整齐划一的机械声调,沉缓没有起伏。   招平安视线落到地面,平稳回答:“曲樟镇招平安,今奉上辛苦费,劳烦差爷能行个方便,只求衣物能寄予有游魂阿择。”   手指向阿择,她侧眸看到他也垂着眼帘看这边来,覆在阴影下的眼眸一点淡光,讶异中透出欣喜。   好半晌都没再听到任何动静,他们俩低着头都像个二傻子样。   早在之前招平安就叮嘱过阿择,不可直视阴差双眼,恐会使魂魄动荡。她脖子好酸,再这样下去要断掉了。   偷抬了眼角,招平安却发现那两个黑影不见了,满地烟灰中两套衣服静静摆在上面。   阴差收了贿赂,不走阴间程序,直接将衣物留下给他们,这也是默认的赚外快方式。   冥世鬼也是从阳间人而来,这一套到哪都好使。   “阿择,你看看喜欢吗?”   “平安......”阿择傻乎乎地笑,眼神专注地盯着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招平安嗔了他一眼,好笑之余又觉胸口冒出些酸意,“呆子......换上吧。”   阿择倾身啄红润的唇,那样满足,“我好喜欢,谢谢。”   他魂影稍闪,麻灰色的运动服像是皮肤上长出来,瞬间取代了白色的那身衣服。   清清朗朗的少年,目含羞涩期盼,面容有如现世青年一般真实。招平安曾经有无数错觉,他是人,或者说他如果是人该多好。   可她亦明白因果承负,人忌贪心。阿择的未来不可知,她的未来无定数,其实是人是鬼,不过一个躯壳而已。   “衣服刚合适,真帅!不用说谢......这点小东西不值当什么。”   阿择抱住她,唇在耳廓下厮磨,久久一声喟叹:“平安,好久了......除了你,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为人也是,为鬼也是。直到遇到她,现在拥有的这些是以前求都求不来的。   招平安偎进他胸膛,耳朵贴在没有心跳的地方,“以后我会对你更好更好的......”   她说,很认真。就如她当初开始在意阿择的时候,原来早在那时就已经将他放进心底了。   “嗯。”阿择又叹气,却是因为满足到慨叹。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人的时候,生活的苦累,精神上的折磨,让一个从小缺乏安全感的少年心生怨懑。   他没有了家,像个皮球一般被父亲踢来踢去,或者更似个没有巢的鸟儿,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能卑微地感觉到那个破败房子的温暖。   他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可获得的回报总是不对等,最后疲累到终于生了重病......   现在都过去了,不恨了,上天总算待他不薄。 第68章 岑西覃家   小长假后的周一,伴随着愈加冷的温度,还有困顿的节后综合症。同学们好像统一了穿着般,全都在夏天的校服上衣外面套上秋天外套。   冷天的早晨一碗热汤下肚,最是舒服不过。招平安今天特地早起,却没吃到包家的素馄饨,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包家头一次缺席在一众早餐摊中。   她退而求其次去买蒸饭的时候,有客人问卖包子的怎么不在,摊贩们左一句右一句地搭腔解释,路过的人都听了个全尾。   随着开学,包婶子一家人去城里安置好房子,来来回回忙活了个把月,终于是定下了搬家的日子,这不出不了摊在家收拾东西呢,过几天也要搬走了。   一起相处那么久也都有感情了,卖蒸饭的大妈唉声叹气,仿佛一离别就永远见不到了。   可能没吃到想吃的东西吧,招平安也没啥胃口,蒸饭吃了还剩一半搁课桌抽屉里。   刚下第一节 课,廖琴琴无力地趴在课桌上,“平安,有没有带吃的,我胃饿疼了。”   “有没有事?要不要帮你跟老师请假啊?”招平安担心地问。   “不用。”廖琴琴制止同桌焦急的动作,脸皮有点挂不住,“我就是没吃早餐而已......”   “那我今天没带吃的,只有早上吃剩的蒸饭,要不我去校门口给你买点牛奶面包?”   廖琴琴双目放光,“不了!蒸饭就很好。”她伸手过来掏,拿到后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你......不嫌弃我吃过吗?”招平安呐呐看着同桌稍略粗犷的吃相,诚然忘了她平时有多斯文。   几口吃完后,廖琴琴摸摸有饱腹感的肚子,不以为然地道:“在饥饿面前就不需穷讲究。”   呃......话糙理不糙。   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没吃早饭,上课铃又响了,这节课是历史的随堂测验。   开卷考试,顾名思义的反向思维,就是难考!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侧重点都是延伸知识。   这就考验课外阅读量了,这点恰恰是招平安唯一的长处,下笔简直有如神助,她头一次比廖琴琴早完卷。   她看廖琴琴翻书答题焦头烂额,肯定是又紧张了,就只能默默少弄出声音打扰。   九十点的天,阳光暖暖淡淡的,照在书桌上。招平安童趣地弯起手指在窗户边‘走路’,长长的影子也跟着在动。   无聊透顶!之前她还嫌阿择腻歪得跟个跟屁虫似的,现在又忍不住想他在干嘛,是不是又被阿爷奴隶给纸扎铺帮忙。   曲樟镇新公路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行在整个镇唯一的柏油路上。驾驶位上的男人边把握方向盘边向车窗外张望,试图想找个当地人问路。   可惜沿路大门紧闭,路上根本不见人。绕是号称走南闯北过的覃家司机也不由紧张到发汗,停稳车后他告罪道:“覃老,这地方导航不管用,没问到人也不知道接下来往哪儿走。”   后座一位老人闭着眼仰靠车座,鬓角全白,头发灰白掺半。他睁开眼,目透精芒的眼睛与看起来的年纪不符,“左前方应该有一条土路,从那开下去看看。”   “好咧!”得了信,轿车又开始启动。   左前方真的有一条小道,直同往另一街道,不过不是土路,是碎海石铺成的。   沿街楼房越来越古朴,路上的人偶有来往,司机终于逮着人问许阜镇的去向。   后座老人微微直起身子,降半窗看外面的人和建筑。几十年了,这个小镇除了多了些楼房外,镇上人跟农民的作息一样,大清早赶完集后就不怎么上街,也没有夜生活。   故步自封不得趋前,就跟招成竟那老鬼一样,又臭又硬不懂变通,只能败落于这个穷乡僻壤。   老人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不太好,司机问到路了,小声报告行程,“覃老,前面拐弯出去走上大路,经过一片水田就能到许阜镇了。”   “嗯,走吧。”   覃卫正按住闪灯的按钮,车窗升合。转眼间一个魂影瞬闪而过,他目光追随过去,只觑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生魂......   ——   临放学前阿择终于出现,漂在窗外等招平安。讲台上政治老师还在深入讲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大家都看黑板记笔记。   招平安低头唰唰写着什么,然后掩藏着拿给阿择看。   你去哪儿了?一天都不见人。   普普通通几个字,阿择品出她不高兴的小情绪 。   他笑,神秘地说:“回家告诉你。”   阿择本来就长得很好看,眉眼温润,浅淡的笑容能暖进人心扉里。招平安被美色所迷惑,七寸就这样被他掐得精准,哪还生得起来气。   政治老师从不拖堂,抬手忘了眼手表,就剩两分钟,书本一收,直接让三班学生等打铃自行下课。   老师前脚刚走,后脚教室就一窝蜂乱了,聊天收书包窜位打闹,吵吵嚷嚷。   明后两天是地理政治考试,招平安拿上两本书和练习簿塞进挎包,正要从抽屉里拉出包包,手肘被什么挡住了施展不开。   她扭头,唇擦过骤不及防穿墙进来阿择的脸,才愣了两秒,唇边被很快地亲了一下。   本就窄小的座位因阿择的不请自来,显得更拥挤不堪,被他拥着招平安动都没法动,加之是在教室,只能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我书包拿不出来。”她轻声道。   见好就收的道理阿择深明,好不容易舍下甜腻滋味,下课铃就响了。   招平安拉上廖琴琴,将凑脸过来要说话的阿择推开。回头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后,走了。   午休的时候廖琴琴说过今晚不上自习,要和自己一起走。两个女孩子在前面有说有笑,阿择无趣地跟在后面。   “平安,最近我走夜路常感觉后脖子发凉。”廖琴琴摸摸后颈,回味起那股子诡异。   招平安没想到鬼怪之说,“秋天温差大,多穿点衣服吧。”   “不是那样的。”廖琴琴继续说,“就是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心脏急促而且快,即使到家了还又慌又害怕,躺床上半天才能缓过来。”   这也是她老睡不好,早上起迟了才没时间吃早餐。   “你......撞鬼了?”招平安缓了脚步,看她。   额角一跳一跳的抽疼,廖琴琴没什么精神头地解释,“也不是......我没碰到那个东西,只是直觉,每次经过那段路这种直觉就很强烈。”   “哪段路?”   “我家前面分叉路过去。”   那条断头路啊,刘老师家也在那附近。   “别害怕,我晚上去走一趟,看是有什么异常。”   毕竟这只是自己虚无缥缈的主观臆想,廖琴琴怕麻烦同桌白忙活,“算了吧,夜深露重人容易感冒。”   “没事,我恰巧在那边接了个单子,迟早要去的。”这两天招平安原本也打算去刘老师家看看,就当提前踩点了。   从南街分开,招平安转脚向红白巷,阿择终于找着机会说话,“晚上要出门?”   拿钥匙开门,她进了院子停步思索,“嗯。你说......会不会跟我们几个月前在新公路碰到的那只鬼爪有关?”   这两件事太巧都在同一个地点,招平安联想到有一晚她和阿择去给冯晓看脸,在那里撞到过的鬼爪。   “有可能吧。”阿择揽住她肩膀,往厨房走,“先吃饭吧,吃饱了再想。”   “你已经做好饭了呀?”   阿择微扬下巴,傲娇地指着桌上两碟素斋,“嗯......算是吧。”虽然是买的,但也是他在纸扎铺帮忙一天,老爷子用来抵工资的。   还以为又是汤饭,光想想饥肠辘辘的肚子已经有饱腹感了。一看,哇!居然是素鸡和油菜。   今天可算是换口味了,招平安望着香喷红亮的烧素鸡,迫不及待先尝一口,久违地吃到新鲜食材,顿觉百感交集,“太好吃了!不过,这些菜是从哪里来的?”   阿择只会煮汤饭,不会炒菜,不然她也不会吃了个把月一个味儿的汤饭。虽然不难吃,但是吃了那么久胃还是有点腻。   听她喜欢,阿择很有成就感,“老爷子送的,喜欢的话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弄。”   啊?!招平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生怕他一根筋地去执行,忙咽下才嚼了两口的菜,委婉地表明:“哈哈......不用!随便吃吃就行,我不挑食。”   只要她说了喜欢,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饭桌上可能会出现同一道食物,这是吃了这么久的汤饭,得来的宝贵经验。   阿择搬来凳子在她身旁坐下,温煦的笑眼中有固执,“平安,虽然我没什么挣钱的本事,但是你想要的,喜欢的,我都会想办法给你。”   这些素斋应该是阿择帮忙纸扎铺的报酬,招平安心中一软,这傻子尽为她着想。   “阿择,其实我更喜欢你做的饭,世上仅我才能吃到。”   其实想想天天吃汤饭也不错,她茹素本来就不追求口腹之欲,况且阿择的心意弥足珍贵。   “真的吗?”阿择笑弯眼睛,十足的孩子气。   招平安使劲点头,“真的!最喜欢你了......”   “嗯!我也最最最......喜欢平安,等你吃饱了,也要喂饱我......”   她以为阿择要吃供品,“怎么喂?”   “亲亲抱抱啊......”   “......”   不正经的臭蛋阿择!! 第69章 再遇鬼爪   吃过饭,整齐好符篆朱砂等等,只待过了九点,招平安挎上包和阿择一起出门。   将将暮秋,空气中的湿润被‘干燥的风偷走大半,皮肤开始有了紧绷的难受。适才被阿择没轻没重啃过的唇,疼痛更加明显。   招平安碰了下嘴巴,再看了一眼春风拂玉面的阿择,想到的不是指责,而是满脑子的少儿不宜。   唉!她又不纯真了。   夜晚的曲樟镇迎来高中一波放□□后,重归安静。乡镇居民大多自给自足,没有消费需求自然就没有夜市。   路灯杆稀稀疏疏延伸到柏油路,隔几十米才接续的路灯,使得明亮与明亮之间隔一片阴影,层层复复直到分叉的Y字路口。   嗯......新公路阿飘一如既往地多,有三两鬼四肢甚至贴在路面上,蜥蜴般吐露长舌头卷舔沥青。明明吃得满嘴黑,平整的道路却不见缺一角。   “呜~”   有小轿车驶过,那几个鬼丝毫不避,“咯吱”轿车车轮子晃动几下,直轧过去。   见这画面招平安猛惊了一跳,抓住阿择的手臂躲在后面不敢明着看,那声“咯吱”好似骨肉碎掉的声音......   阿择知悉她怕恶心的东西,妥帖地停步,等被压成烂肉的鬼重新组合魂体,他握住她有些凉的手,“不怕,没什么了。”   招平安探出个眼角,只见那几个鬼又吃上沥青了,真是世态万千,异食癖是一种病,连鬼也会得啊。   正想着,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声凄厉的尖叫,“啊!救命啊!”   来不及思考,招平安提起桃木剑快步跑向发出声音的前方。   明晃晃一个行走的符篆大户,沥青吃得正欢的鬼被吓得四处逃散,嬉笑怒骂地鬼叫着飘走了。   灯下阴暗处有个人影坐在地上挣扎,手脚并用地胡乱踢打,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声调让招平安听了几次才听清话。   “什么鬼东西!放......放开我,我的同学她、她是个厉害的,厉害的神婆!你敢......敢动我!她她她......不会放过你!”   这语气怎么那么像......冯晓!   “阿择!”   招平安喊飘得更快的阿择,只需一眼他就知道她的意思,魂体化作一道光瞬间到达几十米外。   招平安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冯晓已经脱离威胁,连滚带爬地跑出好远。或许怕身后还有什么东西跟着,未知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回头去确认。   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她愣了愣,好像还确认了两秒,然后整个人失去力气般,坐在路灯下哭吼。   “啊呜~~啊啊啊......平安,我好怕啊!”   她现在离那么远,安全得很,还怕什么?眼下招平安他们才是那个身处危险中的人。   “赶快离开,不要回头看!”   闻言冯晓立即收住哭声,骨碌碌爬起来,以抢美肤柜台优惠商品的气势,哧溜一下没影了。   没有后顾之忧后,借着杳杳光线招平安才看清路面冒出的一只獠爪,正是几个月前碰到的那只鬼手。   阿择左脚屈着,也是动弹不得,鬼手如橡胶般从他的小腿,缠绕往上至大腿处。他越使力拽开,却被缠得越紧。   他专心对付鬼手,整个后背露出来。   鬼术修到一定阶段可化幻,果然,地下破土而出两只鬼爪,正悄无声息地绕到后面偷袭,獠爪尖利泛着寒光。   等的就是现在!招平安见状毫不客气地献上一把朱砂豆,“哧啦”如油锅进水。   鬼爪痛苦地扭曲向下缩回一半,阿择那边的纠缠也开始松动,他猛抬踢脚,将地底下的手臂整个扯出来半分。   “平安!”   招平安挽剑提气,黄符落到半空,精准无比地插‘入,直刺进去。   鬼手干瘪,骨头外就包裹着一层皮,皱巴巴的。刺进时即使她用上全部的力气,仍没能贯穿枯骨。   视觉中的地面好像在晃动裂开,底下的东西蠢蠢欲动,招平安握住剑把僵持着。   鬼被桃木剑灼烧,反抗挣扎,招平安双手秉持剑柄奋力稳住,人仍旧被带得摇摇欲坠。   阿择那边一摆脱,便立即到身边撑住她身体,眼睛都来不及对视,掌心按在她手背一齐用力。   “刺!”   招平安再□□动作,气势下沉,大喝:“凶秽消散!”桃木剑借着咒语的力量,穿破枯骨直没入地面。   骤然而起的阴气环绕,像飓风围着他们,吹的衣衫猎猎作响。带起的尘土和垃圾飞扬,视线全被阻挡住。   阿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身体互相支撑,给对方力量。   不过多时阴风停了,公路上只留下一块青黑的皮,桃木剑收,那张皮顿时化作黑气消弭。   “咳咳咳~”   招平安捂住胸口咳嗽,刚才吃了太多灰,鼻子喉咙涩疼。她咳弯腰,尘埃和垃圾屑簌簌抖落,一直在背上拍着的手顿了顿。   耳朵上方是低沉又有点不知所措的闷笑声,她抬眼往上看,因弯腰血气上涌的脸红透。   “笑什么?是我脸上脏了吗?”嗓子嘶了,她却还在关注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   “灰尘跑进头发里了。”阿择扶起她,一只手帮着拍背顺气,另只手抬起在头顶上摸寻,解开碎花布发圈。   他一本正经地说情话,“没脏,还是漂亮的小脸蛋。”   “嗯......”   心放下后,热意旋即就扑上耳根,招平安脸皮薄,只好低眼拨弄头发。   阿择微凉的手指突然陷进发丝,轻轻拂去里面的沙粒。夏天的沁凉因四季更替,而今寒凉更多了些。   脑海里忽而闪过好像许久前他问自己的一句话:“夏天还有多久过去?”   以前她总贪心夏季那一抹凉,然而忘记了一年中冷总多于热。   招平安忽而握住那只手,按放在滚烫的心脏位置,“那鬼跑了,回家吧,洗个澡就干净了。”   阿择想挑开垂在她脸侧的长发,动了动手却没抽出来。覆在手背暖热的小手掌越收越紧,她笑,眸光灿比闪烁着的星子,“走,我们一起回家。”   “好。”   就这样牵着的手,割开凛风,辟得一处小小温暖。   他们走后,周围游荡着不敢上前的鬼魂,顿时蜂拥而上吸食鬼爪残留的阴气,陶醉的模样似比得了蜡烛香线还觉美味可口。 第70章 打生桩   次日招平安一到三班,就被廖琴琴和冯晓拉着去厕所商量,她们害怕极了,说晚自习也不敢去了。   招平安出主意,让她们暂时住到一起,有人陪伴总比一个人恐惧强。最后一致决定廖琴琴先去冯晓家避几天,等灵异事件解决了再说。   上课铃响的时候,招平安对要回四班的冯晓多说了几句话,“走夜路即使察觉到什么,也千万不要回头,肩膀的阳火灭了,五感就容易受惑。人气一旦低下来,就容易冲撞阴气被鬼缠身。”   冯晓记起昨晚,她就是觉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才回头看,然后脚就被抓住走不了。她还没从惊惧中缓过来,抖着下巴点头,“嗯。”   今天考过地理,招平安只拿了政治课本回家,打算周末复习,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看。   回家走进红白巷,经过扎堆聊天的邻居时,听他们说起修路的事。   “那么好的路就这么给挖啦?”   “是的!作孽哦!修路花了那么多钱,还不如把我们红白巷给整利整利......”   招平安吃着独受阿择宠爱的汤饭,思忖适才听到的消息。   那条柏油路可以说是曲樟镇的门面,又平整又结实,还是因为要去市区必经过这里进入绕城高速,才得了这么一个便宜修的,为什么要挖掉?   “诶诶!听讲了吗?出事了!”   “什么事?不是吧......这么可怕!”   ......   厨房窗户不远就是围墙,围墙外面突然喧嚷起来。招平安走出去扒墙根听,阿择打探到的消息比她半听半猜的更准确。   “新公路那边挖出一具尸体,警察带走了。”   招平安见过老死病死,甚至是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但是还是第一次碰到刑事案件。她不得不将鬼爪和这件事联系起来,太凑巧了。   天还未黑,她挎上包和阿择一起出门。   这个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平时少见人的街道也聚成一堆一堆地讨论今天的事,有的好奇到捧着碗听道八卦,津津有味地就着饭吃下。   去到案发地点时,平整的路面倏然出现一个大坑,周围已经拉起警戒线。有两个警察守着,招平安还看到托她驱邪的刘老师。   他身边还有一位女伴,两人俱都忧心忡忡。   发生这样的事,住在附近的人多少心里会膈应,招平安想想还是上去问候,“刘老师好。”   刘老师撇头看到招平安,着急地上前两步,拽得未婚妻险些踉跄。   “招平安同学,你说这......”他复杂地看了眼那个埋尸的坑,“你说这是不是我梦魇的原因?”   “有可能。”   “那怎么办?”   招平安也看向堆满黄泥土的坑沿,神情凝重,“得过了今晚才知道。”   她做神婆的时间短,而且现在是法治社会,旧社会那种踩小人的陋习已是少见,更何况这种除非有着深仇大恨,不然不会把尸骨埋在踏脚石下,任千人踩万人压。   尸骨一旦被挖出,地下自然形成的局势被破,那鬼爪就能轻易破土而出。之前没想这么周到,或许怨气积攒到一个程度就会爆发。   招平安没有自信能收得住这只鬼,即使有爷爷的灵符她也没有信心。   “这可怎么办!当初叫你花点钱走通关系到别的地方进编制,现在倒好,这可怎么能安心生活。”   焦急的女声将招平安思绪拉回,她低头翻包包想拿符。   刘老师遇事还算沉静,心态也豁达,“青山处处不埋骨,这还是知道的,有的不知道还不是一样住得很好。”   他未婚妻也同样教历史,深知这个道理,兀自叹声气,也不作话了。   招平安拿出几张符,“老师,这是镇宅符,贴在家里门窗,护家宅安稳。还有,不用太担心,这几天晚上不出门就行。”   刘老师不好白拿,非要给钱,招平安哪好意思收,两人推脱着,眼看着天渐渐黑了。   最后刘老师说送一套历史重点考题才作罢,招平安心底哀嚎,真太客气了,能不能不要啊......   短短几分钟,随着夜色降临,围观热闹的人作鸟兽散去,连警察也走了。   天幕莽莽如浓墨罩盖,好在有点点带着人气的灯火缀着,显得没有那么可怖。   人一走,孤魂野鬼又出来游荡了,不过这次却显得异常,几乎一大团鬼影胶着在一起,覆住今天挖出来的坑,蚕食上面冒出的缕缕阴气。   招平安原本飘忽的心悬着更没底了,就这一点点阴气,都能引得同类争相竟抢。   她不由抓紧阿择的手臂,打算稍微处在下风就立马逃命,回去在法家群招标,多花点钱总可以吧,也算花钱消‘灾了。   阿择像好玩似的捏捏软软的手指,淡然的声调低低的,“我在呢。”   手滑下去握住他的手,心头带着些灼烫的慌乱,很神奇地被阿择魂体的冷,轻轻松松地压制住,安抚的效果比灵符还厉害。   他们等待着,夜越来越深,点点灯火变成稀稀落落,偶尔叫两声的蛐蛐也像睡着了一样。   幽静的公路旁,突闻有人咳嗽。   “咳咳......这么晚了,小丫头不回家啊!”   招平安看去,路灯的明暗交界处缓缓走出来一位老者,虽头发斑白,脚步却极为沉稳,自身的气势威严。   他一出声,孤魂野鬼顿时散了。而背着的灯光下,招平安虽然看不清老者的长相,但那能穿透一切的眼神似利刃,落在自己和阿择身上,让她很不舒服。   老者越来越近。   “老人家,您呢?您也对这埋尸路感兴趣?”   这么容易被猜到自己的身份,覃卫正诧异地看了眼小丫头,然后挑眉一直打量旁边的生魂。   阿择第一次被人如解剖似的看着,不免皱眉。招平安挺身而出挡住那道同样让自己烦乱的视线,对阿择感兴趣的同行,她不得不防。   “哈啊~”覃卫正忽地打了哈欠,“这天真冷,真是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哎呦!人老了,行动不便了,纵使我感兴趣,也没那个体力啰......”   招平安奇怪地看着老人若无其事地发牢骚。   他蓦地话锋一转,半张脸现出光线中,“要不今晚小丫头代我打打下手,把这生桩给拔掉。”   长眉络腮胡的老人不再表现出阿择的兴趣,而是看着招平安等待回答。   招平安咬着半边牙齿忖量,如果不是针对阿择,她可以帮忙,且自己的能力不足,单是从气场就能震慑住鬼魂,她也知这老人是个厉害角色。   “我可以帮忙,但是......”她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直直盯着老人的方向。   覃卫正笑了两声,摇头道:“小丫头,我对你那鬼不感兴趣,道家论因果,万是不能任意妄为的。”   招平安听得秀眉一拧,面有不喜。他说不会动阿择,却也告诫自己,和鬼在一起有悖道法伦常。   她第一次没有所谓的礼貌,沉声冷道:“老爷爷,道法上的欠缺,我虚心接受,其他的您也不好妄自定夺。”   “嘿!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气,老头子站累了,要去找个地方歇一会,这里你看着吧,有事喊我。”   说完,覃卫正真在不远处一张长椅上适然坐着闭目养神。   就、就这样抓鬼?不需要布置点什么?那老人双手空空,看得出来什么法宝也没带,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空手做法吧!   招平安对这行为摸不着头脑,心中不喜也暂放一旁。好在自己做了充分准备,A计划不行,就只能B计划的自己顶上。   除了阿择,她很少能够完全信任别人。   时近凌晨,稀稀落落的灯光湮灭在一片过了头的静谧中。连风都静止的时候,阿择突然一把扯住招平安手臂带到身后,四周随即响起幽咽的呜嘶嚎叫。   “我不要福气!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长椅上松散的覃卫正陡地睁开双目,拍掌而起,踏起七方罡步,双手掐诀,口中自喃咒语。   “丫头,斗线!”   招平安还在确定鬼气的方位时,那位奇怪的老者已经开始布阵。上次在有客宾馆布困鬼镇的棉线还在,她摸到后扔过去。   覃卫正连钉子都没用上,每念一咒,在定好的方位上一拍,围势很快落成,正是坑沿三寸外的公路。   他徒手画敕令,掌心虚空一震,与斗线相和,七方锁鬼阵瞬息而成。   要说七方锁鬼阵的厉害之处,拿困鬼阵这么一对比,简直是蚂蚁对大象,精妙之处无可说比。   招平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老者游刃有余地布阵,不禁纳罕,她活了近十八年,还从未见过道行这么深的法家。   远在几米外的阿择被正气胁迫,强定住魂体才不至于腿脚不稳。他一直抓着平安的手臂,力气没控制住,听到身旁“嘶”的一声痛呼。   “对不起......”   “没事。”   招平安复又握住他失措撰成拳的手,紧张地关注阵中横冲直闯要突破阵法的鬼。   阿择轻扬唇角,倏然间心魂皆是一定,也同样盯着十分稳固的阵法,半个身子不自觉将平安护在怀中。   之前碰过两次的鬼爪正是此刻在阵法中挣扎的鬼,要说鬼也不正确,那样泛黑的皮肤,狰狞怨恶的双目,已经快变成煞。   鬼煞獠爪骤然长至几十厘米,一下一下斩着看似不堪一击的斗线。每被攻击一下,镇阵的符咒便会发出金光抵御。   徒劳无功几番后,鬼煞咔咔转着脑袋,在几道视线中森然地扯了僵硬的嘴皮。他转换方向,用爪子刨地。   坚硬的地面被爪牙划拉出火星,“兹察兹察......”   “丫头,五帝钱立阵眼。”覃卫正遥喊。   招平安抓出一枚五帝钱,松开阿择的手上前。桃木剑尖穿过铜钱口,择好方位插地。   现在没有钉子,她也不会以咒定阵,只能用桃木剑做为载体立阵眼。   阵眼立住后,各个方位如铜墙铁壁,鬼煞逃脱的意图破灭后,勃然大怒,倾尽全部力量朝招平安这处袭击。   “砰!”   鬼煞的身体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住,他怒吼,阴气竟然旋出一个小孔,獠爪破阵而出。   “平安!”   阿择急声喝道,话音未落,手掌已按住招平安肩膀,往后推开,他赤手空拳以身挡煞。   招平安跌倒在地,只见阿择掌心已经被獠爪刺穿,他另只手钳住鬼煞手腕防止漏洞继续变大。   急切中摸到五帝钱剑冲上去砍,她喊:“阿择,让!”   七方锁鬼阵对阿择的影响远比鬼煞要来得大,但他不能撤。平安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他已经死了,即使魂体被伤也无所谓。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覃卫正默咒加固阵法,他分不开身,“丫头,中指血画五雷镇煞。”   招平安在地上找到一个尖利的石头,不敢去看阿择已经变淡的魂体,咬紧牙指腹在石头上一划,鲜红的血珠汩汩冒出。   她边画符眼泪边控制不住掉落,砸在五帝钱上晕开血迹。她高举五帝钱剑,“借吾雷力,驱邪退煞!”   鬼手整个被砍断,阵法也已稳固再不见一丝缝隙。   “丫头,给我剑!”   覃卫正接过剑,再叠画上一道符,“破”字一出,五帝钱剑有如神助,带着目的直刺鬼煞。   “哈嘶啊嘶......”   不消片刻,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招平安无心感叹老者的道法,早已经扑入阿择怀中,紧握住他受伤的那只手,担忧到再也顾及不上现在涕泪横飞的形象。   明明是他受伤了,她瘪嘴抹泪,委委屈屈的控诉样,阿择下意识反省自己,“平安,哭什么?我错了好不好?”   “你错!就是你错!谁让你逞强的!”   “我不是怕你......”   “你小看我?我要你帮了吗!”   她红着眼睛瞪自己,下唇咬得充血,阿择解释的话再怎么也说不出了。他心疼地抚过唇,去擦她脸上的金豆子,“都是我的错,你看看,这不是没事吗?”   他想让平安看看自己掌心,早就已经愈合,而她固执地不去看,放狠话道:“以后你再这样,不顾自己受伤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阿择无奈地笑,满满的感动萦在胸间,亲她一口,好声答应:“好,不这样了......” 第71章 生魂   鬼煞被伏, 只待回去做法超度了便行。天太晚了,覃卫正一把老骨头松了又松,精神也有点不济, 正想回宾馆补觉。   现在的境况使他开不了口, 那小两口腻腻歪歪,全然不顾他长者在现场。唉!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被小辈折腾, 现在的社会早就不同以前啰!   阿择因接触七方锁鬼阵,阴气也被吸进去一部分,所以魂体才变得更淡,手上的伤倒是不严重。   招平安还气着呢, 将他晾在一边去跟老人道谢,“老爷爷, 今晚如果不是您, 我们也不能全身而退, 招平安在此谢过。”   她报出自家名号,鞠躬感谢,也是对法家长辈的敬重。   覃卫正对她的名字不觉惊讶,“曲樟招家啊~”   “是的, 您认识吗?”   “当然。”   昨天去许阜镇帮助林家重新封了玉簪内的鬼, 首饰盒上的符篆一看就是招家的手笔,敕令走笔端正, 每一处空隙恰如其分, 就跟招成竟那老鬼死板的性格一模一样。   “招成竟倒是未卜先知,招家家学果然不能与从前并论了。”覃卫正感慨道, 不想却戳痛了人小姑娘的心。   招平安低眼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实是事实的话,历经这么多代,招家依然未摆脱宿命。   覃卫正见状咳嗽一声, 自然地转换话题,讲起今晚的事来,“打生桩这缺德事想不到现在还有,因为冤死藏不住的怨气冲天,要不是小丫头你帮忙,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不定得折。”   “您客气了。”挖路估计也是老人的主意,他道法确实高深。   招平安想起以前听姑姑讲过的老话,在路上如果碰到陌生人夸赞,“你真有福气!”如果说谢谢,就是默认了,便会被当做生桩埋在桥墩或是路下。   如果反夸他“你才有福气”,那人亦会受到反噬。   当做故事听的故事,谁知竟会真实地发生在身边。   覃卫正静静看了招平安两眼,面容略带了慈祥,“长辈说你好就受着吧,总归是个善良的孩子。”   他夸张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懒懒道:“丫头,我得走了,熬不住了!”   招平安说:“那再见,行夜路当心点。”   老人离去时神秘莫测地睄了眼阿择,然后留下两句话,挺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下。   “小丫头,我与你爷爷是旧识,以后见到喊我一声覃爷爷也不亏。”   岑西覃家......   招平安的心猛地一滞,后才缓缓跳动起来。阿择好像也想起来了,眼睛直怔怔地盯着老人消失的方向。   回老宅洗漱过后,招平安抱住在院子独自站着的阿择,“阿择,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她安慰他,也给自己一针强心剂,虽然直觉那位老人会再次出现。   “嗯。”他微微点头,神色淡得寻不出一丝起伏的端倪。   清冷的月色下,招平安只看到他薄得比月华还透的魂体,覆上一吻,她红着脸说:“给你补补。”   “嗯......”   致命的甜随附危险,也甘之若饴。   ——   昨晚太迟睡,第二天日上三竿招平安还没醒,迷迷瞪瞪中听到一阵喧闹,她揉着眼睛起床,睁开眼就看到一张笑吟吟的脸,他身后是蓄满阳光的玻璃窗户。   阳光太烈,她又闭上眼睛,往前走了两步,埋头在阿择怀里,带着起床气地嘟囔,“好吵啊!”   阿择摸摸乱七八糟的长发,“巷口卡住了一辆小汽车。”   “哈!”招平安抬头,脸颊还有睡觉压的红印子,“红白巷太窄了,汽车本来就进不去,那一定是个外地人。”   “是的吧,现在好像在牵绳拖出来。”   “那我得去瞧一下热闹。”   周末就在熙熙攘攘凑热闹的人群中开始了,一辆黑色轿车前端卡在巷口,司机也开不了门,只能摇下车窗跟帮忙的人喊口号。   车子正正挡在纸扎铺前,老爷子也站在门口瞧,和身旁的人说着话。   招平安认出那位正是昨天见过的老人,老爷子看到她,隔着距离喊:“招丫头,过来!”   身侧垂着的手碰了碰阿择,直到他回握住给予勇气,他们才从一旁的台阶上绕到纸扎铺。   老爷子直接让阿择随他进屋帮忙,有客人来时招平安就帮忙招呼。   覃卫正今天来的目地就是看望旧人,纸扎铺有躺椅和方凳,他坐躺椅,让小丫头不要拘谨也坐下。   招平安双手叠着端放并拢的膝盖上,定了定乱糟糟的心,“您今天来是为了找我吗?”   “嗯,聪明。”覃卫正摸摸胡子,语气尽量和缓地说:“数月前你去岑西,是为了那个叫阿择的鬼?”   招平安掐了把手心肉,微疼。她直看着老人矍铄锐利的眼,话语笃定,“当时是想寻求您帮助,如今不需要了。”   他话中有话,再问:“真的不需要了?”   招平安几时都清澈温可的眼眸带上警惕,“您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日子推算,你和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就没看出什么异样?”   有,但是招平安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摇头不作答。   覃卫正挑眉,犀利的眼神似早已窥得她的秘密,“他能在白日行走,且能接触道家符篆和阵法而不会受太大影响,本身也是因为与鬼魂不同。纯净的魂体没有戾气,但周身已隐隐泛出黑气,招家的布局应该已经开始对他产生影响了。”   “他确是生魂,不过是肉身将死徘徊的生魂。”   超出认知的讯息,瞬间炸开招平安的脑袋。生魂,将死......   这些讯息搅得她头脑发昏,只浅显地想到一种可能,一种蕴藏生机的可能。   “那阿择......是不是还有还阳的可能?”   覃卫生却说起往事来,“二十年前在北市也有一名飘荡了3年的生魂被我撞见,我有心帮他还魂,但是......魂魄离体太久,加之躯体排斥,回天乏力。”   他的意思是......   冉冉而起的新阳,下一秒又被乌压压的雨云倾盖,昏天暗地地袭来。招平安难以接受堪堪夭折的生机,她恍惚后退,绊倒了凳子,“怎么会......怎么会......”   她指节僵得发白,艰难地去求灌溉生机的希望,“但是阿择才飘荡年余,他、他可以吗?”   覃卫正冷静地看了一眼,殷切冀盼到再不能承受一根稻草重量的女孩。他行走阴阳多年,自有职业操守,直说:“我不能判定有几成把握,看天意吧。”   天意,那明明是最摸不着,捉摸不透的东西,但是别无他法。   招平安不顾外面吵闹的人群,双掌叠于腹部,弯腰行了一个极肃正的礼。发丝遮盖住脸上的所有情绪,却盖不过哽塞发闷的嗓音,“覃爷爷,只要可以帮他,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求您了!”   覃卫正岿然不动,受了这个礼,也是意为应承。   “我可以帮你,但是得让他心甘情愿,不然是不能与躯体合二为一。丫头,即使有幸还魂,作为生魂的记忆也将不复存在,他会忘记你,和你们一起经历过的事。”   忘记而已,有什么可怕的,怕的是他们走过那么多无望的日子,压于现实的无力之下,有那么多说也不敢说的遗憾。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能成为冀望,不是吗。   招平安拼命咽下喉中涩意,抬身深呼吸。什么都是虚的,人活着才有无限可能,阿择才能去做更多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只要您肯帮我们,我去说服他。”   “那就以招家的三清钟为报酬,商量好了后来岑西找我吧。”   轿车的司机来说车子拖出来了,覃卫正跟着离开。   阿择帮好忙后出来,外面的喧闹早已散去。出落得愈发高挑秀丽的女孩,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发呆,他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温声询问:“看什么?”   招平安眨了下眼睛,溢满眼眶的泪经受不住一点点震荡。她低头稍侧脸避开他关切的目光,指背擦过眼角,平复声音说:“没什么,回家吧......我要复习功课。”   “嗯,那午饭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啊。” 第72章 这次换我先爱你   当晚招平安一直缠着阿择不让他离开, 终于在捕捉到他脸上的痛苦时,她伏在他肩上久久不发一语。   抽动着的肩膀和濡湿的灼热让阿择不知所措,“平安, 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抬头,伸手触碰那张强装作平静的脸,再也忍不住了,“阿择,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明明那么痛苦, 为什么要忍着?”   “没有的。”阿择不自在地撇过脸, 知道她指的是每晚逃出老宅的事,他否认, 不想给彼此带来负担,   他越这样招平安就越难过,比起他一味地迁就自己, 她更希望他能有自己的脾气和愿求。说到底,他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卑微。   “你答应过我的,以后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为了对方的快乐而去隐忍,我不想要你这样,阿择......”   她心底是又气又疼,甩开他径直跑进书房。隔间里是历代招家长辈的法器, 每一个摆放的方位都对应五根墙柱底下的七星钱。   只要打乱它们的位置,再挖出七星钱,阿择就再也不会被牵制。   阿择进不去书房, 只能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招平安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时,他迫切地迎上前, 她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去到客厅外西南方角的墙柱。   招平安挺正地站好,头微微后仰,望着上方撑着屋顶的梁柱,陷入回忆中。   老宅曾经是她和姑姑唯一安心的所在,后来又困住她孤独地过了十年,是堡垒,也是围墙,如今不要便不要罢。   阿择才发现她手中抓着一把小尖锹,她蹲下去挖墙根的土,专注固执地维续这一个动作。带出来的沙土多数扑在淡蓝色的布拖鞋上,没住了圆润干净的脚趾。   怕她分心伤到自己,他不敢上前,“平安,生气了吗?”   招平安不听,咬牙掌心握紧木头把子,想快点将七星钱挖出来。   “哐!”   尖锹碰到石头,脆薄的铁片断了半个头,弹起来狠狠地打在招平安的脸上,瞬间肿起一块。   阿择再也看不下去,用鬼术抢过尖锹扔在一旁,抬起她下巴,因为忍着泪赤红的眼睛让他胸口闷痛。   “疼吗?”他呼呼伤口,无以言表的疼惜。   被飓风惊起的波浪狠狠地拍打过自以为的平淡美好,因为忍抑着的崩溃情绪,使招平安的脸麻木起来,感觉不到疼。   可她疼的地方在心里,是为了他疼!   招平安抽泣着下巴颤动,泪珠子不断,“滴答滴答”颗颗烫进阿择的魂体里。   他心疼地替她抹泪,“平安,给你出气好不好?别哭了。”   不好!她摇头,胸口急遽起伏,唇瓣也抖起来。她突地深深咽进去呜噎声,抢过断了一半的锹,继续挖。   阿择按住招平安的肩膀,拖到怀里,想让她看着自己,“你说话啊,想做什么?我帮你好吗?”   她松开撰起的拳,不再咬唇忍着,而是蓦然放声大哭。   掌心抓着的是沾满灰尘的铜钱,阿择突然明白她今晚的异样,是为着自己。   他抱紧平安,不顾不停落在自己胸膛的拳头,狠狠地将她纳入怀中。   他就像个孬种,只能将那些藏起来,在漫无边际的夜里压垮自己,而不敢再奢望多一些些。   平安她......将老宅的阵局破了,他们之间没有退路了,而他却忘了自己早已将自己的退路斩断。   她哭得那样伤心,反复地问:“还疼吗?还疼吗?疼不疼......疼吗?阿择......”   阿择吻她,带走珠泪,“不疼了......不疼!不疼了......”   招平安嚎啕的哭声又变成啜泣,如果不是昨天的一席话,她至今还不知道阿择忍着什么样的痛苦,即便现在知道了,她也不敢细数那些痛苦有多长。   夜无声寂寥,淡漠的月色下,是密不可分融成一道的影子。   他们互相拥着,招平安慢慢平静下来,背部时不时抽搐一下。因为鼻腔酸涩而张口吸气,痛哭过后的呼吸声尤其粗重。   阿择一直抚摸着她的背,所有的感动化作烫水在他胸间滚过来滚过去。奇迹般地,魂体里连细致末梢都暖和起来。   她的呼吸湿黏沉重地撞在他心口的位置,好像心跳动的频率,他真的有了活人的感觉。   时隔许久,阿择再一次能在老宅过夜的今晚,象征距离的那道墙,缩短至薄薄衣料的微毫。   他躺在有着好闻香味的女孩子的被窝,身上趴着无尾熊似的,贴着他脖子不肯下来的招平安。她一会抬头观察他的神情,一会放心地将手搁在他的掌心,挠着玩。   她很乖,没有乱动,却助长了某一处无法阻挡的趋势。   “平安,我在这守着,不会让鬼进来,下来睡觉好吗?”   招平安顶着滑稽的半张肿脸,指头戳他胸膛,耍赖道:“不要!这样舒服。”   秋天已不是微风不燥的秋天,而是携着浮于空气中的冷露串门走巷。幸好天还不算太冷,她依然能和阿择亲近。   可他不行啊!阿择微微侧着身子,想利用惯性让她滑下来,在自己怀里总比这样贴着,不那么让他浮想联翩。   他这样不打招呼,招平安惊怕地揽紧最近的脖子。氵需 软的唇擦过鼻尖,柔软的胸脯停在略略滚动的喉结上。   她对此时的体.位不觉什么,气得蹬脚,“你要做什么?”   想做什么?   阿择的手在未被察觉下解开睡衣的一粒扣子,一片白皙毫无遮掩地印入瞳孔。   他不回复,招平安要起身看他怎么了,胸口轻轻地滑过什么,她心尖骤.紧,人抖了一下,软在始作俑者的怀里。   阿择翻身伏着,眼神陷入她雾气弥漫的眉眼中。他的身影完整地印在其中,还是那张轮廓柔和的脸,惊喜参杂。   他的手臂压住她的手,招平安没有借助外力的地方,去忍受陌生的感官异样。她僵紧的手指只能用力内扣着,就势抵抗窜过身体各处的电流。   冷,很冷,她恍然置身在凛寒的冬季,瑟瑟发抖。转瞬间,忽又觉得很热,比炎夏多了些燥,期盼能来一场雨,带走不耐。   阿择已经不满足于以前的隐忍,口勿蜿蜒而下,大掌就要顺势而潜,突兀响起的怪笑让他一怔,顿住。   不舍地抽手,扯过被子将自己和平安一同盖住。他指尖一弹,扒在玻璃上的鬼影惨叫一声离开了,也及时扑灭干柴.烈火燃烧的窒.息暧.昧。   阿择紧紧抱住怀里的人,许久后才低头,唇.触了触红肿渐褪的脸,“很晚了,睡觉吧。”   躁.动平复下来后,才记起深秋里的魂体会更冰冷。他伸臂掀开自己的被子,全都裹着她再抱住。   招平安扬起头,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他,有不明的东西闪耀着。她挪出些距离,手脚并用一踢被子,被子展开后趁势滚进,虽冷尤让人安心的怀抱。   鼻间蹭着他锁.骨的位置,手臂攀到颈处,她瓮声低喃:“阿择,我暖不暖......”   “暖。”   “想要吗?以后都这样暖你好吗?”   他吁叹:“不怕冷吗?”   “不怕......”她牵起他摆放两侧的手,重新扣在自己腰间,欲语还羞说着大胆的话,“都给你......整个人都是你的,这点冷不算什么。”   空气中的女儿香,让他错以为置身于缠绕不断的梦中,他闭上眼睛又张开,确认是美梦成真的现实。   压下又重燃的情谷欠,他伸舌舔她唇瓣,沙哑的声音暧昧抚过相融的气息,“嗯,记着了,都是我的......”   招平安想看又不敢看那双过于热切的眼睛,只好捧着他脸颊,额贴额,垂着眼睫目光放在他抿直的唇上。   “阿择,你已经记起以前的事了吧。”   是陈述句,他当初跟着进老宅时,话都还说不齐,后来会认字,还知道城市里她不知道的东西。   “嗯。”阿择答得坦然,没有了上次被她窥探到的恐慌。   “阿择,你的全名是什么?”   “时天择。”   “哇,真好听,和招平安很配呢......”   招平安一时惊奇,眨了几下眼睛,扫过阿择的眼睫,他微抬下巴,愉悦地亲她翕动的唇。   “阿择。”招平安指腹缓缓划过阿择浓黑而长的眉,亲上高挺的鼻梁,“你想不想也拥有这样的体温?”   月光照进窗户的影子逐渐倾斜,阿择的睫毛映出两道弧形阴影。阴影颤动,他说:“你有话要对我说?”   招平安枕在他肩窝,斟酌着该怎么讲出来,越纠结胸口却越是堵着一口气。她咬住下唇,感觉到痛意后方开口:“你一直以来就跟别的鬼魂不同,我道行浅不明就里,覃爷爷却是知道,他说你是生魂,也有......还阳的可能。”   “生魂?是不是......不一定能成功还阳。”阿择了解她,如果这是件极好的事,她不会用这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出来。   “是......”   成功与否都只是作为鬼而已,和现在的处境一样,那她顾虑的可能是别的东西。阿择很聪明,他猜到了,“即使成功了还有后遗症吗?”   招平安埋首更深,长睫折在他皮肤上。她缓了语速,“还魂后或许会失去作为生魂的记忆......”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明显感觉到下面紧绷的力度。适才还淡然自若的阿择,长久沉默着。   时间的流逝,好比将他们都放在烧干的蒸笼里,炙烤。招平安的呼吸越来越轻,到刻意地屏息,等待。   “现在这样不好吗?”他犹豫了,尝过太多艰辛,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一点点的意外他都无法接受,“我会忘记你的。”   招平安的心丝丝抽疼,对她来说四季更替是素常,除去植物繁荣枯败的轮回,还有天气预料不及的变化。阿择却永远都是冰冷冷的,不闻人间五味,不识人间烟火,只能透过她的眼睛去看世界。   她的阿择也应该是明亮鲜妍的,而不是只能围绕着她,以低位者的姿态去讨好这段感情。   招平安也想陪着他一起去体味夏伏冬久,去仰望朝阳,去迎接雨露。雨水打湿他们的衣裳,阳光下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影子。   “阿择,我爱你,无关是人是鬼。曾经这些距离也是你却步的原因,如今有机会,我们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阿择萦着幽光的眼眸徐徐合上,手臂越收越紧,要把盈细的腰肢掐断般。   “平安,我怕......”他缓缓吐气。   “别怕!阿择,我一定会去找你,跟你说我有多爱你,即使你不认识我了,我也会死皮赖脸地跟你表白,说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如果......如果可以成真,这一次换我来先爱你好吗?”   泪才淌过眼角,招平安迅速抹掉。只要他说不,她仍旧会顺应他的意见。   阿择突然想到那张照片,想到子母泉,想到在山上碰到的新婚夫妇。   成为人后,属于他的凳子就不会被拿走。   他也可以和平安一同出现在照片上,而不再需要剪开或焚烧。   他可以在冬天抱着她,他们可以去祈福喝泉水,也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活着,原来可以这么美好......   “那就试一试吧。平安,你也答应一定要来找我。”   “嗯!我一定会去。” 第73章 对他好一点   周一的历史成绩发下来后, 招平安得了年级第三的排名,妥妥的三班第一。李晋以一种恨铁已成钢,铁树终开花的心态, 带领全班表扬这迷途知返的榜样行为。   招平安尴尬地举手拍掌, 谦虚地笑着环视过同学们欣赏的目光。   人常说打蛇顺棍上,她趁着李晋和颜悦色时说了请假的事。李晋标准的十颗牙微笑刹那减半, 阴森森地扯起一边嘴皮子。   “你这孩子不禁夸啊!在我心里的好形象从来维持不过一节课。”   “嘿嘿......我这真的是有要紧事。”   李晋瞟她一眼,“不是搞什么封建迷信?”   是也不能说啊!招平安硬着头皮瞪大诚恳的眼睛,“哪有,就是长辈年纪大了, 不好奔波,所以让我去住几天联络联络感情。”   “写假条吧。”李晋半信半疑地批了假。   放学后, 招平安拿着签名条走在操场上, 心头萦绕的淡淡愁绪也变成一抹浅笑。万事开头难, 现在解决了这个问题,是不是也预示他们这次去岑西也会顺利。   在升旗台不远像个无头苍蝇乱转的万晟,视野中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他睨了睨升旗台后面, 夸张地抖肩擦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林盛财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连带着自己成天的被迫塞狗粮。万晟觉得自己要去看看美好的风景,洗洗眼睛。   他离着十几米挥手, “招同学。”   招平安循声看去, 随即弯了圆杏眼,“诶!”   现在不算晚的, 她应该往好的方向想的,世间这么美好,总不至于噩运会一再降临他们身上。   万晟愣住了, 张口忘了说话。   晚秋掺着灰白的天,树叶黄绿参差各半,风时不时刮过晃落数枚不算干枯的叶儿。少女的笑可比春风的温柔,时光好似会因为这个笑容,而一瞬重返方心未艾的春夏。   以为只是简单的打招呼,招平安轻轻一点头路过,万晟的手臂还在机械地挥着。回过神来后,自顾懊恼错过。   准备了两天,周三起个早,招平安和阿择要去车站赶一天一个班次,去岑西的车。   还未出门就听到巷子里哐里哐当的响动,包婶子指挥自家男人搬行李到路口的卡车,好几个青壮年邻居都来帮忙。   红白巷不算宽敞,炊具和纸箱子摆在包家门口,占了不少的道,帮忙的人穿梭其中,不免碰倒些小东西。   招平安一时过不去,只好帮着把散乱在地的小物件归整好。   屋里还有一个竹蒸屉没拿,包婶子正要回身,余光瞥见话总是很少的女孩,她想到昨晚一直回旋在脑海的那个情景。   走过去,从口袋摸出一把侨居糖塞进招平安掌心,“平安丫头,以后难得见了。”   一把糖很满,招平安快握不住,她微微笑了笑,“新的开始,新的生活,婶子,愿您万事顺意。”   “诶诶!”包婶子两手一拍衣服的口袋,又变出几颗酥糖,一并给招平安,“好孩子,承你吉言,以后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招平安两只手捧住糖果,点头说:“我会的。”   包婶子常年接触水而变得红红皱巴巴的手抬起,挑开小丫头勾住发夹的一丝马尾,然后轻轻拍拍她脑袋,“孩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就因为我一句无心之失,害你差点找不到,婶子在这跟你说对不起!”   招平安跟人交谈时眼睛总是很认真,目光闪了闪,她说:“小时候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真忘记的话又怎么会知道那是小时候发生的事,包婶子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蜷握住手只得笑笑。   她们说了一会话的功夫,巷子就清空了,卡车发动引擎,轰隆隆的声音在红白巷里回转。   老包家的已经上车,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隔空喊自家婆娘。   手上很干净,包婶子习惯性地在衣服上抹抹,拿钥匙锁好大门。和街坊邻居告别后,坐上车出发。   绝尘而去的卡车最终只能望见还未弥散的尾气,而招平安和阿择也坐上去岑西的车,因为时间长,这一次还是买了两个位置。   不是节日,也不是休息日,坐车的人很少。招平安趴在车窗看渐渐远去的小镇,沿路的树木晃得像模糊的平面图,她的心也像交错成线的道路一样揪成一团。   风景越来越陌生,她认不得路了。心底的慌乱很快漫上来,她抓到一颗糖果剥开,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口味,便含进嘴里。   直到凉凉的薄荷味冲上鼻腔,苦涩蔓延满口腔,她翻转指尖,才看到绿色的糖纸。   淡到忽略不计的甜味没能安抚下莫名涌起的悲观,怕阿择看出异样,招平安只好闭眼假装休息。尾指悄悄被勾起,垂下的眼角偷偷浸出一滴泪,冰冷地滑到下颌消失。   到达岑西时是下午,依旧的高楼大厦,马龙车水。不长不短的几个月,招平安已经记不起这座城市的样貌,只觉得哪哪都陌生。   订的还是以前住过的宾馆,要坐的公交来了,阿择拉起恍神的她上车。因为是始发车,他们抢到一个座位。   岑西的天气并不像曲樟镇,这里的冬天似乎更早,车上的人有的甚至穿起了薄棉袄。   阿择魂体化虚站在招平安座位旁,替着挡了些拥挤。他摸了一下她穿的毛衣料子,觉得比周围人穿的薄,“平安,冷不冷?”   招平安抬脸,眼神透出一点疲惫。她笑笑摇头,后靠近他手臂些。   公交在第一站就已经站满了人,每到一站车门只是象征性地开一下,没有人下车,也挤不上来人,迅速关上门后途经一个个的红绿灯。   阿择的话变多了,跟她讲解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因为周围有人,她的回应方式只有偶尔地拉拉他手。   那时他的上衣写着的西大文学,原来就是岑西大学的文学社。他也记起在这里生活的部分记忆,说自己应该是岑西人。   一切都那么凑巧,再一次踏及岑西,阿择看起来比她轻松,招平安也控制着情绪,让自已心态放一些。   到站下车,马路对面蓦然疾驰过一辆印着红色广告的272路公交,阿择一直淡而平的表情在这时有了变化,视线空洞地跟随移动。   车子消失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还在望着,不知道是要望向哪里。   “阿择,走了。”   “嗯?嗯......”   牵过平安的手,他们走在设有盲道的人行路,阿择又是那副淡然的神情,问:“饿了吗?吃过饭再回旅馆?”   招平安指指背包里的糖,“不饿,回去休息一会再出去吃饭吧。”   在宾馆前台领过卡,关上房门的第一时间,阿择先喂招平安吃了一颗糖,他的手真准,是橙味的糖,很甜。   “要洗漱一下再休息吗?”   “嗯。”   “我去调水温。”   阿择进了卫生间后,招平安坐下床沿,吐泄一口长气,背脊也弯了。   卫生间的花洒哗哗淌着,直到雾气缭绕满,阿择才回过神将水关小点。镜柜上糊了一层密密的蒸汽,手抹过镜面,照出自己冷然的面容。   指尖提起嘴角,他做了一个笑的表情,才走出去。   “平安,好了。”   一听到声音招平安马上挺起腰脊,扬起声调回:“好!”   洗完澡短暂休息一会,就被阿择拖着起身,让去吃饭。还是那家面馆,还是一样地在河边散步。   不过,今天没有雨,只有瑟瑟的寒风。河堤草坝落了许多黄叶,尽管环卫工人才下班不久。   他们走走停停,夜晚的霓灯如期降临,人潮来过一波,又离开一波,终于只剩寥寥几对情侣,依偎着互相取暖。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招平安挽住阿择的手,掩嘴打声哈欠,“困了,我们回去吧。”   “嗯。”   寒风依旧没有体谅人的意思,随着冬季来临只会越来越放肆。它磨砺过情侣的脸,却让他们更亲密。   晚上睡觉的时候,尽管招平安很轻很轻地翻身,还是被闭着眼假寐的阿择察觉。他摸摸她脸,轻拍后背,“睡吧,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装了几天的淡然,在今晚破功了,她心里藏着事,无法安稳入睡。缩进他的怀里,闻着熟悉的气息。   “阿择......阿择......”她喃喃地唤。   这些小动作阿择怎么不懂,她在害怕,也担心明天的事。   他软声轻语安慰,“平安......别害怕,最坏的结果也还是鬼而已。”   招平安却明白自己的心态,人一旦开始贪心了,欲望就像雪球越滚越大,直至收不回来,“砰”一下砸碎在身上。   只剩下一地冰渣子,慢慢把温度都吸走,让人心灰意冷。   她说:“我想听你哼歌。”   他回:“好啊。”   这一次,即便怀揣希望,招平安仍怕天意使然。   这一次,孤注一掷地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真的不能再发生一点点意外。   身为招家人要承担的命数不敢怨,但是阿择为鬼以来,善良诚挚,请对他好一点吧...... 第74章 我等你   早在来岑西前招平安就跟覃卫正联络好, 说了阿择肉身的事。他依靠人脉查到阿择在一家医院的ICU,一待就待了两年。   至于阿择的情况她只知道是生了严重的免疫病,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生病。他们要先去探医院的情形, 才能制定还魂的计划,   做法事前,覃卫正需要提前焚香净身, 设坛也是复杂到面面俱备。这事就交给他们,而那个医院,正是以前去过的医院。   一切都太巧了,巧得让招平安开始忌讳天意这两个词。   像往常那样, 他们牵着手,公交开过三站下车。她的手从来没有握那么紧过, 像要把阿择的冷刻进骨子里。   进到医院, 招平安去问诊台问护士, 想要探望ICU的病人需要什么手续,得到的回答是不允许探望,但是可以在医院规定的时间内消毒后在走廊外看。   为了降低感染也控制人数次数,可她无名无分要怎么进去。   最后没办法招平安打电话给覃卫正, 他百忙中抽空打通关系, 让她可以进去看一眼。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分钟,但她已经很满足了。穿戴好无菌服、脚套头套, 她看了眼站在外面的阿择, 低了低眸跟着护士进了一道门。   招平安和阿择说好,让他在外面等, 一方面是怕肉、体和生魂相遇有什么差池,另一方面她怕他情绪起伏太过,不利于还魂。   ICU是个什么地方, 招平安只从新闻上见过。现在经过的一个个有着透明大玻璃窗的房间,各种管子插在病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那些人不会动,没有一丝生命力的模样。房间里静置着森冷的器械,只有显示器屏幕上才跳动着曲线。   除去医生和护士,那是这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   带路的护士停步,示意招平安看门上的一个名牌。黑字白底的一张纸片,那三个字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默默喘匀气,视线缓滞地伸向玻璃窗内的病床。   白色的被子平整的铺在那人身上,看不出一丝褶皱。他穿着病服,双臂随意地搁在被面上,掌心摊开,指节显得很僵硬。   几乎盖住半张脸的氧气罩,浅绿色的内壁挂着薄薄的水珠,呼吸薄弱到甚至看不到胸口的起伏,如若不是屏幕上的曲线在不停延伸......   那张苍白若鬼的侧脸,熟悉的眉眼,就是阿择!   招平安额头抵着玻璃,难受到垂了眼帘,另只手按在胸口位置,不停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身边经过一位护士,她猛地拽住护士的无菌服。   护士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撇开拉扯,口罩下的声音含混不清,“有什么事吗?”   “里面......”招平安第一次不去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目光被护士腋下夹着的本子吸引住。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阿择’的病情,每一行都是日期开头,后面写的是抢救的药物。   她瞪大眼睛,眼珠子震颤,投在里面的光荡荡碎碎。她呆滞地问:“里面那个屏幕跳动的线......就是心跳吗?”   护士很忙,随口应付“是”,抱着几瓶药水进去,给床上的‘阿择’换药。   那些日期......医院的病历写着的时间,无一不跟阿择每次受伤的时间对上。   放电影那晚夭折的小鬼,岑西的车祸,有客旅馆里的清鬼,颍东市被护身符所伤......   一桩桩,一件件,他一受伤,这边的‘阿择’也会因病情恶化而抢救。   心脏紧缩之后,胃部也跟着痉挛,招平安好想哭,却又不敢哭,害怕把细菌留在这里。   她佝偻着腰,再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只能拼命呼吸,将泪水咽进肚子里,一步一步撑墙走出去。   出了ICU,在隔着外界的一个小空间里,她靠墙缓了好一会,渐渐无力滑下,抱腿蜷着胸腹,背部急遽抽搐起来。   泪水悄然泛滥开,无声地渗透进蔓延及的布料纤维。   洗了一把冷水脸,招平安整理好衣服去找阿择。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她忙挪开眼神,狠咬了口舌尖定神。   “阿择。”   阿择刻意忽略那双明显红肿的眼睛,牵住她伸过来的手,低声问:“衣服怎么湿了?”   她迟钝地眨眨眼睛,垂眸想出一个借口,“洗手不小心泼到的......”   “嗯,接下来是不是要到覃家别墅了?”   “还要等一等,要在医院的东面隐一个摄魂咒。”   日出东方是新生,招平安在花木下埋上一个简易的阵,放上符篆,和阿择打车去覃家别墅。   另一边覃家院子前的空地,已经架桌铺好台布,摆有香炉、法器、五供等等。正前方请了五张威严的神像,两边飘荡着黄幡。   等到招平安和阿择到达,覃卫正已经换上长袍法服,坐在蒲团上默咒净去脑海杂念,让自己进入一种虚空状态。   白幡彩幡辞灵,黄幡招魂定魂。   阿择一见到神像魂体开始波动,抬手遮眼无法直视。覃卫正沉吟片刻,让他先进法阵稳住魂魄,等待开坛。   一个在阵内,一个在阵外,牵着的手一直不想松开。招平安将另只手覆盖在阿择的手背上,紧了紧,无言给他信心。   覃卫正慨叹地摇头,最纯净的生魂已经逐渐有鬼的特性。终是没说出另他们难受的话,他让招平安去医院守在ICU外面,避免生出什么意外。   要离开时,阿择挽留地使了劲,而后意识到什么立即松开。手未垂下便又被紧紧握住,弯着唇角的少女说:“阿择,我很快就回来了。”   招平安似乎不觉自己的笑多勉强,阿择也回以笑容,只不过说出来的话,仍掩饰不住他的不安。   他的心无法安定,第一次面露动摇地问:“你会不会来找我?你会忘了我吗?”   招平安睁大眼睛想缓释湿意,她点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又摇头,“不会忘记阿择,永远不会!”   “可是于川那么优秀......”   泪水毕竟难藏,招平安抬臂胡乱擦过两下,定定地看着他说:“再优秀也不是阿择,世间千千万万好,我只要你!”   阿择捏捏柔若无骨的手掌,终是松开手,他浅浅一笑,“平安,我等你。”   不管结果如何,不管是人是鬼,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平安,永远不要忘记我,不要丢下我。   招平安不住点头,心尖尖像被扎了细钢丝,每想起阿择为她做的那些,细丝便会再紧一寸,遏制住血液般,脚底无力得快要站不稳。   “很快就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说完,牙一咬,屹然离去,踉踉跄跄的背影渐渐在阿择的眼瞳里消失。   天在这时突然阴了,大片天空被灰暗暗的绵云遮住,阳光也随之消失了。   覃家的私家车在绵延的道路行驶,到达医院后,招平安才从怔愣中醒过来。ICU外面没有可供休息的凳子,她一直记挂着阿择那边的情况,走来走去试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整整一上午,走廊里推进去过两辆车子。手中握住的手机已有水渍,她换手往衣服上擦。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招平安到窗户缝换了几口气。从她到这里手机一下没响过,不过没有消息也证明科仪按原来的计划进行中。   盯着小小的方块屏幕好半晌,手机放进包里,她双掌合起,祈祷。   所谓的天意如果是秉承阴德造化的话,那就将我所有的功德都回向给阿择,我不求改命了......只盼他能安好,能活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每天更,估计一周内就能完结,全文约30万字。   有个笔误一直想找出来,但是总是找不到,也怪我浮躁,没有很仔细地从头再看到尾。 第75章 她不能接受   急冲冲的脚步在走廊尽头纷踏砸响, 招平安睁开眼看到一群医生护士跑进ICU里。门因为大开大合而来回摆动,“哐砰哐砰”响了好一会,墙上禁止喧哗的标语在这声音下尤显无力。   走廊又恢复安静, 招平安到楼下检查摄魂咒。回来后看到一对突然出现的中年夫妻, 无声无息地守在隔绝的那道门边。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医生出来跟那对夫妻交待事情, 隔了挺远的距离,她无意偷听,有几个听起来就觉得严重的专业术词窜入耳朵。   男人双手抓住纸笔,低垂着脸, 手颤颤巍巍的落不下笔。一旁的女人撑住他,扶起手臂, 大红唇说了一句话。   “让阿择好好地去吧。”   男人将要签名, 纸张蓦地被抢走, 终止治疗同意书上,笔触在同意一栏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那个名字依稀传来时,招平安差点要以为是幻听,不敢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谁知......这竟是要结束阿择生命的纸!   中年夫妇错愕地看着这位奇怪的女孩, 以至于忘了去夺回同意书,撕纸声让他们脑中清明, 那张纸已在女孩手上裂成两半。   女人伸手指责, “你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拿别人家事开玩笑是有趣吗!”   招平安誓要将这些刺痛人的字眼撕得粉碎,变成纸屑全都扬掉。她望着纷纷扬扬的白色碎片, 轻如缥缈地踩低她的信念。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阿择还能活过来的!”   男人的目光从碎片放在陌生女孩脸上,或许是被她激动的情绪触动,忘记了般, 茫然的神色才现出该有的悲痛,“两年了,一次次的抢救,阿择也累了吧......别让他过得太痛苦,让他安然地去吧。”   招平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冲着他们吼叫:“什么痛苦安然!只是你们这些健康的人,自以为是的人道主义!我只知道活着一口气,才有希望,才能醒过来,你们不可以这样做!”   她固执地踢开纸屑,不停喃语,“不可以!不可以的......”   消失了一会的女人带来医生护士,怀中护着另一张终止治疗同意书。面上得意地扯过丈夫,耳语道:“不知道哪来的疯子,不用搭理她,我拿来了同意书,让我们儿子早点解脱吧。”   对上男人的眼睛,她状似无意地抚摸小腹,男人视线一顿,叹气重新握起纸笔。   “不行!不行!不能签!”   招平安猛冲上前,两边一直伺机而动的护士快速拽住她手臂,“姑娘你冷静!再这样我们就要报警了!”   她拼命扭动身子挣扎,探长的手臂再无法前进一寸。混乱中护士口袋的钢笔飞出来,戳中她眼角,靠近眼球的地方顿时充血,混着聚起的泪水要滴血一样。   两个护士面面相觑,动作犹疑起来。人的下意识反应会闭上眼睛缓解疼痛,而招平安顾不上了,看着护士苦苦哀求:“求求你们了,放开我好不好......他还活着的,为什么不救他?”   脸上早已糊满泪,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痛,她自己也无法得知。   年纪稍长点的护士于心不忍,说道:“病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即使强行延续生命,他也没有知觉,医学上判断时天择已经死亡。”   她不能接受!不能再接受死亡!“只要有一口气在......让他睡着也好,可以等到科技更发达的以后,只要有希望我们都可以治,只要有心跳......”   医生见多了死亡和意外,亲属痛苦不堪地做出些不明智的事干预医疗手段,这小姑娘年轻到考虑不及现实的情况,“你知道供一名患者住了长达两年的ICU要花费多少金钱和心力吗?患者要承受的痛苦也等同家属的痛苦。”   钱?她急急忙忙要掏口袋,却发觉手还被人钳着。她向医生的方向艰难地突进,“我有钱!我家有好多古董!我真的有钱,求求你们不要放弃阿择......住院费我交得起来!”   “小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冷静下来就会觉得这样的决定对谁都好。”医生拖住眼中无理取闹的女孩,乱局中男人已经签好字交给别的医生。   “不好!一点都不好......”   招平安这一生总是绕着轨迹循规蹈矩,不敢有欲望,不敢踏出围墙半步。她放弃家训,放弃厮守,想用这十年来圆她和阿择的全。   她总习惯将阿择当成人,也曾在无数的幻想里勾勒蓝图,现在离曙光只一步之遥,要她如何接受他们所说的好!这怎么能说是好!   “你们不要他我要!转院......对!”招平安自以为想到一个好法子,既然他们不愿意救阿择,那就,“转院!医生,我要给阿择办转院!”   女孩殷切的目光望着周围人,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医生,神色也不由露出怜悯。   局势就这样僵持着,招平安反复哀求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的无动于衷,暗示她垂死也扑腾不出天意那张网。   他们漠然看着演独角戏的她,盖着白布的车子推出来时,数人拥着的缝隙中,招平安看到一只垂下来的手,死白的皮肤下青筋分明。   “啊!!!”她突然厉声嘶叫,眼里迸发出恨意怒视周遭这些冷漠的人,“不可以!不可以!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因为女孩失控的吼叫,大家短暂地惊愕了会,再次反应过来时她已挣脱桎梏伏在推床前,仿若珍宝般仔细小心地托着病人垂下的手。   阿择明明还有温度,他不能盖上这象征死亡的白布,他会呼吸不了的!   招平安不管不顾地要去掀开,不知道谁将推床拉开,手停住半空没能握住实物,很快被另一只有着烫人温度的手抓住。   护士抱住女孩,避免她做出冲动的行为,“呼吸机在签字那一刻已经拔下来了,他的心跳如同意识永远都回不来了,请你节哀。”   走廊里的人拥着推床,像躲避洪水猛兽般匆急逃离。他们回头看招平安的眼神,有叹息、有无奈、有奇怪,独独没有和她共通的痛苦。   蓝图塌了,雪球崩了,好冷好冷......阿择该怎么办?他们幻想的那些美好生活该怎么办?   都没有了......   “哈哈哈......”招平安目眦欲裂,唇角挑着阴森森地笑,神态狰狞。护士骇得一下松开手,失了牵制,她就如一滩烂泥倒在地板上。   她跪趴在地面,笑声如同从破了许多孔的音响里挤出来,尖利混杂喧嚣。从护士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颤成一团的身体,脆弱无力。   医院保安到达,护士重新回到岗位。招平安跪坐着,木然的脸死寂,总是带着暖意的圆杏眼被水汽覆满,机械地流淌着泪。   走廊又沉寂下来,恍惚能听到水滴不断砸落地板的声响。   “铃铃玲~~”   早被扔下的包包挨着墙角,里面的手机在震动。招平安猛然打个抖索,眼睛看不到似的,双手茫然地在地上摸索。   最后还是保安看不下去了,捡起包包放在她怀里。包包没有拉链,只有一颗小小铜扣,她费了几次劲都没能打开,最后牙咬住一角布料撕扯开。   接了电话后,招平安慌忙站起身,起到一半又跌倒,只能手撑地先慢慢站稳脚跟。恢复力气后她可以缓慢地走几步了,然后越走越快跑起来。   这样的情景时常在医院里上演,保安即使见惯了,也不免叹气。生死有命,最是敌不过天意。 第76章 他在等我   早在医院那边没有拔掉呼吸机前, 覃卫正就感觉到阿择魂体的波动。回魂是重生,接掌身体前所有的记忆都会重新归位,而多出来的属于生魂的记忆会被清理掉。   阿择似乎在抗拒, 抗拒为人的记忆, 割舍不下为鬼的回忆。   还魂最忌没有求生意志,无法与肉身产生系绊, 覃卫正用上家学法宝也没能唤醒阿择,阵破后,他也不知所踪。   覃卫正跟招平安通电话,阿择如果不是去找她, 那就极有可能去完成在阳间放不下的事。他已经不再是生魂,会惧怕白天和阳光, 这样贸然为之极有可能会带来毁灭性的伤害。   城里处理尸体的程序招平安不清楚, 她横冲直撞逢着人就问, “医院的尸体会放在哪?”   到医院来都是看病的,被人这么问觉得晦气,有人骂她不好听的话,有的人以为是疯子, 如蝇逐臭地躲开, 她都不在意,逮着人便问。   只有一位老人停留脚步, 他望望手中的死亡证明, 流露出不舍的表情,“姑娘, 在负层的太平间。”   “谢谢!谢谢!”   招平安找到通往地下的电梯,按负一楼,随着电梯门关上, 长方形的空间密封住,像极了棺材的形状。   从一楼到负一层也就短短几秒钟,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却像两个季节。冷,刺骨的冷。   空旷的空间里摆着一张突兀的办公桌,有个怒目横眉的老者披着军大袄,瞪起眼奇怪地打量她,“有事吗?”   “我、我想请问,问......”招平安被冻得说话磕磕绊绊。   “不用问了,今天没有尸体进来,也没有尸体出去,谁也不给进!”老者颇不耐烦,这些孩子一天天的,没事就跑到这来打赌,还冒充家属,烦都烦死了!   “那......谢谢。”   尸体不在这,那阿择也不可能在这。   招平安想到那对中年夫妇,应该是阿择的亲人。她在医院窜上窜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单浪费时间体力消耗也大。   在上楼梯的时候她眼前一花,踏空磕在阶梯上,扶住扶梯等晕眩过去,才有时间检查伤口。   两只膝盖磕青了,幸好只是破了点皮而已。因为长时间没吃东西,招平安低血糖犯了,好在包里有昨天包婶子给的糖。   含着橙味硬糖的时候,泪又止不住淌下来。她好久没犯过低血糖了,阿择总是不厌其烦提醒自己吃饭,总是准备好糖。   她好想阿择......真的好想......   糖化开后,力气也在慢慢回来。招平安擦干泪冷静下来,还魂不成已是定局,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阿择,孰轻孰重她还能分辨,现在不是丧气的时候,必须振作起来!   她答应过阿择,要去找他,要把他带回身边。   招平安看向楼梯间窗户,对面楼的玻璃折射过来阳光,刺得她眼睛一时疼痛。手遮上眼睛,才摸到眼周已经浮肿。   担心阿择的同时,也无法停止自责,如果不是......   她又险些掉泪,仰头逼回湿意,深呼吸深呼吸......不能垮!要先找到阿择。   已经下午,秋冬白日短,离太阳下山没多久了。等天黑了,在医院守上片刻,不行再去中年夫妇的家去找。   做好打算后,招平安扶着膝盖站起来,到医院外面的小饭馆吃了一碗素饺子。没有胃口,味如嚼蜡强迫自己吞进去。   不顾老者的驱赶,招平安一直守在太平间门口,抱着腿身子缩成小小一团。这底下简直是一个大冰柜,呼出来的气都冒着烟。   她先是冷得齿关磕碰,然后浑身肌肉不由自主地抽跳。老人担心出人命,就呼叫保安来强制将人拖走。   招平安根本无法反抗,接触到比里面暖和的空气后,她人还在医院外面发抖了好久。   覃卫正早就把地址发过来,她置身都市六点钟的下班潮中,招手拦车。车流像一条条发光履带,飞速地来来往往,不会回头,也看不到那只细瘦的手臂。   一辆打着转向灯的出租车开进医院路口,招平安跑过去,抢先别人一步先握上把手。这时车子还没完全停,她跟着溜了几步,替车上的乘客开门,然后坐进去。   “麻烦去龙湖花园。”   这个地方离医院很近,开了十几分钟就到。夜晚看楼身的栋数不太清楚,招平安一路问到到13号楼楼下,进电梯上10楼。   红色的数字一个个地跳,她紧张得背靠墙面,目光一直注视着飞快变换的红字。最后一个可能了,如果阿择不在的话,她真的不知道去哪找。   电梯忽然停下来,阻止招平安再想下去。十楼左右走廊各有一户人家,她往左边走,踩到一块出入平安的红色地垫,顿步,敲门。   “你好,有人在家吗?”   敲门后贴耳去听,只闻家具推拉的声响,不觉人说话声调。不等那边反应她又重拍了好几下门,管不了一声重两声轻的礼貌了。   “噔噔噔~”   声音沉闷,好像是有人赤脚在地板跑,招平安清晰感觉到门后有人在拽把手,她也试着去拽门,但是拉不动。   “啊!救命啊!”   女人惊恐的尖叫穿透门板,招平安拍门呼喊:“发生什么事了?快把门打开!”   声音又变得模糊起来,辨不清说的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女人一直在尝试开锁,招平安握住门把能清晰感觉到“哒”的震动。   锁应该早就开了,但是门拉不动。心底的不安腾腾而起,她捏起一张符犹豫了两秒,女人又开始惊声尖叫。   摒弃杂念,招平安果断烧符念咒。门骤不及防被推动,结实地撞在她身上,头晕眼花还没站稳,有人躲在背后搡她进屋。   “救~救命啊!求求你去救救我先生,我孩子、孩子还没出生,不能没有爸爸啊......”   一只养着绿萝的透明花瓶滚到脚边,招平安从满地是水和泥土的地板踩过,绿植枝叶被劈断,花蕾也逃不脱揉碎的命运。   室内一片狼藉,暖白色调的装修,由一条蜿蜒的血河染得妖异。茶几翻倒在地,男人脸朝下躺在碎玻璃上,翻着眼白,出气多进气少。   女人还在哭,不过哭的声音却越来越遥远。   窗帘突然掀动,急遽的风从原本就敞着的窗户灌进来,扑袭来丝丝血腥气和招平安无比熟悉的味道。   她踩过玻璃碎片,冲到窗边对着只有灰色的天幕喊:“你要去哪?我来找你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阿择,不要躲我好不好......   覃卫正抵达后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凌乱糟糕的客厅里,女人趴在浑身是血的男人身上哭,阳台昏冉的壁灯下,女孩手垂着摊坐在地上,死灰的脸似木偶般。   没有时间了解情况,他先打急救电话,女孩没有波澜的声音打断接下来的动作。   “我已经打过120了。”   招平安这样说着,眼睛直怔怔地盯着一处,眼珠子竟动也不动。   120很快来了,给病患做急救措施的时候,隔壁邻居报警的110也来了。询问情况的时候,招平安一直凝滞的目光落到女人张口要哭诉的脸上。   女人想起不久前那个奇怪的女孩警告自己的话,“这世上没人相信有鬼,你确定你要对别人说这件事?呵呵!他们只会把你当成疯子对待,与其说那些诡异到无法信服的理由,倒不如说是夫妻吵架,你丈夫失足摔伤是意外,世人对弱者多是同情。”   女孩冷冰冰的眼神定在女人才有点凸的腹部,她顿时觉得身上皮肤如黑蚁爬过,小腹隐隐抽痛。   想到丈夫被什么鬼物凌空钳制,女人惊怕地猛咽唾沫,改口:“呜呜......是我不好,我吵架摔东西,先生才滑倒摔在茶几上,是我不好......哎呦哎呦,肚子好痛哦......”   招平安冷眼瞥过惺惺作态的女人,踏出门口。   覃为正被警察问了几句话,也放他走了,他出去找招平安,消防长廊里没有人,电梯屏幕静止在1的数字。   小区大门顶处有一座石钟,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格。华灯阑珊,射灯摇晃,行人只增不少,这座城市夜生活才刚开始热闹。   路边的花圃有一圈平整的碎瓷砖贴着的平台,招平安就坐在这里,整个人被笼罩在翠郁的香樟树下,外面五彩的光亮照不进她深黑的眼底。   “丫头,跑这里来做什么?夜深了,回去吧。”   覃卫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眼前的一切风景,她不为所动,也不说话。   叹气,他也坐下,“丫头,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招平安低眸,感受脚底传来的刺痛和温热的黏腻,唇边溢出一丝惨淡的笑,“我有什么资格休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本就将死,即使没有还魂这件事,他依旧是活不过月余。”   “可是他至少不会动了恶念,伤了人。”招平安忽地转过头,眼睫未动,直淌下两行泪,“是我害了他,我总是这样以为他好的名义,胁他做不愿意的事,如若是以前,我们至少还有十年......现在、现在......”   她所有的后悔都没在悲鸣的呜咽哭声中。   “时间太长了,他肉身残留的意识没有求生欲,所以才会一直和生魂相斥,选择性忘记那些后,他迟早都会全部记起来,到时怨气爆发,一样是......没有回头之路。”   覃卫正选了孤寡命数,也鲜少接触异性,不会安慰小姑娘,他的话直戳戳地将事情说开,为的是不让她自责。   “他躲我......他肯定生气了,他那么善良,现在伤了人,一定很害怕,我要去找他。”招平安不管那些,她答应过阿择,要去找他,跟他说自己有多爱他。   拦下她惶急的身影,覃师傅言辞切切,“他现在伤了自己父亲,已成怨鬼,你独自前去怕是会误伤你,待明天商榷过后,我们再去寻他回来做超度。”   超度......他们第一次来岑西,就是所谓的顺应天道,因果承负,她和阿择都没错,错的是世道,世道强加给他们命运的不公平!   “阿择绝不会伤害无辜!”招平安吼叫,防备地后退,“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勿需你插手,三清钟等我回曲樟镇就寄来予你,我们的事求你不要再管!”   覃卫正步步逼近,想让她清醒,“你容他作恶,你所积攒的功德将全部作废,你们招家举数代之力改命,忍心毁在你这一辈吗?即使不作恶,他最多半年度不了,便会烟消云散,再也入不了轮回。为了那半年的短暂时光,值得吗?”   “我顾不上了!”招平安绝望哭喊,“我为招家活了十七年!为着本不该背负的命数孤独地过了十年,只有阿择陪着我,而不是虚幻的功德后世!当我决定和他在一起时,早已经摒弃了一切,我说值就值!”   在覃卫正不再迫近时,招平安还在倒退,保持安全的距离,“他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出现,现在他需要我,我怎么可以弃他于不顾!我要去找他!他一定也在等我......”   她掉头奔跑,离去,暗红色的脚印由深至浅,像被碾碎的玫瑰,步步血路地晕开成不顾一切的决心。   这个城市那么大,没有目的地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许是年纪大了,覃卫正望着那些血脚印感慨不已,司机来接之后,他发了一条信息给招平安。   长宁街菜市巷16号,是阿择以前一直住的地方。 第77章 时天择   拦下一辆出租车, 招平安不顾脚上一直深入的玻璃碎片,赶着去覃卫正所说的长宁街菜市巷。   在车上她一直踮起右脚,怕弄脏人家车子。过了大约半小时, 到达一个不同市区明亮的昏暗巷子, 甫一下地,又要重新适应割开皮肉的疼痛, 她慢慢适应地走了几步,拧着的眉心才稍微松开。   这里没有绚烂霓灯,只有隔很远才有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灯柱。哦,不对, 一整条巷子唯一的光是,孤伶伶地立在巷口的路灯。   尽管它很高, 也比一般的路灯要亮, 但是依然照不到尽头的那一户人家。   招平安亦步亦趋, 一户一户的门头找去,像是验证她心底的猜测,那户藏于阴暗的人家就是16号。   驻足不前,手抚过还残留雨水的钥匙孔, 沾了锈红色的污渍。摩挲着阿择曾经每日都要摸过的门把, 上面只余留冰冷的温度。   脸贴上油漆剥落的铁门,她不舍地蹭了两下, 然后蹲下身子抱住腿, 轻声唤:“阿择,我来了, 给我开门。”   没有回应,或许她早就猜到不会有回应。   指尖拨弄着地上的砖石,是阿择无数次踏过的砖石, 她自言自语道:“我的脚好痛,我没有地方可以休息,阿择......你都不心疼我了吗?”   两滴泪没入黑暗中,成了扑飞尘土的凶手。身后的门蓦然开了,钝涩地嘎吱作响,在夜里显得诡异的声音被招平安当做天籁,她跳脚跨过矮矮的门槛,进到室内。   没有任何征兆灯就亮了,招平安环顾四周,不同于龙湖花园敞亮华丽的装潢,这里的摆设很简陋,逼仄的客厅只有一张黑乎乎的餐桌和两张缺角的凳子,连沙发和茶几都没有,当然也摆不下。   不见阿择,虽然他开了门,但还是躲着自己。不过只要知道他在这里,他们共处在一个空间中,也比遍寻不及心落不到底的担忧强。   和客厅同样长度的一面墙,有两扇门,没打开前招平安想象不出这么小的房间怎么住人。锁早就坏了,轻轻一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没有床靠的木架板床,挤在狭长的空间,和墙壁间的缝隙几乎站不住人。   开灯,她侧身挤过到窗户前的书桌,不是那种专门有隔层摆放书本的桌子,而是更像小饭馆里的台面,书本整齐地摞起来,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坐下后,顺手拿了最上面的书翻开,旧得书角差点成齑粉的新华字典,几乎每一页都有折叠过的痕迹。   放好书,招平安趴在桌面,小得可怜的位置使头顶着书角,难受。静静感受过阿择的气息,不远处就是铺了蓝格床套的板床。   她走过去坐在床上,手轻拍了被面,清爽的蓝色被子往日应该是轻巧蓬松的,现在却只感觉到沉重的潮气。   靠边躺下,枕着满是霉味的枕头,被子黏湿乎地盖在身上,她不但不觉得难受,心底反而因这稍带了的重量,暂时松放些。   眼皮眨了几下,而后缓缓合上,“阿择,我好累,等等我......”   待到呼吸声均匀绵长,外面忽然吹进来一股风,门窗依然紧闭,一团黑影正漂在床前,浮动显出身型。   浑浊的鬼影幻出一只手,抬起,无比眷恋地隔空抚摸女孩的面庞。黑雾中越来越分明的轮廓正是阿择,那只手最后落下,解开她的鞋带。   右脚白色的棉袜被血浸染,干了后和伤口黏在一起,触目惊心地收割他的不忍。   阿择随即变成一道暗影消失在窗前,没过多久,手提着药盒重新出现在蕞尔的房间。折断碘伏棒,一点一点地湿润血渍,清理好伤口。   夹出玻璃碎片后伤口不免又涌出血,床上人儿因为疼痛要缩回脚,他见状只好一手握住脚腕,一手探长去轻拍她后背。   因为这个动作阿择半幅身子侧在床上,他的脸正对着招平安腰腹,即使隔着被子,鼻尖不舍地轻碰,然后很快离开。   因为熟悉的安抚她很快沉睡,阿择退下去包扎伤口。衣柜里还有大学参加社团送的礼物,毛巾袜子类的小东西,翻出来替她换上。男款袜子穿在小巧的足上,略微有点大,不过保暖就行。   扯过被子盖好,睡梦中的少女眼睛还红肿着,眉头不安稳地纠结。阿择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面的东西带着恶趣味扑袭窗户,已经到了阴物最活泛的时辰了。   暗夜对于鬼来说,带着致命的吸引,和对自由的渴求。他已经成为真正的鬼,而他的渴求仍旧没变。   阿择张开手,直挺挺地匍倒,就在即将触及的时候魂体虚化,轻柔地包裹住最舍不下的东西。   平安,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   长宁街菜市巷,顾名思义这一整条巷子都是菜贩,每每凌晨三点是这条巷子最热闹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蔬菜车进进出出,刺耳的喇叭声比这城市还要早醒来。   时天择很小就开始随父母去批发市场进货,没有遮挡之物的三轮车满载着各样蔬菜,他小小的身子窝在母亲怀里,吹着凛冬寒刀似的风,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安心处。   菜市场的摊位很小,在各样蔬菜的围绕中,时家还在中间架起一张小桌子。常年在小桌上埋头写作业的孩子成了时家摊位的招牌,因为时母心善,也不缺斤短两,他们的生意要比别人家的好,通常也是最早卖完收摊。   在时天择长至十岁的时候,凌晨进货的人就只剩他和母亲了。那一天他们依然装了满车的蔬菜往家赶,时母因为对开车不熟练,转弯时太急,连人带车翻倒在旱沟渠。   翻车时他被母亲很好地护在怀里,只受了点轻伤。时母的左肩因为撞击到石头脱臼,她咬牙忍疼要去拾菜筐。   时天择拦下她,担心地说:“妈,我们先去看医生吧!”   “唉呦,这些菜可怎么办啊!放在这里会被人拿走的。”   他赤着眼看向母亲,无处安放的愤怒宣泄而出,“不管这些了好吗!即使你再能干,他也不会再回头看我们一眼。”   总温温和和的孩子,第一次对自己大声吼,时母怔了下,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强笑着道:“我们阿择摔疼了吧?那我们就去医院看看。”   天将亮未亮,星光杳杳消失,马路上只有疾驰而过的汽车呼啸声。少年低着头,无力地看着还不够撑起一片天的双手。   不过一会,他抬起稚嫩的面庞,勉力扯扯嘴角,带着歉意安慰母亲,“我没事......”   时母一直拘着的神情松了松,心情纷乱地睄过满地青翠的蔬菜,这是起了大早才能抢到的品相,可惜了......   “儿子,走吧,前不远就是医院。”希望回来后车子和菜都好好的。   时天择搀扶母亲,一步步走向路灯的延伸尽头。即使是夏天,朝露都还是携了丝冷气,不过他很知足,幸好现在才只是秋天,他们挤挤也能互相温暖。   所谓的父亲没有就没有罢,只要母亲在,家就还在。他迟早会长大,会顶起破碎的遮顶瓦,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谁知天不尽人愿,在他还未长大的时候,遮顶瓦轰然倒塌。消失了许久的时父归来时,像个无尽贪婪的强盗,踩碎瓦片,拿走他们赖以为生的营生。   他在一贫如洗的家里高高在上,躲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想要伸手求他照顾孩子的妻子,嫌弃地皱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时母瘦脱相的脸颊,呼哧呼哧呼吸鼓得跟青蛙一样,她努力憋住咳嗽,“阿择......阿择他还小,以前的事、我我......不计较了,请你请......你带他走吧......”   时父坐在那张当年因为穷,亲自做的手工椅子上,椅子不堪承受日渐肥沃的身躯,吱嘎吱嘎地呻‘吟。凳子很矮,他神态睥睨,“可以是可以,但那个摊位得转给我。”   眨着浑噩的眼睛,时母望着天花板烧黑了却换不了的灯泡,声音虚弱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拿去吧......阿择也是你的孩子,对他、对他好一点......”   时天择卖完菜,拿着蔫掉的蔬菜回家做饭,迎接他的不是强撑起身体对他笑的母亲,而是居高临下像个视察的领导般的父亲。   “你妈现在就剩一口气吊着了,等她去了你就搬过来跟我们住吧。”他大发慈悲地行伪善,堂而皇之地将义务包装成恩惠。   “呵!我们?”少年瘦高的身体快要超过父亲,咬牙切齿地逼近,“你以为我不懂重婚罪?你以为我不懂抚养义务?”   时父退了两步,气焰扑哧两下,灭了些。他摸摸手中助长底气的两张纸,“离婚书和摊位更名书,你妈都签了。”   这样的结果时天择早就预想到了,因为从邻居长辈口中听到过,他那狼心狗肺的父亲会回来抢家产。   看向床上睡着比清醒时候多的母亲,倒不惊讶她到现在还天真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她放心不下年幼的孩子,迫切地抓到一根烂心的草绳,妄求将它编织成抚慰遗愿的温柔。   可如若不是这个男人,他们母子不会被市场的人看轻,母亲也不会累到油尽灯枯,早在三年前他就不配做一位父亲。   替母亲掖好被子,时天择直接忽略沾沾自喜得了好处的时父,拎着菜去厨房做饭。他现在最希望的是母亲能安心地走完最后一段日子,什么都无所谓了,顺着她的意就好。   时天择炒了两个菜先吃上,等过半小时炖锅的稀饭好了再喂母亲。房间里时父自以为轻声细语的声音毫无遮掩,赤‘裸裸地展示野心。   “英英啊,我这还有房产证加名意愿,你也一并签个字吧,阿择我一定会好好抚养,培养他成才上好大学......”   他向母亲描绘一副令人神往的景象,言之凿凿地扮演慈父。时天择清楚母亲只是生病,并没有糊涂,她说过有房遮风挡雨,才算是定了根。   果不其然,时父哄到口干舌燥,面上颤抖的和善也要剥落,眼见着家里那位催了几遍,他用手疏理服帖的油头,看也不看餐桌上那两碟黄菜叶就走了。   时母熬了两个月,在一个冷冬的早晨,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瘦到全身只剩个骨架子,眼眶深深地凹进去,死活闭不上眼睛。   她在看那个坏了许久的灯泡,脑海中萦绕着以前的回忆。那时候她跟独自懊恼帮不上忙的阿择说:“孩子,没事儿,我们还有其他的灯,一样能照亮我们的房子。妈妈等你长大,等你能换那个坏掉的灯泡。”   如今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希望我的阿择快点长大,平平安安地长大,无忧无虑地长大......希望以后能有人能替我爱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时天择趴在母亲身上哭,时母干枯的眼眸聚起湿润,终于闭上眼睛的同时,滑下一滴泪。   将将十一岁的少年,从此独自住在菜市巷。他不愿意搬家,依靠父亲常常忘记给的生活费,和在市场帮人搬货挣钱过活。   他没有上过任何培训班,功课却是年级前十。他努力考上好的高中,起早贪黑三年后考上省市最好的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时天择给母亲上坟,托他父亲那有钱姘头的福,他的母亲得以住着岑西市最贵的墓地,连墓志铭都是那样千篇一律的感人。   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却又来装深情。   那时候父亲拿着他家割出血肉的财产去表明忠心时,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无关痛痒的呵呵笑纳?还是弃之敝履的不屑嗤笑?   他想,什么时候打雷能劈中他那虚伪的父亲就好了,这才叫老天有眼。   也许老天本来就是瞎子吧,还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瞎子,要不然母亲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病去世,要不然自己那么努力生存长大,却还是看不到父亲得到应有的报应。   岑西的天气总是晴多过雨,在高楼厦宇妆裹下的城市,一派光鲜。以至于新闻频道在大肆播报经济蒸蒸的一片大好景象时,没有人知道活在阴暗巷的一群群乞食的贫民,为了讨一口吃喝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时天择除了上学时间,其他空余都在兼职。相馆打杂的工作下班后,就是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守晚班。   便利店悬挂的一台小电视,在采访努力奋斗的个体户商人。真是难得,他居然看到了半年不见的父亲和那个女人。   他们面色红润有光,喜滋滋地感谢听得到摸不着的各种机构,甚至店里才来了不久的服务员。他们向电视机前的人释放善意的形象,又一次提起前段时间捐给山区学校的二十万元。   给客人采购的东西装好购物袋后,暂时熄掉的收银屏幕,不太清晰地照出时天择清瘦苍白的面孔来。这两年他天天像陀螺似的运转,就是想早日攒够钱,毕业后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六点下班的清晨,灰白的天空还未被红光染色,看起来是暮霭沉沉的天气。回家要走两站路去坐272路公交,他跑起来,因为看到了比以往都要早到的公车。   公交车已经停在站台,大约半分钟后就要开了,错过这班车还要再等半小时。他跑步去追,血液循环迅速加快,扰得耳心嗡嗡作响。   心脏也在这一刻促停,身体骤然倾倒,失去意识的时候,眼睛还能看到远去的272路公交。   脑海里响起一阵唏嘘。   真可惜,他还没能强大起来,还没能去看看岑西以外的天空,还没能感受报复后的惬意快‘感。 第78章 我们回家   这一夜, 招平安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依然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切发生, 徒劳无功地想阻止。   然而无果, 她再一次尝到了被黑暗倾压的绝望。   “不要!不要!阿择......谁来救救阿择!你们看不到他人吗?”   她去拽路过的行人,可是她触碰不到他们的身体, 她喊,张牙舞爪地去撕扯所有能见到的活物,冲着漠然经过的的一张张脸乞求:“救救他!求求你们了!救救他!”   ......   惊醒后,就着泪湿的枕头, 招平安将脸深深地埋进去。脚底的伤口处理过了,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的, 阿择的气息被灌进来的风无情地带走。   他不在了。   凌晨四点, 鸡鸣之时, 真正的鬼不得不去避让。   推开门,昨晚冷清阴暗的小巷闪着许多车头灯,忙碌的人们都被这微小的声音吸引,不由放下手中的工作。   招平安一时收获很多异样不明的目光, 没多停留, 锁上门,她一跛一跛地走出巷弄。   身后响起低低飘扬的讨论声, 在一个转角被吞噬掉。   凌晨四点的街道上, 沿街支起灶炉的早点摊子迎来第一位顾客。   “老板,下一碗素面吧。”   摊主回头看了眼正在包馄饨的妻子, 妻子也闻声看过来,见是冻红了鼻尖的小丫头,动了恻隐之心, “姑娘到里面坐吧,外面风吹着冷。”   她捏好手上的馄饨,从冰箱里提出一大袋面条给自家男人,嘀咕句话,“炉子火大点,汤滚热才能驱寒。”   这时候的招平安已经没心情去理锅边素的问题,面条上桌的时候吃了一口,只觉得有点油腻。原以为是胃娇气的原因,喝口热汤就好了,谁知一口汤才咽下一半,她捂住嘴在马路牙子吐了起来。   空空的胃没有东西可吐,呕了几口酸水,她拍打胸口靠在灯杆上。   “你......没事吧?”   招平安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纸巾,摇摇头,嗓子嘶哑地说:“有白开水吗?能给我一碗吗?”   “诶!有的!”   老板娘赶忙从热水瓶里倒了一碗水,看着女孩将面条放进白水里涮过再吃。为难地和丈夫一对视,都默契地不吱声。   面条吃完了,唯独那碗汤不再动。   结完账,招平安再次漫无目地在街上游荡。   活跃了大半夜的霓虹灯也都歇了,高楼大厦成了黑乎乎的一面面墙影。天还没亮,即使没有人为的干扰,这里也看不到曲樟镇那样的月光和星星。   她突然很想回家,想长长窄窄的巷子,想能记住她吃食习惯的摊贩大叔婶子,想熟悉的自然风景,想不怎么接触过的同学......   她想,阿择也很想回去吧。   在梦里招平安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了他的无助,在没踏进老宅前,他独自在外飘荡了那么久,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也没有鬼愿意和他同流。   阿择一定也很想回家,而不是在这个没有温度的城市,和那些冰冷冷的骨灰瓮待一起。   对!回去!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她的阿择。怨鬼也罢,有什么果报那就一起承担吧!她不会再让这个傻瓜默默一个人舔舐伤口。   招平安招手打车,“师傅,麻烦去八公山墓园。”   司机从后视镜瞄看后面的乘客,细心地留意到影子后,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这天都快亮了,也不至于是那个脏东西。   “诶,坐稳了!这就送您过去。”   墓园在郊外,经过连绵不绝的荒地山坡,天色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招平安看到肆意生长的植被有了颓靡之态,车子在蓦然出现的建筑物大门前停下。   司机转身好意提醒,“另一侧小路过去不远就有一个公交站台,一小时一班车,只停起点和终点,小姑娘回去的时候别错过了。”   “嗯,谢谢。”   招平安下车看到占据两个山头的公墓,找到标示地形图的板刊,照着梦里模糊的记忆寻出相似的地形和标志物。她踏上上山的阶梯时,守墓人还趴在岗亭里睡觉。   寻找阿择母亲墓地异常顺利,冥冥中也许是熟悉的气息指引。她跪下磕三次头,包里有线香,点上。   这次来是带着目的,线香烧得完完全全后才开口,“阿姨,我叫招平安,对不起,现在才来看您。阿择也来过这里吧,我一直在找他,可他不愿意见我......”   墓碑上刻有他的名字,她望着,很快被水雾糊住视线。“我爱他,无法眼睁睁地让他再孤独地游荡世间,我想带他回曲樟镇,请您原谅我的自私。”   招平安手执爻杯,掷开在地面,一正一反,是圣爻。她跪伏身子,额贴地,双掌恭敬向天,不住地述说歉意。   “对不起,我没能救活阿择......对不起......带走阿择后,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让他受一点点不好,以我的生命起誓!”   ——   山下的公交站台只有一块牌子,招平安坐在路边按抚受伤的右脚。片刻后,打开手机拨出电话。   “是你?有事吗?”电话里是林盛财惊讶的声音。   “是我。”招平安顿了顿,按不下冲出喉咙的急切,“帮我一个忙,你要多少钱都可以,不要钱的话,你爷爷不是喜欢古董吗?我家有......”   林盛财听得一头雾水,“我要这些做什么?是什么事你好好说。”   那头呼吸变得粗‘喘,好几次缓了很久,以为电话信号不好断线了,又闻到重重的气声,他静静等着她说话。   “我在岑西市,你能开车来帮我带阿择回家吗?你要什么报酬,我都会想办法给的!”   岑西离曲樟镇有几百公里,招平安请假就是去那里?林盛财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劲,怕出什么差池先安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帮你忙,你能说说需要我怎么做吗?”   “我要带阿择回家!”她嗓音艰涩,重复这一句话。   “阿择是谁?他怎么了?”   “阿择对我很重要......”人在陌生的外地,这两天发生的事让招平安的神经崩到了极点,原来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会变得脆弱。   因为突然接收到的关心,她痛苦的情绪差点绷不住,“林盛财,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这个城市,我要带他回家,我说过会去找他!不会再丢下他!”   埋?!该不会是......   林盛财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捶了好几下胸口,“那那......你、你好好地等我,我大概、几小时后就到!”   短短几秒虽然震惊,他也很快接受,打算开家里那辆放置很久的汽车去岑西。如果真是那玩意,晦气就晦气吧!这车就当还债了。   回到旅馆招平安收拾好行李,卧在沙发闭目休寝。午后接到林盛财下高速的信息,她退房在一个显眼的地标建筑前等待。   林盛财听着导航仪,没留意街边站着的女孩,猛一开过去才反应过来。这里不能倒车,于是从车窗探身出去喊:“招平安!这里这里!”   招平安小跑步上车,行李没放下先说:“去岑西市殡仪馆。”   “啊?”林盛财紧缩的瞳仁中,映出她憔悴的面容来。“哦哦......知道了!”握紧方向盘,他镇定下来发动车子。   行李中有一把油纸伞,招平安小心地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细心地保护好。是覃卫正早上送过来的,能让鬼物短暂在白□□走的阴间遮阳伞。   他好像早已预料到自己想做什么,犀利的目光能看穿一切,“丫头,你的命格我算过了,前半生虽苦,但也是积福之人,命数或许有转机,你该考虑清楚要不要放弃。”   “我已经想好了。”她语气坚定,已经退无可退。   覃卫正原本还踌躇不定,余光带过招平安往后缩的手,挡住欲关上的门,“罢了!罢了!三清钟我也没资格索取,曾经你爷爷于我有提携之恩,现在我一并还了去。”   以遮阳伞为交换,覃卫正拿走了招平安手中与鬼作交易的魂幡。她想用折福折寿的术法,换出阿择的骨灰带走,等头七之日让他不得不出来见她。   这孩子的做法太极端,身为长辈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犯错。   行驶中的汽车不稳,遮阳伞似乎怎么放招平安都觉得不妥,于是紧紧抱在怀里,临下车才好好地平放在座椅。   殡仪馆并不偏僻,树林外面就是人来车往的马路,他们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停车,在樟树林中等候。   午后的太阳只有一缕缕从密密枝叶中投下,覃卫正捧着骨灰瓮在稀疏的光斑中款款走来。   树林里乱草下的坑坑洼洼,不能再阻止招平安急切的步伐。接过那轻得差点抱不住的骨灰瓮,她倚靠着树木,倾腰替他遮去难受的阳光。   “将遮阳伞打开,放在树下唤他的名字三声,一炷香后收伞便能带他回去了。”覃卫正交待好,要回去处理后续的事。   招平安说过谢谢,半晌却没动作。   林盛财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脚一点劲也使不上了,“我缓缓,我缓缓就好了,给我一点时间......”   要快点带阿择回家,很快就能调整好的,很快!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60,59,58,57……她在心中默默倒数,数到一的时候强撑起身子。   在晒不到任何阳光的草丛中安放好骨灰瓮,招平安去拿来遮阳伞撑开,点上香,唤三声阿择,然后远远地守候等香燃尽。   林盛财不是个拘谨的性子,相反还特别会调动气氛,现在这样的场面他就像喝了一碗绝苦的中药,苦到胃里翻涌,却不会去问药为什么那么苦。   时间就在香灰的堆积中流逝,他们都沉默着不置一语,招平安抱着骨灰瓮,林盛财替他们撑伞。   这三天像走过了一个轮回,从满怀冀盼到希望破灭,也就三天而已。岑西真不是个好地方,对吧,阿择。   你一定也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家......回曲樟镇,以后都要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老天真是个瞎子。 第79章 我陪你   回去后, 阿择依旧没有出现。   招平安连着再请了几天假,李晋颇有怨言,说要来家访。她在电话里说:“老师, 我唯一的亲人去世了。”   李晋怔住了, 一时忘了说话,那头女孩压抑着的抽气声, 让他心里发酸。“去吧,老师批你假,别想太多,有难事记得找我。”   招平安几乎两天没有睡过觉, 连进食也是按时按点的机械性地维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不能垮。   从前可以, 现在一样也可以。   只有她一个人的葬礼一切从简, 在家族安字辈的墓地里, 她将阿择的骨灰瓮放进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亲手埋上。   牌位是她刻的,祭文是她攥的,两旁翻飞的彩幡也是她挂起的。烧完了纸钱, 默念完祭文, 一张张扔下火堆。   黄标纸夹了粗纤维,易燃, 火苗一下子吞灭掉整张纸。招平安眼看着最后的墨字, 也渐渐化为灰烬。   纸扎铺的老爷子蓦然出现在身后,自顾拈了一炷香, 祭拜空空如也没有立碑的坟头。   招家的习俗他也是知道一些的,唯有夫妻墓才会等两人百年后一起立碑。唉,这丫头......   “还有两天吗?”他问。   “嗯。”招平安轻声回, 连阿爷也知道自己的打算。   老爷子叹气,“丫头,人生没有不艰难的,挺过去后回头看,一切都会释然。”   将近十一月的风不算温柔,一下子掀翻奄奄一息的灰烬,点点红光挣扎过,逃不脱灰暗的陨落。   她淡淡的声调,“阿爷,我知道活着就有希望,那死了的呢?那不死不活的呢?”   “执念......”老爷子默声念着,真是无解,纵使他棺材盖一半的老头,也有放不下的执念。   他不想劝说什么,“孩子,恍惚数十年,我也走过大半生,有的遗憾是时间也痊愈不了的,想什么就去做吧......人难逃一死,身后事谁又能知晓半分。”   看着怀中的牌位,招平安低眸浅浅一笑,“阿爷,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一次我要做回阿择的平安,而不是招家的平安。”   头七那天,院子供桌上一双白烛摇晃着,备好的酒食很快就冷了。月光涎涎下,招平安蹲坐阶前,等待。   没有带手机,辨着月影和四化更疯狂扑腾的鬼影,她知道子时来了。烛光中出现一个虚幻的轮廓,他终于来了。   招平安忍下狂奔上去的冲动,想仔细地看他,他们没有分开过那么久,她好想他......   阿择的脸不再是形同白纸,而是泛着隐隐的青黑,漆黑纯澈的眼瞳缩小,成了下三白,看人再也感受不到暖意融融的温和,而更像是冷冷的睥睨。   她不说话,他苦笑,“我现在样貌这般恐怖,吓到你了吧,你这又是何苦非得......”   让他们都不舒服的话哽在喉间,吐不出来,他挪开视线,一如这几天的逃避,在脑海里催眠自己。   他没多少时间了,纠缠着与其大家都不好过,还不如就此分开,时间一长就忘记了......   想到此他胸口刺痛,可也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忘记吧,忘了也好,因为他再也陪伴不了她。   她微低了眼帘,不赞同地摇头,然后走过去,笑了笑,拉起他冻得像冰块的手,捂在胸口。   她的心跳回来了,她的阿择回来了。   像是压抑着什么,她丝丝吸气,吁出一口长气后,终是没忍住,扑进阿择怀里哽咽起来。   “你不是让我去找你吗?你将我扔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她哭诉着,“我好累,我睡不着,我的脚那么疼,你还不要我!阿择......我受不了你不理我......”   “平安......”阿择绷紧手臂,压下回应的冲动,他冷冰冰的声调想让她认清现实,“我被怨气操控,伤了人,回不去了。”   招平安在他胸膛蹭了蹭,抬脸去亲他唇角冷硬的弧度,“我不管!你还要不要我?要不要?”   阿择撇过脸躲避追问。   这一次对于他的执拗,她只有更无理取闹。摆正他的脸,她挂着泪痕娇滴滴地冷哼,“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她的唇近在几尺......要!想要到发狂!可是,“平安......”   拒绝还是其他的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招平安踮脚撞上阿择的嘴,像他以前对自己那样,亲吻‘舔咬,生涩地主动。   她进,他退。   供桌翻了,桌布被烛火点燃,红彤彤的火光,染上少女的脸颊,化了一世间的冷。阿择瞳仁里映进火苗的形状,烧得他浑身燥热。   无处安放的手虚扶着她的腰,招平安握住那双手,引导着探入里衣下。贴上肌肤后她被那刺冷激得一战栗,仍按紧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腰身猛地被箍紧贴近他小腹,不是第一次亲近,她知道他舍不下她,想要她。   阿择使了鬼术,转瞬间招平安就置身在柔软的床上。他撑起身体,目光如炬中盘旋着迟疑,她的手像柔韧的藤蔓,抚摸过他身上每一处。   “阿择,我想看你的身体。”她认真地说着,并不觉得害羞。   要牢牢记住,所有他的一切。   “你确定吗?”阿择坐起。   “嗯。”   “好,你来脱。”   是那套麻灰色的运动衫,招平安从下摆提起衣服,视线缓缓划过他的腹部,肋骨,胸口......   上衣脱掉了,她更靠近了些。阿择线条紧实的手臂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细长的伤痕,指腹感受着,“这是怎么了?”   他淡语:“在菜市帮工时,被塑料筐刮的。”   他和自己一样,很小就开始挣钱刨生路,所以招平安懂那样的艰辛,心疼地印上一吻。   微微的触碰,让阿择难耐地转脸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灯光下,他耳廓上鬓角那里有一痕纹路,“那这呢,又是什么?”   他抬手摸去,回想片刻,“应该是病发前晕倒在马路,被磕撞的。”   又是轻轻一吻,招平安挤进阿择的怀里,让他抱紧自己,她像小婴儿那样蜷着,就不会外露出太多情绪。   “阿择,成了怨鬼不度,便就只有半年时间了,你想去投生吗?”   一室静默。   他什么都没说,她懂了,心却像被倒刺勾反复穿插。   如果当初不是她自私地让他留下来,不是她为了积攒功德,反复无常地干涉他的决定,不是她一次次地忽略他隐藏起的痛苦......   或许就能早点发现生魂的事实,时间再早一点,或许回魂的胜算会更大。   有许多如果和早知,却都敌不过天意。阿择他本应该能拥有更多,她无法不怨自己。   “不管如何,阿择,我陪你。”   天涯海角,阴阳两界,都陪你。   她不会再要求阿择做什么,等这半年过去,他魂魄散,她死去后也会幻成浮世万千的一粒尘,到时就托长风送他们远走高飞。 第80章 艳羡新生   阿择在, 心真的好宁静,招平安很困很困,她太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又害怕他会突然离去。   一坠入梦乡, 就被潜意识的惊慌硬拖出来,反复确定他还在之后, 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新的梦境。   所有的坚持和善变,皆因怀中的少女。阿择终于开口承诺,“睡吧,我守着你, 不会离开。”   她最后呓语着咕哝,“阿择, 我好爱好爱你......真的好爱......”   弯着唇角的娇憨睡颜, 不合时宜的是仍旧紧着的眉心。阿择败了, 败给不愿舍去的相遇,败给予他一席安身之地的她。   但也甘愿。   彼时十一月来临,树木花草大面积失去生机,奄奄垂绝地扮演起警醒者。秋天仿佛才至, 初冬已悄无声息奔走在山川河流中。   某个似乎一如既往的清晨, 人们后知后觉院前落了无数的枯叶,才恍然回想起收纳冬装的位置。   招平安从从前的一觉到天亮, 到现在每每半夜醒转, 贴近阿择始终保持距离的魂体,才能安心地进行睡眠。   相比夜晚其实白日的担惊更磋磨她的心防, 阿择已经也不能在白天.行走,她去上课就只能留他一人待在家。   她无法专心听课,成绩下滑厉害, 不过排名本来就靠后,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每天下课的铃声能传很远,教室里的她和老宅里的他,都能在同一时刻听到,这是他们经过分开的九个小时后,唯一共通的喜悦。   一回家还是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他们相互依偎,互给温暖,仿佛还像从前一样。   可是真的能像从前一样吗?   不!   曾以为的十年如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倒数,一日翻过一日的日历,如铁枷锁住咽喉,不敢开口吐露太多贪念,害怕现在拥有的一点点都会被夺走。   惊弓之鸟般的生活,那小小慰藉成了莫大的糖,能一点点愈合伤疤吧,一定能的!   在这万物萧条的冬季,李晋的妻子诞下一名男婴,满月酒就设在村子里的老宅。因为恰逢周末,三班同学商量合伙送礼物,去参加喜宴。   阴云笼罩的天空,是个合格的冬天。招平安撑起伞带阿择出门,错开同学们拥挤的车辆,她自己请了一辆三轮车接送。   酒席上很热闹,李晋单独辟出一个地方,摆上桌椅让学生落座。两张大圆桌摆在室外,一张摆在室内,招平安当然选择坐屋里的那桌。   不单别人好奇她无阳无雨的带着把古朴的油纸伞,廖琴琴也十分八卦,“平安,这是你新练的什么术法吗?还是这是你们家的古董级旧物,有什么讲究?”   招平安正在看窗户盘起的窗帘,示意廖琴琴等等,去把窗帘散开遮住白日的光线,顺带打开室内灯。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古怪,对这多此一举的行为也就多留意一眼而已。   “这伞是旧物不错,不要随便去碰,阴气重。”招平安坐下才解释。   廖琴琴瞄了一眼被同桌小心搁在凳边的油纸伞,默默挪远了些屁‘股,毕竟要怀着敬畏之心嘛。   班里的男同学偷偷拎来几提啤酒,李晋人精地早就察觉了,特地在酒桌上警告,“喝可以喝,不过人均只能一罐,我要算空罐的啊!多了的让你们都写检讨,互相监督啊!”   乡镇的孩子读书迟,很多早已经过了十八岁,喝些啤酒没多大事,难得恣意啊!   上菜的大人给男孩子们每人发一罐啤酒,女孩子就倒一杯饮料。最后多剩了一瓶啤酒放在桌上忘了带走,就在招平安手臂旁。   酒席的菜大多数都不合她的胃口,她吃着甜点就饮料喝,一肚子甜腻得难受。   阿择在伞中没出来,想是正在适应陌生的环境。心不在焉地听着席上同学们谈笑,招平安的目光落在那瓶啤酒上。   酒,酒是什么味道鲜有人解释过,辣或者呛?她听到最津津乐道的是酒的解忧效果。想着的时候指尖不自觉碰上冰滑的铝皮,“哧嘣”啤酒罐放气的响动让她脑中清明。   左手食指衔着一枚银色拉环,垂眸看到黄色的液体还在孜孜不倦地冒泡。招平安抬眼环视一圈,男同学嗓门大,一边喝酒一边畅聊,看他们的表情,这酒不难喝就是。   没人注意这边,所以也没人发现她偷偷抿了一口啤酒,苦苦的绵密的泡沫从舌头涌进喉咙,化成一股气忽上忽下,她打了一个嗝。   廖琴琴听这声,收回探到旁边桌面的手臂,眼睛看向招平安,“你吃饱了?这么快。”   藏在桌布底下的手更往里藏了藏,“嗯,吃得差不多了......等会我会先回去。”   “嗯,那你坐车小心点。”这种场合她不爱来往,廖琴琴是知道的。   果汁杯是空的,招平安趁人不注意倒进啤酒,空罐子就搁在地上。第一次喝酒偷偷摸摸的,让她想再侥幸地尝一尝。   不知不觉大半杯灌进肚子,胃有点烧,脸也有点烫。说了有事提早离席,她抱着油纸伞起身,泛了迷糊的眼神捕捉不到一闪而过的魂影。   天冷了,满月的小婴儿不适合待在室外,招平安早早备了红包,来到一个烘了火炭的房间去看孩子。   李晋的妻子也认识她,“丫头,快来坐,烤烤火。”拢拢婴孩的包被,让自家大女儿腾开位置坐靠墙的那边。   “诶!”招平安把油纸伞靠在远点的墙角,才过去看熟睡的小婴儿,“他的皮肤怎么是粉色的?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呢!眼睛也肿肿的,他睁开眼睛是什么样的......”   一连串的疑问让李晋妻子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笑着等她看完孩子,一一道来,“小孩子都差不多这模样,周岁后慢慢长开了,就跟大孩子们一个样了......”   “哦......他的皮肤肯定很软很嫩......”招平安好奇得想摸一摸,不过抬手前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妥,转而摸向口袋,将红包小心地搁放在包被中。   多么可爱的生命,蓬勃向上,未来可期。   “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平安地长大,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等着你去发现探索,真好,要好好的啊......”   对孩子的祝福大人是不能推脱的,李晋妻子笑眯眯地道谢。   招平安只待了一会就离开了,走到室外撑伞。阿择骤然现身在伞下,跟随着她的脚步,躲于荫蔽。   透过玻璃窗户,他扭头还能看到那个红成一团的婴儿,还有席上的半杯酒。   阿择没有预兆的停下,使得招平安眼神疑问地看过去。深海一般没有底的眼眸,很快掩住海面下腾起的细浪,他摇头笑笑,表示没事。   她心里其实也五味杂陈,没多想便和他一起坐三轮车回家。   酒的滋味不算好,但是让招平安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短暂地获得了几小时的解忧。   她不知道的是睡梦中她依然会去习惯地寻找阿择的身影,直到摸到冰冷的触感,皱着的眉头才会稍微放松。   自从阿择变成真正的鬼后,家里的窗户装上了遮光窗帘,无论白天黑夜都是拉上的。比起以前明光一室的老宅,现在更像个牢笼,不过这次他们却是心甘情愿被囚住。   幽暗的卧室里,她更不会知道自己在看似安稳的睡眠中流了泪。阿择指背轻轻抹去泪痕,像个僵硬的雕塑,就这样半伏低看了她一下午。   缩小的眼瞳涌动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笑唇变成冷硬地抿直。他对镜尝试过以前那样笑,镜子里的面容变扭,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和高兴。   但是在平安面前,他还是会继续这样笑,只要她喜欢看。   作者有话要说:现实中,他就死在了二胎的满月酒那天,因为高兴多喝了酒,撞死在分叉路的墙壁上。   实在不忍心,在这里全了一个好。 第81章 割舍不下的糖   冬天的太阳像掺了烟雾, 模模糊糊地印不出人的影子。   招平安多次想带阿择去学校,他淡漠一笑,让她以为他是想去的时候, 他却说:“不了, 我在家等你。”   她依依不舍地跨出大门,合上院门的那一瞬间, 阿择敛了笑脸,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怔愣。   午后的阳光是倾斜的,察觉到不适的灼烧感, 他才似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一般,醒来, 飘回室内。   在有着平安气味的卧室, 能够压下直逼咽喉的苦涩。静静地感受着熟悉的包裹, 他在等待下午五点钟的铃声。   踩着急切脚步回家的招平安,路过纸扎铺的时候被老爷子喊住。   “丫头,下边不远村子有个祈福科仪,你做不做?”   招平安咬住下唇考虑一会, 胸口热切的想念早已回答, “不了,阿爷。我挣的钱够花了, 这一段时间......不再接活了。”   没多做停留, 她小跑步赶回家。   老爷子才站了一会就感觉腰板疼得受不了,手掌搓着腰背, 他在墙柱靠了会,想起刚刚小丫头的那番话。   她什么时候是为了挣钱而去做斋醮科仪,明明是......唉!是为了阿择吧。身为长辈看着招家两代生命的凋零, 不可不谓唏嘘,这两个孩子也是这般地被命运折磨。   歇够了后,老爷子直起腰缓缓扭动,头一次站外面得以打量起纸扎铺里头的摆设。营业了几十年的店面,到处显露着岁月的灰败,连门槛石也被踏得坑坑洞洞。   岁月如苍狗转瞬即逝,这身体啊真是大不如从前。不过他的职责也快了了,到时候就可以永远守在山麓脚,度过残年。   “阿择,阿择!”   一进门招平安就先喊,期待地盯着厅门,不消一秒,他就会出现在那里对着她笑。   “在这呢,平安。”   她扔了书包,飞奔上去,携着重重的思念撞向他。蹭在颈窝处,无处安放的迷恋,“阿择,想我了吗?我好想好想你......”   阿择宠溺地摸摸头,“想啊!很想!”   她真是越来越胆大了,无时不刻都在表达情意,生怕浪费一分一秒。不过他亦也是,生前一直渴求一个能让心安放的地方,现在有了,怎么能不珍惜。   老宅破了阵势,一入夜房子周围会飘着孤魂野鬼,因为阿择的原因,什么镇宅的符篆招平安都没用,也许忌讳书房内的法器,这些鬼倒从没入宅相扰过。   冬天洗澡水温得很足,开了花洒两分钟,整个浴室都弥漫着雾气,温度也上升了。   即使开着灯,透过映在磨砂玻璃上的影子,她也知道今晚的月儿很高很亮堂。阿择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她,她也享受地把这当成生命中不可切除的一部分。   习惯早已浸入骨血,摘除会去了半条命吧。   尽管没了围城,没了壁垒,夜里招平安仍旧会早早上床睡觉,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让人好奇。她穿着薄薄的睡衣,盖着厚厚的被子,缩进他冷冰冰的怀里。   阿择怕她感冒,等她睡熟后会悄悄挪开身体。不想这次她迷迷糊糊又拱进来,撅起嘴不满地嘟囔:“不准走,不准......”   怀中的人各种姿势攀附在身,阿择低头吻上萦徊热度的耳尖,掖紧被子,“不走......”   第二天是周末,没有闹铃,睁开眼仍是一片灰暗。阿择早就起了,招平安在他的位置抱着被子磨蹭了会才起床。   走到窗前,扯开丝窗帘缝,窗壁上布满细密的水珠,外面没有太阳。推开窗户,手背接触到被风带进来的雨丝,她才知道竟然下雨了。   冬天的雨是温柔的,徐徐滋润下来,无声无息,助长了睡意,却不显纷扰。今天是个好天气,可以和阿择一起出门的好日子。   阿择煮了稀饭,饭桌上招平安商量着开口,“阿择,今天陪我出门办件事好吗?”   “嗯。”   他爽快地答应了,她低头喝粥的时候,眉眼如煮熟的粳米般弯弯的。   曲樟镇离许阜镇不远,今天招平安不想坐车,她和廖琴琴借了一辆自行车。   廖琴琴诧异地挑眉,推出自行车给同桌,发了句感慨,“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古怪了?”   不管她说什么,招平安笑着调试车子,“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怪啊!”   招平安真的一手掌方向,一手撑着油纸伞骑走了,廖琴琴啧啧摇头,“天见的冷还下着雨,没见过这么有兴致......找虐的。”   微风迂徐,吹不动结实的油纸伞。阿择坐在后座,招平安替他遮住日光,而他为她挡住风雨。   湿漉漉的乡道来不及泥泞,脚踏车速度放得很慢。时光的滋味像一锅被慢慢熬干的糖稀,蒸发点日常琐碎,会变得越来越黏腻,胶合不离的甜。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阴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她笑着和他聊天,脸僵了也不自知。   他身高腿长,在后座曲着腿的姿势看起来难受。一手拦过她的腰肢,稍低头侧脸贴在后背,听她笑声的余音。   “平安,别顾着说话,要看路啊!”   “嗯,知道了。”   阿择希望她不再是口上说说,以后,自己是要学着多加小心的。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许阜镇唯一的山,说是山,也就是个小土坡而已。坡顶有一座道观,红墙灰瓦,香火不盛。   山脚下有一家杂货铺,招平安考虑到阿择不适合再前行,就把自行车和油纸伞托放在杂货铺,珍而重之地让老板娘仔细看好,千万不能让人碰。   她许出不低的报酬,漫不经心的老板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用布包裹好伞,她才冲进绵延不绝的针雨中。   山坡不陡,跑起来也快,将封好的三清钟捐赠后,道家让招平安填功德簿,她没有任何犹豫写上阿择的名字。   三清钟经过祖辈延用,杀戮太重,从爷爷那辈起就不再使用,如今放在老宅也是蒙尘,还不如让它在用得着的地方继续发挥作用。   即使斋醮不做了,她也想着多行些好事,如果有善报,那就让阿择得以善终吧。   几乎是俯冲着下山,平日里调皮的碎发丝沾了雨水,乖乖地垂下来。招平安蹦蹦跳跳跑进杂货铺,“老板娘!我来拿我的......”   话语倏然而止,她看到一个箩筐高的孩子,两只短手扒拉着油纸伞。冲过去抢了回来,小孩子摔倒在地上,贼喊抓贼的委屈哭声惹来老板娘不喜的目光。   检查过油纸伞没有损坏,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招平安要去扶孩子起来,被冷着脸的老板娘推开,她斜挑眼尾,阴阳怪气地指这说那。   “多大点事,犯得着跟小孩子计较吗?小孩家家的哪有不好奇的,又没坏什么东西。”   抱起孩子在怀里哄,她坐回店里的藤椅,眼锋时不时剐这边来。   招平安低了眼帘,将左臂的油纸伞抱得更紧,右手推行自行车出去。放下先前说好的报酬,她骑车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老板娘在后面看见她撑开伞兀自在那笑,口中念念有词,眼中划过一丝不解,看起来正常的丫头行为却异常怪诞。   回程的时候招平安有点不一样,阿择主动找话题,“事情办得怎么样?”   “已经好了。”她答。   秋冬就是落一场雨,温度就更下降一点。路过的行人大多已经套起棉袄,偶尔看到的老人也是夸张地叠穿了好几件衣服。   “那......平安,你冷吗?”   她摇头,发尾拂过他的脸。他细闻香气,只听得她轻松一笑,“不冷啊!”   后又想起什么,骑行的速度缓了下来,行人已经超过他们。   等周围都没人了,招平安扭头古灵精怪地眨眼睛,“阿择,你能不能不要抵开风雨了?”   被她飞扬的笑意感染,他柔了眸光,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也很喜欢冬天,这样躲着它,它会不高兴的吧。”   “那受凉了不好。”   她挺固执,“不会的,马上到家就可以换衣服了,好不好?阿择。”   “好。”   风不烈,雨也不大,手臂冒起的阵阵觳觫,使招平安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和阿择一起相伴的日子真实。她一定能适应的,不管什么样的冷。   阿择对于别人来说是累赘,是异类,但却是她割舍不下的糖,她需要他,不只是因为低血糖。所以无论什么样的承受,她都能接受。 第82章 又见生魂   又过去一段时间, 阿择依旧不肯和招平安去学校,明明是那么合适的天气。   月末之际,红白巷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个消息, 这条老巷子要拆迁盖一座医院。乡下地方不缺的是地, 这里的房子没有被征收过,但是新闻联播放过的啊, 拆迁不仅会赔房子,还会赔钱。   一时间红白巷居民成了人人称慕的对象,但是也有人不愿意拆迁的,比如招平安。老宅就像个里程碑, 好与不好都承载着历史和回忆,是她生活中不可剥夺的一部分。   但是如果已经成为势不可挡的施行, 她也没有办法。以前曾说过顺应自然, 其实做起来很难。   招平安表现出的情绪很平常, 像是不在意即将变成破瓦碎屑的老宅。阿择的心却平静不下来,她喝了酒,连科仪也不做了,那么重要的老宅和古董, 说不要就不要。   他害怕, 害怕这异样,会撕碎他的珍惜。   闹鬼成为禁忌的22号, 从久不经人提起, 到现在被趋逐利益地热闹了一阵。许多人来敲门问街坊邻居,这家主人是谁, 房子卖不卖。   招平安在家时也被敲过门,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给路人,“隔壁好像已经被人买走了, 是谁买的我也不知道。”   一经传开后,那些蠢蠢欲动要发财的人也都歇了心思,好不容易安静了一阵。一个吆动了整个曲樟镇的意外,又让这个暮年垂朽的小镇突然繁忙起来。   风声从崇德巷吹到了红白巷甚至更远,招平安放学回来才听到人讨论这件事,瓦罐儿失踪了。   昨晚开始就不见人影,家里人还以为他睡觉了,直到中午仍旧没看到人才惊慌起来。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事谁家人都知道些,众人合心踊跃地自发寻找。   通往城市的道路和河道是盘查重点,不是人往坏处想,小孩子失踪无非就是意外和被人贩子抓走,这两个可能。   招平安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听到了很远传来的哭喊,那是瓦罐儿的母亲,这个总是对大儿子苛责的女人,难得暴露出殷切和温情。   她听到消息也要赶着去帮忙找人,阿择的意思是吃完晚饭再去。她看看还未完全消失的天光,目光再转,饭菜冒着的热气熏到了眼睛里,投到他怀里说:“都依你。”   阿择指尖一点她鼻尖,眼里有着比刚刚更执着的东西,“是真的都依我?不管什么事。”   “嗯!”招平安答应道,“现在我赶快吃饭,我们等会一起去找瓦罐儿。”   她的语气敷衍多些,因为担心那个孩子,阿择讪然笑笑,“行,一起。”   天黑后招平安带着用得上的东西出门,兵分几路的居民有的寻不到就回来了,聚在崇德巷安慰瓦罐儿的家人。   一天一夜过去,天寒地冻的,孩子怕是有什么好歹了,不过没人敢说出这个可能,都在期待没回来的人能带来好消息。   灯火通明的巷子里,女孩步调沉稳地穿过人群,对着坐在家门槛头发凌乱,满脸疲累的妇人说:“现在不是泄气的时候,相信我的话可以试试我的法子。”   妇人抬头,眼皮子无力地搭下一半,也不知道是听没听到。   瓦罐儿奶奶牵着小孙子,见是有点本事的小师傅,便出声喊:“孩儿他娘,去吧,再怎么着......总得回家啊!”想到最坏的可能,她用袖口抹拭鼻子,眼眶泛红。   妇人才回过味来似的,撑着起身,双腿还曲不直,“什么法子?我愿意试试!”   随着夜深,陆陆续续回来的人都没有收获,大家都心存遗憾地各回各家。暮色苍茫的曲樟镇,也经不住一盏盏灯的熄灭,沉睡下来。   从狭仄纵横的巷弄途经到笔直开阔的柏油路,妇人身上挂着木剑,敲着更鼓一路喊着,“瓦罐儿!妈妈给你拿来你最喜欢的玩具,你在哪啊?出来好不好?”   招平安秉着四炷香在后面跟着,四为方向,号东南西北。原来是一般长度的香,现在剩三短一长。   烧不完的是北边,新公路进城的方向。   “往北走。”她出声。   “瓦罐儿,别玩躲迷藏了好吗?妈妈找你呢......”妇人的腔调往北边去。   从前常看到瓦罐儿在街上溜达,自从他家开始做生意后,招平安有许久没见他了,想不到再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形。   围着路灯飘飞的几个孤魂,从高处俯冲下来吓地面瑟瑟发抖的小白团子。那样纯澈的魂影,她怎么会忘记,那就是生魂。   一直潜藏心底的细刺猛地齐齐扎出来,疼得她血管直颤,“走开!快给我走开!”   她挥舞香线,赶走那几只鬼后便扔在一旁,怕吓到瓦罐儿,硬是平息着柔声哄:“来,到姐姐这里,他们不敢再欺负你了!”   瓦罐儿从膝盖处露出一个眼角,好像看到什么,吓得缩成一团。   招平安朝身后不远的阿择摆摆手,然后再跟煞白了脸不会反应的妇人,做个噤声的手势。   妇人咬牙吞下恐让人接受不了的疑问,目光也定在什么都没有的一处,怀着一线希望地焦灼着。   “来,只有姐姐在这,不怕的,来......”招平安一点点接近。   轻柔的语调听起来好温暖啊,让瓦罐儿不自觉想去依靠,他再一次露出小半张脸,没看到那个高大的鬼了。视线依旧怯怯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一双布鞋。   很近很近了,他本能地想逃,却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头顶被轻轻地抚摸,好像......好像以前也有过这么一个画面,是谁啊?那谁也这么抱过他,怎么记不起来了?   “跟姐姐说,你从哪里过来的?带姐姐去找好吗?”   哪里?是黑乎乎看不清的那个地方,好可怕!   瓦罐儿猛地摇头,浑身发抖。刚成为生魂,他对这个世界的未知充满恐惧。   招平安抱得更紧,心底被冒出的利刺割着,“别怕......姐姐带你回家,回家就都好了......”   他不知道家是什么,但是对这个词的感觉很熟悉,很向往。回家应该比呆在这里好。   “那里。”   顺着瓦罐儿的视线,招平安看到远处的y型路口,那里黑混混地堆了挺高的砖石,还有直直的钢筋。眯起眼睛细看,一道道刚直的地基渠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盖起了房子,是剪刀煞,不好!   “灯!能照亮的灯!”她急急喊。   妇人摸到腰间别起的一只小手电,正待解下来的时候,被人一把拽下,断了一半的弹簧扣摇晃两下掉在地上,骨碌碌往不平的路边旁滚。   “哒”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地停下了。   “快!快来帮忙!”   再一看,招平安已经远在几十米之外的空地上,急速晃动的灯光犹如她的心情。   瓦罐儿就站在塌埋下地基渠的沙砾堆前,锥形的顶在暗夜里像森然的坟墓。等不及帮手的到来,她跪在一旁赤手空拳去挖。   江河道里的沙石大多有尖锐的碎物,随着深刨的动作,穿过指甲盖,从连接的皮肉‘缝中趁虚而入。   妇人也赶来帮忙,因为常年干农活麻利,随手抄过被遗留在这里的铁锹,招平安连忙制止,“别用这个!会伤了瓦罐儿的......”   她怔了下,泪花瞬时涌下来,铁锹一摔,也跪在地上刨,边刨边哭,“罐儿,别吓妈妈......罐儿啊,妈妈让你出去玩,不会再骂你偷偷跑出去了......”   指缝塞满了沙粒,挤得指甲胀疼,招平安默不吭声,妇人颤颤巍巍地哭言悔意。   “你不是想上学吗?妈妈都答应你好不好......”   ......   人手徒挖有限,阿择施展鬼术,沙砾像被冲断的河流,从中而开。   底下终于不再是湿冷的沙子了,她们都摸到了布料。招平安比妇人镇定,有计划的先挖出头部,让瓦罐儿保持呼吸。   因为是以生魂离体,而不是鬼魂的形式,她肯定他还有呼吸。   清理掉瓦罐儿口鼻的脏物,妇人也拽拉出埋在沙里的身体,一起抬着到光线好点的地方。   不知道被埋了多久的孩子浑身冰冷,唇色白得发紫,已经缺氧了。招平安解开棉袄扣子,薄薄一层秋衣下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敞开的棉衣揪在紧握的拳头内,她神色痛苦,眼眸深处闪过许多莫名的东西,陷入进回忆中。   ICU里跳动的屏幕,泛着冷光的器械,垂下的手,盖住身体的白布。没有人听她的呼喊,没有人救他,她救不了他......   “怎么办啊?我打电话给医院啊!手机!手机呢......”   妇人手足无措的慌乱,将招平安拉回现实,她狠狠咬住舌尖。现在不是被过往支配的时候,瓦罐儿需要急救措施。   她叠手做胸外心脏按压,“罐儿,听话......回去!回去......”   视线逐渐模糊住,恍惚间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第一次见到阿择时的场景。她坐在阶前,他立墙头,他温和的笑容,映射成她童年求之不得的玻璃弹珠。   她燃符,他笑着接近,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她私心没有这般重过,利用积攒功德的名目骗过自己,让他留在身边。   画面再一闪而过,他死去,她流落街头去寻......一幕幕,一帧帧,割她的心,她要疼死。   “喂!医院啊~救救我家孩子吧......在、在在新公路这里......”   一定要活过来!一定要啊......   这一次上天好似听到了招平安的乞求,随着瓦罐儿嘶哑虚弱的一声哭叫,她也收不住地声泪俱下。   真好,活过来了。   可是......那时呢?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要这样对她?她明明有勤勤恳恳行好事积功德,她只求阿择能好好的,为什么......   把命分给他不行吗?她明明什么都不求了,连十年,十年都不施舍给他们…… 第83章 嫉妒   瓦罐儿被送去了医院, 急救医生说是应该没有大碍了。   招平安回到老宅,因为全身脏兮兮的,不愿意进屋。在浴室里, 她开起花洒, 在呼吸逐渐困难中停止哭泣。   洗完澡换了睡衣,怔然望着指甲缝里冲刷不掉的污垢, 也许时间太久了,阿择不问便穿墙进浴室。   牵起她的手察看,“疼吗?”   眼睛肯定肿了,招平安一直掩饰地低垂眼帘, 抿紧唇摇头。她听到轻轻的叹息,他消失几秒后又出现, 擦干放浴巾毛巾的置物柜, 抱着人坐上去。   她居高临下坐着, 眼底是他毛茸茸的发顶。一只手被抓着,指甲钳如履薄冰地贴近指腹。   “噶哒~~噶哒~~”   听着隔了有点久的频率,就知道他有多小心。   另一只还可以活动的手,从他的发顶下来, 顺着脊柱溜进衣领内。   指甲钳失控地偏离, 阿择顿了顿,忍着奇妙发痒的感觉剪完第五个指甲。   终于轮到另只手, 他若无其事地握住手腕拉下, 制止她调皮的行为。   招平安不动了,乖乖地让他剪指甲。浴室的空气还是滋润的, 她张张口,声音没有破绽,便问:“阿择, 你什么时候来曲樟镇的?”   他说:“去年立秋。”   “那进老宅之前,你都在哪待着?”   拿开指甲钳,他拨掉深进甲缝里的沙砾,沉吟会,“很多地方,墙角,巷口,瓦顶......”   所有能第一眼看到阳光的地方,他都待过。因为天亮了,就能看到她了。   指甲都剪完了,阿择要回屋拿厚睡衣。她跳下来抱住自己,细致到可以在脑海里描绘的触碰,让他眼前浮现出火热的画面。   浴巾被挂钩勾到散开在地上,缠住他们的脚。   “阿择,你看看我,我好看吗?”   鬼的速度何其迅捷,阿择此时的转身,却比南正巷阿婆那扇旧木门还钝涩。眼睛不敢看其他处,不得不迎上他一直逃避的双眸里的情切。   “好看,平安最好看。”   她扣住手勾下他身体,吻上凉透的唇,感受到他比回吻更先觉醒的生理反应。微微分开,呼吸如热气喷薄,“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他以为她不懂吗?每一晚他都是这样隐忍,浑身僵得像石头,动也不敢多动一下,连拥抱都带着迟疑小心。   阿择屏住早就没有的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下,“你还小。”   抓起他的手贴着脸,水蒸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湿冷,招平安更贴紧比这还冷的魂体,“你曾说过,不小了。”   那是在颍东市说过的一句趣话,彼时心境不同,没了当时的小意温柔。一分钟内甚至都能倒数完的天数,他拿什么底气去要。   阿择没有弯腰,手轻易地拿到浴巾,裹住她的身体。   “会感冒的,回卧室吧。”   招平安不回话,反问:“阿择,我的生日你记得吗?”   “记得,旧历年。”   “我要成人了。”   她眸光深深,认真地落在他佯作从容的脸上。   这一彻夜,仍旧相偎,各怀心思,长久无言。   ——   分秒计时应是公平对等的,但却似成长的速度比消亡的时间还慢。不遑顾及间,冬至这个节日骤然让招平安感到窒息。   冬至一过,腊月一去,旧历将要翻篇。   除去上学和睡觉,能看到阿择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眼睛时刻追寻着他,可还远远觉得不够。   恐慌充斥满看不到他,胡思乱想的空余,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却总感觉下一秒,所有的所有都会乘风飞逝。   廖琴琴突然觉得同桌变了,明目张胆地不听课,总是望着外面操场发呆。冬日的阳光不猛,恍惚间看到她脸颊移动的水光,再猛一看,了无痕迹。   难道是自己眼花?   不过接下来廖琴琴要说的这个八卦,比好奇更具趣味,“你知道这两天出的大新闻吗?”   招平安慢了半拍似的,袖口无意擦过书本上的水印,才去接话,“什么新闻?”   她兴奋地手做喇叭状,咬耳朵,“尖子班的关灵玉早恋,听说对象是林家的财主。”   “哦。”   早恋对于乖乖女来说是禁忌,廖琴琴从冯晓的漫画中,被先入为主地植入男帅女美的通俗搭配。   “你不觉得这个消息很震撼吗?高傲漂亮的学霸,和暴发户土财主,这俩放一起怎么联想不到一块去啊!”   招平安一扫之前淡薄的表情,忽而小些严谨地说:“可他们确实相爱了,那就证明那些距离比我们认为的,还无关紧要。”   廖琴琴对于男女情了解浅显,但也知道同桌意有所指,她最近真的不太对劲,难道是因为爱情?   听说在这方面,女孩子容易孤注一掷地投入,“平安,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对我说说,我发誓保密的。”   招平安以整理书桌的动作,收拾突遇到关心而涌上的委屈,“没呢......”   下一节课是英语,她好像不知道似的,把英语书放进抽屉最里面,笑着说:“我能一个人生活十年,早就不懂什么叫难过了。”   女生心思细腻,廖琴琴知道同桌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豁达,或者说她不像从前那样一门心思地坚持一件事。   逃课去主持各种匪夷所思的科仪,面对李晋的唠叨只是没心没肺地笑,虽然以前的她生活很累,但总能像被暴风雨碾过的花草,一个晴天的示好,就能重新挺起腰杆。   现在她不再逃课了,一天下来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靠窗的这个位置,冬天光线黯淡,也将她隐在滚滚灰云下。   她不想说,廖琴琴也识趣地没再追问。   听着上课铃响,英语老师走进来,招平安才弯腰去找课本。   午休的时候,一班班主任大感欣慰地看着仍在奋笔疾书的孩子们,目光逡巡,在关灵玉的位置顿了两秒。   转身经过四班走廊,碰巧撞见传闻中的男主角,和几个男学生在谈笑打闹,一见到她来了,都乖觉地靠边站好,绷着脸不苟言笑。   即将走过去时立定,林盛财心猛地一蹦,暗叫不好!果然就听到一班班主任喊他到旁边说几句话。   一班班主任是个戴着眼镜,从教十几年的教师,处理这些事也算有经验。她委婉地问:“听说你跟关灵玉同学最近走得很近?”   林盛财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现在却怀了小小的罪恶感,这种传言对女生不太好,虽然他们的成绩没有下落,反而还一起提高了。   “我也不知道啊......”这是实话,他也不知道和关同学到底算不算男女朋友。   早在国庆之后,林盛财有精心布置过一场表白,给出的承诺也符合财大气粗的家底。   “跟我在一起,以后我们可以出国留学,不用受国内高考的压力。”   关灵玉收下花,只说了一句,“谁要跟你留学,我要考上国内最好的学校!”   林盛财揣摩了近两个月,也没弄懂是什么意思,碍于面子,又不好去问,就这么拖着郁结得很。   一班班主任扶正眼镜,为了显得眼神更有威严,“诶?是或不是,什么不知道!你学理的还不懂中文措辞吗?”   现在的孩子啊,敷衍得一套一套的,噎得人哑口无言,她下楼打算去找四班班主任说理去。   办公室里,四班班主任被说得老脸放在地板摩擦,毕竟拖了尖子班的后腿,是为对全校不负责。赔着笑送走一班班主任后,他跟李晋大吐苦水。   “你说这臭小子,家里有点钱思想也前排了。”他那个年代上高中,还在发愁怎么改善咸菜馒头的伙食呢。   李晋的三班也是些普通孩子,学习不刻苦,成绩也是不上不下,他已经被打击惯了。也许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他最近一直想不起大女儿小时候的样子,有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不得不服老了。   他没有看到校长的影子,于是放声开导,“你们班那孩子最近成绩突飞猛进啊!年少爱慕谁没有过?又没有造成影响,随他们去吧。有的偷偷的你也抓不住,只要懂分寸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班班主任唉声叹气,说是容易,还是得提点提点林盛财才行,不能太过分了,不然他只能出面当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放学的时候,招平安又碰到在升旗台不远徘徊的万晟。万晟打了手势,好像是让她等一会儿。   他要过来时,林盛财突然从升旗台后面冒出来,竖立的寸头被他用掌心往三七分的形状压,春风拂晓的笑脸有点......淫’荡。   对!淫‘荡!万晟被喊住,没好气地在心底鄙视。他又转头对已经等在原地的招平安摆手,歉意地点头。   招平安笑笑,也跟他招手再见。   他们走后,关灵玉偷偷摸摸地也从升旗台后背走出来,理了理仪容,抬头挺胸地踏起步。   这一幕间隔没有几分钟,招平安看得全尾,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心底小小声念了一下:真的在一起了啊,真好......   即使这样的感情不被人看好,那也是她羡慕的,不用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去相爱,有无数的明天就比情意更让她嫉妒。 第84章 断了   终于在稀疏平常的, 一个预报多云转雨的天,阿择答应和招平安去学校。   那一天她没有穿着厚厚的牛仔裤,而是穿起了针织裙, 小皮鞋里的袜子长到膝盖处, 也抵抗不住穿过针织细孔的寒风。   怎么不冷,但是习惯了也还好, 因为今天值得开心。他们可以拥有一个整天在一起的机会,九小时看着虽少,拆开来也足有五百四十分,三万两千四百秒。   都是充盈的数字, 怎么能不让她开心呢。   教室里不能撑伞,阿择就藏身在伞里, 被招平安摆在大腿和小腹的位置, 占去了不少地方, 廖琴琴好脾气地将凳子移外面一点。   同桌笑着对她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她对这过于的感激有些不适,就觉得沉重吧, 毕竟自己只是做了件小事。   沉重的还有天上的雨云, 从早上到中午,越来越低, 越来越色重。午休时乍劈下的一道闪电, 为瓢泼的雨势开了一个裂口。   它们痛快地砸下来,丝毫没有冬天以前的温柔, 打着光秃秃的树干和草地,直冲冲地翻起泥土味,让午休不得不中断。   学生们都聚在门口, 想看雨却又怕被飘进来的雨点子泼湿衣服。只有招平安,撑起她的油纸伞,走出教室外,在一个没有人迹的窗户檐下站好。   雨很大,击打着油纸伞,摇晃。袜子和鞋面沾了一点点的水珠之后,再没有了前仆后继的后继者,仍保持干爽。   油纸伞也忽变得坚固,坚定地替他们遮去外界的纷扰。   “哪有这么任性的?夏天的雨都让你生了一场病,冬天那么冷,还是得保暖。”阿择不带指责地埋怨。   招平安挽上他握住伞杆的手,笑嘻嘻地打哈哈,“哪有啊,那时候才刚初夏,春捂秋冻晓得吗?”   “现在又不是秋天。”   她诡辩,“秋冬秋冬,词都连在一起的,不也差不多意思嘛!”   阿择无奈摇头,温声道:“你都有理。”   招平安也觉好笑地低笑了声,自己也赞同,女孩子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生物。   李晋一个转角听到些说话声,甫看向遮起帘幕的雨势,人影都没一个。这声音好像是拐角后面传来的,该不会是哪个大胆的学生在这偷偷约会吧。   身为人民教师正学风是应该做的事,这些孩子再怎么意气风发也不能明着面地挑战学校制度啊!   他冒雨跑出去几步,迅速瞥到一个人影就回来了,甩干身上的水,进办公室准备拿教材上课。   雨里撑着伞,笑靥如花的学生是招平安,是这孩子在神神叨叨,就不觉得奇怪了。   暴雨持续到放学,教室外、操场上肉眼可见地形成一道道小沟渠,淌起来跟小溪流一般。为了安全起见,夜里怕出意外,学校决定今晚走读生不用上晚自习。   许多因为担心而聚在校门口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数打着伞骑着电动车三轮车,这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不宽的道路上挤了两辆小汽车,各自不甘心地鸣着喇叭倒退。   行动敏捷的电动车嗖嗖地来来去去,那两辆车还在僵持着。其实倒车也不好倒,现在人车都多,只能等校门口不再聚人。   这样一来空余的地方就少了,一米多宽的位置容不下双向道,这头的先等那头的先过去,来回换着让道。   怕油纸伞受不住那么大的雨,招平安撑起另外一把普通伞,雨天黑得早,阿择也能出现。   雨没有转小的迹象,人们等得久了又冷又饿,之前维持着的平和撕破,开始出现抢道的车。   耳边的声音很是吵嚷,学校外面店铺遮起巨大的篷布,雨声也变得悠远了。   夹道中穿行的三轮车,驾驶者被雨水迷了眼睛,后轮撞上支撑篷布的钢管,没有听到什么警示的声响,携了雨水重量的篷布整个被压垮。   垮下的方向本来是往招平安这边倾的,因为周围都挤了人,阿择不能轻易将她带离危险,当下无法细思,他惶急地使鬼术让篷布往相反的方向倒。   林盛财早就注意到了三轮车视角盲区,拉着关灵玉躲得远远的,刚要开口提醒众人避让,猛地在乌压压的人头中看到招平安。   “喂!招......”   没能喊出来,眼前罩下来一片阴影,下意识护关灵玉在怀里时,招平安惊愕的神情占据他一刻空白的脑袋。   像被人倒了一大盆水,林盛财身上压着没有多少重量的篷布,没伤着,衣服湿了外加呛了点脏水而已。他忙看向怀里人,只见关灵玉清丽的小脸蛋痛苦地皱在一起。   “怎么?怎么了?”   他着急去推开压在他们身上的东西,关灵玉吃痛地喊:“别,脚疼。”   林盛财掀开一角布,才看到砸在她脚背,用来固定钢架的石墩子。人们从惊慌中解脱出来,纷纷冒雨移开篷布架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像在一锅粥里,被不停倾注的雨冷炙着。   随着人群散开在屋檐下避雨,招平安才看到被林盛财抱着的,浑身湿透的关灵玉。她受伤了,是因为自己。   因为愧疚,招平安甚至不敢提步前去,她开始寻找阿择,他也在雨中惊措得忘了反应。   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她说着对不起,帮忙扶起关灵玉。   林盛财一把将她推开,瞪着眼睛怒不择言,“你们招家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也就只能跟那东西在一起!”   他都看到了适才的诡异现象,他学习不好,也知道万有引力,那力势和方向是绝不可能往他们这边倾的,再加上招平安说了对不起。   他心疼地安慰关灵玉,他们明明是受了池鱼之殃。   招平安无措地站在原地,受着雨,心脏在内疚中鸣滚出哀嚎。她想到姑姑的遗憾,想到她和阿择的飞蛾扑火前的伪装,想到身为招家人的万般不好。   她红了眼眶,长期妆裹妥的负面情绪随着雨水释放。拍着胸口,她声音颤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所有的所有都是因她而起。   如果不是她,姑姑至少能圆八年的梦,阿择也许就能真正地与阳光比肩,是她无用!破除不了招家的诅咒,也救不了她最爱的人......   “我没事,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关灵玉忍痛宽慰,看起来接近崩溃的招平安。   她的安慰却让招平安神思恍惚起来,雨里模糊的一片万生众像中,阿择也消失了。   那根绷得死紧的弦,不堪重负断了。她知道这一回,彻底地没有后路,再也无修补的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去医院,把明天的份更了,这几天全部更完,全文96章 第85章 一个决定   阿择不知道去哪了, 后半夜才回来,招平安才能安心地睡一会儿。第二天又早早起床,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书写申请。   李晋一贯地上班早, 有人敲门他还愣了愣,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这还是最喜欢踩点上课的招平安吗?”   招平安努力笑了下,“老师, 你别取笑我了。”   她手中攥着的纸条,多熟悉的场面啊!“这是......有事请假?又要请几天?”   “不是请假,不过......”也差不多。   招平安将申请平整摆放桌面,李晋看了一眼, 眉头狠狠打结,激动地站起身, “你这给我憋了一个大的啊!为什么要休学?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因为学习状态不佳, 需要调整。”她胡诌了一个听起来就扯淡的理由。   成绩最近确实有下滑, 可是......李晋不遮不掩地臊她,“你又不是第一次成绩不好,有什么好调整?过两天元旦放假,有时间就放松放松, 再投入到学习中来, 效率要更高。”   招平安眸光始终放在那张休学申请上,低喃着, “没有时间了......”   “你嘀嘀咕咕什么?”   招平安豁然回神, 神情有着不容人拒绝的执拗,“老师, 我真的有事,必须去做!”   这话分明在暗示自己,申请就算不批准, 她也会一意孤行。李晋脑壳疼,青春期的孩子不能逼得太紧,“没剩几天就放寒假了,我只能批你这十来天,调整好了,下学期不准再动歪念头......”   为了防止她再讨价还价,他一口定音,“对了!什么时候开始请?要不元旦开始吧,这两天好好上课啊!还有啊......有什么事千万不要自己扛着,说出来多个人也容易解决......”   就这样几句话,招平安就被赶了出来,而李晋则撕掉了那张要休学到明年夏天的申请。   招平安拎了补品去看关灵玉,所幸她的脚没有伤到筋骨。林盛财过后也觉得当时说的话很伤人,吞吞吐吐地道了歉。   休学的事招平安没有和阿择说,因为她不知如何开口说明原因,也因为他的话越来越少,常常心不在焉地自己独处。   在这种若有似无的疏离中,终于到了元旦。   阴雨连绵的冬季,没有减退人们对新年的喜悦。街道上拉起来了彩色的三角纸旗,高高挂起,随风飘扬,尽管没多会就会被雨浸湿,破的破,化的化。   下了这么久的雨,纸扎铺老爷子的身子骨越来越疼,热闹又显冷清的节日,让他想去一趟山脚,跟思念的人说几句话。   招平安抱着油纸伞去帮忙看店,一早上除了三两个买蜡烛纸香的人,再没人登门。   雨还在下,踏脚石上垫着的纸壳,浅浅地印着几个脚印。油纸伞大多数被抱在怀里,她低眸瞧了半晌,唇角勾起一缕苦涩的笑。   “阿择,你......能出来吗?”   她等着,寂静的白日诡异地让一个很轻的声音变得清晰。   “嗯,你先打开伞。”   一气呵成的动作,招平安做起来显得手忙脚乱。黑红色的伞下,她抱紧阿择,贪心地感受熟悉的拥怀,舍不得放手。   他抚摸她柔顺的发,轻声询问:“怎么了?”   “没。”   就是想你,想到即使你在眼前,也惶恐不安,害怕抓不住握不紧。   “啾砰~啾砰~”   街上突然响起烟花,一声一声地窜上天后,噼里啪啦的炮竹炸得急促。一辆贴满鲜花的婚车缓慢地行过红白巷路口,后面连着接亲的车队。   阿择蓦然笑了,声调是久不见的清扬,“你看,有人结婚。”   招平安仰起头,最先窥探到他眼里掩饰不住的向往,她赶忙转头,错开询问过来的眼神。   “嗯,元旦是好日子,常有人结婚的......”   “很热闹,真好......”   他低叹,她心疼到呼吸不稳。   ——   三天假一晃而过,招平安时常想,世界上是不是有专门挑着人,来偷时光的贼,因为这样的比较珍贵是吗。   假后的第一天清晨,阿择惯常唤她起床。她爬起来,神色颓唐,饱满湿润的圆杏眼有了干涸的迹象。   喝完一杯早准备好的温水,招平安仰望他,看似平静地说:“我,请假了。”   阿择很快拢了下眉心,翕动着唇却无言。   吃过早饭回到客厅,阿择坐在茶几旁,像是在等她。招平安在对面坐下,垂首拘谨地捏着手指,等着或许是责怪的话。   “为什么请假?请了几天?”   第一次感受到阿择不苟言笑的威压,她像个明知做错事的孩子,但仍感委屈。   “到明年......”   “你、”他软下声,“回去上课好吗?平安。”   就只是想多点时间陪他而已,就算错招平安也不想妥协。   “你不希望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你吗?”她涩声说,泪水涌出来,滴在掌心里,很重。   阿择忽然站起来,踱开两步,微仰着头,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藏了地图的房梁。上一次以为的离开,他也替她做了无数着想。   这一次的离开,平安抛弃了太多,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临界点。他不能再继续沉沦,会害了她。   “平安,不要再做这种无用功了,什么一瞬即永恒,都是骗人的!这世间谁不奢求一生一世,可是我有资格吗?也才年余而已......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仅仅是昙花一现。你那么坚强善良,往后会有更好的未来。”   “不好!”招平安从后抱紧他,哭腔也发紧,“没有你的未来就算不得好!善良有什么用?这世上的好人从不会好报在现世,他们让我遇见你,现在又想将你夺走,我不想要这样的!积攒功德有什么用?我连你都留不住......”   阿择的不舍不比她少半分,可是又能如何?从前可以说是被怨气侵蚀,可他已经两次伤人,所谓的善恶边界越来越模糊。   他确确实实变了,被她称赞过的面容已非,不能连最后一点好的印象也给毁掉。   “平安,我已不是你以前喜欢的,那个长得好看又温良的阿择。”   她抽泣着,孩子气不赞同,“没有!我的阿择什么时候都那样好看,你是为了保护我,这不能怪你的......”   阿择发力掰开招平安的手,回身挑起她下巴,“你看我的眼睛,吓人吧,我的眼眸都装不下你了,我是怨鬼,说这些不觉得讽刺吗?”   她哭着摇头,“阿择,坏的是他们!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他们造的业,为什么果报要我们来尝?”   不管任何时候,阿择都最不愿平安哭,他多想说无数好听的承诺,让她乐得像以前那样咯吱咯吱开怀。可是自从从岑西回来,她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相爱成了折磨,比起不舍和被遗忘,他更怕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怕她无法接受自己先弃她而去。   他抬手,忽而蒙上她的双眼,语气轻轻飘远,“平安,你仔细听,即便没有我,风还是吹着,又落了几片枯叶,阳光照着,炊烟袅袅浮过院子,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死亡,有人正在新生。季节更替,生老病死,皆有规律......平安,让我好好地走好吗?”   心脏被捏成一团,血液流速越来越慢,招平安无法开口答应。麻痹知觉的冷汹涌苛虐,新鲜的泪没有了温度,比他的指温还冻人。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两章略过不买 第86章 不离不弃   阿择走了, 这十天里招平安没去上课,跟个没事人一样,大多数时间躲在书房, 不知在捣鼓什么。   偶尔她也会去纸扎铺帮忙, 老爷子见她独自一人也不多问。因为腰疼腿疼,身上贴了不少膏药, 他自己闻着都难受,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能在店里待一天。   “喏,这几天的工钱,拿着去逛逛街, 添身冬衣,要保暖身体才好, 不然啊!老了就跟我这糟老头一样浑身哪哪都疼, 受罪呀......”   招平安没急着接, 只说:“明天不是有人订了一套纸扎吗?我去送货吧。”   手臂酸痛得很,老爷子把钱胡乱折小,塞进她棉袄口袋。舒舒服服睡下躺椅,“明天的事不用你烦了, 东西太多, 我喊一辆三轮车就行。”   掏出皱巴巴的钱,招平安一张张叠平整, 放在搁着报纸的凳子上。   “阿爷, 工钱我不要,我想请您帮个忙, 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家。”   “哦?”老爷子枕起手臂问,“你要做什么?”   她拿出一红一白两份文书。   老爷子惊得一下子起急,腰闪了疼, 他挤巴半边脸,激动地叫:“合文书!你这丫头,你可要想清楚了!”   比起他的激状,招平安平和得反常,“想清楚了。”   “你们......”老爷子拍打膝盖,不赞成地道:“为什么做事不给自己留后路?你知道合成了代表什么吗?你还那么年轻,以后该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阿爷,我在什么还不懂的年纪就接触过无数死亡,五道轮回,生老病死是必然,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成淡然了,直到我送走姑姑,现在还要送走......阿爷,我好累,太累了......”   招平安将文书压在凳上,轻松地呼出一口气,“不想以后了,没什么可想的......阿爷,我就求您这一件事,可以吗?”   ——   年冬很冷,冷到招平安要像所有的老人那样,在卧室拢起炭火。文书是在年前两天送过来的,她蹲在炭盆旁,微微的红光释放出暖融温度,心啊,也被久违地蒸成滚烫。   一红一白的两张文书,方正大小相同,字迹排版皆是她下了功夫临摹的,最好看的还是后面批上的小字,那是认同和祝福。   红色的那张被招平安放在抽屉里,和他们的合照安置在一起。白色的那份她握在手上,箕坐着烤火,守岁。   今天除夕,老宅里灯火通明,甚至红白巷也是难得被居民门口的灯笼照亮。还有两个小时,旧历年翻过,她就满十八了。   近半个月没有见过阿择,除去刚开始几天的惊慌,招平安越来越淡定,因为她知道,在今天他一定会回来。   外面时不时有几声摔炮的声响,还有孩子们开心的喧闹。她怀揣文书,等着,竟有些娇羞地期待起来。   守候着,等待着,不知道过去多久,空中突兀鸣起一声尖锐的嘶叫,招平安浑身一震,看向窗外,烟花在空中绽放,彻底点亮她的眼眸。   随之整个夜空被彩色的花火占据着,地面的巷子里也一闪一闪地爆发光亮。她关掉大灯,开起小夜灯,伏在窗台,更好地欣赏不同于她灰淡世界里的绚烂。   真好,新的一年到来了,她想要许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   “平安。”   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俊颜,让她弯起笑眼,他终于回来了。   阿择站在窗前,伏低身子,脸很近,几乎要贴上,“平安,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阿择!”招平安踮起脚,圈住他的脖子,吻上去。   想你,想你,想你......   阿择手原本撑在窗台,被动地感受她的思念。隐忍了半个月都无法施行的疏远,在这一刻,更是溃不成军。   人是心上人,他割舍不下,怎么能淡定。   平安,我该拿你怎么办......   坚硬的墙壁消失,招平安久别地被拥入怀里。 第87章 他们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一个难得的小晴天, 招平安累到,外面接连不断的鞭炮声都没能吵醒她。   阿择则卧在床边,安静地待着,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 才去厨房。没多会后,捧着一碗面进房。   他连着被子捞起哼唧着还要爬床的人, 不给她溜走的机会,她就势就在自己怀里躺上了,小脸红彤彤的,真想咬一口。   “平安, 该吃饭了。”   某人装没听到,脸一埋。   阿择忽凑到耳边, 说了句让招平安立即清醒的话。   “你再不吃饭, 我可要吃掉你了......”   她睁开眼睛, 灵敏地滑进被子里,不满地嘟囔:“知道啦,这就起了,那......我要换衣服呢。”   意思是要回避?阿择低声笑笑, “小坏蛋, 昨晚还那样,现在转脸就不认人了?”   “哪有!”被子里闷闷地传来抗议, “昨晚你手那么重, 我身上都青了,好难看!”   “好啦。”他大方认下, “我保证下次轻点好么?”   ......   一来一往露骨的话,让面红耳赤的招平安在被子里更缺氧了。她不想再多扯皮,勒令道:“你快点出去!出去嘛~”   哎呦, 这糯糯的娇娇腔调,真把阿择的火给勾出来了。他拍拍拱起的被子,柔声说:“别闷到了,我这就把房间让你。”   一会听不到声响,他果然走了,招平安才从被子里冒出来,鼻尖沁出的热汗一下子遇冷,让她打了几下喷嚏。   起身先穿好衣服,胸口上的淤青提醒她一夜的荒唐。才走几步,脚就好酸,这种事躺着的时候比较多,为什么比她爬山涉水还累腾呢?   招平安吃着面,脑子还在想刚才的问题。阿择落座对面,一派适然。   明明该是他运动比较多啊,她不禁问:“你,不累吗?”   莫名其妙的话让阿择一怔,他好笑地反问:“我应该要累吗?”   呃......男女构造不同,她怎么知晓啊!   大概招平安也觉得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很无厘头。她没说什么,专心吃完这一碗富有含义的长寿面。   今天天好,不能出门,漫漫长日就只能在方寸之地消遣。招平安就拿来红纸,裁了做红封。   阿择负责裁剪,她就负责装钱,再黏上米粒封口。等能出门的时候,这些就发给巷子里的孩子。   弄好十来个红封,招平安的手都染成了红色。她想去洗掉,被阿择握住了手腕。   指腹抹过下唇,胎记也染上色,红得妖艳。   他目光变得幽深,她不能写,想是什么味道,没尝出来倒被他不能写不能写不能写。   再然后,吃着吃着就转移到别的地了。   阿择不能写不能写,“我不能写不能写......”   招平安故意忽略他越明显的那里,举出十个指头,扑闪着眼睛呛他,“那你吃。”   他果真每个都尝过,黑如深潭的眼眸攫住她,不满地撩拨起,“不够,不能写不能写。”   这......那样喂吗?   阿择吻下来,已摸准通往城池的城门,她情不自禁闭上眼,投降。   他亲到胸口,嘎声问:“这里是我不小心捏到的吗?”   “不是,你咬的......”   “哦~忘记了,那、我再回忆一下......”   ——   寒假前廖琴琴就来找过招平安,问她为什么请那么久的假。当时的她让人有种很不好的感觉,精神疲惫,眸子灰滞。   “因为要做很重要的事。”   在以前她说的重要的事,廖琴琴会以为是搞封建仪式,可她一点劲头都提不起来。   “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了。”   带着满心的疑惑离开后,廖琴琴今天又来约招平安去看庙会。庙会相当于年节的集市,只有初六和十五这两天才有,吃的玩的五花八门,很是热闹。   招平安眯缝眼睛,仰头看已经消失无几的厚云,嘀咕一句,“今天天气太好了。”   奇怪到家了,还有人嫌天气过于好的?   “废话!天气不好还能找你玩啊,你以为人都像你一样,下雨的天骑脚踏车啊!”顾不上斯文的形象,廖琴琴没好气地翻白眼。   揉揉泛酸的眼睛,鼻子痒得招平安冷不丁打了两个喷嚏,“我就不去了,你找冯晓陪吧。”   “为什么啊?你是感冒了吗?”   招平安干脆就借了这个托词,真真似的露出一脸病容,“对啊,喝点热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你回去躺着吧,顶不住就去看医生,有事打我电话。”廖琴琴白跑一趟,倒也没有不高兴,又去舅舅家约冯晓了。   对于她们的谈话,阿择也听到了。他站在窗帘后,眼前穿过一小道比刀锋还利的阳光。   那束光蔓延着,最后停在招平安的脚背。   他问:“怎么不去?”   她往前两步,光影爬上深灰色冬裙,染亮了。   “你知道我以前就不爱热闹的。”   阿择垂眸注视着,自顾说:“人会长大,很多东西都会变的,也应该要变的。”   “我自己清楚,不可能变了。”   声音越来越近,阳光抚在那张他怎么看也觉不够的脸上,刺痛了眼。   招平安从光亮中走入黑暗,拉下阿择遮住眼睛的手,一起牵着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客厅陷入昏暗中,属于夜的致命吸引让他暴动。   就是因为知道平安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深切的爱意下滋生恐慌,要把她牢牢地锁进体内,才能安抚下莫名的躁动。   被一股力道带着后倒,直到眼中眩花的景物静止时,招平安已经被压躺在桌面,脑后还有一双手垫着,担心她被磕碰到。   ~~~~~~~~~~~~~~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一个难得的小晴天,招平安累到,外面接连不断的鞭炮声都没能吵醒她。   阿择则卧在床边,安静地待着,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去厨房。没多会后,捧着一碗面进房。   他连着被子捞起哼唧着还要爬床的人,不给她溜走的机会,她就势就在自己怀里躺上了,小脸红彤彤的,真想咬一口。   “平安,该吃饭了。”   某人装没听到,脸一埋。   阿择忽凑到耳边,说了句让招平安立即清醒的话。   “你再不吃饭,我可要吃掉你了......”   她睁开眼睛,灵敏地滑进被子里,不满地嘟囔:“知道啦,这就起了,那......我要换衣服呢。”   意思是要回避?阿择低声笑笑,“小坏蛋,昨晚还那样,现在转脸就不认人了?”   “哪有!”被子里闷闷地传来抗议,“昨晚你手那么重,我身上都青了,好难看!”   “好啦。”他大方认下,“我保证下次轻点好么?”   ...... 第88章 三月花会开吗   吃着元宵的这天, 临时成立的拆迁办挨家挨户送来了同意书,只待名一签,量好宅基地平方, 敲定赔偿方案, 这里将变成一片废墟。   不过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另巷子里的人无不惊叹。那22号宅子的主人竟然招家丫头, 连招平安本人也是一脸懵地签了字。   事后才知道是于川以她的名义买下的,论因果,她替姑姑承下了这份情。   搬离在即,红白巷居民对这老巷子的赤子之情, 在蝉联了几日的喜悦中悠然泛起伤感。钱谁会嫌多,不过有的东西也确实是钱买不回来的。   新学期开始, 在招平安的坚持下, 李晋无可奈何地将假条延期。   红白巷沸沸扬扬地搬了几天家, 就在一个黄道吉日的早晨燃起炮仗,挖掘机最先推掉的是纸扎铺的院墙。   招平安站在巷口,看一辆辆的大车子,将她从小生活的地方铲平。一捧黄土, 满庭碎瓦烂木, 在场因不舍来看望最后一眼的居民都不由心酸。   回到租住的院子,望着一屋子杂乱堆放的老家具, 她感慨地沉默了许久。手被牵起, 阿择带她走出来,轻松地聊起天。   “今天天气真好, 晚上肯定也是晴空。”   她收拾心情,问:“然后呢?”   “白天我们不能出去,那只能在夜里约会了。”   想到什么, 招平安面一热,“你、要不要脸了?!”   突然被怼,阿择不服气地挠她痒,“今晚想请你陪我看星星,哪里不要脸了?”   “哈?”她怪不好意思地想解释,“我不是......”   他再问:“你就说好不好?”   “呃......好啊!”尾调也像她的笑容那样扬起来。   纸扎铺没有搬到拆迁办谈好的商铺,因为红白巷已经不复存在,老爷子自然就不用再守着。他去了山脚下的茅屋,陪伴着妻子的坟茔,过起清闲的日子。   剩下的货物都放在招平安租的房子里,已经低价处理给别的同行,下午就一并拉走了。   夜晚的院子里,月光像一滩浅水盈盈铺满,招平安坐在阿爷留下的躺椅,晃着脚丫看自己的影子。   阿择的眼睛也跟着晃,他低腰手一握。好了,终于停住了。   她想问怎么了,他突地挤进躺椅,顺势抱起自己,在怀里掂了个稳妥的姿势,再一起躺进躺椅里。   湛黑的天幕,点缀着一颗颗宝石似的星子,月亮一瓣一瓣地缺,越来越像个指甲印。   阿择抬起她的手,一并指向北面,“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你知道是什么星星?”   招平安看过去,满不在乎地说:“当然,北极星谁不知道。”   “是啊,小学的课本上就有普及了。”   怎么听他说话有点欠呢......   她鼓起脸回瞪,“你的意思是我只有小学生的文化?”   觉得像苹果饱满的脸颊有趣,阿择伸出指尖戳了戳,兀自笑起来,“哪有,我们平安最聪明了。”   “那是!”   她才满意地将目光放在他所指的方向,听他说了她很多不懂的星座。   阿择上过很好的大学,招平安听他说起往事,才知道他很喜欢文学,和研究星象。   如果他的命途能平坦些,他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   聊着聊着,好像都有了心事。细微的寒露沾惹上毛孔,他们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天幕。   阿择突然说:“不知道阴间能不能看得到一样的夜空。”   招平安怔愣过后,无尽的哀殇从胸口处漫上来,哽得她回不了话。   “平安,你说下辈子是可以求来的吗?”   眼眶烫得她眨了几下,深深地呼出闷气,“可以的,要不然怎么会有因果、姻缘、天定,这样的词呢。”   “那我要怎么做,下辈子才能再看看你。”   他是要......   “阿择,我去求,我会做很多很多好事,我......”她哽塞着声,“我去求就行了......”   他贴着脸,蹭了蹭,苦涩地叹:“那,我又欠了你许多了。”   “没有,我、我......”   招平安忽地说不出话了,她捂住脸,闷住吸鼻子的抽泣声。   阿择环抱住她,轻拍起颤抖的肩膀,安抚。   “没事的,你好好的......欠下的,我下辈子加倍还给你好吗?”   ——   寒峭渐融的二月下旬,春意羞怯得不愿露面。纷纷乱乱的细雨踏来,招平安撑着油纸伞,在院门落下沉重的铁锁。   空无一人的巷口,她对着空旷如昔的身旁说着话。   “阿择,你想去哪?”   “北川市吧。”   那个地方不远,她问:“为什么?”   “新闻说民俗文化节这几天开到那里去了。”   阿择忘不掉那抹蓝色,想为她做一件好看的裙子。   “嗯,那还有想做的事吗?”就一个心愿而已,招平安觉得还不够。   他想想,说:“到时候看吧,我们先住下,然后在3月回来。”   “三月?”   他笑,继续道:“嗯,三月,不知道今年的花还会不会在这时开,时间就定在三月二号吧......”   她没敢再问,怕最后一次的旅途,没能以一个更好的状态陪他开心度过。   天气不好,班车上几乎没什么人。招平安得以没有顾虑地和阿择说着悄悄话,手握紧,他笑笑回应。   笑着笑着,飞速转动的时间轴,将彼此的距离越拉越开。阿择捏紧本已经交扣着的手,就只想以前快乐的回忆吧。   他还记得那一天,踏进妄想了半年的院子。他在一双明亮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模样,那里面的他是笑着的,很开心。   才明白,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不是家,有她的地方就是安心处。   起于那天的,也让它止于那天。   几乎在招平安不断的找话题闲聊中,北川市就到了。两个小时眨眼飞逝,下车后她还有些恍然。   选中这个城市是突发奇想,因为要待上不短的日子,所以招平安左挑右选找了一个环境安静的旅馆。不远也有公交站台,最重要的是夜班公交过了十二点还在运行,很适合他们出门的时间。   宾馆不包餐食,也没有厨房,除了暗暗的走廊,随处有窗户的地方都能折射进来光,对于阿择来说很危险。   除了糖果,他无法为她准备其他的食物。点醒腻在怀里的人儿,“都过中午了,出去吃饭吧。”   招平安手巴得紧紧的,不肯下来。她狡黠地指指房里的座机,“你还没有我这个乡下人会利用资源呢,可以电话点餐的。”   看着她很快就点好单,他窘迫自嘲,“这两年我不是待在山里,就是在曲樟镇,也算是个乡下人了。”   两年的时间化作轻飘飘的一句话,招平安却感觉不到轻适。她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和他共经黑暗,让他在那没有着落的半年里,只能独自游荡。   她又扑进他怀里,分享奇奇怪怪的想法,“乡下人和乡下人才配呢。”   “嗯,我真喜欢曲樟镇。”   因为一个人而喜欢上陌生的地方,是很说不清的,奇妙的事。   “嗯......我也喜欢......”   因为他们的开始在那里,以后他们也终将长眠在那里。 第89章 最后的北川   文化节要明晚才有夜场, 今晚他们决定去游乐场。   八点钟的公交,大多数是疲惫着面容的下班青年。走到最后的位置坐下,招平安和阿择默契地对上眼神, 安静地任跳动的光线不停穿梭过握住的双手。   虽然是工作日, 去游乐场的人还不少,都是结伴来的。她买了两张票, 硬是让检票的人给两张票都盖戳。   检票人多说一句,“这票应该给你朋友,等他来了再盖章。”   她执意道:“我们一起呢,你盖两张吧。”   如愿盖章通行, 检票人没有要招平安身后男孩的票,甩甩手直接让他通过了, 那男孩攥着票愣愣地被后面推着往前走。   夜场不会很明亮, 挂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彩灯忽闪忽闪, 明明暗暗,又有了一点欲语还羞的意味。   比较温和的项目是旋转木马和碰碰车,那个海盗船时有尖叫传来,招平安看都没看就决定不玩。   她望着多是一家人玩的碰碰车, 挠挠阿择手心, “我想玩那个,你陪我一起好吗?”   “那走吧。”   前脚空下两辆碰碰车, 招平安想选就近那辆, 阿择阻止道:“选旁边的。”   他们刚坐上,另一辆被一对情侣开走。   才上路就被连撞两下车屁‘股, 招平安晃荡两下,她稳住往左打方向盘,开到空旷的地方调整。   车子太多了, 她目接不暇,左闪右闪,碰巧撞开好几辆车。   选另一辆车子的情侣是被围攻得最惨的,他们的车子有点问题,那车开起来一卡一顿,不灵敏,所以就躲避不及,也无法出击。   “右后方有车来了,往前开两米去撞黄色那架,就能躲出去。”   男人对危机的敏锐度天生就很好,阿择指挥招平安突击。有了主心骨,她左右逢源地操控起来,巧合地把情侣碰碰车拯救出来了。   那对情侣得了空慌忙靠边下车,这下招平安就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要来“报仇”。最后寡不敌众,她就投降下场,和阿择去玩别的项目。   游乐场最受欢迎的是摩天轮和鬼屋,都排起了长队。她想去摩天轮,可是得排很久,于是问他,“你有想玩的吗?”   现在十点了,那队那么长,不到子时估计也轮不到。阿择看穿她的心思,有了想法,提议先休息一下。   游乐场栅栏外面的路边有卖爆米花,出去票就作废了,于是就有人在里面递钱出去,爆米花就从铁栏杆缝隙送进来。   还没走近,招平安就被一声巨响吓到,“是......爆炸了吗?”   阿择让她看外面那个圆滚滚黑色的铁器具,解释道:“没有,是打开爆米花的工具时,高压气体冲出,才有像刚刚那样的响声。”   招平安见一位老人扛起那个铁罐,抖落几下,爆米花掉出来满满一盆,老人就用纸盒子装好给顾客。   一戳她额头,阿择笑着,“愣什么愣?快去买啊!”   “哦!”   她也去栏杆那里,学着别人抓着五块钱伸长手。钱被抽走,带着余温的纸盒子被放入手中。   “淡淡的玉米甜味,没有很脆。”这是招平安第一次吃新鲜出炉的爆米花,不同曲樟镇小卖部里包装好的。   “等凉了就变脆了。”   走着走着,阿择突然拉住她,她也不问,站在原地边吃边等。   栅栏周围没人了,他使眼色,“草坪里有个钱包,捡起来我们去还失主。”   招平安走过去,光线不太好,扒拉一会真找到一个双折卡包。   “你知道是谁的吗?”   阿择神秘一笑,“知道啊!”   跟着就到他所说的地方,是摩天轮进口外面排队的地方。招平安的视线从队头溜到队尾,几十个人呢,这要怎么找?   “钱包是前面第五位抱着爆米花男生的。”   阿择的本事她是知道的,不疑有他,上前,“请问,这钱包是你的吗?”   男生正焦虑地左右遥顾 ,闻言瞥到熟悉的钱包,面露惊喜,“啊!是的是的!”   他先没接,为了证明真是自己的东西,说:“里面还有我和女朋友的照片。”   招平安信阿择,当然也不会查证,还给失主后,摩天轮恰好在这时轮到下一批乘坐的人,她艳羡地看着别人坐进挂满彩灯的小房间。   男生说着感谢的话,而眼前的女孩子却在走神。他看了眼手表,拿出序号票,“太谢谢你了,里面的证件对我都很重要,你是不是想坐摩天轮?刚好我朋友来不了,我的位就让给你吧。”   “哈?”   招平安没反应过来,“真的让给我?”   男生不觉笑了,确定地点头,“嗯,真的!”   视线缓缓高过游乐场童趣的建筑物,再高过不远处的居民楼,城市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   摩天轮让时间变得很慢很慢,灯火交错变幻,遥遥阑珊。招平安轻轻靠在阿择肩膀,明显的摇晃感平定下来。   “阿择,谢谢你,还是你有办法。”   她聪明地猜到了,阿择侧低脸,有趣地盯着她瞧,“现在尝到甜头了吧,以前谁还一本正经地说‘不可滥用鬼术’来着?”   招平安耳根一红,躲闪了目光,“哪有......这、这不算滥用吧,不是做了好事吗?”   “平安,你听过双标这个词吗?”   这个词的意思不是讲待人的标准不同吗?他!他又埋汰自己了!   “阿择!”她气呼呼地要去咬他,却从他漾起笑意的眸中,看到了万千灯火映入其中的震撼。   见她不说话,就只是看着自己,阿择梗起脖子,凛然献身,“喏,呈上给你出气。”   “不要!”   招平安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他脖子,跪在坐垫上去啃那唇瓣。   阿择托住她身子,有点受不了,“你别挑拨我了,这小地方怎么施展身手?”   她牙痒痒地咬了一口不老实的舌尖,有点羞,“就你,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贴过来,手指窜进衣服内,她的身体好暖。   “难道......你不想吗?”   “不想!不想!”   招平安晃着脑袋推开阿择,他开怀地抱更紧,笑声在小小的空间回荡起。   好久了,不曾听过他这么肆意的笑,她也不由跟着扬起唇角。   以前总觉得人为的灯光不及曲樟镇的星光,其实未必。只要身边是阿择,再贫瘠的风景也有可喜之处。   ——   昨晚闹了许久,招平安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室内开着暖风,她猫儿一样懒懒地蜷在阿择怀里。   又眯了一小会,外面的敲门声让她不得不起来。穿好衣服开门,是昨天订的那家饭店的餐食。   付过钱,招平安问阿择,“是你打的电话?”   他捞起外套,替她披上,“嗯。现在许你放纵,以后要记得作息规律,三餐定时。”   “好......”   餐盒放在桌面,招平安穿好衣服,让他陪着坐一起,才开始吃饭。   冬季日短,才五点过外面就已是灰蒙蒙。吃过晚饭,他们去赶民俗文化节的夜场。   人声鼎沸的场景,很多画面在岑西都有迹可循。   租民族衣服的棚子,叽叽喳喳选着衣服的女孩,外面踢着石子等候的男孩,一排排的摊位,一群群过往的行人。   “平安!平安!”   待招平安回过神来,阿择在远远的一处,不知道唤了多多少遍她的名字。   他就站在陈列着蜡染布的摊位前,来来往往的人穿过他的身体,孤单到虚幻。他的笑容变成透明的雾,也无法淡去他的开心。   嫌她走得慢,阿择赶过来拉着到苗族的摊位,他指着那些古朴繁复的花样,“你看,是不是和上次我们看到的一样,终于找到了!”   “你找这个做什么?”   招平安想摸摸布料,阿择握住她徘徊的手触上去。软软的,绵绵的,价格应该也不便宜。   怕弄坏别人的东西,她要抽手,耳边听到他说:“口袋里有我放的钱,我们做两身裙子。”   沉默着,她敛起哀伤的神色,听他继续计划,“做一套长裙,一套短一些的,开春温度上来了,你就能穿了......”   “这钱......你打哪来的?”   阿择让拿出钱去下定金,订好款式商量好交货的日期和地址。他挂着满足的笑意,携手一起走过熙攘。   “挣的,要送你礼物,不会是来历不明的钱。”   这次文化节的歌舞互动是孔雀舞,婀娜多姿的轻灵舞姿引得大批人围观过来,水泄不通的拥堵比上次更严重。   招平安艰难地跟在阿择身后,踏着他为自己开拓的路。终于在挤出人潮后,他们会心一笑。   这一次,没有被冲散开。   玩到凌晨他们才回宾馆,出门前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一滴一滴淌得很慢的水,竟也蓄了满满的一洗池了。   这数日也像指缝的风一样,无知无觉地溜走。在定做的裙子送上门来时,招平安一阵唏嘘恍惚。   一直排斥的月末,到了。   阿择好像没有她那样的心绪,迫不及待地要她试穿新裙子。   她穿上了,尺寸长短都刚刚好。他抱起自己在房里转圈,“我就说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喜欢吗?”   “喜欢......”   这一晚里招平安不知道喊了多少次,这个蓦然闯进她生命的名字。她喊着他应着,安抚不了胸口疾走奔逃的霍乱,反而像带走了什么,空了一块。   最后的北川市,原来是藏着岑西没有完成的愿望。连最后,他都在为着她做打算。   阿择真的太好了,也太苦了。偏偏高高在上的天意,听不到他们卑微的乞求。 第90章 三月的花没开   三月的第一天, 还好是个雨天,阿择出行不会有那么多限制。   背好行李,抱上油纸伞, 招平安扯开窗帘看了眼外面。外面下着雨, 屋内的玻璃壁也因为温差,化下许多水珠。   一样的, 即便在温暖的环境,也避不开洪水猛兽的现实。   归途,只是从省内的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不远, 却犹如间隔了半生。   去时心态也不见得多轻,回时被一块巨石压得, 招平安每隔一会就要深深地呼吸进, 延续思维的氧气。   他们不知道, 自那天他们走后,曲樟镇的天空像缺了口子,崩漏地下了整整一周的雨,早春的花头都夭折在泥土里。   不知道还有多少的幸存者, 它们会避开自然和人, 偷偷盛放吧。   今年春天的三月,也许看不到花开了。   超度的仪式在两天后, 招平安没有心思准备需要的东西, 就恳请老爷子去置办。   阿择看着物什一样样备齐,在夜里也不再担心冷到她。相偎着, 只求这些记忆能刻进骨血里,经奈何过忘川,带着它们在轮回中寻觅。   暴雨过后, 缠连了几日的阴霾天终于消失。   在那个艳霞漫天的傍晚,沉压压的红云落在招平安的眼里,却成了一世界的灰暗。   设坛,净身,诵经......   日落西山,引渡者就从那个方向而来。   阿择穿的是靛青色的衣服,是招平安送予他的。   他望着火盆里的跳跃的火苗,突然说起一件事,“平安,那张照片就烧给我吧。”   既然要走了,就不应该留下让她触景伤情。   那个方向没有任何动静,招平安手心汗得潮湿,她谎称,“已经不见了。”   阿择叹气,她说话很少会不看着自己,怎么不懂是在撒谎。   “今年的天气跟往常不太一样,我还记得刚飘进山里,也是这个时节,那里已经开了好多的花儿,很漂亮。”   因为脚步被绊住,所以留下了,所以才有了第一次相遇。   他想让她有个念想,好好地活下去,“平安,以后的每年,你来墓前告诉我,那一年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好吗?”   招平安不应,也没有任何动作,沉默地低着头,好像在观赏她那小小一团可怜的影子。   阿择前去抱住她,最后一次抚摸柔软的发丝,“很早就决定的事,这会怎么倔上了?转世是新生,没什么不好的,平安......”   她在他怀里,终于不再忍声,啜泣起来。可是!可是......   怏怏众生中,数十亿人,下辈子可能那么容易就求得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别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静谧的夜空中,夜枭声声在催了。   招平安惊恐地抬头,望着那边方向,滚滚的黑暗下一刻就要将她拥有的全部吞噬。   她怕得浑身不住地颤抖。   阿择心疼死了,将人压入怀中,哽咽着声求,“别看,闭上眼睛,难过一下,很快就会好了。”   “我要看!”她突地大叫一声,抽抽噎噎地含着哭声,“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地接你,就......就让我,送你走......”   “平安......”阿择努力不让快要杀死他的悲痛支配,语调仿佛还是像从前那样轻柔,安慰着她。   “没事的,你就当这一切是一个会醒来的梦,明天就好了......你要好好的,一定会好的......”   做不到......可她做不到!   初春有了些许回暖的迹象,此刻院子里冷风乍起,一股凛冽的气息悄然混进情侣死别的噩耗,再次警醒。   招平安只觉得好冷好冷,她下意识想抱住什么取暖,撰着一点点衣角的手始终舍不得松开。   引渡者来引路了。   阿择不让她去看西边,从后拥抱山川河海的温柔,“平安,人生的路还很长,别回头,一直往前看,不要回头......你看天上,即使没有暖阳,还有温柔的月光在迎着你,星星眨着眼,它们和我一样,最爱看你笑,答应我好吗?好好地活下去,最爱你了......”   原来眼泪流多了,喉咙会干疼到每呼吸一次,就跟用倒刺舔过一般。招平安唯有拼命点头,她怎么能不答应,他最后的请求。   拢住自己的力道由紧变松,再到慢慢比微尘还了无痕迹,最后连他独有的气息都消失了。   她抱住腿,将自己极力缩在墙角。   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游魂,在这个大半夜蹲地上的女孩面前,恶趣地扮惨死状,知道人类看不见自己,过把干瘾后就飘走了。   招平安眼珠缓缓移动,望着重归陌生的这一切。明明是比老宅还小的院子,为什么会感觉这里好空旷,好冷。   她又是一个人了,就跟从前一样。   可是啊,不一样了。   ——   一身黑袍的鬼在前头引路,强大的阴气使得山瘴弥漫的森林里,别说一丝游魂,就连活物的叫声都不曾有过。   阿择在真正变成鬼的那几日也耳闻过,引渡者引路,无论人鬼皆要避让。不若人会折福折寿,而鬼魂就被强行拘去。   平安......她会放得下吗,能不能好好地照顾自己。他走后,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准备糖。   他突然后悔了,在这之前应该再去一趟颍东,将平安托付给于川,至少多个人关心,他的放不下也少一分。   行着行着,连树叶也仿佛被加了重量,死沉。   树木静止,诡谲无波。山林的尽头不全是黑暗,而像浮着粼点的荧光色黑幕,随着他们到来,光点顽趣地擦过他们的肩膀。   引渡者旋转头颅的那一刹那,光点飞散起,阿择看到一张木刻般的脸,线条生硬,死气浓重。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他说完,又扭转回头颅,跨过一道不甚明显的黑线,空间好似在扭曲,那袭黑袍在漩涡中逐渐被吞没。   阿择惊愕地看着,隐隐中一股吸力在拉拽他的脚,潜意识的未知恐惧驱使他想逃。手在空中打摆,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明明周边茂密的丛林化成了一望无垠的黑暗。   那来时的路呢?去哪了?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引渡者的警告又回响起,空灵地带来那个地方的力量,阿择的魂体仿佛有千斤重,挣脱不得。   难受的压迫感扼制住他,没有呼吸的鬼,窒息的绝望鲜明,他捂住胸口张大嘴。胸腔快被挤缩成渣滓,猛然间魂体又轻灵如风,不稳地站定时,已身处在繁华闹市中。   这里也是黑夜,可是没有星星,行使照明的是一团团飘来飘去的鬼火。长街没有尽头,两旁有摊贩,熙攘却不喧闹。   他们鲜少说话,更多的是以眼神交流,鬼来鬼往,就跟人间的街市一样。默然打量过一阵之后,阿择也失了探索的兴趣。   他跟着引渡者的脚步,走得缓慢。身边的景物如跳帧的画面飞速闪过,他们到达一个题着“阴司殿”牌匾的地方。   “再此等候。”   引渡者突然转过身,与之面对面分开立于两侧。阿择冷不丁发觉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竟然柔和生动起来。   “殿外之地,叫回望,回亦记忆,望即忘。尘世有何惦念,或许我可以解答。”   忘......   阿择只要念起一个名字,她娇俏的模样就会在骨血中重现。   投生就是剥离,拆骨拆肉打碎重塑一个身体,一个空洞的灵魂,投入俗世中逐渐被染了污浊的七情六欲填满。   好与不好,只管周而复始,是最冷血的铁律。   他毫无避讳地问:“引渡者是不是可以逃开轮回?是不是也拥有前世的记忆?”   “哈哈!”引渡者旷达地大笑两声,奇了怪了!阴间已经许久不见这样的痴人了。   他难得收起威严,“何止是拥有前世记忆,我们想忘记什么记得什么,皆可掌控自如,不过亦也要隐忍超常的痛苦。”   “那我可以成为引渡者吗?”   “哦?”引渡者微微惊讶地挑眼看去。   这个鬼从引路开始,就过于淡漠冷静,他以为是接受既定的现实,原来也有挣扎的固执。   也许是因为阳间那位做功德回向的女子,倒也阴差阳错成了一个绝地反击的契机。   “别人我不知,但你,亦有资格。”   阿择那张清俊冷然的脸,终于露出紧张无措来,“那我要怎么做?”   “十八层地狱,层层渡厄,”   简短数字,已经道明其中的艰辛。   “我可以。”他目光坚定,没有丝毫怯意。   坐上引渡者这个位置,时间的流逝已不是一个量词。他见过无数想爬到这个位置的鬼,也不过是一时意起想尝点权势而已。   他笑着看他们只在第一层地狱,就哭着喊着要放弃。总要学点教训,最后被饿鬼道的怨念蚕食到遍体鳞伤,他才会再次放他们投生。   这个鬼倒有意思,眼神很冷淡,却有一股拧不开的韧劲。也许,他们下辈要添新人了。   阿择手腕被凭空锁上镣铐,突然被推了一把,踉跄进阴司殿。   身后传来引渡者沉闷如钟的声音,“带着你的决心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文红锁一天,就会有备用方案,我都有改,但是就是一直不过,也没办法了。   明天全部更新完。 第91章 往事   也就晴了一个傍晚的天, 后半夜又下起雨来。这一晚,招平安坐在姑姑和阿择的牌位前,睁目呆了一宿。   中午的光线才足以刺痛那双无神的眼, 她舔舔干燥的唇, 扯疼了皴紧的皮肤。   走进卧室,推开一点点窗户, 潮湿的空气拥挤着窜进来,掀动一切旧物。关好窗后,重新拉紧窗帘,她抹了一下被扑湿的眼睫, 窝进还存留一点点他的气息的被窝。   联系不上招平安,李晋几次上门家访, 紧闭的大门, 院内静悄悄的, 数次都是徒劳而返。   他问过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也都很久没碰见过招家丫头了。小小的一个乡镇,竟一时寻不到她的行踪。   廖琴琴和林盛财也试着去找过,就连万晟也是厚着脸皮去联系, 而她像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的信息电话都不回。   就在关心的人急得要报警时,纸扎铺的老爷子下山来, 找到李晋商量保留学籍的事。   “那丫头一直在我那, 她没事,就是脑筋轴, 一时半会转不开,我会劝她回来上学,给老师添麻烦了。”   李晋一听, 心就放下了,学习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孩子好好的就行。   “麻烦算不上,我们两家也算旧识,她要有什么困难还烦请老人家知会我一声。”   离开学校后,老爷子采购点生活用品回山下的茅屋。隔壁的小杂物房门敞着,他赶忙去自己床底下,从一堆杂物中拉出个瓦缸。   掀盖一看,浆果酒又变少了,就连厨房摆着下酒的酱牛肉也不见了。   这丫头,准是又到他们招家的坟山去了。   三月未开的花,在四月里迟来地绽放了。   清明将至,以前的老主顾来找招平安写祭文,老爷子看她一位一位地推脱掉,然后反倒来问他,“阿爷,家里还有黄标纸吗?”   “稀奇了,你把送上门的生意都扔了,这会问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她低了低眸,“我要给他写祭文......”   从三月后,阿择这两个字就变成了‘他’,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他们都不曾提起过。   荒废道法许久,招平安再次挺起背脊行文。不是传统祭文的行书方式,而是将所有的思念,混着噼里啪啦砸下的泪水,书写成唯一的寄托。   这天她穿着在北川做的蓝色裙子,像往常那样拎着酒肉上山。沿路的野白菊是姑姑最爱的花,她摘了一束。   他离开时说的,她都记得,一路上但凡看到的花,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她都要采上一朵。   山上的野毛桃也开花了,折了一支,再拽一条长草茎将花捆绑起,一束放在姑姑墓前,一束放在稍下点原本属于自己的墓地。   秃了一块的草地,和旁的生机盎然的绿意格格不搭,那是她时常待着的地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半山腰的高度能俯瞰整个曲樟镇,还有红白巷的位置。那条直而深的巷弄不在了,常常等着她的他也不在了。   感觉到饥饿时,又是半天过去。招平安啃咬一个表皮干硬的馒头,就着酱牛肉下咽。   食物在口腔干嚼,这时送上一口果酒,绵柔的甜涩感化去食不下咽的委屈。酒辛随后返上来,辣得眼睛难受。   无意中得知这酒,是他采的红浆果酿的,她就离不开这个味道了。即使每次喝过刺激胃,总是吐得面红耳赤。   可是,果然习惯了就好了。看看,现在的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点事都没有,即便忘了吃饭低血糖也没再犯过。   这身体自动调节的机能,真讽刺!是不是欺她又是一个人,是不是在时刻提醒她,担心她不舒服准备糖的那个鬼,已经不在了。   吃饱后,招平安侧躺下,怀里是装着他的小坟丘,在温暖的阳光下拥抱着闭眼。   只有在这一刻,她的心才不是空荡荡的。   这里,空荡荡的这里,曾经也是满满地被他精心地填满过。   她明白得太迟了,什么宿命后世,没有任何意义。   十八年来,她总算尝到了酒肉的滋味,可她的天也塌了。   ——   天黑之后,老爷子在家门口遥望了许久,也不见招平安的身影。他打上手电筒,拄好拐,一步一步往另一座山上爬。   他一把老骨头,走得又慢又喘。从星点稀疏的夜空,走到月亮高高悬挂起,漫山银晖洒落。   一个蜷缩着的人影,手搭在坟丘上。   老爷子叹气,累得坐下一旁歇歇。招平安仍是许久不出声,他开口劝道:“你也知道这是对他最好的结局,有什么放不下的。”   招平安翻身起来,把先前自己弄散的土块堆好,手轻轻夯实。她轻声问出不解,“阿爷,躺在里面的人没有感觉,为什么在外面的人那么难受?”   老爷子闻言默了许久,一直揉着膝盖的手顿下,目光望向茅屋的方向。回忆涌上心头,酸苦到不吐不快。   他语气遥遥,“可知红白巷为什么被老一辈人喊做死人巷,因为三十年前这个路口总有人死于非命,我的妻子也殒命在那里......”   虫鸣欢快,烘托不起此时沉重的氛围。   招平安静静听着,老爷子只是在回忆往事。   “太多冤魂流连,加之惨死被怨气迷了路,晚上巷子总能听到风拍门的声音,后来你爷爷让我守着那里,白日方便活人,夜晚亮起灯笼指路阴人。我也私心在想,什么时候能再遇见我的妻子就好了......”   “招丫头,我后悔当初跟你说那些话,我自己被这个执念所纠缠着,私以为是为你好,其实人鬼本质有什么区别呢?相爱就行了,如果她还在,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我一样会不考虑所有和她在一起。”   老爷子近年来耳背得厉害,山里的虫子叫得那样吵,在他听起来也就跟蚊子哼哼一般。可是,那低低的啜泣声尤为清晰。   “活着的人总要活着,过去的总会被慢慢放在心底掩埋。他还在,只是换了另一个身份,与你无关紧要地生活着,爱有时候也是放手,你须知现在这样,总比他灰飞烟灭要来得好......   拿起拐杖,调亮灯,他拉起招平安,“夜了,丫头,我们回去吧!” 第92章 想他想他想他   招平安重新住回镇上, 结束休学去上课。   现在的她在同学眼里更孤僻,几乎常常一天听不到她说几句话,晚上不上自习不说, 连中午也不在学校午休了。   同桌变成这样的内情廖琴琴知道, 是因为一个孩子。她也见过那个白胖可爱的婴儿,只可惜天生有残缺。   放学回家, 招平安门没开就朝里喊:“阿爷,我回来了!”   她往屋里跑,散发都朝着一个方向固定,可想而知又是一路狂奔回来。   “阿爷, 今天念生有没有听话?喝了多少奶?拉了多少次粑粑?”   小婴儿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这会吃饱就睡了, 老爷子才得空喝一杯茶, “你问这么多问题, 我先答你哪个呢?”   招平安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用答了,我自己去看吧。”   摇床还在微微地晃,小婴儿腹部盖着一张薄毯, 睡得一脸香甜。她偷偷地一戳那红寿桃样的软脸蛋, 眸光也不自觉软了。   视线停在念生完好的下唇时,她也咬住自己的唇瓣, 眼神倏地黯下来。   放下书包后, 轻步走出房间,招平安和老爷子一起吃晚饭。   两道素菜, 两碗米饭,只有筷箸碰瓷碟的声动。   饭后喝杯茶,老爷子抬眼看看还在吃着饭的招平安, “你真打算养着她不成?”   招平安含糊应“嗯”。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以后工作成家......”   话一顿,对面夹菜的手迟疑了一下。   招平安放下碗筷,“阿爷,我给她顺招家生字辈取名念生,我就会养她一辈子。”   老爷子知道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谈话。   收拾碗碟,抹干净桌子,接人的三轮车也到了。老爷子白天来帮忙照顾婴儿,晚上还是回山脚的茅屋。   “阿爷,谢谢你帮我那么多忙。”招平安扶他上车,说。   许是预知大限将至,老爷子常喟叹,“趁我还能活动活动,总能拉扯拉扯念生,以后的事......你也得早做打算。”   她答:“我知道。”   三轮车轰隆隆地启动,招平安也转身回屋,一座座宅屋隐没在灰浊的天色下,老爷子闭目避开活泛起来的鬼物。   念生是那天晚上下山,在一条隐蔽的山沟里捡回来的。她的哭声很微弱,招丫头还以为是蛇叼了野兔崽,不料竟然是活生生的一个婴孩。   这孩子抱回来后在派出所养了一个月,找不到亲生父母,也因为是豁嘴,自然也就没人领养。   招丫头看着婴孩的眼神很熟悉,阔别十年,老爷子又熟稔地记起那个画面。   红白巷的邻居,在她形单影只地回到老宅后,他们眼睛里的怜悯,刺穿一个八岁孩子的背影。   平安的眼里虽然有怜悯,但更多的是感同身受,她身为被众人“围观”的孩子,也一定能体会婴儿的绝望。   当时她说:“阿爷,拆迁赔了很多钱,我应该能养得起她,以后也会尽能力带她去做手术,她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也不知默认这个决定是好是坏,可那双因为阿择离去,而深不见底的黑眸,因为念生的到来,渐渐燃起一丁点细碎的光。   眼下看来,总不是个坏事。   ——   夏日正盛,招平安放学路上碰到过瓦罐儿,他穿着小学校服,背着一个旧书包,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老师教的唐诗。   他很快乐,很知足。   断头路因为风水不好,那里没有盖起房子,而是推平做了临时垃圾堆放点。   念生也已经百日,身上穿着老爷子讨来的,具有传承意义的红色福肚兜。和她说话,她会咯咯咯笑个不停,惹人喜爱。   招平安买了一个紫色的婴儿车,有空便推她出去玩。婴儿感官正是极速成长的时期,她滴溜溜的眼睛对这世间都充满好奇。   这一切看似都挺好,但臆断的流言像长了翅膀,飞往同学和老师们的茶余饭后,被津津乐道地流传着。   “听说了吗?高二的学姐胆子也太大了吧!”   “是啊!听说也是个孤儿,所以家里没人管,就学坏了......”   体育课上厕所,林盛财和万晟听到高一学弟在讨论这事,默契地拎鸡仔似的将他们堵在垃圾角,恐吓加武力威胁。   “小朋友!饭瞎吃吃顶多上吐下泻,乱造谣可得负法律责任的!”   小男生不服气,血气方刚地摆出证据,“她休学了几个月,从肚子暴露请假到生,几个月也足够了!”   朽木不可雕也,这货没必要晓之以情了!林盛财暴脾气一上来,和万晟一唱一和地糊弄人孩子哭爹喊妈。   在林盛财和万晟行使正义的时候,正主招平安淡定地靠在廖琴琴肩膀,和她聊念生小娃娃的趣事。   她毫不在意这些流言,只要他们不当面说念生的缺陷。   天气已经有些热,这天招平安穿着一身短蓝裙,去拆迁办选安置房。   办公室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说着笑着,有种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   还迁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补偿新的宅基地,重新盖房子。听起来也不错,不过那地是偏僻的南正巷,虽然被政‘府重新规划过,破败早已经是从前,可那块硬伤就是偏,比红白巷差了几个档次。   另一种就是补偿新公路边上的联排楼房,虽然没有院子,但是交通出行便利,以后的规划也好。   招平安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抓阄排楼号,一点也不着急。她喜欢独门独院,有隐私,也放得下家里那些旧器物,而且念生也需要玩耍的地方。   南正巷没有21号,她选了16号。签过字,走在回南街的租房。   南街路边有几棵李子树,抬头看,阳光织成一道道白色的幻影。招平安张开怀抱,以前他就是从那上面飘下来。   她在阳光底下站了许久,好想好想......再抱他一次。   “哈哈!我有李子了!”   有几个小孩举着竹竿,去打还青涩小小的李子。小一点的孩子力气不够大,举不起那么长时间的竹竿,也就只能羡慕地看着小伙伴拥有他没有的东西。   现在的李子很难吃,他们只是以此作为玩趣。   小小孩再一次尝试踮脚举起竹竿,细细的手腕撑不住,竹竿掉下来打在别人家墙头,他们自知闯祸,一窝蜂就散了。   竹竿在墙壁上滚过几遭,砰地落地,同时掉下来一颗糖,蹦跶几下到脚边。   糖果纸发出彩色的光,像一把利刃,戳进招平安的心里,将那个名字翻搅出来,鲜血淋漓地展示她做的无用功。   弯腰捡起那颗糖,糖霜流出来,黏住指腹,那上面还有几只蚂蚁的尸体。她剥开糖纸,拈起已经化掉一半的糖。   “我猜,是橘子味的。”   吃进去,和那时生病吃的糖一样,甜甜的,酸味更重些。   想到什么,她疯了一般奔跑在曲樟镇的街道上,寻找他们经过的每一处轨迹。   学校的座位,操场,店铺外墙角的缝隙......   或多或少都找到了一样的糖,老宅和纸扎铺一定也有,可它们已经变成工程废渣,不知道运往哪里了。   回到租房,在许久不用的挎包中,小暗袋里也装了一小兜糖果。   招平安翻找一箱箱的杂物,拼命寻找他的痕迹。一张从她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歪歪扭扭,蹩脚地画了山脉和路线。   “阿择......阿择......”   她终于叫出来这个名字,滞涩的语感刺痛着心。如果连两个字都逃避,她真害怕自己会忘记阿择。   她的消失至少还有几个人惦记着,而他至始至终,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怀念。如果连她都忘了,那他该怎么办......   阿择......对不起......   阿择......   招平安哭得崩溃,却死命咬着牙将呜噎声咽进去。   念生在睡觉,那个可爱的婴儿应该有个阳光温暖的人生的。 第93章 曲樟纪事   念生在慢慢长大, 从夏到秋,她穿起了漂亮的连衣裙,已经可以在床上翻滚, 甚至还会搞怪地爬行两步。   老爷子身体越来越不好, 整个暑假只有招平安在照顾着念生,她忙到人浑噩迷糊, 感觉好多事都忘记了。   可是午夜梦回,满枕清泪在提醒她,没有忘记,仍旧刻骨铭心。   她有一个习惯很久了, 常常在无意中喊出阿择的名字。   “阿择,帮我做饭啊!”   “阿择, 我饿了......”   “阿择, 起风了。”   “阿择, 下雨了......”   喊着喊着,会忘了放盐,会自己摸出一颗糖含上,会感受风的拥抱, 会抱紧油纸伞舍不得撑......   可是, 阿择不在。   后来只要念生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下意识看过来, 冲她笑。   因为‘阿择’才有的回应, 这世界又多了一个记住他的人。   开学后,招平安带着念生去颍东市, 由着于川帮忙找好医院,安排手术。   念生的第一次手术很顺利,她有了薄薄的一点点上唇, 吞咽功能也在进步。只等每半年一次检查,入学前再做一次手术就能好了。   回曲樟镇后,她们搬进新房子里住。值得高兴的事,招平安暌违已久喝了酒,她没舍得动了剩无几的浆果酒,头一次喝了后劲大的米酒。   酒劲上来迷迷糊糊推翻杯盏,淋湿姑姑留给她的平安符。自上次落水,符篆的敕令应该早已经模糊,她掏出来晾,意外掉出来一张便签。   粉白的纸张,用圆珠笔写着:平安,如果真的很难过,就摒弃掉所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握着那张便签哭着睡去,第一次一夜无梦。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招平安心慌不已,她连想念的梦都不会做了。很久以前她答应过阿择,不能忘的。   念生术后恢复要小心照顾,招平安就请假在家。她们一起给老爷子送生活用品,玩得太过兴奋的孩子在三轮车的颠簸中睡熟。   安置好念生,她想着去厨房把奶瓶消毒,走出大厅时脑袋突然一下空白,原地转了两圈后,实在想不出来刚刚要去做的事,于是迷茫地蹲坐在门槛上。   她一直望着物非人非的院墙,出了神。院子是新院子,围墙也不是裸露的红砖砌的,青黑的青苔变成一片白腻子。   不像以前的老宅,没什么好看的,不知怎地她就这样出神地望着。一呆就呆了半下午,念生醒来的动静才让她久梦乍回。   弯腰起身,蓦然看到门口砖石上一滩湿痕,招平安摸摸脸,感觉到干疼,才知道自己又落了泪。   回屋抱出念生,放在大厅的地垫上玩,她去外间的厨房准备辅食。不过转眼,那滩湿痕已经被蒸发,无关痛痒地消失了。   夜里念生睡在小床,招平安在大床上辗转难眠,她一直在想:今晚还能梦到阿择吗?如果梦不到该怎么办?   阿择的脸明明刻进了脑海里,为什么每次她仔细回想,他俊气的五官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在睡着之后,她做梦了。梦中的阿择没有脸,从灯火通明的老宅飘到外面,他就那样融进夜色中,连背影都没剩下。   惊醒后,她睁开眼,一室黑暗。没有开灯,埋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阿择,你不想我吗?为什么都不愿意出现在梦里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也没有人和我提起过你,我到底该怎么办......   老爷子身体每况日下,需要人照顾,他无儿无女,招平安就接到南正巷一起生活。   此时她已经进入紧张的高三生活,无法兼顾到家里,于是请了一个阿姨照顾念生和阿爷的起居。   招平安常常刷题到深夜,实在累了就拿出和阿择的合影看看。指腹抚过他的眼睛,他的笑脸,她的心一阵阵抽搐,疼得掉眼泪。   泪打在干净的纸张上,嗒嗒作响,晕开成思念。除了这张合照,阿择存在的痕迹在一一消散,她该怎么留住仅剩的一点点的寄托。   重新放好照片,还不到十二点,她打算再做一会题。作业本上的泪迹干后,留下一个个坑,不复平整。   对啊!只要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就不会忘记阿择。   翌日,招平安买了很多宣纸,裁成笔记本大小,用粗棉线钉成一本书。她只要一有空就会回忆和阿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把它们都记下来。   乙丑年立秋,和阿择第一次见面。   庚寅年三月,阿择第一次踏进招家老宅,我记得我小有欢喜。   初夏时节,和阿择去岑西,还魂。无果,因为不舍。   庚寅年立秋,我们在一起了,阿择和招平安在一起了。   中秋拜月娘,阿择陪我,我很快乐。   晚秋寒露,阿择还魂失败,我自责后悔。   除夕夜,终于等回阿择,我偷偷合了文书,将自己全须交给他。   辛卯年三月,阿择走了,我好痛苦。   ......   日子日复一日,繁复无望。唯一可喜的是念生在长大,她好喜欢笑,很开朗。   她爬得很快,会扶着桌椅站起来,开始学着说话。   “麻麻麻麻......”   招平安佯装生气地纠正,喊“姐姐”。   冬天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念生穿起了厚棉袄,而老爷子像枯瘦的老木桩,干涸的身体日渐凋零。   招平安在学校和家里来回奔波,已经忙碌了许久。她常常翻看写的日记,以此加固对阿择的记忆。   今年快要过去了,她要在日记里写上自己的生活,让记忆中的‘阿择’也参与其中,倾述她无处可说的话。   阿择走的第一年。   我把念生捡回来,她陪着我,可我还是好想你。如果你已经转世,现在才是呱呱坠地的婴儿吧。   念生可是个大娃娃了,她会说简单的词语了,我教她喊我姐姐,我们没有生孩子,她怎么能喊我妈妈呢......   阿择,天好冷了,我想你。   ——   阿择走的第二年。   我高考了,成绩还行,可是我不想离开曲樟镇去外地上学。因为念生离不开我,阿爷也快不行了,他瘦得像一具干瘪的枯木,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   阿择,其实是我离不开,离不开埋着你的曲樟镇。   ——   阿择走的第三年。   现在还有人找我做法事呢,可是我的道法已经生疏了几年,真像姑姑说的那样,摒弃掉所有了。   阿爷走了,年初走的,他临终前让我将他的尸骨和妻子合葬,他是笑着离开的。   阿择,我不太好,我记性变得很差。   ——   阿择走的第四年。   廖琴琴上了大学,她每逢寒暑假都会来找我我,从以前的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到现在她目光忡忡地看着我,总是叹气比话语多。   听说林盛财真的跟关灵玉在一起了,他们订婚然后一起去外地上大学,还常常在班级群里秀恩爱。   阿择,我有点羡慕他们,只是有点而已,毕竟我的阿择那么好。   ——   阿择走的第五年。   我终于梦到你了,你在我床前,站着看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好想听你的声音。   醒来后房间好像真的有你的气息,这一天我把门窗紧闭,安静地呆在里面一天,听到了鲜活的心跳跳动的声音。   阿择,我真的忘记了好多东西,现在我坐在日记本前回忆那晚的梦,细节已经像泡过水的纸张,稀稀烂烂无法拼凑。   ——   阿择走的第六年。   有人取笑念生的残缺,我气不过去理论,那孩子的母亲骂我,我听不太清她说什么,可是那怒目圆睁的样子,那话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念生很难过,她还安慰我,笑着说自己再做一次手术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第二次手术在念生小学前的八月,很成功,她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不对!她本来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相貌的缺陷在爱的人眼里,能成为独特的美。   阿择,这是我从你那得到的偏爱,因为只有你不会将那个不幸的胎记归成不能踏及的雷区,你将它变成喜爱的一部分,表达对我完完整整的爱。   ——   阿择走的第七年。   于川为学术交流出差曲樟医院,我们见过几次面,他跟我说话我总是很迟钝才回应,他担心地让我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在医生眼里,是不是看人都带着职业病啊。没必要做什么检查了,我今年二十五岁,身体还好着呢。   阿择,只可惜的是我的记忆一直在衰退,不过幸好我都记下了。   ——   阿择走的第八年。   下雨了,又是一年夏,屋檐的雨滴滴答答串成线,不停地流淌到地上,不知归于何处。   念生去上学了,我在家里走来走去,想找点事做,可是总会弄坏点什么,我怎么越来越笨了。   那天我见到鸳鸯了,他们在一起,很好很自由。   阿择,我坚持得好痛苦,你会不会怪我?   ——   阿择走的第九年。   念生长得好快,身高已经快有我高了。她可以照顾自己,还会拾起我忘记做的家务,背书给我听。   她朝气,向上,蓬勃。   而我最爱隐在黑暗里,连光也怕见了。   阿择,别怪我,我不太想活了...... 第94章 是解脱   你说时间它短也算短, 一回眸,一眨眼,经年过去。长也算是长, 一瞬间就已是一辈子。   今年初春, 招平安迷糊的神智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她给已经是大姑娘的念生, 买了好多漂亮的裙子,在放假的时候一起旅游。   这一年里走过许多地方,她对念生说了很多话,比这九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她说招家的家学、祭祀礼仪, 说家里的古董和旧书籍要怎么保存,说家里的百宝箱的秘密, 说于川叔叔是除去她之后, 可以信任的亲人。   念生一一记下了, 她已经不是个小孩,她知道姐姐过得并不开心,也许是因为一个叫阿择的人。   他是谁,她也不知道, 不过在冬天来临时, 姐姐又带她到招家的坟山去,指着那个没有碑的小坟丘下方, 说那是她百年之后的位置。   念生才十岁, 大概知道死亡的含义,可是她才十岁, 人生还很长,为什么姐姐要这么早就给她准备墓地了?   姐姐又抚摸着那个小坟丘,低首默声许久。很久之后她沙哑的嗓子,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舌头像被痛苦地压着巨石。   她的声音有绝望,又似含着解脱的轻松,她说:“念生,姐姐死了以后就埋在这里,不用选日子,不用办葬礼,不要打扰我们清净,烧两把纸钱就好了。”   “念生,你来给姐夫磕个头。”   姐夫?这里埋着的应该就是那个叫阿择的人。念生听话地磕头,喊了一声姐夫。   她起身,看到姐姐红了的眼眶。   今年的冬天是个暖冬,山上很多花儿都在开着。姐姐每次上山都不开心,念生没有好奇姐夫的事,她怕问了会让姐姐更难过。   放了寒假,又该准备过年了。这个年节招平安似乎很开心,她置办了很多好看的新年衣裳,甚至连念生开春的衣服都给准备好了。   她们家吃素比较多,因为招平安不会做荤菜,年夜饭也就只是多了两碟素菜,一碟糕点。   念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肉总觉得饿得快,有同学喊她家去玩,听说可以吃到烤乳猪。   她馋了,询问姐姐,“我想去崇德巷小妞妞家里玩。”   “去吧,去到人家里要守规矩,不能把客气当随意。”   姐姐答应了,她蹦蹦跳跳出家门,还不忘带上走夜路必须携着的平安符。   烤乳猪真的很香很脆,太好吃了!还有酸酸甜甜会冒气的饮料。吃饱喝足后,念生和同学一起上街玩。   曲樟镇已经不是那个没有夜生活的小镇,现在的它也不落俗套地装点各种彩灯,琳琅满目的商品铺和路边摊,五花八门地晃在行人的笑脸上。   守岁是延续许久的民俗,镇上唯一的一家超市外面,有个巨大的荧幕,那里播放倒数的影像。   所有人驻足,合声一起念。   “五,四......一,新年快乐!”   小镇很小,大家都认识,彼此恭贺,互道新年祝语,一时脱了钳制的小孩在人群中奔跑。   一片欢声笑语中,汽车的急刹和撞击的闷响,打破人们僵了的笑脸。有女人惊声尖叫,因为被撞倒的浑身是血的女子怀中,是她的孩子。   热闹的人群炸开了锅,救人的救人,报警的报警。女子抱着孩子的力量很大,她像个蜗牛,蜷缩着将小孩很好地保护住,嘹亮的哭声显示孩子可能只是受了惊吓。   才出了车祸的人不能随意挪动,孩子母亲着急地站着跺脚,无法检查孩子的情况。   “这是......招家的丫头吧......”   有人已经认出来了,风声传到念生耳中,她推开人潮,拼命狂奔。在见到姐姐时,她瘪嘴抹泪,跪在地上去摸姐姐的手。   “姐姐......”   地上的人听闻呼唤,缓缓松了劲道,那孩子扑腾两下自己站起来,投入自己母亲的怀抱。   招平安气息微弱,指头动了动,“念生......”   “我在!我在!姐姐......”一手黏腻的血,触目惊心,念生无助地喊着她的姐姐。   “别怕......你过来,我想......抱抱你。”   念生膝行过去,将她头轻轻靠在自己大腿,“姐姐,你等等,医生很快就来了,我们一定能好的......”   “咳咳~”招平安痛得拧住眉头,嘴角却是淡淡笑着,她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念生,我看到他了,他来接我了......念生,别难过,姐姐从来没有、没有这么高兴过。”   姐姐笑起来真好看,那双圆圆的眼睛印着清晖的月色,温柔浅淡地燃起希望。念生从来没有见过她笑得这么开怀,即使她唇角还蔓延着血迹。   “招平安!醒醒!不能睡!”   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一个叔叔,长得很凶,眼睛睁得很大,他冲着另一个神情惊愕的叔叔大喊:“救护车怎么还没来!万晟!你直接去医院把医生拎过来!”   那位叔叔离去前悲痛地回首,好像这一去就再也看不到姐姐了一样。   姐姐澄亮的眼眸逐渐黯淡,念生以为她只是累了,却不知道这样的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的可能。   可是姐姐是笑着睡去的,带着所有人不知道的解脱,奔赴向另一个世界。   那两个叔叔帮着料理葬礼,安安静静地将姐姐葬在那个小坟丘中。念生很难受,她按照姐姐之前的交待,将抽屉里的红纸日记和独照一并烧掉,埋进坟里。   后来于川叔叔请求调任,他们一家人到了曲樟镇。   念生带着他们去拜祭姐姐,在那个新立起的碑前,于川叔叔盯着合葬的一双名字,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湿了眼眶。   下山后他邀请自己和他们一起生活,说她还小,应该要有监护人。   念生不想,她拒绝了,于川叔叔突然定定地看着她,他斑白了许多的头发随着叹息,也被风吹乱。   “以前你姐姐也是这样,她很坚强,很善良。”   在念生心里,姐姐是山一样的存在,踏实温暖地养育着她。她也一定也会成长得很厉害,她会守着家,守着姐姐留下的话语,好好地生活。 第95章 重逢   招平安只觉得身体很重很重, 坠入到浑黑的境遇。很黑,很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她眼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廓影。   循着直觉去触碰, 又遽然跌进一层更深的黑暗中,坠落......坠落......   身体猛地变得轻飘飘起来, 察看周围,她才知道自己魂魄脱离了肉'身,真正结束人世一生。   她看到万晟,林盛财, 还有最放不下的念生。念生抱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像她那时候抱着姑姑哭一样。   招家的宿命终于结束了, 念生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而不是像她们那样求而不得。   然后廖琴琴也来了, 还有冯晓,她们和关灵玉抱在一起哭,红白巷的邻居也都在,不忍地看着血泊中的自己。   招平安没有执念, 或者说生死劫本来就是她的解脱。引渡者闻风而来, 她跟随着那袭黑袍,走过阿择曾走过的路。   魂魄才刚离体, 她还无法掌握力度的使用, 总是磕磕碰碰险些摔倒。   山瘴弥漫的森林,游离着一群光点, 一声叹将它们吓得哆嗦在一起,不太明亮地照出引渡者的背影来。   她看着那个背影,与不久前的幻境重叠, 真的真的很像他......   “哎呀!”   因为没看路,她又摔倒了。   一直只有背影的引渡者终于说话了,不过是传音的方式。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这低沉的声音又把那些光点吓到都到招平安身边来,借着昏暝的微光,总算能好好走路了。   引渡者的速度变快了,她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上。   “哎呀!”   还好,没摔到,招平安最后稳住了身形。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引渡者像个机器,只会生硬地重复这一句话,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埋怨的意思。   她忿忿地想:我也没想回头啊!只是去阴间的路怎么这么荆棘丛生,阳间烧了那么多纸钱,他们的有关部门就不能把地府建设建设好吗?   他离得越来越远,招平安小跑起来,猛然间那抹还在曳动的黑袍,消失在一道黑色的缝隙中。   “啊!”   她也不期被神秘的力量撕扯着,一同掉进那道缝隙。   穿梭过黑暗,眼中有了灯火的模样,而她落在一个熟悉到不敢确认的怀抱。   宽厚的胸膛一再挡去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招平安拽住黑袍的一角,鼻尖凑近,她好像闻到那个气息了。   十二点一过,那个冷风卷袭过来的气息。她追着跑了出去,可是风又将它带走了。   视线很慢,迟缓地再经不住失望,停在线条好看的下颌上,她不敢看了,害怕是梦,害怕她一出声,眼前的一切就像泡沫,会一瞬破裂。   “平安。”   她听到了,不敢相信地缩起身体,心底空虚的地方有个声音不停在嘶叫,“这是幻象!不是真的!他已经转世,不可能还记得你......”   那个地方已经空了十年,经由希望又绝望,横生出怨气。   “平安......”   手抚摸着无法确信摇动着的小脑袋,阿择心疼地拥住她,哼起曲樟镇哄小孩的歌谣。   “落大雨,掉豆豆儿,儿儿......听话话......”   她怔然跟着唱,“儿儿,别怕怕......”   和起的歌声给冷冰冰的空旷,注入一脉暖'流。她僵硬地抬头,眸光只敢落在眼前的唇上。   骤然扑进肖想已久的怀抱,身体先适应熟知的安心。她现在确定,这不是梦,是阿择!   再次重逢,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一个词能表明她的激动,也没有任何一个词能轻易带过那十年的煎熬。   阿择带着招平安走在长街上,来往有阴差,她害怕地躲在他身后。鬼差见到他们低了低头,然后离开。   她吁了一口气,庆幸没有被拉走,也忽略了鬼差对阿择恭敬的态度。   无声地握紧手,阿择和她进到一座宅院,门一关,将她压在墙上亲。   招平安被口勿得七荤八素,心倏然放了放。她投入地回应,他却忽地抽'身,宠溺地捏捏她脸,“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现在我问你一句话,想好再回答我。”   “嗯。”   “平安,你是想投生,还是想和我这样在一起。”   没有任何犹豫,她说:“我要和你一起!”   阿择似也不意外,笑着再啄一下唇,“那你好好地待在这里,等我去处理事情回来,好吗?”   招平安拽住他的衣角,指腹摩挲了一下,确定真实感,而后扯起笑容,“嗯,我乖乖的,在这等你。”   历经多年的重逢,他也万般不舍,不愿离开一分一秒。可是按照冥律,平安要脱离轮回,必须有一个正当的身份留下,否则只能像在阴间夹缝中的幽冥,被随意欺负。   阿择还要再交待一些这里的规矩,门倏地被撞开。   “小徒弟!是否出师不利躲起来哭鼻子了!你引的那魂呢?”   声音先传来,阿择脸色一变,扯过招平安护在身后。来的正是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引渡者雍成,没来得及作应对之策就被发现,只能迎难而上。   “我要留下她。”   “哟!”雍成夸张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一番过于正经到死板的小徒弟,“喜欢这新来的小可爱啊!啧啧!东城那对为你大打出手的姐妹花可得伤心垂泪咯!”   “我要留下她。”   阿择目光倏厉,以防备之态释出阴气。这一瞬间他都计划好了,如果以他的能力不足以保住平安,那他就带着她逃,不顾一切后果。   这是要恩将仇报啊!雍成危险地眯起双眼,反手轻松化去攻势,冷哼道:“呵!痴儿!”   阿择紧绷地对峙,招平安走出来与他并肩,手很自然地紧扣住,给彼此莫大的心安。   “成哥,对不起,我们不能再分开。”   看来这小子一遇情爱,脑子真糊涂了,不然怎么尊称起他为人时的名字来。雍成哈哈大笑,“不能分开还不去摆酒请客,在这装什么爱别离情深难寿?”   “可是阴间没有这样的先例。”   引渡者必须引魂达千次,才能上呈阴间主择伴侣。不知道需要多长的时间,阿择等得起,可平安等不起。   一撩眼皮子,雍成耐人寻味地看了眼那双手上缠着的乌丝,“阴间确实有明言律法,那是怕引渡者乱了定性,才制出这样的规定,我主总不能把原是夫妻的一对生生拆散吧。”   “夫妻?”   被误解的鬼没好气地解释,“嗯,冥婚的乌丝绳可就是证据,那是情丝缠着斩不断的!”   阿择鬼术根基不比老鬼,他看不到所说的乌丝绳,硬是没敢卸下防心。   于是乎,一老鬼,一新鬼,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   冥婚的事是招平安主导的,她现身说法,“阿择,那位大哥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合过文书,可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哈哈!”雍成又一笑,“傻丫头,什么情况?是皆大欢喜的情况!”   他说完便把地方留给这对痴儿,转脚去往阴司殿的方向。   所有设想过的后果原来只是一场闹剧,阿择总算是心落了底,可是招平安还是觉得不真实,患得患失的情绪一再影响。   “阿择,他们明天会不会又把我抓走?”   “不会的,有我在呢。”   “我总觉得再次见到你,像一场梦,我害怕你会不见......”她的声音很小,真的觉得此刻的美好,像梦境一般易碎。   阿择心疼死了,仍是笑着安抚,“不是梦,有了冥婚的约束,我们可以在这里长相厮守下去。”   “可以很久很久吗?比十年还要长吗?”   在招平安心里,以前唾手可及的十年变成短短数月,是一个过不去的坎,她觉得有十年的时间就真的真的很好了。   阿择笑笑,压下喉间阵阵酸涩,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嗯,比无数个十年还要长。”   这座不大的宅院是上面拨给阿择落脚的地方,他自己住了十年,里面东西大都不全。   招平安初次做鬼,人的习惯抛不开,她要洗澡,阿择什么也没说弄回来一大桶冒着雾气的水。   这水有滋阴的作用,对鬼也大有好处,还是他在阴间主后花园偷渡出来的。   招平安褪下血迹斑斑的衣服坐进浴桶,洗干净脸,问一旁等着她的阿择,“你再仔细看看,我有没有变老?”   他还是年少的模样,而她在人世蹉跎十年,眼角不可避免长了细纹。   “没有,我的平安依旧那样漂亮。”   尽管她来时衣衫褴褛,嘴角还有血迹,在阿择眼里都是最美的。   他也脱了衣服进浴桶,指尖点着她弯细的眉,那杏眼里重新有了一副笑着的面孔,在星星点点的光中放大。   招平安被挤到桶沿,他口勿着自己,大掌箍上她的腰提起,不温柔地闯进去的那一刹那,她的身心瞬息满了。   “冥婚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手搭在他肩上借力,她声音散乱,“因为、不、不想让你羡慕别人......”   原来她就没打算听话好好生活,原来她......早就是他的妻子。   阿择托起她大腿,扌廷得更深,在耳边低喃:“感受到了吗?还觉得这是梦吗?”   招平安伏在他肩膀,无力地歪下脑袋,唇拂贴触感真实的耳垂,“唔嗯......”在起伏中沦陷。   他每一次都更深,更里面,蛮横地向她证明,他们融合在一起,这真的不是梦。 第96章 厮守   鬼不用睡觉, 他们象征性地躺在床上。面对面侧卧,互相在记忆中寻找、刻画彼此的脸庞。   “阿择,你为什么做了引渡者?”   “因为可以不用过忘川, 想等着再见你。”   招平安哽咽了下, 靠近一点点,“那......会不会很辛苦?”   “有点吧。”   单是第一层饿鬼道, 那里面锁着的东西身上有一层粘液,会腐蚀掉阴气,进去的鬼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出来的。阿择就曾被烧掉半只脚,养了许久阴气才慢慢聚起来。   不过那些苦不值得一提, 也幸好没有再错过。   终于,她又可以躺进他怀里, “阿择, 其实不用睡觉挺好的, 我可以一直看着你。”   “嗯......”   她像个好奇宝宝,问题好多,阿择很有耐心地答,纵容她这些年无处述说的思念。   而他没有问任何问题, 因为她的事, 他都知道。   这一夜,阿择拍着怀里平安的背, 她假寐地闭上眼, 无法睡熟。   这一夜,和曾经的每一夜一样, 相拥而眠。   这一夜,阔别许久,他们终于可以厮守一起, 再不用慨叹时间易逝。   阿择也闭上眼,脑中浑浑噩噩地闪过往事。   初为生魂时,他没有任何记忆地飘荡着,孤独地盘旋于人和鬼的界别中。那些人看不到他,那些鬼也看不起他,常常只会在起了捉弄的心思的时候,才会装做友好地靠近。   他吃过很多亏,可也不愿计较,因为厌恶极了孤独。   那些鬼一个个全了夙愿被引渡,然后连捉弄他的朋友都没有了。他没有等在原地,而是毫无留恋地继续飘荡。   就在一个三月,遇见平安前的半年,他辗转来到山里,这里的花比别的地方都开得早,莫名地喜欢这个充满春意的地方,所以他停留了脚步。   有许多小动物陪着,无话可诉的日复一日,也不至于那么难捱。   又过了半年,山谷一夜萧瑟,曾经和他一起坐在枝头的鸟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松鼠忙碌地储备食物,野猪也不再哼哧哼哧朝着树上的他挑衅。   不复往常热闹的山林,又助长了离开的念头。那一天,他坐在高高的树梢头,望着远方,决定自己接下来的方向。   很突然地,山里有了铜锣唢呐的吵闹,他就听着这聒噪的声音,享受地闭起眼。   有一个清脆的嗓音突入其中,他竟觉得那些唢呐嚷得真烦人,睁开眼寻找如清泉醇冽的声线。   太阳光下,他一眼被润上光泽的麻花辫吸引,那是一个女孩的背影,纤细挺直,韧得像折不断的藤蔓。   他望着望着,就挪不开目光了。她忽然地一回眸,微皱的眉头,那个清澈不解的眼神清晰地传达一个讯息。   她能看到自己!   这一瞬间,只感觉魂体内奔腾地被搅动,他无法平静下来,她是特别的,他想要跟着她。   她就坐在车里,速度不快不慢地离开,眼睛盯着唰唰而过的风景出神。   这条路很陌生,最后他跟丢了,只能闻着她很淡很淡的气息去辨别方向。   她最后的气息出现在一个村子,那个村子才死了一个老人,长桌上供了许多香烛。   天一黑下来,来了许多鬼抢食,僧多粥少,有的没抢到的鬼为围着他哄打。   “你们看看!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干净得像个小白脸......”   “哈哈~可不就是个脸白的!”   他安静地待着,不回一句嘴,他的鬼术比起他们太过悬殊,忍一时就能风平浪静了。   “喂!”   一道拨开黑暗的声音降落,那几个鬼哄散而逃,几个黑豆子还在他脚边蹦跶,他蓦然笑起来,飘着追过去。   跟着到了一个小镇,他小心翼翼地在墙角注视着,她走进一座宅院。点亮的灯光照出来些许,他飘忽的魂体忽然重重落地。   “呵呵......”   做鬼以来第一次笑出声,干哑晦涩,可是真的好开心。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跟着她,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平安。   她好像很喜欢吃一种甜甜的硬块,她几乎每天都要去一个人很多叫学校的地方,偶尔不去的时候就到别的村子做法事。   他天天跟着,她好像察觉到了。那晚他挨着院墙想了好久,为了不让她赶自己走,他就在晚上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等待的时间很艰难,滋生出一种叫想念的情愫。   有一晚等了许久也未见她回来,他出去找,循着她的气息。   寻找的速度太慢,他头一次自责自己鬼术太差。   一定能找到她的,一定的......   终于,他在不远村子里的一堆废墟中找到她,她踢动着脚,又哭又笑。因为担心,他大着胆子去检查她的情况,殊不知被她抓住手重咬了一口。   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为什么脑袋瓜嗡嗡地不停吵着。她小小的手是温的,唇和舌尖又比较烫。   她也因此咬到自己的舌尖,人一下子清醒过来,似乎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丢人,她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冲着黑黑的野草丛骂道:“臭黄皮子!下次再着你道我就不是招平安!”   后来他第一次离开这个镇子,是去山上看看以前陪伴过他的“老朋友”,山里的花开得真漂亮,他好想把这些花送给她,因为她也和自己一样孤独。   那晚,他真的踏进那座宅院了,她没有生气,还问自己的名字。   他真后悔,怎么会没有去练习说话,也不至于现在有许许多多的激悦,却只能告诉她,“阿择”两个字。   她很善良,真的,即便他私心利用了那份善良。爱意在涓涓细流的浇灌下,酿成了汹涌的海浪,太明显,而吓到了她。   他说他会藏起来,远远地看着,只求能够在继续在她身边。   后来的后来,简直是太美好了!他执妄成真,原来她也喜欢他。   那段日子在从前已知的记忆中,变成光明降临,拨开浑浑噩噩成向往。   她说:“我们在一起吧,即使不能一辈子。”   人世的残缺,在灵魂里得到救赎,即便是不能厮守的以后,那也甘心如饴。   再次去往岑西的路,是逐渐远离她的路,成了怨鬼后他无数次想过离开,既然不能再陪伴,那就找一个地方默默消逝。   他想过就这样冷淡,离开,让她恨自己,然后就能忘记了,可是,他怎么舍得......   ——   阴间的黑夜很长,白昼只是短短几个小时。这稍纵即逝的光明,承载了暝暗中所有的冀望。   阿择和招平安的成亲仪式很简单,他们身着一黑一白的礼服,俯首接过阴间主颁下的令帖。   雍成和一同来的几个共事都说着恭贺语,另外两位打扮美艳的女人扭着身躯,肆意地打量起眼前捷足先登的敌人。   要不是雍成刀锋似的眼神剐过她们娇嫩的皮肤,她们心中还在忿忿不平。   “新婚快乐,新娘子......挺漂亮的。”   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招平安觉得她们不是来讨喜酒,更像是要抢亲。   明明好好的日子,心情都给破坏掉了,于是晚上阿择要亲近的时候,她手脚并用地推开,不悦地哼,“我都听说了,你在这里还真受欢迎。”   阿择握住脚踝,将她扯过来一点,好笑地问:“听说什么了?我做错事了吗?”   蹬了几下没挣脱,招平安顺势踢他胸口,解恨了些,“她们说引渡者百年才能得这么一两位,说我一来就攀了高枝,我明明是最早认识你的,而且还持有合法证明,却被当做后来居上!”   空穴来风的几句话,她还真气上了。阿择捏着脚腕往下拉,俯身跨压住她,“你确定要让这些无稽之谈,浪费我们今夜的时间?”   他在人世连朵桃花的苗头都没有,在这里却这么抢手。独经过那么多无望的日夜,她也会慌,也会害怕。   掩饰着做了一个凶悍的表情,她气呼呼地撂狠话,“反正不准你打别的主意。”   翻手脱去束缚,阿择闷哼一 扌廷身,“嗯,打你的主意就好......”   她抓紧他撑在两侧的手臂,乱在律\'动中的思绪,让脆弱藏不住,“阿择......我不能没有你。”   阿择慢下动作,看着她女眉态流动的眼眸,他的身影漾在一汪碎光中。   还记得五年前,他偷跑出去见她的那一次,她在窗前看着院子发呆,那双眸子竟然比夜色还浓重。   匆匆一眼,他就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阿择心底又沁出些疼,疼惜地喊:“平安......平安......”   “嗯......?”   他时缓时快地磨,将她眉眼间若有似无的愁绪,融进急快的口耑息中,释放。   “我只要你,没有其他。”   他说着,指尖没有归途地游走,途经每处,抛下船锚,带着她跌宕于山川河流中,飘摇,无法逃走地,冲击未知的暗流,礁石。   绳索缠住他们,不得离,胶合一起。   他如山,如海礁,岿然不动,指引河海,丝丝缝缝而入。   她若水,似缎带,柔而韧润,包裹紧\'致,丝丝缕缕迎往。   心里满到那一丢丢的飘忽,也被挤碎得不复存在。那十年真的只是过去而已了,招平安想。   以后的以后,他们终于有了以后,而且是任时间也流逝不掉的以后。   阿择和平安在一起了,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   感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