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作者:水心沙   文案   狐狸说,有些事情真的要说么。   我说,不讲讲怎么对得起我脆弱的心脏   麒麟说,自恋   我说,见鬼……   好,现在我们开始说   说一些见鬼的事   什么见鬼?哦呀,此见鬼非彼见鬼   有人跟你说过没?我能见鬼……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恐怖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宝珠,狐狸,铘 ┃ 配角:冥,术士蓝,林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立意:立意待补充   作品简评   狐生九尾,有人说它是妖,有人说它是仙,而对我来说,他是我店里不请自来一个坑爹的伙计。   文笔细腻,故事完整,结构清晰 第一卷 翡翠小人(上) 第1章   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酉刻,同治皇帝因染上梅毒而撒手人寰,年仅19岁。   由于无嗣继位,因此慈禧做主,将她胞妹的儿子、同治的堂弟兼表弟、年仅3岁半的载湉接入宫中,并很快让其继承大位,年号光绪。   光绪帝继位后,一向不得慈禧欢心的同治帝皇后阿鲁特氏深感自己日后处境艰难,前程渺茫,便于同治帝去世之后的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宫中吞金自杀,卒年22岁。   六十年后的1945年,同治帝后的惠陵被盗掘,皇帝的尸骨被捣毁,而完好如初,身体仍富弹性的皇后阿鲁特氏,衣服被剥光,腹部被剖开,肠子流淌了一地。   ——   天不是那么热,而店里的客人不太多的时候,狐狸和我会早早关了店门洗了澡,爬到屋顶的天台上去乘凉。   天台是狐狸砌的,用了点盖店面时剩下来的边角料,围了圈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围栏。   刚开始觉得它很难看,就像个歪在阁楼边的怪物。谁想一个春天过去藤蔓疯似的一阵长,把那些碎砖头都盖没了之后倒变成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样子,拿林绢的话来讲,就像只鸟巢,半弯着绿幽幽,毛茸茸,看着让人就想往里钻。   满月的时候狐狸常会一个人钻在里面,有时候发呆,有时候睡觉。每每那时总是褪回他原形的样子,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似乎挺享受。于是夏天一到我就学着他的样一起四脚朝天躺在那里,结果一躺就躺成了习惯,觉得比在空调里避暑还要舒服,特别是起风的时候。有时候头顶上还有吊着几串丝瓜,摇摇欲坠的,好象一张口就能掉到你嘴里。那时候我会往边上挪开一点,一边看丝瓜在狐狸尖尖的鼻子上一摇一晃,然后打个喷嚏就醒了,运气好还能看到丝瓜被他喷嚏震掉在他脑袋上。   最近‘鸟巢’又多了只叫杰杰的猫。   杰杰也喜欢四脚朝天躺着,不过是躺在狐狸的肚子上,因为狐狸的肚子很软,躺着的时候朝下微微凹着,很像一只舒服的窝。所以有时候我也想学着杰杰的样子躺上去,不过没成功过,因为我的头还没挨着他的肚子狐狸就会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而且我也没有杰杰那种被踹一次转眼又蹦达上他肚子的敏捷……   我说狐狸你怎么这么小气。狐狸却很得意,他说:啧,狐狸什么时候大方过。   说得也是,狐狸啥时候大方过……   偶然仰头看星星时,我会看到一些银白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在半空里飘,那是铘坐在窗台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着我们,每次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目光总是看着别处一些很远的地方,他总是那么安静,并且离得我们远远的,在一个他所认为的适当的距离之外。有时候真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在他眼里又到底是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安安静静待在我家里。有时候我和林绢出去逛街,会看到他远远跟着的身影,有时候躺在天台上,会看到他坐在旁边阁楼的窗台上乘凉。但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不参与,仿佛我们跟他生活在隔着层玻璃的两个世界,又仿佛他在一个我碰触不到的地方观察着我,虽然他的目光并没有对着我看。   而每到这时候狐狸总会格外的沉默,不知为什么狐狸一沉默会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闷了起来,甚至闻不到头顶丝瓜的清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这种时候他通常都闭着眼。   只有杰杰始终是快乐的,快乐地在狐狸的肚子上转来转去,有时候又跳到铘的身边绕着他脚转,唯有对我不理不睬,除了讨食吃的时候。所以人总说猫奸,狡诈的猫总是能很敏锐地区别哪一边是强势的,哪一边和它一个级别。   有时候,兴致来了,狐狸会讲些他以前修炼时碰到的事给我听,我把它们称之为狐狸的故事。虽然他总是反复强调那是他五百年进化的编年史。   狐狸的故事很多,全都神神道道的,尤其是清末民初那会儿发生的事,从狐狸聊天似的口气里不冷不热说出来,虽然是在夏天,有时候我胳膊上还是会忍不住起上一层寒粒。   比如他说,咸丰年有个富人家的女儿裹小脚,裹着裹着脚烂透了,那个小姐因此一命呜呼,后来头七那晚钻进那户人家偷鸡吃的时候,他看到那小姐从月洞门外进来了,是一点一点爬进来的,因为她两只脚没了,只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荡在裤脚管下面。狐狸看着她一路爬进那家人的主屋。而那天晚上一整夜狗没叫,只有富人小妾刚生的女儿啼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亮,过来问安的下人发现这个家内宅所有的人全死了,死因是嘴到下巴这一块硬被人扯了下来。   还说民国时,国家动荡,老百姓也不安生,所以那时候土匪强盗很多,盗墓的更是前所未有的猖獗,都赶着在乱世捞到一笔发横财呢。有次在荒郊野岭,狐狸正对着月修炼,看到一票人从一个洞里钻了出来。本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躲到一边张望,后来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打洞挖金来的。可以看出来那些人的收获还不小,因为远看过去都能看到一层宝气,可是那层微弱的宝气盖不住他们喜孜孜扛着的那块堆满珠宝的棺材板上的阴气,棺材板上坐着个女人,他们一路走,那女人一路看着,红棉袄下面那只肚子大得像面鼓。   说到这里狐狸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身后,然后道,宝珠,你后面站的谁啊。   这句话吓得我差点没从天台上滚下去。以至后来只要他再说类似的故事,我就会掐着他的耳朵,以防他再突然冒出这种类似的话来吓我。   后来狐狸说,那天之后没多久,他来到了附近一家村子,找地方住时碰巧听周围人说起了那伙盗墓的。他们说那伙人在回来中途不知为了什么突然互相撕杀了起来,最后所有人全都死了,只剩一个张姓老头躲在棺材下面躲过一劫。挨到天一亮,老头赶紧把那些宝贝用棺材板拖了回来,此后摇身一变成了全村的首富。   但这首富没多久也死了,是自杀的,因为他最宝贝的独苗儿子躲在橱里玩耍时被活活闷死了。而那只橱是他亲手打造的,用他带回来的那块棺材板,因为它是罕见的极品楠木。   我很好奇狐狸碰到过那么多事情,那么古代历史里那些皇帝老子他有没有碰到过。狐狸嘴一咧,点点头:有,当然有。   那么那些皇帝皇后们都长得什么样呢。我进一步问,满怀好奇。   他想了想,然后转个身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人,指着左边的人说,这是康熙,指着右边的人说,那是乾隆。还说这两个皇帝的样子是他记得最清楚的,别的都老守在紫禁城,妖怪很难随随便便碰到。   而那两个人像看完我就抹掉了,后来也再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因为这两人一个被他画得像黄鼠狼,一个被他画得像ET。   在天台说了那许多故事,不过一直以来狐狸少很提到过他自己的事情,好象他所修行的那五百年他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似的。这有点反常,因为我知道他是多么自恋的一个人,自恋的人通常很喜欢谈起自己一些对于他来说很值得炫耀的私人问题。   于是有一次,带着点八卦我问狐狸:狐狸,你都活了五百年了,没娶过老婆么?   而他一听马上一副很猥琐的表情:哦呀,难道你终于想通要做我老婆了?   这回答倒也并不出我的意料之外,毕竟外表再怎么像人,狐狸精就是这么一种没心没肺的生物,爱谈美女,爱泡美女,但听到老婆两个字就头发晕。往往一听别人问起马上顾左右而言他,当然这一点不少男人其实和他还真的很像。   男人和狐狸精,两种永远在情色上打打擦边球沾点小便宜的生物。   但只有一次,仅仅只是一次,他有少许的不同。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从林默家逃回来之后不久的那一次,那回他没像往常那样猥琐地应付我。在我习惯性问起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有那么会儿有点反常地沉默了几分钟。真的是几分钟,因为我听油葫芦的叫声听得都快睡着了,而他却在那时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道:“有啊。”   “有?!”这回答让我很意外。   “有,”他再次肯定。然后笑:“小白,你的样子怎么像见到了鬼。”   我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不是真像见了鬼,但对于他的回答,吃惊是肯定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多突兀。突兀得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以至一时情绪变得有点复杂。当然,这是不可能让狐狸知道的,我不可能让一只狐狸精知道他的回答会让我情绪变复杂,这简直和让他知道我曾经意淫过他一样糟糕透顶。   “那她人呢。”然后又问。那会儿我心脏跳得很快。   他道:“走了。”   “走了。”这么重复着他的话,也许应该用一种更惋惜的音调和表情,可不知怎的我当时怎样都做不出来,只觉得那颗原本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缓了缓,然后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走了……”   那会儿狐狸好象看了看我,我不确定,当时脑子里乱得很,什么样奇怪的感觉都有,而最清晰的却是后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后悔。   问题是我自己问的,并且是我想知道的。可是狐狸真的老实回答了之后,我却后悔了。   似乎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   “怎么会……走的。”可是嘴又不受控制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狐狸听完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因为我对不起她。”   我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不久之前,我似乎从那个叫做林默的男人嘴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话,而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让我感觉不大好。于是再问:“什么叫……对不起她。”   话才问出口,狐狸却突然身子一转用爪子摁住我的头,然后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这举动让我四肢变得有点僵硬,甚至包括脸上的表情。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随即他两只眼微微弯了起来,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没来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看我干什么!狐狸!”   而他两只眼弯得更深,像两道细细的月芽儿。   于是我突然明白自己又上当了,因为相信了一只狐狸精看上去很认真的回答。   什么有老婆,什么她走了,原来都是说出来等着看我信以为真那种表情的笑话的。当下我追着把他打得嗷嗷乱叫抱头鼠窜,那之后再没问过他类似的无聊问题,现在不,以后不,未来永远都不。狐狸精么,只要听听他讲的故事就好了,而其中的真真假假,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意义。   琢磨着,用力抓了把葡萄干塞进嘴里,感觉那些浓烈的甜顺着舌头一点点滑进喉咙,之前回想起来的一些尴尬慢慢变得淡了点。抬眼看了看狐狸,他就在我边上四脚朝天呼呼睡着,一点不知道我刚才脑子里想啥。没准还梦见什么美女了,因为他一边睡一边笑一边还流口水。   有意思,很多事情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让人患得患失,可是这家伙往往睡一觉就会把所有都给忘得精光,这可以说是种天赋吧,因此他无论做什么总可以这么快乐地没心没肺。所以说,做个单细胞动物还是很幸福的,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回忆起来的烦恼”,而不像我们这些可悲又敏感的人类。   可能是我想法里的某种不满让杰杰觉察到了,在我脑子里转着那些乱七八糟念头,一边打量着狐狸的时候,他肚子上这只大花猫突然跳了起来,几下窜上一边的窗台,然后朝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姐不怀好意啊,想干吗。”   我没理它,只是身体一转把头枕在了它刚才窝着的那个位置上。   真舒服,狐狸的肚子,毛茸茸,软绵绵。我得意地看看杰杰,它悻悻然走了,临走前抱怨似的在窗台上磨了好长一阵子爪子。这感觉真好,再转个身我把整个脸埋在了狐狸肚子上那层细软的绒毛里,结果打了个喷嚏。   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头上戳了戳。   我知道那是狐狸的爪子,没理他,我装死。于是戳了几下他也就认命了,只是很不舒服地扭了两次肚子。本来以为他会抱怨些什么,像往常那样,但他不多会儿又睡着了,只是这回没再幸福地边笑边流口水,而是发出一阵阵细细的哼哼。   可怜的狐狸。我想。一边又在他肚子上枕了枕舒服。   “砰!砰砰!”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声音大得几乎有种要把门给撞开的错觉,以至我从狐狸身上直跳了起来。伴着敲门声我听见有人在下面大声叫:“宝珠!开开门!宝珠!”   是林绢……   听出是她的声音我赶紧跑下楼,刚把门拉开,还没来得及招呼她,我先被她那张苍白得有点失魂落魄的脸惊得一呆。   她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活死人似的……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由着她抓着我的手,像是呼吸困难似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半晌喘气声停了,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下了某种决定似的一字一句道:“宝珠,陪我去北京。”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   “陪我去北京,今晚!” 第2章   眼前这片大宅看上去至少有百多年历史了,在雨里看着它时,一度有种穿越时空到了几十年前,甚至更早些年代的感觉。它看上去那么庞大而老旧,像件放在博物馆里的古董,而它却是属于私人的,这片深得不知道有几重大门几座厢房的大宅院属于林绢的情人周铭。据说,它是他太爷爷年轻时候从某个落魄王爷手里买下来的,其中似乎还有些典故,在这之前听林绢说起过,不过我听过就忘,一直都没把它当过真。   相距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片叫做易园的大宅坐落在北京朝阳区的郊外。而从机场到易园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绢始终没有开过口,只是大口大口吸着烟,对司机时不时从反光镜里投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一直到出车门,我听见司机低低咒了声:德行!   我想她应该没听见,车外在下着雨,她却没感觉似的倒退了一步在行李箱上坐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两只眼盯着前面不远处那道雕着花的大门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兴许是周铭,确实那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事对于林绢来说,是忧心忡忡的,但也不应该是在这里,天大的事进屋里去考虑也不迟的,这雨下得太大了,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已经把我们俩给淋得都湿透,我更关心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我不太喜欢这房子,”半晌终于听见她开口,我抹了把脸朝她看了一眼。她在按她的打火机,连着几下没能把它点燃,这让她看上去更加烦躁:“总觉得它死气沉沉的,像块长满了青苔的烂木头,”   不可否认,这一片房子看上去确实很旧,不过还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是堆烂木头。所以我没吭声,只是继续望着她。   “你看看这门,宝珠,还有里面那些老房子。连闻上去的味道也是这样,又臭又湿,真不知道周铭他为什么还能一直住在这里,他总喜欢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除了你。”   听我这么一说她抬眼看了看我,嫣然一笑:“对,除了我。”   周铭是这片老宅子的主人,也是长时间以来一直被林绢称作“老公”的那个男人,一直以来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珠宝商、他比林绢大二十岁、他很忙。直到今天被林绢带到他的家,我发觉其实他和我想象中的有那么点不一样。因为至少在我的想象里,这样一个养着情人,忙着交际并且年纪还不算太老的商人,他是不大会住在这种又复杂,又老得年龄可以当他爷爷的房子里的。   “吱呀……”再次打量着那扇刻着模糊花纹的古老大门时,它突然开了,里面突兀出现的那张满是褶子的脸让我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而对方也似乎吃了一惊,轻吸了口气,半晌狐疑的目光从我脸上滑到林绢身上,随即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挤出丝有点僵硬的笑:“林小姐,您来了啊……”   “嗯,”见到那老头从里面出来林绢总算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似乎从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拖起了行李回头对我道:“宝珠,这是老周家管事的本新伯,本新伯,有地方睡么,太晚不想找旅馆了,能不能在这里先住一晚。”   “小姐看您说的,周先生吩咐过了,小姐过来的话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晚吧,我在这里也睡不惯。”   “小姐这是嫌弃我们这些老家伙弄出来的被褥脏吗。”   “哎哟本新伯,您损我呢……对了,老周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人一直都没回来过。”   “明天一早我去看看他。”   “劳小姐费心了。”   “应该的……”   一路说着,我跟在他们俩身后走进大宅门,门在我进屋后不久咯嗒声关上,我回头看了看,原来关门的是个和本新伯差不多年纪的的老太太,个子小小的,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所以进门时并没有注意她是不是在附近。我猜想她也许是本新伯的爱人,关上门她就回到边上的门房里去了,进去后似乎探头朝我们方向看了一眼,撞见我的目光随即退了进去,而我从进了正院后开始,就被周围这种老北京风味浓重的四合院给吸引住了,于是也就没再留意那个老太太的行踪。   跟林绢说得一样,这片老宅子不单外表,里面的空气也是死气沉沉的,带着种长满了青苔的烂木头的味道。一路跟着本新伯的身影穿过那些幽黑的长廊,它们是做在屋子外头的,很精致,凳子和廊檐都是镂空的木雕花,底下方砖板的路在手电照射下折着荧荧的光。但廊外天井里杂草横生,都快爬进走廊了,从廊檐上还垂下来不少长长的藤蔓,也不知道有多久没被打理过,这些东摇西晃的东西,夜色下好象女人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得沙沙做响,时不时一些更急促的声音从上头窜过,总让人错觉有什么东西在屋檐上走似的。   不过住的地方倒也安逸。   跟着老人穿过了正堂和两道垂花门,他在一处两开门的院子里打开了其中一扇门指给林绢。门里的灯很老了,配着那种二十年前几乎家家都用的像朵喇叭花似的灯罩,打开后闪了半天才亮堂起来。不过周围陈设却是相当奢华。进门一道屏风,隐约能看到里头一张从头到脚被无数福寿吉祥图案给环绕着的大床,床上还挂着两重半月形的床帐,就像红楼梦里那些少爷小姐们睡的那种。边上一台柜子一张梳妆台,上面也刻着相同的图案,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类似有机玻璃似的光。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家什都是红木的,很好看,虽然我本身并不喜欢红木。   一来觉得它色泽有点阴冷,二来大凡现代工艺打造出来的红木家具,无论用哪种红木制造,感觉总是很奇怪,有种十七八岁少女穿着我姥姥那辈人衣服的感觉,生硬得很。所以家具里始终对它喜欢不起来。不过摆在这房间里的这套老红木家什,却没有给我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来也许环境使然,二来因着它本身的年龄,这两者组合在一起,就好像老祖母坐在老藤椅里微微摇晃那种情景,看着让人很惬意。   但林绢显然并不欣赏。她这样的一种性格,喜欢一样东西会喜欢它的全部,相反,讨厌起来也是这样,无论那东西其实本身怎样出色,只要某一点被她讨厌了,她就会讨厌到全部。所以在草草扫了那房间几眼后,林绢很快心不在焉跟着我和本新伯一起进了隔壁分派给我的那个房间。   相比她的,我住的那屋小了很多,也简单了很多。本新伯有点歉然地告诉我,因为不知道我会来,所以没怎么准备,别的象样点的房间好久没人住了都脏得很,只有这间还算干净,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当然不会介意,它比我自己的房间大太多了,至少有两个那么大,而且相当精巧。一道镂空的中门把整个房间分成里外两半,一半放着床,一半摆着一个桌子四只老树根似的凳子。凳子看上去挺可爱,床下那个镜子似的东西上画的几只猫也是,它们让我想起家里那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虎皮大花猫。   话说这次来北京,杰杰是吵着闹着要跟我来的,因为据它所说它是一只酷爱旅游的猫。可我怎么可能把一只猫带上飞机,所以只能在它可怜巴巴的目光下狠心离去。也不晓得我不在家家里其他两口“人”会怎么对它,但愿回去等着我的不是一具猫尸就好……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本新伯在边上朝我看了一眼:“小姐是不是觉得不喜欢。”   我忙道:“没有,我喜欢,很喜欢。”   吃过了本新伯送来的水饺洗过澡,我和林绢分头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刚进屋里时有一点点的不习惯,因为太大,灯光也太亮。但关了灯就什么光也没了,这房间没有台灯,更没有电视,只有一只收音机有点不伦不类地放在床边的梳妆台上,一打开满房间的回音撞得我心脏乱跳,赶紧又给关了,顿时寂寞像周围那些隐在家具下的阴影似的层层叠叠朝我压了过来。于是百般无聊地熄了灯爬上床,可是睡不着,虽然已经快半夜,我脑子里清醒得很,带着点初来乍到的兴奋。   翻个身,鼻子里冲进枕头和被褥淡淡樟脑丸的味道,很干净,也有点诡异,就像阁楼上姥姥那些箱子柜子里经常带着的那种气味。我想如果这会儿有个穿着上百年前那种没有腰身的旗袍的女人,踩着盆底靴咯嗒咯嗒一路朝我走过来,我也不会太过惊讶,这地方本就应该属于它们……   “嗡——!”突然边上的手机用力颤了一阵。   惊得我半天没缓过劲来,等意识到只不过是条短信,我发觉自己的手心都已经凉了。   刚才那种朦朦胧胧的新鲜神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所谓兴奋,不过是叶公好龙式的自我安慰而已,我还是有点害怕的,在这样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单人房间。   短信是狐狸发的,在距离一个多小时前我给他发的平安讯之后。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哦,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帅哥要少泡。   真是够简练,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一手拿着西瓜一边啃一边按键盘的样子。正准备关了机闭眼睡觉,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还是狐狸的,上面依旧短短精炼的一句话:忘了说,别把别人被子抱得太紧,那不是我,哦呀。   我差点没把手机砸出去。后来想想还不如等回去以后砸他的,于是忿忿然关了机。刚才被手机惊得有点发慌的感觉倒是因此而消失了,平静下心,可以听见窗外的雨点声,一阵阵砸在屋檐的瓦片上,有点像躺在自己家阁楼里那种感觉。   渐渐意识变得有点遥远……很舒服,这种气味和这样安静的氛围,我想我可能会做个好梦,即使里面有个穿着百年前那种宽大旗袍的女鬼。可是才这么想着,突然一些细碎的声音从外头那扇大门的方向传了过来,咯哒……咯哒咯哒……   好象是脚步声,女人鞋子清脆的脚步声。   这一认知让我脑子里猛地一机灵,刚刚培养出来的睡意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隔着蚊帐朝外使劲望了望,试图能从那些朦朦胧胧的光线里辨别出些什么来。   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那些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轻轻来到我房门前,然后消失了。半晌没再有过一点动静,而我也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咔……”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依稀一些光线从门缝外透了进来,斜拉在地板上,那道拉长了的光影里站着个人。   我这下可真的紧张了,一下子离开蚊帐退到墙脚,想起这举动似乎对自己根本没什么用,于是又用最快的速度跳下床踮着脚走到边上的梳妆台边,把上面那只砖头似沉的收音机抓了起来。   我想我做得还不错,因为外面那个闯入者并没有意识到我在房间里的这些动作,在停顿了片刻后慢慢走了进来,透过那一点点光线,隐约能看得出那是个女人。   一个似乎穿着百年前那种没有腰身的旗袍的女人。   头皮一阵发炸,我把收音机抓了抓牢,在她一步步往里走的当口小心跑到了中门口,在那道雕功精致的门楣边把收音机高高举起,眼看着那身影带着股浓烈的香水味走了进来,我一下子用力朝她头上砸了下去!   然后又在离她头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硬生生停了下来,因为那瞬间我闻出了这款香水的牌子:“林绢??” 第3章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只有一些风吹在藤蔓上淅沥沥的声音,一切变得格外的寂静。林绢睡在我的边上,贴着墙,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想她确实是情绪很糟,有些人很累或者情绪很差的时候睡觉会打鼾,她就是。   这次周铭出的事不仅影响到他自己,连林绢也一并被影响到。在飞机上听林绢说,他被卷进了一场大规模的洗黑钱事件,那之前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只是个珠光宝气的商人,压根没有想到过把他跟黑社会联系到一起。事实上连林绢也不知道,所以事情一发生,她急坏了,因为她在周铭手里的两处不动产似乎也因此牵连了进去。   “那是我靠自己挣的,怎么也要想办法搞出来。”这是林绢对我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我想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她挣那两套房子自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自由和人格。而这些是我明明知道,却无法劝阻她的,因为我不是钱。   想着,边上的林绢翻了个身,鼻子里发出很响的一阵鼾声,突兀地让我惊跳了一下后又停了,像呼吸就此停住。我有点害怕,于是伸手推了推她,片刻她鼻子里出了些气,然后逐渐恢复均匀的呼吸,只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眉头紧皱着,一边用力扁着嘴,好象她正经历着什么相当痛苦而吃力的事情。我想起她刚爬上我床时说的那些话,她说:宝珠,你听到什么没有,这房子里有些奇怪的声音。   房间里确实是有很多怪声音,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尤其又是土木结构的,在风雨里想不发出点声音来都难。但我知道林绢所指的并不是这种自然的声音,从她当时说话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好象听到了什么,而那让她害怕,以至不得不跑到我房间里来,而她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我看了看窗外。那些镂空的窗花朦胧映着外面那些摇曳的树枝,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活动着的生物。时不时的边上的梳妆台或者别的什么家什会突然爆出咔的声轻响,但那不过是木质品的东西遇冷遇热后自然产生的现象,而除此之外,我听不见任何特别的声音,那种能让林绢害怕得跑到我房间里来睡的声音。   耳边响起了林绢的咕哝声,似乎是在说梦话,但说得很吃力的样子,一张脸都拧起来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凑近了想听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没等她再次开口,我突然听见窗外啪的一声轻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外面走廊的石板上了,很细小但很清晰的一下。   随即头顶上的天花板唆罗罗一阵响动,这倒让我的心定了定,因为那声音很可能是一只路过的野猫不小心踩下来的一块小石子。片刻窗外又再次静了下来,连树枝摇晃的声音都没了,也许是因为风停了吧。我想起狐狸发过来的话: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帅哥要少泡。于是把帐子拉拉好往枕头上深深一躺。   确实,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免得真见到了帅哥想泡却憔悴得泡不了。   却就在这时突然瞥见窗外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很快的速度,像个小孩子恶作剧似的在我眼前那扇窗前很近地晃了一下,然后一口气跑远了,我甚至能很清楚地听见他的脚步声,像两块飞速拍动的小木片。   这让我狠吃了一惊。   一直以为这里除了我和林绢,以及那两个看门的老人外,这片宅子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因为林绢说起过他们都搬走了,连周铭的妻子也是。那么这个小孩会是谁……想着忍不住拨开帐子下了床,几步走到窗边把窗子拉开朝外看了看。   可是窗外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这时听见林绢在身后大声呻吟了一下,我以为她醒了,回头去看时发觉她依然熟睡着,只是全身都缩了起来,好象很难受的样子。   正想走回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还没迈步,眼角瞥见走廊不远处一道小小的影子再次一闪。似乎是朝着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跑去的,于是我赶紧转身奔到大门口,又用最快的速度把门拉开。   可是门开却发现那小小的身影又一次不见了,对面那扇门紧闭着,像是从来都没有被开启过。   风卷着落叶在我脚边打着转飘开,空气里有种泥土和草的很真实的感觉,我想我应该清醒的很,刚才看到的东西也不像是幻觉。   那么会是什么呢……   犹疑着,我站在门口对着前面那扇门呆看了半晌,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要过去推开门确认一下,还是返回屋子里继续睡自己的觉。就在这时,对面那扇窗里突然发出啪的声轻响。   好象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窗玻璃上。   声音不大,却突兀得让人一激灵。我脚步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定睛朝那方向看,发觉原本空落落的窗玻璃上好象有什么东西贴着。这发现让我手心再次冰冷了起来,甚至想转身马上返回屋子里,可脚步却不自禁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似乎那扇窗以及窗里突然出现的东西有种强烈吸引人去看的诱惑似的……再近些,我发现那东西原来是只歪斜着的木偶。   原本应该是直立在窗台里的吧,不知怎的倒了下来,以至突然敲在窗台上发出刚才那一声轻但有点吓人的声响。意识到这点心里定了定,我朝那只木偶又多看了两眼。   这真是一只相当老的玩具,比我小时候玩的那种木头小人还要老,做工很粗糙,脱了漆以后连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远看过去只是白乎乎的一条,几乎和根小棍子没太大两样。只有两点小小的眼睛是清楚的,折着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对着窗外,像是贴着玻璃在努力朝外看。   还想再看得更清楚些,我却突然惊跳了一下。   透过那个小木头人面前的玻璃,我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道人影,他在我身后静静站着,而我对此没有任何知觉。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四肢都僵硬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马上往自己屋里跑,还是先朝那个多出来的人影看上一眼。有那么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实在憋不住,我硬着头皮慢慢把头转过去,想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到底对我而言会意味着什么,这当口那人却先开口了,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   他道:“林绢?”   “我不是,你是谁。”我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有道宽宽的额头和白得毫无瑕疵的皮肤。但他没有眼睛,他那双挺漂亮的眼睛轮廓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这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别的什么,比如……外星生物。   幸好他是没办法知道我心里这种古怪的念头的,对于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来说这已经很悲哀,如果他能听见人们心里的所想,会更加悲哀。他皱了皱眉,也许是因为我的回答,然后道:“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从这里出去,否则我会报警。”   我留意到他手里那根导盲杖上有个红色的按扭,而他的手指就压在那个按扭上,于是赶紧道:“我是林绢的朋友,今天刚和她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没其他人住,你是……”   手指从报警器的按扭上移了下来:“林绢的朋友,”他低哼了一声,把导盲杖点到地上:“她为什么带你来这儿,这女人总有种随心所欲的本能,也许她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家。”   这话让我感到尴尬:“很抱歉。要不我去把林绢……”   “不用,就这样吧,明天我们总会见面的。不如先说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抬头深吸了口气,在一阵混合着雨后湿泥和草丛味的风吹过的时候:“这么晚,我一个人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闻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味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做什么,小姐……对了怎么称呼。”   他的话算是比较得体有礼,不过那种语调显然不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当场逮住了的小偷,而他是那个不动声色却依旧让人感到盛气凌人的警察:“我叫宝珠,珠宝的宝,珠宝的珠。”   “有意思,这名字让我感觉像抓了满手的钞票。”   “确实很俗。”我想我的脸好象已经开始涨红。这真是个很直接的男人,直接到几乎无礼,并且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是说我很喜欢这名字。”紧接着的这句话似乎完全冲着我心里的想法而来的,我因此扫了他一眼,然后听见他又道:“我叫周林,森林的林,周铭的弟弟。”   我不自禁多看了他几眼。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周铭的弟弟,以前听林绢谈起过,周铭有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残疾弟弟,一直生活在国外,几乎同他们的家庭没有什么往来。而我没想到过所谓的残疾是指他根本没有眼睛,并且听他的口气,他似乎对林绢比较熟悉。   这时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周林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这让我不得不赶紧移开我的视线。要知道能够直视他的眼睛实在需要一种无比的勇气,所幸,我得再说一次所幸,这个男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林绢怎么对你说来着,她是不是说这地方没人会来,因为它的主人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像摆脱一只蛆,所以你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自在。”   我的脸再次烫了起来,因为他说得很正确。   周林没在意我的沉默,却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似乎他觉得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审问还没有让他完全尽兴,他继续道:“但我得说她错了,当然并不是因为现在我在这里。作为一个瞎子我存在于否对于两个健康而草率的女人来说并不具备任何意义。不过宝珠,”那根杖在手指间轻轻一转,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移到了我的方向:“这宅子从不喜欢让人感到自在。”   “其实我们明天就要离开的,我们只在这里借住一个晚上。”他的口吻让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些东西。   而他听后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转动手里那根杖:“是么,一晚上。”   “这么说这里除了我们几个没别人了,”总处在一种被动状态让我觉得有点不安,我尝试着引开话头打破目前让人难受的局面:“包括小孩?”   “小孩?”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停留在我的脸上,让人错觉他似乎在盯着你看,我无法形容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它令人有点发寒。   “是的。”别过头,我回答。   “这里没有什么小孩。”   “因为我刚才听见一些声音,好象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老宅子总是会充斥着一些会引起人错觉的声音,你一定没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住过是么,宝珠。”他打断了我的话,我点点头:“是的,这么老的房子没住过。”   “所以你觉得不自在了,所以在这么晚的夜里,你像只好奇的猫一样跟着那声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想看看那些对你来说是脚步声的响动,到底是被什么发出来的。”   “对。”   “那你发现了什么,猫小姐。”   “你,周先生。”   “呵呵……希望没有因此吓到你。”   “事实上我确实被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以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昨晚之前这里确实没有别人,”刚说到这里周林的话突兀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给打断,我回头看到林绢在我房间的门廊下站着,披着条围巾,侧头看着我们两个。   “绢,你醒了?”见状我朝她走过去,她却把目光转到了周林身上,然后径自朝他的方向踱过来:“你从来不想为你那张可怕的脸稍微掩饰些什么吗周林,它看起来就像只鬼。”   我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满是火药味。我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可是她脸上那种让我感到有点陌生的神情让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又道。   周林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应该差不多。”   “这么说他们也会来是么。”   “说不准,谁知道呢。是不是感到有压力了。”   “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知道压力这玩意儿是什么。”   “今晚你看上去有点兴奋,为什么。”   “一个瞎子居然也能‘看出来’别人是不是兴奋。”   “你打击到我了,绢。”   “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打击是什么玩意儿。”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似乎是个多余,于是在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完全无视旁人存在的针锋相对里我一个人退进了我的房间。进屋后隔着窗子依旧能看到两人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可是空气里有一种林绢出现前所没有的奇特的火药味。我因此而不安,不安地在窗边小心窥望着他们,这会儿比刚才更清楚地让我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彼此熟识的,并不仅仅因为周林是周铭的弟弟。而他们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我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两道身影,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突然林绢冲上前一步把周林抱住并抬头吻住了他的嘴,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可是这明白比刚才不明白的时候让我更加不安和不明白。   她用力地吻着他,像是吻着一个长久没有见面的情人,可是表情充满了愤怒,愤怒而茫然。 第4章   第二天早晨,林绢犹豫了再三,然后用抱歉的口吻告诉我,她恐怕她不得不在这地方继续逗留几天。这话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幕。我没把它挑明,虽然它让我感到吃惊和疑惑。   “然后,有可能这几天整个的白天你都得一个人留在这里,有没有关系宝珠?你对北京不熟,我又没办法带着你去周铭那里。”   “我想没关系。”我干巴巴地回答。事实上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她说过只住一个晚上的,可是那个叫周林的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决定。   “走吧我们去吃早餐,”我的回答让她松了口气,她走过来拉着我出房门:“我跟你说过没有,本新伯的厨艺是一流的,他可以让你尝到地道的老北京风味。”   “没有。”可能我的声音里那种不舒服的音调明显了点,林绢看了我一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就算是再帮我个忙,好人,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吧,我们走。”   可是没想到就在去吃早饭的路上,我和林绢会碰到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已经快到吃饭的地方了,那间坐落在外院的很宽敞的堂屋。差不多还离着两道门,我们突然听见隔壁墙里传出来一声尖叫。   叫声很凄厉,像是一个受了极度惊骇的女人歇斯底里发出来的,这把我们两人同时都给吓了一跳。正相互看了一眼,里头紧接着又一声尖叫声传出,我想是不是出事了,当下一把抓住林绢的手推开墙边小门朝那间庭院里奔了进去。谁想刚跑到那个满是杂草的小庭院,却发觉自己是一头扎进了一圈人堆里。   一院子的人,或者站或者坐,全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围着几台嗡嗡作响的机器。正中央那个女人还在叫着,不过这会儿她叫的完全没刚才那么真实吓人了,事实上要是换成我对着一只搁在架子上的篮球这么尖叫,我连最起码的这点虚假的叫声也发不出来。这也太搞笑了……   “卡卡卡!!!”还在傻看着,高台上那个扎着头乱蓬蓬灰长发的大胡子男人把手里一卷纸拍得啪啪作响,一边低头冲着底下那个再叫不出来的女人大声道。然后一转头两只眼盯着我和林绢,像在看着两只不识好歹撞进了奶酪盆的耗子。   真尴尬,因为这同时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盯着我们两个看,包括那个还对着篮球张大了嘴的女演员。她的脸让我觉得很眼熟,等想起来是最近某个连续剧里正当红的女主角时,那个大胡子男人已经从摄象机边的高台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我和林绢的身边,眉头皱得很紧:“有没有搞错??没看到外面贴的告示??”   “没有。”我下意识朝后退开了点回答。这男人像只怒气冲冲的狮子。   “见鬼!你们什么人?这宅子里的??没人告诉过你们这里白天不可以进来吗??”   “……没有。”总算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老宅子被电影公司租了场地在拍戏,而我们的闯入干扰了他们的拍摄进度。难怪他像只发怒的狮子,听说电影胶片和场地租金是笔不小的开支。“真抱歉,我们马上走。”赶紧赔着笑补充了一句,我拉着林绢朝后退,在那个大胡子男人不耐的目光下。   要不是身后有人过来把我们朝边上引了引,我差点撞到身后的墙,那个好心的人因此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拍摄场外。关上门时他有些歉然地朝我们笑了笑:“不好意思,导演脾气比较急,请不要在意。顺便麻烦你们和别人说一下,这里没事不要随便出入,可以么。”   我点点头,觉得眼前有点绚,因为这实在是个让人很绚目的男孩。直到门合上林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她眼里闪闪的光给吓了一跳。   “宝珠,刚才他居然和我们说话了。”她道,声音有点微微的抖。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人,那个送我们出来的人,你居然没认出他来吗小白,他是靳雨泽啊!靳雨泽!”   “啊……”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张得能吞下一只球。靳雨泽,我居然和他说过话却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但也难怪的,本人和电影杂志上或多或少总有点区别,之前那个让人感到绚目的男孩,他是最近红得发紫紫到发黑的偶像明星靳雨泽。   早饭是本新伯做的,林绢说得没有夸张,他的手艺的确好得让人回味无穷。但我没看到他的妻子——那天晚上那个个子小小,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我想可能她是个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的老派女人。也没看到周林,这正合我意,昨晚那一幕让我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里,我想我肯定会吃不下早饭。所幸他没来,所幸。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方还会再用到多少次这个“所幸”。   吃过饭林绢一个人走了,她要去看周铭,并且答应会尽早赶回来和我在一起。我觉得她在做出那种保证的时候就像把我当成个三岁小孩子,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样,我并不是个能被陌生环境给压抑到的小孩。可是谁想她离开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发觉自己确实被这环境给压抑到了,几乎无可抗拒。   当这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发觉面对着一桌子喷香的早点我居然一点胃口都没了,之前我还恨不得不管自己的腰围再吃上一块糕饼什么的,可是她一离开我却什么也吃不下了,空气里似乎一瞬间没了早点的香味,充斥在我鼻子里的是一股被这老房子埋藏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霉湿,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某种脂粉的甜香味,这气味让我食欲尽失。   我想我知道这味道是怎么回事。   周围全是一些冰冷而精美的家具,散发着陈年木头特有的味道,而那种脂粉香就是隐在这些味道里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听说木头能储存气味,它们可能在很久以前,那些太太小姐们涂着喷香的脂粉在这里打牌说笑的年代,就把这些清冷的甜香给储存下来了,像台忠实的老照相机。于是一个人坐在那张紫红色的圆桌前,我就好象坐在一堆活色生香的幽灵间,我猜没一个人会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还能把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至少我不行。   幸而这状况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那些陆续进来用早饭的剧组成员,同时带来的还有浓烈的烟草味和笑闹,那是一群精力充沛并且热闹快活的人们。   不得不说真的很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居然在还没吃早饭的情形下就开始拍摄。不过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本新伯年纪大了起不了那么早做饭,而他们的戏又需要清晨的场景。   扯了几句话更熟悉了一些之后,他们同我的话就更多了一些,他们开始给我聊他们拍戏的趣事,还有关于他们拍摄的这出戏。这是一出关于清朝时期的鬼戏,听上去就让人很感兴趣,而且这宅子相当适合他们的电影,能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百岁高龄的老宅子更适合一部清朝的鬼片呢,它本身就充满了森森的鬼气。甚至不需要剧组再额外花钱去布置道具。   “基本上能省下一大笔开销,虽然这里的租金也不便宜。”说这话的是剧组里最胖的一个男人,他是道具师,说话时他正在啃肉包子,并且一边在拨弄着手边一堆烂泥似的道具。他们说那是人的内脏,我觉得那就像一块块捣烂了再掺进某种块状物的咖啡色糨糊,我真佩服他在面对着这样一堆东西的时候怎么还有胃口去吞那些爬着油腻腻汁水的包子。   跟这些人扯着话的时候,始终没看到导演和几个主要演员进来,他们说那是因为这些人是有专门地方吃饭的,就是指小灶。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本想趁这机会找两个主角签名的,这签名至少可以让我隔壁的两个小孩在暑假免费给我打工一个月。而且这些人晚上也不住在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昨晚没感到有别人住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他们出了很高的价钱租了这里部分的房子,但整个剧组并不住在这里,这让我更加失望,原本还以为他们晚上是住在这里的,那会让这片老宅子死气沉沉的夜晚变得有趣的多,但他们并不住,他们住在离这地方一小时车程的星级饭店里。   “谁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在得知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后一个工作人员耸耸肩对我道:“要不是这里是有名的鬼宅我们也不会选这地方来拍摄。”   “鬼宅?”我觉得很惊讶,他们居然把这地方叫做鬼宅。虽然它确实看上去并不怎么让人舒服,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里面见过一个鬼影子。当然了,以讹传讹是人的一种特殊能力,这么老的房子,再加上处在一种半荒废的状态,确实很容易让人对它有种不太好的联想,并且把这种联想转成一种事实般的谣言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鬼宅,倒有意思。“那你们见过鬼没?”我问。   “当然没有。”他摇头否定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天真的孩子:“如果见过那我们就拍记录片了,而不是吓唬人的鬼片。”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然后再问:“那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这还用问?”打着饱嗝拿起摄影器材,那个个子小小但长得颇为清秀的摄影助理走到门口时回头朝我瞥了一眼:“这鬼地方连电视机都没有,谁高兴住。”   “就是,上厕所还得用马桶,哈哈!”话音未落突然嘎然而止,因为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擦着摄影助理的肩膀匆匆而入,差点把他肩膀上的器材撞到地上。   “喂!你!”摄影助理脸色一变正要发作,等看清楚那个人是谁,骂声改成了咕哝,然后沉着脸默默走了出去。   这个匆匆而入的人我见过,就是院子里对着一只篮球大声尖叫的女明星。她叫梅兰,我想那应该是她的艺名,她比我大几岁,很早就出道了,最近才借着一部电视剧迅速窜红,她有双非常好看的杏仁似的眼睛,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不过这会儿看不到那对酒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难看,皱着眉一声不吭走进屋里坐下,然后拿起一只包子用力地啃。屋子里因此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低头不声不响吃着手里的早饭,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嘴边迅速沾上的肉汁,更不要说因此而嘲笑她,就像刚才他们间互相的调侃。   “梅兰姐,还在生导演的气啊。”片刻一个助理经过她身边时轻声问了句。梅兰没有吭声,不过过了阵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对着对面的大门道:“谁对着那种球都很难叫得出来的好不好,难道她就比我更好?陈金华为什么只会夸她?”   “梅兰姐,那是因为陈导更加器重你,你也知道的,他就对特别在乎的才会特别认真。”   “希望是这样,最近改了很多地方,她的戏都快多过我了。”   “错觉,梅兰姐,这绝对是错觉。”   对于他们这些没头没脑的对话,我不太上心,这就像公司里那些互相排挤争功的职员,明星们在光环罩不到的时候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说实话我更感兴趣她这种生气的样子,她如果演戏的时候有这么自然的话也许红得会更快一些。   她的衣服也让我很感兴趣,其实在拍摄现场看到时我就留心上了,这种做工相当精致的清朝旗袍,上面不知道什么材料刺绣出来的花样,在外面的自然光线里会流动出一种七彩样的光泽,闪闪烁烁美得惊人。还有头顶上那些盘着的很精致的花和钗,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红楼梦时对里面那些女人发鬏上饰品的垂涎,搀杂着羡慕和渴望,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感觉。而现在大多数古装电视已经没了以前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大量奇怪的服装和头饰让人感到的不再是种艳羡,而是一种可笑。   琢磨着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如果她脸色不是那么难看的话。而梅兰完全不知道我心里转的这些念头,她就像个拥有着所有美丽物品的千金小姐,奢侈地美丽着,却对此毫无自知。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滴溜溜转着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忙俯身把它拾了起来,发现那是颗桂圆大小的玉石似的东西。   很漂亮,因为它没有一丝杂质,纯净得几乎透明。这让它看起来像颗打磨得光洁圆润的绿宝石,捏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不确定它到底是塑料还是玻璃。   “能把它给我吗,谢谢。”继而听见梅兰对我开口,这让我一度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就是明星的魅力吧我想,她一改刚才的怒意微笑着看着我,朝我伸出她细白的手。   我赶紧把东西递换给她,看着她将它重新扣到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项链上,这才意识到它并不是道具的一部分,而是她的私有物。演戏还不忘记带着它,可见她对这珠子的喜爱,不过如果换了我,也会这么喜欢的,它看上去那么的漂亮。   “玉?”随口问了一句,因为这会儿的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一些。   她再笑,那种非常明星的笑容:“不,是翡翠。”   还想趁机再和她多说几句,好让我回去以后有个炫耀的资本,这时一个带墨镜的男人在门口晃了一下打了个响榧:“开工了!”   瞬间人走得干干净净,好象从没来过似的,只留下一桌子的狼籍和满缸的烟头。   我还没从刚才的兴奋里缓过神来。   不知不觉里我居然和一个大明星这么近距离地交谈了,她还对我说了谢谢,这感觉好极了。以至这房子里随之而来的寂静和家具缝隙间透出来的古老味道也没再影响到我的心情,我快乐地哼着歌,快乐地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急急忙忙的,一路小跑。我下意识抬起头,随即看到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象后面跟着什么人似的。我想可能是哪个小演员。   心情好,于是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来吃早饭啊?”   但她并没有回应我。绕过桌子她快步朝里屋里进去了,我咬着手里的饼看着她的背影,没等把饼咽下去,就看见又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门外跨了进来。桃红色的坎肩桃红色的裙子,看上去比较陈旧,戴在她们发髻上的饰物也是。她们进来的动作有种雷厉风行的迅速。   这当口刚才进去的女孩子出来了,手里抱着只方盒子,才出来一眼看到那两个新进来的女孩她似乎吃了一惊,手里盒子乒地声落地,头一低就朝门外冲了出去。   却转眼被那两个女孩子扯住,眼见她回头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啪的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她嘴角迅速肿了起来,我看呆了。   “小贱蹄子!鬼鬼祟祟过来偷以为没人看着吗?!”打她的那个女孩厉声道,仿佛她偷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般。   挨打的女孩子争辩:“我没偷!我是给主……”   话音没落脸上啪的声又是一巴掌,而这工夫我也回过神来了,丢开饼迅速朝她们跑过去,没等靠近,突然头里一阵晕眩,这让我不由自主低头抓住桌子缓了缓自己的步子。   片刻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再抬头看向门口,那三个女孩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门口这里空荡荡的,远远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本新伯的身影,他拿着只很大的托盘,显然是过来收东西的。   见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了。”   “本新伯,你刚才有看到三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吗,就是那个剧组的。”   他再次疑惑地朝我看看:“没有。”   没看到……   我想着刚才那两下凌厉的巴掌,还有她们彼此间脸上的神情,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本新伯说。   “怎么了。”见我不吭声,本新伯又问了我一次。   我摇头:“没事。” 第5章   穿过三重院落,再沿着一条被大片竹林遮得几乎看不清楚路的小石子道向北,再走三五分钟路光景能看到一片池塘。池塘不大,被三条长廊环绕着,差不多也就一个院子的大小。中间有块长满了青苔的假山,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大大的,还没褪光陈年老漆的三个草体字——‘荷风池’。   本新伯说荷风池是易园里最有特色的景点之一。   顾名思义,荷风池就是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子,不过可能花期还没到的关系,虽然已经算是入夏了,我到了之后没看到一朵盛开的荷花,有的只是一大片一大片墨绿的荷叶和花苞,在下午好容易露出一角脸的惨白色阳光里有点疲惫地拥挤在枯萎的浮萍上,一层叠着一层,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偶而风吹过,那些厚厚的叶子抖出沙沙一阵清冷的碎响,而树上的麻雀也紧跟着叽叽喳喳鼓噪起来,鸟声和碎响声,让这片空一无人的地方听起来热闹非凡,可是也仅仅是听上去而已。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空虚感,不论是景色还是风景。   本新伯说得不错,没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打发午后一个人的无聊时间,只需要往池塘边的长凳上一躺,那些从池子里散出来的干荷叶的味道,和背后那片被太阳晒出来的微烫,就足够让人感到眼皮子发沉。   我找了条还算干净的长凳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狐狸发给我的留言,于是躺下身准备小睡上一会儿。可是周围的声音和光线一时又让我很难入睡,它们是那样明亮和吵闹,即使闭着眼睛也像群不安分的精灵在你眼皮子和耳膜外舞动。于是只好睁着双眼干巴巴看着池子里那些浓密的植物,看它们蓬勃张扬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从很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着的重复的过程。   忽然想起它们或许是这房子里最持久也最鲜活的见证者了,虽然看上去那么柔软而脆弱,但即使是房子都在逐渐老去,惟独它们依然是年轻的,每一年生长开花,每一年静静目睹着这里的物是人非。更有甚,在它们前一刻的记忆里,坐在我身下这条凳子上的还是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锦色华服的男女,转眼却成了我这么个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人,而这条长凳又曾经有多少人坐过?他们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思……   这念头让我觉得有趣了起来,它就像一个漫不经心间把一些流逝的东西抓住并给你看的小小魔术,你能呼吸得到它,感觉得到它,但无法触摸它。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然后我忽然留意到了一些划痕。   就在我眼前那根柱子上,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些斜斜的一行连着一行的痕迹。不过这发现起先并没有让我太在意。毕竟这种老掉牙的木头上有再多的痕迹,都是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那些草草的痕迹和柱子漆水班驳的表面混杂在一起一点都不起眼。   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都是些文字。   字迹潦草简单,并且透着点稚嫩,它似乎是首不知道在哪一年被哪个调皮的小孩用刀子刻上去的儿歌。我仔细看了一下,它们这么写着:木头娃娃光着脑袋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   最末那行字的尾部看不到了,似乎是被刻到了柱子的背面,我忍不住爬起身依着它们朝后看过去。但柱子背面什么文字都没有,那里只是一大块快要剥落的漆皮。   我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小心刮了刮。   干燥的涂料随着我的指甲一点点从柱子上剥落,片刻隐约看到里面有划刻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哑喉咙女人尖笑般的声音:“呱啊!”   我的手一抖。   抬头看到只漆黑色的鸟从天而降落到对面的廊檐上,一边抖着毛,一边张开大嘴再次发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呱啊!”   我认出它是乌鸦,那种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是看不到的鸟类。第一次不是通过屏幕而是真实地见到这种动物,它的个头比我想象中要大,并且丑陋。叫声和电视电影里那种配上去的声音不太一样,更尖锐,带着种沙沙的颤音,每一次都能让人听得一激灵。   第二次尖叫后它住了嘴,然后合拢了翅膀蹲在廊檐上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团漆黑的脏东西。我没理它。凡是那种毛色丑陋并且性格诡异的鸟类都让我觉得不舒服,比如麻雀,比如猫头鹰,比如乌鸦……于是回过头继续用指甲剥着柱子上的油漆。而越往下那些漆水越是难剥,因为它是完全贴在柱子上的,我不得不加大了力道往下抠。   说不清为什么,那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的不过只是那首短短童谣里某几个毫无意义的字,可我非常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呱啊!!!”突然又是一声尖叫。   眼角瞥见那只漆黑色的鸟突然翅膀一张朝我方向直飞了我来,我大吃一惊。忙跳下凳子试图躲开,手一滑却把手机甩进了水池。这当口一阵冰冷的风从我脸旁刮过,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我边上那根柱子上砰的发出声闷响。   然后一些温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凌乱不堪的黑翅膀在柱子背后痉挛似的抖动着,一边扇出些凌乱得让我肾上腺素急增的声音。   片刻声音停了,那翅膀从柱子上滑了下来,通的声掉进池子里,就是刚才我手机掉落的位置。沉下,再浮上,露出一只巨大尖锐的啄,还有半边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只刚才突然间莫名俯冲向我的乌鸦……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叫了一声,没再管掉进池子里的手机和柱子上那片被我刮得差不多了的油漆,我拔腿朝着走廊外仓皇奔了出去。   才奔出那条狭窄的石子路,耳边一声惊叫,我同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一头撞到了一起。瞬间天旋地转,我和那人同时摔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远处一道咆哮般的大嗓门响起:“卡卡卡卡卡!”   这才看清了周围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还有被我压在身下的梅兰那张惊得有点扭曲的俏脸。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想起扶她,她已经被边上的工作人员围住,一个个带着又怒又疑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怕我再次莽撞地伤到她似的。这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随之一阵啪踏啪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拨开人群,剧组导演那张怒狮子般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姥姥的怎么又是你,大姐,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脸用手里的本子朝梅兰头上敲了一记:“快看好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表情!我要的就是这种表情!”   瞬间我的脸再次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而我惶惶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梅兰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由原来的迷惑逐渐变成了一种惊讶,再到惊恐,再逐渐扩散到脸上每一道轮廓,我被她这表情给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惊到她了,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导演却笑了:“OK!很好,就是这样!”然后转过头再次看了我一眼,这次不再像只发怒的狮子,但嗓门依旧洪亮得像是在训人:“你怎么啦丫头,活见鬼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我是被一只死乌鸦给吓出来的,这会被他们当笑话吧。可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如果不为刚才的行为解释些什么,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我在找厕所。”脱口而出:“这里好多屋子都上了锁,我找不到我那屋在哪里。“这回答让他颇感意外,因为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幸好没等他继续问,一旁有人对我道:“往左边直走有道门,出去右转那里有个公厕。”   循着话音我看到了靳雨泽那张美丽的脸。他远远站在摄影机的边上,嘴里叼着支烟侧眸望着我,眼里闪烁着什么似有若无的东西,这让我不自禁怀疑他是否看穿了我小小谎话里那点猫腻,不过还是很快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这当口没人再理会我了,因为女主角抓到了角色的表情,这让导演急着开始继续拍,于是在他们忙碌着重新布置位置的时候我按着靳雨泽指的路跑出了这个地方,当然没按他所说的继续朝右转,而是往左返回了我住的那个院子。   因为挨得近,进大院后我还能听见那导演粗犷的嗓门在拍摄处指挥。他实在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老头,而且还是个居然有脸皮叫我大姐的老头。时不时还能听到助理们跑动的声音和演员的尖叫。他们这一整天似乎都在拍摄女主角受到惊吓的戏。   当然这些嘈杂并没有让我感觉吵闹,反而让我从之前的惊恐里恢复了过来,因为我总算不再满脑子都是那只鸟死掉时奇丑无比到令人恶寒的样子。不得不说刚才我真被那只乌鸦给吓到了,那只对我来说简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还要可怕和恶心的生物。它让我一度忘了自己其实远比它大得多,并且强壮得多。   只不过一眼而已,它满身脏乱的羽毛和那双死了还像有灵魂般死死瞪着我的眼就把我彻底给吓得乱了方寸。更糟糕的是我还把我的手机给弄丢了,那只花了我两千多块钱刚刚买回来的、用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手机。被这么只丑陋的小鸟一吓,就这么没了。如果让狐狸知道这一切他会笑死我的,我敢保证。   琢磨着正准备进屋,一脚跨进去我又退了出来,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背后好象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可是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梧桐在院子中心站着,头顶的叶子几乎能遮掉院子的半边天,风一吹叶子声波涛翻卷。   那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犹疑着朝两边再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昨晚那间似乎有人影跑进去的房子。它同我的房间之间隔着道天井和这棵老树,白天看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门窗依旧紧闭着,应该很久没人住了,上面蒙着层细细的灰。窗玻璃上依旧靠着昨晚见过的那只木偶,它还在。   不知怎的,在看到它之前我对它的存在并不报任何期望。所以它在倒反而让我有点意外。这只小小的、淡黄色的木偶,应该是件很老很老的玩具了,粗糙得像某件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文物。而掉光了漆的表面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可怜,五官几乎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只有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以区别出它的眼睛和嘴巴。它静静贴在玻璃上,像个希望钻出来到处走走的孤独的孩子。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住转过身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近到门前那扇紧闭着的门突然嘎地声开了,虽然只是开了道小小的缝,这让我吃了一惊。赶紧朝后退,一边庆幸自己还没那么冲动。   这房子有点不对劲,直觉这么告诉我。   正准备不再去理会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紧跟着一阵细细的铃音从屋子里传出,熟悉的音调让我几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第6章   不出所料,屋里那阵铃音来自我的手机,那只本该躺在荷风池的池底,用它最后一点电池吱吱冒出气泡的手机。   这会儿它却完完好好躺在屋里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看上去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迹象。一角的讯号灯闪闪烁烁,在那一串串欢快的铃音声里有节奏地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狐疑着朝四周看了看。周围没人,连鬼影都没有一只。所有家具除了那张放着我手机的桌子外全都铺着层白布,这让屋里的一切都清晰而井井有条地呈现在我眼前。从位置来看它和林绢那屋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没人住,因此没人打扫,因此没有丝毫的人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桌子上的铃声还在一遍遍响着,像是知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似的。离它不远躺着只木头小人,和窗台上那只很像,同样的古老简陋,同样的颜色班驳。所不同的,它看上去是个女性,因为它胸脯上的特征。它在铃声里微微震动着,这让它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铃声继续在响,我看了看头顶亮得让人眼睛有点发眩的天空,深吸口气,几步走进去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   却在这时铃声嘎然而止。   片刻手心里一阵冰冷冷的湿。赶紧拿开手机,我看到一行行细细的液体正从它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沿着我的手心和手腕慢慢朝下淌,我听见一阵轻轻的咯咯声从我嘴里发了出来,是我的牙齿在打寒战。   “嘎吱……嘎吱……嘎吱……”不远处忽然响起阵木板摩擦的声音,我抬头看到前面靠近梳妆台的地方一只摇椅在兀自摇动。奇怪就在刚才我还看到它上面蒙着白布的,包括那只梳妆台,但这会儿它们上面什么都没有,红木的表面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折着玻璃似的光,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我看到里面一张有点模糊的脸。   模糊,但并不妨碍它勾勒出她年轻细致的五官,这张铜镜里的脸有种画里人般倾国倾城的美丽和高贵。   但很苍白。   被摇椅一前一后轻轻摇动着,晃得鬓角边的步摇颤颤巍巍。一双细长的眼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我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片刻轻轻一声叹息,她道:“来就来了,鬼鬼祟祟在那边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度以为她是在说我,恰好这时身后有道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主子,听老佛爷身边的公公们说,皇上已经有人选了。”   我立刻回头朝后看。随即看到身后一个穿得跟剧组里演员们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门口站着,垂着头,脸圆圆的,看上去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么,迟早的事儿。”摇椅上的人说话声听上去有种懒洋洋的漠然,就像她镜子里那张脸。   “主子不高兴么?那是好事呢。”   “你懂什么。”   “可是……”   “出去吧。”摇椅内一只手伸出摆了摆。手很细很白,上面套着的镯子在光线里闪着道青冷冷的光。   身后那女孩头一低朝外退了出去。由始至终,她和摇椅上的女人都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我轻着脚步跟了出去,跑到外面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就像阵烟似的凭空消失了,像她凭空出现时那样突然。   再返回屋里,那角落里红木的梳妆台和摇椅重新蒙上了白布,安安静静在那里搁着,从未有人在那里躺过、对着那张镜子照过般。连我放在桌子上那只手机也不见了,桌子上依旧一层薄薄的灰,角落里依旧躺着那只女性的木头偶人。而曾经摆放过我手机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我甚至在那张桌子上到不到曾经被我抓出来过的指纹。   意识到这点我低头朝手上看了看,手是干的,上面一滴水都没有。   “宝珠?”身后突然响起的话音把我惊得一震。   回过神看到林绢从门外进来,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一边朝我看看:“到处找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经历。   所幸林绢对此也并不在意,她手里提着我和她的行李箱,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看上去有点紧张:“走吧我们路上再说。本新伯说周铭的大伯他们今天会来,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快走吧,我叫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呢。”   “什么??他大伯?”   “是啊是啊,快,快走。”   这真是横空而来的坏消息。   原本以为铁定不会出现的周铭的家人,竟然会在我们到易园的第二天就一起赶回来了,这实在太见鬼了。当下没多废话我接过行李跟着林绢就朝外跑,可还是迟了一步,快到门口时周家长辈亲戚们的车已经在门口停着了,一行人在我们绕过内影壁的时候迎头朝我们方向走了过来,正所谓狭路相逢。   那一刻的尴尬场面不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去形容的。我得说那是我毕生所能遭受的最难受的尴尬局面之一,因为那几个人里不单单包括了周鸣的亲戚,竟然还有周铭的妻子,那个曾经把林绢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   早就听说她因为林绢和她丈夫的事所以一直分居着,没想到她居然也回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突然。连一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似乎存了心的就是想同林绢正面见上一见的,这个无论姿色和品位都不比林绢逊色,并且更优秀的女人,一身干净素雅的着装优雅地伴在一个年逾六旬的男人身旁,无声无息望着匆匆从中门里走出的林绢,像只高贵的天鹅。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动手打人,并且打人的时候还能冷静得像个神。   这是林绢形容给我听的。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嬉笑着的,毫无所谓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她赢了,虽然挨打,但打她的那个女人之后没多久就搬出了周铭的房子。而这会儿我明显感觉得到林绢的手臂抖了一下,尽管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嚣张的,无视一切的嚣张。可我知道她在害怕。她怕那个高贵的女人,那个高贵,但一点都不担心打人会脏了自己手的冷静犀利的女人。   有那么片刻我们两边谁都没吭声,只有几个不知究竟的周家人有点茫然地两头看。虽然这沉默维持的时间并不久,虽然我也并不是当事人,可是手心还是很快被汗湿了,这种僵持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   直到不久之后突然间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给打破。   叫声是从内院里传出来的,我心知是在拍戏,不过还是装着很吃了一惊的样子,和那几个进来的周家人一起回头朝身后看。   紧接着又一声尖叫,这一次连始终淡漠着张脸的周铭的妻子程舫也不由自主眼神为之一闪。可就在我以为他们会因为这叫声而赶进内院,并且暂时把我们两个人给忘记的时候,偏偏这时本新伯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就知道那要坏事了。果然,还没等走近,他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二爷三爷回来了!呦!大少奶奶也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别担心里头的声音,是上次跟您们说起过的那家剧组,拍戏,拍戏呢。”   听他这么一说程舫的目光再次扫向了林绢,我在她眼里读出了某种野兽行将攻击的讯号。   早就听说程舫家是有来头的,她是香港人,祖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黑社会的,直到香港回归。而她本身却是修的法律,从事律政近十年,却为了一个男人不惜扯下脸面出手打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同林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我从没感觉过林绢像今天这么弱势过。   却不知道她会发出怎样的攻击。她斜睨着林绢,像看着一个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猎物。而林绢呢,她这会儿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感觉不太出来。除了刚才那一阵颤抖之后,她平静得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了,我暗暗期望她能有平时那样的急智和能力,好让我们顺利从周家这道古老的大门坎里跨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内院传了出来。很急的步子,伴着几声听上去仓皇得有点变调的叫:“本新伯?本新伯?????”   这叫声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几个剧组里的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个个脸色惨白惨白的,活像身后跟着只鬼。见到我们一大票子人站在这里,里头一个女孩哇的声就哭了出来:“快去报警!!!里面出事了!出事了!!!” 第7章   还没进院子,一只喇叭打着转滚到了我的脚下。   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都是剧组成员,一个个扒在院门口边对着里面看,边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没等本新伯走过去跟那些人打招呼,门里面一阵争执声传了出来,嗓门很粗很大但又极力压低了的那个听起来应该是导演陈金华,还有个声音老一些,听不出是谁的。   “大爷,您冷静一点!”走到那些人边上时我听清楚陈金华说的这句话。然后里面一叠声咆哮:“滚!都给我滚!谁让你们动我的娃娃!我的娃娃!!”   “轻点,大爷您轻点,这里哪儿有您的娃娃?啊?哪儿有?”   “被你们弄不见了!被你们弄不见了!毙了你!!毙了你!!”   这当口周家的几个人跟在本新伯身后走了进去,除了程舫。她就站在林绢的后面,我想她是存心不让我和林绢能借机会离开,所以只能继续待在原地,一边顺势朝里面张望了一眼。   这一看倒让我吓了一跳。   我看到那导演背对着我在院子中央站着,手平举在头的两侧,一动不动站得像个雕塑。离他一步不到的距离站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边上的灯光道具被砸了一地,他披头散发在那堆破烂道具间站着,手里握着把很老式的步枪,长长的枪杆正指着导演僵硬的脖子。   不知为什么这个老头看上去怒不可遏,拿着枪的手微微发着抖,像根干枯的木头。可尽管这样,比他高了一个头并且壮得像头牛的陈金华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去迫使他把武器放下去,因为老头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感觉随时随地会把人给一枪崩了似的。   可这老头是谁?我从没见过这宅子里有这么一个人,也没听本新伯说起过。   “老爷子!老爷子哎!您这是干吗呢!”正狐疑间,眼瞅着本新伯几个大步朝那老头跑了过去,我和周围人不约而同抽了口冷气,因为他随即被那老头枪杆子一转指住了头,并且卡嘣一下给枪上了膛。   可本新伯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迎着枪杆继续朝老头走过去,一边陪着张笑脸:“老爷子,我本新呐,还认得不?”   话音落,老头的枪杆在他脑门上停了几秒钟,然后咕哝着从他的头移到了他的脖子。本新伯乘机抓住了枪杆子,却也不敢太用力,只是往边上轻轻偏了偏:“大热天的,老爷子跑到这里干吗呢,本新扶您进去歇着?”   刚说到这里老头突然把枪往回用力一抽,一转身指住正想朝后退开的陈金华:“他们偷我娃娃!他们偷我娃娃!!”   “老爷子老爷子,”本新伯赶紧把枪杆再次抓住,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抓出样东西塞到老头怀里,跟哄小孩似的:“娃娃在这里呢,看,老爷子,娃娃在这里。”   老头抓住了本新伯塞给他的东西。它看上去是块长条样的木头,宝贝似的被他揣进怀里,这让他情绪平稳了点,虽然嘴里还在不停咕哝着,但已经不再用枪乱顶着别人。只是本新伯试图把枪从他手里拿走的时候被他警觉地瞪了一眼,他似乎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本新伯。   “什么鬼地方。”还在看着,我听见边上有人轻轻说了一句。是个年轻的演员。两眼一直盯着院子里那个古怪的老头,他脸色看起来有点难看。   “你刚才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吧。”边上人揶揄他。   “得了,如果我有陈导的块头儿我也能当英雄。”   “算了吧。哎,梅兰姐,梅兰姐你去哪里?”   被那人一叫,我才意识到女明星梅兰就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听见别人问,她头也不回从我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痛快:“回去,这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老陈为什么要找这种地方,居然还有疯子。”   “至少他没伤着你。”   “泽,你这叫什么话,等到被他伤着还来得及?”说着话怒气冲冲朝不远处那个懒洋洋靠在老槐树下的靳雨泽瞪了一眼。那个男人没事人一样低头点了支烟,然后眯着眼轻轻吸了一口:“SORRY。”   “瘾君子。”梅兰低声骂了一句,显然她的情绪让她忘了边上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直到突然意识到这点,她匆匆扫了我一眼随即转身快步离开:“小张!小张!”   小张是梅兰的助理,一个个子小小,但很机灵的男孩子。一听梅兰叫他忙七手八脚拎着化妆箱跟了过去,我抬头继续追着他们身影,却刚好撞到了林绢的视线。她朝我用力丢了个眼色。这才发觉程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开了,林绢混在人堆里朝我戳了戳手指。   我赶紧跟了过去。   跟着她出内院一路小跑,到外院门庭,当中我们没有遇上一个人,非常顺利。不过林绢放衣服的箱子给忘在出事的地方了,当然我们不可能再回头去拿,没什么能比离开这地方更重要。   眼看着就要到大门口了,总算松了口气,正想问问林绢刚才那老头是谁,可谁知刚绕过影壁,我却突然发觉这可能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顺利。   因为影壁后那道雕花石门前坐着个人。   个头小小的,一身黑衣服黑裤,让她看上去就像蹲在长凳上的某种鸟类。她是昨晚我见过的那个老太太。   意识到这点我暗骂了自己一声。一直以为这老宅子是干净的,我真蠢,近在眼前的脏东西竟然视而不见,还把它当成了看门人本新伯的妻子。这老太太哪里是人呢,分明是一只地缚灵。它看着我和林绢,说明它能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这是很糟糕的。大凡这种东西,一般只要不是人自己招惹到它们,它们也不会和人冲撞,所以人常说到鬼,但具体鬼是什么样的,都没听人说亲眼见到过。因为一旦见到了,意味着这人的已经很背势了,鬼以微弱的场来感觉人的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像我们对气味的判断。   所以这只灵这会儿能那样看着我们,说明我们已经和它处在了一个界限上,而很显然这种局面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对它们的特殊的感应性。而对林绢来说,这真是很危险的,她和我不一样,姥姥说过的,八字正常的人承受不住我所能承受的阴气,如果那种东西存心找上他们的话。   而这会儿林绢一无所知地踩在那个灵的身体间,意识到我停下脚步,她停下来回头朝我看看,样子很疑惑,但丝毫感觉不到身下有个老人正抬头看着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跟她坦白说的,但我也没办法让这只灵回避开,因为姥姥给我的辟邪用的珠子没了,我手上只有锁麒麟安安静静垂着,它很强大,但自从方洁的事之后我就没再见它出现过奇迹。   可是总还得要出去的,只是该怎么出去。   考虑的时间不长,但对林绢来说已经太久,她朝我打了个手势径自转身朝门外跨了出去,我赶紧把她拉住。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也许应该让林绢过去,也许她过去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这东西只是个单纯的地缚灵,它什么也不会做,就像昨晚那样。   可我还是把林绢硬往回拉,因为我心里有点不安,这种不安来得很突然也很奇怪,我发觉这房子有点不妥。就像它昨晚一直到刚才都对我隐藏了一些它不好的东西,我怕还有别的更多的什么。午后的夕阳里它一如既往的安静和庞大,而这安静里蠢蠢欲动着些什么,我说不上来……   “你怎么啦。”林绢不解地甩着我的手,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急燥和疑惑:“再不走要有人来了。”   我没理她,只是把带在身边的符拿出来小心地捏在手心里,再把它盖到林绢的手背上。林绢看着我的样子像看着个怪物,我让她感到紧张了。“你这是干吗??”她问我,声音听上去有点尖:“快走啦!”说着话把我用力朝外拉,她的手劲很大,我差点被她拉出去。   坐在凳子上的灵朝我张了张嘴,我得庆幸我听不到它发出来的声音,那意味着它还不够凶。所以被林绢拖到它面前的时候我试着压低了声音对它说了声:“让让好吗……”   它没理睬我,就跟没听到我在对她说话似的。   我再靠近一点:“请让让好吗。”   很浓的一股泥腥味,在我靠近她的时候朝我鼻子里直钻了进来,我不知道林绢有没有感觉到,她离它那么近,近得半条腿就插在它身体中间。   而不管我怎么问,那只灵始终没有理我,我开始怀疑姥姥教我的这法子的可行性。   姥姥说遇到某些拦路的灵,尤其是地缚灵,硬闯是不可以的,尤其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相当伤筋动骨。因此碰上了一定要好声好气请它们让一让,虽然姥姥没说这做法的具体出处和依据,但以前试过几次,还是管用的。   可这次不知为什么并不管用。这小个子老太太坐在长登上盘着两条腿,像只发呆的大鸟似的,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倒是林绢被我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没再继续朝外走,她回头狐疑地瞪着我:“喂,你在和谁说话?”   我朝她摆摆手,继续望着那个灵:“让让好吗,请让让好吗。”   林绢按捺不住了,低低咕哝了句神经,转身朝外大步跨了去。   我没阻止她,因为那个灵不见了。一下子消失的,连同那把长凳,这突然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确定是不是姥姥的方法起了作用,不过它真的不见了,再朝边上看了几眼,确定它真的消失之后,我朝林绢的背影追了上去:“喂,等等我……”   话还没说完,林绢身子一晃,突然跪了下来。   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就看到她不知怎的脸皱成了一团,一手抓着腿,一手按着自己的肚子。   “怎么啦?绢??”伸手扶起她,可一边扶她一边朝下沉,似乎痛苦得不行:“你怎么啦??”   “肚子痛,”半天听见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然后整个上半身压到了我的肩膀上:“肚子痛死了,宝珠……”话音没落豆大的汗已经从额头上滚了下来:“不行了,我得……我得……”一边含含糊糊说着一边推开我朝宅子里奔进去,我都还来不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再次看到了那个坐在长凳上的灵,就在林绢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它朝着我的方向盘腿坐着,头垂得很低,这让它一张脸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我忍不住抓了块石头朝它丢过去:“是不是你干的!”   石头穿过她的身体飞开,它坐着一动不动。   “别缠她!”我再对它喊。   它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林绢摇摇晃晃从门里出来,它始终沉默得像只石雕。我没再理它,朝林绢伸出手迎过去:“怎么样,好点没。”   林绢拉住我的手,她的气色似乎恢复了一些,不过还是捧着肚子:“好点了,没想到会拉肚子。”   “要不要紧,还能走吗。”   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片宅子,点点头:“能。”说着话突然眉头一皱,嘴里发出一声低咒:“妈的!”   “怎么了??”   “我又要……”话还没说完撒腿就奔进了宅子,直到再次出来,她眼睛凹进去了一大片,脸青得跟鬼似的,把我给吃了一惊。   “绢!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一等我走近她她整个人朝我直倒了下来,两只手冰冷冰冷的:“我不会是食物中毒了吧,宝珠,拉得很厉害啊。”   “食物中毒?”我环顾四周,那只灵又不见了:“我们回去吧,问他们要点药。”   “我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她用力呻吟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肚子还是为我们即将要面对的。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8章   最终这天我们没能走成。   在连续上了十八次厕所后,林绢就像只被晒干了汁的西红柿那样蔫在了床上,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恳请程舫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出人意料,她对我倒还客气,很干脆地同意了,甚至还给了我一些止泻的药。   “你说……吃了这个我会不会马上翘辫子。”从我手里接过药后林绢反复打量着,然后问我。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拉肚子拉成这德行居然还有心情说这样的话:“你可以不吃的,免得你挂了我也跟着受牵连。”于是我道。她听完哈哈一笑,然后把药塞进了嘴里:“总比拉死要好。”   “绢,那个程舫不是好惹的,我看这件事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还是别参合了好吧?”看她心情还不差,我忍不住这样说了一句。她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嚼了嚼嘴里的药片,被苦到的样子,用力皱了皱眉:“你知道那两套房子的总价值是多少。”然后忽然抬眼问我。   我被她问得一呆:“多少……”   她朝我伸出根指头摇了摇:“将近一千万。”   “这么多?!!”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虽然明知道能让林绢那么放不下的,必然价值不会很薄,但她报出的这个数字还是让我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   而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看看,看你那小样儿,你这样哪天才能出人投地啊小白。”   我无语。   其实这话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在每次被狐狸这么嚷嚷着叫我小白的时候。最后总结,靠我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能指望的了。不过如果能把狐狸和铘卖去动物园或者科学院,没准我还就真能发达了……   “想什么呢,”正琢磨着,林绢捅了我一下,然后缩了缩身子,冻着了似的:“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我看了她一眼,她躺在我边上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这房子确实有点冷,入夜那场暴雨浇得易园内外一片浑浊的泥泞,也让这原本就有点阴的老房子上下染了层潮湿的寒气。一种从每道缝隙、每个角落渗透出来的让人不愉快的感觉,甚至让人错觉连身上的毯子都是潮的,阴冷冷地吸着身体上每一寸的温度。   “还好了,要不把我的毯子给你。”   她摇摇头,朝床角里钻了钻:“我不喜欢这地方,很不喜欢。”   “将就一晚上吧,谁让你肚子不争气呢。”   “邪门的。”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她翻个身从毯子里闷闷丢出这三个字,然后不再吭声。   而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叫我一阵没来由的不安,很奇怪的感觉。   邪门,是的。我想起了易园门口那个黑鸟似坐在长凳上的小老太婆。   按理说,这种东西大白天是很少会看到的,尤其是人气比较足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直接地撞见,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片古宅的关系,她坐在那里就好象是存心不让人打那里过去似的,可是地缚灵是没有自己意愿的,除了重复死亡的经历,它不可能为了做什么而做什么。这是让我相当疑惑的一个问题。   除非它已经……想到这里忍不住一个冷战,我阻止了自己继续往下想的思维。思维这东西总是越想扩张得越离谱的,扩张得深了就会控制不住了,还是什么都少想比较容易让人安生,安生才太平,难道不是?忽然想起来已经有整整一天没跟家里联系过了,于是捅了捅边上的林绢:“绢,手机借我用下。”   林绢没理我。背对着一动不动躺着,鼻子里呼出的气粗重而浑浊。   看样子是睡着了。   窗被一阵急雨打得劈啪一波乱响,响过之后,再次陷入原先那层空旷的寂静,这间被一盏台灯橘黄色光线笼罩着的房间于是没来由让我再次感觉到一曾空当荡荡的不安。有种想把林绢推醒的冲动,可想起她之前拉得昏天黑地的样子,手就没能伸过去,只能抱着有点潮的毯子对着头顶发黄的蚊帐发呆,雨声越大,人越清醒,完全的没有一点睡意。   “咔!”突然有什么声音从房门方向传了过来,一片寂静里有点突兀的刺耳。我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可视线被一层帐子给挡着,我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听见一阵细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咯哒……咯哒……从门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了过来。   我喉咙一紧,因为很清楚地记得,在临睡前,我是把那扇门给反栓了的。   那么这脚步声是怎么回事……   透过纱帐我直瞪着房门的方向,可除了一片苍白而模糊的轮廓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什么都看不到……   抓着蚊帐的手却始终不敢朝上掀,怕掀看了以后看到一些我在这样的夜晚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该死的让我想一看究竟,火烧火燎,我到底是看还是不看……   林绢依旧在我边上喷着粗重而均匀的呼吸,睡得死沉死沉的,我用力推了她几下,她没有一丁点的反应。这真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类似的境遇,我还是忍不住悚然,我不要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因为那种越来越清晰的预感。我预感到一些自己所不愿意去接受的东西,可是很显然,形势在逼我不得不一个人去面对……   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   这隔离在一层薄纱外的未知……   它到底会是什么……   忐忑间,帐子外的灯光突然间倏地暗了下。   就好象被阵风吹歪了的蜡烛,一刹而过的惊恐,于是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指示的时候,我的手先一步条件反射地掀开了那道阻挡了我视线的帐子。   出乎意料,帐子外的东西并没有吓到我,因为它不是我所以为的那种让我恐惧的东西。   美丽的东西总会让人忘了一些与之关联的不太好的东西,虽然它出现得很不正常,但它着实很美。那个伴随着轻轻的高跟鞋般的脚步声朝我这方向慢慢过来的,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一个穿着清朝宫廷里那种很隆重奢华的朝服的女人。   这身衣服经常能在电影电视里见到,黑色缎面的底,金线绣的花纹,在灯光下闪着比黄金还要灿烂的光彩。大凡皇帝娶妻太后上朝这类的影视片段,必然会看到它出来让人惊上一艳。只是这样近,这样真实而直接地看到,还是头一回,以至让我傻了眼。一时把之前的恐惧和惶恐忘得干干净净,只呆看着那些金穗子彩钻石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美丽的头发上熠熠生辉,浑然忘了去思考,这么一身装束的女人在这样的夜晚这样出现在我们反锁了的房间,她到底是什么,她对我们而言,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在离床几步开外那张红木桌前停了下来。   歪头打量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手指沿桌角一圈划过,嘴里突然扑哧一声轻笑。笑声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她用手指一遍一遍划着桌面,嘴里不停咯咯笑着。   笑着笑着,一滴滴眼泪从她细弯的眼里落了下来,她也不去擦,只是弯下腰,在桌子那张精致的雕花座镜前仔细看着,看着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朝下淌,随即似乎觉得更好笑了,于是猛拍了下桌子,俯下身笑得花枝乱颤。   片刻突然抽下头上一根金灿灿的簪子直戳向那片光滑的镜面!   噗的一下。   镜面没碎,因为是铜的,只是凹下去尖尖深深一个洞,洞将她那张娟秀的脸扯得扭曲,她对着自己这张扭曲的脸放声大笑。   随后慢慢将那根簪子平放到了桌子上。   簪子很美,无数根金丝百转千回绕成一朵三层瓣的牡丹花。花心一颗通红色的宝石,拇指大,在房间不亮的灯光里闪着种火似耀眼的光。   没等我看得再仔细些,她把簪子重新拈起,一手捏着头,一手掐着尾,随即突然朝床的方向横扫了一眼过来。   惊得我急朝后缩了下。正要放下帐子,却看到她用力一拗,把那根精致华丽的簪硬生生拗成了两段。长的一头叮的声被丢到了地上,短的那头只剩下金丝盘着红宝石一朵斑斓的花在她手心颤微微绽放着,她死死盯着它,嘴角依旧带着笑,脸白得像块不沾任何色彩的瓷片。   片刻一仰头,她将那朵花塞进了嘴里。   这动作让我喉咙里猛然间火烧火燎似的灼了一下。   她这是在干什么?!!   不等脑子转过弯来,啪啦啦又一阵急雨打在了窗玻璃上,床头那盏灯再次一暗,这回,却再没有亮起来。一团模糊的黑暗里就看到那女人摇晃的身影慢慢爬到了面前的凳子上,擦着从喉咙里呛出来的口水,一边从袖子里扯出卷雪白色的布,抬头朝房梁上用力一抛。   一拉一扯的瞬间,窗外的雨声消失了。   在那卷白布绕房梁一圈在她手里被打了个结的当口,我耳朵里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一切声音都被那死结一下给抽去了,只留那双高高的盆底鞋在凳子上踩出的吱嘎声还在房间里轻轻回荡着,很细很脆的声响,像是某种兽在死寂里不甘寂寞发出来的呻吟……   片刻嘭的声闷响,那个刚刚试图把头套进绳圈里的女人突然间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然后像只受惊了的虫似的在地板上缩成一团。   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探下身去看,可除了一片光可鉴人的地板,什么都没有看到。地板上空空的,没有被那女人重量给扯落的白布,没有被那女人踢翻的凳子,更没有一身华丽的朝服,在地上虫子似蜷缩成一团的女人……这当口边上的灯闪了下,又亮了。   瞬间整个房间再次被笼罩进一片不明不暗的鹅黄色光线里,窗外的雨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依旧是瓢泼而粗重的节奏,就像我身边林绢的呼吸。   只是那片节奏里似乎还多了点不太一样的动静,在我试图伸手去把台灯摁灭的时候……   “嘭……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在四周雨水的鼓噪声里不轻不重地回响着,就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身后是林绢,还有……墙。   突然一阵无法控制的恶寒。   像是被一双眼睛贴着我的背冷冷紧盯着,那种不紧不慢却始终离我这么一点距离回荡着的闷响声。我想马上跳下床离那声音远远的,可还没来得及动,头已经不由自主朝那声音响起的地方看了过去。   于是我看到了那个消失在地上的华服女人。   她背对着我靠墙在床上跪着,手攀着墙,头一下一下朝墙壁上机械地撞。   墙上因此慢慢扩散出一团暗红色的印渍,她看上去很痛苦,两只手在墙上用力抓着,抓得墙壁上一片褐色的伤。鲜红色的血爬满了她整个手背,可这却阻止不了她对着那堵墙近似疯狂的发泄,她用力撞着它,用力抓着它,仿佛这样能让她减轻一些她所承受着的痛苦,或者说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快感……   而林绢就在她身下躺着,睡得依旧很死,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绢!”伸出手试图去推醒林绢。手还没碰到她的身体,那女人却忽地停止了撞击。   突如其来的安静,这让我不由得一呆。没反应过来这寂静意味着什么,她霍地一转身,伸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朝我直抓了过来:“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   嘴里喷出来的唾沫和着粉红色的血没头没脑地溅在了我的脸上,于是我也猛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啊——!!!”   偌大的雨声里分不清到底是她凄厉的叫声更大,还是我惊恐的惨叫更响,她那张脸好可怕……似乎是被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给彻底扭曲了,那张铁青色的脸上已经完全找不出一点曾经的温婉和美丽,她就像只被陷阱夹到绝望的兽,一双充血的眸子透过泪水死死瞪着我,额头上,眼角边,鼻子下,嘴巴里……全是血,黑红色的,扑扑朝下直淌的血!   “放开我!!放开我!!!!”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她压住我的一刹我一把推开了她,迅速下床连滚带爬朝着房门口跑去,而身后那女人尖锐的叫声如影随形:“我恨!!我好恨!!!”   “叶赫那拉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妇!我本是大轿从东门抬进来的国母,你有什么资格定我的生死!!”   “是你亲手杀了他,是你!!你这个妖妇!!!!”   “我恨!!我好恨!!!”   直到门乒的下被我撞开,冰冷的雨没头没脑把我浇得透湿,那可怕的尖叫声如来时般突然地嘎然而止。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虚无似的静。   这静浓重得让我扑倒在地上猛地呕吐起来。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压迫感,从耳膜到胸口,再从胸口直达我的胃,然后在冰冷的雨水里迫不及待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   吐得几乎要把胆汁都给一并绞出来了……   最后一口苦水从喉咙里呛出来,一只手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还好吧。”随即听见有人问我,陌生又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   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眼里全是呛出来的泪水,有点模糊,不过看得还算清楚,所以不自禁一呆,因为这个人这会儿本应该不在这片宅子里:“我……还好……” 第9章   滚了几下闷雷,雨终于小了点,门房的电压似乎有点不稳,明明暗暗的,折着满地烂泥印一坨坨闪着乌油油的光。   靳雨泽就在我边上坐着,我吃着饺子,他抽着烟。饺子是他包的,大厨房被大队人马占着,他说他饿得慌,我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所以也饿得不轻。于是我们俩占了本新伯的小厨房。   只是下好了饺子,大明星却又不饿了,坐在边上抽着烟,瘾头很大的样子,所以我只好一个人闷头吃,带着点拘谨。隔老远可以听到导演陈金华粗犷的大嗓门在那里吆喝,话说得很冲,脾气很差。也是,开出半小时的路车突然抛锚,又因为地方偏僻打不到车找不到借宿的地方所以不得不冒雨走回来,逮谁碰上这样的事,难免心里头火气很大。只是导演火气大了能把气撒在小助理身上,小助理火气大却又能找谁发泄,所以窗口前匆匆而过一阵阵脚步声,时不时的,总能看到那么一张两苍白而郁闷的脸。   “听说你们在这里住了两晚。”正边吃边看外头忙碌的热闹,靳雨泽忽然在边上问了句。   “连今天是两晚。”我回答。   他嘴角扬了扬,手里头的打火机盖子耍得劈啪作响:“胆子很大。”   “因为这里闹鬼?”我想起白天时那些工作人员的话。   他不置可否。   窗户外又响起阵陈导的大嗓门,烦躁而不耐的:“张小洁呢?刚还这一晃人都跑哪儿去啦?谁看到她叫她快过来!”   “可能去厕所了吧陈导。”   “找个人去厕所找找,我这里有地方要让她改!”这句话不是陈金华说的,而是靳雨泽说的。他一脸温和的笑,模仿陈金华的腔调却学得有模有样。   到底是演员来的。我忍不住笑,原本在他边上的那种拘谨感也一瞬去了不少:“他脾气很暴躁。”   “但很有才华。”   “有才华的导演不拍鬼片。”   “那该拍什么片?”   “道德伦理片。”   “哦?头一回听说,为什么。”   “很简单了,鬼怪片成就导演才华,导演的才华才能成就道德伦理片,这就是区别。”   这话让他哈哈笑了起来:“有才。这么说我也不是好演员。”   “为什么?”   “好演员都不拍鬼片,应该拍文艺片。”   “为什么?”   “鬼片成就演员的演技,有演技的演员,才演得活文艺片。”   “你学得还挺快。”   他再笑,笑起来那双眼也是弯弯的,像嬉笑时的狐狸,却是一闪而逝,他低头又点了支烟塞进嘴里。淡淡的烟味混进了丝有点甜腻的味道,我循着味道过来的方向嗅了嗅,发觉是剧组的人在大院走廊里烧锡箔和香。   “他们在干什么?”这大晚上的,我看不明白。   靳雨泽也朝那方向看了看,然后道:“拜神。”   “拜神?”谁在晚上拜神?我脑子里搜刮不出这样的风俗。   “原本没打算在这地方留宿的,所以没按规矩拜这里的神,按以前的话还要正规些,今晚这叫临时抱下佛脚。”   “留宿还要拜神?”这一说勾起了我的兴趣。原先听人讲过有些剧组在每次电影开拍前会烧个香什么的,但在拍摄地留宿还要拜神,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当然要了,”   回答我的,是突然推门进来的摄影师,这个扎着根马尾巴的高大男人一身的水和泥,进门找不到凳子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过靳雨泽递来的烟啪地声点上:“到人家地盘住哪有不先孝敬下主人的,是不是,小妹。”   “机器怎么样,沈东。”没等我回答,靳雨泽问了句。   “没事,比我干净。”说着话沈东掸了掸衣裳,然后嗅嗅鼻子:“饺子啊?有剩没。”   “有,给你和老刘都留着。”   “好,饿得都快啃树皮了,”边说边一骨碌起身去掀锅盖,这当口陈导的大嗓门又在窗户外撞了进来:“看到张小洁了没!我说她人呢!掉茅坑里去了??”   沈东扑哧一笑:“老陈今天有点抓狂啊。”   “明天用的本子还没改完,他当然急。”   “这小洁也真是,平时挺勤快一姑娘,今天咋那么忽悠。”   “实在不行君培也能改,他本来就是主笔。”   “他?”听到这沈东放下手里的勺子端起碗,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把声音放了放低:“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和老陈有点矛盾。”   “老陈和谁都有矛盾。”   “那不一样,人家是大牌。”   “大牌也得看钱是不。”   边说边又坐到地上,沈东跟靳雨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顺着他之前的目光朝那方向看了眼,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四十多岁的年纪,人很瘦,背微微驼着像只瘦高的鸵鸟。他在那道影壁前站着,一个人低头抽着烟,也不管身后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雨在他眼镜上蒙了层雾气,这让他看上去有点点搞笑。   就在我打量着他的时候他忽然抬头朝我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却随即听见他的脚步声朝门房这里走了过来。片刻门开他在外头敲了敲门,屋子里两个男人停下话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吃夜宵呢?”一瞬间的沉默让他微微有点尴尬,他在门口沉默了下然后开口。   靳雨泽笑笑:“是啊,一起?”   “不了,这位是。”一边看着我,他一边径自朝里头走了进来,我被他那双隐在模糊镜片后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太自然。   “她是……”靳雨泽朝我看了一眼。   “我叫宝珠,是在这里借住的。”   “借住?拜神了没?没拜赶紧过去磕个头先……”话音没落,被一声低哼给打断:“沈东,这么个大老爷们还迷信,出息。”说话的是梅兰,一头长发被雨淋得湿透了,有点狼狈地贴在脸旁边,这让她那张漂亮的脸看起来气色不大好看,就像这会儿躺在床上昏睡着的林绢。进门靳雨泽给她让了座,她不客气地坐下,低头从包里翻出镜子照了起来。   “别照了大姐,您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况都是好看的。”似乎是司空见惯,沈东嚼着饺子冲她笑。   “是么。白天AMI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大姐记性真好。”   啪地合上镜子,梅兰冲他翻了个白眼:“别一口一个大姐,烦。”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说了,说啥错啥。”   “就是,你要长成小泽的样儿,说啥你都对。”   “大姐说得是。”   终于在脸上露出丝笑,梅兰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把,随即脸色一变,站起身又仔细在脖子上摸了摸,直到摸到脖子上那颗漂亮的翡翠,脸色这才缓了下来。重新坐下身,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声:“张小洁去哪儿了,老陈都鼓噪到现在了,怎么还没找到她。”   “谁知道,有一会儿没见到她了,是不是啊君培哥。”   没吭声,那个从梅兰进来后就一直沉默着站在角落里的男人,这会儿正用手帕仔细擦着他的眼镜。小小的房间一度陷入阵无语的寂静,只有沈东大大咧咧吃饺子的声音伴着雨声在我们几个人中间回响。   墙上的钟敲了下,一点了,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告辞回房间。没等开口,那个君培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道:“你和另个女人是不是昨天睡在这里的。”   我呆了下,这问题刚才靳雨泽也问过我,貌似这剧组的人对这点都有点兴趣,为什么?   “是的。”我回答。   “有没有看到木头小人。”   这话让我再次一呆。什么木头小人?我疑惑地看着他,而他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倒是一旁的靳雨泽哧的声笑了起来:“君培,写剧写多了可别入戏太深哪?”   我把疑惑的目光转向他:“什么木头小人?”   靳雨泽再笑:“他剧本里的东西,你不用理他。”   “哦……”忽然脑子里有东西闪了下,我将目光再次转向那个擦眼镜的男人:“不过,木头娃娃我倒是看到过。”   话一出口整个房间再次静了下,似乎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脸上,这让我一时有点不知道所措。   “木头娃娃?”片刻君培问我。擦干净了镜片,他将眼镜架到了鼻梁上,这让他那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看起来多了几分光。他目光闪闪地望着我,似乎我说到了什么让他很感兴趣的东西:“在哪里看到的,什么样子。”   “……我们房间边上的屋子。就木头玩具吧,很旧的。”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说着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朝靳雨泽看了看。   “白天再说吧,都那么晚了。”靳雨泽适时替我解了围。   君培看上去有点不悦,因为他皱了皱眉,不过还是站定了脚步,没有坚持。而他这反应让我越加疑惑,于是偷眼打量着他,却发觉他也在打量着我。   片刻再次开口:“你手上这串链子,什么做的?”   我下意识把手放到了桌下。梅兰因此将目光扫向了我的手,没看到我手上的链子,转而望向君培:“我说老刘,你没事老盯着人家问这问那的做什么,平时话倒不多,今天很有聊兴哪。”   “大概比较投缘。”   “那也要别人这么认为的是不是。”   刘君培没再吭声,不过目光依旧在打量着我,这让我心里头不痛快起来。   似乎看出了我的这层情绪,靳雨泽在一边笑了笑,走到我边上替我挡住刘君培的视线,探头朝窗外望了望:“他们快搞完了吧。”   “差不多,”淅沥哗啦把剩下的饺子吞进肚里,沈东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对了,老陈让我跟你们俩说,演员组今晚全睡东厢房。”   “你们呢。”   “我们跟剧务一起睡西边。”   “西边。”刘君培朝沈东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话音很快被梅兰的声音盖了去:“全部?那不是很乱。”   “大小姐,住得近好照应啊,嫌乱?池子那边的舒芳苑那是绝对的清净,要不要考虑考虑?”   “行,小泽去我就去。”   “大姐,您那是赤裸裸的勾引呐,小心明天上娱乐版头条。”   “那老陈就笑不动了。东子,我看你哪天不搞摄影了,去宣传组混混也不错……”   就在沈东跟梅兰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调侃着的时候,窗口忽然飞进来几片东西,冷不丁地让我吃了一惊。   那是几片锡箔灰。   打着转无声无息从窗户外飘进来,轻轻落到我面前的桌子上,黑蝴蝶似的。   这真奇怪。   锡箔灰被风吹进窗户,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地方是它们的走向。今晚吹的是西南风,那些锡箔灰却被吹进了东北朝向的窗户,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吹它们进来的,不是自然风。   大凡拜神上祭这种事情,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而灵验不灵验,懂的人是自有一套法门去看的。而我只知道其中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在上祭用的锡箔烧成灰以后,看那些灰的动静。   有时候,在一些封闭的环境里,如果稍微留心点,可以看到那些沉在锡箔盆里的灰会浮动起来。一般动静比较小,也有动静大的,也就是常被人说的,老祖宗回来了。小时候因为在别人头七那天看到有穿着绸衣的老太太蹲在盆边吃锡箔灰,姥姥就再也不允许我去任何一家新近走了人的家里。大了就只能看到灰动了,狐狸说那是因为很多回魂灵比较弱的关系。   看到灰动意味着拜神灵验,这一点是十里头至少七八次的准数,然后就要看这些灰的走向了。通常正常情况,那些灰会以当天的风向顺时针飘,兜几个圈子落地,代表灵走了。也可能直直朝上一拔拉吹,不小心看到,会以为是被灰里的热气鼓上去的,而懂的人都知道,碰上这状况,那就不用再拜了,拜了也没用。   再来就是第三种状况,也是最不好的一种状况。   它就是我现在所看到的这种。   明明刮着西南风,锡箔灰却飞进了东北朝向的窗子,就是说,它们走了逆方向。通常,这种情况是极少发生的,以前听人提到过,不过才提就被姥姥出声打断了,她说大吉大利,不作兴在别人家里头说这些。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碰到这种状况到底预示着什么,只知道很不好,所以一时有点傻眼,我呆看着桌子上这几片灰,想起之前在这片老宅里看到的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脑子里有点点乱。   易园大门口那个老太婆,我房间里那个古装的女人,还有这些逆飞的灰……说起来,最近碰到的东西,都有点古怪。在同一片宅子里撞见的,虽然不是同一个地方,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么?琢磨着,我下意识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没看到白天那个老太太瘦削的大鸟似的身影,却不期然看到了刘君培映在窗玻璃上那张看着我的脸。   “对于鬼神,你有什么看法么,宝珠小姐。”意识到我的视线,他没把目光闪开,而是直接而有点突兀地问了我一句。   我被他问得愣了愣。直到他第二次发问,我才脱口而出:“那是迷信。”   “迷信?”他镜片闪着门房橘色的灯光,这让他表情看起来有种说不清的古怪:“迷信。”然后他又重复了一次。   我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说来奇怪,这些年来,我始终注视着那些被称为鬼神的东西的存在,可不知为什么,年龄越大,我越习惯在每次别人问起这类的问题时选择这么回答。迷信。或许,这就是无法用事实证明事实所产生的后遗症吧。既然无法用现实去证明,那不如干脆选择否定,这是能让自己保持一颗平常心的最好方法,不是么。虽然狐狸不止一次不屑地剖析过,那是因为我懒。   “你不能期望每个女孩都能被你这种话题吸引住,君培。”一阵沉默过后,靳雨泽带着笑的话音适时化解了眼下被我的无趣给弄出来的尴尬。他真是个很会察言观色,并擅长化解问题的人,我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我不擅长这个。   “不过我很喜欢看鬼怪类电影。”所以我适时地跟着他的话往下走。   他朝我笑笑:“是么,都看过哪些。”   而没等我回答,刘君培突兀一句话再次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正确地回答:“既然是迷信,为什么戴着这东西。”   一边说,他的目光一边再次锁在了我手腕那根锁麒麟上,这让我一阵不安。   他为什么反复提到我的锁麒麟……   “我只是觉得它比较别致。这和鬼神说有关系么?”吞了下口水,我反问。   “确实别致。”边上梅兰插声道。显然被刘君培的再三给勾起了兴趣,她也在打量着我的锁麒麟,当然,用的是女人的眼光:“哪里买的,挺漂亮。”   “别人送的。”一边就势移开话题,我一边站起身:“时间不早,我该去睡……”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一阵极细的声音伴着股锡箔灰淡淡檀香从窗外飘了进来,很小很小的声音,可是很清楚,像个小小却尖锐的针头,不偏不倚钻进了我的耳膜: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这儿……   “什么声音?!”迅速扫了圈周围我失声问。   没人回答。   显然所有人都被我这突然一问给问愣了,怔怔看着我,带着层莫名。   而那细小的声音也在这同时嘎然而止,伴着那股淡淡的檀香,窗外只有陈金华粗犷而有点不耐的嗓门在院子里响着:“张小洁呢!她到底跑哪儿去了???人呢???”   张小洁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找到的,就在离拍摄场地一墙之隔,那个小杂院库房的枯井里。 第10章   小小一口废井,口子不大,纵向很深。听说原本是露天的,后来因为断了水,所以弃之不用,慢慢的就被套在了院子的后盖起来的仓库房里。   张小洁就躺在这口井里,瘦削的身子蜷着,猫似的,这让她本就不高的个子看上去小得可怜。如果不是井上那盏灯摇摇晃晃照着,几乎没人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那盏灯清晰照出了她大半个身体,也把她头上那顶被发蜡抹得服服帖帖的假发照得油光锃亮。   几朵拳头大的花顺着发髻垂到耳侧,再沿着那截细长的脖子垂下几丝细长的流苏,很精致的假发,身上却仍旧穿着两天没换过的T恤衫和牛仔裤,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可笑。可是没人笑得出来。梅兰坐在地上吐了,边上几个男人也都脸色发青,我想离井口远一点,可是脚却不听使唤。有点强迫症似的带着我慢慢靠近那口井,让那张沉默在井底苍白色的脸在我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苍白的脸,苍白而细长的脖子……   这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人的脖子……   就像是被硬生生连根拔起,再重新按回到她的肩膀上,那么长,以至连颈椎都不够支持它的长度,所以放任她的头失去重心歪在一边,再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歪斜着,朝上仰望着我们这几张胆战心惊窥望着她的脸。   忽然发觉她微张着的嘴里好象还衔着样什么东西。   “啊!啊啊啊啊!!!”   身边猛然一声尖叫惊得我一个激灵。   条件反射地朝后一退,我看到了边上那个摄影助理一张铁青色的脸。他抓着井圈的手指抖得跟筛子似的,一边叫,一边用力挥着手里的手机,直到手机从他手里滑落啪的声掉进了井里,他一下子住了口,随即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手机落在井里一刹那亮了下,将井里那张脸迅速染上层青蓝色的光,也瞬间照亮了张小洁嘴里含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是被她从嘴里抵出来的半截舌头。   我终于忍不住一口把胃里翻搅着的那团东西给呕了出来,没来得及闪开,所以全喷在了井里。随即被人一把从井边拖开:“谁!谁让她进来了!!”   我认出了陈金华粗犷的嗓门。他就像只怒不可遏的狮子,连拖带拽把我推到了仓库门外,一边冲着我怒吼:“凑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警察马上要来了你搞个屁事啊!!”   “毙了你!老子毙了你!!!”   比陈金华更大声的,是突如其来一个老头沙砾似粗糙的嗓音。   听见那声音明显可以感觉到陈金华的眼角跳了下,迅速转过身想去关门,他身后那道瘦小的身影已经风似地卷进了仓库。   “站住!你给我站住!”陈金华赶紧跟了进去,一边冲着里头吼:“都愣着干吗,快把他给我挡住!!”   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那直闯进门的老头已经奔到井边,探头朝里张望着,一边拍着井圈咧嘴大笑:“娃娃!娃娃!本新啊!我要娃娃!我要那只娃娃!”   “老爷子……老爷子!”院门外本新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经过我身边直奔进仓库,一张脸焦黄焦黄的,满头大汗:“老爷子,夯闹了,跟本新回去,跟本新……”   “我要娃娃!我要娃娃!”尖着声打断本新的话,那老头一弯腰朝井里钻了进去。惊得边上人赶紧抓住他用力往外拉,这举动引来他更尖锐的叫:“娃娃!!我要娃娃!!!”   小小的仓库里登时乱做一团。   尖叫的,咒骂的,哀求的,束手无措吓哭了的……我在那片混乱里离开了这片院子。   回到住的那间屋,林绢正坐在床上喝粥,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看到我的样子她吃了一惊:“怎么了??你吃坏东西了??”   “没有,拍电影的地方出了点事。”一边回答我一边开始收拾行李。这地方太鬼,昨晚锡箔灰逆飞,今天一大早死人,死得还蹊跷,说什么都不能久留。   “什么事。”听说出事,林绢倒来了兴致:“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   “死人?!谁死了……”   没等我回答,突然边上一阵电话铃响,电击似的把我给惊蛰了一下。   林绢也安静了下来,有点疑惑地看着我身边那张桌子。桌子上那台发黄的老式电话机在一片寂静里一下一下响着,清脆而单调的铃声,错觉时光倒退五十年。   这台岁数应该比我爸爸还大的老电话机,之前,我们一直以为它是报废了的……   下意识看了看林绢,她也正以同样询问的眼神望着我。直到第六次铃声响起,我走过去抓起了听筒:“喂?”   听筒里一片嘈杂声,带着股刺鼻的塑胶味和霉味,但没人说话。   “喂!”于是我再叫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说话。   怪事……   正准备就这么把电话给挂了,突然一声细小的声音从那片嘈杂声里钻了出来,带着点迟疑,模模糊糊的:“喂……”   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喂,找谁。”于是我问。   那女人半晌没再发出声音。   我忍不住朝林绢又看了一眼,看到她用口型在问我是谁来的电话,我冲她摇摇头。   她从床上爬了下来,轻轻走到我身边侧过头。刚把耳朵凑近听筒,听筒里突然传出来一声重重的抽泣:“小……”   “什么?”噪音太响,我没听清楚。   “小心……”断断续续又响起那女人细小的声音,这回听清楚了,只是让我有点疑惑:“你说什么???”   “小心莫非!!!!”   陡然一声尖叫惊得我险些丢掉手里的话筒,边上的林绢也被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吞了口口水:“疯子……   “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这同时听筒里一叠声尖叫刀似的一下接一下刺进我耳朵,震得我头被钉子锥似的一突一突地疼。   直到回过神用力把听筒丢掉,却被林绢迅速抓到手里。听了听,半晌摇摇头,把它递还给我:“这人是谁?”   我没接:“不知道。”   “她干什么啊鬼叫鬼叫的。”   “不知道……”   “她对你叫些啥?”   “不太明白,什么小心莫非的……她现在还在说话么。”   “没有,好象挂了,你听听。”   这才从她手里接过听筒,我听了下。里头除了嘈杂声什么都没有。于是把它搁回原地:“绢,今天身体怎么样。”   “还行吧。”   “那一起收拾下行李,等警察来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可是连着等了两个小时,没等到警察,程舫却意外地来到了我们屋,带着剧组那几个主心骨的人。   她进屋时那张脸脸色很难看。   也是,谁家里出了这种事,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只是让我奇怪的是,她带着这些人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我们这里那台老掉了牙的电话机。   后来在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从沈东嘴里我才了解到,原来就在我和林绢等着警察到来的时候,程舫和剧组的人因为着急又拨了110好几次,可是没一次能拨通,无论手机还是电话。怪就怪在明明那些手机都有信号显示,而电话无论插座线路还是机器本身也都一切正常。   可就是拨不出去。   说到这里时沈东的话被程舫的举动给打断了。   她把电话线从电话上拔了下来,又把另一头从插座上拽了下来,拽的力气很大,把水晶头都给扯断了,然后回头看看因此而沉默下来的我们:“这台也打不出去。”   打不出去么?我刚想跟她说两小时前我才刚刚接到过一通电话,可是她已经匆匆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不死心地拨着自己的手机。   “两小时一通电话都没打出去过?”于是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我问边上的沈东。   他点点头:“是的,妖得很。”   “也没电话打进来过?”   “对,平时电话多得老陈放话要我们全部关机,今天一通也没。”   “可是两小时前我接到过一个电话。”   “这不可能。”没等沈东开口,身后一道淡淡的话音插了进来。我回过头,随即撞见刘君培那双隐在镜片后头直直注视着我的眼睛。   心里没来由一阵厌恶。   这男人为什么老这么看着我?好象在看什么让他很感兴趣的东西,可是那种目光真让人心烦,非常烦,简直感觉自己像个活标本似的。“为什么。”于是说话口气不自觉地就生硬了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没留意这些,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朝我笑了笑:“因为它根本就是不通的,它比我们原先试过的那些电话更加不如。”   “可是两小时前我接到过电话也是事实。”   “是么,”目光闪了闪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前面程舫一声轻呼,突兀打断了他的话:“通了!接通了!”   有人不合适宜地欢呼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过火又瞬间闭了嘴。而就在众人因此匆匆朝程舫围拢过去的时候,她原本振作了一下的神情突然不知怎的又阴沉了下来,一只手把手机朝耳朵边靠了靠近,一只手伸起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于是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是面对她这样奇怪的一种神情,又一时没有一个人开得了口去问她,包括脾气急燥且一贯高高在上的大导演陈金华。他皱眉看着程舫,我在边上看着他们。   而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隐隐从靠左那堵墙外传了过来,细碎却也清晰。   无比轻快的手机铃声。   程舫那只拿着手机的手举了多久,那铃声就响了多久。片刻嘎然而止,就在众人因此茫然互望着的当口,程舫沉着脸在手机上按了下,那小小而快乐的声音……竟然随即又从那里飘了过来……   滴呖呖……滴呖呖……   “谁!谁的手机……”硬生生停住脚步,陈金华回头问。   没人回答。   每个人都在面面相觑着,每个人又在互相扫了彼此一眼后,迅速将目光再次投向左边那堵墙的方向。然后不约而同朝它走了过去,径自穿过它那道隐在浓密藤蔓下的月洞门,走进了那座紧挨着我和林绢住处的小花园。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座花园,所有面积加起来,还没我们住的那院子一个天井大。   由于常年没人打理,所以就成了野草和常青藤的天下,因此进门放眼一片全是碧绿色的叶片随着风在园子里摇曳,只除了靠西那堵墙。   同周围相比,那堵墙异样的干净。   一块青苔一条藤蔓的触角都没有,光光的,光得能反射出头顶阳光的青灰色墙壁。   墙壁上爬满了大片暗红色的液体,远看过去好象是被烧焦了一大块,一个人在这片灰红色的东西前笔直站立着,头上戴着耐克棒球帽,身上却穿得异常华丽。   华丽的大宽袖银绸衣,垂着金线编的花穗子,五颜六色的水钻缀出的花纹在阳光下灿烂得有点刺眼……这些华丽得明晃晃的色彩,让他一张脸在墙壁前苍白得几近透明。铃声就来自他别在腰带上那只崭新的诺基亚。一边响,一边轻轻震动,这让他看起来也跟着在动。而每动一下,他脸上那双描着深紫色线条的眼睛就会微微闪一下,空空洞洞倒映着我们这些目瞪口呆死瞪着他的人影,那表情似笑非笑,像只僵死却仍旧妖冶着的花蝴蝶。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后面……   不知道是风吹还是我的幻觉,那瞬间我再次听见这首奇怪的童谣在我耳朵里荡了一下,短短一刹那的声音,像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可这地方哪来的孩子……   再仔细听,那小小的声音就不见了,只有一些细微的沙沙声伴着手机铃在周围静得快让人窒息的空间里欢快跳动着,那是架正对着墙上尸体不停自动拍摄着的摄相机。   “靠!邪门!”然后听见有人在后面低低地咒骂:“刘君培,这他妈什么意思,怎么跟你剧本里那些鬼东西一模一样!” 第11章   说不清楚是谁先起的头,等我脑子不再被一片空白给充斥的时候,周围已经像炸开了锅似的乱成一团。   尖叫的,咒骂的,争执的……   争执是全都是为了刘君培的剧本,他们说刘君培有问题,不然为什么这两天出的事和他剧本里的设定几乎一样,所以推推搡搡要他说个清楚。刘君培也不争辩,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由着他们说,一边看着墙上那具僵直的尸体。   墙上的尸体是沈东的助手小高。   几小时前人还是鲜活的,被张小洁的尸体吓到,跑得比周围谁都要快。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如果不是头上那顶显眼的帽子,恐怕一时谁都没办法从他满脸那些鲜艳而诡异的色彩里把他给辨认出来。   他后脑勺被钉在了半根戳出墙壁的钢筋条上,所以正面看上去,他就好象笔直站在墙壁前。太阳光照得他衣服上那片血闪闪的亮,跟油漆似的,血没干透,他死得不多久。那双圆睁着的眼睛似乎还在直直瞪着那个杀了他的凶手,可凶手到底是谁,天知道……空气里到处充斥着血腥和一种奇特的冰冷的味道,周围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敢走近一些去看看他,更不要说走过去把他尸体放下来。   “这样,我开车去报警,你们在这里待着,警察来之前一个人都不能离开易园。”直到这样一句话冷冷而有力地在花园里响起,闹得有点不可收拾的局面这才蓦地静了下来,那些集中在刘君培身上的视线也因此转了方向,纷纷投向那个站在花园入口的女人。   “开什么玩笑,程小姐,”半晌有人道:“谁都看出来了,这地方有个极度变态的凶手潜伏着,没准人就在我们中间,你还叫我们留在这儿?拜托!您倒是一个人走了,我们留在这里的可怎么办?等着一个个被这么杀掉吗??”   “每个人都有嫌疑。”   “那您呢。说起来,您和那几位来之前,我们剧组在这里拍戏一直都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自从你们一来,事情就接二连三的出了,论嫌疑,难道你们的嫌疑不更大些吗!”   “笑话,我们跟你们能有什么仇,至于来杀你们?”程舫冷笑。这些争执让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苍白着的脸有了点血色,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她一边用那种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他们,仿佛置身在自己工作的法庭上。   “那我们剧组的兄弟是自相残杀??更没道理!”很快有人反驳,语气更差,显然是被她脸上的表情给激恼的。   程舫笑笑:“不管怎么样,决定就是这样了。”   “决定?谁给您的权利!”   “它。”轻轻丢出这个字,随着右手的抬起,她边上跟她争执着的那几个人迅速朝后退了退:“靠!有枪?!”   “不好意思,别逼我自卫反击。”   “谁他妈的在逼你!是你在拿枪逼我们留在这个鬼地方好吗!还他妈是日租费贵得要死的鬼地……”   “好了刘明!让她走!”突然出声制止了那个面红耳赤的剧务,陈金华收回长久停在那具尸体上的视线,朝程舫走近了几步:“女人都走。程小姐,能带几个是几个,先把所有女人都带进市里吧。”   “我说过我是去报警,不是去逃难。”依旧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程舫收了枪冷声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转身就朝花园外走了出去,没人再继续出声制止她,因为那把银色的小手枪还在她手里紧握着。   傍晚又开始下起了雨,雨很大,让这片老宅蒙上了层雾似的死气沉沉。所有人都在陈金华的带领下集中在易园最大的客堂四方厅里,或坐或站,惴惴不安。   “很不好过是么。“给我和林绢一人递了杯咖啡,靳雨泽在我边上坐了下来。   “还好。”他的到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琢磨,那两个新死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按理说,新死的魂在这么点时间里,是不会从自己尸体旁消失的,更多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为什么那个小高,明明看上去刚断气不久,周围却不见他的魂魄。虽然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状况……毕竟少得可怜,铘又不在我边上,不是么。那个把魂魄当点心吃的家伙……   “他们现在看到他就跟见到鬼似的。”点了支烟,靳雨泽继续道,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刘君培。   提到他于是我想起了我之前的疑惑:“他们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剧本么。”   “对。”   “这事我也觉得邪门。”掸了掸烟头,他冲我笑笑:“你要见过他写的本子你也会寒一下,从这里到这里。”手指在我额头和心脏的位置轻轻一划,表情很认真,可那双微弯着的眼睛看上去又似乎在笑,以至我一时分不出他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跟我说笑。然后抬起头,他朝刘君培方向又扫了一眼:“不过我更倾向于是凶手洞悉剧本的内容,所以有意为之。虽然那些搞文学的心理上都有点问题,倒不觉得真会因此去杀人。”   “那凶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吸了口烟,笑笑:“这么诡异的心态,谁能知道。话说,你朋友很漂亮,介绍介绍?”   目光所指林绢的方向,我回头推推她,她却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林绢,我同学。”   “宝珠,有没看到周林?”没等靳雨泽开口,林绢突然问了句。原来她心不在焉是为了她情人的弟弟。   “没有,大概跟他家里人在主屋。”我回答。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分散比较好吧。”   靳雨泽说得没错,这地方大得一分开没个集合点就很难找到人,分散了安全性会很差,尤其这么恶劣的天气。可是周家人似乎都有点特立独行的习惯,连吃饭也是跟我们分得很开的,况且人家没准已经把我们这些所有外来人员都当成了凶手,要说服他们离开他们那片带着层层‘铁将军’的主屋跟我们挤一块儿,似乎也难。   “程舫怎么还没回来。”又那么干坐了会儿,看了看表,林绢有点不耐烦地轻声咕哝了句。确实,从离开到现在都有两个多小时了,按说可以从这里到市区打个来回,可程舫还没回来,也始终没听到外面我们所期待着的警笛声。开始有点焦躁起来的可不光光只是我和林绢,客堂里站着的人越来越多,都没什么闲心坐着喝茶了,一边探头看着窗外,一边议论纷纷。只有刘君培还跟最初时一样一个人在角落里安静坐着,喝着茶,涂抹着手里的稿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一点关系似的。   直到沈东从里屋出来,才把原本焦躁得让人浑身不安的气氛给缓了缓,不过很快又都开始紧张起来,因着他脸上那种有点叵测的神情:“陈导,弄好了,您去看一下吧。”   四方厅里外三套间,平常外面作为工作人员的休息室,里间堆着比较大型的工作用机器,比如电脑,冲洗机之类的,作为剧组临时工作房。   地方原本不小,不过容纳我们这许多人,就有点困难了,只能挨个挤在一起,围在显示器边。每个人都专注着屏幕上那堵青灰色的墙,足足五分钟的时间,没发出一点声音,静得只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连着五分钟屏幕上的场景就没换过,而我相信在场这么多人也都从没对一幅几乎静止不动的单调画面这么耐心过。耐心地看着,耐心地等着,等着一些自己心里隐约能感觉,但不愿去更深了想的东西。   五分钟后屏幕里的阳光起了变化。   一道影子斜拉在了墙壁上,在摄像机不知道怎的震了一下的时候。想仔细看那影子是什么的时候,一张脸蓦地盖住了整个镜头,突兀得让人倒抽一口冷气。退后了才看清那张脸原来是小高,他似乎是在调镜头,以至镜头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折腾了会儿似乎满意了,他慢慢朝后退,然后弯下腰对着镜头看了看。这感觉很怪,好象他在透过镜头对你看似的,可是眼神很空,木木的,两只眼睛的焦距不知道在对着什么。   半晌蹲了下来,将随身带来的包里那身华丽的行头翻了出来,从里到外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这过程里他头上的帽子掉了五六次,每掉一次他就捡起来重新戴到头上,再掉,再戴……如果换了是平时看到,会觉得很滑稽,可这会儿没人笑得出来。都被他这种认真而机械的动作给镇到了,房间里一时静得连呼吸声都不再听到。只有一些悉悉琐琐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似乎是摄像机在录着这些画面的时候,边上相当吵似的。   一直到全部行头套完,他站了起来,试着朝摄像机方向走近一步,被底下的裙子绊得朝前一个踉跄。看得人都不由自主朝后退,这时摄像机再次用力震了一下,画面突然消失了,屏幕上一片空白。   陈金华皱了皱眉朝键盘伸出手,却被沈东制止:“等等,马上就好。”   话音落,屏幕闪了下,画面再次出现。   出现的是小高那张放大了的脸。   他好象故意在拍自己特写似的,脸凑得屏幕很近,这让他脸上深紫色的眼影和猩红色的口红清晰得有点突兀。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抹上去的,就在之前画面消失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他脸上还是干净的。   琢磨着,身后忽然有人低低抽了口气:“他怎么了……”   我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屏幕上,发觉小高的举动开始有点异乎寻常地激动起来。   像是突然间发现了什么让他极度惊骇的东西,他猛看向摄像机后面,原本空洞的视线也一瞬间清澈了起来,张嘴冲着那方向快速地说着什么,可是音响里不停回响着的嘈杂根本性吞没了他的嗓音。   他叫得很大声,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浮出来了,可是无法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让他惊恐成这样。片刻手一阵乱挥,他直起身开始一步步朝后退。   身后就是那片青灰色的墙壁。   那个时候它还是干净的,干净得什么东西都没有,除了半截露在墙面上的钢筋条。小高一点没意识到自己正朝着那个凶器的方向在接近,只是死死盯着摄像机背后的某个点,一边嘴里大声说着什么,一边挥着手快步朝后退。突然他身体猛震了一下,停下脚步肩膀用力扭了下,像是被什么给抓住了似的。   然后整个身体陡地朝上一飞。   在我呆看着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直直地贴在了那道原本离他至少还有十多步远的墙壁上。音响里的嘈杂声也就是在这同时停止的,停止瞬间,很清楚的喀嚓一声脆响从里头传了出来,那声音让我后脑勺一阵发麻。   就好象那根钢筋条钉在了自己头上似的……   “砰!”身后的门突然间被推开,一片死寂里把人吓得生生一跳,几个女演员哇的下哭了出来,我回过头,看到程舫摸着自己那把满是雨水的头发一脸惊诧地走了进来:“原来都在这里,我想怎么绕半天一个人都没有。”   “你回来了。”关掉显示器陈金华朝她迎了过去:“警察呢?通知到没。”   程舫摇了摇头,脸色有点难看:“没有,我根本就没走出过这个园子。”   “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见鬼了。”看了下表,她拧着湿透的衣服慢慢走进屋:“整两个小时,我就没找到易园的门,正门边门都没找到,”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她抬头朝我们看了看:“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第12章   后来才知道程舫所谓的没能走出这园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花了整一个小时去消化的。那一个小时里我们被淋成了落汤鸡,可谁还会关心这个,只努力在天完全黑透前多朝前走几段路,试图突破这可笑的现状,可得来的只是一次次失望。   正如程舫所说,通向易园外的门找不到了,正门和偏门都是。以四方厅为起始点我们绕整个园子兜了一个圈子,结果一直到重新绕回四方厅,我们始终没能见到易园大门那道显眼的影壁,而事实上那地方离四方厅不过隔着两道墙而已,正北方向笔直一条道儿,要多近有多近,连傻子都不会走错。   可它就是消失了。   穿过正北那两个院子,推门出去还是院子。穿过那个院子推开它漆黑色的月洞门,出去是片池塘,很眼熟的池子,那只撞死在柱子上的乌鸦尸体还在池子上浮着,僵硬的啄朝天,张成个八字形。   池塘有个秀气的名字——荷风池。   这一切让所有人乱了方寸。   谁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而且还是在两起凶杀案发生的地方?那一刻整个池塘边上有种沁人骨髓的冷,就像那些粘在人皮肤上的雨。演丫鬟的小演员当场就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哭声瞬间感染了周围全部的人,一时心脏像被什么毛糙的东西给抓紧了似的,那滋味让人慌得想尖叫。   幸而陈金华还算是镇定。大嗓门一亮,小演员的哭一下就被止住了,没了哭声气氛的压迫感也就小了不少,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于是听他的派遣,在场三十来口人被分成了四股。三股趁着天还亮继续分三个方向去寻找出路,一股全是女人,由沈东带领着,先回四方厅待着等消息。   于是我们重新回到了那间宽敞的大客堂里。   分散后的人数让这地方显得异乎寻常的大,空空荡荡的,就像胸腔里头一直高高悬空着的那颗心。我们在里头干坐着,看着外头的雨,但啥也不能干,除了聊天,聊这两天发生的事,聊张小洁和小高的死,聊程舫。   程舫没跟我们一起回来,她去了主屋。   虽然陈金华反复跟她说,要她把那里的人接过来大伙一起待着,但被她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这女人不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   晚上七点,最后一批不死心的探索者从外头进来,全身被淋得透湿,一脸麻木的表情。   探索的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只不过一天的时间,这宅子的大门就不见了,就连原先的部分建筑都似乎挪动了位置,这种事简直比外星人突然登门造访还要让人感觉荒唐。   “我就知道这房子有鬼。”   用力吸了口烟,林绢对我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身体被夜风吹得微微有些发抖,她朝我身边靠了靠:“我们早该离开的,根本就不应该住在这儿。”   “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不是么。”   “见鬼。”她咒了声,吸烟的力道就好象想把那支烟一口抽到底。我没像往常那样制止她,因为我也被这一连串的事给弄得心烦意乱。边上有人在轻声议论着鬼打墙,他们坚信,这园子会突然找不到出口,荷风池的移位,突然多出来的建筑……那一定是碰到了传说里的鬼打墙。   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不像,也不可能。鬼打墙我见过不止一次两次,它的状况类似于此,但并非如此,更何况,鬼打墙根本弄不出这么大一片范围,通常能有这地方一个天井那么大的范围顶多了,我从没见过有那么大范围的“鬼打墙”。   倒是更类似另一种状况……   对那状况我不敢想太多,因为没任何确凿的证据前,我根本没勇气去核实这一点。至今那记忆都像倒血淋淋的疤似的刻在我的脑子里,不想记得,却又无法忘记。而每每想起,人就会忍不住有种恐慌感,那实在是种太另人绝望的感觉……   那一次在一个叫林默的男人家里所碰到的经历。   我不知道该称它为什么。像是种空间的镜像重叠,身在其间,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一面是真的,哪一面是幻觉,因为那幻觉连接着人真实的感官。因此被困死在一个地方,能在那地方的每个角落里走动,能推开每一道门每一扇窗,可就是走不出去,明明外界离你仅仅触手便可得的距离。   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么……遇到过一次,谁会想再碰上第二次,特别是……这一次狐狸和铘离我有上千公里那么远。   我真的希望这仅仅只是鬼打墙而已。   雨持续在外头下着,声音让人烦躁,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地方呼吸出来的空气也是。沈东拿着袋子兜着圈给人分泡面,但没人吃得下,连说话声也渐渐少了,可能是太闷热的缘故。老房子里是没有空调的,唯一一台电扇在厅中央转着,吱吱嘎嘎,送着些可有可无的风。   “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么。”第六次从窗口边走回来,林绢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她拿出手机走到一边又开始拨号。   蚊子嗡嗡转着在边上伺机喝上两口,我腿上和手臂上被咬了好几个包,林绢却一口都没被咬到过,可能连蚊子都怕她身上的烟味。从回来到现在她已经抽掉一整包烟了,没烟抽的她很烦躁,比我这个被咬得全是蚊子块的人还烦躁。   “叫你朋友安静会儿成么,”低头挠痒痒的时候一股香水味飘了过来,回头看到梅兰站在我身后,眼睛看着林绢的方向微微皱着眉:“她这样子让人很心烦。”   “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打通。”   “就别费那劲了。”说着话拖了张凳子在我边上坐了下来,她朝我手腕上的锁麒麟扫了一眼:“你信佛的吧。”   “信。”   “我就知道,这东西在佛教里避邪用的呢。”   “是么?”下意识将锁麒麟掩了一下,因为边上有人闻声看了过来:“你怎么知道……”   她笑笑:“我外公是研究这个的。”边说边朝脖子上那块翡翠轻轻摸了下,很习惯性的一个动作:“你看到它接口的形状了么,那叫……叫什么来着……”   “不动明王大天印。”突兀一句话插了进来,梅兰吃了一惊。等看清楚说话的人是谁,她的脸沉了沉,然后不再吭声。   插话的人是刘君培。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后面的,没发出一点动静,所以我们都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只这会儿不知怎的忽然开了口,我再次把锁麒麟掩了掩,因为实在很不喜欢这人看着它,或者看着我时的样子。   “很少有人会带这种东西,”没意识到我的不悦,他在林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台本小心收到了怀里,接着又道:“这是密宗的东西,能避邪,但招的邪更多。宝珠,自从带上它以后,你是不是经常会碰到些什么怪事。”   “能有什么怪事。”我把凳子朝边上挪了挪开。   这人身上有种很奇怪的味道,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就好象受了几天的潮后闷得有点发霉的气味,这味道被雨水淋过后更加明显,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而他对我这近乎无理的举动不以为意:“比如特别倒霉或者特别走运之类的。”   “这两天碰到的事算不算。”   “算。”他笑,露出口牙倒是雪似的白。然后朝我伸出只手:“能让我看看么。”   “不好意思。”我摇头拒绝。   他伸出的手转而收回拨了下头发:“我唐突了。这东西很少见到,所以乍一看到让我有点兴奋。”   “只不过是个赝品。”   “赝品?”他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又笑了:“赝品么。做工很不错。”   这当口林绢站到了他边上,上下打量着他,他见状于是起身离开。临走又朝我看了一眼,被林绢斜了下身挡了一下,直到看着他搬了张凳子走出四方厅坐到了外面的长廊下,林绢这才坐了下来,问我:“这人对你有意思?”   我瞪她。   “怎么老盯着你,前面在路上也是,回头就能看到他盯着你看,恶心巴拉的。”   “他平时很内向的。”我没吭声,梅兰在边上说了一句。   林绢于是不再做声。   “但有时候又会比较神经质,所以没人跟他相处得来。不过在剧本上,他是个鬼才。”   “怀才不遇的鬼才。”一旁的道具师插了句,梅兰听了低哼一声:“也是,怀才不遇的鬼才。”   “怎么说?”我忍不住问她。   梅兰朝外面看了看,然后道:“他剧本都很不错,也得过几次奖,可就是不卖座,也不被主流承认,所以一直蛮消极的。所以这次改写恐怖片,应该也是想搏一下吧。他岁数也不小了。”   “这是他第一次写鬼剧?”   “没错。第一次写,第一次拍,结果,”又朝外看了眼,梅兰嘴里一声冷哼:“就摊上这事。都有人说他衰神缠身,看来也不是没点道理。”   我没言语。   衰神缠身,这话还是少说为好,没被真的衰神缠住,人是永远无法想象那是种什么滋味的。   “要说这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衰神两个字提起了精神,一直懒懒斜在椅子上的道具师挺了挺腰坐直了身子,把椅子朝我们这边挪了挪近,一边压低声音对梅兰道:“昨晚我听老陈他们那屋在说,咱拜神好象没拜好。”   “什么??”   “貌似这宅子里的神没收孝敬。”   “不能吧……”   “真的。好象说……上香的时候香断了三次,第四次才插上去,烧到一半香还熄了,后来再续的火,你说邪不。”   “也许是香的质量问题。”梅兰不以为意。   “再说个更邪的。”回头朝陈金华的方向看了眼,似乎怕他听到了不高兴,道具师把声音再压低了些:“毛头他们说,烧锡箔的时候,他们看到灰往风的反方向飞来着。”   “怎么可能……”   “真的。当时把他们几个都吓到了,不过也就第一拨的时候是这样,再后来就没事了。但老王说肯定要出事,结果,你也看到了……”   “别说了!”脸色一阵发青梅兰朝他瞪了一眼:“还嫌这里不够吓人么。”   “我只是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   “好吧,不说,咱不说了好吧。”   “可是为什么要拜神……”看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我问。   他们朝我看看,又互相望了一眼,半晌梅兰道:“你住在这里,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我是跟我朋友来的……”   “你不是北京人。”   “是啊。”   “难怪。这里在北京城还是挺有名的。现在叫易园,以前是醇亲王府的别苑,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样啊……”听梅兰说的时候,发觉一直闷头坐在边上的林绢也有点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显见她对这房子的历史知道得也不多。   “不过它有名的地方并不在这里,而是因为这宅子闹鬼。”   “闹鬼?”   “是啊,很早就流传开了,都说这房子闹鬼,所以很多摄制组都爱来这里取材,不为别的,就为这地方够阴。”   阴么……确实,这地方每根柱子每块砖,甚至一草一木,即使在太阳底下感觉都有种侵入股子里的凉,不过陈年老宅都这样,比如我家的客堂……   “那真的闹鬼么?”我问。   她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翡翠,道:“不知道,我没见过。不过你看,就连这宅子自家的主人都不愿意住在这地方,总是有什么原因的。”   说到这里我瞥见林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说,只是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我回头看向她,她目光闪了下,转而将视线投向窗外。   耳边听见梅兰接着道:“而且据说每次来这里取景的摄制组,过夜的时候真的看到过一些东西,传得还蛮吓人的。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跟香港那边的摄制组学,如果必须留在这里过夜的话,那么当天晚上是要拜神的,以表示对这宅子老主人的尊重。”   “这样啊……”   “所以我们能不留在这里过夜尽量不留,虽然从来没见到过什么鬼,不过光听听那些传闻,再看看这里的环境,你说是不是挺寒人。”   我点点头。   “再者说……”迟疑了一下,她又道:“我们拍的东西,跟这地方也是有点犯冲的。”   “犯冲?”   “是的,你大概没看过我们这剧的宣传吧。”   我没吭声。不过确实没看过,因为我本就不怎么关心电影。   “我们这部电影,说的就是这老宅的故事。”   “哦?”   “似乎刘君培对它蛮有兴趣的,听说写剧本之前他找了不少关于这老宅子的资料,还包括一部分和这宅子有关系的人的手记。虽然是鬼片,不过挺写实。”   “那应该很好看。”   “确实,不过有些桥断……”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她激灵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有些桥断真是挺可怕。说老实话我也是头一次拍这种片子,有时候强迫自己代入那种感觉里,真的挺受不了的。有几晚还发噩梦,真有点受不了……”   “这么吓人么……”   “是阴。就像今天看到的张小洁和小高……”说到这里声音一阵发抖,她顿了顿。片刻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他们的死状和剧本里几乎一样。张小洁的尸体发现时还没人想到这一茬,她是死在井里的,剧本里只写死在小屋子里。而小高的就太……真的是和剧本里一模一样啊……活见鬼……”   “早就有人说这剧本不吉利。很多东西都太真了。”边上有人插嘴道。   “阿鲁特氏和木头小人么?”梅兰又摸了下脖子上的翡翠:“我倒觉得那些部分比较假,老刘只不过把盗墓和这房子的闹鬼凑到了一起而已。你也不想想这宅子的主人以前都是些什么身份的。”   “那又怎了,军阀么,军阀当年干的那种勾当还不够多?”   “不是说惠陵不是军阀盗的?”   “谁知道,那种时候的事,同一历史都能写成几张脸,谁知道呢……”   “又团在一起瞎说些什么!”正小声小气地说得专心,几包方便面从天而降把人给吓得一跳。抬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拎着方便面袋子在我们后头站着,一张脸隐隐有些不悦,她冷冷望着梅兰他们几个:“这种时候少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嫌这地方不够乱?”   我对这女人有点印象,可能是因为她那张过于严厉的脸,所以见过一两次就记住了,她是这个剧组的监制。每次出现总会有种她非常严肃和雷厉风行的感觉,貌似她是这个剧组里除了陈金华以外最让人敬畏的一个人。   因此听了她的话,没人敢再多说一句,只低头拆着手里的包装袋。她也没再言语,转身快步离开,给其他人分面去了。   吃过面陈金华给我们分了下房间。   这套院子其实连四方厅总共有三处房子,但没人肯离开四方厅去外面那两套屋子睡。所以所有的人集中在四方厅里,女人分别睡最里边的两个房间,陈金华、刘君培、沈东和靳雨泽睡在工作间。其他人就在外头的厅里打地铺。   我和林绢,梅兰,还有AMI睡在一个房间。   虽然只有四个人,还是挺挤的,一来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着实小,二来梅兰和AMI一直似乎不太融洽,所以这无形的隔阂更加大了空间的拥挤性。   AMI是女二号,没有梅兰漂亮,但比梅兰小好几岁。梅兰一直觉得她的戏份多得快超过自己,所以对她心生不满,而她则因为梅兰的处处压制而相当反感。这一点连我和林绢这样的外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很自然的,在人前还是和睦成一团的,姐妹似的,一口一个宝贝地叫。   隔壁睡着监制和几个小配角,小配角年纪小,惊恐过后就开始变得话很多,从之前到现在,一直在那里说个不停,即使监制的威慑力似乎都不太管用,毕竟都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孩子,突然间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恐惧之下哪还管你监制不监制,领导不领导。只顾着把不安一个劲地发泄出来,很晚了,还能听见她们在那屋里嘁嘁啜啜说个不停。   直到后来听见门砰的一响,然后一阵脚步声穿过走廊朝外头去了,想来是监制实在受不了那些鼓噪,所以宁可去外面大厅打地铺。   一直到凌晨两点,周围才彻底静了下来,那些小演员敌不过睡意总算太平了,我也开始隐隐有点犯困。只是林绢总在我身边翻来翻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也就弄得我总也睡不塌实。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了,问她,她也不说,只是看着天花板。后来干脆坐起身俯在窗台上朝外看,精神很足。   我懒得管她,这一天够我受的了,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不养好精神不行。于是闭上眼管自己睡,睡得正迷糊,忽然被只手用力摇醒。   “宝珠……宝珠!”   我睁眼看到林绢的脸,有点惊慌,像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这让我一下清醒了一大半:“怎么了?”   她随即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被她的表情弄得有点惶惶然,屏着气仔细听了下,可除了房间里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什么异常的动静都没。   可是林绢望着我的眼神很期待:“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摇摇头。   “不可能……我刚听得很清楚,就在我推你的时候。”   “什么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说不清楚……好象是小孩子的声音。”   “小孩子?”这让我再次清醒了点:“什么样小孩子的声音。”   她又侧耳朝外听了听。半晌皱皱眉:“怎么会没了,刚才还很清楚的,好几个小孩子的声音……我都还记得他们说些什么。”   “说什么。”   “好象是儿歌,什么木头娃娃,你拍一我拍一的……”   “木头娃娃光着脑袋……”   “哎,对,就是这个……”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不小心踢到了边上的梅兰,幸而她睡得死,只动了动,不一会又睡沉了过去。于是我小心地挪到林绢身边:“在哪里听到的??”   “那方向。”她朝西面指了指。   那地方是连接着四方厅的西屋,边上还有个茅厕,夜色里看上去黑漆漆的,隐约透过厅里的灯光可以辨得出几条房子的轮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刚才真听见的,不会错。”怕我不信,林绢又强调了一句。   我不置可否,因为她说的那声音我也听到过,可我不想说,这东西蛮鬼的,我怕说出来吓到她,不如让她以为是幻觉的好。   于是关上窗,我对她道:“真没听见,太晚了,还是睡吧。别弄得神神道道的。”   “可是……”正要再跟我争辩,忽然她目光一闪一下子又趴到了窗台上:“那是谁??”   顺着她目光我很快看到了一道身影,离我们大约十多米的距离,背对着我们正朝着西边那屋子的方向走过去。   高高瘦瘦的身影,很眼熟。   “那不是他们的监制么。”片刻林绢道,一边推开了窗。   “确实……她去那里做什么。”   “可能上厕所。”   正如林绢所说,那监制确实是朝西边茅厕过去的,还真是胆子大,白天我们去那里都是结伴而行的,谁都不敢在这样地方一个人单独去这种厕所。她居然那么晚一个人过去。或许是找不到人陪吧,她脚步看起来有点急。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里了,我重新把窗关上,爬回床:“睡吧。”   “但那个声音……”   “没什么声音。”   “有,真的有。”   “没有,真的没有。”   忽然咯咯一阵笑,在这当口针似的朝我耳朵里扎了一下。   我一个激灵。   继而一阵细细的声音似有若无地从房间某个角落扬了起来,小小孩子的声音: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   最后一句话被林绢爬上床的声音给打断。   似乎就是从她一发出声音那瞬间,那些声音就骤然消失的,同以往那几次一样。而林绢似乎浑然不知,只是一声不吭地在我身边躺下,有些赌气地把身子别到一边。   然后一切再度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满屋子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细细密密的雨声。   直到突然被一阵尖叫声惊醒,天已经大亮了,睁开眼看见梅兰和AMI瞪大了眼看着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循着他们的目光朝后看,随即惊得心脏一阵紧抽。   身后的玻璃窗上贴着个人,苍白的脸压在玻璃上,像是透过玻璃在紧紧注视着床上的我和林绢。脖子上一跟绳子随着风微微晃荡,于是她的身体也跟着在窗外微微晃荡。   是那个监制……   “啊——!!!啊——!!!!”边上随即响起声更加尖锐的惊叫,是刚刚爬起身的林绢。边叫边跌跌撞撞翻下床,正要伸手去开门,门却突然间被猛地撞开了:“死人了!!”紧接着门外冲进来一个人,冲着我们没头没脑一阵吼:“死人了!!!!” 第13章   几乎是刚垮进客堂的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就扑鼻而来,汹涌得像窗外的热浪。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红。   墙上,窗上,地板上……   一大片一大片还没干透的血在窗外斜射进来的艳阳里闪着淋漓的光,更多的,顺着地上一具具背靠背端坐着的尸体滑落下来,滴滴哒哒,涌泉似的。尸体没有头,头都在客堂大门口,面朝外一字排开,排得整整齐齐。   窗外的蝉拼命鼓噪着,热浪把空气里那股粘腻的腥蒸腾得让人反胃,很难受,可是吐不出来。转头望见周围的脸一个个都青白瓦灰,动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耳膜里鼓鼓的,明明这么高的温度,手臂上的寒粒却一层接一层地起伏。   “别的……人呢……”半晌梅兰的话音在我身后干巴巴地响起,声音抖得让人不忍去听。   地上的尸体一共六对,而昨晚睡客堂的统共有近二十个人,那么剩下的几个到哪里去了?他们活着的可能性会是多少……不由自主都把目光集中在陈金华身上,似乎他那高高的个子和粗犷的长相是唯一可依靠的,可这会儿他看上去有些佝偻。没有回答梅兰的话,他只是站在墙边对着那些尸体发呆。   “发现的时候,就是这些。”替他回答的人是沈东。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那个不声不响靠在工作室门口的刘君培,那男人正擦着手里的眼镜,带着种和平时没太多两样的表情。“下一幕是什么,老刘。”突兀沈东问了他一句,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   刘培君戴上眼镜朝他瞥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意思。”   “你也开始无聊了么,东子。”   “这难道不是你本子里写的??”   “我只能说是个巧合。”   “又一个巧合??小高被钉死,姜心姐被吊死,还有他们!”突然之间爆发了出来,这个平时开朗而好脾气的男人涨红了脸指着刘君培大声道:“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样子!这世界上还能有这么巧的事吗?谁见过这么巧的事!!”   “那我能怎么说。剧本里写什么就发生什么,难道你就见过这种事,沈东?”刘君培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虽然口气里也带了点辛辣。他似乎总也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这样安静的样子,就像那个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他俩的靳雨泽。   那个美丽的男人蹲在地上抽着烟,和平时一样保持着镜头前最完美的姿态,这种姿态在这样的环境里,让人有种异样突兀的感觉,看着很不舒服,可又似乎正因着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所以才没人在眼下这种状况里崩溃。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燥热,热得人想凭空炸开。可又很冷,冷得人手臂上汗毛根根倒竖。   “不是人干的……这绝对不可能是人干的……”一旁响起剧务喃喃的话音。他手抖得厉害,想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只能含着烟头用力地咽着口水。   “不是人干的是什么干的。”沈东问他。   “鬼……这房子里的鬼……”他抬头轻声道。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沈东的样子就像之前乍然见到我们房间窗外那个监制的尸体。   “鬼!鬼个屁!你从小到大见过鬼吗??”   “那我们为什么要拜神……”   “那是习惯!”   “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   “那是!……”突然的语塞。可能沈东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了,于是愤愤地挥了下拳,目光再次转向刘君培:“见鬼!”   “有意思,”刘君培见状冷哼:“王南说有鬼你不信,可你对我剧本的问题却很执着。沈东,这一样都是见鬼的事,你说你什么意思。”“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人为还是鬼为。”   “看着我能解决你的问题么。”   梅兰朝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摸向脖子上的翡翠,这动作让程舫误会成了某种攻击的讯号,条件反射地手猛一哆嗦,紧跟着一声枪响,被她那把枪指着的陈金华登时应声倒地。   “老陈!”见状沈东赶紧冲了过去,扶起陈金华,他半边肩膀已经被血染湿了一大片。   “你他妈疯了啊!!!”回过头冲着程舫厉声吼了句,程舫早已被自己的动作给吓傻了,呆呆看着手里的枪,身后王南乘机靠近了一把将枪从她手里抽出,她没一点反应。   “丫的死会!越麻烦事越多!”没再理那个呆住了的女人,沈东三下两下脱下自己的衬衫撕开了给陈金华的伤口扎上。所幸伤口是在肩膀,要是再往下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们全被围困在这房子里出不去,即便是不致命的伤口,也是经不得时间的拖延的。“我们得赶紧想办法从这里出去。”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沈东回头对我们道。   “出不去……”没等有人回应,程舫突然在边上幽幽说了句。   “你给我闭嘴!”沈东的眉心拧紧。   “真的出不去……我试了一个晚上。”   “一晚上?你不是回主屋了。”   “……没找到……”   “没找到?”   一听这话我们全都把目光投向了她。这个平时整洁而高傲的女人这会儿连嘴唇上仅有的一点红润都没了,一边看着陈金华和沈东,一边用力绞着自己的手指,眼神看上去有点乱:“没找到,整整一晚上我都在找,一直找……找到天亮,找到现在……才找到这里。”   “什么意思……”被沈东扶到椅子前坐下,缓过了劲的陈金华问。   “意思就是,这房子会变,变得让人像在迷宫里走。”   “鬼打墙?”   目光闪了闪,程舫摇了下头:“不光是我们昨天碰到的状况。我的意思是,这房子在长。”   “长?怎么长??”   “无限的……扩展。无限的扩展,复制原有的建筑。”   “怎么可能……”   “不信你们可以自己去看。但我不保证你们还可以找回来。”   “靠!那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丢下烟头王南大声道。   程舫朝他看了看:“是这样。不仅如此,还跟一个……或者几个杀人狂一起困死在这里。”说着目光在我们之间兜了个来回。   在最初那层被自己的行为给震出来的恐惧过后,她似乎又恢复了些许的冷静,于是那种闪烁的警惕又回到了她眼里:“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知道的,你都看见了,你没看见的,我们也一样不知道。”半天没人回答,轻吸了口烟,靳雨泽缓缓对她道。   这话让程舫一声冷笑:“你是说,死了这么多人,连头都被砍下来了,而你们就住在这里的房间里,却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没听见。”   淡淡三个字。可能是这男人忽然淡下来的神色,她皱了下眉将目光转向我:“真的?”   “刘君培你他妈别惹火我!”   “我有惹过你么?”   “我……我们隔壁那几个女孩子怎么样了……”眼看着两人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突然AMI低低问了声,于是这场剑拔弩张的争执嘎然而止。   是了,她不说都差点忘了……就在我们房间隔壁,那间屋里还睡着几个小演员,问题是从刚才开始闹到现在,好象还一直都没听到她们的动静。她们怎么样了……   回过神跟着一起跑过去,陈金华他们已经到了那屋的门口了。连敲了几下门一直都没人应,没等陈金华开口,心急的沈东一肩膀朝门上撞了过去。   门是薄木板,很容易被撞开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紧跟着扑面而来。很臭的味道,还夹杂着股闷闷的檀香,令人作呕。   “人呢。”头一个冲进房间,沈东扫视着整个屋子低声道。   没人能回答他。   屋子里除了几张席子和原先那两个柜子,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几只被屋子里的怪味引来的苍蝇在屋里来来回回飞进飞出,嗡嗡吵得人心乱如麻。   那几个女孩子凭空去了哪里……这房间只有两扇小得连头都钻不出去的天窗。   “我们会死吗……我们也会死吗……”门刚关上,AMI一下子哭了出来。呜呜的哭声听得人心都焦虑了起来,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憋得慌,我忍不住拉住了林绢的手,却在这同时听见客厅里一声尖叫:“啊——!!”   陈金华触电似的跳起来朝那方向奔了过去。   片刻一步步倒退回来,两手平举着。   “老陈,怎么了……”刚开口,沈东住了嘴,因为随即看到那个迫使陈金华这么古怪着样子倒退回来的人。   是程舫。   她好象在雨里奔波了一夜似的,头发湿嗒嗒的在脑后乱成一团,两眼发红,脸色苍白得可怕。一路进来,那只用枪指着陈金华的手抖得厉害,不由得让人担心她一个失控真会朝扳机扣下去,因此没人敢过去阻止她,全都一动不动在原地朝她看着,生怕一不小心随便一个动作,会把她给刺激到。   她这样子实在像只极度疲乏又受惊过度的野兽。   “你不要乱来。”试探着朝前走了一步,沈东压着声音慢慢对她道。他压低了的声音略带着点磁性,这让程舫紧张的情绪看起来稍稍缓和了些,片刻朝客厅方向抬了抬下巴,她问:“那些人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音调陡地拔尖,她猛转头瞪向一旁出声回应的梅兰:“那是什么?屠杀!这么大的动静你们会不知道!”   我不由自主点了下头。   “怎么可能……这种房子的材料和结构,说一句话能绕上房梁三圈,有什么声音可以藏得过去。”   “这也是我们没想通的。”沈东道:“还有这间房里的秦茵她们,一晚上什么声音都没,她们就这么消失了,谁能给个道理出来。”   “活见鬼……”   “是啊,活见鬼!”说着话火气又上来了,沈东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拔高:“这宅子就他妈是个活鬼!”   “宅子?我住这里那么些年怎么就从没见它有过什么反常?!如果不是你们来……”   “你是想说这鬼是被我们带来的吗程舫女士??”   “难道不是?谁像你们这样半夜三更搞什么拜神仪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拜什么神!”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这是每个摄制组历来到这儿的规矩!”   “但以前出过这种事吗?为什么你们一来就会出这样的事!死那么多人!见鬼!你有没有看到那些尸体的样子!那绝对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越说越激动,程舫猛一回头指住林绢:“还有你!白先生早就警告过老周让他提防着外面出来的是非,很多东西我能忍就都忍了,还真没想到老周一出事,你居然真有那脸跑到这里来!!”   这话一出口林绢的脸刷的下就红了,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我怕她一开口让着局面变得更糟,赶紧扯住了她的手:“绢!”   她及时住了口,眼里一丝怒气闪过,总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哪怕确实是她没理在先。   “再说了,为什么你们几个都没事。”程舫的话音再次响起。似乎一连串的话说出口后,她情绪稳了很多,不再像原来受惊过度的麻雀似的,也没再为陈金华的事而手抖个不停,于是出口的话也逻辑了起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照厅里的样子来看,那个凶手一晚上杀光你们所有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不就隔了道门,为什么你们都没事!”   “程小姐是希望我们都死光么。”王南忍不住冷哼。   “不是希望你们死光,只是觉得奇怪。这很诡异不是么,只隔了一道门,外面的人死得那么惨,你们一点事都没,甚至还说没听见一点动静,这太戏剧了吧,拍电影么?!你们谁都不觉得这事很让人费解么!!”   确实,程舫说得没错。这一点的确很蹊跷。   客堂里一晚上死了十二个人,身首异处。其他的人也不知所踪,包括仅和我们一墙之隔的另一房间的那些女孩子们。他们在哪里,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可是仅仅隔着一道墙,一扇门,我们这屋子和工作室里那几个人却都没事,包括王南,他本是应该睡在外面客堂的,只是昨晚天热睡不着,所以跑到工作室看沈东他们研究那卷小高死亡现场的录相带。于是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为昨晚出事的那些人而惊恐着,疑惑着。   这不仅让人琢磨,如果他昨晚没去工作室的话,那他这会儿会怎么样。   想着,偷眼打量了王南一眼。他在角落里蹲着,兴许也想到这一点了,一张脸灰得跟死人一样难看。   忽然刘君培的身影踱了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面朝程舫站着,他手里握着他那本剧本,似乎无论什么时候,这东西跟他都是离不开的:“我觉得,有些话不如等到我们出去以后说个痛快更好,你觉得呢程小姐。”   程舫冷笑:“你觉得我们能走出去么,我都走了一晚上了。”   “晚上路看不清楚。”   “这话不应该对一个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来说。”   “有几个人敢说对这宅子很了解呢,程小姐,周老爷子敢这么说么。”   “宅子是死的。”   “死的?昨晚走一晚上,你还这么认为?”   “我……”   还想说什么,忽然陈金华的声音从后头响起,带着点沙哑:“老刘,行了,不要说这些了。”   “好,”转身望向陈金华,刘君培点点头:“当务之急还是快点找到出去的办法。”   “下一幕是什么。”   轻轻一句话出口,刘君培一怔:“你……”   “下一幕你写的是什么,老刘。”   “你怎么也……”   陈金华苦笑:“你给我看的最后一幕,他们都没看过,你我都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说着朝自己肩膀看了看,点点头:“所幸,比你写的状况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老刘,说吧,下一幕是什么。”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因此而集中在刘君培的身上,不大的空间刹时静了下来,连外头的蝉叫声都没有,因为打雷了。   突然间的轰隆一声闷响,在艳阳高照的庭院里滚了下来。门外卷进股阵风,很浓的硫磺味,渗着客堂里弥漫不散的腥臭。   “下一幕,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刘君培推了推镜架慢慢道。   “什么……”   “还没写,所以没有。”   一阵异样的沉默再次包围了这块小小的地方,所有人因为这句话而紧盯着刘君培,而刘君培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将那双有点浑浊的眼睛忽然间直直地转向我:“不过我可以跟你们说说这剧本的由来,如果你们都对这很在意的话。” 第14章   “其实我对这片宅子的兴趣,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仅因为它闹鬼的传闻,还包括它的历史。这片老宅子有着段跟它年龄很匹配的历史,是不是,程小姐。”   虽然突然间变天,我们还是决定出门继续寻找出路,因为陈金华的伤实在拖不得。人头和尸体依旧原样在客堂里摆着,没人敢去动它们,我都不晓得自己当时是怎么从那些人头上跨出去的,它们跟我离得是那么的近,近得都能看到发丝上的头皮屑。跟在我边上的AMI晕倒了,梅兰尖叫着死活不肯过,沈东不得不挨个把她们背出去。   之后天气变得有些糟。太阳依旧当空照着,不过红得像只咸鸭蛋,天上没有一丝云,但天色很浑浊,并且响着雷。晴天霹雳,以前只听说过,现在亲耳听到了,觉得很邪。可是谁都没把那个邪字说出口,只是默不作声朝前走着,然后刘君培开始谈起了他的剧本。   听刘君培那么问,程舫没作声,只当没听见似的。于是刘君培接着道:“但是决定把它搬上银幕,却还是从一年前开始,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百年老宅闹鬼,清朝僵尸,这种片子已经拍得不能再拍,都拍滥了。虽然说这种题材从一定意义上来讲仍然是比较吸引人的,可是我不敢冒险。事实上很多跟我差不多运气的编剧都不敢轻易冒这种险,这类电影,拍成功了,可以让你一夜声价千万,搞砸了,那就直接跌进三流鬼片编辑的行列,那可算是一种……”   “关乎尊严问题。”边上靳雨泽插了一句,刘君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笑笑:“没错,关乎尊严问题。直到一年前,我在伦敦无意中看到了本一个老外关于它的传记,我才发觉,其实这片看上去跟地安门石桥,恭王府之类以传说吸引游客的地儿差不多的老宅,它好象还藏着某些尚未被人开发出来的料。”   “老外?”听到这里,程舫皱了皱眉突然开口:“你是说……《醇亲王府传》?”   “对,就是这名字。”一边回答一边朝她轻扫了眼:“我想你应该看过的。”   “看过,”低低一声嗤笑,她道:“怎么现在国外还有卖么?写得蛮神神道道的,不过大都是些翻翻老帐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几张老照片。”程舫有些不以为然。   “你看的是哪版。”刘君培问。   这问题把程舫问得微微一愣:“哪版……记不太清了。应该是80版的吧。”   “呵,文革后的。”   “文革前的版本早就没了,如果你指的是那部英文版。”   “就是那版。最原始的,1948年英国人约翰·金在伦敦首印的那个版本。”   话音落,程舫挑了挑眉,但没做声。只眼里的兴趣却是显见的,甚至放慢了脚步,慢慢移到刘君培的身边。   “那版本我听说过,但没见过。”回过头沈东插了一句:“英文版和中文版有很大区别么?”   “约翰·金是周家老太爷的朋友,听说是个记者,我听周铭说起过他。”再次开口,程舫朝刘君培看了看:“还有那本书,那本书首印销量并不好,那阵子比较受老外欢迎的是《中国古代房内考》。”   刘君培冲她笑笑:“原来程小姐对这也有点研究。”   程舫的脸微微一红。   “英国人嗜好古董,就算是曾经颠桌底的东西,只要有了点岁数,都可能被他们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然后在那种布置得挺有档次的小店里摆给别人参观。”   “这么说,你能找到那个版本还确实挺不容易。那么说说,48版的传记都写了些啥,是中文版里头没的。   “很多,比如,周老太爷的死。   这话一出程舫再次抬头望向他:“老太爷是病死的,那个英国人在书里写得很明白。“80版的?”   “不论哪个版。周家对于这点应该不会比你更不清楚。”   刘君培的目光闪了闪,没吭声。   “不是么。”程舫追问了一句,目光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   “我建议你能把那本书找来好好看看,程小姐。”半晌刘君培答。一边又摘下眼镜开始擦了起来,似乎他的眼镜总也擦不干净:“没准看了,你也会它产生兴趣。   “我对拍电影没一点兴趣。”   “呵……那里提了,老太爷的死……似乎和这宅子有关。”   突兀话锋一转,程舫脸色沉了沉:“怎么个有关。”   “程小姐知道木头小人么。”   这话一出我跟程舫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木头小人这四个字。而程舫,她只是看上去有点疑惑。   “什么木头小人。”然后听见她问。   “或者,叫它翡翠小人更合适些,翡翠小人。”   “翡翠小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刘君培慢慢说出这四个字后,程舫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稍纵即逝:“什么翡翠小人。”   “程小姐没听说过?”   “难道我应该听说过?”   “这样……”嘴唇微微抿了抿,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片刻刘君培朝程舫走近了一步,压低声用那种离得并不太远的我费半天劲勉强才能听清楚字眼的音调对她道:“能不能冒昧问一下,周老爷子的病怎么得的?”   这话一出程舫的脸色骤变,脚步一顿指着他厉声道:“姓刘的!   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便问问。”   “随便?”冷笑,程舫朝前快走了几步,像是不再耐烦同这男人的交谈:“这是隐私,姓刘的,你对周家的事好奇过了头了!”   “抱歉。”没追过去,刘君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并不怎么诚恳的道歉。突然之间他将目光霍地转向了我,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然后将眼镜推上鼻梁,转身径自朝我走了过来:“能不能跟我说说它,小妹。”   边说边把手伸向我手腕上的链子,这动作让我吃了一惊。一时忘了避开,所幸边上林绢反应快,一把将我拖到她身后,冲着那个卤莽无理的男人猛一甩手:“喂!你干吗?!”   这一叫惹得所有人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刘君培的身上,这让他脸色一时尴尬了起来,轻轻咳嗽一声,他收回自己的手:“我……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好奇有你这样的吗?!”   “不好意思,一时没注意……”   “没注意??你老盯着她偷看那也叫没注意??”话一出口边上王南扑的下笑出了声。然后意识到气氛不对,又尴尬地别过了头。   刘君培似乎没意识到这些。只是将目光再次扫到我手腕上,完全无视我眼里的厌恶:“不动明王大天印,”继而喃喃说了句,这话让我一时忘了把手收到身后。而他很快接着又道:“那本传记里有它的照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非常的漂亮和……特别。真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所以我很好奇,它怎么会在你……”   “我说了这是赝品!”迅速回了一句,我庆幸自己在这么多双目光的突然包围下反应还能算得上迅速。   只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骗过程舫的眼睛。   在周家待了那么久,耳闻目濡也能学到些周家对珠宝的鉴定学术了,舍利的真伪估计判断得出来。而她看着我的目光也确实狐疑了起来,为什么,因为我眼里有鬼么……   “那传记里为什么会有它?”转念间我又迅速问了一句。   一听这,众人的注意力果然再次集中到了刘君培的身上,而他本来似乎想对我说什么,被我这一问顿了顿,继而沉吟片刻,道:“因为它是惠陵的随葬品之一。”   “同治帝后的墓……”听到这个,陈金华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   他肩膀上的血一直都没有止住,以至嘴唇都有些发白了,但走路还算精神,依旧相头壮硕的狮子。   刘君培朝他点点头:“对。”   “就是剧本里写到的那个……”   “没错。”   “……它跟你刚才说的翡翠小人有关?”   刘君培目光闪了闪。   这当口第一把雨从天上洒了下来,随着一阵闷雷声。虽然天上依旧艳阳高照。   他掸了掸肩膀上的雨丝,抬手护住鼻梁上的镜片:“没有。我只是突然看到了实物……这小妹手上的赝品,所以有点好奇而已。而事实上,那时候真正引起我编剧兴趣的,只是那组翡翠小人。”   “翡翠小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很有意思的一样东西。”说到这儿,他朝程舫的方向看了一眼。把正朝着他看的程舫给惊了一跳,却倒也并没因此把目光移开,既然被发现了,那女人索性光明正大地朝他看了起来。   他笑笑:“程小姐,你真的不知道翡翠小人。”   “你为什么认为我必须知道。”   “只是随便猜的,因为它的照片在关于你家传记的那本书里。”   “还有照片?”程舫的眉头一挑。   “有。”说着话,他打开随身带着的那本剧一下下朝后翻,直到半当中停住,朝程舫扬了起来:“就是这个,你见过没。”   程舫停住脚步看向他手里的本子,我们几个也是。全都不约而同地朝他围拢了过去,他手里那个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厚本子中间贴了张复印件。复印的是张照片,有点模糊,不过还是可以看清楚照片里那东西的轮廓——   一只被放大了的,玉石类物质雕的人像的半个身体。 第15章   虽然被复印得很粗糙,大体可看出这东西的细腻,一眉一眼润泽得发亮,且通透,透明得能映得出后面的托子。   七八岁童子的样子。   看那发式应该是个女娃,五官眉开眼笑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这笑看起来有点让人不大舒服,就好象逆光看弥勒的感觉,让人觉得笑不似笑,却又讲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劲。   “这就是翡翠小人?”走近几步,程舫抬头细细端详着那张复印件。   “对。程小姐见过没?”   “我从没听周家人说起过这东西,更别说见了。你确定是周家的东西?”   “这恐怕得去问约翰·金。”   “它也是惠陵里的?”没理会刘君培说那句话时似笑非笑的眼神,程舫接着问。   刘君培点点头。   “据我所知惠陵在40年代被洗劫一空,但谁盗的墓,墓里又到底有多少宝贝,至今都没人能说得清楚。你怎么肯定它们是惠陵里的东西。”   “周家老祖宗说的。”   听到这程舫的眼神一闪,却并没有说什么。前边王南打开了西院的月洞门,门那头本属于南院的红漆长廊上茅草哗啦啦一阵响,陡地抖下一蓬密集的雨雾。两只老鸦因此惊叫着扑腾飞起,对着我们一阵发泄似的鼓噪,却又不舍得那片湿透了的窝似的,在半空里盘垣着始终不肯离开。   “它们都认识咱了吧。”抬头呆看着那两只鸟,AMI轻轻咕哝了一句。只是没人觉得好笑,早在第三次见到这对乌鸦时每个人的表情就有点僵硬了,如果不是被刘君培那些话给吊着思维。   “1945年冬惠陵被盗,相信大家都知道。”穿过门,刘君培继续道,一边看着那两只重新落到茅草上的老鸦:“据说下手的是当年被孙殿英手下赶出去的那批土匪。发现的时候墓都已经空了,同治的尸体是枯骨一堆散在地上,皇后阿鲁特氏尸体完好,但被剥得精光,仰头坐在墓的东南角,尸体被开膛破肚。”   “听说是想取她肚子里的金子。”王南回头插了句。   刘君培顿了顿:“……是想取她肚子里的东西,但如果说是金子,未免有点可笑,在墓里那些随葬品面前,区区一块金子能够诱使人做出那种举动来么。”   “不然是为了什么。”王南又问。   “据说是为了样宝贝。”边说边把剧本收了起来,他朝王南看了一眼:“一块跟这翡翠小人一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什么宝贝?”这次出声的是林绢。可能是听到了跟钱沾边的东西,她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人也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和委靡了,除了口气还带着几分刚才的生硬。   刘君培不以为意。   似乎能成功引起听众的兴趣是他唯一在意的,将被雨水淋得模糊的眼镜摘下小心放进衬衣袋里,他继续道:“众所周知,同治帝死后不到三个月,他的皇后阿鲁特氏就自杀了,吞金而死,死得很痛苦。”说到这里朝我们扫了一眼,他接着道:“一国的皇后,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在新帝刚刚登基不久就选择这样的死法,结论很多,也很显然——因为慈禧。”   “可能是因为慈安的偏爱,同治的独宠,所以从嫁进宫之后,无论阿鲁特氏怎样小心翼翼,怎样存了心的讨慈禧的好,说什么做什么在慈禧看来总跟肉里扎根刺似的。同治帝有病,阿鲁特氏心中着急,但不敢去侍奉,慈禧责怪她‘妖婢无夫妇情’。同治病势垂危之际,阿鲁特氏偷着去看望,并亲手为同治帝擦拭脓血,慈禧又骂她‘妖婢,此时尔犹狐媚,必欲死尔夫耶?’,看,横竖都是错,怎么做也讨不出个好来。”   “而阿鲁特氏自幼也是个饱读诗书经文的女子,骨子里总透着股倔强,于是私下一句:‘敬则可,则不可。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由大清门迎入者,非轻易能动摇也’出口,恐怕最终成了要她命的引子。于是在同治帝死后不到三个月,不堪凌辱和精神压力的双重折磨下,她选择用那种方法草草结束了她年仅22岁的命。”   说到这里轻轻吸了口气,刘君培抬眼朝靳雨泽手里那支烟看了看,一等靳雨泽将目光转向他,他又快速地把头一低,然后继续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年轻的皇后死时太过绝烈,以至让人深恐她死后戾气过重,所以西太后对这个苦命皇后的敛葬,倒是极尽奢华和讲究。光那口楠木,就是有三百年岁数的阴陈木,据说被盗后那口棺材上全是子弹和铁铲的印子,就是因为它太难破开。而除了帝后应享的一切陪葬品外,西太后还命人专门打造了一套东西放在棺材里,那就是十二只翡翠小人。”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台本,看到所有人目光都紧紧集中在他身上,似乎有些满意,刘君培停顿了一小会儿又接着道:“这举措是耐人寻味的。十二翡翠小人,阴阳调和,每个小人一个样子,依照少林十二镇塔罗汉的形刻出,又请少林高僧开光,再缠着金丝网压着锦被镇在棺材里。那布局的样子,据亲眼看过的人说……就好象钉在皇后尸体周围一圈翡翠的钉子。”   “亲眼看过的人?”听到这里皱了下眉,林绢脱口而出。   刘君培并没有回应她的疑惑,或者根本没听见。他说着这些细节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好象在对着所有演员说戏似的,认真而迅速:“而据说,为什么同样埋葬了七十年,同样的入葬方式,同治的尸体出棺时已经完全骨骼化了,阿鲁特氏的尸体却跟刚刚入葬时一样,皮肤富有弹性,面目栩栩如生……那都是拜她吞进肚子要了她的命的那样东西所赐。那东西有说是金子,有说是她的戒指,而实质上,按着那本书里所说,应该是她凤冠上一样的宝贝,”   “你说的该不会是血鲛珠吧,老刘。”回头沈东打断了刘君培的话。   他点点头:“就是血鲛珠。”   “敢情你把那些全搬剧本里了。”   没再回应沈东的话,刘君培再次翻开剧本:“我对它很感兴趣,所以复印了份让周明给我照着做了个道具。你们可以看下,差不多是一比一的大小。原件是深海血蚌的产物,被金丝盘着跟一颗凤头像呼应,边上那个就是阿鲁特氏的凤冠,这个空缺部分就是珠子原来插的地方,看得清楚么。”   一阵风吹过,把他手上剧本的页面吹起,我没看清楚那张复印的照片,可是按着他说的,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个模糊的画面。不由自主激灵了一下,我忍不住把他所描述的跟我脑子里反馈出来的那个画面慢慢凑到了一起。   “血蚌,血蚌是什么东西?”有人问刘君培。   他道:“血蚌就是寄生在溺死在海里的动物或人的尸体里的蚌。”   话一出口周围一静,似乎在回味这话的含义,半晌一个个皱起了眉,尸体和血,总是难免让人生出些不好的念头。   而我脑子里折着那晚一个女人手上小火炬似的一点红光。   “所以很稀有,所以能流传到这市面上的珠子也少得可怜。因为颜色是被尸血一点点侵入蚌壳渲染所制,所以叫这名字。说实话,用这种珠子作为凤冠戴在头上总有些不吉利,关于它我是专门做了些调查的,无论古今,对这种珠子的评价通常都包括三个字——煞气重。所以从过去到现在,只要是这种珠子做的首饰,边上必须用金丝绕成这种纹理,看上去像花,其实是梵文,据说,就为了压住它本身自带的煞气。”   抬手间我总算看到了剧本上那张复印的照片。   照片上相当大一颗珠子,微泛着光、被几股极细的金丝卷着花样围绕着的一颗珠子。因为是复印件,它看起来是黑色的,像一团干枯了的血……   很快在我眼前晃过。   那瞬间我好象看到了那晚那个一身华服的女人在一团漆黑里,怎样费力地当着我的面,把这东西一点点吞进了自己的喉咙里……那个有着团小火炬般光芒的赤红色的东西……   喉咙条件反射地一阵干痒,我用力咳嗽了一声。   刘君培把目光转向了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跳却突然间加快了。   隐隐有种感觉,那时候在空房间里的、在林绢房间里看到的那些幻觉,似乎不单纯只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么简单。如果没错,那个死在我面前的华服女人,应该就是阿鲁特氏了,可是死在宫里的她为什么魂魄会出现在这里?她又为什么要显形给我看?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所遭遇的,会不会跟她有关……   一瞬间这些念头全拥挤在了我的脑子里,让我脑子不由得隐隐疼了起来,可一时又什么头绪也理不出,只隐约听见刘君培的话音再次响起,我不得不提起全部的注意力去捕捉他那点在我耳朵里突变得相当细小的声音:“虽然煞气很重,但价值连城,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盗墓者丧心病狂剖开阿鲁特氏尸体的真正原因。金子岂是放在他们眼里的,血鲛珠才是他们所觊觎的东西。包括十二翡翠小人,包括墓里的一切……一夜间全被卷走。但是,那些盗墓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真的是被孙殿英手下赶走的那伙匪徒么?”说着,忽然将目光再次扫向程舫:“听说周老太爷是一夜暴富的,是么,程小姐。”   程舫被他问得微微一怔。片刻冷哼了声:“生意人,在那种年代一夜暴富实在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不是么。”   “生意人,”刘君培点点头:“既是军阀又是生意人,想不暴富也难。也难怪能买下这么大片宅子,还能收购得起那些被盗的文物。”   “你是说这些照片上的东西都在周家?”   “按照书上所写的,应该是这样。”   “我从没听他们说起过。”   “也许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   程舫再次一声冷哼。   “不过,”片刻压低了声音,刘君培又道:“我还是想问一句,你在这里住,真的没看到过木头小人么。”   忽然一阵风卷着丝细细的声音从我身后划过,那种小孩子嬉闹般的笑声。   刚回头,声音却又消失了,而周围似乎没人听见这声音,全都将视线集中在刘君培和程舫身上,带着种疑惑和微微有些不安的神情。   “没有。”然后听见程舫道。   “可这位小妹看到过,”说着话抬头看向我:“是不是,小妹。”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因为从那次之后,那些古旧的木头小人就再也没出现过,而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再次回到我和林绢住过的那个院子。   “说说看,什么样的。”看出我眼里的迟疑,他朝我走了过来:“我想知道它是不是跟书里说的一样。”   “你真见过??”听他这么问林绢忍不住扯了扯我的手。   我不得不点点头:“是的,我见过。”   “你怎么不叫我看……”   “那时候我有点害怕,而且……”所有人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什么样的眼神都有,这让我一时无所适从:“而且只是只木头娃娃。”   “能不能描述下它的样子。”不等林绢再次开口,刘君培又问我。   “很简陋,没有手脚,像个简单的圆柱体。”   “和书里提到的很相似。这样的话,我们在这里可能都会死。”   淡淡一句话,却是把我们所有人的最终命运宣布了出来,这个长相普通,身上总带着股发霉的布头般让人不舒服的味道的男人。   他凭什么这么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正心里嘀咕着,王南已经把这话给说了出来。这种环境这种天气,谁听着这种话都不会沉得住气,而且还是被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话说出来的,仿佛置身于外冷眼看着我们的归宿。   “分析出来的结果。”而刘君培的回答依旧冷静得让人不舒服。   “分析?分析什么?就你告诉我们的这个故事?”   “我还没说完,不是么。”   “那就说下去。”王南还想开口,一旁靳雨泽淡淡插了句。那双好看的眼睛从之前到现在始终都望着刘君培,如果我没有留意错的话。   这是个跟刘君培一样“超脱”的人物。   所以他跟刘君培一样,不论怎样谦和有礼,总让我有种不切实际的不安感。我不晓得其他人是不是跟我有相同的感觉。   “不正当手段得来的东西,总要用些不正当的手段去包装隐藏一下,如果不想上缴,而是想占为己有的话。”朝靳雨泽瞥了一眼,刘君培继续道:“总之那次盗墓,流露出去的名单里没包括十二翡翠小人,血鲛珠……还有这位小妹手上的不动明王大天印。”以至都以为这些东西只是宫里流出来的传闻,如果不是后来约翰·金看到了那些……”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戴着锁麒麟的那只手似乎疼了一下。   很细微的疼。   这是刘君培第几次提到我手上的锁麒麟了?   口口声声说让他感兴趣的是那组翡翠小人,可是他的眼睛显然一点不想隐瞒他对我这根链子的兴趣。而且他还知道它另一个我之前完全不知道的名字——   不动明王大天印……   它真的曾经当过惠陵的陪葬品么?   可是狐狸和铘都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慈禧的年代……   那个时候,狐狸在做什么……铘在做什么……我琢磨着,可是除了头变得更疼,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二叔三叔!”突兀程舫一声叫打断了我的思路。   回过神,眼前刚被推开的一扇木门背后赫然一片三重落的大院子直撞进了我的眼里。院里宅子很大很新,完全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建筑,许多地方带着现代的气息,隐隐还泛着股新鲜的油漆味。   之前我从来没见到过,这发现不仅让我一时心跳快了几拍。   它是什么地方……   “二叔!三叔!!”眼见着程舫一路叫一路朝那片院子奔了进去,没人阻拦她,只是相互看着在她身后跟了进去,整个院子跟那扇放我们进来的门很不相称,或许是因为它太大,而门太小,那扇门原本是通向拍摄现场那个小花园的木头后门。   却把我们放进了这样一片天地,我不晓得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正要跟着他们朝正前方那扇被程舫推开了的大宅门走进去,突然一声尖叫从边门传了出来。继而那扇门砰的下被撞开,程舫跌跌撞撞从里头奔了出来:“帮我……快帮我阻止他!快来帮我!!”   一边尖叫一边又朝里跑了进去。我们赶紧跟入,一脚踏进那间暗得有点发凉的小屋,随即全都呆在了原地。   屋子最北边角落里站着个人。   个子小小,还带着点佝偻,手里挥着把老式的猎枪手舞足蹈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及至意识到我们存在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随即又继续兴高采烈地用那把抢的托朝地上那颗已经稀烂了的头砸了下去,一边冲我们咧开嘴嘿嘿地笑:“娘娘来了……娘娘来了……” 第16章   滚了一个多小时的闷雷之后。雨终于落下来,很大的雨,把太阳都快冲得看不清楚了,可是万里无云的天,这雨都不晓得是从哪里过来的。   我跟林娟坐在门坎上,看着男人们在院子中间的那颗老槐树吓挖坑。这宅子里到处可以看到这种书,很不好,槐树很阴,宅子又那么老,这种又老旧人又少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种那么多的槐树。   坑是给本新伯准备的,这点总是小心翼翼做着它的事,对谁都那么和善的老头,这会儿安安静静被一块油布包着在树底下躺着,如果不是衣服和身体的特征,谁都没法从他那张被砸得像涂了层泥浆似的脸上分辨出什么来。身后时不时的会传来周老爷子的疯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心里堵得慌。被收掉了枪后绑在客堂的凳子上,它就一直在这儿笑着,比第一次见到他时疯得厉害得多,但再怎么样,谁都没想到他会用这方式杀了本新伯。   “哈哈!娘娘来了!娘娘来了!”一边笑他一边嘴里不停说着这些,半个多小时了,他的嘴就没停过,话音尖锐地让人心烦意乱。   “宝珠,你怪我么。”用力吸了两口烟,林娟问我。声音哑哑的。   “怪你什么?”我问她   “都是我把你拉道这鬼地方来的。”   “这是谁都料不到的……”我说,又很快住口。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看到一抹黑黑的影子在本新伯被抬进坑里的时候,打从东北角那道走廊里闪了下。这发现让我一个激灵。   林娟觉察到了,于是用一种更哑的声音小心问了句:“怎么了?”   我摇摇头,因为那影子不件了,雨把院子的一切打得有点模糊,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出现过。还算因为最近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让我看到一个灵魂,所以由此生出的幻觉。   太鬼了……明明都是才死不久的,不是么。它们的魂去了……   “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碰到什么了,”隔半响,林娟又道:“你见过这种事么宝珠……房子怎么绕都绕不出去,像会长似的。一晚上死了那么多人,那样子……你说是人杀的我都不相信……怎么可能用这么可怕的手段杀掉这么多人,却没发出一点点动静的??我们到底撞倒什么东西了宝珠……”   “可能是……鬼……”憋了半天,我道。   “鬼?”林娟朝我看了一眼,表情平静而认真:“这宅子里的鬼么?”   我点点头。   她又用力吸了口烟:“不可能,这宅子里不可能有鬼。”   “为什么?”   她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奇了。她在说“不可能有鬼”,那就代表她认可“有可能有鬼”了?   “我不晓得你进再洗时有没有留意过那些房门上的匾,那都是有讲究的。”说着,朝上指了指。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晚间头顶那块匾额。新唰的漆,黑底金字,漆水都像没干透的样子,左右分别挂了两块黑色木质的雕刻物,我看出它们雕的是什么,有点像八卦,中间一只兽,卡起来又像麒麟,又不像麒麟。应该是有些岁数的老物了,突出的部分墨亮墨亮凹进去的部分满是灰尘,就那么挂在簇新光鲜的新房子上,看起来有点突兀。   “那是什么?”我问她   “白马寺开过光的天喜八卦屏。说是光绪年的,用天木藏香熏了整整半年才开始用,这宅子每间屋子上都有,听说驱邪可灵了。”   天喜八卦……   听到这个我打了个突。这东西以前姥姥提到过,那可邪……说是八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个像八卦的密宗的的一种图腾而已。一般是柳木,考究点用乌木这东西是可以吸尸气的,名叫天喜,但一般是丧葬事宜上才能见到,也有用在一些不得台面的祭祀上,总之不是什么善物……   为什么这里每间屋都要挂这种鬼东西?还驱邪??   “还有那些窗格子,你要仔细看就晓得了,上面刻的全是经文,所以我讨厌这鬼地方,你要看看那些窗就能知道为什么,刻得密密麻麻的,能把人头皮都给看麻炸了。还有满院子的槐树,那都是驱邪又能够的。你说这种地方怎么闹鬼,他们就差把佛堂修进来了。”   我看着林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谁灌输给她的,辟邪?整个完全的反方向啊……按她这么一指明,那就不奇怪了,这个宅子也难怪现在会变成这样,实在是因为太阴了啊,可是……这里以前不是王府吗?哪个大家族的人会把自己房子弄成这样?我不明白……   “那如果不是鬼……你说是什么。”想了想,我问她。   “怪”她道。   “为什么是怪……”   “房子会长,怎么长都长不完,这不是妖怪是什什……”   说得也有点道理。况且曾经碰上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一次,确实是只怪在作怪。那么这次作怪的会是什么?跟杀了那么多人的凶手是同一样东西么……如果是,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片刻的沉默,我听见客堂里梅兰和AMI在小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今晚准备留宿在这地方,以来雨很大,二来这地方设备挺全,有医药箱,有食物,还有几间收拾得挺干净的房间。甚至还有两架很新的电话,虽然都打不出去。   份开始变得清凉,坐在门槛上可以很真切的感受道,而外头的颜色也因太阳西下变得分外瑰丽起来,黄昏落日,夹杂着暴雨和闷雷,相当稀罕的景象,但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又一天要过去了,时间在这里……似乎过得异乎寻常的快。   “宝珠……”埋葬完本新伯,沈东他们陆续进来,林娟因此沉默了一阵。直到它们全进屋,她再次开口:“直到我刚才在里屋找到了什么。”   “什么?”   “周林的导盲杖。”   “周林?”   “你见过的,那个瞎子。”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周林,这宅子主人周铭的弟弟,一个有点傲慢,古怪,又有一点点让人觉得不安的男人,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最近一连串的事几乎让我i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听到林娟说起,才想起来,连带那晚看到的一幕。   “他的导盲杖?”   “是的,他导盲杖还在他房间里,可是他人不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朝林娟看了看。之前就留意道了,她的心里好像藏着些什么东西,那让她一直有点坐立不安。难道是因为周林?“可能他有两根导盲杖。”想了想,我回答。   林娟低哼一声:“你见过瞎子像换衣服那样换他们的导盲杖?”   “没见过。”我老实回答。   这回答并没有让林娟满意,她皱了皱眉,然后又道:“……之前我一直在想个问题。你说,摄制组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失踪。”   我摇头。   “我想不是被什么东西捉去,就是逃了,但是,被捉去的可能性不打。”   “为什么?”   “你看看其他没失踪的人死的那样子。被杀了,还被放得那么整齐,这说明什么?那凶手就是一变态!完全为了杀人而杀人,怎么会留活口。所以不见了的人应该是逃掉了,如果走运的话。只是这宅子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所以我们一直碰不到那些人。”   “有道理”   “那么周家不见的人呢?应该是也无外乎这两点。可是……可是周林是瞎子,你睡他能跑到哪里去。而且连导盲杖也没带……”说道这里吸了口气,她转过头直直望着我的眼睛:“你说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照林娟的意思,那些失踪的人不是被凶手捉去了,就是逃跑了,可是凶手杀人的方式让人觉得不像是个喜欢留活口的,所以那些不见的人,应该是逃了。可是周林呢。周林是个瞎子,他根本跑不远,如果那凶手存心要组到他的话,他根本就逃不掉的。   但是整个院子并没见到他的尸体,我们这一路过来也没见到,那么他可能还活着。问题是人在哪里,一个瞎子能跑到哪里去。而一个瞎子遭遇着我们相同的境遇,对什么都看不道的他来说,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在这片不知道会在门后出片什么建筑的打宅子里……   真的……无法想象。   “你觉得他活的可能性有多打。”然后听见林娟又问我。   “……很小。”想了半天,我决定如实说出我心里想的。   “为什么。”   “没了导盲杖他怎么走。导盲杖在这里,差不多就是你要的答案。”   “也不一定,以前不用导盲杖都能在这宅子里转,而且瞎子的感觉都很敏锐的不是么,他们自有一套辨别方向的办法。”   “那大概他还活着。”   “可是他怎么逃得掉……他根本就走不快……宝珠,你觉得他活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说半天,问题又绕回来,没说似的。而这问题,从这一刻一直到晚上,她一共问了我不下十次。每次我都无言以对,吟哦我不知道哪一个答案才是她满意的。   哪个回答她都有借口驳斥掉,不如不答。   后来才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   大凡女人特别在意一个男人行踪去向的时候,比如对他有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即便是林娟这样的女人,有时候也会对一些现实之外的东西低头,拿她的话来说,那是不可抗拒的。你能抗拒撞进你呼吸里的香水味么宝珠?   我当然不能,何况我的人生观远比她不现实。   林娟是在认识周铭前就认识周林,这点挺让我意外。那时候林娟学校刚毕业,道北京谋出路,刚巧那时候周林的脚因为意外动了次手术,需要找人专门照顾,于是两人就此相识,于是就慢慢发展出一段挺难形容的关系。   就像林娟说得,可能因为身有残疾,所以导致了个性上的扭曲,虽然平时相当温和有礼的一个人,周林私下的脾气却是很古怪的,有时候很沉默,有时候很敏感,有时候会挑剔辛辣得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两人交往得很艰难。甚至都没法说这算是交往,因为两人谁都没挑明过,却又每晚一个房间,一张床。   没有任何爱的表示,却做爱;没有说过一句类似我爱你的话,却又彼此间不容许一丁点的背叛。   你说这是种什么关系呢,宝珠?说到这里的时候林娟她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这段关系在周林出国后终止。   本就天上风筝似的感情,少一只手去抓,它就飞走,尽管它看上去很美。   那之后林娟遇到了周铭,这男人原本是来告诫一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女人远离他弟弟的,却就此代替他弟弟留在了她身边。   再后来,林娟闯到了我所在的哪个城市打天下,用着周铭给她的钱。   再再后来,发生了现在这些事。   “你知道周林的眼睛是怎么没的么。”末了,林娟忽然问我。   我被她问得愣了愣:“怎么没的?”   “是小时候玩耍,被周铭挖掉的。”   我一惊。   “这家人其实都有点不太正常,宝珠。”   “不太正常……”   “所以跟他们打交道,你只能想一个字,钱。”   说完了那些后,林娟很快就睡着了,表情有种发泄后的释然。我却始终睡不着。   窗外雨一直没停过,啪嗒嗒打在树叶上,一种让人很舒服安心的嘈杂。床也很舒服,很软,枕套带着股晒过太阳后蓬松的味道。可是我就是睡不着,尽管两条腿酸得让人想把它们从身上卸掉。   脑子一直不停地在转着,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想着林娟睡之前突然对我说的那几句话,虽然带着临睡时的模糊,可是还算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被周铭挖掉的?这是怎么回事……   周老爷子失心疯,周林没眼睛,周铭挖掉自己弟弟的眼睛……的确很不正常……于是又忍不住想到了这宅子的不正常。而这整件事发生的开端,这一切,到底是西欧那个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来这里时一切都还很正常不是么,除了门房哪个老太太。一个地缚灵,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似乎是林娟从她身上过去后身体就开始出问题了,于是我两被迫留在这片宅子里。对了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然后整个摄制组的人也来了,因为车子抛锚,它们被困在了半路上,所以不得不回来,因为周围能让人待的地方,最近的只有这里。   然后是拜失败了神,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拜的结果是什么。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带林娟离开的……如果知道会发生后面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带她离开的,哪怕她拉在自己身上。   想着忍不住咬了下手指,真痛,不是做梦。   窗在我对面吱吱嘎嘎响着,外头树影摇曳,像人来回晃动的影子。从小就不敢多朝晚上的窗外看,可是越不敢就越容易去看,像是某种强迫症,我必须去认定外头摇晃的确实是树影子或者别的什么我所知道的东西,才可以安心。   刘君培说,《醇亲王府传》里记载,当年约翰·金准备回国之前,周老太爷曾邀请他到易园小住了几天,而就是那几天,他看到了一些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也就是那一年,周老爷子突然暴毙了,死在张小洁尸体所在的那口井边,可是没人察觉得出死因,没病,也没受伤。然后,很多很多的事,都被时间给丢失遗忘了,只有那几天约翰·金所看到的东西,被他拍了照片带去了英国,然后放进了那本书里。   也就是说,周家在几十年前,是惠陵被盗品的第一批所有人,只有是怎么得来那些东西的,树立没提,程舫很直接地说不知道,也没看到过。而这就是刘君培对这宅子历史了解的全部。因为觉得有内容,死因它特意去眼睛了这些照片里的古董,也因为觉得有看头,死因他把很多事情戏剧化处理了一下,改编成了眼下的剧本。除非是一个有计划的组织,也计划不出这么多巧合,而且还包括这个不停生长着的老宅子。   到底是什么干的。鬼?神?还是如林娟所说的,怪。   如果狐狸在该多好。两天没打电话回去了,他会不会感觉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还算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消遣了?后者的成分可能更大些,就像那时候被困在一个叫林默的男人家里,饿得快要死掉,而他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琢磨着,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把我惊得一个激灵。   就在那扇玻璃窗外,我打赌一秒前肯定有什么东西闪过去,可是等我迅速爬起床奔过去看,却又什么都没能看到,只有雨一道道划在玻璃上,烙下一丝丝银色的痕迹。   我把窗推了开来。   一股带着野草想起的清冷空气迅速从窗外卷入,带着几丝雨,冰冷冷的,扫在脸上很舒服。这让我头脑醒了醒。外头不算很黑,因为有月光,月光把院子里的一切勾了地挺清晰,虽然大部分都隐在了雨幕里。   真是异常的气象,跟白天一样。天上明明没有一丝雨,这些雨到底哪里来的呢……忍不住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突然什么声音在斜对面轻响了下,这让我立刻收回视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看到道人影。   虽然很模糊,我可以确定是个人影,高高的个子,浅色的衣服,在我左前方那道雨廊的转交处站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注意到他,身影一动,它朝走廊深处走了过去。   那方向通往西边院子的门,门半敞着,在月色里晃着湿漉漉的暗光。   “狐狸……”我脱口而出,一抬腿跨出窗台朝它消失的方向直追了过去:“狐狸!” 第17章 (番外)七夕.百鬼夜行   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情人节,中的洋的都没有。倒不是说从没恋爱过,而是每次恋爱时间都不太长,真奇怪,每次都是好端端去爱,认真真去谈着的,可是每次都长不了,必然会在那么一小段时间过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分手。   曾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后来按着书本的分析去学去改,结果改得连相亲都成了种无能。书上说,女人不能太主动,当然,也不能太被动;书上又说,女人不能太温柔,可是也不能太不温柔。书上还说,可爱的女人是活泼又俏皮的,可是你太活泼又俏皮了,那就不可爱了……总之,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是错,最后束手束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而对此,姥姥却不以为意,她的意思是,谈不长是老天可怜人家,也是为你积德,你命太硬了宝珠,跟别人相处太久,那会害了别人。   看,这就是我唯一亲人对我说的话。以致现在每次看着墙上她那张笑脸,我总忍不住想问,姥姥,那我是不是真的活该要一辈子打光棍呢,再过几年就奔三啦,您外孙女身边如您所期望的,除了妖怪和鬼,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没有,姥姥,我这德到底要积到什么时候……   而就是那不长的几段感情,偏又跟所有情人节擦肩而过。   于是每个节日,对我来说就是看着别人牵手约会,然后酸溜溜唱几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的日子。于是每到那个日子林娟总是看到我就躲,因为那歌我总是对她唱得最乐呵。话说回想起来……莫不是正因为此,所以丫才会换情人跟换衣服一样勤快的?   罪过……罪过……   今年的情人节,依旧如此,虽然狐狸还是会跟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装模作样地对我说:走,小白,咱约会去,想吃啥,我请客……   其实他连买只包子都买不起……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每年情人节可乐呵呐。因为总有被色相塞满了眼睛的无知少女满怀爱心偷偷送礼物给他,送的方式什么样都有,而送的东西么……普通如巧克力啥的就不去说了,就那衣服,什么COMMEdes GARCONS,PRADA,Giorgio Armani……你那天一翻他衣柜,准保能翻出好几件。我曾经问过他,你怎么好意思收人家那么贵的东西?又不跟人家约会……   他老人家挠挠头一脸的费解:送的为什么不收,那多不礼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说礼尚往来懂不,拿人家的,迟早是要还的。   于是他老人家甩甩尾巴就直奔厨房了:哦呀,也是也是,那明天她们买点心的时候一人加一馒头吧。   然后,通常,在我准备看电视的时候,他会从厨房里探出一只头朝我看个两三回。凑巧我有不小心没看到他,于是他会敲敲房门对我叫:哦呀,今晚可忙了,小白,来,帮忙……   话说,为什么明明是他收的礼,我却得帮着他还?不帮还真不行,他会闹腾到让你觉得电视机里发出来的都是他的鼓噪声……这叫什么世道……况且还是情人节,本来就没什么活动了,可怜我为什么连休息时间都要赔给一只妖怪?就因为我命硬么??   我无语问天,也无语问姥姥,问她也没用,她只会在高高的墙上看着我笑,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淡定……   可是今年的七夕却有少许的不同,因为这天晚上,我没打算留在家里陪狐狸还债,而是出去会一个人。   人在城北,靠近北火车站,那里有片很大的植物园。植物园是敞开式的,西邻北站湖,终年郁郁葱葱。但平时去的人并不多,只有清明节的时候那里挤满了车和人,植物园有个让人不怎么喜欢提起的名字——万松公墓。   之所以叫万松公墓,据说是因为里头种了一万棵松树。我不晓得是不是真有一万棵,虽然那里头的松树确实很多,但没人真的会去仔细点过。不过没准……他会晓得,住在里头的人应该都能晓得,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在这种费时又需要耐心的游戏上。   是不是呢,刘逸,或者还是应该叫……罗恒。   他的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名字上面嵌着他的照片,还是记忆里瘦小苍白的样子,所以显得一双眼特别大,大大地睁着,好象在对着你看。难得地微笑着,所以看起来倒也难得的阳光灿烂。   我在这张微笑着的脸上努力捕捉他长大后的影子,可发觉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正如狐狸曾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不存在的,小白。   可是还没有忘记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感觉,十八九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那笑透着淡蓝色香水百合温和的味道。   他总喜欢送我那些花,虽然他并不知道它们是只能送给死人的花,所以今晚我也带了一束来,记得当时卖花给我的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她一定在想,怎么会有人在七夕买这种花呢……   可他现在到底会在什么地方……把花放在他墓碑前的时候我想。   那晚之后,哪里都见不到他了,无头阿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狐狸说,他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是这样么?为什么我总感觉不是,从他留给我的那封信上来看。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得很远,总觉得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一些他存在的痕迹,总觉得他跟那晚的铘一样,只是暂时消失了。   只是后来,铘回来了,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的家被一个叫做蓝的术士租走了。   于是我想,是不是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一直透过对面那扇窗,静静窥望着我的男人了。   第一个送花给我的男人。   今晚天气很好,一点云都没有,月光把墓地照得很清澈。风里带着松脂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清凉,我把清凉的绿豆糕和保温杯里还清凉着的豆浆放到了他的墓阶上。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甜。”然后对他说。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能听见。   出墓园上车,车刚过梅岭路,又急急忙忙下了车,因为想起家里的调料快用完了。   这城市味道最好的调料哪里卖?   狐狸出现前我不知道,狐狸出现后我也不知道。吃过以后才知道。   店在城北,老字号,听说有百多年的历史。   平时白天路过,总见它关着门,很奇怪的一件事,这家调料店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这种时间谁会想得到去买烧菜用的调料?   狐狸说,有,自然有。然后戳戳自己的鼻子尖。   果然,妖怪总是会找些比较怪异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怪异的爱好,所谓的物以类聚。   店的名字叫黄记。   老板姓黄,我光顾这店不下十次,见他的面却统共不过一次。更多时候,是个长得像只老鼠一样尖瘦的女人坐在柜台里头,不管冬暖夏凉,总是一把扇子不离开手。   这次倒又见到了黄老板,第二回 ,黄老板是个三十上下,长得很有点书生气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上回见他时看他穿了身很少见的长衫,这回还是老装扮,连颜色都一样,深蓝色,细腻的缎面闪着层冰似的光。他低头在柜台那盏黄澄澄的灯下坐着,似乎是在对账,很专注的样子,我没好意思出声惊动他。   只弯下腰研究那些看起来是新陈列出来的货,老半天,一辆摩托从我身后呼啸而过,他这才被惊动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到我的存在,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唷,这不是狐狸家的宝珠。”   “是狐狸的老板宝珠。”我纠正。不过也感叹这老板的好记性。   他上上下扫了我几眼,然后笑:“老板宝珠,今天要给伙计狐狸添些什么料?”   “老样子。”我挖出狐狸抄给我的清单递给了他。   他接过,却也不看,两只眼依旧在打量着我,一边手在清单上一撸,就开始瓶瓶罐罐朝柜台上摆了起来,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果然是个怪人,和狐狸一样的怪人。   说起来,黄老板长得并不好看。   鼻子有些尖,嘴唇过于薄,这让他侧面看去像只鹰。独一双眼睛,却是出类拔萃的好看,细细弯弯的,一笑一个忽闪,软得可以把人心给化开。听说这种眼睛叫桃花眼,因为它们像桃花一样妖娆。也听说有这种眼睛的男人很花心,自然,他花不花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这种眼睛盯着看的话,其实会有点不大舒服。   就像被一只精道的老狐狸在扫描着你的一切,而你却无处遁形,这可不是种美妙的体验。   所以一等他把那些调料包好,我赶紧把钱朝柜台上一丢就准备走人。却还是比他的声音慢了一拍:“老板宝珠。”   听他叫我,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然后听见他道:“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问得有点突然,我想了想,才回答:“七夕。”   “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么。”他又道,似乎存心不想让我马上闪人似的悠闲。   “特别?今天牛郎会看到织女。”我看了看手表。   “牛郎会看到织女啊……”他又笑了,那双细细的眼睛在灯光里看着我,闪闪烁烁的样子:“老板宝珠,你最近还好么?”   这问题问得怪,所以我没回答。只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他倒也识趣,细长的手指朝柜台上轻轻一点,把台面上几枚硬币点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找零,收好了。”   我收起那几个硬币朝他笑了笑,转身径自离开。   没走两步身后再次响起他的话音:“老板宝珠,今天走夜路要小心些,能不坐车,就不坐车。”   “哦,好的。”我只管应付着。   “小心些老板宝珠,袋子很薄,你最好抱着。”   “哦。”我再应付。   “老板宝珠,小心台阶。”   这回我没能来得及应付,因为差点被台阶给绊到。惊魂不定地抱着那包调料匆匆往车站方向撒开了腿就跑,耳朵边似乎还听见那黄老板冲我说了声什么,只是很快被风和边上的车辆声给吞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到车站刚巧来了车,想起之前黄老板的话,稍有些犹豫,我还是坐了上去。   这地方离我家坐车至少得走一小时,要听他的话能不坐车就不坐,莫非要我走到天亮?况且看他那表情,跟只打油的耗子似的,难保不在糊弄着人玩。   琢磨着,找了个靠近驾驶座的位置坐下。   可能情人节,所以天有些晚了,车里还是热闹得紧,多是些年轻的情侣,一对对依偎着,说说笑笑等着开车。也有闹脾气的,就坐在我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真有些破坏气氛……于是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而这一觉睡得可香。   一路颠啊颠的颠得昏昏沉沉,直到好一阵子感觉不出车身的震动觉得不对劲,脑子一激灵,这才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觉车停了,停在一条很安静的马路中间。   马路上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又黑又空,因为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连司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车的发动机在前面轰隆隆响着,让人感觉这静得要死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可……这是什么地方。   车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司机呢??   真见鬼……   呆坐了会儿,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拎起调料袋小心翼翼下了车。   没出车门先两边望了望,勉强透过头顶撒下来的月光,看清前后这条马路的长度。很长,两边黑黑的起伏的东西应该是小区,可是小区里也是黑的,没一盏灯亮着。   我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也不算很晚,可怎么这条街上黑得像完全没人住似的。琢磨着我朝前走了几步,越走越黑,因为车头灯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只有手里的塑料袋一路随着我的脚步声沙沙响着,让人没来由一阵很不安的感觉。   于是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跑到了车边上,被车灯晕黄的光一罩,才发觉自己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我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却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机忘在了家里,边上连个电话亭都没有,只有根柱子孤零零竖着,被车灯拉出老长一道影子。   真见鬼……   这事情真见鬼……   忽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一瞥,我发觉地上那柱子的影子好象在动。   那么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这发现让我不由自主头皮一麻。赶紧回头朝那根柱子看过去,夜色里它笔直杵在哪儿,烟囱杆似的,一动不动。   当然是一动不动,柱子怎么可能回动?   那之前看到的什么……   也许,大概,可能,没准……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想是这么想,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地上那道影子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看惊得我脖子都麻了。   就看到地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它岂止是在动,还是曲线撞的扭动!跟条蛇似的……当下别过身拔腿就跑,朝着那道影子够不到的地方。可是脚却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就在我低着头朝前猛冲的刹那,整个人猛地朝前一个趔趄。   直跌到地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却在这时有一些更亮一点的东西撞进了我的眼睛。   红艳艳的,闪闪烁烁的东西……   后来才意识到,那是片霓虹灯。   一长串一长串在风里摇曳着,乍然亮起,好象是凭空悬浮在半空的灯笼似的,难免让人一阵悚然。及至看清楚后面建筑的轮廓,马路两边的路灯却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灯嵌在路边小区外的墙壁里,不挨近了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脚地下那道柱子的影子还在蛇似的扭动,不过因为亮了许多,我终于看清楚扭动的不是柱子本身,而是上面一块布。   老长的一块布,鲜红色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用白漆刷了几个大字——九幽路,晚十二时,大游行。   九幽路?什么地方的路?   我好象没什么印象……   游行?什么游行?   我好象也没听说过……   布上标着箭头,我顺着箭头看到前面路口转角处有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黄岭路,南,北。四下看看仍旧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我拎着调料朝北边走了过去。   北边闪烁着那些红灯笼似的霓虹,越离得近灯越多,夜色里蛮好看也蛮喜庆。从路口的牌子变成“思泉路,南,北”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了,而我原本一直悬空着的心也总算有了落下来的地方。   人影是从正前方过来的,有的人手里提着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很有意思,让人觉得像元宵节。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的拿着灯笼互相追逐,一路跑到我身边时突然停了停,抬头看看我,继而大笑着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笑成这样……一辆出租车从我边上开过,挂着空牌,我朝它招了下手,但它没停下来。远远几道人影从对马路走过时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意识到我的目光头一低就离开了,走得很快,我根本来不及跑过去问声路。   只能继续朝前走。   这地方和我家附近环境有点像,老城区,马路很新,边上的建筑很旧。路灯下只窥得见街面房子高高低低地静杵着,往里就黑了,小弄堂七里十八弯,珠网似的绕,绕得里头一团昏暗。隐隐有收音机的声音慢慢悠悠从里头飘出来,在路口那几家七八十年代建的小杂货铺前摇荡着,小杂货铺门还没关,窗口一半被木版挡着,另一半人影绰绰,里头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响。   好似一瞬回到了六七八岁的时候,连空气的味道都这么老旧。忍不住走到最近那家店门口张望了几眼,刚巧一个中年女人踩着拖鞋踢踢踏踏从里屋走了出来,见我在看,顺手就把窗边的木板卸了块下来:“买啥。”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路。只是刚要开口,忽然边上人影一闪,倒映在玻璃窗上从我身后慢慢走过,于是我路也不问了,转身急急地就朝他追了过去。   却也不敢追得太急,只保持着比平时稍快的步子小心在后面跟着,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追着他乱跑的样子。   那会很丢脸……因为很奇怪……奇怪在除了我以外没人可以看见这个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还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   我不明白。只能小心跟着,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就像那天晚上之后。可是人却越来越多了起来,在穿过两条横马路之后,似乎是到了这个区的闹市中心。   很大一个广场,正中央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上挂满了那些喜庆的霓虹灯,边上人头济济,周围店铺却跟祥南路之类的一样,全是大大小小的私营小摊子。卖衣服的,卖串烤的,卖小摆件的……多的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手里拿的一样,式样很旧,颜色很朴素,但很有味道,高高挂在那些铺子的大太阳扇下,迎着风四下招摇,好不热闹。边上紧挨着一片花铺子,从没见过花铺深夜生意都这么好,然后想起来今晚是七夕,于是释然。花香浓郁,张扬着和边上烧烤的熏香缠绕在一起,清甜又鲜香的味道。忽然瞥见几束淡蓝色的花,有点眼熟,却又叫不上什么名字,一大捧一大捧被摆在白瓷的缸里,煞是好看。   而就是这么一闪神的工夫,再朝前看,那一直被我追着的身影却不见了。   前面晃动着许多相似的身影。类似的身高,类似的头发,类似的白色的衬衣……一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了,有些懊恼,但没有办法。跟丢了就是跟丢了,要在这么多人里头跟一个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鬼,本就是相当困难的。   “小妹,要不要买束花?”还不太死心地朝那方向张望,边上一个老太太哑着声问我。一边递过来一支花,就是之前引开我注意的,那种淡蓝色很漂亮的花。   近看原来是百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百合,淡蓝色……在老太太皱巴巴的手指间娇艳地展放着,张扬着它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问价钱,一转头却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里的身影。   在广场中心那个花坛上坐着,两手抱着膝盖,侧头静静看着面前几个小孩拿着灯笼甩来甩去地打闹。   灯笼溅出来的火星闪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只是微笑着,每次来我店里时都能见到的那种笑容。火星穿过他的脸闪闪烁烁在他发丝间,散开,又合拢,萤火虫似的好看。只是边上没人注意这一点。   匆匆从他身边过去,匆匆在他边上说笑,匆匆在他身边玩闹。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间就像道安静的空气。   本就是空气。   只有我能看到的空气……   慢慢挪到一个靠近他,又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到我脸的角度之后,我对他动了动嘴:“刘逸……”   鬼究竟是什么?如果鬼在没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状态下能拥有人的实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刘逸。   他和我见过的很多魂都不一样。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恶灵,偶然人可以看到它们,但那是纯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种错觉。可刘逸却不同。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只单纯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里,单纯地生活,单纯地长大……直到终于有一天走出了那个单纯的想像世界,走进了现实。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他吓住的……   一个光天化日下能走进人的世界并和他们接触的鬼魂,这需要一种怎样的执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现在他就在我边上,听着我说话,看着边上琳琅的店铺。人多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从他身体里穿过,那时候他会变得有点模糊,从他恢复所有记忆的那刻开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应该包括害怕,至少这总是件好事,至少那个可怕的女人再也没办法让他恐惧了,他们是一类的。   ‘我不记得了。’   在我问起为什么他那晚之后会消失,又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刘逸这么回答我。然后谦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意味着他不想提,他似乎对那段丢失了的记忆有些漠不关心。可那又怎样呢,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去了狐狸说的‘他该去的地方’,现在他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和几个月前一样,带着那丝熟悉的笑。那么不想说就不说吧,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么说,房子已经租掉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低头喝了几口甜羹,我听见刘逸问我。   于是想起了术士那张无论何时看起来总那么没精打采又充满晦气的脸“一个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新邻居。”   谁会喜欢一个成天跟人头和尸油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的邻居呢。我心说,并且老实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点搬走,他在很影响我们生意。”   “呵呵……我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突兀这么一问,还真是说对了,这让我有点脸红。于是干咳一声我转开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刘逸?”   “回去?为什么?”   “难道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么?你住在哪里?”   “呵……你觉得我需要住的地方么?”   这回答让我无语。   说得也是。他现在需要住的地方么……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气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想了想,我再问。   窗外几个提着纸灯笼的人影跑过,他朝外扫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况吧,也许说走就走了,谁知道呢。”   外头很亮,因为有很多灯笼,许多小孩挥着手里纸糊的灯笼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连大人也人手一盏,真跟过元宵似的。   于是我忍不住问了句:“这里纸灯很好卖?”   刘逸没回答,只是回过头看着我面前的汤碗。片刻轻轻问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果,卖的是各种甜果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处居民区的弄堂里,地方有点偏,可是生意不错,都很晚了还几乎是满座的。“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名字。”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还是这么喜欢甜的东西。”用勺子戳了戳碗,实在是有点吃不下了,因为太甜。   “喜欢,可是很久没尝过这味道了,没有味觉是可怕的。”   这话让我含着菠萝的嘴里微微有些发酸。   想对他说些什么,安慰?我不确定他需不需要,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跟他讲那句‘忘记了’时一样淡然。   “刘逸,你回不去么。”放下勺子,我看着他眼睛问他。   “回去?”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房子不是已经被租掉了。”   “我是说……你应该去   的地方。”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你是说这个。”   我低头。   对一个鬼说这种话,我真是蠢得无以复加……   然后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没错,回不去。”   这回我没再敢看他眼睛。   窗外人渐渐少了,店里的人也是。偶然一两个小孩子跑过,意识到我的目光突然回头用灯笼朝玻璃上照了下,把我吓得一跳,他们就嬉笑着跑开了。灯笼上大大一个福字和寿字,红艳艳,中规中矩,可拿在小孩子手里不是很好看。   “每年他们都会搞这种活动。”耳边再次响起刘逸的话音。   “活动,什么活动?”我问他。   他想了想:“灯火节吧。”   “灯火节?在七夕?”   “七夕,”他重复了遍我的话,看看我:“今天是七夕么?”   没来得及回答,一只狗忽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在我脚下一圈兜转,呼哧哧蹲了下来。身后跟着个女人,手里那盏纸灯笼晃荡着朝桌子上照了照,然后也不打声招呼,直接在刘逸那张凳子上坐了下去,我想出声叫住她,可没来得及,也没想好让她停的借口。只眼睁睁看着她跟身后的刘逸交叠成了一个,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扭了扭身子,这动作令刘逸的身影在空气里微微一晃。   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吞进了喉咙,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逸在她身后朝我笑笑,很没所谓的样子,笑得还挺开心。我却已经被这一幕弄得胃口彻底全无。正打算结账走人,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声音奇怪地响了一下。   “咕噜噜……”   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不由自主朝下看了一眼,却刚好撞见桌子底下那只狗肥硕无比的屁股。毛茸茸的一大团,上面什么东西飞快地甩来甩去,细看原来是它的尾巴,猪尾巴似的细细一条,可着劲地甩来甩去。   我忍不住想笑,正伸出手想在那条小尾巴上摸一把,冷不丁又是咕噜噜一阵闷响,那只狗原本仰对着它女主人的脸忽然转了过来,朝我低低吠了一声。   我一惊。   因为狗脸上没有嘴。只有一对类似京巴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我,眨一下就发出那种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怎么了?”   一道光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下,突兀得有点刺眼。   我挡了下,随即发现是那狗的女主人正拿着灯笼照着我。   我想对她指指她那只怪异的狗,可是伸出手,手指却指向了她。   因为她也没有嘴。   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忽闪着,看着我。身后的刘逸依旧微笑着,像是读得出我眼里那些惊惶的东西,然后抬起一只手按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她浑然不觉,还在用手里的灯照着我。那只狗也在看着我,一边用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让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下,椅子因此发出阵尖锐的呻吟,边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却只是看看我,似乎除了我以外,他们谁都没留意到我面前这女人和她的狗那两张除了眼睛外什么都没有的脸。   “怎么了?”女人又问我。   我看向刘逸,想示意他离开,可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侧头靠近了那个女人,似乎在看她的眼睛,然后一把将她抱住。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在得不到我的回答后,她放下灯笼,把菜单拿在了手里。一边看,一边用手摸着桌下的狗。   突然狗大声地吠了起来,一边吠一边用力扭着头,似乎想挣脱什么,可怎么样扭动始终在原地没法动弹。   我发觉它头顶的毛被那女人的手扯着。   女人的手也被扯着,扯着她手的是刘逸。   “猊虢。”然后听见刘逸轻轻说了声,而那女人的身体骤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不停转动着的眼珠里发出阵丝丝的声音,她一边对着我用力拍着桌子,一边用力扭着身体,就像她脚下那只眼睛里开始流出淡青色液体的狗。   尽管如此,周围的人笑归笑,吃归吃,聊归聊,没有一个看向我们这里。似乎除了之前我椅子发出来的声音之外,他们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一名服务员还过来给我续了杯,却完全看不到桌子地震般的抖动。   突然桌子上那盏灯啪的下灭了,飞浅而出的火星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小小的一点点,却忽地引燃一大丛亮紫色的火焰!   我忍不住一声惊叫。   终于重新引来了周围的目光,却只是朝着我的方向。   没人能看到我看到的东西……没人知道我眼前发生了些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没事突然会尖叫的神经质。那些眼神这么告诉我。   真讨厌的感觉……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前时的感觉……   一只手从女人胸膛里穿了出来,刘逸的手。   穿出的同时女人胸膛也燃烧了起来,很多很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她眼睛里喷射出来,落在桌上嗤的声就消失了,而她身体也消失了,在那团紫色的火焰彻底把她和脚下的狗包围的刹那,她和狗全都消失了。   “刘逸……”有股硫磺的味道在空气里逐渐扩散了出来,刘逸低头擦着手指,没有理会我的声音。   他手指上冉冉冒着丝青紫色的烟。   “刘逸!”我再叫。   他朝我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不是刘逸。”   “罗恒。”等了很久,等在那股弥漫不散的硫磺味里重新感觉到了舌头泛酸的味道,我再次开口。   但他摇了摇头。“你似乎很喜欢给别人起名字。”   “难道你还有第三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于是引来他又一次笑,每次被我说对了要买的东西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我说,你就从没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么?”   认错人?   我看着他,从头发到嘴唇,从眼睛到手指。认错人吗?怎么可能。   虽然说要在这世界上找出两三个相似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找出两个相同到分毫不差的人,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孪生兄弟,彼此间也有轻易可分辨的差异,这世界完全不存在复制。   他就是刘逸。   可他为什么要说我认错人了,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那你是谁。”于是我问他。   “我是谁?”把擦干净了的手指伸到光亮处照了照,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我是谁。”   问得很认真,目光也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有点无所适从:“刘逸……不要跟我开玩笑。”   “玩笑?玩笑是什么。”   “刘逸……”   “我说过我不是刘逸。”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一边说一边朝外面跨了出去,我赶紧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心的空气。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窗外他回头看向我,目光迟疑了下,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问题。我趁这机会赶紧结账朝外跑,也不管周围人看着我的眼神像打量个疯子。可追出店门,刘逸却已经不见了,空空的弄堂里只有“甜果”的招牌灯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红绿绿。   ——   “白纸灯要吗白纸灯,小姐,白纸灯要吗。”   “五块钱一只便宜了,白纸灯要吗?”   走在不宽的人行道上,常会被这样的声音给叫住,那些小贩挑着蝈蝈笼似的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悠,碰到了一口气会跟上很久,不厌其烦地问我要不要灯笼,有些甚至直接把灯笼往我手上塞,这种推销方式未免让人有些气恼。   第九次经过电话亭,我进去朝家里拨了第九次电话。   依旧占线。   真见鬼,什么事让家里的电话这么忙碌?我想不明白。狐狸再罗嗦也不可能打那么久的电话,更不要说铘,难道电话坏了?   一屁股朝台阶上坐了下去,我累坏了。从“甜果”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只知道这条路很长,而且人来人往,却始终看不到一辆车经过,似乎是交通管制了,好多人都堂而皇之地走在马路中间,提着那些到处有卖的纸扎灯笼,这情形让我想起了每年国庆时的市中心。   可今天只不过是七夕而已,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七夕还会搞游行活动。   真见鬼……   一个小孩子蹦跳着从我边上经过,然后又折了回来,蹲下身朝我这里嗅了嗅:“香,真香真香!”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放在脚边的那只袋子。袋子里不知哪只调料瓶破了,可能是刚才坐下时太用力的缘故,黑糊糊的调料从瓶子里渗了出来,染湿了大半只袋子。刚想把它收起来,那孩子突然蹲下身将它一把抓住:“给我给我!”   我被她吓得一跳。   只是发了下愣的功夫,那小孩已经三下两下拆开了塑料袋,把手伸进袋子那团黑糊糊的酱料里,再抽出来放在鼻子前用力嗅了下:“呣……香,真香……”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朝嘴里塞了进去,被身后突然伸出的手一巴掌用力拍落,又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小孩哇的声哭了,抱着她的女人有点尴尬地看着我,一边朝后退:“真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见怪……”   我站起身想跟她说这没什么,可没等开口那女人已经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了,小孩子在她怀里哭得很响,还可着劲地朝我这里看:“香香……我要香香……”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真没想到一袋调味品的味道对个小孩子的诱惑力能有那么大,可真有那么香么?为什么我就没闻出来?琢磨着,我重新坐下来手伸向那只袋子,却一抓一个空。只碰到了什么东西,在原本袋子待的地方,这叫我吃了一惊。随即看到那里蹲着个人,很瘦小,穿了件黑衣服,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以至我坐下时完全没有留意。他手里捧着我的调料袋,半张脸都已经钻到袋子里去了,把袋子嗅得卡啦啦响。   “喂!”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边迅速站起来朝后退,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声不响把袋子放到我脚下。   他那张脸再次让我吃了一惊。   好瘦的脸,瘦得皮都快贴到骨头上了,这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异样的薄,骨头异样的尖。如果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具骷髅,连头发也是稀稀落落的,被调料汁黏在了一起,东一丝西一丝贴在他尖锐的颧骨边。   “很香……”半晌他喉咙里发出这两声嘶哑的音节,一边朝我笑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人的靠近,正打算转身离开,冷不防一阵清脆的敲打声从前面的十字路口附近传了过来,我闻到一股很鲜很鲜的味道。   多鲜?   比蟹肉小笼的馅还要鲜。可又具体说不上来那鲜香的味道到底是什么。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一下站了起来朝那方向走了过去,走两步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指指我脚下的袋子:“发食了,快走。”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脚还是不由自主跟了过去,那敲打声还有鲜美的味道像只无形的手似的,一点一点清晰,一点一点引着人好奇地往那方向过去。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那是什么声音啊……怎么会这么好听…… 第18章 (番外)七夕.百鬼夜行   好听的声音在我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清晰而清澈,好像以前听过的那种古老的编钟敲打出来的声音。但我没找到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是什么。   抬头看到路边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九幽路,南,北。   看着有点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那条横幅上写的游行的地方。可看起来有点冷清,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思泉路都比它热闹得多,也比它宽阔得多,它看上去就像我们那片老区的小马路,窄窄的,蜿蜒的,在路灯不怎么亮的光线下兀自寂静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影从四下聚拢过来,似乎也是循这那声音和鲜美的味道过来的,有几个径直从我边上过去,走的速度很快,差点撞到我身上。   “发食了……发食了……”   “快点走……不要挤我……发食了……”   耳朵边听见一些声音轻轻说着,唧唧咕咕,怕别人听到似的。我循着他们汇集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很黑,越往前越黑,因为路牌指向以北的马路上连盏路灯都没有,只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那里慢慢晃动,还有些类似呼吸的奇怪的声音,交杂在好听的敲打声里,粗重得有点儿诡异。于是我朝那里又走近了几步。突然脚下卡啷一声响,意识到我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我猛向后退了开去。   被我踢到的是一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米饭和菜,翻在地上散出股浓烈的香气,就是那股把我诱惑过来的,比蟹肉小笼还要鲜美的香味。   隔开几步远还放着只碗,碗里同样装满了米饭和菜,几个人围在碗边低头嗅着什么,听见我踢倒碗的动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嗅。   再往前,视线一阵清晰,而我的后脑勺一阵发凉。   就在这一整条马路上,靠左一溜直放了一整排这样的碗,碗里装满了食物,堆得高高的,每个碗前围着几个人,三四个一堆,蹲在地上,就好像刚才那个瘦瘦的黑衣人吸我的调料袋一样,全在用力吸着碗上的空气。   突然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什么。   可……这怎么可能??   时间不对啊……完全不对啊……   还没到寒食节的时候啊……   没到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撞到鬼吃食?!   “咦,宝珠?这不是宝珠么?”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尖细的声音,突兀间惊得我心脏猛跳了好几下。   附近蹲着的人重新抬起了头,朝我看看,有几个甚至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只赶紧转身往回走,随即看到对面马路上一个人正朝我招着手:“宝珠!宝珠!还记得我吗……”   人站在路灯下,手里一盏已经灭了的纸灯笼。   “张阿姨……”一认出那张脸我立刻朝她奔了过去,脚有些虚,差点把自己绊倒在马路中间:“张阿姨!”   张阿姨原先是我们那里的街道主任,去年买了新房,就把老房子出租,全家一起搬去了新地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因为她新住所是在近郊的,离市区很远。   “啊,这不是来赶个热闹么。”听我问起,张阿姨笑笑,一边伸手拉住了我:“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我走迷路了。”   “迷路??”   这话显然让张阿姨有些惊讶,其实我自己对此何尝不是。于是一五一十把跑到这里来的经过跟张阿姨说了,听玩她咯咯一阵笑:“那车呢?”   “远呢,我都忘了在什么路上了。”   “真不负责,就那么把你丢在车上了。”   “可能他们没注意到我还在。可是张阿姨,这附近哪里有车站,我都走老半天了,一个站都没瞧见。连出租车都没有。”   “这个啊,”似乎琢磨了下,她拍拍我的手:“今天有游行呢,所以交通管制,你不知道?”   “看是看见了,后来看这里一辆车都没有,想想可能是交通管制了。不过以前从没听说过七夕还有这活动。”   “七夕……”她目光似乎闪了下,只是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把视线转到了一边:“说到车站,你往这里走就错了。”   “是么,刚才跟人打听,他们给我指的方向……”   “咳,现在的小年青,自己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呢,还指望他们给你指路?这里小路比较多,不太好找,所以光指个方向没多大用处,”说着看了下表,她朝反方向指了指:“这样吧,时间还早,阿姨索性送你去车站。”   “谢谢阿姨。”   确实如张阿姨所说,这地方小路很多,方向比较杂,一不留神就拐错了方向,也难怪光指个方位根本没什么作用。   一路跟着张阿姨,从刚才安静的,但“不干净”的小马路,到人越来越多的大马路,过了东九幽路再穿过两条弄堂,我已经彻底分不清楚这会儿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了。   “阿姨,这么远啊……”   “还好,就快到了,走这里比较近。”   夜色里的弄堂总是特别的暗,靠着一两根旧式的路灯不死不活地照着,光线也昏昏然地不死不活着。隐约可以听到车喇叭的声音在弄堂外某个分别不太清的地方响过,想来离马路应该近了,不过放眼周围依旧是高高低低的私房建筑。   “这里我也走不太熟,”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疲劳,张阿姨拍了拍我的肩:“从这里穿出去应该就是415路的站了,别急。”   “415,到哪儿的车?”   “终点站是新椿路吧,你可以中间下去换车。”   “哦……”新椿路我知道,不过够远,是过隧道的车:“坐几站?”   “七八站吧,林皋路下你应该认得了吧。”   当然认得,那里离我家也就没几站的路了。我点点头。   正前方忽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   摇摇晃晃一盏灯光随之照亮了前面的路,路深处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正匆匆朝我们这里迎头走了过来。   走得挺急,从边上过去时跟阵风似的。眼角瞥见她肩膀上趴着的那个小孩似乎在看着我,我朝他笑笑,他却一咧嘴哇的下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力甩着手里的灯笼。于是抱着她的女人脚步变得更急。   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只有那小孩的哭声还在弄堂里回荡着,跟着那片明明灭灭的灯光。   “你们店生意现在还好吧?”耳边听见张阿姨问我。我点头:“还不错。”   “小胡的点心做得可好,搬走后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点心。对了,他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来?”   “没有。”想起那几通始终占线的电话,我闷闷回答了一声。   “哦,没有啊……”牵着我的手拐了个弯,前面的路变得更暗了些:“小心点走,这里房子比你们那里还旧,等拆呢,路灯都没几根是好的。”   “阿姨,我们还要走多少路?”   “快了,听,听到车声了吧。”   听是早听到了,可是这弄堂的小路真走得我有点发晕了,高低不平的路,模模糊糊的视野,真走得像在云里雾里似的。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响,细听原来是张阿姨,她一边带着路,一边嘴里轻轻念叨着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阿姨,你在说什么?”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小军读高中了吧,几时带他来玩啊阿姨。”又走了阵,见她还在不停地念叨,我忍不住再次出声。   “他也想见见你呢宝珠。”张阿姨道。   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有点不大舒服。   似乎是……被张阿姨抓得有点紧了,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样子。   我抽了抽手:“阿姨,走慢点,不急。”   不得不说她的脚步变得有点快,跟刚才那个匆匆而   过的女人似的,只是不知不觉里增加的速度,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快到了,快到了。”走在我前面,她背对着我回答,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   “张阿姨。”我再抽了下手,可是抽不掉,她抓得很紧。这让我隐隐有点不安起来:“阿姨,等等,我系下鞋带。”   “就到了宝珠,就到了。”   “阿姨!”脚下被块石头突然绊了下,我朝前一个趔趄。可是张阿姨没有因此停下来,也没有放开拉着我的手。   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很凉。   从最初到片刻之前都没有觉察到这点,只是到这节骨眼突然就意识到了,她拉了我的手走了这么就,手却始终是凉的。几乎凉到我的骨头里。   “张阿姨!”我用力把手一抽。   可手没抽出来,反让自己又一次朝前一个趔趄。   “快到了宝珠……”前面张阿姨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更闷,就像眼前那团一眼看不到头的黑巷子。   我的心紧了起来,一时间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电似的飞过,又被我用更快的速度把它们一个个掐灭,在它们从我脑子里成型显现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那种假设……怎么可能……   但眼睛却始终没办法从张阿姨背影上移开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和声音……应该不会的,如果她是……我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手腕上一层冷汗,黏黏的,被张阿姨抓在手心很不舒服,我再次尝试用力抽了下。   这次却一下子抽开了,因为张阿姨的脚步突然顿住。   我险些因此撞到她身上,发觉她抬头在看着什么,循着她目光朝上看,一眼看到个人影在前面不远一幢小楼的房檐上坐着,晃着手里那盏黄澄澄的灯笼。   灯笼光忽明忽暗,映得他那张微笑着的脸忽明忽暗,他低头看这张阿姨,然后把那只灯笼超地上一丢:“门还没开呢,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他道,目光转向我,嫣然一笑。   “刘逸?!”我脱口而出。   却在这时被眼前骤然而起一道光惊得一跳。   就在那盏灯落地一刹,它突然燃成一团数丈高的焰,蟒似的朝张阿姨和我的方向卷了过来,带着股咆哮似的轰鸣。我下意识后退,没退开半步张阿姨突然回头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不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她抓进了怀里。   “让开!”耳边随之响起她的声音,尖细尖细的,几乎有点陌生。   近在咫尺的火在这同时一下子熄了,只依旧一盏灯的模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刚才所见只是场巨大的幻觉。   可是被张阿姨抓住的感觉是真实的,头皮上的刺痛也是真实的,张阿姨的声音很冷,比她的手指还要冷。   “张阿姨……”我抓着她的手试图掰开她,可她力气比我大得多:“张阿姨!”   “快到了宝珠。”低下头张阿姨应了我一句。于是总算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闷……   在地上那盏灯光线的折射下,张阿姨那双眼睛异样的亮,亮闪闪地看着我。只是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下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就像我在“甜果”里碰到的那个带狗的女人……   她离得我那么的近,近得半张空白的脸都快贴到我皮肤了。然后我身子一轻,她带着我纵身一跃跃过了前面那个二层楼的屋顶。   跃过了刘逸的头顶。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刘逸还是谁。   他依旧在那道屋檐上坐着,抬头看着我们从他头顶上掠过。   然后笑了笑,露出口白得泛出层银光的牙。   牙齿间有什么东西射了出来,细细的,牛芒般,却又跟牙齿一样泛着层银光的东西。   密集而疾速。   紧抓着我的那具身体一阵颤抖,片刻,我感觉自己湿了,从手臂到腿。而身体正跟着那具颤抖的躯体一起下坠。   我用力挣扎,可是挣脱不开那两只手的钳制,只眼看着越来越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张阿姨身上和眼睛里喷射出来,溅了我满头满身,而离头不到一米远就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我和张阿姨的头正对着它直撞过去。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些尖锐的石块把我头皮刺破时的犀利,快得像电一样,老天保佑为什么我在逃跑时会没有这种风叱电擎般的思维能力。   偏在这种时候可笑地让我提前反应出死亡的恐怖,就像在嘲笑我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   所能做的最快的动作只有闭上眼睛而已。   闭上眼睛等死。   等着跟这个长得和张阿姨没有任何区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一起撞死。   却在0.0001秒过后,在一阵刺得我头皮发疼的疾风过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撞死。   因为脚被什么给抓住了,倒悬在离地不过几公分距离的地方。而那抓着我的人两只脚也悬空着,和我视线持平,所以我能毫不费劲地看清楚他脚上那双鞋子。   那双贵得出奇,所以第一眼看到狐狸穿着它屁颠屁颠在厨房里炫耀,我就打算把它记住一辈子的鞋子。我甚至还记得它的价钱,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   “狐狸!”我对这头顶那片乱石头大叫。   于是身子晃了晃,像只快被送上砧板的鸡。   “狐狸放我下来!”   话音落,我没有被放下,却被拎得更高了点,然后转了下,这角度刚好让我和“张阿姨”脸贴这脸。   我一声尖叫。而“张阿姨”叫得比我更响,那声尖锐的叫声过后,她不见了,连同那张除了眼睛外一无所有的脸,空气里飞扬着无数淡青色的沫,雾似的。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来扣住了我的脸,一个翻转,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那双悬空着的脚也落下下来,就在我边上。银白色的发丝因此散落在我脸侧,飞扬的轻絮似的,所划之处青沫嗤响着蒸发成烟。   “我很好奇她连狐狸和麒麟都会分不清楚。”头顶上响起“刘逸”的话音,带着丝笑,轻轻飘飘。   “所以她分不清楚你和鬼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麒麟为什么会来这里。”   “锁麒麟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原来如此,看来跟着她果然能找到点小乐子。”   “你该走了,无相。”   “呵,这么急着催我走,是怕我带走她么。”   “她不是你的猎物。”   “可你是。”   没再继续吭声,铘低下头,看了看我:“能听到我说话么。”   这问题问得多奇怪。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说着话朝我额头上轻轻一点。我只来得及看清他那只布满黑鳞的爪,然后,眼前陡然间就被一片红亮的光给罩住了。   相当亮的光,亮而且烫。铺天盖地包围着我,一时让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真的天旋地转着,而且呼吸有点困难。充斥着我鼻子的是一片刺鼻的硝烟味和热流,透过我的呼吸道在我五脏六腑里乱窜着,让我忍不住想撕破喉咙口的衣服。   突然脸上火辣辣地一疼。   乍然而来的刺激让我喉咙里堵塞着的那团东西一下子从嘴里冲了出来,猛一睁眼,我嘴里呛出一连串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哦呀,黄泉可好玩。”亮光里两点绿微微一闪,带着那丝无比熟悉的戏谑。   “狐狸……”这会儿应该没看错了,谁会看错呢,那只白白的狐狸头:“你显形了。”   “这地方太热。”   “你刚才是用爪子拍我的??”   “要不要再来下。”   “我们这是在哪里……”没   心思继续跟他耍嘴皮子,因为我发觉到周围全是火,熊熊燃烧着的火。火之外警笛声轰鸣,围观的人在浓烈的烟火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车上。”狐狸答,一边把我甩到他背上。   “出什么事了……”突然看到前面一辆车歪斜着,车身已经被火烧得几乎看不清楚了,只勉强一个轮廓在烈焰里扭曲着,发出风似的呻吟。   “车祸,爆炸,你捡了条小命。”   简单说出这几个字,他站了起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人的模样。于是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喧嚣:“有人活着!那里有人还活着!!”   据狐狸说,七夕那天我号称自己出去约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几天后的七月十五,我坐的那辆公交车撞上了一辆运油车,当时两辆车连司机全部十七个人全部死亡,除了我。我被狐狸发现距离撞毁的车十几步远的火场里,一块炸断的广告牌罩着我,所以火没有马上蔓延到我的身上。   被狐狸带回家时,铘正坐在家里的窗台上。我问他无相是谁,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朝西看着很远的地方,我问他在看什么,这次他回答我了,他说,七月十五还能看什么,自然是看百鬼游行。   那天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带着三个谜团,后来的日子一直困扰着我。   第一,七夕那天我明明拜完了刘逸就坐上了那辆后来爆炸的公交车,为什么醒来后会是在七夕之后的七月十五。   第二,无相是什么,那个和刘逸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男人。记得很清楚,他对铘说,铘是他的猎物。   第三,那晚我在九幽路所遇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我被炸昏后的一场梦?   之后,某一天我碰到了张阿姨的家人,那个叫小军的男孩子,才知道张阿姨在搬离我们那儿没多久就因为意外而昏迷不醒,足足有一年。直到这年七月十五,突然过世,没征没兆的。   而那三个谜我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只是那天我和狐狸还有铘一起坐在我家二楼的窗台上真的见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只在传说里看到过的东西。   传说里那叫百鬼夜行。   要我说么,那不就是游行。   一群鬼魂的游行,你见过么?很壮观。狐狸说它们走的那条路叫九幽路,介于生或死之间,只有半死不活的人,和某些被赋予了能见到那条路的条件的人,才可以看到的路。只是见到那条路的凡人,有些会在这以后的一年很幸运,有些则很倒霉。   我说我这人往往逢赌必输的,为什么还要叫   我看那种东西。   狐狸笑:小白,这东西即使是七月十五也未必能看到的,跟流星雨一样,有得看不看,傻瓜。至于倒霉幸运,你这家伙……还怕倒霉么,就是一倒霉孩子的脸相,多一次少一次怕什么呢。   我很想揍他,可我怕太用力了把自己挤到窗下去,那就得不偿失了不是么。所以随便他怎么说好了,反正总也被他嘲笑的,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所谓呢。   可是我的七夕终究是悲惨的,孤单而悲惨,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命。   命犯孤星。   再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无相是谁,他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那种地方碰到他,原来一切并非纯属巧合。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百鬼夜行完结) 第19章   狐狸走得很快,跑到走廊里的时候,他的人影已穿过走廊尽头那道门。门外是什么,不知道,已经有大半的时间,习惯不再去期盼那些眼熟的门背后是不是有着同样眼熟的建筑和景,它总是在千变万化着,和在林默家的遭遇很不相同。   所以在跨出那道门槛前犹豫好会儿,因为门外那片园子很陌生。   园子很大,四四方方的,沿雨廊圈种满蔷薇和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气味很香,也有苦,中药似的味道,几乎是刚到门口就闻到。正中间鹅卵石铺的道,道上三口封盖的大缸,每隔五六步的样子放着口,笔直排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朝前直往东,条石子路通向前面套三层的独楼,楼挺高,六道飞檐在夜色里像巨鹏张开的翅膀。只是很奇怪,仅仅墙之隔,在们住的那个院落里却根本就看不到它,它在月色里黑漆漆地耸立着,檐下几片残破的金属片被风吹得当当作响,声音让整个园子感觉有异样的寂寞。   忽然再次瞥见狐狸的身影,就在离几步远的地方,那里有棵很大的树,他在树下站着,影子和树竿几乎连成片,以至最初都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侧头看着那栋房子,很专注地动不动,连朝他走过去的脚步声都没留意到。很好奇他到底什么时候跑到里来的,又到底在看些什么。只是终于确认是他,心下不由得松口气,连之前有些犹豫的步子也变得坚定甚至轻快起来,加快速度朝他走过去:“狐狸……”   话出口,狐狸立刻回头朝做个噤声的动作,让不由自主把声音压压低:“怎么找来的……”   他仍然没有吭声。只是朝笑笑。然后在他那张笑脸背后看到张苍白的脸。   个小孩子的脸,在他后面那片蔷薇丛里闪下,脸色白得有些发亮,目光灼灼地透过狐狸的身影看着,发现让猛激灵。“谁!!”情急间朝狐狸直奔过去,还没抓到他朝伸过来的手,肩膀上突然被人用力按!“在做什么。”耳边随即低低句话,叫狠吃惊。   回过神,几步之外那个把手伸到面前的狐狸突然就不见,连同他身后的树,身后的蔷薇丛,身后那个蹲在花丛里看着的小孩。隐隐阵带着水腥味的风扑面吹过来,眼前明晃晃的,明晃晃片水波在风里摇曳着月亮褶皱而剔透的倒影。倒影里清晰可见只死很久的乌鸦,在水里泡得太久,肚子涨得像面鼓,以至脖子也跟充气似的僵直着,撑得头朝直挺挺抬着,双微张的啄跟着水波的韵律颠颠,似乎活生生想从喉咙里挣扎出声叫。   腿软下,因为发觉自己离那只乌鸦仅仅步不到的距离。   再往前半步,就要从脚下那块石头上跌下去,跌进眼前片骤然出现的池子,跌到那只死很久的乌鸦的身边。而远处那个原本耸立着三层孤楼的地方,放眼过去会儿只冷清清躺着块巨石,石头上三个字,荷风池。   身体骤冷。   时不出话来,只是靠着本能朝后退,直到碰到身后那人的身体,原本有发硬的身体才缓过来:“靳雨泽……”   “在干什么,宝珠。”拍拍的肩膀,靳雨泽拉着退回原来的庭院:“还好走得不深,怎么,去摸鱼?”   似笑非笑句调侃,却笑不出来,池塘上的风吹得的嘴微微发苦,胃里有难受:“……刚以为看到熟人。”   “人呢。”随口问声,目光却没从脸上移开,想可能是的神色引起他的兴趣。   “不见……”“不见。”重复着的话,他终于把视线移开,朝那扇门外看眼。然后轻轻把门合上:“最好小心,地方鬼得很。”   “知道。”想转身回屋,雨丝的粘腻让全身很不好受,人看着的眼神也是。他好像在观察,居高临下的,可是眼神却不叫意识到。那么温和有礼的眼神,它们应该出现在任何部浪漫电影的画面里,而不是种地方,种场合。   个下着雨的月圆之夜。   “们可能在里永远出不去。”所以脱口而出句话,总算如愿以偿在他眼里看到些不样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小得可怜。   “是么。”片刻他开口。次似乎换成在观察他。   个漂亮的偶像明星,个直很和气有礼,但除两种情绪外几乎看不到其它任何情绪的人。   “为什么么。”然后听见他又问。   时感觉自己头晕下。   就好像过山车把慢慢拉到个很高的高度,然后突然俯冲下来的那种感觉。感觉让不由自主地朝前晃。   靳雨泽适时托住肩膀,把稳稳住:“没事吧?”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阵眩晕来得很突然,即使被他扶稳还有种旋地转般的余晕,而胃也不失时宜地翻绞起来,滋味让想到密闭汽车里的空气。   “是不是病。”耳边再次响起他的话音。他把的头按到他肩膀上。   人有着和狐狸近似的身高,身上的香水味也很相似,所以靠到他肩膀的刹那,那感觉让人有奇怪。下意识用手抵下,没想到他却就势把的手腕捉进掌心:“听东西能让人看到许多不该看的,是么。”边,手指边在锁麒麟上划下。动作有些大,清晰阵撕扯般的疼痛从手腕上传进的大脑,脑子里的眩晕感立时消失,迅速站直身体把手抽回来:“不懂在什么。”   他笑,手扬扬,示意他不会再有进步的冒犯。   可那又如何。   他刚才那句话和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想暗示什么?   再次望向他,看见他朝微笑:   “刘君培告诉的,因为对些东西很好奇。”   “什么叫不该看的。”   “个,法很多……”   “宝珠!”话还没完,林绢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在房门口站着,看着们,有冷似的抱着肩膀,边抽着烟。   迟疑下,想着是继续和人纠结之前的话,还是马上回屋,靳雨泽已经搭着的肩膀把往屋子方向带过去:“朋友在叫。”   那晚再没有睡着,林绢也是。   回到房间后就直不停地抽着烟,并且看着,被看得很难受。不知道是怎么,想什么又不出来的样子。直等到支烟吸完,才再次开口,脸色不大好看:“前面看到什么,听见起床,还看到爬到窗外面,跟梦游似的。”   “梦游?”   “是的,眼睛是闭着的。”怎么可能……”笑,可是笑得很勉强。想起那道门外的池塘里,那只被水泡得发胀的死乌鸦。   “叫几声,都不理睬,还直朝那扇门走,好像闭着眼睛都能看到路似的。”到里顿顿,翻开抽屉找出支烟燃塞进嘴里,然后轻轻吐口气:“看到穿过那条走廊,打开那扇门,停在门口好像和谁在话……之后,就很快地跑进去。当时很着急,想去追,可是没能够,知道是为什么吗。”   正默不作声听着述着前面的举动,冷不防突然而来么个问题,让不有得微微愣:“为什么……”   直直看着的脸,把嘴里的烟喷到的脸上,然后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样东西丢到面前:“因为个。”   被丢到面前的是个木头娃娃。很旧很旧的木头娃娃,旧得连身上的颜色都看不清楚,在面前的桌子上滚来滚去,像根长双眼睛的木头锥子。   “那个时候,它就在地方,”站起身走到窗台前拍拍,林绢再道:“可是爬出去的时候它还没有,敢肯定。”   “是么……”   “并且……它不让过去。”   “什么??”   “它不让过去。”   不让林绢过去??   看着眼前只木头娃娃。   和第次见到它时样,它给的感觉很不舒服,不论它的样子,还是它样子所代表的它的年龄。可是……它不让林绢过去……是怎么回事。想继续问,可是房门外突然吵闹起来,匆匆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上响得有刺耳,伴着周老爷子声高过声的疯笑:“娘娘来!哈哈哈!娘娘来杀人!哈哈哈哈!娘娘来!!!挖掉眼睛挖掉眼睛!!!!!” 第20章   客厅里很乱,沈东和王南用力按着疯笑的周老爷子,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老头似乎极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张得老大,一直不停地笑,这种样子让边上的女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只有程舫是比较大胆的,蹲在他边上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问他:“刚才谁来过了,爸爸。爸爸!刚才谁来过了!”   周老爷子始终没有回答她,他笑得眼神都散了,我恐怕他连程舫说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脚下那片水泥地上很明显几个湿脚印子,带着点泥浆,好象刚从外面的花园里走进来,围着周老爷子身下那把椅子一个圈,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就好象突然出现在周老爷子周围徘徊了一圈,又突然地消失了,那几个脚印很小,像小孩子的,只有脚尖没有脚后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的蹄印。   我们中间没有哪个人有那么小的脚印。   “会是谁的脚印……”边上AMI拽着梅兰的衣服小声问。梅兰摇头,一声不吭。自从一夜间剧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了那么多人以后,似乎只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两人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了。没了现实利益的冲突,两人走到哪里都是互相牵着手,好象抓着彼此的一根救命稻草。   突然周老爷子一把抓住程舫的手号啕大哭了起来:“林林的眼睛没了!林林的眼睛没了!阿爹啊!林林的眼睛没了!!!”   程舫被他吓得一甩手猛跌倒在了地上。   老头抓不到程舫的手立刻惊惶失措似的尖叫起来:“阿爹!林林的眼睛没了!!被他们要去了啊!!阿爹啊!!!我要娃娃!!我要娃娃!!!!”   程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走过去试图拉她起来,她也不理,只眨了下眼,轻声道:“爸爸,你不要这样,我被你吓死了,爸爸……”   “你们谁看到老陈了?”就在这时刘君培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团乱糟糟的布,上面全是暗红色的血。“没有,他不是在房间里?”沈东道。随即惊跳了起来,因为周老爷子趁他一个不注意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他不在房间里,我只看到这些,所以过来问……他这是怎么了?”留意到周老爷子的动静,刘君培走了过来。   “不知道,突然发作了。这是什么。”接过刘君培手里拿团布,沈东看了看:“这不是……”   “啊……!!啊——!!!!”   没等沈东把话说完,突然一声尖叫从外头传了过来。   惊恐得有点变了调的声音,来自北门的方向。   “陈导?!”第一个辨出那叫声是谁,王南一头冲了出去。我们紧随其后,到了外面,却看到王南站在北门处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声音就是从门外传来的,离得很远,而且越来越远。好像陈金华是被什么东西给拖着急速移动,就在几秒钟前他声音还清晰得很,当我们赶到门前时,声音已经远得有点模糊了。   “发什么呆!”朝王南喝了一声,沈东奔过去把门打开,正要往外跑,却一下又站住了,然后回头望向我们,低低骂了一声:“靠……”   这才看清楚,那扇门外竟然是堵墙,结结实实的,和周围一圈青瓦白粉墙一样高大的墙。   “找梯子!”无措只是片刻,随即沈东转身大步走向屋子,一边冲我们指指:“或者类似的东西,快找!”   我们赶紧分散开去。光顾着坐在地上发慌,发呆,竟然没一个人想到从地上爬起来。边上有经验的老人见状赶紧叫他们快站起来,把裤子衣服脱了,但说了老半天他们也没动。一直到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来,那些腥臭的黑水已经都浸到衣服里头去了,裤子单薄,一湿就进了皮肤,弄得全身又粘又臭。”   “当时简直乱透了,可是没办法,葬礼总还是要继续进行的,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所以匆匆盖了棺材换了人,这支送葬的队伍继续朝墓地走,但一路上已经没人哭得出来了,爸爸那时候还小,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脸还是煞白的,可想当时一幕给人的记忆有多深刻。他说当时一路上死寂死寂的,连花钱雇来哭丧的人都哭不出来,只听到大把大把纸钱抛洒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冷。”   “到墓地时,天已近黄昏了,错过了算好的最佳下葬时间。老太爷非常生气,但生气有什么用,只能问过来超度的那些和尚,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谁知和尚什么都没说,就告辞了,任凭老太爷把黄金堆在人家面前,把枪顶在人家脑袋上,还是拂袖而去。老太爷火了,朝天放了三枪,追在和尚后面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尚且惜蝼蚁一命,老太太吃素念佛那么多年,这几年经没少念,庙没少修,你们这些佛门弟子连超渡她一下也难么?!”“听他这么说,领头的和尚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回去,也没有开口。只远远对老太爷作了个揖,然后指指天,指指地,再朝老太爷轻轻一指,转身依旧跟着队伍扬长而去。”   “老太爷登时暴跳如雷,因为那些和尚不光人走了,连他刚才为了挽留他们所给的黄金也一并带走了,”说到这里,抬头朝我们扫了一眼:“你们见过这种事么,见过这样的和尚么?”   没人回答她。于是程舫接着道:“可是说也奇怪,就在老太爷派的人追过去后,却发现那些和尚都不见了,周围白茫茫的,除了雪,还是雪,只长长一串脚印子从他们来的方向一路朝前蜿蜒延伸,伸向葬地之外。”   “于是有人劝老太爷,既然这样,不如把棺材抬回去,重新择日安葬吧。而说这番话的人随即被无处发泄的老太爷狠抽了一鞭子。也难怪,从没见过哪家把棺材抬出去后又再抬回家的,这多不吉利,那一整天所碰上的事就够丧气的了,这种建议一出,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是生气归生气,没有和尚超度,也错过了最好的落葬时间,这葬礼到底该怎么办呢。这时候老太爷的一个幕僚给出了个主意。说是附近住着个瞎眼道士,听讲是从南方来这里修行的,平时靠给人算命赚俩小钱维生,偶然也给一些家里死了人,但请不起和尚道士超度的穷困人家超渡超渡。本来,请这样的人来给老太太超渡,实在是有点寒碜,但眼看着天也快黑了,当务之急,先得把老太太好好安葬要紧,别的也就顾不得了。所以,不妨把人请来超渡看看。老太爷想想有理,就让副官跟着那幕僚去请了。”   “道士没请来,或者请来了,也没做道场。”突然插了一嘴的是刘君培。一边说,他一边在他剧本的空白处涂抹着什么,仿佛在谈论的不是程舫的回忆,而是他的电影剧情。   程舫摇摇头:“请来了,也给做了道场超渡。”   “哦?”抬头看了她一眼,刘君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有什么问题。”程舫问。   “没有,”他摇头:“你继续。”   程舫皱了皱眉。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又忍住了,片刻后继续道:“请来的道士很年轻,三四十岁的样子,虽然双目失明,但走路很快,跟阵风似的。我记得每次爸爸提到他的时候,总会感慨很久,他说他活这把年纪,见过的人不算少了,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但真要说到高人,那还真只有这一个,那真的是个异人。”   “怎么样个异法?”梅兰插了声嘴。“安葬大奶奶那天是个雪天,当时估摸着,至少有零下十度左右的样子吧。可那道士赶到的时候,身上除了套打满补丁的单衣,什么都没有,连鞋子也没穿,一路几里的地,他就那么赤着脚走过来的,看的人都替他觉得冷。而怪就怪在他每走一步,脚下的雪就会冒出团水蒸汽,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而且脚一离开,那地方就一摊冰水混合物。”   “你们见过这样的人么?”她问。   她接着道:“老太太棺材在坡上的坟口处搁着,当时谁都没跟那道士说过棺材的正确位置,因为老太爷还没跟他攀谈过呢。可还没等老太爷开口,他就好象明眼人似的,一路戳着拐杖,不偏不倚就走到了棺材边。所以当时老太爷松了口气,因为原本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请来的一个土道士,没想到居然是个隐在民间的真高人。于是老太爷问他,错过落葬时间了,是不是能趁着天没黑透重新排个吉时,把老太太安葬了。”   “道士也怪。从进坟地开始,一直到站在大奶奶棺材边,他始终没吭过声,只是用拐杖轻轻敲着那副棺材,从左一直敲到右。当时天开始变得有点昏暗了,风吹在山坳子里好像鬼哭似的,几个年纪小的又冷又饿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哭山里的老鸦开始叫了,边叫边在头顶上盘旋……你们想像得出那种声音么?”   “呱啊——!”刚说到这里屋子外突然响起阵老鸦的呱噪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只漆黑色乌鸦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   “去!去!”见状沈东起身去撵,不等他走近,那只乌鸦扑的声飞开了,飞到高处似乎还不舍得走,边盘旋着,边冲着房子呱呱地叫。   “那道士听见乌鸦叫就开始用那根拐杖使劲往棺材上砸起来,一边咋一边骂:叫你恶!叫你恶!叫你恶……来得很突然,把周围人都看呆了。等醒悟过来跑过去制止,那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上已经被敲出了一道道口子,他自己的拐杖也已经敲断了。爸爸说,他那会儿正对着这个道士,看到道士在敲棺材的时候那张脸上浮着层烟,好像热气似的,一直到被人拉开,那些烟就没了。周围人应该也看到了,所以虽然他做了那样的事,也没人对他兴师问罪,包括老太爷。就是问他这是在做什么。道士也不回答,只是朝着老太爷的方向大声道,申时三刻进土。然后,他就开始作法了。”   说到这里,程舫朝周老爷子看了一眼,摇摇头:“当然了,作法那是爸爸的说法,其实,他也说不清那到底算不算是作法,因为除了和老太爷说的那句话,之后那道士再也没说过什么。他就是站在棺材边跳,一个劲的跳,好像发癫似的。一边跳一边示意边上人把棺材放进坟洞里,每放下一点他就低头朝棺材上吐口唾沫。就那么一边跳,一边吐,一边放,一直到棺材碰到土,他一甩袖转身就走了,任凭老太爷怎么叫他,他头也不回。”   “老爷子想派人去把他追回来,但被幕僚给拦住了,他说走就走了吧,这种人脾气怪,要留自然会留,不想留,硬留也是枉然。老太爷想想也对,好歹大奶奶安然落了葬,人走就走吧。于是盖了土竖了碑磕了头,就带着所有人回去了。”   “可谁想回去之后没多久,家里就出事了……”   “最初那几个人的皮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瘀青,就是那几个被棺材压到的人。起先谁都没当一回事,以为是当时被压到的关系。可是后来情况开始越来越严重,瘀青面积逐渐变大,颜色逐渐变深,然后到后来,开始出现溃疡。”说到这里程舫朝我们看了看:“谁有烟,我想抽支烟。”   众人身上摸了个遍,没人掏得出来。只有林绢衣兜里摸出了小半包,捏在手里扬着,也不知道是给好还是不给我。所以我替她说了声:“这里有。”   程舫接过了烟,原本我以为她是会拒绝的。她用力吸了一口,很过瘾的样子,然后又很快又很用力地连吸了两三口:“爸爸的舅舅,那时候抬棺材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是跟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那天爸爸看到很多人往他舅舅的屋子里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很好奇,所以就偷偷跟过去看了。没等进屋,却被屋子里的惨叫声吓住,他没敢进去,他说那是他听到过的最最可怕的叫声。”   “可是还没等他离开,屋子里的人就又都全部出来了,抬着那个惨叫的人——他的舅舅。他说他舅舅的脸色可怕极了,白得透出一层黑,脖子上的筋一鼓一鼓的,好像随时都会爆开来一样。然后他看到他舅舅那条右腿,在别人拖着他从门槛里跨出来的时候。那条腿很粗,是他左腿的两倍,所以连裤子都穿不上了,就胡乱裹了条长衫。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可怕,暗褐色的,好像风在屋檐下的腊肉。一些黑色的液体从他那块被棺材砸破的伤口处流下来,也不是血,也不像脓,就像那天棺材里大奶奶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的说到这里又用力吸了两口烟,她摇了摇头:“家里年纪大的都说,太诡异了,哪有这样的伤口,该不会是那会儿……撞邪了吧。老太爷一听这种话就烦躁,听一次骂一次,不过私下却找过有名的道士巫师来家里看过。”   “最先请的是那个给大奶奶落葬时做法事的道士。可是找过去,人却已经不在了,边上的邻居说,云游去了。所以无奈,只能另找,找了不少有名的,暗地里在宅子里做法事,摆道场,连狗血也撒过,屋里屋外的。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什么撞邪,更不许家里人对外宣扬他找人开坛做法。”   “只是那些道场法事做了并没什么效果,没多久,他那个舅舅就死在了医院里。后来,另几个被棺材压到过的亲戚,也都先后过世,最短的一个死于葬礼后两星期,最长的一个坚持了三个月。”   “而那并不意味着结束。”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程舫看向我们:“关于惠陵被盗,除了报纸杂志说的那些,你们了解多少。”   没人吭声。   “刘编剧呢?”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自己,刘君培目光闪了闪,然后推了推眼镜:“我所了解的,差不多就是剧本里写的那些。应该说,那场浩劫没人能比周家的人更了解的了,所以我更想听你说说。”   “浩劫。形容得不错,确实应该说是场浩劫。虽然具体一个过程,除了当事人我们谁都不知道。不过有一些还是可以说说的,关于那些并没有公开出来,怕社会反响过于激烈的东西。”   “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谈到那个皇后,同治的妻子。他说挖掘当天,老太爷他们拍了照,因为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一具明明死了很久,但还跟刚刚下葬时一样新鲜的尸体,这么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被别人三叩九跪膜拜着的女人。所以他们给她拍了照。”“照片爸爸看到过,在老太爷书房的抽屉里。可能因为光线的关系,非常模糊。但还是可以隐约看清楚那么一个女人,闭着眼睛,微张着嘴,躺在一堆闪闪发光的珠宝上,身上穿着同样闪闪发光的衣服。一具尸体,一具死了不少年的尸体。而他们就在拍了那张照片后不久,把它开了膛,剖了肚,然后任凭它赤裸裸地靠在自己被洗劫一空的坟墓里……”   “知道我为什么说到这个?”她忽然又再问。   没人回答。   而她也无所谓,自顾着往下继续道:“那些人死后,老太爷开始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两三点,爸爸都可以听到隔壁房间老太爷踱步的声音,有时候则是说梦话,说得很大声,醒来后还愤怒地说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掐他。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太爷是枪和刀不离身的,睡觉的时候枕头边一边放着一样,每晚几个太太轮流看着他睡着才可入睡。”   “但还是经常会做噩梦,所以那时候爸爸也经常做噩梦。梦里看到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掐他父亲的脖子,吓得尿床,可醒来后任凭大人打骂,他也不敢把那个梦说出来。却又常常忍不住要偷看那些被老太爷请来的和尚道士在家里做法事,看了以后噩梦就做得更频繁了,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忍不住要看……”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春天。”   “开春的时候,周家所有15岁以下的孩子突然全都病倒了,腹泻,发烧。送去医院查,可是无论中医西医,开的药方吃了都无济于事,好像那时候的大奶奶一样。老太爷慌了,也不管什么舆论不舆论,公开寻找能人异士,只要能救家里孩子的命,多贵的价钱都行。”   “可都没用,有些来了就走了,问是什么原因,不说。有的在房子里做法,大费周张,就差没把庙修进宅子了,但没一点用。然后那些小孩一个接一个死了。”   “老太爷有八房姨太太,在没出现那种热病的时候,爸爸原本有四个哥哥,六个姐姐,两个弟弟,五个妹妹。而现在,他只剩下两个哥哥,前两天你们刚见过面,那两个老人。为了周铭的事情,他们跟我一起来的,”说到这里她朝林绢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场热病之后,这宅子里就只剩他们哥仨了。”林绢把头转向一边,点燃一支烟。   “当时家里可以说是乱成一团麻。每天都有孩子死掉,每天都在哭丧,外头是三四月的艳阳高照,周家大宅冷得比腊月还冻。可是一筹莫展,完全不是可以由人所控制的,哪怕老太爷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大的权。他根本抓不住那些孩子的命。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死了,最后剩下的三个也已经奄奄一息,当时差不多是已经快绝望了……忽然有一天,那个自从大奶奶落葬后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云游的瞎眼道士突然出现在了宅子外头,说要和老太爷见上一面。”   “那之后的事,因为爸爸当时病得神智不清,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他后来从服侍老太爷的那几个佣人嘴里打听到的一点东西。”的“他们说,那天老太爷才刚亲自迎出门,这道士立刻就对他破口大骂起来,用的是南边小地方很冷僻的方言,所以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一边骂一边冲着门吐唾沫,很叫人看不下去,本来想喝斥住他的,但老太爷不允许,只是恭恭敬敬低头由着他骂了个畅快。骂完以后道士就从兜里掏出面很脏的镜子丢给老太爷,说,丑时一到就对着镜子照,照见什么,听它说什么,它说什么,你就照着做什么。然后他又开始骂骂咧咧,只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面镜子上去了,等想起来再看向那个道士时,道士已经不见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问边上围观的人他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竟然没一个说得上来。”   “而就在隔天下午,老太爷就带着人去把醇亲王府买下来了。巧的是对方正好也缺钱急着脱手,所以所有手续办得相当利落。”   “当晚,举家搬迁,甚至连等到第二天天亮都等不及。于是究竟丑时老太爷从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又被告之了些什么,让人异常好奇起来。只是关于此,老太爷始终只字未提过,无论是对他的太太们,还是对他的儿子们,他把那个谜永远地带进了棺材。”   “说也怪,自那之后,爸爸他们的病一天天的见好了起来。没吃过任何药,也没用过任何医疗手段。只是爸爸说,他记得刚搬来那几天,每天他都会做梦。梦见门开开关关,梦见门外有女人哭,有时候还会有很大的撞门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叫声。随着病一天天康复,那些梦就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到彻底恢复健康,他就没再做过那种梦。”   “半个月后,老太爷带着恢复了健康的三个儿子,还有一堆的礼品去了瞎眼道士的家。本是想重重酬谢他一下的,谁知到了那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呱啊!”说到这里窗外乌鸦突然一声尖叫,冷不丁的叫人心脏一阵发怵。沈东再次站起来驱赶那些让人不安的生物,并且关上了窗。而不多会那些被他赶开的东西又回到了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听说乌鸦的智商很高,也对有死物的地方感觉特别敏锐,因此我很好奇到底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不弃不离。而它们一路上是不是能看到这宅子的变幻呢?它们是始终居高临下着的,所以它们小小的脑袋里,一定装着些我们所无法看到的东西。   那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那个道士死了,是自杀的,”耳边再次响起程舫的话音。在短暂的被窗外那些丑陋的生物所骚扰出的不悦过后,她用她职业律师干净爽利的语言继续着那段藏在这深宅大院里的秘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就吊在那间破屋子唯一的一根直梁上晃,半张脸都烂糊了。屋子中间的桌子上压着张纸条,纸条不知道是写给谁的,潦潦草草及个大字:前世所欠,一笔两清。”   “后来老太爷把吓坏了的爸爸他们带回了家。后来家里倒也就此太平,没再发生过什么事。只是那个道士吊在房梁上那张腐烂的脸一直让爸爸刻骨铭心,每次说起都惴惴然的……其实应该说,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了这样的后遗症,因此回去以后,不约而同的都不再提起那个道士,那些事。”   “就这么太平过了些日子,又开始战乱了,世道风云莫测,宅子里经常会来人,有些是,有些是地下党,也有洋人,比如约翰·金。老太爷会做人,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谁都不开罪,谁都有交集,谁都避重就轻。却也不得不要给自己留个后备,因为当时的时局是越来越紧张的,而那些从惠陵里出来的东西终究是个烫手山芋,思前想后,他决定由约翰·金出面搭个线,把那些东西偷偷运出国去卖。”   “可谁知就在约翰·金写的关于醇亲王府,以及府里那批秘密宝贝的书刚刚在英国出版,周家又出事了。而这次出事的不是家里的人,而是藏在府里的那批宝贝。”   “自从搬到王府以后,那些东西就一直被锁在王府的地窖里,只有约翰·金来拍照的时候才取出来过一回。可是就在第二次开锁进去盘点的时候,却发现,十二翡翠小人最后一只小人的头断了。”   “头断了?”我忍不住问了声。   程舫朝我点点头:“是的,从脖子这里断的,很平整的断口,好像刀切的一样。可是给约翰拍照的时候,那会儿那个小人还是好好的。”   “震断的吗?”梅兰插嘴。   “怎么可能。翡翠质地脆,平时都是很好地收在塞满棉花的箱子里的,箱子内部还有夹层,所以就算是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坏。况且,真要坏,一盒里不可能刚刚好只坏那么一只,不是么。”   “那找到原因了没。”梅兰再问。   程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而道:“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国古董商跑来找老太爷,说对血鲛珠有兴趣,想亲眼鉴定一下然后决定要不要买。考虑再三老太爷就约了时间把他带回了易园。谁知道这一鉴定,却鉴定出问题来了,那古董商断定,血鲛珠并不是血鲛珠,它只是颗样子很接近血鲛珠,但价值上相差天高地远的地中海锈斑珍珠。”   “老太爷当场就翻脸了,认定是那洋人想用谎话来压他的价,正要把人撵走,那洋人却不慌不忙地对老太爷说,要鉴定他是不是说话,只要派人找碗盐水来就行了。老太爷想想,一碗盐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当下就叫人取了碗盐水来,然后看着那个古董商把血鲛珠放进了盐水里。”   “那之后不到十分钟,一些褐色的水从珠子里渗了出来,然后珠子的颜色从本来的暗红色,变成了一块块云朵似的铁锈色。老太爷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亲手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竟然会是膺品。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反复拿着那颗珠子对着灯光看,见状古董商对他说,几年前美国人发明出一种化学剂,它可以让地中海锈斑珍珠变成血鲛珠,美国当地已经出过类似的案件,所以这圈子懂行的人,大多都知道除了观察成色外,还能用这方法来辨别珠子的铡醣。只是中国国门太封闭了,所以这种消息并没有流通进来。然后他询问这珠子是怎么得来的,老太爷随便编了些话,把人给打发走了。”   “那之后他就开始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陵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会是假货,而且是用才发明了两年的化学品制造出来的。难道几十年前就有人懂得用这种东西的吗?那未免太不可思议。想着想着,老太爷突然中风了,整个人瘫痪在床上。可即便是这样,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血鲛珠作假的事,成天成天地想着,药也不肯吃,对大夫的询问也不理不睬,整个人跟着了魔似的。有时候嘴里会念叨上一整天,翻来覆去就那句,为什么会是假的,为什么会是假的……”   听程舫这么说,我忍不住朝边上睁大眼睛打着呼噜的周老爷子看了一眼。像是知道我心里在琢磨些什么,程舫嘴角牵了牵:“是的,就跟爸爸现在的状况很像,不过爸爸身子骨还算硬朗,老太爷那时候,好象是在一夜间整个人的身体就不行了。”   “三奶奶是吃素念佛的,她看老太爷变成这样子,很急,去庵里见她师父时,就悄悄把事情对她师父说了。当然,隐瞒了那批随葬品的来历。”   “起先她师父听着并没什么表示,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听还是没听,只是没完没了地念着经。只是等说到翡翠小人的事情事,她才动了容,说,翡翠养阴,少林十二罗汉至阳。用那样的方法做出来的十二个翡翠小人,再用那样的方法排在棺材里,死者生前没少受罪吧。你们老爷到底动了什么人的坟,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陪葬品?”   “三奶奶答不上来。她师父也就没再追问,只说,现如今,也算你我的缘分,我只能告诉你一点,越是灵气的东西,越是需要养,你们老爷硬把它们从将养的地方带出来,如若它们不干涸而死,便是会想办法活下去。”   “说完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当时,三奶奶怎么样想不明白她师父对她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几次再去找她,可她总是闭门谢客。后来总算知道了原因,那也已经是迟了——老太爷去世了,就在那件事过去两个月之后。死时全身瘫痪,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是可以动的。而怪的是那段了的翡翠小人又复原了,跟从来没有断过一样,连丝断痕都没有。只是复原后有一点变得很原来不一样了。原先那小人头是正的,复原后那头歪了,脑门的地方冲着胸,脸的地方冲着背……”说到这里,程舫把烟头用力掐灭,笑了笑:“如果有机会从这鬼地方出去,我倒是可以让你们看一下那个奇怪的东西。胆小的就免了,它和另外十一个在老太爷的棺材里。”   “在老太爷棺材里??”几乎是异口同声问出了这句话。   程舫再笑。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她是个不那么喜欢笑的人,可这会儿她似乎很喜欢笑,笑得让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在说着那种事情的时候。   “是的,就跟在惠陵的棺材里一样放着,是三奶奶那么要求的。之后她就出家了,她说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的了,人说欠债还债,如果这债是欠给鬼的,怎么去还……那以后,宅子里总算太平了,没再发生过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出过什么意外,直到周林他……”   刚说到这里,坐在一边的周老爷子突然猛直起了身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似的眼皮一阵急跳,然后嘴一张哇的下大哭起来:“林林啊!林林啊!林林的眼睛没了啊!”   “爸爸!”程舫被他这举动给惊得一跳,忙站起身抚慰她,这时刘君培忽然轻声问了句:“王南呢?”   这才发现,似乎从刚才上楼后,一直到现在,王南一直都没下来过。   程舫说了那么久,他一直都没下来。   他在楼上做什么……   不禁面面相觑,随即沈东霍地站起身朝楼上大声喊:“王南?!”   “王南你干嘛呢王南??”   半天,没人回应。倒是周老爷子的哭声停了,沈东的喊声力度很大,许是把他给镇住了。   “我去看看。”说着沈东朝楼上跑去,我们几个也赶紧跟上,一路跟到二楼楼梯口,沈东突然退了回来,朝我们摆了摆,脸色很难看:“别上来,他死了。”   死?!   这个字给人的震惊度一下子把人从刚刚的故事拉回现实,拉回这个魔域一样的现实。就在半分钟之前,我还在程舫说的那些东西里暂时忘了我们的处境。   王南怎么会死了?   不到一小时前他还好好的,在楼上走,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   突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怎么会的……   于是纵然沈东阻止,我们还是硬上了楼。   然后看到一幅诡异的情景。   就在楼梯口到二楼露台那段走廊中间,王南跪在那里,那姿势好像在看边上房间里的东西。房间的门开着,外头夕阳的光线把他脸照得红红的,红的脸,红的眼睛,红的……从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里流出来的血……   边上半步开外一圈脚印,小小的,围着他身体一个圈。   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   夜晚的到来仿佛是很突然的,就好像我们刚跑上楼乍然看到王南那张脸时的刹那。   最后一缕夕阳在浓云间隙消褪殆尽的时候,楼上王南的尸体还保持原样在那里跪着,没人敢去碰他,我们几个在客厅里坐着,没人说话,没人走动。不知道牲口在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只只被宰杀时,它们待在那种充满死亡气味的笼子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无论什么样,我想现在我们和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亦被关在了一只等待死亡的笼子里,和它们一样,而死亡到底离得有多远,它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不知过了多久,梅兰在角落里轻轻说了一句。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她脖子上那只翡翠珠子,好像基督教徒抓着他们的十字架似的感觉。   程舫不解,皱皱眉问她:“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故事,听起来就像个聊斋。易园开放也有二十几年了,这么多年一直有拍摄组在里头进进出出,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是我们碰到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   “是因为开拍那天没有烧好香么……”边上AMI小声问。声音带着哭腔,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她始终紧紧抓着梅兰的胳膊,好像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程舫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说真的,这老宅子虽然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我嫁来这里一直到现在,从来没碰到过什么不正常的事情,老爷子对我们说的这些事,是他痴呆以后,有时候清醒时断断续续说的,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只是那些随葬品是确有其事的,家里死过那么多人,也确实是真的。”说着指了指屋子的窗,她又道:“你们看见那些窗框了么,上面那些东西不是装饰用的花纹,它们是西藏密宗的经。很多年以前老爷子让人刻的,在我小叔……瞎了之后。老爷子说那是镇邪用的,就像故宫太和殿里的那些避邪兽。真的,这么多年,这地方真的一点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为什么现在会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啊梅小姐……”   “难道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   就在女人们为此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这屋子里所剩下的唯一的两个男人,这会儿站在客厅们口,看着外面漆黑一团的天井,默不作声抽着烟。   刘君培依旧时不时朝我看着,我知道他仍在关心着我手腕上的锁麒麟。我不清楚他对它到底了解有多少,可很显然,他所知道的一定不仅限于他所说的。包括那个突然间就失踪了的男演员靳雨泽。   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感觉到锁麒麟的动静了,它是联系着我和铘之间的纽带,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它,无论我在哪里,铘都会跟到哪里。一度让人困扰,可是现在,没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期望的了,我期望它能把铘带来,就像那时候在林默家里迷失时他的突然出现。似乎麒麟与生俱来一种穿破与空间的能力,可是……现在它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动静,意味着铘或许根本感应不到我的所在,感应不到我的所在,那…狐狸也就根本无从知晓我的下落。   他会在找我么,这些天……   说起来……到底多少天没打电话回去了?两天?还是三天……   好漫长……对于我们来说……   可是对于这宅子以外的人来说,那也不过仅仅就只是两三天而已……   “叮当叮当叮……”   突然一串铃声从边上响了起来,惊得人一跳。回头看到林绢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自己那只叫得欢快的手机,放到嘴里急急喂了一声,可还没等回过神,她已经惊蛰似的尖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把手机砸到地上。   手机瞬间就分成了两块,她砸得很用力,一张脸煞白,活像见了鬼。   “你在干什么?!”AMI扑到底上抓起手机朝她大声叫:“通了啊!你为什么不叫对方报警!你疯了啊!!”   林绢没吭声,她嘴唇抖得厉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AMI的眼神随即也变得怪异了起来。本是直瞪着林绢的,不知怎的忽然看向了手里的手机,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到耳朵边:“喂?”   最初我们都以为疯的那个人是AMI,因为她在对着一只摔裂了电板的手机说话。可后来我们真的从手机里听见了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但很清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然后手机里一点声音都没了,它从AMI僵硬的手里掉了下来,滚到一边。AMI抬头看向我们,表情诚惶诚恐:“这是什么……”   “不要去管它!”一脚踩碎那只还在地上打着转的手机,沈东把AMI从地上拽了起来,她脸色很难看。   “……可真的有人在说话……”   “叫你不要去管它!”瞪眼朝这个诚惶诚恐的女孩一声吼,AMI在眼里打了半天转的泪水一下子滚了出来:“真的有人在说话!你们都没听见吗?真的有人在说话!”   话还没说完,梅兰将她拖到了一边。说实话他这样的哭声和喊叫在眼下这种情况里实在让人心里堵的慌,也难怪好脾气的沈东会发急。那种恨不得跟她一起叫出来,然后朝外面冲出去,能冲多远就冲多远的很焦躁的感觉……   可理智又告诉你必须要冷静,不管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多么奇怪。   我想起那天在住的地方接到过的一通电话。同样的尖叫声,同样翻来覆去的几个字——小心莫非……小心莫非……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思忖着是不是要同其他人说,这当口身边的林绢扯了扯我的袖子:“宝珠,我刚才听到的不是这个……”   “什么……”我愣了一下。林绢朝边上看看,然后凑到我耳边,继续压低对我说:“我刚才在手机里听到的那个人他是本新伯……”   “什么?!”我吃了一惊。边上刘君培朝我看了一眼,于是我抓着林绢的手,把她拉到客堂门外:“本新伯?”   “是的,吓死我了……他叫我名字……还叫我跟他走……”本新伯死的很惨,他是被周老爷铲掉了半个头死的,死后我一直没有在这个宅子里见过他,就象其他那些死了的或者失踪的人那样。   但如果能借助手机和林绢说话,那说明他的魂魄还留在这个地方。可他会在那里,对林绢说那种话又到底是为什么。   “宝珠……”见我迟迟不吭声,林绢又扯了扯我的袖子:“鬼……是鬼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好这时沈东朝我们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拉了拉林绢,带着她重新走进了屋子里:“绢子刚才听到了本新伯的说话声。”   这话一出,客堂里再次静了静。梅兰和AMI抓着彼此的胳膊坐在一张凳子上,刘君培在角落里一下一下撸着他那把油腻腻的头发,沈东在客堂中央站着,没有任何表情,程舫低头看着地上那只被踩碎了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周老爷子似乎从好梦里醒了,坐在椅子上摇啊摇的,嘴里嘿嘿的笑。   “我看我们该睡了。”半晌程舫忽然开口道。我们一齐看她。“睡?这种时候还睡?”AMI站起身大声道“不然能怎样?”“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没有!那人听见本新伯说话!本新伯!”“我听见了。”   “你就不怕吗?!本新伯死了啊!死人怎么会打手机过来!!手机没电板了为什么还能接到电话!”   “你真的该休息一下了,AMI。”   “休息!休息个屁!这房子到底有什么啊!妖怪?!鬼!?”   “也许什么都有。”突然一道话音从客堂大门的方向冷冷的传了过来,象是颗小却威力强大的炸弹,顷刻间把客堂里逐渐升高的火药味炸成了粉末。   不约而同回头朝那方向看去,然后吃惊。   而门口那个男人则完全无视着我们的目光,只自顾自朝客堂里慢慢走过来,仿佛这地方每一块砖,每一样摆,都早就随着时间深刻在他那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里。 第二卷 翡翠小人(下) 第21章   “周林……”一见到是他程舫立刻惊叫:“天啊,我们都以为你……”   “还有多少人在。”冷冷打断程舫的话,周林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定。   那瞬间我真觉得他是能看到的,虽然他眼眶里什么都没有。他身上充斥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裤子和鞋子上也都是泥,显然,他经历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旅程。   “都有谁,林绢呢。”   “我还活着。”没等程舫回答,林绢道:“让你失望了。”   周林皱了皱眉,我扯了下林绢的衣服。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种话,在这种时候。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个赌气的小孩子,虽然在刚看到周林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她眼神看起来是惊喜的。   所幸周林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开了,这种时候确实是没人会为一句小孩子式的闹心话在意什么的:“还有谁。”他再问。   “我,爸爸,跟林绢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还有拍摄组的沈东,刘编,梅兰和AI。”   “……爸爸他的病怎么样?”提到父亲,周林神情稍稍柔和了些。在那之前这男人就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始终是倨僦着的,哪怕身体已经显示出它的憔悴。   “还好,之前有发作过,现在安静了很多。”   “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死了很多人,发现了很多尸体,还有本新伯的,还有一些不知下落。”   “失踪?”   “是的。本来我们以为你也……你这两天跑到哪里去了?周林?”   “我,”话音顿了顿,他朝我们做了个手势:“离开这里,我们边走边说。”   “离开这里?”梅兰诧异地道:“你疯了?这地方根本不可以走动!”   “为什么?”周林循着声音把脸转向她,问。   声音很冷静,梅兰因此迟疑了下,片到喃喃道:“难道你一路上没感觉这宅子的不对劲么。”   “感觉到了,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为什么??”   “因为没人比我更了解这片宅子。”   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静了静。   确实,这房子里技不出第二个能比周林更了解它的人了,周老爷子神智不清,程舫说到底不过是个外来的媳妇,并且因为排斥这房子而很少住来里面。只有周林,况且,他还曾在宅子里丢了他的眼睛。   可是再怎么说,宅子里的古怪也是有目共睹的,这地方一出去,到底能走到哪里就是未知了,而屋子有电,有食物,有日常所需的东西,至少能维持我们几天的生括,至少那几天我们是安全的,我们真的要因为这句话而放弃这个地方么?   这么想着的时候,发觉周围人不约而同在面央相觑。显然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不止是我一个。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么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片刻后沈东问他。   “我知道。”周林点头:“那也比在这里安全。”   “为什么。”   “直觉。”   “直觉?”听他这么说,AMI忍不住出声:“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的直觉。”一度我以为她差点把瞎子两个字说出口,因为她对同林那双眼睛注意了很久,在最初的恐惧,到听了他那番冷静的言辞后的不屑。   “那你知不知道这地方原来谁住?”   AMI沉默,然后小心翼翼朝两边看了看。或者她希望有人替她回答,可是连程舫都没有吭声。   “是我和我的两位伯伯。知道我后来为什么会离开这地方么,我这么一个原本应该乖乖待在自已房间里,不要随便跑出去给别人添麻烦的瞎子。”周林再问。   不得不承认他那看似平静的口吻,对于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有些咄咄逼人。   AMI于是继续沉默。   “因为我亲耳听见了这房子是怎么把我那两位伯伯吞掉的。”   “吞?”刘君培在角落里轻轻问了句:“什么叫吞……”   “我找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它,你是?”   “刘君培。”   “刘编。听说你们拍的这部电影,全出自你一个人的手笔。”   “……是的。”没防备周林会突然提起他的电影,刘君培迟疑了一下。   “你对我们家做过些比较周详的调查。”   “我只是参考了点资料。”   “你也很好奇。”   “是么?”目光闪了闪,刘君培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的。我以为我的知名度还没到让人去了释我的性格。”言下之意,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这房子告诉我的。”   “噗……”刘君培又笑了,摸了把自已油腻腻的头发:“你小叔很有意思,周太太。看来长期的独居生活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幽默细胞。”   程舫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你还没说这房子是怎么把你伯伯吞掉的。”这当口林绢突然插声道。   她一直都在看着击林,也在很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我不自自主想起刚发现击林那根导盲杖时,她脸上那种很焦虑又不想让人看出来的表情。她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不是么,虽然她言辞凿凿的表示过,对于这家的男人,只能谈一个字——钱。   “我听见他们的惨叫声,那时候我在楼上。”耳边再次响起周林话音时,他已经沉默了有好一阵,“当我跑下楼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却已经到了楼上。而我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之后,他们的声音就消失了。”   “而你逃出了这幢房子?”沈东问。   “对。”   “你怎么肯定是这房子吞掉了他们,我是说,你的……”目光在沈东脸上停了停,沈东没再说下去。   “那很简单,”挑了挑眉,周林缓缓道:“因为我以前差点被它吞掉过。”   “什么?”这话一出,吃惊的不止我们这些外人,还有程舫。她目不转睛看着周林,显然她这个当嫂子的也没听说过关于她小叔子的这桩事情。独居生活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幽默细胞。”   程舫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你还没说这房子是怎么把你伯伯吞掉的。”这当口林绢突然插声道。   她一直都在看着击林,也在很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我不自自主想起刚发现击林那根导盲杖时,她脸上那种很焦虑又不想让人看出来的表情。她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不是么,虽然她言辞凿凿的表示过,对于这家的男人,只能谈一个字——钱。   “我听见他们的惨叫声,那时候我在楼上。”耳边再次响起周林话音时,他已经沉默了有好一阵,“当我跑下楼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却已经到了楼上。而我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之后,他们的声音就消失了。”   “而你逃出了这幢房子?”沈东问。   “对。”   “你怎么肯定是这房子吞掉了他们,我是说,你的……”目光在沈东脸上停了停,沈东没再说下“那很简单,”挑了挑眉,周林缓缓道:“因为我以前差点被它吞掉过。”   “什么?”这话一出,吃惊的不止我们这些外人,还有程舫。她目不转睛看着周林,显然她这个当子的也没听说过关于她小叔子的这桩事情。   “你们也看到我的眼睛了,是不是让人有点害怕,或者恶心。一个没有眼球的男人。而对于我来说,它却是我的命,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们知道我这双眼睛是怎么消失的么。”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脸有些分明地朝我和林绢的方向抬了抬,然后接着道:“或许有人已经听说了,它们是被我哥哥周铭挖掉的。而一个当哥哥的,为什么要亲手挖了自已弟弟的眼睛?”慢慢朝前踱了两步,他道:“很简单,因为他要救他弟弟的命。” 第22章   “不知道本新伯有没有跟你们提起过,我们家宅子里有一口井,它有点特别,因为是被套在一间空房子里的。”   就在我们因他的话而诧异的时候,周林突兀把话锋一转,问我们。   而在场所有人随即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因为对于他说的那口井,我们的印象都太深刻了。剧组另一名编辑张小洁就是死在那口井里的,直到现在,每当我一想起她尸体的样子,还忍不住会一阵寒颤。   “我还没出生前,那口井就已经枯了,但那时候外面还没盖房子,直到我出生,那地方除了井,只有一棵老槐树,”从程舫手里接过他的导盲杖,周林把全身重量朝杖上倾了倾,继续道:“一到夏天,这棵树上的知了特别多,哥哥常会带着我去那棵树上捉知了。可是有一次,他去套知了的时候,手里的网兜掉到井里去了。井很探,他跟我说要找跟竹竿去捞,让我在井边等他回来。我就在那里等着了。谁知一走将近一个小时,我却始终没见他回来。”   “那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了,你们也知道这个地方,一到天黑,很静,也很……怎么形容?很让人压抑,尤其对于一个小小的孩童来说。当时我很想离开,可是又不敢走,所以就在井边来来回回绕圈子。那样绕了大约有刻把钟的样子,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林林,林林……”   “声音是从井里发出来的,当时人小,听见声音,我立刻就跑到井边去了,一点都没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口枯井里,会有个人在叫我。我跑到井边趴在井沿上,伸头朝里看,发现井里都是水,哥哥的网兜就在那汪水里晃着,好像伸伸手就能够到。于是我就爬到井上弯下腰,准备去捞,可手还没碰到水,我忽然看到井水里有个女人。”   “女人长得很漂亮,一身红色的裙子,脸很白,头上戴着很多首饰。她在井里朝我伸出手,笑嘻嘻的,好像要拉我。那会儿不知怎的我一下子感到害怕了,手一缩就想退回去,可谁知身体却好像被卡住了似的,不管我怎么动,怎么往后挣扎,半个身体始终在井口里出不去。而那女人一直看着我。”   “你们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么,”话音落深吸一口气,周林把头抬了抬,问我们。而没等我们中有人开口,他又自顾着往下道:“我当时全身都麻痹了,那种手和脚完全都不听使唤的感觉。就那么傻呆呆地看着她,看她朝我笑,看她朝我伸出一只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而我感觉不出她手指的温度,周围冰凉冰凉的,全是井水的腥味,这叫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一哭,满井都是我的声音,我更怕了,脚一滑差点整个人掉到井里,这时候突然有人抓住了我,把我从井里提了出来。”   说到这里,周林的话音顿了顿,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屋子里因此变得异样的安静,偶尔几下扑楞声,我看到有两三只乌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对面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时不时拍打几下翅膀。   “跌回地上后我觉得自已两只眼睛很疼,针扎似的,勉强看清我哥哥站在井边怒气冲冲看着我,一边对我大声吼:你钻井里去做什么!你傻啊往那里钻!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就那么一点时间你就毛躁!”   “我说井里有人叫我。他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又骂我,骂得很难听。我气不过,叫他去看井,可是井里非但没有那个女人,而且是干的,根本没有一滴水。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地哭,因为能证明我没撒谎的证据没有了,而我也不敢跟他说我的眼睛很疼,生怕他告诉爸爸以后他们会带我去看医生。”   “就这样他一边骂,一边把我带出了那个院子,之后,他就再也没带我去那院子里抓过知了,而这件事,从第二天我眼睛不再疼痛之后,渐渐也就被我给忘记了,那口突然冒出水来的井,那个站在井里摸我脸的红衣服女人……直到再次被想起来,是大约两个月之后。”   “有天,和往常一样,我被保姆放在院子里玩,当时保姆走开了,没人陪在身边,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看蚂蚁打架。看着看着,觉得眼睛有点痒,我就揉了揉,没揉两下,我看到前面蹲着个小孩子笑嘻嘻地在朝我看。我很高兴,因为那孩子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穿的衣服很光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很漂亮。我就朝他走了过去。刚走几步,突然听到保姆尖着嗓子朝我叫了一声,我被她吓到了,忙停下脚步,却发现前面的小孩不见了,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堆灌木丛,一根尖尖的枝根就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差点就戳进了我的眼睛。”   “那之后,我大病了一场,病中我昏昏沉沉梦到了那个小孩,他笑嘻嘻地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拉着我的手,把我朝一堵墙壁上拉。我怕极了,想甩开他,可是怎么也甩不掉,眼睁睁看着自已被他拖进墙,墙壁里我看到了那个红衣服的女人,她坐在井里,身边放着很多木头娃娃,她在那里一边数着娃娃,一边哼着歌,然后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吓醒了。”   “醒来后才知道,我整整昏睡了十天十夜,房间里全是中药和香灰的味道,爸爸在床边守着我,还有个穿着黑色长衫的老先生。看到我醒,爸爸很严厉地问我,是不是去那个院子的井边玩过了。我意识到是哥哥去跟他说的,所以只能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实地告诉了他。出乎我意料,爸爸知道后并没有像哥哥那样打我,或者说我撒谎,他只是和那位老先生一起出去说话了。之后,我天天不得不喝下很多味道奇怪的药,而那种梦,那个小孩子,和那个红衣服的女人,后来再也没在我梦里出现过。只是我的眼睛一直都在痒,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照镜子,但看不出眼睛里有什么,只是觉得上眼皮和下眼皮里时不时会有种蚂蚁飞快爬过的感觉。而关于这个,我始终没跟爸爸说,因为我很怕他给我吃更多难吃的药。”   “后来我病好了,家里人看我也渐渐的看得不再那么严,有时候哥哥也会带我去别的院子里转转,抓些虫子什么的给我。那时候我用一种很小心的方式跟他提过我眼睛的事,可他以为是砂眼,而我也愿意相信这是砂眼引起的,并且开始点他从学校里带目来的眼药水。而日子也开始恢复了重复而单调的寻常,虽然我的眼睛依旧经常会痒,我也开始渐渐适应了这种身体额外出来的小小的不适。直到有一天,那件事发生,而那件事从此在我和哥哥的记忆里刻下的东西,我想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那天我在我哥哥的房间里玩,而他在做着功课。玩着玩着我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在笑,于是我跑出去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穿着很亮衣服的小孩子。他在哥哥房间外的走廊里朝我笑,对我招了招手,然后转身就跑了。很奇怪,当时我应该害怕才是,毕竟他给我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快乐的记忆,可不知怎的,当时脚不听使唤地就跟了过去,一直追着那孩子奔跑的背影不停地追。”   “追着追着,那孩子不见了,而我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发觉自已站在一口井边,井被一间小房子罩着,我想起来不久前听哥哥说过,那口害我差点掉进去的枯井,被爸爸叫人在外面盖了间仓库,锁掉了。我意识到自已就是站在那口井边,可是锁着的仓库,我怎么能进来?我看看那扇门,发现它是开着的。当时我怕了,想赶紧跑出去,可还没动步子,我突然听见井里有人在叫我:林林,林林……”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朝井里看进去,然后再次看到了那个红衣服的女人,这次她不好看了,一点也不好看,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都烂透了,一只眼睛真剩下了窟窿,一只眼睛眼球垂在外头,转来转去的,像是在看着我。我吓坏了,拼命地叫,一叫她互刻伸手就朝井上爬过来,动作很快,像只敏捷的猴子。这时我听见我哥哥的声音在我身后叫我:林林!你在干什么!你又钻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大叫,叫着救命,于是哥哥立刻冲来了,一把抓着我朝井外拖。谁知道他不拖还好,一拖,我出问题了。当时就感觉自已那双眼睛好像突然间要从眼眶里被剥落了出来似的,丝丝缕缕,剌痒得令我滚在地上大哭大叫,而地面也好像突然间变软了,我一动它就拖着我朝下陷一点,仿佛那下面藏着双看不见的手。”   “这时我哥哥也尖叫了起来,他死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他也直到现在都没告诉过我,当时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突然朝我扑了过来,把我从地上一把拖起,用力抱住我的头,一边反复地哭喊,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啊!!!一边用手指狠狠地挖向了我的眼睛。”   说到这里,周林的话音嘎然而止。他站在那里用力喘着气,似乎那看似平静的叙述从他嘴里不紧不慢地说出来,却是在耗费着他全身所有的力气似的。而客堂里静得可怕,甚至我都觉得自已的眼眶隐隐地痛痒了起来,在这男人平静却又让人不安的话语里。   近乎室息的一种感觉。   “那以后,我没了自已的眼睛,但也再没见过那个小孩,还有那个红衣服的女人。爸爸一直很愧对我,他说那是祖宗留下来的报应,最初我们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后来他渐渐疯了,也渐渐开始对我们说起老太爷那时候的事情,以及这宅子里的故事。于是我们知道,我们家曾经有过怎样一段过往,而那段过往,甚至并没有因为那个唯一的责任人,我们的爷爷,他的死而就此作罢。他是死在那口被锁在仓库的井边的,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他临死的时候已经瘫痪了,全身除了眼睛,什么都不能动,为什么他没有死在自已的床上,却是死在那口井里,”   我朝他看了一眼,这确实是一直在我心里疑惑着的,只是之前程舫在说的时候大家都特别的安静,所以我并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而事实就是,他确实是用他那双已经完全不能动了的腿,在临死前走到那口井边。而时隔多年后我又因为这口井,丢掉了自已的眼睛。于是我们明白,爷爷的死并不是如原先所想,是一切的结束,它远没有结束,可是我们却没办法知道它还会给我们带来些什么,也没办法去向任何人求助,更没办法逃离这一切,即使后来我去了国外,你们看,我现在仍然又目到了这里。我们是逃不开的……”   “可这不是你们家里的事情么!”突然间插嘴,梅兰大声道:“为什么现在我们会这样?死了那多人!被困在这里!这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说过,即使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我们也不知道这宅子里到底还压着多少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在你们来这里z前,它的确是安静了很久,安静到我们几乎都已经以为,那是岁月留给我们的一场噩梦罢了,在这到处是工业,电器,摩天大楼的时代,无神论充斥着的社会,我甚至连菩萨和基督都不信,可藏在我家里的那一切到底是什么,它一次又一次地用它的举动来证明着它的存在,而对此,我们永远都是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刘君培问。从周林开始说起他的童年,这男人就一直抱着肩膀在角落里靠着,听得很仔细,甚至第一次忘了去管他的剧本,它被他忘记在旁边的凳子上,摊开着。   我刚才看到他在那上面涂写过些什么,那凳子离我并不远,所以我慢慢朝那里走了过去。   所以我才希望你们和我一起离开这地方。”周林道。   “可是离开这里我们能去哪儿?你一路走过来应该感觉得到这房子的古怪,无论我们怎么走,它始终是没有尽头的,今天那扇门外是道墙壁,也许明天那扇门外就是个池塘,我们就好像在一个循环的空间里打转。”   “是的,我知道。”   “那我们离开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么?”   “总比留在这里要好,如果只是因为这地方的冰箱里还有那么点食物的话。而食物吃完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可是周林,我们能去哪里?我们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程舫道。   “不,我想有一个地方也许我们该去一下。”   “什么地方……”   “爷爷那里。”   听到他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快了一下。因为在接近了那把凳子之后,我看到了那本翻开的本子上所写的内容。   只有短短几句话,那上面写着:他们在周围沉闷而压抑的空气里低声争论着。逃还是不逃?很显然在这危急四伏的环境下让人进退两难。可是G坚持要离开这里,因为他觉得如果继续寻找出路,也许他们的生机还可能大一些。   那么我们该去哪里?M问。   G说,姥爷那里。   “这是你刚才写的?”   意识到刘君培已经站到了我的边上,我抬起头问他。周围人的目光因此被吸引了过来,我借机按住剧本不让他取走,一旁林绢看到,照着那些字读了出来:“逃还是不逃’很显然在这危急四伏的环境下让人进退两难。可是G坚持要离开这里,因为他觉得如果继续寻找出路,也许他们的生机还可能大一些。那么我们该去哪里”M问。G说,姥爷那里。”   一口气读完,屋子里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困惑着的,困惑而狐疑地望着刘君培。   “怎么了?”另我失望的是,本以为刘君培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同的表现,可是没有。他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用镜片下那双让人不舒服的目光看着我,一边问我。   “我觉得有点眼熟。”于是我只能这么回答。   “是么。”从我手里收回剧本,他笑笑:“哪里眼熟?”   “之前周林他刚刚说过,要去他爷爷那里……”   “呵呵……”话还没说完,刘君培笑了起来,一边轻轻扶了下眼镜:“你不会就因为那么一个小小的相同点,所以想说我……是未卜先知吧?”   轻轻巧巧说出了我心里想说的话,反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我沉默。幸而边上沈东直人直语,在我没法接话茬的时候,插声道:“那之前你剧本里写的东西的确在现实发生了,怎么说?”   “我不知道。”看向沈东的瞬间,刘君培收了笑,手指在油腻腻的头发上抹了抹:“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不管怎么样,我不认为人的灵感会兼具预知未来的功能。”   “你想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么?” 第23章   刘君培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收集完资料以后,一年前开始我正式起草这个本子,每个桥段每个布局全是虚构的,一直到开拍还有将近一半没有写完。确实我对于这里发生的事和剧本里那么雷同,也觉得非常奇怪,可我还是不认为这是预知未来。”   “不然那是什么?除了老陈,你写的那些破事都应验了,要硬说这都是巧合,我都不想这么安慰自已。你们说是不是。”说着,沈东转身看向我们,而我们依旧都沉默。他再道:“那么后面还会有什么?还会再发生些什么?还要有多少人死掉?老刘,我看你不如一次写明白算了。”   “我写不出。”相对于沈东的咄咄逼人,刘君培依日是安静的,安静地面对着沈东一连串的话,安静地回答。“如果可能,我也希望可以把这本子一口气写完,可惜我做不到。”   “你刚才不是写了么。”   “是写了,就这么一点,脑子里给了我多少灵感,我就把它变成字写在这些纸上,写完就没有了。并且你得承认,不管怎么巧合,也不是我写什么,这里就发生了些什么。譬如我们现在的状况。”   “也对。”嘴上附和,沈东眼里的神情显然并非如此,他伸手想摸包烟,但口袋里是空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能不能再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听说你曾经在国内消失了三年,那阵子你上哪儿去了。”   “英国。”   “可是以前老陈说起过,他说你在英国住了没到半年。所以至少有两年半的时间,你几乎是真空的,那段时间没人知道你在哪里,能说说那两年半你在做什么吗。”   这话一出,显然令刘君培有那么一刹那的惊讶。他目光闪了闪,片刻摘下自已的眼镜插进兜里:“东子,你怎么像在调查我。”   “我只是随便问问。以前这种事,听别人说说也没怎么关心,可是这两天,出了这许多事,我不能不想多一点。”   刘君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但,那好像都是我的私事,我想我没必要对你说些什么,是不是。”   “话是没错。不过我还是想说,你这剧本太邪门。那么多事情,几乎每一件都让你写准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就好像一个杀手精心策划了一系列案子,然后有条不素地看它被付诸于实际……”   “沈东,你要怀疑我和这宅子里那些怪事有直接关系,就直说吧。”   “我想怀疑你的不会只有我一个。”   “因为这剧本么。”并没有因为沈东一而再质疑的话而介意,刘君培把手里的本子放到桌子上,展平:“没错,它确实是个让人怀疑我的证据。可是,先不提我真要做那些事情的动机是什么,也不去提那些事情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撇开那两条,如果真要怀疑的话,你们在场那么多人,又有谁能拿出充足的证据,来证明自已清白的?就拿你来说,东子,我问你,小高出事那会儿,本来一直在你这里的摄像机怎么会跑到那个院子里去,当时你在哪里。”   “我?”没预料刘君培会突然把话题带到自已身上,沈东愣了愣。片刻后道:“当时都在为张小洁的事忙乱,我没有守着那台机器。”   “但24号盘,也就是拍摄了小高惨死那段镜头的盘,它被剪辑过了,短了至少三分钟的镜头,你能说说你剪掉的是什么吗。”   沈东一阵沉默。   “而你,”没等沈东吭声,刘君培的下巴朝梅兰扬了扬,继续道:“张姐被吊死那晚,你和她们三个睡一个屋,你们都说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发现的尸体,可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见你出过门,那时候我正好在外面抽烟,你没看见我。”   梅兰的脸色一变:“刘君培!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在说一些原来大家都疏忽了的实话而已,”摸了下头发,他再道:“而且那之后,一直到我的烟抽完,我都没见你回来,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谁也说不清。”   “你!”梅兰的脸很显眼地一红。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她冷冷道:“不管你怎么怀疑,能做出那些事情的,只能是妖怪!”   “这就更对了,听说妖怪能变成人的样子,所以,谁能保证自已不是某只妖怪变成的?”   梅兰张了张嘴,没再吭声,只是边上的AMI不自主往一旁退了退,这小小的动作叫她恼得脸更加红了起来。   刘君培却没再理会她,转过头,他对程舫道:“你,周太太,你就更说不清楚了。一大早拿着枪来到我们那里,之前一整晚到底在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只有你自已清楚。然后,这位周先生,”啪地收起剧本,他慢慢踱到周林面前,看着他:“一个盲人,在自已的家人……拿他的话来说,被房子吞掉以后,顺利逃出了这间能吃人的房子,之后又在这套能不停衍生,总是在不停循环着周遭环境的宅子里很揍巧地返回原地,并碰上我们,试问我们这里哪一个比他健康的人能做到?而这种近乎完美的巧合实在是……”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间一变。   嗓子眼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他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两只眼睛直勾勾对着我身后的方向。   然后听见AMI轻轻叫了声:“咦!娃娃……”   什么娃娃……我疑惑着回过头,随即吃了一惊。   身后不远处那排长窗外真的有只娃娃。木头的娃娃,时间已经把它的五官磨得难以辨认,它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就像支长长的木头钉子。   可是那扇窗本来是开着的,是谁关了它?   “这不是我们房间里那只娃娃么!”耳边响起林绢的话音,她朝窗口走了过去,伸手去推那扇窗:“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连推了两下,没能推动。“怎么回事?”她再推:“窗卡住了??”   “我来。”迅速走过去,沈东手搭在窗框上用力拍了两下。奇怪的是这扇雕满了花纹,看起来并不怎么厚实的窗,在沈东那条结实胳膊的摇动下巍然不动,好像同窗台生了根连住了似的。倒是窗外那只木头娃娃因此朝边上一斜,但没有掉下去,依旧在窗玻璃上靠着,那姿势就好象趴着窗在朝里面顽皮地张望。“搞什么……”沈东蹲下身检查窗的插柱,但看不出个所以来,插栓并没有插着,按理一推就开,可它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根本推不动。   “门谁关的?!”这时又有人惊叫。   是梅兰。   她吃惊地指着门,于是我们也立刻不安地发现,那扇原本始终大开着的那扇门,就在周林跟我们说着他过去那些可怕事情时还敞开着的门,这会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关上了,关得很紧,好像被人从外面给锁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谁?!谁关的?!”梅兰回头看着我们,声音因为她惶恐的颤抖而格外尖锐。   我们面面相觑。   之前好一会儿,我们所有人的注意都因为沈东和刘君培的对峙而集中在了刘君培及那本剧本上,谁会注意到身后的门呢,况且屋子里一直都那么的安静,根本就没有听到过门或者窗被关上的声音。   “呱——啊!”突然对面窗台上一声鸦啼。就在我们因此朝那方向看过去的时候,窗台上那几只原本安静停着的乌鸦拍了拍翅膀迅速飞走了,但并不让人在意,让人在意的是窗子本身。这扇花格子偏窗仍和我们来时一样,是敞开着的,在眼下这种状况里,不能不说是个有效的安慰。   便这安慰开没有停留太久。   很快,林娟忽然说了声:“这里靠墙的吗?”手指着那扇大开着的窗。不说倒确实没有注意,这一说,不自得叫人一呆。窗子外真的有堵墙,就在离窗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隐在一片夜色之中。但我记得很清楚,这窗原先正对着院子里那棵埋着本新伯的树,之前,根本就没什么墙壁。   “窗被围住了。”迅速跑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程舫转过身铁青着一张脸对我们道。   窗是被外面那片突然出现的墙壁给围住的,布满青苔的墙,被雨冲得很滑,以V字形把这扇窗户所面对的空间围成了一个死角。这角落原本是在离房子至少两三百码远的西面,可是突然之间就在它窗口外了,好像房子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给挪了个位置。   “这他妈的又在搞什么鬼!”一边大声咒骂着,沈东一边抓起一把红木椅子用力朝那道紧闭的长窗上砸。两三下后长窗纹丝不动,椅子却碎了。“见鬼……”他拿着椅子呆呆看着窗,窗外那只木头娃娃早已不见,不知道是被震落到了地上,还是消失了。总之无论怎样,它都不是我们目前所在意的东西,我们被困在这房子里出不去了,像一窝走投无路的老鼠,那股困住我们的力量第一次在我们眼前清楚地显现了它的能力,而不再是以前那种宛转隐晦的方式。它是那么的直接,直接地告诉我们,我们被它牢牢掌握在它的手心里,只要它乐意,我们随时会被它碾碎。   那力量到底是什么?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笼子里哭泣   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阵哭声,细细的小孩子的哭声,我刚想提醒他们去听这声音,但它很快被种更大的撞击声给吞没。   “嘭!嘭!嘭!”   沈东抓起了另一把椅子,正在砸门。   但完全砸不动,就好象它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钢筋水泥搭的骨,最终在椅子只剩下一块支脚的时候沈东放弃,他把支脚丢到地上,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趁着那片刻的寂静,我试图再去辨认楼上的声音,但楼上没再有任何异常的声音传下来。   “那东西不让我们出去……”半晌,有人在窗边喃喃说了一句。   是程舫。   她蹲下身抱着头,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屋子里的一切,突然目光一凌,在她看向我右边某个地方的时候,她霍地站起身,大声道:“爸爸呢!爸爸去哪儿了?!”   就在我们之前一团糟的时候,他似乎还在的。可是突然间他就不见了……在我们的眼皮低下。   可现在椅子还在,绳子也还在,周老爷子却不见了。   那瞬间整个屋子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沉,沉得就像外面密密压在围墙上那团浓云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已的手腕又开始隐隐发疼了,它好像在收缩,朝我的皮肤和我的骨头里收缩。这让我脚下有点不稳。   但随即意识到,那不稳并不是因为手腕上的疼痛。   地在抖,真的在抖。   最初只是头晕似的一下轻晃,接着,脚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地底传来的那股被动了,浪一般的感觉。这感觉迅速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意识,他们后退着靠向墙壁,靠向任何可以让自已脚步稳住的地方,然后惶惶然地互相对望。   “出什么事了!”   “地震……”   “怎么可能……”   “嘘,别动,真的在震……”   “真的……”   轰!骤然间一声剧响   就在我们还在为脚下那股细微的被动而惊惶这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陡然间从客堂正中间那块地板上直窜而起,一瞬间破开了铺在上面厚实的水门汀地板,夹带着股犀利的热气,朝着房粱上方直冲过去。   而整个地面因此而龟裂了,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所有人都在惊叫,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地朝边缘的地方退,可哪里逃得掉。   这小小的地方瞬间就被那股突然而来的力量撕裂了,而我们就是那片碎裂空间里无处可逃的小小灰尘,只能眼看着地面一块块翻牌似的朝下倾塌,然后脚下也开始倾斜了,那瞬间我想抓住身后的门框,可根本来不及,边上AMI尖叫着朝下滑落的刹那伸手在我肩上拉了一把,于是我也跟着一起滑了下去,滑向客堂被撕裂的正中,滑向那股喷射出巨大力量的看不见头的深洞里。   最后一点意识,它混乱而又清楚地告诉我,那是一个漆黑的,幽深的,散发着一股浓烈土腥味和热气的深洞。 第24章   清醒过来,是因为耳朵里不停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睁开眼睛,我却发觉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一片漆黑,一点光都没有,只有浓浓的灰尘味呛得人咳嗽,我想起了之前的剧烈震动,混乱,还有那个被地底巨大力量撕扯出来的深洞……   我想这会儿我现任应该就是在那个深洞的里面。   交我的人是林娟,我在周围一片咳嗽和低低的咒骂声里辨别她声音的方向,很快辨认出她大概在我右面,离我至少有十多步的距离,那个方向还有人在呻吟,听声音好像是梅兰。我叫了林娟一声,她在那边动了动,但随即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听见咚的声响,她倒抽了口冷气。   “娟!你没事吧!”我大声问她。声音立刻撞得周围一声轰响,几块碎石头掉了下来,贴着我头而过,把我脸擦得很疼。   “嘘,别大声。”随即边上有人压着嗓子对我道,我认出那声音是刘君培。甚至闻到了他头发上那股油腻的味道,他离我很近,这叫我不安,我没办法忘记他每次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和我手腕上那根锁麒麟看时的表情,即使是在这种状况下,因此我仰了下身体打算从他边上挪开,但发觉,自己的腿被什么给压住了。   那东西很沉,已经把我腿给压麻了,所以之前没有感觉出来。我伸手去摸了摸,发觉是个人。   “谁,是谁。”我推了推那人的身体,那人一动不动。从身体来判断那是个女人,林娟和梅兰的声音我已经听到了,所以我压低声音叫了声:“程舫?程舫吗??”   “我在这儿。”左边更远一点的地方我听见了程舫的声音,她在那里动了动,一些石头因此滚落,掉在地上悉索一阵响。   既然她在左边,那这个人……显然就是AMI了。我想起刚才掉下来的一刹那,AMI的手曾抓了我一下。“AMI,AMI!”我加大了点力气再推她,她依旧一动不动,睡死了一般。这叫我心里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由于了下,我摸索着慢慢把手探到了她鼻子钱。   她鼻子里一丝呼吸也没有。   “她怎么了……”右边梅兰轻轻问了一句。   “好像……死了……”我回答。   黑暗里顿时静了静,连咳嗽声也没了,这让整个空间压抑得让人分外害怕。甚至是绝望,因为一点光也没有,我们根本无从知晓这里离地面到底有多深,也不知道我们周围的状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当时和我们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满屋子的家具,地板和天花板上剥落的木头石灰。这些东西现在成了黑暗里无声无息罗列在我们周围的危险的暗器。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地震了,造成地震的原因是什么,和困住我们的这片宅子有关么,还是仅仅一个突发的自然现象。脑子里无数个年头转动着,我后脑勺突突地疼得厉害,我想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我的头一定是撞到过什么东西了。   “喀拉。”突然黑暗里一声轻响。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边上刘君培冷冷说了句:“沈东,是你么。”   沈东没有回答,只是从黑暗里再次传来喀拉一声轻响。   好像是枪栓被拉动的声音。   “我知道是你,”鼻子里低低一声哼,刘君培再道:“被王南拿去的那把枪一直都在你这里,不是么。”   “是在我这里。”片刻枪栓声响起的那个方向传来了沈东的话音。   “你在干什么。”程舫问他。   “在打开保险栓。”沈东回答。   “打开保险栓做什么。”   “为了防止某些意外。”   “意外?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你能防止什么意外??”   “谁知道,只是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你是什么意思。沈东!”   “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安全点。”   “用枪么??”这次问的人是梅兰。   “是的。”   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在这片黑暗的空洞里撞得嗡嗡作响,纵然并不大声,但仍然震得人头脑发胀。他们又在争论了起来,为了一些永远不可能争论得清楚的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考虑这会儿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们究竟应该怎么从这样的状况里脱离出去。   或者,确实有人并不希望我们现在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想起之前沈东对刘君培提出的质疑,也想起刘君培对沈东,对程舫,对梅兰,对周林所说的话。确实,如果有心去想的话,如果他们之间互相之间揭露出来的那些几乎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些古怪了起来。刘君培对于这宅子以及宅子里那些私藏着的宝物所持有的异常的了解,沈东的关于剪掉的三分钟镜头,梅兰半夜出去做了些什么,程舫在我们都看不到得那一个晚上,她究竟在做些什么……而周林……自从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我和林娟的房间外后,我一直到今天才再次见到他,而确实如刘君培所言,这么一个两眼看不到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就刚好在这么一个夜晚,幸运地找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呢?而他消失的那些时间,究竟在做些什么,那同样也是我们无论怎样都无从知晓的。   几乎每个人都有疑点,在这片宅子里。而如果真的不幸,他们中有一个人是同这宅子整个凶残的事件有关的话,那眼前的状况对我和林娟来说意味着什么……   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虽然周围的空气潮湿而闷热。   AMI的尸体仍然在我腿上重重地压着,我想推开她,可是推不动,她的身体显然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如果我想挪动她,就必须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才行。   而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是刘君培。   “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这时终于有人说出了我想说的那个问题,是林娟。她的话让那些争执总算停了停。   于是现状很现实地落在了眼前,是的,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在这样一种鬼地方,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没人回答得出来,这话题显然比那些争执要艰难得多。空气再次沉默了下来,隐隐一些风似的声音在耳朵边流动,以此判断,这地方周围的空间并不算小。   一个深得让光线透不进来,却也并不狭小的空间,这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思忖着,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人轻声道:“听说易园在晚清时曾经做过一个密室,就在这宅子的某栋房子下面。本来,在给老太爷灵柩找地方的时候,他们曾经找过那个密室,但一直都没找到。而现在,我想我们可能已经找到这栋房子了。”   说话的人是周林。他好像就在我的正前方,离得不算太远。   “怎么可能,”程舫道:“这里的感觉根本就不像是什么密室。”   “你仔细摸摸下面的地,什么感觉。”   听他的话我摸了下,发觉那地很毛糙,但也很平整,特别是我身下的那一大块。   “这是磨砂岩,这宅子的花园里很多小路都是用它铺成的,对于它们给我脚底所带来的触觉,我记得很清楚。”   而这恰恰是作为明眼人的我们平时所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的。   于是程舫沉默。   “而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没注意到,这地方空间很大。如果,它仅仅只是被地震震出来的洞,那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空间。甚至从我们掉下来之后,我们可能立刻就会被紧跟下来的那些砖头石块给压牢,塞住,而完全不会有现在那么大的迂回空间留给我们残喘。只有当下面是个空心段,才有可能造成这样一种状况,因为它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说得没错。”沈东道。“那是不是说,既然这样,我们可以通过密室的门出去了?”   “有可能。但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密室的门在哪里,也不知道在经过那么多年的封闭之后,又遭受了那么一场地震,那门是不是还可以用。或许早就破坏掉了,那样的话,我们同被压在一个地震造出来的黑洞里,没有任何区别。”   “而我们甚至都没办法去找那扇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闷声插了一句,林娟的话让所有人再次沉默。   是啊,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去找一扇根本不知道方向的门……   “沓……沓……沓……”   就在四周的空气因我们的沉默而变得格外寂静的时候,忽然一些微小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的声音从洞的某个角落传了过来。   “沓……沓……沓……”   好像是人的脚步声似的声音。   然后我发觉,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这洞里真的渗入了一点微弱的光,我感觉周围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暗了,甚至隐隐一些轮廓在我眼里逐渐显现了出来,依次是些巨大的横道的柱子,还有凌乱的石头……   “喂,你们看见什么了没……”我惊讶着问。   没等我回答,那脚步声突然变快了,快而清楚,随着越来越亮的光线直奔到我们面前。   “你们在这里?!”然后我们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却让我们无比震惊的话音。“太好了,你们都还活着,太好了!”声音有些颤抖,亦有些激动。   这颤抖而激动的声音属于AMI。   手里提着只手电,AMI爬到一根折断的房梁上看着我们。手电的光有些微弱,可能是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全是灰,却是活生生地朝着我们笑着,又哭又笑。   活生生的AMI……   那么……死在我腿上的那具尸体……是谁……   腿上仰面躺着一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一只手垂在地上,一只收抓着胸口,就好像她每次紧张时所习惯做的。两只大大的眼睛朝天睁着,没有半点儿神,却又仿佛是想对着那上面某样看不见的东西要说些什么,嘴微微张开,里头一颗圆润的翠绿色珠子,在手电光下闪着幽幽的光彩……   “梅兰!!”林娟尖叫了一声。   我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空白。 第25章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如果这会儿能有什么可以比明明几分钟前还在黑暗里和我们说话的人,转眼却成了我腿上的尸体,这种事更让我感到吃惊的,那只有它了。   我在梅兰的尸体边上看到了一只狐狸。   雪白色的狐狸。   嘴角挂着一丝血,它紧闭着眼睛躺在离梅兰不远的一个凹槽里,大半个身体被一根横梁挡着,此时除了我,没人留意到它。   “她怎么会死了……”边上响起林娟的话音,她声音颤抖的很厉害,因为之前梅兰的说话声离她最近。“你们都听见她说话的,是吧,你们都听见的是吧!”   “是的。”沈东回答。说话时他正看着AMI,这个原先被我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女孩,她从远离我们的地方过来,手里还拿着手电筒,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奇怪。   但这问题很快就被解答了。   就在AMI因为我们的表情而把手电光照到梅兰身上的时候,她身下的那根断梁上再次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动作有点迟缓,但个头很大,壮硕的像头牛。一露出脸沈东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惊道:“陈导……”   来人正是当时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突然掳走的剧组导演陈金华。   这么点时间没见,他憔悴得更加厉害,一头狮子鬃毛似的乱发几乎都已经全白了,脸色发青,膀上那个伤口处被他用自己的衣服胡乱包扎着,差不多完全被血浸透。不过幸而原本体力足够好,即使血流失成这样,他仍然有力气支持着自己上下攀爬,甚至握枪。   他手里有把双筒老式猎枪。   “是你们……”见到我们,他长出了一口气,看上去有点激动。及至望见我腿上的梅兰,脸色沉下来:“她怎么了……”   “可能是摔下来的时候头部着地,所以……”虽然沈东这样回答,但包括他自己,可能都对此不存什么信念。梅兰死状太诡异,那神情和动作,根本就不像被摔死那种正常的死亡。但除此又能有什么猜想呢,之前亲耳听见她活生生的说话,就够叫人惶恐不安的了。“对了老陈,你那天突然消失,到底出什么事了?”走过来帮我把梅兰从我腿上挪开的时候,沈东问道。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而这问题让陈金华略微的犹豫一下。片刻的沉吟,他道:“我是被某种东西带到了这里。”   “东西?什么东西?”   陈金华皱了皱眉:“说不清楚,我不知道那该叫人还是什么……因为背对着,我一直都没有看清楚那东西的样子。不过……”说到这里,他放下枪,把体恤的领口朝下扯了扯,对着手电光露出里面的皮肤。皮肤上很大一片青肿,中间被划破了,边上依稀像几根巨大的趾状的东西。“这就是那东西抓过后留下来的,怕是有毒,第一天的时候很痒,现在又肿又疼,所以我放了下血。”说着用力喘几口气,他嘴唇干裂的厉害,憔悴的表情明显的透出体力不支。“当时,被那东西带到这里的时候我是完全失去意识的,醒过来才发现是在这么个地方,当时和我一起被关在这里的,还有很多人……”   “是咱剧组的??”   “是的……”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陈金华沉默了下。片刻回过头,从AMI手里取过手电筒:“往这里看。”边说,他边将手电筒朝左上方照了过去。   手电筒的光线在我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力量有点微薄的可怜,一小圈昏黄的光越过周围凌乱的石头和木条,勉强打在陈金华所指的方向,勾勒出一道墙壁的一角。墙壁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墙粉剥落得不成样子,很多条漆黑色的东西沿着墙头朝下垂落,是被地震震出来的巨大裂口。裂口处隐约有几样东西鼓在那上头,好像是被从墙壁里震脱出来的东西,及至眼睛适应了那昏暗的光线,于是便看清楚了,那些一半嵌在裂口里,一半鼓在外面的黑糊糊的东西,是人的身体。   “林波!许晓爱!!”一声尖叫,AMI险些从断梁上跌了下去,幸而被陈金华一把拉住。“他们……他们怎么了……陈导!他们怎么了!!”忍不住哭了出来,再也不敢朝那方向细看,AMI捂住脸放声大哭。   那些嵌在墙壁上的尸体都是前一阵子一一失踪的剧组成员。   顺着那道墙壁朝边上仔细再看,隐约可以辨认出更多这样的尸体,有些整个儿贴在墙壁上,有些和我们最初看到的那几具一样,半个身体在墙壁裂缝里,半个身体在外面。尸体全都很硬了,所以有些禁不起震动,拦腰一分为二,半个身体连着仅存的那点骨肉,在半空中晃荡着,安安静静的看着我们似的。   这情景怎不叫人毛骨悚然。   就在之前,我们以为我们只是掉进了一个晚清时期建成的,被废弃了很久的地下室里。而现在很显然的,与其说它是地下室,不如应该叫它“墓室”。它埋葬着那么多个人,那些不久前还活生生在剧组里干着活的男男女女,如果不是这次地震,天知道他们还会在这地方被无声无息的埋葬多久。   而,我们呢?   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在这么多人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杀死并以这样的方式埋葬后,在这场把我们全部带进这个地下墓地的地震过后,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地方,虽然它现在已经被震得面目全非。”沉默了一阵,陈金华再次开口。他把手电筒转了个方向,于是那些尸体重新隐回黑暗里。“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因为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不过他们全都昏迷不醒,我想当时大概能在死前清醒过来的人只有我一个,我身上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绑着,显然应该是那个把我弄来这里的东西也没料到我会那么快就清醒。”   “所以我就爬了起来,那时候我躺在那个地方,我记得那里有还几张石床,你们看到的那几块断掉的石板就是。”说着手电朝正前方照了照,如他所说,透过一堆碎石,我们确实见到了两块断裂的大石板。“这只手电筒原先就放在那东西上面,”接着他又道:“我不知道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也没心思去研究,我只想把所有人叫醒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但是我叫不醒他们,他们睡的很死,像被打了麻药一样,后来没办法,我就拿着手电筒,沿着后面这条通道,跑了出去。”   “那你找到出路没?”程舫问。   陈金华摇了摇头:“没有,当时急急忙忙的看到路就跑,但是绕来绕去总是绕回来,时间长了就不大敢再随便乱走,一来节省力气,二来我想总那么走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我想给自己走过的地方弄点可以标识的痕迹。可是就在我做标记的时候,也不知道当时是虚得眼睛发花,还是怎么的,我在通道里看到个女人。”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突然开口问了句,是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周林。   陈金华迟疑一下:“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   “红衣服的女人……”周林轻轻吸了口气,没再继续吭声。   “是的,红衣服,因为这颜色很显眼,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我是听见她脚步声才发现她的,她脚步声就像那种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可是等我看见的时候,她已经贴着墙角拐弯过去了,我赶紧追过去,但跑到那里,她已经不见了,连脚步声也没了。那时候我不太死心,当时想,好容易见到一个人,也许和最近的事有关,所以说什么我也想追到她看个究竟。但是,一直追了两三个拐弯,我始终都没找到她,而这样一来,连我之前做过标记的路也找不到了,我只能重头再来。可是这事情没有就那么完了。”   “为了找出路,我在这里花费了不少力气,很多时候实在累的不行,就找个角落里钻着,休息会儿。我一直提心吊胆不要碰到那个抓到我的东西,幸好也一直没有碰见,只是最后一次打这儿经过的时候,我被吓坏了,当时真的是……”说到这里,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陈金华脸上浮出层有些扭曲的表情:“本来发现是又绕回去的时候,我是把手电给关了的,可后来发现不对劲,因为没有听见里面的呼吸声,什么声音也没有,还闻到一阵阵腥臭味,隔老远都闻得很清楚。所以考虑了一天,我壮着胆子打开手电朝里看了一下。这一看把我惊呆了,我看到他们都死了……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只看到他们一个个都被砌在那些墙壁里,有些人是被活生生砌进去的,那姿势看起来还在往外爬,更可怕的是,他们就好像故意被做成了一种雕塑一样的样子,你们见过庙里那种放在很高的神龛里的那种小菩萨不?他们当时就是那种样子的……”   “为什么……”颤抖着声音,AMI小声问。   陈金华摇头:“不知道。那会儿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跑,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看到前面隐约好像有个人站在那里。我吓坏了,以为是那个抓我来的东西,后来发觉不是,那人低着头在扫地,看上去很眼熟。所以壮起胆子我用手电照着他问了声,‘谁!’那人半天朝我抬起头,知道是谁不?他是本新伯。”   “本新伯?!”这次惊叫出声的是林娟:“这么说,我还接到过他打来的电话。”   “是么?”陈金华朝她看了一眼:“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   “什么……”微微一怔,陈金华沉吟片刻,继续道:“不过,这地方无论发生什么事,也是都有可能的吧,就像我真的见到了本新伯。那会儿他一直在扫地,我想我是不是活见鬼了,可看他活生生在那里的样子,有实在不像是鬼。考虑了很久我决定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可还没等我走近,他忽然丢下手里的扫帚就往边上走了进去。我赶紧追,追到那里,看到扇门,门关着,我推开往里头看的时候,踩到了被他丢在地上的扫帚,然后发现,那东西被不是扫帚,而是这个。”说着,朝我们提了提手里的猎枪。“当时我就把枪拿在了手里,接着光朝门里看看,门里一个人也没有,是个很小的房间,可我明明看到本新伯进去的啊,所以我就朝里面走了进去,想看看清楚他到底在不在里面,谁知道刚进去,门就关上了,这一关,一直到地震,把这扇门震了开来,我才从里头出来。之后,我就碰到了AMI,她当时就躺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昏迷不醒。再之后,我们就碰到了你们。”   一口气把所有的经历说完,陈金华虚脱似的吐了口气,一张脸变得更加苍白,这令他不得不朝断梁上靠了靠。   “这么说,你始终都没有找到出去的地方。”沈东道。   “是的。”陈金华点头:“而这电眼看就快要没了,我不知道我们在没了电以后还能怎么办。”   “这样的话,我们一刻也不能再浪费了,我们必须去找出口。”   “好。”话一出口,所有人都赞同。   只是很显然,沈东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放心的,他借着手电光对我们一圈扫视,继而目光落到我身上:“你和我一起去么。”   “我脚完全没有知觉了。”我对他道。   他点点头:“那这样,你和周林,还有陈金华,留在这里,对了,老刘,你也留下,他们都行动不方便,你留在这里好有个照应。”   刘君培怔了怔,随即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点头:“行。”   “其他人和我一起去找路。”   “等等,我也留下来吧,我要陪着宝珠。”说话的是林娟,她一边说一边朝后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紧挨着周林的地方停了下来。   沈东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然后朝断梁上一翻,跳进了断梁后那条走道,并从陈金华手里接过了手电。程舫和AMI跟了过去,临走程舫朝林娟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跟着沈东离开了。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过道尽头,而手电带来的那点点微弱的光亦因此完全消失,整个地下室重新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黑暗里我能听见我们余下那几个人彼此间起伏的呼吸声,很清晰而其中有个气息是相当微弱的,微弱的几乎听不清楚,而那点点微弱的声音从刚才被我发现,就一直反复被我记牢着,现下等到了这个机会,我循着那小小的声音慢慢移了过去,一点点摸过梅兰的尸体,一点点摸过尸体边的横梁,一点点摸到那个凹槽,然后,摸到了那把起伏的柔软的毛。   “狐狸……”压低嗓子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一边小心翼翼把他从凹槽里拖了出来,抱进怀里:“狐狸……” 第26章   狐狸没有回应我,如果不是手臂上能感觉到那一点点细微的呼吸,他就好像具尸体一般,连身体都是冷的。   这叫我不知所措。   如果之前还存着一丝侥幸,期望着远在我家的狐狸能感觉到我这里出了问题,而跑来找我,凭着他妖怪的直觉。而现在他就在我怀里,却是更需要去救得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来的,也想象不出之前他到底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以致把自己弄成这样。单纯的地震不可能伤害到一只有着五百年道行的狐妖,因此,狐狸必然是碰到了某种强大到让他也难以应付的东西。而如果真的存在着那么一种可怕的东西,它很可能并没有因为地震而离开,甚至,之前那场突兀的地震,说不定也是这东西弄出来的,而它或许就在这黑暗空间的某个地方窥视着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它的眼底,而对于它我们却一无所知。于是这就意味着,即使沈东他们已经幸运的找到出口,我们必然也没有一个人能因此就活着离开。这会儿得以不死,说句悲观的话,这极大可能是那东西还不打算一口气把我们尽数弄死而已,不管它是出于什么目的。   “刚才我好像看到梅兰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是那块翡翠么?”黑暗里忽然听见陈金华问了一句。   “是的。”见没人吭声,我答道。   “你们塞的?”   “不是。”   “不是你们?难不成还是她自己……”   “……不知道。”这实在是个让人费解的事情。说起来,古代王侯将相家死了人,他们坚信埋葬时倘若在嘴里放一颗珠宝,尸体能永葆生前的容颜。可梅兰在从上面掉下来的那瞬间会很冷静的确定自己会死,并且将那珠子塞进嘴里去吗?而如果不是她自己塞的,那又会是谁,并且,为了什么……   也许狐狸知道,如果当时他是清醒着的话,他的眼睛可以在黑暗里看清任何东西。   可是他始终一动不动,无论我怎样试图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我很奇怪那东西为什么不干脆一下子杀光我们,而是这么一批一批的来。”这时黑暗里又响起陈金华的话音:“它完全有能力在第一天的时候就你把我们全部杀光,你们看看那次在厅里的屠杀……”   “也许有忌讳。”接口的是周林。“兴许我们中有什么让它忌讳的东西,所以一次没办法杀光我们,它只好找机会分批进行。”   “忌讳会是什么。”林娟问。   周林沉默。   这沉默不知为什么忽然令林娟异样的纠结起来。因为再次开口,她带着种微愠的语气问了完全同我们目前困境无关的问题:“你是不是在生气,周林。”   “为什么这么说。”好半天,周林才回应。   “因为每次你生我气的时候,你就会不跟我说话。”   这话乍一听有些好笑,尤其是一个成年女人,在这样一种环境里突然很认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像个闹心的孩子。   当然,这会儿并没人笑得出来,只是觉得气氛变得有点糟糕而已,我不知道林娟她自己有没有感觉出来。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顿了顿,周林问他。   “因为,”脱口而出,却没有后续,林娟似乎在这一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再道:“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也许是你想多了。”   “也许吧。也许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觉得你总是能回避和我说话,就尽量回避,那其实是我想多了。呵,我在一个瞎子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想象力。”   “所以还是不去想的好。”   “我和你说话并不是为了要听你说这些!”声音忽地扬高。而周林的话音依旧如之前分析状况时那样平静:“那你要听什么?”   “我……”   一向快人快语的林娟,忽地再次迟疑,仿佛怕一不小心自己会说错了什么似的。我从没见她这种样子过,尤其是在一个男人面前。“你为什么要回国。”片刻后她道。声音没了之前的意气。   “为了我哥哥。”   “为你哥哥?”听见这个回答,林娟明显的冷笑了一声,“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也许吧。”   “所以,你就为了这么一个根本称不上理由的理由,回来了?而我之前托人带了多少口信让你回来,你有理睬过?”   “其实我早就想说,你总是那样麻烦人家,不太好……”   “周林!”这话终于让林娟情绪失控:“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觉得我很麻烦!周林!”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句话,头顶因此传来一阵悉琐声响,我感觉到一些碎石粒因为声音的震动而从上面掉了下来。   “娟……”不得不出声提醒她注意眼下的状况,同时我也在奇怪着,为什么周林对林娟要说这样的话?   有些话他完全可以说的更婉转些,直白如林娟,或许就完全感觉不出他想要表达的本意了,那样,至少她也就不会这样生气。可是这男人却一直在用更直白的方式试图让林娟明白,明白那些他想表达的东西,那些对于林娟很在意,与他来说却无所谓的情绪。   而就在林娟因此而重新沉默下来的时候,周林再度开口,仿佛存心考验林娟的忍耐力一般:“所以,你应该走出去了,走出我和我哥哥以前给过你的那道圈子,回到那些永远不会觉得你麻烦,也永远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人当中去。”   “呵……”这话让林娟再次一声冷笑:“你不觉得你在管闲事么,周林。爱和谁在一起那似乎是我自己的喜好问题。”   “也对。我只是提个建议,至于最后会怎么做,还是在你。”   “说的真好。”   “过奖。”   “那么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们结婚吧。”   真突然的一句话,原以为她会说出些更负气的东西,没想到会是这。以致连周林也不由得微微迟疑了一阵,有那么片刻,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那道圈子包括我和我哥哥两个。”然后他道。一如既往的平静,并且诚恳。   这终于逼到了林娟所能忍受的极限。   因此她变得更加直接,非常直接的冷冷的道:“周林,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走出去。”没有回答,周林只是简单重复了遍他前面说过的话。   “如果没有爱过,请你直接告诉我。”   “走出去。”   “直接说没爱过我,我们之间就结了。”   “是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   突然加快的对话节奏,在黑暗里结束的同样的快。   而那之后,两人好一阵没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变得难以辨认起来,像是两人存心要隐匿与黑暗中一般,这让人倍觉难受。   眼下的处境已经让人非常难以承受了……不单我们的处境,还有狐狸的状况。   偏这两人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些话来,让原本就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加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觉得那个双目失明的男人有点可恨起来。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在这种时候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诚恳,他觉得很合适么?这种感情上的事情,非要在这种时候还针锋相对争个明白么?难道连伪装的体贴和爱都吝于给彼方?况且那有效期,不过只是现在短短共处的那么一点时间。过后,也许就此葬身在这里了,黑暗里,两人彼此再看不见……   就是这么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非要,为了一个说法,一个好看的姿态,于是让人更加绝望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在乎什么。   “娟,”于是我叫林娟,想把她叫到我身边来,离那男人远一点。   但是林娟没有应我。   我以为她是在气头上,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所以略微把声音抬高了一点,我再叫:“娟!”   很奇怪,她依旧没有应我。   “娟??”我再提高了点声音:“娟,你在干什么??”   声音在黑暗里撞击出一道道回音,很响得了,可是林娟仍然没有回答我。   这叫我突然之间有些慌了起来:   “娟,你说话啊,你在干什么??你说话啊!”   还是没人回答我。   “陈导!”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叫:“陈导!!”   但陈金华也没有回答我。从林娟和周林开始交谈,他就没再发出过声音,原本以为他是在听他俩的谈话,可现在显然并非如此。   “周林!林娟!陈导!!!”   我一个个把他们的名字叫出来,这几个就在刚才还在我身边说着话的人。   现下却没有一个出声回答我。   而在回音过后,空气迅速沉淀出一片寂静。很浓很浓的寂静。寂静里,除了我和狐狸的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着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而他们三个人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不敢想,一点也不敢想。只用力抱着怀里的狐狸,他一半身体在地上,一半在我怀里,除了呼吸什么动静都没有,却是这寂静里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真实存在的。“狐狸……”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虽然这种时候哭是最无用的。   可是除了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突然之间的孤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四周除了呼吸声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可怕……不同于见到那么多人被杀害的场面,不同于被困在宅子里无法走出去……就好像睡醒后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漂在连一丝海岸线都望不到的海面上,这是种阴冷的突然让人从头到脚都在发抖的可怕。   以至一时我都没感觉到自己手指间所触碰到的变化,那种毛发褪尽,变成了光滑的人的肌肤的变化。就连耳朵边原本微弱的呼吸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我都没有留意到。我只是用力抓着狐狸的身体,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狐狸你醒醒……狐狸……狐狸……”   直到一只手用力揉了下我的头发,并且在我头上拍了一下,我才惊跳着住了嘴。   “把外套给我,”开口的时候,狐狸已经完全恢复了人的模样,而用刚才抱着的方式,我已经抱不住他。他从我怀里直起了身体,那双碧绿的眼睛在望向我的时候,一闪一闪烧着磷火似的光。   第一次觉得这光并不可怕。   它们真漂亮……漂亮的让我眼泪忍不住直跌了下来:“狐狸!”我大叫:“狐狸!”   那双眼因此月牙似的弯了起来,我听见狐狸低低的笑声:“哦呀,还能叫的再激动点不?小样儿可怜的……让人怪有成就感的。”   “……你是猪。”   “你见到猪能这么激动?猪说,不容易啊……”   “……”   “话说,我身材好不?”   “……”   “上面都摸完了要不要再往下摸一点?”   “狐狸!你丫一辈子就这么猥琐死算了!!!”   “不行,我不哭不行。”感觉到狐狸的手指在我爬满眼泪的脸上划过,我边哭边笑。   “为什么?”他问。手指再次划过我的脸,忽然一顿。   随即那两道月牙般的笑从目光里淡了出去,眨了下眼,他看着我:“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用力吸了口气,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听起来依旧这么高兴:“虽然很像,但你不是狐狸,你是谁?”捏着刚才从地上摸到的碎玻璃,我在他低头说话的那瞬把它架在了狐狸的脖子上,一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继续往下掉。“你到底是谁!”   “木头……光着脑袋”   “……摇啊什么……不见”   “……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这儿……”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看不见”   “你拍一下……啊……拍一下……啊……”   边上忽然有人在轻轻的唱歌,那首我好几次在宅子里听到的儿歌。   只是这会儿唱歌的人不是那些从未露过脸的小孩,而是个女人。也许是因为嘴里含着东西,所以总也唱不清楚,可她还在一遍一遍唱着,就在离我和“狐狸”不远的地方。   那声音本该是在地上的,因为唱歌的人一直都躺在地上。   可是这会儿她分明站着,站在她原先躺着的地方,一边含糊不清的唱着歌。   我哭不出来了。   那个唱歌的人是梅兰。   “沓……”突然悉琐一阵响,那方向有脚步声朝我慢慢走了过来,伴着含糊不清的歌声。“……啊……你拍一下……啊……”   声音听起来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含糊而尖锐的歌声,听起来就像只漏了风的哨子。   这诡异的声音让我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有点急促。   晃神间看到“狐狸”那双碧绿的眼再度弯了起来,他朝我微笑着,那副和狐狸简直一模一样的笑:“怎么了,小白?”   “啊……我……难受……难受……啊……”声音再度靠近,几乎就在我耳边。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木头的娃娃……啊……难受……啊……啊!!!”突然声音陡的拔高朝我耳朵里猛刺了进来!惊得我一甩手把那块碎玻璃朝那方向用力扎了过去。   闷闷扎在样厚实的东西上,那尖锐的歌声于是倏的停止了。   空气里再次静的只剩下呼吸声,我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狐狸”的呼吸声不见了,连同他亮在黑暗里的那双眼睛。   而这一次,我是真正的被孤立了起来。 第27章   人似乎天生具有一种识别系统,可以通过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差别,也能感觉得出你是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人。而那差别同性格的变化无关,它的存在就如同细菌一般,你可以感觉得到它所带来的触动,却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其状态,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个称之为一一第六感。   我不知道之前那个狐狸是谁,他真是和狐狸太像了,像到从外表到说话口吻到身上的昧道,几乎无懈可击,如呆不是他后未恢复了原形,并且同我说了那片刻时间的话。   他说话语气同平时的狐狸完全没什么两样,只是他那双眼睛一一那双眼睛很不对劲。   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喜怒哀乐,甚至更细微的一些情绪,有时候并不一定会表现在你的脸上,但却往往会在眼睛里稍纵即逝地闪现。虽然有时候它可以伪装,可以刻意,可以做戏……而不管怎样,一个人的眼神代表着一个人的特征,因为无论怎么伪装刻意,它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即使蒙住脸,我们还是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神里辨认出对方是谁,那是眼睛所泄露的秘密。很多时候,眼神其实同指纹和DNA一样无可取代。   因此,当一个人眼睛里所透露出来的东西变成了完全陌生,陌生到像换了一个人的时候,这时,你就不能不警惕一番了。   正如刚才的“狐狸”。   真的很难想象到底会是什么样一个人物,能把狐狸模仿得如此相似,就好像从他出生开始就和他同呼吸共生存着似的,如呆不是因为那双眼睛,我几乎就确信他是狐狸本人了。直到看见他的眼睛……   他那双外表和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面住着另一个人,那人同狐狸一般妖冶,却远比狐独凌厉,纵然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带着狐狸式的微笑,狡黠而温存。   只是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被冻住了,一度无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那双眼睛就好像一对张开在黑暗深处的黑色羽翼,无声无息,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却在最近的距离压迫着你。而直到看见了另外一样东西,更确认了我的感觉。   那是狐狸的尾巴。   同狐狸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天天看着他晃着尾巴在我周围来来去去,那条尾巴是他怎样变身都改变不了,至少在我这双眼睛里改变不了的、作为他这只狐狸精变身成人的一个唯一的缺陷。   而这次的这只“狐狸”,尾巴去了哪里?   役有尾巴的狐狸绝对不是狐狸。   手朝后摸的时候摸到了一块冰冷的东西,很粗糙,突出而尖锐,挡住了我后退的路。   我想这可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天花板之类的东西,迟疑了几秒,在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声轻而可疑的动静时,我立刻朝上爬了过去,隐约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我一蔗,腿在那东西尖锐的突起上拉破了一层皮。疼痛似乎格外的刺激人的运动能力,不到三下两下,栽以最快的速度爬到了那块东西上。   这块东西大约有两米多高,触手可及不少碎石块堆在那上面,一不小心踢到一块从上面掉了下去,突然问卡啦啦一阵脆响,在原先静得像坟墓般的空问里跌撞出一连串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紧跟着一阵脚步声突然问从我原先站的地方响了起来,三步两步,很‘陕移动到这块石堆下。   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不加考虑立刻开始继续往前爬,前面还存在着多少障碍物已经不在我担心的范围内了,唯一害怕的,是如呆好不容易爬到头,却发现那里只是培墙壁,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周围这么黑,我根本一点方向感都役有。   仓皇间身幅响起了阵轻轻的攀爬声,那人用着比我灵活的动作很快爬了上来,这让我太阳穴突突一阵猛跳。这人会是谁?是假冒的狐狸,还是诈尸的梅兰……   脑子里念头风车似地转着,手脚没有停过,我连滚带爬地在那堆石头里朝前移动。一不小心头撞到前面突起的石头上,疼得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更不敢停下来,只要手探得到的地方还有空处,我就卯足了劲朝前爬。   而那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影子般跟在我身后,像只敏捷的蜥蜴。周围那些无可避免被我踢到的石头所发出的声音,无疑是那追踪者最好的探路工具,所以我干脆放开了手脚以弄出更大的声音,好靠那些被空洞的回音撞击而出的嘈杂去混淆那人的视听。直到手一把撑到前面时落了个空,我发觉自己爬到了这个大石堆的尽头。   幸而尽头不是墙壁,从气流判断,应该是个比较空旷的空间。   意识到这点正准备想办法爬下去,身后越来越近的身影让我突然脑子里某个念头忽地闪。随即抓起了一块石头,我朝边上挪了挪,一边把这块石头用力朝前面空处丢了过去。   石头落地发出卡啦啦一阵脆响,俨然如我之前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   而就在这同时,身后的追踪者立刻朝这方向爬了过来,很快,快得估计根本就没有用手去探明前面究竟是石头,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就在一阵冰冷的风随着些细碎的攀爬声从我边上划过后,才听见一声低哼,随之而来石堆下面重重一声闷响。   如我所愿,那个急着追踪栽的人循着声音追得太急,没注意到前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在越过我的一刹那,毫无防备地从石堆上掉了下去。   但不知道状况怎么样,这地方并不高,只不过两米左右的样子。   按奈着急促的心跳我趴在石头上等了片刻。   始终没有再听见一点动静,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平复了下呼吸,我小心翼翼伸手往下探了探,然后把脚跨了下去。   却不料脚尖刚刚碰到下面的岩石,一只手突然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刹那间惊得我魂都快散了,手下意识一松,整个人登时仰天摔了下去。意识到头即将撞地,我条件反射地张开了嘴,但并没有叫出声未,因为这瞬间我的上半身突然被两条胳臂用力接住了,一只手非常准确地按在了我的嘴巴上,我正要挣扎,耳朵边随即听见有人压低了声急急对栽道:“别出声!   是我!刘君培!” 第28章   刘君培……   我几乎在这片混乱里把这个人给忘了。   没想到林绢、周林、陈金华全都失去踪迹的情形下,他竟然还在。一阵惊过后,疑问却又接踵而来。既然他一直都在,为什么始终投有出过声?为什么刚才我那么大声地叫着其他人名字的时候,他却一声也不响?   想到这一点,我先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见我身体放松,刘君培很快松开了抓着我身体的手,然后拉着我一路摸索着急急朝前走,似乎和我一样也在急着离开这个地方。黑暗里可以闻见他身上油腻腻的味道,一直以来我最防备及最有成见的一个人,这会儿安安静静地在我前面,和我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我留意到他的脚有点跛。   “你跑得太快了,像鬼一样。”那么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子,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他道。   “刚才在我后面的是你?”于是我问。   “是我。”   “你把我吓死了,刘君培。”   “所以你让我差点摔死,”他苦笑。   “……你投事吧。”   “没事,就是胳膊撞了一下。”   “其他人呢?”   “不知道,我有好一阵子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了。”   “那裁刚才在叫你们的时候,你怎么不做声?”   这问题让他沉默了一阵。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他道。“我听见你在那地方和什么人在说话,说的话很奇怪,之后突然像受惊了一样大喊大叫,这让我觉得……很不对劲,所以,当时投有回应你。”   理由似乎无懈可击。   正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他拉了下我的衣服,道:“走。”   于是继续跟着他朝前走,在这个完全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地方,我之前所保留的一点点方向感己经随着不断的摸索和打回头路而彻底消失。所幸这会儿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个刘君培在身边,不过对于这个男人,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不知为什么始终有一份放不下的戒备。   “那个时候你在和谁说话。”又走了片刻,他再次开口。“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不是陈导。那个时候,你边上还有别人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不知该怎么回答,突然脚底一渭,我被脚下踩到的某个东西渭得一个踉跄。站稳脚步后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然后意外地发现,踩在我脚下的那个东西竟然是只手电筒。   “刘君培,我踩到了只手电筒……”   “手电筒,?”他停下了脚步。   这时周围刷的下亮了,一度让我睁不开眼睛,因为我尝试按了下手电的开关。   “这不是沈东他们带走的那支么。”适应了光线带来的刺激,刘君培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手里那支电筒。   的确,这支式样老式的手电筒,和之前被沈东带走的那支一模一样。但它怎么会在这里,而既然它被留在了这个地方,沈东他们摸黑会跑去哪里?   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我校说出未,刘君培怕是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抬头打量着周围,一声不吭。   此时我俩正站在一条破旧的甬道里,甬道一边被地震震得塌方,堆满了碎石头,我和刘君培正是从那个塌方口的一个狭窄的缺口处挤进来的。   当时早己走得没有方向,况且还在说着那些话,所以也役怎么注意,就进到了这里。我役想到这地方的通道是两边设的,不仅陈金华他们过来的那条,原来相反的方向,还有一条。只不知道两条通道彼此是不是相连的,但既然沈东的手电筒会在这里,那么看样子是连通的。   可是丢下手电筒在这里,沈东他们三个会跑到哪里去了,是不需要手电筒了么……怎么可能。   或者是被那个曾经把陈金华他们抓到这里的东西发现了?却也未必……真的这样,他们不会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毕竟这里离我们分开的地方不远,这么静的地方,有点点风吹草动不可能听不见,所以,沈东他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这宅子原先的事情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刘君培这样问我。   我怔了怔:“什么?”   “关于这个地下密室的。或者叫它地宫,我觉得更合适点。”   “你知道?”   他点点头,一边推了推镜片。“研究老周家那些事的时候,顺带也了解了一下。”   “你了解得还真不少。这地下室怎么了?”   “之前周林说,它建于晚清时期,而据我所知,它大约从嘉庆年问就开始建造了。”   “这么早……”   “最初是为了当地窖用的,专门存放一些价值比价昂贵的物件,后来不知怎的变成了关押一些囚徒的私牢,是王府用来秘密处置那些出了问题的奴才的地方。”   原来这鬼地方还有这么一段历史,不自禁觉得这原本就浑浊的空气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不由自主朝刘君培身后跟得紧了些。   “说起未,你知道溥仪下台后那些后宫里的太监的下场么。”   “回老家?”   “那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他们就在这里度过了最后那小半辈子。”   “什么意思,什么叫比较特别的?”   “就是那些对于宫里某些事,了解得特别多的。”   “哦……是怕这些人出宫以后乱说话?”   “应该是这样。据说当时有一阵北京城很乱,王府里的人都逃出去了,但走时把他们给遗留在了这里,没有处置,也投有放。结呆回来后,发现那些人都饿死在这里了。”   “饿死……”空气里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又更清晰了一些,我不由得搓了搓胳臂。   “你冷?”意识到我的举动,刘君培回头看看我。目光滑到我带着锁麒麟的那只腕上,停了停。   我摇头,迅速将那只手收到身后。这动作令他很快将头转开,而我亦再次将跟着他的那段距离拉开。   “因此,他们说这地方不干净,因为有不少冤魂。”接着他又道。   “是么。”   “这是什么……”忽然朝前快速走了几步,刘君培朝我招了招手:“来这边,这里好像是扇门。”   我赶紧跟了过去。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那道斑驳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门很窄,和墙壁几乎一个颜色,在手电光那么点光线下很不起眼地矗立着。   示意我站在原地不动,刘君培从栽手里取过手电几步走到门边,朝那扇门上推了推。   门投上锁,一推就开了,并且发出阵剌耳的摩擦声。手电光穿过那道门洞,显出里面一个空问,看上去狭小而窄长,不太像是个房间。   “也是条通道。”上上下下看了看,刘君培道。说完径自走了进去,一边用手电探着前面的路,一边赞叹:“呆然结构很复杂,当时造的时候,应该是颇下了番功夫的。”   “造得那么大做什么。”原本以为,这样的地下密室最多几个房间,一条通道到底。可没想到它会那么大,也难怪陈金华会在里面一直绕圈子,搞不好,这地方真是个地下迷宫。可是好端端的,在自己家里造什么迷宫呢,又不是古希腊的米诺斯。   “你不知道么,以前这样的大家族,家里少不得会备个这样的地窖,平时做做仓库,关键时候也许能派上大用处。”   “什么样的用处?”   “比如关人,比如藏人。”   “你知道得真多……”   “历史有趣就有趣在,当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点上的时候,会发觉它可以牵扯出一大串相关的东西来。”   “你觉得,这地窖和周家的过往,是相联系的?”   “当初了解到以后,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太明白……你刚才不是说,地窖是嘉庆年造的么,它能和周家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比如这房子的构造。想必你也看得到了,这地方每幢房子窗户和门上的雕花、装饰、布局,耶都是有讲究的,可是一个宅子为什么耍搞上那么多和避邪相关的物什,我想那应该和这地窖里曾经发生的事有关。我们总把非正常原因而死过人的房子,称为不干净的房子,而若那些人又都是枉死的,就不单是不干净的问题了。所以大费周章搞那些,很显然,是宅子的主人用来克那的。可是似乎并不怎么奏效,因为后来主人是那么急着把它脱手……当然,他也肯定没想到会那么顺利就找到了买家,毕竟,这么大一害宅子的交易,可不是很简单的一笔交易。”谈到这些,刘君培的目光隐隐亮了起来,一扫之前受伤所带来的疲惫。“之后到了周老太爷手里,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压得住他所受的那些‘麻烦’的大东西。”   “哦?不是说……那是他看了镜子里的东西以后,去买的么?”   “能见到镜子里情形的,只有周老太爷,当时到底镜子里出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是么。不过……真的能把这段历史翻拍出来,确实不失为一部有趣的东西。”   “可是现在变成了这样……”   “……是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话音忽然顿住,刘君培有些突兀地用手电朝栽照了过来:“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   “什么??”我一晾,迅速靠近他,他则走到了我刚才站的位置,拿手电朝周围扫了扫:“我好像听见这地方有什么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他的话让我刚刚有点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可是无论怎么仔细听,我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听见,除了我俩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说不清楚,”他皱了皱眉:“也许听错了,也许……”   “咔!”突然一声响,这次不单刘君培,连我也听清楚了。   好像是什么东西受到挤压发出未的声音,那声音就未自我身后。“谁!”迅速把手电光朝那方向照了过去,及至看清楚耶发出声响的东西是什么,刘君培的脸色缓了缓,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好像又找到了一扇门,宝珠。”   那是扇很小的门,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码的距离,目测高度才到我的膝盖,表面是金属质地,己经被时间腐蚀得不成样子。   在我们专注望着它的时候,突然它又咔的下发出声轻响。   “似乎是后来开出来的东西。”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刘君培对裁道。一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在那扇门上刮了刮。刮落下的锈斑后面显出一行字:民国三十五年,封。   “里面会是什么。”靠近了过去,我在刘君培边上蹲下来。这么小一扇门显然不是专门开给人走的,它里头封着的会是什么。   琢磨着,门突然再次咔的一声响,好像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推动它。这不禁让我朝后退了点。   刘君培却把手伸向了那道门把。   “你干什么?”见状我忙问。   “打开看看。”   “你不怕会有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抓住门把朝上一提,嘎的声响,把那扇小门给推开了。   门那头一泻而入的空气令我朝后一个踉跄。   那股空气极臭,一开门就好像打开了只塞满了烂肉的闷罐子,那股腐烂腥昊的味道,直熏得人两眼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一阵才适应过来,发觉刘君培已经先我一步钻了出去。   “刘君培!”我叫他,他出去后周围一泄而下的黑暗让我恐慌。   刘君培没有回答我,只拿着手电上上下下照着,片刻后道:“我想我们找到出口了。”   出口?   这叫我有些惊讶,那么吴的地方怎么会是出口?不过疑惑归疑惑,我还是用最决的速度朝外钻了出去。   “怎么那么窄……”外面依旧是墙壁,一出门就看到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让栽更加疑惑:“刘君培,这里……”话还役说完,我的喉咙哽住了,因为那具突然撞进裁眼里的东西。   “怎么回事……怎么是这个地方?”控制不住一阵战栗,我惊叫。   似乎早预料到我的反应,刘君培沉默着用手电照了照栽,然后照了照地上那具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的恶臭就是从那东西上传出来的,耶具离门不过半步远的尸体。   瘦瘦小小,在靠墙的地方蜷缩着,微张的嘴上一团漆黑,因着我的叫声哄的下散了,是一群绿头苍蝇。   尸体是张小洁的。因为潮湿,不过两天多的工夫她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眼睛和嘴里流出的粘液上拈满了蠕动的蛆和蚂蚁。这副景象看得我喉咙发干,可是口水咽不下去,我怕一咽就会把胃吐翻过来。   没想到这扇被封的金属门通向的,竟然是这口位于仓库里的枯井……   “怎么会是这个地方……”抬了抬眼镜,刘君培仰头朝上看了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已经开始朝井壁上攀爬了上去。   但完全没用,很快他就从上面滑了下来,那井是用很光滑的石头砌成的,干枯了很多年,除了一些泥浆和攀爬在井壁上的脆弱的爬山虎和杂草,一点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真可笑,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确实找到了这处地下密室的出口,可是出口在这么一个地方,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蹲下身我拾起了尸体边的打火机,用力点了几下,始终点不亮。丢开它的时候我终于控制不住吐了起来,觉得很难受,一种极度恶心并且无能为力的难受。   “涌……涌涌……”突然一串音乐声兀地从栽脚下响起,这让我被电击了似的飞快从地上弹起。   跳到刘君培边上后惶惶然低头去看,发觉那声音是从张小洁的尸体上传出来的。她尸体的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触电似的震动,这让她看起来好像突然有了生气似的,耶双直直对着天的眼睛里两点光闪闪烁烁,仿佛随时都可能眨一下,动一动……   “嗨你好,栽是张小洁,我现在不方便通话,有事请留言。”口袋里传出了张小洁的录音声,然后卡嚓一声,响起了一阵奇隆的噪音。噪音里隐隐有个人在说什么,有点模糊,但听得出语气的激动:“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芙非!!!”   最后那四个字尤其清晰,在刘君培伸手进尸体的上衣口袋,将里头那只手机摸出来的时候,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只有手机的讯号等还在一闪一闪地跳着,我凑近看了一眼,上面清楚几个字:您有一个来电未接。   “打不出去。”按了拨打键,显示出来的是讯号无法收取的界面,刘君培对我道。   我没留意,因为我正想着之前手机里传出的那个声音。   那声音不断咋重复:小心莫非……   什么是小心莫非……   什么是小心莫非……   莫非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早在这宅子一系列惨事还没有完全爆发开未的时候,就有人在试图用电讯的方式来警告些什么,关于“芙非”。可是“莫非”到底是什么,对方却一个字都没有。而这个一直通过电话和手机未警告我们的女人,又是谁,她和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有关系么?她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都藏着些什么吗……   头很疼,左思右想,栽理不出一点头绪,却在这时冷不丁的一阵奇隆的声音从我脚下传了过未: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好像一个嗓子哑了很久的人,在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而那个人己经死了很久了,连尸体都己经开始发臭。   我看到张小洁原本蜷缩着的身体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体的僵硬令她每个动作都显得异样吃力,但她并不在乎,尸体原本就己经没了“在乎”这种感觉,她只一心一意把自己弄直,靠着那几根发黑的手指,攀着井壁,她耶具僵直的躯干靠着这点力道逐渐直立起来,唯一力不从心的是她的脖子,那条长长的脖子无力地耷拉着,这让她的头朝左歪斜在肩膀上,于是那双原本直对着天的眼睛突然问就转向了裁,仿佛就在刹那问,这双了无生气的眼球里就住进了灵魂,那灵魂透过这对己经开始腐烂的眼珠朝我看着,一边吃力地开合着自己的嘴巴,用里头残缺不全的舌头卷动着,对栽道:“木头……木头娃娃……木头……娘娘……” 第29章   “宝珠!”   猛听见刘君培对我大叫了一声,我打了个颤,一下子从那种几乎麻痹了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发觉那尸体己经陕走到我面前了。   摇摇晃晃,却无比准确。   可偏偏这种时候,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一点点被抽离了,明知道自己应该在她还没完全接近我之前赶紧避开,可是我一点都动不了。   “宝珠!”刘君培又对我大叫了一声,半个身体已经钻进了门内,他一只手朝我伸着,示意我过去。可是那个空间很陕被张小洁的尸体堵住了。她挡在我和刘君培之间,摇摇晃晃,嘴里念念有词,我不得不朝后退,尽我的所能往后退,可是背很陕靠到了石头,那些冰冷而坚硬的东西令我一下子找回了手脚的知觉,可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太迟了。   张小洁朝我伸出了一只手,就在离我不到半步远的地方。我清晰地听到她肢体因着血液的凝固而挣扎出的呻吟声。   “娘……娘……”嘴里继续在重复着这几个字,她那只乌黑僵硬的手摸到了我的脸:“娘娘……”   可是拔不掉,她力气比我大多了。短暂的摇晃过后,她复又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对着我,一边把更多的力量施加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被这力量从眼眶里给挤出去了,太阳穴突突地跳,我张大了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只能拼命抓着她的手腕朝下拔,可是一点不管用,那力道反而让我脖子上的手指收得更紧。   视线一点点模糊,我听见她凑近了我在我耳边说着些什么,可是耳朵里除了雷鸣般的轰响,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只觉得全身的血压都集中在太阳穴两侧了,我开始失去自己的力量,失去挣扎的余地,只徒劳地张大了嘴试图吸进哪怕一点点的空气,可除了疼痛和尖锐的压迫感,我什么都得不到……   我想我死定了,最后一次尝试去揍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我对自己说。   可是脖子却在这时意外地得到了释放。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气流通过我的嘴直撞进我快被勒断的气管,身后突然一空,我一头朝后载了过去。   眼前一片漆黑,在我跌倒在地上的一霎那,我眼前那些自井外透来的光突然完全消失了。   脖子依旧是生疼着的,我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好半天一动不敢动。   直到视线慢慢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才发觉这地方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隐约可以看到周围的一些轮廓,看起来应该存在着某种光源。   光源来自哪里呢。   慢慢站起身,我稳住呼吸朝周围打量。这地方看起来像个仓库,不大,但纵向很深,周围堆放着不少箱子类的东西,而光源就是从这些箱子背后折射出来的,很淡很淡的光线,萤火虫似的微弱。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那方向传了过来,出于本能,我迅速朝边上的黑暗处隐了进去。   刚站定,那些脚步声已经近了,很多高跟鞋的声音,随之而来是越来越亮的光线。   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空气里因此散发出一阵檀香般的味道,甜甜腻腻的,令我本就不舒服的胃里再次一阵翻腾。   脚步声离我更近了一些,听声音,是往另一个方向过去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抬起头,透过挡在前面的箱子迅速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想看看那些人到底是谁,可是这一看,却叫我吃了一惊。   我看到了很多女人,年轻的,穿着月白色薄斜襟布衫和长裙的女人。头发清一色朝后盘着,油光锃亮,上面缀着不少绢花和珠翠,这装扮像极了陈金华剧组里那些充当侍女的临时演员,但并不是她们。这些女人有着那些临时演员所没有的独特的矜持和冷漠,提着手里莲花般精致美丽的小灯笼,她们排成一长串,从我眼前依次经过。脚下一双双花盆底的鞋子在通道坚硬的地面上踩得咯咯作响,彼此间却又相当的沉默,两着眼睛始终只盯着地面,仿佛除此,她们眼里再见不到其它。   那么一路走过,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斜对面那堆箱子的背后,突然间什么声音也没了,那些清脆诡异的脚步声,那些衣服摩挲声……于是不出片刻,周围再次一片寂静,静得仿佛是座坟墓。   “你来了。”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道。   我呆了呆。听声音是个女人,声音有点磁性,带着丝慵懒,因而显得有些倨傲。不过听起来很陌生,一时分辨不出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同我说话,所以按兵不动在那堆箱子后面保持着沉默,我一边踮起脚,小心朝周围看了看。   视线所及,没看到有什么人。而这当口,又一道话音响了起来,“是,老佛爷,微臣叩见老佛爷。”   略带低沉的嗓音,对着那个女人娓娓而言,温和得可谓恭顺。说话声同那女人来自一个方向,一个近点,一个远些。而那方向,就是之前那些侍女模样的人过来的地方。   “起来吧,”一阵悉琐声响,那女人又道:“今儿一早,他们同我说,你给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经选好地儿了。”   “回老佛爷,臣等这两个月来踏遍东陵西陵,反复勘测比较后,为皇上和皇后选出两处绝佳的宝地。”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一处是西陵的九龙峪,另一处,是东陵的双山峪。”   “两处有什么讲究?”   “回老佛爷,双山峪龙气舒展,堂局宽平,罗城周密,屏障全备。九龙峪则后有大山以为靠,前有金星山以为照,金星山之两旁更有万福山朝于左,象山立于右,实,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错……但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最为合适。爱卿以为呢?”   “臣以为,两处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说最合适,唯老佛爷睿智,方可定夺。”   就在那两个声音你一言我一语那么低低地交谈着的时候,我按捺不住,贴着那些箱子慢慢朝他们说话的方向走了过去。   因为心里突然有点疑惑。   我疑惑着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很低沉,很冷静,很恭顺,可是这样一种声音,我觉得有点耳熟,真的很耳熟,特别是在那个女人称呼他——碧先生的时候。   仿佛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可是,真的会是那个人么……虽然无论语气还是声音,其实都不怎么像的。可还是忍不住想去亲眼看一下,非常非常的急不可待……   于是三步两步,我已经走到了那堆箱子的最尽头,再往前一些,就什么也没有了,前面是个比较开阔的地方,隐隐一些同之前的灯笼里散发出来的檀香味一样的味道,随着我的靠近而逐渐缭绕在我周围,不知怎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起来,我小心抓着箱子,从它后面探出一点头。   随即看到了前面那个给整个空间带来微弱光亮的光源。   光源来自挂在正前方两只青铜鸾风灯座上的蜡烛。蜡烛很大,每一支有胳臂那么粗,因此有足够的力道可以把这地方照遍。灯座边放着张黑漆描金的长案,案几上一把玉壶几只杯子,边上分别几样蜜饯用花瓣状的碟子盛着,一字排开。   一只手正捻着碟里的蜜饯,保养得非常好的一只手。火苗似一团硕大的宝石镶在她戒指上,衬得那手指雪似的白,如果不看她脸的话,当真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这只美丽的手属于一个华贵而不再年轻的女人,但不可否认她依旧漂亮。漂亮的女人斜靠在案几边那张光洁得像是玻璃似的红木睡榻上,微闭着眼,脸上本有些苍老的皮肤在满头珠翠折射出的华光里,柔和成一片细洁。   这是种同她声音一样被时间和考究的生活所沉淀出来的美丽。   “呵呵,碧先生过谦了。”就在我仔细打量着她的时候,微微支起身,那女人朝跪在她面前那名年轻官员笑了笑,随即抬头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以为她发现我了,赶紧缩回头,一边咒骂着自己的不小心。   所幸,她目光所及的并不是我。   “小李子,我还有话要同碧先生说,你先出去。”   话音落,离我不远处立即有道公鸭般的嗓音应了一声:“喳。”   于是才发现,原来就在离我稍前的地方,一个瘦长,一身藏青色朝服的男人在那里毕恭毕敬地站着。听从吩咐后他立刻倒退着朝后走去,从头至尾,头始终低垂着,令那张背弯得像只虾米。   及至他的身影退得再也看不见,女人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搭在那官员递来的手腕上,站起身。   那官员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很高的个子,很挺拔的身形。只是那张脸也始终低垂着,仿佛在那女人面前,抬头便是种逆天的罪。   “碧先生,按你所说,他们俩已经在隆福寺受了数月的香火。可是这几天依旧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对着我哭,对着我大喊大叫,对着我……碧先生,这样下去,何……”   “回老佛爷,一天不得超度,娘娘一天不得安息,纵然经文天天给她诵着,但那东西在她腹内沉着,包着一团怨气无法消散,因此即便佛祖在世,也无可奈何。”说着话,那年轻官员抬头朝女人看了一眼。   只是那么稍纵即逝的一个刹那,我惊得险些叫出声。 第30章   这官员果然是狐狸!   虽然满头长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一身中规中矩的清朝官员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奇怪,但还是不妨碍我一眼把他认出来。   那双碧绿的,总是微笑着像两道月牙似的眼睛;那条总也藏不住的尾巴;那即便是卑躬屈膝,依旧玩世不恭一副似笑非笑嘴脸的神情……不是狐狸,还会是谁。   可他不是说过,妖怪是进不得紫禁城的么……那么为什么这会儿我会看到他那么恭顺地站在这个女人——这个显然是西太后叶赫那拉氏的女人的身边?   他在那里做什么?   为慈禧工作?   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幻觉?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即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谥号)也是不会消停的了。”沉默半晌,女人再道。   狐狸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   “是。”   女人眉头皱了皱。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女人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女人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重新走到狐狸身边,女人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他们说,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女人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狐狸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女人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狐狸的奉承,女人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见女人言行里分明的一种警惕,狐狸沉吟片刻,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末落,被女人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女人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哀家。”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不知道女人听没听进去,她只是负着手在烛台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女人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直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狐狸,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爱卿先退吧,容哀家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后面退了开去,退到之前那太监消失的位置,同样地消失不见。   而我从头到末只留意着狐狸那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他的脸低垂着,同之前那太监一样,温顺到卑微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眼里闪烁着的某些东西,如果不是他在对着那位几乎是当时天下独尊的女人,说着那些话时眼里恭顺却又狡黠着的神色,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判断而动摇。   可是,狐狸究竟是怎么会卷进这件事里的?关于慈禧,关于阿鲁特氏,关于血鲛珠,关于不动明王大天印……这件据说同我手上的锁麒麟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一贯而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怎么会牵扯进这些事里去的……   思忖着,耳听得那女人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随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我看到之前消失的那个太监又出现了,恭顺着张笑脸,轻轻走到女人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T,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目光冷着一瞥,太监随即闭口不言。女人看似有什么想说,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   “是,奴才遵旨。”   “再则,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召……”   “小李子,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   “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不单那个小李子,连我也吃了一惊。   慈禧怎么会知道狐狸是狐妖的……   “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女人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女人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她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女人伸手将太监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哀家这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   啪!   突然一巴掌甩在那太监被压力和恐惧所扭曲了的脸上,女人对着被打愣的太监一声断喝:“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末落,那双冰冷的目光突然间倏地朝我射了过来:“谁?!”   我大吃一惊。   本能地朝后一个倒退,一头撞在身后什么东西上,紧跟着身后一声惊呼:“宝珠?”   那瞬司我吓得心脏几乎裂开了。   迅速回头,随即看见一个男人在我身后站着,小心翼翼看着我,脸上带着点微微的诧异。   “宝珠?”见我不语,他又叫了一声,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分辨着我的样子。   于是我也看清了他的脸。“沈……沈东?”   “真是宝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同时跟他一起问出这句话,突然想起那个朝我怒视着的女人,我把嘴用力一捂。   匆忙转回视线,随即发现,她不见了,那个坐在红木榻上的高贵的女人。   原先的地方只剩张红木榻在清冷的光线里折着丝陈旧的光晕,榻上早己不见原本的光鲜,密集的灰尘和蜘蛛网几乎覆盖了整个表面,它就像尘封在一堆破败的棉絮中,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有被人开启过。边上那两盏青铜烛台亦在转瞬间失了颜色,本光滑透亮得像是瓷器般的表面,这会儿锈迹斑斑,漂亮的金漆在它们身上只剩下几道似有若无的痕迹,闪烁在烛光里,隐隐折着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流光。   一瞬间,仿佛一跨百年。只有那些凌乱的箱子依旧和原来一样在周围安静堆放着,透过那些微弱的光线,静静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我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第31章   灯芯在火里啪的下爆出声轻响,我身后响起了一阵木箱被打开时绵长的呻吟。   这声音在四下空落落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自自主朝身后的黑暗里缩了缩,及至碰到身后坚硬的物体,那种心惊肉跳般的感觉才好了些。我觉得我需要更多的黑暗,虽然对于人来说,有光,总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很多时候一些事实总在告诉我们,其实有时候光明未必代表着安全,尤其是,当那些光,源自你的未知。   正如我眼下的状况。   我不知道那对静静跳跃在青铜烛台上的烛光,到底是被谁点燃的,从灯芯来看它被点着的时间不算很久,离我来到这里不会超过半小时。沈东认为是我干的,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从他之后的眼神来看,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不想多做什么解释。   在对他说了自他们离开后我们这几个被留下来的人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已已经很疲倦了,这疲倦并不是体力上的,而是精神。整个过程我到意剔除了“狐狸”的出现,以及在这地方所看到的一些幻相,这样做让我感到非常累,因为在说着整个儿的过程时,我没法不去想到它们。无论“狐狸”还是幻境,我觉得它们的出现必然不是偶然,却没办法说出来,好让别人同我一起分析这些让我困惑的盲点。   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难受。   而更让人难受的是之后沈东对我说的那些事。   他说这趟搜寻,他非但没按原先的期望找到地下室的门,甚至还把程舫和AMI弄丢了,就在同我们分开后不久。而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消失的,正如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林绢他们几个是怎各会在当时完全无声无自的情况下,就那么悄然的在我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沈东说,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还因为枪的原因在同程舫争辩着,黑暗和恐惧令他们都失去了耐心和克制力。就在那个时候,突然间他们听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当时把他们全都惊得一愕,想着会是谁,但没考虑很多,三个人一齐朝前面追了过去。   现在想起,沈东觉得很后悔,他说当初就不应该这样草率地追过去,毕竟,这是块什么样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是当时也不知是光线昏暗得让人思维麻痹,还是被着了魔,什么都没好好考虑一下,就急匆匆追过去了。跟着那脚步声跑了好一阵,跑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才幡然惊觉,程舫和AMI跟丢了。   于是赶紧调头沿老路寻了回去,可是说也怪,明明路走得没错,连一路过去他在墙上匆忙间用石头划出来的记号也都在,可就是碰不到程舫和AMI。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是那么笔直一条路,走得再慢,迟早总能碰上。可偏偏他们就再也没能碰上面。长而黑一条道只剩下他一个人握着手电筒在里头走着,越走越孤独,越走心越慌。偏偏这个时候,他又再次听到了那阵轻轻的脚步声。   声音就来自他身后。他走得快,那声音跟得快,他走得慢,那声音跟得也慢,就好像是在一个无法测量的距离里不动声色地跟踪着他,这让他真正地恐惧了起来。当下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连墙壁上的记号也无暇顾及。而就在这时,突然间再次发生了个意外,这意外的出现让他自此陷入一片更加无措的境地……   他看到了一个人。   就在他慌不择路地一头朝前奔跑的时候,前面转角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个人。那人低着头慢吞吞朝着沈东的方向一步步过来,手里拿把扫帚,一边走,一边慢吞吞扫着地。或许被沈东急急跑去的脚步声给惊动了,忽然问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前走了两步,抬起头,对着沈东的招了招手。   这一看可把沈东吓坏了,那个在黑暗里独自扫着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死去,并由他亲手埋葬了的本新伯啊。   当时吓得他一声大叫,丢开手里的手电回头就跑。拿他的话来说,当时整个脑子都抽空了,什么都没有,连呼吸的感觉都没有。只知道一个劲地跑,哪怕不停地因为黑暗而撞在前面的墙壁上……   说到这里,沈东朝我走近了一点,撸开短短的头发,让我看他额头上撞出的淤青。好几块,连成一片,好像头发下的阴影似的。   他自嘲那个时候自已就像只被戳瞎了眼睛的苍蝇。   没头没脑地跑,没头没脑地撞,直到最后找到这个地方,他差不多已经被撞得麻木了,麻木到连自已是怎到进到这里的,都不知道。只是突然间,就看到了一些光亮,突然间,在光亮里隐约看到了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于是赶紧跑了过来,然后,被我一头撞在他身上。   听完他的述说我们好一阵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很显然这宅子在一步步夺走所有在里头活动着的生命,而我们还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保持清醒,总暂时会没事。至少不会死亡或者消失得不明不自。   这真是错了,错在高估了我们自已。   本该在相反的地方找着出口的沈东,在走了一大圈路之后,不但和程舫她们走散了,还惊慌失措地把手电丢弃在了完全同他行走的路相反着的地方。   本已经找到了出口的我和刘君培,却发现那出口是在一口没有任何可能性能够让你攀爬出去的枯井里。   而接下来我们这几个剩下的人所面对的又将会是什么?   那个同狐狸简直一模一样的“狐狸”,那两具死而复生转而来攻击我的尸体,那个简直活生生在人眼前演绎着某段不知是真是假的历史的环境……这一切的出现,对我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吱……呀……”   又一阵上了年纪的木板摩擦出来的呻吟声,把胡乱在我脑子里那些折腾着的那些东西突兀打断,我听见沈东低低咒骂了一声:“靠,什么鬼东西……”   没想到他靠着两只手,真的把堆在这里那种老式而笨重的箱子给打开了,我本以为他至少需要找把铁撬类的东西,而不是光靠蛮力。真有些低估了这北方男人的力气,但不知道里头到底放着些什么,让他脸色变得这样难看。思忖着,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而他已一转身走到另一边,用力去开另一只箱子。   “你最好别看那东西。”   走近时听见他对我说了一句。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随即胃里一阵翻腾,那口敞开着的木箱子,里面安静躺着的是一具动物的骨骸。   已经腐烂得只剩下一点皮毛粘在骨骼上,也不知道是狗还是别的什么,体积不算很大,横躺在箱子里大小刚好。硬着头皮再看得仔细一点,能辨别得出这具骨骸下面垫的是厚厚一层绸缎做的垫子,原先应该是明黄色的,现在已经褪得几乎和泥土差不多颜色,透过腐烂的表面显出离头一层层的芯,目测不少于二十层。   “怎么会放这种东西……”想象不出这么一种地方,用这样的方式藏匿着这种动物的骸骨,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我忍不住问沈东。   这当口他又打开了另一口箱子,满箱盖的灰尘呛得他一阵咳嗽,等看清楚那盖子底下放着的东西时,他摇了摇头,把它用力关上:“谁知道,这些古怪变态的有钱人。”   这口箱子离我并不远,所以在沈东把它关上的时候,我已经看清楚了,那里头也装着具动物的骨骸。横躺在箱子里,底下铺着绸缎做的垫子,同我面前这具一模一样保存的方式。然后又发觉,这两具动物骸骨的头,似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沈东,这口能不能也打开了看看。”于是我对沈东道。   他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但没说什么,只是按着我指的,把我边上不远处那口箱子也打了开来。   不出所料,箱子里同样是具动物骸骨,同样的,它的头朝向和之前那两具一个样。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意识到我在发愣,沈东走到我边上问。   “你有没发觉,这些骸骨的头方向都是一致的……”   听我这么说,沈东朝着三只箱子分别看了一眼,片到点点头:“的确。”随即他目光一闪,连着退了好几步,朝周围扫了几眼,然后对我招招手:“过来,宝珠,过来看一下。”   我感觉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有点惊讶,有点欲言又止,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让他这样意外,于是赶紧走到他身边,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前看了过去。 第32章   放眼一片,除了箱子,还是箱子。   正想干脆地问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可是目光一瞥间,我突然心跳快了一拍。   那些看似随意堆放着的箱子,好像是按着某种顺序有规则地排列的。从墙壁到正中心那张红木床和烛台的地方,一共四十只,依次以圆弧状排开,最多一排放着十六只,从第二排开始依次递减,直到我之前站着偷窥那场环境的地方,只剩下三只木箱。每只木箱都以相同的朝向排列着,如果里面全都装着和之前那三只箱子里一样的动物骨骸,并且以相同的方向安置那些骨骸的话,那就意味着这里有四十只动物死后头朝着那个方向被存放在这里。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同时收了那么多动物的骨骸,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把它们放在这里?   正狐疑着,身旁沈东忽然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剧组一共有多少人么宝珠。”   我征,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问我这个。“不知道。”   “一共三十二个人。”   “怎么了?”刚问完,我再次一怔,因为突然想到,如果加上这屋子的主人,以及我和林绢,那似乎刚好是四十个人……四十……四十只箱子,四十具动物的骨骸,四十个被困在宅子里出不去的人……   这一切,会有什么关系么……   想到这,我朝沈东看了一眼,他也刚好在朝我看,似乎同我想到了一起,因此我脱口而出:“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说得是。问题是,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被他这一问,我呆了呆。是啊,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这个古老的地下通道被建造得错综复杂,看似简单的一条道,被无数暗藏着的门无尽延伸着,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样子。陈金华在这里花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都没能找到出口,沈东他们浪费了几小时而一无所获,唯有我和刘君培,在极其偶然的机会里找到了这地方唯一的出口,可是这出口被设在一口枯井里,除非背上长出翅膀,否则根本出不去。   但它也确实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通向外界的地方。   “井,”于是我道:“那口井,我们得回那口井里碰碰运气。”   “那口井?”听我这么说,沈东的眉头皱了皱:“那么高,我们怎么爬得出去,再说,你刚才不是讲,里面的张小洁她……复活了……”   被他这一提我忍不住也皱了皱眉。   这是我最不愿去想的一个问题——张小洁的尸体。   我的喉咙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想起她当时朝我扑过来时的样子,登时不寒而栗。井深是一个问题,张小洁更是个问题,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身后那扇通向这地方的暗门突然开了,我恐怕早就死在她手里,那再次出去,不是等于把自已的命再次进到她手里么……除非,我们能够有解决她的方法。   “你在想什么。”见我迟迟不语,沈东问。   “我在想张小洁。她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   “说起来……你确信当时看到的是真的?我是说……她的尸体站起来,袭击你……”   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于是我抬起下巴,让他看了看我的脖子。   他看完深吸了口气。半响,道:“看来只能放弃那个出口了。”   “可是除了它我们技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出去。”   “是的。”   话音落,我们一阵沉默,他转身看向那些陈日的箱子,我则朝暗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块和周围的墙壁几乎吻合得天衣无缝的石板门,看起来相当牢固。借着微弱的光线我隐约看见门上好像有样什么东西,正想走近了看看仔细,突然脚下一阵轻晃,毫无防备间几乎让我一头载倒在地上。   头顶上随即扑籁籁落下来一层灰,呛得我一阵咳嗽。“怎么了?”站稳脚步我赶紧问沈东。   “余震!”迅速滚到墙边,他扯开嗓门对我大声道。这当口那两盏静静燃烧着的蜡烛扑的一下突然问全灭了,身下的晃动还在继续,仿佛底下埋了只无比巨大的兽。   “沈东!沈东你在哪里?!”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不知所措,手胡乱抓探着,可周围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一阵阵灰尘随着地面的颤动而不断落到我头上,身上,我听见沈东大声道:“蹲下来!蹲下来!”   我赶紧蹲了下去,那瞬间头顶上卡啦声响,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哗的下掉了下来,正砸在离我不远一口箱子上,我听见很大阵脆响,以及重物落下时刹那而来的压力,所幸压力被箱子缓解,只感到背上有什么东西撞了下,就此停住,我劫后余生地重喘了口气。   “宝珠!你没事吧宝珠?!”这时又听见沈东喊我,我忙道:“没事!”   “过来,到我这方向来。”   听声音他是在靠右偏上的某处,灯没灭时曾目测了下距离,离我应该不过十几步远,于是我匆匆从头顶那块几乎压扁我的东西下爬了出来,摸索着朝他爬过去。   “真该死,又他妈地震了。”摸到墙壁的时候我听见沈东道。我说不出话来,黑暗让我觉得很压抑,他焦躁的话音让我很恐慌。   “你怎么样宝珠,过来了没,说句话。”   “我找到墙壁了。”听声音离他还有点距离,我一点一点朝他移过去:“现在怎么办……沈东,太黑了,我不知道那扇门的方向了……”   “你别急。”嘴里叫我别急,他的声音听起来远比我急躁,我只能强忍着克制着心里的紧张,一点点让自已适应眼下漆黑而混乱的现状。“我记得是在北边,偏西?是不是宝珠?”   “我不知道……以你的位置,它应该在西北,应该是……”在什么东西也看不见的状况下,我感觉自已的思维很棍乱,之前看着就在我前面的那扇门,现在我已经完全没办法很绝对地判断出它的方向了,因此不能凭感觉乱说,万一指错了,我们按那个方向走只会离门越来越远。   “你别紧张,”也许是意识到了我的慌乱,沈东吸了两口气,再说话,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这地方不算大,我们贴着墙走,早晚可以摸到那扇门。”   这么一说倒提醒到我了,也对,毕竟这里不像外面的通道,摸着墙走确实早晚可以找到那扇门。可是心刚定了定,他再次一句话,当头扑了我一盆冷水:“但要小心不要走到我过来的那个地方。”   对了,沈东来的地方和我不一样,他不是通过门,而是经由地道,直接进来的……   “不过也不要想太多,”顿了顿他再道。“你过来了没宝珠?”   “来了,你在哪里……”   “这里,给我你的手。”   我伸出手,摸索着靠近听起来那道已经离我很近了的声音,片到后抓到了沈东的手,他的手冰冷而潮湿,紧紧把我抓住后,他道:“跟好了,不要慌。”   “好的……”   地又轻微摇晃了一阵后,静止不动了,我和沈东开始摸索着沿着墙壁朝前走。再次陷入黑暗的感觉很糟糕,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感觉到饿了,又饿又渴。   忍吧,只能忍。可是这样的状况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一无所知,就像眼前那片黑暗一样,混沌得让人什么也看不透。   “你和同家是亲戚?”走了一阵,沈东开始找话题同我聊,也许是为了让我平静下来。   “不是,算……朋友吧。”   “来度假?”   “……是,就是有点事过来。”   “呵,结果摊上这档子事,也算够背。”   黑暗里听见他干笑,而我笑不出来,只随口应了句:“嗯,是的。”   “不知道刘君培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我看到他钻进门里去了,那扇门是金属的,应该还安全。”   “安全?”这话让他哧的声再次笑了起来:“你觉得这鬼地方什么是可以称之为安全的?”   我没再言语。他因此也沉默了下来,沉默着带着我朝前径直走着,直到我的手突然被墙壁上某个突出的东西狠刮了一下,痛得抽了口气。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问我。   “没什么,刮了一下。”   “小心点。”   “嗯……太黑了……”   “我不是让你小心这个。”   “……什么?”我没听明自。   “我让你小心的,是黑暗里可能藏着的某些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程舫她们失踪的时候……应该是之前吧,我们一路走过来,虽然那时候还有手电,不过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曾经都听到过一种声音。”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慢也有点沉,像是在述说一段不怎么想去目忆的记忆,这让我不自自主地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点。“什么声音……”我问他。   “好像小孩子的笑声,有时候有,有时候没,但我们三个都听见了,所以,肯定不是幻觉。”   “小孩子的笑声……”   “是的,一路断断续续跟着我们,后来程舫她们失踪后,我就再没有听见过。”   “……我也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那你要小心了。”   有些事情是纵然你再小心也不一定逃得过去的。心里这么想,我没有说出口,只静静在这男人身后跟着,一边下意识地听,听周围有没有那种可疑的声音,在某个完全看不到位置的角落。   “说起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走着,沈东又道:“有人说,如果一个人看了太多正常人看不到的那些怪东西,他可能会命不长。”   听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却叫我兀地呆了一呆:“……为什么?”   “因为那样他会乱说,世道会乱,所以,老天爷会在他搞乱之前把他的命提前收了去。”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因为联想到我们的现状,所以我在想,我们大概很难活着走出这宅子了。”   “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   “是的,这个做怪的老宅,死人的复括,梅兰,张小洁……现实如果像电影,那么没有电影里的好运气,我们还能剩下什么,宝珠。”   “剩下什么……”   “噩运。”   “别说这个了沈东……”突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充斥着我的胸腔,我匆匆打断沈东的话。   “对不起……我这人就是嘴贱,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可别放在心上,宝珠。”   “没什么,只是不要再说这个了,越说心里越慌。”   “好。哎?”突然抓着我的那只手一紧,沈东一把将我拉到他身边:“我好像摸到了样什么东西……”   “是什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和动作弄得一阵紧张,我忙问。   “还不知道,我摸摸清楚。”一边说,一边松开了手,他两只手都放到墙上摸了起来。我站在一边忐忑不安地等着,半响,听见他长出一口气:“门,宝珠,是门。”   “真的?”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可以找到出口:“你确定?”   “确定。刚摸到了样浮雕样的东西,你还记得刚才那门吧,上头有浮雕,所以我格外注意了一下。”说着抓起我的手,按到墙壁上:“你摸摸看。”   我摸到了一些口凸不平的东西,说实在的,如吊不是沈东说,我还真不会留意这些,甚至我都不记得那扇门上到底有没有什么浮雕,因为根本没费那神去注意这些。   而再往边上摸些,我摸到了一条垂直的缝,显然,应该是门缝了。“真的是门。”   “行,我们出去吧。”   “可是张小洁……怎么办?”   一问,沈东一阵默然。片刻他把我拉到他身后,一边俯下身在地上摸索着什么:“这样,等下开了门我先冲出去,你跟在我后面,一有问题就用这个砸,怎么样。”说着,把他刚才在地上摸到的东西塞进我手里,原来是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   “好的。”我道。   于是他弯腰又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抓到手里,然后一用力,朝门上推了过去。 第33章   门轰的一声开了,出乎意料,并没有费沈东太大的力。   甚至因为之前用了太多的力气去推,他一头朝里栽了进去,而就在这刹那,一片光霍地朝我弹射了过来,直刺得我一时间没能睁开眼。   好亮……几乎有点白昼般的感觉。   随后才发觉,那并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盏高高悬挂在墙角上的照明灯。同时,我们也并没有随着门开而跑到外面,我们依旧在这条地道里,所不同的,只是从一个地下室,进入了另一个地下室而已。   原来除了井底通入的那扇门之外,这地方是还存在着另一扇门的,这扇门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一个用电灯照出光明的世界。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而当眼睛彻底适应了内里的光线后,我才明自,为什么小小一盏照明灯,可以耀眼得让四同亮如白昼。   那扇开启的门虽然没把我们带出这地下世界,却把我们带进了一座封存在地下的庙,一座金碧辉煌的庙,金碧辉煌得足以将小小一盏照明灯,扩散出白日般的光华。   因为庙里至少供着上百尊神态各异的佛像,佛像全是金塑的,围在一口被八根手臂粗的锁链悬空在离地半米高地方的硕大红漆棺材周围。棺材头部一尊至少有三米高的罗汉盘腿坐在那里,两只手张开着,就好像古埃及那种守护棺材的雕像,守着这口巨大的棺材。   这尊三米多高的罗汉也是金的,金光灿烂的颜色衬得那口大红棺材分外的刺眼,一时看得我头有点晕,脑子里空落落的,从之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压抑,到现在突然而来的璀璨,这落差让人有点不知所措。“这什幺地方……”稳了稳呼吸,我问沈东。   他正直愕愕看着周围那些安放在菩萨像边上的箱子。   箱子不少,大大小小的,凌乱散布在这间不大的密室各处。很老式的那种木条板封箱,每个箱子都被用封条封着,上面草草几个字:民国十二年六月封。   忽然皱了皱眉,他轻轻嘀咕了一句:“啊?这难道是……”   我等着他的下文,他却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有些突兀地转过身,问了我一句:“你知不知道1923年的时候,在紫禁城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我怔了怔:“什么事?”   “1923……没错应该是1923年,也就是民国十二年。那年六月,紫禁城建福宫起了场大火,把整个建福宫花园和储藏在里面无数历代帝王收藏的珍宝烧成了灰烬。”   “没听说过……”   “火灾的起因,当时谁也说不清楚,但最可能的一个就是,因为长年累月私吞库里的珍宝,那些太监害怕溥仪的追查,所以索性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   “全部……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当初太监的监守自盗有多猖撅,猖撅到溥仪的大婚刚刚完毕,皇后凤冠上那些珍珠玉翠就马上被替换成了赝品。”   “……这么大胆子?”   “嗯,这种事情每个朝代几乎都这样,不过到了清末就更加变本加厉了而已。都说,那场火把储藏在建福宫里的那些宝物全烧毁了,包括溥仪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怎么说?”   “据说建福宫里曾收藏了不下两千尊金佛。”   金佛?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朝周围那些闪闪发亮的金佛扫了一眼:“你的意思是……”   没再言语,沈东走到一只箱子边,扯开上面的封条将箱盖用力撬开。   随着咔嚓一声响,灰尘抖落后箱子盖下显出层破棉花。棉花被很工整地铺压着,密密层层贴着边,一丝不苟。   沈东把那些棉花翻了起来,随即露出下面一大团淡黄色的东西,走近细看,原来是一大堆发霉变质了的米。正诧异着怎么包那么仔细的箱子里居然放的是这种东西的时候,沈东把手伸了进去,在里头搅了搅,片到朝我看了一眼,把手从箱子里抽了出来。   手伸出来的刹那我倒抽了口气。   他手里拽着条绿得透亮的东西。晶莹剔透得仿佛琉璃似的,缠在他手指上,好像一长串碧绿色的水珠,在灯光下熠熠闪烁着,漂亮得让人窒息。   那是一大串至少有两米来长的祖母绿念珠。   “而其中最为珍贵的,是六百年前印度朝贡的五百金身罗汉和一具将近四米高的足金大佛。”边说,边转身走到棺材边,沈东将这串祖母绿挂到那尊守在棺材头的大佛手指上,一边在那尊巨大的金像上拍了拍:“就知道应该不会有人舍得让这些东西就那么白白都葬身火梅,不过,还真没想到它们都被藏在这儿。”说着,走回箱子边,他把手又伸进去捞了两下,这回捞上来的是一大把龙眼大小洁白滚圆的珍珠。   “见过这种珍珠么宝珠,它就是东珠。”   这是我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粒的珍珠,但吸引我注意的倒不是珠子本身。“为什么都和米放在一起……”眼见着一粒粒枯黄的米粒顺着他指缝往下掉,觉得有些困惑,我问他。   “不知道。”他耸肩,一边转过身,将另一口箱子用力撬了开来:“再看看还有些什么。”   第二口箱子里同样压着很厚一层棉花和米,把这些拨开后,沈东一声惊叹,从里头捧出把红得耀眼的东西:“我日!宝珠,你有见过这么多的红宝石吗!”   我当然没见过,除了仿冒的。   一颗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被用缕花的金链条盘着,缀成一串三股的链子,捧在手里很大的一把,灯光闪闪烁烁着,好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真好看……”忍不住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捧在掌心里细看,这真是相当相当迷人的一样东西,没有经过切割,这一粒粒鹅卵石般的小石头以自身的清澈反射着灯的光亮,嵌在金托子目好像一滴滴红水珠似的,让人打从心里的爱不释手。“这是什么,项链么?”   “不是,是种手链。”说着,沈东拉过我的手腕,将那串晶莹剔透的东西小心盘了上去,绕两个弯将搭扣扣上,大小居然刚刚好。“真漂亮不是。”将我的手腕抬起,红宝石链子顺势朝下滑了一滑,刚好缠在那根锁麒麟上,黑的骨舍利同鲜红色的宝石串顺势缠在了一起,弄得铃儿郎当满满一手臂。   但奇怪是并没有因此觉得累赘,反显出种特别奇怪的和谐来,仿佛本就该是在一起的。我晃了晃手腕,它们叮当作响,声音很是好听。“是蛮好看,不过戴街上恐怕会让人打劫。”嘴上这么说,一时却舍不得脱下来,我把它们举在灯光下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甚至一闪念间觉得,如吊它真是自已的就好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发觉沈东正看着我,那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我被这目光看得有点窘,忙收手想把链子取下来,但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它和锁麒麟缠得太紧了,一扯反而纠缠得更加厉害,每一个间隔都彼此缠绕在一起,仿佛被粘住了。   这不禁叫我窘迫得更加厉害。   所幸只是那么一小会儿,沈东很快就转开了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匹刚从箱子里取出来的白玉马上,嘴里感慨似的轻叹了口气:“故宫都没见有这宝贝,不知道老刘在,看了是什么感觉。不过宝珠,你说,周家人知不知道这么个地方。”   “……应该不知道吧。”继续解着那条红宝石链子,我应了一声。   “为什么。”   “如果醇亲王府里原来的主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宝藏,周家怎么可能知道呢。”   听我这么说,沈东抬起头再次看了我一眼。片到放下手里的玉马,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真的很奇怪,其实相隔的年代也并不太久,为什么醇亲王府的后人会不知道自已家地底下会埋着这么一批宝藏?没道理的。”   的确。   1923到1945年,中间也不过就隔了二十几年。把紫禁城里的珍宝转移到这里绝对不会是什么小手笔的动静,里头至少牵扯进内务府太监和醇亲王府参与者两拨人,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在当年断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讯息的。既然转移了出来,自然就是要用来分赃的,两边的人怎么可能不给后辈继承者一点关于这批宝藏藏匿地点的消息呢,以致后辈走投无路到要靠卖祖传的家产来维持生计,没道理,真是没道理。   除非……   脑子里忽然闪过个奇怪的念头,但没有说出口。我发觉红宝石链子上原本的搭扣不见了,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始终技不到沈东用来把它扣牢在我手腕上的那两个小小的扣子。“沈东,帮下忙好吗,”   “怎么了。”正低头撬着第三口箱子,沈东听到我叫他,回了下头。   “这东西的扣子……”话还没说完,我一呆,“沈东你怎么了……”   他莫名地看了看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已哪里不对劲:“我怎么了?”于是反问我。   “你流鼻血了。”   一行黑红色的液体正顺着他的鼻子朝下他,而他浑然不觉。听我这么说,他伸手朝鼻子上抹了一把,然后朝手上拈到的液体看了看,皱皱眉:“确实。”   “怎么搞的……”   “没事,”见我紧张起来,他松开眉朝我笑笑:“没事,就一点鼻血而已,可能这里太闷了。”   他若无其事的神情让我心里略微宽了宽。的确这地方真的很闷,又闷又湿热,仿佛淤积了一个夏季的热气,全被地道进进这里来了。随着箱子的开启,闷热里掺杂进了一股股发霉的味道,之前光顾着看这些宝藏没有留意,现在蓦地觉察,一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沈东,我们快找出口吧。”于是一下子想起了目前的状况,我赶紧对沈东道。   他却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一阵清脆的断裂声吞掉了我的话音,他在将第三口箱子成功打开后,翻开里头的棉花和米,吹了声口哨:“我敢说,故宫里的藏品都没这里多,随便一件就发达了,你知道这玩意什么价钱么。”说着,从箱子里抓出一把通体碧绿的如意,朝我晃了晃。   我哪有那心思去猜这些:“还是走吧,可能再往前走一点就到出口那扇门了。”说完我转身走向进来时的那扇门,却很快发现,那扇门已经关上了。 第34章   一阵不安,我赶紧走过去用力拉了拉,但那门纹丝不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喊:“沈东,沈东你过来!”   “怎么了?”他还在箱子里翻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到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了我一声。   “这门打不开了!”   “什么门。”   “我们进来的门!”   “什么?”这才抬头看向我,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我走了过来:“打不开?”   “是啊,打不开。”边说我边又用力在门上拉了拉,但门上非常光滑,除了几道精致的花纹,我找不到可以很好着力的地方。   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我没感到热,只感到一股渗透入心的冷:“真的打不开……”   “别急。”说着,把我拉到一边,沈东朝门上看了看,然后抓住门上的花纹,用力朝里一拉。   而门依旧是纹丝不动的,除了一些灰被震得从上面簌簌脱落。   “确实……”半晌,沈东松了手,朝周围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机关。”   “什么机关……”突然联想到电影里那些隐藏在古墓或者藏宝洞里的致人死地的机关暗器,我忍不住一阵悚然:“你是说我们中机关了么……”   “我是说门的机关,类似锁之类的。”说着在门周围仔细看了看,但什么也没发现,他朝后退了一步,我发觉他鼻子下面再次淌下了两行血,黑红黑红的。   “你又流鼻血了……”我提醒他。   他没在意,只伸手擦了擦:“不如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这话令我后脑勺突地一凉。“那这门真的没办法开了??”   “是的。”   简单两个字,我脑子里的凉转成了麻。连带整个思维都一下子抽空了,我呆呆看着沈东,他避开我的视线擦了擦鼻子,转身去寻找他所谓的其它出口。   可是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其它的出口。   放眼四周,不过巴掌大一块地方,眼瞧得见的门只有眼前这一扇,沈东说去找别的出口,显然只是在安抚着我的情绪。   事实就是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在我们刚刚像阿里巴巴误闯藏宝洞时那样惊叹着这里那些珍宝的时候……胸口一阵发闷,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间似乎也带了股血腥味。   怎么会这样……   本来以为,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给困在这宅子里,已经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短短不过两三天就接二连三暴毙了几十个人。本以为一直在死亡的阴影里苟且逃生着肯定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把我们这些偷生者全部活埋进一条迷宫般的古老地道里。本以为这回真的是最糟糕的了,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却被困在了这么一个打不开门的财宝堆里……   种种,我们似乎是在逐渐被逼迫着朝一个接一个更加让人绝望的地方行进着。   而这一切到底是无意的巧合,还是精心安排的布局?天知道……我只知道这一次似乎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虽然这里没有可怕的杀人狂,没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有的只有大把大把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奇珍异宝和黄金,可是没有出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又算是什么……   视线落在金佛中间那口大红棺材上,它看起来格外的醒目,格外的刺眼,也格外的讽刺。就好象在张扬着道:欢迎来到我的坟场,欢迎和我一起,埋在这华丽的墓穴。   真可笑,难道一开始就已经在暗示了么,而我们两个还傻乎乎地对着一地的金银财宝眼睛发直地发着傻愣。   越想,我的心脏跳得越快。眼见沈东走到了这宝藏窟的另一端,蹲了下来,我以为他是发现什么了,谁知道他只是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条状的金属,上下看了看,然后比划了几下,将它用力翘了边上那口箱子。   脑子轰的声响,这一刻,我想我明白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样一种状况了。   刚还在疑惑,为什么他能在这种可说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下,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原来从进来开始,他脑子里已经被这些黄金宝贝给充斥住了,甚至连我们眼下的处境都没有让他真正清醒过来,他竟然还在这些美丽的珠宝前醉生梦死……   “沈东!”忍不住冲他大叫了一声。“能不能不要再管这些东西了!!”   他没有理会我,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叫声。有了金属条,箱子的开启变得分外容易,打开箱子后他干脆坐到了地上,专心致志把一件件珍宝从箱子里取出来,放在手里把玩。   “这东西至少值一千万。”捧在掌心的是块绛红色的玛瑙,从中间分开,里面一方圆润的砚台,砚台看起来很普通,如果不是最上方那条盘踞着的活灵活现的龙的话。“知道李景年么,乾隆爷那时的兵部尚书,他当时用五十锭金子和一万两银票才换来这方砚台,得了没多久就被人刺杀了,砚台也不翼而飞,在外头辗转了很久,后来被阿鲁特氏作为嫁妆带进了宫。”   “你怎么知道的。”虽然没什么心思听他说这些,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总是随性而有些不拘小节的摄影师,原来对这种东西还有研究。   “我当然知道。”他压   低声回答了一句,一边回头朝我瞥了一眼。不知怎的这眼神让我忽然有种奇怪的不适,可是又说不出确切不适在什么地方,只愣愣看着他,见他用袖口仔细擦了擦砚台,将砚台轻轻放到地上。“宫里这些东西,每个背后都有它们的故事,那会儿闷着的时候,我总听他们说,时间长了,就记住了。”   奇怪,他说话的口气似乎也有点古怪,我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在这种状况下产生的幻觉。想着,我开始在佛像间来回走,以平稳住自己的情绪。空气似乎格外地闷了起来,自从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地方后,我就开始有了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周围没有窗,门也没有很明显的缝隙,我不知道这里的氧气够维持多久,也不想知道。   而沈东还在自言自语着:“汉哀帝的金戬玉釜也在这里……这是什么,哦,三彩琉璃杯,都是他喜欢的东西。这些是什么……我看看我看看……三十六宝珊瑚树,可惜了,断了……宝珠,你在那里做什么,来看看,过来看看,这些东西以前都被锁在那个园子里,见一回不容易,你来看看。”说着伸手朝我招了招,我心烦意乱,但又不得不过去,免得他再三地用那种古怪的腔调来叫我。   他那腔调像个女人。   意识到这点,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沈东怎么会像个女人?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北方大男人,认识他至今,我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丝一毫女人样的东西,怎么会突然觉得他像个女人?   兴许是因为他在这些珍宝面前克制不住地变得絮叨了?   也不是没可能。不知听说谁过,人总会在一些突如其来的大冲击后会变得有点不像自己,可能沈东就是因此而变得奇怪起来的吧,突然而来的大笔财宝,突如而来的绝境,面对这些我已经有种想发疯的冲动,他只是话多了点,状况比我好了很多。   “每次打赏,库里太监就会领了钥匙,上那里取。你看看这些石头,真漂亮吧。”手伸进一只纯银的雕花小匣子,沈东从里面抓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宝石,有好些是纯粹的,没有做在首饰上,也没有雕琢过,一块块在灯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晃得人两眼发花。“这些都是有名头的,那么一小块,够一户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那会儿皇上赏了我不少,可我都还没见过,就被收库里去了……”   他在说什么??   越听越奇怪,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一点。可他表情看起来很正常,正常且认真。   “因为老佛爷说,这人心啊,贪的,不能见到这许多好东西,一见,心就黑了,总想着,如果这是自己的就好了,那是自己的也好了,所有……都是自己的,更好,不是吗。”说完抬起头,他朝我笑了笑,抿着嘴的那种很奇怪的笑容。“可有时候,我想问问她,老佛爷您的心是什么颜色的……”   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他的话和他的笑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忍不住朝后退,他因此站了起来,皱了皱眉:“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不确定是不是要再次提醒他他又开始流鼻血了。   黑红色的血不仅流进了他的嘴里,还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胸口的衣服上,很大一滴,可他对此毫无知觉,只是用那种古怪的笑对着我,一边揉搓着手里那把漂亮的石头。   半晌将那把石头伸到我面前,他笑嘻嘻地问我:“想要么,宝珠。”   “沈东!”一把推开他的手,我扯开了嗓门对他道:“够了!别开这种玩笑了!”   五颜六色的石头撒了一地,蹦蹦跳跳在他脚底下弹动着,发出一阵阵清脆好听的声响。他低下头,听这声音好像出了神。   我被他这样子吓坏了。疯了,他一定是疯了,虽然从之前到现在他的表现要比我冷静得多,可没想到最终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恐惧,而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他清醒过来??这鬼地方……他不会一直就都是这个样子了吧!! 第35章   骨碌碌……   一颗鸽蛋大小的红色珠子打着转滚到我脚边,停下不动了。我朝它看了一眼,正要把它踢开,忽然觉得这颜色红的像血一样的珠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正想着是在哪里见过,一只收伸了过来,把它拾起。我抬头看到沈东两眼直直地看着手里这枚珠子,像是在想什么,嘴唇微微发抖。   “沈东……”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理睬我。只是盯着这珠子看,片刻,手指合拢,五根手指紧握着它直到关节发白。   “血鲛珠,我娘家人进贡的宝贝,大婚那天他们把它做在了凤冠上,说是可以压邪。压那女人的邪。”忽然低低说出这句话,他朝我横扫了一眼。我被他这冷冷的目光射得一个激灵。“可是它却跟我进了棺材,呵呵,它根本压不住那个邪。”声音陡地拔尖,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女人,一边说,眼泪一边扑哧哧从他眼眶里落下来,他用手去擦,手背上的血涂在了他的脸上,另他那张神色诡异的脸变得格外地可怕了起来。“后来他们又为了它刨开了我的肚子,那三个人,一个周姓,一个沈姓,一个陈姓。我是忘不掉的,就是以后魂飞魄散,也不会忘记他们在我身上施加的屈辱。当着同治爷的面……他们刨开了我的肚子……我的,他们把我的身体在地上丢来抛去,像对待一件破烂的衣裳。那珠子已经和我的胃合在了一起,可他们还在挖,挖啊挖,把我的胃和肠子都挖出来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你尝过这种滋味么,”说到这里沈东一抬头看向了我。   我被他眼里那股幽幽的寒气硬生生逼得倒退了一步。“沈东……”   他还是沈东么……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沈东么……脑子里不得不这样问自己,我心跳突突地快了起来,快得几乎要从我喉咙里蹦出去。   我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相当不妙的境地里。   很显然,沈东被什么东西上身了……那个血鲛珠的主人……那个死后因为丰厚的陪葬品而死不安宁的女人。   可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我跟着他们出了我的墓,一直跟着他们,”片刻,我听见他又道,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我不得不这么做。”   “当年,慈禧用十二色翡翠小人镇住了我的魂,而他们把翡翠小人带走了,我的魂魄必须跟了去,况且我被糟蹋成那样,我也没有脸面回去见同治爷……所以我只能跟着他们,跟着他们……然后看到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说到这里,话音依旧是低低的,语气却分明地阴沉了下来,如同他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睛:“姓周的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他在双山峪埋伏了一批人,在运送我墓里陪葬品的那些车出山前杀光了所有押运的人,又为了防止同谋的那个姓沈的走漏风声,在他到上海前杀了他,并且用了些极端的法子,让人相信他是暴毙于某种可怕的意外。呵,这种人,在做这些事情上,总是有他超凡的手段的,不是么。”说着,冷冷一笑:“并不知情的陈某人还在山东等着装满我陪葬品的那些箱子运去,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等来的只是周某人派去的杀手。”   “那天夜里他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尸体被切成一块一块,在酷热的天气里被动了些手脚,迅速发黑,腐败……那之后,我墓里所有的东西,都归周某人一人所独享。我想他为此得意了不少日子,每次他打开仓库,一件件摸着那些被他强占来的东西时,他眼里的神情这么告诉我。而我就是要看他那么得意的样子,仿佛整个世界的快乐都被他一个人所独享了,而唯有这样至高的快乐,才能让之后的痛苦变得更加剧烈,不是么。他凭什么认为,他所做的,可以让他问心无愧这么快乐一辈子,即便我被他用种种的方式极尽所能地压制着。”一口气说到这里,话音一顿,沈东忽然问了我一句:“知道什么叫报应么。”   我沉默。   他咯咯一笑,“慈禧死了,她那样精心安排着她的身后事,小心着那些贪婪的人,终究逃不过同我一样,被拖出棺材陈尸于外的命,这就是报应。而周某人,他算得上是小心了,在家里设佛堂,请高人来对着那些从我坟里挖出来的东西念经超渡。并且用桃木包上了那些翡翠小人,以求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太平安逸……种种,只为了针对我,呵呵……却忘了其他被他所害的人。直到他的亲娘,乃至亲身儿子一个个全身溃烂而死,他还固执地认为那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后来找来的那个姓梅的瞎子,只怕他还活不到见着他孙子出世的那天,魂就被那两个厉鬼勾了去。知道么,它们至今还在这里,那两个天天来来回回盘垣在这老宅子里走不掉的冤魂……你和那姑娘第一天来的时候,他们就在你身后看着你,你知道么?你有感觉么……”沙沙的声音慢慢说出这些话,越到后面,轻得越是几乎不可辨认。   我看着他的眼睛,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从进这宅子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被盯上了,可是虽然从小到大我都能看见那种东西,这一次,偏偏我却什么都没看见。   像是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沈东咧开嘴再次咯咯一阵笑,轻轻搓了搓手里那颗红色的珠子:“你看不到,你当然看不到……这宅子当初建造的布局,就是背了风水的正道而造的,极阴的地方,偏偏住着帝王家的人,压着帝王的器具。这么一种不伦不类不阴不阳的地方,人或鬼,早已是不分的了……咯咯……咯咯咯咯……”   一边笑,一边流着鼻血,他拔尖了的笑声听得让我全身发颤,却无法开口去制止。他满嘴满牙黑红色的血另我失去面对他说话的勇气。   “他以为搬来这里就可以没事了,真是天真,从他见到那瞎子的尸体时他就该明白自己得了什么样的命,可是他却在稍微缓和过来后,在用瞎子的命换来的暂时的平静之后,就开始迫不及待变卖那些属于我的东西了……”忽然低下头,紧抱住自己的肩膀身子一阵发抖:“我的东西……我要他还给我……还给我……”嘴里低低念着,他目不转睛看着我,那眼神早已没了一丁点沈东的样子,整个儿只充斥着一个女人,一个情绪极度激动,并且焦躁不安着的女人。   “可是周老太爷已经死了……”忍不住说了一句。随即见到他眼里一丝分明的冷笑:“死,死又能意味着什么。”   “听说他死得很痛苦……”   “全身一点一点失去知觉,麻痹而死。”   “对……”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突然抬高音量,他朝我大声道。“他盗了我的墓,辱了我的尸,将我肠和胃一并挖出来弃之,这般种种,岂是个死字就可了却的?!况且他家人种种惨死,全是他自相残杀了自己的同谋,得到的果报!”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觉什么都反驳不出来。   “你知道那时他是怎么待我的么,”片刻凑近了脸,他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问我。   我摇头。   “他依着那瞎子的话,用梵文真经雕满了整个宅子,缚住了我的魂,又将桃木裹了翡翠小人,陈在金身地藏王菩萨前,摄住了我的魄,令我不生不灭几十个年头,每逢七月十五,地藏王开门,烈火焚身……这种痛楚,你可想象得出来吗?!”   我避开他那双冷得刺人的眼睛,再次摇头。   他的目光却在转瞬间流出一道笑意:“所幸,梅家后人死了,我,自由了……可见那两个东西虽然可憎,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不是么……”轻轻说出这句话,他手突然一伸,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手指在锁麒麟上轻轻摸了一下:“真漂亮……这么多年了,它还是那么漂亮……”   我猝不防备间狠吃了一惊。   忙收手,可是没有成功。他因此手指用了点力气,把我手腕抓得生疼。“还给我。”然后他道,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摘不下来……你的红宝石链子,我找不到搭扣了……”   “不动明王大天印,法门寺和少林寺两位方丈亲手封在我棺材里的东西,把它还给我。”说着手指在锁麒麟上用力扯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粗暴,把我皮肤扯得一阵剧痛。   “住手!它拿不下来的!!”瞬间想起了狐狸的警告,我对着这个两眼通红,紧抓着我手腕不放的男人尖叫。   但他根本没有理会,只咯咯笑着用力抓住锁麒麟朝下拉,鼻子里的血一滴滴掉在我手腕上,冷得像冰一样。   “住手!沈东!住手!!”   一丝血从被锁麒麟粘连着的皮肤下渗了出来,说也奇怪,这东西平时松散在我手腕上,可真的一用力去扯,它随即会紧贴住我的皮肤,好像一直吸附到了猎物的章鱼,因此越是用力,非但无法让它从我手腕上脱落下来,反而只会令它吸附得更牢。   我觉得自己的手快要被他扯断了,只能拼命挣扎,可我的力气根本无法敌过着高出我足有一个头的男人。慌乱中不得不一口朝他手上用力咬了下去,所幸虽然被附身,他仍是可以感觉到痛的,一声低哼他一巴掌朝我脸上甩了过来,我被他抽得眼前一阵发黑,庆幸的是手终于从他的钳制里抽了回来。随即一转身就往前逃,可等到眼前视线恢复,赫然看到一口鲜红的棺材横在我面前,我暗叫一声不好。想停下脚步,哪里还来得及,一头朝那口棺材上直撞了过去,我只来得及从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紧跟着砰的声巨响,那口硕大的棺材被我撞得朝前一荡。出于本能我一把抱住了那口棺材以求稳住自己身体,谁知道这一抱,原本就没被钉牢的棺材盖一下子朝外斜开了,随着一股奇异的浓香混杂着酸腐的味道直冲进我的脑门,那块棺材板咣的声掉到了地上。 第36章   回过神我发觉自己整扑在条鲜红的被子上。   被子很薄,隐约能感觉到里头某些东西的僵硬,我只觉得脖子一紧。   顺着被子朝上看,看到了一张脸,静静躺在鲜红的被子下,脸上的皮肤因为防腐处理后的脱水而干枯发黄,同脸颊骨紧贴在了一起,和骷髅几乎无异。   赶紧后退,棺材因为失去了我的重量而重新晃了晃,我发觉那尸体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微微一闪。   细看,是颗翠绿色的珠子,塞在它失去肌肉后微张着的嘴里,从牙齿间闪烁出层绿莹莹的光。   “周家老太爷,你是第一次见到吧。”身后响起沈东压细了的嗓音。   我一个惊跳,迅速逃到一边。可是能再逃到哪里去?四周除了墙,只有那扇打不开的门,我是一只被关进了密封瓶子里的苍蝇……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宝珠,我想你对它一定不太陌生。”用袖口轻轻掩住嘴,他朝我笑,一边将目光朝那珠子方向瞥了瞥。   碧绿透亮的一粒珠子,核桃那么大,映在灯光下通体看不出一丝杂质。   我确实对它不陌生。   它就和梅兰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每次心神不定的时候就借以安慰的那颗翡翠一模一样,就连最后的归宿也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梅兰那颗看起来更大一些,颜色似乎也更深。   “这叫玉章青,”见我不吭声,沈东再次一笑,问:“听说过么?”   我摇头。   男人的脸绽放着一个矜持女人浅浅的笑,面对这样一种表情,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幸而他不以为意。一边看着我,他一边慢慢走了过来,兴许也明白我走投无路的处境,他没急着追我过来,却是停留在棺材边,朝棺身上拍了拍:“自然,因为它很稀罕,几百年才出一次的东西,而这种,又尤其的罕见。”说着,手指朝下一按,按在尸体那张干瘪的脸颊上,含在尸体嘴里的翡翠因此扑的下从嘴里鼓了出来。他贴着棺沿,手指在那颗翡翠上轻轻转了个圈:“说起来,还是咱太祖爷当年带兵入关时得来的,原石少见得很,颜色半深半浅,剖开后刚好得雌雄两个翠胎,是极少见的阴阳胎,当年,本是要一并收入十二色异相翡翠的。”   十二色异相翡翠?   这几个字让我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之前看到的那个非常真实的幻境里,听慈禧对她太监提到的。   “可惜虽然同为一石所育,这两块东西合在一起,却是等同于血鲛珠那般的凶煞晦气之物。因此,只取其雌胎,将引煞的雄胎镇于万佛寺的佛塔下,本来是想用佛法化解它的煞气,谁知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到了梅瞎子的手里,而最终因了雌胎的牵引,他的后代又带着它来到了这里……可见,这也是命。”   听到这里脑子里某个念头忽地一闪,我脱口而出:“这么说梅兰她是……”   “梅兰是梅瞎子的后人。”回头不紧不慢朝我说了一句,他将那枚翡翠捻入手中。我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那么她的死是你……”   “是我,却也不是我。”   淡淡丢下这句话,他将那颗翡翠转了个个儿,递向我。   我看到那面朝向我的翡翠上赫然一张人脸,雕琢得很清晰,几乎能够看出它微笑的表情,甚至连性别都能感觉得出来,那是一个眉开眼笑的女性。   而脑子里却在被他这句莫名的话所困扰着——‘是我,却也不是我。’   “什么意思……”迟疑了一下,我问。   他收回翡翠,脸上依旧那副笑得有些奇特的表情:“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死,宝珠,”   “你说什么??”   “我死后,叶赫那拉那妖妇怕我冤魂作祟,因此用十二色异相翡翠依少林罗汉像打了十二尊翡翠小人,为的就是镇住我的魂,守住我的魄,甚至不惜封入不动明王大天印。以致八旗殉道使白白牺牲,导致大清气数全尽,亦连累同治爷同我一起受到挖坟剥尸之辱。之后,又因同梅瞎子祖上的渊源,掘空我坟的那三人之一——周氏,在其教唆下将我魂魄震摄在此宅里,那口深井里。”说着,冷冷一笑:“我想你也看到了,这满宅子的经文,满宅子的天禧貔貅八卦……每天每天,我在这地方受着它们时时刻刻给我带来的煎熬,消散不去,脱离不开……唯有二十年前那个孩子在井口的出现让我得到了片刻的残喘,那个奇特的孩子,他能看到我,他的眼睛能够让我自由……”   说到这里,也不知有意无意,我发觉他朝我眼睛扫了一眼。   我心跳一阵急促。   “可他们却把他眼睛挖了,”然后听见他再道,声音很干,没了之前的笑意:“我唯一能得到一些残喘的地方,他们把它挖了。那刻我仿佛又感觉到他们用刀子刨开我身体时那种支离破碎的痛,纵然我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会痛……你说这是为什么,宝珠……”   再次望向我,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笑,笑得嫣然:“所幸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梅瞎子千算万算,没算出你来,而我千等万等,才等到有你出现,替我把带着雄玉章青的梅家后人除去。”   “……这跟我有   什么关系??”听他这么说我有些忘形地脱口而出。   没回答,沈东忽然低下头,把手指伸进那尸体的嘴里轻轻一挖,将那颗翡翠挖了出来:“雄为煞,雌为渡。梅瞎子算到周某人会有这一日,他以为用这种方法,可以让周某人死后魂魄直接归天。呵,有什么用呢,不过亡羊补牢罢了,”说着,把翡翠丢到一边,手伸向了那条被子。“更可笑的是,周某人行事太过谨慎,不单取了从翡翠小人上脱落下来的雌胎含在嘴里,还效仿我的殉葬,用这十二只异相翡翠生生的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话音落,手用力一掀,那床被子哗的声被他抖落到地上。随即袒露出被子下那具尸体,一身黑丝棉的寿衣寿裤,令这具脱水的尸体看起来更加干瘪,仿佛裹在一只精致丝棉套子的枯木,边上一圈同它一样枯木般的木偶,整整齐齐排列着,仿佛插在它身体周围一圈木头钉子。   “钉子”一共十只,剩下两只斜在角落里,桃木外壳裂了,里头的东西不知去向,只,其中的一只样子有些古怪。别的木偶脸都朝前,它的脸却是朝后的,仿佛不小心拧了个个儿,又因为身体断裂,显得格外的诡异。   “呵呵……那个时候,我就在这地方看着他。看他魂魄被困,被摄,那种曾经附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痛楚……他以为一死,就可了结了么……”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转,沈东拿起那只歪头的木偶壳,慢慢朝我走了过来: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这儿……   嘴里轻轻哼着这首童谣般的歌,我听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却不知究竟该继续往哪里退。他因此笑了,男人的脸,二十来岁少妇矜持的笑:“我知你和他们不一样,现在,把不动明王大天印还我。”   “但这是我的。”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瞬间,我见到他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你们这些人,贪欲都是一样的。”冷冷看着我,他道。   “这本来就是我的。”而我竟然仍旧好死不死地在同他争辩。   “还给我!”不再多说,他手一伸一把朝我手腕抓了过来,眼看着就要碰到我手了,我迅速抓起边上箱子里那把青铜的壶,用力朝他丢了过去。   他没闪避,头撞到壶,发出声闷响,这让他脚步顿了顿。我借机拔腿就跑,几步过后赫然见到他就在我前面站着,手把抓着木偶,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的腿一软,几乎跌坐到地上。   “有些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不过这没什么。那么你还打算跑到哪里去,宝珠。”   “这真的不是你的……”我徒劳地重复。“它叫锁麒麟,不是什么不动明王大天……”话还没说完,沈东已经站在我面前了,见我后退一把抓住我手腕,伸长了指,挑起那些漆黑的舍利:“你一直都在喂它么。”   我用力往回抽了一下,没有成功,他手心里全是汗,但冷得没有一点温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时候它是白色的,叶赫那拉用守着它的獠篁一族三代人的血祭它,才将它封入我的坟内。那会子,大白天,天黑透了,他们把它压在我的棺材上,血似的,鲜红鲜红……”一滴同样鲜红鲜红的血从沈东鼻子里滴到我手上,在他直直注视着我,对我沙着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它在坟里陪了我七十个年头,每一天,我都可以感觉到它身上那股煞气的凌厉。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宅子么,它带你来的,它带你来见我……所以,还给我,宝珠,你的欲望是不承受不起它的,它生来就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东西!”   说完,手一用力,他猛地将锁麒麟从我手腕上拔了起来!也就在这同时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股腥臭的液体没头没脑溅射到了我的脸上,因此,我的手腕上的皮肤和经络没有被扯断,而沈东的头,却从他脖子上掉了下来。   落地,那半个头颅还在朝我手腕看着,片刻那生命之光才慢慢褪了去。我抹开脸上的血水,随即看到一个人从那扇原本紧闭着的石门外跳了进来,手里握着把枪管足有婴儿手臂那么粗的长枪。   是程舫。身后不远处AMI在门口站着,苍白的脸对着我,令我意外的是刘君培也在,就在她身后,镜片后那双闪烁的眼不动声色注视着我。 第37章   “你没事吧?”走到我边上用枪管捅了捅地上的尸体,程舫问我。   我摇摇头。   “这疯子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他差点杀了我们。”边说,程舫边给枪重新上了镗,几小时不见,她似乎变了很多,虽然衣服破得几乎快要不能蔽体,眼神却又恢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我正准备把之前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她,目光一转,蓦地吃了一惊。   充斥在周围那些金光闪烁的佛像,以及遍地装满财宝的箱子,都不见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在这地方出现过,这空荡荡的地洞里只有一口红漆棺材被锁链悬空挂着,棺材上的盖子斜搭在地上,和被子缠在一起,棺材里面躺着的人,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枯槁。   “怎么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眼那口棺材,程舫道:“这么说你见过我们家老太爷了。”   我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看到那些翡翠小人了?”从地上拾起被沈东丢落的木头偶人,她再问。   我再点头。   她自嘲一笑:“偷来的陪葬品,又成了自个儿的陪葬品,也不能不说是种讽刺。”走到棺材边把木头偶人放了进去,低头朝那具尸体看了看:“说也奇怪,在这种潮湿的地方放了好多年了,他都没有烂掉,老祖宗的东西的确……”目光落到尸体边,突然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什么?”这表情让我一阵不安。   “这个,这些翡翠小人……”似乎有些诧异,她低头在尸体边那些碧绿的翡翠小人上挨个数了一圈,随即眉头拧得更紧:“的确是十二只……不过那只呢……”   “哪只?”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目光扫向棺材里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什么让她脸色变得这么奇怪。   “没什么。”顿了顿,她很快转了话题:“本来和周林商量,要带你们来这里想想办法,因为这附近有口井,你见过的,就是你和刘君培去过的那口。现在可好,就剩了我们几个。刚碰到刘君培,还以为你死了,幸好,来得及时……”   后面她说了什么,我没有留心,因为我忽然间发觉自己找到了令她脸色变奇怪的原因——   十二只翡翠小人里,原本有一只是特别的,因为它头和别的不一样,脸是在背面的。   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每一只的头安放得都很正确,似乎在我们都没有留意到的时候,那个扭了头的一只小人又自己把头悄悄扭正了回来。   正狐疑间,听见程舫问我:“你呢,你怎么会和沈东在一起的?”   我忙道:“和刘君培分开后,我就在外面那间里   遇到了沈东,他说你和AMI在遇到本新伯以后失踪了……”话还没说完,突然瞥见刘君培和AMI要进来,我赶紧阻止:“别进来!”   他们愣了愣。   “这门会自动关上,关上以后从里面是推不开的。”我解释。   程舫一听,回头看向我:“怎么可能,门是里外都没锁的,从里头一拉就开。”   “可我前面就是被这样困住的……”   “这门真的没有锁,不信你看。”说着转身径自朝那扇门走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嘭的声关上了门。   然后朝里一拉,门果然开了。   我愣。   见状她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跟她们简单说了一下。   听完后,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阵子。   随后程舫对我道:“沈东跟你说我们是在遇到本新伯以后失踪的,他那是在胡说。我和AMI从半路上就觉得他说话有点不对劲,但那时候也没往深了想,可是后来他突然熄了灯想袭击我们,幸好我和AMI当时是互相拉着对方手的,所以一起死命的逃。后来看到亮光,就往亮光里跑,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然后就遇到了刘君培。之后,我们在一间废弃的小仓库里发现了这把枪,可是本来一直带着它的陈金华却并不在附近,我们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本来打算四处走走看能不能找到他,结果,就一路摸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继而程舫又道:“关于外面那些装动物尸体的箱子,我听周铭说起过,说是用来压什么的,忘了,那时候一直都以为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还真的放了四十具动物的尸体。想想那会儿娶我时阴历阳历算了一次又一次,这家人为了当年那些苟且的事,也真算是防范到了一定的境界了。不过,你说的什么二几年封的箱子……你也看到了,给老太爷安葬的地方,就是这里,地方是周家人新挖的,所以我比较了解,这地方根本没什么金佛,要说珠宝,有,当初老太爷弄回来的那些,但藏在哪里,可能只有周铭和周林知道,我始终是个外人,他们不会让我知道这些。”   “是么。”听到这里,呐呐地应了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那真是幻觉?同现实融合得完美无缺的幻觉……可,为什么我会看到那种东西呢……低头思忖,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腕上,我全身突然一震。   我看到那根红宝石链子依旧缠在我手腕上,同锁麒麟缠在一起,灯光里闪闪烁烁折着晶莹剔透的光。   怎么回事   ……如果那些财宝都是幻觉,这东西又怎么会还在我手上??   并没有留意到我情绪上的变化,程舫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别去想了,这鬼地方发生的事情,想得越多,脑子里越乱。像我,现在干脆什么也不想,就考虑怎么出去……”   “咯咯咯……”   话音未落,空荡荡的地洞突然想起了阵似有若无的笑声,这让程舫蓦地住了口。   迅速把枪托起,她朝周围扫了几眼,但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口棺材。“我们出去。”于是一把拉起我的手带着我朝门口跑去,刚跑出门,地上一阵剧烈的晃动,几乎把人给从地上抛起。   我一个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砰的声关上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我听见了AMI的尖叫,还有程舫拔高了的嗓音:“别乱走,千万别乱走!”   我贴着墙没有动。   身下的地依旧在震动着,这时候乱跑是绝对不明智的,所幸不一会儿刘君培打开了手电,微弱的光照不太远,好歹足够照到我们四张脸,于是迅速聚集到了一起,我们静等这场波动的停止。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丢了脑袋……   忽然耳朵里飘进了阵细细的歌声。以为是幻觉,却发现程舫他们都听见了。   面面相觑,却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沿着墙刘君培的手电光慢慢朝那方向扫了过去,片刻光线停住,隐约有个模糊的身影在那片昏暗的光线里微微地蠕动着,似乎正朝我们的方向一点点爬过来。   “张……张小洁!是张小洁!”AMI惊叫出声。   转眼间那身影又近了些,也许是受到光的指引,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只是长长的脖子令头部的转动同身体协调起来有些费力,这或多或少影响了它的动作。   一听见AMI的叫声,那头霍地从胸脯上抬了起来,空洞的眼直直看向我们的方向。那不是张小洁,还能是谁。   “跑!跟我来!”头一个跳起来,我一气朝那个早就认好了的方向冲了过去。   早在刚才门还没关上的时候,我就找到了那扇通向井的门,它离这扇门其实很近,不过再往前走个十来步就到了,如果当时没有摸到这扇门的话。   程舫他们紧跟着我奔过来。一口气跑到那扇门边,程舫回过头,对着那早就隐没在黑暗里的张小洁看了一枪。   枪的火力很大,金色一道光线直射向   张小洁之前所在的方向,但只在那里的岩石上迸出一道火花。张小洁不见了……   “开门!快开门!”AMI连声催我。   我赶紧用力朝门上拉,可是连着两下,我后脑勺蓦地下麻了。   门完全拉不动,就跟在前面那间石室里被困时的状况一样。   “拉不动……”我急道。   “怎么可能。”一个箭步上前程舫伸手搭在门的浮雕上,用力朝前推,门纹丝不动。再用力往后拉,门依旧纹丝不动。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起来:“真的拉不动……”   “怎么办……”AMI躲在程舫身后,瞪大了眼慌乱地扫视着四周,像只极度受到了惊吓的羚羊。   但没人能回答她。   空气一度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在地面的震动悄然停止后,在我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之后,整个地下室里除了我们几个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了,包括之前张小洁的爬动声。   而她到底去哪里了,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   刘君培拿着手电朝刚才的地方仔细照着,但找不到一点可疑的踪影,狭长一条道除了我们的影子,只剩下那些木箱以及它们被手电光拉长了的影子。张小洁在什么地方……   喀拉拉……   忽然一阵细小的声音从头顶一阵滚过,伴着股微微的冷风。   我一惊。   密闭的地下室里哪来的风……   隐约感到一阵不安,正要抬头去看,突然发现背对着我正四处张望着的AMI身体猛一哆嗦。   “怎么了?”程舫手搭到她肩膀,问她。继而突然一声尖叫,连退两步:“AMI?!!”   AMI朝程舫转过了头。   让程舫惊叫出声的正是她这个动作,因为她的头整个儿地转到后背来了,就像棺材里那只断裂了的木头小人。   一脸苍白,AMI的头一边转,一边瞪着我们,嘴巴不停地抖着,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继而她的头不见了。   整个儿从脖子上消失,消失后那身体依旧站着,背对着我们,直到一阵凝固般的僵滞从我们身上消失之后,她脖子里猛喷出股热血,身体嘭的声重重栽倒在地上。   木头的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丢了脑袋……   头顶再次响起那阵细细的,跑着调的童谣。   循声朝上看,只见张小洁在上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倒吊着,手里抱着AMI的头,摇摇晃晃的头颅正朝我们嘻嘻地笑。   “砰砰砰!!”连着三声枪响,张小洁被打穿了头的尸体一头从上面栽了下来,落到地上,没再有一丝动静。而我们剩下的三人没一个敢过去查查她到底彻底死了,还是会像之前那样,突然从地上站起来。   “现在怎么办。”半晌程舫问。   没等我开口,黑暗里忽然响起咯咯一阵笑声:“两个,还剩两个。”   “谁?!”厉声喝,程舫一把托起枪。 第38章   枪眼所指的方向一片漆黑,片刻,隐隐显出顶硕大的轿子。   轿身很长,通体猩红色的轮廓在周围的黑暗里突兀得有些刺眼,好像一只巨大的裹满了锦缎的棺材。四角凤头飞挑的厚尼顶下一长串金色的流苏随着轿身欺负的节奏无声无息上下摆动,一前一后两个黑瘦的人影扛着那顶轿子,从黑暗的深处慢悠悠摇晃了出来。   人影很模糊,依稀军人的打扮,看起来同轿子有些格格不入。正屏着呼吸对着他们仔细地打量,忽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起,我发现,轿子边还跟着两个人。   低着头,那两人跟着轿子亦步亦趋朝我们这方向慢吞吞过来,忽然其中一个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头朝前倾了倾,这动作让他半个身体暴露在了我们的手电光下。   “陈导?!”身后响起程舫的一声惊叫。   那瞬间我也看清了陈金华那张狮子般粗犷的脸。只是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睁得很大,大大的两只眼睛深陷在发青的眼眶里,一动不动对着我们的方向,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他那两只大大的眼睛里一点神也没有,一路过来,好像是在梦游。   “陈导!”又叫了一声,但陈金华始终没有理会,只随着那顶轿子继续朝我们的方向慢悠悠摇晃过来。   说摇晃,真的一点没错,无论轿子还是人,他们都是在摇晃着的,仿佛脚下的不是路,而是层虚无的空气,一路过来飘飘摇摇,除了陈金华和他身后那个人,扛轿子的那两个穿军装的身影更是连点脚步声都没有。   “叮……”忽然轻轻一阵铃铛的脆响,从轿子方向传了过来,我看见那顶猩红色巨大的轿子里伸出只手。   很漂亮的一只女人的手,细巧的手腕,白瓷般的指,覆盖在一道猩红色的衣袖下,透过帘子在轿子窗沿上拍了拍。随着轿身颠簸,又一阵脆响从那只手上响起,是一枚系在手指上的,核桃大小的银铃。   铃声停,轿子也悠悠停了下来,那刻周围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所有人都屏气看着那顶鲜艳的轿子。虽然这座宅子在最近的两天带给了我们太多无法想象的诡异,而这顶轿子的突然出现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却仍叫人揣测不出来,因此边上陈金华扑的声跪倒在地上的时候,是让人狠吃了一惊的,他两手向前,整半个身体贴着地几乎要钻到轿子底下,实在让人费解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时喀拉声轻响,轿门开了。   扑鼻而来一股腥臭的风,好像是突然从轿子里钻出来的,又冷又潮,令人不由自主朝后退。紧接着一只缀满了珍珠的明黄色绣花鞋从门里跨了出来,一脚踩在了陈金华的脊梁上,轿身随之一阵轻晃,一名通体红艳的女人从里面低头钻了出来。   几乎   是滑出来的,她身体软得像团棉絮。“这会子什么时辰了,梅瞎子。”出门,轻轻问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发现到我们的存在,女人低头提起裙子,从陈金华身上跨了下来。   她身上的衣裙和那顶轿子一样红得令人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样子却始终是模糊的,也不知道是因为通体艳丽得让人有些刺目的颜色,还是满身琳琅耀眼的珠宝。其实她离开我们也不过就是几步远的距离,可是无论我怎样睁大我的眼睛,始终看不清楚她的长相,只依稀一身红衣红裙,从外到里一层套着一层,层层叠叠,压得那相形纤细的身体有些不堪重负。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在四周再度寂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是那个原本和陈金华走在一块儿的人。从轿子停下后这人就始终站在轿子后面一动不动,这会儿听见这红衣女人说话,才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似乎左腿有些不便,每走一步,那条腿就会拖一下,连带着头朝那方向摆了摆。原本以为是因为走得吃力,等进了手电光的范围,我几乎同程舫一样要惊叫出声。   那个人竟然是梅兰!   左边的腿因为当初被地震压在了石头下,所以压烂了,尖尖的腿骨穿过膝盖暴露在空气中,每走一步,那根苍白的骨头就朝外露出更多一点,看得人心里发麻,而她的头之所以总是随着脚步朝左晃动,因为她的脖子也断了,断裂的脊椎撑不起头颅的重量,所以只能让它垂着,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摇来晃去。   更让我惊恐的是她的胸部。那地方很显眼地扎着块玻璃碎片,扎得很深,可是一滴血也没有,随着她的脚步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让我无法控制地想起当时惊慌失措的那一下狠狠的扎入。   原来当时胡乱的一下真的是扎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还仍旧在继续走动着……和当时一样……   “亥时……三……刻……”然后听见她开口。也许是嘴里仍然含着她的翡翠,梅兰的声音模糊而迟钝,而就在我脑子因此一片混乱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那红衣女人的面前,一只手直直朝前升着,那女人将自己细白的手指搭在了上面。   “亥时三刻。”低声重复了一遍,抬头间一顶百鸟朝凤冠在那红衣女人苍白的脸上颤了颤,繁琐而华丽的一顶冠冕,细细碎碎巍垂下一簇簇刺眼的光斑,映得她那张脸也是模糊的,仿佛一张被水晕开了的画。她朝梅兰伸出一只手:“拿来吧,梅瞎子。”   话音落,梅兰低垂着的头轻轻一晃,噗的声将嘴里的翡翠吐到了这女人的手里。翡翠顺着女人的手掌迅速滑进她衣袖,手指上的铃铛再次一阵轻响,梅兰无声无息扑倒在地上。   压到了女人的脚,女人随即朝后退了退,仿佛一种无法   名状的嫌避。片刻轻叹了口气:“四十幽骨阵被破了三十八阵,毕竟是我大清的八旗殉道使,就连梅家的人、醇亲王府精心铺设数百年的重重布局,都莫奈你何,这会子,把它收了去吧。”说着,将袖子轻轻一甩,那枚翡翠扑地掉到了地上。   滴溜溜打了个转,转到我们三人的脚跟边,就此停住。我抬头,发现那女人正看着我,五官在光线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正要看得再仔细些,突然我耳边砰的声枪响!   硝烟过后,那女人的身影不动不摇,程舫手里的枪却掉到了地上。   却不是她自己失手掉的。   就在她身上,我看见两道人影,一上一下缠着她的手和脚,这令她全身动弹不得,只转动着头惊恐地看着我,试图从我眼里找到她被困住的原因。“宝珠,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抓着我,怎么回事!”   那两道原本抬着棺材,军人模样的身影。但我不知该怎么和程舫说,很显然她对此什么也看不见。正站着发呆,突然那两道人影朝我方向一瞥。   我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身后是墙。   “你怕什么。”忽然听见红衣女人问我。目光从程舫身上转到了我的脸上,淡淡一扫,却很清晰的感觉,因着一种无法名状的压迫感。突然想起来我是在哪里见过她了,那个在小黑屋的摇椅上漠然而慵懒的女人,那个半夜里出现在我房间吞金自杀的女人,那个用头撞着墙,一口一声‘我好恨!’的女人……   那个至今都没人知道除了一个光鲜而悲哀的称谓外,她闺名到底叫做什么的女人。   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   她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站着,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安静而慵懒。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我发觉自己的喉咙乃至舌头都僵硬了,硬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因此笑了起来,很美的笑:“跪下。”   没等我反应过来,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腿上狠狠扯了一下。这叫我不由自主朝地上跪了下去。   耳边再次响起她的话音,悠悠的,淡淡的:“那会子慈禧听信妖狐谗言,将不动明王大天印镇在我坟里,无论那只妖狐动的什么念头,阴差阳错却唤醒了同治爷坟里那二十一尊度母。如不是有十二色异相翡翠压镇,世道不知怎样一个天翻地覆……现在,把它还给我,宝珠,”朝我伸出一只手,她的目光慢慢从我的脸转到了我的手腕上:“我在这地方已经等了它很久。”   手腕上骤然一阵巨痛。 第39章   仿佛突然间被火烫了一下,那串原本缠在锁麒麟上的红宝石链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整条手臂给勒住了,所经之处烫得火烧火燎,这令锁麒麟电击般抖动起来。松散开来似乎要往外挣脱,可是被我的皮肤所牵制,怎样都脱离不了。于是我的皮整个儿被拉扯起来了,痛得我忍不住轻呼出声。   女人的视线因此闪了闪,似乎对此有些意外。“怎么,连在一起的么……”   没理会她,我奋力撕扯那根滚烫的链子。   “你知道这串红石是什么吗。”片刻听见她问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没回答,只一心使劲想把那串看起来华丽而脆弱,却烙铁般滚烫坚实的红宝石从手腕上拽下来,而她接下来一句话,却让我突地一惊。   “它叫度母炎。”   度母炎,我听说过这东西,是狐狸告诉我的。记得那是在一次香港来的翡翠展上,他开玩笑似的提到,说现在已经看不到真正意义上的翡翠了。亏得那些商人个个都把自己的破石头称作极品,事实上真正的极品翡翠,当年也只有唐太宗用来雕琢二十一尊度母的云胎翡翠才当得起。而作为其中之一的烈焰度母,色彩尤以稀少而珍贵,因为它是火红色的,似火,因此后人把它尊称为度母炎。   伴着度母炎还有个可怕的传说,说是度母炎自出土开始就只能为皇家所有,寻常人家得之即为不详,是要问罪的。明末时,有东厂大太监不信邪,私自盗回家,之后不久家里无火自燃,一夜间把此权臣整个宅邸烧成一片废墟,后有人在废墟里挖出太监尸体,人已经烧得不可辨认,蜷曲的手里那串度母炎做的手链却完好无损。   而我手上的这根红宝石链子就是当年那一根么?   惊诧间,那红衣女人提起裙摆,踩着那双厚厚的绣花鞋,无声无息来到了我的边上。“‘度母炎’遇煞则焚,不动明王大天印至煞之物,却也至灵,本可自行脱离保你的命,可是,你却是同它连着的……”手伸向我,她扣住了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   她的手很潮湿,充斥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腐臭味,我正要转头挣扎开,她的手却先行一松,身子朝后退了退:“什么东西……”   那表情好像是被我烫到了似的。   继而再次朝我靠近,这次轻轻扣住了我的脖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着,她冰冷而潮湿的手上下游移在我脖子间,“看不清楚啊……”又道。头一低,从发髻上拔下支簪子来:“这碍眼的东西是什么……”说着将那支簪子一下朝我眼睛上扎了过来!惊得我一激灵,正伸手试图制止他,突然嘭的声响,不远处那扇门上传来阵沉闷的撞击声。   女人的动作因此一滞,我借着这机会一个挣扎,迅速从她手指间脱逃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我。   目光冷冷扫向那扇紧闭着的门,片刻门再次嘭的声响,扑簌簌抖下一片灰尘。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像是声音一瞬间被从这周围全部抽离了,不过仅仅只是那么一刹那。   就在我试图跑到刘君培身边的时候,那扇门骤然一声巨响,突地从外向内爆裂了开来!霎时漫天尘土……碎裂的石头险些砸在离门不远的刘君培身上,所幸他闪得快,就地一滚滚到墙角,险险躲开了一劫。这同时压制在程舫身上的人影消失了,她迅速拾起地上的枪,对着那红衣女人就是一枪。   子弹穿过她的身体射进了她身后的墙壁,根本就没有碰触到她。意识到这点程舫赶紧后退,却哪里来得及。   目光朝程舫轻轻一瞥,那女人抬手一挥,程舫随即连人带枪跌撞在了背后的岩石上。之后没再朝程舫看上第二眼,那女人朝着门的方向冷声道:“你倒真是执着,狐妖。”   门口硝烟弥漫。   过大的震动震下无数岩石,好一阵,那灰尘弥漫出来的烟气才因着外头空气的卷入而逐渐淡去,隐约显出个人影,靠门站着,一只手撑在门洞处的空气上,好像那空气是扇无形的门。   他在那道“门”上拍了拍,身影立时一阵波动,好像平静的水面起了层波纹。   原来那地方真的还有道看不见的门。   “微臣见过娘娘。”   波纹静止,那人开口,话音柔和得近乎恭顺,听起来却是分外的耳熟。   这声音除了狐狸还会是谁……   不由得让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朝那扇门飞奔过去,及至目光撞见他闻声扫向我的那双眼,我猛地停了下来。   不是狐狸……这不是狐狸,尽管他长得和狐狸一模一样……   为什么又是他……   恍神间,刚刚被我丢到脑后的疼痛在手臂上又开始火烧火燎了起来,我抓住那根赤红色的链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咬。   可是抓不断,也咬不掉,就好象那根始终同我身体粘连着的锁麒麟。   门口那人再次朝那扇看不见的门上拍了一下。两只眼睛始终注视着我,仿佛看出了我认出他后眼里的失望,他朝我微微笑着,笑的样子真像那只狐狸。   只是狐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萧杀之气。   他两只眼睛像刀子一样……因此,即使是那样地微笑着,也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眼泪不由自主滚了出来,我不知道是因为手臂上火烧似的疼,还是那张酷似狐狸,却又并不属于他的笑脸。   “为什么不摘掉那东西。”忽然他对我道。   隔着层看不见的门,他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拨啄着,一行行细细的波纹随之扩散而出,映着他的脸,我突然发现他身上多了样东西。   一条雪白的尾巴。   尾巴在身后轻轻晃动,仿佛他游移不定的眼神,片刻微微一摆,尾巴分成了两条。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用力眨了下眼睛,再看,那第二根尾巴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一时有些发愣,忽然听到耳朵边叮铃铃一阵轻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红衣女人已站到了石门边,同这长得和狐狸几乎没任何区别的男人面对面站着,一手捻着指上的铃。“你认识她。”片刻轻声问。   男人沉默。两根长尾在空中划了道弧度,只一眨眼的瞬间,忽然分成了四条。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原来如此。原想,为什么你千方百计要那妖妇将不动明王大天印封入我的墓穴。原来,是早在等这一刻。”   男人依旧沉默。而我却因着她的话心里猛打了个突。   要慈禧将锁麒麟封进惠陵的,不是狐狸么。难道他……目光不自禁瞥向门外的身影,这一刻我也弄不清楚了,自己原来那些铁钉钉的感觉,到底是对,还是错。   可他给我的感觉真的不是狐狸啊……那种完全陌生的眼神和气息……   “四十幽骨阵已破,十二色异相翡翠归位,”这当口听见女人又道:“我知你守着昆仑的龙骨,但罗汉即出,狐妖,你被天雷震得还不够么。”   “娘娘为了翡翠罗汉归位,不惜用十二人头布阵,杀生三十余口,难道不怕遭到天谴么。”   淡淡一句话轻说出口,瞬间,女人原本安静的脸上神色突变。抿着唇冷冷朝后退了一步,这时我手上突然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咬了一口,忙抬手看,差点被扑面而来一道火焰撞进了眼帘!   “啊!”忍不住惊叫,因为我的手烧起来了!   翻卷而起的火焰,虽然没有直接烧到皮肤,温度已经足够烫到让人惶恐。   火焰来自那根红宝石链子。   原本只是烫得灼人,不知怎么突然间一股火苗从它上面直串了出来,我忙用力甩手,它却反而烧得更加旺了起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灼痛迅速透过链子盘旋上我皮肤,随即令锁麒麟更加猛力地朝外挣脱,这动作让红宝石链子上的火烧得更加灼烈,不断升腾而起的赤红色火苗不停纠缠着锁麒麟的舍利,慢慢将它们烧出层死灰般的色泽。   错愕间突然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   很多很多的眼睛,在我抬头的刹那从周围那片黑暗石壁间隐现而出,惊恐间只依稀辨认出是人的轮廓,一个又一个,巨大,高高在上,好像悬空腾飞着,层层叠叠,面无表情地低头俯瞰着我。   然后再次瞥见了那个酷似狐狸的男人,他身后 第40章   手依旧按在那扇看不见的门上,他目光刀似的盯着我,依旧无法让我接受他就是狐狸的那种目光。突然手臂一阵剧痛,锁麒麟扯开了我皮肤上原先的伤口,又朝上讲伤口拉扯得更深。   疼痛让我无暇再顾及其它,那些人影,那个酷似狐狸的男人身后的尾巴……   眼见着血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流过那些燃烧着的滚烫的红宝石,又被锁麒麟尽数吸了进去。这令它朝外挣脱的幅度变得更大。   “为什么不摘掉那东西。”耳边再次响起那男人的声音。   忍着痛我朝他看,可是他的身影被那红衣女人给挡着了,她站在门前,看着我,目光尖锐。就在这时脚下一空,我的身体突然腾空朝上飞了起来。   满手的火焰和跃跃而起的锁麒麟不断的纠缠把我整个儿扯像了半空,于是墙壁上,甚至头顶上那些巨大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就好像在硬生生朝他们身上撞,而他们依旧沉默着看着我,混乱中我无法透过火光看清楚他们的脸,只看得清他们的眼睛,闪闪烁烁的,纷呈迭起,就好象他们变幻莫测在黑暗里那些奇怪的手势。   或合拢,或分开,或捻指,或挥抬……伴着这些动作,我手上的火焰烧得更猛烈了起来,烧得锁麒麟咯咯直响,非常奇特的声音,如果它们有生命的话,那刺耳的声音就好像它们在尖叫,这是种怎样诡异的感觉……   惶恐间我的手突然开始疯狂地痉挛了,整个手乃至手腕不受控制地朝下弯曲,蜷缩,这动作让伤口里的血泉水般涌了出来,又在眨眼间被锁麒麟吸收干净,它就好像条发了疯的水蛭,一边朝上扭曲飞腾着,一边疯狂地大口大口吞噬着我的血……   而底下那顶巨大的轿子也突然开始颤抖起来。   抖得轿子周围那全珍珠帘噼里啪啦一阵响,继而下雨似的脱落了下来,连同那只华丽的厚尼顶子。   顶子一落,四周轿身失去依附顷刻前分裂,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恶臭,就在我同手上两条链子做着徒劳争斗的时候,我看到那顶裂开的轿子里露出口硕大的红漆棺材。   原本装着周老太爷尸体的那口红漆棺材。   只是棺材里并没有躺着周老太爷的尸体,而是具干瘪发黑得勉强才能分辨出性别的女人。她仰天躺在棺材柔软的丝绸被褥上,一条腿伸得笔直,一条腿弯曲着靠着棺材边缘。身体四周围着一圈晶莹剔透的翡翠小人,靠近头顶,一直双手合十的人偶手上脱着跟红线,红线一头连着尸体手指上一枚还没完全被锈迹吞噬的银色铃铛。   叮铃铃……又一声铃响,不知   道来自棺材,还是门口那个始终注视着我的女人。   两者都没有动,只有铃声轻轻响着,于是眼见着棺材里那些小人缓缓动了起来,朝尸体的方向慢慢蠕动。   “宝珠!”突然一声喝。猛地把我从之前的混乱里拖了出来,随即被手上的剧痛彻底刺醒,我一下子意识到了我目前的处境——   我马上就要撞到头顶那些正悄无声息看着我的人影了。而他们也正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姿势朝我慢慢伸出手,或者说,朝我手腕上的链子伸出手。   眼看就要撞到头顶的岩石,突然背后被人一扯,我朝下直坠了回去。   却没掉到地上。   两只手接住了我,在我忙不迭躲避那些扑面压回来的火苗的时候,我听见耳边有声音道:“记住了,它不过就是度母炎而已。”   火轰的下包围了整条手臂,朝下开始吞噬我的皮肤。   “就像我只要记住,这些不过就是五百罗汉阵而已。”那声音又道,在这熊熊烈火中。   我眼睛一闭,以为手臂就此不保。   可是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睁开眼,发现那火已经熄了,一只手覆盖在我的手臂上,手心里抓着那把红宝石链子。   链子已经断了,于是那燃烧般的光不复存在,它静静盘在那只手心,死了一般的安静。锁麒麟亦安静了下来,静静落到我手腕上,发灰的表面因着我的血而逐渐恢复成漆黑的色泽。   可这并不意味着我安全了。   就听见轰的声闷响,那口原本安静躺在地上的棺材突然直直竖了起来,而原本站在门口那个红衣女人不见了,棺材里那十二只翡翠小人,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尸体躺在那里,奇的是原本发黑的头部,这会儿像被镀了层荧光,从里到外透出层碧绿的光来,映得半身红衣惨绿惨绿,而之前,它身上本是什么都没有的。   叮铃一声脆响,那尸体干枯的手指吱吱嘎嘎朝我们方向指了过来:“妖狐,百年前你妖言惑主,断我大清江山社稷,百年后你又阻引回不动明王大天印。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说话声赫然之前那个红衣女人。   话音落,仿佛印了它的话,地面突然隆隆一震。耳边隐隐响起阵低低的说话声,由远到近,像是谁在念经。   谁在念。   不由得朝周围扫了一眼,突然发觉墙上那些人影似乎变得清晰了,手电筒微弱的光打在他们身上隐约闪出层淡淡的金,放眼看去,就好象一群会动的金属……他们齐刷刷看着我,手变化着各种诡异的姿势,嘴里念念有词。   盖在我手臂上的手动了动,直觉有些不对,仔细留意了一眼,发现那只手似乎正在逐渐变形,细细的白毛从指缝间钻出,而原本细长的手指似乎正在慢慢朝里收拢。   我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正向回头看,可脖子被一只手按住了,很快身后响起道话音,淡然,带着丝笑意:“娘娘引回不动明王大天印,是为了什么。”   “为我大清江山社稷。”   “哦呀,娘娘难道已经忘了,早在多年前,大清的气数已经耗尽。”   “放肆!”尖削的指尖一跳,手上银铃一阵急响。   这同时我肩膀上忽然微微一烫。   吃了一惊不知道是什么喷到了我身上,低头一看,竟是摊血。再要把头朝后转过去一些,却无论如何动不了了,身后那只手把我脖子按得很牢,似乎铁了心不让我见到他的样子。   “娘娘为了已耗尽气数的大清引回不动明王大天印,又是为了什么。”再问,话音依旧平静而恭顺。   “为了……报仇。”地面再次一震,一块骨头从那尸体的脸颊上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让它说话吃力了起来,它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沈陈二人已到了时辰魂飞魄散,他们死后造的孽令他们永世不得轮回。周家一家几乎满门灭绝,罪魁祸首死得凄惨且死后不得入土为安。娘娘,不知娘娘当年惠陵那一口怨气,还要如何发泄。”   “他死了……”喉咙里咔咔一阵作响,那根指着我们的手指颤了颤:“叶赫那拉……也死了……”   “是的,都死了。”搭在我腕上那只手彻底褪成了爪,度母炎因此从他手上滑了下来,掉到地上散成无数。   “可是八旗殉道说大清不灭!”突兀一声尖叫,一块通红色的东西猛地从那尸体喉咙里呛了出来,掉到地上熠熠生辉,好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同治爷他……同治爷他……”   “他尸已寒,骨已枯。”   “住口!皇上他是真命天子!有五百金身罗汉!有不动明王大天印!他会……”话音未落,叮铃一声响,原本挂在它手指上那枚银铃随着它手指的断裂轻轻跌到了地上。   那瞬间突然一大团绿气从它脸上钻了出来,似乎极痛苦,它一把抱住自己的脸大声尖叫。   而尖叫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半张脸从它脸上掉了下来。继而是另半个,喀拉拉掉到地上,打着转。   周围那些人影也在这同时不见了,那些闪着金光,做着各种奇特手势的人影。只一股股剧烈的腥臭味随着那具尸体的肢解而越发地糜烂了开来,身下再次一阵颤动,我脖子上那只手移了下来,轻轻抱住了我。   “你到底是谁……”突然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我问。   沉默半晌,身后那声音静静道:“碧落。” 第41章   八根银白色的尾巴在他说话的时候环绕在我身周,好像开了屏的孔雀。我靠在他怀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瞬间脑子里似乎充斥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抓也抓不牢。   “碧落……”   “是的。”   “你把狐狸怎么了……”   “他还好。”   “是么?”忽然一道话音突兀插了进来,我这才留意到,身后正有阵脚步声朝我们这方向走过来。   立刻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有些意外地看到那人是刘君培。   他慢慢走到碧落身后站定了脚步。碧落看着我,他透过那对被灰尘模糊了的镜片看着碧落。身后一道红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跟随着,竟然是个已然消失的红衣女人。   很奇怪她这会儿看上去异样的安静,只默默跟随在刘君培身后,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也许我们的处境不太好。”不动声色朝后瞥了一眼,脸上浮出层笑,碧落对我轻声道。   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到狐狸的影子来,可是一点也找不到,除了长相。   他真的只是碧落了么……那么狐狸到哪里去了……   思忖着,看见碧落转过身。   “八旗殉道,正蓝旗?”面对刘君培,他问。   刘君培笑笑,摘下眼镜,擦了擦:“我和他们不太一样。”   “听说了,所以那个时候,你没来。”   “不该插手的时候,我从不干涉份外的事情,其实,我就是个本分人。”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抬手把眼镜重新带上。   “这么说,现在是插手的时候了?”碧落也笑,笑吟吟地望着这个相形与他略略有些猥琐的男人。   刘君培摸了摸自己那把油腻腻的头发,点点头。   地突然再次震动了起来。   刹那间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巨缝,如果不是碧落一把抓这我朝上腾起,我差一点就掉进去。   “你收了那女人?”然后听见碧落问了一句。   这才留意到,那个始终跟在刘君培身后的红衣女人再次消失了。刘君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颗黄澄澄的珠子,拳头大小,微微带着点透明。   “破了这宅子的风水,养着她也就没什么用了。”刘君培笑道。   “你这奴才当得好。”   “奴才?呵,我可不是你,一朝是臣,百年称臣。要说奴才,八旗殉道不过是风水的奴才,气数的奴才。”   “那么现在你是为了哪个主子效力?醇亲王府几百年修个宅子只会了保住地下一尾流动的地脉,现被你破了,你是在自断风水么,奴才?”   “呵,”被碧落一口一声奴才,刘君培倒也不见怒,依旧一副温温吞吞的模样,在震得岩石簌簌而落的地面上推了推镜架:“十二翡翠小人本就不该是用来殉葬的东西,狐妖,当初你用这法子诓得慈禧用帝陵压住它们和锁麒麟,而我,不过是让它们重新物尽其责而已。”   “物尽其责?呵呵,不如当着物的面自己去说,如何。”说着突然用力把我一拉,就在这同时头顶一道惊雷,伴着道青紫色的光,头顶上的岩石突然间裂开了!   一时大大小小的石头从上直落了下来,刘君培目光一闪,后退着移到门外,然后微微一声叹:“你果然伤得不轻,用这方法逃避么。”   碧落没吭声。   眼见着周围山崩地裂般地开始坍塌了起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眼看到原本死了般躺在地上的程舫身体一动,从地上爬了起来。   “程舫!小心!”我对着她大叫。   一块巨石在她头顶摇摇欲坠,她浑然不觉。两只眼睛还有些发直,显然根本还没意识到目前所处的状况。“程舫!”我再次大叫。这时那块石头轰的声从上剥落了,朝着程舫直坠下去,眼看着就要把她压住,却在半空嘭的声化成团粉末。   一只漆黑的爪子从头顶上的裂口处伸了下来,无比巨大的爪子。就落在程舫的边上,这会儿她整个人已经清醒了,见状一声尖叫:“什么东西!龙吗?龙吗?!”   这当口碧落一把抓住我朝她飞了过去。   “吼!”半空突然一声巨嚎,像是晴天霹雳般,震得地面微微摇动。更多碎石落了下来,程舫也不躲不逃,只呆呆朝上看着,一张脸白得发青,直到我们到她身边,她还没觉察到。循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头顶那道裂口处赫然一只巨大的头颅在朝下俯瞰着我们,利齿,长须,通体漆黑色的鳞片几乎同外面的夜色混为一体,除了那双鬼火般浮动着光芒的亮紫色的眼睛。   “这是铘??”惊诧中我问。   碧落没回答,一抬手打晕程舫将她甩到了肩上,他道:“抓好我。”随即一腾身,带着我俩直飞到了那头巨兽的身上,它亦在同时腾空而起,朝那道被它破开的裂口外飞了出去。   离开地道的最后一刻,刘君培还在那扇门外看着我们。   周围的地道因着地面剧烈的震动而坍塌,唯有他站的那块地方始终很平静,波澜不兴。就好象是站在另一个世界,冷眼看着我们这边颤栗空间的逐渐破碎。   随后他将手里那颗巨大的珠子捏碎了。   碎   裂的粉末水一般依附在他手上,又钻进了手里,慢慢的手上闪出层黄金般的色泽,他用这只手朝我们方向指了指,那之后,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身下的巨兽带我们冲进了云霄,一阵风似的飞离了这个困了我们几天几夜的噩梦般的地方,以及这个男人。随后远远听见轰然一声巨响,我不知道底下又发生了什么,因为视线被高空的云雾彻底隔绝。   ××××××   “本台消息,由于年久失修,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外的国家级保护建筑‘易园’于二十六号晚严重坍塌,造成《幽境》摄制组及居住者在内共六人失踪,三十人死亡,一人重伤。目前挖掘救援工作仍在继续进行。”   几天后,当我和往常一样收拾着店的时候,晚间新闻里播出了易园的画面。   它已经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完全不一样了。   从门口到园中心,一排房子倒塌成了废墟,透过俯瞰镜头可以看到,一条凹陷的地表从北到西,像条丑陋的蚯蚓般盘横在那个原本古老却又美丽的巨大园子内。   “算是彻底毁了。”瞥了眼电视,狐狸道。   我关上电视,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和花:“我去看林绢。”   “哦了。”   林绢是被狐狸带回来的。   之所以说他是狐狸而不是碧落,因为我没在他眼里看到那种刀子般的东西,身后晃荡的依旧是一根而不是八根尾巴。   你见过八条尾巴的狐狸么?   那之前,我只见过一条尾巴的狐狸,以及听说过九条尾巴的狐狸。   那么八条尾巴的狐狸是什么……   他说他叫碧落。   很多人都把狐狸叫作碧落,那些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奇奇怪怪的人。   可如果碧落就是狐狸,为什么那一天的狐狸陌生到近在咫尺,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狐狸……   但这问题我始终没有很正式地和狐狸谈起过,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在看到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狐狸若无其事地把失踪了三天的林绢带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对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闭口不谈。   于是,我也就若无其事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打理着我的店,以及照料林绢。   林绢被带回来那天看起来是有些奇怪的。   明明清醒着,身上也没有一处伤口,可无论我怎么和她说话,怎么叫她,她都不理睬我,只是呆呆看着前面一个点,然后一次一次地问:周林在那里……看到周林了么……   之后,突然在第二天就好无症状地昏   迷了,一直至今。   现在她就在市人民医院的加护病房。   白天没时间,我经常在晚上的时候溜进去看看她。而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感觉,虽然只要在她身边,我总是会不停地跟她说说话。   她身上检查不出任何伤痕,大脑也没有任何问题,不存在变成植物人的可能,因此就连医生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这样,只说,她正处在一种嗜睡状态,睡,而不是昏迷。能不能好,只能看她自己。   而对此,狐狸有他的说法。   他说林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魂魄不在身体里,早在他找到她的时候,已经不再了。能不能回来,说法倒和医生们一样,也是——只能看她自己。   可是魂魄不在她身体,那不是死了么。我问狐狸。   狐狸摇头:暂时的离魂对生命不构成任何的问题,除非她永远回不来。   那万一她找不回来呢。我再问狐狸。   狐狸没回答,正如他闭口不谈到底是在哪里找到了林绢,以及那天出现在我身边的碧落,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把花放花瓶,我给自己削了个水果,然后再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咬着水果。   似乎在经历了那么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后,我对夜有了种特别的习惯,开始觉得在这样的黑暗里静静坐着也是种享受,我不知道林绢什么感觉,她看起来很安详,比我安详得多,无论处境还是表情。   “昨天我做了个梦,很奇怪,我梦见周林了,他说他觉得很抱歉,只能为你做那些事情,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咬了口水果,我道。“他在梦里还是那副鸟样,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子,不过不是瞎子了。说真的,他有眼睛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再咬一口,我继续道。“他让我跟你说,别再惦记他了,也别想他的哥哥。他说他明白你那天对他说的那些话,但有时候,这种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试图让你明白这一点,一直都在试图那么做,可是很难。”   “你在和谁说话,宝珠。”   正滔滔不绝,身后突然一道话音,惊得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随即看到一个人在我身后的窗台上坐着,手里拿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橙子。   “刘君培??”心跳一阵加快,我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他,而且那么快。   “惊喜?”他笑笑,抛着手里的橙子,好像那天抛着手里那颗黄色的珠子。“想给那只狐妖报信?最好不要。”   听他这么一说,摸到手机的手停了下来。“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看看你。”   我皱眉。   “手还疼么,宝珠。”忽然他这么问了句。   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没吭声。   他笑笑:“当然不会疼,那火根本就烧不到你。其实我现在对你的兴趣更大一点,你知道,我们其实蛮谈得来的。”   “我不这么认为。”   “呵呵,”他再笑。转身朝窗外的夜色里望了望,再转回头,那张脸让我吃了一惊。   “靳雨泽?!!”   怎么也没想到只是那么瞬间的事,长相普通还有点邋遢的编剧刘君培突然就变成了在易园里无声无息失踪了的大明星靳雨泽。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呆呆看着他,半天没再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摘下眼镜,把头上那顶油腻腻的短发拉了下来,丢到一边:“其实说起来。我们也算认识挺久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叫靛的家伙。”   我再次一震。   这表情令他再次笑了起来:“看来还有印象,他哥哥是我同学,那家伙还活着时,我们没少为他那点小小的爱好伤过脑筋。”说着,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本能地朝后一退,撞在了身后的床架上。   “呵,你紧张什么,锁麒麟的主人,怎么这样容易激动。”   “你到底来干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宝珠,其实我就是想来……怎么说,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了。”边说,边朝我伸出一只手:“八旗殉道正蓝旗,莫非。”   我心里头一个咯噔。莫非?这两个字让我不自禁想起了易园里接到的那几个古怪电话里,总被尖声提到的那个名字: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宝……宝珠……”身后忽然微微一阵响,我听见林绢在叫我。   忙回头,发现她眼睛居然睁开了,有些呆滞地看着我,显然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你在和谁说话……”   我呆了呆。   再次看向窗台,窗台上已然没了莫非的踪影,只有一只橙子静静放在那里。   “没有,你听错了。”于是我道。“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医院里的,宝珠?”   一周后林绢出院了。   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住院,正如她一点也不记得她曾带我去过一个叫易园的地方,那里有个她始终念念不忘的,叫做周林的男人。狐狸带她回来的同时,似乎带走了她这部分的所有记忆,因此我亦无法从她这里知晓,在那次突然消失后,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这没什么,我无法想象如果林绢还保有着原先那些记忆,以后我们继续的相处会是什么一种状况,所以,还是什么都忘记了的比较好。   但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出院后不久,她就和周铭正式分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因为关于易园的那段记忆,她是彻底没了印象的。可是问她,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是个女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自己都有些莫名,还是会坚定不移地继续下去,譬如那时候跟了周林,譬如后来跟了周铭。只是对于那被自己丢弃的一千万,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的,这令我松口气,好歹,她还是原来的林绢,那个财迷心窍,除此什么都可以漠不关心的林绢,而没有被那场意外弄坏了脑袋。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安慰的方式,毕竟,是她自己丢弃了那笔钱,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那笔钱丢弃她而去,这就跟抛弃男人,与被男人抛弃所产生的感觉不同完全一个道理。因此叹息了几天后,她就又活跃如常了,继续打扮的漂漂亮亮地跑去上课,继续在人来人往间寻觅着下一个金主宝贝儿。我很高兴她能从那个家庭,那场噩梦里彻底摆脱出来,甚至一点阴影也没有留下。所以,也就最终没有跟她提起过那个来自英国的电话。   电话是打到林绢的手机上的,只是那时候她昏迷着,所以我代替她接了手机。   然后得到了一个让我吃惊,然后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林绢的消息。   电话里那人说,他是周林在英国的一个朋友,他说一个月前周林出车祸过世了,很仓促,所以直到现在才一一通知家人。通讯录里为数不多的电话号码中有林绢的名字,所以他想,林绢应该是他某个比较重要的人,所以特意也来通知她一声,请她节哀。   再之后,得到程舫的消息。   在治好了身体的外伤,并且又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之后,她把易园的地产卖了,和释放出来的周铭一起回了香港,并且不打算再回北京。而易园的拯救工作在陈金华的尸体挖出来后告一段落,整个摄制组无一人幸免,成为电影界的一个悲剧。   只是在播放亡者名单时,始终没听见有提到靳雨泽的名字,而究竟靳雨泽是刘君培还是刘君培是靳雨则,或者两个谁也不是,他仅仅只是一个叫莫非的男人。   这问题,我恐怕会有很长一阵子没办法搞清。   铘在把我们带回来后,一度消失了好几天。   狐狸说那是因为它硬闯了五百罗汉阵,所以伤到了元气。需要找一个地方安静地休息。   但什么是五百罗汉阵呢。我不解。   狐狸没有直面回答我,只对我说了一些事。他说,当年紫禁城里一把火,烧了清宫不少的宝贝,事后有人疑是纵火,虽然至今都没有明确的证明,其实当时的确是这样的。而纵火人放火是为了掩盖例来宦官中饱私囊的事实,因此这样一批人,是断不会让那么多的宝贝一把火全部烧毁的,所以在放火前,他们私下转出了不少珍宝,包括其中的五百罗汉金身像。   说起来,那金身像不是普通的像,而是达摩亲手开的光,又名降魔五百罗汉。而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则是满清入关中原时带入的东西,同满清国运相关,长久以来有专人看护,轻易不会现世。只是到了清末,也该是气数耗尽,慈禧为了镇住阿鲁特氏的怨气,把它们请了出来,封进了她的坟里。结果五十年后被从坟里掘出,带进了醇亲王府,可巧,当年从紫禁城里偷运出来的那批宝贝,也藏在醇亲王府,其中就包括了那五百尊金身罗汉。   说到这里的时候,狐狸眯了眯眼睛,然后看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很大,小白。”然后他对我说。“如果不是为了要释放十二色异相翡翠,那么设在周老太爷棺材外头那四十具动物尸骨布下的幽骨阵就不会被八旗殉道破除。如果幽骨阵不破除,那么封在易园地底某处,号称流动地脉的存着罗汉金身的封印就会固若金汤,如果封印固若金汤,整个易园就会因五百罗汉阵而坚如磐石。如果易园的罗汉阵坚如磐石毫无疏漏,那么纵然麒麟再强,也闯不进那种‘国运’之地。如果闯不进,那么……”   说到这里,狐狸没再讲下去。而他不讲我也知道在那么多如果之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天之后我情绪有些低落,因为从这件事后,越发感觉到自己很没用。   如果不是因为狐狸和铘,我恐怕和那些人一样,早就葬身在那个地方了吧。而很显然,如果脱不掉那根锁麒麟,我恐怕一辈子都会被这样那样危险的事情纠缠不休。   要不是当初不听狐狸的话,偷偷戴上了它,现在会怎么样?   应该不会有铘,他会很安静地睡在那个他曾经沉睡了很久的地方,没人打扰他,也没人能伤害到他。而我和狐狸,应该会和很久以前一样,开开小店,斗斗嘴,拿无头阿丁穷开心。   纵然有无数个“应该”,也只是“如果”而已了。一切早就已经无法挽回。   而未来,未来还会怎么样。   手上的伤口还没复原,我看着它,问着自己。   而我的命,能始终那么好运气地靠着狐狸和铘存   活下来么。   这问题我不敢问我自己。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我姥姥阁楼上的箱子里多出一盒东西。   是莫非寄给我的。   打开,里面赫然十二只翡翠小人,晶莹剔透,活灵活现。   我当时头皮一乍,几乎失手丢了它们。   直到现在想不通,那男人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寄给我,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些攸关清廷国运的东西’。我想把它们扔出去,免得招徕某些令人无法想象的事端,却被狐狸阻止了。   记得他当时对着这些东西,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说,留着吧,就当是那地脉的回礼。   礼尚往来么,礼尚往来,这世界本就没什么绝对的输赢。 第三卷 浮世诡话(中短篇系列) 第42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艾桐是个很精致的女人,无论长相还是性格。这样的女人喜好也是有些精致特别的,艾桐从小的喜好是收集刺绣,各种各样民间的刺绣,无论新的还是老的。   艾桐是我中学时的同桌。   曾经很亲密,那时候放学经常会去她家,每次去,她都会把老祖母箱子里那些散发着浓浓樟脑味的旧背面翻出来给我看。背面上的花纹都是手工绣的,小时候也看不懂什么叫机绣什么是手绣,只知道颜色没自己家的整齐鲜艳,但花纹看上去更细致灵巧,看久了还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好像在新家具里闻到了霉味的那种感觉。   有时候她还会教我区别什么是苏绣,什么是湘绣,什么是粤绣。不过对于我这种对女红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大多听过就忘了,更不要说里头更多一些的门道。   毕业后因为她搬家,从那时候开始基本上就断了联系,除了逢年过年偶然想起来打个电话。所以那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或多或少有些意外,甚至一时都没认出她的声音。她声音比过去沉了些沙哑了些,似乎有些疲惫,对此她解释是因为刚从外地出游回来,然后颇有些兴奋地对我说,知道么宝珠,我这次去长沙,得了样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我问她是什么。她道,是件嫁衣。   嫁衣?你专门跑去长沙买结婚礼服?   听我这么问她咯咯一阵笑,然后道,是啊,不过不是我的结婚礼服,是别人的。   几年没见艾桐,再次见到她几乎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比中学时瘦了很多,也比寄给我的那些照片看上去白很多,好像成天在家足不出户似的,一张脸白净得近乎透明。穿着很讲究,灰色羊绒短大衣,黑色带着闪片的小礼服,一头又软又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理着,脸上化着同样一丝不苟的淡妆,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像只美丽的瓷娃娃。   “宝珠你还是单身么?”开口第一句话,她这么问我   我摊摊手,就像狐狸平时老爱对我做的那种装死动作。   这引来她一阵笑:“我以为你会跟晨昕结婚。”   “早分了。”   “是么……可惜了。”   晨昕是我第一任男友,也是我唯一跟艾桐提起过的,那时候无论她还是我都以为我有一天会嫁给他,因为我实在不是个有太大变数的人。   只是现在,我想我可能本身就是个变数,除了身边那只死皮赖脸赖在我家里的狐狸。   “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   “听老同学说你们店里的点心师手艺不错。”   “还成吧。   “其实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的宝珠,你看你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就没多大变化。”   “这是变相夸我年轻么。”   “嘴倒贫了,脸皮也变厚了。”   “说明咱变成熟了。”   “臭美。”扑哧一声笑,然后想起了什么,她低头从包里抽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对了,这个给你看,就是我从长沙买来的。”   “嫁衣?”   “对,嫁衣。”   我把那包东西拿了起来。   东西不大,被油纸包着也就巴掌大小的一块,轻而薄,跟我想像中出入有点大。在她目光示意下拆了开来,才发觉它并不是那种我以为的结婚礼服,甚至连衣服都算不上,它其实只是几片被裁得不太工整的暗红色绣花布。   布是很普通的那种染布,粗而硬,看上去很旧,因为颜色褪得很厉害,红色的布看起来就好像铁锈色。面子上绣的花也是,三色绣的团花和鸳鸯,栩栩如生,但色彩褪得很厉害,原本红绿黄三种颜色,已经褪得几乎跟灰色没多大区别了。不过针线倒还都很完整,饱满匀称,因为针脚的关系在灯光折射下闪着层金属般的光。   “这……是嫁衣?”反复看了半天,我抬头问她。她正看着我两眼泛着笑,似乎一早就知道我会是这种反应。   “对,不过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最精华的一些部分。”   最精华的部分。这句话让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几片布。说实在的,在我这种外行人眼里,绣品的精华和不精华实在区别不大,不过看得出来确实绣得很精致,再加上褪色的关系,所以感觉上跟一般刺绣确实有些不一样。   “好看么,长沙市集里淘来的,都是当地人去山里专门收来的东西,真货。”   “挺不错的,不过干什么要剪下来?你只收集这些花样?”   “不是,原来的衣服实在太老了,很多地方都已经风化了,所以只保留了这些。”   “风化?”   听到这两个字我冷不丁地打了个突,因为它让我有了点不大好的联想。   “对,都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够老吧。”   “百多年……你是说,它是……挖出来的?”本来想问是不是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想想不大吉利,所以没直接说出来。   艾桐摇头:“不是,我怎么会要那种东西。这是别人家传的,山里人不晓得保养,所以这些东西都没保存好,很多都烂了的。”   “哦……那是准备裱起来么?”虽然她那么说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布拿在手里的感觉有点让人不大舒服,就好像小时候看她家箱子里那些被面时所产生的感觉。所以我把布包了起来放回桌上:“做个小镜框放着应该挺不错的。”   “没,我打算缝在我的中式婚服上。”   “什么。”乍听到婚服两个字我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她笑:“宝珠,我要结婚了。”   “……是……吗!哎!那真是恭喜了!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还没定好日子么。”可能我愣过之后的反应大得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脸微微一红,头低了低,随手拿起那卷布拆了开来:“你说胸口放哪块比较好看,鸳鸯好么,比较显眼。”   “你真要用这绣??”   “恩,很特别的,你知道我从小喜欢这种旧旧的东西。”   “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你都不知道它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嫁衣呗。”   “别人穿过的嫁衣,而且年代那么久了……做在新嫁衣上怎么说都不大好吧……”   可能是我脸上的情绪有些过于严肃认真了些,艾桐看了看我,扑地下笑了:“宝珠,你怎么跟个老封建似的,这不好那不好的。有啥,这是古董呢。”   “那放着看看就好了。”   “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花纹,现在都是机绣,手绣的也不好,你看看这花纹,打子加乱针,这种工艺现在哪里去找。”   “穿在身上谁会注意那么多呢是不是,人家新人都注重一身簇新光鲜的行头,你看看这种颜色配在新料子上会是什么感觉?”   “很酷的感觉……”   “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执着地想去说服她放弃这打算,可是越说,她似乎越觉得自己坚持的没错,正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服她,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随之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也想说服她么,不过不会有用。”   我呆了一下。   循着艾桐笑开了的眼神望向身后,随即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   男人口音似乎是北方人,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高挺的鼻梁上一副细丝边的眼镜,看上去儒雅而清秀。   “你迟到了。”耳边响起艾桐的话音,甜甜的,带着点小新娘的娇:“再不来我们就不管你先走了。”   “这不是来了。”男人回答她,一边优雅地朝我笑笑。   我想回笑,可是笑不出来。只顾着盯着他看,虽然明知道这样很不礼貌。   不过艾桐并不介意,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注意。从   这男人出现那刻起她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在他身上了,直到男人在我俩中间坐下,她才道:“忘了介绍,宝珠,我的同学。宝珠,这是张寒,我的……”   “她的未婚夫。”张寒接口,含着笑,声音温温和和的。只在转头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地用手捏了下脖子,似乎有点酸疼的样子。   “是不是累了。”动作不大,还是被准新娘觉察了出来,她凑近了问他。   张寒点点头:“可能有点落枕,最近肩膀脖子老有点酸。”   “贴过膏药了没用么?”   “好像没什么用。”   “要不去拔个火罐吧。”   “也好。”   忽然意识到把我这外人冷落了很久,两人一齐朝我羞涩地笑了笑。   可我还是笑不出来,甚至连声起码的招呼都打不出来。   “你好宝珠,”然后看见那男人朝我开口:“小桐常说起你,听说你开点心店的。”   我想回答,可还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觉得全身很冷,从头顶一直到脚趾那种微微发麻的冷。这冷让我的舌头都有些麻痹了,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来。   因为没人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在这样快乐的气氛里。   我看到这男人背后伏着个女人。   女人头发很长,长长地盖着她低垂的头,只露出一点青灰色的下巴,用力搁在男人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微微摇晃。   身上一套血红色袄子,半边裙子在地上晃着,拖把似的,上面绣的团花和鸳鸯,跟艾桐买来的那些布料上的针绣一模一样。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那两个一无所知的人道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跨进房门那会儿手脚还是冰冷的,直到狐狸迎头过来甩爪子拍了我一下,我这才回魂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看见杰杰大老远的朝我龇牙咧嘴,好像我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我刚朝它伸了下手,它嗷的下就窜开了,落荒而逃似的。然后被狐狸一声不吭拖去厨房灌了大半碗加了盐和符灰的清水,喝完了水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在朝南的角落里站着,他就坐到一边的沙发上看报,一直到每晚的八点档准时开播,他才慢吞吞从报纸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然后颇为惊讶地挑挑眉:“哦呀小白,你咋还在这里杵着,等谁呢?”   “不是你让我站这里的吗??”我反问。   “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来而已。”一边说,一边眨着眼,好似我多莫名的样子。   “可你也没说过我可以离开了。”   “啧,我刚以为你比以前聪明点了……”   于是突然明白我好像又被这死狐狸给戏弄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哦呀……”这话一出他嗤笑:“我死了谁来给你消灾。”   我无语,我气结,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被他气死,这问题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可又不能真的跟他翻脸,谁让我还有求于人。这可是怨不得别人的,要怨只能怨自己无能。   “狐狸,今天碰到了些事。”   “与我无关。”   “很重要的。”   “跟我没关系。”   “你欠我几个月房租了?”   “……哦呀,说来听听。” 第43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再次见到艾桐是两周后。她让我陪她去苏州取她新做好礼服,我给她带去了狐狸做的点心。   礼服是在观前街很有名的旗袍店定做的,鲜红色的旗袍。很漂亮,细巧的肩线,弧度收得很完美的腰身,衬得人的身材像支精致的花瓶,这绝对是褒义。   精道的针脚功夫把艾桐那几块长沙买回来的旧布料绣在了一起,不出意料,团花和鸳鸯那块绣在了胸口上,其它两块比较窄的缝在了袖口上,再用由浅到深的线弥补了新旧不一导致的色差,很棒,看起来天衣无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艾桐试穿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自己有没发觉。   虽然那两种布被用针线补了色差,可是穿在身上看还是有些突兀,尤其在一些特定的光线下,那两种颜色看起来就像血溶在了红帕上。   真是很清晰的一种感觉,但我没对艾桐说,只是问她自己感觉如何,她说很喜欢。说那话的时候两眼是闪闪发亮的,这让她整张白得有点缺乏生气的脸也因此光鲜了起来,所以我就更不能说。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让人觉得晦气的话呢,毕竟这不是平时穿穿的衣服。   回来的路上心情很好,艾桐一边吃着狐狸做的点心一边顺便跟我聊了她的张寒。张寒是个中医师,写得一笔好字,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因为张寒的博客,而恋爱却是在医院,那时候艾桐得了个比较麻烦的妇科病,而很凑巧的,张寒是她的治疗师。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把。一边嚼着糕艾桐一边目光闪闪地说,幸福无须言表。   而我只是比较在意她手上那只盒子里剩下的点心。   那些点心我第一次看狐狸做,颜色很漂亮,樱花花瓣调的色,红豆磨细了同老山参的汁和在一起做的馅,一开盒子就是股又像花又像蜜似的味道,很诱人,不过我一口也没尝过。   这是狐狸做给艾桐吃的,只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第三次见到艾桐,是三天后她的家里。   三天不见,她看上去好像刚生了场大病,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白了,人也瘦了一圈,隐隐可以看见太阳穴上的青筋。   我很奇怪她在家也穿着长大衣,从头遮到脚那种。等我坐定她脱掉了大衣,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衣里面穿着她那件红色的旗袍,旗袍被刀子类的利器割得东一条口子西一条口子,不过还是契合地贴在她身上,一丝不苟。   我惊讶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她说宝珠,这件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怎么样都脱不下来!   脱不下来?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伸手扯了下那件衣服上的口子,却发觉那布料竟然是和皮肤粘在一起的,被利器划开的部分就好像是被割破的皮,向外微微翻卷着,而里面则跟艾桐的皮肤牢牢贴在一起,扯衣服皮肤就被扯动,沾了胶水似的。   “怎么回事?”我再问她。   她一阵抽泣,然后道,那天带衣服回来后,因为实在很喜欢这件旗袍,所以洗了个澡就又把它给穿上了。记得刚穿上时感觉料子好像有点潮,当时她也没在意,只顾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直到困了准备睡觉,撩起衣服往外脱时,发现这件旗袍竟然脱不掉了。   一扯身上的皮肤就疼,她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努力了好几次都是这状况,她开始感到害怕了。   可是镜子里照不出任何异样。   旗袍在她身上很合身,每一根线条都很妥帖,简直像是跟她身体契合的。   可就是脱不下来。   “宝珠,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么。”说到这里她睁大了眼睛问我。“一件脱不下来的衣服,扯一下身体就会疼,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没回答,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我也体会过,就是我手上这根锁麒麟。可她的状况和我一样么?   我摸着她身上的衣料,但感觉不出任何异常。   “真可怕……”然后听见她一字一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怕,后来我不得不用剪刀去割,可是除了能把它划破,别的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它就好像长在我皮肤上了……为什么会这样……宝珠……为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呢?”   可能这问题一下问得太突兀,艾桐怔了怔,呆呆看了看我:“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就是那盒粉红色的糕,你吃完了没有。”   “宝珠,”她皱了皱眉:“那天回来就发生这种事了,我哪还有什么心情吃点心。”   “它们现在在哪里?”   “……”又怔了下,她看看面前的茶几:“我记得回来的时候随手把它放在这里的。”   “现在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一瞬间脸色有点难看,可能是因为我在她这样的心情下居然问了她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么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对她这会儿的心情来说。   可是我必须知道。   那盒狐狸做的点心,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没管她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自顾着站起身在她家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可是一无所获。   她家摆设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全看光的地步,所以要找那么大一盒点心绝对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既然在这里找不到,那就肯定不是在她家里了,不在她家会在哪里:“小桐,好好想想,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回来就放在这里的。”   “你确定?”   “宝珠!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为这种问题纠缠个不停么?!”终于提高了嗓门,她表情快要哭出来了:“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件衣服从我身上脱掉??”   当然不能。   这是我的回答,但不能说出来。她没吃掉那盒糕,于是狐狸的保护起不了作用,这是狐狸一早就预料到的。当时我问他,帮艾桐难不难。他答,吃光就不难,可她一定吃不完。   所以那天离开时,我再三关照艾桐要吃完这些点心的,但又不能强迫她当着我的面吃完,那太奇怪了,对于她来说。也太为难她了,对于她的胃来说。   况且我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东西……我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厉。   现在该怎么办,我想。然后决定把她带去我家。   可还没对艾桐说,门铃响了。   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寒。   一见到是他艾桐彻底就崩溃了,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寒只能小心安慰她,然后惊讶地看着她身上那件旗袍,然后一遍遍反复问刚才我问的那句话:“怎么了?”   抽抽咽咽艾桐把事情的大概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张寒第一个反应是不可置信。第二个反应跟我一样,伸手扯了扯她衣服上划破的部分。   出乎意料,破的部分被他一扯就掉下来了,落叶似的。于是他解开她的扣子,脱下她一只袖子,再脱下她另一只袖子……   直到全部从艾桐身上脱下来,艾桐不哭了,只看着我,一脸的迷茫。   “你这傻丫头到底在闹腾些什么呢。”轻拍了下她的头,张寒微带嗔怪地道。更多的是宠溺,像对着个让他头疼的小孩似的。   艾桐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虽然我打赌她这会儿脑子里不会比我太平。可是危险总算是解除了不是么,对于她来说。   琢磨着我朝门外挪了出去,尽量避开那双始终朝我看着的眼睛。   那双紧靠在张寒肩膀上那张青灰色面孔上的眼睛。   就在第一次见到时,她还完全没意识到过我的存在,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意识到了,黑幽幽的目光透过额头垂下来的发丝一动不动盯着我,带着丝叵测的神情。   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以至张寒再次用力揉了下脖子,她转过头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回到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对狐狸说了,然后说,打算找个机会把艾桐带回家里。   “带来这里做什么?”狐狸问我。   “你帮她驱驱邪。”   “哦呀,你以为我是对门那个卖狗皮膏药的?”   “狐狸,”这种时候我实在没什么心思跟他耍嘴皮子,于是正了色道:“她是我老同学……”   于是他也正了色回答:“你带她来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他们碰到的不是一般的鬼缠身。”   “什么??”   “你说你看到张寒背后有个灵。”   “对。”   “其实它不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那天回来时你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小白,你见过的那东西多了,哪一次被搞成这样过。”   “我……以为只是害怕。”   “害怕?”他嗤笑,然后把一笼馒头放到火上:“如果不是带着锁麒麟,你那天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那东西凶得很,亏得居然能让你撞到。”淡淡的话,不知怎的叫我背后一层冷汗。   狐狸并不知道这点。   他忙里忙外的,所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希望这是他在夸大其词,他总爱这么做的不是么……“他们去过长沙是不是,”从外间拿了只蒸笼进来,狐狸又道:“再继续问,没准她会告诉你除了长沙,她还去了更遥远一些的地方。而那种布么,我告诉你,当地人根本不敢收,更不要说拿出来卖,除非有心去坑你。那布完全就是块蛊。蛊,知道不小白,上虫下皿蛊,不知道的话问对门卖狗皮膏药的去,他没准有收集过一点。”   “蛊不是虫么??”   “那是谣传。”   “那……很难解决?”   “当然。中蛊的话,要解决,是很难跟解决鬼缠身那么简单干净的,少不得要做点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我问。   狐狸笑笑,丢掉蒸笼,冲我伸出一根指头:“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第44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最后一次见到艾桐,是旗袍的事过去一周之后。   自从那事之后,艾桐一直都没联系过我,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未免叫人担心。耐心等了一个礼拜,实在等不住了,我不请自来去了她家。   到她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烧着东西。   我很惊讶她居然在烧那些东西,一箱一箱,一包一包,全是她过去一直到现在存的各种刺绣。一直以来她都把它们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很多还裱在了镜框里,可是眼下全拆了,散乱地堆在地上,再被她一把把抓起来丢进火里。   你在做什么?当时忍不住问她。   她笑笑:大扫除呀宝珠,新房里放不下这么多东西,只好烧掉了。   看起来倒确实是在大扫除。   所有玻璃制品都被从原来的地方卸下来了,包括镜子,用被单一层层包了个严实。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油漆味,每堵墙都被重新粉刷了一遍,雪白雪白的,许多旧的家什和箱子被理了出来,那些她当初搬家时都没舍得丢的东西,现在全被堆在了客厅中间。有些看上去还都很光鲜的,那些我姥姥时代的缎子被褥,大块大块地搁在箱子上沙发上,五颜六色,散发着浓浓的樟脑味,等着被处理。   我受不了外头那股呛人的烟味,就一个人在那堆东西里坐了下来,看看有什么好帮她整理出来留下来的。   理着理着手一扯扯出一段鲜红色的布,细看原来是艾桐那件被剪破了的旗袍,不知怎的被她放在了一只樟木箱的最底下,整件衣服都已经碎成了一堆破布头,只有胸口和手腕的地方还是完好的,陈旧但坚韧地张扬着上面那些褪了色的刺绣古老的生命力。   “艾桐,这也不打算要了么?”拿在手上,我问门口的艾桐。   艾桐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手里的旗袍,似乎呆了呆。我想那瞬间她眼神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看出来,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和很平时没什么两样,在后来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   “是的,”她道:“我已经在婚纱店里租了一套,这件没什么用了。”   “可以给我么?”想着是不是要拿回去给狐狸看一下,可还没等收起来,她三步两步过来把那衣服从我手里抽出,转身丢进了火里。“不要了,这么晦气的东西,留着它做什么。”她说。   我眼看着那些布料在火里变小变黑,然后散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似的味道。   然后听见她问我:“宝珠,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   “啊,是给你的结婚礼物。”   “很漂亮的镜子……”   “古董店里淘来的,喜欢么?”   “喜欢。”   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但我想她一定不喜欢,因为她都没对那镜子多看第二眼,放下就继续烧她的料子去了。   忍不住再问她,都烧了干吗呢,实在没地方放,卖掉或者送人不是挺好。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她一直没回答我。只是有时候偶而的一两个动作,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她会对着一块料子看很久,摸摸上面的针脚,反复看它的花样。可最后还是会很坚决地丢进火里,看它一点点萎缩。   “宝珠,替我看看这里好吗。”坐了会儿打算告辞离开的时候,艾桐突然对我道。   我走到她身后翻开她的领子。   “这两天老觉得这里很痒,可是镜子都包起来了,懒得再拆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   我往里头看了看,发觉从脖子以下,她背上发了几道红色的东西,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过似的,不过颜色挺浅。   “疹子吧。”我说。   “帮我涂点风油精吧。”   “好。”   “真痒。”   这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艾桐。   我曾以为我完成了我想要做的。狐狸问,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这问题我考虑了一个礼拜。   去找艾桐那天,做了最后的决定,我把狐狸交给我的那面镜子带给了艾桐。   这真是很难做的决定,我知道谁都没有资格替别人命运做出决定,可是事情碰到了,躲是躲不掉的。艾桐和张寒,我只能选择艾桐,况且我觉得,面对那种东西,男人承受的能力总是会大一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东西会给他带来些什么。   可是很明显的,它的确已经在伤害艾桐,但并没有对张寒有过如何。   再三推断,我觉得我的决定没错。   镜子是狐狸给我的,很古老的青铜镜,粗糙得很,也根本照不出人。狐狸说,那是清代蒲松龄的遗物——   遗失物。   蒲松龄是谁知道不小白?他问我。   就是那个总爱神神道道写点鬼狐故事的小老头。   蒲松龄的镜子怎么会在狐狸这里?   那是当初他写书睡着时,被狐狸从他书案上偷来的。   为什么偷?   泄愤呗,谁叫他老把狐狸写成女人。   把镜子给了艾桐的第二天,我又去了艾桐家,可是她不在。   隔着窗,看到屋子乱糟糟的,除了没烧完的刺绣被面,   她的衣服也都被从橱里拿了出来堆在地上。桌子上摆着半杯牛奶和咬了几口的面包,看上去出门并不太久。我在门口等了她一会儿,没等到她,就回去了。   过了两天打她电话手机都联络不到她,我再次去了她家。   她仍然不在,门口邮箱里塞了好些报纸,牛奶也都在外面放着,透过窗,屋子里依旧和两天前一个样子,桌子上的牛奶和面包都变质发霉了,几只苍蝇在边上开心地爬来爬去。   我想不管艾桐那天突然离开家的原因是什么,她总归会回去的,或早或晚。   我也只能这么想。   往往到了真要找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觉,身边似乎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听。虽然这城市里还有个男人应该是最可能知道她下落的,可是我完全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只能等。   等了一星期,等了一个月,等了快半年。   然后等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艾桐的姨妈打给我的,艾桐读大学时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北方她的姨妈家。   她姨妈告诉我,艾桐一个月前走了,自杀。然后她问我,你知道张寒么,艾桐的未婚夫。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请务必要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艾桐有一包东西让我寄给你,我已经寄了,如果里面有提到些什么,请你一定要跟我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片刻挂断了电话。   狐狸在我身后问我电话谁打来的,我说艾桐的姨妈,然后跟他说艾桐自杀了。他听完没什么表示,只是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镜子。那面应该还在艾桐家里的青铜镜子。   镜子陈旧依然,可是镜面上照出了我的脸,好像刚被重新打磨了一次。   可是镜面依旧是毛糙模糊的,那它是怎么把人脸照出来的?我伸手想把镜子拿过来,狐狸一收手闪开了,然后甩甩尾巴出了门。   我问他去哪里。他答:把东西还回去。   一周后,我收到了艾桐姨妈寄来的那只包。 第45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包里一封很厚的信,还有一样东西,我看到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因为它们是艾桐从长沙买回来的那几件刺绣。   那天我亲眼看见它们被烧化在炉子里的,怎么又会完好无损出现在这包里,并且边角上没有一点曾经被缝纫过的痕迹,和第一次给我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惶里惶恐地把刺绣放到一边,我开始看那封信。   信是一个月前写的,就在她自杀前没多久。   信里说,有些事情,她没办法当面跟我讲,有的是讲不出来,有的是讲了怕我不相信。直到在离开家那么久之后,她才决定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她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听听她的遭遇,因为那个人很了解她,那个人曾经和她一起经历过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所以那个人在她死后,必然会相信她所说的那些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常人所能说出来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家不久,张寒也离开了,在艾桐的坚持下。因为她要做一些事,但不想让张寒看到。   她把那件礼服烧掉了,看着它在火里烧成灰烬。   就在那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女人在她床前看着她,女人头发很长,瀑布似的披散在她身上那件猩红色嫁衣上。脸被头发挡着,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但衣服上的花纹在月光下却很清楚。那件样子很老的嫁衣上绣着的色彩鲜艳的花纹,和刚刚被她烧掉的那件礼服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女人在她面前站了很久,拿她的话来说,像是过了几世纪那么的久。然后突然脱上的衣服朝她伸过来,想往她身上套。   艾桐吓坏了,死命朝后退,退着退着一下子醒了,醒来发觉房间的窗半开着,风吹进来,角落那口樟木箱上有什么东西被吹得扑楞楞地抖动。   走过去细看,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那件被她烧掉了的礼服,它看上去没一点变化,和被烧前一样,破破烂烂,只有胸口和袖子那部分是完好的,一半在箱子里,一边搭在箱子外,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第二天一早,她把那件衣服丢到了离她家十多站路远的公园的垃圾桶里,然后把张寒叫到了家里来陪她。那一天没再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她也没告诉张寒把他叫来自己家的原因。只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于是张寒就在她家住了下来。   再次出事是在第三天。   那天一早张寒去上班了,艾桐起得很晚,快到中午时才起床。起床后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嘴里还觉得有点腥,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走到梳妆台前照了下镜子,没想到只是一瞥,她被镜子里出现的那一切登时给吓呆了。   她看到自己身后的墙上满是鲜红色的液体,就在床的正上方,一只死鸽子在天花板上粘着,脖子里渗出的血一滴滴落在她刚才躺着的地方。   那件被她丢到很远地方去了的礼服就在那地方躺着,被她压得很平整,大字型展开着,像个僵死不动的人。   也不知道当时她是怎么想的,有点神使鬼差似的,她没有选择告诉张寒,而是出门买了几桶涂料,然后回家把房间上上下下重新粉刷了一遍,直到墙上刺眼的红和空气里的血腥味被涂料完全掩盖掉,她才停手,然后把剩下的涂料倒进垃圾桶里,和那只死鸽子以及礼服一起,放了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天晚上她一直睡不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想像着那只死鸽子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地方的,而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就像那件可怕的衣服……她很害怕,可是始终没有勇气跟张寒说,因为她不想重蹈某人的覆辙。   可是一直到天亮,都没什么事发生,而这一天也是风平浪静,没再看到那件阴魂不散似的礼服,也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当晚她和张寒出去吃的晚饭,去了他俩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吃得很开心。破天荒她还喝了酒,很大的一杯,然后有点轻飘飘地跟着张寒回了家。   最后一点印象是和张寒接吻。那之后她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如果不是后来被冻醒的话。   她是被冷风吹醒的。   醒来,满屋子的月色,满屋子的风。房间里的窗斜开着,她不记得上床时有没有把它关掉。正要起床去关,忽然身体动弹不了了,因为她又看到了那件礼服。   就在窗边角落的那口樟木箱里,一边在里面,一边露在外头,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像条干瘪的手臂。   她吓坏了。转身想要推醒张寒,一回头却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张寒,而是那天晚上做梦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红衣女人。长长的头发盖满了大半张床,那女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抓着艾桐身下的枕头。   艾桐于是尖叫起来,叫得歇斯底里,像是积压了那么多天的恐惧和紧张,在这一瞬间一口气全喷发出来了。   可是随即她发现自己醒了,仰天躺在床上,瞪着眼,张着嘴。张寒在边上看着她,满眼的惊慌,一边用力推着她的身体。   原来又是梦,逼真得异乎寻常的梦。这意识让她想哭,但哭不出来,而虽然张寒在边上不停地问她是不是做恶梦了,她也回答不出来。只是喘着气在房间里四下打量着,从床到窗,从窗到梳妆台……然后整个人一激灵。   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红嫁衣,一张脸永远被长长的头发遮挡着的女人。她在朝艾桐招手,就在床对面那扇镜子里。   可是张寒看不见她,因为循着艾桐的视线朝镜子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是疑惑的,疑惑地看了看镜子,又疑惑地转向艾桐。   而艾桐这时候被另一个发现给彻底震到了。   那只樟木香,角落里的樟木箱,半块被剪刀划得伤痕累累的红布从它紧闭着的缝隙处垂荡在外面,像条干瘪的手臂……   第五天艾桐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布包住了,对张寒说那是为了要把家里所有家具全部清理一遍,在婚礼之前。然后把那件礼服剪成碎片丢进了火里。   第六天她把所有玻璃制品也用布包住了,这一次她把礼服偷偷送进了庙里。   第七天我去了她的家,她开始烧她所有的刺绣品,包括那件被我从樟木箱里又一次找出来的红礼服。   而这天晚上,她说她见到了她这一生最可怕的事。 第46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这天我在她身上发现的红疹,到了晚上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特别是洗澡之后。据她所说,就好像医书上所指的那种带状疱疹,刺痒得厉害,可是越抓越痒,越抓发得越多。不得已把镜子上的布拿下来照,发现背上都跟丘陵似的了,但她没有太多的害怕,可能是因为这带来的担心远不及那些天里所发生的事接连给她带来的惊恐。她也没跟张寒说,完全的不敢对他说。   晚上睡觉,张寒想同她亲热,被她拒绝了。张寒很纳闷她这几天情绪的怪异,但她宁可让他这样纳闷着,也不想把自己所受的困扰同他讲。可是心里很难受,那种想号啕哭一场,但被什么东西压着没有办法痛快哭出来的感觉。写到这里时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而凌乱,包括文字上一些自己想法的表达,我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气去辨别那些狂草似的字体里她所试图想让我知道的一切。   她说她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看她,或者,整栋房子都是。   可能就是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自从她把那些镜子和玻璃制品包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再看到过那女人,包括梦里,但她知道那女人并没有消失,一定还存在着,在她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某个角落,用那双被长长的头发所遮盖着的眼睛窥望着她,就好像当初那个女人……于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有时候会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去看房间里那扇紧闭着的窗户,还有角落里的那口樟木箱。箱子里早就已经清空了,盖子敞开着,为了随时让自己知道里头的状况。边上张寒发出轻轻的鼾声,墙上的钟滴答作响,艾桐说她很清楚地记着当时的声音,非常平静,非常枯燥,枯燥得让她有点点犯困。   然后被咔嗒一声脆响轻轻打破。   响声来自床对面那道镜子,圆形梳妆镜,两天来一直用床单给裹着,这会而靠近镜子中间那部分的布突然像是里头多出了什么东西似的,随着一些轻微的咔擦声慢慢朝前鼓了出来。依稀一个半圆形的轮廓,艾桐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当时傻了似的紧紧盯这那东西看,突然镜身猛地一震,轰的下超她移了过来!而床也因此颤抖起来,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再推它,一边推,一边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像是床下藏着只焦躁不安的野兽。   她害怕极了。想推醒张寒,可是张寒睡死了似的纹丝不动,于是想爬下床,可一只脚刚跨下床沿,猛然间就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僵硬而冰冷。   这让她不由自主一声尖叫,但什么声音也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她发现自己只能把嘴用力地张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她发现自己醒了,在一片黑暗里急促地喘着气,大张着的嘴里一片苦涩的粘腻。   张寒!她努力叫着这个名字,可是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给卡着,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下。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如果再不跟张寒说说这件事,她真的要崩溃了,完全的崩溃。   于是用力把头慢慢转向张寒的方向,想再努力一下出声叫醒她,却在这时看到了让她更加崩溃的一幕。   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   半个身体撑着,他的头和她几乎脸贴脸的距离,嘴里塞满了她的头发,像在吸食着什么似的,一大口一大口朝嘴里吞。   艾桐活活被吓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张寒在房间里试着衣服,气色很好,心情看上去也很好,还给艾桐热了面包牛奶当早饭。反是艾桐的目光让他有些莫名起来,不安地问她怎么了,而艾桐哪里回答得出来。   直到张寒出门上班,她还一动不动在床上躺着,想着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想着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梦。然后一个人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哭完之后人好过了点,她起身梳洗,并且检查那些原本储存被单床褥的箱子和房间那面镜子。箱子里都是空的,没再看到那件红色的旗袍,镜子的布依旧牢牢地裹在镜子上,看不出有被顶开过的痕迹。于是稍稍放宽了心,出去吃张寒放在桌子上的早饭。   牛奶还热着,喝到嘴里的时候想起昨晚张寒吸她头发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仍忍不住一阵恶寒,顿时胃口全无,她坐在桌子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咽着那些味同咀蜡般的面包。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些冷,被风吹似的。可是厅里的窗都关着,窗帘纹丝不动。但脖子后面风吹似的感觉又相当明显,她想是不是房间里的窗没关牢,于是站起身朝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突然想起来,昨晚明明看到窗是关牢的,一阵犹豫,她放慢了脚步探头朝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窗确实关得很严,可是房间里有风。风从哪里来的?她抬头四下里看,床单在动,镜子上裹着的布在动,窗帘却没有动……她觉得很奇怪,慢慢都到窗边,慢慢拉开窗帘,外面天阴着,但还是让整个房间亮了许多,她小心摸了摸窗子,确认窗的确是关得很紧。那么风到底哪里来的,这满屋子不动声色悄然流动着的风……琢磨着,忽然感觉手背碰到了样毛毛的东西,随手一扯,扯上来一把漆黑色的头发。   一意识到这点她登时   懵了,半晌回过神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身鲜红色嫁衣的女人半跪着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扯着她的衣角,被长长的发丝遮掩着的脸抬得老高,似乎透过那些浓密的发丝在紧盯着她看!   艾桐说,当时,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炸开了。耳朵里似乎听见那女人嘴里发出阵嘶的轻响,随即身后有什么东西咔踏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完全没勇气去看看那是什么,只一声尖叫连奔带跑冲出了房间,冲出家门,一直跑到离房门几步远的地方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一眼正看到那红衣女人的身影撞到客厅的窗玻璃上,然后贴着窗用力敲打着,却又似乎有着什么顾虑,一直没有冲出来。   而艾桐亦再没有看上第二眼的勇气,头也不会地就逃了,逃出这条街,逃出这片住宅区,逃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逃去了哪里。   然后连夜赶去了她的姨妈家,甚至连张寒都没有告之一下。   写到这里,她问了一句话,她说宝珠,你说这世界上有鬼么。   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觉得有,因为,我心里就住着一只鬼,那只鬼是张寒的前任女朋友……   在艾桐认识张寒前,他有过一个交往了好些年的女友,两人是在大学里开始的,从大一,一直到工作,据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两人处得并不好,因为那女孩子的病。   女孩子心理有疾病,这最初是从张寒的博客里看出来的。有一阵子张寒的文字看上去很压抑,也很烦躁,也是那个时候艾桐发现了自己对他那种超出寻常读者的感情。她极力地安慰他,想替他开解,因为她是学心理的。但发觉很难。这男人文字之外,把自己藏得很深,轻易不肯透露一切。   直到后来因为生病去了张寒的医院,两人才真正意义上的熟络起来。有时候会约出去喝喝茶,谈谈天,而在卸了陌生的防备之后,慢慢的,张寒开始谈起她的女友,说起她不可思议的病症。   他说小桐,你接触过那么多病人,可有见过哪一个突然莫名其妙会对镜子产生恐惧的?   艾桐说有,虽然她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的病人,但病例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有些人恐火,有些人惧水,有些人看到某种形状的图形也会感到害怕。所以怕镜子并不奇怪。   但张寒说并不是这样。他说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他的女朋友突然对镜子产生了恐惧感,没来由的。甚至把家里所有带反光的器具全用布包上了,问她原因,她说是因为总在里面看到一个人,一个很可怕的女人。问她那女人什么样,她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说长头发,有时候说红衣裳,问急了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大叫,然后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真的让人很烦躁。张寒说,你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么。   艾桐理解。恐惧加上焦虑,如果得不到一个排解的渠道,长时间的积压会让一个家庭因此崩溃,因为谁都无法走进这种病人的心理世界里去,就好像一扇门,以为打开了,可其实里面还横着无数道,而你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一道才是对的,才是真正能走进她心脏的。   后来,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张寒把艾桐带去了他家。   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患病的女孩。如果张寒不说,她会以为那女孩是他的妈妈。看上去相当苍老而疲惫的一个女人,眼圈黑而深陷,眼角布满了细纹,头发半数以上都白了,她也不打理,只是随着它们乱糟糟地散在脑后。   同张寒的年轻英俊是怎样强烈的一个对比。而她甚至还比张寒要小。   艾桐开始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折磨会把一个原来年轻活泼的女人摧残成这个样子。试着同她交谈,但她完全不理不睬,只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艾桐看,上上下下,反复打量,像是要从她身体里刺出些什么来似的。这感觉让艾桐有些不舒服,因为她心里有鬼,她对这女人即将结婚的丈夫心存不轨。职业本能,让她感觉到这女人看出了她压在职业笑容下的那些情绪,所以她不敢看这女人的眼睛,第一次不敢看一个病人的眼睛。   然后,在张寒进厨房倒水的时候,那女人靠近了她一些,指着不远处那道被布裹着的镜子,轻轻对她说:里面有个女人,一个红衣服的新娘子。   记得当时阳光很灿烂,照得一屋子温暖而亮堂,可没来由的,艾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眼那面镜子,仿佛真的会随时从里头钻出个人来似的,那种感觉相当强烈……   然后又听那女人道:救救我……   可是写到这里,艾桐涂改了一下,因为她并不能确定当时那女人是这么说的,话音很含糊,而且很快张寒就进来了,于是那女人又和原先一样,呆呆地坐着,苍老的五官隐在阳光里,一言不发。   后来那女人死了,就在张寒第一次睡在艾桐家里的时候。   那次和张寒的很疯狂,那个激情而放肆的男人,似乎压抑了太久的欲望,一瞬爆发,于是像只贪婪的饕餮。而就在当晚接到了电话,张寒家的保姆打来的,说那女人死了,自杀的,她把自己的头嵌进了客厅那扇落地镜里面。   再后来,艾桐和张寒正式走到了一起。可有时候看到张寒家的客厅,看到那把那个女人曾经坐过的椅子,她总忍不住会想到那个女人。想到她的眼神,她的声音,还有她指着镜子说话时的样子。   于是有一天当艾桐再次走进张寒家时,发现原来的家具几乎都不见了,张寒说,重新布置吧,小桐,按你的喜好来。   再再后来……发生了那些可怕的事,并且很快,艾桐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同那女人类似的问题,那种连作为心理医生的她自己也没办法去治疗的问题。   她很怕,因为这次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不单是心理,还包括身体。从回到姨妈家后,她背上的红疹就一直没有好转过,甚至有一些都扩散到了脖子和手臂上。一到晚上就火烧似的又痒又疼,去医院看,查不出有特别的病因,这让医生也觉得奇怪,只能当作是细菌感染来处理,口服和涂抹的药开了一大堆,用了一大堆,但无济于事。   其间张寒始终没有打来过电话询问她的下落。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张寒气她不辞而别,还是另有原因,她无法忘记那晚她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又真的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人在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最希望能得到自己最爱的人的照顾,她想那个时候那女人的心情应该也是和她一样的,所以才会及时自己已经糟糕到那种地步,还是要留在张寒身边吧。但艾桐不要,有时候她是很理智的,理智到这种时候还要权衡再三,她实在不想让张寒看到她目前的样子,她不想步他前女友的后尘。   可接着发生的事打垮了她最后一点坚韧。   那件红色旗袍又出现了,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它挂在自己房间的衣架上,隆起的部分好像有身体在里头撑着,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跳下床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握在手里,感觉那布是温热的,真的好像刚被从人身上脱下来,这么些天没见,胸口那块刺绣的颜色越发鲜艳了,清晰地分出了原来的本色,甚至和做底的那块料子几乎分不出先后。   隔天一早她收拾行李,带着这件衣服飞去了长沙。她想她必须要去问问那个卖这布给她的老板了,哪怕这事原原本本去跟别人说,别人会把她当成个疯子。   可是到了长沙那条卖工艺品的街,艾桐并没有找到那个老板。   甚至都没找到那家店。   在眼熟的路上转了很久,她才发现并不是店消失了,而是换主人了,新开的店是卖玩具的。于是过去问老板,原来那家店的店主去了哪里。老板一开始并不搭理,直到她掏出钱,那女人才指了指北边,说了个车牌,说了个地名。   按这那地名艾桐找到了那个老板在山区里的家。   地方很破,她很诧异做那么久生意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更让她诧异的是,在敲开门后那男人一看到她的脸立刻惊叫了一声,活见鬼似的迫不及待关上了门。   艾桐没给他把门关牢的机会,直觉意识到这老板对她和那些布肯定知道些什么,所以那么久都没有忘记,于是用力把门顶了开来,然后拽着他的衣服对他大叫: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   当时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老板看看没办法,只好把她让了进去,然后搬了凳子坐下来,愁眉苦脸地抽起了旱烟。   一直到一袋烟抽完,才抬头对艾桐道:闺女啊,我也是没办法啊,本来是不能卖的,我……我实在缺钱花啊……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收来的?!艾桐追问。   老板捂着脸没有回答。又隔了好一阵,他站起身把所有的门窗都小心关好了,才重新坐回到艾桐边上,对她道,那东西是自家祖宗坟搬迁的时候,从棺材里挖出来的。   艾桐一听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砸到他脸上,只是看着他一把的年纪,又没下得了手。只卷高了袖子让他看,看自己手上发出来的那些东西,然后把自从用那些布做了礼服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说了。   听得那老头脸色发青,一声不吭在屋里抽着烟。直到艾桐把整件事说完,才用力叹了口气:“我以为那都是以前老人辈说着吓唬人的,没想到都是真的……” 第47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老头说,那布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而这里都知道的规矩,从墓里挖出来的嫁衣,保存得多好,都是不可以卖的,不光是因为不吉利,而且很不祥。   穿着嫁衣入葬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猝死,暴死,自寻短见而死……总之,死因都不干净,这种尸体本身就带着戾气。更何况,围绕着老头家这个一百年前死去的新娘,还有段真假莫辩的传说故事。   说是一百年前,他有个曾曾姑奶奶要成亲了,对相是个外乡人。那人是个落魄书生,原本是来投靠亲戚的,没想到亲戚都没了,就投靠了他家的门下,做了个教书先生。说起来那时候老头家在这一带也算是很有名望的旺族,三代出过红顶子,在京城里供过职。家长辈的对读书人青睐有加,所以给闺女选女婿的时候一致就相中了他,于是逮了个合适机会同那书生谈了谈,也就把日子给定了。   虽然不是自由恋爱,曾曾姑奶奶对这亲事倒是充满期待,因为从那书生一搬来她家,姑娘早就芳心暗许了,所以在订了亲以后,就欢欢喜喜一心一意开始等做他的新娘。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婚期一天天接近,姑娘却病倒了,得的是个顽症,不致命,却总是拖拉着不见好,天天只能在病床上将养着,不能走动,更不要说起来拜堂。   她爹妈很担心,为了给她冲喜,背着她找来了个无亲无故的乡下小姑娘来替她拜堂,而就是这么一出荒诞的婚礼,让新郎一眼看上了那个小姑娘。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古今中外,无论哪个年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丈夫有了妾,丈夫同妾郎情蜜意,自然,对原配也是极好的,那种本本份份的,外人看起来很好的好。   若说一个传统的女人,这样的日子过也就过了,那种年代多少女人不都是这样过下来了。   偏这没穿过一次嫁衣,没行过一次周公之礼的原配,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无法压下那口不甘心。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卿卿我我。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始终如一的温文有礼,对着自己。只一转身,或是对着那妾逗趣,或是对着那妾斗气。而无论逗趣或是斗气,都是她眼睁睁求之不来的真情真义。   这种痛,旁人是感觉不来的,也是一个终日只能同病床相伴的女人所无处诉说的。   痛得触不到,摸不着,只能日复一日放任它在自己身体里沉淀,瘀积,蔓延,苦不堪言。于是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脾性一天比一天暴躁。   终于有一天,当丫鬟和平时一样给她送药来的时候,发现她气绝身亡了,是一头撞死在床边那张梳妆镜上的,也不知道虚弱如她,当时哪来那么大的气力。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她亲手缝制的,一次都没穿过的嫁衣。嫁衣上鸳鸯戏水,中间却被从她额头流下来的血生生划成了两半。   留下遗言,说是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书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灵房里陪了她七天七夜,然后亲手为她下葬。只是独不敢抱她。因为据说那尸体样子有些吓人,一双眼始终是睁着的,走近的人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好似她在紧盯着你,活生生的……怎不叫人害怕。   那之后,倒也太平无事。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经过最初的不安和惶恐后,日子也渐渐恢复了正轨,甚至渐渐的把她给忘了,因为那之后不久,妾生了个儿子。   再以后,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个进士。不久妾又为他添了一双龙凤胎,可谓双喜临门。而书生也没忘了一手栽培,供养他直到得中功名的岳父母,逢年过节总是带着丰厚大礼去探望二老,两家虽然不再在一块儿,倒也依旧处得其乐融融,让旁人羡慕。于是每每谈到那死去的姑娘,多的是一声叹息,然后同情地说一句:命不好啊……多好的一个夫君……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冬天,身体一直好好的妾,突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先是背上出现了一片片疹子,最初只是痒,后来开始疼,找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好。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久病生疑心,书生渐渐发现这平素开朗活泼的妾,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和怪异起来。有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好一阵不声不响,有时候会看着房间里的镜子,然后大声地喝斥:滚!你给我滚开!   却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而喝斥。   之后她身上的疹子越来越严重,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从背上蔓延到了四肢,而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糟糕。不单让下人把家里所有镜子用布包了,还时常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对着房梁大哭大嚷。以至书生都无法在她身边睡个安稳觉,只得分房而睡。而那样一来,妾的病更重了,几乎无法下床,受一点点惊吓,便会变得歇斯底里。   不得以,请了镇上的巫医来看。而巫医只是进门看了她一眼,就拂袖离开了。追出去问他为什么急着离开,答:夫人中的非毒非邪,而是蛊。   蛊难道没法解么?书生追问。   巫医再答:能。阳蛊自然能解,只是夫人中的那是阴蛊。   什么是阴蛊?再问。   巫医沉默半晌,然后道:死人下的蛊。   于是,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女人,再一次被人想起。   书生想起了那女人死前留下的遗言。   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而他什么都履行了,唯独没有履行第一条。   想到这个当下匆匆赶去那女人的坟墓,择吉日把它挖开,打开棺材。   却发现那女人的尸体早已化成了一滩水,见风就化,连根骨头都没有留下。直遗当时穿在身上那件嫁衣,还维持着入棺时的样子,让人错觉有个身体在里头包着。   她甚至没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之后没多久,妾死了。死前全身溃烂,   之后不到一年,长子落水身亡,次子突然发疯,因为好奇地掀开了他母亲房间里那面镜子上的布。   连遭不幸,书生的身体因此也跨了,辞官在家静养,守着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女儿。而就是这唯一的女儿,在平安地过了十多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的时候,突然悬梁自尽了,就在她即将成亲的前夜。   书生疯了。   很多人看到他在女儿死后的当晚抱着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骂,骂那个死去的前妻,骂自己,骂天,骂得喉咙里喷血。   那样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亮,他不见了,只有他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那座小庙的庙门口躺着,安安静静。   说到这里,老头停了口,闷头一口一口抽着烟。   后来呢?艾桐问他。   他摇头:没有后来了。   于是艾桐也沉默。   一片寂静中老头站起身走到床边翻了半天,从床底下挖出个小包到艾桐面前摊开。包里放着几百块前。   “当初你给的,一分不少,我还你。”   艾桐没接,信上说,她当时只觉得脑子都空掉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包括害怕。而她的样子显然把那个老头也吓到了,那么大一把岁数,突然抛下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作孽啊!作孽啊!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热,就把它卖给你了,可我真的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我以为那些都是假的!”   “祖上留下的话,而且墓也在,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假的。”很久之后艾桐异常冷静地问了他这一句。   老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表情痛苦地道:“搬坟时不小心弄坏了棺材,里头尸体落了出来。妹子啊,棺材里时有尸骨的,并不像故事里说的,变成了一滩水啊……”   那之后,艾桐回了家,带着那件原本留在了老头家,可是上了飞机,却发现它静静在自己行李箱上挂这的红嫁衣。   不久之后她一个人去了北京,在那里最好的皮肤科,她被确诊为皮肤癌。   回来后她写下了这封信,然后自杀。死状和张寒的前女友一模一样。虽然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却最终没有逃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呢……   合上信,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然后听到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一下下,很急。   我匆忙套上拖鞋跑出去开,经过窗口下意识朝外头瞥了一眼,不由得一惊。   我看到敲门的人是艾桐。   满头满脸的血,她在我家房门外面无表情敲着门,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破破烂烂的,布满一道道被剪刀刮划过的痕迹。 第48章 第一个故事《嫁衣》   我不敢去开门,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我的老同学,虽然已经死了而且变成了这种样子。于是隔着门我大声问她:艾桐,你有什么事么?!   她没回答,只是一下下敲着门。   眼睛里流出来的都是些黑乎乎的东西,这让她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阴郁得吓人。然后很突然的,她一低头朝屋里直撞了进来!就好像影子在门上忽闪了一下似的,我只眨了下眼,她已经近在支持,两只手伸得笔直,刀似的刺向我的脖子。   我呆住了,下意识后退,可随即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冰冷冷的,冷的一下子钻进了骨头。   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艾桐却不过来了,像是我面前有什么东西把她给挡住了,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一边冲我不停张着嘴,好像是在对我发出些无声的尖叫。   我无暇去理会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全身冷透了,从骨子身处散发出来的寒,冷得我全身不停地哆嗦,于是很快地把手里那件旗袍抖了开来,很快地穿到了自己的身上。   角落里响起杰杰的尖叫,它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层琥珀色的光,很亮,带着种从没有过的凶狠。可是不敢过来,它死死瞪着我,然后看向我身后,好像我身后存在着什么让它极度惊骇的东西,这让我抖得更厉害了,一度差点跌坐到了地上。   这动作让我窒息。   突然意识到身上被裹得很紧,紧得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及至看到那件破破烂烂包在我身上的旗袍,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想我怎么把这东西穿到自己身上来了……想脱,可是脱不掉,就像那天发生在艾桐身上的。我看向艾桐,她却不见了,客厅里隐隐飘动着种哭泣似的声音,很压抑,很绝望。   然后我的脚动了起来,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我朝楼梯方向走。每走一步步子都重得厉害,好像不是在平地上走,而是在一片埋过自己半个腰的沼泽地里往前游,身体使不出一点力道,软软的,带着点麻痹。   “杰杰!”我向那只猫妖大叫,杰杰嗷的声逃开了,一直窜到阁楼楼梯口,半蹲着朝我的方向一声嘶叫。   我朝它走了过去,很慢很艰难,因为整个膝盖都弯不过来。杰杰一看到我接近立刻跳开了,几个纵身消失在楼梯的尽头。那里有道门,是铘住的房间,平时门总关着,今天却微微开启着,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今天一天没见铘出去过,但也没听见他在楼上发出的任何动静。   然后我踩着楼梯朝上走了过去。走得很累,背上重得让我窒息,肩和膝盖酸疼酸疼的,可控制不住自己往上走,往上走……   直到快到二楼,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那上面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   很高,很瘦,苍白的脸上一副细边眼镜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蹲在楼板上,低头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的身后。   但他眼里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都是血,一低头,血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我感觉自己的腿朝后退了一下,可是很快又继续往上走了起来,因着一股巨大的拉扯力。甚至连胸口那块布都微微朝前顶了出来,好似被一只手抓着朝前拖。   那力道很大,也很迅速。很快我整个身体都腾空而起了,这刹那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总算在自己朝那男人飞撞过去的时候把自己死死稳在了原地。   “张寒!”我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侧头看看我,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疑惑。   “张寒!!”我再叫。   他却不再看我。眼神从我的脸移到了我的手腕上,伸出手想碰它,不知为什么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头捂住了脸,轻轻抽泣了起来,黑红色的泪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散发出股浓烈的腥。   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朝后退,谁知道退得急了,一脚踩空仰天朝下直跌了过去,所幸头没碰地,只肩膀和地板狠撞了一下,疼得我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张寒的身影却是在瞬间跟了过来,轻飘飘的,像只巨大的蝙蝠。   我疼得没力气继续逃开,只感觉肩膀上那股阴寒和沉重更厉害了,压得我整个上半身近乎麻痹。可是身边除了张寒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头被张寒抓到手里的时候,我憋着劲问他。   他不答,摘下被血水弄糊的眼镜丢到一边,他把我的头发含进了嘴里。   突然想起艾桐信里写的那些话,她说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我一寒。想拼下力站起来,可是手刚一撑地肩膀就裂开似的疼,只能用力去踢他,可是踢上去就像踢到块僵硬的木头,我的脚很疼,他却纹丝不动。   于是死命用手腕上的链子去砸他,希望能出现点什么奇迹,就像在林默家里发生的。可是什么奇迹都没有,链子被我砸得卡啦啦作响,那男人无动于衷。只大口吞咽着,我抓住头发试图往下拉,他随手一挥差点就把我扇晕过去。   然后把我头发再次朝上一扯,只觉得整块头皮都要被他扯下来了,这同时耳边突然唰的声轻响,那种纸扇被轻轻摇开的声音。   一转头看到了狐狸,我   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他的装扮。   他穿得很奇怪。黑色的长衫,金色团花的马褂,长长的头发编成了小辫,头上还戴了顶可笑的瓜皮帽子。一把纸扇拿在手里轻轻扇着,坐在客堂那把老红木凳子上,乍一看就像个说书先生。   这模样都让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拿扇子掩住了嘴,侧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轻声道:“新娘子,拜堂了。”   我想不通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开得了这种玩笑。   可还没等我继续想,我整个人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借助任何的助力。而头发上的钳制也突然松了松,我感觉到自己头发散了下来。   “新娘子,走好了。”然后听见狐狸又道,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   这才发现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支黑蜡烛,蜡烛被扇子扇得明明灭灭,带出一阵阵似香非香的味道,甜腻腻在整个客堂里慢慢盘旋了开来。   而我肩膀上的重量也一点点卸了开去,就好像一只手在慢慢从那地方撤离,不过身体依旧冰冷的,只是原先冰冷在骨子里,这会儿贴着皮肤一层,在边上缓缓地游移。   然后我看到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黑黑的一层,在我影子边上蠕动着,一会儿靠近我,一会儿又移到一边,依稀像道人影,细细的,小小的。   “新娘子,下跪。”突然猛拍一下扇子,狐狸朗声道。   这同时我影子边上那层东西倏地下不见了,连带那层寒。只是随即脖子被两只僵硬的手猛地卡住,尖锐的指甲横扫过我的喉咙,我看到狐狸原本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朝我的方向横扫一眼。   然后再次开口:“十八里黄泉魂行道,地门开,莫迟到。新娘子,接新郎回去了。”   话音未落,我眼前那片空地上忽然响起阵细碎的铃铛般的声音。一下轻,一下重,一下还在桌子那里,一下子已经到了我的边上。   蜡烛散出的香气更浓了,很陈旧的味道,好像我妈妈年轻时用的胭脂似的香。香里依稀一道人影显了出来,就在离我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个头比我矮,比我瘦小。但看不清楚什么样子,整个人微微佝偻着,好似背着样不堪重负的东西,慢慢的抬起头,它朝我脖子伸过来一只手。   而我脖子上那两只冰冷的手几乎是同时消失了,我身上紧紧包裹着的那件旗袍也是。刚缓上一大口气就看到狐狸朝我招了招手,我赶紧朝他奔过去,这当口脚下猛然间地震似剧烈抖动了起来。   我一惊,脚步顿了顿,被狐狸伸手一把拖到了他身边,   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头却被他用扇子一把拍住:“别看。”   于是我没再动。   只听着身后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声浪从地底直穿而出,地板震得厉害,几乎让人难以站稳,但周围家具纹丝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胶住了似的。   我抓着狐狸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整条胳膊,然后悄悄抱住了他半个身体。   他没发觉。   手里摇着扇子,他始终有条不紊地让那些香腻的味道散发在整个客堂里,衣服上也染满了这样的香,很好闻,好像姥姥那些旧衣裳。   直到震动和巨大的声浪渐渐消失,他才用扇子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对我说了句话。这句话一出口立刻让我惊蛰似的跳起来离得他远远的,直到看见他一脸猥琐得瑟的笑。   他说:衣服还不错?刚从老坟里挖出来的,尸体还新鲜呢……   我想跳起来掐他那对得意得竖起来的耳朵,像往常那样,但没有。只迅速朝身后看了看,身后的客堂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那样可怕的声音和地震般的抖动过后,它还是安静而整洁地在黑暗里待着,只是张寒不见了,桌子上那支黑蜡烛也不见了,那个烟似的瘦小的人影……也不见了。   抬头看见铘在阁楼的楼梯下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他抬头看着窗,平静的眼里流动着一丝亮紫色的光。   他在看什么?我思忖。而我刚才被张寒钳制着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   忽然窗开了,乒的下把我惊得一呆。窗外无风,连辆过往的车都没有。   我下意识看向狐狸,他也在朝那方向看,目光闪闪烁烁的,似笑非笑。   突然感觉手腕疼了起来,那种在林默家走投无路时感觉到的疼。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而铘和狐狸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甚至没人注意到我手腕上那串珠子在隐隐泛红。   我悄悄握了下拳头以舒张血管,可是疼痛更加厉害了,急剧收紧的链子把我手上的动脉勒得突突直跳,跳得让我太阳穴都胀了起来,我不由自主低哼出声。   “呵呵……”这同时窗外一阵轻笑荡了进来。随即荡入的,是一把鲜红色的头发。   红得像火一样张扬的头发。   在我还没能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一道黑影陡然间从窗外滑了进来,轻轻飘飘,像只凭地而起的大鸟。然后风似的一卷,在窗台上消失了。   只留道话音在客堂里游荡着,就像他出现又消失的身影,很妖娆,很干净。   他说:老狐狸,结界弱成这样,连那种东   西都可以随意出入了么。   他还说:梵天珠,改天……我们再来会会。   他是谁,后来每次问起,狐狸总是打着哈哈随口就胡混过去,铘则干脆无视我的话,他总是很清楚怎样能让我最心甘情愿地闭嘴。   一来二去,我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每每想起艾桐,想起张寒,想起那件嫁衣,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有些话我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自己没有那资格去说。   我觉得狐狸可能从头到尾都是知道那个蛊的厉害的,甚至艾桐的死,聪明如他,只怕也是早就预料到的。只是为什么在还可能来得及搭救她之前,狐狸不干干脆脆地伸一把援手呢?只那么不咸不淡地教我一些,最终连隔靴搔痒的用处都派不上。   可是这些话我一直没对狐狸说。   妖怪没有插手人命运的责任。很早以前他就对我这么说过。生也好死也罢,那不过是浮云一片,看淡也就如此。可是你横加干涉,反倒逆了天的转盘。而同天斗,没个佛法金身,小妖怪锉骨扬灰都担不起那责任。   所以,狐狸那么做,也是仁至义尽了,我没有权利责怪他些什么,哪怕他早在事情发生前洞察了一切。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看得到一切别人看不到的,却做不了自己想做的。   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是铘嘴里那个神主大人,该多好。千年前,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千年后的现在,他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又是怎样的不甘。   可是我该怎么办。   这些话我都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想。想得有时候心里会隐隐发疼,然后在狐狸每一次“哦呀,你小白”的调侃里嘴硬地顶上一句:你个大白。   我真的很没用。   我也真的命犯孤星,克尽身边的人。   如果艾桐当时不来找我,她会不会能活得更久一点?   这问题想过一次,以后不再有勇气继续去想。甚至,我没有那个胆量去她的坟前给她上香。   而这个依旧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   我能向谁说呢。   谁能听我说呢。   而我自己命运的结果又到底会是怎样。 第49章 《黄泉公子》   你有没有听说过黄泉公子?   狐狸说,它们是堕落在阴阳两界的夹缝里一些奇怪的东西,通常总是行走于活人和死人的界限边缘,因此你无法断言它们究竟是鬼还是怪。   你有没有见过黄泉公子?   见过。有好长一阵子,我为了它们常常会失眠,现在不再失眠了,可是每当我不小心又看到它们闪过的身影时,总琢磨着……不妨说说它们的故事好了。   艾桐和张寒的事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回忆和她一起时的那些过往。心里总觉得很愧对于她,那种明明可以预防,却偏偏眼看着一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结束的罪恶感。   而每每这么说起时,狐狸总是很不以为然。在他非同人类的大脑构层里,觉得我这种难过很没意义,他总说:“我都不晓得你在难受什么,小白,你以为知道什么就可以解决什么吗,你可知道,那天晚上跟着那片绣过来缠着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会知道。”第一次被那么问起时,我硬着声回答他。   他笑笑:“其实张寒早就不是人,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如果不是那块绣,他今世本倒可以做上回太平人。”   “……不是人……鬼么?那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也不是鬼。”   “那是什么??”   这一追问,狐狸原本扬着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忽然敛了敛,然后道:“黄泉公子吧。”   “黄泉公子?那是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就在我以为他要回答我的时候,突然一蹦三尺,然后急急忙忙窜进了厨房:“哦呀!我的糕我的糕!”   那以后我再追问他,他就匝匝嘴,然后点我一下头。   然后对我竖起三根指头,朝我晃了晃:三次,至少还有三次轮回,他们间的问题才会彻底解决,你这局外人还是不要插手就好。如果不是看那东西找上门,老子也懒得去管那些,这世道在妖怪眼里能管的事多了,在神仙眼里就更甚,要都去插上一手,还不乱成套了。   好吧,说了半天,其实还是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狐狸很多话总说得模棱两可又漫不经心,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或多或少总有点安慰。于是有一天一个人鼓起勇气带这祭品去艾桐的坟上祭了祭,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她的魂魄,可是祭拜的那天,她的坟头周围冷冷清清。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那晚之后她就消失了,如果这之后真的一直都再看不到她,那她那晚来找的原因,只怕也随着那件红嫁衣、那个男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这样的话,这件事在我心里最终会成为一个抹不去的疙瘩,就像以往所经历的那些可怕记忆所没有随着时间褪去的记忆。不过这样也好吧,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可以彻底解决的问题的,何必执著。   是的,何必执著……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艾桐那段经历的影响,一度,我对那些红色的布有过种特别明显的反应,如果不小心看到窗外有块红布飘过会心悸上半天,直到弄清楚那不过是隔壁人家晾在外面的被单。这段日子持续得挺久,但我没告诉过狐狸,就算他知道又能怎样呢,女人是记忆的奴隶,男人则奴役记忆。   而那个时候,我以为黄泉公子不过是狐狸嘴中一个模糊的名词,它离我很遥远,遥远得比张寒那晚带给我的惊诧和恐惧更加遥远。   直到我再次遇到那个东西。   那个叫做黄泉公子的东西…… 第50章 《黄泉公子》   天不那么热到可怕的时候,这城市到了多雨的季节。总是从早下到晚,总是下不大,好似老天有心存着那点量让它们慢慢地往下倒,一种变态的嗜好。   雨季影响生意,那些天店里的客人少得可怜,有时候坐不到三四个人,于是店里会很安静,静得只听得到电视的声音。很单调的新闻播音,说着每天的国家大事,每天的股票,每天的气象预报。也有些比较吸引人注意的,闹灾情了、人口失踪了,死人了……那时候店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角落那台小小的电视机上,雨声合着播报声,还有吱吱吸着杯子里饮料的声音。   实在是闷的让人有些发慌。而通常这种时候狐狸是处在罢工状态的,和所有犬科动物一样,他老人家怕热又怕闷,天天靠在窗台上扇着扇子,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就像窗外那些避雨的蝴蝶,我很奇怪这样的雨季也有这些脆弱的东西,拍着色彩斑斓的翅膀吸附在窗玻璃或者台阶上,一大簇一大簇,像潮湿地里那些变异了的霉菌,风一吹齐刷刷一阵抖动,于是看的人头皮也冷不丁的一阵耸动。   人都说蝴蝶如何的姣美可爱,可我总觉得这种生物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它们翅膀上那些安静而莫测的图案。   于是常常会在空闲的时候用扫帚顶一下窗玻璃。一吃震,那些黏附在玻璃上的小东西就会群而飞起,枯叶似的扬到半空。却也很聪明的不飞入雨里,只在雨蓬下盘旋着,摇摇曳曳。而也只有在这时,它们倒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美的,一地落英纷飞,这些焦黄色的蝶,飞在半空,好似一片片坠地的秋叶。   “又在看了,你强迫症是吧。”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   不回头也闻得出他身上迪奥的味道。   “怎么今年那么多蝴蝶。”我问他。   狐狸转了个圈走到了窗玻璃边:“气候反常吧,气候。”   “小离小离,今天没出去呀。”一旁有女孩子招呼他,他立刻眼睛一弯,屁颠屁颠地凑过去了,留我一个人看着柜台,还有抽屉里那把点了好几遍的钞票。   最近生意实在是不太好呢。我叹气。   去掉这样那样的杂费交掉,这个月连买件衣服都觉得紧,可是某人居然还有闲钱买香水,看样子以后钱柜上不止要多加把锁,还得问术士同学讨个防止妖怪盗窃的符啥的才行。   转念间忽然门铃一响,一股风从外头卷了进来,凉凉的泥土味夹着几片蝴蝶的尸体,不偏不移飘到了我的收银台上。我赶紧拿了笤帚去掸,眼角瞥见一道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边收着伞,一边冲我道:“来碗牛肉面。”   牛肉面?糕饼团子店哪来的牛肉面卖。我忍不住停下手朝他看过去,却被一颗锃光瓦亮的脑门刺到了眼睛。   和尚??   还是个食荤的和尚。   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一套僧衣穿得有模有样,那年纪看上去和对面卖符那小子也差不多。看起来似乎对我店里的装潢有点兴趣,撂完了话他摸着脑门在店里好一阵打量,然后往靠门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答了声,我低头继续拨弄那些碍眼的尸体。   “那就牛腩面吧。”把包放到桌子上,他从里头抽出包烟,视线依旧在店里上上下下的:“再加两个鸡蛋。”   “牛腩面也没有。”我再答。   边上几个小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和尚朝她们看了看,又摸了下脑门:“牛杂面总有吧,牛杂面好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牛杂面也没有。”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的:“那就排骨面好了,加两个蛋。”   这叫什么和尚啊……   总算把最后一片尸体掸到了簸箕里,我走到他面前把菜单放到桌子上:“我们这里不卖面的,馒头和包子有,还有各种糕点类,这几种是最新款的点心,特色蜜糖加水果,师傅要不要试试。”   “全是素的??”他话音听上去像是惊到了:“没肉??”   “有,肉包子。”   “那就来六个肉包子,再……”眼睛在菜单上扫了半天,最后指了指奶茶:“这个,大杯的,不要放珍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开饮食店为什么不卖面?”语气带着点惋惜,一边又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除了包子还有带肉的没?”   似乎是个无肉不欢的和尚,真不知道他出家是为了什么,作孽……   转身去拿奶茶的时候忽然发现,似乎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狐狸的声音了,难道又跑哪里偷懒去了。琢磨着朝他刚才坐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却还在那里坐着,只是刚才是坐在女孩子们的边上,这会儿一人坐在窗边,两条腿高高搁在桌子上,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晃晃悠悠看着这和尚。   狐狸总是对美丽的东西感兴趣,不论妖怪还是人,不论女还是男。   我不得不揉了个纸团丢向他:“喂,拿包子去,六个。”   这举动打搅了他的雅兴,他有点抱怨,但没有反抗,只是站起来哼哼唧唧进了厨房。经过和尚身边,那和尚朝他看了眼,抬手又摸了下自己光光的脑袋。“阿弥陀佛,”然后我听见他嘴里嘀咕了一句:“善哉善哉。”   “本台消息,今天下午三点,一执勤交警在虹古路近大通路口的立交桥下发现一名青年女性的尸体,死者身穿……”   电视里突然跳出这样一条新闻,把我视线引了过去。而同时店里也一静。   说起来,连今天播出来这次,应该是第四次了,这个月第四次有人死于非命,在这座城市里,这样的数字是不得不让人关注的。   因为我们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治安好。   好到有时候哪家阿婆的猫在树上爬不下来,被消防队员救下来,这样的事情也能作为新闻事件有模有样在新闻里报一报。所以,一次命案就够让人关注的了,何况短短一个月里连着发生了四件。   四件命案里受害人都是年轻女性,因此当新闻里把受害者照片放出来的时候,小店里一阵嘀嘀咕咕。   “又是女人啊……”   “还是在甘泉区么……”   “都说那里治安不大好了,全是来打工的……”   “不对,是长兴区……”   “哎呀是交通大学边上啊……”   “啧,我姐姐就在那里读书呢……”   四起命案,有两件是在甘泉区发生的,就是那些学生说的治安不大好的地方。   甘泉区在城北环线以外,是有名的穷区,棚户区。到处都是违章搭的房子和店,因为社会各层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比较鱼龙混杂,年前去过一次,感觉就是乱。   不过乱出人命还是最近才有的事。两个外地来打工的年轻女孩死在了那地方的工人宿舍里,一前一后不超过两周时间,第一个女孩是在浴缸里躺了几天发臭了才被人发现的,第二个原本是和室友同住的,死的那天室友刚好没回去,第二天回去时发现她已经发硬了。   本来,事情发生以后新闻里是没播的,也许播了,但肯定是很容易让人疏忽的那种。后来被附近的学生拍了照片在网上一宣传,这事才算是捅了开来。一度闹得周围人心惶惶的,有人说那是自杀,有人说是小偷做案被发现所以杀的人,也有人说那里有变态出没,总之传来传去,也没传出些什么正式官方的消息,只知道那里死了人了,算不算杀人事件谁也没给过什么说法。   不久之后新三元区也发现了具尸体,死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子,是在新三元公园的一棵树上吊死的。死前有过性行为,而且衣衫不整,所以警方怀疑是他杀。这件案子新闻是重点报导了的,因为那地方住的华侨台胞很多,就在命案发生地不远的地方还有所女子高校。   疑犯的目标逐步锁定是周围的流浪汉,但从事情   发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消息,而离那次不过就几天吧,居然又有人死了,还是在北环线附近。   电视里那女孩的照片看上去也就二十开外的样子,很漂亮,很开朗。新闻没有放出她的尸体,只给了几个现场的镜头,现场有很多血,杂草和水泥柱上到处都是。   “也太惨了吧,怎么不多说点。”   “因为死的是民工么。”   “要死了,我回家都得经过那地方,他们说北环真的有变态。”   “学校还不让传。”   “打车吧,这种事……”   “吧唧吧唧……”正听他们讨论听得起劲,冷不防一阵咀嚼声从边上响了起来。回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和尚,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都搬到了电视边的桌子上,可能是视力不大好,他眯着双眼睛看着电视,一边大口大口嚼着刚送到他面前的包子。   都是新出炉的包子,他也不怕烫,一手抓一只两三口就下了肚,咬到肉时脸上的表情就跟十年八年没尝过肉滋味似的,都让人不好意思再继续看他。   不过,和尚十年八年没尝过肉也是很正常的,当然了现在市面上多的还是假和尚。   就在这时手边的电话忽然铃铃响了起来,随手抓起:“你好,狸宝专卖。”   “狐狸的老板宝珠么。”电话沙沙一阵响,随即传来的话音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你是……”   “黄老板。”   “黄老板?”怔了怔,随即脑子里出现了一张脸,那个总是埋在灯光和酱油味里的瘦瘦的男人,一个很不容易让人记清楚长相,可是又很不容易让人忘记的男人:“原来是黄老板啊……”   “想起来了?”   “恩……找我有事么黄老板。”我瞥见狐狸朝我看了一眼。   “是这样,最近店里很忙,所以想问问你有没兴趣过来帮帮忙。”   “忙?”就他那店还忙?那种鬼地方……那种鬼时段……忙个鬼吧:“我……”   “按小时计费,一百块一小时。”   “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第51章 《黄泉公子》   放课后赶到黄记,十点差一刻的样子。那地方比较僻静,通常到了这个点路上已经看不到人了,大老远就看到黄记的灯透过窄门在两边发黑的石墙中间亮着,映着街面一道晕黄色的弧。   进店没看到黄老板,只看到那个瘦瘦的女人在账台前坐着,看上去有点犯困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劈里啪啦拨着算盘。我在她边上站了半晌,她的手一直都没停过,也不知道要算多久,所以我敲了敲桌子,朝她清了下嗓子:“黄老板在么?”   她停下手抬头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声音细细的,像唱戏里那种花旦,不过她倒确实是个花旦的,她边上那块墙上的玻璃镜框里有她穿戏装的照片。可是唱戏的为什么会来卖调料呢,这问题我从来没问过她,她也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随便跟人谈论自己过去的人。   “大约什么时候回来?”我再问她。   她看了下表:“你找他什么事。”   “我是过来帮忙的。”   “帮忙?”抬头又朝我看了一眼,她用那只细得像老鼠爪子似的手轻轻摸了下鼻梁,我以为她想对我说些什么,可她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身后:“汪先生来啦。”   到底是唱戏的出生,眼神就那么一转,已和刚才大不相同,那种亲亲切切的温柔,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看到一个男人在离我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件深色的长风衣,头上戴着顶同样颜色的礼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那么静的地方,我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注意到。他帽沿压得很低,低得除了他方正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那张脸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老样子来三份,分开装。”他说。声音很低,有些感冒似的沙哑。   女人站起来很快从边上抽屉里抓了几包东西出来,抽出三张塑料袋,把那些东西一一包上:“上次的,海先生还满意么。”   “42年的东西也只有你们这里才能买到,他挺高兴。”   “喜欢就好。”   包完放到柜台上,那男人并没有马上过来取走,只是在我身后看着。我想是不是自己挡了他的道,于是朝边上让了让,但他依旧没有过来,只是抬手推了推他的帽檐,然后对我道:“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们给我递过来,小姐?”   我愣了一下。似乎没什么理由回绝,正打算伸手去拿桌上的袋子,柜台里那女人已先一步把它们抓进了手里:“汪先生,三千六百二十五块。”   这价钱从她嘴里轻快地报出来,一度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千块,什   么样的调料能卖到三千块?及至看到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卷钞票,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我呆看着他们一个把钱塞到对方手里,一个把袋子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袋子后很快转身走了,我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那女人推了推我,才回过神。   “来帮忙的是吧。”女人问我,随手把那卷钞票塞进了抽屉里,低头点了支烟。   我点点头。   “这样盯着客人看不大好。”   我被她说得脸微微一烫。   所幸她说话时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一边打着哈欠,她一边看了看手表:“你接我的班,到十二点,我现在要出去。”   我怔:“我一个人看店??”   “对。”   “那这些东西的价钱……”黄记的商品从来不标价钱,这么些年,除了我买的那些调料,这里所有东西的价格我从来都不知道。   似乎早知道我会这么问,女人朝我喷了口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本蓝缎面的本子放到我面前:“每个调料下面都有一个号码,按照号码从这本子里查,所有的价格都在这里了。”   “哦……”   “生客有生客的价,熟客有熟客的价,那些过来就给单子的,你按红标签的价格给。”   “好的。”   “过十一点客人会比较多,记得不要和他们多说话,他们中有些人……比较喜欢搭讪。”   “好。”   “对了,”正从柜子里抽出双丝袜旁若无人地套上,女人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那双细细的眼睛眯起来朝我看了看:“他们给的钱,记得看一下。”   我一愣,半晌明白过来点点头。   她微微一笑,把套好丝袜的脚伸进鞋里打量了一眼,站起来摸了摸头发:“那么我走了。”   女人细细的高跟鞋声在马路上渐渐消失后,只剩下灯光和豆瓣酱咸润润味道的小店变得有点异样的安静。   我没想到她这么随随便便就把这店交给了我,包括抽屉里那卷钞票。她甚至都不打电话跟她老板证实一下。   而我头一天的打工生涯就这么开始了么?   说真的,从顾客到店员,这身份还真转得让人有点突兀。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在柜台前呆站了半晌,才让自己挤进了那爿相对我的体形有点挤了的空间。这地方还真是窄,刚够一人进出,一扇吱嘎响的小木门是柜台到外面的唯一隔断,不过还蛮有意思的,让我想到小时候开烟酒杂货店的邻居,他家的店也是这么老而窄的,门板是一块块可以拆卸的木头,每天早晨夜里都可以听到他拆门和装门的声音。   坐到那张还留着女人体温的凳子上,依旧没有客人上门,外面静静的,静而黑,尤其是边上那盏老式马灯照不到的地方。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我翻了翻那本蓝面本。   本子很厚,也相当的重,看式样有些年头了,缎面有点变色,里面的纸头黄得已经有点发脆。记的账目也都是很老式那种,我费了点力气才搞清楚,哪些是那些调料的编码,哪些是那些调料的价钱。价钱差异大得有点吓人,有的很便宜,就像我平时买的那种,几块十几块的样子。有些却能卖到几千甚至上万,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调料,和酒一样,它们是按照年代来分的,最早的以18开头。真稀罕,酒是年代越久越是醇,调料难道也有这种说法?   不过狐狸一心卯上的店,总有它怪异的道理的,我只管赚我的钱就好,别的不需要多管。   只不过,那些价目也太多了点,即使是有编码,也是很难一一对上号。想到这问题我不由得有点头痛,我本就是个对数字不太敏感的人,这要真的找起来,还不是累死人的活儿……   “姐姐,豆瓣酱有么……”正伤脑筋着,忽然柜台外一阵说话声飘了过来,来得有点突兀,所以虽然说话声小小的,还是把我给吓了一跳。   抬头去寻声音的主人,可是柜台外空落落的,除了马灯晃在街上的光,什么都没有。   “姐姐,我在这里。”小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离我近了些。只是近得叫我有点忐忑,我左右扫了两眼,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柜台。   却没见着说话的人,只看到一只全身棕毛的仓鼠站在柜台的算盘上。见我望向它,它一下立了起来,踮着两只脚,吸着鼻子,用它两只鼓豆似的眼珠子同我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姐姐……”然后小心翼翼动了下两颗大门牙,它对我道。   我朝后一个趔趄。   凳子被我晃得吱嘎一声尖叫,惊得那老鼠一纵身跳到了笔筒边上。半晌怯生生探出半个头,哑着声再道:“豆瓣酱有么……”   “甜的辣的。”   听我这么问,老鼠犹豫了一下,然后从笔筒后钻了出来,挠了挠耳朵:“豆瓣酱还有辣的么,是不是新出来的……”   我一呆。   这老鼠倒是问住我了,辣的甜的不过是我乍见到一只老鼠来买酱时吃惊脱口而出的话,我哪知道这酱到底新的老的有些什么口味……只是瞄一眼边上的蓝面抄,它厚厚的页数和密密麻麻的分账又实在让我头皮发麻,果然一小时百元的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么,确实怎么看那黄老板也不像个钱多得使不完的冤大头……琢磨着正打算去看看后面那些格子柜里有没有它要的酱,门外桀桀一阵笑,一道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元查兄一到夜里眼睛就糊涂了,这么陌生张面孔放在面前,还姐姐姐姐地问人家讨酱,看把人家给急的,小妹,看看你后面第三排第八格,是不是有个紫红色坛子。”   一路说一路到了我的面前,那个穿得像朵花似的男人腰一拧,半个身体靠在了柜台边。   我只扫了他一眼,然后感到眼睛有点发眩。   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打扮得那么花哨,简直可以用色彩纷呈来形容。挑金的头发上包着条七彩斑斓的棉布头巾,衬衫是大红色的,下面裹着条半长不短的尼泊尔碎花裙,裙子里还穿着条牛仔裤,裤子是粉紫色的,我第一次见到牛仔裤有这么艳丽的颜色。   就连眼睛居然也是带色的,一边眼睛棕,一边眼睛绿,波斯猫似的,只是长在人脸上,就有点诡异的了。   兴许我的眼神直接了点,这男人摸了下脸朝我嫣然一笑:“怎么了小妹,看上我耳环了么。”   这才留意到他耳朵上还戴着不少闪闪发亮的东西,左边一排耳钉,右边一排耳环:“看上哪只,你要我送你呀。”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理他,转身按着他刚才说的找到了第三排柜子的第八格,那个小小的格间里还真的有一只小小的紫红色坛子。我转了下瓶身,看到标签上写着上喜豆瓣酱五个字。想来这就是那只老鼠要的酱了。取下来放到桌子上,那老鼠鼻子一吸立刻就跳过来了,一边甩着手里的钞票:“一瓶都给我吧。”   我正要递给它,冷不防头顶上一阵风吹过,随即那坛子被按住了,被一只白得透青的手:“不看下价钱么小妹。”   我循着声音抬头朝上看,随即又低下了头,心脏一阵急跳,脸上还得显得若无其事。因为我头顶上除了条手臂,什么都没有。   靠。刑官就已经长得够节省的了,现在这个又是什么?!   “青行君今天来得早啊。”耳边听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开始同这手攀谈起来,我低头迅速翻开那本蓝面抄。按着编号找到第233页,一看里头那价钱,我吃了一惊。   原来这酱不是按瓶来卖的,而是按勺来卖的。一勺五百元,这小小的老鼠,看着畏畏缩缩,竟然欺我生想用一勺的价钱买走一整坛。好家伙,要不是那只手仗义一下,回头我打的工都不够还这一坛酱的。   想到这登时就火了,把坛子朝原处一塞,我把那只老   鼠朝边上掸了掸:“不好意思,卖完了。”   “姐姐你骗我。”老鼠小小声地抗议。   鼻子是尖的,良心是坏的。骗你又怎的?“不卖了。”我干脆道。   “不卖?”老鼠抬起头眨巴着那双豆子眼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重复。   “是的不卖。”   “真的不卖?”它再重复。   我点了下头,却瞥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在边上冲我迅速摆了下手。   正打算无视他这个动作,眼见柜台上这只小小的老鼠一阵抖,这同时边上的马灯突然间倏的下灭了,整个店迅速淹没在一团安静的漆黑里。   “咦?!”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没等过去看那灯到底出了什么事,猛然间一股带着阵土腥味的冷风朝我脑门心方向直冲而起,硬生生冲得我朝后一仰。   差点撞到身后的柜子上,与此同时,一大团冰冷的雾在瞬间弥漫到我眼前:“开店不卖货?!你开店不卖货?!”   雾里有声音对着我尖叫,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感到它浓重得压得让我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而隔着它,我完全看不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还有那只青白色的手。   “你开店不卖货?!”然后那东西只朝着我眼睛的方向过来了,我想退,可后面哪里有路。眼睁睁看着它朝我眼睛直扑了过来,隐约两点赤红的光在那团雾里闪动,情急之下我伸手朝它们抓了过去。   试图阻止它进一步的靠近,开始一抓一个空。   那方向是冰冷的,冰冷而空洞。   只,被我抓过的地方烟似的散了开来,并且后退,仿佛被风吹到了似的。于是我赶紧再挥手,那团雾竟不到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迅速显出柜台以及柜台后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不对,应该说,看着我手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把手往身后背了背,因为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我的锁麒麟,这样的眼神,我想他一定识得它的价值。   桌上的老鼠也在看着我的手,肚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跟着那鼓动闪着赤红色的光。片刻转身刺溜跳下了桌子,几个纵身在外头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轻轻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包括悬在房梁上那只手。只一股妖娆的香水味还在店里摇荡着,浓得花散不开。   “噔……噔……噔……”门外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一路过来,那盏本灭了的马灯倏然又亮了,从最初的晕黄,到渐渐的明亮,一道细细的身影被拉长了划过门前。   “今天……赦姐姐不在么……”然后我听见门外有个声音道。 第52章 《黄泉公子》   随即进来一个人,很高,很瘦,套在宽大的外套里的身体单薄得风似的一抹。   可是声音很好听。   好听得让人忍不住会意淫一下他的长相,可是他进门后就在门前立着,门外的灯从背后投在他身上,把他轮廓照得很清晰,可是一张脸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我能进来么。”见我望向他,他再次开口,似乎有些拘谨,他收了收自己的领口。   “当然,请进。”我赶紧招呼他。“想买什么?”   他朝我看了眼,却并没有走过来,只是依旧在那地方站着,一边看着我身后那排排货柜。   也许只是个看看的。   在没有确定他到底是人是怪还是别的什么的时候,我决定保持沉默,一边低头继续翻那本完全让人不着边的蓝皮本。   “我想买……罗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忘了这男人存在的时候,他好听的声音再次从门口响起,柔和得像水,却依旧拘谨。   这叫我半天才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罗敷是种什么玩意。“调料?”我问他。   他再次朝我看看,似乎笑了下,然后摇头:“罗敷是藏红花的一种。”   “哦……”嘴里这么应着,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么说这家店除了调料还卖花的?可是藏红花和罗敷,两种我都没见过。   “你等等,我给你找找。”   他点头,然后安静得像道空气般退到了门框前。这叫我一时又点尴尬,因为他这动作显然是因为我。而其实我只是朝前凑了点,可不是我神经过敏,这男人朝后退,分明就是冲着我这一个无心动作而来的。   真叫人有点点沮丧。   坐回凳子上翻开蓝皮本,我开始寻找那个陌生的名词,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比辞海找字可困难多了……   “黄先生去哪里了?”翻了几版听见那男人再次问我,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以前从没见过你。”   “今天是我第一天过来帮忙。”   “帮忙……”他声音听上去似乎顿了下,然后道:“他们好像很少找外人帮忙……”   “你和他们很熟?”   “还好,有时候我会来这里转转。”   “对了,罗敷……它是做什么的?”为了避免客人等得失去耐心,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   听我这么问,他有那么片刻没有回答。   但我并没有注意,因为我终于在第297页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玩意。   罗敷,每片花瓣市价三十二万六千八,熟客九折优惠。但它并不是放在外面货柜上的。兴许是价格太高,高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所以它被掌柜的存在店的里间小仓库里。   问题是……里间怎么进去?我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摆得严严实实的货柜,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回,然后确定,这地方根本没有一道可以通向里间的门。就算有,也被这些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公斤重的柜子给堵上了,靠我根本没办法挪动。   琢磨着,正想跟他扯个谎说没有,他却朝账台方向慢慢走了过来:“什么价钱?”   “啊?”我呆了下,因为他那张脸。   好可怕的一张脸!   像是被高温烫过的,整张脸泛着层绛红的色泽,一半脸从眼睛到嘴包围在一片溃疡般的死皮里,另一半脸还算正常,可是没有嘴唇和鼻翼。   灯光下那口暴露在嘴外的牙齿白得像瓷,这更叫他那张脸可怕得让人触目惊心。   “对不起……”意识到我的神色,他迅速朝后退开,用手挡了挡脸。   那瞬间我懊恼得像抽自己。   “那个……罗敷……”然后,原本想好的话也忘了,我一时忘了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   他没在意,因为他正低头拨下额前那些长长的刘海,试图把自己的脸掩盖得更严实一些。   这动作叫我更加懊恼。   “罗敷,在里间,我去拿……”于是更蠢的话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我差点想剪了自己舌头。   他抬头朝我伸出一只手:“等下,多少钱?”   “三十二万六千八。”好歹价钱总算还记得很清楚。   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闪了闪,然后继续朝后退了一步:“还是这价钱……”   “是贵了点……”我干笑。   他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还是等下次合适的时候再来买吧。”   “恩好。”   我得承认,目送他转身离开的那颗,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这男人的背影同他的声音一样让人浮想联翩,只要不那么清楚记得他的脸的话。沉默而温柔,让人忘了刚才的罪过。甚至就在他出门刹那回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感觉他那张破相了的脸还蛮好看。   虽然不知道,是被包围在伤口下的眼睛好看,还是那没了鼻翼的鼻子好看。   总之,那该是距离和灯光,还有我的心情给我带来的一瞬间小小的魔术。   “姐姐……”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回过头看见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一个瘦瘦小小的人。   偏穿了一身张扬的红色,鲜红的衬衣,鲜红的百褶裙。裙长及膝,这式样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穿了,有些老土,不过人好看,穿什么总是好看的。   “郝姐姐不在么?”她问我。   那么一个瓷娃娃似精致的女孩子,扶着门小心朝里张望着,让人不由自主说话声也轻了起来:“不在,”我回答,“他们都出去了。”   她听了朝我看看,有点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只小小的竹篮子,篮子里装了什么,用块布盖着,随着她一路过来,里头叮当作响。“哥哥说,除了赦姐姐和黄老板,不让我和别人说话的。”她道。   “你想买什么?”我翻开蓝面抄。   “32号和177号。”她从兜里抽出张纸仔细看了看,然后说。   那两个号都是酱油,但不是我们平时吃的任何一种酱油,你见过绿色长毛的酱油么?也许有人说,见过,发霉的酱油。   黄记当然不可能卖发霉的酱油……   绿色,是因为酱油颜色是透明的,透明的装在玻璃瓶里,看上去就是翠绿色的,好像那种厚厚的玻璃片的纵切面。毛也不是真的毛,那是一缕缕的丝,糖浆厚了有糖丝,这酱油厚了也会有油丝,一团团絮一样沉在那些翠绿色的液体间,很漂亮。气味也相当的好闻,有点甜,有点鲜,从柜子里抽出来就一团扑鼻的香。但味道怎么样,我不知道,因为狐狸从来没有买过。   放到柜台上,两瓶酱油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贴在瓶子上的标签,一张布满了横条字,一张布满了竖条字,每行字都很漂亮,不过从头看到尾,基本上一个字都看不懂。   “七十二块八毛。”算了下价钱,我对那女孩道。   女孩掀开篮子上的布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全是几块几块的小零碎,摊在桌子上点了点,发觉还少了三毛钱。   “……能先赊着么……”对着那堆钱发了阵呆,女孩抬起头问我。模样怯怯的,真叫人想拒绝也难。   何况只是三毛钱而已呢。   “可以。”我把钱撸进手塞进抽屉,然后看了看她:“怎么装?”   酱油和刚才那只老鼠买的豆瓣酱一样,也是按勺卖的。   女孩没吭声,只是把篮子放到了柜台上,掀开布,露出里头一只青花瓷的汤碗。摘下碗上的盖子,里头那碗乳白色的汤扑出团浓浓的热气,气味很香,好像放了茴香的排骨汤。   她朝碗里指了指,于是我把那两勺酱油给她倒了进去。   一进汤那些翠绿色的液体随即就化开了,随着茴香的味道散发出股清甜的滋味,禁不住叫人吞了下口水。门口倏地下几倒黑影闪过,带进股冷冷的风,却也只是到柜台处打了个转为止。它们扒在门框上朝里张望,眼睛睁得很大,嘴里滴滴答答流着黏黏的唾液。   怪了,店外头明明按着四锦桃木内窗楞的,这些阴气那么重的东西是怎么能靠近过来的?   想着不由自主担心起来。虽然小时候常常会看到它们,也知道人身上的阳气重,这些东西不同于怨灵,是接近不过来的。可还是忍不住害怕。就像看着一头关在笼子里朝你虎视眈眈的狮子,近在咫尺,你明知道它过不来,那股子笼子也关不住的杀气你怕不怕?   我是怕的,因为我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它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   它们   在盯着那个女孩,看着她拿出把勺子朝碗里搅了搅,它们的口水流得更勤了。唧沥沥唧沥沥张着嘴,嘴里空空的,像只无底的黑洞。   “你在看什么?”也许是我的眼神太直接,那女孩看着我问。有两次她回头张望了眼,什么都没看到,所以颇为费解。   “没什么。”我低头翻了几下蓝面抄。   想等那女孩离开,可是很意外,在盖上碗盖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着那只碗坐到了边上那把小小的竹椅上:“黄老板说这两天会有人来帮忙,说的是你么?”   我点点头。   女孩耸了耸肩:“他老说忙,可是这里生意那么清闲。”   “你常见到黄老板?”她的口气似乎跟那个很少在这里露面的黄老板颇为熟络。   她点头:“是啊,我每天都来。”   “每天?你开什么店?”   “开店?”她愣了愣,然后笑笑:“我不开店,我只是经常需要来帮我哥买点调料。”   “哦……”   “因为我哥给我做的菜只放这里的调料。”   只放这里的调料?原来这世界上和狐狸一样执着的人还是有的……   “你哥怎么不自己来买。”抬腕看了看表,虽然这会儿不能说是大半夜,这种钟点也算是深夜了,一个当哥哥自己不出来买调料,却让自己的小妹妹跑来这里买,没道理的。   “哥哥不能来。”   “不能?”   “嗯。”她点点头。   “为什么不能?”   “哥哥他……”说着忽然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脚,好像有点冷似的。我瞥见一些黑色的东西绕过竹椅的间隙在一点一点朝那女孩子的脚上爬。   黑色的东西是门口那些黑影的“手”,最前面的一只半个身体已经探进了店里。之前,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它们忌讳着,所以纵然嘴里的液体一滴滴掉得欢快,它们始终只敢伏在门框上。而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一勺勺搅拌着的汤香气太过诱惑,还是屋子里令它们忌讳的东西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作用,它们开始跃跃欲试。甚至“手”已经探到了女孩子的脚上。更多的黑影因此密集集中起来,就在刚才还没那么多,空气也没那么冷,这会儿整个店变得好像冰窖一样,冷得让我牙关节无法控制地打颤。   “你怎么了?”意识到我的异样,女孩抬头问我。   我没回答,因为最前面那只黑影身体突然朝前一抬,噗的声扑到了我的柜台下。   我忙后退,但这地方小得根本无路可退,唯一的出路也被那女孩子一张竹椅给堵住了,她莫名地看着我,手里的汤勺把汤撒得一地都是。   这味道一瞬间让那东西更加兴奋了,贴着柜台慢慢朝上攀爬过来,那东西张大了嘴,一个劲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这才发现原来这东西是盲的,   完全靠着嗅觉和空气颤动着的触觉来辨明方向,我动作幅度太大,所以它寻着我的方向直爬了过来,而黑色身体所过之处,原本放在帐台上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好像被它黑气般的身体给吞吃了似的。   “怎么啦??”偏那女孩还毫不知情地站了起来,用那只被汤沾到的手拍了拍我:“你怎么啦??”   这动作让那黑影猛地从帐台上一窜而起。   没等我后退,那张喷散着冰冷气流的嘴已直逼到了我的眼前,像个硕大无朋的黑洞般。我甚至可以隐隐看见里面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它吞咽下去的算盘和镇纸。   眼看就要把我的头给整个包进去了,突然它头一抬,从嘴里发出吱的声尖叫。   继而突然散开了,好像团冰冷的雾气。只有刚才被它吞掉的那些东西噼里啪啦掉到了第上,而满地黑色的雾气盘旋尖叫着,一边跳跃,一边急速抽离着,好像这屋子里突然开了个巨大的排风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朝门口看看,发现门外原本密集着的那些东西也已经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弹指刹那的瞬间。斜斜的灯光照出倒细长的影子横在店门前,还没进门,我已经从逐渐转暖的空气里闻出了那股最新款迪奥香水的味道。   “狐狸??”   “老板补习辛苦。”一脚跨进门,狐狸斜搭着门框朝里冲我笑笑。   “你怎么……”有点尴尬,因为我来这里打工是瞒着他的,就怕他嘲笑我,用眼前这副嘴脸。   可我总忘了在妖怪面前没有隐私。   “闻到钱味了。”   “我帮忙来的……”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所幸他也没继续揭我的底,只上上下下在店里打量着,直到目光落到那把竹椅上。   这才发觉,那红衣女孩也不见了,没见她出过门,也没听见她离开时发出的任何动静。   那个拿着竹篮的小女孩……   然后听见狐狸道:“回去了。”   回去?真稀罕,他这次居然没有就这话题继续调侃我,我以为他至少会就着前面的话题再发挥上一阵的。   可是眼里的笑让人看了实在有些不爽,虽然狐狸那双细细的眼睛看上去总是在微微笑着的。   “接班的还没来。”瞪了他一眼,我回答。   “接班的?”话音没落,我一晃眼瞥见那瘦得跟老鼠似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狐狸身后,搓着老鼠爪子般细小的手指,抬头看着狐狸。   狐狸也留意到了她,低下头,他冲她微微一笑:“唷,郝姐姐……”   “领人?”郝姐姐拉开帐台边的门板,示意我出去。   我赶紧走了出来。   “走早了。”然后她斜身坐了进去,拿起那本蓝皮本翻了翻,头也不抬道。   “那就少算点。”   “算了,我会和老板说。”   “谢谢。”   嘴上这样说,我以为狐狸会转身出去。可等了半天他还在原地站着,看着柜台里细细描着自己眉毛的女人。   他不走我自然也不能先走了,可他老也不理会我催他的眼神,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还有什么事?”终是那女人忍不住打破静默开了口,她抬头看看我们。   狐狸朝她伸出一只手:“工资。”   “当天结算?”女人眉毛一抬。   狐狸点点头。   “不合规矩呢……”   “他不是也没合我的规矩。”   “这……是你俩之间的事吧……”   “你给,还是我去他那里要?”   女人再次看向他。我也是。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狐狸讨账的样子,说实话,还真蛮稀罕的……   第三次看了眼狐狸,女人一声不吭从抽屉里抓出两张一百放到桌子上。   狐狸没接,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两百?”   “一小时一百。”   “是么?”他转过头问我。   我点点头。   然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我以为他要说我些什么,他却将桌上的钱一抓然后搭着我的肩把我带出了店。几乎是用推的。   “你干嘛!”出店门我用力推开他。   未果,却被他用那两张钞票刮了下下巴:“小白啊你,小白啊你。”   连说两声,一声比一声感慨,感慨得让人火都大了。   “你干嘛?我赚点零花钱不行?”   “一小时一百,你笨死了你。”   “喂,一小时一百啊,上哪里找那么好的事!”我试图让他明白他一分钟买下的护肤品我来十次就能赚到,那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便宜事。   “真的是好事?”   他反问,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怔了怔。   随即想起了那只老鼠,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黑影,一时无语,而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只欠抽的狐狸再次用那两张钞票刮了下我的下巴,刮得我肺都气抽了:“下次他再找你,记得开一万一小时,当然,没下次了。”   “什么?”这话一出我差点落掉了我的下巴,也忘了自己的肺还在那里抽得厉害:“一万?”   “没错。”   “狐狸,你抢银行是吧。”   他再次轻蔑地朝我瞥了一眼:“一万都嫌少的,你个小白。”   这话让我在钱眼里找到了那么一点点差点被我丢掉的自尊:“那你怎么不去赚来付你的房租?我聪明的狐狸先生?”   话一出口,他立刻如我所愿地抖了抖耳朵。   我拍拍他的头,他也不吭声,这就叫有把柄在手的快感。   “话说,刚才那些东西到底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过它们这种样子。”然后我想起了之前的疑惑。   “我也没见过。”狐狸回答,一边咬着那两张钞票。   我真有点担心还没到家那钱就被他一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了。   “猜我今天在店里看到什么了。”   “什么?”   “一只会说话的手。”   “刑官的某个部分?”   我再拍了下他的头。   就猜他会这么胡说八道。   “那个女孩子是什么?”然后我再问。   “她是……”刚开口,狐狸突然住口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被他这突然而来的动作吓得一跳。   没等缓过神,他拖着我就往回走,我刚想问他这是做什么,视线一转,前面不远处的垃圾桶上一条白生生的东西兀地刺了下我的眼睛。   那是条人腿…… 第53章 《黄泉公子》   北城发生了裸尸案。   这消息在店里被几个学生传得眉飞色舞的时候,我正在收银台里翻着报纸。报纸上也提了那个案子,不过篇幅不大,也没那些学生说的那么,什么先奸后杀,什么剥皮分尸。   不同于人类层出不穷的想象力,通常,官方新闻都是比较和谐的。   报上说那个女人死于抢劫,不过,昨天晚上我亲眼看到的,好像并不是这样。   没错我昨天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亲眼见证了那起发生在北城一条普普通通小巷子里的凶杀案。那时候狐狸正试图把我拖离现场,那时候那个女人还有口气在,没死。   就是因为没死,所以格外可怕。   就是因为没死,所以直到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眼睛只要一晃,面前全是那片交织在雪白皮肤上的刺眼的红,还有那女人被血浇得透湿的头颅从垃圾桶里挣扎而出,一双空洞的眼朝我方向死盯着的样子。   我甚至听到她灵魂出窍那一瞬间从喉咙里呼啸而出的尖叫声,凄厉,绝望,好像第一刀在她平滑的脖子上割下去时的痛苦。   可我怎么会感觉到这些的?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全身就会一个冷颤,所以整个早晨人有点昏昏沉沉的,头很涨,我想我有可能是发烧了。   狐狸在厨房里蒸着包子,嘴里哼哼唧唧的,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有点艰难地回忆着昨晚他看着那女人朝他伸手求助时,他眼里的平静和淡然。也许我应该忘记的,就像过去那几个月里发生的,已经开始被我淡忘了的事情。可是没有成功。那神情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它让我想起一些关于这只狐狸的谜,那些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能解开的谜。   “宝珠?”发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   抬头看到一个男人在收银台对面站着,短短的头发,长年在太阳下被晒得粗糙而黝黑的脸。他在朝我笑,看上去挺眼熟,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是谁。   “我罗永刚。”   “啊……罗警官……”这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是谁。从野蔷薇那一案,到自己店里出的人命官司,我和这位年轻的刑警大人也算是老相识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来喝杯茶,顺便,”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客套,在连寒暄都算不上的两三句话之后,罗永刚从衣袋里拿出支笔拿出本本子,然后朝我点点头:“你昨天晚上在北城柳元路?”   于是我醒悟过来那么久没见到他,为什么今天他会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的。”   “大约几点?”   “十二点多吧,十二点半不到。”   “当时还有个人和你一起?”   “是的,”我朝厨房里的狐狸指指:“还有他。”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路过……”   “那么晚你们为什么会在北城区?”   “罗警官,你这是在……”   “哦,”见到我眼睛里的迟疑,罗永刚朝我笑了笑,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只纸袋子轻轻推到我面前:“你们昨天是不是见过这个人。”   我接过袋子,打开,发现里头是几张照片。抽出来,里面那团雪白和黑红混合在一起的东西随即让我的手抖了下,我把照片丢到桌子上,朝他看看:“是的,见过,很可怕。”   “只是很可怕么?”他挑眉,似乎我的回答远不是他所期望的。   “是的很可怕,很……残忍……”   “说起来,你们是当时现场第一目击证人。”   “嗯……”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当时……被吓坏了,所以就跑了……”   “怕受到牵连?”   我点点头。   “你们走的时候大约几点。”他又问。   “不知道,没看时间,应该还是十二点半不到的样子吧……”   “当时很害怕?”   “是的很害怕。”   “所以这个丢了也没感觉到。”一边说,一边掏出只手机放到我的面前。   我的手机。   我居然直到现在连我的手机丢了没有发觉……可是,这不能怪我粗心的,真的不能怪我……如果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让我……   忽然感觉到狐狸朝我瞥了一眼,我看看他,他朝我挑了挑眉。   “昨天我们赶到的时候刚好是十二点四十分,发现那尸体还是热的,”耳边再次响起罗永刚的话音,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去面对他那双训练有素得即使人没做什么亏心事,看久了,也会感觉自己有点心虚的眼睛:“所以宝珠,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问问你,十二点半以前,你们在那里到底看到过些什么,这女人到底死还是没死。”   我吞了下口水,觉得嘴里有点涩:“我不知道,罗警官,要知道……当时我们俩都很害怕。突然看到这种……”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身子一倾朝我靠了过来,靠得很近,并且压低了声音:“我还是比较了解你的,宝珠,你比你自己所以为的要有见识得多。”   “我……”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这表情和说话的样子,让我真正不安了起来,我手心里全是汗。   “当时状况到底怎么样。”他再问。   周围变得很静,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诡异,虽然我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他们还是不约而同把目光都悄悄集中了过来。这让我愈加不安。   “我……”我能说什么?说当时那女人还是活着的,即使她的肠子正从她腹腔那道十字形的伤口里一行行流出来?说那女人不单活着,还从那只垃圾桶里爬出来,向我们呼救?说狐狸不单无视那可怜女人的呼救,还在她快爬到我们身边时走过去,一下子拧断了她的喉咙……   “老板娘,”正感觉自己的脸在不争气地慢慢涨红,冷不防有人朝我叫了一声,救命稻草似的引开了罗永刚那双眼睛咄咄逼人的注意力。   “麻烦过来点单。”   “好的,稍等。”就那么几个字,迅速调整了我的心率,那阵被昨晚的记忆所震荡出来的心率。所以罗永刚再次朝我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的脸色差不多已经可以正常面对他了:“罗警官,你看……”   “你很忙。”他似乎吸了口气,然后收起笔。   我没吭声。   “也好,你先忙吧,我和你的伙计谈一下。”   “好。”这真叫人心里头一松。   和狐狸谈,那心率不齐的就该是他了,也许等他和狐狸谈完,我可以就此糊弄过去。   可是狐狸……   忍不住再次瞥向厨房里的狐狸,他却正背对着我忙得欢。   一旁罗永刚已转身朝他走了过去,我想跟过去听,却发现收银台的出口已被一个瘦瘦高高得像根柱子似的身影给档主了。   “老板娘,点单。”他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菜单,而我这才发现,原来刚才适时给我解了围的人,正是眼前这个一身袈裟,却拈着半支烟头的和尚。   “师傅要什么。”   “六个肉包子,一杯可乐。”   如果记得没错,他应该就是昨天那个专在我店里找肉吃的荤和尚。原本以为他是再不会来这家没有牛肉面卖的店了的,在经过昨天失望之后。可没想到他今天又会来,虽然对着菜单的表情有点不满。   “今天也没有牛肉面吗?”然后听见他问我。   “是的。”   “牛杂面也没有吗?”   我突然想,这人大概是有点强迫症的。 第54章 《黄泉公子》   夜里又开始下雨了,雨声很大,砸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   锁完门的时候那和尚的身影已经在路口变成了一抹小小的黄点。他是最后一个从店里离开的客人,从下午到现在他吃了二十八只包子,六杯奶茶,还有狐狸附赠的一盒核桃糕。   可是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忘了问我一句:“卤肉面有吧?”   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好,他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认真。   然后他又对我说:   “我在找一个人,如果你见到他,请一定要告诉我。”   “那个人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那人是个和尚。”   忽然一只蝴蝶被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带着一身细密的雨珠,掉在地上挣扎着那两片快要裂开的翅膀。   我朝后退开了一点。   这种大飞蛾有着一身不讨人喜欢的颜色,焦黄焦黄的,和刚才那和尚的僧衣一样。上面还布着不少褐色的斑点,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随着翅膀的扇动,就好象一张蜡黄的脸上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看,让人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   于是我一脚踩了过去,可是一只手先我一步把它从地上拈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铘?”我没想到会是他,因为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见他从楼上下来过。   似乎麒麟很不喜欢这种阴郁多雨的天气,最近这些天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东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有时候会看到他在窗台上坐着,想着什么的样子,可是每次被他发现我在看他,他就会转身进屋,然后再也不出来。   “很脏啊,我要弄出去。”我对他道。   “你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   把门推开手指掸了下,那只焦黄色的蛾子随即摇摇晃晃飞了出去,铘回头看了我一眼:“你从不碰这些死人花的。”   “什么死人花?”   “死人花是这种蝶的别名,一般说的妖蛾子,指的就是它了。”回答我的是狐狸。出乎意料,他老人家还真是很难得会认真回答我什么问题的。   “还真是妖蛾子……这两天太多了。”我抱怨,因为我在窗上又看到了一只黄色的小东西,不对,是两只,也许是三只。枯叶似的一片片在玻璃上撞来撞去,似乎想进来,即使被撞得头破血流还是义无反顾。   “是的,很多。”   “可是为什么要叫它死人花?”   “因为它是死人的花。”   “听起来丧气得很……”   “它还有个更丧气   的学名。”   “哦?叫什么?”   “黄泉公子。”   我的手一抖。然后看到狐狸嘬着两只大板牙对我笑弯了眼。   于是明白再次钻了他的套子。   他就爱看我这种表情,那是香水和衣服之外他第三个爱好。而对待他这种变态爱好的最好方法,就是当他是一道空气。   “你在看什么,铘?”于是我丢下他走到铘的身边。   在我和狐狸说着话的时候,他一直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外面很黑,这两天路灯都坏了。   可是刚靠近他我随即就倒退回去了,因为被外面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虽然外面没有路灯,可是从店里打出去的光还是比较亮的,在从店门到人行道边那一点距离以内。   我看见外头密密麻麻一大团东西在离店不到半步远的距离上下浮动着。   甚至还能听见一阵阵扑哧哧翅膀拍动空气聚集而出声音,那声音单独而列的话曾是那么的小,小到完全听不出声音。   谁能听见蝴蝶翅膀拍动的声音呢?   除非……是成千上万只蝴蝶一起拍动而出的。   那感觉就好象一只巨大无比的头颅在半空里对着你喘气,扑哧,扑哧哧……   我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那是什么!!”   铘回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也就在这同时店里的灯突然间猛闪了一下,然后熄了。视线还来不及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我听见一阵低低的猫叫似的声音忽然间从某个角落里响了起来:“嗷咿——呀……嗷咿——呀……”   一声很远,转眼一声就好像近在我身后。   “嗷咿——呀……嗷咿——呀……”   那东西应该就在我脚边的样子。我低头朝下看,可是混暗的光线里我只看得到我自己的影子。   “嗷咿——呀……嗷咿——呀……”   两腿间突然一阵发冷,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两条腿中间蠕动。可是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门玻璃突然间震了起来,一下一下,是那些丑陋而单薄的生物在用力朝上撞着。有几只已经从铘打开的那倒门缝里钻了进来,我正想出声叫铘把门赶紧关上,突然腰上一紧,我整个人一个失控朝下一倾。   “救……救……我……”随即撞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它从我两腿之间伸出来,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救……救……我……”   我被惊呆了。   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阵响,下意识想把   那东西从我身上扯开,手刚碰到腰上那冰冷的皮肤,它突然一声尖叫消失了。   店里的灯光同时亮了起来,突然得让我眼前一阵发炫。险些跌倒的时候一只手拦腰抱住了我,我以为是狐狸,可是耳朵边响起的却是铘淡淡的话音:“你应该超渡它的。”   “什么……”   “没什么。”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恢复了视觉。看到狐狸的身影在我边上一闪而过,他依旧在收银台上坐着,晃着两条长腿。   “你该吃些东西了。”然后听见他开口,但很快明白他说话的对象不是我。   “我不饿。”铘道。   “你这样下去,也许哪天吞了她也不一定。”狐狸又说。   铘没再理会他。   这天晚上雨一直没停过,我不知道门外那些蝴蝶到底怎么样了,也许天亮以后会是一堆黄灿灿的尸体,可是我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想它们。   我的头很疼……炸开了似的疼。   一边疼一边做梦,我梦见黄记那家灯光昏暗的小店,梦见黄老板,梦见那个瘦瘦的老鼠似的女人。还梦见了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她穿着她那身老式的红衣服坐在黄记的竹椅上,一摇一摇的,像只安静的瓷娃娃。   然后我梦见了一条巷子。   巷子很深,上面晾着不少衣服和裤子,没关紧的水笼头在巷子安静的空气里敲打出一下下清脆的水声。有点熟悉的感觉,但我应该从没有来过这样一条巷子。   就在我四下打量着它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巷子外传了过来,很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走得很急,一路小跑的感觉。   随即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神色慌张地朝我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不停朝后看,好像后面跟着什么人似的。   但直到跑到我身边,她身后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出现过。   所以她停下脚步用力喘了几口气,然后冷不防地抬起头,对我道:“帮帮我……”   这叫我狠吃了一惊。   我一直以为做梦时,梦里的自己只是个第三方的眼睛而已,我真的没想到这个女人能看见我的,并且还会对我说话。   以致一时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时那女人脸色一下子又难看了起来,她朝我用力摆了下手,大声道:“帮帮我!帮帮我!”   我正想问,该怎么帮你。那女人看着我的一双眼睛突然发直了。   直直地看着我,一边用力抓自己胸口的衣服。   “你怎么了!”我想问她。可是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真可笑,这如此逼真的梦,我可以听见梦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能闻到那女人身上淡淡的夏奈尔香水味,甚至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喷射到我脸上的热气。   可我偏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也抓不到她,因为无论我怎么朝她伸出手,我所能抓到的都仅仅是把空气。   好了,这梦该停止了……在我看到一行血从那女人大睁着的眼眶里慢慢滑下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这么说。   可这似乎并不是受我自己控制的。   梦停不了,它一直在继续,我看到那女人身子猛地痉挛起来,非常剧烈的痉挛。一些暗红色的液体花似的从她衣服里渗透出来,直条的,横条的,弧线的……   而她还留有神智向我求救,尽管嘴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整张脸都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扭曲变形了,以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对着能看到她,能听到她,却根本无从帮她的我:“嗷咿——呀……嗷咿——呀……”   “嗷咿——呀……嗷咿——呀……”   “嗷咿——呀……嗷咿——呀!!!”   “喵!!!”   一声猫叫终于把我从那场可怕的噩梦里惊醒那刻,我还以为我真的要在那场见鬼的梦里出不来了。   睁开眼,我看到杰杰压在我喉咙上瞪大了一双眼紧盯着我,见我醒立刻扭过头,扯开嗓子朝外喊:“她醒了!喵!铁母鸡醒了!!”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兴奋,以致踩着我脆弱的喉咙乱蹦达,也一点都没感觉这很可能会要了我的小命,我只能想办法自己去制止它继续的暴行:“死猫你做什么……”   抬手想把它扯开,可是两只手发不出一点力气,我的手软得就好像骨头都变成了棉花:“你给我死下去……”连声音也是。   “喵!你还敢凶杰杰!凶你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死下去!”   “喵!那你继续睡吧!铁母鸡!已经睡了一个礼拜的觉,再睡一个礼拜杰杰也不管你了!”   “什么?”   “再睡一个礼拜吧!你就能成仙了!”   “一个礼拜……”   “喵!”   “我睡了一个礼拜?!”   “喵!”   “我真的睡了一个礼拜?!!!”   “喵!!!” 第55章 《黄泉公子》   一礼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并不意味着一个人被突然抽去了七天时间后,地球就突然停转了。事实上它一点变化也没有,和你每个混沌醒来的早晨没有任何区别,空气还是不冷不热,杰杰还在为猫粮的多少而抱怨,生意还是不清不淡,客人还是一如既往。甚至在看到我重新坐进收银台的时候,店里那些充满活力的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一点点小小的失望,那些脸上分明写着,啊?才七天就换班了啊?为什么啊……我们要胡离……   端着狐狸熬的粥我坐在窗边吃着,努力想着一梦七天的感受,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梦里那女人凄厉的叫声,她当时就在我对面,伸手可及的距离,可除了眼睁睁看着那些血从她身体里绽放出来,我什么也做不了。   天还在下着雨,杰杰说,从那晚到现在,已经连下一周了。   再这么下,店可以关门了。它又说。因为这么恶劣的天气没人有什么心情跑出来吃点心。   我想它说得对,没什么能比这样湿漉漉粘乎乎的气候更让人心情恶劣的了,它让人情绪低落,且嗜睡。我用力打了个哈欠,即使已经连睡了七天七夜,我有点沮丧地意识到我仍然会觉得困,随时有种想倒头睡下的冲动,什么道理?真叫人费解……该不会是某种疾病吧……   “……今晨四点,一名送奶工在本市灵鑫路近中昌路路口的垃圾存放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该女子年龄约三十,中长发,身穿浅灰色上衣,蓝色牛仔裤……”   正无聊地拿着电视遥控板一个个台换着,忽然眼前一道画面晃过,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画面上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脸很白,很清秀,大波浪的头发下细眉毛细眼,看起来很文静,也……有点面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在哪里呢?   把粥塞进嘴里,杰杰跳到我腿上蹭了蹭我,一边瞄着我手里的粥。我刚要把它撵下去,电视里的画面转了,转到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一面对着街道,一面被一堵墙壁封死,封死的墙壁上有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在一滴一滴淌着水。   我只觉得心脏里有个小小的东西轻轻抽了一下。   镜头又转了,一路沿着那条巷子朝前走,走过一块朝上突起的青石板,那是梦里那个女人奔跑时被绊了一脚的地方。然后在一处锁着的房门处停下。   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一大片墨汁似的印子。   “狐狸!”   赶紧丢下碗朝厨房里跑。进门却没有看到狐狸,一只蒸笼还在炉子上蒸着,边上新出炉的糕热气腾腾,却并没有被摆到凉盘里去,看来他应该刚离开不久。上哪儿去了?我跑去厕所,可他也不在厕所,连房间里也不在。   杰杰蹲在地上睁大眼看着我在客厅和厨房间走来走去,欲言又止。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新闻,里面那地方我去过。”   它眨了眨眼:“这很稀奇么?”   “但不是真的去过,是梦里。”   “梦里?”   “对,就是那个让我做了七个晚上的梦。”   “喵!”杰杰朝我叫了一声,因为有客人正站在厨房入口处朝我们这里张望。“老板娘,好久了,点心什么时候来?”她问我。   我很内疚地发现我居然连对方点了些什么都已经忘记了。“就来。”   处理完了手头所有的事,狐狸还没回到厨房,这真叫人有点烦躁。我有很多事想跟他说呢,关于那个梦,关于那条巷子,关于那个女人以及那女人的死……直到看见他从房门而不是店门外进来,天已经黑了。   他是从一辆很漂亮的汽车里下来的,汽车里还坐着个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我见过,她是著名的万盛国际大老板殷先生身边的助理——夏氲。   狐狸怎么会突然坐在夏氲的车里呢?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眼见他进了屋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赶紧跟了过去,想问他这一下午的人跑哪去了,还没等我推开他的房间门,冷不丁里头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让我搭载门把上的手一停。   “他找你了?”说话的人是铘。很奇怪从之前到现在我都没见铘下过楼,也不知道他是几时进的狐狸的房间。   “没有。”狐狸回答。话音淡淡的,好像有点疲倦的样子。   “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我去见他了。”   “是么,还是忍不住了。”   这话一出房间里静了静,片刻狐狸的话音再次响了起来:“你知道些什么。”   “如果再和五百年前一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威胁我?”   “对你?我根本不需要威胁。”   “呵……”   “她已经在恢复。”   “你说宝珠。”   “那七天,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存那种侥幸。”   “你认为那是侥幸?”   “难道不是。”   “她已经动过一次我的元神。”   “所以你没走。”   “我,”不知为什么铘的话音一顿,继而一阵脚步声从房间里响起,听声音似乎是直朝着门的方向。我赶紧退回去几步跳到了沙发上,端起那碗已经凝成了块的粥。   “你在这里。”推门出来,铘朝我看了一眼。   他身后站着狐狸,狐狸在换衣服,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存在。   我朝铘扬扬手里的勺子:“饿了,看到狐狸了吗?”   他再次看了我一眼,片刻一声不吭上了楼。   “喵,”杰杰跳上我膝盖冲换好衣服出来的狐狸伸了个懒腰:“铁母鸡找了你一下午,老妖怪。”   “哦?”狐狸掠着头发看向我,然后眼睛微微一弯:“跟位美女有个约会,忘记请假了,老板。”   粥冷了是很难吃的,尤其是结了块的那种,我搅拌着它们,感觉自己像在搅拌一堆浆糊。   “找我什么事?”然后听见狐狸又问我。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懒懒的,比杰杰还懒散的样子。他看上去真的很累,身上还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香水味。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犹豫了下,我道。   “她说今天新闻里播的地方和她梦里去过的地方一样。”还没继续把话说完,杰杰就迫不及待地接了口,它说得眉飞色舞,好像有点兴奋的样子。   我真不知道它到底在兴奋些什么。   “这样?”狐狸看了看我们两个。   “而且我梦里有个女人在那里被杀了,新闻里那地方也有个女人被杀了。也就是说,我梦里发生的事情,在现实里面发生了。”   一口气说完,狐狸听着并没有作声,事实上他看起来有点困了,在我一眨不眨的注视下,他揉了揉眼睛,然后道:“你确定?”   “我确定,那地方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被杀的女人也是?”   他这么一问我迟疑了一下,因为不敢肯定。梦里那条巷子很暗,整个天整个环境都很暗。我只记得那女人很高的个子,穿着双高跟鞋,别的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因为当时我很害怕,又急又怕,所以所有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那女人身体不停涌出来的鲜血上。   “我不知道,没看清楚……”   “我觉得,你是受那天晚上的影响太深了,小白。”伸了个懒腰,狐狸在沙发里窝了窝舒服。他用目光提醒着我从黄记回来那个夜晚发生的事,那段我不愿意去回想的事。似乎他认为我做的那个梦完全是因为那一次可怕的经历。   可我觉得不是,虽然我得承认,没准确实和那晚有一点瓜葛。   “狐狸,”我舔了舔舌头:“也许我做了点不大好的事情。”   “什么事。”眼睛已经合拢,在听我这么说之后,狐狸的眼皮又抬了抬,朝我扫了一眼。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站在我边上的那个红衣服女孩子么。”   狐狸点点头。   “我做了件事情,本来没觉得什么,后来想想,会不会都是因为那个……”   “你做什么了?”   “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子,她在买调料的时候问我赊了三毛钱……”   “嗯?”   “我今天一直都在想这问题,越想越不对。姥姥以前说过……那东西,如果我们跟它们有了媒介,那么就会成为它们跟着我们的桥梁……”我不知道自己的形容对不对,因为在我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发觉狐狸笑了,杰杰也是。他们笑起来都有一双月牙似的弯眼线。快乐得让人不知所措。   “这么说你一下午都在纠结这个原因?”   我不置可否。   狐狸拍了下手:“我很困了小白。”   “你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   “我真的很困。”   “我还梦到那个女孩子了,还梦到黄记……”试图再一次把我心里搅腾了一天的东西整理出来,用一种比较通顺合理的方式陈述给狐狸听,这当口突然一旁电话猛地响了起来,把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接起电话,没等开口,里头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传了过来。   我吃了一惊:“谁?”   “姐姐……”回答我的是道细细的话音,声音有点闷,因为抽泣得厉害。   我忙再问:“谁?!”   “姐姐……”   第二声姐姐叫过之后,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看了下电话,电话还保持着通话的状态。可是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时抓着话机不知道该挂上好,还是继续拿着好,我看向狐狸,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动不动站在窗台前,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窗外。   窗外一抹淡淡的黄色。   在风雨里矗着,安静而悠然,就好象这些天一直飞扬在我家店外的那些小而脆弱的东西。   是个和尚。   同前两天来我店里点肉包子吃的那个和尚一个打扮的,年轻的和尚。   细软的僧衣被雨淋得紧贴在他身上,包裹着他周身修长挺拔的线条,他低头捻着手里一串细小的佛珠,另只手里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一身红衣红裙,那张苍白的脸在周身火似的色彩里瓷娃娃般美得可爱……   “砰!砰砰砰!”突然听   见有人在敲门。   一晃神的瞬间,窗外那两道身影不见了,一辆汽车从刚才两人站立的地方开过,溅起一蓬雨雾。   “砰!砰砰砰!”门再次被敲响,很急。我赶紧跑了过去。   一开门一个人随即从外头闯了进来,我连退好几步才避开他大幅度动作挥洒下来的雨珠,然后看清来人的长相,那瞬间我心里不由自主暗吃了一惊:“罗警官?”   “宝珠,不好意思现在过来打搅。”   “怎么了……”   “这个人,你认不认识。”来不及擦一下头发上的雨水,他湿漉漉的手从口袋里拿出张照片在我眼前晃了晃。   照片上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歪头小心翼翼对着镜头方向笑着,就好象几天前在黄记见到她时那副模样。   “她……”   “今天下午我们在她家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已经死掉好些天了,我在她桌子上发现了你的电话。” 第56章 《黄泉公子》   那女孩名叫刘嘉嘉,十四岁,蛮早以前就被查出得了血癌,六岁以后的日子基本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十二岁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报警的是刘嘉嘉的邻居。那人就住在她家对面,今天早上开窗通风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趴在自己的书桌上,好像在打瞌睡。对此邻居起先并不在意,可是到了下午,当他第四次跑到窗前看到那孩子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时,就开始觉着不太对劲了,于是跑去敲她家的门,但是敲了半天没人应。   说起来,刘嘉嘉算是个孤儿。从小爸妈就不在了,只有个比她大十岁的哥哥一直在照顾着,为了她的医疗费那男孩子一直在外面打工,逢年过节回来一次,周围邻居都知道她家的难处,所以长期以来一直都心照不宣地轮流照应着这个可怜的女孩。   当意识到无论怎么样都敲不开刘家大门之后,几个邻居商量了一下,决定报警。警察来了以后很快强制破门而入,然后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孩子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死亡原因是猝死,睡眠时呼吸的一个小小的卡壳,成了夺去她生命的罪魁祸首。不幸的姑娘……但作为一起案子,它本来是并不属于罗永刚受理范围的。   罗永刚是重案组,这起案子是自然死亡。   那为什么会被罗永刚接手呢?   因为紧跟着不多久,一名警察无意中在那女孩家里发现的东西,让这案子迅速提升成一起恶性的刑事案。   东西是在她家冰箱里发现的,就在这些警察勘察完了现场,准备收队走人的时候,一名警察发觉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冰箱在渗水,一点点红色的水。   当下打开冰箱,然后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因为整个一层速冻箱里散乱地堆着不少动物的内脏。内脏很新鲜,其中一块上面还钩着枚戒指,这发现让他们立刻叫来了法医当场检验,之后很快得出结论,那些内脏不是来自任何家畜,它们属于人。   “人的内脏?!”听完罗永刚说的这些话,我很震惊。   “是的,差不多有两个人以上的内脏。”   “为什么她家里会有这种东西……”   罗永刚摇了摇头:“原因还在调查。”   “……那,我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会在她这里。”   “这也是我想要问你的。你和她认识?”   “只见过一次,在我打工的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打工?”   “我……”这一问,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我该怎么跟这警察说明黄记的事情?那根本就是个海市蜃楼似的店。   “叩叩叩。”这当口窗突然被敲了三下。   抬头一看,发觉是对门家的术士,他撑了把伞在我家窗外站着,嘴里叼着烟,一如既往的懒散。   “什么事?”打开窗我问他。   他眯眼看了看我,然后把烟从嘴里取下:“几点了?”   “……八点。”   “你打算几点来给我干活?”   我呆了呆。   还没反应过来,罗永刚已从后面走了过来,一边打量着术士,一边问我:“你是在给他打工?”   窗玻璃上倒映出狐狸的脸,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于是我点点头:“对,我在他的店里帮忙。”   “和刘嘉嘉就是在他店里认识的?”   “对。”   “你们一共见过几次。”   “就一次。”   “她去店里做什么。”   “买……”调料俩字刚要出口,及时被我吞进喉咙:“买蜡烛。”   “蜡烛?”罗永刚皱了皱眉:“买蜡烛做什么。”   “不知道……”   我尽力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并且理直气壮地看着这警察那双没有任何特点,却叫人坐立不安的眼睛。他那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我,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得到,他在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过的一些小小的怀疑。但同时他又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出问题的地方,这让他一时无话可说。   术士又敲了敲窗,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我道:“晚些时候吧,我有事呢。”   他重新把烟塞进嘴里,朝罗永刚看看:“九点前吧,要不就别来了。”说完转身往对面走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奇怪他突然而来的帮助。   好似预知我会需要似的,可是那个男人,怎么看也不像个善良得会未卜先知去帮助别人的人……   “好吧,”这时抬手看了看表,罗永刚对我道:“我该走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我会再来。”   “好的。”   “希望你能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要知道,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案子。”   “当然。”   “那好再见。”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   到门口刚把门打开,我把他叫住:“罗警官,”   他回头朝我看看:“什么?”   “那女孩的哥哥……他不在家里么?”   “不在,他们邻居说,不到过节,那男孩是不会回来的。不过我们正在找他。”   “哦……”   “还有什么事?”   “没了…   …”   “再见。”   刘嘉嘉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罗永刚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我想她那天来黄记的时候,应该是已经死了的,可是我看不出她是个魂魄,一点也看不出来。   狐狸说,吃那种东西吃了那么久,是鬼也成怪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歪着头,睡眼朦胧地看着电视里那些纠结来纠结去的男男女女,一边磕着瓜子。   她吃的什么?于是我问他。   狐狸没有回答。直到那些纠结被广告给掐断的时候,他才打了个哈欠问我:小白,那天她在黄记喝的东西香不香。   香,当然香了。我点头。   因为人肉烧得好,可以做出世界上最香的味道。边说狐狸边做了个优雅的手势:很香很香。   这话让我好一阵心惊肉跳。   因为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是绿幽幽的,绿得发亮,好像看到了喜羊羊的灰太郎。   这不禁让我想问他,了解得那么清楚,莫非你吃过?   当然,这话在我嘴里转了半个圈后很快就被我吞回去了,因为我觉得既然跟一只妖怪同住,不对这世界的纯洁性留那么一点点的幻想,那是不好的……   可是鬼吃人肉做什么……这问题却真的叫我想不明白了。   鬼是虚,虚是无,虚无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吃任何东西。   但是再问狐狸,他却叫我不要对这种事那么关心。   人只要操心怎么样舒坦地活着就够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你操心也是瞎起劲。他说。   我不那么认为,却也没办法反驳。   如果一场让我做了七天七夜的梦都没办法让他觉得有必要关心的话,那么这件看似和我完全无关的事,确实也更没必要去关心的了。   当晚,我又做了个梦。   梦见了刘嘉嘉,那个死去了很久的女孩。她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在一条很暗很深的巷子里走着,很奇怪,我一点都不怕她。   她看起来还和第一次我们见面时一样,一身红色的衣服,好像一只漂亮的洋娃娃。可是她一直在哭。她说她在找她的篮子,篮子里有她每星期都要吃的药,如果找不到,哥哥会怪她的。   你哥哥在哪里?我问她。   她想了想,然后说,在家里。   我说你家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她摇头:怎么会没人,哥哥一直都在家里,他从来都不到外面去。   从来都不到外面去么?那在外地打工的那个哥哥又是谁……琢磨着,我正想问问她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这叫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回过头,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身后。高高的个子,一把长发一半遮着脸,一半水似的流淌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他看着我,而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从那团模糊的光线里看清楚他的脸。   “你在和谁说话。”片刻听见他问我。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点耳熟。   我低头去看身边的刘嘉嘉,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在她原来站的地方,一个陌生女人仰天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肚子。   她肚子上有一道切割得十分工整的十字。   “别再来了。”然后听见他又道。   不等我反应过来,一道剧烈的疼痛撞进了我的后背。   于是我猛的醒了。   醒得很痛苦,因为杰杰那只肥猫在把我的喉咙当蹦床跳:“快起来!铁母鸡!快起来!喵!”   我一把揪住它丢到地上,这叫它倍感委屈:“你就是这么对待弱者的么?!”   “滚出去。”我摸着喉咙。   “这就是狐狸对你发不了情的原因。”   “出去!”   “喵!看到铘你就变虫了。”   “滚!”   “我是一只会诅咒的猫……”   我朝它扬起一直拖鞋,它喵的下窜了出去:“好吧好吧,铁母鸡,我最好忘了客厅里有你的电话。”   我把拖鞋朝它丢了过去。 第57章 《黄泉公子》   电话是罗永刚打来的,他告诉我,刘嘉嘉的死并不是单纯的猝死。   在经过更深入的解剖后他们发现,她的死和她最近吃的东西有关。很显然她吃到了一种含有大量致命化学成分的东西,那东西就是她冰箱里冰冻着的人体器官里的一部分。这些器官分别来自本市三家医院,都属于刚去世不久的病人,其中就包括了中那种化学品致死的那个人,他的肝脏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在刘嘉嘉厨房的锅里,已经所剩无几。   说这些话时听得出他有些稍稍的遗憾,因为不光他,连我都在听到那些器官是属于人的时候,忍不住联想到了最近那几被剖腹至死的案子。本来以为当中是有联系的,现在这些联系断了,凶案依旧是无头悬案,同刘嘉嘉的那个案子一点无关。   他还告诉我,刘嘉嘉哥哥的下落他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些什么,片刻还是清了清嗓子,对我说:据那男孩最后打工的那家单位讲,早在两年前,那孩子就因为出车祸而去世了,当时打电话给他家里人联系,但家里始终没人接电话,所以葬礼是由这单位给办的。甚至到现在,他的骨灰都还没被人领走。   两年前?那两年前把刘嘉嘉从医院里领回家,然后继续年年打工赚钱养她的那个人,是谁……我问罗永刚。   他没有回答,电话里只能听见他有些沉闷的呼吸声。   而我似乎觉得我已经知道了原因。   这么说,刘嘉嘉的哥哥在这两年里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治疗着他的妹妹么……用人的内脏去治疗血癌,不知道这方法是谁教给他的,但显然并不成功。他妹妹并没有因此恢复健康,甚至因为他的关系,到现在还……   当然,这一点罗永刚永远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他很纠结,并且可能一直就那么纠结下去。所以在挂电话前他有些失落,也有些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段话:宝珠,你确定你已经把你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我了么?关于那个女孩子的。有个事我说直点你可不要见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发觉凡是有你牵涉进来的案子似乎都有点邪乎,好比野蔷薇埋尸案,好比你店里出的那档子事。   而对此,我只能对他道:罗警官,看你说什么呢……这件案子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不想再去你们局喝茶了……   狐狸说过,撒谎的最高境界,就是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在撒谎。   挂掉电话后发觉外头雨还在持续下着。   路上人不多,店里的人更少。三两几个人在低声谈论着最近的凶杀案,似乎现在是个人都在关心这系列案子,到哪儿哪儿在谈论。他们说这和英国的“恶魔杰克”有些类似,但作案手法没有“恶魔杰克”那么残忍。这真不知道叫人怎么说才好了,杀人还分残忍和不残忍的么,这对死者来说何其残忍。而归根到底,之所以他们觉得没有“恶魔杰克”残忍,只是因为关于这些案子的报道都已经被处理过了,包括我亲眼目睹的那个被剖开了肚子还能在地上爬的女人,最后无论是上镜头还是见报,都只提供了死者的脸部,而关于她的死状,也只是轻描淡写两个字——裸死。   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起最近两次的梦。两次我都梦见了同样死法的女人,一次后来成真了,一次没有。但无论哪次我都没有看见凶手的样子,所以后来我想想狐狸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我真的只是因为受那天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才会做到这样的梦吧,无论如何,虽然我能见到一些正常人所见不到的东西,但未卜先知,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窗外又阴了下来,之前天还是比较亮的。我听见隐隐有雷声在头顶滚动。   走到店门口打算把地上的积水清一清的时候,我发现门外的地上又是一地蝴蝶的尸体,一片片枯叶子似的,被来往的人踩得乱七八糟。   真见鬼了,今年是蝴蝶繁殖旺季么?天天一堆蝴蝶跑这里凑热闹。但……别人家家门口为什么就没有呢?我特意朝周围看了一圈,真的没有,家家门口都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我的店。   有点纳闷,我拿起扫帚在那些尸体上用力扫了起来。被雨水淋过的蝴蝶很难清理,它们就像被粘在路面上的油漆,一不小心连同你的扫帚也五彩斑斓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不得不在这些又厚又粘的浆液里疲于应付。   “很久没见这阵势了。”忽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轻轻说了一句。   抬头看到铘在门口斜着身靠着,扎起头发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倒也是清清爽爽的好看。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发觉蹲在他肩膀上那只肥胖的虎皮猫在眯着眼朝我笑。   “什么阵势?”我问。   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没再理他,继续低头做我的清洁工作,一边想着也许哪天我应该对那只白吃白喝的肥猫增加点房租。   而这时铘却蹲了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蝶翼,在手里捻了捻:“我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我们在秣陵西城碰见过一回,”说着抬起头,他看看我:“你记得么?”   我愣了下,没吭声。   事实上我知道他也并不期望我说话。和往常一样,他只是问而已,并不需要我回答。   但是我很想听他继续这么说下去。   铘很少同人说话,他总是安静得像道空气。而他每次说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话,又总都让人觉得很费解,因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甚至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对你说话。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同我说话的时,其实那是在对另一个人讲。那个他所期望的人,那个被他叫做神主大人的人。而事实上我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过,每每在这种时候,我都有些同情他。   是的,同情。   他总在回忆,那种眼神,那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包括他生气时的样子。   可是他都不知道,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可怜。   说不出的可怜。   “那天它们来了很多,超出我们的预计,”一阵沉默后他开始说了起来,出乎我意料,这次他似乎真的是在对我说,因为他说话时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在和那些黄泉公子打交道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可是你并不在乎。”   黄泉公子?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是被铘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那意味着什么……   我没问出口。   “……最终它们来了,我想那应该是你在冥那里又惹了什么麻烦,你知道你总是那样,对天是那样,对冥也是那样。可冥和天不同,他是……”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他站了起来。   “他是什么?”这次我没有忍住。   铘的嘴唇抿了抿。   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我想那种神情应该是叫做不快。他转身朝店里走了进去,我甚至来不及搞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看起来生气了,是不是这样?   我没法知道,我身边只有扫把和一地稀烂的蝴蝶的尸体。   于是低头继续同这些尸体奋战,天越来越黑了,头顶乌云压了厚厚一层,连风都带着股浓重的水腥味,我必须得在那波大雨倾盆下来之前把店门口处理干净。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不同于那些风的味道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因为那味道很特别,也很刺鼻。   好像锡箔烧焦了似的味道……伴着这味道我听见身后有低低的抽泣声,声音很压抑,强忍着不敢释放出来的感觉。   于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身后的马路中间站着个人。很年轻的一个男人,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站着,肩膀因为抽泣而微微抖动。   真是个怪人……我心里嘀咕了一句,低头继续扫地,而不过半秒的功夫,我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丢下扫帚就直往店里冲。   却发现店门关着,并且推也推不开。   怎么回事??我用力在门上拍了一下,门里那几个三三两两聊着天的人却并没有因此朝我这里看上一眼,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我拍门的声音,虽然我拍得手都疼了。   “开门!开开门!”我大叫,因为感觉身后那东西已离我很近了。空气里那股锡箔烧焦的味道也越来越重,我又看到了那些蝴蝶,黄灿灿的,在风里拍打着翅膀无声无息飞到我身边,围绕着我忽上忽下,艰难却又执着地停留着。   “狐狸!!狐狸!!”我扒着门,可是门里看不到狐狸的身影。   那东西离我更近了,他不停抽泣着,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个哮喘病人。   “走开!”再次用力拍了下门玻璃,我透过玻璃上的倒影,对着那已经离我不到两步远的东西道。   他看起来真像个人,甚至有人的影子,如果不是因为那影子蝙蝠般朝我逼近的样子,我几乎就被他骗过了,这个黄泉公子!他的影子和艾桐男朋友的影子该死的一模一样!   “走开!”我再叫。   他停下了,包括那道影子。   只是依旧在抽泣,压抑得让人感到窒息的抽泣。   “我不想的……”然后我听见那东西道。声音很嘶哑,好像喉咙里被钻了个洞,于是气与气不再连接得到一起的感觉:“我真的不想的……我只是想让她好好活着……我真的不想的……”   他在说什么?   脆弱的声音让我稍微放松了一点神经,我在玻璃的反光里看着他。   “我真的不想的……”他继续嘶嘶地说着,低着头,肩膀不停抽动:“他们说那样可以让她活……我真的不想的……我真的……我真的……”   声音越来越轻,人也越来越低。低得我已经没办法透过自己的肩膀看到他。忍不住回过头,脚踝上却蓦地一冷。   我大吃一惊。   迅速跳起来转过身,却发现那东西竟然跪在我脚下,抬头看着我,一双眼里全是血,不停朝下流动着的血。   “帮帮我……”抓着我的脚踝,他对我道。于是我发现之所以他的声音这样嘶哑而艰难,那是因为他整个脖子都裂开了,似乎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用力碾过,裂开的地方一片参差不齐的狼藉。“帮帮我……”   “……帮你什么……”犹豫了一下我问他。   他伸手指了指天。   天上有什么?我皱眉,天上除了那片层层叠叠的乌云和妖冶在我头顶的蝴蝶,什么也没有。   “帮帮我……”他又道。而就在这同时,他突然分裂了。   从头顶到脚,包括那片盘垣在我脚底的蝙蝠似的黑影,就在我眼睛一眨的瞬间,一下子分散了开来。   我只来得及听见那东西最后一声嘶哑的尖叫。   随即散成了团漆黑色的雾,被风一吹,无声无息褪得干干净净。   雾气散尽,一道人影出现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身枯黄色的僧衣,一张年轻而淡然的脸。   “阿弥陀佛,”手里念珠轻轻一转他忽然朝我走了过来,我还在发着呆,突然肩膀上猛地被撞了一下。   “当啷!”是门上铜铃的声音。   这叫我一个激灵。   捂着肩膀回过头,发觉撞到我的原来是身后那扇玻璃门。它被打开了,一个同样一身枯黄色僧衣的和尚把着门有点歉然地挠着自己光光的脑门心:“啊,老板娘!不小心不小心,我真的是不小心,动作大了点……撞疼了没?”   我下意识摇头,但脑子里有点乱。   俩和尚……   “还没醒呢?”见我这样子他乐了:“站着睡舒服不?”   “什么……”我又愣。   他笑得更欢:“你强的,站着都能睡着,醒醒嘿老板娘,点单了。”   醒什么?我茫然。   我不是一直都很清醒地站在这里?什么叫站着都能睡着……   可……等等……   抬起头,我突然发觉这天怎么好像比刚才亮了。   连之前一直层叠压在头顶上的那团乌云也不见了,除了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几只枯黄色的蝴蝶在雨里摇摇欲坠。   雨里没见到之前那个拿着念珠朝我走过来的和尚,好像我一回头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或者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因为我在做梦?   这么一想我觉得好像刚才真的是自己在做梦了……   “你点什么。”琢磨着,一边跟着这几天没瞧见的荤和尚进店,我一边问他。   “牛肉面有不?”   “……没有。”这就是所谓的契而不舍?   “牛杂面呢?”   “我们这里只有包子是有肉的。”   “那就十个肉包子。”   “一个包子都没有。”突然插声的是狐狸。他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根擀面杖。   “没有……”和尚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然后笑笑:“那就做呗。”   狐狸也笑,开开心心的,几步走到他面前朝他点点头:“你该走了。”   和尚一呆,我也是。   “……老板娘,这不是待客之道吧。”片刻他问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因为我几乎从没见过狐狸对客人这样无理过。   可是下意识的,我又觉得这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好像是不应该的,于是我选择沉默。   “哪里,大师的身份,岂是我们这样的小店能有那资格招待的。”   “这位施主说笑了……”   “若是让冥先生知道,又该是我的错了,我可担当不起呢大师。”   “那关他什么事。”不知怎的笑脸忽然收了起来,和尚淡淡道。   狐狸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依旧一张开开心心的笑脸,他欠了欠身子:“大师走好。”   很恭敬,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谦卑。   和尚一阵沉默。   沉默着看着狐狸,从他的头发,一直到他的眼睛。   继而眉毛一扬,笑容再次爬上眼梢,他回头看了看我:“老板娘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   我一怔。   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径自朝店外走了出去。只是到门口时顿了顿步子,又道:“如果见到,请一定要告诉我,我找他很久了。”   “哦,那个……”我刚想说我之前好像看到他要找的人了,虽然似乎是在做梦。可话还没出口,肩膀上被狐狸一搭。   这叫我一个隔愣。   于是眼看着那个和尚出门离开,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直到那和尚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狐狸的手才从我肩膀上松开,刚好有人在招呼买单,他眼睛一弯就笑盈盈地过去了,我都来不及问他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好像和那和尚认识。   当然了,这也没什么好太意外的,狐狸无论认识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轰!”一声雷响,突然外头劈头盖脸一场大雨落了下来,不带一点预兆。   奇怪了,那不是刚才梦里所预示的么……   “本台消息,今天下午三点,新邨路近安平路的小区内发现女尸一名,死者年纪约三十岁……” 第58章 《黄泉公子》   人是不是真的可能有预知的能力?   这一点似乎从来没见过有真实的案例。只是,既然世界上真有狐狸和铘还有杰杰的存在,那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电视里的镜头,就好象看着昨晚很清楚的那个梦。只不过梦里的夜晚变成了现在的白天,所以我可以更清楚地看着那条熟悉的巷子,巷子里每一扇门,每一道墙,每一处我曾经和刘嘉嘉一起走过的地方……直到镜头里那个女尸的照片给贴出来,我想那已经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这就是我昨晚梦里所见到的,女尸照片上那颗很显眼长在她嘴唇边的痣,很明确告诉了我这一点。   “死亡,谋杀,无名尸体,巴拉巴拉……”耳朵边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他也在看着电视,我原本以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的。只是目光里有些不屑,就像他天天对着我时的那副模样:“这就是人。”   “似乎妖怪很高尚?”我压低声音问了他一句。   他倒一下颇为自得了起来:“那当然,妖怪不在谋生以外杀戮。”   “不就是因为怕惹上麻烦么。”   “哦呀,”他眼里瞬息闪过丝狡黠:“那叫素质。”   “素质?狐狸,我看是你有严重的种族歧视。”   “啧,这叫什么话。”   “别当我傻瓜,你们妖怪做的那些事,历来还不够彪悍么。”   “嘿嘿,时代不同了。”   “彼此彼此。”   “行了,有怨念还是怎的,没完了这是。有人招呼你呢,小白。”说着话朝我头上拍了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望见一个客人摆着手正招呼我过去买单。于是到口的话被我吞了下去,也好,有些话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一时是没办法好好说的。   夜里关门比往常提早了些,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有闲情出外喝茶谈心的好天气,傍晚开始雨下得小了点,一入夜又开始打雷刮风,雨泼瓢似的往下倒。   杰杰在客厅里张罗着晚饭,依旧是煎黄鱼,鱼头汤,清蒸带鱼块。自从我把买菜的任务交给它以后,家里的鱼似乎就没有间断过,而每次摆桌子它也总不忘记给自己加个凳子,好满足自己没被猫粮给填满的肚子。   “铘呢。”四个人的位子只坐了两个人,看杰杰上桌开始夹鱼块,我问这只猫。   它头也不抬哼了一声:“他不吃。”   又不吃么?我有些奇怪,好像有一阵没见铘吃过什么东西了,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也确实不见他饿,他最近很少动弹,也几乎看不到他吃什么东西,就好像一条冬眠的蛇,只是不那么僵死地一直睡着而已。   “那狐狸呢。”我再问。   杰杰皱了皱眉。猫确实是种很不喜欢在吃饭时被打扰到的动物,哪怕打扰它的是它的房东。因此过了好一会儿,等把鱼块反复嚼得差不多了,它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刚才好像看他去你房间了。”   去我房间做什么?我刚想问,抬头却看到狐狸从我房间里走了出来,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在干嘛?”我问他。   他笑笑,挤开杰杰在它边上坐下,也不管杰杰怒气冲冲地拍着筷子:“有样东西好像落你房间了,刚去找了找。”   “找到没?”   “没有。”   “是什么东西。”   “是个……老猫,这鱼你做的?”   “除了杰杰还有谁?你们这些连猫的劳动力都不放过的吸血鬼!”   “不是跟你说过要放点黄酒。”   “放了啊。”   “是柜子三层那瓶?”   “什么柜子,你知道杰杰身材娇小,能找到黄酒就不错了!”   “娇小。这么说,娇小的杰杰拿的那瓶黄酒一定是灶台上的。”   “有意见?”   “那是用来祭阴炊的。”   “有什么区别吗??”   “大着呢。”   “比如?”   “比如一个是给人吃的,三层那个。这会儿你放的,是给死人喝的。”   “喵!”   杰杰的毛倒竖了起来,我想我的也是,是给这两人的废话给气的。这死狐狸,说着说着话题就给拐到西伯利亚去了,显然在他眼里,杰杰和它的黄酒要比我对他提的问题重要得多。   所以我干脆用力拍了下桌子,这声音总算有效地引来了那两只妖怪难得的注意力。   “白天那个新闻你们俩都看到了是吧。”然后我问他们。   但没人回答我。   这无所谓。“知道么,我昨天晚上梦见过那个地方,那个死人,我也见过。”   “喵……”叼了块鱼杰杰迅速跳开了,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我看了看狐狸:“我确认我梦里见到的尸体就是她,很肯定。”   “你想说什么。”狐狸朝嘴里拨了口饭,问我。   “我想说,我连着两次梦见凶案现场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狐狸点点头,夹了块鱼放进我碗里:“吃饭。”   “你也很奇怪,狐狸。”我不得不道。再不说,我只怕要被憋死。   可是狐狸却并没有因为我这话而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他拨着饭,一边回头看着电视:“很奇怪么?”   我不得不把电视迅速关掉。“我还梦见了刘嘉嘉,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子。还有,白天下雷雨前你猜我碰到了什么事。”   “什么事?”没了电视看,脸上却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我不得不压着心里腾然而起的一股无名烦躁,把白天那段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实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然后继续问他:“你说呢,狐狸,我那会儿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狐狸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还有那个在街上看到的和尚,他又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他把黄泉公子弄碎,就像弄碎块布似的,而且……”   “而且什么。”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狐狸把碗筷整整齐齐摆到桌子上。   “而且我觉得他好像想对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狐狸扑的下笑了,直到被我的目光哽了哽,他这才看上去稍微认真了一点。   我皱皱眉:“不知道,因为店里那个和尚后来把我撞醒了。”   “呵,那个和尚,这个和尚……听起来好像挺乱的。”   “我总觉得……很有问题,但就是不知道问题到底在什么地方。杀人案,梦,和尚,黄泉公子……我觉得它们当中好像总有什么在联系着,虽然看起来很乱,而且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想在我这里得到答案?”狐狸问我。   我点头:“对。”   “你确定想听我的答案?”   “是的。”   他沉默了一阵。片刻头朝我凑了凑近,望着我道:“我的答案就是,我认为,你根本就不应该去黄记,那样的话什么问题也就没了。”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因为我去过黄记?”这答案叫我失望。它不是我想要的。   “对。”   “但那些凶杀案在我去黄记前就已经发生了。”   “呵呵,小白,那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去黄记前你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没有……”   “所以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洗个澡,睡觉,什么也不要去想,什么也不要去管。”   “就这样?”   “对。”   “我总觉得再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看到谁是凶手了……”   “我再说一次,那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啪!”他话还没说完,我把筷子丢到了桌子上。   这饭我是不想再吃了,这话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再谈了。   “你对我发火也没有用,我说的是实在话。”而偏偏狐狸还继续这么不温不火地说着,并不像往常那样一见我较真就闭嘴。   他敢说他很正常么?   我觉得一点也不。   可是我不想再说了,如果狐狸不想和你认真谈一件事,那么就算你气破了头,他还是不会认真和你谈,继续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不痛快而已。因此我一转身快步回了自己房间,并且把门重重的关上。   我希望他能从这样的声音里听出我的不满,并且在这件事没有彻底搞明白前,我打算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然后打开灯,在心里那波怒气慢慢平静下来后,我朝房间里扫了一眼。   我想起来应该看看刚才那只狐狸到底在我房间里做了些什么了。   但房间里没什么两样。   早上出来时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甚至狐狸都没有把我掉在地上的被子拖回床上。除了一房间他身上的香水味,几乎就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那么他到我房间里究竟做了什么?还是真的只是在找他的东西?   我把被子拖回了床上,顺便朝床底下看了一眼。床底下空荡荡的,除了一层灰尘外什么也没有。再打开衣橱一个个抽屉翻过来,也不见有被翻过的痕迹。   这么说他真的什么也没动过。   既然这样,他来我房间到底做什么?我站在房间中央四下里看着,房间不大,就那么几样家具,随便多了或者少了什么都一目了然,因为我总喜欢把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得井然有序。   确实没有动过我的东西。   琢磨着,忽然目光扫到窗台,我发觉我终于找到了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   窗台上好像多了些什么。   细看是只纸折的小玩意,看上去像只塔,说不清具体到底是个什么。我走过去把那东西拿了起来,纸头是用宣纸做的,很软。那东西看起来也确实是座塔,一只三层的小小的塔。有塔顶,有塔尖,上面还用朱砂描了些细细的图。   我拿着它躺到床上。   小小的纸塔,在我手里刚好可以站稳,不光外面,里面也是用朱砂画过东西的,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还有文字,但看不清楚是什么,因为实在太潦草了。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皮有点发酸,我揉了揉。   就在这时头顶的灯突然啪的下灭了,整个房间登时馅入一团漆黑里面。   “姐姐……”黑暗里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声音细细的,带着种胆怯的颤抖:“姐姐……”   “谁??”我坐起身,伸手去摸床边的台灯。   却忘了手里那座小小的宝塔,它啪的声跌到地上,然后找不到了,房间太黑,我低着头怎么也看不见它。   “姐姐……”那声音又叫了我一声,似乎是在靠窗的墙角边。   我抬头朝那地方看去,随即看到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在窗帘边上轻轻晃动。   “姐姐……” 第59章 《黄泉公子》   “嘉嘉?”   刘嘉嘉会出现在我家,这让我有点吃惊,但谈不上害怕,虽然很明白这会儿我面对的是什么。   她看上去很惶恐,手拉着窗帘缩在角落里,两只眼睛紧盯着我,仿佛怕一转开眼我就会消失了似的。   “姐姐……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哥哥……”她问我,一边用手绞着窗帘。   这叫人几乎忘了她已经死去的事实。“你哥哥?”   刘嘉嘉点点头。   她看起来是那么紧张和小心,这让我不得不朝她走近一些,以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她声音实在抖得厉害。   “他说他要来找姐姐,可是等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姐姐,你看到过他没……”一边说,一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忽然闪过白天那个黄泉公子的样子,转念想想应该不会那么巧,于是我问她:“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他说你可以救我们。”   “救?”   刘嘉嘉点点头:“嗯。他说有你在,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为什么?”   “因为姐姐可以看到我们。”   我一愣。   “姐姐有没有看到他……”她追问。   “……我不知道,我都没见过你哥哥的样子。”   “他很好认的,”说着话,刘嘉嘉伸长了脖子,然后把手指朝自己脖子的方向指了指:“他这里有个洞,两年前就有了,所以他一直在家里不肯出去。”   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天真而认真,这叫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起白天那男孩最后一刻的样子,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和这女孩说实话。   “姐姐你看没看到过他……”偏她问得很紧,两眼始终一眨不眨望着我,叫我隐藏情绪都难。   “没有。”   “是么……”听我这么回答,刘嘉嘉眼里闪过丝失望。“我以为他一定会来的,他说过一定要来见见你……”   “可我真的没有见到过他,嘉嘉。”   “是么。”目光又暗了下,她的脸似乎变得更苍白。手指不停绞动着窗帘,她看着我:“那我只好一个人去了……”   “去哪里……”   “不知道……”目光有些茫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朝我房间里四下看了看:“好黑啊姐姐……”   是很黑。从刚才灯突然熄灭后,这房间就始终笼罩在一团漆黑里,甚至窗外的路灯也没似乎没办法给这房间带来更多的亮光,我只能在这样微弱的光线里勉强看清楚刘嘉嘉那张苍白的脸。   还有她身后那片斑驳的墙壁。   斑驳的墙壁……   意识到这点我不禁一愣。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仔细看过去,在刘嘉嘉怯生生的小脸背后,我房间那道白色的墙壁真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石灰都已经剥落了的外墙,甚至还有一些冬青树的枝叶从那道墙里探出来,在刘嘉嘉头顶轻轻地摇曳。   “嘉嘉……”我忍不住伸手去拉她:“你后面是什么!”   却发觉一拉一个空。   手径直穿过刘嘉嘉的身体碰到了那堵墙,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堵墙上毛糙的石灰粉。   嘉嘉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困惑:“怎么了姐姐……”   我沉默。   有风在我身上吹过,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充斥着阴沟水和陈年石板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那种只有在我家房子外那种错综复杂的小弄堂里才能闻到的味道。   可我明明是在自己房间里,而且窗户都关着。   想到这我迅速看向窗,然后头皮一乍。   我的房间不见了……就在刚才我还在自己的床上躺过,窗口边看过。现在什么也没了,没有床,没有窗,原先窗户的位置变成了一排高低不一的老房子,门牌上写着:新生里17号,19号,21号……我想我知道这个地方,它离我家隔了三条街,今年才刚动的迁。   “是你做的吗!”我看向刘嘉嘉,并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着我的目光依旧困惑,并且因为我突然放大的声音而胆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姐姐……”   “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巷……巷子里……”   “刚才呢?”   “……我们一直都在巷子里,姐姐……”   她在撒谎还是真的?   脑子迅速盘算着这个问题,我再次朝周围看了一眼。四周很暗,自从这里住户都搬走后,这一带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供过电了,勉强一些来自弄堂外的光勾勒着里面的一砖一瓦,而这样的光线和寂静,实在让人心里有点发慌。   “我们走。”说着我转身朝那个通向外马路的弄堂口大步走去,刘嘉嘉急忙跟了过来,一边惶惶然看着我:“怎么了姐姐……”   “嘉嘉,姐姐没有亏待过你,是么。”   “姐姐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可以看到你,但我们并不是一类,你知道么。”   “姐姐……”   “为什么你总来找我?一会儿梦里,一会儿现实里,刘嘉嘉,你到底想做什么!”   “姐姐!”   突然身   影一闪,刘嘉嘉兀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被迫停下脚步:“走开!”   “姐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就让我回去。”说着我绕开她继续朝前走,并且加快了步子。而她继续跟了过来,很轻易地又绕到了我的前面。   “我只想找到我的哥哥……姐姐……”   “我没见过你的哥哥。”   “你撒谎……”   “我没见过你的哥哥!”   “你撒谎!”她突然冲着我一声尖叫。   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朝着我的方向直刺过来,我忙后退,那气流紧贴着我的身体停了下来。   “姐姐,哥哥找过你,你为什么说你没见过他。”伏在我的肩膀上,刘嘉嘉问我。她身体很重,像块实心的称坨压得我一时没能把她推开。“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已经消失了。”事到如今,我只能实话实说。   可这话却在骤然间激发了她的怒气:“你为什么不救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尖叫,而就在几秒钟前,她声音还虚弱得需要我靠近才能听清楚。仅仅一瞬间,她突然变成了一头疯狂的狮子:“为什么不救他!!!”   “我怎么救?!”我被她说得莫名其妙。我甚至都来不及同那人说上一句话他就消失了,除非我是神,否则,我拿什么去救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哥哥说你能救的!他说的!”可惜这女孩充满了执着的固执。她坚信我能救,就因为是她哥哥说的,疯了……真是疯了……   “哥哥他,一直希望能治好我,”忽然她话音又低了下来,目光有些散乱,她扭头看着我道:“所以他一直留在我身边,给我找那些药……他说我吃了以后可以恢复健康,可以让他放心地离开。可是后来,我一直都没有好,而他再也走不了了,所以他们到处在找他。”说着说着,突然从眼里流出两行血,刘嘉嘉在我肩膀上抽泣了一下:“他到处躲,他说他怕牵连到我。可是哥哥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很饿,除了他做的汤我什么也吃不下,一吃就吐,有时候还会吐血。”   “后来我只好自己去找吃的,我吃它们的时候它们还都很热,味道很好。可是哥哥知道以后很生气,他说我们完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那天他看到你,他说我们大概有救,你可以救我们……”   “可是……”   “可是他现在去哪里了……还有……还有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说到这里她猛地朝后退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面前突然闯入眼里的东西让我一个激灵。   刘嘉嘉对着我掀开了她的衣裳。   衣裳里她苍白的身体在弄堂昏暗的光线里一波一波地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攒动,细看,那不停起伏着的东西竟然是一张张脸!   大张着嘴的,面容扭曲了的脸。   “看到了么……”然后把衣服迅速放下,刘嘉嘉直视着我:“她们……那些食物……她们一直在我身体里,一直都在……怎么赶也赶不走……赶不走……”   “那些人……都是你杀的……”费了半天劲,我开出口问她。   她却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只喃喃重复着那句话,一边低头朝我走过来。“赶不走……怎么赶也赶不走……赶不走……”   我一转身拔腿就跑,却很快发现无论怎么跑,自己始终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边上的门牌翻来覆去那几个数字:17号,19号,21号……   刘嘉嘉你要做什么……   停下脚步,我听着后面小小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那个怯怯提着篮子在黄记门口看着我的孩子,那个坐在竹椅上小心翼翼喝着汤的孩子,那个在长长的弄堂里跟我说着话的孩子,那个哭着找哥哥的孩子……   他哥哥弥留在人世的执念,荒唐地把她变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而我该怎么办?   似乎在极短的时间里,她把对找不到哥哥的惶恐,尽数转成了对我的愤怒。   我该怎么办……   “姐姐……”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那女孩的话音,细细弱弱的,一如她刚来找我时的模样:“姐姐……我饿了……”   我急急一低头。   在那声音朝我直逼过来的时候险险逼开,感觉到一阵冷风扫过我的背,我头也不回就朝前飞奔。   可没几步就停下了。   刘嘉嘉小小的身影安安静静立在我奔跑的前方,也是,人哪能和这样的东西比脚力?她要捉我,根本是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这一点,我不跑了,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朝我不紧不慢地滑过来,满脸的血,身体在衣服里此起彼伏地蠕动。我甚至看到了那样的情形,她用她的手剖开了那些被害者的肚子,很整齐的切口,然后低头去咬,咬起那些人的肝和肾,还有那些不停跳动着的心脏。   她喜欢在那些人死去前把她们吃掉,因为温热的血和肉可以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个杀掉了那些人,把她和自己的哥哥一起带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在她扑到了我的身上,用同样的方法,而我一动不能动,因为我已经被她吓得肝胆俱裂。   她低下头,手在我的腹部轻轻移动,计算着最合适的切入点。那个一下切入,却并不会马上要了我的命的切入点。   我只能僵硬着身体看着她的头,她的脖子。细细小小的脖子,很白,隐隐有青色的筋在她那片苍白的皮肤下面浮现。筋下面就是她的颈椎骨,一节,两节,三节……随着她的动作缓缓移动着,她对此毫无知觉,完全没意识到我在看着她身上这些东西,完全没意识到她需要一些东西把它们隐藏起来。因为有个声音不断地在我脑子里对我说,第三块突起的地方,手指按上去,只要轻轻地按下去,然后你就会发觉,其实那跟她切入那些受害者的身体时一样的简单……   然后我照着那声音的提示去做了,在她终于找到那个切入点,并且抬头朝我微微一笑的时候。   这孩子完全没感觉到我的食指已经按在了她颈椎骨第三块突起的缝隙间。   我在那地方按了下去,没用太大的力气。   然后再把手指。   而她的脸色随即变了,从最初的苍白,转为一种很暗很暗的紫绛红。就好象陈列在博物馆那种风化了很多年的干尸的颜色一样。   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她脖子后面喷了出来,喷得很高,溅在我的脸上,带着股浓烈的腥臭。我听见了许多许多尖声哭泣的声音,哀嚎,悲鸣……然后同刘嘉嘉的尖叫声一起消失在了这条狭窄而漆黑的弄堂里。   于是我身体轻了很多,压在我身上那种巨石般的感觉消失了,我的身体也不再麻痹。而我的手指究竟是怎样在我全身都麻痹的时候伸出去的,我一时还没有搞清。   忽然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了阵轻轻的脚步声,带着股舒服的檀香的味道。我正要转过头,一条冰冷的珠子在我脖子上打了个转,把我绕了个结实。   “阿弥陀佛。”片刻那脚步声来到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一袭枯黄色的僧衣,还有一张清秀安静的脸。他看着我,像白天我在梦里见到时的那样,然后蹲,他道:“梵天珠,因缘因缘,何为因,何为缘?”   我呆了呆。   没等开口,喉咙上那串珠子啪啦拉一阵响,顷刻间碎成了一团粉末,随即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腰,带着我凭地直窜而起!   “别和他说话!”   那条无穷无尽的巷子在脚下变成一条弯曲蜿蜒的线的时候,我听见耳边响起一道话音。   很熟悉的话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狐狸……”赶紧抓住他的脖子,免得被他勒死。“你这是在飞么……”然后我问他。   他挑眉:“为什么我对你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原来你真的会飞……”   “你个小白。” 第60章 《黄泉公子》   突然狐狸的身子猛地一沉。   就在即将垮过那条巷子最后一道边缘的时候,他急转而下一个纵身,带着我重新回到了地上。而也就在落地那瞬我才发觉,眼前那道看似边缘的地方隐隐有些什么在晃动着,隔在弄堂口和外面的大马路中间,好像天热时地表被高温蒸发出来的气体。   “那是什么……”我问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似乎之前一瞬而过的嬉笑只是我眼里的幻觉,他沉默着,只一味带着我往回走。而这一路上我也没再多问,因为他眼神看起来有点复杂。这样复杂的眼神在我同他想处的那些日子里,并不是从来没见到过,只是每一次见到的时候,通常情形都不怎么让人乐观。   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遇到了麻烦。   “走这里。”忽然狐狸拉了我一下,我混混沌沌便跟着他过去了。等反应过来时,惊觉人已经朝前面那扇铁门直撞了上去,我下意识想避开,迎头一撞间那铁门却神奇地不见了,我发觉自己正同狐狸一起站在之前那条弄堂的正中心。   “狐狸……”抬头望向他,而他正一声不吭抬头朝天上看着,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天上除了锅灰色的云,什么也没有,可他却看得很出神,这叫我有些惶恐,因为他的眉头皱着。   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能让狐狸皱眉。   片刻他嘴角忽然浮出丝冷笑。   从衣袋里摸出了样什么东西,他蹲在地上划了起来,那东西应该很硬,同地面摩擦出一道道火星,不多会儿一些线条简单的图案在地上显了出来,我发觉这图案和那只被我丢失了的纸塔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这么说那塔果然是狐狸放在窗台上的?   琢磨着的时候,狐狸已站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片刻目光落在正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弄堂口,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腕就朝那方向走。他的手心很凉,我下意识跟紧了,隐隐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飒飒的,好像风吹着布抖出来的响动。那响动飘忽得很,一下近一下远,总在一定的距离外跟着,可每次当我回过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忽然狐狸的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这叫我差点撞到他身上。抬头看到前面弄堂口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道人影,瘦瘦高高的,低头朝我们的方向慢吞吞一步步走过来。   我听见狐狸轻轻吸了口气。   片刻人影近了,但逆着光,我仍然辨别不出他的长相。只看得清那人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整整齐齐分两边梳着,在身后折进来那点模糊的光线里散着层柔和的靛蓝。   “你找我?”离我们还   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道。   狐狸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往后退:“是的。”   我顺着狐狸的意站到了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继续窥视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样子和声音都让我觉得有点熟悉。   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以及听见过。   “找我做什么。”男人又问。话音落他的头稍稍抬了抬,那瞬间我感觉他好像朝我看了一眼。   我缩了缩头,听见狐狸道:“烦请先生指条明路。”   “路。路很多,我不知道你要走的是哪一条。”男人说话声沙沙的,很轻。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生不死回魂道。”   男人一阵沉默。   半晌朝前走了两步,他再次开口:“碧落,什么时候同黄泉捕猎者有了牵扯?”   “因为一点意外。”   “意外?”忽然一阵风卷过,我瞥见眼角边多出个人,忙转头去看,发觉原来就是那个男人。瞬息间从狐狸面前移到了我的身边,不再逆光,我一眼看到了他那半张没被头发遮住的脸,像被火烧过似的,布满了一块又一块扭曲的伤疤。“因为她么。”对我指了指,他道。   于是想起来,他是那天在黄记里问我买罗敷的那个男人……   “先生请指条路。”没有回答,狐狸把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拿什么交换。”   “先生想要什么。”   “两生花。”   “两生花,花开两生,先生寻了几世了?”   “至今还没找到它的踪迹。”   “难找得很。”   “确实。”   “所以,先生是在为难我。”   听狐狸这么说,那男人嘴角牵了牵:“我知道两百年前你有过一株,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先生如果不知道,怎么会一路寻了过来。”   “你下了饵,我怎么能不来。”   “见笑。”微微一笑,狐狸朝他抬起一只手。片刻反转,手背上多了一只塔。   一只纸叠的塔。   “两生花,花开两生……”男人从狐狸手中接过这只塔,小心翼翼托在手里:“碧落,你这是第几生。”   “不记得了。”   男人没再言语,只是用手指在那只纸塔上轻轻一剔,那张宣纸折的塔立刻碎了,在风里洋洋洒洒散出一蓬细粉,他随即从衣袋里拿出只小小的瓶子,旋开,只片刻工夫,那些四散的粉末立刻生了眼似的钻进了那只瓶子。   “先生的药引快齐全了吧。”见状,狐狸道。   男人把瓶子收进衣袋里:“还早。”   “还在找罗敷么。”   “你还不走么。”   话音刚落,隐隐一阵声响从我后面传了过来,就跟之前我们一路过来时跟随着的声音一样。我刚要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狐狸把我的手用力一拉,我一头朝前撞了过去。   前面很黑。   就在刚才,还是一条被光照得朦朦胧胧的巷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去抓狐狸,可是手伸过去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前扑倒。   耳边又响起了那阵声音,还有那男人沙沙的说话声,他说:碧落,要不要我给你一帖方子,好解你这红尘苦恼……   然后我一下子从那片黑暗里挣脱了出来。   人趴在地上,是自家冰冷光滑的地板,边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看着我,朝我摆着它粗大而骄傲的尾巴。   “喵,你又做梦了,铁母鸡。”   我揉了揉撞疼的下巴,不置可否。   窗外天依旧是黑着,隐隐一层鱼肚白从很远的天边泛出来,看上去差不多是四点钟的光景。弄堂里稀稀落落有了早起的人声,厨房里也是,是狐狸起来准备早市的声音。   一切和平时每个早起的清晨没什么不同……   我发了阵呆,正准备爬起来,忽然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塥了我一下。   摊开手,里头一只纸做的塔。   已经被我捏得走形了,原先划在塔上的线条也已经模糊不清,一大团皱在我手心,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花。   梦么……   我挠挠头,杰杰从我身上跳了过去,志高气昻地跑出了门。   怎么会有那么逼真的梦……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会成真的梦,也没有再从新闻里看到任何有人被杀弃尸的消息。只是那些梦究竟真的是我的梦,还是真实存在于我的经历里,我一直无法去弄清楚这个问题。   再次见到那个爱吃肉的和尚,是三天后的一个下午。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数着钱,看着电视,他进来了,依旧要了一堆肉包子,然后坐在我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包子。吃到最后一只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见过一个和尚么,他和我很像。”   我摇头。   他叹了口气,看上去有点苦闷,然后付了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我的店。   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店门口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只有着枯黄色翅膀的蝴蝶,似乎随着天的放晴,它们一夜之间都消失了。   刘嘉嘉火葬之后,罗警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过我,听说他一直很忙,忙着调查那系列杀人案,忙着找那个凶残的杀人犯。而我知道,那终将是他接触到的无法破解的案子里又一起破不了的悬案。只是后来有一次我接到了他的一个电话,让我每每想起来,会有些不安。   他在电话里问我知不知道万盛国际。   我说当然知道。   然后他又问,那你知道万盛国际的董事长爱德华.Z.殷么。我愣了下,半晌才醒悟过来那一串名字指的是殷先生,于是说:知道,这么有名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你认识他?他又问。   这问题叫我一呆。还没回答,他又道:你店里姓胡的那个伙计,他和殷有什么关系。   我说:关系?我们这么小一个小店的雇员,怎么可能会和那么大个集团的董事长有什么关系?   电话里罗永刚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宝珠,认识那么久,我也就不瞒你了,最近我们的人查到你店里姓胡的伙计和万盛来往密切,而你知道万盛在美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主要是从事什么的?   从事什么?我问他。   他道:走私,失业和军火。   然后他又说:当然,目前我们还没有具体证据表明胡离同万盛有直接的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能对他留意一点,如果发现有什么反常行为,请直接通知我们。   我说好的。之后挂了电话。   妖怪能同走私与军火业有什么关系呢?事后我想。或许,和失业挂钩还比较靠谱,狐狸精么。但……狐狸最近和万盛国际的来往真的有那么频繁么?频繁到连刑警都卯上了他……   从几时开始的?   铘依旧不吃不喝,至少在我能看到的范围里,是这样的。   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此饿死,可他看起来和平时没太多两样,依旧很沉默,依旧在沉默的时候会怀念些什么,依旧有时候对我随和些,有时候对我很冷淡。   我想听他再说说那些他偶然会提起的那些过去的事情,他却再也没说过,而我也一直找不到机会去问问他,那天在店门口我和他的那番交谈,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不过是在我梦里的一个虚幻。   而狐狸……   我觉得他有点变了。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变化,也许在这样的朝夕相处间,变化是一点一滴出现的,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出来,可有时候会很明显,特别是自从那晚之后。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一个人斜靠在沙发里想着什么,很安静,面无表情。甚至我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会没有察觉。久了,他发现了我,会对我招招手,我朝他走过去,他就会张开手臂笑着对我说:来,小白,抱抱。   我因此抽他,他也不躲,继续笑着,歪进沙发里。   那时候有种冲动想就那样趁机钻进他怀里,很强的冲动。他笑得那样开心,每一根发丝随着他的笑声而颤动,光滑柔软,那种美丽真的很让人心动。   我把这冲动悄悄告诉了林绢,她分析说,我那是典型的发春期。而狐狸么,这种男人无论什么样的时期看到他,要不发春也难,所以她很费解,为什么和他生活了那么久,我一直到现在才有了发春的冲动。   然后她会拍拍我的头,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发就发吧,只要他不抗拒。对了,知道怎么发春么?要不要我教你?   唉,我怎么会有这么个朋友呢……于是我常常这么问自己……   而我。   我发觉,自从那些事情过去后,或者就是从那场似是而非的梦结束,我好像得了某种程度的抑郁症。   我查过那方面的书,从最初的连续失眠一周后开始。那些书上说,初期的抑郁症就是从失眠开始的,失眠,压抑,莫名的烦躁,甚至幻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有幻觉。   幻觉自己听到一些声音,像那场梦里跟随在我和狐狸身后的那种声音,每次在我试图让自己睡着的时候,那种声音会在房间某个角落里响起来,然后我还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自言自语:碧落……梵天珠……碧落……梵天珠……碧落……   而烦躁……一个经常睡不着觉的人,脾气是怎样都好不起来的。这很明显,明显得连杰杰都感觉到了,所以有时候它会小心翼翼,在我脾气不太好的时候。   那时候我会经常找借口钻到狐狸的房间里去,硬挤在他那张小小的床上。而他也不抗拒,由着我把他的身体从床头蹭到床尾,把他的尾巴当枕头垫。有时候他会摸摸我的头,仿佛知道我很享受这个动作。然后会问一句:最近有梦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   我摇头。   他的心跳似乎就会平静一些,然后继续摸着我的头,直到我在一阵翻来覆去后慢慢睡去。   而我最终也没告诉他,其实在那场梦之后,我还做过一次奇怪的梦。   梦很短,是我在店里打盹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做的。   我梦见了狐狸,还有铘,他俩站在一处很高的地方,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争执得很激烈,突然,铘的身体一耸,一层漆黑的鳞甲从他身体上浮了出来。他恢复了麒麟的原型。很庞大……很庞大的一只麒麟,他张开嘴猛地朝狐狸扑了过去,嘴里喷着股银蓝色的气体。而狐狸亦在这同时从掌心里弹出把剑,一闪间朝铘刺了过去。   我吓坏了,大声对他们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没人理我,我就朝他们直冲了过去。   试图阻止他们,可结果……   狐狸的剑刺穿了我的喉咙,铘的爪子钻进了我的身体……   我梦见他们两个杀了我……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黄泉公子——完结——) 第61章 《爱丽丝小姐》   听说梦是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东西,但我始终想不出那种被自己两个房客同时给杀死的梦,到底是为什么而起的。   某一天,当我按捺不住把我的梦告诉林绢后,林绢笑喷了。笑喷,这个词汇是我刚从网上学来的,我觉得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她真的笑得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我有点沮丧,因为在做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特别是看到狐狸和铘动了手,而我在边上怎么叫他们都置若罔闻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把梦说完,我却从林绢身上感觉不出一丁点同情的味道。她只是觉得很好笑,因为我的梦让她想起最近刚刚看完的某部八点档武侠连续剧。据说那部剧里的女主角因为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所以又被他们给同时杀死了,暂且不管这编剧是什么逻辑,让林绢觉得好笑的是,电视剧里人家好歹是为情而死,而我呢,我做这梦又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叫我想到郁闷,却仍旧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去想它了。梦么,只是梦而已。就像我梦见的刘嘉嘉;梦见的那些凶杀案现场;梦见我差点被刘嘉嘉吃了,可是她反而消失在了我的手里;梦见狐狸在我的梦里出现,一脸严肃地带着我在天上飞……到头来……总归只是场梦吧,没什么好多想的,如果它们让人困扰的话。   日子依旧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在那系列轰动全城的案子逐渐淡出人们视线之后,在那些梦逐渐淡出我的记忆之后,一切又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地平淡了起来。平平淡淡地看客人在店里进进出出,平平淡淡地看日出日落,平平淡淡地算着抽屉里钞票是多是少,平平淡淡地看着狐狸和杰杰进进出出,一边做做我的发财梦、一边很偶然地,如林绢所说,做做我的发春梦,在那只狐狸完全不知道的状况下。   直到那个孩子突兀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狐狸说他有个远房表妹要来我家住上一阵的时候,我以为这又是他一如既往的无聊玩笑之一。所以当那个小姑娘穿着身娃娃似的蓬裙子,抱着她的娃娃站在我家门口,用她那双和狐狸一个颜色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不知道狐狸真的有表妹,而且还是个外国表妹。   “我是狐狸的表妹,我叫艾丽丝。”当时很老练地朝我伸出一只手,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外国小姑娘在我发愣的时候,对我道:“请叫我艾丽丝小姐。”   我下意识伸手去握,她却已经收回了手,然后拖着身后巨大的行李箱旁若无人地进了我家的门。一边东看看,西看看,颇为不满意地蹙着眉:“狐狸就住在这里?”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最近他看起来越来越落魄了。你们很缺钱用么女人,为什么不叫狐狸重操旧业。”   “重操什么旧业?”我问她。她却闭口不再说话,因为狐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敞着睡衣,一边挠着下巴,一边用力打着哈欠。   而她的目光很惊讶,惊讶得像看着一只突然从太空舱里跳出来的异形。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突然失声的原因吧,她张大了嘴,连手里的娃娃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然后不到片刻,那双细细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滚一滚就从眸子里掉下来了,一直落到丰满鲜艳的嘴唇上:“狐狸……她虐待你么……”   艾丽丝小姐是苏格兰人,性格很苏格兰,长相也很苏格兰。   淡金色的头发,暗绿色的眼睛,白得像瓷器一样的皮肤上布着一些细细的小雀斑。和这年龄很多外国小女孩洋娃娃似的美丽不太一样,她样子很普通,甚至有些丑,因为她的头很大。大大的脑袋,上面稀稀落落一片淡得几乎看不清色彩的头发。这让她看起来有些畸形,因为相对她的头而言她的身体是那么瘦小,脖子是那么的细,细得让人不禁担心它是不是能承受住那颗硕大脑袋的重量。   可艾丽丝偏偏很喜欢甩头。甩一下,那片头发就会软软地在她额头上飘一下,她喜欢这样一边甩着头,一边和狐狸说话,一边用那双细细的绿眼睛看着他,眼神很特别,我说不清楚的特别,而每次她一留意到我在看她,就会把头发垂下来,把脸别到一边。我想她可能不大喜欢我,正如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话。   “喂,你没什么事好做么?为什么总是让狐狸做这些。”   “喂,为什么对狐狸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喂,你很没脑子么,连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做。”   每次当我和往常一样同狐狸说着话的时候,或者在店里大声让他给我帮忙的时候,艾丽丝总会这么说我,如果我的眼神里稍微带点不悦,她就会大声抱怨:你有没有教养?我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想,狐狸带回来的真的是他的表妹么?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就好象埋在他身边一颗定时炸弹,总是看上去怒气冲冲,总是那样不同于别的小孩般的尖酸刻薄。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从她住进来开始,我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住,自己睡客厅,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给她,就像以前狐狸总是把菜里最好的部分留给我。   可她始终不满意,始终蹙着眉,像个严肃的教母。   教母……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用这个词……   也许她只是比较早熟……   而这早熟的孩子也只有在看到杰杰的时候,才会显露出符合她年龄的那些童稚。艾丽丝小姐很喜欢杰杰,总喜欢整个地把它肥大的身体抱住,包在自己细细的胳膊间,然后用脸蹭它,用手指抚摸它。可惜能被这么个小女孩给宠爱的杰杰并不领情,它很不喜欢这种表示宠爱的方式,想来跟猫们独立特行的性格有关。总是急不可耐地试图从她的怀里挣脱而出,不过说也奇怪,那么肥一只猫,偏偏很少能挣脱开这小女孩细细胳膊的桎梏,好似这姑娘有多大力气似的。每到这个时候它会眨巴着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而我总是无视,谁叫它每次在我遇到不测的时候逃得比火箭还快,这么现实的动物,我才懒得理它。   艾丽丝小姐有很多手套,这是我在给她整理箱子的时候发现的。   占着一半的位置,那些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手套,有些丝的,有些绸的,有些天鹅绒的,不过式样都很单一,全是长统的,和她第一次来我家时配那件小小的蓝色小礼服的白手套一样。所以衣服也都是短袖的,无论厚还是薄,正式还是休闲。   收拾的时候我被艾丽丝吓了一跳,因为完全没听到她是怎么进房间的,也完全不知道在我发现到她存在之前,她在我身后到底站了有多久,这是个总是走路和小猫一样轻的女孩子。而她总是嘲笑我走路的大声,有时候我很想反驳,谁能在店里忙得打转的时候还注意自己走路的教养?后来想想,自己怎么就跟一个小孩子闹上气了呢。难怪狐狸要耻笑我不是么,自从这丫头住过来之后,狐狸就没少耻笑过我。他总笑我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艾丽丝在我身后问我,这些手套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   她笑了,笑起来的样子还蛮好看的,细细的眼睛一弯,让我总算在她身上找到了些狐狸家族的影子。她说:那是我妈妈给我买的,全部都是。   我想她的妈妈一定是个蛮特别的人,有着怎样的独特嗜好,会这么上心给自己女儿收集来那么多的长统手套。   “可是妈妈总是骂我很难看。”然后她又道。   于是想好了的赞美之词在我嘴里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你觉得我难看么?”然后听见她这么问我。   我一时愣了愣。   “你老是看我的头,我的头很大是么。”然后她再问我。并且晃了晃她硕大的脑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她又笑了,点了点自己的头:“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那一瞬间,我发誓我见到的绝对不是个六七岁小孩的笑容。那么一种微微得意的,又漫不经心的笑容。这笑容让我的后背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冷。可她却眉毛一扬,对我嬉笑了起来:“啊,对了,你得小心点儿,因为弄坏了它们你可赔不起。”   说完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故意跑得很大声,于是客厅里不到片刻充斥满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   艾丽丝小姐很粘狐狸。   总是无论狐狸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她蓬裙闪光的料子,和她一飘一飘细细的头发。她喜欢拉着狐狸的衣服走路,有时候是他的头发。如果特别留心一些,你会发现在比较安静的时候,她会一边摸着狐狸的头发一边陷入一种沉思。我不知道她那会儿大大的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那样的触感,可是戴着手套的手能感觉到那种触感么?艾丽丝小姐总是戴着她的手套,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而狐狸也总是由着她做这样的事,哪怕她的嗜好妨碍了他的行动。于是有时候不得不在忙的时候抱着她招呼客人,有人会大声问他:“小离,这小美女是谁啊。”   他眼睛一弯,笑着和那小姑娘贴近一点:“哦呀,我的小情人。”   每每他这么说,艾丽丝会很高兴,一边抱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有时候会很干脆地对他亲一口,是嘴上不是脸上,于是引来众人大笑一场。   真是热情的苏格兰人……   可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苏格兰姑娘为什么要住到我家里来,从她言行和衣服的牌子看得出她有个很好的家庭,如果只是旅行,她大可住到更舒服的,更迎合她挑剔眼光的高档酒店。可每次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在我家里一天接一天地住着,也不出门,也很少和除了狐狸以外的其他的说话。隔壁有邻居小孩听说我家来了个外国丫头,都争着跑来看她,想邀她出去玩,而她总是很有礼貌地拒绝了,然后抱着自己的娃娃或者杰杰进了房间。转身背对着那些孩子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象刚刚拒绝了一些让她头疼的小孩子,虽然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个孩子。   有时候她真的成人化得厉害,我在猜是不是跟她的家庭有关。又有可能……她和狐狸一样,其实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可狐狸是个成人的样子不是么,而她还是个孩子。   无   论怎样,总该是个孩子。   对铘,艾丽丝是有些许不同的。   如果说,她对狐狸那叫粘,对我那叫教母,那对铘……应该说是种小孩见到了某个让她严谨的大人般的尊重。或者说谨慎更适合些,她对铘是有些谨慎的。   只要铘在她身边出现,她会表现得比较乖,也比较像个孩子,她会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裙子,合拢腿很淑女地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气场”的关系,对铘,似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表现出自己不那么放肆的另一面。就像我可以把狐狸当个小二来使唤,每个月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逼债。可是对铘,我觉得相比我,他倒更像个房东或者店老板……   而艾丽丝则更直接显眼地表现在她的态度上。   记得第一次她见到铘,那时候她正对着我抱怨我的房间太小,床太硬,空气太冷,厕所太脏。这时候铘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不大,可艾丽丝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并且第一时间就停了话音,然后用一种很淑女的样子摸平了自己的裙子,走到他面前拎起裙摆朝他行了个礼,就像外国电影里演的那样。   而铘并没有接过她伸向自己的手,甚至像从没发现到她的存在。径自去厨房取他的茶,然后在她的目送下头也不回重新上了楼。那真是个连对孩子低个姿态都不行的家伙。可艾丽丝似乎并不在乎这点,因为他一离开,她立刻再次对我抱怨起来,似乎刚才的她只是她一时的灵魂出窍。   有一两次,我看到铘把杰杰从艾丽丝小姐手里拎出来丢到地上,杰杰满眼感激地窜上楼去了,艾丽丝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杰杰的背影,嘟着那双红润的嘴。可如果狐狸这么做,她会把委屈写在眼里,然后死抱着狐狸不放,直到狐狸把她抱进厨房,让她看着自己做点心。   我都从没见过狐狸这么妥协并且“慈祥”的样子。想来他真的很疼爱这个表妹,可为什么他当初说到这个表妹要来时,那脸色不是那么好看呢?   还是仅仅是我看错了而已。 第62章 《爱丽丝小姐》   意识到杰杰病了,是某一次给它打扫它猫窝的时候。   我清扫了它窝里的地板,发觉到它在严重掉毛,后来发现不仅仅身上掉毛掉得厉害,甚至它的额头上还出现了斑秃。我想起来,似乎好些天没见到杰杰变成人的样子来给我打下手了,最近它总有点无精打采,连饭也很少下来吃,而我原本以为那是源自对艾丽丝过度热情表现的恐惧症。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会让它变得那么憔悴呢?这么只一向精力旺盛的猫妖,居然会脱毛了。但我没精神去细究它的问题,因为那阵子我也很不好过。   我感冒了,很严重的那种。   可是天并不算冷,我也很少出去吹风,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只是某一天早上起来,突然喷嚏连天,之后鼻子就再也没有好受过,连带整个头重得像塞满了湿棉花。很多时候我只能仰着头在客人间梦游似的应酬,本来想吃上几天感冒药总能过去,可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严重得连店也看不了,只能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对着天花板发呆。   “幸好不是你作饭。”带着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野花来看我,艾丽丝一边对我说。自从我感冒以后她就把房间还给了我,倒不是因为她的好心,而是她觉得,和狐狸一起挤在那个小小的楼梯间里会更加暖和一点,并且那样就不会感冒了,不像某些可怜的人,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什么样的温度对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那‘某些可怜的人’想来指的就是我了。   不过总算,因为感冒,这个小姑娘对我的态度稍微亲切了点。不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了,有时候还会在我房间坐上半天陪我,虽然通常一起说不上两三句话。她坐在房间里的样子总让我想起那些外国小说里坐在城堡里的老太太,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把一个小女孩往老了想,其实她不过是很安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套或者衣服上的花纹,安静地喝着茶,好象屋子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   那阵子,我的眼睛好象着了魔似的,总会看到许多不想看到的东西,那些远远锁在对面术士家阴影下沉默的身影,那些半夜里会倒吊在房梁上无声窥视的头颅。更甚,有时候会看到披着红袍的东西,在雾气蒙蒙的早晨慢慢迎着被晨曦逼退的黑暗走过去,一边嘴里哼着不知所谓的歌。   走到窗前,它们会突然朝我看上一眼,因为我和它们的磁场碰触到了,这很危险,可是明明知道这点,我却没办法控制。所幸通常它们在和我对视片刻后就又开始朝前走了,而我在这短短片刻后往往一头虚汗,然后鼻子塞得更厉害,头变得更重。重得让我想是不是哪天要把我脑子给撑破了,好笑的是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忍不住想到艾丽丝,她那颗硕大的头颅,想到她说的话:因为里面要装的东西很多。   后来失眠和幻觉的症状开始变得严重,这两个自从刘嘉嘉的事情过去后,遗留在我身上的后遗症。   时常在清醒着的状况下,我会看到一些人。有时候是魏青,那个苍白的,总穿着身桃红色衣服的女孩。我看到她站在我家的天花板上,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可我总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有时候会看到刘逸。他和他那个新娘站在一起,身后背着一副棺材。   有时候是林默,他总在一个地方走,走啊走,无论怎么走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   再有时候,我看到艾桐。她离我很远,安静地站着,脖子上栓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握在张寒的手里。有个男人站在张寒边上看着他,那男人有一头鲜红色的长发,五官很模糊,像隔了层雾。   然后那男人突然朝我走了过来……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一头大汗地从某种奇怪的僵直状态里恢复过来,然后会看到艾丽丝在我边上趴着,两手托着腮看着我。不知为什么近距离看她会让人有种不安感,也许是她那双细细的眼睛,那双细细的眼睛里瞳孔也是细细的,像猫,瞳孔的晶体很清澈,清澈得能看到中间密布着的一些黑色颗粒状的东西,那种清晰感说实话……有点怕人。   我问她,艾丽丝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歪头笑笑:陪你。   随后问我:在发呆?   我点点头。   她摸摸我的头发,就像摸杰杰的毛时那样,然后嘴里轻轻自言自语:走开走开……过来过来……   她的手真的很小。   后来发觉,艾丽丝小姐开始变得喜欢黏我。   每次狐狸出门后,她就会跑来我的房间,和我躺在一起,有时候还会俯在我的肩膀上。抱着我的肩膀,有时候抱着我的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玩着我的头发,像玩狐狸的头发时那样。   如果这时候铘的脚步声刚好从门口经过,艾丽丝就会从我身上跳开,然后回到椅子边很安静地坐下,朝我做个鬼脸,像是做了坏事怕被抓住的表情。我有点高兴,她可能总算对我有一点点好感了,虽然好感仅仅可能只基于对我病的同情上。   不管怎样,被小孩子喜欢总是件好事。   后来有一次,她再度黏到我身上,用她那只小小的手抚弄我头发的时候,狐狸突然进来了,把门敞得很开,一手指着门外。   “出去。”他对艾丽丝小姐道。   艾丽丝一声不吭从我身上跳了下去,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扬着头脚步声很大地走了出去。我想她可能真生气了,因为自从她来,狐狸从来没对她这么严肃过,也没对她用过这样命令的口吻。可是为什么?因为她在我身上撒娇么?   可是,在对我很无理时,狐狸总是看着她笑的,好像看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   这是为什么?   我打着喷嚏看着狐狸,狐狸却完全无视似地关上了门。   有时候我觉得狐狸好像变了一个人,自从他重新回到我家之后,很多事情里,很多他的一言一行里,总觉得和过去有些不同。可是很难说清楚他的不一样到底在什么地方,这让我烦恼,可是我不想被这烦恼占去我全部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为妖怪,狐狸的秘密会比别人多更多。   如果一个男人不想被你知道他的秘密,最好不要试图去探究,那只会让自己自寻烦恼。   林绢这么对我说起过。   我想她说得对,对于男人,至少她比我有经验许多。安于现状虽然不是什么很褒义的东西,毕竟也不失为一种平衡生活态度的好东西。   可是自从艾丽丝来了以后,狐狸和我的话少了很多,这也是无法让自己忽视的一件东西。   只要狐狸在,她必然会在他身边跟着,前前后后。和狐狸说着些我听了不是很明白的话,例如‘狐狸,怎么不干老本行了。’‘狐狸,雅哥哥说他很惦记你。’很多时候他们说着话,而我完全插不上嘴,只能远远看着他们说笑,看他打趣艾丽丝,看他在把艾丽丝说得沮丧的时候嘬着大牙笑。好象在看不久之前……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生活。   突然想,不久是多久?我到底有多久没见过狐狸这样了?   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   每想到这个问题,那种感觉就好象被一层柔软却无法撕破的东西从头到尾包得彻底。   那之后又过了两周,艾丽丝小姐突然离开了。因为我不小心撞见了她的秘密。   艾丽丝小姐的秘密。   很久以来我都不愿意去仔细回忆这段经过,那对我和她来说都是比较残酷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那刻激动的样子,还有她对狐狸说的那些话。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敲门叫艾丽丝出来吃饭。可是敲了很久她都没有出来。于是开门去看,发觉她不在我的房间里,狐狸的房间里也不在。我很奇怪,她会上哪里去,统共就那么大一块地方,她从不去阁楼,也不出门,我想象不住家里巴掌大块地方她可以跑去哪里。   正准备去厨房问问狐狸有没有看到她,忽然我听见狐狸的床底下有什么声音在轻轻地响。悉悉琐琐的,似乎是老鼠。   狐狸房间很乱,有个把老鼠也算是正常,当时没准备理会,我转身出了门。可就在正要关上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声猫叫:喵啊——!   很惨的一声叫,听声音像是杰杰,我吃了一惊,赶紧跑回去把床单用力一掀,底下出现的情形顿时叫我惊呆了。   我看到艾丽丝小姐蜷缩在狐狸的床底下,确切的说,是蜷缩着腾空悬在那床底下。手里抱着杰杰,那只可怜的猫,在她手里极力地挣扎着,见到我简直像是见到了救命菩萨。喵的下急叫出声,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艾丽丝松开了手,我猜那是因为她听见了我身后狐狸的脚步声。她翻着细细的眼朝我看了看,片刻朝我伸出一只手,她问我:“我的手好看么宝珠,你看它的眼神比看我的头还专注。”   那一刻,她的眼神,她的话,直到现在我还没能忘记。   还有她那只手。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手……   那只手令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碰那些类似角菱的东西,因为她的手……就像那些东西被软化拉长之后的样子……   细而韧,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触角。   “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时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淡淡的,冷冷的。冷得我不敢回头去看他。   艾丽丝小姐从床下钻了出来,一边低头优雅地用那只手拂着自己的裙摆:“习惯有时候是很难改的,狐狸。”   “我们的协议呢。”   “我反悔了。”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抬头朝狐狸尖叫了一声,她那双细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像条乍然间发现了猎物的蛇:“你问我为什么!而我要问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你为什么要为了她来求我!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妖怪!和我一样的妖怪!!”   之后,好长一阵的沉默,沉默得让我的头隐隐发疼,面对着他们两个。   直到狐狸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径自走到艾丽丝小姐身边,伸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掠向耳后:“那么协议结束了,艾丽丝。”他说。温和而平静的话音。   于是艾丽丝小姐离开了,离开时没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带走她任何一件行李。   至今,我不知道狐狸和艾丽丝小姐间订的是什么样的协议。   也不知道艾丽丝小姐究竟如狐狸所说,是他的远房表妹,还是另有身份。   她离开的那天晚上风突然变得很大,飞沙走石,天也反常地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暗红色,好象天边裂开了一道口子。   狐狸在我的房间里坐了一晚,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只是在那里坐着,那张原本艾丽丝小姐在我病重时一直坐着的椅子。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过话,目不转睛看着窗,有时候会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他手指上戴着枚以前从没见他戴过的戒指,骨质的,很朴素,很简单。   楼上铘踱着步,有时候在我头顶,有时候在靠窗的地方。后来风声变得更大,我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那些风像是尖锐的哨子,呼啸地来回游窜在房子周围那些小小的弄堂间,把门窗推得卡啦卡啦一阵阵的响。   可是那阵子根本就不是台风到来的季节。   天快亮时,那嚣张得咆哮似的风终于停了。   狐狸在椅子上轻轻打着酣,睡得很熟。街上的路灯斜射进来直直照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知觉,我起身想去把窗帘拉上,刚走到窗边,窗外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站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他一只手搭在窗玻璃上,一只手掠着他的头发,那把红得像血一样的头发。   望着我时的那双眼睛也是红色的,暗暗的红,好象两点快要凝固的血。   “又见面了,梵天珠,”片刻低下头,他微笑着对我道:“最近过得还好么。”   我想起艾桐未婚夫消失那天,他曾在我家里出现过。这么一个头发和瞳孔颜色如此特别的人,这么一个全身散发出的气息如此特殊的男人,轻易,是不会让人淡忘的。   但我没有吭声。   推开窗,只是想闻一下这充斥着血一样颜色的男人周围的空气,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带着血液的味道。   而搭在窗上的手随即被他抓在了掌心里。   他掌心冷得像快冰:“告诉那只狐狸,就是找来了那个老太婆,又有什么用。那种女人怎么可能蠢到为他干涉血族的事。”   我用力挣了一下,他把我手腕抓得更紧:“还记得我么梵天珠,不要告诉我你都忘记了。”   “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你做过的,你对我,以及对我的族人   所做过的。”   “如果我忘记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话说得太冷静,那紧扣着我的手忽然松开了,这个全身充斥着血的味道的男人朝后慢慢退了一步,望着我。   然后再次微微一笑:“你又来了,我记得你那时候的样子,那个表情。”   “是么?”   “和现在一模一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梵天珠。”   “不记得。”   “那么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等那个人来找你的时候。”凑近我耳边说出这句话,他不见了,连同空气里那股血腥的味道。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手腕很疼,被他抓过的地方一层青紫色的肿。   “你在做什么,宝珠?”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   “关窗。”我伸手把窗轻轻关上。   窗玻璃映出狐狸的脸,他在看着我,或者我身前那条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马路。马路上一辆空空的公交急弛而过,几个早起的阿姨拿着晨练用的剑说笑着从对面走了过来……   天亮了。   “咦!这家人家是怎么回事?”   正打算离开窗边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那几个阿姨中人有大声叫了起来。   声音很惊讶,甚至透着些惶恐。这叫我不由得再次看向她们,随即发觉,那几个阿姨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甚至忘了自己是站在马路中间,她们就那么停住了脚步,仰着头,瞪大了眼睛朝我家方向看着,一边用手里的剑对着我家房子指指点点:“要死了……这么大啊……”   “怎么搞的……”   “这么大……”   忽然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们互相看了看,随即匆匆离开了。   这叫我觉得更加不对劲。   忙拖着狐狸朝外头奔了出去,一气奔到刚才那几个阿姨站的地方,赫然发觉那里竟然已经围了好些人。   甚至连车子都被堵住了,每个人都仰着头,每个人都看着我家的房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疑惑着抬起头,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朝自己家看了过去。   然后……   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我家房子从楼顶,一直到我刚才站着的那道窗户上方仅仅不过几公分的地方,一道硕大的裂口由上往下爬在那里,远看过去,就好像一条被雷劈出来的巨型蜈蚣!   顶楼整个阁楼的窗台几乎都毁了,包括那只“鸟巢”。而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从昨晚到现在我什么样反常的声音也没听到过,除了咆哮了一晚上的风。   这巨大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我抓住狐狸的手,看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点我想发现的东西。   可什么也没找到。   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就像他那双安静而美丽的眼睛。   “狐狸,这是怎么回事。”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声。   他低头看看我,拍拍我的头:“没事。没事了。” 第四卷 凤凰弦 第63章   有一种琴,据说它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下,被某个特定的人弹奏出一段特定的旋律,可以把龙给引来。   那段旋律,名字叫做《引龙调》。   而那把能将龙引来的琴,他们叫它叫凤凰弦。   很多古琴爱好者都听说过这把琴,但只限于那些神怪故事的小说里,以及古琴爱好者的传言里,真正的凤凰弦谁都没见过,因为据说它是用龙皮制成的。   你见过龙么?   当然役有见过。   那怎么可能会见到用龙皮制的琴?   由此可见,凤凰弦,纯粹只是个被古琴爱好者们编造出来的美丽传说而己,现实里,它根本不可能存在。   只是我要说,这把琴,我是真的见到过的。   真的。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真实名字,也没见到传说里的一曲引龙。只知道,它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古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它有个非常特别的弹奏者,那位弹奏者是个“鸟人”。   “鸟人”是个很不尊重的称谓。只是孩提时,我们都习惯了这么称呼他,常常在他小心翼翼出现在弄堂里时,我们一班小孩跟进跟出的,前前后后围着他转悠,然后大声念:“鸟人鸟人,嘴巴尖尖!鸟人鸟人,身上没毛!鸟人鸟人,满地撒尿!鸟人鸟人,媳妇跟人飞跑了!”每到那个时候,只要姥姥听见我混在那群小孩子里跟着凑热闹的声音,必然会跑出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回去,甚至有时候还会拿起竹片在我屁股上抽一顿,大声骂我没有出息。   为此,也算是我童年时留下的一点点小小的阴影。   “鸟人”是个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岁的男人。   因为从他的长相来看,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年龄。只知道他很高,两条腿细长细长的,背还有点驼,这让他的影子看起来真的很像只鸵鸟。只是同鸟最近似的地方,应该是他那张脸。他的脸真的很奇怪,很长,也很窄,于是眼睛也就同我们不一样,不完全是一平面的了,而是分在两侧,就像是条鱼。而他的鼻子亦是非同寻常,异常的尖,又尖又长,还带着倒钩……种种,令他远看过去真和鸟没什么区别。   听说从小到大他都是这副样子。   也因此,纵然他妈妈省吃俭用存了大笔钱好容易给他娶回来一个媳妇,最终没过多久还是无法忍受,于是跟人私奔了吧。说实话,无论谁,每天不得不面对这样一张脸,说不害怕,那真是假的。   只是“鸟人”自己对此,倒也并不太介意。   无论是人们对他长相的讽刺,还是自己媳妇的离家出走。他自有他关心的东西,譬如那把琴。每次我被姥姥拎去他家赔礼道歉的时候,总能见到他在用棉花沾着些油似的东西,仔细擦拭一把漆黑得发亮的古琴。我迫于姥姥的威严背书一样跟他道歉时,他还在擦着它,一边微微地笑,笑起来更像一只鸟,叫人不免觉得害怕。   而每当他出门后被我们这班小孩一路嘲笑了,每当他妈妈在厨房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又在破口大骂那个逃跑的媳妇,那时候,弄堂里总能听见他房间的窗户口传出来的琴声。   水一般的琴声,在嘈杂骚乱的弄堂里静静流淌,平滑地穿过那些各种各样的浮躁所折腾出来的凌乱,在充满了油烟和下水道气味的空气中一点一涌四散开来。于是常会听到大人们有些遗憾的叹息:真可惜,如果长得正常点,也许早进音乐学院了吧,现在也早就出息了。可惜啊……真是可惜……   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鸟人”的妈妈去世了,得的是癌症,死去前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从此“鸟人”的生活变得更加窘迫起来,为了生活他四处寻找工作,但很少有单位肯用他,因为他的长相。就是好不容易迫于街道的压力给了他一份活干,很快又会被这样那样的原因辞退。   他倒也不在意,一有了点钱,就会去买那种油似的东西,来保养他那口琴。却很少看到他为自己买过什么,身上终年是他妈妈死去前给他买的那几件衣服,头发很长了,也从未没见他剪过,所以身上总是有股若隐若现的怪味,令旁人越发的觉得反感。   我姥姥却总是很照应他。总是隔三岔五的会叫我送些吃的过去给他,即使我一百个不情愿。我真是很不情愿去“鸟人”的家里,他家很大,也很空,几乎没什么家具,真真像只鸟巢一般。而且因为靠西,终日不见阳光,所以房子里总是又冷又湿,连地板都是滑腻的,一块块粘着黑色的斑,不知道多久没有打扫过。   每次进门,“鸟人”总是在弹琴。或许他周围唯一干净的东西,就是那把古琴了,通常他都背对着门坐在窗边拨弄着琴弦,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是有些优雅的,因为琴声和弹奏的姿势都很优雅,只要他不把脸转过来。   但偏偏每次去他家,他总会停一停手里的动作,然后回过头,用他自认为的得体朝我笑一笑。而我立刻放下东西就跑出去了,虽然听见他在对我说谢谢。那张脸在那样的光线里真的是比鬼还可怕,就如一只褪光了毛的鸟,一边睁着双直愣愣的眼睛看着你,一边露出丝奇怪的笑。   你说可怕不可怕……   那简直是种深入骨髓的毛骨悚然。   而这种毛骨悚然,我几乎每周都要经受一次。   每个礼拜不是我被姥姥吆喝着赶去他家,就是他抱着热水瓶来我家倒水,他似乎是从不会烧水的,因为从没见他用过煤气。有一次我发觉自己在给他倒热水的时候,他那双直愣愣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我,发现到我在看他,他也不回避,依然那么直直地朝我望着,这叫我慌了一下。因此手一抖,热水壶里的开水全浇在了他的手上,可奇怪的是他好像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稳稳拿着瓶子等我倒,依旧直愣愣看着我,甚至还朝我微笑,在我连声跟他道歉的时候。   于是忍不住跟邻居伙伴偷偷抱怨,他们对此义惯填膺,因此有好一阵子,他们会在篮子里装满从工地里弄来的石子,躲在“鸟人”家窗外朝里丢,一半是为了替我出气,一半为了寻个乐子。   而通常,他对此是从不理会的。   任由人对他恶意的捉弄,自顾自弹着琴。但有时候刚好石子丢在了他身上,或者琴上,那琴声就嘎然而止了。而这时候我们立刻扭头就逃,因为他必然会走到窗前,朝外探望。有那么一两次,逃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下,刚好看到乌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正朝我这里看着,同每次我送食物过去时的表情一样,他在朝我微笑。   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   于是回到家,少不得会做上几夜的噩梦,梦见那双直愣愣黑洞洞对着人看的眼睛,梦见那双眼睛下,那道让年少的我实在无法梢受的很奇特的笑。   而这样近乎劫难般的日子一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才终于结束。   因为“鸟人”死了。   他是在工人体育馆表演的时候,被那把突然而起的大火活活烧死的。   至今对于那场火,我还都印象深刻,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点事耽搁了一下,我可能也会成为那葬身在里面的三百多个亡魂中的一员。记得当时赶到体育馆的时候,整半边天都被火给烧红了,偏那天风势特别大,大得仿佛要把地都给掀起未了,于是纵然出动了所有的消防车,硬是无法将这场大火控制住。   直到第二天早上火把整个体育馆烧得一点不剩,它才熄灭了,当时那片广场上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废墟,还有一大团一大团吹不散的飞灰。   那是“鸟人”第一次在这样的公开场所表演,也是最后一次。   很多人说,火是在“鸟人”演奏的时候才突然开始燃烧的,至今查不出火势的起因,只知道来得极突然,也来得莫名其妙。突然间的烈火将疏散人群变成了一场灾难,无秩序的混乱硬把几百个人活活堵死在了体育馆里,所以后来挖掘出未的那些尸体,很多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活活踩死的。   而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体育馆里的人因为那场火而乱作一团的时候,就在火将整个体育馆团团围住的时候,“鸟人”始终没有停止过演奏。仿佛那一切都同他无关似的,一直到烈火将体育馆完全包围,我们依旧能听见那水似的音乐声,混杂在咆哮的火焰和狂风间,丝一般地流淌缠绵。   这真是一场可怕的记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会梦见那场火,梦见火里悠扬的琴声,还有“鸟人”奇怪的脸上那种奇怪的微笑。他总爱微笑,笑起来就像只没毛的鹦鹉……   一晃十年就那么过去了。   如果不是忽然想起来整理一下姥姥的遗物,我几乎己经快忘了那张脸,以及它所带给我的一切不愉快的记忆。它们随着鸟人所住的房子一并被时间给拆除了。只是再一次将那把古老的琴碰到手里,闻着它上面似有若无的桐油的味道的时候,那张消失了很久的脸又重新在我脑海里深刻了起未。   那把凤凰弦现在就在我的家里,是姥姥从火场里把它带回来的。 第64章   关于这把琴,姥姥从没有跟我说起过什么,自从将它带回来后姥姥一直将它收在自己那口巨大的皮箱里,用一块丝绸小心包裹着。尽管如此,我倒一直都没有彻底将它忘记,因为它的存在就如同它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有种特别的怪异。   始终都不明白当年那把火将整个体育馆都烧成了焦炭,为什么唯独这把琴,却是几乎毫发无伤地被人从废墟里找了出来,当真奇怪得很,除了弦丝不见了,它甚至一点都没有被破坏,仿佛它整个质材都是防火似的。   但它就是那么安安稳稳地被姥姥捧回来了,带着火场里焦糊的昧道,还有“鸟人”终年累月一遍遍在它身上擦出来的桐油香。   这么一把古老得几乎连纹理都快看不清楚了的古琴。   每次摸着上面粗糙的表皮,总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它并不像现在那些普遍的古琴那样光滑细腻,虽然它上面总闪着层釉般的光泽。这把琴的表面和一般的古琴不太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质材并不单纯是木头。   它是用木头做的胆,外面再裹上一层皮,压平了制成的。皮质颇为坚硬,可能时间放得太久,上面的纹理很多已经同琴身融成了一体,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依稀有着蟒蛇般的花纹,一棱一棱烙在这样的一把琴上,无论是摸起未还是看起来,总有种妖冶的诡异。   狐狸说那层度是龙皮。   说的时候他表情看起来像是认真又不怎么认真,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的话当真。谁能把龙皮剥下来制琴呢,况且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龙这种生物,也还尚待探讨。不过既然有狐狸这种妖精的存在,我想,一切应该皆有可能的吧。   他告诉我这把琴的名字叫凤凰弦,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下,被某个特定的人弹奏出一段特定的旋律,它可以把龙给引来。   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轻轻掸着琴的肚子,琴因此会发出一种空洞但好听的声音:嘣,嘣嘣嘣……   然后他对我说,瞧,只有印度产的琉璃红木才能发出这种声音,那种木头三百年才算成材,现在,它们已经绝种了,生长率低又过度采伐的后果。   这么说来,凤凰弦是属于极珍贵的琴中极品了,但为什么“鸟人”会拥有它呢,他家并不富裕,祖上三代也不过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当官的,没有富豪,甚至连从商也不过是裁缝之类的小本经营。   那这么把珍贵的古琴是怎么到“鸟人”手里呢……   这问题恐怕只有问过“鸟人”才能知道了。   林绢打电话约我出去那天,店里生意正清淡。   下午连个客人的影子都役有,杰杰在柜台上打着盹,我在用药水驱着苍蝇。立秋过后虽然气温低了很多,这些烦人的东西始终还在不屈不挠地存在着,挥之不去,趋之不离。正收拾得差不多,接到了林绢的电话,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她说要请我吃饭。   自从她出院以后我们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学校她也不来,我一直在担心她没能从周家那件事里缓过来,虽然很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但毕竟她曾在那里曾经经历过一段不为人所知的时间段,所以很怕她会因此有什么不好的后遗症。   所幸这次电话里她声音听起来是颇为精神的,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她不肯在电话里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会想到要请客吃饭,只是一刻不停地催我去。   没办法,我只能去了,临走把店、懒猫,以及赶苍蝇的活儿丢给狐狸。这让狐狸很不平衡,他始终认为男人是不可以干这种拿着药水和苍蝇拍到处跑的事情的,况且杀虫药水的味道让他鼻子过敏。   ‘那你可以用你的甜心小姐啊,狐狸。’因此我这么建议他,并且无视他充满了鄙夷的眼神。他总说我不懂香水,‘不懂香水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这句话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少次,听多了也就无视了。随便他说吧……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己,那香水的味道的确是足以和杀虫药水匹敌了,就算他再不承认,至少杰杰跟我是同一阵营的。   和林绢约在市中心最大那家商场的茶餐厅见面,到的时候比约的时间晚了半小时,她已经在餐厅里点好了菜等我了,但说实话,如果当时她没有朝我挥手,我还真没能认出她未。因为她整个人风格变了不少。   没有化妆,头发也没像过去那样波浪似的披散着,而是像写字楼那些优雅的女秘书那样,很整齐地在脑后绾了个髻。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不过风格变化最大的是着装,以往她总是很出挑的,什么样的衣服抢人眼球,她就穿什么,就算颜色看起未很突兀也不怕,这点和我家那只臭美而自信的狐狸很像。而这次却相当低调,低调地一件白衬衣,一条紧身的黑短裙,特别朴素的样子,不过因为标着夏奈尔的牌子,以及开得低低的领子,于是低调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带出了点奢侈和性感。   真的很像写字楼里刚跑出来的,就差一副漂壳的无框眼镜,她就御姐了……   胡思乱想的时候她拍拍椅子让我坐下,一边翻着她的手机。   “碰上什么好事了今天想到请客吃饭。”坐下来后我忍不住问她。   她笑笑,关上手机盖:“我有男朋友了。”   这让我愣了愣。   林绢有新男朋友,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身边从来就没缺过男人,并且还是不同款式以及不同特别称谓的男人。但今次一说,倒是让我或多或少有点惊讶的,因为自从周家的事过去之后,她很是安静上了一阵,甚至给人种几乎足不出户的感觉,所以我很意外她的这名新男友是什么时候交上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庙里碰上的。”听我问起,林绢咬着筷子回答。这回答让我再次感到了惊讶。   林绢居然会去庙里,她去庙里干什么……   “前阵子,也就是从医院回来以后吧,我一直都失眠,你知道失眠有多痛苦的吧。”上菜后林绢对我说。   我点点头。   “老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又醒了。人一塌糊涂,宝珠,你是没看到,我整张脸都是浮肿的。”   “这么严重?”我吃着菜,看了看林绢的脸。她的脸没化妆但气色很好,看不出一点她所抱怨的,那种一塌糊涂的浮肿的样子。“你都不告诉裁。去看医生了没”   “看了,没什么用。吃了很多种药,还靠安眠药撑了几天,都没什么用。那阵子心情很差的,老发脾气,所以没和你联系,也没去学校。”   “哦……”原来是这样。   “后来有人跟我建议,别说撞了什么那吧,所以让我去庙里烧烧香。”   “所以你就去了?”   “是啊。”   这回答让我不由得停了停筷子。“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世界上最现实的女人是谁?就算排不上前三,林绢这个女人至少也能挤进前十。现实的女人除了钞票什么都是可以不认的,更不要说那些神神佛佛的东西。如果哪天你要看到她手腕上挂串佛珠,绝对不要以为她信佛了,那佛珠不是玉的必然是价值不非的翡翠。就是这么个人,居然会因为一句正常人看来都觉得迷信的话跑去庙里,这女人貌似当真是转了性……   我若有所思的目光让林绢脸微微一红,“咋了,干嘛这样看我。”   “我以前也找你去烧香的,你从来没那么积极过。”   “……我知道是有点荒唐啦,可是失眠这种罪如果你没有尝过,是真的很难理解的,宝珠。”   我觉得她解释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么说你就在庙里和他碰上了。是什么样一个人?”   听我这么问起,林绢的目光闪了闪,略思索了下,她道:“很有教养,很体贴,很有品位……很,宝珠,你该听听他弹得琴,他古琴弹得可好了……”   这么一连串的“很”让我不由得再次朝她瞥了一眼。   很有教养,很体贴,很有品位并且古琴弹得很好。那么多的“很”,但似乎少了一样。   一样对于林绢来说是择偶条列上最重要的一个选项一一   很有钱。   偏偏林绢一个字也没提到。   她真的转性了……   诧异间,我点点头:“那不错啊,什么时候带出来看看?”   谁知这句话却让她脸色微微尴尬了一下。“呃……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和尚。”   噗……一口汤从我嘴里直喷出未,“和尚?”   “是的和尚……” 第65章   和尚叫清慈,十五岁时出家,在市北那座香火很旺盛的庙里已经待了好几年了。   林绢说他不是本地人,老家是北方的,因为从小对古琴就有种特别的悟性,所以早早入了音乐学院进修,在没出家前是个很受期待的音乐神童。   十五岁的时候忽然就出家了,并且选的是离家很远的南方城市的寺庙,这让他父母很难接受,以至至今都没有释怀。但清慈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从来到这座寺庙后他就开始安安心心地当起了他的和尚,就好像过去安心专注于他的古琴,也极少同人能说起他的家人,仿佛他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般。   也是,和尚本就是无家之人。   但林绢从没有把人带出来见过,这同她以往的习惯很不相符。   以前只要一结识了新的男友,林绢就会迫不及待带出来给我看,就好像买了双新鞋,或者换了只新包。这是属于她的炫耀的乐趣,而我亦乐此不疲,因为每见一次她的新男朋友,就意味着一顿比较奢侈的晚饭,有时候甚至会得到点小便宜,比如送林绢一些东西的时候也顺便搭给我一样小礼物,那就双收了……   这次说什么她也不肯把新男朋友带出来,尽管看起来她对那男人比以前历任(除了周家两兄弟外)都在乎。她甚至可以在吃一顿饭的时候因为担心饭店信号接收不好,而反复拿着手机看上好几遍,就为了等那个男人的电话。这样的患得患失,所以我想林绢这次是认真的,尽管那人是个除了寺庙和佛祖外一无所有的和尚。   而那天之后,我没再和林绢出去约会过,她忙着她的约会,我忙着店里的活儿和夜里的课。偶尔会想起林绢和她的和尚男朋友,一晃眼半个来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这天又是个生意清淡的一天。   不冷不热的季节小店生意总是比较难做的,更多的人在这种温度里宁愿走得更远些,去比较高级的场所里享受一番,而不愿意在小店简陋的环境里将就。有时候忍不住祷告老天爷降场雨,丫还就是一滴也不下,每天都风和日丽的,所谓秋高气爽,所以每次开收银机数钞票的时候,难免让人沮丧。   更让我沮丧的是最近收到一封信,以前初中时候的同学写来的,她说她孩子满月了,邀请我去喝满月酒。   这真叫人惆怅。同是一届的同学,人家孩子都满月了,而我连个固定的男朋友都役有。哦当然了,也别说固定的男朋友,就连一个人类的男性朋友都没有,甚至连相亲这条路也走不通。自从靛的事情之后,我就对相亲产生了一种非自然的抵触心,此后无论林绢怎么卖力给我制造相亲机会,没一次能坚持到下一次。   眼瞅着,再过那么两三年,我也就要被划进剩女的圈子了,这能不叫人感到惆怅么。   当然这惆怅是不能让狐狸知道的,被他知道往往只有一个结果,他会嘻嘻哈哈地说,哦呀小白,既然命犯孤星就不要再想着去祸害别人了,见一个死一个,见一双死一双哈……   你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了,这辈子要受他这种精神虐待……   正托着腮帮一个人在收银台前胡思乱想着,门铃一响,有客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孩。中等身高,人很瘦,穿着很普通。所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头发,也许我只是晃一眼,根本不会再继续留意他——   他头发是绿颜色的。墨绿,在灯光下尤其明显,好像孔雀脖子上那层毛。   这让我忍不住想笑。男人不都很忌讳头上顶绿的么,不管绿帽子还是绿毛乌龟,这些称谓都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可这人怎么就能那么若无其事地顶着头绿头发坦然地出门呢……只能说,现在的时尚越来越潮得有点让人看不懂吧……   男孩似乎在想着心事,所以并没有留意到我和店里那几个客人闪烁在他头发上的视线,低着头进门后径自走到最角落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个小玻璃瓶,拧开了朝嘴里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   “先生要些什么。”我带了份菜单过去招呼他。   他没理我,依旧朝嘴里灌着那瓶东西一一琥珀色的液体。应该是种很烈的酒,隔老远我就可以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这令我不自禁皱了皱眉。   我担心会不会是个醉酒闹事的,虽然他长相看起来很文静并且漂亮,但有种病态的苍白和憔悴。况且谁会在大白天这样喝酒呢,必然是个心里有颇多不痛快的,而这种人常常会把别人也搞得不痛快。   “先生,要些什么?”于是我提高声音又问了他一句。   刚好这时最后一口酒喝完,所以听见我这么问,他终于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似乎是因为头顶光线对他来说有些刺眼,他迅速用手遮了遮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半响,哑着声问我:“有些什么酒。”   “我们这里是卖点心的,没有酒。”我答,并且给他倒了杯冷水。他看起来真的喝多了,以致分不清什么是酒吧,什么是点心店。   他听完有些茫然地朝周围扫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酒精令他反应迟钝,所以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在我放到他面前的那份菜单上随手点了几下:“这几样。”   “一份奶黄包,一份蒸饺,一份驴打滚是么。”   他没吭声,手依旧遮着眼睛,灯光似乎令他颇为不舒服。   “要不要喝点饮料?”我再问。   他摇摇头,然后又点头:“啤酒。”   我轻叹了口气:“先生,点心店里没有酒。”   把点心送上桌的时候,那个喝多了的男人已经匐在桌子上睡着了,打着轻轻的酣,睡得很香的样子。店里客人未了又去,去了又未,始终没有谁能吵醒他,包括杰杰这只蹲在桌子上觊觎了半天点心的猫。   一直到天黑他仍然睡着。那时候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换了往常,我早已经可以提前打烊,然后捧着零食看看电视,今次碰到这样的人,实在不能不说是种无奈。只好先管自己搞卫生,好几次在收桌子和拖地的时候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但都不起什么作用,酒精让这男孩子睡得死沉死沉。   可就在最后一张凳子翻上桌面的时候,那男孩突然问从凳子上直跳了起来,好像触了电似的,这突兀的举动把我给吓了一跳。   他看起来好像被什么给惊到了,紧绷着身体对着厨房的方向大口吸着气,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我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循着他视线望过去,却只看到铘掀开门市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突然惊醒是因为铘么?   我思忖,然后发觉似乎并不是这样。因为在看清走出来的铘的身影之后,男孩的呼吸声变缓了,手也从胸口上挪了下来,嘴里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重新坐了下来。   似乎是习惯性地摸了下口袋,从里头摸出来那只装酒的瓶子,发觉是空的,有些失望地将它塞了回去。随后端起边上的冷水一饮而尽,渴了很久的样子。“能不能再给我一杯。”之后他回头问我。   而还没等我回答,我身后的门咔啷声被推开了,一个人匆匆跑了进未:“宝珠,借个电话打打,我手机没电了。”   “绢’”很意外那个人是林绢。   正要向她迎过去,她脚步却顿住了,似乎有点诧异,她两只眼大大地瞪了起来,对着角落那个绿头发男孩的方向惊叫了声:“清慈?”   我一愣。   清慈,这不是她新的和尚男朋友的法号么?   再看向那个绿发男孩,他似乎对于林绢的叫声无动于衷,细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玩弄着手里的杯子,一双眼始终是低垂着的,深陷在发青的眼眶里,看起来没精打采。   “清慈!”又叫了一声,林绢快步朝他走了过去:“我找你很久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是让你回庙里去么,你……你又喝酒了是不是?!”   一叠声的话语,透着股紧张的关切,好似一个担心的母亲。   我很诧异林绢的这副样子,她从来没对谁这么紧张过。   但清慈并不领这个情。任凭林绢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始终一言不发,手指在玻璃杯上轻轻弹着,没有一点打算同她交流的样子。   那么僵持了半响,似乎这才意识到我和铘的在场,林绢脸色微微有些尴尬。片刻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回庙里去吧。”   “我想喝酒。”清慈抬头看了她一眼。   “好吧,喝完了回庙里去。”   “不,我要在这里。”   “这不行。”   “除了这里找哪儿也不去。”   “为什么……”   “因为所有地方都不干净。”   “你!”   漫不经心却又似乎认真的话语,有时候确实是比争执更令人不快的。因此一时语塞,林绢有些恼怒地站了起来,似乎是想丢下他走了,但她只是低头从包里掏出钱包,然后取出一叠钞票:“我们去喝酒,你想喝多少。”   清慈再次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是无精打采的,喉结上下微微动了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是的。”林绢点头。   于是他站了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的。林绢立刻扶住了他,转身一起离开,临走她抽了两张百元大钞放到桌子上:“我们走了宝珠。”   “绢……”我觉得我似乎有点看不明白,关于她,关于他俩的关系,关于他俩今晚的对话。   但林绢只是对我笑了笑,然后就扶着那满身酒气的男孩出门了。   “那是个和尚,是么。”目送两人背影直至消失,我听见铘在身后问我。   我怔了怔:“是的,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有和尚的味道。”淡淡说了句,铘走到窗前朝外面看了看:“有句话他说得不错,最近外面不太干净。”   “不干净?”我跟着走了过去,也朝外看了看,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未。只看到对门术士家的灯幽幽地亮着,里面人影晃动,貌似他家最近刚进了一批新的棺材! 第66章   那之后一连好些天我都没能联系上林绢。   打了不少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内,留言没人回,去她家三次,没有一次碰上她在家,也不知道她到底跑去了哪里。眼看着课程就那么给荒废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把所有笔记复印一份,以备她到时候临时抱佛脚。   说真的,很有些担心她,虽然她做事向来都是凭着性子喜好来的,但这次她的男朋友实在是和以前太不一样了。不仅是因为身份,而是整个人都让人感觉有点怪怪的。一个染了绿头发的酗酒的和尚,连说话都颠三倒四仿佛神志不清,我真不明白像林绢这样现实的女人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不管怎样,不要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事情才好,那男孩虽然样貌是不错的,但看起来实在不怎么靠谱。   真是很不放心她。   而同时店里的生意也依旧持续清淡中。   一天难得有几拨客人,所以手头变得紧紧巴巴,连着两个月的样子,基本上赚的钱只够抵消水电煤和材料费,役什么剩余,真不知道这倒霉的淡季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去……狐狸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多少钱到他手里都是眨眼就没,生意不好反给了他拖欠房租的借口。闲了用夏天卖剩下的冰激凌装满一大杯,在靠窗的桌子前一坐,切水果,搅拌,不一会儿弄得整个店里浓香四溢,他就能自得其乐地眉开眼笑。然后一边挖着那些喷香的冰激凌放在嘴边诱惑我:“小白,要吃不?”一边不紧不慢地打击我:“唉,馋得那样儿,难怪闹减肥。”   好吧,就冲着他这德行,以后不想办法加点利息我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转眼又是个晴朗而生意寡淡的一天。   眼看着过了晚饭时间,依旧没客人上门,看样子到打烊也是不会再有客人的了。琢磨着,打开收银机翻了翻,不出所料一天的数额仍然没有达到预算。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再这样下去,恐怕这个月得入不敷出。想到这个不禁让人有点心烦,我关了收银机打开电视。   电视的嗡嗡声让安静的店内有了点人气。杰杰跳上收银台把我放在上面的冰激凌舔了个精光,我懒得理它,电视里正在介绍某家颇有情调的咖啡屋。橙色的灯光,巧克力色和奶油色混合的布置基调,让人有种很窝心的感觉。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向往自己的店也是这样充满了奶油和巧克力的颜色,但没人会把一家点心店布置成那样。这叫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恰在这时门铃响了,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   难得的客人叫我精神一振,可是在看清楚那客人是谁的时候,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来的那个人是清慈。   好些天没见,他身上依旧离开那天穿的那身衣服,只是把外套上的帽子套在了头上,帽檐压得很低,似乎怕被人看到他那张脸似的。尽管如此,还是不难让人辨认出他的样子,他看起来比上回见到时更加苍白,并且有些急促地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清慈?”   见状我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理睬我,低头径自走到上次他坐的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未,胸脯一起一伏,高挺的鼻梁里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嘶嘶声。我留意到他身后背着只长长的皮袋子。袋子蛮大,看起来也颇有点分量,因为他把那只袋子放到地上后有些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口气。直到呼吸慢慢平稳,他从口袋里掏出只装满了浅黄色液体的瓶子放到桌上,抬头道:“给我点吃的,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们无权替客人做决定点单的。”走到他边上,我把菜单放到清慈面前:“不过晚上了有些点心缺货,我推荐你试试看奶酪梅鲜焗饭或者蛋包色拉。”   “就这两样好了。”他似乎并不关心菜单上有什么,或者我推荐了什么,只管要了这两样我推荐的东西,随后拧开瓶子,将里头的液体倒进嘴里。   扑鼻一股浓烈的酒昧,不禁叫人皱了皱眉。   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对酒的嗜好就好像电影里那些被酒精浸泡了大半辈子的老酒鬼,而这恰恰是男人最要不得的缺点之一。于是不再多话,我抽了菜单朝厨房走去。   刚走没两步,却不由得又停了下来,我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果然没有看错,就在清慈扬起的下巴上,我看到一圈青青的胡渣,真的是青青的,或者说,绿!   这人居然把自己的胡子也染成了绿色……   “你看什么。”忽然意识到了我的视线,清慈放下瓶子倏地将目光转向我。这目光是警惕的,像只突然警觉起来的猎狗。   然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碰到胡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看我,只低下头又朝嘴里灌了口酒。“请快点。”   把点心端出厨房的时候,清慈背对着我正看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非常专注,身体紧贴着玻璃,几乎像随时要跨了出去。   听见声音他立刻回过身,可是目光依旧没离开窗户,并且带着丝颇为古怪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样的神态看起未有点紧张,而窗外除了偶尔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基本上空荡荡的,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这样关注。   我把两样食物放到他桌子上,他随即走了过来。   桌子上那瓶酒只剩下一小半,他拿起来想喝,想了想又放回到了桌子上。“林绢没和你在一起?”等他坐下,我问他。   他只顾着狼吞虎咽地朝嘴里扒了几口奶酪饭,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   “林绢没和你在一起?”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我,反问:“林绢是谁?”   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看上去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觉似的,因此一碰到头顶的灯光,眼睛立刻眯了起来。闷哼了声,他又道:“哦,林绢,她回去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丢下这三个字,他低头继续快速地朝嘴里扒饭,刚出炉的奶酪煽饭是很烫的,但他吃得那么快,仿佛嘴巴没有知觉似的。   “我是她朋友,最近一直都联系不上她,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知道。”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一整盆饭,他开始挖边上的蛋包色拉,这两样东西都是荤腥的,而他吃起来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和尚。   又喝酒,又食荤腥,还把自己的头发胡子染成那么奇怪的颜色,也难怪身为和尚却会同林绢纠缠不清。   我想我开始讨厌这个人了,或者其实一开始就没对他有任何好印象过。   又在他身边站了会儿,看他吃得那么专注,我转身回到收银台,拿起电话往林绢家里拨了过去。但无论响多少次依旧没人接。   “林绢没在家。”挂了电话我对清慈道。   他面前的两份东西都已经都被他吃完了,吃得很干净,可以用风卷残云未形容。吃完了东西脸色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苍白,但两眼依旧是无神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在问他,他只是低头用叉轻轻敲打着那只还剩下小半瓶酒的瓶子。   我改拨林绢的手机,但回答我的是手机己停机,于是忍不住再问:“你和林绢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他朝我看看,抿着嘴唇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在我看来,这种问题实在是不需要多少思考半响,他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又不是分开了一年半载,不过几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皱紧眉头看着这个浑身酒气,憔悴得似乎很久役有好好休息过的人,原先对于林绢的隐隐的不安这一瞬间膨胀了起来。   他不会对林绢做了什么吧……   这念头一出,又被我很快否决。不太可能,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他应该走得远远的,而不是上我这里来吃东西,他应该是知道我和林绢的关系的。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怪,一种说不出的怪。   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他盯着我看的时间太久了,沉默又持久,让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好像见过你,老板娘。”然后他忽然很莫名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这让我愣了愣,半天反应过来:“……对,上次你也来过我的店。”   “不是上次。”微皱了下眉,他侧头继续直直望着我:“更早以前,我好像见过你。”   “……”我一时无语。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好像三流电视剧里某段用滥了的情节似的,什么更早以前我好像见过你,多拙劣的攀谈方式,他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那句话后他似乎朝我笑了笑,或者说是匆忙地牵了牵嘴角。我没有理会,伸手把杰杰抓起来丢到一边,拿起被它压热了的抹布转身去洗水槽里的杯子。哗哗的水声让我的情绪略微平静了些,我开始琢磨该怎么从这怪人嘴里问出更多关于林绢的消息。虽然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事情压根漠不关心。   林绢到底是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现在的我真的一点也想不通,他甚至看起来有点精神问题,原谅我这么不客气地形容。而现今我甚至都无法知道林绢的行踪。   如此一想,问话似乎变得更加困难,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继续沉默。沉默里我感觉清慈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有时候我回过头,他就把头低下了,这种被人刻意打量的感觉让我很反感,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我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却反而在被他观察,这对于一个试图套话的人来说很不利,也许是因为我肢体语言太情绪化,所以很容易让人看穿了我的心思。   而时间就在这久久的沉默里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很快到了打烊的时间,清慈却似乎没有一点准备结账的意思。我手头待洗刷的碗碟倒是不多了,洗完后做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一点准备。直白的人向来说话直来直去,我就是这样。想问别人些什么,很直接的就问了,可显然这个人并不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他忘了,鬼才相信,可是怎么样的问法才能让一个“忘”了的人重新把记忆“找”回来呢,这真的难住我了。   “老板娘,”最后一只碟子洗干净后,我听见清慈叫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吃饱了东西,也许是坐得太久了,这个一脸憔悴的男孩终于连身体也显示出了疲倦。他背靠着墙壁懒散地坐着,伸长了腿,用一种最舒缓的方式。手里的玻璃瓶己经空掉了,他拈着那只空瓶朝我指了指,用一种似乎快要睡着了的声音对我道:“卖给你一样东西,好么。”   我再次无语。   这人的头脑一定有问题,不是因为喝多了,就是本身存在些什么病症。上次是把我的点心店当成酒吧,这回又突然问要卖给我东西。这次在他睡意朦胧的被酒精泡烂了的脑袋里以为我这里做什么的,开当铺的?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脱口而出:“你要卖什么给我。”我想我这人真的逆反心很重。   擦了擦手转过身,见他低头将地上那只黑色的长包提了起未,横放到腿上,颇为谨慎的样子。然后将边缘的拉链拉开,里头一件漆黑的东西随即在灯光里幽幽划出道乌亮的光来。   直到整圈拉链全部扯开,我看到一把古朴的,做工相当精致的黑色古琴。   “这个。”手在琴身上轻摸了一把,清慈对我道。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居然在点心店里要卖一把古琴给点心店的老板娘,有哪个正常人可以理解他的思维么?起码我理解不了。   “做什么要把它卖给找。”半响,找这么问了句。   “因为我身边一分钱也没有。”他回答。那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所以?”   “所以我只好把它卖给你,因为它是我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了。”说完,不等我开口他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将那把琴放到离我最近的一张桌子上。“鹤鸣秋月式,羊脂玉的琴轸,象牙的琴轸。雁足损毁过,补的珐琅质,大约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买来的时候二十五万,这里的话,你估摸个价钱看着合适给就行了。”   他一定是醉得厉害了,我想。   可是他在洋洋洒洒说出那大段话的时候我真的从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醉意来。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似乎只有在面对这把琴时是闪亮的,炯炯有神。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个林绢认识了一个月就变成她男朋友的和尚,居然在我店里白吃完了东西以后,要将一把据称值二十五万的古琴卖给我这个开点心店的……我想,这会儿不是他醉,那就是我醉了。   而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头朝一旁安静蹲着的杰杰看了一眼,它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嘴角扬着,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我买不起……”最后我只能有点挫败地这么对他道。   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眼里的无奈,低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琴上那根看起来并非是金属的粗大弦丝随即发出阵清脆沉缓的音调:当……   “买得起的。”然后他抬头对我道:“如果包括房租在内的话。”   “房租?”于是我觉得我的头脑更加混乱了。“什么房租??”   “我想在这里住上一阵。所有生活费和房租就包括在内了,所以你一定是买得起的。” 第67章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开店总不兔碰上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或多或少有点古怪,所以作为开店的,通常不大容易大惊小怪。但点心店毕竟不同于酒吧,这样自说自话的人,我似乎还是头一次碰到,于是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清慈看起来并不像醉着,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们这里不是旅馆。”半天,我呐呐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闪了闪神,朝身后那扇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门口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门上的铃铛。   似乎因为门缝钻进的风,它轻轻荡了荡,发出了些细微的声响,除此,并役有什么特别能引人注意的东西。于是我继续道:“所以我觉得你不如去旅馆问问看比较好,离这里不远就有一家,还挺干净的,你……”   “干净?”话还没说完,清慈忽然再次看向我,那眼神仿佛我说了句多奇怪的话似的:“如果有干净的地方,我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   我怎么知道?撇了撇嘴,想这么反问,但没有说出口。   而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似乎一瞬有些懊悔,清慈将帽檐往下扯了扯,一边将手重新搭到那把琴身上,将它轻轻抱了起来:“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么。”说着转身回到角落那张桌子前把琴放下,然后在自己衣袋里仔细掏了一遍,每个衣袋都掏过了,掏出一只打火机放到桌子上,“这个,够还点心钱么7”   打火机是zIPP0的,我见过林绢有一支差不多样子的。“算了。”于是我冲他摆摆手。见状他没再吭声,只将那把琴重新套上,站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除了过往的车辆,什么都没有。可他眼里分明有点犹豫。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从之前到现在,他朝外面看了不下四五次,每一次都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担心着什么。   在担心什么呢?   我忍住了没问。   这么些年来一些经历告诉我,麻烦通常是被问出来的,既然他不肯告诉我林绢的状况,那么其它的多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   “叮铃……”门上的铃铛不知道怎的又轻轻响了下,本是极普通的一个瞬间,那男孩却突然朝后退了一步。仿佛被那细小的声音给惊到了,直到铃声消失,他才深吸了口气,将那把琴用力抱了抱紧,头一低朝门口走了过去。   “卖琴的么?”没等他走到门前,我身恬忽然响起道声音。   这叫我和他同时愣了愣。   回过头,看到狐狸在厨房门口站着,手抹着围兜,两只眼睛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门口那男孩。见他不吭声,狐狸笑笑,朝他耶把琴努了努嘴:“什么价钱。”   “……二十五万。”好一会儿,清慈才回答。神情有些犹疑,似乎面对狐狸的时候,他说话的方式远没有对我那么自在。   “二十五万。”重复了一遍,狐狸慢慢踱到他跟前:“能不能看看。”   犹豫了下,清慈将包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拉开拉链,却一边又仿佛担心狐狸会随时从他手里将那把琴抽走似的,伸手在琴身上按了按。   狐狸果然把手伸了过去,手指上的油腻还没有完全擦干净,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清慈蹙紧的眉头里挤出一丝不悦。   狐狸却根本视而不见。油腻腻的手指在光滑黑壳的琴身上滑出三根油腻腻的指印,他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把别人的心爱之物给弄脏了,沿着琴身手指继续往下滑,直到系在琴尾那根穗子,他提了起来,将穗子上那块半透明的小玉佩捏在手里掂了掂:“不错,有些年头了吧。”   清慈瞥了他一眼,没回答。   狐狸也不介惹,继续摸了摸那把琴,点点头:“流水断啊,少说也是明代的东西了,二十五万,倒也值。”   听他这么一说,清慈总算正眼朝他看了一眼,原先的犹疑和不悦稍许褪了褪,他道:“你也懂琴?”   “稍微那么一点点。”似乎为了强调那个“稍微”,狐狸一边说,一边提起根小指头,又掐掉半截,朝清慈伸了伸。随后一收手,他舔了舔嘴唇:“这么说,你是想把它卖给咱老板娘当房租?”   清慈朝我看了看,点点头。   “哦呀。”眉头一挑,狐狸再次摸了摸那把琴。“琴,倒是好琴。不过……你知道咱店的房租是多少么。”   “多少。”听他这么一说,清慈重新将目光转向他。   我也是。   狐狸朝他展开一只巴掌:“每晚这个价。”   “五十?”   “哧……”狐狸笑了,摇头。   “五百?”   “五十万。”   “五十万?!”听见这个数,我几乎和清慈一起叫出声来。   五十万一晚上,就是棕榈岛七星级饭店,收费也不带这么吓人的吧。   我瞅着狐狸,不清楚他这会儿突然出来,又突然对清慈提出这个价钱,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清慈苍白的脸微微泛出丝红晕,看得出来是被狐狸那个价钱弄得有些恼了。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酒已经喝完了,他咽了咽唾袜,哑着声道:“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狐狸的神色同清慈之前说要用那把琴兑换住在我店的权利时一样的认真。   “真的?”清慈将目光转向我。   “当然是真的。”没等我开口,狐狸替我回答。   清慈一声冷笑:“五十万,我从没见过有哪家旅馆的房租要那么贵。”   “那么你见过这么干净的地方么?”   一句话,将清慈问住了嘴。   他沉默了,手再次伸向衣袋,又悻悻然伸了出来。这失神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回答不上来了。比我这里干净的地方多了去了,换了谁都能理直气壮地这么对狐狸说。可是他却没有,为什么?   我这里对他来说就那么干净?   琢磨着,我朝周围看了看,看到角落里的积灰,看到桌子上还没擦干净的油腻,于是更加不解。   就在这时砰的声响,把我给吓了一跳。   回过神就看到清慈一脸的铁青,他抓着狐狸的衣领将他按到了身后的玻璃门上。   狐狸却依旧笑嘻嘻的,在我试图跑过去分开他俩的时候朝我摆了摆手。   “你,不是人,对吧。”然后我听见清慈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叫我吃了一惊。   狐狸却笑得越发开心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道快乐的月牙儿。“哦呀……”   “所以你才这样敲诈我,是不是。你已经都知道了,是不是?!”   狐狸摊了摊手。   “难怪神佛都不能容你们,卑劣的妖怪{I”怒冲冲丢出这句话,清慈松手将狐狸推到一边,涨红了脸抱起桌上的琴就朝外冲了出去。我甚至都还没搞明白他们之间到底互相认知了些什么。   可是脚刚刚踏出那扇玻璃门,他却突然问像踩到了电缆似的浑身一阵颤。   惊叫一声连着几步迅速朝里退了回来。一进门随即跌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面如死灰,好像碰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似的。   “怎么啦?”见状我忙问。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望着门外空荡荡的大街,身体一个劲地发着抖。   这让我忍不住再次朝外面仔细看了看。   外面真的什么异样的东西也没有,除了偶尔开过的一两辆汽车,或者走过的三两个说笑着的路人。   这清慈他到底是怎么了……   想不通,我疑惑着望向一旁的狐狸,却在这时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   我发觉街上的确有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但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地留意,我想我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现,那是一层浅浅的,薄霉似的东西,很安静地在马路靠人行道的那片台阶下面流淌着,因为天色的关系,几乎看不见。   是因为这个么?我想。可是我看不出来这种薄薄的霉气一样的东西对于清慈来说到底有什么威胁性,一点也看不出未……   “喂,你会弹这东西吧。”正百思不得其解,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清慈的身边。低头看着他,轻轻问了这么一句。   清慈完全没有留意到狐狸的到来,以致即使这么轻一句话,都让他惊跳了下。然后抬头看向狐狸,犹豫了阵,点点头。   狐狸蹲下身:“那行,我可以给你个不用花五十万,也不用卖了这把琴,就可以再这里住上一阵的法子。”   这句话一出口,清慈的眼睛里登时一闪:“什么法子。”   “咱店里刚好也有一把琴,你说你会弹,那么不如你用那把琴给我们弹上一曲。弹好了,你就留在这里,爱住多久住多久。弹不出,那门就在这里,除非你付得出一夜五十万的价,不然请走人。”   “好,我弹。”   一来一去,这两人算是把交易定完了,而我这一店之主,房子的所有人,却对这一切一句话都插不上。   这算什么……   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却头也不抬,只抬手朝我打了个响指:“小白,把咱那把琴拿来。”   “……什么琴。”下意识问了甸,我还粳从他俩的话里回过神来。   “咱家除了那把琴,还有别的不?”   这么一说,我总算明白了过来,原来狐狸要裁去拿那把凤凰弦。   但……要那把琴做什么?给清慈弹?   可是没有琴弦的琴让人怎么弹?   这不是摆明了仍然在刁难他么……琢磨着,狐狸再次朝我打了个响指。   我瞪着他,皱眉。他却冲我笑笑,一笑那两只眼就像两个好玩的月牙儿,你耍对他发脾气都难。   于是暗地呸了他一口,我噔噔噔跑上楼去翻那把琴。好歹刚整理过箱子,被我藏的不深,不一会儿就翻了出来。解开一层层布,露出里头所谓包着龙皮的陈旧的琴身,真是同清慈拿一把没法比的陈旧,并且没有弦,我摇摇头将它抱下楼,心想着,不知道狐狸到底心里在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   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想,远远的清慈看到我进店,眼神已经壳了起来。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手里这把琴,几乎比之前谈到琴学时的神情更加精神。这让我差点忘了他刚才退进店时脸上的惊恐。   “就是它?”然后听见清慈问狐狸。   狐狸点点头。   “包的蛇皮么……很稀罕呐……”随着琴被摆放到自己面前,清慈那张败如死灰般的脸再次泛出层红晕未,他低头小心在琴身上摸了摸,一边轻轻叹着气:“这是梅花断么……那该是唐宋之前的东西了吧……”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唐宋之前,那该是多老的老古董了。原来鸟人这把琴这么古老……   “可能是商朝时的东西了吧。”狐狸道,一边在琴身上拍了拍:“来,弹一首让找们听听。”   “什么……”听狐狸这么一说,清慈从最初的热切里回过了神。有些迟疑,他朝狐狸看了看:“弹……它?”   “对。”狐狸点头。   清慈一怔。   目光从狐狸脸上移到了琴上,再从琴上移到了狐狸的脸上,有些费解,又似乎是为了确定狐狸没在同他开玩笑。   半响,他呐呐道:“没弦的琴,怎么弹……”   听他这句话一出口,狐狸二话不说将琴从地上拿了起来,然后朝门口指了指。   “没弦的琴,你让我怎么弹?”不甘心狐狸这一举动,清慈站起身提高了声音对他道。   “为什么不能弹?”狐狸反问,似乎他这话问得外行又奇匿。   “没弦的琴要人怎么弹?!”   “没弦的琴,为什么不能弹。”   “当然不能!”   “所以,”没再继续往下说,狐狸朝门的方向再次一指。   清慈的嘴张了张。   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眼那把琴,又看了看狐狸,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默着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走了出去,这次没再回未,而外面那些霉气似的东西也不见了,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它们已经消退得干干净净。   “狐狸,为什么要耍他。”直到清慈的身影捎失不见,我问狐狸。   他抱着椅背在看着外头几个穿得很凉快的小美女。   听我这么问,他回头看看我,眼神很茫然的样子。“我耍谁了?”   “刚才那个人。”   “那个和尚么。”微微一笑。   有意思,似乎全世界都知道那是个和尚,虽然他从头到脚没一点像个和尚样。   “是啊,什么五十万,什么没弦的琴为什么不能弹。你真要赶人走直说就好了,何必呢。况且人家真的有什么不妥。”   一个能看出来狐狸是妖怪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被我店外的某些东西吓的不轻,虽然我不知道,也看不出未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很好打发的东西。   狐狸这么对人家,不厚道。   “怎么,你想收留他?”似乎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狐狸再笑。眼神很荡漾,让人很不爽。   “没有,本来以为是你要帮他的。”   “帮他?没好处的忙,有什么好帮的。”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之前清慈留下的那只打火机,轻轻一摁,随即窜出道淡蓝色的火苗:“啧,好东西。”   “你又不抽烟,再好也没用。”   “卖钱。”   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笑,我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提醒他快到交房租的时间了,这当口一旁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未,把边上蹲着打盹的杰杰吓得一声尖叫。   我拍开它,顺手按起电话:“你好,狸宝专卖。”   “宝珠'”   声音竟然是林绢,这让我又惊又喜。   没想到好些天联系不上,这会儿她会夹然打电话给我。忙问她在哪里,她说她刚到家。声听起来很疲乏,再问她这几天跑哪里去了,她道,一直在东奔西走地找清慈。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是令我突然间有些恼了起来。   一声不响失踪那么些天,我在这里乱担心着,原来她正在外头到处找着这个绿头发和尚。   林绢她这是怎么了,衣着品味变得不像从前不去说,就连对待男人的态度都变了。   是谁说过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   是谁说过,一个不会赚钱给你花的男人,长成一枝花,也是个白搭。   况且这还不是一枝花,而是一个头发染得很非主流的和尚。   而她居然为了这么一个酗酒成性,并且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东奔西走,这还哪里是以前那个把男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莫非周家的事情之后让她变得那么多了?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虽然她说过,很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得了,可是这种变化真叫我感到不安。   你最近有没有见到过清慈?之后听见林绢这么问栽。   我当然说没有。   那么一个奇怪的和尚,直觉让我不希望林绢继续同他再有任何纠葛。他很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   只是好奇她究竟是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的,并且对他如此在意,毕竟从头到脚,他都不符合林绢以前的择偶标准。于是忍不住问她,绢,你是怎么认识清慈这个人的,就他还和尚?你怎么会看上一个酗酒的还把头发染成那种奇怪颜色的和尚?   听我这么问,林绢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道,其实刚认识清慈时他并不是这样的。   那他本来什么样?我校好气地问。   神一样。林绢回答。 第68章   神一样。   这是个很抽象的形容,也是个很高大全的形容。我很意外会从林绢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因为她从未没这么夸张地赞美一个男人。   林绢说那是因为清慈治好了她的病。   这让我再次意外了一下。和尚也会治病么?治的什么病?   林绢的病是失眠。   记得那天林绢请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她曾对我说起过,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当时她看起来精神挺不错的,况且,关于她新男朋友的事情占据了我俩几乎全部的谈话内容。   而她亦一直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这症状的严重性。   直到这次打电话过来,从她略带沙哑的话里我才渐渐了解,原来这曾被她轻描淡写说起过的失眠症状竟然有那么严重,严重到一度连精神科大夫和高效安眠药都没办法控制,严重到一度她以为自己得了某种精神障碍,以致不得不靠去寺庙寻找精神慰藉。   这真让人困惑。要知道,林绢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给她一只枕头,她可以随地随地睡给你看,我想这同她性格有关。她向未都是很现实的一个人,而这样的人通常睡眠质量都是不错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和能被困扰到的东西实在很单一。   钱,生活品质,数不尽的漂亮衣裳和名牌物品……诸如感情等非理性的索求退而求其次。于是这样的她,到底是怎么会被这种症状给缠上的呢……   这事还得从她出院后开始说起。   那时候,距离周家大宅所发生的事差不多也算是过去了挺久一段时间,但里面的遭遇始终让活着的人记忆犹新。那座不断延伸变化着的宅子,那口井,那些装着死狗的棺材,那些形状各异的翡翠小人……很多人丧命于此,我也几乎命悬一线。   而这些事情在林绢的记忆里却几乎都被磨灭了。因为就在我同住在宅子里那些人疲于奔命的时候,她失踪了,不知道一个人跑去了哪里。直到后来被狐狸找出来,进了医院后被救醒,我们发现,那段无比可怕的经历在她脑海里竟然已经荡然无存。   当然这对她而言是件好事。   程舫是同我一样极少数的幸存者之一,带着宅子里那段可怕的记忆,她侥幸活了下来。与死去的那些人相比,她是幸运的,但很长时间里,她不得不靠心理治疗来重新鼓起面对现实世界的勇气。即便如此,停止治疗后她依旧义无反顾地远走他乡,所以我想,那应该不是心理治疗治好了她的心理,而是到了最后,迫于心理压力始终无法得到释放的她,不得不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一一逃避。   又是杀戮,又是厉鬼,甚至包括狐狸精和麒麟。一个人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可怕又复杂的经历,若非以往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只怕也会同她一样陷在记忆里逃不出来。这根本是无法单纯靠做做心理治疗就能简单治愈的。   而林绢索性将它们全部忘记了,这真好。她永远不用在离开周家之后为那些恐怖的回忆担惊受怕,如同程舫那样。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在易园里同她说话、被她怄着气的周林,实际上是个鬼。   原本我以为,一切从林绢康复出院后,就彻底结束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找暗地庆幸着她的丧失记的时候,林绢却在出院后没多久,被另一样东西给困扰住了,并且困扰得相当厉害。   那东西是失眠。   失眠的原因,来自于她的梦。   林绢说,自从出院后没多久,她就开始经常在夜里做到一个奇怪的梦。   但最初她并没意识到这是梦,因为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那是出院后的第一个夜晚,她记得自己躺在她那张花了几万块钱买来的进口大床上,床很软,边上安静飘散着乳白色的空气加湿器的气体。一切是那么的舒适,比医院僵硬的木板床和永远强烈的消毒药水味舒适得太多,所以她很快就睡着了。   但睡着的时间并不太久。就在她处于一种似睡非醒,迷迷蒙蒙的大脑最放松最惬意的状态的时候,忽然问,她被一阵细碎的声音给剌了一下。   那是一种好像是谁拿着样尖锐的东西在戳着地板的声音,并不响,如果短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可是却偏偏持续了很久,仿佛存心跟林绢松弛的大脑与疲惫的身体过不去,那细碎的声音始终断断续续在天花板上头响着,吱吱叽叽,在寂静的深夜里持续不断,并且越来越清晰……   直到林绢突然问一下子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了过来,那声音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偶尔从楼下驶过的车声。   于是林绢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可是就在她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时候,那细碎的声音又开始了,吱吱叽叽,阴魂不散地在林绢充满了睡意的大脑里一个劲地敲啊敲……钻啊钻……硬生生将她再次钻醒,可一睁开眼,那声音又没了,安静的房间里除了她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这叫她开始烦躁了起未。抬头盯着天花板,琢磨着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可是等了半天,那声音始终都没再出现,四周静悄悄的,令被噪音打断的睡意再次悄然涌进了她的大脑。于是重新倒回床上,林娟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晚上她是怎样也睡不着了,虽然睡意很重,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也很累。但似乎只要一合眼,林绢的耳朵边就会想起那种钻东西的声音,吱吱叽叽,一刻不停,叫人好不心烦。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跑上楼,跑到她楼上那家住户房门前用力敲。   但是敲了半天,里头一直都役人应。直到手敲得有点发疼,隔壁那户门一开,探出个头:“602人不在吧,好几天没看到有人进去了。”   说完话,那人关上了门,而林娟只好悻悻然下楼。一路寻思,既然里面没人,那天花板上的声音哪儿来的,难道是做梦?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顿悟:是啊,每次听见那声音都是在自己半睡半醒的时候,一清醒过来声音马上就没了,这不是做梦是什么呢。   得到这个解释,她太平了,所以这天睡觉前她特意冲了杯牛奶喝下去,据说牛奶有安神的作用,而这一晚,她倒是真的没再听见那种戳地板的烦人声音。   那么过去了三五天的样子,算算时间,夜校里的课差不多己经走了三分之一,林绢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决定之后开始要恢复正常,不再病怏怏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都关得有点神经衰弱了。她这么理解自己前不久出现的幻听。可是没想到就在当天夜里,那种幻听又出现了,而这一次,是直接造成她日后严重失眠的起因。   那时候她正坐在床边喝牛奶。   刚喝了两三口,头顶上突然问细琐一阵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上划了过去似的。这令她本能地把头一抬。   却真的看到天花板上有东西!   细细的,长长的,像是某种软体的虫子。林绢吃了一惊,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想去找东西掸,可是站稳后朝天花板上再次的一瞥,令她又一下子重新跌回到了床上。   因为她看清楚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虫子。   这根在天花板上轻轻蠕动着的,并且发出一些细微却又剌耳的噪音的东西,它细长,周身布满皱褶,看起来就像根腌得恰到火候的酱瓜。“酱瓜”顶端有一片狭长的指甲,指甲在天花板雪白的墙面上慢慢滑动,并且往下探伸,仿佛在空气里寻找着什么……   分明是人的手指!   林绢一下子尖叫了起来。   可是声音刚从喉咙里宣泄而出,那根手指倏地就不见了,确切的说,是周围的光线让她根本无法可见。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里。虽然街上的路灯将一些模糊的光线射进房间的窗户,但那点点光亮是完全不足以让她清晰看清楚天花板上任何小于灯饰的东西的。   那么刚才她是怎么看清楚天花板上那根手指的?   一边心神不定地拧开台灯,林绢一边匆忙地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确实什么都没有,即使有,在没开灯的情形下,她也不可能看见。   于是她明白自己又做梦了,一个很有真实感的噩梦。但这个认知并没有令她定下心来。太过真实的场景,那些声音,那根细长的手指,令她整整一晚上没再敢关灯,而躺在床上再次面对着那片天花板,虽然身体很乏,林绢却是半点睡意都无,虽然天花板上很安静,也没有出现任何可以的东西,她仍是睁着眼直到天亮。   而从这天晚上开始,拿林绢的话来说,她开始陷入一个虚无,可怕,而无法自拔的地狱。   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她就会听见那种声音,然后看到那根手指,有时候在左侧,有时候在右侧,缓缓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好像在寻找或者试探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手指从一根变成两根,然后三根,四根……   后来是一整只手掌,穿过天花板的砖面和石灰粉,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一只体型怪异的蜘蛛。手掌有时候会朝林绢的方向抓探,仿佛隔着那层天花板,上面有个人一边看着她,一边在朝她伸着……   然后林绢会醒过来。   清醒后的她很累很累,像是刚刚跑完了马拉松,而比累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之后无可救药的清醒以及恐惧。即便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开得通亮,她也无法屏退噩梦清醒后的惊恐感,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去医院看医生,让人失望的是那些医生除了说些模棱两可的医学术语,就是开一堆吃了让她头昏脑涨的瞌睡药。而那些药带给她的唯一效用就是令她每晚的噩梦时问变得更加持久,醒来后人更加难受。   日复一日。就在我一心以为她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疗养着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睡眠一贯很好的女人,每个晚上都在一个个近乎真实的噩梦里重复着她地狱般的煎熬。   而她一直都役有告诉过我,因为她认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她说她不需要朋友的同情,她需要的是能够摆脱这一切的速效药。   但她始终都没有能找到这种药。   那段时间里她跑遍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医院,西药,中药,针灸,推拿……什么方式都试过了,却都无济于事。而梦却每天都在恶化,以及起着变化。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道:我确信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人,宝珠,在我清醒着的时候。   我愣了愣,然后问她:怎么回事?   她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你大概会觉得我疯了。   我说不会。   她说,真的,宝珠,那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己经疯了,有些东西,我连医生都不敢说,就怕他们认为我不是单纯的失眠、神经衰弱,而是神智出现问题了。   说说看吧。我对林绢道,一边看着坐在我边上的狐狸。他依旧在玩着那只打火机,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熄灭。而目光就在这明灭的光斑里闪烁着,这令我不由自主想起那天他将昏迷不醒的林绢带回来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神情也是这样的,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让我知道。   莫非除了周林的事情,那时候在林绢身上还发生了些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绢……于是我再道:说吧,我想知道。 第69章   似乎那些来自天花板上的声音和那只手已经在她的梦里入了户,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一只布满皱褶的手从天花板某处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未,试探,移动,伴着一种碎裂般的声响,一点点朝下抓探。然后她会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安眠药和脑神经之间通宵的抗衡把她折磨得头痛欲裂,但令她费解的是,即便这样,她仍然会每天听到和看到那些东西,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然后突然清醒过来,那一切便又突兀消失,似乎不经意间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随着这样状况的持续发生,她开始感觉自己己经快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常常在做着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就入梦了,醒来后身体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通体疲惫不勘,耳朵边嗡嗡响着梦里那些持续不断的声音,难受得让她想戳聋自己的耳朵。   后未有一天,趁自己精神状况还算可以的时候,林绢出门到外面转了一天。可能是太久没有同外界接触,外面嘈杂的车来车往声和喋喋不休的人声反令她脑子的疼痛好了很多,所以直到很晚,身体很累,她才回到家里。   谁知门开的一刹那,她再一次听见了那种熟悉的,细微却又清晰的刮擦声。   这次声音意外的离得很近,近到似乎一抬头就能碰到似的,所以她不由自主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把她吓得几乎投有真魂出窍。   说到这里林绢的声音抖了起来,她说,你知道么宝珠,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害怕过,可是这次真把我吓坏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老太婆I她半个身子倒吊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还有半边身体在天花板另一头。那些细微的刮擦声就是这老太婆搞出来的,她两只手不停地在天花板上爬,那样子……那样子就好像是在地板上爬一样,一边爬还一边叹气,嘴里不停地嚷嚷,救命哎救命哎……   “那你怎么确信她是真的存在的呢?”林绢学那老太婆说话的样子令我背心一阵发毛,我打断了她的话,问她。   “因为我打倒她了啊l!我真的打到她了啊I!”   原来,就在林绢看到天花板上那个倒挂着在爬行的老太婆的瞬间,她立刻抓起边上的台灯朝那个老太婆扔了过去。   但没有扔中。老太婆那颗毛发稀疏的头颅反而因此突然朝她转了过来,一伸脖子看到林绢,立刻张大了嘴,伸长了手,朝林绢咿咿啊啊抓探了过未。可是距离太远,她半个身子拉得老长了,仍只能远远地朝林绢空抓着,突然她干瘪的嘴一咧,哇的声哭了起来,然后一遍遍叫,救命哎……救命哎……   林绢这下真是被她搞疯了,疯狂地跑进阳台,疯狂地抓了根晾衣杆到手里,疯狂地冲回房间对着墙壁上那个倒挂着的苍老身体一阵乱捅。也不知道到底捅了有多少下,也不知道那老太婆后未到底被她捅成什么样了,林绢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看。只一口气把力道全部用空,手一松丢掉晾衣杆撒腿就朝家门外跑。   说到这里,林绢停了停,用力吸了口气:“那时候我真希望这是场梦。可是那种每次惊吓后突然醒来,然后发觉自己安全地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之前一切可怕的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循环却没有再发生。所以我真的怕极了。宝珠,你说,既然不是梦,那我看到的那个老太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立刻’快速地阻止了我:“你别说,宝珠,就是想到了也别说,那不会是真的,不会。”   “不会是真的。”我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希望能以此安慰到她。   打那以后,林绢再也不敢回自己家了。有整整两天她一直都在街上游荡,甚至连酒店都不敢去住,因为她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待着的话还会发生些什么。直到后来在街上无意中遇到了以前一个朋友,她被林绢的状态吓了一大跳,在反复逼问了她整个事情经过后,好说歹说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   林绢总算在那个朋友家睡了两天安稳觉,拿她的话未说,那两天她真是幸福得想哭。从没这样珍惜过睡眠,她可谓是睡得昏天黑地,连吃饭都舍不得起来,从未校有这样贪恋过一张床。   可是仅仅只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意外再次降临在了可怜的,身心疲惫至极了的林绢身上。   那天晚上朋友出去给林绢买夜宵,而林绢因为睡足了两天两夜,所以精神好了很多,一时也无法继续再睡,于是就开始帮她朋友打扫房间。   朋友是信佛的,家里有个小小的佛堂,里面有口缸放在佛龛边上长期供着,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积了很厚一层灰。林绢用洗洁精刷了整整七遍才让那口缸恢复了原貌,那是一只很陈旧的,在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天井里经常能见的那种养鱼的石缸。   林绢不明白为什么她朋友会把这么一口缸放在佛堂里,它看起来好像和佛学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琢磨了会儿真准备收拾干净了洗把澡继续上床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隔壁厨房里涌滴答答传出一阵淌水的声音。   她想是不是自己没把水龙头关牢,于是出了佛堂,她拐进了厨房,一眼看向水龙头,可水龙头明明是拧紧的,一滴水也没有漏过。   但滴水声仍然持续不断地在厨房里响着,涌涌答答,一刻不问断。林绢奇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在厨房找了一遍,半天,仍然找不到漏水的地方,于是只能放弃,转身准备离开厨房,把那折腾人的涌水声丢到脑后,谁知才走到门口,她的脚却一步也挪不动了。   她看到厨房门口中间有一滩水,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这滩水她没注意,此时此刻,她却刚好一只脚踩在了这滩水中问,水因着她的脚步而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她看到水里有个影子。   却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影子看上去是个小孩,头很大,身体很小,四肢软软地蜷缩成一团,就在她脚底下,眨巴着一双只剩两个眼眶的眼睛直愣愣朝她看。   看着看着,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很细很长,好像一只受惊了的野猫。   林绢也同时哇的一声尖叫了出来,一边叫一边死死闭住自己的眼睛,直到脸上突然问火辣辣一阵疼,她才重新睁开了眼。   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在厨房门口,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踩到一滩里头有个大头小孩的水滩子。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朋友的大床上,气管里还在因着刚才的尖叫而一抽一抽地疼,脸上火烫火烫的,她朋友一手抓着她的衣服,一边摇晃着她,满头大汗。   那之后,她朋友把她带去了清慈所在的那家寺院,连同被她擦得干干净净的那口石头缸。问起为什么要把缸也带去寺庙,朋友看了一眼她,想说什么后来又没说出口,只在后未随口说了旬,那口缸太干净了,所以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而也就是在把那口缸供进寺庙的第二天,她结识了清慈。 第70章   林绢说,刚认识清慈那会儿,他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清慈弹得一手好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寺庙里教授古琴的缘故,他在庙里有专门一间堂室作为会客间和课堂。那是间不大的佛堂,相对正儿八经的大雄宝殿,它大概只有其偏殿一半的大小,纵深很浅,正中央一尊安放在玻璃罩里的金身韦陀像,面前摆着琴桌。   林绢同清慈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堂室里。   那天她整个人是萎靡不振的,也许是睡眠太少,所以寺庙里的香火味令她头疼得很厉害,又被朋友拉着到处给菩萨磕头,磕得她几乎快要呕吐。   她说她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说病不是病,可是难受起来真的要命。后来,总算磕完了,她朋友把带进了那间屋子,说要带林绢见一个人,一位大师。她让林绢见到之后要叫人家老师。   之后她看到了一个很年轻,年轻得让她无法将他同“大师”、“老师”之类的词联系到一起的男孩。他坐在那间堂室里,穿着件淡灰色的僧衣,手指很长,面目很秀气,和女人说话脸会微徽发红,并且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因此林绢多叫了他几声老师,清慈老师。   她说她很喜欢看这男孩子脸红的样子。   这番描述令我无法将之与我所见到的那个清慈联系到一起。   那个清慈一头墨绿色头发,满脸胡渣,充满血丝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酗酒而总是半寐半醒睁不开来……同林绢所形容的就好象是两个人。   究竟会是什么缘故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我按捺着好奇没有问,听林绢继续说下去。   林绢的朋友把林绢带到那间堂室后就离开了,她说她要去看看她的那口缸,但那个地方不能带林绢去。林绢只好一个人留了下未,同那个年轻的和尚坐在一间屋子里。   刚开始很不自在,因为说来也怪,虽然林绢一直是个在男人堆里游刃有余的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跟她在一起总能攀谈到一块儿,唯独和尚,林绢从来没有交往过,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同他交流,或者说,在她当时的心眼里,她还从没把和尚当成一个男人过。   清慈同样无话,虽然朋友早就说过这是个不擅攀谈的人,但沉默至此林绢还是始料未及的。他在琴台前静静坐着,眼睛看着外头院子里的树,手摸着琴弦。似乎当林绢从未存在过似的,只在小沙弥送茶进来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地对她道:请喝茶。   寺庙里的茶是从庙里那口古井中打上来的,水很清,有一种被岩石长期浸泡出来的芳香味道。茶水里没有茶叶,只有几颗桂圆大小的莲心。林绢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莲心,所以喝了一大口,结果被她一口又都吐了出未,因为那味道苦得堪比黄连。   见状清慈巧妙地避开了她的尴尬,走出去同小沙弥说了一会儿话,这很自然地给了林绢充足的时间去从容地整理好自己被弄湿的衣服。而林绢也是因此而开始对他产生好感的,她说能体贴人的男人不少,但在恰当的时间给人以最恰当自然的体贴的男人却不多,因此遇到这样的男人,是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的,况且他还长得这样可爱。   之后清慈走了回来,在她边上坐下,问她,“茶是不是太苦了。”   林绢点点头。   他笑了笑,道:“但很多人觉得它很甜。”   “这怎么可能?明明比药还苦。”   清慈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琴案边拨弄了几下琴弦,然后开始弹起一首林绢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曲子。   林绢说,那曲子并不好听。很慢,很单调,听得人不由自主想打盹。所以后来她真的在庙里睡着了,这是她认识清慈那天所发生的第二件令她很尴尬的事。   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她这一觉睡了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之久,令她诧异的是她睡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噩梦都没有做,脑子里连日的失眠所导致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人登时也就神清气爽了起来。看到边上还有之前没喝完的茶,她就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发觉,这水呆然是甜的,一丝丝,清爽得让人舒坦。   那之后,隔三岔五的林绢开始往那座寺庙跑,最初是拖着朋友一起,后来是自己一个人。因为自从去过那座寺庙以后,林绢的状况好了很多,不再会做那种循环般的噩梦,也没再看到过那种可怕的、不知道是真实还是幻觉的诡异东西。   似乎很不可思议。朋友说,因为过去她也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后来去了庙里之后得到了治疗,所以这次一听林绢说起自己的遭遇,她就已经存了这念头要带林绢去那里走走了。只是因为林绢一向不信神佛,怕贸然带她过去会惹她不高兴,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才马上没采取行动,直到亲眼看到林绢的症状,才促使她下的决心。   只是当林绢问起她,她以前究竟碰到过什么样的事要去庙里才得到治疗时,朋友却缄默了下来。林绢也识趣,知道人家不愿意开口,于是几次之后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渐渐倒把去寺庙走走养成了一种习惯。   每次去了寺庙,林绢通常都是直接跑到清慈常待的那间堂室里听他弹琴。那里每天都有很多人,他们是幕名过来听琴和学琴的,这些人令整个听琴的过程变得很乏味,因为清慈时常会在某一段曲子上花大量的时间去重复演奏和讲解,于是听着听着,林绢常常就在那里睡着了。   直到醒来,别人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整间堂室只剩下清慈同她在一起,那时候她往往身体下压着四五只蒲团,而清慈必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有好几次林绢问过他弹的这小调子叫什么,因为很好听,和他上课时弹的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调子很不一样。   每次他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想着那么弹了,于是就那么弹了,没有什么名那就给它取个名字好了。林绢道。   取什么名字?他问。   叫林绢吧。   相处久了,林绢发觉清慈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沉默寡言,他有时候还是蛮健谈的,特别是在说到琴的时候。并且有时候还很有点意思,仍是在说到琴的时候。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会弹古琴,自学的,无师自通。   很多人都把他当成神童,但他不是,弹琴只是为了喜好,喜好了就会去摸索了,摸索了自然就会了,这也没什么可以觉得稀罕的,无非他比别人早摸索了那么几年。   “那为什么不去音乐学院继续深造,而要跑到庙里当和尚呢?”林绢问他。   他听完,正色道:“琴这么素的东西,除了寺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养着它。”   “琴分得清什么素不素?”   “当然,素琴才弹得出佛韵。”   “那不在庙里的琴怎么办,它们弹出来的算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魔音。”   “照你这么说,除了庙里的琴,别处的琴都是听不得的了。”   “也不是,只不过出处不同的琴,它们的听众各不相同罢了。人还分南北种族,三六九等,不是么。”   “有道理,不过小和尚,你的心就在这把琴上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役有为你自己想过,清慈。”   “想什么?”   “你说你出家完全是因为这把琴,因为它只有在寺庙里才可以养着,所以你跟着它来到寺庙,是不是。”   “……是的。”   “你几岁出的家?”   “十五岁。”   “那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觉么。”   “接吻是什么感觉?”   说到这里,一直都用一种很压抑的口吻跟我说着话的林绢,忍不住话音里带了点微微的笑腔。“你猜他听我这么问后是什么反应,宝珠。”   我说,“他掉头就走。”   “不是,他朝我看了半天,然后问我,接吻,是什么感觉?”   “那你怎么回答。”   林绢没有回答。   其实也回答了。但她的回答方式很干脆也很直接,她非常直接地吻在了那和尚提着问题的、线条很漂亮的嘴唇上。   而令她惊讶的是清慈并没有因她这种近乎侵犯的举动而气恼,他甚至都没有避开,在嘴唇同林绢的碰到一起之后,他很自然地就把林绢扯进了他的怀里。   那天以后两人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未,虽然碍于清慈的身份林绢一直都在挣扎,但就好象他的琴音对于她的睡眠一样,她觉得同这男孩在一起有点上了瘾。一天不见到他就会忍受不住,甚至不再满足于每天去寺庙看他,他们开始在庙外约会。   有时候是酒店,有时候是林绢家里。   那个时候她几乎已经把自己的噩梦以及噩梦般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她重新搬回了自己家,家里的床,沙发,桌子,阳台……每一处都是她同清慈纠缠过的地方。最初是她引导他,后来他变得主动,他主动将林绢压在身下的时候完全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和尚。   于是有一天,林绢再次问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他一边用手指拨弦般拨弄着她的身体,一边回答:魔音。   这两个字真叫人亢奋,就像小提琴所拉出的魔鬼的颤音,高亢而欲望喷张。而沉溺在这种爆发般亢奋中的林绢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令人兴奋,却又充满不祥的字眼,却是后来所发生的那一切即将开始之前的预兆。   真的是完全一点都没有想到。 第71章   那大约是两人相识的第三个星期。   这天林绢如往常一样去寺里找清慈,通常是在他教琴那间堂室的后门,因为靠近后院不容易碰到游客,不会惹人闲话。   而这天她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一直等到天快黑寺庙要关门,依旧不见清慈出来。想着可能他有什么事走不开,就给他发了条消息,然后赶着寺门还没关急急跑了出去。   之后一直没收到清慈的回信,也没有电话打来。于是第二天,林绢直接去了那间堂室。   岂料当天却没有开课。堂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扫地的小和尚,他告诉林绢,说清慈己经有三天都没来教过琴了,似乎生了病。   得了这个消息林绢有点着急,因为她用手机无法联络到清慈。他的手机没电了,处在关机状态,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给手机充电。所以考虑了半天,她只能硬着头皮在小和尚意味深长的目光下跟他打听了清慈的住处,然后一路躲过了值班和尚的眼睛,进了和尚们的宿舍区。   和尚的宿舍其实和学生宿舍的区别并不大,但管理上似乎比学生宿舍要松,因为没有门卫。只要没被路过的和尚发现,那就没事了,所以林绢很容易就进到了里面,并且找到了清慈所在的那个房间。   大白天的房间门窗却都紧闭着,隔着门林绢闻到一股香烛的昧道从里面溢出来,她贴近窗玻璃朝里看,却因为里头光线太弱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清里面一台简陋的佛龛上点着很多蜡烛和香,大量的烟被门窗关得散不出去,因此弄得整个房间里乌烟瘴气。   她寻思,这样的空气人在里头怎么受得了,于是敲了敲门,她压低声音对里头喊,清慈,清慈。   门里没人回答她,门却因为她敲动的关系咔的下开了,原来里头没有关牢。于是她赶紧把门推开。   随即被里头一股浓烈的烟熏得一阵咳嗽。里头的空气闻起来就像刚着了一场大火,她摸索着打开了里头的吊扇,哗哗一阵扇,才让里头的空气好了很多。这才朝里走了进去,一边适应这里头的光线,一边摸索边上灯的开关。   可是手刚碰到开关,她却一下子朝门口跳了过去,因为刚刚无意间朝佛龛处眼睛一扫,被她突然扫到个人。   要说是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不能突然间看到。   本来,跑到和尚的住处就已经带着心虚了,没想到会在一间看起来好像没人待的房间里突然间看到有人出现,这不能不叫林绢比平时更容易受到惊吓。   几乎惊叫出声,所幸很快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原来是清慈。   也就两三天没见,林绢吃惊于他脸上的变化。他看起来那么憔悴,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一双原本清秀似水的眼睛里涨满了血丝,他极安静地蜷缩在佛龛下的空隙里,一脸苍白,直直注视着她。   “清慈?”走过去,林绢叫他。一边朝他伸出手。   “清慈?”走过去,林绢叫他。一边朝他伸出手。   谁知还没碰到他的脸,清慈突然伸出手一把拖住了她,用一种几乎令她无法反抗的力量将她拖进了佛龛里。而没等林绢开口问他这是在干什么,清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朝外头看了看,然后把林绢朝自己的方向拉得更近了些。   林绢说那一刻她心跳得快极了。很害怕,但不知道到底是怕什么。清慈的样子就好像在躲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真的房间里有什么可怕东西存在的话,他们最应该待的地方是外面,而不是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佛龛的下面。   手碰到清慈的身体,发觉他身上烫得厉害,林绢怕他是发烧烧得神智有点不太清楚,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更让她害怕的是清慈的头,清慈那颗被剃度得很干净的头颅上全是干掉了的血迹,一道道,同上面的刀伤交杂在一起。   这些伤口、血液和他那张苍白的脸,令他耶会儿看起来可怕极了,可是林绢不知道当时该怎么做,她实在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太好的人。   结果两人就那么不说话,也不动弹,在佛龛里僵滞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   对林绢来说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被屋里的香火熏得透不过气,又被清慈这种奇怪的行为而惊怕着,憋出一身的冷汗,却一动不敢动。直到清慈收回紧盯着外面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她才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缓和了一点。   稍许动了动身子,她问:“你怎么了,清慈?”   清慈却答非所问,他道:“刚才进来的时候你看到什么没有。”   “看到什么?”林绢问他,然后又道:“什么都没看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没回答,只是抿着唇,像是在想着什么。   就在空气因为他的沉默而再度寂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身子猛地一颤,一把搭住林绢的肩膀对她道:“听,你听见了没??”   林绢没有回答,因为她吓坏了,她看到清慈手指上全是一道道口子,凝着干了很久的血迹,却不知道是被什么给割伤的。   “听!”他又道,并因为林绢的毫无反应而推了她一把。   可是林绢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寺庙隐隐传来的诵经声。   “听什么?清慈?听什么??”于是她问他。   清慈没有回答,只是退到了角落深处,他捻着脖子上的佛珠,开始低低地诵起了经来。   这举动令林绢感到更加害怕。寂静的房间,单调重复的诵经声,清慈脸上苍白而漠然的表情……   这些结合在一起实在是太令人不舒服了,她不想再继续这样待下去,一刻也不想。   这样一决定,她立刻低下头朝佛龛外爬去,可是没等把头探出佛龛,突然眼角似乎扫到了样什么东西,这令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慢慢抬起头,她看到那是一双脚,青灰色的,上面泥迹斑驳。   那双脚离地空悬着。   她大吃一惊。   以为自己看错了,立刻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朝前看,却不料一头撞上一张脸。   脸是模糊不清的,隐约看得到一双黑色的眼睛,被深埋在灰色的眼眶里,它凑得很近地看着林绢,就像林绢看着它时的样子。   然后它朝林绢张开了它的嘴。   随着一股馊了的肉般酸臭的味道,林绢只觉得有道冰冷的气流从那张嘴里直冲而出。她当时就呆住了,连本能地避开都不会,傻乎乎地就朝那张嘴张开了自己的嘴。   就在这时背后突然被猛地一抓,她一头跌进了佛龛里。头撞到清慈身上的时候她看到那张脸朝佛龛里探了一下,继而消失了,连同那双青灰色的脚。   而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留下任何那东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只是林绢一刹那的幻觉而己。她吓坏了,一把拉住清慈想问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没有看到那个可怕的人。   可他一把推开她,朝外面跑了出去,头也不回。   林绢哪敢还继续留在这屋里,赶紧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可是一口气跑到宿舍外,却早己没了清慈的踪迹。   自此,直到半个月后在路上再次碰见他,那中间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而那次见面后,清慈的变化令林绢更加难以理解。   他变得酗酒,还染了一头绿色的头发,整日整夜地泡在酒吧里,好像一个一无是处的街头混混。   刚看到林绢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认出林绢来,他只是不停地喝酒,喝酒,再喝酒。没有办法,林绢只能把他带会自己家。可谁知他烂醉如泥地昏睡到半夜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在房间里发出一声很可怕的惊叫声,然后一边大叫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一边朝外奔了出去,任凭林绢怎样喊叫,他头也不回。   那之后,林绢就一直处在寻找他的状态之中,总是能从他经常去的酒吧里找到他,但每次把他带回去,无论是家里,还是酒店,他很快就会离开。   这令她感到疲惫,无与伦比的疲惫。   而同时,那曾经好过一段时间的病又开始卷土重来,她又开始做那种梦了,并且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几乎一个晃神,她就能看到一只枯瘦的手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晃动,她大叫着逃出门,继而发觉,那只是一场梦……   说到这里,林绢深深叹了口气,她说,宝珠,我好累,我觉得我要累死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可是他却又变成了这种样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宝珠,我该怎么办……   刚说到这里,电话突然断了,我吃了一惊,一时捏着电话不知道该干什么。   直到突然狐狸那张脸探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回过神。他眯着眼看着栽,问:“你丢魂了'”   我果断地挂掉电话,拿起了我的包。   “去哪儿。”他再问。   “我去看看林绢。” 第72章   出门发觉起风了,气温也降了很多,天气预报说这两天里就会降温,看样子这回的预告没有扯淡。我正打算拦车,狐狸带了件外套走出来丢我头上。“少穿件衣服你的腰围也不会少一寸的,小白。”   “日!”   “来日。”   “你个死不要脸的。”   “哦呀,也不知道是谁死不要脸在先。”   “懒得理你。”   “哥理你就行了。”   “日……”   “来日。”   “……”通常跟狐狸拌嘴就是这么败兴,你永远别想占他便宜,因为你通常都是那个被他占便宜的。所以不再理他,我扬手冲前面开过来的空车招了招手。   却没想到车一停狐狸也跳了上来。   “你来干嘛。”于是腿一横我拦住了他问。   “看美女去咯。”   “你无聊是不?”   他嘻嘻笑着没言语,只是把屁股朝里头挪了又挪,我只能坐到一边,放他进来。心里头却不知怎的定了不少,刚被林绢突然那一下挂了电话,说实在的让找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本确实是想拖了狐狸一起去,就怕他一口回绝或者趁机敲诈我一笔啥的,落得个役趣。倒役想到他主动跟了来,总好过我求他不是?   到林绢家的时候,差不多八九点钟光景。   本是夜刚开始,不过他们那小区已经很安静了,一路走进去一个人也没碰着,除了被路灯拉长了的黑影,以及从那些安静的高楼窗户里透出来的零星几道灯光。   林绢家是那种九十年代初建造的高层公寓,所以相比周围那些新兴建筑,看起来有点灰败,并且老旧。不过因为地处市中心,所以价值昂贵,是我这样的人赚几辈子都未必买得起的。原是教师楼区,现在不少住户都把房子租给了办公的,所以一到夜里基本上就没多少人了,拿林绢的话来说,有时候静得就像座坟墓。   走到楼下朝上望,林绢家那扇位于六楼朝南的窗户半开着,没有开灯,所以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家。于是扯了扯狐狸正准备上楼,这时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紧接着周围大大小小的狗都吠了起来,此起彼伏,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突兀得让人心脏猛地一阵急跳。   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一头撞在狐狸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发觉他似乎听着什么,两只耳朵微微动了动。   见我想开口,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把我往楼道里推了进去,片刻来到电梯口,那些犬吠声又很夹然地停了下未,瞬间周遭一片寂静,对比之前,更是静得仿佛什么声音都役有了似的。   “你刚在听啥。“忍不住压低了嗓子问了他一声。   没等他开口,电梯轰隆隆一阵降了下来,哐啷一声开了门。   电梯很老式,每次未林绢家我总坐不习惯,它门是两边分的,外头还套着栅栏一样的铁质伸缩门。门一开紧跟着就是股浓浓的金属味,里头那盏白炽灯常年一种半死不活的光,照着人脸看上去灰不灰白不白,好像刚生过场大病。   我跟在狐狸身后走进电梯。   刚在数字键上点了下6,忽然头顶呜哇一声响,细细长长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电梯门轰然关上,延迟了片刻,慢慢朝上滑去。而哭声随着电梯的走高逐渐变轻,继而绕着四周金属的墙壁朝下沉去。   “夜啼啊。”耳朵边听见狐狸嘀咕了句什么。我抬头朝他看了看,刚好望见他瞧向我,唇红齿白,一张小白脸在白炽光的照射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我拍了拍胸口:“你很吓人啊,狐狸。”   他朝我扫了个白眼。“这么说很伤人心呐。”   “你又不是人。”   嘴里这么说着,突然听见楼下那婴儿的声音猛地高亢了一下,继而像被惊着了似的一阵急哭。   哇I哇I哇啊……   隐隐有大人在不停地哄着,声音低低的,并且不安着,可是怎么哄也哄不停,那小孩哭得近乎歇斯底里。   这时电梯己到六楼,停了下来。   正准备出去,谁知门刚开突兀一道人影从外头疾冲了进未,一头撞在我身上,和我同时哇的一声尖叫。   随后各自后退一步,这才看清,原来那没头没脑直冲进未的人是林绢。   也不知道是不是电梯灯光的作用,她脸看起来瞧悴得可怕,脸色灰白,眼圈铁青,两只大大的眼睛深深凹在眼窝里,这令她一下子看起来仿佛老了起码五六岁。   “绢?”我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手,她抬头看清是我,几乎是虚脱般的立刻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幸而狐狸在一旁接住了她,我俩把她一前一后架出了电梯,那过程她两条腿一直不停地抖着,却仍反抗般试图挣脱开我俩的手。   直到走出电梯,才总算放弃了挣扎,只是下意识朝狐狸这边缩了缩,随后朝两边看了几眼。   “怎么了绢?为什么突然挂掉电话?”于是我问她。   她用力吸了口气,再次朝周围看了几眼,然后压低了嗓子,对我道:“栽又看到她了。”   黑暗里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点病态的诡异。   我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看到谁?”   “那个老太婆。”   一字一句说出这几个字,我不由自主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一眼。当然耶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被外面路灯折射进未的影子。   “该不会是又做梦了吧。”收回视线后我对她道。   她用力摇了下头,并且看向身边的狐狸:“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狐狸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她僵硬着的肩膀略微放松了些,并且伸出手朝自己家门方向指了指,对我道:“她就在里面……刚才我跟你打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就来了,在我头顶上,我……”说到这里嘴唇哆嗦一下,她没能再说下去。   “去把门打开。”这时狐狸开口,一边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你别去!”见状林绢立刻惊叫,随即迅速捂住自己的嘴,慌乱地朝周围看了两眼。   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立刻朝我这里缩了过未,我从未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看来她真的被屋子里某种东西吓坏了。   想起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内容,心里不由也有些忐忑,但既然狐狸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摊开手,对她道:“钥匙给我。”   “里头真的有东西!”再次强调,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就像我小时候面对那些把我话当笑话听的人时的样子。我在心里头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朝她伸伸手:“把钥匙给我。”   她吸了吸鼻子,老半天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交到我手里。“宝珠,那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我点点头,一边拿着钥匙朝狐狸身边走了过去。   钥匙打开门,一股冷风从里头卷了出来。   窗就对着门,开得老大,因而门一开风就流通了进来,卷着窗帘啪啪一阵响。除此,屋里黑洞洞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狐狸朝里头走了进去。   有他在确实胆壮了不少,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入屋内,一边摸着开关打开了灯。   一下子屋里变得通亮,之前让林绢的声音和表情给搞出来的紧张,似乎也一瞬间消失得干净,我在屋里四下打量了一圈,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阳台,再从阳台返回卧室。   这地方干净得很,没有任何需要我这种特殊的眼睛才能看到的“那种东西”。   于是打算出去招呼林绢进来,狐狸却忽然在我边上扯了一把,一边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循着他的目光我也再次朝上看过去,这一看,却看出了点问题出来。   天花板上有一些印渍。   极淡,如果不仔细,会以为那只是灯光照射下的影子。一小滩一小滩,集中在林绢卧床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些大有些小。   “那是什么,水渍么?”看了会儿,我问狐狸。   他没回答,只是跳上床抬头又朝那些东西看了几眼,一边轻轻甩了甩尾巴。   这时林绢从外头走了进来,也许是相比之下一个人在走廊里更令人不安,所以她最终还是决定跟了进来,走得极小心翼翼,一边紧盯着天花板。   直到来到我身边,她微微松了口气:“老太婆不在了……”   我正想安慰她,却见到狐狸从床上跳了下来,一边径自朝外头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忙问他。   他朝我摆摆手:“你跟她在这里待着,我出去一下就来。”   话音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听脚步声是朝楼上去了,我不知道他这是打算要去干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只能留在房间里,而林绢一见他出门立刻拉牢了我,生怕我也会跟着跑出去似的。   “没事的,也许只是梦。”见状我安慰她。   听我这么说,她脸色刷的下就变了,那种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痛苦劲。随后用力咬了下嘴唇,她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信,妈的,没见过他妈的谁会信。”   我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伸手拉住她正想着怎么编些话去安慰她,这时头顶灯光突然一喑,好像电压一下子不稳了似的。   “宝珠!!”同时耳边一声尖叫,没等我反应过来,林绢一把抓住我的头朝上掰了过去:“看!快看!妈的看到了没!!看到了没!!”   我当然看到了。   那么清晰,在突然变暗的灯光里,那颗苍老的头颅好像雪白的天花板上突然生长出来的一颗肿瘤,无比清晰无比突兀地倒挂在我头顶的上方。一旁微微蠕动着的浅灰色印渍,是她的手指,它们慢慢伸展着,从天花板某些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来,一边慢慢朝我的方向探了过来……   “没有,你看了什么了,绢。”虽然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多年的经历还是令我在一瞬间想办法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林绢若无其事地道。   她掐住我手臂的手指一下子用力了起来:“那个老太婆……你难道役看见吗那个老太婆!!”   “没有啊绢,什么也没有。”那东西的手指就在我头顶上方抓探,而我只能继续保持着那种若无其事,对林绢重复着我的谎言。   她怒了,因为她的指甲几乎就要掐进我肉里。“你他妈瞎了吗宝珠!瞎了吗?!它就在你头上啊!看到那些手指头了吗!它们都碰到你头发了啊!!!”   那些冰冷的,散发着一股淡淡酸臭味的手指。   我知道它们在拨动我的头发,我也看见那老太婆在盯着我看,一边从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   我盯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没有,你在发梦,绢,你在发……”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婆的头突然朝下一沉,一张嘴猛地朝我扑了过来I我大吃一惊。   眼看着就要直扑到我脸上,我再也憋不住了,伸手用力朝前一挥,试图把那东西挡开,谁想那头颅忽地下消失了,只冷冷一阵冰凉的东西在它捎失的瞬间从我指缝间忽地滑过,继而,头顶灯光骤然大亮。   张嘴用力吸了口气,我按了按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   这时耳边响起阵抽泣声,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林绢正捂着脸蹲在地上。显然刚才那一瞬把她吓住了,所以她没看到我最后憋不住所作出的反应。   “绢。”我叫了她一声。   听见我声音她立刻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看到头顶重新亮出来的灯光,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这时踏踏一阵脚步声,狐狸晃着尾巴从外头走了进来。“哦呀哦呀,这是怎么了。”   我发觉他两只手墨黑,不知道刚去干了些什么。显然应该和刚才那东西的出现又消失不无关系,于是道:“没什么,绢子刚发噩梦呢。要不,今天住我店里吧绢?”   可是林绢还没回答,狐狸却先开了口:“不行。”   这样直接,我和林绢都愣了愣。   “怎么不行。”半响回过神,我问他。   却发现他视线正对着某个方向看得有点专注。   因而回过头,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朝窗外看了过去,只那么一瞥,不由得叫我一呆。“真漂亮……”   “极光么……”林绢也道,一边抽着鼻子。   窗外墨黑的天空尽头一边宝蓝色的光泽,仿佛黑丝绒上突然洒落的一片蓝宝石。   光源来自南边尽头一小条淡金色的光,看起来像是月亮,可是月在窗弦上挂着。   那又会是什么,这样古怪而美丽的天象……   琢磨着的时候,窗外的风更大了起来,一阵阵扑面而入,吹在脸上冷飕飕的,带着股隐隐的硫磺味。   “早点走吧,”耳边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先送她去酒店,然后我们回家。这风瞅着要变天。” 第73章   送林绢离开小区的时候,小区里突然开进了很多辆警车和救护车,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我跟林绢也没心情去管这些。   把林绢送到她一个朋友家安顿好后离开,已经将近午夜,风越来越大,走在高楼底下有时候被吹得都有点透不过气来。不过街上人依旧不少,有些则是在高处或者自家的窗台上,他们都是被天边那道异样瑰丽的天象给吸引的。兴致勃勃地看着,拿手机摄像机拍着,一边讨论着那究竟是极光的一种,还是气温突然产生强烈变化所产生的怪异云层。   它真是非常漂亮,亮蓝明黄和些微的淡紫,镶嵌在天空最幽深的黑暗尽头。最初只是短短一道,等我和狐狸快到车站时它已经拉长了,好像一条色彩亮丽的彩虹。   只是我并没有太多心情去欣赏天上这种罕见的美丽,因为情绪有点糟糕。   虽然离开林绢时,无论表情还是语气她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太好受,因为作为她的朋友,我连起码可以做到的、让她在我家里住几天这种小忙都帮不上。我不明白为什么狐狸那么干脆地反对我把林绢接回家住的邀请,并且还是当着她面拒绝的,相当无理。但我不想当着林绢的面同他起争执,所以当林绢提出要去她朋友家住时我也就没有反对,也或许,狐狸他另有什么隐情,因为他从来不会随便干涉我的私事。呐,谁知道呢,最近他总是偶尔会那么莫名其妙一下。   所以丢下他一个人,我自顾自着独自往前走,偶尔他搭上一两句话,也没有理睬他。不过显然他搭话的兴致也不太高,平时他是碎嘴,今晚一路过来,他做得最多的只是抬头看着天,看着那道美丽的彩虹般的东西。   “你今天让我很丢脸。”直到上了车,那个一脸无所谓的男人什么事都没有地挤到我身边坐下,我才对他道。   他朝我笑笑,妩媚得不得了:“在记性上她比你还小白,你纠结啥。”   “哦,原来在你眼里我还有比别人不小白的时候。”   “哧哧……”这一说他笑得更得瑟起来:“那不过是在说明你比人家更加小心眼而己,小白。”   “日。”   真想脱下鞋子在他那张笑逐颜开的小白脸上抽一下,不过情绪不佳,也就算了,只伸手在他那条别人看不见的毛尾巴上用力掐了一把。看着他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一下子抽了起未,心里平衡了许多,也算是出了口从之前一直憋到现在的恶气。“林绢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再道。   他抽着气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尾巴,屁股朝后挪开了点:“过阵子看报纸不就知道了呗。”   “是不是她家楼上有什么问题?”   “她家。”轻轻咂了下嘴,狐狸朝窗外看了一眼,嘴角微咧着,也不知道是笑还是没笑:“她家楼上楼下都有问题。”   “什么意思。”我吃了一惊。   见状他朝我额头上点了一下:“紧张什么,有问题也没说是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再去转一次就行了。不过林绢么……”   “林绢'”   “她还是有点问题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沉默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好象心里知道得了什么不好的病,然后听医生确凿宣判了似的。   那么静静过了几站,眼看着快到家附近了,我扯了扯狐狸的衣服,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绢子会见到那种东西。”   他朝我瞥了一眼,没吭声。   “是不是在易园里她发生了什么事。”   “对。”   “是什么事?”   “她死过一次。”   话一出口,我怔了怔。狐狸这话令我有点不好消化了。   “死过一次?”   这时站点到了,狐狸一甩尾巴站起身下了车,我紧跟着过去,见他没有回答,于是再问了一遍:“她死过一次?”   街头的风令狐狸缩了缩脖子,他回过身,朝我点点头:“你也知道,周林他是什么。”   “我知道。”   “当时她一直跟着周林,也可以说周林为了保护他,所以一直把她带在身边。于是不知不觉,让她走在了阴阳道上。”   “阴阳道?”   “那是介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条道路,走岔了,活人变成死人,死人变成活死人。”   “那不是黄泉道么'?”   “不是,完全两个概念,黄泉道是只给死人走的,阴阳道却就未必,虽说那地方也只有死人或者将死之人才能看到,但因为周林领着,所以不知不觉就走了进去。”   “那林绢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她。”沉默了下,狐狸道:“她走得远了点,所以成了死人。”   “死人?!那现在她……”   “不过我去得还算及时,所以在一切不可挽回前把她带了回未,但那条道给她带未的后遗症还是有的,比如能看到那些原本她看不见的东西。”   这话让我微微松了口气:“就是这样而己了吗。”   “就是这样而己?”不知为什么嘴角忽然微微一丝冷笑,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你以为她是你么,小白。你知不知道正常人如果获取你这样的能力,会怎么样。”   他的表情和他的话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突地一阵急跳。“你想说什么,狐狸。”   “最初只是看到,感觉到。而当异世界那些东西觉察到她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么就会像蚂蟥嗅到了血,”说到这里顿了顿,他问我:“你知道异世界有多少这种东西存在么。”   我冷不丁一个寒颤:“我怎么会知道。”   狐狸耸了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   “哧哧……”狐狸的脸就像个变幻不定的脸谱,前一阵严肃,后一阵不靠谱。在把我弄得手脚冰凉的当口他嘴一咧,笑了,一边扭着腰,自顾自朝家门口方向走了过去。   可是没走两步忽然停了下来,他手插着裤兜,歪头看着我家店铺那扇门。   我紧走两步跟了过去,走到他边上顺着他目光朝那儿瞧,随即见到门口出一道人影在那里坐着。   似乎很怕冷,他身体蜷缩着,抱着膝盖猫似的蜷在门口角落的地方。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抬起了头,头上的帽子随之滑落,露出一大把绿得像上好的翡翠般晶莹的长头发,被大风一吹而起,漂亮得衬得那张苍白的脸竟有几分妖冶。   竟然是清慈。   也就几小时没见,他头发竟然风吹草长似的成了这样,险些就没认出他来。他静静看着我们两个,街角再次一阵冷风卷过,他重新将脸埋进手臂间,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微微一眨,那瞬间我突然有种很诡异的感觉。   “怎么又来了。”耳边听见狐狸问他。   他没回答,只依旧静静看着我们俩个。   直到狐狸径自从他面前绕过,绕到房门口掏出钥匙去开门,他才再次将头抬起,对狐狸道:“那些东西一直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即使在庙里也是这样。只有这里是干净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插入钥匙推开门,狐狸走了进去。   “你们那把琴能再给我看一下么,妖怪。”   “琴是给人弹的,不是给人看的。”   “那你听过别人弹它么。”   这句话令狐狸停下了脚步。“没有。”   “是啊,没弦的琴,谁能弹呢。”   “我听过,”听他那么一说,我忍不住道。“那时候它还有弦。”   “有弦?”怔了怔,他回头朝我看看:“凤凰弦怎么可能有弦。那把……是叫凤凰弦吧?”话音刚落夹然他脸色猛地一变,一转身朝房门方向爬了两步。   “你的脚怎么了?”我留意到他那两条腿好像没办法动,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绑着,它们彼此紧紧贴在一起。   “它们在拉我。”匆匆回了我一声,他继续朝里爬,我正想继续追问是谁在拉它,这时头顶猛然间刷的一道电光闪过,随即轰隆一阵闷响,一大片细密的雨点从上直泼了下来。   我赶紧冲进店里。   这时外头的雨更大了,伴着一道道闪电惊雷,来得几乎毫无预兆。风卷着雨丝在窗玻璃上啪啪急响,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敞开着的门窗一一关上,但还是阻止不了那阵突如其来的急雨把半边地板扑湿一大片。赶紧拿出所有抹布拖把填塞在缝隙间,弄完这一切,总算没有更多的水从外头渗透出来。   而这时外面已经一片水的世界,霉蒙蒙的,硕大的雨点大片落到地上,又被坚硬的水泥地反弹起来,将周围所有建筑物笼罩在一片水零中,朦朦胧胧的,几乎看不见对面房子的模样。可令人惊讶的是,雨下成了这样,天上那道彩虹般的东西却仍然在云层里隐现着,明壳而绚丽的色彩,仿佛隐藏在浓云间一堆闪烁的宝石。   “真漂亮……那到底是什么……”忍不住叹了一声。   “云从龙。”   忽然听见狐狸说出这三个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什么云从龙?”   狐狸没有回答,只低头朝清慈看了一眼,下颚朝门的方向微微一抬,对他道:“出去。”   清慈比我晚进这屋子,所以周身都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了,长发凌乱粘在他脸上身上,令他看起来瞧悴又狼狈。但两条腿却已经分了开来,似乎刚才束缚在他腿上的那层无形的东西己经不见了,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也抬头看着窗外那道美丽的东西,自言自语般道:“云从龙,佛经故事里讲,龙行生云,有瑞光,绕空数日而不散。”   “之后呢。”淡淡三个字,从楼梯方向传来。我回头看了眼,见到铘在楼梯口站着,目光对着清慈,黑暗里仿佛两团紫色的妖火。   清慈也将目光转向了他,愣了愣,继而轻声道:“难怪这里那么干净,我还以为你是不存在的。”   “龙行生云,有瑞光,绕空数日而不散。此后云下数百里,连绵注水,滔滔如江。”   “这真的是云从龙么。”   没人回答。   窗外雨越发大起来,轰轰的,偶尔一道电光闪过,斗大一团火球,紧贴着窗玻璃一闪而逝。继而咔啷一声巨口向,好大的雷声,击得房子一阵微震。 第74章   “五岁生日那天我突发了场急病,记得那晚的雨,好像也有这么大。”雷声过后清慈转身对我们道。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一直都在发抖,我知道这种天气全身裹在湿透的衣服里这种滋味不好受,但他似乎并没不在意这一点,尽管脸己经冻得发青,他仍站在积满了水的那块地板上,自顾自说着话:“那晚我莫名的全身红肿,高烧烧到四十度,疼痛的感觉直到现在都难以淡忘。救护车带我辗转了好几家医院,但没有一家医院能有办法稳定我的病情。当时他们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可是没想到一周后,那些红肿却自己退了,没靠打针没靠吃药,退得有点莫名其妙。”   “而身体恢复没多久,我发觉自己迷上了古琴,无师自通,仿佛那些指法和琴谱生就烙在我脑子里面似的。我父母为此而欣喜,并且有意把我培养成一名专业的音乐家。但,我让他们失望了,就在十五岁那年即将进入音乐学院的前夕,我放弃了他们为我安排好的所有前途,偷跑进寺里出了家。”   “很多人为此震惊,他们无法想通我的行为,尤其是我的父母。那阵子他们天天跑到寺里去哭闹,甚至跪在地上求我,想要把我重新带回家。而我无法让他们知道的是,我进寺庙是必然的,因为我这条命是佛祖给的,而我这双眼睛,也只有在进入庙门后才能得到安静。”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知道这种滋味你也体会过,是么,你家窗户和玄关上到处可以看到这种东西。”   话音落,手指向玄关上狐狸贴在那儿的一道符。   我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没有吭声。   他继续道:“五岁时那场病恢复后,不仅仅带给我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也同时带来了一些令人惊骇的东西。某个夜晚裁在练琴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顺着窗台慢慢爬进来,她身体很庞大,像只被水浸泡了几天几夜的面包,她慢慢的慢慢的朝我身边爬,一边爬一边从眼睛和嘴巴里喷出很多黑色的液体,我吓坏了,想叫,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想动,可是一点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爬到我脚下,又用那只湿漉漉的巨大的手沿着我的腿摸到我的脸……就那么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都己经感觉不到自己心跳了,这时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拍了我一下,而那女人也在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那以后,隔三岔五我总会看到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那时候我总是不敢朝角落的方向看,因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那个角落里就会突然多出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些朝我笑,有些朝我哭……而这种遭遇我不敢对任何一个人去说,我怕他们会以为我练琴练到走火入魔,疯了。”   “那时候跟我相伴最多的,除了那把琴,就是从爸爸书橱里找到的一本金刚经。起先我发觉有它在身边的时候,那些东西对我会有些忌惮,后来我开始试着默诵一些经文,每次当它们出现的时候我就一直念一直念,那样它们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后来当了和尚,那些东西才彻底从我眼前消失。整整八年,我从未有过那么一种宁和的安全感,我在寺里生活,在寺里学习,在寺里弹琴,也开始教那些喜欢古琴的香客们一些简单的指法和韵律。而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林绢。”   “那大概是两个月以前。我看到一名熟识的学生到我授课的地方,说要介绍给我认识。第一次见到她,发觉原来真的像书里写的那样,一个女人可以美成那样。但她看起来很苍白,并且似乎在害怕着什么,那种深深地恐惧着,却又无从说出口的感觉,同我八年前很类似的那种感觉。所以忍不住特别地留意她,关心她,并且无法抗拒她的接近……知道后来,我和她在佛面前做了神佛无法能原谅我们的事情,我想应该是从那一天开始,佛放弃了对我的保护,因为那天之后,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东西。”   “最初是在林绢的家里,那时候我正放纵到魔佛不分,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脸在天花板上,静静看着我们。”   “出于一种本能,我当时就逃出了林绢的家,但那次虽然很害怕,但我一直认为,那只是我的某种幻觉,某种犯戒之后产生的罪孽感而导致的幻觉。可是不久之后,我再次见到了那种东西,而且,这次是在供满了佛像的大雄宝殿里。”   说到这里,清慈用力吸了口气,朝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幕深深看了一眼。“我想你们一定都无法体会到我当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恐惧,恐惧不足以描述我心里的绝望感,因为那是大雄宝殿。我在大雄宝殿的金身佛像前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东西,它呜呜咽咽地哭着,抹着满脸的黑血,一边朝我伸出手。我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昧从它肮脏的身体上散发出来,轻而易举掩盖掉了周围整日整夜燃烧着的香火的味道。”   “金身佛像前?”不得不说,我被他清慈这段述说说得有些惊诧了,所以不由自主插嘴问了一句。   我知道我们市里那座寺庙里有一尊金身佛像,那是尊真正的肉身菩萨,也是这座寺庙的标志。它是两百多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坐化后而成的,经历了战争,文革,十年动乱里被和尚埋在寺庙的枯井里保存下来,五十年前重塑金身,之后一直供奉在大雄宝殿里。非常有名。   这样一尊佛灵性是极强的,小时候撞克到过一样极凶的东西姥姥曾带我去那里避过那,我亲眼见识过它的法力。   这样一尊肉身菩萨,怎么可能会有鬼魅放肆到在它面前作祟?   清慈朝我点了点头,一边眨了下眼。   奇怪的是他眨眼的样子再次令我产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那古怪到底是怪在什么地方。   “后来那些东西变得开始越来越嚣张起来,最初它们只是离我远远的,站着看着我。后来它们开始离我越来越近,甚至在我把自己藏在佛龛下面的时候,它们仍能找到我,虽然无法靠近我,但它们在离我最近的距离里徘徊着,对我说着一些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的话,一边伸手想要拉住我。日复一日,我整天整天地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无处可逃,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因为那些东西除了我以外谁都听不见,谁都看不到……”   “而那时候我的身体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说着,清慈伸手扯了把自己的头发:“看,看我的头发,还有我的眉毛,我的胡子。看到它们的颜色了么,奇怪的颜色,绿色。你们见过有人长着一头绿颜色的头发么?呵,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我感到可怕的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它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变成了这样……”话音落,他转过身,用力扯下了他身上的外套。   于是我被狠狠地吃了一惊。   我看到他后背口在背心外的皮肤上长满了一些奇怪的、细小的肉粒,肉粒上钻出一根根细细的绿色毛根,一根根笔直竖立在他的度肤上,这情形不但令人恐惧,还感到一阵阵发自身体最深处的寒意轰!   这时突然一阵巨大的雷鸣声在窗外不远的地方炸响,震得地皮一阵颤抖。随即更大一波豪雨从天上的浓云层里撒了下来,密密层层的,没头没脑对着这栋老旧的建筑一阵轰炸。   老房子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纵然外部改造内部装修,也很难改善那些日积月累下来的隐患,有了点风吹草动就会伤筋动骨,何况碰上那么大一场暴雨。就那么短短瞬间,雨水开始从窗缝间渗透进来,沿着窗台涌涌答答漏在地板上,散发出一股冰冷的潮湿味。   清慈在这股潮湿味里浑身颤抖地站着,露着他那张长满了可怕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的背。   我不知道该对这可怜的男人说些什么。   这冰冷的恶心到让人心脏发毛的感觉,我除了沉默,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隐隐听见一阵拍门声。   砰,砰砰……   刚开始以为是幻觉,因为雨声实在太大,所以令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有点模糊。   后来那拍门声渐渐清晰了起来,连清慈也听见了,因为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那声音听上去方向是从隔壁店门口传来的。   这让人有点意外。都己经是半夜了,那么晚了而且雨还下得那么大,谁会在这种时候跑到我店外来敲门?   正琢磨着,回头看到狐狸一转身朝厨房走了过去,我也想跟过去看看,他却回头朝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于是我没再往前跟,只跑到窗口边贴着窗玻璃,朝外头店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外面雨实在大,长期没有承受过这种雨量的马路已经积起一洼脏水,水漫过人行道捅到了我家店门口的台阶下,看速度还有不断往上攀升的趋势。   一道人影在店门口站着,个子很高,全身罩在层宽大的雨披里。   手里似乎提着样东西,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点幽幽蛋黄色的光,细看原来是盏灯,一盏烧着蜡烛的玻璃罩小马灯。灯光在风里摇摇欲坠,那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护着,一边时不时地在店门上敲两下,过了会儿店里的灯亮了,狐狸推门出来,站在门口跟那人说着什么。   看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边上的清慈在看着我,我回头朝他看了眼,他眼睛再次一眨,这动作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他眼睛眨动的样子很奇怪,不仅上下两道眼帘在动,两边眼角处竟然分别有两层膜似的东西,在他眼睛眨动时突然出现,迅速地眨了一下。   难怪之前见他眨眼时会觉得不对劲,太诡异了,这人竟然有两层眼帘……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这时忽然听见他问我。   我愣了愣。   好像是第二次被他这么问了,但我可以肯定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于是摇摇头,这让他眼里微微闪过一丝失望。   “说来也怪,我总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见过,这地方也是。”边说,他边走到我身边,隔着窗玻璃朝外头看了看:“很眼熟,这条马路,还有那边那条弄堂……”   就在他刚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却冷不防吃了一惊,因为窗外灯光所及处我看到一道人影正从外头走过,可是清慈却似乎并没有看到。   那人个子极高,头几乎高过我家的窗顶,却很瘦,瘦得像根竹竿似的,因而显得身上那件雨衣异样肥硕宽大。那件宽大的雨披将他全身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提着只小小的马灯,里头半支白蜡烛在一片大雨中挣扎摇曳,闪烁着一小团萤火虫般微弱的光线。   经过窗前时他忽然头朝我这方向转了转,一瞬间房间里的灯光映亮了他隐在雨披下的那张脸,那张脸同他的手一样苍白,却空空的,空得一样东西都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偏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吸引人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张脸看,紧紧地盯着它看……   突然后衣领一紧,我被人一把拉着朝后退了两步。借着玻璃的反光我看到铘那双眼睛在我身后闪出道亮紫的光,只那么一晃神的瞬间,再朝外头看去,那高个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哗哗的雨点在空落落的马路上倾泻着,瓢泼不尽。   砰……砰砰……   突然敲门声再次响起,却不是从店门那里传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因为它就来自这栋房子的大门砰……砰砰……砰砰……   没得到回应,那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比之前重了点,并且有点急促。   会是谁?   没等我开口问清慈,他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朝后退了过来,那表情活像见了鬼似的。   “清慈?”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正要问他出了什么事,这时窗上突然咔的声轻响,一只手蓦地出现在了窗玻璃上。   一只烧焦了的手。 第75章   手在玻璃上摸索了两下,继而一张脸慢慢从窗下探了上来,扒拉着玻璃朝客厅里看。   那是张己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眼睛和嘴唇全都烧没了,远看过去好像它在瞪大了眼睛冲你笑,以一种很扭曲的表情。但它其实是愤怒着的,因为那双被烧空了的眼睛,它们令它无论靠玻璃有多,近始终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不出片刻它焦躁了起来,一边用力扭着脖子,一边用那只枯枝般的手用力砸向玻璃,砰砰砰,一下又一下。   而同时敲门声也在继续着。持久得不到回应,它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急迫,咚咚咚的仿佛擂鼓似的一下下砸在门板上,直听得人心脏也跟着快速震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回头问铘,但话还没说完他捂住了我的嘴。这时突然发觉窗外那片雨变得有点奇怪,原本雾蒙蒙的,一团白色的雨气,此时不知怎的突然变成一大团灰褐色的东西,浓重而密集,沉甸甸压迫在窗外那条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以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条马路,那些路灯,还有那片勉强在雨里勾勒出一点轮廓的房子的身影……除了那张被烧焦的脸。   它无比清晰地映在窗口上,用它那双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看”着我的方向,一边用力拍打着玻璃。   直拍得窗玻璃微微震动,片刻贴在窗角一道符噗的声断掉了,斜斜从窗框上耷拉了下来,眼看着随时就要掉落,铘突然一把将我开,紧走两步到窗台边伸手朝那道窗框上用力一抹。   一道猩红色的血随即沿着窗框滑落到窗玻璃上,与此同时,窗外那烧焦了的头颅猛地朝后一仰,触电般朝急速后退开。   离远后才看清它整个儿的身体,瘦瘦小小的,几乎是副骨架,粘连着一些尚未烧光的皮肉。它飞快地跳开数步远后停下,嘴一张从喉咙里一口喷出团灰色的烟雾。   雾被雨水淋成了泥浆跌落到地上,也有一些溅到了窗玻璃上,它们嘶的下凝聚成了一团团水泡,然后在雨水的冲击下消失殆尽。而那东西留在原地没再继续有什么动作,似乎铘弄在玻璃上的血令它有所忌讳,它张大着嘴朝着窗口的方向发着一些嘶嘶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叫声,却始终不敢再次靠近。   可就在我心跳刚刚因此而略微平缓了些的时候,突然猛的一幕景象映入我眼里,把我震得全身一激灵。   窗外那团吞没了整街道和房子的灰褐色东西,它们哪里是雨啊,竟然是人!   一个个被烧焦了的,身体各部位严重扭曲挤压在一起的人!   他们一个连着一个聚集在我家门外那片空地上,少说也有成百个,伸长了脖子,伸长了手,朝着窗台的方向看着,一边张大了嘴,从喉咙里喷出一团团灰色的霉气。   “它们来了……”耳边响起清慈的话音。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脸色铁青,一张脸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显得微微有点扭曲。   “你见过它们?”我问他。   他紧盯着窗外那些蠕动的人群,手指神经质地搅动着,以致手背几乎要被他掐出血来。“是的,那些东西,无时无刻盯着我的东西……之前就在那儿了,难道你现在才看到么!”   我呆了呆。   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就在这里了?但它们明明是刚刚才出现的不是么。   没来得及开口再问,头顶突然一道惊雷炸响,震得我耳膜微微一阵疼痛。同时窗外急速闪过两道霹雳,光照极强,仿佛被两台巨大的探照灯同时扫过。   强光退却后,窗外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一阵骇然。   那些原本匍匐聚集在地上蠕动着的人群全都站起来了,并且离窗极近,几乎是咫尺问的距离。他们拥挤在窗口前,张着嘴,直愣愣看着窗内。窗外的风此时陡然变强,呼啸着上下攒动,仿佛一只脱缰的野兽,那野兽周身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昧,吹开漫天瓢泼的雨丝,吹起那些人口里不断喷射出来的灰霉,随即呼的声巨响,一道炎炎烈火顶着大雨逆风而起,直扑向我家的窗台!   “看来你逃不出今晚这个劫了,连带我们都要被你连累。”身后突然响起狐狸的话音。   不知几时他已经从店铺返回了客厅,手里拎着样东西,侧头斜睨着清慈那张铁青的脸。窗外的烈焰映得他那双眼睛绿光闪闪,仿佛两团燃烧的妖火,他将手里的东西朝清慈指了指,冷声道:“难怪此生踏入空门,你前世好大的孽障。”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清慈因他的话而皱眉。   “知道外面那是什么东西么,它们是黄泉地藏。前生死得惨烈,死后又不得超脱,游荡阴阳道至今,反复受着死时那瞬的痛苦,你被这种东西缠上了,即使佛门也护你不得。偏又碰上苍龙过境,小子,我们要被你玩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啧,你的脸,你的脸。”   没回答清慈的问话,却连说了两遍“你的脸”。我不知道狐狸为什么要强调这三个字,于是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视线再次朝清慈的脸上看了一眼,这一看,把我,惊得朝后连退两步。   清慈那张脸变得好奇怪。   似乎整个轮廓被什么给用力挤压过了,它变得有点窄,原本造型漂亮的鼻子也变了,变尖,变长,从侧面看去……好像鸟的喙。最诡异的是他的眼睛。或许是因为脸变窄的缘故,那双眼睛不知怎的看起来仿佛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了,这诡异的排列令人不自禁一阵恶寒。   却又同时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奇怪,他这张脸不仅变得极度奇怪,还很眼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鸟人……”片刻脱口而出,嘴里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清慈有些莫名地看着我,看上去他被我的表情给惊到了,却又不明白我这过度的反应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他摸着自己的脸,看着我,又看了看狐狸。   狐狸没有理会,只是将手里的东西咚的声丢到他的脚下,对他道:“弹吧。”   “你开什么玩笑……”狐狸的话令清慈眉头一瞬问皱紧。他紧盯着狐狸的脸,一边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样东西。   那是一把琴,一把包着鳞片状的表皮,没有弦的古琴。   凤凰弦。   “我没开玩笑。”狐狸道。   “这种时候让我弹琴?”   “是的。”   “你疯了。”说着一把将琴丢到地上,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冲天的火焰以及那些烧焦的人群:“没弦的琴怎么弹,哪怕它是凤凰弦。”   “是么。”眉梢轻轻一挑,狐狸将那把琴从地上捡了起来,抬手将它脱在掌心里放平,另一只手抬起,朝琴身上轻轻一抹。   “当……”琴轻轻发出一阵颤音,婉转悠扬,分明是琴弦才能发出来的曼妙声响。而同时门砰的声响,突然开了,冰冷的带着浓重硫磺昧的风瞬间从门外卷了进来,夹杂着雨丝,还有同样熊熊的火焰。   奇怪的是那火焰竟然也是冰冷的,扑面而来的森冷,仿佛地府之门骤然在我眼前被打开。   火焰里那些被烧焦了的人嘶嘶哀嚎着,伸着又细又尖的枯枝般的手,朝清慈猛地扑了过去,团团将他包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身影吞没在它们焦黑的身体中间。   而清慈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   混乱中我只看到他惊恐的眼神朝我的方向迅速扫了一眼,随即人就消失了,被那些人急速拖出门外,消失在一片冰冷的火海之中。   “弹不了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再次让那没弦的琴发出一声低吟,狐狸对着那团火道。“不然你就要把那东西从东海引未了……”   话音未落,脸色陡然一边,他猛地朝我一指:“过来!”   我一呆。   还没反应过来,那团本已经开始朝门外退去的火焰突然间像被人猛泼了桶汽油似的轰的声暴涨起来!   与此同时头顶再次一道惊雷劈下,简直天摇地动般的震荡感,将窗上的玻璃哗啦一声震得粉碎,碎片被气浪直掀而起,眼看着就要像堆刀子似的朝我飞过来,一旁铘的身影闪电般掠过,抓着我就地一滚险险避开。   就在这时突然周围一点声音都没了   风声,雷声,雨声……   窗外变得很壳,明媚而灿烂的颜色,将原本昏暗混乱的世界照得一片通透。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勉强抬起头,透过铘的肩膀,看到门外那群烧焦了的人一个个抬头仰望看天。   天上璀璨的光将他们的脸也映得很璀璨,蓝的绿的,黄的紫的……   突然一道极亮的光唰地闪过,那些人一个都不见了。   空荡荡的马路上依旧闪着那层璀璨耀眼的光,伴随着瓢泼的大雨和呼啸的风,却依旧没有一点点声音。   这太奇怪了不是么。   那么风和雨,雷和闪电,怎么会没有一点点声音?   这时,仿佛是在回答我的疑问,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响声。   轰……隆隆……   黑暗里再次响起那阵沉闷巨大的声音,这次仿佛就在头顶,离得如此之近。   我发觉铘抓着我的手指变紧了,很紧很紧,紧得让我肩膀微微发疼。   轰……隆隆……   这时眼前一片幽光微微一闪,我发觉门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很大很大一团,幽幽的,一片片闪着乌油油的光。   鳞片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会想到这种东西。可那斑驳的,片状的一大团乌油油的光,真的很像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可是什么样的爬行动物有那么大的鳞片呢……那该有多大的身体…   我惊骇地盯着门。   门洞外那片乌油油的光一闪而过,似乎那爬行动物轻轻扭动了一下它柔软的身躯。   令人窒息的是,从门洞里显示出来的那部口体,很显然只是它身躯间极小的……极小的……一部分……窗外同样光泽的鳞片亦在滑动,它挡在窗口间,而透过它,我一眼望不见天 第76章   一股股冰冷的味道随着那东西的扭动从外面钻了进未,很咸很腥,像阵雨过后那种潮湿的气味。硕大的鳞片紧挨着门窗摩挲出喀拉拉的声响,这种感觉听起来像做梦一样,可是却活生生地就在眼前发生。   “那是什么……”忍不住出声问了句,可是嘴巴很快被铘捂住了。他手指冰冷,因为皮肤上浮出了一层漆黑的鳞片,这令我不由自主呼吸急促了起来。   铘在动用真身,这意味着窗外那东西令他极感威胁,可是,能有什么样的东西可以让这只上古麒麟感到备受威胁?   就在这时突然卡嚓一声脆响在窗口处响起。   似乎是听到了客厅里的动静,窗外那巨大的东西朝窗口前挤了一下,瞬间窗边的墙壁上裂出道细长的口子,蛇行似的从天花板直到地板,仿佛被人用斧头猛劈了一道似的。片刻那东西喀拉拉一阵滑动,我听到一阵类似风、却又不是风的声响从屋子上方轰地一阵长吟,蜿蜒由上而下绕到了窗台前。   紧接着一团雾气从窗外喷了进来,极冷,带着股麝香似的气味,闻着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赶紧别过头用力吸了口气,我听见身后忽然响起阵低低的说话声,声音很模糊,语速很快。   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呆了呆。   我看到了清慈。   他蹲在客厅中间,两手抱着膝盖,头枕在膝盖中间,一头翠绿色的头发因为他身体的摆动而微微颤动。   可他刚才明明不是被那些可怕的鬼魂拖进火里了吗?   疑惑间,我朝站在他身边的狐狸看了一眼。   狐狸离他大约三步远的距离,低头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怪,我说不清是为什么,因为随后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也有点儿怪。就这时清慈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了起来,我从他越来越大的声音里辨认出他在念经,一边念一边哭,他时不时抬头看看我,眼神很可怕,好象一只惊恐到极点的鸟。   但为什么清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会变得和当年那个乌人一模一样?   这疑问刚刚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突然停下嘴里的经文,伸手指住了我:“宝……宝珠……是你么宝珠……”   我被他问得一愣。而没等我开口,他抬起头匆匆朝周围一圈扫视,继而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   站得很费力,像是很久没移动过那两条腿似的,他吃力地拉伸着自己的腿,吃力地用它们在地板上慢慢挪动,一边继续用一种惊恐并茫然的目光朝周围看着……直到目光移到狐狸身上,他整个人徒地一震,继而身子一晃再次跌坐到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脑子里猛窜出来似的使劲按住自己的头。   片刻后突然张大嘴,从嘴里发出阵完全不似人能发出来的尖叫:“呀啊!呀啊!!I”   这时头顶突然一道惊雷,像是当空一道巨锤砸落似的,直震得人心脏一阵发闷。清慈嘴里的尖叫声因此嘎然而止,客厅里再次恢复成一片死寂,连带周围突然变得很黑,和刚才的黑完全不同的黑暗,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   当真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这种静和黑让我一下子慌了,迅速朝后摸去,可是一摸一个空,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在我身边捂着找嘴的铘不见了,我身后空空如也。   “铘?!狐狸?!狐狸?!”愣了片刻,我猛地张开嘴放声大叫,也不管会不会惊动房子外面那个庞然大物。   可是叫了半天,嗓子都喊疼了,始终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小心伸出手再次朝周围一阵摸索,动作范围更大了些,可是双手所及,除了黑暗里冰冷一片的空气,真的什么也摸不找够不到。   但这怎么可能?   依稀记得刚才我倒下的地方,离得不远就是沙发和茶几,按照我目前的动作幅度,无论如何它们的一个边角总是能被我碰到的。但见鬼的是现在为什么却什么都碰不到??   疑惑间我摸索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起身后发觉,上方的空气似乎更冷,吸口气都能感觉一种滑腻腻的冰冷,从我的喉咙一路游曳进肺里。忍着这种奇怪的不适感我朝前走了一步,脚下有点浮,仿佛不是踩在地面上,而是某种有软度,有弹性的东西上。这让我更加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半响,想等待是否会有那么片刻时间出现一点点亮光,只要稍微的一点就好,好让我看看周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可是等了半天,周围除了黑就是静,除了静就是我一个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我明白再继续等怕是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硬着头皮用两只手试探着一边摸地索一边慢慢朝前走,而意外的是走不到两步,我突然碰到了墙壁。   墙壁是坚硬的,和脚下的地面不一样。我略微松了口气,至少此时寸碰到的是一样不那么奇怪的东西,于是带着一丝希望,我摸着墙壁继续朝前走。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一阵隐约的说话声从前方某处传了过来。   “你听到了投?”   “说啊!你到底长耳朵了没……”   从声音上辨别跟我有点距离,并且是在室外。   不由得一喜,我朝着那方向大声叫:“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但没人回答我,而且刚刚叫出声后,那些说话声也消失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又要再次被卷入之前那片死寂,于是赶紧趁着刚才说话声带给我方位感,迅速摸着墙朝那里走过去。   一口气连走了十多步,就在我刚想停下来探测一下周遭的时候,摸在前面的手突然一个落空。   我吃了一惊。   没等反应过来,人己一头朝前跌了过去,就在头撞到前面某样硬东西的瞬间,我听见有人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声音?”话音刚落,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细缝。   一些微弱的光线紧跟着透过那道细缝从外头射了进来,于是我终于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是个很狭窄的空间。确切地说,是一口橱,一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挂的大衣橱。我就跪在橱门这里,门因为我的力量而朝外推开了一些,所以我终于见到了失踪己久的光,以及外面那个被光笼罩着的世界。   它被突然撞进裁眼里的光线弄得有些模糊,隐约能看到一个房间大体的模样,老式简陋,像十多年前我记忆中那些还未拆迂的老房子。   可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未了,铘和狐狸又跑去哪里了?   疑惑间,突然一阵闷响,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嗵地声倒在了地上。忙凑近了门缝继续朝外看,随即看到一个瘦瘦的人影背对着我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板上,肩膀上踩着一只脚,很粗很结实,像碾着什么垃圾似的用力碾着那副单薄赢弱的肩膀。   “声音?什么声音?你吓唬自己呢还是吓唬老子呢?别装蒜了,说啊!”说话的是个粗噶的尚在发育中的少年音,尚且稚嫩的声音重复着一种相当霸道流氓的腔调。   而那个被踩住肩膀的男人始终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一点反抗,只是沉默着躺在那里,任凭那道粗噶的嗓门不停地问着自己。   最终那少年不再有耐心,朝他身上用力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直到脚步声离开很远,那男人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整理了下满头油腻腻的头发,一边转过头在自己的肩膀上揉了几下。   转头瞬间,他的脸很清楚地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这叫我心脏猛地一紧。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儿童的嬉笑声,有人奔跑而过,有人在大声唱着:“鸟人鸟人,嘴巴尖尖!鸟人鸟人,身上没毛!鸟人鸟人,满地撒尿!鸟人鸟人,媳妇跟人飞跑了!”   很熟悉的童谣,听得我脑门心一阵闷闷地疼。   见鬼了……   我以为自己只是在黑暗里走了十几步路而己,没想到却一头走到了‘鸟人’的家里,那个死了已经有十多年之久的‘鸟人’的家里……刚意识到这点,我忽然见到‘鸟人’转过身朝衣橱方向走了过来。   走得很慢,那少年几乎将他半边脸都给打肿了,靠近嘴的方向很高地突起一大块,令他那张本就怪异的脸此时看起来更加诡异。   他走近衣橱朝橱门方向伸出手。   这动作令我大吃一惊。忙捂着自己的嘴急急转身,可是身后除了一道坚硬的木头橱壁外没有任何退路,刚才我掉进来时所在的那个空间早已不见了,登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以及那张苍白扭曲的脸离橱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一把拉开,外头强烈的阳光一气泻入,逼得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第77章   再睁开,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弄堂里。   很眼熟并且陈旧的一条巷子,斑驳的墙,涌着水的笼头,仅有的一问小店木板门敞开着,里面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虎斑纹大胖猫赖懒地蹲在柜台上,心不在焉地摇着尾巴哂着太阳。   “杰杰?”我惊叫,朝它伸出手。   它却朝我喵地叫了一声后迅速跳开了。   我急。跟过去再叫,它已经三下两下跳到了对门屋檐上,很快没了踪迹。周围立时静了下来,有钟摆声从那栋房子里传出来,当当几下,我顺着声音朝那方向看过去,看到一扇半掩的门,门里一方不大的客堂,四四方方,里头摆着一张脱了漆的八仙桌和几把凳子。一个人坐在靠近里屋的角落里坐着,低头擦着什么东西,这时隐隐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从弄堂外传了进来,那人一听见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头朝门的方向一探,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我吃了一惊。   就在他刚走到客堂中央的时候,我一眼认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脸都被打扭曲了的鸟人。他脸上伤得挺重,大半张被用一块纱布裹着,露出一只尖而长的鼻子,鸟喙似的戳在空气里。   这让我条件反射地朝后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上墙,他人已经推门出来。   我当时心跳几乎快到喉咙。   以为一定是要被他看到了,但出乎我意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他只顺带性地朝我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之后,立刻将目光移向了弄堂口那阵脚步过来的方向。   我惊魂不定地在原地呆站了片刻,直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慢慢浮出一层笑,才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己走到他身边的人看去。   “早。”离开两步远,那人拎着只塑料袋朝鸟人打了声招呼。   而她的声音和她的长相让我大吃一晾。   虽然十年时间可以让一个人改变很多,但有些东西仍然是可以从眉宇间辨认的,况且十四五年和二十来岁的差别,说大,其实也不算太大。   我看到了另一个我,十四五岁时候的我,   曾经听说过,假使有平行空间这样东西,你确实很有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见到同一个你,但两者无法并存在一个世界,所以必然有一个会消失。我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几分钟前我还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窗外雷雨交加,还有一样巨大无比的庞然大物守在我家窗外。而几分钟后,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我家附近十几年前还没殳被拆迂的那片弄堂里,不单见到了死于火海的‘鸟人’,还有十几岁时的我。   这真是太诡异了……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狐狸和铘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这地方的某处?   想着,我迅速朝周围扫了一眼。周围安静得很,除了‘鸟人’和‘我’,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俩个似乎都没有觉察到我的存在。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鸟人’木讷而不善言辞,在听到‘我’的招呼声后,他只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愣愣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从那个十多岁的“我’的眼神里觉察出了一丝紧张。   记忆里,那个时候的我更为敏感和胆小,所以周围的安静令她散发出一股让人触鼻可闻的不安来,她悄悄朝四周扫了一圈,有点拘谨地咽了口唾袜。   “我姥姥让我给你的。”那么彼此沉默了一阵,‘我’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伸到‘鸟人’面前。他小心翼翼接过,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手抓在了我的手指上。   这令‘我’更加紧张起来,手一松,望料袋脱手落地,‘我’惴惴不安地朝后退开。   “没关系,没关系。”‘鸟人’见状立刻道,一边弯下腰把塑料袋捡了起来:“是什么?   “鱼。”   趁着‘鸟人’拉开望料袋的时候我朝里看了一眼,里面是条还在抽搐的括鱼。   “我帮你切一下吧。”再次从‘鸟人’手里接过袋子,‘我’对他道。   她说话时脸上那张表情令我想起十多年前姥姥让我给‘鸟人’带东西过去时,我那种不甘不愿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只是如呆这真的是过去某一段时间在我面前重现,为什么我对此一点即象都役有呢。我努力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努力地在我久远的记忆里挖掘着,但这段情形,这番遭遇,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当口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   门没关,所以我也跟了进去。说也怪,一路进屋,闻着客堂里那些陈旧油腻的味道,那些压在记忆里很久了的东西忽然间就开始清晰了起来,我几乎不需要跟在他们身后,很熟悉地穿过客堂,绕过亭子间,进到那方不过巴掌大的天井里。   小时候常在这地方帮鸟人’洗衣服,洗菜拣菜。我总也不明白姥姥为什么总是差我去帮他做这做那的,仿佛我欠了他什么一样,却又不好违背,于是总是那么不甘不愿地过来做着那些不属于自己家的家事。   “头和尾都不要是吗。”刚走到角落里站定,我’和‘鸟人’己走了进来,熟门熟路地拖了张凳子在天井中间坐下,将鱼倒到了一旁木架上的砧板上。   “不要,谢谢你给……给去掉……”‘鸟人’站到‘我’身后很轻声地应了一声这么近的距离明显让我’不安感又开始强烈了起来,她提起刀,有点粗暴地一刀斩断了鱼的头。   血溅到她脸上,那没了头鱼还在一个劲地跳动,这让她害怕地站了起来。本能地后退,头却刚好撞在身后的‘鸟人’胸膛上。   ‘鸟人’低头一把扶住她,借机突然间将身体贴在了她的后背上,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在她头发上轻轻吸了口气。   这动作让‘我’脸一下子涨红了。回转身一把推开他,却不料忘了手里还拿着刀,只那么一瞬,在他脖子上刷地拉出一道口子!   “啊!!!”我和她同时尖叫出声。   眼看着殷红的血像道细线般从他脖子上渗出,我’惊骇得一把丢掉手里的刀哇的下哭了出来,‘鸟人’却像毫无觉察似的看着她,一边朝她伸出手,试图擦掉她脸上同鱼血混在了一起的眼泪。   可是手刚碰到她的脸,‘鸟人’脖子上的血一下子直喷了出来,这情形令让‘我’彻底失去了控制,一边疯狂地用手拍打着‘鸟人’的手臂,一边对着‘鸟人’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别碰我!!走开别碰我!!”   就在这时突然一桶脏水从天而降,没头没脑淋了‘鸟人’一身。   水是从天井上方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上泼下来的,那上面趴着三个和我’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脸色苍白,一边挥着手里的桶一边冲着饿’大叫:“走!宝珠!快走!!”   ‘我’当下一把推开阻挡在‘我’面前那个摇摇晃晃的‘鸟人’朝外逃去。   ‘鸟人’伸了伸手试图阻止,却被当头落下的另一桶水泼得一个踉跄,身子晃了晃他抬头看向树上那几个少年,不知是他满脸的污水还是脖子上喷涌而出的血让他们受到了惊吓,他们大叫一声从树上滚了下去,七手八脚四散逃开。瞬间整个散发着污水和血水腥具的天井里只剩下那个气喘吁吁的鸟人’,以及惊魂未定的我,我呆在角落里直愣愣看着他脖子上刺眼的伤口,努力回想着这段怎样努力也想不起来的回忆。   突然,他目光从树上移了下来,静静落在我的身上。   “宝珠……”   他叫我,他在叫我?!   “宝珠!”   第二声出口,他竟己站在了我的面前!   眨着一双惊鸟般茫然的眼睛,他似乎仍未看见我的存在,只是伸长了他那只尖而弯曲的鼻子,在离我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低头轻轻嗅着,从我的头发,一直到我的脖子……   然后一些绿色的东西从他脸上的绷带缝隙里钻了出来,一小簇一小簇,柔软而带着某种金属板的光泽。   我意识到那东西是羽毛。   碧绿色的孔雀毛一般的羽毛,密密层层一叠一叠从绷带里钻出,又以最快的速度蔓延至他的下巴和脖子。渐渐我几乎看不清楚他脖子上的伤口和血迹了,它们被不停从他身体里钻出的羽毛所覆盖,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盖满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直到我再也无法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皮肤的痕迹,他整个人突然猛地一抖,唰的下从背脊进出两只巨大的翅膀来!   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捺住自己的恐惧,脱口一声尖叫:“啊!!啊!!!”   叫声未落,他目光一瞬间落在了我的脸上,定定的,并露出一丝淡而怪异的笑窖:“宝珠。”   我一下子忘了该怎么呼吸。   周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我愣愣张大了嘴,看着这人不人鸟不鸟的鬼东西在离我不到半步远的地方站着,微侧着一张张满了羽毛的脸,一动不动看着我。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十五岁的我在邻居孩子的帮助下,把这一切丢得远远地逃走了。现如今长大了的我,和这一切己经分开了十多年之久的我,却不得不在她离开后,在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下,代替她面对这样一种局面。   我到底该怎么做……   “宝珠……”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鸟人’突然长开他背后那对硕大的翅膀,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挡,却不料手刚抬起来,竟发现刚才被那个十五岁的‘我’所丢掉的刀,此时正握在我的手上!   我大吃一惊。   忙收手,却哪里还来得及,只感到它锋利的刃猛地划进他丰满的毛,柔软的身体,紧接着一股热流喷涌而出,飞溅到我的手上。   “啊!!!”再次失控尖叫,我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甚至有种无法呼吸的室息感。那一瞬只觉得仿佛有样极重的东西死死压在我的身上,压得我张大了最也无法吸进一口气。   情急之下伸手一阵乱推,猛听见头顶轰隆一声雷响,紧跟着一道极亮的光闪过,我再次恢复了视觉,这时身体上的重量捎失了,我挣扎了下想站起身,却蓦地被一只手从后伸出的手一把朝后拉去!   直到撞上背后那人的身体,我喉咙里的声音才再次宣泄了出未,我大喊大叫,一边朝后用力挥打,直到被那人一把扣住手腕,提小鸡一样从地上拖了起来:“小白!”   我惊。   头顶再次一道闪电掠过,找从电光里看到一双绿得透彻的眼睛。   “狐……狐狸……” 第78章   狐狸的脸在那道一闪即逝的电光里看起未有种奇怪的陌生,因为它让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碧绿色眸子里隐约可见煞气浮动,冰零般从他弯弯的眼梢深处悄然涌现,像头顶的雷声,沉闷,又带着股压迫人心脏的狂躁。   他用那双眼睛静静看着我刚才躺着的地方。   那地方半跪着一个。人很瘦,瘦得几乎将一张苍白的脸完全隐藏在了那把浓密的长发下,他朝前伸着一只手,手臂微弯,五指收紧,看上去像在空气里抓着什么。   这时又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紫红色的闪电,有点诡异地将那把绿莹莹的发染出血似的一层光芒。他的身子因此微微一动,继而慢慢朝狐狸抬起了他的脸。   看清那张脸的同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真的是清慈么?他穿着清慈的衣服,但脸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张鸟脸,比‘鸟人’的脸更加像鸟的脸。   完完全全的鸟的脸。   圆亮的眼睛,细长尖锐的喙,密集的暗绿色羽毛覆盖了他几乎大半张脸,对比着他裸露在外那些皮肤,令它们显得更加苍白。   “请把她还给我。”就在我直愣愣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轻轻眨了下眼睛,指着我对狐狸道。   我感觉到狐狸的目光朝我脸上扫了一眼。   抬头朝他看时,他己将目光转向了窗台,我不明白他在看什么,而就在我疑惑着的那瞬,窗外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随着半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一道人影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抛撒般朝着早没了玻璃的窗台里直跌进来!   砰的下闷声落地,满头银发散开,露出一张夜叉般狰狞的脸。   “铘?!”我大吃一惊。   虽然以前见过他出现类似的状况,但从没变得那么厉害。狐狸曾说黑麒麟暴戾无比,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非人非兽,整张脸乃至脖子和手臂几乎完全被一层漆黑色鳞甲所盖没,连带瞳孔火烧似的凌厉,灼灼燃烧着,当真如一把出鞘的利器。   却似乎受了不小的创伤,因为落地霎那他整个人几乎蜷缩了起来。在地上微微一阵颤抖,片刻后突然再次一跃而起,朝着窗外那只在电光和雷声中滑动着它硕大鳞片的庞然大物低低一声咆哮。   “铘!”没等我再次开口,狐狸出声道:“回来!你不是它的对手。”   铘猛一回头,眼里磷火似的一道妖光闪过。   “回来。”狐狸再道。   铘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磷火似的目光略一收敛,慢慢朝后退开一步。   这当口突然一阵奇腥无比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未,伴着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冷得像把刀子一样卷进整个客厅。随着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一只巨大得几乎和窗口一样大小、闪着黄澄澄紫盈盈光芒的球体,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势掠过窗外那道布满鳞甲的身体,从我们眼前一点一点移过。   我想问狐狸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可是嘴却被他捂住了。他径自看着窗外,双唇紧闭,手心里冰冷一层汗。   于是瞬间明白,外面这东西相比我们以往所遇到的那些怪东西,可怕得岂止一倍两倍。   那是令铘都束手无措,令狐狸都生出冷汗来的一样东西。   如此之大,从窗口一滑而过,仅仅只是它其中的一枚眼睛。它用那只巨大的眼睛朝里窥探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而它又到底是什么……   心慌意乱地琢磨着,一个字已经到了我的喉咙口,又被我吞了下去。   龙。   我不确定世界上是否真的就有这样生物存在,若真的存在,以它能撑得起江山的庞大身躯,又怎么会没把我这可冷的巴掌大小的房子轻易碾碎……我疑惑又惶恐地看着那只巨大的眼睛,看着它慢之又慢地窥视着,然后慢吞吞从窗台前移走。   这当口一道电光突然在窗外刺眼地闪了一下。   雪亮的光透过窗朝客厅里一划而过,那团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球突然轻轻一转,重新又朝窗户口移了过来。   这才看清楚那东西是有眼帘的,很厚很宽的一层,像岩石般覆盖在黄澄澄的眼珠上方,随着眼珠的转动轻轻眨了一下。   转到清慈那个位置的时候,眼珠静止了,甚至连外面一刻不停滚落着的雷声和电光也静止了,那东西静静停止在窗台前,静静透过窗洞窥望着在它眼里小的和一只蟑螂几乎没区别的清慈。   清慈也在看着它,如果他的确是清慈的话……   侧面的轮廓令他看上去同一只大鸟没有任何区别,他侧头望着那只巨大的眼珠,没了人的五官,神情于是也就不再分得清楚,他看上去是面无表情的,没有以往的紧张惶恐,也不似‘鸟人’在我记忆中那种淡淡的羞涩和沉默。   他游离于那两个人之外,却兼具着两个人外表的综合。   那现在的他究竟是谁。   刚这么想着,却见他突然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开口道:“你欠我的什么时候还,宝珠?”   很突兀的一句话,听得我微微一愣。   没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窗外那颗眼球却因为清慈这一句话猛地朝窗里挤了进未,好家伙!多庞大的一个体积,一头撞入直接让房子失去抵抗能力。   就听见吱吱嘎嘎一阵脆响,无数条裂口转瞬间从窗台周围崩了开来,以最快的速度朝周围墙壁辐射状扩散!   “老妖!结界!”耳边铘的话音乍然响起。   没等我反应过未,身子腾空而起,我被狐狸一把推向前面的沙发。   沙发因着我的重量滚倒在地,立刻把我像只蜗牛一样包裹了起来,以致一瞬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到头顶上突然无比尖锐一声呼啸,声音大得几乎剌破我的耳膜。   随即整个房子吱吱嘎嘎地开始摇晃起来。   一度我以为它随时要坍塌,但持续了好一阵,除了家具纷纷倒地的声音外,似乎也没再有更大的动静。只是能清晰感觉得到周围充斥着很明显一股股强劲的风,上下攒动,像张巨网一样无形又密集地笼罩在这房子的四周。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我头顶的沙发上,将它撞得直开了出去。   直到沙发撞到墙落地才看清原来撞到沙发的竟然是铘,他半边身体全是血,鳞片脱落露出里头深深浅浅的伤口,看上去狼狈不堪。   这时一道闪电劈过,不同于以往的一闪即逝,它像把刀子似的直刺向躺在地上的铘。他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眼看着就要被劈中,突然间房子里一道比闪电更为刺眼的光倏地亮起,对准闪电劈去的方向直射了过去。   “飒!”两道光撞击的瞬间,房子猛地震荡了一下,此时铘己清醒,从地上一跃而起避开闪电的余光,站起身,以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望向我身后。   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没等我回头去看,房子突然间再度震动起来,一股逼人的寒气带着股腥臭直冲入内,我听见一个奇怪的,说不清究竟是男还是女的话音在我头顶瓮声道:“妖狐,擅动龙骨,罪不可赦。”   话音落,眼见铘的脸色微微一变,突然一道响得几乎将人耳朵都能震聋的雷声当头直劈了下来!   “轰隆!”   好强的雷声,有那么瞬间我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役有了,而顾不得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地跳起身,朝后面直扑过去:“狐狸!狐狸!”   却没想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只一片像被烈性炸药炸出的废墟在我身后不到几步远的地方冉冉冒着腥臭的黑烟,怪的是明明这样强烈的爆炸,周围的家具,房子,乃至我,一点损伤都没有。   可是狐狸呢。狐狸上哪里去了?刚才他明明就应该是在这个位置的不是么。   心里一阵急跳,眼看着窗口那只黄澄澄的眼目光朝我转了过来未,我不管不顾地朝周围一圈扫视,大声叫:“狐狸!在哪里啊狐狸!狐狸!”   话音未落,再次一声惊雷响起,巨锤似的由上而下砸落向我的头顶。   我只觉得头顶火辣辣一阵剧痛。   下意识抬起头,不由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因为我看到头顶一片亮得刺眼的光团。   不大,周围无数灰尘因此而被摩擦出静电,闪闪烁烁,仿佛围绕在它周围一圈淡蓝色的光晕。说实话真是好看,而它致命的能力那也是相当要人好看的。   接触的那些所有关于雷电的知识让我深深明白,这看似不大的一团东西,足够在瞬间将我烙成一块烧饼,甚至连烧饼都不如,例如烧饼灰。   意识到不好想找个地方躲,哪里还来得及,人速怎能和音速去比。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光球在电光火石的刹那朝我身上砸下来,腿一软跪倒在地,我等着那东西一气落下给我最致命的一击。   不料那光团却在离我不到半只手的距离突然间消失了。   消失的速度极快,并且突兀,就像四周突然响起的那声弦音。   “当”的一下,纯得像丝,柔得像水,又好似低低一声叹息,在周围废墟般的空间里兜兜转转一圈,同那团光一起捎失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力吸了一大口气。   身体还没在惊恐的虚软中恢复过来,目光硬撑着朝那方向转了过去,然后看到一道瘦削的身影垂着头,在靠近窗的那堵墙边坐着。   腿上放着一把琴,是之前被狐狸扔在地上的那把无弦的凤凰弦。此时它却有弦了,七根细而晶亮的弦丝,夜色里跳跃着点点星月似的光,闪闪烁烁,在那人掌心下微微颤动。   “……清慈?”不敢确定,我对着那张鸟一样的脸轻轻叫了一声。   “清慈?”这两个字似乎令他微微一愣。   “清慈清慈,清戒律,渡慈航……”片刻后若有所思轻轻念了一句,随后抬起头,他朝我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宝珠,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方式。”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也没有想去弄明白,因为我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看到一个人。   死人般一动不动躺着的一个人。   全身的衣服都被烧化了,连带身上伤痕累累,唯有一双眸子晶壳着,带着绿宝石般剔透的光,无声无息望着我。   “狐狸!”我惊叫,朝他扑了过去。   可还没接近他身边,一声琴响,我像是被人用力朝后推了一把,一头跌回到原地。   “你做什么?!”一屁股坐稳我立刻跳起来。   想再过去,身后突兀一只手伸出,将我肩膀轻轻一搭,于是我就再也没法朝前挪动一步。   “别过去,”随即身后传来铘的话音,淡淡的,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除非你不想活。 第79章   铘的话音刚落,突然像是在印证他的话,头顶上方蓦地霹雳一声巨响,一道锐利的红光破空而入,直劈向清慈和狐狸所处的位置。   然而没等它落地,一股无比强大的气浪徒地从地上盘旋而起,伴着当的声弦响迅速绞入那道蓝光,蛇似的朝上一阵蹿动,无声无息将它绞住。继而又像只巨大无比的手,于半空中用力一拧,滋的声将那道巨大锐利的光刃挤压成无数团盈盈发亮的电磁光团,并且很快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一连串音符从清慈的手指问流淌了出来,听着相当耳熟,因为小时候每次去‘鸟人’家的时候,我都听见他弹奏这首曲子。   但从没有过今次那么好听。   金玉落地般的声响,抑扬顿挫,婉转缭绕,绕得屋子每一处角落余韵飘摇。触手可及一种妖娆至极的感觉,仿佛狐狸目光流转时的那双眼睛。   “还记得这首曲子么,宝珠?”忽然听见清慈问我。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他的喙微微张了张,看上去好像是在朝我微笑,却令他那张脸看起来更加古怪:“那么你杀了我之后的事,你还记得么?”   我一愣。   一瞬间想起之前看到的那段做梦般的东西,那些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关于‘鸟人’、关于我的一些零星片段,看上去它们像是真的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却始终完全无法找到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正因此呆站着的时寸候,突然背上一紧,我被铘猛地一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摔得屁股生疼,没等反应过来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却不自觉地把嘴一张,大口吸进一口气。   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很久役有呼吸过。   从刚才第一声弦响,一直到现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憋着气,或者说,似乎自己的肺被某种东西给压制住了,隔绝了空气同它的交流。直到这一跌才把肺重新释放出来,让它的动能得以继续运转,心脏由此一阵急跳,几乎从胸腔里爆裂开未。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宝珠?”这时听见清慈又对我道。   “……17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连着用力吸了几口气,总算让自己的心脏平稳下来。   “今天是行龙过境的日子。知道什么是行龙过境的日子么,宝珠?”   我摇头。   见状他朝身边的狐狸看了一眼,似乎有所不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狐狸笑了笑,笑得似乎有点勉强,并且完全不理会我望向他的目光。   这令清慈似乎明白了什么,手指伸向琴弦,他转回头对我道:“行龙过境,就是天火落地替天行道的日子……”   话还没说完,一道闪电劈过,当头劈向清慈。   他略一侧身,手朝着琴弦上迅速拨去。   却被狐狸一把用力按住。   闪电在清慈身边砸落,将他身!边耶道地板劈出极深一道口子,清慈一把甩开狐狸的手抱琴站了起来:“你找死么!妖狐!”   “她的力量己不足以抵挡天劫,你是要让她魂飞魄散么。”翻了个身从地上坐起,狐狸对清慈道。   清慈朝我看了一眼,冷笑:“这样的她,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她还有什么魂,有什么魄。”   “住嘴!”   眼见狐狸脸色一变,清慈身子一闪朝后退开,起手托起凤凰弦,手指再次往琴弦上轻轻一拨:“况且若非是你引天火烧我,又怎会连累到她。”   话音落,弦响,依旧婉转妖娆如天籁,此时撞进我耳膜却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赏心悦目。   只觉得瞬间一股极大的压迫力从他俩所在的方向辐射了开未,随着弦响猛地撞到我身上,像一只巨大的铁锤狠狠地在我胸口上猛撞了一下。   我几乎背过气去。   好容易缓过劲,发现铘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我的身前,半边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碾过似的,血肉模糊地翻起了一大片。“铘?!”我惊叫。他反手一指示意我不要妄动,这当口头顶一声雷响,绕着房子一圈蓦地由地下燃起一大片熊熊烈火!   那当真是一片火海。   火势极强,几乎吞没了整栋房子。有那么瞬间冲天的火光几乎晃瞎了我的眼,灼灼逼人,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此起彼伏地发出哭喊一般的尖叫。   可是当视线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时,却发现这把足以将整栋房子烧成焦炭的火并没有引燃房子里的任何家什,也没有逼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然很显然它一直在试图朝我们靠近,滚烫的火舌仿佛有生命在里头操纵似的蓬勃而起,却又被某种压力无形中压制着,在我们周围以一种奇怪扭曲的方式朝着一边倾斜,饶是烈焰滚滚,始终无法扭转势头,朝我们的方向靠近一步。   而逼得这股烈火无法靠近我们的,是清慈的琴声。   婉转如流水般的琴声,扑面而来,看似无比温婉轻柔,却在每一个音符转换刹那凌厉如刀般切断了火焰每一次的侵入,以致令头顶的雷声变得更加密集,周围的火焰燃得更加灼烈,火焰里那些哭喊声变得更加凄厉……   看似是一种极其有效的防御……可是,却比周围的烈火更加令人痛苦到无法忍受。   我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只高压锅里的老鼠。每一波宛如九天玄女身姿般曼妙的音浪,就好象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压迫,那种好像一整座山坍塌下来迅速压迫到你胸腔上的感觉。如果不是铘始终挡在我前面,我几乎要被这股强劲的力道活活压碎I再一股音浪卷过时,忍不住嗓子一甜,一口血从嘴里直喷出来。   强忍着没有吭声,因为挡在我前面的铘状况比我更惨,身上衣服早被压力碾得粉碎,原本覆盖在身上的一片片鳞甲尽数朝上翻起,硬生生被琴音奏出来的气压拔出度肤。   此时头顶雷声骤然加剧,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要将这房顶给击穿。似乎是感觉到了来自屋内的反抗,那条盘旋在屋外的庞然大物开始躁动起来,泛着金属色光泽的鳞片随着身体的波动扶摇而上,伴随着不断落下的炸雷,带进一股极浓重的海水的腥臭。   臭味令人作呕,却让压迫在我胸口的那股压力缓了缓,我赶紧趁机张嘴用力吸气,却不料嘴刚张开,轰的一声响周围一大团火焰朝着我嘴的方向直窜了过来!   眼看着就要随着空气冲进我喉咙,突然一道身影飞闪而至一把按住我嘴,并连同铘一起推倒在地。   是狐狸。   火焰顺势烧着了他那条雪白的长尾,令他看起来狼狈不堪,我正想给他扑灭,他两手一分排开那团火焰,将我朝铘的怀里一推:“带她走!”   铘一把拖住了我。   正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随即只感到上方冰冷一道劲风卷过,虽然离得尚远,仍能感觉到那风掠过之处我皮肤上火辣辣一阵剧痛。所幸狐狸单手伸出在我面前一挡,将那股气浪的劲头卸去大半,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前一推,将第二股气浪整个儿捏进了掌心。   却也同时被那股气浪逼得硬生生倒退数步。   “天下慈悲莫过于凤凰,”直到因铘的出手一挡站稳脚步,他抬起头,逆着那股气浪对清慈道。   高压造成的气浪下,他满头长发瀑布般迎风扬起,露出那双绿得晶亮的眼睛,在四周熊熊烈焰中折射出层妖娆得有点儿诡异的赤金色。“你的慈悲心呢,清慈。”抬手一甩将那股劲风逆转,他再道。   闻声清慈将目光从窗外那只庞然大物的身上收回,回头朝狐狸看了一眼。   “心己失,哪儿再来的慈悲。”片刻后他道。   话音落手指再次朝弦上轻轻一撩,他后背上倏地撑出对翅膀未。   巨大无比的翠绿色的翅膀,在火光下莹莹生光,仿佛镀了层金红色的釉。底下一排长翅翅尖尖锐如刃,展开同时朝狐狸的方向轻轻一掠,狐狸立时侧身避开,眼看着那翅膀弧度从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划过,飒的声轻响,他身后那道墙面上蓦地裂出道两米多长的黑色断口。   这时一连串炸雷声从天而落,震得那道断口咔的下再次拉长,天花板因此极明显地抖了抖,当即甩下一大块水泥,啪的下将离我不远那只凳子压得粉碎。而我甚至未不及后怕,就被铘一把拖着朝后退,仅仅只离他这动作不过数秒,嘭的声巨响,一只巨大的脚掌由天花板直穿而入,一气扎在我之前所待的那个位置。   确切的说那不过是一只脚趾。   布满了鳞片状纹理的漆黑色脚趾,前端指甲剌在地板上,宛如一只闪着寒光的巨大铁钩,将整个房子硬生生刮成两爿。   这当口周围的火像突然被撒了桶汽油一样猛地高窜了起来,一下子撕破气浪对它们的压制,朝着我的方向直扑过来,夹带着一声声来自地狱般尖锐的哭嚎声。   “八部炼狱炎烧……”拖着我迅速闪开的当口,铘嘴里轻轻说了声什么,我依稀只听见这几个字,继而突然听他提高声音对着狐狸道:“断龙骨!那是八部天龙!”   狐狸没有回应。   也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作声,他从滚滚而至的火海里纵身而起飞跃到清慈的身边,手里不知道握着样什么东西,表面一层白光闪烁,耀眼得让人无法正视。   清慈却笑了起来,抬头看向狐狸,指下音律徒地一转,拨出阵急如骤雨般的音符:“妖狐,你以为把天火引到我这里就没事了么。”   狐狸眼睛微微一弯,挥手挡开头顶落下的一道霹雳:“哦呀,你想说什么。”   “要逃开天火除非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势必破除你的结界,破除你的结界势必放入天龙,放入天龙势必让这里所有人同归于尽。事到如今还不舍得那块龙骨么,妖狐,你就那么惧怕麒麟脱离束缚”   “就算是吧。”   淡淡的回应,显然并没有令清慈感到满意,手指在琴弦上微徽一顿,他再次朝狐狸手上那样白光灼灼的东西看了一眼。   忽然目光一沉,他道:“那块龙骨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是你所不舍得放弃的。”   狐狸的神色微微一凝。   目光闪了闪似乎想说什么,突然头一回,朝着我方向厉声道:“小白!”   听见他叫我,我有点意外地一呆,这时突然间脚下一阵滚烫的烧灼感陡地蹿出,烫得我一下子跳了起未。   “八部天火!”被铘一把抓住扛到他身上的时候我听见他低吼了一声。   而这时我眼前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依稀一团耀眼的蓝光从地下呼地燃起,一瞬间灭了原本熊熊燃烧在四周的火焰,随即又尽收入地下,伴随轰然一声闷响,顷刻间将地面灼出一片亮得刺眼的白光!   紧跟着一团热浪蒸腾而起,夹杂着股隆隆的仿佛地鸣般的咆哮声,直扑向我和铘的身体。   铘身上的鳞片因此陡然暴增,朝上一蹿直入半空,挥拳一击猛撞开头顶那片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你们两个要害死她了!妖狐!戾凤!” 第80章   身体还役从屋顶冲出去,一道雷光己在周围雪亮地闪了一闪。我本能地抬头朝上看去,只见浓浓一层乌云压在我家房顶上方,就在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周围雷电翻滚。云层间隐约有团黑得发亮的庞然大物在里头缓缓摇曳,扑面一股凌厉的腥风,闻得人胃里一阵翻腾。   但没等我看得更仔细些,铘的身体突然间急转直下,闪电般朝着屋子里冲了进去。紧跟着一股灼烫的风随着铘的身形直逼向我的脸,眼看着底下那大片白光里喷出来的火焰就要舔到我身上,一道琴音掠过,硬是将那股喷涌的烈焰逼退到了墙角。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间。   就在铘的脚刚一着地,那股烈焰再次席卷而来,这次尤为猛烈,好似被压抑后猛然间的蓬勃释放,那些扭动着的银蛇般的东西吞吐着巨大的热浪轰然朝我们站立的地方直扑了过来,霎时将那股压得人无法呼吸的琴音反弹了回去,铺天盖地形成一股炙热的旋涡,团团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蒸熟了,这股从地下涌出的烈火烫得能将人融化,离火焰最近的那堵墙墙面上的水泥已经开始迅速融解,一团团离开墙滑落下来,仿佛一大块一大块正在融化的冰激淋。   所幸铘用他的身体护着我。   在落地刹那他将我从他肩膀上甩下,整个人扑在了我的身上,而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似的,在那股热浪扑来的霎那给了我一线苟延残喘的生机。   尽管如此,可是身体已经不堪两股气压施加在我身上的酷刑,一股咸腥从我嘴里直喷了出来,将铘半边胸膛染得通红。   第二口血从喉咙口涌出来的时候,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我看到那些来自地下的火正疯狂焚烧着铘的身体,将他头发和后背燃烧出一层火炭似的红,可是他却始终挡在我身前,鳞片残存着他身上冰冷的温度,它们迅速在他皮肤上增长着,几乎盖满了他全部身体,令他看起来更为狰狞。   不知为什么这让我突然有种透心的恐惧感,甚至超过周围那些随时会至我于死地的威胁,它们从我心脏里钻了出来,细菌般迅速蔓延至我的全身。   这令我不由自主用力抓住了他,朝他大叫:“铘!停下!铘!”   我不知道自己在阻止着什么。   而他亦完全没有理会我。   目光微侧,他朝清慈和狐狸所站的位置看了过去,被火光映得泛红的瞳孔里一瞬间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种野兽般的凌厉,空洞地燃烧在他眼底的最深处。甚至连他的呼吸也似乎像野兽一样,粗重,愤怒,带着种跃跃欲试的暴戾。   突然间我全身无法控制地抖了起来。   某种比面对死亡还恐惧的惊恐感,像是在我心脏的某个部分早就存在着似的,无比熟悉,一经融发立刻如病毒般从我每块骨髓里透了出未,迅速扩散至周身血液。我用力抱住铘的头,试图将他的脸重新转向我,让他看向我的眼睛,但没能成功。他始终注视着清慈和狐狸,那双眼睛里绽放出来的越来越浓烈的光那得像妖,在周围滚烫的热力中散发着一股极寒的煞气。   我在狐狸眼中也曾见过的那种煞气。   就在之前,或者……似乎是更久之前。   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时房子突然喀拉拉一阵巨响,半边屋顶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坍塌了下来,把客堂靠近卧室的地方压出一块缺口。   那只深扎在屋子里的巨爪因此而动了动。   紧跟着地面蓦地震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朝外顶似的,一耸接着一耸,直到房子中心突然卡嚓一声响,一道巨大的裂口霍地从离我不到一步远的地方裂开,随即一种类似野兽咆哮般的闷响从里头传了出来。   我清晰感觉到铘的身体蓦地一阵紧绷。   迅速将目光转向那道裂口,他原本煞气逼人的神色不知怎的陡地一变,随即一把抓住我从地上跃了起来,这同时一团白雾倏地从裂口里喷了出来,带着股强到令人无法正视的利光,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一气冲出,发出阵尖锐得几乎撕破人耳膜的啸叫:飒一一!   “老妖!”连退数步险险避开那团雾,铘朝狐狸一声厉吼:“断龙骨!!!”   可是话音未落,地上那道裂缝突然再次扩开,随之一股浓烈的硫磺味猛地从里头宣泄而出,带着道蓝得刺人眼球的火柱,追随在白雾之后轰的声直喷了出来!   火柱的方向正对着我和铘。   “低头!”   耳听见铘匆匆对我说了问什么,没来得做出任何反应,我被他一把朝窗口方向推了出去:“逃!!”   我下意识扑向窗口。   可随即听见铘一声大吼:“宝珠!!”   我被他的声音惊得一跳。   没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头一抬,一眼看到正前方霍然一道大得无边无际的黑洞在我眼前出现。而周围瞬间静了下来,那大片白得耀的光,那团烫得能融化一切的白雾,那道犀利如电光般的蓝色火柱……顷刻间都不见了。   唯有那道黑洞真实存在着,透过窗,透过窗外那只黄澄澄金光闪烁的巨眼,铺天盖地般悬挂在我面前,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海腥味。而我几乎是连跑带滚地朝着那方向直跌了过去!   “飒!”又是一声尖锐的啸叫,洞里两道寒光破空而出,朝着我电光般袭来。   而我甚至连闪避的余地都没有。   巨大的冲力推着我径直撞向那两道利刃般的光束,眼见就要被它们扎个通透,下意识抬头朝前挡了下,却突然一下子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这让我猛地朝后跌倒在地。   同时咄咄两声闷响,一大片温热的液体当头洒落到我脸上。   “狐狸!!I”来不及把眼睛上那些牯稠的液体抹掉,一眼看到头顶上方站着的人,我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全身发抖,抖得我几乎缩成一团。   原来在我被那两道光束剌穿前撞到的,是狐狸的身体。   他在我差点被那东西剌中前从清慈身边冲了出来扑到我面前替我挡住了它们,而他自己却被它们穿透,一处在肩,一处在腹。   静止下来才看清,那是种仿佛牙齿般的东西,长而尖锐,却又柔韧并带着弹性,以致钩子般牵扯着狐狸的身体,令他无法动弹,大量的血从他肩膀和腹部喷射出来,雨似的淋在我的头上身上。   “狐狸!!狐狸!!”我大哭。   朝他伸出手却不敢碰他,因为只是抬起手的瞬间,剌在他身上的东西突然猛地朝后一缩,牵扯得狐狸身上的伤变得更加恶化。   “你这个笨蛋,”他低头看着人,苍白的嘴唇咧着弯弯的笑,朝清慈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哭个屁,快滚!滚到那人边上待着去!”   身后忽然琴弦声响,我下惹识回头看向清慈。他抱琴看着我们,手指捻着琴丝轻轻一拨,将一道当头臂落的雷光打散。“你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妖狐。”   “带她走。”狐狸对他道。   “带她走?”他朝我看了一眼。   似乎微微吸了口气,眼里稍纵即逝一抹淡淡的神色,在身周滚滚而落的雷电光中看起来有些诡异。片刻后收回目光,他朝狐狸笑了笑:“我只问你一句话,妖狐。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天火将至,你会让我见到她么。”   “不会。”   “你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么?”   “是的。”   “那么让我也坦白地回答你一句话。即使有凤凰弦,她也难逃此劫,因为十五年前她己将我元身破坏。”话音落,又一道惊雷劈过,他指下琴弦突然断了一根。   断弦刮破了他的手指,他朝伤口看了一眼,再道:“所以我劝你放手,妖狐,听麒麟的话断了龙骨,别重复我的过错。”   “放屁!”蓦地从眼里闪出一道寒光,狐狸冷冷朝他看了一眼,反手一转搭在那两道利齿上,他手心捏着的那根闪着白光的东西突然光亮猛地暴增,朝着利齿表面倏地溶了上去。   “飒--!”黑洞里随即传出一声尖啸。   眼看两根利齿蓦地一抖朝后缩去,可是突然问再次暴涨开来,顶着狐狸的身体朝上直窜而起!   猝不及防间狐狸手里的东西脱手而出啪的声跌到地上,张嘴一口血喷出,狐狸的脸色突地一变,迅速抬头朝我身后看了眼,旋即厉声道:“铘!住手!”   我吃了一惊。   条件反射回过头去看,就看到铘纵身而起,一团暗光似有若无在他身上闪烁,他宛如流星般冲出房顶,朝着屋外那只庞然大物身上猛一拳挥去。   拳头直没入那东西的身体,头顶上因此霹雳一声惊雷,仿佛天都被撕开了似的。无数团火纷纷从云层里滚落,霎时云层里雷电翻卷,喀拉拉一阵巨响,一条巨蛇般的电柱从天而降,猛地劈在了铘的身上。   他立时就被从那东西身体上弹了出去,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落地。   落地刹那我意识到他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随即闭上眼,将头别到一边。   那瞬间我手腕上的链子喀拉一阵脆响,朝着铘的方向直飞了起来。却又立即颓然而落,收紧,死死缠回到我手上。   眼眶一阵发酸,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心里却空落落的,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哭。   手扯了扯链子,它一点反应也役有,死了似的,好像我身边这两个拼死护着我的男人。   而我除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受伤,流血,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护着我。   我为什么总是要连累他们。   没有我的话他们早就能逃开这一切了吧。   想着,我抬头看了看头顶。   头顶上那庞然大物依旧在房子外游曳着它巨大的身体,散发着浓烈的腥臭。   那到底是什么,龙么?   可是龙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要用天火劈我的家。   天火不是为劈十恶不赦之人才降临的么?   我们十恶不赦吗   思及此,目光却被不远处那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所吸引。   离开了狐狸的手之后,它通体的光看上去暗淡了许多,以致能完全看清楚它的样子。它是被狐狸遗落在地上的“龙骨”。   我不知道所谓龙骨究竟是样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并不像块骨头,却更像是一根柄,一把剑或者刀之类武器的柄。通体苍白,带着点淡淡的黄,光滑如玉石。   “宝珠!”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不知道是谁,我没有理会,而是迅速爬过去把那根龙骨从地上捡了起来。   握到手的一瞬手上突然猛地一震,这让我惊得一跳。   几乎将它脱手落地,却在滑落瞬间把它一把用力抓住。因为就在我将它抓到手里的同时,它身上突然起了某种极大的变化。   它通体泛出道凌厉的红光来。   无比凌厉无比刺眼的光,几乎让我眼睛一时什么东西都没法看见。   直到渐渐适应了它光线的强度,我发觉它竟然暴涨了数尺的长度,通体红光缭绕,宛若一把散发着妖冶血光的长剑!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正仔细端详着,突然听见一声大叫:“宝珠!!!”   这次听清楚了,叫我的人是狐狸。他被那两根牙齿似的东西牢牢钉在半空,血几乎将他整个身体染透,他却似浑然不觉般地看着我,以及我手里那根闪着红光的东西。   脸色很难看,如铘之前那样的狰狞。   我的头突然刀绞似的一阵巨痛。   恍惚间似乎在哪里也曾见过他这种表情,同铘在一起。可是怎样也想不起来耶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眼泪再次从眼眶里掉了下来,我用力抹了一把,看到狐狸挣扎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宝珠!把那东西给我!”   我却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那种熟悉得让我头疼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抬头直直望着狐狸,不晓得到底他这句话从什么地方给我带来了那样奇怪的一种感觉。   “把它给我!”见我后退他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厉声朝我大喝了一句,而就在这时房子突然喀拉拉一阵巨响,窗外那庞然大物似乎像是不再有耐心守在外头继续等待,巨大的身体朝前微微一挺,那只巨大的眼球猛地张开眼脸朝窗里挤了进来!   “狐狸!”随后看到的那一幕令我无法控制地尖叫。   只见原本处在我面前那道巨大的黑洞突然让一阵波动,开始收缩了起来,而这缩力迫使狐狸被那两根牙齿似的东西拖着朝它里面直跌进去。   我跳起身试图将他拉住,可手还没碰到他的身体,突然面前像是有只巨大的手似的,一股力量将我猛地朝后一推,逼得我连着倒退好几步一头跌倒在地。   顾不上痛我立刻爬起未,想着狐狸刚才的话正打算把手里的龙骨丢还给他,却随即被狐狸用目光制止。   他又不允许我把龙骨还给他了?为什么0??   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黑洞猛地朝后一缩,一口将狐狸吞了进去,与此同时那只巨大的眼球己从窗口直闯入客厅,停留在我头顶上方。   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那黑涧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这条龙的嘴!   这会儿它紧闭着嘴,用唯一能挤进窗户的那只眼打量着我,巨大的鼻梁里喷着飓风般的腥臭呼吸。   “快跑!”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对我道。   是清慈的声音。   对面的墙壁上忽闪着他背后那对巨大翅膀的影子,他腾空飞在我的上方,手伸向我,似乎是想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在他手指碰到我的一刹那一把甩开了他,径自朝龙头跑了过去。   “你干什么?!”他惊叫。   “如果你的凤凰弦也救不了裁,我跑能跑到哪里去?”奔到龙头前的一瞬间我回头反问他。   他微微一怔。   手指伸向琴弦似乎是要拨动,我一咬牙提起那根龙骨,用它前端最尖锐那部分对准那条龙硕大的眼睛用力一抬。   “住手!!”我听见他再次惊叫。   却哪里高兴管他那么多。   手上的链条此时霍地竖立了起来,通体流光闪过,仿佛吸足了血似的艳红。它缠到了那根龙骨上,同它周身的光溶合到一起,进发出更为耀眼的赤光。   杀。   杀了它!   挖出它的眼睛杀了它。   脑中隐隐听见这样的声音,它令我周身亢奋,如同锁麒麟突然间的活跃。   于是在听见清慈再次朝我大喝了声“住手!”的时候,我一把握紧了龙骨,对准那头龙金光四溢的眼睛直扎了上去!   扑的声响,龙骨扎进一样柔软的物体里,却令我腿一软朝地上跪了下去。   龙骨没有扎进那条龙的眼睛,却扎进了狐狸的身体里。   他低头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为什么不听话!笨蛋!为什么不听话!龙也是你可以杀的吗!难道你想遭天劫?!”   我喉咙一下子卡住。   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他,那张熟悉而狰狞的表情,那熟悉的举动。   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到底在什么地方!   头疼欲裂……   而就在这个时候狐狸的身子突然软软一斜,一头朝我身上倒了下来。   我下意识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全是血,冰冷潮湿,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我用力把他抱在怀里,身体再次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我用力吸着气,一边匆匆忙忙用手背试探着他鼻梁上的呼吸。   可他冰冷的鼻尖处完全探不到他的呼吸……   我的心脏蓦地一阵收紧。   眼见那龙的注意力重新从狐狸身上转向了我,我呆看着它那只巨大的眼珠朝我慢慢转回过来,却一步也挪不动自己的身体。   直到突然问一道身影挡在了找和那条龙之间,我才惊跳着抱着狐狸朝后退开一点。   “你要干什么?!”抬头直视清慈那张似笑非笑望着我的鸟脸,我抱紧了狐狸大声问他。   他目光轻轻一闪,回头朝那条龙看了一眼:   “你在干什么,妖狐,用自己所有的道行去抗八部天龙么。”   怀里的身体忽然微微动了动,我听见狐狸低低一声冷笑。   “狐狸!”我惊喜。   他却一把将我推开,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滚开。”站稳脚步他对清慈道,一边朝那条巨龙走了过去。   却被清慈反手一把搭住。   “滚开!”他再道。   清慈眼底流光一闪,手指在琴弦上用力一拨。   当啷一阵弦响,狐狸整个人身子朝后一震,随即直飞了出去。而同时,清慈身后那条巨龙好似受到了刺激般猛地朝后一缩,退出窗外巨大的头颅冲天而起,至半空张嘴一声长啸!   “吼!”   声音大得几乎炸聋人的耳朵,我不由得眼睛一黑,从嘴里哇的声喷出口血来。脚下的地面因此而颤抖,像是随时都要被撕裂开未。   直到琴声止,一切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想转身去看看狐狸到底怎样了,一抬头,却看到清慈抱着琴慢慢朝我走过来。   径直到我跟前,他蹲下身,看着我:   “十五年前我为了你一怒烧尽两百条魂,现今报应将至,而你,只怕是我最大的报应。”   我怔,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他始终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直到我冷冷将视线移开,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为你等待五百年,你可知有人为你等候了三万年。”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脸强迫我看向他,他又道:“你至他于何地,梵天珠?你至他于何地……”   话音落,他松开了我,将手朝琴弦上轻轻一拨。   骤然间一道烈火随着弦响从琴身上轰然一声燃烧起来,顺着他的手指直烧上他的身体!   我惊跳起来尖叫:“清慈!你干什么?!!”   他不做声。   只是一眨不眨看着我,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奏出一声极其好听,却从未听见过的曲子。突然间我的手腕开始剧痛起来,痛得我无法忍受地跪倒在地,而就在这个瞬间,那火突地朝上一窜,将清慈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吞进了火中心。   “清慈!!”我挣扎着试图起来灭火,可是身体仿佛被钉住了似的,粘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在琴上烧得越来越旺,清慈的身影在火里变得越来越模糊……而窗外那些烧焦了的人影似乎也渐渐模糊起来,没了哭喊声,他们静静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身在火中央熊熊燃烧着的清慈。   头顶再次一声雷响,浓云密布的天空哗的下落下了豆大的雨珠。   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将那些人影冲淋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似乎能朝出街道的倒影。   而窗外那条庞然大物也一瞬不见了。天际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我听见远远有人在叫:“咦,是龙卷风?”   “看啊,龙卷风!那是不是龙卷风?”   “真的哎!张家姆妈快出来看龙尾巴啊I好几十年没看到了啊。”   “龙尾巴!真的是龙尾巴!好大啊……”   一阵风从残破的窗户口吹入,琴弦上的火倏然而灭。砰的声那把古琴跌落到地上,而原先清慈所站的位置,除了一片残破的焦黑,什么也没有。   手脚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手臂也不再疼痛。我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琴边把它从地上拾了起来,它通体却是冰冷的,仿佛之前那把烈火只是我的幻觉。我伸手在它弦上拨了一下,弦丝抖动,却无声无息。   “主人不在,凤凰弦从此不会再响。”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   我闻声回过头,看到他抹着嘴角的血笑嘻嘻坐在苏醒了的铘身边,手里握着那根还在涌血的龙骨。   “你笑什么。”我问他,虽然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他俩身上的伤究竟怎么样了。   他再笑,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边上的铘看了一眼。“哦呀……凤凰涅磐,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么。”   “凤凰涅磐?”我不置可否,因为突然想起了清慈自焚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十五年前我为了你一怒烧尽两百条魂,现今报应将至,而你,只怕是我最大的报应。’   ‘他为你等待五百年,你可知有人为你等候了三万年。’   ‘你至他于何地,梵天珠?你至他于何地……’   他对我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没告诉我。   而我亦没告诉他的是,他问我的那个问题,其实我心里真正的答案是,我确实想起来了,在我杀了他之后的事,在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我己经想起来了。   十五年前那件被我刻意遗忘,刻意埋葬了的记忆。   十五年前我杀了‘鸟人’,因为我以为他猥亵找,所以在惊慌失措的时候我失手用手里的菜刀杀死了他。   当时在树上试图帮我的那几个邻居孩子都看见了,他们替我保守了这个秘密,一直到我再度遇见‘鸟人’,活生生的‘鸟人’。   他出现在我每天经过的那条巷子里,脖子上包着一块手帕。他给了我一张票子,问我愿不愿意去体育馆看他的演出。   我答应了,因为很高兴,高兴我并役有真的杀了他,他还活着。   可是在临到去的那刻,我姥姥跌了一跤,我只能推迟看演出,陪她去医院拍片子。   片子拍出来的结果很好,只是轻微扭伤。   而等我赶到体育馆的时候,那里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火海。   他们说,两百多个人,一个活的也没有,因为事发突然,全场一片混乱。   两百多个人里包括那个总是找借口欺负殴打鸟人的王胖子,还有那几个替我保守了秘密邻居小孩。   “在想什么。”   正看着琴发愣的时候,狐狸走过来拍了我一下。   “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我回答。   他笑笑,从我手里按过琴,拍了拍上面的灰:“知道么,这家伙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一个女人。”   “哦……”   “那女人曾经也做过这样的事,为了我。”   心脏不由自主地一紧,我用力看了他一眼。“那女人是谁?”   他看了看我。   继而眼梢微微一弯,哦呀一声笑:“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真是小白……”   “日!”   “来日。”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虽然这栋房子看样子有点回不去。   我忍不住想笑,可是转过头一眼看到狐狸身后的铘,却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他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身的伤,一身的血。   他低头逗弄着地上的杰杰,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和狐狸的存在。   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脖子上一紧,狐狸的手臂环住了我。   我愣了愣。   想要问他做什么,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半个身体靠在我身上,他手臂绕着我的脖子,妖娆慵懒得像个撒娇的女人。可是满脸的血满脸的苍白和疲惫。   “半年的工资发不出来了,狐狸。”喉咙口紧绷的感觉渐渐平息后,找才出声对他道。   “铁母鸡。”   “除非这房子能自动恢复原样。”我耸肩。   他也耸肩,并且咧嘴笑了笑。   突然间四周的一切土崩瓦解。   而我还没从目瞪口呆中恢复过来,随即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油光锃亮的地板和家具中间。   我完好无损的客厅,我完好无损的窗,我完好无损的房顶……   一切都是完好无损的,仿佛之前所遭到的破坏只是我的一场噩梦,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口依然存在的话……   “日……你是移动城堡里的啥尔吗?狐狸。”   “日,老子比那小子帅多了去。”   “日,既然你能变出一栋新房子,为什么不能变出一房子的钞票?连一块钱都变不出来,到现在还欠一屁股债。”   “想要一房子钞票’日!没问题。”   后来知道,刺激狐狸以达到生财目的,是完全错误的,并且是悲剧性的错误。   求神求佛求鬼怪,求谁都不要去求狐狸。   因为就在第二天,狐狸真的给我变出了一房子的钞票。   但那钞票不是人民币,也不是美元欧元日本币。   甚至连泰国株都不是,而是冥元。   整整一屋子冥元啊老天!   结果我烧了整整两礼拜才烧完,可把对面的术士给乐的。我在这里烧冥币,他在那里点蜡烛烧香,害别人以为我跟他开连锁了,找日……   闲了,也好吃好喝的哄过狐狸,让他给我说说关于凤凰弦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他给我短短地说了一个。   他说远古年间,有凤为博佛前莲花一笑,引龙入昆仑冰域,用万年不化之冰晶冻结龙身,以蜕龙皮,制成七弦琴一把。弹奏时有如龙吟,又如凤鸣,激昂之处撩动天庭。却自此犯下不赦之罪,天庭降下八部天龙以女娲石穿透凤骨,褪其形,去其魂,打入凡间,自此,在畜生遭受尽轮回之苦三万年整。   真的很短。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而里面那只凤,以及那朵莲花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于是我问狐狸,那朵莲花后来怎样了。   狐狸想了想,答,三万年呐,哦呀,谁还会记得那朵老掉了牙的莲花。   于是我再问狐狸,那么那只凤呢?   狐狸微微一笑,朝被我供在姥姥遗像前的凤凰弦看了一眼,甩甩尾巴扭着屁股做他的点心去而至于那把龙骨,我至今都没有问过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不肯在最危险的时候听铘的话将它断去。   为什么它在我手里的时候,会变成那种模样。   最近太阳很好,抱着杰杰哂着太阳吃着狐狸做的点心,感觉很好。   所以我觉得,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就让它永远压在心脏的某个部位就好了,也许有一天它会再出现,如同“鸟人”,但,那又如何,谁知道那一天的到来,究竟会是哪一天…… 第五卷 鬼绣 第81章   慈母手中线,闺女身上牵,临行密密缝,意恐不复归。   在我经历过的很多说得清和说不清的事情里,有一件是我始终都很难淡忘的,夜深人静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会清晰地想起它,而每次想到它,心里总会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说给谁听好呢,我不知道。那今晚,就在这里说说好了,说个关于某个女孩子的故事,女孩子叫田恬,很恬静的名字,正如她病没有发作时候的样子。   田恬是我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一个女孩,只是认识,因为她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   隔一个路口三四幢房子,那里有几处一直没有划分出去的旧房子,二十多年了,我出生时那些房子就在,我工作了,它们还在,在一半拆迁了并且新盖了的房子,以及另一半重新装修过的老房子中间不尴不尬地存在着。   田恬就在其中一幢房子里住着,和她的爸爸一起,读书时经常能见到她,毕业后很少碰见,因为她几乎总是在我们不出门的时候出门,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回家。   有人说田恬的智商不超过五十,我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为标准说的数字,但又一点是知道的,田恬确实不太聪明,从她读小学的时候起。你很难形容这样一个女孩,她总是微笑着,在一身臭气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在被周围的同学恶作剧地拴在攀登架上的时候。你会以为她只会笑,但她确实又是会哭的,每次被同学无缘无故拉扯住头发推来推去,就因为她身上有比别人格外重的味道,她会哭,可是她哭起来也像笑,一边哼哼,一边微笑。   邻居阿婆说,这孩子作孽啊,小时候还是好好的,又聪明,又漂亮,自从妈妈没有了之后,唉……   田恬没有妈妈,这是我们这一带街坊都知道,也都不愿意提起的一件事。听说田恬的妈妈是被她爸爸杀掉的,在一个很热闹的春节的晚上,那个男人多喝了两杯,又多输了几把牌,于是回到家把气全都出在了出门迎接他的孩子身上,先是推,然后打,然后拿起了桌子上插蜡烛用的长烛台。   第二天邻居在他们家门口看到了田恬妈和田恬的身影,冰天雪地,她们两个搂抱在一起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妈妈已经动不了了,身上的血一直挂到台阶上,通红通红的。田恬在她妈妈的怀里哭,那是她最后一次用正常的表情哭,哭得歇斯底里,一边对着妈妈叫:“妈妈起来呀!妈妈起来呀……”   那天之后,田恬就傻了。天天嘻嘻地笑,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   开始人们还都同情她,有时候看她过来,会拿出些吃的玩的交给她。后来渐渐的,那些行为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嬉笑着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终年累月积累下的味道。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颗草,没了妈妈的田恬比草还贱,终日攀爬在垃圾堆里,为找到一些对她来说特别有趣的东西而眉开眼笑,终日在外面游来荡去,没人管她。爸爸被捉进了监狱,街道和老师管着管着,也就渐渐地成了种形式主义,同龄的孩子以欺负她为乐趣和骄傲……而她就是笑,微笑,嬉笑,永远那张恬静的笑。然后用那张笑脸远远地看着我,有时候站着,有时候搬着张破凳子坐在离我家店门不远的地方。那时候姥姥总会那些点心塞给她,她一边吃,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每每这时候,姥姥总会摸着我的头发叹气,然后念叨,可怜啊,都没有妈,可怜啊……   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许因为我有姥姥,所以我可以每次在这种时候一边看着那个女孩子,一边紧紧地拽着姥姥的衣角,然后对自己说,我并不可怜。   不过也许潜意识里还是认同这种感觉的,所以纵然我并不喜欢她,甚至因为她总是那样地看着我,而本能地排斥她,但还是默许她那种行为。事实上我也没有任何借口去阻止她来看我,或许这是她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就像她在垃圾堆里乐此不疲地搜寻着她的玩具,那个时候我这么对自己说。   再大一些,开始真的同她成了那种单纯“认识”的关系。因为那个时候有了自己的个性,甚至有一些叛逆,连交友都变得谨慎而局限,何况那么一个成天傻笑的女孩。   而她也不再上学。   从她爸爸被放出监狱后,她就退了学,白天整日地在家里待着,有时候可以看到她在菜场外捡被丢掉的烂菜帮子。傍晚之后她就东游西荡,常常会在离开她家好几条街远的地方看到她,一身小学时候就没再换过的衣裳,短得已经吊手吊脚,她还穿着,一边挖着衣服上的破洞,一边乐呵呵地在路上晃来晃去,哼着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的歌。   有一天,有人说,那个田恬人不胖,怎么肚子那么大?   经她提醒我们才渐渐留意到,田恬确实有个同她的身体很不相衬的肚子。圆鼓鼓的,好像男人的啤酒肚,可是她人是那么的瘦,瘦得连小学时候的衣服都穿得下。   后来田恬的大肚子不见了。   后来听一些同学私下神神秘秘地说,田恬的肚子不是因为胖,而是因为她怀孕了。被街道主任观察了很久才确定,死活拖着她去医院做了引产。   那她爸怎么不管啊?有人问。   说的人一脸不屑:他会管?田恬引产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家牌局里混,好些天呢,人影子也不见一个,连手术费和住院费都是街道里代付的,可不要脸了。   这消息在当时,无异于一个爆炸般的新闻。刚到发育年龄的弱智女孩怀孕了,可就是因为她弱智,所以始终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而田恬的生活还是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在她出了医院之后,在我们还和居委会大妈一样背后偷偷议论着她的时候,她依旧每天白天在家里待着,一到傍晚,穿着那些破旧的衣裳开门出来,满大街乱走,满大街傻笑,优哉游哉。 第82章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田恬淡出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因为那时候学业和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忙碌了起来。而人一旦不关注了,那些不被注意的事物就好像变成了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有时候甚至完全想不起这么一个人,尤其在周围的房子陆续开始拆迁,于是整个街区都开始变得忙忙碌碌的那段时间。   直到有一天她再度进入我的视野,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小女孩。   我的姥姥去世了,我接管了姥姥的店,我身边有了只会说话的狐狸……变化很大,正如我周遭这片街区,这些房子,那些来了又走的人。可是令我有些惊讶的是,田恬却一点都没变。   依旧穿着小学时的那些衣服,个子也一点也没见变化。依旧瘦瘦的,小小的,虽然脸已经是成人的模样,冲着人傻乐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小学时憨憨的那副样子。   成人的脸庞,孩童的神情。   那天,她就是用这样奇怪的一副神情背着袋空塑料瓶在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认出我来,而我起先也并没有认出她。当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没开,所以看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她就那样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突兀从暮色昏沉的街角深处走了出来,背上的蛇皮袋鼓得比她人还高,因此压得她腰微微有些弯,这只比她人还高的蛇皮袋上,灰蒙蒙压着团雾似的东西。   那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重新留意起了这个女孩。甚至可以说,是格外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常常会在她经常闲逛的地方去看看她,有时候给她带几件我的衣服,试图说服她换掉,可无论我怎么说,她总是不肯。甚至还在我那么说的时候,用两只手把自己那身破衣服捂得牢牢的,生怕被我活剥了去似的。   令人难以理解。   田恬,给你一些新衣服穿好么。   好啊,阿姨好。   那把旧衣服脱掉吧。   不。   不脱掉怎么穿新衣服呢?   妈妈在里面。   呵呵,妈妈怎么会在里面,来,换掉吧。   不!阿姨坏!阿姨坏!   田恬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是个热闹的除夕之夜。   那会儿我正和狐狸坐在火锅边捞着羊肉,然后就听见一长串刺耳的警笛声打从老远一路驶过我家门口,之后,爆竹炸响了,一浪接着一浪,吵得连电视里的小品都听不见,我围着从狐狸那里抢来的爱马仕围巾,在他心痛的大呼小叫里跟他抢着遥控器,开心得不得了。   第二天听说田恬死了。   就在那个全年最热闹的夜晚,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家里。怎么死的,每每说到这个问题,那些人的脸色就会变得有点诡异。   听说她家里冷得像座冰窖。因为门和窗都敞开着,除夕夜,刚好下了场雪,雪在她家的地板上,桌子上凝成了层薄冰。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层薄冰上,脸枕着桌子,眼睛看着门。零下的温度,她身上什么也没穿,身子被冻得硬邦邦的,正面像块玉,背面……   背面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冰凌。   她整个背已经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完好的了,记得看到邻居小弟偷拍了发到网上的照片时,我头皮有种麻到发疼的感觉。无法形容当时我的所见,正如我无法去想象,田恬在出事之前是怎样忍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疼痛,穿着那些对她来说小得像枷锁一样的衣服在外面走动的。   密密麻麻。   她身上全是密密麻麻被针线穿插出来的痕迹,针连着红色的线,一根根从她皮肤上扎入,再拔出,然后拔那根红线留在了她身体里,整个背上全是这些被针线刺绣出来的东西。有些已经因为时间而同肉长在了一起,有些则是新的,沿着颈椎的部位一直朝下,直到腰部。   腰部拖着长长的线,很多,好像女人的长发,一根根从她皮肤里穿出,拖到地上,再蜿蜒,伸展,一直到离田恬几步远,一张破旧的床上。   床上同样结了层冰,冰上同样坐着个人,那人也是赤身裸体的,只是自腰部以下被那些头发丝似的红线一根根穿入,同样密密麻麻,不细看,好像穿了条紧身的红裤子。 第83章   那人是田恬的爸爸。   法医的报告说,令他死亡的原因并不是那些可怕的红线,而是心脏,他心脏破裂了,因为跳得太过剧烈的缘故。   照片上那个男人叉开着两腿,仰头坐在床上,一张嘴张得很大,并且扭曲。好像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令他异常恐惧的东西似的,而他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又是谁把那些红线绣在田恬和她爸爸身上的?亦无从知晓。   也许狐狸知道,在他看到那张照片之后,他说了这么句话:鬼绣。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了,小白。   狐狸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   因为这是个在我心里压了很久的秘密,每每想起来,我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秘密只有我和狐狸,以及那两个死去了的人知道……   那天,因为气温骤然下降,所以我又带了几身衣服去找田恬。可是还没来得及把衣服交给她,却看到了一幕令我至今都还没办法淡忘掉的画面。   也许是当时天很昏暗,也许是那条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废弃家具的巷子太乱,所以让一些人太过笃定,笃定于自己可怕的行为不会被别人所窥知。   “田恬乖,把衣服脱了,坐到床上去。”   如果不是乍然间窥到那男人的背影,我会以为田恬只是病了。   至今我无法忘记那瞬间胃里涌出来的恶心感,它从一个被田恬称为“爸爸”的男人嘴力说出来,那男人赤身裸体,爬到了自己女儿的床上。   纵然他并不是田恬的亲生父亲,纵然他因酒醉失手杀了田恬的母亲……   而这么可怕的话,究竟是怎样从这个“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不到他说那话时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脑门心一阵阵地发烫。于是冲到门口用力地拍门,过了很久,那男人慢慢吞吞过来开了门。   你做什么。他问我。   我找田恬。我没有勇气让他知道我对刚才那一幕的窥知。   田恬出去了。没好气地关上门,他把我隔绝在外头。而我可悲地竟然没有勇气继续去敲那扇门,去阻止门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梦游似的回到家,看着狐狸,三缄其口,最终还是把事情和他说了。然后说,我要去报警。   狐狸看着我,修着他的指甲:那么,那丫头将成为本地区最大的笑话。   笑话?!怎么会是笑话?!我怒。   他笑笑,吹了吹指甲:一边同情着别人的灾祸,一边幸灾乐祸着灾祸下那些人可悲的可怜,这不就是人?   我更怒。可是   一时想不出什么去反驳。   那怎么办,难道听任这样继续下去?!这么怒憋了半天,我再问。   他道:自然会有人收拾。   谁?我问。因他的慢条斯理而气短。   于是他给了我三长四短七支被烧过,又被熄灭了的香。   于是我将这些香,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埋在田恬家外头那个十字马路口,长的那些头冲着西方,短的那些头冲着田恬的家。   于是,在那个热闹而快乐的除夕夜,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死了,可是田恬也死了。   这并不在狐狸的预料,所以乍一听见,他是有些愕然的。只在见到了现场照片后,他又释然了,并且对我说了那句话。   “鬼绣。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了,小白。”   只是依旧不明白,鬼绣,什么是鬼绣。   那晚狐狸让我把那些香放在靠近田恬家的十字路口,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是什么把田恬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   是什么杀了那个禽兽,也同时杀了田恬……   这些问题,在田恬死后的第七天,我感到我有了答案。   那天晚上,我在田恬家门口为她做头七。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火盆力的锡箔灰灭了,打着转,无风而起。我循着它们飘散的方向,看到了田恬。   她依旧穿着那身小学时候就穿着的衣服,成人的脸庞带着孩童的笑。她笑嘻嘻看着我,然后朝我挥了挥手。   我正想追过去和她说说话,她一转身离开了。这时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女人,女人的面目很模糊,但看得清带着种柔和的清秀。她在那里等着田恬,等她过去,她就伸出手拉住了她。   然后,两人手挽着手慢慢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风里站着,陪着一地散落的灰烬。   慈母手中线,闺女身上牵,临行密密缝,意恐不复归。   那些线,竟然是一个母亲死后全部的牵挂么。   好沉,沉得连伤到了女儿的身都不察觉。   可是女儿呢……   女儿自母亲死了之后,似乎,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完结) 第六卷 霜花寒 第84章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著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麽?」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著,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麽……」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狐狸说,这世界上存在著许多妖怪,有些肉眼能看见,有些肉眼看不见;有些脾性较好,有些比较恶劣。   但无论看得见看不见,脾性好还是坏,你一旦遇到了,最好离它们都远一点,因为它们只有妖性,没有人性。   狐狸,哪有这样说自己同类的?我问他。   他听完笑笑,然後,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某种狐狸式的骄傲,他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道:像我这样一只狐狸,哪有什麽同类。   遇到霜花的那天,是个冬天的早晨。   印象很深,因为那天特别的冷,冷得就好像那些水泥地都要开裂了,在一股股刀子似的寒风中,肢解出一道道细微的呻吟。   我在这样的寒冷里第一次见到了霜花。   霜花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但霜花其实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男妖。   和狐狸一样,霜花有著双绿宝石般的眼睛,透亮,晶莹,特别是在冰天雪地里乍然出现的时候。   那天他坐在一棵树上,冬青树,树上积满了雪,绿的叶托著白的雪,白的雪托著一身白衣的霜花。   记得那会儿手里抱了很多东西,但依旧挡不住四面八方窜来的风,我被吹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只到了那颗树下的时候,风势才弱了些,於是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打算揉揉我那只已经快没了知觉的鼻子,这当口看到了他,确切的说,是他垂在树枝下的脚。   冰天雪地里的赤脚,这不能不叫人特别地留意一些的。   那双脚很白净,也很漂亮,悠然自得地晃来荡去,   像拨弄著春花似的撩拨著那些绕著枝头打转的雪。   画里似的情形,让人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所幸不出半秒反应过来,我赶紧把那些东西抱回手里准备马上离开,因为晓得自己看到了什麽。   什麽样的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打著赤脚?   什麽样的人能在零下十度的气温里穿著夏天才穿的单薄衣裳?   不言而喻……   迅速抓,迅速塞……   可是有点不幸。也许因为穿得太臃肿,也许因为十根手指又被冻得不太利索,也许是因为心跳突然加快得让人没法适应……   总之,在努力了几次後,那些东西依旧在地上,   并且因为我的反覆折腾,被搞得凌乱不堪。   「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这时听见他在树上问我。声音也是清透的,像雪里的冰凌。   我装著没听见,低头继续努力。   「不但能看到,还能听到。」他又道。   只是一瞬间,那声音就从头顶荡到了我身後,   这叫我紧张得一下子把刚抓到手里的东西甩到了地上。   没落地,被他接到手里,他蹲在地上打量著我。   这样近的距离才发觉,他的眼睛并非是单纯的绿,也许是被雪光折了颜色,那其实是一种菸灰再渗入了一些孔雀蓝般的色彩。   像某种古代中东国家的玻璃器具。   「我叫霜花,」然後听见他又道,很清冷的瞳孔色彩里漾著层并不清冷的微笑:「冰霜的霜,雪花的花。萍水相逢,我没有恶意。」 第85章   我不知道霜花是只什麽样的妖怪。   狐狸是狐妖,杰杰是猫怪,妖有妖性,这是狐狸说的。   可是我看不出霜花的妖性属於哪类。   他有一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他有白得像雪一样纯粹的皮肤,连他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好像最上等的蚕丝,晶莹,闪烁,乾净得没有一丝瑕疵。   而除此,我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看出些什麽来。   或者,就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只四处旅行的妖怪。   哪里有雪,他就会走到哪里,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有一种归属感。   那麽,这应该是一只追逐寒冷的妖怪。   霜花说他曾经住在一座和这里差不多繁华的城市,在很久很久以前。   同样的繁华,同样的庞大。   所不同的,这里难得见到冰霜,更勿论雪,即使是一年一次的冬季。   而他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难得会见不到下雪,可谓四季隆冬。   有意思的是,这麽一座几乎天天可以见到冰雪的寒冷的城市,名字却叫「无霜」。   是冷得已经只能见到冰雪而看不到霜,还是住在那座异样寒冷的城市里的人,期望这座城市有朝一日不再那麽冷,於是许下的愿望?   这点连霜花也不知道,他只说,那是座洁白而美丽的城市,很多很多年以後,他追逐著冰雪的脚步游走过无数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有那麽干净到纯粹的地方。   那是认识霜花的第二个星期,他告诉我他曾经属於一座叫做无霜的城市。   那一个星期我经常会在离家不远一处街心花园里见到他。   有时候他蜷腿靠坐在树干上,看著各种各样的人在他周围来来往往,没人能见到有那麽一只美丽的妖怪在离他们那麽近的地方观察他们,他似乎亦享受於此。   而当暮色降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   他会走到秋千边,拍开那些厚厚的积雪,坐在上面吹著风轻轻晃荡。   久了,开始习惯这妖怪在我视线内的出现,就好像适应杰杰的存在。   常会在路过的时候朝他看看,有时候会看到他微笑著望著我,如果我回以点头,他就会朝我招招手。   遇到这种状况通常我都是不作理睬的,虽然他看起来真的如他所说一般没有恶意,但我不打算冒险。   只是总不免隐隐觉得他很寂寞,在每次远远看到他一抹苍白的背影摇曳在秋千上的时候。   我想起狐狸说过,一座城市几百万的人口,你要能从中间找出三只以上的妖怪,已经属於很不容易。   人如果独处在异国他乡尚且寂寞,何况一只在几百万人类中,或许连一个同类的踪迹都觅不到的妖。   所以他才会一直一直追逐著寒冷的感觉游走四方吧,我想。那种追随著故乡的感觉。   但无霜究竟是座什麽样的城市呢,我从没听狐狸提起过。   『无霜无霜,无心无伤。』   这两句话当然不是我说的。   遇到霜花的第三个星期,我再度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霜花叫住了我,他说,「你要不要听我说个故事。」   「什麽故事?」我问。   「关於无霜的故事。」   妖怪同人搭讪的方式很多,光狐狸说给我听的,就有好多种。   但以讲故事为开头,却是第一次碰见,原本我想不理,但没来得及,因为在说完那句话後,霜花就开始讲了起来,   讲那个关於我过去闻所未闻,却存在於一只妖怪记忆里的城市的故事。   无霜城始建於明永乐年间。   霜花说,其实无霜并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名字。   原先的无霜城,并不叫无霜,在那座城市还属於人类的时候,因为衔接北岭十三个郡,它被定名北岭城。   可是我对於北岭城也没有任何印象,不论是历史里正二八经的记载,还是民间乱七八糟的流传,   我都没有听说过在我们国家这大片土壤上,曾经存在过一座叫做北陵的城市。   它占地面积十分辽阔,前後连接十三个郡,这在明代时期,属於相当大一座城邦了。   很少会有那麽大的城市在历史的朝代变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参见我国现今的各个古都,但对於这座规模不小的北陵城,我是完全一点印象也没有,它从没在历史里出现过,包括相仿的名称,   因此听後第一个念头,我想,这个妖怪确实是在说故事,一个不知道他出於什麽目的,对我虚构出来的故事。   而之所以认定了他在对我编造故事,我依旧还不动声色地听著,那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很寂寞。   那样一种显而易见的寂寞,从他那双水晶琉璃似的眼睛里慢慢渗透出来,在寒风中,在四周被风吹卷起来的雪花碎片里,不能不叫人对自己的决定感到迟疑。   我迟疑了一下,在他刚开口的那瞬。   於是不得不留了下来,因为之後,就再也没了离开的机会。 第86章   北岭城曾经拥有几十万的人口。   这数字在今天看来不多,甚至有点少,但在当时,可说得上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   几十万人口栖息在这片终年被白雪覆盖的山城里,因为紧贴北方沿边关口,卡著关道咽喉,   所以是当时一处相当重要的边防重地。   大半的老百姓都是关内军人,其馀的那些,靠山吃山,在气候不那麽恶劣的时候砍砍柴,打打猎,   靠贩卖兽皮和山珍为主要谋生职业。   到了隆冬季节,就窝在家里不太出门了,因为一到秋冬,北陵城的气候是相当可怕的,可怕到什麽程度?霜花只用了一句话淡淡概括:凝霜成冰。   凝霜成冰,气温低得可以把霜也冻成冰。   於是我想,这北岭城到底是现在的哪里。哈尔滨麽?还是……黑龙江。   但哈尔滨附近并没什麽古代的关口,黑龙江……也不是什麽山城。   胡思乱想,终因地理学得太差而放弃,我继续听他往下说。   由於地处国土的最北,北岭城又有北龙足一说,因为它是当年明朝龙脉延伸出来的一个分支。   状似足,因此被称作龙足,它是永乐皇帝朱棣的侄子朱允文的封地。   听到这里我不仅愣了愣。   朱允文是被朱棣亲手拉下皇座的,在那场有名的靖难之役开始前,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   可惜他生性懦弱,空掌朝廷百万大军,竟然敌不过燕王区区五千兵力,一夜间凭空在南京紫禁城内消失。   有人说他被迫游走远方,有人说他当了和尚,有人说他自焚於宫里,也有人说,他早就被朱棣密谋暗杀。   种种猜疑,总之,他的後事是个谜,只『下落不明』四个字以概括。因此听霜花这麽一说,实在是没法不让人诧异的。   年轻的建文帝朱允文在被永乐皇帝朱棣拉下台後,   没自杀,没被谋杀,没游走四方,更没有当和尚……   而是生活在北岭城里,那座无论历史,还是民间传说里都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的城市。   那城市还是朱棣赐给他的封地。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而说故事,高明就高明在,你不想听,他说了,你听好奇了,他却停了。   我刚刚开始好奇,霜花却把故事停在了这里,话题忽然一转,他对我说:「听说你开了家点心店,是麽。」   我突兀间点了点头。   「明天的这个时间,能给我带样点心来麽。」他再道。   「什麽点心?」   「青叶酥。」   青叶酥是种用芭蕉叶包著蒸出来的松糕,口感很酥,入口就化,因此叫它酥。   霜花说它的味道就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我问他过去还在什麽地方吃到过。他说,你知道麽,如果朱允文不是个皇帝的话,也许他一辈子会是个好厨师。   镇守北岭城的岁月毋宁说是种被幽禁的岁月,虽然没有枷锁和刑具,但有时候环境会用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去折磨一个人的心智。   每年的十月到四月,对於朱允文来说是难熬的。   自小在南方娇生惯养长大的他从没有面对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因此,最初的两年他备受风寒的折磨。风寒摧残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一度令他无法步行,甚至无法直立。   但同气候与风寒相比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独自守在那地方的孤独感。   不是身边无人,身边总是充斥著太多的人。   但落难的皇帝身边是没有朋友的,哪怕是亲信。   每个跟随在他身侧的人同朱允文谈话时,无一不小心翼翼,因为整个北岭城里布满了朱棣的眼线。   而当地人,不知道是被这严寒所影响,还是根本就同这气候融为了一体,他们的性子也是相当的冷漠,   那种冷漠由内而外,充斥在他们整个儿的生活里,即使每次同他们交谈时,他们看起来都那麽善意和恭敬。   那就像在同一面镜子在交谈,你可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却永远无法走近他们。   这种孤独感令朱允文病得不清,不是身体,而是心理。   他开始害怕同人接触,交谈,看对方眼睛,甚至包括他的妻妾。他无法去碰触她们,即使是他再寂寞,再压抑的时候。   那些声音和身体的接触会令他压在心里那些日益的孤独感变得更加强烈,呼之欲出。   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当著那些女人的面痛哭出来,   於是那些女人也渐渐地开始看不起他,疏离他,漠视他……   直至後来,完全地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好像游走在那座庞大城市里一缕虚无缥缈的烟,   因为朝廷需要他存在,於是他不得不存在,可是太过渺小,所以即使存在著,却又令周遭对此毫无察觉。   唯一能让他暂时忘记这折磨的,   就是日复一日在厨房里的日子,他对烹饪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热心令周围人嗤之以鼻。   但他不在乎,因为那是他在这种非人的孤独中所能抓牢的唯一的伴侣,唯一不会嫌弃他的失势,嫌弃他的软弱,嫌弃他的消极的唯一的东西。   那些温热而香甜的感觉,是唯一可以让他那被北岭城风雪吹僵了的心脏回过一丝温暖的东西,因此他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那时候他想,也许他这一生就是如此了。   冰冷而苍白的雪,冰冷而苍白的风,冰冷而苍白的周遭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一辆大车拉著队人从北岭城最南面的那扇大门里缓缓驶进来,他发现他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色彩。   和这整座被冰雪所覆盖的城市所突兀反差的色彩。   而那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将会要发生些什麽。   他站在钟鼓楼的顶端超那方向痴痴呆呆地看著,   不晓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见到过那种色彩了……   燃烧著的,火一样的色彩……   它包裹著一个妩媚的,如同火一般妖娆的人,在那辆缓缓前行著的马车上,一路北行,朝著城池中心的方向悠然而来。   後来才知道,那是一队流浪的艺人。   北岭城的百姓称他们狐仙,因为说是艺人,别人卖艺不卖身,他们卖身不卖艺。说白了,就是一些靠身体吃饭的妓。   领头的红衣人,他们叫他红老板,红老板长得相当好看,就像初见那天远远带给朱允文那一刹无法忘却的震颤。   他在北岭城的人群里,就好像雪地间一株开得艳红的牡丹。   很少有男人会长成那样的美貌,也很少有男人会长得那样苍白,白得就好像这男人通体没有一点血液似的,   那种雪瓣似的色彩,偏偏著装却喜欢那样红得浓烈的颜色。   红得让人窒息的颜色,罩在他白得寂寞,瘦得单薄的身体上,更令他远远看去像死人般的苍白。   唯有两片唇,还带著稍许血的颜色,像两片淡淡的丹蔻,随著嘴角时不时牵扯出一道生动俏然的弧度。   『那笑叫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不知为什麽,很多人都这麽说他,说他嘴上那道唯一充满了生机的笑。   可是每天揣著大把银票去狐仙阁里专为了看他这一抹让人不安的笑的,亦是这些人。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不是麽。   那些不知从什麽地方来到北岭城的外乡艺人,为自己安顿的地方起名叫狐仙阁。   阁子里几乎夜夜笙歌,日日欢闹。   有时候,离得很远,朱允文都能从那高挂著无数华灯的楼阁里听见他们丝竹与喧闹并缠的声音,   这声音令他想起那些在京城里浮华如梦般的岁月,虽然现在它们离他已经很遥远了。   一杯酒,一碟自己做的点心。   有时候能听见一曲琴,从那方向时断时续地传来,   那是红老板在给那些大把挥霍金银的豪客以犒赏。   听说红老板琴棋书画无一不能,这也就不难解释,   为什麽行走在风尘里的这麽一个人,笑容却能那样的不屑於人。   出世,入世,才貌双绝。   只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有著世上最低贱的身份,终不免让人为之可惜。   但後来朱允文想,他又有什麽资格去怜悯和可惜别人。   无论高贵或者低贱,至少,别人是自由的,而他呢。 第87章   那之後,连著七天下了很大一场暴风雪,雪把整个北岭城几乎完全吞没。   从紫禁城带来的翡翠相思雀死了,不是冻死,而是闷死在暖房的炭烟里。   朱允文也几乎死去。   一场肺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只是,仍未能死,正如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所期望著的。   他躺在床上,看著头顶那片白色的帐帷,想像它就是他葬入坟时的寿衣。   也许坟墓也是白色的吧,这地方除了白,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一阵咳嗽。   喉咙里一口血把胸口白色的床褥染上那麽点别样颜色的时候,朱允文听见下人在外头禀报:爷,狐仙阁的红老板求见。   那天朱允文没有见红老板。   身份上的悬殊,纵然暗里欣赏,朱允文对於他的造访仍是觉得有些突兀和不悦。   曾经贵为天子,现今一介娼妓也说见便见,於情於理,都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於是断然回绝,甚至带著丝恼羞的怒意,他摔了案几上一枚羊脂如意。   如意落地他听见门外响起了阵琴声。   沉而婉转的声响,随著弹奏者指尖叮叮当当一阵跳跃,   彷佛某种温和的笑,脱离琴弦悠悠然然荡了进来。   这声音他不止一次隔著窗和那些距离,从远处那座喧闹的楼阁里听见过。   但近了,分明又同往常有著些许的不同。   不同在哪里,朱允文却说不上来。   如果曲子能说话,这琴音就好像是个正在说话的人,   透过那种起伏跌宕的调,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像是缓声在同他说著什麽。   於是他用力拍著床大声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片刻,   门外响起下人的话音:回爷,人一直都在外头,没有爷的吩咐,小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这叫朱允文呆了呆。   从府邸大门到内堂,三进三出,隔著至少六道门。   六道门外,为什麽这琴声听起来会这麽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之内。   疑惑著的时候,琴声断了,很突然。忙挣扎著起身推窗朝外看,窗外一片风卷著一地的雪,白茫茫,朦胧胧。   隐约一道鲜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雪地里一长串凌乱的马蹄印,还有些许细微的琴弦声,似乎不舍从这苍白的世界里立即离去,绕著窗棱轻轻流转。   那之後好些天,朱允文没再听见有任何琴声从远处那座楼里传来过。   依旧整日整夜地喧闹,依旧丝竹缠绕著欢笑。   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种彷佛淡淡说话声般的琴音从那地方响起。   一天两天三四天,五天六天七八天,时间弹指刹那,对於床榻上的人却如同亘古般漫长。   朱允文在床上用漫长的时间粘著那只如意的碎片,听著远处阁子里的声音。   有时候他的妻妾会来探望他,她们用那些熏满了胭脂香的手指抚摸他,彷佛在紫禁城他的寝宫里那般。   他想回应,可是做不到,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手里的如意,勉强拼凑出来的完整,终究布满裂痕。   但他没办法同那些女人说。她们看著他,眼神却不知道在看著什麽,他害怕那种眼神,在每次她们用那种眼神望著他的时候,即使她们温柔地在亲吻著他的脸颊,他的手背,他的胸膛……   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的手在同他的一样萎靡和颤抖。   於是流泪,於是看到一些失望,或者更加不好的东西,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然後她们一声不响地离去,留下一室的寂静,一室的闷热,以及一室她们身上浓烈的胭脂香气。   他再次将那把如意砸到了地上,狠狠的,像在砸碎自己那具无可奈何的身体。   这时听见那说话声般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缓缓的,跌宕的,近在耳侧的……   「来人……」於是他大声道:「把他带进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   我想霜花一定是个说故事的天才,因为在他说到那句「把红老板给朕带进来!」的时候,我真真切切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叫做朱允文的,只当了四年皇帝就下落不明的男人的影子。   有点焦躁,也有些高高在上的颐使气指。   然後那影子就消失了,妖怪水晶般的瞳孔里只剩下了一本正经等著他继续往下说的我的脸。   他朝我笑笑,说,天黑了。   这才惊觉周围已经亮起了路灯,没来得道别,我匆匆跑回了家。   到家时家里的店已经关门了,杰杰在暖炉上打著盹,狐狸在客厅中间的梯子上坐著,正在给即将摆到店门口的圣诞树挂上五颜六色的玻璃星星。   空间里充斥著蛋糕和巧克力甜甜的味道,每年圣诞节狐狸都会做一棵圣诞树,还有蛋糕和巧克力。   蛋糕是用来搞特价活动的,巧克力是每年不变的给我的圣诞礼物。   因为我从来没在情人节收到过巧克力,   关於这点,没有比这只整天赖在我身边,   害我至今找不到一个人类男朋友的狐狸精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从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年开始,   逢到圣诞他就做一些巧克力给我当礼物。   当然了,不要为那是他亲手做的而觉得感动,他其实只是为了省钱而已。   也不要去问他,为什麽明明是弥补不能在情人节收到巧克力的遗憾,却不在情人节送。   千万不要问。因为我曾经问过一次,然後,他看了看我,托著腮帮问:情人节是什麽节?   我回答:情人的节。   你是我的情人不?   我再答:不是。   那你想当我的情人不?   这次,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手指一翘,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弹:你想我还懒得要。   我,靠,靠靠靠。   第二天因为被一些事情耽搁,等想起来去街心花园去看看时,天已经黑了。   白晃晃的路灯照著白晃晃的雪,霜花一个人坐在被气温冻得吱嘎作响的秋千架上,晃来荡去。   他似乎除了这个地方无处可去。   这麽想著,转眼却听见他这麽问我:「是不是除了这个地方,你无处可去。」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心里刚在想著的问题,会这麽直接地反被别人问了过来。   「不是。我是来听故事的。」於是我回答。   「但你看起来很孤独。」他又道。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抬了抬肩膀:「孤独?我?」   「人是种孤独的个体,即使他再有钱,再有权,身边围绕著再多的人。就算是在人群的蜂拥包围下,他只有他自己。」   「那妖怪呢?」   「妖怪,妖怪是以类分的,不是同仇敌忾,就是你死我活。因此妖怪从来都不会孤独,因为除了这两者,它们无类可归。」   「就没有特例麽?」   「特例?有,但它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当然,也有一些还活著,或许就是那些和你擦肩而过的,或许就在你周围……而这些家伙,往往都过得生不如死。」   「为什麽……」   「因为它们泯灭了自己的本性。」   我沉默。   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麽,因为初衷只是来听故事的我,没想到会不知不觉地跟这只说故事的妖怪聊起这些。   而他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在短暂的僵持过後,   他笑笑,拍拍身边空出来的秋千板:「对了,你是来听故事的。」   我点点头,顺势在板上坐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 第88章   红老板进门的时候,朱允文正坐在床上看著一地如意的碎片发呆。   如意碎得已经看不出形状,这一次是再怎样拼,也拼凑不回去了,正如说出口的话,一旦从嘴里冲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   红老板有双细细的眼睛,以及如同琴声般淡而悠然的微笑。   他坐在床前的竹榻外。很暖的房间,依旧裹著一身鲜红的裘衣,他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著琴弦。   有时候很偶然地会抬头看看朱允文,那眼神并没有叫朱允文害怕,於是朱允文慢慢冷静了下来。   之前仓促间,他听见自己说了声「朕」。   仆人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办了,这令他不安。   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告知远在金陵的朱棣,而『朕』这个字的出口,远胜於自己做出的任何事。   只是说便说了,再後悔,又有什麽用。   诚如紫禁城拱手让便让了,再留恋,又有何用。   於是静静听了会儿琴,在红老板摊掌将琴声止住的时候,朱允文问他:「为什麽要来见我。」   「听说王爷病了。」红老板回答。   「而草民自幼习得一些医术,毛遂自荐,想为王爷诊断诊断。」   「红老板南方来的?」   面前这男人有著比纸还苍白的脸色,裹在裘衣里的身体,单薄得似乎比自己更加病弱一些。   他说他要来为自己诊断,这令朱允文紧绷著的嘴角露出一丝笑。   「草民游走四方,算不得来自南方或者北方。」   「很多人都替我诊过病。」   「知道『对症』的人却不多。」   「你却知道?」   「略知一二。」   「即使一无所知,我也知道我染著风寒,红老板。」   「王爷的病,根在心,岂是风寒的药可以医治。」   「心病?」   「心病。」   「病从何来。」   「苍衡脚下一点脉。」   「大胆!」   也许那时候他应该更严厉一些。事後朱允文这麽想。但他的身体令他做不到这一点。   在听见苍衡两个字从红老板薄薄的嘴唇里轻吐出来的时候,那瞬间朱允文是惊怒的。   惊的是区区一介平民怎会知道这两个字,怒的是他竟然敢当著自己的面这麽说,说得这样直接。   他怎敢当著自己的面这样说?   那是要诛灭九族的。   可是他就那麽轻易地说了,带著嘴角那抹令很多人望之会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却又著魔般如痴如醉的笑。   因此朱允文想,那时候他一定也是著了魔了,著了那笑的魔。   所以,即使是说了这样的话,自己竟然没有怪罪於他。   只是在短暂的盛怒过後,呆呆看著自己胸前被血染红的被缛,然後讷讷地道:「奏些什麽给我听听,红老板。」   「高山流水。」   「甚好。」   那天之後,北岭城里出了一个奇怪的流言。   说是有人见到了鬼。   那是一个没有风也没有下著雪的深夜。有个赌徒,叫王三的,在赌坊里输得精光,所以把自己灌得烂醉,一个人摸黑往家里赶。   赶著赶著,王三冷不丁看到西面一条小径上有个一身红衣,手里提著个血红色包裹的女人正慢慢走过。   这本也没什麽特别,怪就怪在,那女人在朝前走了一阵後,忽然停下来不走了。   停在一间茅屋前,身体挺得笔直,笔直笔直地站著,像根树桩。   只头朝前微微地倾斜,好像透过茅屋的窗子在朝里张望著什麽。   当时仗著酒意,又见对方是个单身女人,於是王三起了歹意。   夜深人静,酒气上涌,人总不免容易心猿意马,何况一个刚刚输了大把钱钞的赌徒。   於是在猫著腰观察了片刻後,王三轻著手脚朝那女人站的地方慢慢地走了过去。   随著距离的接近他感觉那茅屋里好像有什麽东西在一直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声音很细,好像是某种压抑过後的呻吟。   这让赌徒的心变得更热。   夜深人静一个单身女人在一个传出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呻吟声的窗台下,会在窥望些什麽呢。   想来,不会是什麽乾净的东西。   原来也是个同道中人呢……想著,脚步不由自主变快,也忘了先前的小心掩饰。   因此一脚踏到了根枯树枝上,枯枝卡嚓一声脆响,突兀得让他一个惊跳,连带惊动了那窗下的女人。   女人猛地朝他回过头,这同时,茅屋里突然响起阵野猫惊著了似的尖叫!   王三也尖叫了,连带一泡尿没憋住,哗地拉在了裤子里。   然後昏了过去。   醒来後,他逢人就说,他见到了个没脸的女人,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而他夜里见到那单身女人所站的茅屋里,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孕妇,一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孕妇家人说,那晚孕妇睡下後不久,说自己肚子疼,一直疼一直疼,但不像是要生的样子。   後来疼著疼著,睡著了,家人以为没事,也就都睡了。   谁知道半夜突然间被她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醒,   然後发现,她死了,身下全是血,两腿间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还没完全长成形的死婴。   之後,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晚王三撞上的没脸的女人,是血抱鬼。   通常出现在乡下,很偏僻的地方,一身红衣,手里拿著个红色的包裹。   包裹里装的是她要带走的死掉的婴孩。   流言很快在这寒冷而安静的城市里散播开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玄。   我觉得有点敏感,对於霜花说的这个故事。我确定我脸红了,在听见他说到『勃起』这个字眼的时候。   他朝我微微一笑,然後离开了秋千架。   而我就好像读初中时第一次被男生碰到了手,情绪复杂地匆匆跑回了家。   我很沮丧於我这种显而易见的反应。   林绢说,往往越是介意和抗拒这种话题的人,越是表明他们对这种话题的想入非非,试问若果你从未把它往不乾净的地方去想,又怎会觉得这种话题不乾净。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将她的话当成某种准则,但很多时候她的话不无道理。   对於某些敏感的东西,我从未尝试过和那些同我交往的异性谈起,但并不代表我从来没有想入非非过,   只是心理上,本能地觉得那样不好而已。   不好,但不好在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尽管林绢隔三岔五地更换男朋友,但并不意味著她就是个荡妇。   尽管我一年两年甚至三四年不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就代表我是个禁欲的修女。   只是羞於启齿而已。   没有人能想像得到当我坐在沙发前,看著洗完澡的狐狸从浴室走到我面前,又从我面前走进自己房间时的心情。   他总是只裹著条浴巾,有时候甚至连浴巾也懒得包裹,   随便扯了条裤衩或者背心之类的遮一遮,   就那麽走到我面前来了。   他大概从没意识到即使遮著前面那部分,他背面还是露著的,他背面的轮廓非常漂亮,就像一个伟大的雕刻大师最完美的杰作,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令人遐想,他却感觉不到。   不过更可能的是,他大概从没意识到过我是个女人。   一个看到他以人的形状而不是什麽犬科动物形状裸体在眼前走来走去时,纵然知道他不是人,   也会有某种蠢蠢欲动感觉的女人。这才是真真叫人沮丧的事情,不是麽。   回到家的时候狐狸刚洗完澡,身上带著沐浴露喷香的味道,四肢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如往常。   见到我站在他面前,也许还看到了我脸上没有消失乾净的红晕,他也就只是提了提腰上那块摇摇欲坠的毛巾,   让它看起来稍微安全了点。这算是他对於这房子里唯一的女性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尊敬。   我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了下去,重重的。   他因此皱了皱眉。我以为他是在抗议我这举动震掉了他身上唯一的遮蔽,可他只是抬起了被我压到的腿,   然後抱怨道:「你又胖了小白,你好去减肥了。」   一边说一边把腿搁在了我的身上,和往常一样。而我没像往常一样把他推开,只是就势躺到了他身上。   他身上温暖,这不是第一次,却是我第一次这麽近地靠近他的身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这麽做。   脑子里反覆著那两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字眼,一边抗拒,一边忍不住让它出现,如此重复,所以搞得脑子有点乱。   乱得分析不出自己眼下这种行为算是什麽,也许狐狸也不知道。   他看著我,脸上没有往常那种似是而非的笑,我想他是在发愣,能让狐狸发愣,那应该是个好兆头。   至少他总算想起来,我是个女人。是不是?   「你真的胖了。」然後听见他这麽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带著一脸像是发愣,又好像是很认真的语气。   我想我後来好像是扇了他一巴掌,也许并不用力,因为自己很心虚。   然後跑进了房间锁上门脱光了衣裳站在镜子前,问镜子,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镜子说,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隔天来到街心花园,没见到霜花,因为我去早了。   很早离开店,把店交给了一肚子怨气的杰杰,   然後精心梳了头,精心挑了件自己觉得最穿得出去的衣裳,顶著瑟瑟的寒风穿过几条大街坐在了街心花园那只好些天都没人坐过的秋千架上。   坐著等了几个小时,等得几乎快分不清自己的脸上还有哪部分是有知觉的时候,霜花出现了。   一身白衣,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像个雪精灵似的突然出现在秋千架後,轻轻在秋千上推了一把。   我觉得自己荡了起来,轻飘飘的,像在飞。   「今天很漂亮。」然後听见他对我说。   「谢谢。」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害羞小姐。」   「怎麽会。我还没听够呢,你那个好不容易讲的明朝皇帝的故事。」   「那麽我们继续往下说。」   「好。」 第89章   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这首诗是左宗棠方孝孺行刑前的绝命诗。   那是朱允文到达北岭城的第一天,他站在城中央的钟鼓楼上,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苍白。   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并且也像刀子一样割去了他来时的痕迹,他听见自己的妻妾在他身後低声抽泣,还听到有人向他禀告,「爷,方孝孺已在午朝门问斩。」   那天夕阳的颜色像血,是这座城市无垠的苍白里唯一的色彩。   红老板说,上有朱洪武打下的基业,下有臣子如方正学,龙座本已稳固,可惜了只缺一种颜色,於是根基松懈如土。   什麽颜色?   他低下头,在自己衣袖上轻轻一掸:红。   先帝在血色里建都立业打下大明江山,朱棣在血色里坐稳紫禁之巅。   血是红,和红老板身上衣服一样的颜色,但这颜色从不属於朱允文。   永乐三年,跟随朱允文一并被流放到北岭城的长子朱文奎,在腊月一场暴雪所带来的风寒里病逝。   那场风寒一并带走了他的两名妻妾,也令他再次僵卧病床数月,却依旧没有将他从这座白色的城池中带走。   每天清早睁开眼,听见野兽嚎叫似的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他会把那排长窗一扇扇打开。   风雪很快就从洞开著的窗口里飞卷进来,犀利而迅速,   就好像当年朱棣带兵渡过长江从京城外长驱直入。   不知为什麽朱允文很享受於这种感觉。不断的令人麻痹的寒冷,不断的反覆在头脑里的那一幕记忆,   就好像破城那天血腥和漫天大火焚烧後的焦臭,   让他由衷的恐惧,却又根深蒂固地烙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地方就是座坟墓!爷是想让奴家们一个个活生生闷死在这坟墓里吗?爷?!」   筝娘,十八岁,进宫时不满十四,笑面如花。   这天当著朱允文和一众仆役怒喊出那句话的时候,满头华发。   朱允文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小小的妻子脸上花团般的笑。   似乎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   所有的颜色就从那张明媚圆润并且带著丝稚气的脸上消失殆尽,或者,被冻结了,就像脚下那片臣服於严寒的土。   很多个夜她站在他的床边,抚摸他,推他,亲吻他。   然後撕下那些帷幔用力扔向他。   「连女人也无法征服,你拿什麽去征服江山!」她说。   十七八岁的年纪,什麽都敢说,敢做的年纪。   而他看著她静静微笑。   今次他却没有笑。   四周飘荡著被筝娘扯下的帷幔,在窗外吹进来的寒风里,飘荡得像红色的幽灵。   那些是死在紫禁城烽火中的冤魂吧。   他想。   然後撕开了包裹在筝娘身上那些厚重而繁琐的衣裳。   筝娘尖叫,因为他尖锐的手指划破了她脖子细嫩的皮肤,很深的伤口淌下了颜色很深的血。   他想起红老板身上那件同样颜色的衣服,还有那曲高山流水。   於是用更用力的方式将筝娘压到了床上。   帷幔无声无息在两人的喘息声里滑落,像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的血。   「什麽颜色?」   「红。」   一个身体进入另一个身体,很简单。却用了三年的时间。   红色慢慢从那具身体里渗透出来,柔软而娇小的身体。   她说不想死在这座如同坟墓般的府邸里。是的,他不会让她们如此沉默而沉闷地死去。   节奏,律动,如一曲高山流水。   流下鲜红色的水。   筝娘再次尖叫,没有人理会她,所有的人在朱允文撕开她衣服的一瞬间退得乾乾净净,只有风雪尖刀般在她的身体上滚动,还有朱允文粗暴的手指永乐五年,冬,华东华北等地连降大雪,七天七夜不停,两浙灾情最重处积雪可没至膝盖,为百年所不遇。   这一年对于北岭城来说是可怕的一年。本就严寒多雪的城市,在遭遇了七天七夜的降雪之后,几乎成了一座被隔绝的孤岛,通向外界的交通要道全部被毁,也因为冰雪封山,断了所有靠山吃山的北岭人的生路。   很多延边散户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罕见的雪灾里熬过去,不是整户被埋于山体滑坡,就是吃光了所有的储备却得不到及时补充,而死于饥荒及酷寒。大量山里难民涌进北岭主城,十三郡有八郡因饥荒而出现暴动。   同样是在这一年,有人在灾民集中的那些棚户区域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那些区域无疑是肮脏而混乱的。来自各郡的灾民不分彼此地聚集在那块城市最偏僻角落的地方,用枯枝和冻硬的土堆砌出一间间简陋的容身之处,但那种简单的建筑根本无法抵御北岭城超乎寻常的寒流。   每天都不断有人在那个地方死去,有些人被发现了,拖出去草草埋葬,有些人则死了很多天,仍未被人发现。于是一张板的间隔,这边一家子吃饭,那边人僵硬得已经开始发黑,这种共处的现象比比皆是,久而久之,成了滋生瘟疫的摇篮。   于是死的人越发的多,但一直都没有人去管。不是不想管,周边差官也曾经来干涉过,但严寒和饥饿已经使得这里的人形成了一个独立的、闭塞的社会圈,被派去干涉的人总是莫名失踪,久而久之,地方上也就听之任之。任由它在那场雪灾里一天天壮大,一天天滋长,一天比一天更加肮脏和混乱……每到夜里,那附近除了原住民,没有人敢去周围走动。饥荒,寒冷,贫穷,于是暴戾。而关于那些奇怪东西的谣传,就是从这片充满混乱和暴戾之气的地域里流传出来的。   有人说,在西北边,那些灾民埋葬尸体的乱葬岗里,有时候入夜会看到一个人。那人手很长,几乎垂到小腿这里,他用那双长长的手挖掘被寒风吹得僵硬的土,然后挖出里面尚未烂透的尸体一口一口咀嚼。   更有人言辞凿凿地说,那人身上长满了毛,白色的长毛。眼睛是红的,被火照到了会一闪一闪泛出红光。   那不是魃么?天灾出魃,还是魃惹来天灾,自古传说有之,却从没有一个正解。   也有人说,某天夜里,一行人喝多了无意中经过了那片区域。人一喝多便糊涂,人一糊涂便热闹,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着,于是身边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也无知无觉。   直到道路渐渐僻静,人的酒意渐渐清醒。内中有一人道,好痒,好痒。   什么地方痒?   问他,他也不答,只低头一个劲地在身上挠。   挠着挠着,身上突然掉下一块皮来,掉皮的地方噗的声钻出一团灰灰白白的羽毛。   众人大惊,一声冷汗,于是更加清醒,不约而同站定脚步看着那个挠着痒的人。只见他一边挠,一边慢慢脱下衣服裤子,然后继续挠,挠过之处,皮像干裂了的番薯皮般遇风而落,并且同时从那地方钻出一捧灰白色的羽毛来。直把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嘴不能言,他突然仰头一声大啸,张开满是羽毛的两条臂膀扑楞楞就飞上了天……   种种。   越来越多,越来越神乎其神的谣言,不是没有传到朱允文的耳里。纵然很多时候他就如同一个聋子,传言一被传得太多,于是也就成了透风的墙。   只是听就听了,如同千百年来充斥在这个城市、这个国家里的许许多多的传说和谣言一样,朱允文觉得没什么好去理会的。那时候伴随着那些奇怪谣言的,还有这座城的一城之主朱允文嗜好男风的传闻。   传闻说他已有五年不近女色。   传闻说他对狐仙阁老板,那个国色天香的红衣男人沉迷得不可自拔。   终日留在寝室,同卧一榻,恨不能日日与君好,仿挥刀短袖之故章。   种种,说得活灵活现,说得好似那些人都亲眼所见。   好笑。而对此朱允文亦不去理会,理会又能如何。   他只是喜欢躺在床上听红老板弹琴,看他弹琴时发丝飘动,衣裾翻飞的风韵。而很多话,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同任何人都无法畅所欲言的,唯有红老板。   他和红老板谈起过金川门,谈起过李景隆,谈起过那些曾受过自己无数恩惠,却在大敌当前时轻易抛弃了自己官员。   他问:他们缘何要负我,天可明鉴,我朱允文向来待他们不薄。   也许王爷给的,并非是他们所想要的。对此,红老板如是回答。   他沉默。   这年正月,筝娘死了,那个不满二十却已经一头白发的女孩子。   死的那晚她已在床上挣扎了一天一夜。不断地尖叫,不断地哭泣,不断地咒骂。咒骂这座城市,咒骂当今天子,咒骂身边的侍女,咒骂朱允文……   她恨,恨朱允文让她在这样寒冷的一座城市里怀上了他的孩子,恨那个孩子在她用尽了一天一夜的全部精力后,仍然顽固死死守在她的腹腔里。而最终,在一声长长的,如同某种刮擦般尖锐的呻吟声里,她咽了气。   死的那刻,筝娘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瞪着头顶上方,仿佛那两颗无神的眼眸里满满充斥着她活着时的盛怒。身上和床上全是血,白色的头发压着血色的床,连带房间里也充满了血的浓腥,铺天盖地,压得那些年轻的少女失声痛哭。   长久以来,朱允文始终不明白是什么让筝娘这个原本如花般快乐天真的女孩一夕间白了头发。   他也无心去弄个明白。   只知道,这女孩对这座城有着同他一样的恨,也知道这女孩恨着自己,不论是过去从不去碰她,还是后来当她是条狗般压在身下。所以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要她,他喜欢把她当成条狗一般地要她,那感觉就好象在听红老板弹奏高山流水。   筝娘头七那晚,有人说看到筝娘回来了。   他们说筝娘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死得怨。她的胎位是正的,她的身体年轻而健康,所以,她不是难产而死,她是被血抱鬼缠死的。   那时候至少有三个以上的侍女,趁朱允文不再的时候,对着众人发誓说,她们曾见到过血抱鬼。就在筝娘临产的前一晚,她们见到过一个一身红衣的陌生女人曾经出现在筝娘房间外的屋檐下。   据说那个女人头发很长,手里提着只血红的包裹。   但后来发现那个所谓的筝娘并不是筝娘阴魂不散。   那其实是朱允文的另一个妾,云锦,一个沉默得几乎令人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女人。   自来到这座城市后,这女人就一直是深居简出的,同其他妻妾不一样,她几乎从不在朱允文眼前露面,就好象这座冰封的城市,你看得到它,却感觉不到它,因为它淡得令人麻木。   可是那晚却张扬得叫人吃惊。   她穿着筝娘活着时,或者说还在金陵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时最喜欢的一身衣裳,粉色的锦缎,大红色的绫罗披肩。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长长的簪子绾着,赤着脚,在走廊几乎无温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到两脚发青。   然后被人带进了朱允文的房间。   那时候朱允文和往常一样在听红老板弹琴。红老板弹得不动声色,他听得亦不动声色。直到一曲弹完,他问云锦:“你在做什么。”   云锦不答,只笑吟吟望着他,然后从头发上拔下簪子,在一头长发水泻般滑落下来的时候用力刺向了他。 第90章   那天之后,没人再见过云锦,那个沉默得像座冰城般的女人。   红老板说,有时候,换一种游戏的方式,你可以从那些女人身上得到一些你所意想不到的安慰。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句话,朱允文不知道。很久以来朱允文自觉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即使是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两年,孤独到叫人绝望的日子。   但他没有追究这个问题。   人总有某些需要,不论那需要叫做什么,“安慰”,或是,“欲望”。   他需要红老板的琴声,有时候也需要一些比较特别一点的东西。譬如筝娘,譬如一具被倒吊着的,用绳索充当衣服的身体。   他喜欢将手指穿过绳索间的空洞去触摸那女人幼滑的肌肤,一个洞接一个洞。直到女人因恐惧而全身蜷曲,再绷紧,仿佛一尾跃起的鱼。   但鱼没有双腿,她有。绷得很紧,因此美丽。却也因此要花费颇大一点力气才能将这绷紧了的鱼尾扯开,那刻朱允文是亢奋的,好像第一次将筝娘压在身下时的感觉。   而筝娘没有她那么美丽如黑绸般一把长发,也没有她即便是恐惧到了极点,也可以隐忍得不发一点声音时的神情。   这神情叫他呼吸急促,于是咳嗽变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喷溅出来的血落在那女人身上的时候真好看,像金陵御花园隆冬时的腊梅花开。   “为什么这样害怕呢?”于是在进入那女人的身体时,他摸着那女人的头发,对她道:“不要怕,云锦,朕只是喜欢你。”   回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夹杂着雨,不大,但冷冰冰的粘得人皮肤很难受。我想象着北岭城的雪,一大团一大团的,干燥而蓬松,那才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雪。   可惜朱允文并不喜欢那些雪,如果他能在那样的雪里寻到些乐趣,我想大概他也不会活得那样难受。很多东西掌握在手里未必是那么令人快活的东西,譬如过多的金钱,过多的权利,他始终不是块当政治家的料,或许他至死也没有能想明白这一点,虽然他曾经确实是个还不错的好皇帝。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一蓬红让我吃了一惊。   细看原来是个人在我家店外站着,手里撑着把伞,伞面是鲜红的,所以格外引人注目。“先生,我们关门了。”经过他身边掏钥匙的时候,他仍在原地站着,看着我家的店门。我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句。   他闻声朝我看看,然后微微一笑,“那可不太好办了,小姐,我是来取我订的蛋糕的。”   男人的笑真好看,是那种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心里会微微震一下的感觉。但我不太明白他这话。怎么会晚上十点来取蛋糕的,狐狸现在连夜班生意也开始拉了么?“可不可以看下单子。”于是我问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纸给我。   12.20,晚,10时。10吋巧克力慕斯+1。   的确是我们店的单子,落款人是狐狸。“那跟我进来吧。”赶紧去开了店门打开灯,我把客人领进门。   门里杰杰被突然而来的光吓了一跳,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狐狸刚做好的蛋糕,十吋的巧克力慕斯,巧克力很厚,蛋糕很软,加在一起就是绵厚而肥软,并且带着喷香的甜。   发现是我,杰杰不太高兴地咕哝了一声,目光继续转向桌子上的蛋糕,舔了舔它的舌头。我刚想赶跑他,身后男人走了过来一把将它抱起:“你养的猫?”   “嗯。”   “很可爱。”说着挠了挠它的毛,我朝杰杰瞥了一眼,发觉它没和往常一样皱着眉表示不快。这有点稀罕,因为杰杰是很不喜欢被人抱的,那会让它感觉自己像只真正的猫,那种被它所看不起的宠物猫。   “洪先生是么。”确认了桌上的单子,我将那只透明的蛋糕盒用绸带扎起。   “能不能用鲜红色。”   “紫色的盒子配鲜红色绸带么?”看了看手里扎到一半的那根粉色带子,我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鲜红色。”   “好的。”   紫色配鲜红色,我觉得那种组合有些奇怪,但客人有着怎样奇怪的品位都是可以的,只要他们满意。   杰杰终于被男人放了下来,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猫,而杰杰似乎也不讨厌他。在他脚下徘徊了好一阵,我猜这猫是不是期望能因此得到男人施舍的一块蛋糕,但无论怎样它总是要失望一记的,馋嘴的肥猫不可能因为偶然一次的献媚,就平白得到它想要的。   可是没想到失望的人会是我。   在我仔细地把整个蛋糕盒漂漂亮亮地像朵玫瑰花似的包装好交给那男人后,男人只看了它一眼,就把它放到了地上。然后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将那块浓香四溢,软得戳一下几乎都快要化开的巧克力慕斯推到了那只眼睛放光的肥猫眼皮子低下。   肥猫呆了呆,也就一秒钟不到的时间。然后整个头就没了,它好像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一样,把自己半个身体塞进了那团浓郁的巧克力酱里面。   男人离开的时候雪开始大了起来,一片片飞在夜色里,被窗外的圣诞树灯照得一闪一闪的,很漂亮。   杰杰告诉我狐狸出去找乐子了,说的时候它正很卖力地舔着自己毛上的巧克力酱。   狐狸找乐子的地方一般就两个,一个商场,一个酒吧,不过商场到了晚上十点肯定已经关门了,所以狐狸这会儿能去的地方只能是酒吧。酒吧里很热闹,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这就是狐狸没事总去那里转转的原因。他说热闹如动力,美女如氧气,如果这世界上没了动力和氧气,妖怪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看,他总是能这样成功地绕着弯子把我从美女行列里划分开来,还让人没办法对他发脾气,这就叫老狐狸。   “你这几天怎么老往外跑,”正琢磨着,听见杰杰问我。他眯着眼睛看人时的样子像蓝精灵里的阿兹猫,不过比人家长得委婉那么一点点,“难道是约会……”   “猫也懂什么叫约会。”   “猫的约会肯定比小白要多。”   虽然听完我马上在它脑袋上抽了一下,但我想它说得没错。   按照猫一年到头叫春的旺盛精力来看,杰杰的夜生活可能连狐狸都望尘莫及。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不免要争辩,如果不是因为家里那两口“男人”的话,我想我的约会应该也是不会太少的,至少,不会在被一只猫嘲笑的时候连反驳的话也讲不出来。   林绢总是很热衷地给别人介绍对象,因为她结识的男人非常多。但她从来不把那些人介绍给我。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的逻辑里,和一个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是同居,同居就等于同床,哪怕是表兄妹关系。何况,和我同一屋檐下的,是两个男人。   打死她也不会相信,我和两个血气方刚,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住在一幢房子里,会什么事也没有。拿她的话来说,我家小得贴隔壁就能听见对面房间里的呼吸声,而狐狸或者铘的呼吸声对于女人来说,即使他们不来侵犯你,你保得准自己哪天不春心荡漾地去侵犯他们么。   我到现在都还没忘记她说起这句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没忘记在听她说着这句话时,我想起狐狸那些不拘小节动作时春心荡漾的样子。   真的荡漾了,我记得那天还喝了蛮多的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到家准备如林绢所说,找机会荡漾一下。   可是没荡漾成,因为睡着了,回到家一边脱衣服一边唱歌一边睡着的,还是狐狸背我回的房间,而我那会儿对他什么也没做成,只会像个神经病一样重复着两个字:荡漾……荡漾……   那天之后我几乎俩礼拜没和狐狸说过话,每次看到他就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后来有一天狐狸很认真地问我,小白,我脸上是不是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说没有啊。   他说,哦呀,那你怎么每次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一坨大便。   貌似我是被这句话给救活的,因为我确定,狐狸非但记性差,而且缺心眼。这毛病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哦呀,有时候真是件大好事。   “你在傻笑啥?”突然间听见有人问我,把我吓得一跳。然后看到狐狸叉着腰低头在看着我。黑暗里一双眼绿宝石似的闪闪的,他进门没有开灯。   “小样今天蛮帅。”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结果脱口而出变成了这句。   我又荡漾了,这怕是应该怪霜花那个让人听得无比荡漾的故事。   “荡漾了?”可是这两个字从狐狸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还是冷不丁叫人惊一下的。有点坐不住我想站起来,但被他朝下坐的动作给打断,“蛋糕被取走了?”   “嗯。”应了声,我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有点乱七八糟。可能因为他坐得离我近了点,肩膀挨着肩膀,这么近的距离,头发扫在了我的脸上,软软的,好像杰杰的尾巴。   我偷偷用鼻子蹭了下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我今天荡漾有点超出警戒线……可问题是……这只狐狸似乎也有些荡漾。   还是我的错觉?黑暗里他的荡漾与否和平时的不拘小节实在是有点难以区别的,而且我得承认我有点慌乱,在这样的黑暗里。林绢说,他的呼吸是那种他不来侵犯你,你也保不准是不是不会去侵犯他的诱惑。我想她形容得很贴切。   而这种诱惑就在我耳边起伏着,一点距离都没有。   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无霜的声音,他用那种清透的,雪一样纯净的声音说,人总有某些需要,不论那需要叫做什么,“安慰”,或是,“欲望”。   他还说,他进入她的身体。   进入……进入……进入……   上帝保佑……我好像越来越荡漾了……连心跳声也变成了“进入……进入……进入……”   “狐狸你去哪里了。”于是只能趁周围还没有彻底安静下来之前,我用嘴巴推出了我脑子里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问题。   “我?”他似乎愣了愣,然后耸耸肩:“路上转了转。”   撒谎,他身上充满了形形色色不属于男人的香水味。   但狐狸对我撒谎,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诚如他身上有再多不属于他的香水味,又同我何干。我是他的老板,他是我的职员。   就是这样。“对吗……”我承认这次荡漾得不轻,因为我就这么问出口了。   他再次一愣。然后微微一笑:“你去哪里了,小白,最近几个晚上你好像很忙。”   “路上转转。”   “哦呀……反应很快。”   哦呀……也许因为撒谎这东西可以礼尚往来。   意识到这一点,我好像偷偷笑了,但狐狸没有看到。因为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忽然看向我,他问:“抱抱好么。”   这次轮到我微微一愣。   “抱一抱。”   他朝我伸出手,好像以前开玩笑这么做时的任何一次一样。   可是这次我没有拒绝。也许我本能的是想拒绝的,可还没来得及,却发现已经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抱狐狸,而不是他来抱我。   这感觉真奇怪,我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只是心跳的速度是吓人的,吓人得一度让我以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去呼吸了。他头发软软的,他的身体坚实而温暖。   “你还好么宝珠……”然后听见他问我,问得有点突兀,并且没像以往那样叫我小白。   “挺好。”我下意识应了一声,不确定是不是要把自己身上觉得不太对劲的一些东西告诉他。   也许……再等几天?   我不知道自己还想再等多久,或者,等霜花把那个故事说完吧,然后我再和狐狸去说说,说说霜花这个人,他的故事,还有……我的手。   我觉得我左手的小手指有点发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麻痹的感觉不太强烈,可是明显得足够让人有些担心。网上说那有可能是颈椎发炎压迫了神经,可是我去医院查了查,我的颈椎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不晓得那会是什么原因。   “狐狸,”想着,我不知怎的忽然就脱口问了这么一句:“你有多久没做爱了。”   他似乎一怔,但我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他头垂在我的肩膀上,头发丝蹭着我的耳垂。   “你觉得呢。”过了会儿听见他问我,并且有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领子上。   这动作叫我不由自主大口地喘了下气,正局促地思忖着下一步他会干什么,眼前突然间哗地一下亮了,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喵的!你们在干什么?!”然后听见杰杰大声道,好像一只发现了肥老鼠的猫。   它本来就是只猫……   一只多管闲事的猫……   “我们,”然后身上的重量消失了,狐狸站了起来,一边脱着外套:“我们当然在不干好事,你个傻猫。”   说完他转身去了卫生间,从头到尾没朝我看过一眼。直到他把卫生间门关上,杰杰在那里站着同我大眼瞪小眼。“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片刻它问。   我抹抹脸,喝了口茶,然后打开电视。然后想了想,回答:“明天的鱼没了,虾也没了,就是猫粮也没了。”   “你是法西斯么。”   这叫我怎么回答这只猫,一个恼羞成怒且欲求不满的女人可能比法西斯更加可怕一点。 第91章   第二天去街心花园时,我再次迟到,因为通向那里的路中间有点混乱。   具体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混乱,救护车,警车,拉拉杂杂来了不少。打听了下似乎是在我家附近有人被杀了,一个男人,似乎死于拦路抢劫。   真可怕,最近这地方似乎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在考虑以后回家是不是要提早一点。   但关键是这故事。   故事很吸引人。   老远看到我,霜花在秋千上轻轻笑了:“你来了,害羞小姐,等了你很久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嗯,家附近有人被杀了。”   “是么,很可怕。”   “妖怪也会觉得害怕?”   “只要有心,都会觉得怕。”   永乐九年,八月,北岭城一年里最温暖的日子,南方有密信报,朱棣不日将宣朱允文回朝。   都说人是样捉摸不定的东西,确实是如此。   当你苟活于世无性命堪忧的时候,或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总在心心念念地寻死,似乎死亡是唯一能将自己从这令人烦闷的尘世解脱出去的方式。可是一旦死亡的阴影清晰而真实地笼罩到你头上的时候,你却发觉自己突然间不想死了。你会瞬间发觉,有很多东西是自己还无法割舍的,那些曾经你一心一意想要抛弃干净的东西,忽然间全成为你留恋这片世界的原因。   或许你昨天还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心情苦闷地想着,缘何我不死。而今天,当真切看到死神在远处旖旎飘摇地朝你走来的时候,你突然会想大叫:为什么我要死??   我不想死!!   方孝孺曾对朱允文说过,若上位者将君遗忘在北岭,君可得保性命。如召见进京,君命则休矣。   在说完那句话后不久,方孝孺被问斩,株连十族,行刑七日,死者达八百七十三人,发配充军者两千余人。   那个时候朱允文是一心寻死的,他站在北岭城的中央,似乎丢失了很多东西。都说江山是由鲜血堆砌而成的,当你无法将血腥变成手中的权柄时,那么你只能沦为这滚滚红流中静静的一滴。   那天真冷,北方的风雪让人变得麻木,麻木到最后,便是想挣脱那副僵硬的躯壳乘风而去。无数个夜晚他在睡梦里看到方孝孺,那个耿直并被世人嘲笑为愚忠的男人,在黑暗里断断续续哭着,一边用两只手慢慢朝他爬过来。   那男人只有半个身体。   听说他是被腰斩的,咽气前在地上写了整整十二个半的“篡”,朱允文无法想象他死前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楚,亦无法想象他是以怎样一种毅力在那么痛楚的状况下一笔一笔将那些字烙刻在刑场的土地上。更多的时候朱允文只是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每当在梦里看到方孝孺那张被血泪模糊了的脸,和他朝自己爬来的那种缓慢而坚决的动作时,朱允文会无法控制地感到害怕。   他觉得方孝孺在试图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那些在他死前所没有说过的话。可是他不想听,因为他很害怕。而那种因恐惧而带来的痛楚每日每夜折磨着朱允文,每个寂静而寒冷的夜,他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个爬行在黑暗里的魂,听他哭泣,听他手指拖动着半个身体在地上冷冷拖曳出的声音……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   如果无法承受苟活于世的痛楚,不如早日赴死。   可是现在朱允文却不想死了。   他守在北岭城,这座寒冷而庞大的堡垒,曾经被他认为是道巨大枷锁的堡垒。现在它令他平静。   也许因为它没有硝烟,没有争权夺势,亦没有血腥。冷冷的风里只有冰雪的味道,虽然一阵阵仿佛刀子一般,却也一寸寸把人凌迟得清醒。   亦可能因为红老板。   那个风尘里一尘不染的男人,总在他寂寞得想用把刀子在自己心脏上剜一刀的时候用琴声平静他的心。   ‘无心即无伤,王爷的心被北岭的风吹久了,自然就不会再有伤痛了。’红老板说。   他还说,‘荣华如酒,很醇很香,饮罢则无,除非做那盛酒的金樽。’   ‘金樽,怎样才做得那金樽。’听完,朱允文呐呐地问。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却不是红老板说的。   那是个跟随红老板一同来到府邸的陌生男人。   当时天很黑,朱允文记得红老板一路进来时,身边静静摇曳着一盏红色的牡丹灯笼。提灯笼的是个黑衣男子。黑衣,黑裤,黑色的头巾缠着一头黑色的发。   “王爷,这是阿落,我的阿落。”   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老板眼睛微微眯起。身边那黑衣男人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笑意漾开,仿佛天上一轮新月。   墨绿色的新月,安静却叫人不自禁地沉淀。   那夜朱允文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人的笑也是可以让人沉沦的,一个银发碧眼的叫做阿落的男人。他在几年后的一个下午,对着从噩梦里哭醒的朱允文淡淡说了句:‘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爷,”油在火上熬干了最后一点残渣而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朱允文忽然闻见鼻子里一股微微的清香。“阿落又来问王爷讨点心了。”   ‘什么点心?’   ‘青叶酥。’   ‘吃不腻?’   ‘吃不腻。’   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朱允炆不记得阿落究竟是哪一天来到北岭城的,他记得红老板带着狐仙阁那些人初来乍到时,车队里并没有见过这男人的身影。   似乎突然间有一天他就出现了,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手里提着盏和他笑容一样温暖的牡丹灯笼。有时候他会跟着红老板一起来到朱允炆的府邸,话不多,安安静静的总是像影子似的跟在红老板的身边。   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过来。   朱允炆知道阿落会吹箫,因为他来的时候总见随身带着支竹箫,箫上系着粉色的香囊,像女人用的。但朱允炆从没听见他吹奏过,每次一个人来到府邸时阿落总会跟朱允炆去他的小厨房,阿落说他喜欢看别人做点心的样子,这的确是种奇特的嗜好,但并不让人讨厌。   做点心和作画作诗没太多区别,也是需要别人来欣赏,才会感到真正的满足。红老板让朱允炆聆听,阿落令朱允炆满足。   在接过朱允炆递去的青叶酥后,阿落问他,“王爷面色不善,有心事?”   朱允炆告诉他,怕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   “王爷病了?”   “不是。”   “那王爷能预测人的生死?”   “牛羊面对屠刀尚且落泪,其实人和那些牛羊没什么区别,大限将至,格外敏锐。”   “王爷见到屠刀了?”   “京城有讯,怕是不日要召我回京。”   “有圣旨?”   “没有。”   “那就只是风传而已。”说罢,两眼微微一弯,阿落笑盈盈咬了口酥。朱允炆很爱见他笑的样子,就好象他手里那块酥一样,从壳子到内里,都是清甜清甜的。   “阿落似乎从不知什么是烦恼。”只有从未有过烦恼的人,脸上才漾得出这样的笑。   “王爷为什么要烦恼。”   “生老病死,也许人生来就是为了烦恼。”   “那不如做个妖怪。”   “妖怪?”   “不受生老病死之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听你说得好似真有妖怪这种东西一样。”朱允炆忍不住微微一笑。而阿落也再次笑了起来,他说,“嗯,阿落只是在说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下人来通报,说苏夫人生了,生了位小公子。   半柱香后朱允炆见到了他新生的儿子,那是个身体健硕,啼声响亮,有着双赤红色眼睛的漂亮孩子。   苏夫人苏琴,是跟随朱允炆来到北岭的四名妻妾中的一个,年长他八岁,因此亦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自从筝娘过世后,朱允炆就夜夜留宿在她的房里,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爱这个大他许多,脸上已有了皱纹的女人,甚至有些憎恨每次靠近时那张充满了皱褶的微笑。但这并不妨碍每天他在密室里发泄完了对云锦的欲望后,蜷缩在那年长女人的怀里的休憩。女人怀里有种温和的麝香味,那气味让他安宁,种种被红老板的琴声和云锦的呻吟所激荡而起的焦燥感,只有在苏秦的身边,似乎方可以得到片刻的安静。   却没想到苏琴因此会有了他的孩子。   在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幽禁于紫禁城,一个病死在自己身边之后,朱允炆竟然再次有了个儿子,这意味着什么?   漆黑色眼睛的父母却生了一个赤红色眼眸的孩子,这又意味着什么……   ‘妖怪……’   出产房门的时候,朱允炆听见外头有下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很少避讳他,在说某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因为他们不怕他。   同他相比,他们还自由一些,谁会来怕一个软禁的囚犯。   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如同过去那些年一样。只在见到阿落迎向他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天,天上有一团浓云遮住了头顶的月光,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云层看起来是绛红色的,边上一圈很淡,在月光边缘看起来好像镀着层艳丽的金。很漂亮的色彩,只是在一无所有的夜空里突兀垂挂着,不免叫人有些震撼。   阿落说,“王爷,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乌云?”脑里想着心事,朱允炆随口应道。   阿落摇头,带着他温暖快乐的笑:“那是神仙过境。   “神仙过境?”   “是啊,王爷不见这色彩如此绚烂,绚烂到连月光都没了颜色?它不属于凡间呢,爷,那叫祥云。”   “这就是祥云么……”   “王爷刚抱麟儿便得见祥云,当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重复着阿落的话,朱允炆突然抽出佩在腰际的剑一转身刺进了身后那名下人的咽喉。   从他出门开始,这下人的目光就一直追随在他身上,同周围其他人一样。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由着他们看,随便他们看。不恼,不恨,不怨。只当一个瞎子和聋子。   现在是否还能继续那样地看着自己?将剑从那仆人喉咙里抽回的时候,朱允炆用眼神问着他。依旧不恼,不恨,不怨。   周围尖叫声在短暂的一阵寂静后迅速四下起伏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逃,朱允炆不紧不慢跟在其后,手起剑落,一剑一个。   很快尖叫声没有了,只有地上扑哧哧滚动的血液。朱允炆站在那片血泊里,闻着被风卷起的血的味道,只觉得周遭红得刺眼。   “红老板呢。”然后他问身后的阿落:“我想听他奏琴。”   “红老板今夜不再。”   “那未免有些可惜,今夜的颜色很好看。”   “不如阿落为王爷吹奏一曲。王爷想听什么。”   “春宵艳。” 第92章   这夜朱允炆头一次听见阿落的箫声,温存而低婉,如同他说话时的样子。他在那箫声里慢慢走进产房,杀了产婆,杀了床上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苏琴。   苏琴身上已经没了温和的檀香味,只有刺鼻的血腥,那味道忍不住让人举剑在她身上多画了几道烙印。只剑尖落到边上那孩子的眉间时,朱允炆的手犹豫了。   那孩子一双眼红得像妖夜燃烧的火,这火让他想起那个尖锐而愤怒的小妾。   筝娘……   他真的很像筝娘。   剑尖在小孩的眉心划出道血痕,小孩哇的声哭了,哭声真响。   响得即便朱允炆在密室里用力揉搓着云锦的身体时,耳朵里听见的不是云锦销魂的呻吟,而仍然是那孩子的啼哭。这叫他异样地烦躁起来,烦躁自己的焦躁无法得到宣泄,烦躁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剑干脆杀了那个孩子。   那个很像筝娘的孩子。   是妖怪?还是筝娘用这种方式再次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低头问云锦。云锦没有回答,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听见云锦的声音了,他放任自己的坚挺在云景柔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他用力揉搓着她,用力质问着她。   慢慢发觉她脸色很苍白,不同于以往的苍白。   于是火一般的欲望突然间消失了,他发觉自己正压在一具尸体上,尸体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就好像他这会儿扭成一团的心。   他想起来了,他没能杀那孩子,是因为阿落阻止了他。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记得他最后一次把剑举气的时候,他听见阿落这么问他。   “这不是我的孩子。”他答。   “王爷何出此言。”   “你看看我,再看看他。我和苏琴怎么可能生出赤红色眼睛的孩子来……”   “王爷可曾听说过,异相。当年嬴政,刘备,近如我朝先皇……天出异者,必生异相。”   “呵,阿落,刀口之俎谈什么异相。”   “王爷之面相本乃抑于平川之亢龙,若非苍衡有变,王爷至今依旧九五至尊……”   “放肆!跪下!”   “王爷恕罪。”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统统一派胡言!”   “是,王爷,贱民只是口出戏言。”   “戏言?你可知祸从口出。”   “贱民知罪。”   “姑念在今日大喜,暂且饶你。日后若再有此类疯话,必然饶你不得!”   “谢王爷开恩。”   开恩,开什么恩,他朱允炆又能找谁开恩。   身体再次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他大叫:来人!给我召苏夫人!!   然后突然哑声,因为他想起来,苏夫人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朱允炆是不是已经疯了?”听到这里,我第一次出声打断那个说故事的人,因为他讲故事时的神态活灵活现得让我有点害怕。我怕他突然变成故事里某个人物,然后变不回来了,更甚者可能突然间掏把刀什么的出来捅向我,就像他故事里说的那样。不少电影里不都是这么让剧情急转而下的么……当然,那是我在胡思乱想了,霜花只是很沉迷于说故事的感觉,以至于说得特别动人,甚至有些忘我。而一旦停了口,他变回霜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他就像那些最训练有素的演员,台上一个人,台下一个人。   “你觉得呢。”听我问他,霜花好脾气地朝我笑笑,完全没了之前说起朱允炆时那种近乎张狂的投入。   “……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   “老实人?”这三个字令他微微挑了挑眉:“有意思,听过不少关于他的评价,说他老实人,你倒是第一个。”   我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历史学得不好,对这人没什么了解。不过,他应该说算是个好皇帝……好人吧,尽管不是当皇帝的料。”   “这倒是句大实话。”   “可是现在你说的,让我觉得他像个变态。”   “变态?”再次朝我看了一眼,霜花哈哈大笑:“呵呵,变态……”重复了几次这两个字,他看起来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以至于秋千上的积雪都被他笑得悉索落地,他低头在那些雪上摸了把,将那些冰冻了几天的积雪慢慢揉开:“你看,这些雪原本并不是这副样子的,在刚落下来的时候,它们很轻,很松,也柔软。而现在呢。”   “现在的是冰。”我道。   “是冰,不过最初,它们是柔软洁白的雪。”   “朱允炆也像这些雪一样变了。”   “是的。”   “但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他不当皇帝未尝不是件好事,就像经商一样,没有经商的头脑,即使几十亿的资产交给他,那最后也不过是个巨大的负累。”   “说下去。”   “所以,我觉得既然活着留在北岭城,他不如享受这种生活。”   “享受?”   “是的,起码如果换了是我,丢开那些复杂的政治,战争,我觉得那地方出了寒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这,好像是这样。”   “所以,”   “所以……”我正想叫他把那故事继续再说下去,忽然胃里一阵细微的抽搐,我想起来,这会儿离晚饭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我该回去吃饭了,霜花。”   “明儿见。“   回家的路走得有点艰难。   白天出过太阳的缘故,那些堆积在马路上来不及处理的雪化了,又在傍晚开始的那阵突然降温的大风里结成了无比坚硬的冰泥。坚硬并且滑腻。我不得不非常小心地留意着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以免一不小心就踩着冰块滑到了马路中间。饥饿令我的脚步变得有点不确定,好像有些虚浮的感觉,这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最近变得有点耐不住饿,一饿就会这样,可能有点低血糖。   想到这点,我突然想起来出门时答应过帮狐狸带的圣诞小东西完全彻底地被我给忘记了。巧克力,糖果,彩色包装纸……临出门时狐狸吧啦吧啦给我报了一大堆。他好像把我当成一台录音笔了,可我哪里来那么好的记性,尤其是饿着的时候。对了还有柠檬,他说过要烧柠檬鸭的,想到这个我咕唧吞了口口水,然后用力吸了口气。因为饥饿让我的心脏有点小小的麻痹。   我真讨厌这种感觉,它就好像在提醒你说你得了某种心脏病,但其实只不过是饿的,林绢减肥时得了低血糖就出现过这种症状,那时候我还嘲笑过她。   “妈妈气球!”一个小孩又笑又尖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并且在我身上撞了一下,我差点被他撞倒。还没来得及呵斥他,那小鬼已经像只猴子一样跑出了很远,显然积雪对于精力充沛并且吃得饱饱的小孩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我抱怨着扫了眼他那个急急忙忙拉着气球追赶过去的妈妈,她就好像当我是阵空气似的从我边上跑了过去,显见对于她儿子刚才无理的举止没有任何歉意。   我只好低头拍拍被那小孩摸了一爪子冰激淋的大衣,继续朝前走,前面灯光闪烁,很多圣诞树和圣诞老人早在十多天前已经站在了那些漂亮的店门口,闪闪发光,等着你进去捧点儿什么东西出来。   巧克力,太妃糖,包装纸,喷筒……我努力回忆着出门前狐狸对我交代的东西,朝离我最近那家果糖店里走了过去。那家店门口有颗银色和蓝色彩带环绕着的圣诞树,很漂亮,上面的星星是我家那颗的三倍。   或者四倍?   我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模糊,因为那颗闪烁的星星这会儿在我眼里看起来有点异样的大,大大的像个圆盘,我甚至分不清楚它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   还是叠加着的?   我揉了揉眼睛再朝它看了一眼,想看看清楚。可是突然发觉那棵圣诞树不见了。   甚至连周围所有闪闪发光的店都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连声音也没有。   “啊?”我哼哼了声,发现自己声音小得像蚊子,然后整个人扑的下就往地上趴了下去。好像条死狗一样。地上冰冷的雪立刻磕到了我的下巴,我的肩膀,带着股尖针划过的刺痛。   这痛叫人清醒,也让我漆黑一片的视线瞬间恢复了原先的视觉,尽管还是模模糊糊的。   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在大老远的地方站着,看着我。   我敢打赌刚才我往这家店过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站着了,很明显,因为他有一头与众不同的,银白色的长发。   银白色……长发?突然脑子里好像清醒了点,我甩甩头想站起来,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甚至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在刚才短暂的一阵刺痛过后。   那人突然丢开手里的伞朝我走了过来,步子很快。   几乎就像阵风似的过了马路站到了我边上,他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脸:“宝珠?”   “铘……”我总算从我有点麻痹了的脑子里找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   “我有点难受。”没说出口的是他冰冷的手捏着我的脸更让人难受。   他翻了下我的眼皮:“你病了。”   “是么……”   “我带你去医院。”   跟铘一起并不是件让人好受的事情,特别是在一些公众场合,因为他是个太过我行我素的人,你甚至无法让他明白为什么要排队,更勿论预诊和挂号。所以在进了医院后他很直接地就走进了离门最近的一间诊疗室,不到半分钟,扔了位医生过来。   扔,我确信我没有说错。那个高高大大的医生就是被他扯着白大褂从诊疗室里拉出来,然后直接丢到我面前的。落地时一张脸煞白,惴惴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当时很多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可是一个吭声的也没有,包括那些嗓门最大的叫号护士。只在一阵沉默后窃窃私语地闪到了一边,有几个护士匆匆地朝外面奔了出去,我猜她们是不是准备去叫保安。   这要在平时,真的是件叫人再尴尬不过的事情,不过在人身体过于不舒服的时候,对于这些也就不会在意太多了,我只是无奈于面前这个惶惶不知所以的大夫。他被铘用最快的速度带到了我的面前,这叫我比同样身体很不舒服,但还在门口排队等着的那些病人幸运得多,可问题是,这是名泌尿科大夫……   这家医院的泌尿科就在医院底楼最显眼的位置,铘完全是凭着对那扇门的直觉,而不是门上那行字,去找大夫的。   但没等我开口对铘说明这一点,那医生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附下身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应该去测一下血压。”   这时外面的保安在护士带领下奔进来了,大声问医生出了什么事,一边警惕地看着边上的铘。   这让人有种很不妙的预感。我寻思,一场麻烦看来避免不了,因为铘也在看着他们,这令保安们的眼神变得相当不友善。   但出人意料,这医生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对边上的护士道:“安排她急诊,去跟胸外科老王说一声。”   “可是他们还没挂号……”护士辨道。我能理解她的气恼,她刚才就在泌尿科附近,有点被吓到了。   “脸都发青了还挂什么号,去准备床吧。”   托这医生的福,没耽搁太久我被扶上推床被推进了急诊室。   但同时我也真正地害怕了起来,因为从那医生的眼神和语气里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上问题的严重性。原本我以为所有的不舒服那只是饿出来的,但显然并不是这样,被推进急诊室前经过一面大镜子时我本能地抬头照了下,看到镜子里我那张脸真的是发青的。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可是眼球的颜色却很鲜艳,通红通红,比布满血丝的红还要红。就好象什么东西把我的眼球戳破了一样,满满当当,整个眼白上全是血。   这可怕的鬼样子令我胸口越发闷涨了起来。可是无论怎么吸气,总感觉那些氧气无法通过鼻子进入肺里,这种感觉难受得叫人抓狂,可是嘴巴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一出声我就真的会断气一样,连四肢都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我吃力地敲着床,觉得两眼发黑。   “她供氧不足了。”迷迷糊糊中听见耳边有人说话,还有很多脚步声。我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爬上爬下,还有些很冷的感觉,随着那些动作倏地从我身上滑过。   “给她输氧。”又有人说了句,于是很快我脸上被按上了样塑料的东西。登时一股清冷的气流随着鼻孔流进了肺里,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八辈子没有呼吸过一样,狠狠地,近乎贪婪地吸了口那股纯净的空气。   身上爬来爬去的那种感觉消失了,随着空气的填入我觉得自己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楚了些,随即看到身边站着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他们低头看着我,目光看起来有点严肃。   “你刚才休克了五分钟。”见我眼神清醒了,其中一个摸了摸我的额头,“有点低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五分钟么?我又用力吸了口氧。从照过镜子,一直到被推进急诊室,那阵难受感很漫长。我以为至少有半小时,没想到不过盼宸种印?   “还好……没力气……”我回答。发觉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可怕。   远远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就在边上一个护士跑开的时候。那是团黑漆漆的东西,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而更多这样的东西在周围的墙壁上隐现着,好像一缕缕头发丝似的,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飘来荡去。   “暖气是不是没开。”一名医生道。然后他伸手翻了下我的眼皮:“以前有心脏病史么。”   我摇头。   铘不在这间屋子里,应该是被医生挡在了外面,所以那些东西就肆无忌惮了吧,有些东西还残留着做人时的狡黠,深知在这样的场合麒麟没办法对他们如何。   而这些东西是那么样迫切地想要靠近我,我这个唯一能看到它们,于是可以同它们互相感知的人类。就好像飞蛾看到了火。   “除了呼吸困难以外你还有什么不适感么。”医生又问。   我想起了我那条发麻的手臂,于是用了点力把它抬起来:“这条手臂,最近一直感觉发麻,刚开始就是小指头,现在半条胳膊都麻了……”   “有到医院查过么。”   “查了,神经科和颈椎都查了,什么也没查出来……”   医生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和边上护士耳语了几句。片刻那护士推了一车的瓶瓶罐罐走了进来,我意识到那都是要准备给我输的液。   “刚才我们给你查出来,你有比较严重的心肌炎,所以我建议你能留院观察几天。”   “不用了,输完液我们就回去。”突如其来一句话,令医生和我都吃了一惊。   我抬头朝前看看,发现原本紧闭着的门开了,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两手抱着肩,斜睨着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看我,但自从那晚我和他在客厅那段小小的插曲之后,令我对这样的眼神有了格外的敏感。它可能包含着很多,但哪一种都是我不太愿意去想的,就在他身后站着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狐狸说了些什么,总之这样的目光让我感觉很不妙。   “请问你是……”推了推眼镜,医生皱眉问他。   “我是她家属。”   “家属?”   “对,哥哥。”   哥哥……这是第一次听见狐狸用这种称号来定位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不过本来我也就对外人一直这么解释的,不是么。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我胸口又开始闷了起来。   闷闷的,于是不得不用力地吸了口氧气。这声音叫狐狸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我,妖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哦呀,病得不轻。”   “你要接她回家?”   “是的大夫。”   “那你得看看这个。”一边说,那位医生一边从记事板上抽下一张纸,交给狐狸。“这是验血单,里面几项指数都超标了,也就是说,她不单有心肌炎,肝功能也有问题。”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一下子又那么多病……就在几天前我还好好的不是么……   狐狸低头看了看那张纸,然后递还给医生:“我知道了,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回家休养的比较好。”   “那我们再说得明确点好了,这两种病都有点棘手,但最棘手的是它们在一起引发的其它并发症,目前的检查我们还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受到了其它并发症的影响,所以我希望……”   “我们,”没等他把话说完,狐狸微微一笑打断了他,“我们输完液就回家。”   “我说你这人……”似乎一瞬间因了狐狸这种漫不经心而有些恼,那年轻医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慢慢稳住了呼吸,他用依旧平静而官方的口吻对狐狸道:“为病人身体着想,我建议她留院观察,不然出了什么事情,都是你我不想见到的。”   最后那句话有些重了,这不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不过狐狸的神情确实是容易让人恼火,毕竟这是医院,不是疗养院。   “谢谢您的建议,大夫,不过我认为她还是跟我回去比较好。”   “随便你。”不再有耐心劝说,医生回头看了我一眼:“如果回去以后身体仍然这么不舒服,马上打电话给医院。”   我点点头。   于是医生带着护士走了出去,到了外头,隐隐听见走廊里传来两人的对话:“这当妹妹的也真作孽。”   “是啊,那么顽固不负责的哥哥!”   “顽固不负责的哥哥。”于是看向狐狸,我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狐狸笑笑,走到床边拨了拨那些细细的输液管:“感觉如何。”   “你觉得呢。”   “比衰神那家伙跟着的时候肯定好一点。”   一句话引得我扑哧一声笑。因为想起了曾经最最倒霉的那段日子。   房间里慢慢暖了起来,从狐狸出现后,墙壁和角落里那些冰冷而漆黑的东西就消失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感叹,如果哪天他和铘都不在了,我一个人面对这些东西可怎么办。   “叹什么气。”拍了下我的头,他问我。   这举动让我自那晚之后每次面对他就会不自禁生出的某种奇怪的尴尬,稍稍恢复了点活络。“感叹圣诞前什么样的倒霉事都被我碰到了。”   “你的破事碰到得还不够多么。”   “你想说啥。”   “就你那倒霉样,碰到什么倒霉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死狐狸!”想伸手掐他,可是手软软的抬不起来,只能捏着拳头生闷气。把头别到一边的时候,一眼瞥见铘依旧在门外站着,不声不响看着我们,面无表情。“那个,今天真的不留院么。”想起之前狐狸和医生的对话,我问。   “为什么要留院。”   “你没听见医生说的么。”   “听见了。”   “那为什么……”   “小白,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突然间笑容收敛了起来,狐狸低下头,一双暗绿色眼睛幽幽望着我。   这叫我不由自主迟疑了一下。“……哦。”   “这几天你有没有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第93章   回到家,像条狗一样趴到了床上,又像条狗一样钻进了被子。   狐狸把衣服和裤子从我身上一件件剥下来,像我的爸爸。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眼梢弯了弯,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很用力的一下,于是在他把点心送到我房间来之前,我足有半小时没有理睬他。   症状在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下肚后略微得到了缓解,我不再虚弱得吸口气都好像随时会跌倒在地,所以我又再要了一碗,但狐狸却不肯再给了,而他看我喝汤时抿着唇的样子就好像我在吃他的肉。所以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小气什么,鸡汤,又不是凤凰汤。   结果他又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我发觉狐狸最近有点喜欢动手动脚了。而以往,这些该是我的专利才对。   可是眼下我是个病人,一个除了他以外没办法依靠到任何人的可怜的病人,所以,对于他这种越规的举动,我也就不好说些什么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么,虽然我并不是什么大丈夫。   而缓解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多时间。   就在狐狸把碗端出去洗之后没多久,我吐了,刚刚喝下的那碗汤毫无保留地被全部吐到了地上。我听见狐狸匆匆奔进来时的脚步声,但没见到他进门时见到那些呕吐物的表情,因为那会儿我已经晕倒了,像八点档里那些无能的女主角。   醒来的时候看到狐狸坐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有多久,他一言不发低头看着我,手指轻轻搓动。我留意到他手指间搓着的是件骨质的东西,那东西我曾经看见过一次,就是爱莉丝小姐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狐狸曾经把它戴在自己的手指上。那枚朴实无华的,某种动物骨头制成的戒指。   窗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响动,是一串铜制的风铃,随着风微微摆动,荡漾出一些细碎的、水一样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很奇怪这么冷的天狐狸为什么把窗开着,难怪我会冻得清醒过来,我手冷得像冰,虽然钻在被窝里,依旧一点温度也没有。于是伸出被窝,我把手指放到了狐狸的腿上,他的腿暖得很,我在那上面搓了两下,感觉好像搓着只温暖的热水袋。   这举动叫他低头朝我看了一眼。   从下往上看,狐狸那张脸非常美丽,从嘴唇到眉宫的轮廓,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种雕像般完美的感觉。这叫人遐想,即使是身体那么糟糕的时候。我想象他会像电视里那些煽情的男主角一样把我的手抓起来,捧在手心里,虽然肉麻,却倍儿感觉呵护。而关于此类电视他受的教育应该不会比我少。   但现实往往是和理想背道而驰的。   除了看看我,狐狸没再有多余的举动,依旧轻轻搓着手里那枚戒指,他对那东西的兴趣远胜于床上不死不活缩在被子里的我。   这是很显然的,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尊荣是副什么模样,那是任何男主角看着都激不起煽情欲望来的丑陋。所以我没有太多失落,只是手依旧很冷,在他温暖的膝盖所给予的热量消耗殆尽之后,我不得不再依靠自己去寻找下一个热源。   这次我把自己的手伸进了他的外套。   没错,他外套下真的很暖,比他的腿还要温暖。我感觉他身体因此动了动,也许是被我手指突然而来的低温给刺激到了。   然后,他低头再次看向我。“你的手很凉。”他说。而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因为他看着我时的表情,还是那句很简单,也很直接的话?   ‘你的手很凉……’   我发誓,我听见谁曾经对我这么说过。   那么……那么熟悉的一种感觉。可是我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是谁,对我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你的手很凉……’   愣愣看着他的时候,他忽然把外套一脱,斜身朝我被子里钻了进来。   初时的凉意让我有些抗拒,我抗拒地拒绝着他的进入,但手指碰到了他的衬衣,他衬衣紧贴着他皮肤的温度,却又是很暖。于是在短暂的抗拒后我钻进了他的怀里,就好象以往每次做了噩梦,或者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特别孤独的时候。我钻了又钻,直到让自己的头和整个身体都感觉到他的温度,然后周围暗了下来,他关掉了灯。   “狐狸,没有你我会怎么样……”然后我听见自己这么问他。   这是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我对他说出这句话,而原本我以为自己的自尊心是会永远让自己拒绝这样说出口的。   狐狸没有回答,只是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这是他今天第几次对我动手动脚了?我懒得去数。他那巴掌打得我脑袋隐隐作疼,这出手也忒狠了点,我恨恨看着他,可是黑暗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显然也看不见我脸上的怒意。   “你为什么老打我。”于是忍不住问他。   “你打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他反问。   我默然。然后觉得很委屈。委屈而虚弱,因此心脏又再次闷了起来,很闷很闷,闷得我不得不抬头钻出他的胸膛朝外深吸一口气。   然后被两片嘴唇很突兀地压住了,我的嘴。这叫我心脏一度差点停止跳动。   “狐狸?”贴着他的嘴我惊叫了一声,本想移开,可是嘴唇却探索着他皮肤的触觉朝那方向贴得更近了些。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触到他的嘴唇,但那么主动地想去靠近,靠得更近,却是第一次。他美丽的唇线,他微笑的神情……我记得那天他旁若无人靠近我两腿间时,我就想这么做了,狠狠的,狠狠地吻住他那双微弯的嘴唇,那双不安分的,嘲笑的嘴唇。   正如他现在对我的嘴唇所那样做的。   胯间再次传来那阵熟悉的感觉,滚烫的,坚硬的。我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据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意志力是最薄弱的,而我这会儿薄弱得不能再薄弱,甚至不能肯定这种层层溢出的愉悦是否是真实的,我太过喜欢,太过喜欢……   “狐狸……”忍不住用手把他抱得更紧,他嘴唇在我脸和脖子间移动着,灼热得快把人心脏撕开。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起来,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我在他这样的拥吻下感觉不到自己一点呼吸。但我并不觉得难受,他的手指就仿佛那些我无法吸入的氧气,随着指尖的滑动一点点由脖子进入我的心肺,滚烫,微温,然后……沁人心脾的冰凉……   凉得好像窗外吹进来的风雪,一点一点的,冰冷透彻,交缠这窗台上清冷细碎的铃音,叮铃铃……叮铃铃……一点点缓缓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寸细胞和血管……   “狐狸……”忍不住再次叫出声,我在黑暗里摸索着他的脸,摸索着他的身体,搜寻着他没一根贴近又离开的线条,搜索着他的呼吸,搜寻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冰冷的嘴唇再次把我吻住,突然我觉得自己心脏猛地狂跳了一阵!   这不是狐狸……   迅速把他推开,我试图从床上爬起来,可除了眼前一阵发黑,我什么也做不了。   全身都麻痹了,那些攀爬在对方身体上的手指,那两条纠缠在他身上的腿……我发觉我自己的大脑竟然一点也控制不了它们!   “你是谁?!”惊叫。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窗台上铜铃再次响了起来,顶铃铛郎,随着一阵冷风吹到我脸上。面前那人在风里慢慢坐了起来。   轻轻推开我的腿,我的手指,而他另一只手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手指贴着我的脸颊滑到下颚,拖起,于是我在一团漆黑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同夜风一样的清冷。   清冷的,冰湖般的色泽。   就仿佛某种漂亮的异国玻璃器皿。   “霜花……”   苍白得像鬼魅一样的霜花……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床上,而就在几秒钟前我还对此一无所知。这感觉就好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扎在了我皮肤最敏感的地方。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狐狸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狐狸究竟来过我房间没有?   从头到尾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是狐狸和霜花,还是仅仅只是霜花……   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和身体一样麻痹,只有牙关是活跃的,它在我嘴里不停地发出咔咔咔咔的声响。   “叮铃……”就在这时窗台方向突然又传来一阵铃声,清晰而突兀,在这静寂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空间里让我惊跳了一下。不由自主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看见窗台上那枚铜铃正被阵风吹得滴溜溜直打转。   可是滚圆的铃身却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半个,好像被什么东西平切去了半边,只留另一边在风里转动着,一边不停发出铃铃声响。   不由得呆了呆,而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时间,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支撑点,猛地朝前跌了过去!一跌才发觉,那原本坐着霜花的半边床,这会儿竟然是空着的,一丝温度都没有,冰冷冷承接住我突然倒下的半个身体。   头撞到床,发觉自己的手和脚竟然能动了,惶恐中带着丝窃喜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上的时候头一阵发晕,手脚也有些软得发颤,但总好过之前瘫痪般的僵硬。我搓了搓自己还有点麻木的手腕,一边飞快朝周围扫了一眼。   周围并不暗,因为窗外射进来路灯光的缘故,一切都是比较清晰的,清晰地将房间每个角落都投进我眼里,包括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   我没有看到霜花。他不见了,就在刚才他还分分明明地躺在我边上,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一边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我。可是一晃神间他就不见了,如同狐狸突然间从我紧抱着的胳臂间消失。这不得不叫人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一个梦中套梦的梦。   梦里我想入非非地和有些不同于往常的狐狸肆无忌惮地亲热着,然后又在梦的另一层梦里,我惊觉那个同我亲热着的狐狸并不是狐狸,而是霜花……我怎么会做这样一种怪梦的?我问着自己,然后又听见一阵轻响从窗台上传过来。我再次注意到了那只只剩下一半了的铃铛,它孤孤单单在风里摇荡着,一边发出那种因为残缺了半边,所以变得格外清晰了的铃音。在风里摇来荡去的似乎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比如在我沉睡着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时候,它都看见了什么;比如究竟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铃声再次一阵轻响,我意识到窗外卷进来的风开始变大了,一股股夹着雪从外面空荡荡的弄堂里扑进来,把地板打出一大片冰冷的潮湿。于是我朝它走了过去,正准备把窗给关上,不期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阵细细的声音。   细而婉转,因着风声的嚣张,几乎听不清楚它的调子,那是种笛子吹奏出来的声响。   谁会在这种时候吹笛子?琢磨着,我探身朝外看了一眼。外面风真大,劈头盖脸吹得我一阵摇晃,不过倒不觉得冷,所以把手往窗台上撑了撑,我朝外面再探出了一点身子。   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了,就在左手边那条弄堂的尽头,立着个一身白衣的人。风和雪吹模糊了他的身影,连同笛音,而就在我探出身体的一刹那,那人突然收起笛子转身就走了。   “霜花??”我忍不住冲着那背影叫了一声。   他看起来真的很像是霜花,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头发,走在弄堂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除了那只雪精灵似的妖精,还会是谁。   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家窗台的外面,铃铛在窗台上继续发出轻响,叮铃叮铃的,而身前身后,是空空荡荡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弄堂。   忽然左前方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若隐若现的,我不由自住跟着那声音过来的方向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那笛声好像一只手似的。   我的脚步不快,笛声也不快,似乎特意循着我的步子娓娓而来,又好像根看不见的棉绳似的勾着我的脚腕。它要带着我去哪儿?我不知道,只由着自己的步子慢慢朝前走着,光裸着的脚踩在湿滑的雪地上,也不觉得冷,周围的风,也不让人觉得冻,最主要的,我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人走在这条没有一个人的小路上,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这不能不叫我感到奇怪,可是越是奇怪,我越是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笛声往前走……   走啊走……   走啊走……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条弄堂,走过了几条马路,一直到街心花园那只熟悉的秋千架晃晃悠悠出现在我眼前,笛声倏地就消失了。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除了飒飒的风雪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而我之前一直很平静的心脏就像复苏了似的骤然间飞快地跳了起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很不好的感觉。于是想拔腿往回跑,克就在这时突然更大一阵风从我头顶压了下来,在我没来得及抬头朝上看的时候,旋了两旋,无声无息停落在那只秋千架上。   “两天没来了,今晚,又是来听我继续说故事的么。”   清透的声音随着风清清澈澈落进我耳里,那道雪白色的身影高高站在秋千架上,手里执着支长笛。笛身玉做的,上面随风摇曳着两条粉色的丝带,一头缠着他的手,他手晃着那只被雪覆盖成一片苍白的秋千,用脚轻轻踢下一大片细密的雪片。   我站在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马上离开,可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就像之前在我床上时那样,它们麻痹了,僵硬了。于是我只能直愣愣站在原地,直愣愣对着秋千上那抹雪精灵似的身影,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拂袖朝秋千上坐了下来,轻轻荡了荡,对我道:“那么我们继续说,说说朱允炆活着时最后那些岁月,最后那些关于他,以及无霜城的故事……”   永乐十二年,立冬刚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再次封锁了北陵城,通往城外的所有要道全部被切断,就如同七年前那场雪灾一样。   城里冻死了很多人。   这场雪来得太突然,前一天还艳阳高照,隔天骤然就风云变幻。一连数天,棉絮大的雪团夹杂着冰块几乎覆盖了半堵城墙的高度,城内由此被压垮的民宅不计其数,不少人就此被掩埋在了那些坍塌的房屋内,更多的人虽然逃出危宅,却在严寒和铺天盖地的暴雪中无处藏身。于是四处可见僵硬发青的尸体,或躺或跪或蜷缩在厚厚的雪层间,路经马车劈头碾过,只一心急急离开这风雪之地,哪里管得了尸身的四分五裂。一时间半边苍穹寒鸦哀啼,盘旋于空久久不散,乍然看去,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天空云层,哪里是那些不祥大鸟扑腾得暗不见天日的黑羽了。   而寒鸦飞过处,地上的尸体很快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白骨,血把雪地染得通红,随着凌厉的风,散发出一阵阵冰冷而腥咸的味道,这味道引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它们漆黑的身影闪电般的流窜在满地的尸骨间,偶尔停住,发出一阵吱吱嘎嘎扯木条似的声音,肆虐咆哮的风声里乍一听到无不令人格外惊心。   很多路经的人见过那些东西,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无心去知道,只顾着惊惶逃离了,谁还会有心思去管那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但胆大的人自然也是有的。   有人说,远远的看清了,那是些巨大的老鼠。非常大,比老猫的个子要大得多,全身黑毛钢针似的,匆匆钻出雪地一块块啃着那些带血的骨头。也有人说,什么老鼠,那是猴子,你们见过长着长长手爪的老鼠么?那东西是猴子!更有人说,错了,不是老鼠,也不是猴子,是人,长着长长的黑毛,和长长的手爪,约莫半人高的小人。那小人啊,不是活的人,是死人,是被这雪,这年复一年的瘟疫,杀死在这座城市里阴魂不散的死人……死人的眼睛是鲜红色的,好像血一样……好像朱王府里……那个四岁大的小公子的眼睛一样……   四岁小公子的名字叫刹,刹那的刹。   刹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哭过,即使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即使有三天时间朱允炆没有差人给他喂过奶,他始终眨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也不哭,也不闹,也不需要人喂和抱。直到第四天一名侍女看不过去偷偷用米汤喂了他一点,他才安静地睡着了,很乖。   两天后那名侍女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她的卧房里,靠床而坐,头低垂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洞开着窗吹进来的寒风中僵硬得像块玉。   全身没有一点伤痕,这让赶来的仵作有点困惑,最后草草断定,猝死。   但朱允炆知道她不是猝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健健康康,花朵一样,是不会在严冬腊月的天大开了房间的窗,然后让自己“猝死”的。不是猝死,那她是怎么死的?朱允炆却说不上来了,只是坐在榻上看着不远处那个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没有母乳的喂养他看起来小得可怜,但很安静,很乖,乖得像只吃饱喝足了的小猫子。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朱允炆想起了最近流传在北陵城的一个传说。 第94章   北陵城自古有个传说。   说是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这个原本已经在北陵城风雪里被人渐渐淡忘了的传说,自从刹一出生,又渐渐风吹草长了起来。   也怪不到那些人的愚昧。连年天灾,靠山吃山的猎户久无收获,日子已经快过不下去。路边冻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夜里,甚至白天,城里又时常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甚至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异物在冻僵的尸体上作祟,这不能不叫人再度想起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是,有哪家的孩子一出世,就只会安静地看着人,一声不哭的。   而这世界上,见过生着黑眼睛的,见过褐色眼睛的,见过琥珀色眼睛的,甚至包括蓝色和绿色的眼睛……却有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双赤眼?   那么红,红得像血……于是不把这一切往那孩子身上想,也难。只是,再仔细想想,若把这一切推给一个才出世的孩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想着,朱允炆忽然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   随后发觉,是那个孩子。   睁着双赤红色的眸子,那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很亮,人很安静。   刹吧。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脑子里忽然印出这个字来。   灭国之兆又如何?   他朱允炆的国,不早就已经被灭了么,还哪里有什么国,再畏惧被灭了的?   于是走到那孩子身边,他抱起了他。   就叫刹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红发的,不哭也不闹的小孩,他朱允炆的儿子,此后,就叫刹吧。   次年夏天,紫禁城突然来了位钦差大人。   那时候朱允炆正斜靠在内院的长廊里,枕着红老板的膝,听着阿落的箫。   阿落的箫声像风,飘飘摇摇,雪融冰消似的悦耳。当时的风也飘飘摇摇的,伴着阳光,吹得瓦上雪融冰消。很惬意的一个午后,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吹着杯里打转的茉莉花,朱允炆想,此生有这一刻,似乎也能够满足得了。却就在这时,正门开,一名家人匆匆奔来禀告,说紫禁城的钦差大人到了。   “那就请他进来吧。”   送到嘴边的手顿了下,朱允炆将茶一口抿进嘴里,抬头对家人道。   于是家人赶紧跑了出去。   不出片刻,钦差进来了,蟒袍玉带,身后十来名执刀侍卫跟着,身边跟着个太监手托金盘的太监。   “圣上有旨,赐朱允炆御酒一杯,着其即刻饮必,钦此。”   朱允炆接了圣旨,看了看茶几上的金盘。   金盘里立着尊玉壶,玉壶很眼熟,瓶身盘龙,却是条匐地挣扎的虬龙。当年朱允炆在位时,曾将它赐予过那些位高罪重的官,因为这壶里通常只装一种酒,叫御赐鸠毒。   喝下一杯,不消片刻功夫即七孔流血。   现在它被安安静静地摆着了自己的面前。   原来该来的,必然还是会来的,虽然比预知的要晚了些时日。而当年方孝孺所说,若能永留北陵,得活。这话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可笑。   他高估了这地方的安全度。   即便是将自己发配到这么遥远而寒冷的地方,朱棣依旧是对自己放心不下呢……想到这里,朱允炆微微一声叹,端起那壶酒,慢慢走到钦差的身边。“有劳大人了。”   钦差微微一惊。因为没料想朱允炆会这样安静。   只是片刻的沉默,他笑了起来,朝那当年的帝王作了个揖,礼道:“王爷,请,微臣还等着即刻返京复命。”   即刻。   朱棣竟是这样的心急。   为什么?   朱允炆沉吟,看着手里的酒。   “王爷,请。”那钦差再道。周围同时微微响起了些动静,朱允炆抬眼看了看,那些跟来的侍卫虽然神色依旧如来时一样,这当口不知为什么,一个个暗暗把手搭到了剑柄上。   他们在警惕些什么?   朱允炆想。一边又看了看手里的壶。片刻将壶盖掀开,闻了闻。“好酒。”   “王爷请!”钦差的声音已经明显带着不耐。   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耐得情绪,也许这人是曾经九五之尊于殿堂上的皇,也许明明死难当头,这人眼里的安详和平静。   这怎样看也不像个即将被逼死,却无从挣扎抗拒的人的眼神……   想到这里,钦差上前一步,胁道:“王爷,还不喝,莫非想抗旨不尊!”   朱允炆眉头微微一皱。   那一刻,他忽然又似乎见到了当年紫禁城一把滔天大火燃烧而起时的样子。   那钦差眼里也闪着火。   怒火。   于是眉头又悄然舒开,朱允炆道,“岂敢。”   说着话,手将那只精致的玉壶送到了嘴边。目光不离钦差的眼神,他的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在看到朱允炆将瓶口朝自己嘴里倒进去的时候。   却突然蓦地凝固,然后,一片空白。   不到片刻噗的一口血从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一把刀笔直穿过他的喉咙,将他那个柔软的气管扎出了一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刀在朱允炆的手里,很薄,很小的一把刀,这些年来他从没有离手过。   而周围同时扑突突一阵倒地声,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跟随钦差来的那些侍卫全都中箭躺倒在地上,暗布在内室楼堂上的箭手稍一现身朝下窥了一眼,确认无一存活后,静静消失在了那些不起眼的小窗楞内。   风起,飘摇的风里没了箫声,也没了茉莉花香,只有一股股浓腥在风里妖娆着,浓烈得像红老板身上那件耀眼的衣裳。   “王爷抗旨了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朱允炆的身后,阿落闪着双碧绿色的眸子,轻声道。   “嗯。”将酒慢慢倒在石桌上,朱允炆心不在焉地回应。   “我们也该告辞了。”   “阿落,”   “阿落在。”   “苍衡龙脉……怎样切断。”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踏出去一步以后,想要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杀死朝廷钦差,就在之前家人来报说有钦差到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做。   但却做了。   一切发生得这样快,快得就像自己从帝王变成庶民的那个瞬间。那些温暖的阳光,柔软的箫声,淡淡的风……消失得就像黄粱一梦。   周围闻讯而来的家仆们默默收拾着满地的狼藉,拖尸,洒水,井然有条。自然,家仆并不是原来的家仆。早在刹出生那晚,原先那些神色暧昧的,窃窃私语的仆人们,一夜间都不见了,朱允炆想不起那些人究竟是因为害怕而逃离了,还是和产房外那些人一样,都死干净了。   总之,他们都不见了。   风里很快没了咸腥味,朱允炆看着面前的阿落,似乎那句突兀的话是在问他,但其实,他只是在问着自己。然后仰天一笑跌坐了下来,将手里的玉壶甩得远远的:“朝廷的军队怕不日就要到了,阿落。”   “怕的确是这样,王爷。”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阿落没有回答,如朱允炆所料。但他亦没有跟随红老板一同离开。只是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朱允炆,看着他茫然看着天,又茫然环顾四周,仿佛之前那个一刀刺穿钦差喉咙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然后眼泪从那双惶恐的眼睛里慢慢滑了出来,这个刚刚面不改色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的男人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却做了,譬如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譬如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样对待他们的,他所想的,所有在这冰封的世界里所唯一想的,只是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这样的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的阿落。   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的绿色眼睛的男人,张着一头奇怪的,银白色的头发。是什么样的愁让他那么年轻却满头白发?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叫做哀愁的东西。那双眼绿莹莹,仿佛块剔透的水晶,一眼却又望不见底,所以人根本无法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窥知,他静静观望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看这朱允炆,看着他泪眼模糊的样子。薄薄的嘴唇始终是微微上扬着的,却又无法去说那是种笑。   世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而冷静的笑。   “你在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问他。   “我在看一位帝王。”阿落回答。   这回答叫朱允炆的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试图从地上坐起来,耳边却又听见阿落继续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样美丽而冷静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道:“王爷的心又伤了么。”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让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似乎很冷,冷得连牙关的颤抖都无法控制般的寒冷。   “你怎么了。”正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讲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冷,像针刺似的一种感觉,那种冷细细密密地钻进我的身体,而我却无法知晓它们的来源。   “我冷……”又一阵颤抖,我对霜花道。并且意识到,我这是在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在室外,我怎么可能不会觉得冷?   但刚才确实实实在在的没有觉得冷过,即使一路都赤着脚,我打赌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风里荡了下一样,“到我这里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试试看。”快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的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的功夫,就在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的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的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那只还在摇晃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的,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的,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你……在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的,比锅底还黑的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的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的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的军力和先天的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的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在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的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的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的。就在杀光了朝廷钦差的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的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在寻找元帅接旨的时候,他的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在卧房床底下的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的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的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的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的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的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红老板不在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声,难免寂寞,好在还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阁,这是朱允炆踏进狐仙阁后才忽而明白的一个道理。   阿落是红老板的影子,当然有时候你也可以说,阿落就是狐仙阁。   “恭喜王爷亲掌了北陵帅府。”四下没人的时候,阿落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靠在榻上对朱允炆轻声道。   样子轻佻得像个最美丽风骚的妓,奇怪的是却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为他是个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对他道,“亲掌?阿落,还差得很远呢,阿落。”   所谓亲掌,便是如朝堂最高处那个掠夺了自己,且还安坐龙椅至今的男人一样。绝对性的,毫无顾虑的。   掌了元帅大印而掌握不了人心,又何来亲掌一说。   这些话朱允炆并没有同阿落讲。妓便是妓了,即使知道苍衡之变,即使能说出‘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他仍只是个妓。   不是么?   可是想着这些的时候,朱允炆却没能直视阿落那双安静望着自己的眼睛。碧绿剔透,总觉得那美丽的双瞳下似乎藏着些什么,却什么也窥不到。   这感觉其实是叫人不太舒服的,正如接管元帅大印那刻,他从十八路将领眼里看出的狐疑和不屑。   他们迟早会上书朝廷去质问这件事情,或许就在朝廷发现北陵有变,并派军来剿之前。   但很快这顾虑就消失了,仿佛老天故意相助似的。   就在朱允炆留宿狐仙阁的当晚,十八位将领全死了,死在离元帅府不远的一处酒楼里。   据说那晚他们集中在这座酒楼里议事。或许只是喝酒,因为很显然那晚起火的时候,他们十八个人都喝醉了,不然,不会在整层楼被烧毁之前,没有一个人事先不产生警觉。而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火情,那么也不至于十八个人当晚全都葬身于一场无妄的大火。   这真是一出悲剧。   元帅死了,十八名被元帅亲自调教或提拔上来的将领,竟然也都死了。   那晚北陵城又开始下起了雪,盛夏的雪。雪很快覆盖了火灾过后的焦黑,有人看到一些老鼠似的东西从那堆废墟里钻出来,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些东西——巨大的老鼠,或者讲是些说不上名字的怪物,它们嘴里叼着烧焦的尸体在雪堆间乱窜,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还听见废墟四周隐隐回荡着一些哭声,女人的哭声。可是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只看到几只落地觅食的老鸦。   ‘天降罗刹,是为灭国之兆……’这流言再次在民间悄然散播了开来,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只不过两个晚上,镇守北陵的高级统帅全都暴死,这不仅令军心,乃至民心也是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先是天灾,后是人祸。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这座冰天雪地里的城市似乎就像破冰前河上那层看似坚韧的冰层,随便一碰,便会分崩离析。   却并未就此放在朱允炆心上。   事实上从抗旨的那天开始,他的生活渐渐变得充实起来,那种他自来到这座城市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他开始每天进出元帅府,就好像过去每天上下朝。   他开始一个个将那些将军死去后空缺出来的位置填补起来。那些精挑细选的,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未必需要多能干,未必需要多忠诚,只需要他们足够喜欢他所赐予的金钱和美人。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换了北陵城的守军统帅?   因为朝廷打算遗弃这座城市,正如,当日朝廷将他遗弃到这里。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要遗弃这座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充满了瘟疫和尸臭。   他对他们说,知道朝廷打算怎样遗弃这座充满了瘟疫的城市?   就像那把烧死了十八位将军的火,熊熊一燃,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他问,谁愿意这样?谁想这样?   没人回答他。   他笑了笑,道:“如果不想遭到遗弃,那我们就必须力求自保。”   “什么天降罗刹,什么亡国之兆,罗刹,你们可有谁见过哑罗刹么?”说这话时,朱允炆抱着他那个天生一双赤眼,终日只会安静微笑的儿子,在那些沉默的军人面前依次走了过去,然后回到案前,将儿子放到帅印边:“世间根本没有哑巴的罗刹,可是我们却需要自保。”   “为了预防朝廷对我们的遗弃,而进行的自保。”   那之后,北陵城的修建在一片恶劣的气候里开始进行了起来。而朱允炆所等待着的朝廷的军队,也在工程刚开始的两个月后,浩荡而至。   第一场战役朱允炆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连下三道诏书后没有得到北陵城守军处任何回应,已经令朝廷有了警觉,但他们没有料到一向崇文的朱允炆会在北陵城的军备上准备得那么迅速完备。离北陵城尚有数里路的时候,军队就受到了伏击,打乱阵脚后不久被早已守候在城下的三支骑兵五支步兵迅速击溃。   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当时朝廷军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小批人弃甲而逃,朱允炆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更快的速度将这座城市武装起来,以应对之后不会太久就会到来的力量更加强大的袭击。   无霜就是那个时候命名的。   朱允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将北陵城更名为无霜城,或许因为阿落得那句话,‘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什么叫城作无霜,他一直不清楚这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很喜欢无霜这两个字,当然,更喜欢后面那四个字。   无霜城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快,当然这得归功于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连年天灾和瘟疫已经夺走了这座城市不少人的性命,但近在眼前的屠杀更加令人感到恐惧。因此很快原本已经被寒风和积雪压得破败的城墙坚固和挺拔了起来,加高加厚的城墙不仅让藏身在墙上的士兵得到更好的防护,也给弓箭手一个更辽阔的视野。   但修建的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和很多大型建筑工事一样,在修建城墙的时候,工地上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带病干活使得病情恶化而死的,有的是不慎从脚手架上掉落身亡,每到夜里,工地里的人还会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从城外窜了进来,好像是什么动物,也似乎是股烟。有时候会看到一个至少有两三丈高的人影从城墙边走出来,可是仔细去看,那地方又什么都没有。还有人见到一个老者坐在刚修缮好的城墙上哭,让个人害怕的是那个老者只有半个身体。他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几个字:吾皇……吾皇啊……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传到朱允炆的耳朵里,他很快地听着,又很快地忘记了。   那段时间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着他祖父朱元璋所写的东西,当他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对这些军事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帝王,他祖父所表现出来的嗜血和气概实在不像历代那些有为的明君。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作为一个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压,而是仁。   但是他错了,仁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他的王朝的倾覆,甚至在史书上,他和他的年号根本都不会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还想回到那个王座上的话,如果他想权倾天下的话。   怎么改?其实他并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如同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结束了那个钦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个无霜城的兵力。   这似乎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把握的赌博,阿落说的,叫孤注一掷。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如今,已经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掷,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次。   无数个夜晚他依旧能梦见方孝孺那半个献血淋漓的尸体慢慢朝自己爬过来,只是现在他不会再因此而惊醒了,他甚至可以在梦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用他怜悯的,不再恐惧的目光。这点令他有些欣慰。一个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对他这么说过。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体力行。   第二场战役在翌年开春的时候爆发。   有了前车之鉴,朝廷这次增派了五万人马前来攻城。兵临城下的那天很壮观,长长的一条路上布满了人和车,一路过来隆隆作响,震得四周一些简陋的民宅微微晃荡。   但是因为地理的条件限制,朝廷军的人数在这场战役里并没有取得太多优势,本就是作为挟制外族入侵而择的位置,这座城的防御优势是极强的,连日的大雪封锁了几乎所有通向城内的道路,使得朝廷军不得不在唯一的入口处同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箭雨做着苦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   双方都损耗了大量的兵力和物力,一度令朱允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无论怎样,对方毕竟是身强体壮的精兵,而自己的部队,很多是从民间抽拉过来的壮丁,缺乏实战经验,体格也远不能同对方所比。有好几次,险些就被朝廷军的人马攻进来了,所幸老天关照,骤然间一场暴雪突如其来地降了下来,只不过一昼夜的功夫,无霜城周边气温急骤而下,瞬间将这地方变成一团银白。   城里的人在这场暴雪里躲了过去,城外的人在劫难逃。一晚上,原本生龙活虎的军队全都被埋葬在那片突然而来的大雪里了,站在城楼往下眺望,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形冰俑。   那天满城的乌鸦都飞出去了,落在那些雪白僵硬的身体上,黑压压覆盖了一大层。可是没等多久,紧闭了两个月的城门突然大开,门里的老百姓一哄而出,用手里的棍子把那些鼓噪的黑鸟驱逐开后,一边四处搜罗朝廷军存放在营地的余粮,一边将那些尚且完好的尸体朝城里拖。   拖回尸体做什么?朱允炆看着城楼下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一动不动。   身边有人问他,王爷,要不要阻止他们。   他望了望夹杂在百姓间那些军人的身影,还有他们长期半饥不饱而狰狞蜡黄的脸,摇了摇头。   阿落说,王爷,这一战有如神助呢。   朱允炆笑而不语。但心里开始真的想,说不定真的是有神助。不然怎么会下得了手杀掉钦差?不然守城的元帅和十八名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暴毙?不然,在眼看城池岌岌可危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降了如此大一场雪。   这分明是应该带来巨大灾难的雪,反成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利器,那不是神助,却又是什么呢?   赢得战役当晚朱允炆在狐仙阁逗留了一整夜,五个最美的妓亦无法彻底满足他胜利后蓬勃而发的欲望,阿落的箫声仿佛是有魔力的,丝丝缕缕,妖妖娆娆,勾得他在那些女人赤裸的身体上不停疯狂地索要,索要,再索要……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那五个女人都不再有任何动静了,身下的血潺潺在雪白的床单上蔓延开来,腥甜的味道,就像在无霜城上空回荡了一宿的风。   “阿落……她们都死了……”从欲火里清醒过来,朱允炆对阿落道。   阿落微微一笑:“死就死了吧,爷,尽性就好。”   尽性就好,说得多好。   床边响起儿童稚嫩的笑声,是刹。自从朱允炆认了他之后,这孩子就一刻也不离开朱允炆的身了,一离开就尖叫,却是从来不哭的,始终没有哭过。   也没有说过话。   可惜了那么样一张聪明而美丽的脸,像观音身边的莲花童子,却一句话也不会说,无论乳母怎样去教他。   也罢,不说就不说吧,一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孩子,一个并不被人所期待的孩子,一个被流言风传为血罗刹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会说话或许还能减少一分别人对他的敌意。   把手一招,那孩子立刻丢掉手里的玩具摇摇晃晃朝朱允炆走了过去。   朱允炆把他抱起,放到床上。   满床的尸体,还是温热柔软的,刹在她们中间坐了下来,很惬意的样子。这样的大胆令朱允炆满意。   他的儿子,终究是龙之子,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刹,”于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朱允炆对他道,“想当太子么。”   刹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只是抬起头,对着他依依呀呀地笑。   “朕终有一天会立你为太子的。”脱口而出这句话,朱允炆发觉从昨夜开始一直烧灼在自己身上那股无法平息的欲火突然间消失了。   很舒畅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   是的,他才是真命天子,即使苍衡有变,他仍是不变的天子,不然,不会连老天都在帮他,不是么。终有一天他朱允炆要回去的,回去那个属于他的城市,属于他的龙座,属于他的一切,他要亲手把它们都夺回来,正如燕王朱棣当年是如何把它们从他手里夺走。   而这个时候的朱允炆,是断断没有想到,就在那之后不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朝自己所失去的那些东西在慢慢靠近的时候,他会被死神捉住了手臂。   就是那支冰冷的箭从城下蓦地穿透他胸膛的刹那,他仍然没有想到。   他正全神贯注在朝廷第三次卷土而来的大军中,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部队和朝廷军混乱的厮杀中,完全没有一点感觉,更没想到自己会死。   然后,一切变黑了,朝廷的军队,他的军队,满世界银白色的血,满世界的血腥味……一切都消失了。   朱允炆在朝廷第三次派兵过来征讨的那天,中了致命的一箭。   “又怎么了?”霜花说到这里,突然再次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用力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这真奇怪。   就在之前还好好的,我听着霜花在讲他的故事,可是突然之间,就在他说到朱允炆中了致命一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自己左胸靠近心脏的地方猛地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了,这种奇特的不适感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霜花……我透不过气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一边摸着自己的左胸。   但那地方什么也没有。那种被东西突然穿过的感觉,一定是我的某种错觉。   “你看着我的眼睛。”霜花抓住我的脸,迫着我抬头看向他。“不要急,宝珠,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一边用力张着最试图吸进点空气。   但什么也吸并不进我的嘴里,这感觉太可怕了!   “霜花……”   “别说话,看着我。”他道。声音有些冷,就像他之前说故事时那样,连同目光似乎也是冷的,琉璃般清冷。“跟着我呼吸,来,看着我。”   他再道,一边轻轻吸了口气。   我不由自主照着他的动作做了,然后一口清冷的空气钻进了嘴里,又水似的慢慢滑进了我的喉咙里。   很奇怪的不适感消失了,在氧气的作用下,它一点一点从我胸口里退了出去。   “现在怎么样。”又呼吸了几口气,他问我。   “好点了。”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   “可是霜花……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不知道离家已经有多久,我有点不安。这不安让我身上再次感到一阵刺骨的冷,直到霜花的手把我的脸轻轻按住,那冷才消失。   “听完它,宝珠,听完它。我可以保证,听完以后你不会后悔。”   “……是么?”   “对。” 第95章   那场战役朝廷派出了征虏大将军丘福。十分骁勇善战的一个人,曾为朱棣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   战争未必怕人多,却必定害怕敌军的将领经验多。   因此一得知是淇国公丘福亲自领兵出征,朱允炆立刻不顾劝阻立刻亲自前往督战。   和那种男人打仗,硬拼绝对是没有用的,他打算利用地势和气候拖死对方。也许在别处打仗,这种想法几乎是没有实施的机会,但这里是北陵,是无霜。一座一年四季几乎看不到雪融的城市,朱允炆想,说不定老天也许会再次给他带来一线奇迹,就如同上一场战役那样。   却不料就在丘福带兵攻城的第三天,天刚刚露出一丝阴霾的迹象,朱允炆却被一支飞向城头的流箭射中了。   身边站了很多很多的军士,却单单只中了他一个。   倒下瞬间他看到有一片雪从头顶密集的云层里飘了下来,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朱允炆什么感觉都没有,浑浑噩噩的躺在一团黑暗里,没有听觉,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死亡。一直都听说,人死了是要经过忘川的,那里人山人海,全是等着过河的忘者。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周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虚空一般,连点声音都没有。这让他心里也变得像虚空似的,空空荡荡,任由自己在这样空荡的虚空里僵硬着自己的躯体。   一辈子有多长?   死亡有多长?   虚空有多长?   “咯咯咯……”然后他突然听见虚空里的某一处有阵细细的笑声从黑暗里钻了过来,一直钻进他空洞了很久的耳朵里,“咯咯咯……”好像坏了的木门在力量的作用下艰难而缓慢地发出的那种呻吟。   “咯咯咯……”笑声第三次传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近在咫尺,朱允炆感觉到有个人在他身边站着,看着他,嘴里发出这种破木门般的笑声。   谁?是谁?谁在自己身边?谁在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笑?!   朱允炆想开口问,可是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已经虚空得太久了,久得连如何发声似乎都也忘了。   这时突然感觉到一只手在摸他的脸,冷冷的,滑滑的,带着点儿潮湿。缓缓地从他脸颊一直抚摸到他的脖子,然后那只细小的手停在这地方不动了,冰冷安静,像条忘了行动的蛇。   “王……爷……”然后一个细细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朱允炆耳边嗡嗡响了起来:“王……爷……”   朱允炆一个冷颤。   几乎是全身发抖地朝那声音过来的地方死死盯了过去,慢慢的,他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逐渐分辨除了一丝轮廓,一个女人瘦小模糊的轮廓。   然后那轮廓变得清晰了起来,显出一片乱麻般枯槁的白发,大团大团的,压在一只小小的头颅上。头颅上五官几乎是看不清的,除了一双眼,那双眼通红通红,烙铁似的,在黑暗里散着团滚烫的光。   “王……爷……”继续靠近,那颗头颅几乎压在了朱允炆的脸上,带着股腐朽湿冷的味道:“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你……王……爷……等你还我的命来……”   骤然间一股剧痛从朱允炆左胸直窜了出来,疼得他太阳穴仿佛一下子要破裂了。   他用力挥着手试图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挥开,但那女人粘得很牢,就好像当初在床上用她温暖的身体牢牢缠着他时一样,怎样挣扎,无法脱离。   “筝……筝娘!!”剧烈的疼痛终于令朱允炆封闭了许久的喉咙尖叫出了声音,他用力挥着手,用力对那女人叫:“放开我!筝娘!!放开我!!放开我啊!!!!!”   也就在这时,包裹在周围的虚空突然间就消失了。   朱允炆看到了自己床上那顶熟悉的,猩红色的帐子。帐子边坐着个人,在自己尖叫挣扎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在那里看着,直到朱允炆的视线从帐子移到了他脸上,他才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醒了?”   是阿落。   朱允炆没有回答他。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却也令他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火似的烧灼。一边烧灼,一边又仿佛浸在冷水里一般,冻得瑟瑟发抖。这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勉强将下颚朝窗口的方向抬了抬,阿落很快会意,站起身将对面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推了开来。   几乎是一瞬间,外面的嘈杂声就随着股刺骨的寒风从窗洞口钻了进来。   这令朱允炆的身体抖的更加剧烈,却固执地拒绝了阿落覆盖到他身上的棉被。那东西让他觉得透不过起来,像是块强压到自己身上的棺材板。   他只顾聚精会神对窗外的喧嚣声倾听着。   凌乱的脚步声,从城外传进来的战鼓和嚣叫声,军士们匆匆奔走告急声……   但他很难从中分辨得出这场战役究竟进展得怎样了。没人进来告之他这一切,外面一团混乱。   他只得将目光再次转向阿落,那男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在窗边坐下,抽出带在身边的箫吹奏了起来。仿佛外面喧闹着的不是兵临城下的战况,而是早春带着草腥味的风声;仿佛朱允炆此刻不是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如往常一样,悠闲地靠在榻上听着他的曲子。   朱允炆用力拍着床,阿落没有理会。他专注在箫声里的侧脸好看得像画似的,可是却叫朱允炆凭地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名将官,见朱允炆醒着,扑地声跪了下去:“王爷!北城门破了!”   “扑!”一大口黑血喷到了那名将官脸上,朱允炆大口喘着气,似乎压堵在喉咙口那股巨大的东西消退了些。“破了?”于是终于能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朱允炆直愣愣看着那名将官,直愣愣道。   将官抹着脸上的血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   “他们攻进来了?”   “众将士还在拼死抵抗。”   “拼死……拼死么……”血再次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因此话变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还有他的视线,泪水从眼眶里迅速涌了出来,朱允炆呆呆看着窗外,呆呆重复着那两个字。   似乎,之前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一切支持着他清醒到现在的东西,一瞬间不见了。他滑倒在床上,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紫禁城被毁那天的滔天火海。   朱棣……朱棣……这天下果然是从你手里争不回来了么。城门破了,他的命亦已经是燃烧到最后一点的枯灯。   真命天子……真名天子……命都快要耗尽了,还叫什么真命天子。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阿落,这话是你说的吧。目光再次移向窗前那个男人,此时他已经停止了吹奏,一双碧绿剔透的眼静静地迎着朱允炆的目光回望着,好似知道朱允炆沉默的嘴唇里再对他说着些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阿落!权倾天下在哪里?!”突然直起身使尽力气将身后的枕头朝阿落用力挥了过去。   阿落没躲,因为那力量根本无法将那软软的东西砸到他任何一个部位。   “在哪里?!!!”又吼了一声,只觉得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咔的声裂了,一股温热的东西迅速从体内钻了出来,将他半个身体染得湿红一片。   朱允炆颓然倒落。   身边侍从试图给他重新包扎伤口,被他拒绝了,他将他们统统撵了出去,包括那名将官。   偌大的房间里只留下阿落在窗边坐着,执着他的箫。朱允炆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快死了,阿落。”   阿落微微一笑。   “这辈子,我是不是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   阿落依旧不语。   “我永远也无法将那个男人从我手里夺走的江山,再夺回来了,是么,阿落。权倾天下……权倾天下……呵呵……可笑,我怎么就信了一个娼妓的话语。”   “王爷却忘了阿落所说,若非苍衡有变。”   突然开口,阿落得这句话令朱允炆怔了怔。半晌,他轻声道:“没忘,我怎会忘。苍衡有变,才令我坐失江山……”   “王爷却没想过,若苍衡再变,那朱棣的江山岂非也同样会变。”   “……你……你是说……”   “只是如若这样,这天下恐怕也要变的了,王爷。”说到这里,阿落站起身,慢慢走到朱允炆的身边。“那可是王爷的祖先所打下来的江山。”   朱允炆望着阿落得那双眼慢慢睁大,再渐渐合上:“原来是……这样。”   “所以……”   “所以朕要在死之前,亲眼看到这片已经不属于朕的江山,从朱棣手中烟消云散!”蓦地睁开眼,朱允炆对着阿落一字一句道。   然后再次被一片黑暗所包围,那片死水般寂静的虚空。   霜花寒22   说到这里的时候霜花有那么片刻像是出了神,一直没有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忍不住问了句:“他死了?”   他回过神朝我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如果死了,也许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死亡不是那个丢了王位的男人以及关于他故事的最终结尾,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尾到底是什么。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漆黑一团,看不出到底现在究竟是几点。也始终不觉得冷,霜花一直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   “清醒过来后第一眼,映入朱允炆眼里的是一片血样的红。”之后,听见他继续道。   费了很大力气朱允炆才辨认出那是红老板的身影。自从王府一别,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朱允炆一直以为他去了暖和一些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正如同这城市里很多原先锦衣玉食的人那样。   却没想到会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在这种战乱的时候。   “你怎么在这里……”于是朱允炆问他。   他说,“阿落给我捎了信,我是回来看王爷的。”   看他?在这种战火纷飞的时候?   这算不算是娼妓有义。   那会儿朱允炆想笑,可是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精力正随着胸口不断潺潺流出的液体消失殆尽,那种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感觉,这令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快地从这世界上离开。所以他抓住了红老板的衣裳。   红老板的衣裳冰冷滑腻得像筝娘的头发。   于是很突然的,他发现红老板那张脸变了,依旧微笑,依旧苍白,却变成了张女人的脸。脸上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像是要对他说什么。   “筝娘!!”一声尖叫,朱允炆猛地抛开了手里的布料,不顾剧痛奋力朝后退,这时门外一声通报突兀响起,令他又立时安静了下来。   通报说,王爷,朝廷的军队攻进来了……   筝娘的脸倏地消失了,朱允炆再次望见了红老板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朝自己的方向微微倾着,带着点关切。“王爷,你怎么了?”   朱允炆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在听到那声通报的瞬间,他安静得像块石头。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嘴里,鼻子里,伤口里滑落下来,之前从来也不知道,人身体里原来是可以有那么多血往外流的,悄无声息地流出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红老板起身将门关上,隔去了走廊里一切纷乱的嘈杂。转身又回到朱允炆身边,他用手指抹去了朱允炆嘴边的血迹。他说,“听阿落讲,王爷要这江山从当今天子的手里消失,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   朱允炆用力捶了下床,因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将死之人都明白这一点,所剩的不过是等血液流干,或者朝廷的军队冲进王府将他处决这两条路而已。可心里是不甘的,因而会对阿落说出那种话来,那种弃祖宗江山于不顾的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忍——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那样忍过去了,在苟且逃得一命,来到这座冰冷城市的那一天。   反抗——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在杀了那么多人,又击溃了朝廷派来的军队的那瞬。   可是到头来,还是逃不开一败涂地的命么?   那忠孝又有什么用?祖宗的江山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是别人的,那个夺走了自己一切的男人的。   所以,如果可能,他真的不要这江山了,他要看着它灭在那个男人的手里,灰飞烟灭。如果,这一切可能的话……   门突然间被敲响,外面人嘶哑的嗓音对着房里大叫:“王爷!军队逼过来了!请随属下们一起撤离王府!王爷!”   这话令朱允炆的心再次猛地一缩。   这么快,这么快就要攻进王府了么……这么久以来,他花费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给这冰雪之城筑起的防御,就那么的垮了么……   呼吸急促起来,急得仿佛随时会停止。他感觉到红老板冰冷的手划过他的额头,那是他全身唯一所能感觉到的东西。   然后听见红老板在他耳边轻声道:“若王爷真有此意,那也未必是不可行的。”   朱允炆猛地看向他。   如果这是临终前的安慰,那这男人安慰的伎俩实在是有些可笑。可行?事已至此,以娼妓之身,竟然对他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来,他朱允炆已经到了需要靠别人胡闹的话来怜悯宽慰的地步了么……   一口血再次从嘴里喷了出来,朱允炆发觉自己已经捕捉不到呼吸的感觉。或许大限已经到了,他想,然后干脆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俯身望着自己的美丽男人。   却再次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句:“今日虬龙过境,王爷可听见窗外那风声和雷声了么。”   这么一说,朱允炆微微睁开了眼,因为他确实听见了窗外的风声,之前,他还以为是军队攻进来的喧嚣声。   很大很大的风,一阵接着一阵,伴着天边隐隐滚动的雷声。   这不能不让朱允炆感到惊讶的。冰雪连天的北陵城什么时候会响雷了呢,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怎么可能……   耳边再次响起红老板的话音,低低的,仿佛某种不动声色的诱惑,“如果王爷真有此意,今日是王爷千年难得一遇的契机。”   什么契机?朱允炆想问,但是问不出来,只用力张着嘴,可是嘴里吸不进一点空气。   “王爷,”忽然低下身,红老板将自己的嘴覆盖到了他的嘴上,那瞬间一丝清甜的,却又似乎透着股微腥的气体从这男人嘴里流进了朱允炆的咽喉,直达肺部。   于是一声咳嗽,朱允炆几乎气绝的肺部从他胸腔里发出一点苏醒过来的声音。“你……你在说些什么……红老板……”于是他终于说出了话来,在红老板将嘴移开之后。   红老板微笑着看着他,扬起的嘴角边印着他的血:“虬龙过境,只要王爷愿意,这万里江山可以再旦夕间从当今天子手里化为灰烬。只要王爷愿意。”   朱允炆呆呆望着他。忽然觉得,这张看了好些年的脸,美丽得像女人般妩媚的脸,今天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妖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喃喃道。   红老板再次笑了笑,低头,从怀里抽出卷锦帛,“只要王爷愿意。朱笔御批,则王爷想看到什么,便能如愿以偿。”   说着,他将那卷锦帛在朱允炆面前缓缓打开,而朱允炆的目光随着那卷锦帛的全部展现,微微散了散,继而收缩了起来:“先皇的遗诏……你……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没有回答,红老板嫣然一笑。然后朝帛的最下放轻轻指了指:“只要王爷愿意。”   朱允炆一动不动看着那卷帛。   黄绸镶的边,盘龙绣的面。   早有传闻先皇立此遗诏,但一直到落葬,始终没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它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秘密,因为它牵扯着龙脉风水,以及整个国家不为人知的东西。   却怎么会落在一个靠妓院为生的男人的手里?   可是那字迹,那大印,却完全不是假的,这是怎么回事……   门再次被敲响,伴着窗外凌厉的风声,震天般的响。“王爷!王爷!军队马上要到了!快随属下们走吧……”   突然风猛地推开窗户鱼贯而入。   门外的话音很快被这破窗而入的风声所掩盖,以致模糊到再听不见一点声音,那些令朱允炆心脏收缩的,惊惧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风冷得让他很舒心。   若再大点就更好,连同这城池一起吹去,连同那些闯进了城池的军队……   再次用力捶了下床,朱允炆道:“拿我的笔来……”   诏书是道赦令。   赦的是谁,朱允炆不清楚,似乎是个叫铘的男人。也不清楚为什么赦免一个人,会影响到整个朝代的风水,并且此人若以诏书拟定的时间来看,至少被囚禁了三十年,在大明王朝九道龙脉之一的苍衡境内。   朱允炆现在并不关心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已将失去一切,包括这条苟延残喘至今的命。因此,眼下无论红老板提出的这个建议有多么可笑,至少在几天前,他是断不会去理会的,而现在他只想放手一试,哪怕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可笑的行为。   所以在房门第三次被敲响的时候,朱允炆捏着红老板递来的笔,在那张已经微微泛出陈旧的土黄色的锦帛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再次失去了全部的意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就好像死了那样,虽然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知道,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包括气味,光,以及声音……什么都感觉不到。死亡就是如此的可怕。   以至当一些声音伴着点光依稀再次映入朱允炆的眼帘时,他几乎要尖叫着朝那方向飞扑过去。可是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等,等那些光和声音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晰,并且逐渐朝他靠拢,慢慢的,变成一团巨大的光晕。   “王爷……”光晕里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并且有人在叫他,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脸,有点眼熟,但记不清她到底是谁。年轻并且颇有些姿色的一张脸,穿着侍女的衣服,在他身边伺候着。   他竟然没死。朱允炆想,然后用目光搜索红老板的身影。   可是房间里除了那侍女,并不见其他的人。   门窗依旧关牢着,隐隐有无数喧哗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刀剑相交,似乎一场异常混乱庞大的厮杀。这让朱允炆刚刚从死亡的感觉里摆脱出来的心,再次不安了起来。   难道军队杀进来了?他想,一边用目光指向那窗。   侍女会意起身将窗推了开来,瞬间,一阵风伴着骤然变响的厮杀声从窗外卷入,浓烈的血腥味令朱允炆一阵无法抑制的呕吐。   但什么也吐不出来。手摸到胸口的时候,朱允炆发觉自己胸口那大片血迹已经干了,这令他觉得有些诧异,匆匆扯开了衣服朝里看,除了一大块一大块已经干枯了的血块之外,他竟然在自己那块原本肿胀了很久的胸膛上找不出一丝一毫曾经被利箭刺穿过的痕迹!   这叫他大吃了一惊。   匆匆掀开被子从床上翻了下来,他褪掉衣服在那地方再次细细摸索审查了一遍,依旧没发现一丁点的伤口,这不由得让他意外地一阵欣喜,欣喜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欣喜地抬头望向那个笑盈盈看着的侍女。   然后听见那侍女道:“恭喜王爷,大军已令朝廷军溃败,我方大胜了。”   而这话却并没有令朱允炆喜悦。   他本来是应该喜悦的,朝廷军溃败,就在不久之前,垂死的他还在听见自己的侍卫不断通报,朝廷军已经马上要攻进王府来了。转眼,形势骤转。   这简直是比那次天降大雪更加神助的神迹,不是么……   可是朱允炆却在这瞬间,突然高兴不出来了……因为他很突然地认出了这名侍女。   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她应该已经死去很久了,在他的儿子刹出生后没多久,她就成了无故冻死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具僵硬得尸体。   可是现在却活生生出现在了朱允炆的面前,好像从来就没有死去过那样……这是为什么……   窗外的厮杀声变得更加激烈响亮,仿佛要穿透无霜城,穿透整个儿的云霄。朱允炆按着自己的胸一步步朝窗口走过去,侍女见状试图过来服侍他,被他用力一把推开,然后几步到了窗前,朝飓风扑面的窗口探出半个身体。   那瞬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凝固了,在目光落到楼下那片巨大而混乱的沙场的时候。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尸体,朝廷军的,或躺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或挂在高高耸起的枪尖上。尸体间不断蹿出些巨大的老鼠般的东西,跳出尸丛落到地上,转眼变成人形,或者说,似乎是个人性。有四肢,有直立的躯干,但你形容不出那长满了疙瘩和层层表皮的身体到底属于什么物种。   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敌军的尸体间钻出来,对天发出尖锐的嘶叫,然后朝敌军溃逃的地方直追过去,速度快得惊人。只要迎头捉住了对方,三两下就撕裂了,然后四五个一堆聚集在一起,再散开,那被撕裂的人就成了具破烂不堪的残骸。   这就是他的大军么……踉跄退后,朱允炆问着自己。   是的,它们身上穿着自己军队的盔甲,或者百姓的破烂不堪的衣服。可那东西怎么能称之为人,他的人呢?他的臣民呢?他的军队呢?这种时候,他们都在哪里??为什么是这种东西在替自己打仗!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突然,朱允炆的目光再次一滞。   他在边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个人。   无意中的一瞥,那个人不知道谁,他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裳,连衣服上的血迹也是一样的。那个人有张苍白的脸,还有一头同脸色一样苍白的银发。   在他仔细看着那个人的时候,他人也在细细打量着他,用一双仿佛某种动物般蓝绿色泽的眸子。朱允炆朝前走,那人也朝前走,朱允炆摸自己的脸,那人也摸自己的脸……直到朱允炆一声尖叫猛的将拳头捶到那面镜子上,镜子朝里凹了进去,里头那个人影也诡异地凹陷了起来,却是同朱允炆一样,满脸的惊恐,满脸的慌乱。   “谁!你是谁!”他对着镜子大吼。镜子里那人也立刻对他吼了起来,嘴唇动的方式同他一模一样。于是他不动了,一动不动看着那面镜子,看着里头那个同样一动不动,用一双色泽奇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人。然后他看到那人身后慢慢出现了一道身影,修长,挺拔,同样一头雪似的银发披散在身后,那人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正用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笑嘻嘻看着他。   “阿落!”猛回头,朱允炆朝那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吼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无心,无伤,城做无霜,权倾天下。阿落恭喜王爷,权倾天下……”   “住口!我问你我这是怎么回事!外面那些……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王爷已经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不是么?”嘴角弯起,阿落用他那双碧绿的眸子安静注视着朱允炆气急败坏的样子。   仿佛隐隐一种无声的嘲弄,即便那笑如往常一样的温和。   突然感觉一种异样的刺眼,朱允炆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那个陌生人般的自己,问:“红老板呢,他去哪里了,让他来见我!”   “只怕不行,王爷。”   “为什么!”   “红老板他还需要再建无霜。”   “……你……你说什么……”朱允炆怀疑自己听错了。   “红老板还需要再建无霜,王爷,为了它即将即位的主人。”   “什么……”朱允炆茫然了,“你说什么……”   “无霜城的主人,王爷,红老板要为这座城的主人,重新建造一座真正属于他的城市。”   “主人……谁是他的主人?!”从阿落说话的眼神和语气来说,显然不是他朱允炆。那会是谁,除了他,还会是谁?!   却看到阿落得目光轻轻一瞥,落到怀里那孩子的脸上。   而那孩子随即笑了,笑声清脆而喜悦,然后抬起头,对着脸色煞白的朱允炆清清脆脆叫了一声:“父皇……”   这是那孩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开口。可是朱允炆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感觉到一丝针尖般细微而尖锐的恐惧,在自己空落落的胸口慢慢扩散开来,可即便这样,他感觉不到一点自己的心跳。   一点也感觉不到……   手因此不由自主按向了自己的胸口,他见到阿落再次笑了起来:“王爷,既然无心,何必再去触摸呢。”   “……什么……”   “无心才能无伤,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伤得了王爷,王爷,可对?”   “我的心……我的心??”也不知道是因为阿落脸上的笑,还是他怀里那孩子忽然浮现出的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朱允炆的脑子一瞬间乱了。袖中有匕首,始终是不离身的,此刻被他猛地抽出对着自己左胸就是一刀。   刀刺破皮肤穿透进了身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也没有一点点的血迹。他发了疯一样拔出再刺入,再拔出再刺入……如此,反复,却始终没有一丝血迹。只眼见旧刀口绽开又合拢,好像雨水融进了河,最后颓然丢开匕首,他直愣愣望向阿落:“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对我的城做了什么……”   “只是完成了王爷心愿,在死之前,亲眼看到这片已经不属于您的江山,从朱棣手中烟消云散。”   “……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而现在,恭喜王爷有了千年不灭的身躯,从此不单能亲眼看着这个王朝的倾覆,还能永享长寿之福,”似乎越说越开心,阿落那双眼笑得更弯,弯得好似……一只饕足了的狐狸……“只是这座城,我们要向王爷暂借一阵的了,作为一点小小的交换……”   “放肆!”不等他把话说完,朱允炆猛地朝他扑了过去,可是扑了个空。一转头,阿落已经坐在窗台上了,怀里依旧抱着他的儿子,两个人朝他微微地笑。随即阿落朝窗外纵身跃了出去,像道白色长虹似的。   他的身体也的确像道白色的长虹,那是第一次,朱允炆见到阿落真正的样子。   不属于人类的样子……   于是他明白自己这么些年来都在同什么样的东西待在一起。   也明白为什么连年天灾,很多生意都经营不下去,唯有狐仙阁依旧犬马声色。   那是一只九尾的……   刚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间消失了,连同他一直紧我着我的那双手。   就在一阵刺骨的寒冷刹那间侵入我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爪从霜花的胸口处穿出,尖锐的爪尖正对着我的方向。   “狐狸!”一眼看到他身后那个身影,我脱口而出。   狐狸站在霜花的身后,半人半狐的状态,雪白的爪子上沾满了从霜花体内流出来的体液。   “你做什么!”我叫,一边试图站起身去阻挡狐狸的举动。   可是很快发现我根本就动弹不得。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同那只秋千架牵扯住了,我移动,全身突然撕扯般地疼痛起来。   “你让我好找。”没有理睬我,甚至没有朝我看上一眼,狐狸对霜花道。   霜花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着蓝绿色的笑:“你远不如从前了,阿……”话没说完,他嘴里猛吐出一口深蓝色的液体,因为狐狸穿透他胸口的爪子猛地朝前又推了一把。   于是话就此被卡住,霜花一阵剧烈地咳嗽。   “你来这里不单就为了给她说个故事吧,霜花。”手往回一收,霜花的身体被迫牢牢贴向狐狸。   “呵……那是自然……”又从嘴里吐出口液体,霜花笑道:“还为了来看你。”   “要见我就直接来见,认识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我只是想看看……这么些年,她的下场如何了。”   “你已经看到了。”   “……是的……看到了……”   “那么你也知道,到了我的面前,你的结果是怎样的了。”   “……是的,我知道。”   “不觉得可惜么,你用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这个身体。”   “哈……哈哈……”听狐狸这么一说,霜花突然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无比有趣的笑话:“那么你呢……你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阿……狐狸。”   “这同你无关。”   “你会比我更可怜……”   “还有什么要说的。”   “红老板来了,他说,他要来看你。”   “知道了。”话音落,霜花整个人突然间散开了。 第96章   没错,是真的散开了,这么一个苍白的,雪精灵一般美丽的妖精。   在我眼前就仅仅那么一瞬间,散成了一片雪白色。混合着暗蓝色的雾气,丝丝绕绕散在半空里,仿佛世界上最漂亮的雪。那雾气绕着狐狸的爪子,他的爪子慢慢变成了手的样子,没有利爪,没有白毛,漂亮而修长的一只手,一伸一推间,那只妖精灰飞烟灭。   我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只寂寞的妖精只是为了对我说个故事……   为什么……狐狸……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   我呆呆看着他,他却始终没有朝我看过一眼,甚至一直嬉笑着的那张脸,也是没有一丝表情的,就仿佛他失踪后我在路上见到他时的样子。   这表情让我有点害怕。   却是不甘心的。我为什么要怕他,怕这只狐狸。   “狐狸……”于是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你为什么……”   “啪!”没等我把质问的话说出口,脸上突然狠狠地被他扇了一巴掌。   出其不意的速度,出其不意的力量。我一下子被他打懵了,甚至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出现。   “好好看看你自己,”然后听见他对我道,用着同霜花说话时一样的语气和表情。“给我好好的看看。”   我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带着一股刚刚从脸上的疼痛扩散到大脑里的怒气。   却在看到自己身体的一刹那,呆住了。   几乎无法形容我眼前的一幕。即使之后过了很久,我仍会在无数个夜晚为此而从噩梦里惊醒,我看到自己身体被穿透了。   就好像突然间从我的身体里长出了许多触角般的东西,那些柔软的,微微蠕动着的,仿佛章鱼触手样的东西,从我身体各个部位穿透而过,纠缠在我坐着的那只秋千架上,树藤似的把我和秋千架连在了一起。   难怪我刚才只是稍微挪动一下,就好像皮肤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似的剧痛。那些触角活活让我和秋千架“长”在一块儿!   可是触角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着,可是头一点不敢挪动。当你发觉自己的喉咙被某种粗大的东西穿透而过的时候,即使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你还敢随便转动你的脖子么?   奇怪的是我的确一点也感觉不到身体上有任何的不适,在被那么多触角穿透了身体的状态下。   也许是因为全身越来越清晰刺骨的干冷冻僵了我的神经,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在风里呈现出一种很不正常的白,那些同样苍白的触角在我这样颜色的皮肤上蠕动着,扭曲着,伸展着,虽然每一个动作我身体一点都感觉不到,却因着视觉,而令我清晰感觉出它们对我周身的扯动。   当时只觉得浑身都软掉了,那种仿佛牙齿被酸醋浸泡着的感觉,胃里一波波翻江倒海似的涌动,可是我吐不出来。   “妖就是妖,这句话我不知道还得提醒你多少遍。”耳边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   他声音真冷,冷得就像周围不断席卷过来的风。这感觉令我想缩起身体,可是转眼看到身体上那些触角,我再次一阵恶心。一股酸苦的液体终于无法控制地从我喉咙里喷了出来,连同我的眼泪,我想我当时一定狼狈到了极点。   但狐狸没对我的狼狈多看一眼,转过身,他走了,步子很快。   就在我以为他是打算把我和这一堆触角丢在这座空无一人的街心花园不再理会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又停了下来,那是一处街心花园的开阔点,没有树,没有任何供人玩乐的工具,只有空荡荡一块空地,和积成了冰状的雪堆。   他在那地方停住,抬头朝周围看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些什么,比如怎样消除我身上那些可怕的触角,就像以往我遇到危险时他所做的。但他仅仅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再次将目光冷冷转开。   又是冷冷,冷得像周围的空气那么冷。冷而陌生的狐狸。   我眼睛不争气地再次模糊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反胃带来的恶心,也不是脸上火辣辣的痛。   我想哭。   可是眼泪还没来得及往下掉,我陡然间被一声巨大的,不像是人也不像是任何一种动物能够发出来的可怕的咆哮声给震住了。   那是一阵响得几乎将我耳膜给扯破的嚎叫声。   不敢置信那声音是从狐狸喉咙里发出来的,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块空地里,两眼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着碧绿碧绿的光,映着脸上的表情,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表情。   风驰电疾般的感觉闪过,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可怖。   狰狞,暴戾,就像只发了疯的野兽。如果不是之前,我几乎认不出那离我仅仅十多步距离的男人,是一贯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嘴角都微微含着笑的狐狸。   这真的是狐狸么……   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我死盯着他。   他完完全全没有理会我的视线。在那声咆哮过后,他脸上表情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就像他散落在身后那大把柔软顺滑的长发,轻轻柔柔的,安安静静的。片刻他抬起手,将额头垂下来的发丝掠向脑后,随后脸朝正西方某个点微微一抬,开口道:“如果不想我和整个血族作对,就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艾丽丝。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话音刚落,我全身突然间像被无数只手撕扯似的骤然间一阵剧痛。   痛得我哇的一声尖叫了出来,然后清洗地感觉到一阵阵剧烈的抽搐感从我身体每个被触角穿透的部分扩散了起来。   痛,痛得我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只一头从秋千架上栽了下去,然后蜷缩在地上,用我最大的本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扭动,挣扎,明明白白感觉着那些粗大的东西慢慢从我身体里撕扯般地撤离。   痛不欲生,也许指的就是这种感觉。绵长,清晰,无法逃离的疼痛。   狐狸在远处静静看着我,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是他有意留给我的惩罚,他嘴角微微扬起的那一点笑意这么告诉我。   直到最后一点疼痛和抽搐从我身体上抽离,他转身离开了,甚至不过来多看我一眼,用我平时所熟悉的那种目光。   “狐狸……”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因为我全身痛得无法动弹,多想他能过来扶我一把,只是一把就好,可是他对我的话音闻所不闻。   很快那身影就走远了,只剩下无穷的黑暗和寂静,还有地上一滩掺杂着深蓝色液体的白沫陪着我,这叫我突然间害怕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什么……   于是用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我踉踉跄跄追着狐狸的脚步跟过去,所幸他走得还不算太远,不多会儿就在路灯下窥到了他的身影,我继续朝前跟,用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快的速度。“狐狸!等等我……”   再叫了一声,但并没能因此放慢他的脚步,虽然他也没有因此就走快。   “我知道我错了……狐狸……等等我好不好,我身上好痛……”一边说一边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可是狐狸背对着我,一点也看不见。   “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狐狸……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继续叙叙地说着,似乎说出来,就能减轻一些我身上的痛和我喉咙里梗塞得发酸的感觉。   可无论怎样,狐狸始终没有回头朝我看上一眼。   路上渐渐变亮,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街道上霓虹灯依旧还闪烁着,那些橱窗里的圣诞树在明黄温暖的室内跳跃着五彩的光斑。   忽然想起,今天是圣诞节了。   多么奇怪……而疼痛的一个圣诞的早晨。我想。然后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口。   依旧敞开着,和我跑出来时一样,窗帘在风里卷起又散开,像是只苍白的对我挥舞着的手。狐狸站在窗边没动,这令我一喜。   “狐狸……”赶紧加快了脚步跑过去,跑到他身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甜心小姐的味道。   心里期望着也许他会突然嫣然一笑,然后戳着我的头,对我说一声:哦呀小白,下次还敢不敢这样了。   美好的想象。   想得我几乎忘了身上的疼痛,想得有一点点出神。甚至不自觉地抬起手习惯性地想去拉他了,谁知他身体却迅速朝后一闪,然后以抬手,在我肩膀上用力一推。   我就那么不由自主地朝自己的房间里跌了进去,没被窗阻挡,没被墙阻挡。   一路踉跄着跌走进房间,一抬头,吃惊地发现我床上竟然躺着个人。   被被子盖的严严的,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眼睛紧闭着,睡得很死。   这个睡得很死的人是我。   我躺在我的床上,睡得很死很死。那么浑身疼痛而寒冷,在床边瑟瑟发抖的我又是谁……   惶恐着,我正想回头问狐狸,背上突然间又被重重一推,我身不由己朝床上的我跌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到一起了,我一声尖叫,但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某些东西给吞没了。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好像突然间迎面扑来了一阵很剧烈的风,风的压力甚至让人无法呼吸,而眼前霎时就黑了,毫无预兆的,我就像是一头跌进了一只巨大的,吐着涡轮般流速的风洞里。   下意识用力一阵挣扎,没探到任何可以让我抓攀的东西,眼前却又突然间亮了,几乎是电光火石般的瞬间。   亮光来自充满了整个房间的晨光,而我正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把我盖得严严的,只露出一个头,头痛得像两把锥子在后脑勺里钻,手脚冰冷冰冷,因而衬得我那张被狐狸打过的脸火辣辣的烫。   这是怎么回事……我瞪着头顶的天花板,好长一阵子缓不过神来。   似乎一切都像是场梦,我爬窗出去听霜花讲故事,狐狸杀了霜花,无数只触角穿透了我的身体,我被狐狸扇了一巴掌……看看眼下的情形,真好像是做了场无比清晰的梦一样。连窗也是紧闭着的,如果不是窗框下有细细的水迹在滴滴答答往地下掉的话,一切看起来真像是一场梦。   那是积累在窗框上的融化了的雪,沿着窗台往下淌,一滴滴,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一串脚印从潮湿处一直到我的床边,很显然,那就是我的脚印。   梦境和现实的一个奇特的结合?   很诡异的感觉,让裹在被子里的我瑟瑟发抖,我出声叫了下,“狐狸!”但磨了砂似的喉咙里发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只好卷紧了被子,继续在里面抖,抖着抖着,却又不由自主睡着了,也许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但全身疼得厉害,散了架似的,因此一直睡不安稳。   翻来覆去一直不停地做着梦,一会儿梦见霜花,一会儿梦见狐狸,甚至还梦见了那个离开了很久的艾丽丝小姐,她用她奇怪的章鱼触角似的手抱着一只娃娃,远远的冲我笑,又对我哭……   这一觉断断续续一直睡到下午,我才彻底醒过来。   醒来后头和身体依旧很疼,额头有些烫,我想我是发烧了。挣扎着起来穿衣下床,虽然很久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我并没有饿感,睡眠让我恢复了部分的体力,但不包括胃口,我身体很不舒服。于是拖着仍旧疼痛着的身体慢慢走近客厅,客厅里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杰杰在厨房里啃着冷了的鱼干,见我问到狐狸,它头也没抬地回答,从昨晚开始,它就没见过狐狸,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然后它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是找女人去了,圣诞夜么,圣诞夜……   说完杰杰晃着尾巴出门去了,我泡了杯牛奶回到客厅。   客厅里没有往年烤蛋糕的甜香,也没有狐狸举着勺子和锅子在客厅和厨房间来回流窜的身影,只有不久前他刚刚布置好的圣诞树在客厅一角直愣愣地站着,闪烁着一些看起来有点热闹的彩光。这热闹在那么安静的客厅里,实际上有点空荡荡的突兀。   我钻进沙发喝着我的牛奶。   一个人的时候时间总是漫长的,我看了会儿电视又关了,因为节目很无聊。指针在时钟上一点一点划过,慢得像龟爬,不知道狐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总是要回来的,或早或晚,因为自从他来到我家寄居以后,所有的节日从没见他在外面度过。   又喝了口牛奶,温热的液体在喉咙里呛了下,把我的衣服搞湿了。   我一边咒骂一边在茶几上找用剩下的餐巾纸。不幸的是餐巾纸一块都没剩下,盒子里空空的,正要起身去卫生间清理的时候,茶几上一份报纸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份报纸是昨天的,三分之一版面报导了上次在我们小区附近的街道里发生的那起命案,命案让人印象很深,因为我记得整个路口都被人群和车辆围得水泄不通,以致我挤了很久才离开那块地方。   这次上报了,一起上报的还有被害人的一张身份证照片。   看起来很眼熟,这不由得让人觉得意外。再仔细辨认了下,我突然觉得后脑勺微微一凉。   是了,难怪看起来眼熟,他不就是命案发生前一晚,到我家取蛋糕的那个男人么。至今还记得他很随意地就拆了我精心包好的礼品盒,然后把那块蛋糕慷慨喂给杰杰吃时的样子……没想到只是一晚上,他就被人谋杀了,并且还是在我家的附近。   于是赶紧仔细看了下报上关于他的死因。说是死于窒息的,但怪的是体表上并没有伤痕,可是喉管却断了,就好像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喉咙再将它从内部拧断一样。而他死的时间,竟然是来我家取蛋糕的前一天晚上。   这叫我心里咯噔一下。   前一天晚上?那店里取蛋糕的又是谁……僵尸么??想到这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咔啷一声,把我给惊得一跳。   “咔啷!”看到这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把我给惊的一跳。   从门外进来的铘似乎也被我这动作给吸引了注意,他朝我看看,反手把门关上:“你醒了。”   “是的。”我放回报纸。   有点意外,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上楼,而是走进客厅,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感觉怎么样。”然后他又问我。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什么感觉……”   “消失的感觉。”他指了指我的身体。   我沉默。似乎他也知道我和霜花的事情,他的眼神这么告诉我。但不知道究竟知道了有多久,就好比狐狸。   “其实消失了也好,”那么安静了片刻,听见他又道。   这话令我微微有些惊诧:“什么……”   “现在我知道,你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回到哪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用他那双漂亮的紫色的眼睛。然后垂下头,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你就是个没用了的容器,宝珠。所以,还是消失的比较好。”   “你才应该消失!”不知道是他这句不带任何情绪话,还是后脑勺又一阵剧烈的痛,总之我突然间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第一次用那么大的声音对这个一向以来令我抗拒甚至畏惧的男人道:“你和那只狐狸,你们才应该消失!”   “呵……”而没想到的是,这么一说,他脸上反显出层笑来,这只没有情感的神兽用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望着我,道:“快了。”   “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店里,本来我一切都好好的!我过得好好的!就是你们!”   “这是你的命,可惜你掌控不了它。”   “放屁!我不要听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如你所愿,大人。”微一点头,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很高的个子,很重的压迫感。那瞬间令我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   只是眼看着他安安静静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却又突然大声叫住了他:“等等!”   他站住,回头望向我。   “狐仙阁是什么。”抬起头我问他。   他微微一愣。   “狐狸究竟有多少岁。”我再问,虽然明知道他不会回答。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凭了什么样的勇气,会把这问题脱口问了出来,对着这么一只沉默寡言的神兽。   很多时候,虽然他看起来和狐狸之间是很不友好的,不友好到有些敌对,可是往往又在很多时候,他们却又很默契。很默契地在这个屋檐下对我保守着某些秘密,某些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我,关于很多围绕在我身边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背后隐藏着的秘密。   可他们就是不肯说,即使看着我在那些秘密里无头苍蝇似的挣扎,探索。   狐狸曾说,狐仙阁就是一间餐厅,年代悠久,他曾在那间餐厅里打工。   而霜花让我知道,狐仙阁远不是狐狸所说那么简单,当然,它的确年代悠久,悠久到追溯它起码得追溯到好几个世纪以前。   那么,狐狸和狐仙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霜花要对我提起他。   狐仙阁里的阿落又是谁,那个和狐狸一样有着绿色眼睛的阿落。在霜花即将要说出他真身的时候,被狐狸杀死了,毫不留情的。   只是我知道一点,不止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称呼狐狸为碧落。   碧落,阿落。很难让人不产生些联想的不是么。   他们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关系,或者……或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但狐狸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那些在几个世纪以前所发生的,关于他的事。   他不知道我有多想知道。越是刻意隐瞒,越是想知道。   自从老家回来后,自从靛的事情之后,自从易园里逃命归来后……这些东西就无时无处地不在困扰着我,甚至有时候会是一些让人困惑的幻觉。而为什么……为什么……狐狸始终不肯对我透露一些,这些傻子都看出来有关联有问题的东西,可他就是把我当傻子一样哄骗着,隐瞒着,甚至杀了霜花,莫非……也是为这原因?   可是,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真的很想知道啊,想到头痛欲裂,想到明明知道霜花这只妖怪有问题,我还是不惜违抗狐狸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他去同霜花会面。   既然他不肯说,那我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不是么……可是我还得在那一切——那个我为了得到答案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的事发生之后,对狐狸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可是我错在哪里?我只是在寻找答案,那些困扰着我,时时让我觉得难以安心的东西,秘密。而我还得同狐狸说,对不起……   因为他怒了,我从来没见他怒成这种样子,所以我怕了,因为我喜欢上他了……   喜欢……   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一闪,我蓦地一阵心惊。   这才意识到自己仍在死盯着面前那只麒麟,而他依旧沉默不语,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安静看着我,仿佛能从我眼里直看到心里去。   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很冰冷的表情,在我心惊后慌乱地注视着他的时候。   随后,他慢慢开口道,“那些问题,不如直接去问他,宝珠。”   “你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打破平衡。”   “什么平衡??”   他再次沉默,眼里有些犹豫,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了。   “他用了很长时间创造出来的平衡。”继而道。话音落,他转身径自朝楼梯口走去,即使我再叫他,他也不再理会。   直到楼上的门重重一关,我才又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了下来,脑子依旧又痛又乱,而同铘的这一番短短的对话,显然并没有让它有任何的好转。   平衡?什么平衡。   我觉得头更疼了,很疼很疼。   那之后,一直到天黑,狐狸始终没有回来。我终于开始感觉到了饥饿,于是进厨房开火,给自己和家里剩余人口准备晚饭。   但是晚饭做完后却仍然什么也吃不下,于是把所有的晚饭倒给了杰杰。它很高兴,跳上跳下的,没人理它它也能靠挠圣诞树上的彩蛋取乐。猫通常都很开心,像小孩一样,特别是狐狸不在的时候,因为狐狸会把它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在它每次乐得屁颠屁颠的时候。   七点的时候林绢给我来了电话,说有免费圣诞大餐吃,问我去不去。   我想了想,答应了。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对着没有人的客厅和墙上龟速爬行的时钟发呆,然后猜测狐狸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如干脆出去玩玩也好,狐狸回来了,就让他一个人过圣诞好了。我想。   然后换衣服,化妆,把一脸的憔悴和混乱用厚厚的粉底掩盖掉,踩着用抢来的狐狸的私房钱买的新鞋子,出了门。   但吃得并不开心。   早就应该预料到的,请客吃饭的是林绢新结识的男朋友,很有钱,所以吃饭的地方很高档,高档到你一手一脚都放得无所适从。而我根本就是只电灯泡来的,我的沉默和木讷反衬着林绢的外向和幽默。据说幽默分两种,一种就是坐着不动不说话,你见了都想笑。另一种是死命挠你咯吱窝,你也笑不出来。林绢往往是后者,而今次这位后者幽默大师,碰到了一位不用挠咯吱窝也能笑得很投入的观众,于是我被出局了,除了在点菜的时候,我基本就是个隐形人。   哦,这该死的圣诞,其实一个人过也许更好一点。   十一点到家,以为狐狸肯定在了,可是他依旧没有回来。   杰杰蜷在圣诞树下呼呼大睡,呼噜声给安静的客厅添了点人气,于是明白,为什么很多孤独的人,家里必然会养一两只小小的宠物。   十一点半,狐狸还是没有回来,还有半小时圣诞节就要过了,虽然说那不过是洋人的节日,可是每一次,狐狸都会在临到十二点的时候切开一只蛋糕,然后对我说声,圣诞快乐,小白。   啊对了,通常之后还会跟一句:看在蛋糕的份上,元旦红包厚一点。嘁嘁嘁嘁嘁……   嘁嘁嘁嘁嘁是他的笑声,我很难用更生动的词汇去描写他当时那种猥琐的笑,当时觉得很讨厌,无论我拧他还是掐他,他总是这样笑个不停。   而那只是当时。   现在,今晚,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见到他这种笑。如果真能见到的话……也许……也许我大概会相信上帝的存在。   十二点钟声铛铛响起,狐狸仍然没有回来。   圣诞树仍然在闪烁着,很热闹的光,我的身体仍然疼痛着,额头似乎越来越烫。   但我仍然坐在沙发里,抬着发酸的脖子,看着墙上的钟。它的指针一秒一秒偏离着十二那个数字,用着从未有过的极快的速度。到分针终于咔的一下指到十二点一分的时候,一些冰冷的液体从我眼角边滑了下来。   “喵,你是不是哭了,铁母鸡。”不知为什么杰杰一个打滚从树下跳了起来,琥珀色眼睛炯炯望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眼睛有点发酸。”   “杰杰饿了。”原来如此,唯一能让杰杰从舒适的状态里脱离出来的大概只有饥饿了,我指了指厨房:“还有半条鱼,自己去找。”   “喵!”一听这话它立刻神气活现地丢下我窜进了厨房,客厅里再次静了下来,除了圣诞树上细微的电流声。   我站起来走过去拔掉了电源。圣诞节已经过完了,它也就不再需要花枝招展地浪费电源了,丢下插头我走到树下去收拾那些漂亮的玻璃和彩球,可是很快发现我胳膊已经酸痛得太不起来,甚至就在头顶上的东西我都够不到,努力了一下,我放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那颗暗淡了的树默默发呆。   狐狸说今年弄到的这颗树特别大也特别漂亮,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一乐,得意地摆着尾巴说,中山公园。   上帝作证,他是怎么大摇大摆从公园里把这棵树弄来的,那里的大门口临着周边最繁华的商业街。不过狐狸就是狐狸,如果连棵树都弄不回来,他还叫狐狸么。承认这一点令我沮丧,令他得意。   他说明年准备弄棵更大的,已经看中了,就在森林公园门口附近。   明年,我们还会有明年么。   想着,我在地板上躺了下来。地板上什么也没铺,很凉,而我也没有杰杰那一身厚毛以及厚厚的肉垫子。可是,管它呢。凉叫人清醒,也可以叫人别再对着以前那些记忆胡思乱想。我对自己这么说着,然后,一抬眼,我看到了一双眼睛。   碧绿碧绿的,像夜空里嵌着的两颗最美丽的绿宝石,它们闪闪烁烁望着我,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狐狸……"我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可是头撞在了树杈上,让我再次摔了下去。   人真要背起来,的确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的。   但并没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只手在我屁股着地的时候拉住了我,那么轻轻一扯,我靠在了一副暖和的身体上。   暖和而又柔软,这是狐狸的身体给人的最多的感觉。我贴着他的胸,他手抓着我的肩。   “你回来了?”然后我问他。   “是的我回来了。”他回答。“圣诞快乐,小白。”   我鼻子突然一阵发酸。“圣诞已经过了,狐狸。”   “哦呀,看起来今天不太受欢迎……”轻轻低估了声,背后的身体朝后挪开了一点。而我立刻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他,用力的,死死地抓住了他:“你是混蛋!狐狸!你是混蛋!”这么一句话刚一出口,眼泪突然间开闸似的从我眼睛里掉了出来,那双碧绿的眼睛静静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全部家当扔大街上去!死狐狸!”而我依旧在大声说着,一边说一边哭:“那你永远可以不要回来了!”   “大冬天的要冻死我么,小白。”他听完叹了口气,对我道。   “冻死你还有八条命。”   “那是猫……”   “你早就好去死了!你这死狐狸!”   他再次叹气:“看来我还是再晚点回来比较好,至少你应该没力气咒我了……”   “死了也要咒死你!死狐狸!!!”   “呵……”他笑了,眼睛弯弯,嘴角上扬。很熟悉的笑,笑得我眼泪流得更快了,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好了,你圣诞礼物还要不要了,小白。”伸手把餐巾纸压到我脸上,他问我。   我立刻点头。“什么礼物……”虽然哭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问题还是要问的。   他再叹气,把一包塑料袋塞进了我的手里。   “退烧药?!”迅速打开后我大叫了一声,“这叫圣诞礼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坑啊死狐狸?!”   可还来不及有更多抱怨,人已经被他拎了起来,就想黄鼠狼拎了只鸡。“哦呀,你该上床了,小白。”   “你陪我?”   “我怕你非礼我。”   “我不会非礼一只毛绒绒的狐狸,我保证。”   “你保证?哦呀,上帝都笑了。”   “死狐狸……”   圣诞节过去后两分钟,狐狸回家了。   在下午漫长的等待中我曾经设想了很多我们再次见面后的场景,而后,一个也没有被证实。   他带着几盒退烧药作为圣诞礼物回到了家里,虽然圣诞节已经过了。他对我微笑着,然后说,圣诞快乐,小白。   好像往常每一个圣诞节一样。   而我没有问他任何一个问题,那些我大声去问铘,而他让我自己来问狐狸的;那些关于困扰了我很久,又在我身体最不舒服的时候憋了我一下午的……关于霜花,关于无霜城,关于阿落,关于红老板,关于……   很多个关于,最后,在见到了狐狸之后,我一个也没有问。   被他扔上床后我被迫吃了那些难以下咽的退烧药,之后,他跳上了床,把我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他四平八叉地占领了大部分的地方,就像以往我经常在他床上做的。   我等他变成毛茸茸的狐狸好抱住他取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变,于是我的处境有点尴尬。不得不挤在他的身边,紧挨着他身体的曲线。这让我想起昨晚他和我在床上所做的,虽然我不确定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某些幻觉。   当然,我仍然没有去问他。   不想问了,就这样,也挺好,虽然依旧是蒙在鼓里的,可是我可以随意地靠在狐狸身边,抓着他的尾巴,看他微笑,不论是美丽的还是猥琐的。听他说,哦呀,小白。   我想这就够了。   如果真相换来的代价是永远见不到狐狸,那我宁可什么真相也不知道。糊里糊涂,未尝不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听见狐狸忽然轻轻问了句:“小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想我么。”   我心脏猛地一抽。   “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是么。”然后他又问。   我迅速摇了摇头。   这令他有些意外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笑笑:“可是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小白,你连点心都做不好……”   “狐狸!”我终于按捺不住了,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不要听!够了!”   “但你一定不会想我的,”可他仍然继续往下说,似乎那些话不说出来,今晚就不会再过去。   “因为,当你想起了所有的时候,你所剩下的只有……”   最后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因为我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在我手掌里动了动,然后轻轻吻了一下。   这叫我脸飞快地烫了起来,但我固执地没有把手松开,因为我怕,我怕听见他后面那些话,无论什么,我不想听,绝对不想听。   就那么一直一直捂着,捂到他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捂到退烧药的药效终于开始发作,我沉沉地睡了过去。而狐狸最后说了些什么,我庆幸我终于没有听见。   今年圣诞,我遇到了一只雪一样的精灵,我在他嘴里听到了一个古老的、关于无霜城的故事,我几乎丧命在它的手里。   今年圣诞,狐狸杀了一只妖,狐狸打了我,狐狸对我发火了。   今年圣诞,我生了一场大病。   今年圣诞,狐狸依旧陪在我身边,在那么多不快乐的事情发生之后。   今年圣诞,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一只嘴很贱的,笑容很猥琐的,但做得一手好点心的狐狸……   (霜花寒完结) 第七卷 黑暗的灵魂 第97章   一年前——   立春的第一声雷响把她从阳光屋的躺椅上惊醒时,她看到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三刻。   耳朵边那种整齐如一的咔嚓声又袭了进来,三年如一日,让脑子听得昏昏沉沉。想在椅上多粘一会儿,却敌不过那些声音整整齐齐地撞进耳膜,提醒她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迅速从她眼前流逝,于是终于忍着四肢的酸乏慢慢起身,她开窗收了晾在外头的衣服。   “阿敏,午安啊!”最后一件衣服收到手,听见有人在窗外喊她,她探头出去张望,看到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午安,阿哲。”她报之以微笑,随手叠上衣架关住了窗。   阿哲是隔壁那家女儿的家教,每天下午两点来,四点半准时站在院子里,一等她开窗出来收衣服,必会打招呼。最初似乎巧合,一来二去,他的那点心思连他学生都已看出,于是每天一到时间便故意放他出来,自己躲在一旁看着嬉笑。   想到这里不由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抱着那叠衣服在鼻下闻了闻,仿佛能闻到那个年轻健硕的身体上汗水和阳光的气味般。可是不一会儿笑容却僵硬了起来,她将衣服放在手里搓了搓,感觉到阵风带来的潮湿染在了自己手指上,不由皱紧了眉,站在原地呆呆发了阵愣,咬了咬嘴唇将它们重新塞进洗衣机内。   再抬头看时,指针已过了五点,顾不着穿鞋急急忙忙奔进屋寻找围裙,未料脚同新来的意大利衣橱狠撞了下,顷刻折了半片指甲,痛得眼泪几乎掉出来,却并未因此就放慢脚步,她瘸拐着跑进厨房,飞快系上围裙,低头将裙边抹平,又将系绳的两头长短匀了匀,直到两边的蝴蝶结大小对称,才抬起头,朝挂在厨房墙壁上那只挂钟看了一眼。   此时五点过五分,微微吸了口气,她走过去踮起脚用纸巾将它表面的珐琅瓷擦了擦干净。   这房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挂钟,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它们同那个男人一样每天走着精确的步子,做着精确无比的事情,生活亦是有条不紊并一丝不苟的,光洁得如同灶台上能照的出人脸的瓷砖。   光洁。她思忖,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生活的,是不是除了她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但很快她的注意被瓷砖上的一些指纹召唤了过去,细细的纹路几乎不易察觉,但一旦看见了,就仿佛视网膜上被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当即抽下抹布在那上面用力擦了一阵,直到这地方同周围一样闪着玻璃似的光,才停下手将抹布挂了回去,使劲抹平,如同一张悬挂着的白纸。   此时门铃叮的声响。   五点半,同整栋屋子的钟声几乎一齐响起,巨大的嘈杂令她有种震耳欲聋的混乱。她忍着心跳的加快擦了擦手心里的汗,走到门廊内对着镜子反复照了照,然后绽出一丝温婉柔和的笑,伸手把门打开:“回来了?”   “回来了。”男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好闻的檀木香水味。   小心看了眼男人的神色,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于是女人柔声道:“饭还在做,你先休息会儿吧。”   男人换鞋的动作顿了顿:“今天有些晚了。”   “……是的,刚才一不小心睡死了。”   “睡死了?”男人回头看向她,朝她伸了伸手:“过来。”   她有些迟疑。从男人平静的眼里她看不出太多东西,手心却不知不觉又渗出了点汗,但仍是顺从走了过去,快到近前时他捻住了她的下巴,这动作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你脸色不太好,小敏。”许久他轻声道,并用透着好闻味道的手指在她细白的脸上慢慢刮了一下。   “有点累。”她寻思今日他的情绪似乎格外的好。   “累了,是昨晚我们做得太过么。”   她脸不禁微微一红。   “既然很累今天就不要做饭了,等会儿我们出去吃。”他又道,一边讲手指沿着她的脖子滑进她衣领。   她不由再次用力吸了口气,朝后微微退了退:“不用,很快就好了的。”   “听话。”突然一用力,衣领的扣子被他扯了开来,露出里面雪白的皮肤,滑得如牛乳般,纯净得没有一点瑕疵。他呼吸重了起来,即使年过半百仍是这样精力旺盛,他用他隆起的坚硬抵住了她微微后倾的身体:“躲什么,小敏。”   “齐生……”她喉咙因此而干燥起来,心跳很快,手心里止不住的汗。“我很累了,齐生。”   “所以我们出去吃。”他低头轻声说着,一边咬开她的头发开始嗅她发丝里茉莉花的味道,身体变得更加坚硬,他用这坚硬摩擦着她的身体,在那微微的起伏间寻找着可以进入的位置。   “齐生……”她徒劳地挣扎了一阵,然后被他压在墙上用力进入了她昨晚已被磨损得伤痕累累的身体。“我刚小产啊,齐生……我刚小产……”微弱的抗辩声在他粗重的呼吸里如同蚊吟,所以她也就很快安静了下来,只睁大了一双眼看着对面墙上那只挂钟,它滴答滴答滴走着,无比精确的速度,如同他一次又一次刺进她身体的节奏,无比精确,无比精准,无比机械……   “西区那家公司的收购谈妥了。”晚餐的小牛肉似乎很合男人的胃口,每每一场愉悦后,他的食欲似乎总是那样旺盛的。   “终于谈妥了么,难怪今天看起来格外高兴的样子。”   “我让你也高兴了么?”   男人的话令她切着牛排的手微微一滞,随即脸上绽开一抹笑,她点点头。   “你幸福么。”男人又问,似乎并未察觉她刚才短短瞬间的迟疑。   “有你在,总是幸福的。”   “那阿哲呢。”   又问,这名字令她手猛地一抖,几乎将手里的叉子抖落在盘里。   “……阿哲?”随即小心看了看男人那双依旧安静的眼睛,她小心问。   “隔壁的家庭教师,我想你对他应该还有印象吧。”   “不是很有印象。”把叉子捏了捏紧,她小声回答。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匆匆站起身:“锅上还热着汤,我去端。”   “阿哲很喜欢你吧。”男人并未就此放过她。一边慢慢将一块还在滴血的牛肉咬进嘴里,他抬起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睛在他年轻时是十分好看的,即使现在这样的年龄,多了这许多皱纹,看起来依旧迷人。   也正是这样迷人,所以令她当初义无反顾地跟定了他,即便他那时已经有了一个相伴了二十年的妻子。   “你在说什么啊……”愣了半晌,她应道。并且试图朝他笑笑,却发觉脸颊那两块肉似乎僵硬了一般,任她挣扎了半天仍挤不出一丝笑来。   “他每天下午都在等着同你打招呼是么。”男人继续慢条斯理地问着,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细嫩的牛排。   “有时候……有时候见到了会招呼一下。”她咽了咽干燥得喉咙,想喝些什么润润嗓子,却发觉桌上连一杯水都没有。“我去端汤。”于是再度起身,不料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上过你么。”用力将她扯到自己面前,她细小的身体在他高大的身躯下是毫无抗拒能力的。   “没有!”她惊叫。   “那今天换下的衣服为什么还在洗衣机里?!”他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眼里泛出跟小牛排的汁水一样的颜色。   “因为它们被阵风吹湿了!”手腕被抓得生疼,她不由得大声道。   “风?”他冷笑。手朝前一推,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风吹湿了衣服,还是我亲爱的美丽的可爱的小妻子在忙着和她年轻的英俊的小情人约会,而根本忘了去洗?!”   “齐生!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她瞪大了两眼看着他惊叫:“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他再次冷笑。低头冷冷看着她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随即起脚猛地一踹,直踹在她肚子上,令她一声闷哼再次倒在地上。   “你疯了!”她痛得脸色发青,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全身发抖,却并未就此令他停下脚的动作。似乎之前那脚让他身体里的慾望再次苏醒了过来,它笔直地挺立而起,令他兴奋得微微颤抖。于是暴风骤雨般地继续朝她身上踢了起来,一脚接着一脚:“你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们两个在窗口处的眉来眼去吗!你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们每天下午的默契吗!!你以为我从没注意到你看着他时两只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眼神吗!”   “我没有!!”她尖叫。头被踢得发昏,她忍着昏厥般得晕眩一次次用手勉强遮挡着自己身上的要害:“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事!!!我们没有!!”   “我们,”他大笑起来,兴奋道高亢:“你居然已经开始用我们!”   “真的没有!齐生!!真的没有啊!!你停手!!我刚小产你停手啊!!”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她感觉得到,同小产那天一模一样的感觉,却更加汹涌。她痛到想哭却一点泪也流不出来,只死命挣扎着,大声尖叫着,试图引起外面路过的人的注意,但此时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像座坟墓。   她绝望地想起隔壁那家今天出外吃饭了。   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叫声和挣扎正让那个男人越来越亢奋。   “齐生!求求你!!住手啊!!”肩膀上再次被踢了一脚,她趁势用力抱住了他的腿,苦苦哀求,却被他猛一使劲一脚踢在了胸口上。   一时几乎窒息,她躺在地上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此时那男人沉重的身体突然朝她身上压了过来,在她绝望的眼神中撕开裙子顶进了她流着血的身体。巨大的慾望几乎将她身体完全撕裂,她张大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唯有眼泪终于从眼角处滑了出来,她耳朵里又听见了钟摆三年如一日的滴答声。   整整齐齐,分秒不差,同他进出在自己体内的节奏一样。   疼痛,单调循环的疼痛,剧烈无比的疼痛。   “啊!!!!”她终于叫了出来。   无比巨大的尖叫声,撕破了钟摆单调嘈杂的节奏,如同一把锉刀。   这声音令她身上那个男人突然间全身抖了一下。同时进出在她体内的动作也停止了,那蓬勃的慾望如同石头般静静停留在她体内,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突然喷射,痉挛。   男人的身体亦在痉挛,一张脸由最初兴奋地通红变成酱紫。   然后发青,他瞪大两眼看着她,嘴里咔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说什么……   哦,是了。   男人的心脏一直都不太好。   此时,他必然是在问,我的药,快给我去拿我的药。   女人沉默了下来,似乎身上的疼痛也随之平静。她亦睁大了自己那双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他挣扎,看他愤怒,看他由愤怒转向绝望。   咦,原来他也是会绝望的么……   女人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了开来,这次竟很容易,他几乎如同一团棉絮般被她轻易推到了一边。慾望也因此从她体内滑了出来,如此细小,如此疲软。   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用自己沾满了血的脚在那慾望上用力踩了过去。   他没有挣扎,亦没有痛呼出声。   因为他什么感觉都不会再有的了。   一年后——现今。 第98章   波特曼大酒店六楼宴会厅,六桌,三十六人,人均消费三千。   自毕业后就从未集齐过的一班人今天会这么齐全地集结到这里,我想,这一点显然是促成于此的原因之一。无疑,这是一笔相当高档的消费,没算上酒水钱已花销破十万,算上的话这价钱真跟无底洞似的了,因而能白白享受这样一次消费,基本上没谁会去拒绝,即使它是毕业十二周年同学会。   林绢说,同学会是不亚于过年走亲戚的另类酷刑之一。   我的感觉没她那么夸张,不过也确实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聚会有点抗拒,因为这一个班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毕业后这十二年来,除了最初那几年大家还带着某种激情办了几次,后来类似的活动就越来越少,再后来就索性基本断了联系。正如某人所说,你一直联络的人,不用利用这种场面来聚会,你懒得联络的人,又何必为他们花时间参加这种场面上的活动。而最终,通常这种聚会的组织者都是在这一班人里混得不错的人,因而聚着聚着,往往就成了那些人的成功经历演讲会,台面上说者意气风发,台面下听者微笑附和,然后带着一肚子酸了吧唧的心思各回各家,真叫几家欢乐几家愁。   今次也是如此。   这次聚会的发起人是邵慧敏,名字和香港艺人周慧敏只差一个字,长相和她也几乎相差无几。初中三年有两年她曾是我的同桌,念书时并不风光,时常被人排挤,一半因为她的相貌,一半因为她奇差无比的成绩。听说刚毕业那几年混得也不怎么灵光,勉强考了间很差的高中后,又中途辍学了之类,因而那几年的同学会从没见她来参加过。直到最近突然接到她发来的邀请函,才知道她现在发达了,不仅如此,似乎还有种英雄凯旋般的感觉,在这么一座高级的酒店里花了这样大一笔钱把昔日的老同学聚集到一起,倒不免也令人同时有些好奇,十二年过去,大家变化都已经极大,而她现在究竟会是个怎生模样。   到酒店时有些晚,因为在家翻行头翻了整个下午。   俗话说女人柜子里总少件衣裳,别看买再多,衣到用时总恨少。直到整个房间的地板都被我的衣服堆满,狐狸急了,他站在门口用他刻薄的眼神看着我,嘬着大牙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唷,这是参加同学会呢还是相亲呢。”   我没理他。跟男人争论这种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尤其是这种无论什么样衣服穿出门都能显摆的男人。   “其实那身裸色的最好咯。”然后听见他又嘀咕了一句,摇摇摆摆离开了。   于是我在又倒出一箱子衣服以后满头大汗地决定还是穿回第一套,那套裸色的。   你说这人是不是真的很贱,自己挑花了眼就是确定不了自己的审美取向,然后一个没事就爱拿你开涮的男人随口说一句,这决定就那么出来了。末了,在前后照了几十次镜子后还不忘跑到他面前问一句:“狐狸,真的是这件最好吗?”   “好啊,当然好,”他点头,咧着嘴笑得很开心:“远看,一坨肉。近看,也是一坨肉。瞧这一身肥肉跟衣服颜色融合得多么和谐,哦呀……”   我不知道当时我脸色是啥样的,但我知道自己迟早是会把他尾巴剁下来当围脖用的。   不过所幸选了这样的颜色,人堆里一站影子似的存在感薄弱,所以虽然到得晚也没几个人注意到。   关于这一点,你看,人又犯贱了。明明找了一下午衣服就是为了在这多年才聚一次的同学会上显摆一下,听听诸如‘呀宝珠,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呀……’之类的俗话。可是真的到了那儿,却又恨不得越少人瞧见自己越好,最好干脆就认不出来。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一点其实说穿了,就是为了同学会上的另一个让人比较讨厌的因素——改变。   十二年,是人都会变,而且有些人改变还真不小。   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老了,有人漂亮了,有人穷了,有人富了,当然,更多的变化是很多人都有家庭了。拖家带口的,一口一个我老公,我太太,我孩子……‘呀多年不见孩子都那么大了呀!”“啊你老公哪儿高就?”“唷国企啊,铁饭碗好啊,哪像我家的,嘿嘿,都不好意思说,外企啊,小经理,每月也就一两来万吧,随便混混……”   看吧,这就跟逢年过节林绢跟我抱怨的东西一模一样。人这一类,无论走到哪里,攀比总避免不了。比事业,比收入,比家庭,比孩子。实在没什么可比了,那就比身上的肉,脸上的皱纹,血糖的高度。总之,攀谈攀谈,无非就是攀比着谈谈。   “喂!林宝珠!这不是林宝珠吗!”正一个人在靠窗的地方转悠着瞎琢磨,有几个人手牵着手朝着我方向蹬蹬走了过来。一胖两瘦三张笑脸,看着很熟但名字一下子说不上来,我只能跟她们一样咧嘴笑着答应:“嗯,是啊是啊。”   “啧!这么多年没变你还是老样子啊!头发长了头发长了……”   这真叫人郁闷,没得好夸,只能夸一下头发长了,同学会最悲剧的事情,想来是莫过于此了吧。于是继续讪笑道:“是啊是啊,你们也没怎么变……”   “你老公呢?”   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越怕什么来什么:“我还没结婚……”   “哦……男朋友哪儿高就?”   “我也没男朋友……”   “哦……那你现在在干啥哩?”   “还守着我姥姥家那个小店。”   “不错不错!老板娘啊!”也许是觉察到了我脸上的尴尬,她们互相看了眼以此结束了以上的攀谈,然后彼此似乎已回到了过去的熟络,一圈在我身边坐下。   “看到邵慧敏了吗宝珠?”那样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胖的那个忽然问我。   经她这一提才发觉,作为主办人,邵慧敏到现在都还没来,迟了都有半个多小时了。我摇摇头:“没看见,还没到吧。”   “那是,人家现在是大忙人啊,迟到很正常。”中瘦的那个挑了挑眉道。   “她现在做什么的?”我随口问了句。   “她啊,什么都不用做,啥都是现成有的。”   听上去有点羡慕,但更多的似乎是不屑,这让我不禁朝她多看了两眼:“……什么叫什么都不用做?”   一问,似乎让她有些兴奋起来,因为她眼里很明显地亮了亮,然后坐直了身体,挨近我道:“你不知道么,她有个很有钱的老公。”   我摇摇头。   “是个老头,”她用她自觉看不出的鄙夷轻轻咂了下嘴:“听说年纪都能当她爸爸了。““这年头找个能当爷爷的也不稀罕呐。”胖的在旁插了句,然后又道:“不过去年他去世了。““是么……”我怔了怔,因为没想到她那么年轻就已经守寡了。   “心脏病吧。给她留了很大一笔遗产,据说光房子就有三四套,黄金地段的呐,现在自己住一套,其余的出租,啧啧,光租金就够她开销的呢……”   “哦……”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什么都不用做,啥都是现成有的。不过有得有失,自己另一半没了,那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吧。   琢磨间,听见身旁最瘦那个瘪了瘪嘴道:“不止吧,上次见到她都开宝马X6呢。其实读书时就看出来了,她以后找老公必然非富即贵,果然成真,虽然年纪大了点,反正现在人也死了,钱也到手,以后情人也行新老公也行,还不是随她心意随便找找的……”   “哈哈,你说啥呢,到现在还该不了这张嘴的死德行。““我不就是直肠子实话实说嘛,又不是认识我才一天两天,是不是啊,宝珠?”   我笑着没吭声。   这些话说得确实刻薄,却也不能为此讲她们些什么,干脆就闭嘴不掺和,坐在一边看她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津津乐道,如同交流着明星的八卦。我想邵慧敏恐怕也想不到自己花那样多的钱巴巴儿把人聚集到这里请人吃饭,仍是逃不脱被人这样说三道四的结果,不过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么,这世上谁人不说人,又有谁人能够不被人所说。   但不管怎样,迟到总是个不怎么好的习惯,一转眼又过去了十来分钟,始终不见她出现,周围人已经都开始有些不太耐烦。甚至已经有人在边看表边往门口处走,此时忽然一阵高跟鞋清脆的声音由远至今,随即听见一道温润柔和的声音匆促而歉然地道:“刚才开会耽搁了一阵,路上又碰到堵车,让大家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啊各位……”   一出声便让原本嘈杂的宴会厅内瞬间静了静,可想而知这是种多么好听的声音,再被以这样婉转的语调说出来,就如同日本电视里那些无比温婉美丽的千金小姐一样。   不由得让我立刻抬头朝声音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吃了一惊。   这是张多么美丽的脸,可是这样一张明媚如初开的芙蓉般娇艳的脸上,怎么会有如此之重的丧气…… 第99章   丧气,也有一说叫晦气。狐狸说,如果把生和死看作两个世界的话,那么它们间存有条界限,平时它是错开完全不相交的,但偶尔也会碰巧靠近在一起,如果遇到这种状况,就会浮生出来一种介质,他把这种贯穿阴阳的介质称作为丧气。   怎么说呢,丧气并不神秘,有时候它几乎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一些垂死的人的脸上,尤其明显。那是种看上去好像灰蒙蒙一层脏东西似的东西,虚浮在人的皮肤表面,看上去好像是这人气色很不好似的,灰,暗淡,界限越是接近,它看起来越是明显。   此时它异常明显地浮在邵慧敏脸上,明显得同她那张年轻娇艳的脸对比极其强烈。打个比方,就好比一块闪闪发亮的钻石上蒙了层灰,因而让人看着有种手心发凉的感觉,因为她看上去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的状况都很不错,这样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出现那么重的丧气,除非,她眼下的运势差到了极点。   但邵慧敏怎么可能运势差呢?   在和这些老同学短短不多时间的闲扯里,基本已经可以了解到,自从她那个年龄够做她父亲的丈夫去世后,她现在至少已经坐拥上千万遗产,并掌握着她丈夫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挂名董事,每年什么事也不用干,光房租和公司红利就够她衣食无忧一辈子了。此时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很自然地被前来打招呼的昔日同学围绕着,高档的礼服妥帖包裹着她曼妙的身体,所谓贵妇般的气质,便是这种一眼看不出佩戴了什么珠宝首饰,却自有一种珠光宝气环绕般的雍容华贵的气质。   而据闻她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吸毒、赌博之类不少有钱人的特殊爱好她一样都不沾,也不干投资和炒股,每天不是健身就是美容,或者一整天的购物,这样一个人,怎么看也和运势差沾不到一星半点的关系。   琢磨归琢磨,俗话说命由天定,所以无论两只眼睛能看到什么,我早已学会不把它们放在心里纠结太久,好多事看得了管不了,不如安分当作不知道。所以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那一盘盘陆续上桌的菜给吸引了去。   要不怎么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呢,人均三千的消费,龙虾的个头至少得是平时酒席上那些的两三倍,螯都跟手臂似的,吃起来得用刀扎开,扯出里头的肉,感觉能有拳头那么大,咬在嘴里的爽快不是用语言能形容的。鱼翅跟都粉丝一样厚实,汤碗里随便一舀就能满上一汤勺。鲍鱼,这么些年来听过见过没吃过,被边上懂的吃客称之为六头还是几头,忘了,只知道个头很大,咬在嘴里很肥……这么一圈吃下来,很快就把刚才那点心思忘得干净,只暗叹狐狸枉费也是个修行那么多年的妖精,到现在还混得给人打工的地步,怪不到有话说,人混得好起来,只怕连神仙都自叹不如。同时也有句话说,人比人,气死人。当然这句话是给我自己的。   “这条裙子该有好几千了吧。”正抱着蟹爪啃得起劲,边上有人看着邵慧敏匆匆经过的身影轻声咕哝。   “几千,呵,那是美金。折成人民币好几万呢。”   “几万买一件衣服??真是钱没地方使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反正也没孩子,钱用起来自然是比较潇洒。”   “是哦,自从生了孩子以后真是什么都得精打细算着来,早知道还不如不要呢。”   “说啥呀,瞧你家宝宝长得多可爱……”   说着说着话题再次转向各家的孩子,我插不上什么嘴,便再次追着邵慧敏的身影看了过去。   她此时正挨桌招呼着,身上那条裙子刚在正面倒不觉着特别,此时从背后望去,确确实实的漂亮。珍珠色的露背长裙,纤细的吊带上镶着碎钻缀的蝴蝶,把暴露在后面的背部衬得非常妖娆。记得在狐狸哪本时尚杂志上见过,很大牌的一款礼服,穿在身上跟仙女似的,狐狸流着口水说这款型对男人杀伤力极大,所谓正面淑女背后荡妇,所以对身材也特别讲究些,滑得像玻璃似的丝光面料,令腰腹上的肉多一分太多,少一分欠缺,因而引得一班男人目光都不由自主追着她跑,仿佛又回到了读书那会儿,她那时就是这样引人注目了。可有意思的是那年头虽然都明明是被她吸引着,那些男生也跟女生一样喜欢排斥她,好像她是某种病菌,碰到就会被传染上。   时至今日,当然不会再和年少时那样幼稚,彼此客套很多,有些还单身的甚至已经开始献起了殷勤,不过她却仍和当初一样,带着温柔的笑同每一个人和和气气地招呼攀谈着,你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那种非常容易接近的亲切,对每个人都一个样,不分彼此,不问厚薄,却也因此,反而让人不知怎样更进一步同她亲近,因为找不到切入点。这不禁令我想到了狐狸,他不也是这种样子么,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对谁都和气亲切,好像跟谁都能轻易交上朋友,但从未见他对谁推心置腹过。   俗话说,没有不斗嘴的朋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以此看出他们这类人或妖对人的态度,明了的自然还是识相地一旁观望着便好,以免自讨没趣。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我发觉她后背靠近脖子的地方似乎有团黑色的东西从她皮肤里钻了出来!   这发现让我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东西?不会是丧气,因为丧气通常只在脸上出现,不会在身体的其它部分。而且它似乎是从她皮肤里钻出来的,好像条巨大的虫子似的……会是什么??犹疑间不由站起身仔细朝她身上再次看去,可是却这次什么也没看见,她脖子上干净得很,洁白光滑,一丝异样的东西也没有。   正在此时,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邵慧敏忽然在谈笑间把头一回,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旁正同她聊着天的人,径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忙丢下手里的蟹脚胡乱把手指和嘴擦了擦干净,站直身体预备同她打个招呼敷衍过去,却在低头丢纸巾的一瞬间,突然听见前方砰的一声巨响。   随即惊叫声一片,伴着脚下丁零当啷一片碎玻璃弹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吃惊地看到就在邵慧敏身后,一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散乱碎裂在离她不到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所幸周围没有酒席,也没有一个路过的人,因为礼堂很大,所以每张桌子间的距离也分得很开。唯有邵慧敏是离那盏突然掉落的水晶灯最近的,只要稍微走慢一步,它此刻就会正砸在她头顶上,上面那无数切割得晶莹剔透的水晶会像刀子一样割开她身体,在短短一瞬间凌迟了她。因而她此刻仍保留着刚才的微笑,一张脸却已苍白如死灰,石像般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是傻了。   “慧敏!”最先醒过神来的同学赶紧在她肩膀上用力拍了一把,才将她从呆滞中拍醒了过来,一时腿一软扑地跪倒在地上,吓得酒店经理奔过来跟着跪了下去,一边小心扶住她大声道:“邵小姐!邵小姐你有没有事?!邵小姐?!”   想来是跟着事业有成的先夫见过不少世面,大大小小的意外怕也经历过不少,所以邵慧敏很快恢复了原状,那种从容而淡然的样子。她在酒店经理的搀扶下站起来拍了拍裙子,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事。”   见她没受什么伤态度又和缓,经理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搀扶着她:“要不要找人来看看,我们酒店有医务室。”   “我没受伤。”邵慧敏柔声拒绝。   边上其他人可没她这样好说话,见她没有追究的意思,不由愤怒起来,指着经理大声道:“你们这酒店怎么搞的!这么大一个吊灯都能掉下来!会砸死人的知不知道?!不行慧敏!这事情可大可小,非得去投诉不可!”   “张强,算了,也没什么大事,算了。”   “怎么可以算了,必须投诉,这不是害人么!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灯是这样的!”   经理见状不由慌了:“先生,这真的是个意外,酒店的灯每过一阵子都要检修,这个厅的还是新装的呢,意外,真的是意外……”   “什么意外!”边上又有人跳出理论道:“今天灯砸在地上是意外,明天掉下来砸死人了也是意外,意外就不用酒店负责吗?!”   “是是是,酒店的责任肯定也是有的……那要不,邵小姐留个电话地址,等宴会结束我们找时间具体商量赔偿事宜如何……”   经理这么一说,众人便纷纷将目光投在了邵慧敏身上,一时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这种静来得如此突兀,以致连邵慧敏也有些无措起来,虽然脸上依旧那副安静淡然的样子,但细小的举动暴露了她的内心,她左手紧握着,拇指轻轻拨弄着食指上那枚戒指,转动速度很快,可想而知她心里有些乱。   乱,但为什么要乱,还在为刚才那刹那的事故感到后怕么?看她手指微微抖动的样子,显然应该是这样。   只是在瞥见她手指上那枚戒指后,我不由得又朝它多看了两眼,总觉着有些不太合适的地方,却一时又说不清那种不合适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这当口我见她抿了抿嘴唇,抬头对周围人笑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酒店经理也道过歉了,态度这样诚恳,何必再认真计较呢。”   这话一出口,周围人都面面相觑。甚至连那经理也似乎完全没料到会这样容易就被谅解,一时也不知道说啥好,只顾着赔着笑连连点头:“邵小姐真是大量,这样吧,等会儿再免费增加两道酒店的特色蒸干鲍,作为对大家的赔偿吧……”   “不用,我觉得我们……”眼见她又要再度推辞,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我几步走到她边上对那经理道:“不用鲍鱼,胆固醇太高,吃着腻。都说这里的龙虾刺身一级的好,要不,就换成刺身吧。”   我这一说,周围人纷纷赞同,经理立刻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邵慧敏。   而邵慧敏则朝看了我一眼。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片刻后微笑着朝经理点了下头,经理总算松了口气,立刻转身去交代厨房了,周围人则在服务员的清扫过后也陆续返回了原座。   气氛很快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该吃的吃,该说笑的说笑,仿佛刚才那一桩可怕的事故根本就没发生过,只私下悄悄议论,却是带着某种兴奋的神色,如同说着八卦。   这之后又吃了一个多小时,才散席,赠送的双份龙虾刺身的确没有白费虚名,肉又甜又脆,咬在嘴里像是能弹起来似的,同桌夸我选得好,我则更希望他们对我说,宝珠,吃不下的那些要不打包带走吧。   可惜最后也没人对我说那句话,所以我只能揣着来时带着的那几个塑料袋悻悻然一路同周围人道着别,一路朝酒店外走去。   琢磨着最终也没能和邵慧敏说上话,因为一直到离席她都被一堆人围着交换名片,都是些如今事业颇有成就的人,所谓物以类聚吧。于是没啥事业的,如我,也就没过去凑热闹,远远招呼了声,彼此告辞离去。   回家路上夜已深,但三三两两在路口等车的人仍是不少,出租车难叫,这是市中心的特色,只能先一路朝前走着,看看沿街能不能招到一辆落空的。   闹市区的好处就是人多店也多,一路看看逛逛倒也不觉得很累,只是不知是不是刚刚同一群已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见了面,此时心里空落落的,总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上上下下,在脑子里反复转悠着,让人不太舒服。   同学会最犀利的地方便是让人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感觉出自己的年龄,一转眼惊觉自己已快奔三了,同龄的那些人或者事业有成,或者有了家眷。眉目间依稀还留着念书时的样子,人却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唯有我,似乎时间在我身上已经死了似的,仍过着同过去一样简单的生活,仍碌碌无为,仍形影单只。   再过几年后我会怎么样?   皱纹爬上脸,肥肉爬上腰……唯一不会变的是仍守着那家不温不火的店,还有那几只死皮白赖在店里的妖怪。我会老而他们不会,当我白发苍苍牙齿掉了一地,他们仍是年轻力壮眉目依然。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会是怎么样一种境况,我发觉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下去。我无法想象我用一张满是褶子嘴唇干瘪的老脸面对狐狸那张青春勃发妖娆不变的容颜,会是什么样一种景象。那可能比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恐怖的恐怖事件,都要可怕的一幅场面……   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手心里并冷冷的,擦一把厚厚一层冷汗,如同我脑中被自己勾勒出的景象所压抑出的那一片混沌。于是停下脚步让自己缓一缓情绪,再抬起头,正要继续往前走,不期然却被眼前一抹闪闪烁烁的光亮诱住了视线。   那是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夜里店已关门,橱窗的灯还亮着,漂亮的光线打在里头一只黑丝绒的垫子上,那里头挂着一串钻石项链,在灯光里折射着比星星还漂亮的光线,一刺一刺的,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我想起邵慧敏肩带上的那些蝴蝶,也是这样闪闪烁烁的,光线下好像活着似的会动,把她本就漂亮的背部线条衬得格外好看。   那件裙子如果我穿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眼前这串项链如果挂在我的脖子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思忖间,手不由自主朝橱窗玻璃上摸了过去,那一点一点的光在我手指不远的地方斑斓跳动着,每一个角度都诱惑着人的视线令人有种把手伸进去的冲动。   我那样看着,那样想着,然后突然看到一只手出现在我手指的上方,轻按在钻石项链所在的位置,无声无息,像只苍白的幽灵。   “吓!”一下子惊跳了起来,我飞快朝后退了一步,不期然正撞在身后那人的身体上。几乎因此而惊叫起来,所幸路上的灯光将他身影清晰倒映在我面前这片巨大的玻璃上,无比熟悉的身影,银白色的长发,紫罗兰般色泽的眼睛,似乎瞳孔隐隐能在夜色中闪光,那种野兽所特有的磷光。   于是按捺着跳得飞快的心脏,我长出一口气回头对身后那人道:“你在做什么,铘?”   来者正是铘。   今天出门时没见到他,原以为他不会同往常那样跟着过来,却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见到他。   听我这么问,他朝我瞥了一眼,然后朝橱窗里的项链看了看,道:“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这样看来,并不是很好的料子。”   我耸耸肩:“再不好的料子也买不起。”   “你想买?”   “不想,奢侈品而已,有闲钱买也没闲地方带。”闷闷地回了一句后准备转身走人,不料却见他在边上朝我笑了笑。这不禁叫我有点意外:“你笑什么?”   麒麟的笑,很稀罕。因为稀罕所以让人毛骨悚然。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不然他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并且很意外地朝我笑。   他见到问,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朝橱窗内看了一眼。手指在玻璃上轻轻叩了叩,然后才道:“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千金难买心头好,钱这东西,存心想搞也不是搞不到。”   “这真是我说的?”我想他是不是又想起了他的神主大人。   但愿不是如此,这种时候真不适合回忆,因为这会儿我比他伤感多了。伤感,还没地方发泄。   他仍是没有回答。斜靠在那块光滑的玻璃上,他低头看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舒服地扯了扯身上这套被狐狸称作为远看近看都是一坨肉的衣服。   “那么,你想要它么。”然后突兀听他这么对我道。   我怔了怔。“什么?”   “你想要它么。”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那后面细碎的钻石轻轻闪着它们诱人的光。   “想啊。”我老实道。   他手指又在那玻璃上敲了敲。   然后突然间那手就出现在玻璃的背后了,都没看见是怎么进去的。他将这手伸向了丝绒垫上的钻石项链,轻轻一扯,便将它从那上面扯了下来。   警铃没响,我原以为会听见电影里演的那种撕心裂肺一样的啸叫声。   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他的手拎着那串细细的项链微微晃动着,随后轻轻一晃,手便又待在了玻璃的外头,连同手指上缠着的那根项链,在路灯的光线下微光闪烁。   “铘……你打劫啊……”愣了半晌,我才听见自己脱口道。   他将那串项链丢给了我,仿佛丢着某串钥匙圈。   我手忙脚乱在它落地前接住了它,然后把它握在手指里不知所措。   “走吧。”瞥了我一眼后他转身朝前走去,我不得不慌忙叫住他:“这是偷啊……”   “那你把它放回去。”   “我……”说得轻巧,可是钻石在手里盈盈的光是实在的,实在诱人的。   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呆站着发怔,见他转身又走了回来,手朝我面前一伸,我以为他要取项链,却见他只是一握拳,然后朝玻璃处轻轻一拍。   一张百元大钞飘飘荡荡进了玻璃内。   然后又是一张,两张,三章……不出片刻无数张粉红色的钞票如同雪片似的飞舞在那道橱窗内,在它里面的地板上厚厚盖了一大层。   我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着一场无比华丽的魔术。   直到最后一张钞票打着转飘进橱窗内,我听见衣袋内一阵手机铃响,伴着剧烈的振动,冷不丁间把我给吓得一跳。   手忙脚乱将它取出,一看来电是个陌生的号,迟疑了一下,正不知是继续对着手里的项链橱窗里的钞票发呆,还是把这个陌生的电话接起来,铃声停了。但仅仅就停了一刹那,然后再次欢叫起来。   我不得不按下接听键:“喂?”   “宝珠么?”里头传来道陌生的声音,温柔而好听:“我是……刚才我们见过,我是邵慧敏,还记得我么?”   “当然记得啦。”心跳不由得有点快,我没想到打来电话的会是邵慧敏,可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给我?“……你有事找我?”   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原本想和你这个老同桌单独聊聊,没想到你走得那么早。”   “呵……我看你在忙。”   “也是我招呼不周。对了,想问问你这周有空么,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坐下叙叙旧……”   我迟疑了下。想起确实自己也有些事想跟她聊聊,便道:“有空。”   “那回头我们另约时间。”   “好。”   挂上电话,抬头见到铘看着我,我朝橱窗内那一堆钞票指了指:“真钱还是假钱?”   “你觉得呢。”   我看了看手里的项链:“那帮我戴上好么。”   他取过项链,撩起我头发将它戴在我脖子上。   我朝玻璃的反光处照了照,反光处我的身影很暗,钻石的光亮却很显眼,于是我又将它摘了下来,放到橱窗上:“好惹眼,所以待在我身上好奇怪。”   “你不是说你想要它么。”   “因为原本我不知道我根本和它不合适来着。”   “首饰就是首饰了,还分什么合不合适么。”   “那当然,铘,合适的搭配在一起才格外好看呢。”   他没再吭声,只又朝我看了一眼,转身径自朝前走了。“喂,铘!”见状我蹦跳着跟了过去,扯他衣服:“你会变钱,那一定也是可以变辆车的吧?”   “车,什么车。”没回头,他问。   “汽车摩托,再不济自行车也行啊。”   他没理我,因为面前路口处突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正要绕道,车门打了开来,里头一张妖娆的脸探出,朝我嘿嘿笑了两声:“唷,相亲回来了?”   “狐狸??”再一看,看车的司机居然是杰杰,不由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家全都凑这里集合来了:“你们怎么跑这里来了?”   狐狸碧绿的眸子转了转,瞥向铘,咧嘴一笑:“施法的气味隔着多少里地都能闻到,自然是要跑来看看这老东西到底在做些什么。”   铘看了他一眼,手一掠车门砰的声合上,几乎撞扁了狐狸的鼻子。随即一闪身几个纵身人影便已在了路对面的尽头处,再要叫他显然是听不见的了,我对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发了阵呆,然后见车门再次被推开,狐狸捂着鼻子斜了我一眼:“两条腿还是四个轮子。”   我没有铘的速度,自然不可能选择两条腿。“四个轮子。”于是老实回答。   他戳了戳我脑门一把将我拉进了车里:“要不怎么说你这人忒现实呢,宝珠,我修行多少年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没出息的。”   “可还是见着了,狐狸。”我爬到座位上坐好,不想挨他太近,所以朝窗口挪了挪。可是杰杰一踩油门还是把我撞到了他身边,他斜眼看着我,咧嘴笑:“你这样一辈子都会嫁不出去的,宝珠。”   “要你管么。”   “哦呀,我确实是管不了。”   “那就行啦。”   “那你瞪我做什么?吓人啊?”   “你是人吗狐狸??”   “哦呀,吓妖怪啊。”   “死远点啊狐狸!!”   “是你自己死到我边上的啊宝珠。”   “滚啊!!” 第100章   回到家,停车的声音惊动了邻居的狗,一阵乱吠打破了小马路上的寂静,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周围的狗叫声便开始此起彼伏。猫是最听不得这样声音的,所以在我和狐狸下车后,杰杰开着车一溜烟的跑了,也不知道是去还车还是继续找地方胡混。   我则跟着狐狸一前一后进了门。累坏了,寒暄比想象中要累,却一时又不想睡,只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拧开了灯,却不知道是灯丝影响了光线的关系,还是脑子里那尚未被淡化的五星级酒店光鲜的一切,对比眼前小得跟螺蛳壳似的客厅所引起的落差,心里忽然异样地沉闷起来,就好像刚从酒店里出来时那会儿感觉。   于是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了阵呆,然后用筷子把茶几上不知道是杰杰还是狐狸吃剩下的小黄鱼骨头拨进碗里,我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鱼腥味用力叹了口气。   “有人说你像猪了?”见状,原本裹着毛巾往洗手间走的狐狸停了脚步,回头朝我扫了两眼。   我没吭声。   懒得回答他,因为回不回答没太多区别,这个要么指东说西,要么只会用各种各样词语来损我的妖精,我想可能我俩的磁场本来就不在一个点上的,所以认识他到现在,他从来不希望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我心里想的,他要么是从来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从来都没有兴趣去知道。   林绢说,一个男人若是在意你,他会想办法让你看懂他,正如你若喜欢上一个男人,你也会千方百计希望他能了解你。而这些年来我从没看懂过狐狸。他的想法是他的,他的行为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他的。偏偏,这么一个我至今都完全不了解的妖精,我却非常不应该地喜欢上了他……   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的么?   自从那天,在自己冰冷的房子里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说实话,那之后的每一天我过得都是挺艰难的。狐狸始终是狐狸,无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很快他就嘻嘻哈哈过去了,永远那副缺心少肺的死样子。而我却已回不去那个曾经的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没办法直接去看他那双眼睛,很多时候跟他面对面说话,说着说着,脸突然就红了,哪怕只是在说些诸如天气如何,菜味道如何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这种状况很显然已渐渐脱离了我的力量所能给予的控制。   想到这块儿不由皱紧了眉,这令那头狐狸再次朝我扫了两眼,索性澡也不去洗了,将毛巾一抽围到脖子上,踩着拖鞋踢里塔拉朝我走了过来:“啧……今天看人的眼神有点吓人啊小白……来,给我看看,”边说边往我边上一坐,他伸手一把扣住我的下巴,掰正了,把我提到他近前,仔仔细细朝我脸上看了几眼。   然后跟我一样眉头一皱,慢慢道:“是不是撞客了。”   我的脸在我脑子连下达十来遍‘不要红’的指令后,还是不争气地红了。为了掩饰,我只能佯怒一巴掌甩在他脑门上:“撞你个鬼。”   “那你老用这种苦大仇深的眼神看我干嘛?”狐狸对我的举动有些惘然,他捂着耳朵从我边上退开,距离的拉远让我总算缓和了点脸色。   “我只是有点烦。”   “烦什么?”他问。随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两眼一弯,捉狭地笑了笑:“明白了,没显摆成衣服,又没什么别的长处可显摆的。哎,女人……”   “你得意个什么劲呢狐狸,好在你没有同学会可参加,不然就你这德行,还不如我。”   他笑笑,头一斜靠在我肩膀上:“我没你那么爱计较,小白,有这点攀比的时间,不如洗巴洗巴睡了。”   “我没攀比,”扑鼻而来的洗发水香是我最喜欢的橙子味,我屏着气把他脑袋推开,闷声道:“我只是在感叹而已。”   “感叹什么?”   “感叹别人都成家立业了,而我还跟刚毕业那会儿一样,所以……”   “所以思春了?”   “……狐狸你有没有人话啊?”   “哦呀……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妖怪呢……”   “算了,跟你说也是废话。”听他扯来扯去又没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一脚踢开了他跳下沙发,蹬蹬蹬往房间里走去。快到门口听到他把电视切换到了肥皂剧的频道,然后咔嚓咔嚓吃起了薯片,突然间一种无法形容的怒气就冲到了脑门。   我转过身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还没发现我的举动,只顾嚼着薯片看着电视傻乐,我几步走了回去在他边上一坐,拍了拍他的膝盖:“我决定要结婚。”   “卡嚓……”薯片被他咬了一半从嘴里掉了下来。他回头望向我,像看着个外星人:“结婚?”   我点点头。   “跟谁?”   “不知道。”   他嘴角动了动。   我知道他想笑,从他那双慢慢弯起来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但我没跟他开玩笑:“你听过一句话没,狐狸?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三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是两条腿。”他轻轻提醒我。   “你管是几只脚呢。从明天开始一个礼拜相亲七次,我就不信一个合适的也找不着。”   “那也得真有那么多男人给你相亲……是不是。”他再次轻轻地提醒我。   我朝他摆了摆手:“林绢这里最多的就是男人,不用你操心。”   “那你不是害人么。”第三次轻轻地提醒我,而这一次我却无法直接地忽略过去。   “你想说我天煞孤星会克死他们的是不是。”   “有可能。”   “那我克死你没?”   “我不是人……”   “那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辈子都嫁不了人的是吗狐狸?”   “这不是我说的,是你姥姥说的……”   “大声点啊狐狸,我听不见!”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想我的脸色可能有些狰狞,因为狐狸的目光闪了闪,好像吃了一惊的样子。   “哦呀……好像生气了。”然后他嘀咕了一句,侧头用他那双绿油幽幽的眼睛看着我:“你咋的了,宝珠,一场同学会真把你打击成这样了?”   “没有。”我用力摇了下头,以免自己眼睛里慢慢涨出来的眼泪被他瞧见。然后把头别到一边,朝电视里那两张正含情脉脉说着情话的脸看了一阵。   直到重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才再道:“我只是在想,我快三十了,狐狸。”   “我知道。”他的注意力似乎又被电视给吸引去了,漫不经心回答了一声。   这不意外,对于他们这种动不动就活上几百上千岁的物种来说,短短三十岁算得上个什么,又能意味着些什么。   可这对于人来说意味可大了。很大很大……   “狐狸,人变老可快呢。”   “嗯,是啊,命也短。”   “你能想象么,我一脸皱纹戴着假牙的样子?”   他嚼了嚼薯片,也不知想象了没有,盯着电视又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都不敢想象那是个什么样子,”见状轻吸了口气,我道。“而你,再过个几十年,几百年,还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是么。”   “嗯,是不是很羡慕?”   “狐狸,你真是狼心狗肺的。”   “……我算是知道了,你一会儿不骂我你会难受。”他瞥了我一眼后道。然后把薯片递给我:“吃么?”   我想吐。但还是伸手过去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几口。“狐狸,我真的这辈子都嫁不了人么。”   “如果那个男人命硬,你可以试试。”   “呵~真悲惨,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爱的人。”我又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   他笑笑。“找到了又能怎样,小白?能让你爱一辈子么,会爱你一辈子么。”   “一辈子可短了,为什么没可能爱一辈子。”   “其实你可以试试爱妖呗,”听我这样说他回头笑嘻嘻对我道。   “妖?”   “妖怪,鬼,神仙。这些命硬,你想爱谁就去爱谁。”   我朝他看了一眼:“你爱过谁没,狐狸?”   “我?”目光微微一闪,他再次朝我笑了笑:“我爱过很多人呢,宝珠,男人女人我都爱。当然,最爱的还是和他们。”   “放屁。”我轻轻咕哝了一句。   他扬了扬眉:“哦呀,我还真喜欢听你说放屁,忒性感。”   “你忒混蛋……”   电视里放起了一段哀伤的音乐,我借机抽了下鼻子。他听见声音朝我看看,我循着他视线望向他,突然脱口道:“狐狸,亲我一下好么。”   狐狸没回答。可能被喉咙里的薯片给卡住了,因为他足足有数秒钟拉长了脖子看着电视,一动也不动。   半晌才咧嘴一笑,问:“为什么?”   “你过去亲我时有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我的话再次让他呆了半晌。   这表情差不多也让我明白些什么了,于是把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干净,我站起身啪嗒啪嗒朝屋里走了进去,回头关门时见他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于是敲了下门背,对他道:“狐狸,在我变成老太婆前你会离开狸宝专卖的吧?”   “为什么这么问。”慢慢放下薯片袋子,他问我。   “因为,”我耸耸肩,指了指自己做了个鬼脸:“老太婆。”   “嗯,满脸褶子的老太婆。”他也耸了耸肩膀,然后点点头:“也许吧。”   “知道么,今天我看到铘变了好多钱,所以我在想,也许等到你们都离开前,我应该叫铘变个几百几千万的给我,那样我的养老金就解决了。”   “这么有钱,不介意让我再继续留几年蹭饭吧?”   “我对养小白脸没兴趣啊狐狸。”   “……哦呀,你要不要这么势利。”   “你才知道我很势利么。”   话刚说完,我迅速关上了房门,因为我感觉到右眼角正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朝下滑。   我用力把它擦了去。   门外响起那个电视剧结束的片尾歌,歌蛮好听的,我还能跟着哼上几句。   可是哼着哼着不知怎的脸上的眼泪就越来越多了,用手抹也抹不干净。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呢?我不想哭的,因为没什么事也没什么人值得我哭。   可还是忍不住地抽抽嗒嗒了好一会儿,我希望狐狸没有听见,想来他也应该不会听见,因为外头的电视开得好响,响得令人能听清那首歌里每一个字句:‘庐外怎堪清寒,听到曾拨乱的沧桑’   ‘若雨成霜,那是我祈来的伤……’   林绢说,情伤都是自己找来的。   林绢还说,你爱谁也不能爱上狐狸那样的男人,别看他对谁都好,他没心的,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第101章   一转眼,端午节就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店里总会特别忙,因为来订粽子的人相当多。   狸宝的粽子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这得归功于狐狸做的粽子特别好吃。他说那是他一百多年前在清宫御膳房里偷来的技术,素荤两种类型,素粽馅儿是流沙的,红豆或者绿豆剁的泥,冰糖着味,吃口清甜不腻,趁热拨开糯米能看到里头的糖浆包着豆泥突突往外冒。咸粽是一绝,八色秘制腊肉,切碎跟肥肉一起煮烂了味道全都化在了糯米里,咬一口喷香流油,再加个沙心咸蛋黄,即便是闹着要减肥的人也能一口气塞下两个去。   不过生意好敌不过人手少,狐狸包粽子不准别人插手,所以每天限量五百只,只接预订不堂卖,远的快递,比较近的则由我骑着车一家家分送过去。   其实这活原本是白吃白住在店里的杰杰干的,可是同学会那晚一时冲动跟狐狸说了那些话后,第二天醒来自觉太丢人,于是下意识见到狐狸就躲,当他瘟神一般,没处躲则找事情给自己干,每天搞得忙忙碌碌的,顺便把杰杰的活儿也给包揽了。   这天又和往常一样,我把前一夜包好的粽子装箱挨户送走。送完最后那家时已是下午三四点光景,路过商业街正打算过去逛逛,原本艳阳高照的天却突然阴了下来,紧跟着一阵夹着土腥味的风轰然而起,顷刻间飞沙走石,看来一场大雨是在所难免了。   当下没了逛街的闲心,我踩着在狂风里摇摇晃晃的自行车一路吭哧吭哧往家赶,不多会儿已拐进家附近的马路,远远见到一辆光亮簇新的大奔在狸宝店门口停着,巨大的车身让本来就比较狭窄的马路看上去有点挤。   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有钱人跑来找对门的术士买奇怪东西了?琢磨着,我一路把车骑了过去,绕到边上刚把车停下,随即见那辆大奔的车门轻轻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里头钻了出来。   “宝珠?”站定后那人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叫住我。   而我在看清她脸的当口不由愣了愣,因为她是自上次那通电话后,就再没跟我有过任何联系的邵慧敏。   跟邵慧敏走进‘蓝色卡农’后不多会儿,一场急雨像倒豆子般从浓密的云层里泼了下来,把外面的世界冲得一片水雾蒙蒙。   自从跟靛的那次约会之后,我就再没有进过这种小资类型的咖啡馆,它们会提醒我想起曾经我差一点因为某种特殊的吸引力而喜欢上一个有些特殊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最特殊的地方,却是杀了一切他所感兴趣的人。   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   所幸邵慧敏给我点的是一大碗冰激凌,而不是任何一种昂贵又难吃的咖啡。她则要了杯红茶在我对面坐着,看起来还是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美丽,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她保养得比同龄人看起来要精致得多,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皮肤却同少女时一样光滑细腻,只是脸上的‘丧气’却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浓郁了点,黑蒙蒙的浮在她脸上,令她脸色看起来有种病态的苍白。   她说想找我聊聊,却在进来后只是一直看着窗外的雨,我留意到她总在轻轻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似乎是种无意识的习惯,于是打破沉默,我笑了笑问她:“最近怎么样,大忙人怎么会突然想到来找我闲聊了?”   “那家小店,就是你从你姥姥那儿继承的么?”她收回视线望向我。   我点点头。   “真好,很可爱的小店。”   “呵,混混日子还算凑合。”   不太擅长的客套话再度让我俩进入一段长久的沉默。   这也没办法,那么多年未见,彼此生活的圈子早已截然不同,如此,突兀这样单独坐在一起,的确是很难找到能够放开了聊一下的共同话语的。于是只能低头慢慢舀着碗里堆得山高的冰淇淋,一边同她一样默默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   那样过了好一阵,邵慧敏放下手里的杯子再次望向我,有些认真地道:“知道么,那天看到你的时候我有点吃惊。”   “是么,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一点儿都没变,跟在学校里时一样。”   “是和那时一样古怪?”   “不是。”她笑笑,一边又转了转手上的戒指:“你还在介意他们那时说你的话么?”   我不置可否。   初中时候的我有过一段比较沉默的时期,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比较懂事了,知道很多东西只能看不能说,可是心性却又没有修炼到能对那些所见当做没看到般置之不理,因而成为我人生中所经的一段相当痛苦的时段。   一度索性厌弃了开口,那种想说却又不能说的感觉,没有人能体会,所以没有人可以理解,所以叛逆地学着当个哑巴,却没想过这种处理方式其实是很不健康的。它带来的副作用就是让很多同学都觉得我很孤僻,无法交往,而他们把这种感觉理解为我很古怪。   古怪这东西,搞得好是种个性,搞不好的话,同‘傻’其实没什么两样。而我显然是同前者沾不上边的,所以我很孤独,这种孤独并非是完全没人理睬你,不和你说话。而是明明同你说话,甚至同你一道上下学,你却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邵慧敏转学过来并且成了我的同桌,才开始好转了起来。   因为邵慧敏也是个孤独的人。   与我不同,她的孤独是来自她外表的优秀和她成绩的糟糕。老师说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所以同学叫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因而像排斥细菌一样,她被周围的人所排斥着,可是她性格是那样的好,总是温温和和的,跟她在一起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压力,所以自她和我同桌后,我也就渐渐多话了起来,有个能聊得上话的人在身边,感觉总是很不一样的。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开朗了很多,”见我久久不语,邵慧敏又道:“是因为开店的关系吧?记得你以前人多时候说话都会脸红的。”   我觉得她是在没话找话。看得出她真的是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每次开口,不知怎的却又改了口,这让我不由越发好奇她此次特意来找我的目的。显然不会是光想找人聊天那么简单,却不知是否跟我心里猜测的是同一回事。   琢磨着,我一边笑了笑,一边又朝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看了一眼:“慧敏,你这戒指好漂亮,是婚戒么?”   她本在轻轻转着那枚戒指。听我突兀问起,她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眼朝我看了看:“不是。”   其实她不回答我也知道这自然不会是婚戒。   这戒指非金非银,是铜制的,因为边缘处生着绿色的锈。我想没有谁会用铜制的戒指来做结婚戒指,何况她丈夫那样有身价的人。而戒指的造型也比较特别,像个八卦,外圈刻着一些东西看起来像是花纹,但更类似于某种文字。   综合以上,同邵慧敏一身夏奈尔的时装搭配在一起,实在是极不相称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在酒店里时我会一眼就发觉到这戒指有问题。   这戒指叫豘,据说能吸走人身上最衰的运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件好东西。事实上它很可怕,因为它并不是将衰运从人身上吸收走就算完了的,而是通过某种交换的方式,将它们重新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以此化解它的拥有者原本自身所该承受的厄运,真真是种相当可怕的东西。   “慧敏,”于是在将手里的冰激凌搅拌了一阵后,我再次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蓝的男人。”   听我这一问,邵慧敏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起来,她收拢手指看着我,问:“什么蓝。”   “一个穿得很潮,两只眼睛总画着烟熏妆的男人。”   她没回答,但她脸上的神情似已替她作了确认。   于是我再道:“你最近还好么,为什么会和这个人牵扯上关系。”   她抿了抿嘴唇。   半晌一声苦笑,重新张开手指将指上的戒指伸到我面前:“你果然知道它的来历。这么说你也认识洛林大师的是么,所以那天晚上,其实并不是巧合,对么。”   “你说酒店的赔偿?”   “是的。”   “没错,不是巧合。”   曾经在蓝的店里,我见到过邵慧敏手上这枚戒指,它被放在一个几乎没人会注意到的角落里,所以我碰巧能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也因此,才会在那晚的同学会上突然出声去向那个酒店经理要求索赔,并非是因为我真的多管闲事,或者是想吃什么刺身,而是因为如果当时那个酒店经理没有以任何形式赔偿邵慧敏,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将会代替邵慧敏去承受一切原本她所应该承受的负面运气。   而以我在邵慧敏脸上看到的丧气来判断,那负面运气极有可能是攸关性命的。   我的回答令邵慧敏再次沉默,并蹙起了双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慧敏,知不知道它是会折寿的。”   “我没有办法……”   “没办法?有什么事是能逼得你这么做的慧敏??”   “很糟糕的事。”   “能告诉我吗?”   我的问话令她再次捏了捏手上的戒指。然后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转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雨雾,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讷讷道:“宝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么?”   我没有吭声,只望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记得以前读书时,他们对我说过一件事。他们说你念初一的时候,传达室那个王老师,他去世的头七那天你从家里抱了只公鸡偷偷放进了传达室,还跟人说那里头不干净。后来,被一位路过的老师发现了,他把那只鸡丢了出去,并且狠狠地批评了你一顿。而就在那之后的第七天,这位老师因心脏病发作,突然在讲台上去世了。你说,是有这么回事么,宝珠。”   我用力朝自己嘴里塞了口冰激凌。   当时所发生的事似乎还历历在目,时隔那么久我仍能清楚记得那个数学老师脸色铁青地跌倒在地上那一瞬眼里的神情,却不知邵慧敏突兀提起这件事是为了什么。于是犹豫了一阵,我点点头:“有。”   “那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我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抬头望向她,正盘算着该怎样去回答,没料想还未开口,突然看到几根乌黑的东西从她脖子后面那团浓密的发丝间慢慢探了出来,细长细长,仿佛特别长的手指似的…… 第102章   初一时我曾经做过一件蠢事,就是在传达室那个王老师死后,我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在学校里当着人的面说了出来。   那是因为当时的我真的太害怕了。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他死后的每一天早上,当我经过传达室那扇破旧的矮门时,我都可以看到那个满脸粘着黑血的老头爬在窗台上朝外直愣愣看着,一边用他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拍着窗玻璃。而我只能当作什么也没看到那样低头朝教室里冲。   王老师是被翻墙入内的小混混用刀戳破了脑门心致死的。   死前曾和混混有过一番缠斗,所以左手手指被刀切掉了三截,但当时学校周围很偏,边上除了家工厂外就是马路,因此至死也没人听见王老师的呼救声。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和校方都隐瞒了王老师的死因,只说他是跌破了头死的。只有我,每天都能听见他扒在窗口上张大了嘴巴对我尖叫:‘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想逃避都逃避不掉。   后来混混不出两天就被抓住了,传达室的地板和墙壁也被用消毒水刷了一次又一次,表面上看一切很快恢复了正常,但只有我知道,过度的恐惧和愤怒让王老师变成了地缚灵,他被束缚在传达室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死亡那刻的过程,因而痛苦得无法往生。偏偏那时候有一些自认为胆子很大的高年级男生把那间小屋子当成了试胆子的地方,放学时约好了偷偷藏在里面不走,一直待到将近半夜,才嘻嘻哈哈地离去。   这种事若不被我看见也就算了,偏偏那天没忍住,在离开学校时朝传达室窗户看了一眼,结果看到那几个人自以为不会被人瞧见地钻在传达室的那张小床下,而离他们不到一步远的距离,王老师干柴似枯瘦的身体就趴在他们面前的地上,一双黑蒙蒙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嘴巴一动一动的,朝他们脸上哈着淡黄色的气。   当时我就知道坏事了,这几个人绝对要出问题。结果隔天就没见他们来上课,听说都病倒了,那时候离王老师的头七还差三天。   于是赶紧回去跟姥姥说,姥姥一听先吩咐我不要多管闲事,但只让我做一件事,就是在王老师头七那天晚上的八点整,把自家养的一只全身毛色雪白的大公鸡带去学校,用红绳栓在传达室那张床左边靠前的床脚上。   她说这件事只能我去做,别人做都不行。还说要不是为那几条活生生的命,她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我去干的。   我看她说得严肃,当时也没放在心里,因为觉得这点小事做做还是很容易的,可是没想到才把鸡栓在王老师的床脚下,就被教我们数学的那名老师发现了。当时他非常生气,不单把鸡从传达室丢了出去,还把我送到学校新立的保安处,让里头的人把我狠狠训了一通。   我当时又气又急,一时没沉住气,张嘴唧唧呱呱的就把传达室里有王老师冤魂的事跟他们说了。这一下,不单再次挨了狠狠一通批,还被罚写了整整五千字的检查。   后来鸡自然是没能栓成,我也因为这件事而变成了学校里的一大笑话。   再后来,正如邵慧敏所说的,在王老师头七过后的第七天,那位把鸡从传达室丢出去的数学老师心脏病突发,死在了讲台上。   他是以自己的命挡了原先那几个试胆子男生的煞,所以那几个男生后来倒是没什么事地陆续回来上学了,而关于这一点,我自然是再也不会同任何人去说,也因此,往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在学校变得非常沉默。   此时听邵慧敏再次提起了这件事,并且非常突兀地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未免让我发了怔。   随即被她脖子后面出现的那样东西给惊到了。非常恶心的一样东西,像手又不是手,漆黑潮湿,散发着一股让人头皮微微发痒的寒意。却又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它像是某种动物般慢慢在邵慧敏的脖子上蠕动着,让人有种巨大的冲动想站起来看看它其余的部位到底是什么。但不敢贸然行动,因为看邵慧敏的神情,显然她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这么看来,她脸上浓重无比的丧气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么?   一时忘了呼吸,我两眼一眨不眨紧盯着那东西看着,而这异样很快令邵慧敏察觉到了,她有些疑惑地回头朝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微微皱了下眉,将目光转向我:“你在看什么,宝珠?”   刚一开口,那只漆黑细长的‘手’冷不丁就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刚才在她脖子上蠕动着的东西只是我幻觉似的。   我迟疑了下,摇摇头:“没,没什么。”   她望着我的目光是不确定的,并且再次朝身后看了一眼,而她这样做的时候,我看到她手指在微微发抖,几乎碰翻了手边的杯子。   她是在害怕着什么吗?我疑惑,忍不住循着她目光也朝她身后看去,但她身后除了走来走去的服务生和几张空空的桌椅外,确实什么也没有。   “你信这世上有鬼么,宝珠?”这时她轻吸了口气,捂住自己额头再次问我。   声音听起来特别憔悴,这让我不禁有些迟疑,片刻后,才慢慢斟酌着字眼道:“鬼?我不知道。也许有吧,反正我没见过。”   “你真没见过?”   她的问话令我再次一怔。   没等回答,见她忽然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还记得那时候他们给你起的绰号么,宝珠,他们叫你神婆。”   我没吭声。   她用力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将它从手指上转下来放到桌子上:“不瞒你说,宝珠,这次同学会我是为了你而开的。”   “为了我?为什么……”   “因为我想见见你。因为我觉得,最近这段时间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能只有你才能理解我。”   “……为什么?”   “你那时把公鸡带到传达室,是因为那里头真的不干净吧?只是因为别人都看不到,所以没有人相信你。”   我不置可否。   “而我,现在也碰上了这样的状况。”   “什么样的状况?”我问。   她却微微迟疑了下。   似乎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同我说,此时窗外突兀一道人影走过,令她猛地一个哆嗦。   随即像是受了极大的惊骇般迅速朝那人影追着看了过去,直到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才透了口气,一双眼却依旧有些失魂落魄,她带着这种令我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朝我望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匆促地道:“宝珠,我那个去世已经有一年的丈夫回来了……”   “什么??”   “江齐生回来了,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第103章   江齐生是做连锁经营的,不能说是超级富豪,不过也算是很有点钱。   两年前,他娶了邵慧敏,但两人的结合并不怎么光彩,因为除了年龄上的差异被人诟病以外,最主要的是,三年前他开始和邵慧敏同居时,身份是已婚的,他同他前妻有整整二十年的婚龄,却因为邵慧敏的介入,那段婚姻便如同纸一般被轻易撕裂。   据我所知这并不是邵慧敏头一次介入别人家庭。   最初那几次的同学会里,就听人说起过,她在高中同一个有妇之夫同居了。后来被那人的妻子发现并闹到了学校,于是她半是辍学,半是被学校给开除。之后进了家公司当文员,没干多久就上了部门经理的床,而那位经理也是有家室的。   在同居了两年多后,她要求那个经理离婚,谁知经理却给了她一笔分手费,并申请调去了外地。于是她从那家公司辞职,之后一直到最近这一两年,才重新又有了她的消息,却原来又是当了第三者,并登堂入室成了正妻。而这,想必也就是为什么邵慧敏现在这样有钱,却仍被一班同学暗地里说三道四的原因。   对此邵慧敏其实心知肚明,却并不为此有所介怀。她说江齐生是她所有男人里最有魅力的那一个,也是最爱她的那一个,他俩是真心相爱的,而并非如外界所谣传,她插足他家庭是为了他的钱。   那时候她还是他公司里一名资质生嫩的业务员,进公司半年都没能同他说上过一次话,只知道他是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做生意相当有手段的商人。直到有次出差,他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在那地方一家豪华的宾馆里两人睡在了一起,但什么也没做,只是躺在一起聊天。   却没想到回来后,他竟送了她一辆奥迪。   这对于一个月薪只有一千来块的小职员来说,无疑是震惊并极具诱惑的。如果说一个男人的地位和风度是引线,那么出手的大方则是那引线所引爆的炸弹。很少有女人能抗拒男人这种魅力所给予的诱惑:有钱,绅士,并且毫不吝啬。   所以虽然曾发誓再也不同有妇之夫有任何瓜葛,邵慧敏还是忍不住再一次陷了进去。   说实话,这一点让我不禁想到了林绢,她也曾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陷进了一个有妇之夫的情爱里,但林绢更实际,并且抽身得很果决。从“易园”那件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一个有妇之夫的感情,哪怕仅仅是暧昧。因此在邵慧敏说到这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试图想对她说,如她所说的那种充满了魅力的未婚男人,其实并不少,所以,为什么她总是要把感情陷在那些已有了家庭的男人身边?   但没等说出口,她似已看出了我的想法,遂道:宝珠,这种感觉是你这样一个从未接触过这种类型男人的女人所无法想象的。没错,这世上好男人确实很多,但,就好比毒品吧,它们分很多种类,大麻,冰毒,海洛因……而你只要接触过其中最纯劲道最大的一种,别的种类,你就无法再对它们产生兴趣了。   邵慧敏同这个海洛因一样的男人同居了一年。一年后,出了相当高的一笔分手费,江齐生让他的妻子终于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并且在同年五月,他和邵慧敏低调地结了婚,因为当时邵慧敏怀孕了。   那阵子可说是邵慧敏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同心爱的男人成婚,与心爱的男人有了爱情的结晶,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此了吧?可也许应了一句话:幸福总是短暂的。亦或者,那是对她撕毁了一段二十年之久婚姻生活的报应——就在她满心甜蜜地等着做母亲的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结婚两个月后突然流产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她很痛苦。   而让她更痛苦的是,流产后的那段时间、她最需要人照顾的那段时间,江齐生却出差了。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声安慰。甚至在她每天自责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导致胎儿流产时所发作出来的那种难以控制的情绪,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宣泄,然后再被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将它们吞回自己的喉咙。偌大的房子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想宣泄,又能宣泄给谁听?   一个月后江齐生回来了。却仿佛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那样,一放下公事包,便迫不及待撕掉她衣服将她扔上了床。而那时她小产后的恶露还没有完全褪尽,仍在不住流着血,他却如此饥渴地把她压在床上一遍遍进出于她创伤未愈的子宫,她的哀求和呻吟非但没能阻止他的所求,反而如春药一样刺激着他身体的发泄。   那次之后整整三个月,她的身体才逐渐恢复正常。也是第一次,她开始审视这段感情、这段婚姻,它们是否真如她原先所想的那样美好?   她发觉虽然自己和这个男人同居了一年多,却并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他的一些性格,一些嗜好,一些缺陷……在同她结婚前,它们都被一些非常光鲜美丽的东西给隐藏了起来。直到这次流产,才令她看到了这些原本从未见到过的东西。   亦由此萌生了想要离婚的念头。可是没等她开始认真筹备这件事,江齐生突然又恢复了原先婚前的样子。   他为自己三个月前的举动而道歉,然后把工作放到一边,带着她到法国和希腊去旅行。整整旅行了一个月,仿佛度蜜月似的,整个过程如此温和,如此体贴,甚至不经她同意便连她的身体都不敢碰,生怕她再为此而生气。   于是她原谅了她,并且安心地辞职在家开始做起了一个小妻子。每天为他做菜,为他挑选合适的衣服和领带,为他的洁癖而不厌其烦地清洁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让它们看起来每天都像簇新的一样。这样过了不多久,她发觉又怀孕了,也许是旅行中所怀上的,这令她惊喜,并再度开始憧憬起当母亲的感觉。   可是新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   就在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一场高烧让邵慧敏再度流产。而更令她受到打击的是,距离她流产不到一个礼拜,江齐生突然心脏病发作,一瞬间丢下她和他们的家离开了人世,走得如此匆促,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说到这里时邵慧敏已痛哭失声,她蜷缩在窗边用力捂着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哭声引来店中其他人的注意。   我有些无措。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哭,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她,只能沉默地捏着她颤抖的手,以此来令她情绪得到些许稳定。   许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抹掉眼角的泪将目光转向窗外在雨幕中华灯初上的街,深吸了口气对我道:“我把这两年来我的所有都告诉你了,宝珠。有些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但更多的是一些……家丑,那些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我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告诉给别人听的。”   这话原是我此时所能说出的唯一安慰性质的话,但却令她苦笑了下。抿了抿嘴唇她侧头看向我,干涩道:“既然说了,倒也不是怕你会传给别人听,宝珠。之所以这样坦白,实在是情非得已,因为那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快要走投无路了……”   “出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下,然后道:“齐生去世后我的状况很差,整天人恍恍惚惚的,做什么事都做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发生了后来那些事。最开始的那一件,是最令我感到费解的,那是齐生头七的那天晚上。老人说头七晚上灵堂里是不能待人的,所以那天我烧完了锡箔以后就早早回房去睡了,第二天请的阿姨过来打扫,她走后我进客厅发觉她没打扫干净,因为装锡箔的盆子虽然给清理过,但周围的地上却根本没有清扫,沿着盆子一圈地上都是灰,还被踩过,留着不少脚印,下雨天的关系弄得潮乎乎的,我费了半天时间才把它们搞干净。于是晚上她来做饭的时候,我质问她为什么客厅里要偷工减料,火盆外那么多的灰也不清理一下。她听完很惊讶,连声说,太太,我都没有倒过盆里的灰啊,那些是要冷掉才能倒的,我去看过它们都还是热的,所以没有给倒掉啊。”   “热的?”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一晚上了那些灰怎么还会是热的?”   邵慧敏看了看我,摇摇头:“我不知道。眼见为实,我看到的时候火盆里是空的,所以到底是冷的还是热的,也只能随她去说。但这种小事也没什么好追究的,而且那段时间处理遗产事宜我又特别忙,所以很快我也就把这件事给忘了。那样大约过去了一两星期左右,我总算把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得了空人一下子变得很累,所以病了一场。那阵子人孤独到发慌,齐生不在,于是我连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晚只能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灯,开着电视,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药性发作我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记得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我吃完了药躺在沙发上看了阵电视,困极了,于是睡着了。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浑身很热,而且呼吸憋得很。当时一下子难受得醒了过来,结果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宝珠。”   “什么?”   “我家客厅烧起来了。很大的火,几乎吞掉了大半个客厅,而我就在那片火场里坐着,沙发下垫着羊毛地毯,火像烧黄油一样把它烧化了一路噼噼啪啪朝我包围了过来,如果不是正好消防员赶到,我只怕早就被烧成一截焦炭了……”   淡淡的语气说着当时无比惊心动魄的一个场面,我听着用力吸了口气,一边用更大的力气捏了捏她冰冷的手:“真可怕……是怎么会烧起来了??”   听我这么问,邵慧敏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道:“消防队说,失火原因是因为我放在客厅里的那盆锡箔灰,他们说可能我以为火盆里的锡箔灰都已经熄灭了,但实际上里面被压着的那些仍有火星,所以稍微碰到点风马上就又复燃了,飞出火盆的火星点着了含羊毛的地毯,所以一下子烧了起来。”   我蹙眉:“你当时还没把锡箔烧干净就去睡的么?”   “没有。”目光变得更加怪异,她一边咬着自己的手指,一边道:“我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烧过锡箔。况且我是根本就不会在烧着锡箔的时候躺在客厅里的,那烟呛得根本就没办法待人。”   “那怎么会……”   “是不是很奇怪,宝珠。我根本没有烧过锡箔,但客厅却被锡箔灰复燃的火星给烧焦了。”   “……是很奇怪……”   “后来,大约一个多月之后,我在思南路上的一套房子清理好了,我搬了过去。想着索性搬离那套满是我和齐生记忆的房子,或许可以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是没想到才搬进去没几天,就又出事了。”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她附身朝我靠了过来,拨开脖子上那根漂亮的珍珠颈链,朝下面一道暗红色的疤痕指了指。   “这是怎么回事……”见状我不由吃了一惊。它看上去像是曾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给绞破的,弯曲细长,像条盘在她皮肤上的蜈蚣。也难怪两次见她,她都带着这样宽状的颈链。   “被脱水机弄的。”重新放好项链,邵慧敏道。   “脱水机??”我诧异。   她苦笑,点点头。“那天阿姨没来,所以我自己洗了衣服。洗完了拿去阳台脱水时,没留神脖子上的挂链钻进了脱水机的筒子里,然后……”说到这而眉心一皱,似乎不堪回首那段记忆。   而不需要她多加细说,我也能想象出来当时是怎样一副可怕的场面:挂在脖子上的挂链被夹在脱水机的筒子里了,这种时候一开脱水按钮,那根链条必然以一种可怕的力度急速旋转起来。   不过相比它可能带来的更严重的后果,其实邵慧敏脖子上的伤已算是很轻的了。   “我得庆幸那根链条很细,并且脆弱。”看出我眼中所想,她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脖子喃喃道:“否则……我的脖子岂止受这样的伤,恐怕整个儿都被它扭断了。”   “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连项链被脱水机夹住了都没感觉到。”   闻言她看向我,牵了牵嘴角:“你不觉得奇怪么,宝珠,大凡把衣服扔进脱水机后,我们通常都是先直起身,然后才将机器的盖子盖上。为什么我却是低着头附身在脱水机上方,以这种姿势将盖子盖上的?”   听她这么一问,随即也觉得奇怪起来,我当即点头:“是啊,确实……那你当时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当时注意力全被楼下看到的一样东西给吸引过去了……”   “什么东西?”   她抿了抿嘴唇。一瞬间脸色再次难看了起来,她轻轻打了个颤,低声道:“我看到一个人影,很模糊的一个人影,在我家楼下的花园里站着,抬头看着我……”   说到这里时我不禁也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她的话和她说话时眼里的神情,而是因为就在她刚刚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见到她身后那道窗外有个人正靠在窗玻璃上朝我俩的方向看着。   苍白的路灯正照在他脸上,因而将他的脸也映得苍白如纸,这张苍白的脸如同女人般美丽至妩媚,这熟悉的美丽却如同刀尖似的在我眼里狠狠扎了一下。那瞬间我几乎将手里的冰淇淋杯给泼出去,因为即使隔了那么多年,经过了那么多事,这张脸以及他曾经所带给我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却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忘却的。   他是我第一次遇到术士蓝的那天夜里,在那节充满了腐肉和血腥味道的车厢中,所同住过一室的“尸人”。 第104章   之所以称他“尸人”,因为他是个被用钉子钉穿了头颅却不死的活死人。蓝说他是一具被‘走尸人’所操控的尸体,可是因为年代过久,所以已不是寻常的‘走尸人’所能控制得稳妥的,因而最终控尸不成,那个‘走尸人’反而丧命在这个‘尸人’的手里,之后他从那节车厢里消失,直到几年后我回老家探亲,没想到会再一次见到他的出现。   至今无比清晰地记得他当时几乎要了狐狸的命,所幸蓝的到来,同铘联手才让他再度消失。转眼已是两三年过去了,我几乎已快要忘了他的存在,却没想到此时会突然见到他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而且离得这样近。   “宝珠?宝珠?”   愣神间听见邵慧敏在叫我。忙抬头望向她,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疑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我没办法回答。因为就在刚才挪开眼睛的片刻功夫,当我目光再次转向那道窗户时,那地方却黑洞洞什么人影都没有了。一时也不知道是否真有那么个人出现过,或者仅仅是我的错觉,我迟疑了下摇摇头,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大概冰激淋吃多了,刚才肚子一下子有点不舒服。”   “是么,要不要紧?”问是这么问,但可以看出她并不确定是否相信我的话,因为就在我低头将冰激淋杯推到一边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又回头朝身后和窗外看了两眼。   于是我道:“我没事。刚才你说到有个人影在你家楼下的花园里看你,后来怎样了?”   听我这么问,她抿了抿嘴唇。似有些犹豫,片刻后慢慢道:“如果我说那个人是江齐生,你会不会认为那是我的幻觉?”   “你看清楚他的脸了么?”   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是很清楚,那会儿太阳很大,他在楼下被阴影挡着,看起来黑糊糊的,但那身衣服……那身衣服是他穿的没错。”   “你怎么确定他穿的衣服一定就是你丈夫穿的那身?”在我印象里,男人着装总是差不多的,除非特别另类,比如蓝,比如狐狸。而即便是狐狸,他如果不是特别弄得花枝招展的话,穿的衣服也是烂大街的普通,脱下来换给谁穿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那衣服就是狐狸的。   “因为那身衣服是他火化前我亲手给他穿上的,”邵慧敏的回答打消了我的疑惑。“你有见过谁大伏天穿着全套羊毛绒西装在大太阳地下晒的么?”   我摇摇头。   她垂下头,脸色苍白地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就在那个时候我的链子被脱水机绞住了,差点勒段了我的脖子。而等它被拉断我恢复自由后再往楼下看,楼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你觉得他复活了?”我看着她的神情小心揣测着她的想法。   她摇头:“不,我不认为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   这倒也是,如果已经火化了,那么就不可能存在死而复生的可能。“那么……幽灵?”   “我不知道……但他看起来又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我是说……我是说我不知道幽灵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毕竟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问我:你有没有见过?   我避开她视线,用勺子轻轻敲了敲杯子:“他消失了,你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么。”   “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江齐生的出现。”   “后来你又再次见过他?”   “不止一次。”   “那你……后来有没有看清楚过他?”   “没有,一次也没有。说实话,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我周围出现过,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就好象人家常说的那种第六感一样。”说到这里,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眼里的困惑,她话音顿了顿。“是不是没有听明白,宝珠?”   我确实听得不太明白。既不能确定江齐生是否真的在她周围出现过,又能感觉到江齐生的存在,这是一种怎样的状况?“……第六感,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感觉到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听我这样问,她眼里露出些许烦躁,只耐着性子将这烦躁小心压着,她继续用她细而柔和的嗓音慢慢道:“有次我在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我边上走动,于是睁开眼,结果看到一个人在床边站着。样子很像江齐生,可是等我坐起来的时候,他却不见了,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听上去和我刚才见到‘尸人’的状况很相似,这令我不自禁朝她身后那道窗外又看了一眼。   “还有一次,我开着车走在路上,”顺着我的目光也朝身后看了两眼,她接着道:“经过路口时原本是要小转弯的,但你猜发生了什么?我听到有人在我后座上用力拍了下车窗。”   “你后车座上没有人吧?”   “当然没有。当时把我吓慌了,也不知怎的一踩油门就朝前笔直开了过去,都没见到路口对面刚跳的红灯,也因此,几乎和一辆横向过来的公交车撞上,很险,如果当时不是我索性加大油门冲过去,必定就同那辆车撞上了。”说到这里轻轻吸了口气,她再次摸了摸脖子上那道伤:“而就在那一切发生的同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有一个人在我后座上坐着,身上穿着江齐生那身羊毛绒西装,脸上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然后他也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我刚在路对面把车停下来,他就不见了。”   我轻轻吸了口气,沉默着望着她。   真是很戏剧性的一番谈话,不是么。原本这种被我所以为的只有我才会碰见的状况,此时被我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所碰到,并对我谈起。看着她这神情,就如同看到当年刚开始懵懂意识到自己能力的自己一般,这种状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但她所说的那些,若非被我亲眼所见,我实在不好判断她遇到的究竟是灵异现象,还是她失去丈夫后无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而念念不忘所致。   因为经常会见一些人煞有其事地对别人说自己见到了鬼,但最终的真相基本没有例外,都是自己的臆想所导致的幻觉。我有些怀疑邵慧敏就是遇到了这种状况,毕竟通常而言,鬼是不会被常人所见的,所以我这样的人才会如磁石般地吸引它们。当然,也不能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决,毕竟可能性再小,也是种可能。   于是想了想,我问:“所以你后来就去找了一些能帮你解决这个困惑的人了,是吗。”   她点点头:“是的。我觉得他在跟着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每次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他就突然出现了,又很快消失。我很害怕,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也不知道谁能帮我,只能每天在人多的地方待着,晚上开着所有的灯才敢睡觉。那阵子失眠很严重,因为一睡着就会梦见江齐生,真奇怪,每次梦见他总是梦到他折磨我的那段日子,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我就去庙里,打算去求个符放在身边看看是不是能够让我不再碰到那些可怕的事。”   “那求到了么?”   “没有。庙里求符都是买卖,跑了好几家都是这样,我丈夫是生意人,那种生意的味道隔着多远我也能闻得出来。所以我想那样的符就算买得再多恐怕也是不管用的。”   她这话说得没错。现在不少庙都商业化了,打着佛教的名义行商业之实,因而有些庙里甚至能看到孤魂野鬼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所以说修道修道,修的是人心,人心若没有修,鬼怪自然是不会怕你,纵然把庙修得再华丽,佛的金身塑得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堆没有灵性的砖瓦和黄泥而已。   “那怎么办。”于是我问。   她沉默了阵,目光转向桌子上她那枚不值钱的同戒指,伸手将它捻起,放在光线下转了转:“后来,在网上找到间寺庙,很多人推荐,说那是间苦庙。里面的和尚都是苦修的,没有任何商业成分,所以灵验得很,于是我就找了过去。”   “结果怎么样?”   “结果……我在进寺庙的时候,被门口的门槛绊倒了。”   “哦?”   “有点奇怪是么,寺庙里的门槛按理说是不太会绊倒人的,因为砌得高,高得足够引人注意,所以很少有人会在那地方绊倒。可是当时我只觉得头晕了一下,然后人就朝里绊了进去,摔的很重,几乎是滚进了大殿里。当时周围那些和尚都看着我,很安静。我很尴尬地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想给大殿里供奉的菩萨上香,却被和尚阻止了。”   “阻止?为什么?”被庙里的门槛绊倒我不奇怪,我只奇怪为什么会有阻止香客上香的和尚。   邵慧敏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不说,只是好声好气地劝我出了大殿,对我说,有缘人烧有缘香。我很奇怪,问他们难道烧香都要看所谓缘分么?他们没有回答,只是劝我离开。”   “那你离开了?”   “没有。他们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怎么可能就那样离开。所以,在他们离开后,我又重新返回寺庙,打算找个年长点的和尚好好问一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想到此行并有碰到能给我这个答案的和尚,却碰到了一个高人,也就是这个高人把这枚戒指给了我,说是能帮我化解我所遭遇的处境。”   “高人?你是说蓝?”   她微微一怔,然后道:“他姓蓝么?我只知道他叫洛林。”   “你为什么会信任他?”蓝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街头花枝招展的小混混,以邵慧敏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觉得她会那样轻易地相信蓝这种类型的年轻男人。   “因为他一见到我就说出了我家刚遇到丧事的状况,并非常准确地说出,去世的那个人是我的丈夫。”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我脸上有死气,很重,必然是被新死不久不甘于亡故的怨所缠。他还说,如果没有看错,我丈夫头七那晚一定出了某种变故,所以魂魄非但没有返回阴界,反而被束缚在了我身边,所以我总是会碰到一些临近死亡的事,那是怨魂在找替身。”   “……是……吗?”结合邵慧敏之前对我说的那些关于头七第二天她所见到的东西,的确可能导致她丈夫魂魄滞留在人间的可能。“所以他就把这个戒指给了你?”   “对。他说这东西能够替我挡一下。如果别人欠了我的钱,或者诸如此类的事,它能替我将我身上所受的怨气转移一部分过去,这样,至少我可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皱了皱眉。   显然蓝没有同她说老实话,或者她没有对我说老实话。这戒指的能力没有她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说什么转移一部分,弄不好是会要了别人性命的。那些不知不觉中被转移到的人何其无辜,这是种多么自私的做法。   “那么你用它替你挡过几回了?”我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那天在酒店时,是第一次机会,我当时怕极了,那盏灯就在我身后,我几乎就要被它砸死。”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用了这戒指,被转移到的人可能会因此而死于非命。”   “我……”她脸色一变,咬着嘴唇捏了捏手里的戒指:“我想它应该不会那样厉害……”   “看来也许给你戒指的那个人并未对你说出它真实的一面。”   “真实的一面?”目光微微一闪,她抬头望向我。“所以,你对它很了解?”   我微一迟疑,摇头:“只是稍微听说过,因为那个人我认识,所以我比较……”   “所以我找你没有找错,宝珠。”她如释重负般打断了我的话,将戒指重新放到桌上:“我知道你能见到鬼魂,从小你就能见到。在学校时他们嘲笑你的东西其实都是真实的,你能看到鬼,你懂得怎么处置你同那些死去人见面后的状况,是么,宝珠。”   “我……”   “所以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好吗,宝珠?”   “……告诉你什么?”   “我知道他现在就在我周围不远的某个地方。在我同你说着过去那些经历的时候,在我同你说起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们。我知道……”   闻言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抬起头四下一圈扫视,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捏着颤声道:“他在你身后……宝珠……他在你身后……” 第105章   说这句话的时候,邵慧敏铁青着脸两眼一眨不眨看着我身后,好像我身后存在着某样令人极度恐惧的东西。   可是我回过头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身后三四张桌子,坐着四五个轻声说笑的男女,灯光有些昏暗,音乐声细细的,一遍一遍循环着那几首耳熟能详的老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微微松了口气。   说实话刚才真有点被她说话的样子和眼神吓到了,以为她真的看到了什么,幸好什么也没有,看来我私下还是希望她说的那些都是她的臆想而已。琢磨着,打算就此收回视线,谁知头刚一转,却突然一眼瞥见身后的地板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脚印是从后面第三排桌子开始的,到我身后差不多半步的距离终止,印渍很模糊,如果不是光照变化的缘故可能根本就发现不了。   原本有脚印也没什么奇怪的,怪就怪在它们看上去很潮湿,好像刚从水里走出来似的,这同周围干燥的地砖形成了一种有些突兀的对比。而更奇怪的是这串脚印的两只脚一只穿了鞋子,一只却是赤足的,它们湿漉漉地以蛇形状蜿蜒显现在我身后那片地板上,似有若无,看不出最初来自哪里,更不知又是怎么突然终止并消失的。   怪了,之前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不是么?   “你看到他了么……”就在我为此而发愣的时候,我听见邵慧敏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望向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后某个点,好像她刚才看到的东西仍存在似的,与此同时,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而受到了感染,我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感觉透过衣服朝我后背的皮肤上钻了进来,黏糊糊湿漉漉,无声无息间将我后背上的衣服慢慢吸附在了我的身上……   隐约可以闻到一股盐烧焦了的味道从身后传过来,伴着种无法名状的腐臭,在咖啡厅经年积累的浓香里无比突兀地出现,这令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想再回头看看究竟是不是被我疏忽掉了什么,可是突然间脖子不知怎的像被注了水泥似的,沉甸甸地僵硬,让我一下子怎么也动弹不了了。多奇怪的感觉!只能凭着眼角一点余光,我感觉到身旁那道玻璃上有团白乎乎的东西,它被玻璃的反光倒映着,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它离我非常近,近得就像在我背上粘着似的……   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我下意识捏住了手腕上的链子抬眼望向邵慧敏。   “慧敏……”刚一开口,却猛然发觉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憋了半天劲竟然只挤出沙沙一点声响,这让我一下子有些慌了神。此时邵慧敏应该是已经发觉到了我的异常,她嘴唇动了动,定定看着我身后某个点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体朝后靠了靠,两只微微发抖的手绞在一起捏得指关节隐隐泛白。   显见我身后那东西把她吓得不轻,可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江齐生的鬼魂吗?   我努力想将头朝后扭,但依然做不到。很快感觉到那种潮湿粘腻的冰冷从后背蔓延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用力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再次用了点力,总算从喉咙里挤出了点声音:“它……是不是在我背上,慧敏?”   邵慧敏闻声迅速朝我身后看了一眼,抿着发白的嘴唇点点头。   “你能看到它?告诉我它什么样子……是不是江齐生?”   “不知道……”再次匆匆朝我身后看了一眼,她摇头回答。说话时两只眼却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她两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看上去已然惊惶失措:“不知道……我看不清楚……”   此时整个后背越来越沉,我心知不好。   多数鬼魂是不能靠人太近的,能这样接近人的必定是怨魂冤鬼,而姥姥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过,大凡这种东西带着怨气,那么怨气有多重,它们也会有多重。这会儿沉甸甸在我背上,那东西活像座山似的,它到底得有多大的怨气?   “慧敏!”于是再用力叫了她一声,我试图让她明白我这会儿所处的困境:“你帮我一个忙好么……你……”岂料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把抓起身旁的包起身就朝咖啡店奔了出去。我被她这举动给彻底懵住了,发了好一阵呆才回过神,急急抓起她留在桌上的戒指试图追过去,岂料刚一起身就被后背上那股沉重的力量逼得险些跪倒在地上。   幸好有所防备,我一把撑住桌子勉强把身体稳住了,直到身体适应了这种潮湿的沉重,才慢慢开始松开桌子朝前挪。   这一过程真是无比艰难。   早听姥姥形容过这种被鬼压的感觉,它是梦魇之类的鬼压床所远远无法比拟的,而此刻却是我头一次真正的尝到这种滋味,几度险些又跌倒,眼睁睁看着邵慧敏仓皇的身影蹬蹬磴推门而出,我别说是追,就连出声叫住她都难。   脖子乃至整个后背上那种湿漉漉的沉很严重地影响到了我的声带,我连一点声音也都已经发不出来了,只能用尽力气一步步艰难地朝门口处挪去,一路上走的姿势可想而知有多怪异,我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也看见他们朝我投来的诧异目光。只是这种境况下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只一心想着能尽快走出这个地方,却就在刚刚走到店门口的一瞬,一眼看到两扇玻璃门上被灯光清晰反射出来的我的倒影,不禁猛地呆了呆。   一下子竟在门口挪不动步了。   玻璃上,我的影子像个脊椎不好的老人似的佝偻着腰,头朝上使劲抬,却又不堪重负地微微耷拉着,因为我歪斜的背脊上赫然压着一个“人”。   那人很胖,全身白乎乎的,如同我之前在座位旁的窗玻璃上用眼睛余光所窥见的那样。她整个头搁在我肩膀上,手和脚缠着我的身体,远看像只肥大的白色蜘蛛。但蜘蛛身上没有那么多水,她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大量的水从她长得跟海藻似又粗又硬的头发和肥厚的身体里渗出来,滴滴答答淌在我背上和地上,于是我额头上的冷汗也滴滴答答顺着脸颊挂了下来。   空气中充满了盐巴烧焦般的味道,以及不知名的腐臭。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刚才听邵慧敏说话时的语气,我以为是她死去已有一年的丈夫出现了,在我的背后。但此时压在我背上的分明是个女人,全身肿得好像在水里给泡烂了的女人。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压在我身上……   犹疑间突然身体一个趔趄,我差点跌掉在地。头一低瞅见脚下一团黑糊糊细小的影子在使劲拽我的腿,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被它细小的手臂样的东西一碰到,我两条腿一下子就麻了,几乎站也站不稳,却又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往前走。   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在前方的玻璃门上,周围人见着了纷纷惊呼:“喂!小心啊!!门!”   我想停,但哪里停得下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牵着咚咚咚猛朝前几步一下子朝门上直撞了过去,幸而此时那门突然被拉开了,我得以一头朝外扑了出去。   然后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摔了个狗啃屎,但总好过脑门在玻璃上撞开花。   开门那人被我的样子给吓坏了,匆匆跑过来想扶我起身,但随即,也许是怕惹上麻烦,在我边上看了我几眼后,他很快又退退缩缩地跑开了。此时咖啡店里亦有不少人站起身窥望着我,一边交头接耳。但同样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扶我一把。   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在店外的大雨里躺着,想站却站不起来,雨水令我后背上的东西变得更沉,并且更加腥臭难闻,我忍不住扭头呕吐了起来,直吐到头昏眼花,这时一直淋在我身上的雨忽然停了。   我一愣,因为周围雨还在下着。   勉强抬起头,便看到一把黑伞在我头顶上斜撑着,撑伞那人半身被雨淋得透湿,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脸上那双墨黑的眼睛静幽幽看着我。   那瞬间直把我从刚才半死不活的状态惊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因为我认出他就是刚才我在店里时曾一瞬见到,又一瞬消失的“尸人”。   原以为那只是我的错觉,没想到他真的在这里,并且此时无比真实地站在我的面前。   当下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我猛一使力连滚带爬着倒退了数步,随后放开嗓门对着他慢慢又走近过来的身影尖叫:“你!你别过来!!”   手腕上的链子在我的叫声中喀拉拉一阵轻响,我能感觉到那些细碎的骨头仿佛活过来般的颤动。与此同时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只听到身后‘呀呀’一阵猫叫般的声响,我后背和肩膀上那种灌了铅似的沉忽然蓦地消失了……   但这并没让我好受多少,因为这时我发觉到四周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以及在咖啡店里坐着的客人,似乎没有一个能留意到我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自顾自地做着他们的事,说着他们的话,仿佛完全没听见我的尖叫声似的。   我明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惊恐间正想寻机逃离,不料我的腿却被一下给踩住了,那尸人低头看着我,用他那双细长幽黑的眼睛。随后蹲下将他细长的手指伸到了我脸上,在我僵硬得一时仿佛石化了似的脸颊上慢慢划了一下:“梵天珠。”   “洛林。”这时我身后忽然有人道。   我吃了一惊。面前这尸人也是。   趁他一愣神的工夫我迅速站了起来,转身想跑,不期然一道身影突然在我面前一挡蓦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蓝??”靠近的一瞬我认出了那人的脸,这让我不由一愣。   没等反应过来,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抓起我的手一把扯住我手腕上的链子,喀拉拉一声将它拉开,缠在手指上朝着迅速逼近过来的尸人方向蓦地一指:“咄!”   尸人身体朝后猛一个踉跄,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此时我手腕上的骨链灼灼地烫了起来,通体迅速变红,仿佛正在燃烧。   而随即发现,它的确真的在烧,因为我闻到缠在它上面的蓝的手指正嗤嗤地冒出股焦臭味。他因此而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嘿嘿一声笑,伸手一把抱住我,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地纵身朝尸人方向直冲了过去!   “喂!蓝!”见状我脱口惊叫。   眼看着就要同那‘尸人’撞到一起,出乎意料,那‘尸人’却突然不见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死寂倏然间被打破,汽车声路人的脚步声,说话声,隐隐的音乐声……顷刻间那些原本如同被凝固了般的声音一下子又重新撞进了我的耳膜。   真仿佛是场梦似的。   “靠……手指差点不保……”还没来得及从这一切变故中恢复过来,我听见术士自言自语道。   他松开我走到一边正抚着他的手。那只缠住我骨链的手整个儿都发黑了,手指部分血肉模糊,卷缩着微微发抖,把我给看得心惊肉跳的。   当下不由得赶紧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瞥了我一眼。没回答,只低低哼了一声:“亏大了,陪钱的买卖,也不知道那老狐狸能还几个钱。”   “要去医院么……”   闻言他嘴角牵了牵,像是我问了个多么滑稽的问题。   然后没吭声,他一转身似乎打算要走,却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我的手看了一眼:“你怎么会有豘戒的,姐姐?” 第106章   道教距今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原本派别纷呈,现在广为人知的只有五大派系,分别为全真道、真大道、太一道、正一道和净明道。从成立到分宗,虽说都始于宋、元年代,但据说殷商时期便已初具规模。那时的道教以“技术”见长,至战国时期鼎盛,并成为后来道教教义和方术的起源。   御幽教便是最早期从中抽离出来的一支派系。   据说,原先都是对当时道教术掌握得最为透彻的一批人,因为在修行中为了获得更大的术法运用和自由,他们背离了祖宗的教诲,逐渐将教中所传的方术同一些旁门左道的诡术揉合在了一起,因而被同教中人所不齿,最终被趋逐,于是自行创立了一门新的派系。   但同其它在历史长河中并没有留存多久的教派一样,在经历了最初将近两百年的鼎盛时期后,御幽教随着它第四代掌门人的失踪而渐渐没落,最后寂寂消亡于无声无息之间。此后,这支教派中的一些术书和法器便开始散落民间,由于文字和内容过于古老复杂,鲜少有能真正懂的人,于是其中大部分的术法就此失传。   但所幸,那支教派中的术法多是些阴毒的东西,类似苗疆的蛊毒,因而失传了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比如此时我手里这枚被邵慧敏丢弃在咖啡店的戒指——豘戒,便是其中之一。   以拥有者的寿命为代价,将其不好的运势转嫁给别人,以图一时的平安,这种方式损人不利己。原先我以为这东西是蓝卖给邵慧敏的,因为我在蓝的店里见到过它,也听他说起过这东西的用处。而蓝又是个无所不能有,无所不能卖的生意人,所以一度我都理所当然地以为,蓝就是邵慧敏口中洛林。   直到现在碰见蓝,才知道原来洛林是另有其人,而那个人正是刚才就站在我面前的“尸人”。   “尸人”是个活死人。   很多年以前,有一群生活在长白山附近、靠操纵尸体作为谋生手段的‘走尸人’,他们以巫术所复活的尸体,被称为活死人。你很难说他们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在被‘走尸人’从棺材里弄醒后,他们像是真正地活了过来,能走动,能说话,并且其今后的一生都将永远被该名‘走尸人’所驱使和利用,存在于阴阳界限之外,不死不活,直到肉身彻底腐坏。   但蓝说,洛林这个活死人,并不同于一般的活死人。   洛林是御幽教第四代掌门人,也是第一代“走尸王”。   当年为了获得更多的力量,身为御幽教掌门的洛林不知从哪里习得一个炼尸的法子,以术法将死去很久但肉身保存完好的尸体重新复活,并为自己所驱使。   这一邪术自然为当时的所有教派所不容。于是,就跟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各大门派出动了最强的能人异士,商定了一个日子后一同潜入御幽教,试图将这个魔头铲去。谁知当天到后,他们却发现教中已经人去楼空,洛林不见了,连同他门下数十名弟子,均消失得干干净净。偌大一个教派内只剩下一些新进的弟子,这成了当时轰动一时的一个奇案。   此后,等再有人见到那位掌门时,已过去了四五十年。而此时的洛林亦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走尸王。   带着当年同他一起失踪的那些御幽门弟子,常年深居在长白山附近的沼地里,统领着百来余口赶尸人,终日在那人不见人鬼不见鬼的地方出没。见到他的人称,他身旁常年立一脸白如纸的女人,观衣着,竟似是夏朝人的装扮,行走自如,靠近能闻到尸臭。于是当时有这样一种传闻,说是驱尸术能以死人的阴气延长走尸人的寿命,令走尸人青春永驻。   这一点颇似道家的延年益寿术,却比那种听得说得却从未见得的虚无缥缈的仙术,来得实际得多。一时,很多人纷纷进入长白山寻找走尸人的踪迹,试图拜在洛林的门下,学到驻颜不灭的方术。此后一直到汉代,走尸人这一诡谲的部族始终都处在一种兴盛的状态之下。   但洛林的寿命并没有如传说中所说的那么长。   事实上,他甚至没能活过商朝灭亡,便死去了。虽然他的方术比之其它正统的道教门派要远为强大,他的驻颜术也犹如神迹,但,毕竟拗不过‘时间’二字。   就在纣王自焚的前夜,洛林突然无疾而终,死时依旧保持着二三十岁时的容颜。听闻在他死去那一刹那,身边所驱那名夏朝女尸全身一瞬发黑,肌肉萎缩并随风而化。之后,他被自己的弟子保存在长白山的万年冰晶里,历经东西两周和春秋战国的变更,尸体完好得一如刚刚逝去时的样子。   因而在秦皇统一六国之初,为求嬴政赏识,后世一名走尸王将他从中取出,以他当年所传授的术法将他复活,并为之所驱使。   自此,能操控洛林的尸体为己所用,便成为日后历代走尸王的身份象征。   这一点恐怕是洛林所始料未及的。   活着时他驱使了多少孤魂野鬼,死后却遭到了同它们一样的命运,并因其不腐之身,受到更为久远的折磨,这恐怕就是传说而言的‘果报’吧。只是到了后来,走尸人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自末代走尸王库蓝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能有力量控制洛林尸体的走尸王,因而他的尸体才能重获得一千多年的平静。   直到几年前,被一名自持艺高人胆大的走尸人再次挖出,并以摄魂钉钉住了命脉,才令这已有三千多岁的走尸王又一次重现于世。   而那次却由于我的缘故,让这具尸体真正意义上地复活了。   因为我拔掉了他头上的摄魂钉,所以令他脱离了那名走尸人的控制,并以其血恢复了自身的力量。这力量究竟有多大?从他同狐狸和铘的交手中可见一斑。   当时得了蓝的协助,铘同蓝两人联手方才让洛林退避,而并非将他击倒。此次再度遇到,蓝又是借助了锁麒麟的力量,才将他击退。   所以说,这活死人是除却勾魂使和丧神之外,我所遇见过的最为可怕的东西了吧。   可怕不一定是因为他们有多令人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的强大。   但他为什么会同邵慧敏联系到一块儿去?他又为什么要将豘戒交给邵慧敏?   真的是如邵慧敏所说,因为预见到她脸上的死气,所以出手帮她解决么?   蓝说,那显然不可能。洛林是一代走尸王,驱尸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常人所不可得的利益,所以明知道这种手段极其违背天理也去做,因此,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某种最大程度的利益,他是绝不可能去刻意关照某一个人的。   我想他说得没错。   但同时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蓝对洛林的事会这样了解。毕竟那是三千多年前所发生的事,即便他可能同现代的走尸人有一定的关系,也未必能将当初所发生的事说得这样头头是道,仿佛他亲眼所见过似的,尤其是他对当年那第一代走尸王所操控的夏朝女尸所做的描述。   而且蓝为什么手里会有另一枚豘戒呢?那不是御幽教的东西么。   种种疑问,正打算向他问个明白,不期然却已到了自家的门口。   门口很安静,店早已经关门了,黑洞洞的上了锁,厅里也不见灯光,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在。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屋,见蓝朝我晃了晃手,看来是准备回他家去。   但我一肚子的问题都还没被解答清楚呢。当下正想要叫住他,忽然自家窗户处砰的声响,随即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客厅洞开的窗门处直冲了出来,伴着阵尖叫摇摇晃晃朝着蓝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可是没等挨近蓝,那团东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像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似的。只奋力甩着一头长发,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叫:“呀!少爷!!少爷呀!救命呀!!”   很熟悉的叫声,除了刑官的太监嗓,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叫得出来。   当下不由转头朝窗口处看去,随即见到那披头散发的刑官身后,一道身影在洞开着的窗户内立着。碧绿色两颗瞳孔在黑暗里闪着幽幽的光,闪闪烁烁,也不知道是看着半空中挣扎着的刑官,还是正转身朝他走去的术士。   直到蓝来到他近前站定,他才伸手朝窗外轻轻一甩。   刑官一下子朝天上窜起数米高,好像身上的绊着它的东西一下子消失了。它甩着散乱的长发摇摇晃晃飞到了蓝的身边,想要靠近它,却又对窗内人存着戒心,迟疑着终不敢太过靠近。   见状笑了笑,蓝抬头朝窗内道:“老狐狸,没的折腾一只小小的妖怪,是什么意思?”   狐狸闻声微微朝外探了探身子,将视线从蓝的身上移开,朝刑官看了眼,随即径自转向我。   我被他望得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在我地盘上设结界,你又是什么意思。”然后听见他开口,但显然并不是在问我。   闻言那术士挑了挑眉,轻扬的嘴角似笑非笑,转身一抬手将刑官的头接到手里,拨了拨它乱成一堆的头发:“没什么意思,只是不希望你插手而已。”   “你借锁麒麟之力还奢望别人不来插手么?三千年的尸王,也不是你想得就能得到的东西。”   “呵,老狐狸,谁告诉你我想得到尸王。”   “不然你冒着断手的险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么,”手一松,刑官扑的声重新飞了起来,飞在蓝的身侧一阵盘旋,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地鼓噪:“少爷!少爷!”   他朝它摆摆手,侧头用那双黑蒙蒙的眼睛朝我看了一眼,摇摇头:“可怜的小白,你不管她,麒麟也不管她。我好心帮上一把,倒成了错么?”   说罢,也不等狐狸再开口,他手朝刑官扬了扬转身径自朝自己家走去。   狐狸没有吭声。   只沉默着望着他不紧不慢一步步渐渐走远的背影,直到他进屋,才将视线再次转向我,道:“哦呀……这一堆粽子,你是送到火星去了?”   话音轻轻的,自言自语一般,却叫我心跳不由自主快了起来。“比火星稍微近一点点。”匆匆掩饰了不安,我随口胡乱道:他挑眉:“难怪现在才回来。”   “晚饭吃什么?”   “白水拌饭。”   “泡饭就是泡饭了,还白水拌饭。”   “啧,看你一脸晦气,还惦记着吃?”   “不然我还能惦记什么?”话一出口,不期然抬头那瞬又撞上了他的视线。   冷冰冰的绿色瞳孔,似笑又非笑的狐媚模样。   当即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将头扭到一边。   此时突然手机铃猛地响了起来。   从衣袋里抽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邵慧敏的家。不由皱眉,想起她刚才丢下我自顾自离开的举动,我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去接她的来电。可这铃声仿佛没人接它就不会主动停止般一声接着一声,无奈,我只能按了接听键,没什么好声气地道:“喂?”   “……宝珠……”手机那头的声音很轻,并带着股很明显的鼻音,仿佛她刚刚痛哭过一场。   不由放缓了声音,我道:“慧敏?你到家了?”   “刚才……对不起……我不应该丢下你自己跑了,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什么?”   “你身后的那个人……”   听她提到那个“人”,我不由想起确实要就这个问题好好地问一问她。因为我觉得她在咖啡店里说的那么多东西中,显然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没有告诉我,譬如我身后的那个“人”:“慧敏,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   “我看不清楚……很模糊,但我感觉得到,那肯定是他……”   “他?谁。”   “我丈夫……”   “但她是个女人,慧敏,那是个女人。”   这句话出口,手机那头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我听见她轻轻倒抽了口冷气。   于是我继续道:“你说过你丈夫有个前妻,她离婚后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好。”回答得有些迟疑,这加深了我的怀疑。   “怎么个不好?”   她再次沉默了阵,然后轻轻道:“……她……自杀了……”   “自杀?怎么样自杀的?”   “……跳河……”   这两个字出口,我心下一片雪亮。   原来那名前妻并没有如邵慧敏原先所说,是自愿签了离婚协议。而是以另一种刚烈的方式结束了她同江齐生的婚姻——跳河。   难怪当时在我背上的那个东西全身肿成那样,而且一身的水。   原来是个落水的怨鬼。   意识到我的沉默,邵慧敏有些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问:“宝珠,那个人……真的是个女人么?”   “没错。”   “可是……可是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啊……那不关我的事啊……”说到这里手机那头喀拉拉一阵电磁声,我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正琢磨是不是我的信号不太好,此时突然间从里头传来一声尖叫:“啊!!”   声音响得令我当场一脱手将手机甩在了地上。   “怎么了?”狐狸见状蹙了蹙眉,问我。   我没来得及回答。匆匆从地上拾起手机将被摔脱的电池板用力摁上,急拨回去,邵慧敏家的电话却是一片忙音,显然她没将电话搁好。   但她刚才那声可怕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思绪一片混乱,我握着手机呆呆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正在此时忽然狐狸翻身从窗内跳了出来,将我一把拽到他身后,抬头朝我左前方的某处位置看了过去。   我被他这举动惊得一个激灵。   回过神立刻追着他视线也朝那方向看去,随即见到那片被路灯照得苍白的人行道上,有一团湿漉漉白花花的东西正朝着我的方向一点一点慢慢爬了过来,身后长长一道水印,红得发黑,随着风扑鼻涌来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第107章   周围的雨不知几时已经停了,周围起了一层薄雾,乳白色的雾气萦萦绕绕,将周边的房子和马路无声无息笼罩了起来,四周也因此变得无声无息,静得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脏突突的震动。   我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看着那团白色的东西。   它是咖啡店里那个趴在我背上,像座山一样压着我的女人……之前我还以为她被锁麒麟慑走了,就像过去那些试图侵犯我,但被它的力量逼散的东西一样。却没想到她会一路跟我回了家,并且仿佛无视狐狸的存在般穿过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朝着我一点点逼近了过来。   直到近得能将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却突然停了下来,随后笔直趴在突起的盲道上,面向着我,有点费力地把她那颗肿胀的头颅从脖子上慢慢抬了起来。   她在看我……   透过那些粗长得跟烂海草似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那张肿胀得令五官变形的脸上隐约有双视线在注视着我。全身那层皮肤在路灯惨白的光线下像被浸透了的纸一样,苍白而充满皱褶,每随着她脖子朝上扭动一点,就会从那些皱褶里挤出些带着咖啡颜色的液体,并散发出愈加浓烈的腥臭味。   这情形令我不由朝狐狸挨得更近了些。   有那么一瞬几乎伸手朝他衣角上拉过去,但一抬头望见他的脸,就没再继续,因为他正目不转睛望着地上这个女人。   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过也就那么短短片刻的功夫,他忽然眼睛轻轻眨了下,侧头望向我:“你今天从外头把什么东西给带回来了?”   我一愣。   没等回答,却见那女人哇的声从嘴里吐出口黑稠稠的水,然后肩膀一歪,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有点吃力地迈了一步。   周围雾气一刹那变得更浓。   潮湿的空气伴着腥臭的味道黏黏糊糊缠在人的身体上,像周遭的能见度一样粘湿而模糊,透过乳白色的气团隐约可见那女人沉重的身体,伴着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踢踢沓沓走动在水泥地上,一步,两步,三步……   然后听见噗噗两声闷响。   随着这女人脚步的继续迈动,突兀间有两团肉一下子从她手臂上掉了下来。白花花的两大团,落在地上啪地碎成两摊肉泥,然后脸上脖子上腿上……几乎全身那些肿胀得晃来晃去的肉,随着她脚步的继续都开始一团团从她身上脱落下来。   一路走一路掉,而她竟似毫无感觉般一摇一摆,没有一丝停顿地朝我这里逐渐靠近。   很快那身体变得越来越瘦,跟   块干柴似的,血淋淋的隐约可见身体内的骨头在剩余的皮肉里微光闪烁。却唯有肚子上的肉仍在她身上保留着,随着身体其余部分肉块的迅速脱落,它异样庞大地在她身上突起、摇晃,像块无比巨大的肉瘤,而透过这团晃动的肉体,甚至隐隐可辨那里头有着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   就在我屏着呼吸呆看着它的时候,突然这女人一张嘴猛地发出唧唧一声尖叫!   紧跟着骤然在离不到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像是突然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身体狠狠地晃了一下,随后倒退一步伸直了两条血肉模糊的胳膊在面前空气中一阵抓扒。   随即再次尖叫起来,像只疯了的野兽似的:“唧——!呀——!”   这声音令周围的狗一瞬间狂吠了起来,兴许是被这穿透雾气的尖叫给惊到了,与此同时几只野猫从我家附近的阳台上一窜而过,发出阵叫春般的嚎叫,同犬吠声混合在一起,在雾气弥漫的街道里徒生出一种无形的阴冷。   动物对此的感应要远远比人强烈许多,故而在它们被惊怕到躁动不安的时候,周围邻居家的门窗仍静静关着,似乎没有一个人听见从这条寂静的马路上传出来的凄厉尖叫声,所以很显然没有一个人能在此时见到我家房门口正有一个形同骷髅般的女人在一边尖叫,一边用她长而尖锐的指骨将我家大门抓出一道道苍白的伤痕。   直到两只手上的肉被她疯狂的动作甩得只剩下苍白的骨头,她突然身子一凝,随着股突然而来的寂静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披散着一头乱发仰头望向天,细长的身体被巨大的肚子拖着垂荡在身前,摇摇晃晃,像只硕大的蝙蝠悬荡在我面前的空气中。   多诡异的一副景象……   不由得再次朝狐狸靠近了点,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狐狸轻轻说了句什么:“子阴抱母……”   没能听懂他说的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隐隐感觉到那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因为狐狸说话的语气不像往常那样轻佻,并且有那么一点点的谨慎。   这令我不由自主捏拢了自己潮湿的手指。   一边深吸了口气想打破沉默问问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在这时猛然见那女人身子一斜,一个纵身无声无息就窜到了我家的门前!然后将身子朝门板上狠狠一贴,她拉长了脖子,朝那道门板同门框的缝隙处张嘴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狐狸嘴里轻轻发出嘶的一声,   下意识抬头朝他看了眼,便见他眼里碧绿色两点荧光一闪而过。随即他身子朝前微微一探,见这样子似乎是想去阻止那个女人。   却已来不及。   只听见门咔嚓一声轻响,徐徐敞了开来,露出里头黑压压一团被夜色笼罩的客厅,空荡荡的,静得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唯有挂钟的走针声滴答滴答异常清晰地从里头传出来,那女人听到这声音突然身子晃了晃。   似乎是被吸引住了,她一把搭着门框朝里张望了两眼,随后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找到门后吊灯的按钮,熟门熟路地将它啪的声打开。   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到了眼。   这令她嘴里再次叽叽一声嘶叫,尖锐的声音让人耳朵根一阵发麻,我忙用力捂住自己耳朵,随即见那女人猛地挥着两条细细的胳膊挡在自己眼睛上,一边踉踉跄跄朝着门口处急退过来。   眼见要一头朝门外冲出,不料门口处已被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挡在那里。   是铘。   他像只幽灵一样出现在那里,单手握在门框上,挡住了那女人的退路。耀眼如银丝般的长发下一双紫眸闪闪烁烁,仿佛那上头凝结了层冰似的,而在之以下,漆黑色鳞片爬满了他大半张脸,令他看起来有种野兽般尖锐而张扬的萧杀。   女人在离他半步开外的距离处全身扭曲了起来。   由于皮肤和肉都几乎掉光了,所以令人无法看出她脸上的神情,但能分明地感觉出她的恐惧,那种爆发而出的恐惧感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一样明显。   她唧唧尖叫着,一边用力把自己身体曲成一团。   眼见铘转过身将视线朝向她脸上稍稍挪开,她蓦地从地上跃了起来,张开两条细长的手臂猛地朝铘脸上挥了过去!   “铘!”见状我不由脱口惊叫。   铘却不退也不避。   迎着女人过来的方向他将那只搭在门框上的手反转了过来,对着女人咽喉处轻轻一挥。   那只手早已不再是人手的形状,赫然一只布满了鳞片和尖甲的麒麟的利爪,还没触到女人那条微微蠕动的喉管,它已然烧焦了般滋的声发黑变脆。   女人的头颅因此直滚下地。   原本就过于纤细的脖子再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此时一下子支离破碎,而随着脖子的断裂,她整个身体也一下子裂了开来,同她头颅一同跌滚到地上,然后和那条脖子一样,通体发黑,转眼间在空气中变成一大片飞扬的粉尘。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了,之前还像座山一样那么白花花的一大团。   转眼间就成了空气里飞散的烟尘。   铘究竟用了什么   方式将她这样彻底地终结得干干净净……   这念头在脑子里盘垣着,我好一阵发愣,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见着狐狸甩着尾巴朝屋里走去,才一下子醒转,忙跟了过去,地上还残留着没有消散干净的那女人身体发黑后的碎块,我小心避让着跳进了门里,铘仍在门口站着,靠着门背,我几乎因此而撞到他身上。   距离的接近让我很快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呼吸比平时重,而且气息间隐隐有股铁腥的味道,这让我走进去了又退了回来,到他身边朝他看了眼。   随即发现他脸上鳞片褪去后,露出的那层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那东西是子阴抱母,连它也吃,你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道行。”这时听见身后狐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   话音似笑非笑,仿佛透着某种讥讽。   铘却仿佛没听见似的。   自顾着直起身走进屋,经过狐狸身边时回头朝他看了一眼,道:“天谴于都我无所谓,何况区区一个子阴抱母。”   狐狸听后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低着头用他的脚在地上那堆黑色的骨渣上一阵撩拨。   直到那些骨渣在他脚下一一碎成一滩散灰,方才抬起头,循着铘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嘴里啧啧两声,似乎又有什么刻薄的话要从他那双薄削轻佻的嘴唇里漏出,但很快被我从门后抽出笤帚在地上猛地一阵扫后飞扬而起的灰尘给呛住了,他大大打了个喷嚏朝我斜了一眼,砸吧了几下嘴没再吭声。   我继续将地上的剩灰清扫出门。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可怕而诡异的景象,我已没心情再看狐狸去招惹那只麒麟,一路把地上给彻底扫干净了,我将门用力关上,回头问他:“子阴抱母是什么,狐狸?”   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着楼上那扇被铘关紧了的门:“子阴抱母么,就是那些因为母亲怀孕时突然暴毙,而被迫死在它母亲肚子里的婴儿。”   听上去似乎就是指那些枉死的魂魄。但枉死的魂魄多了去,不应该会被狐狸以那样一种奇特的口吻向铘提起。   发愣间,似乎看出我眼里的困惑,狐狸又道:“因为是一尸两命,并且死得极冤,所以这样一种冤魂要比其它枉死的魂魄厉得多,也棘手得多。”说到这儿眼里暗光一闪,不知怎的他嘴角扬起微微一丝冷笑,回头又朝阁楼上那扇房门看了一眼:“当然。说它棘手并不是指它有多难对付,而是因为,对付那种东西是会遭报应的。”   “遭报应?”我不由再次一愣。   “这也就是为什么,对门那小子在和你回到这里   后马上识相避开,直到现在都见不到人影的原因。”   被狐狸这一提,我才想起来,确实蓝这次的行为有些蹊跷。   在那个女鬼出现时,周围其他邻居没听到动静也就罢了,没道理连蓝这样的人都听不见。我想起从头至尾他家的窗户就没有开启过,直到现在也是,尽管他家的灯都亮着。这对于一个以往只要我家有些什么事都会偷窥上一两眼的家伙来说,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难道真的如狐狸所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忌讳,所以他故意视而不见?   可是为什么对付一只为害人间的冤魂,却会遭到报应?   想到这里我立即追问:“为什么对付它会遭报应,它戾气这么重,留在这世上早晚会害人,铲除它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话音未落,狐狸忽然嗤地声轻笑,摇了摇头:“错。如果不是因为你从外头带了某样东西回来,它断不会跟过来,更不会害无辜的人,它和那些充满了怨气的冤魂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什么区别……”   “这种东西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目的性很强,就是为了搞那个害死它的人而来的。除了那个人,它眼里看不到其它任何东西。所以,你到底从外头带回什么来了?小白?”说完手朝我面前一伸,轻轻晃了晃。   我愣了愣。   随即明白过来,一声不吭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交到了他手心里。   他接到将手指微微一拢,也没朝它看上一眼,放到嘴前朝它轻吹一口气。   片刻后倏地抬眼望向我,绿幽幽的眼睛里隐隐有着层寒意从里头直透了出来:“御幽教的豘戒……难怪那东西会跟你到这里,它是被这东西给强制弄来的。”   “什……什么?”我不由一呆,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脸上这种突兀转变的神情。   “豘戒能牵制戾气,是当年那些走尸人最为垂涎之物,小白,你是不是碰上尸王了?”他再问。   话音有种咄咄逼人的紧迫,我不由一阵不安,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见状眉头一拧,道:“他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立刻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暗绿色的眸子闪烁着陌生的光,这令我愈发不安了起来。   “没有。”匆匆回答,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微微有些发抖。   这让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意识到这点我猛地朝后退开两步,见状狐狸两眼忽地一弯,如同两道月牙儿般眯缝了起来,咧嘴朝我嘻嘻一笑:“哦呀,这胆子,小得丢地上得用显微镜去找。”   我被他这一番变化给懵住了。   他之前用那种审讯般的神情问我话,难道是存心在逗我?   可是……不像啊……   “你在怕什么,小白?”怔忪间见狐狸伸出手指朝我额头上戳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从我身边离开了,仿佛刚才他的神情,他所说的话,真的只是在同我逗趣似的。随后打开冰箱拿出瓶啤酒,他舒舒服服地钻进沙发打开了电视。   那样悠闲自得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了我似的回头看向我,朝我扬了扬手里的啤酒:“你傻了么?要不要喝点清醒清醒?”   “你怎么会对尸王和豘戒那么了解,狐狸。”我摇头问他。   他挑了挑眉,似乎我问了个多么多余的问题:“因为我是妖怪,喜欢八卦一切小道消息的妖怪。”   这回答多么敷衍了事。   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望着狐狸那双开开心心朝我嬉笑着得眼睛,却一时又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正僵持间,忽然他转了个身跪在沙发上看着我,朝我晃晃手里的酒瓶:“说起来,那天你在这里跟我说的话,还有效么?”   我一愣:“什么话……”   他再次咧嘴一笑,丢开酒瓶长开两条手臂,朝我撅起嘴。   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不由得脸一瞬间再次涨得通红,红到几乎能从皮肤里喷出血来。当下猛地跑到他面前扬手啪地朝他脸上甩了大大一巴掌,直把他扇得一骨碌从沙发上滚了下去,还不够解气。扬手正要追过去继续朝那张仍在嬉笑得欢乐的脸上甩几巴掌,突然楼上一阵奇怪的声音幽幽然传了下来,令我不由自主停在了原地。   那声音猫叫似的。   再仔细听,却好像是个女人的哭声……   咿咿呜呜的,来自铘的房间…… 第108章   愣神间,我听见身后的楼梯上咔的声轻响。   忙回头,就看到被墙粉刷得雪白的楼梯间顶上有颗头垂在那儿。确切地说,是个一身黑衣,脸白得发青的中年女人。   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很瘦,瘦得两只眼睛在眼眶里凹陷着,好像两个硕大的黑洞。她半个身体在楼梯口处朝下垂着,乍一看仿佛只有一颗头颅悬挂在那儿,脸两侧的头发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海藻,潮湿而凌乱地粘在墙壁上。   她在用她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微微张着,从里头发出那种猫叫一般的哭声。   我被她这直勾勾的眼神看得不由朝后倒退了一步。   如果不是因为她眼里那副诡异的神情,她其实还算是个蛮标致的女人,虽然脸色白得吓人,但五官十分清秀。只是通体被一层乌黑的死气给笼罩着,就如同那天晚上我在邵慧敏脸上见到的那种一样,并且全身散发着一阵阵潮湿腥臭的气味。跟她一上一下离得少说也有十来米的距离,那味道我都能闻的清清楚楚,甚至她自己似乎都闻到了,因为她突然间将目光从我脸上收回急急朝自己身上看去,随后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口想往外脱,无奈那衣服仿佛胶着在了她身上似的,任她用尽了力气急得尖叫,仍无法将它从身上扯去。   尖叫声渐渐刺痛了我的耳膜,我痛得不行,正想伸手把耳朵捂住,不料鼻子下突然一凉,似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看来是低估你了。”这时突然听见狐狸道。   不知怎的他的话音刚出,那女人的尖叫声就消失了,并且从楼上一头坠了下来,掉到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抖个不停。   像是疼痛,可那眼神看上去却分明是种愤怒。而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铘探出半个身体朝下看了眼,似乎没有听见狐狸的话,只嘴角微微牵了牵,对那女人道:“你哭什么,都死了那么久了,哭还有用么。”   女人一听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得很费力,似乎那些手和脚都不是她身体上的部件似的,眼见她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无数次挣扎后总算面前站稳,她抬起僵硬的脖子,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再次朝我望了过来:“你……你……你为什么要帮她……为什么要帮那个贱人!”   “什么?”我一愣。   而我这反应令她骤然一声尖叫:“你仗着你有两个神仙是吗!就像那个贱人仗着她有她的青春和她的美貌?!”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倏地到了我面前,一把掐住我脖子把我推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随即一股冰冷的气流随着她手指直刺进了我皮肤,尖锐得似乎一瞬间就能把我的头从脖子上拧下来!我忙伸手去扯,可哪里扯得动,她手指就像一块块石头似的,牢牢钳制在我脖子上,一边用力收紧一边对着我尖叫:“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还给她?还给她什么?   来不及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很快我感到自己的眼球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给挤出来了,却不知为什么狐狸和铘两人明明就在边上,但仿佛视若无睹般没有一个人过来制止她。   眼看着她手指越捏越紧,我感觉到鼻子里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滑了出来,一滴滴滴在我嘴唇上,再顺着嘴唇滑进我嘴里。   又咸又腥,是血……   就在这同时我看到两行血从那女人黑洞洞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她两眼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但原本暴怒的眼神突然消失了,她哭了起来,哭声沙哑得仿佛被某样坚硬的东西压在喉咙里,又艰难无比地从喉咙的缝隙里钻出来。   “还给我……”   她咿咿唔唔地痛哭着,直到那些血色的泪把她整张惨白无比的脸染得鲜红,两手一松,我啪地从她两手的空隙处一下子滑倒在了地上。   落地那瞬,我带着‘锁麒麟’的那只手狠狠地痛了起来。   痛得仿佛我的手腕快要被撕裂了一般。而随之那根链子一阵抖动,朝着那女人的方向直窜而起,于是我的手也不得不飞速抬起,带着这根吸了我的血后渐渐发红的链子指向那哭得满脸是血的女人。   女人眼里的血一下子从眼眶里喷了出来。   转身想逃,被我手上的链子轻轻一旋,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拖了回来。随即我看到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缝里有丝丝灰烟飞出,这令她无比凄厉地哀嚎起来。   眼角瞥见狐狸朝我走了过来,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不知怎的又住了口。只抬起头望向楼上的铘,我循着他目光也朝铘望去,一眼看到他眼中那沉默专注的目光,心念突地一动,手腕上的链子蓦地静了下来。   一瞬间艳红的色泽从那些碎骨中褪去,那女人也因此渐渐安静了下来,身子一歪跌倒在地上,脸朝我面前一转,我望着那张脸不由吃了一惊。   那张脸已不能称作是张脸,只剩下漆黑一个空洞,如她此时寂静而空洞地歪斜着的身体。   “为什么停下了。”楼上响起铘的话音,冷冷的。   我抿了抿嘴唇。想不去理会,但迟疑了一瞬,还是不由答道:“因为她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   江齐生的前妻。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有直接说出来,我壮了壮胆朝那女人身边靠近了一步,对她道:“我不是邵慧敏,你为什么要缠着我。”   话刚出口,果然不出我所预料,她整个人猛地一个激灵,随即倏地站起,用她那张黑洞般的脸紧盯着我。   “你是因为她而死的么?”见状我继续追问。   她动作明显僵滞了下来。   似乎在思考我这个问题,片刻后突然朝后退了两步,她喉咙里发出咔咔一阵声响。然后一些沙哑的声音从她嗓子里慢慢挤了出来:“堕……堕……堕……”   一口气说了无数个‘堕’,但不知道到底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只看到她这样反反复复地说着说着,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凄厉,直到后来连字节也听不清楚,好像一台坏了的报警器般她对着我大叫着,好几次似乎要朝我扑过来,却很快又退了回去,而这令她越发愤怒,高高仰着头,仿佛要将头顶的天花板看穿似的,她将被压抑住的怒气全部发泄在嚣叫上,我的耳朵再次疼痛了起来,所幸此时一双手按在了我的耳朵上,然后一种奇特的啸叫声从我身后的狐狸口中发了出来,叫声极大,因为在那声音从他口中发出的一瞬间,摆在桌子上的那些陶瓷碗碟全碎了,以致一大口黑血从那女人脸上的黑洞喷出。   “堕!堕!堕!堕!!!”她猛地再次朝我尖叫了这样一串声音。   就在我以为她这次真的要朝我扑过来的时候,她一扭身朝着楼梯的方向直扑了过去!那方向铘正一步步从楼上走下。   眼里的神情依旧是冰冷而平静的,只是手里似乎握着样什么东西,灰蒙蒙的一团,匆促下令我看不真切。   而那女人飞扑的方向似乎正是铘手里这团东西。   在她靠近的刹那,这团东西突然猛地动了动,并发出呀呀一声婴儿般的啼哭。这声音让我不由呆了呆。没等回过神,狐狸按在我耳朵上的手忽然松了开来,与此同时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不要怕,小白。”   不要怕?不要怕什么??   没等我回头去问狐狸,眼前那幕景象让我再次呆在了当场。   我看到那女人的身体在靠近铘的一瞬突然直直倒在了地上,而铘手里那团灰蒙蒙的东西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咿呀咿呀,分明真的是婴儿的哭声!   那女人在着哭声里全身如同石化般地僵住了,紧跟着一道猩红的血从她手臂处溅了出来,她手臂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竟然断裂了,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器给一下剁断了一般!   紧跟着另一条胳膊,左腿,右腿,腰……然后脖子……   它们在我眼前无比清晰又无比虚幻地发生着,如同一幕训练有素的屠夫所进行的最为有条不紊的切割现场。   这女人在我眼前仅仅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被卸成了八大块微微颤动着的肉。   整个过程她脸上那团黑洞始终朝着铘的方向,似乎想大声对他说些什么,无奈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婴儿持续不断的哭声,提醒我这一切是真实在发生着,我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朝铘走过去,他面对这一切时那双暗紫色的眸子里所流露出的冰冷和安静让我全身发抖。   “铘……”所以我叫他名字,试图从他眼里能看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来,那些异于一个冷血杀手般残酷的神情。   但他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似的。   只低头沉默而冰冷地望着地上那些被切割得零碎又还微微颤动着的身体,然后抬起手,将手里那团灰色的东西轻轻捏碎。   那东西从铘手里散开消失掉的时候,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停止了,地上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起来,有那么一瞬我以为那颗只剩下黑洞的头颅会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向铘的手。   但它除了不停地颤动和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叫声外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我感觉自己慢慢朝它走了过去。   走到它身边,确切的说,是被自己的手臂,那条缠着锁麒麟的手臂,给拉到了它的身边。   然后蹲下我将那颗头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锁麒麟的碎骨在这同时缠住了它,尽管它嘶叫着,剧烈地颤抖着,它们深深地缠住了它,然后往它皮肤里渗了进去。   然后慢慢的,一些黑色的东西从头颅的皮下渗出,渗入了锁麒麟的骨头内,将它们慢慢染成了漆黑的颜色,好像过去吸足了我的血时所成为的颜色那样。   然后我看到自己的手也开始慢慢变黑,慢慢渗进了那颗头颅的脑子里。   有一些景象在这个时候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一个女人,四五十岁的模样,岁月摧残了她的皮肤但还没有完全摧残掉她的容颜,她看起来仍然是清秀端丽的,一身妥帖的黑色长裙妥帖地包裹着她怀孕中微微走形的身体,她坐在桌子前,享受着她男人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为她做的饭菜。   她男人将她最爱吃的菜夹到她碗里,她用筷子将他的手抵住,对他说:我不会和你离婚的,你也不能要求和我离婚,我怀孕了,我们俩的头一胎。你看,并不是只有年轻女人才会怀孕,并不是她才会给你生孩子,不是么。   男人不作声。男人的脸模模糊糊的,模糊得只能看清他在笑。   他笑吟吟望着她吃着他做的菜。   在吃掉半碗饭后,女人一头倒在了地上。身体不能动了,眼睛仍是清醒的,她清醒而惊恐地看着那个笑吟吟的男人。看着他笑吟吟站起身,笑吟吟拖起她怀孕后略微肿胀的脚,将她慢慢地拖进浴室。   然后他用他早就准备好的刀将她一刀刀肢解掉,在这女人清醒地注视着他每一个动作的时候。   ‘堕……堕……堕……’   原来是这一刀刀落下的声音,‘剁……剁……剁’   连着剁成了八块后,男人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起身,有条不紊地将她被剁了一地的身体碎块一一丢进了浴缸里。   在那口装满了热水的浴缸里他将她泡了整整一个星期。   看着她变肿,看着她腐烂,看着慢慢一浴缸的水同她的血肉和尸液混合在一起,肿胀得像发酵的烂馒头……   最后,一片黑暗。也不知道是这女人终于不再清醒了,还是我手上的锁麒麟终于从那女人头颅的皮肤中钻了出来,带着种饕餮后的满足,和黑金般璀璨的光华。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用力丢掉手里的头颅,却发现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同它其余那些躺在地上颤动着的部分一样,同那在铘的手指中灰飞烟灭的灰色东西一样。   只留地上一枚蓝莹莹的东西,浑圆,带着点模糊的光,似瓷又似有肉的质感。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狐疑着抬起头,随即发现铘在看着我,眼里不再如冰般硬冷,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浅笑。   “发生了什么……”我在他这样奇特的目光中呆呆问他。   他没回答。身后响起了阵脚步声,紧跟着一双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推到一旁的沙发上。   是狐狸。   他也同铘一样沉默,但没有铘眼里的微笑。   这让我不安,甚至有些害怕。“狐狸……刚才……”   “刚才你做了超渡了一个魂。”没等我把问题问出口,狐狸打断了我的话对我道。   “……什么超渡……”我仍是不明白。   他没回答。慢慢回过头,他望向身后的铘。铘低头将地上那枚蓝色的东西拾了起来,放在手心里静静看了会儿,随后两步走到我跟前,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的时候,将那东西极其突兀而迅速地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几乎是立时就吞下了它,行动快过思维。   等思维意识过来的时候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对着面前那两人尖叫:“什么东西!!铘!!你刚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那两人一个都没有给我答案。   但无所谓,因为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知道刚刚被自己吞下去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觉得我知道那东西。   至少我曾经见过那东西……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我却没有一点印象。   这种无法名状的奇怪感觉太难受,难受得让我胃里一阵翻腾,紧跟着哇的下张开嘴,跳到地上大口大口呕吐了起来。 第109章   之后的三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可是雨总也下个不停,滴滴答答像条阴湿的棉被层层裹着这座城市,空气于是又厚又潮,闷得让人一阵阵犯困。   这样的气候是阻挡生意的,于是一到下午店里就冷冷清清,除了擦擦地板抹抹桌子,剩下的时间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我想起这几天邵慧敏始终都没再联系过我。   自从三天前的夜里她给我打来那通电话之后,我就和她没了联系。她不找我,我自然也不会再去找她,虽然那天晚上她挂断电话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起来非常恐慌,但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再同这女人有任何瓜葛,以免被她再次以某些自私的目的而给我带来什么“意外的惊喜”。   谁能想到自己的老同学会利用和坑害自己呢?   她是当年在学校唯一一个窥知我有‘见鬼’能力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因此而试图将她自己身上的噩运转移到我身上的人。这样自私,也难怪当初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已经有相濡以沫那么多年的妻子,还一意孤行地破坏别人的家庭,到后来惹祸上身,只能说是她应得的报应。   只是每每想到她横刀抢来的那个丈夫,不由让人感到一阵发寒。   如果那天晚上江齐生前妻的鬼魂给我看到的那段场景,确确实实是她死去时的情形,那么,毫无疑问江齐生是个在逃的杀人犯。他不仅狠心杀了自己结发那么多年的妻子,还以极度残酷的手段将她分尸。   这种事不是普通人能够下得了手的,那得有一颗多残忍的心,才能做出这样冷酷的事。   而这件事邵慧敏知道么?   我想她应该是不知道的。那男人作案手段相当冷静并有条不紊,所以很显然,那具尸体和作案时留下的蛛丝马迹应该早已被他处理干净,除非有人突然想到要去追究他妻子的下落,不然,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发现那可怜的女人早已无声无息间死去了那么多时间。   所以邵慧敏一直都以为江齐生用钱打发掉了前妻,所以她很安心地同那个男人结婚,并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只是不知为什么,尽管如此,我仍能感到邵慧敏潜意识里很明显地对那男人抱有一种恐惧感,因而她会在那男人死后,总觉得自己又见到他回到了自己身边,甚至还把当时咖啡店里附在我背后的江齐生的前妻看成是他丈夫。   而这一点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造成的呢?   正想得出神,门铃当啷一阵响,几个学生样的说说笑笑走了进来,在靠窗坐了,扬手对我大声道:“老板娘,三个香草软糖冰霜,两个摩卡味的!”   “哦。”我回过神应了声。   低头去找碎冰机,才想起冬天没生意,它已经被狐狸收到阁楼上去了。忙探头进厨房想叫狐狸去取,一看到里头空荡荡的,才记起狐狸一早就出门采购了。   于是只能叫杰杰先在柜台处招呼着,我解下围兜进屋蹬蹬磴上了楼。   本不情愿上去,因为铘住在阁楼。   自从那天被他喂了块不知名的东西后,我觉得自己像生了场大病,呕吐,腹泻,整整两天没有一点食欲。   狐狸说我娇气,他说那种东西麒麟吃几千年也不会拉一次肚子。   也许他以为这话能安慰我,但他不知道在听了他这句话以后,我又跑厕所里吐了两回。因为我记得狐狸曾经有意无意地跟我说起过,麒麟这种动物饿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是以一些厉鬼的魂魄为食的。   虽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细想起来,铘确实从来没正经吃过一顿饭,而倘若是真,那么可想而知被我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的那个玩意儿,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可真够恶心的,他怎么可以拿那种东西随便喂给人吃……   想着,原本碰到门把的手又收了回来。   正要掉头下楼,但转念一想,他姥姥的,我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三天时间,除了呕吐腹泻,我就是昏昏沉沉地在店里站着,所以一直都没再见到过铘,于是也就一直没机会去问他,当时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要朝我嘴里喂那种恶心的东西。   这会儿是不是正好可以进去直截了当地问问他?   想到这里,没再迟疑,我一拧门把将门推了开来。   谁知才走进屋,不由一怔,因为铘并没有在房间里待着。   这地方自从他住以后我就很少进来,以前堆满了杂物,现在被他收拾得很干净,一条席子和一床被子似乎是这男人唯一的家当了,它们被整齐收在靠窗的角落边,看来他的确是出门去了。   当下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我带着这种颇为复杂的情绪快步走到屋内的立橱边,打开橱门,把放在门口出的碎冰机取了出来。   抬起机器正准备出门,不知怎的又迟疑了下,我回头朝靠窗那个角落处看了一眼。   那地方一卷草席下一只黑漆漆的盒子露着半只盖子。   看上去很陈旧,上面漆水掉了许多,露出里头不知什么面料,黄澄澄的,微微闪着点光。   这令我不免有些好奇,当即放下手里的碎冰机朝它走了过去,到跟前小心翼翼将上面的草席挪开,一看,原来是只比饭盒大一点的梳妆盒。   为什么说它是梳妆盒呢?   因为差不多样子的我姥姥也有一个,红木的,比这个精致得多,盖子镂着密密麻麻的花,下面带两个抽屉,小的是放首饰的,大的是放梳妆用工具的。   除开做工,同这只简直一模一样。   这显然就是一只女人用的梳妆盒,但肯定不是我姥姥的,却出现在这个房间,这个属于铘的房间。并且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它旧得扔在马路上都不会有人愿意弯腰去捡。   做工倒也精致,四方的盒身上压着菱形的盖子,没有姥姥那只那么花哨,盖子上简简单单一朵红花,漆水已经掉得七七八八,勉强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痕迹在凹槽间残留着,同样,那些掉了漆水的地方显露出一些黄澄澄的光。   莫非这首饰盒是用黄铜做的?我琢磨着想把它从地上拿起,没料想刚抓到手里往上一提,立马就感觉出不对了。就提了那么一点点,它嗵的声从我手里直掉了下去,几乎撞在我脚趾上,重得让我狠吃了一惊。   这盒子竟然硬生生把地板给撞出一个洞!   怎么会那么重……   当下再次仔细朝着这盒子看了过去,然后突然间,我被自己的念头给再次惊得一跳——   这只看上去旧得丢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愿意捡的梳妆盒,制作的材料竟然是黄金么……   那么重,起码得有三十来斤吧。而空着双手跑到我家的铘,怎么会藏着这么贵重一样物什?   正呆想着,忽然间那盒子其中一只抽屉啪的声弹了开来,露出里头鲜红一样物什。   细看原来是把梳子。梳子半月形的,很小,刚好手掌一握的大小,通体用红漆刷得鲜亮,上面闪烁缀着几枚用透明石头拼缀成的小花,非常小,于是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玉石还是宝石。   样子着实是让人看着喜欢的,所以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把它从那只昂贵的梳妆盒里取了出来,握在手心,也不知道那上面刷的究竟是什么漆,非常光滑,琉璃似的近乎透明。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它,一边仔细看着上面精致无比的饰物,凑近了看可以判断哪些闪闪烁烁的小东西确实是宝石,红的蓝的绿的,细细碎碎地被一些金丝非常细致地粘连在梳子上。   不禁想起旧时那些小姐们,在把头发梳得光滑妥帖后,在把簪子以及这样的梳子往头发上一插,真是漂亮得让现在的人羡慕无比。   于是不知不觉的就也将这把梳子往头发上梳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正想着用什么方式把它绾在头发上,这时突然身后微微一阵冷风滑过,有道话音从门口处淡淡传了过来:“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一跳。   险些脱手把梳子扔在地上,慌里慌张转过身,就看到铘斜倚在门上望着我,目光隐隐有些不悦。   我忙把梳子塞回那只梳妆盒里,支吾道:“……我在找碎冰机。”   他闻言将视线转向屋中间的碎冰机,那眼神显然是在否定我的解释。   我未免有些慌。不再多说什么,只匆匆几步走到碎冰机前把它抱起,头一低试图从他身旁绕出去。   “你对这东西很好奇么。”这时忽然听见他又道。   我怔了怔。眼见他目光落在我手上,才发觉自己慌乱中忘了把手里的梳子放回原处,不由脸一阵发烫,我讪笑着把机器放回到地上,转身将梳子递到他面前:“很漂亮的梳子。”   他闻言看了看我,似乎并不急于将梳子收回,只转身慢慢踱到窗户边,将地上那只重得被我脱手砸到地上的梳妆盒拿了起来。动作轻轻巧巧的,仿佛那几十斤重的东西完全没有一丝份量似的。   “这是你的么?”我不由又脱口问了句挺傻的话。   他回头看看我,微微一笑:“不是。”   这笑容让我越发有些窘迫,当下提起地上的机器退到门口边,边走边对他道:“对了,那天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没回答,只目光微微闪烁着望着我,见我一脚跨出门,突兀道:“你不记得它了么。”   我突然觉得手里的碎冰机变得很沉。   沉得差点让我跪了下来,我不得不手一松,它砰的声从我手里滑脱,笔直掉到了地上。   “不记得什么?”看着这台机器我怔怔问。   铘没有回答,或者他其实说了些什么,因为在我抬头再次望向他的时候,确实是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只听清他最后那句话,他说:“过来帮我梳下头好么。”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唐突而无理的要求。   可是明明应该一口拒绝,我当时当地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他站在窗口处望着我的那双眼睛淡然却仿佛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以致在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捏着手里那把光滑冰冷的梳子已站在了他的边上。   他望着我再次笑了笑,转过头,将面前的窗户推开。   一瞬间外头被雨水冲刷得清凉的风轻轻吹了进来,将他那把银亮如雪的长发轻轻吹开又揉乱,这情形令我心里头砰砰一阵急跳。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幅情形。   于是循着这种奇特的熟悉感,我将手里的梳子慢慢在他的头发间,由上至下,慢慢往下梳,再往下梳……   梳子上细碎的宝石闪烁着细碎的光,映入我眼里,那瞬间我吃惊地发觉我似乎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我曾经替铘梳理过头发,而且不止一次!   这感觉太诡异了……   闪念间我握着梳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匆忙想要松手,突然铘一伸手将我的手腕握住,回头望向我。   “大人……”凑近我耳边,他轻声对我道。   我一惊。   那双紫莹莹的目光竟似刹那间刺进了我的脑子里一般,我忙用力抽手,一急却让自己脚一软跪倒在了他边上。他就势一把将我抱住,按在窗台上,我想挣脱却完全使不出一点力气,所有力量在他面前就如同微尘一般,我的手不由再次抖了起来,抖得手指绕进他发里就再也抽不出来。边上那把艳红的木梳在他银白的发丝间,闪着妖娆而霸道的光,那光霸道地控制了我的身体,它令我在铘的面前僵化了般无法动弹。   眼睁睁看着他弯下腰朝我靠近,那双紫色的眼睛和薄削冷漠的嘴唇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能感觉到呼吸间微微的温暖,它们轻扫在我脸上,带着他眼里所不曾有过的温度,让我嗓子发干,干得几乎无法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小白?”这时突然听见楼下响起狐狸的叫声:“东西找到没小白?等着用了!”   我想回应。可是嘴刚张开,铘的嘴突然就压了下来,瞬息间将我的声音封了回去,也将我的意识一瞬间全部抽了去。   脑里一片空白,   耳边听见狐狸上楼的脚步声,蹬蹬磴很快。我呼吸登时急促起来,情急下用力再次挣扎,却被铘反而抱得更紧,他反手抓着那把缠在他发丝间的梳子,薄削的嘴唇贴在我唇上,慢慢动着他的嘴唇对我一字一句道:“不记得了么,你?那些年是谁缠着我做了这只盒子,谁缠着要天天为我梳发……你都不记得了么,我的神主大人……”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出现在敞开着的房门前,微微喘息着,碧绿色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我和那将我紧抱在怀里的麒麟。   如此沉默,是我所未曾预料的。   我如他一样一动不动呆看着他,片刻,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一把推开身上的铘逃也似的朝着阁楼外直冲了出去。经过狐狸身边,他仍那样安静地看着我,这沉默令我浑身像针扎了似的剧痛起来。   一路哆嗦着冲到楼下,又在杰杰诧异的目光下冲出家门,门外扑面而微凉新鲜的空气令我微微平静了一点。   我在店门旁的角落里蹲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刚才那一切令我心跳剧烈得像是要冲出喉咙,呼吸伴着一阵阵难耐的抽痛,以致没有看到路对面有个一身制服的男人,正一边看着我,一边慢慢朝我方向走过来。   直到在我面前停下安静站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于是再次用力吸了口气稳住情绪,我慢慢抬起头,朝来人看了一眼。   随即一怔,脱口道:“罗警官……”   罗永刚。   当初我在“野蔷薇”公司任职时,那家公司所发生的命案,以及后来靛在我家里所犯下的命案,都由这名警官所经手。   此时乍然再次见到他出现在我面前,未免令我有些不安。   他低头看着我,用那种专业侦探所独有的目光,若有所思:“你怎么了宝珠,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我忙笑笑:“没有,工作太累了。”   “是么。”他点点头,然后蹲下继续看着我:“你是邵慧敏的同学是么。”   我一愣。“……是的。”   “那么你认识她么。”说着从衣袋里取出摞照片,将最上面那张递给我。   我仔细看了一眼。   照片上是个女人,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有点皱纹了,不过眉宇间仍是清秀的。   这个女人我的确认识,但是当着罗永刚的面,我却不认为承认这一点是件正确的事。   正沉默间,听见他道:“不认识也没关系,她是邵慧敏丈夫的前妻,周嘉琪。”   “哦。”我随口应了声,继续沉默,不清楚他突然间给我看江齐生前妻的照片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对她的失踪开始展开调查了么?隔了那么久,总该有人发觉她不见很久了。   “这个女人的尸体被我们在七里桥附近她的住所里找到,她被碎尸了,而且严重腐烂。”罗永刚又道。   我不仅抬头看了他一眼:“死了多久?”   “得有一年多了吧。”   “怎么会现在才发现?”   罗永刚看了看我,道:“也许她实在是个没人在意的人。直到最近,她有个姐姐,双方不联系已经很久,前些天到她家本是想还钱给她,但连着几天上她家,都没人来应门。问了周围邻居,都说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人了,于是找了物业去把门打开,这才发现了周嘉琪的身体。”顿了顿,又道:“之所以死了多么久没人能发现,因为全被切成碎块泡烂了,封在玻璃缸里。”   “……是么。”想起那晚这女人的鬼魂所给我看到的她死前的一幕,我不由微微打了个哆嗦:“那……凶手是谁?”   “初步判断,是她丈夫。”   “为什么?”   “原因么,可能和他们当初闹离婚有关。据她丈夫江齐生当初的下属说,周嘉琪那时为了留住她丈夫的心,天天守在他公司里。”   “那如果离了,他妻子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是么?”   “谁知道呢,”罗永刚笑笑。“男女之间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可惜她丈夫现在已经死了。”   “是的。死于心脏病突发。”   “这叫报应么?”   “证据还没确凿之前,我们还不能断定凶手绝对就是他。”   “哦,”我点点头,然后道:“那你现在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的单刀直入令罗永刚微微一笑,他道:“宝珠,你听到周嘉琪的死并不像是很意外,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就在三天前,无论是邵慧敏还是我们,都不知道周嘉琪已经死了。”   我沉默。   他倒也并不想就此继续往下说些什么,只话锋一转,道:“我们在邵慧敏的手机上找到了你的手机,而且据我们调查,三天前同邵慧敏最后待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对么。”   “你们为什么要调查这些,邵慧敏怎么了?”我突然感到有种不好的预感。   罗永刚再次朝我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将手里的照片全部交给我:“你看看。”   我接过,低头一开,手不由一抖,几乎将手里的照片给全部甩开。   照片一共五张,全部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   因为失血过多,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黄色,她脖子被一根绳子勒得深陷在了皮肤里,四肢被砍断,由锁骨到小腹笔直一线深深的刀痕,整个人则被弯成一个圆球状,被摆在一张华丽的水晶茶几上。   由于痛苦她的眼球几乎从眼眶里鼓出来了,以致我差一点认不出这张被死亡所扭曲的脸,就是那曾经花容月貌,让身边多少女人为之羡慕的邵慧敏的脸。   “她怎么……”一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我一边呆看着这些照片,一边哑着声问。   “前天上午她朋友去她家里找她,结果从她家的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幕。所以,宝珠,你能说说三天前那个晚上你和她在一起时,你们究竟做过些什么吗?”   《本卷完》 第八卷 鳏夫 第110章 完美一   我喜欢女人,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总忍不住想将她占为己有。   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都忍不住会将她占为己有。   ××××××   邵慧敏死后的第二个月,她的家人在得到警方许可后给她举行了葬礼,并将她火化。之前有人给我寄信来邀请我去追悼会,但那阵子终日脑里想着照片上她死时的惨状,所以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去。   至今她的案子仍在调查中。   不知几时才能查出个眉目来,罗警官说,案发现场既没有脚印也没有指纹,这对于一场近乎屠宰般的命案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因而他认为作案的人也许是个非常训练有素的老手,但他作案目的到底是什么,为财?为色?还是仅仅只为了一场满足自己需要的虐杀。   我没有把邵慧敏在出事那晚致电给我的完整内容告诉给罗永刚。   只告诉他邵慧敏当时正为了什么而感到害怕。还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告诉他的,比如邵慧敏对我说她见到了自己死去的丈夫,比如在她当时突然受惊将电话挂断后,原本我应该立即打电话过去询问出了什么事,可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她丈夫前妻的魂魄却突然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所以,我觉得邵慧敏的死很可能存有非常异常的因素,但这点同样无法告之罗永刚。   而有一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她受惊挂断电话的时候,正是凶手出现并袭击了她的第一时间。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夜不能眠,我总是一遍遍想着照片上那些可怕的画面,想象她死前得经受多大的痛苦才最终离世……因而,最初那几晚我几乎每夜都会梦到邵慧敏血淋淋的身影坐在我床前哭,质问我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不去救她。   但是醒来后床前又什么也没有,也许,邵慧敏的怨气终究没有强烈到死后能跑来找我。   而日子在那之后仍不紧不慢地继续着。端午过后紧跟着中秋,狐狸做的肉月饼又让店里生意忙碌了一阵,快到国庆时才慢慢清闲了下来,但相对于忙碌,清闲却是更令人难捱的,因为那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会同狐狸相处。   他总是若无其事的。在同学会那晚我对他胡言乱语了一通之后,在他撞见铘强吻了我之后。   仿佛那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每天同往常一样跟我和杰杰闲扯,同往常一样抱怨我做的饭菜难吃,然后在我躺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一屁股坐到我身上,跟我抢电视遥控器。   但我却无法同他一样健忘。   所以虽然每一天看起来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在那晚当我要求狐狸亲我一下,却被他拒绝之后;在铘吻了我,而我却并没为此感到特别羞怒之后……其实很多东西都已经没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于是,每一天空闲的时候,便成了我想方设法避免同他们俩人中任何一人独处的艰难时段。铘还好,狐狸这没羞没臊的,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而分外的让人困扰。他却还总是不自知,时常就那样突然间过来用毛烘烘的脑袋蹭我一下,或者弯眼冲着我一笑,这些举动以往早已习惯成了自然,现在却每每令我如坐针毡。这样慢慢的一天一天熬过去,当风卷着树叶吹到人身上,感到的不再是凉爽而是有些刺骨的阴冷时,冬至到了。   每年冬至狐狸会做上一桌子的菜,给我用来祭拜我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们。   小时候这都是姥姥做的,姥姥走后狐狸接了手,但他做的供席和姥姥的不一样。姥姥的祭拜完了把菜重新往锅里回一下,我就能吃。但狐狸做的就只能给死人吃,因为那是用给死人专用的调料所制成的。   浪费么?   我不知道,反正年年冬至摆了酒席,到第二天早上那些菜就全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祭拜的亲人们吃掉了,还是被狐狸拿去倒掉了。   今年也是如此。   没到傍晚,客堂里就被狐狸端上来的满桌子菜肴香气塞得满满当当,杰杰口水流得快要挂到地上,但狐狸总是走来走去的,他也就不敢贸然跳上桌偷吃。   我则在沙发上叠着纸钱。到狐狸将所有的菜都端上桌时,纸钱也就差不多都叠好了,满满装了一脸盆,端到供桌前放好,随后抽出香来点燃了,便往纸钱上送了过去。这是惯例,吃饭前先要烧纸钱磕个头,跟姥姥他们报个平安。但奇怪的是,往年这香在纸钱上一点就着,今次不知怎的,在纸钱上烫了好几个黑洞,可纸钱就是没有燃烧起来。   “怪事……”于是边继续努力用香头烫着,一边不由嘴里犯着低估。狐狸闻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半晌,咂了咂嘴道:“这火怕是点不燃的了。”   “为啥?”刚随口问道,谁知手里的香忽然嗤的下灭了。不由吃了一惊,怎么好端端的香会灭?周围又没有风……   “有怨气挡道,不想让你的老祖宗们领供啊,小白。”   “什么??”   狐狸的话令我再次一惊。以致捏在打火机上的手微微一滑,那打火机噗的声响窜起老高一团火,顷刻间将我手里那三根香烧得断成两半。   “有谁死而不安吧,”见状狐狸走了过来,将打火机从我僵直了的手指中取出,轻轻丢到一旁:“想想是谁,不然,今儿这席怕是没法好好供的了。”   “有你在也不成么?”我蹙眉。   他笑笑:“哦呀,你是想欠我的情么?” 第111章 完美二   坐了将近两小时的车后,我到了安葬邵慧敏的那片陵园。   也许是这里的人都习惯了只在清明扫墓,所以尽管是冬至,进到陵园里却几乎看不到扫墓的人,三三两两几个管理员在修建着茂盛的冬青,自下往上看,层叠林立的墓碑和基石将这寂静的陵园堆得仿佛一座雪白的山。   选择在这座陵园里安葬自己亲人的,通常都是一些家境比较好的人,以坟墓面积和安置方位划分,依次为每平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甚至还有百万的天价,这样的价位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压力已经是颇大的了,因而比较拮据的那些,则只能完全被它拒之门外。   所以你看,别说死后众生平等,即便是死了被埋葬了,人的富裕与贫穷、尊贵和卑微,还是会被清清楚楚地区分开来。因而金钱至上,这真是人从活着到死亡一直都不得不去信奉着的一样东西,虽然我可以不以为然地说,自己死后骨灰撒入自然,其实感觉比任何坟墓都要好。但对父母能那样么?对姥姥能那样么……   邵慧敏的墓在一个风水相当好的位置,墓室四个平方米,连同石碑石像和边上的绿化,要价五十万。   五十万,普通人该能贷款买套不错的房子了,在这里只能买一个土坑和一堆石头。   我走到她那块整个儿用汉白玉砌成的墓碑前,低头看了看她的照片。   照片被镶在一个小窗般的凹槽里,上面的她笑容甜美,意气风发,同最后见到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常言道人之将死气色败,这一点的确是有道理的,只不过病危者的“败”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但因气运将绝而致命的人的“败”,却只有如我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可惜看归看得出,没办法预知和阻止她的死,那么有这能力又有什么用。   似是感觉到我心里所想,边上那座坟内一道身着黑色寿衣的人影飘出,苍白的手指扣着苍白色大理石墓碑,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冲我嘿嘿笑着,笑得很大声,像是要引我的注意。   我把头低了低,装作什么也未看见般将狐狸做的糯米球摆到供台上。   随后把边上那些摆得已经枯萎的花收拾干净,取出香点燃了案台上的香炉,等待三株香整齐燃着三道烟线似的笔直烧了一阵,然后慢慢化入空气,我才蹲到墓碑前,对着照片上的邵慧敏道:“我来看你了,慧敏。”   冬至夜里,我点纸钱却怎么也点不着,狐狸说那是因为有怨气挡道,不想让我的老祖宗领供。   这种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也想不起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东西会对我怨恨至此。加之后来被狐狸的话一激,所以一恼之下我从阁楼取出姥姥压箱底的那些开过光的印度香,撕去金箔做的封口将它们点燃了,而这一次,那些香没再无故熄灭,并且很顺利地便将盆里的纸钱也都烧燃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些香比普通的香更粗,还是因为那些作祟的怨气同我一样,无法忍受印度香浓重得令人有些作呕的香气。总之,那一夜便在印度香无法消散的可怕气味中没有任何异常地度过了。   直到第二天,我收拾了东西对狐狸说,我要去给邵慧敏扫坟。   他听后问我是不是认为昨晚的事是邵慧敏干的。   我说不是。我不认为邵慧敏是个死后将她的怒气转发到无辜者身上的人,虽然她本质有些自私。而我之所以突然想去扫墓,那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我不应该因为邵慧敏死亡时的惨样,而从此逃避她。并且,若她现在存有极强的怨气,我想知道那都包含了些什么,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在她死后,还能听她继续诉说的人。   狐狸听后,看着我的目光若有所思,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嘻嘻将他做的纸符塞进了我衣袋里,然后在目送我出门时对我道:“记得别带任何东西回来呐,小白,免得我又要浪费大把的糯米。”   但我才不需要他这样提醒。   陵园里虽然那种东西很多,但自小到大我去扫墓,却也从不见会带回来什么东西。我自中学时起就不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况且,避开那地方东西的办法其实简单得很,只要视若无睹便可以了。   无论怎样,坟地其实是个比命案现场,自杀现场,医院之类的地方,要安全得多的一处所在,因为基本不会有特别重的戾气,不然,它怎么会被称作安息地呢。   但是对于邵慧敏,我却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她死时的状况那么凄惨,想必,此时灵魂也是仍未得安宁的。所以我此时来到陵园为她扫墓,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并且,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同现在的她好好谈一谈。   只是很奇怪,无论从她的坟墓来看,还是我为她上的香来看,她似乎并没有怨气溢出。她的坟墓很干净,香也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人早已往生了。但这样一来,倒反而越发令人感到有问题,因为像她这样死于非命的人,并且死的极度痛苦的人,通常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会平静进入往生。   “慧敏,你在么?”于是沉默了一阵后,我又继续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对它道:“你知道我可以看见你,所以,如果你在的话能不能出来和我聊聊。”   “我没想到你会死,真的没想到……在我见到你用那枚戒指试图害别人,甚至害我的时候,我承认我是讨厌你的,甚至打算从此再也不同你往来。但是慧敏,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你会遭到这种命运,我是宁可你将那些可怕的命运分一部分给我的,至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说到这里,邵慧敏的坟前依旧平静如常,但依稀能见到边上那些坟墓上逐渐渗出了一些黑气,甚至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面孔,那是此地死去已久但为了某些原因而仍逗留于此的人们。它们感觉到了我,所以纷纷出现并紧盯着我,低低说着些什么,试图让我听见,而周遭的温度因此而降得更低了一些,我不由打了个寒颤,用力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我将自己的目光放空好彻底无视那些东西的显现,然后继续道:“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所以,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杀害了你的凶手是谁。罗警官在调查你的案子,他是个很不错的警官,在很早以前我们就认识了,只要你告诉我线索,我想我会帮助他将那名凶手绳之以法。但是……”迟疑了一下,我再道:“但是,也可能那个凶手靠人是无法绳之以法的,因为你总说你见到过你死去一年的丈夫又出现在你周围,似乎还跟着你……”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在你身边时,我从未见过有男性的魂魄出现。却有着另一个在跟着你,只是你不知道。它借着你的那枚戒指缠上了我,知道么,她是你丈夫那名死去已久的前妻。我记得你曾说,她是跳河自杀的,但你知道么……她真正的死因,是被你丈夫谋杀的。谋杀,并肢解……”   说到这里不由再次一阵寒颤,我感到脸上飘到了一些凉凉的液体。   原来下雨了。   雨不大,淅沥沥的又冷又粘,仿佛人的眼泪,忽然觉察脚下有什么东西瑟瑟而动,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边上那座坟内那名身着黑色寿衣的老者。   此时慢慢从他坟墓处爬到了我的脚边,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使劲朝前勾着,似是要勾住我的鞋子。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我不禁立刻脱口念道,并随即用力跺了下脚。   于是那老者的身影便在一阵震颤中散了。空气中响着他咿咿唔唔的哭声,似有异常难耐的苦楚无处得以宣泄。   对此我只能轻轻说声抱歉。   在此地逗留了好一阵,始终没能见到邵慧敏出现,却引出了这些东西。   没办法,因这地方能感觉到我的那些东西实在太多太多……而死去之人若非已得往生,便是因各种执念强行留在人间,经年累月,那些怨气逐渐递增却无法传达出来。此时骤然见到我,便好似遇到了一个突破口,所以想尽办法也要靠近我,就好似溺水之人见到了一块浮木,振翅的飞蛾见到了光。   只是若因如此,这些东西便都过来找我宣泄,那我怎么可能受得了?毕竟虽然我有着这种奇特的能力,身体却是凡胎一枚,被那么多阴气怨气所笼罩,虽说有锁麒麟在它们不能过分靠近,但少说也得病上一场。所以这次来前还特意带了狐狸做的符,不然,这会儿怕是没那么容易摆脱这东西。   思忖间,那雨又下得大了些,卷着风打在脸上冷得有些刺骨。四周早已一个人影也没了,邵慧敏的坟墓依旧寂静如初,于是放弃继续在她墓边述说,我四下看了看,准备找个地方避避雨。   但刚要下台阶,却见台阶下有个人撑着伞正慢慢朝我这方向走了过来。   一上一下刚好将小路堵住,于是后退着到一旁让开道,等他从边上走过了便要急急往下跑,不料那人忽然回头叫住我道:“请问,这里是D-18区么?”   “对。”我答。一边顺势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呆,脱口道:“狐狸?你怎么来了??”   他闻言怔了怔,半晌朝自己身后空荡荡的地方看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疑惑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小姐?”   我再次一呆。   因为眼前这人粗略一看真的是像极了狐狸,但细看,那眉眼和嘴唇,却全不似狐狸那般妖娆和妩媚。   狐狸头发很长,他颇短。   狐狸的眼睛是碧绿的,而他漆黑如墨。   狐狸像只骄傲的孔雀,绝不可能有他那样文雅安详的气质。   狐狸那双总是弯着快乐笑意的眼睛里……也不可能流露出他那样深刻的哀伤。   “哦……我认错人了……”半晌,我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嗫嚅道。   他却没有因此而立即走开,一伸手将手中的伞递给了我:“雨很大,你用吧,免得着凉。”   说着便将伞塞进我手中,我愣愣着下意识接过,他朝我笑了笑,转身便往上层的坟群处走去。 第112章 完美三   雨很快让这座陵园看来像笼罩在一层薄雾里,越下越大,于是几乎除了雨声,这地方便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长相酷似狐狸的男人就在这样的大雨里坐在一座坟墓前,什么供品也没带,只静静透过雨丝看着面前那座墓碑,看得非常专注,以致连我在他身后站了好一阵也没觉察出来。但是,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想我也会对那块墓碑看得非常专注的,因为墓碑上那张肖像极其迷人。   一个非常迷人并耐看的女人,很年轻,应该不超过三十岁,脸上皮肤像瓷一样洁白,头发像夜色一样黑且柔软。这样年纪便死去,总是令身边人很难释怀的,所以即便雨带着刺骨的冷将这男人全身打得透湿,他仍是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静静如一尊雕像。   由他身后侧一点的方向看向他,我觉得我就好似在看着狐狸的另一面。   我从未见过的那一面,深沉而哀伤的一面。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离开,反而跟着他一路来到这里,然后偷偷看着他一举一动的原因吧。常常会想,狐狸这样一个妖怪,他究竟会不会哀伤?而究竟又能有什么样的人、亦或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感到哀伤?   后来发觉,他似乎是永远不会伤心的,因为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生出这样一种感觉来。而他不是说过么,在他生活过的那座叫做无霜的城市,终年的温度是能将人的心脏都给冻结的。一颗被冰冻的心怎会有伤痛的感觉?所以,他自然永不会感到哀伤,也只怕永不会感觉不到最近这些天来,我面对着他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于是不禁对着雨里那背影发起呆来,忘了时间,也忘了眼前这人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直到脚下悉索一阵响动,方才回过神。我收回目光低头朝脚下望去,见是刚才那消失了的黑衣老者,此时他又凝住了魂魄,枯骨般的手在离我脚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伸缩着,想靠近却又存着忌讳,随后抬起头,咧开皱巴巴的嘴唇朝我咯咯笑了两声:“小姑娘……小姑娘……我晓得你可以看到我,帮我个忙好吗……”   我迅速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后退一步想要马上离开此地,脚步声却惊动了墓碑前静坐着的那个人。他回头看了眼,及至望见是我,目光微微露出丝惊讶:“你还没走么?”   “我……”我一时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窘迫,以致脸迅速烫了起来,所幸他很快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面前那块墓碑,用他低而柔和的嗓音道:“雨那么大,还在扫墓么?”   “我只是……想过来谢谢你。”终于想到了借口,我答。   眼角瞥见脚下那老者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捏了捏手里的伞柄,索性朝那男人走了过去。到他身边站定,将伞朝他被雨淋得透湿的身体上遮了遮:“雨那么大,你也还在扫墓么?”   他笑笑:“嗯。我在这里随便坐会儿。”   几滴雨打在了墓碑的相框上,他伸手将它们轻轻抚去。见状我顺势问:“这位是……”   “我妻子,去年这个时候逝世,我来陪陪她。”   “哦……”是他妻子。并不意外,因为碑上明白刻着:‘爱妻周美夕1985-2011’。   近了看,那张脸越发的美,仿佛杂志封面上那些最漂亮的女明星,却又不似她们那样绚烂到张扬。可惜,那样美好的一个人,这么年轻便就去世了,不由再次朝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心里暗忖,能令狐狸所中意的女人,会不会也应是这副模样的呢……   比如,他曾对我说起过的……他的那位妻子。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阵难受,以致一不留神将那把伞脱手落地。   这瞬间雨劈头冲到了我身上,那男人见到了,忙起身将它拾起,匆匆忙忙将我重新遮住,又用手掸去了我头发上的雨丝。   奇怪……这感觉真奇怪……因为他手指上那淡淡的香水味,似也是同狐狸最近所用那款极其相似。以致我不由自主用力推了他一把,及至意识到我推的并不是狐狸,脸再次烫了起来,烫得我不由捂住脸蹲到地上,任雨被风卷着吹在我脸上,冰冷的感觉却无法令自己心跳的速度变缓。   “不好意思,我是……”男人似也窘迫了起来,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距离一手撑着伞遮在我头上,一手有些无措地垂在一边:“我只是……刚才不小心……”   “我也是不小心……”我打断他的话,脸藏在指缝间对他道:“因为你实在很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他闻言似乎怔了怔。   “是的。很像,我从没见过有哪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相似到这种地步,所以……”   “所以刚才你把我当成了他?”   我犹豫了下,点点头。   他于是朝我走了过来。   到我身边蹲下,撑着伞望着我,用他那双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而这种感觉是令人窒息的,虽然此时此地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狐狸,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脸再度发烫。   “你喜欢他是么?”他那样看了我半晌后突兀问道。   我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恰在此时包里的手机铃突然响起,我匆忙站起身将它从包中取出,一边朝他歉然地笑笑,一边如释重负般将手机接通:“喂?”   “宝珠……我林绢……”手机那头林绢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像个陌生人。   “你怎么了?”   “我好像发烧了,你能给我带点退烧药过来么?”   “发烧?那怎么不去医院??”   “走不动……”   “那好,我马上过来。”   挂断手机后想同那男人告辞,却在见到他隔着雨帘望向我的那双眼时,不由迟疑了一下。   “你是要走么?”见状他站起身,将伞遮到我头上问我。   我皱了皱眉,因为这样的距离又令我闻到了他身上那同狐狸极其类似的气味。于是用力推开了他手中的伞,我抬头望向他,脱口道:“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是的,我很喜欢他。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点。”   “为什么?”男人目光微闪。   “因为我不会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比如……比如他会如我喜欢他那样喜欢上我。”   “你怎么知道?”   男人问。我却不知该怎样回答。   瓢泼的雨冲在我身上,冰冷的感觉令我身体其它感觉似乎一时都给冻结住了,所以我想此时我才会在这里,面对一个有着张熟悉的脸,却完全陌生的人,说出这些我闷在肚子里久得快要发酵了的话。   以为是在说给那个熟悉的人听。   如果真能这样直接和坦白,倒是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于是后来又做了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寒冷的感觉随着林绢家距离的接近而愈发清晰,到后来整个人哆嗦成一团,连呼吸都似乎也已冻成了冰块。   直到推开林绢的卧室门走进去,看到林绢后同她一起指着彼此惊呼出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   林绢躺在床上哆哆嗦嗦地看着我,脸色蜡黄,像只隔夜的三黄鸡。可是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病得比她更加厉害:“哦!我的老天爷!宝珠,你是刚被谁抛弃了么??这大冷天的把自己搞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那现在是你来照顾我,还是我来照顾你?啊??”   我没回答,只将包里给她买的那些退烧药一股脑的丢到她床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外套一脱倒头便睡。   说也奇怪,这真不知道是怎样让我睡着的,全身又湿又冷,那毛衣和围巾好像被水浸透的湿棉絮一样缠裹在我身上,可即便是这样不舒服,我眼睛一闭上,却很快就睡着了,林绢试图叫醒我,可她在床上的说话声轻得就跟蚊子叫,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这样又黑又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一股极冷的寒气从我脸上倏地滑进我身体时,我一个激灵从地毯上坐起来,醒了。   醒来只觉得浑身冻到发抖,而林绢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直愣愣看着我,一张脸在黑暗里白得发青,那看着我的眼神活脱脱像在看着一只鬼。   “绢?怎么了?不舒服?”我不由拖着僵硬的身体爬起来走向她。   她却伸手用力朝我一指,颤着声道:“宝珠……你难道没感觉么……”   “什么感觉?”我被她这样子看得有些瘆得慌。   “你真没感觉?”她再问,不知怎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我不由在原地站定:“到底怎么了?绢?我得有什么感觉??”   “你真没感觉到么?刚才,就在那里,有个女人坐在你身上哭啊……”说着她哇的声哭了出来,猛跳下床一把抱住我,全身烫得吓人,她不停地发着抖,不停地反复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坐在你身上哭……黑糊糊的一团……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第113章 完美四   林绢确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因为她平时是多么直爽开朗的一个人,这次却被她看到的东西给吓哭了。   这有点邪门,我知道林绢自从易园的事之后,就开始能看见一些不应该被她看到的东西,狐狸说那是因为她走过了‘阴阳道’的缘故。可是无论看到还是知道那些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极不好的,所以颇费了些口舌,我设法令她冷静下来,并尽力说服她相信,她所见到的可怕东西也许只是她高烧所产生的幻觉。   而她的体温也确实高得可怕,在我将她扶上床后一量体温,竟有三十九度八,当即将她带去医院做了检查,之后配药吊针,好一番折腾,才总算将她体温控制了下来。   从医院回来后林绢的状况看来好了许多,脸色不再像死人那样蜡黄,眼里也有了精神,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这又冷又湿的天气,然后趴在床上看着我里里外外忙着给她做点心。   “我真搞不懂,你淋了一身雨,还穿着那身湿衣服在地板上睡了几个小时,可是一点事都没有。我只不过在露台上吹了一会儿风,回来却病成这副样子。”端着煮好的点心到她房间时,我听见她这样对我抱怨道。   “那你干嘛要在这种天跑到露台上去吹风?”我反问。   这问题令她嘴巴一咧,笑了,笑起来像个开心得不得了的傻瓜:“啊,一直都忘了告诉你,最近我遇到了个男人。”   “你又找了个??”我咂了咂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离清慈的事过去多久,她就又有了心仪的对象,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她依旧像个傻瓜一样笑着,看着我的脸问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找男人的速度太快了点。”   我想我可能说这句话时语气不太好,因为她的脸微微尴尬了一下。所以顿了顿我补充道:“我就希望你能找个靠谱点的,你看你以往交的那些男人,大大小小,有钱没钱,都没办法给你一个结果。你以为你一辈子都能这么玩么?”   她沉默了下,然后朝我笑笑:“这一个应该挺靠谱了。”   “哦?”我不以为然。   她见状朝我伸出她的左手,手上至少三克拉大小一枚钻石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亮得几乎晃着了我的眼:“因为他向我求婚了。”   求婚?!   我得承认这句话和这枚戒指带给我的震惊度是很大的。   也就几天没和她联系,一直以来在欲望和金钱所组成的世界里游走着的林绢,突然间就告诉我她订婚了。这未免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她卷起被子让自己保持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笑容满面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道。“他带我去他家吃饭,然后很突然地就向我求婚了。然后……我们就在露台上做了。”   “做了什么?”我还在她订婚的消息中恍惚得有些迷糊,脱口问道。   她一听笑得一阵咳嗽:“宝珠!怪不得胡离老叫你小白,你要不要这么天真?”   “哦……”我不由翻了翻白眼:“我只是一下子没听明白而已。不就是在露台上么,冬至夜在露台上,鬼看得都得爽死。”   “我呸你!”林绢笑骂,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神色敛了敛道:“也是哦,昨晚是冬至夜,这傻瓜居然找这种日子来求婚,也不怕晦气。”   “你啊,别说这种话好不。冬至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是么,”她低哼:“那我之前在你身上看到的又是什么……”   “绢!”我皱眉:“都跟你说了别乱想,还不是你发烧发得太厉害所以幻觉了。”   “你真觉得是我发烧发糊涂才看到的?”她问。目光灼灼的,似要从我眼中挖出些什么真相来,但见我别过头沉默着不愿理她,便嘻嘻一笑用脚蹭了蹭我:“好啦,不说了。还是聊帅哥比较舒服。”   “你除了胡思乱想就是惦记帅哥。”我没好气道。   她不以为意,懒洋洋翻了个身,瞥见我身上依旧潮湿的衣服,她惊讶道:“这身湿衣服你还穿着啊?”   我低头看了看:“你不说我都忘了,被捂热了没什么感觉。”   “你要不要这么邋遢……”她皱眉,随后忽然道:“那个人是谁?”   我一愣:“什么人?”   “那个让你像神经病一样在外面淋雨,还穿着淋湿的衣服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是谁?”   我脸不由一红:“你瞎说什么啊,没带伞而已。”   林绢挑挑眉,很明显地不相信我的话。只是也没有继续追问,由着我别转身背对着她干坐着。   许久,我却忽然觉得有些忍耐不住。   似乎找个人说说要比自己一人闷在心里舒服得多,便闷声道:“其实……我今天也遇到了个男人……”   话出口想等林绢的反应,却迟迟不见动静。当下转过头望向她,却见这个刚才还在眉飞色舞地跟我谈着话的女人,此时嘴巴长得大大的,已然睡得死沉。不禁令我哑然,于是轻轻给她关了灯,我走出她房间径自进了厨房。   厨房里烧着一锅水在煮干艾草。   干艾草是我常年备在自己身边的,记得那是念幼稚园时就被姥姥硬培养出的习惯,因为艾草有驱邪的作用,所以很多地方端午都有挂艾草的习俗,我则每天都得带着,就像随身总要带着纸巾一样自然。   此时这锅艾草却是为林绢煮的。   林绢原有个十分健壮的身体,这得益于她总喜欢出游和跳舞,但自从易园出了事后,她就开始变得非常容易生病,光是今年就觉得她头痛脑热始终没有间断过,这令我想起了自己多病多难的那段年幼时期。   狐狸说,这是因为她当初不慎进入阴阳道后,几乎是死过一回,因而产生的后遗症。这后遗症能令她看到一些原本只有我才能见到的东西,也因此,比我更加容易招惹那些东西,并被它们轻易所侵扰。这对于林绢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例如几个月前她就直接受到了自己楼上那名死去邻居的侵扰,当时都快把她吓疯了,所以那之后,我想办法在她家藏了一些从狐狸和术士那里得来的符咒。   也不知道它们具体有没有产生过什么大用处,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看她除了经常得一些小毛小病外,似乎没再见到什么令她恐惧的异常东西,这让我定了点心,我甚至一度有些怀疑那天狐狸对我说的那些话是否带有夸张的成分,毕竟这只妖精诚实与否,那是要视他的心情而定的。   但没想到她今天再次见到了。   虽然我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见到了那种东西,毕竟她说那东西坐在我身上哭,没理由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她不可能比我对那种东西的感觉更加敏锐。但为了预防起见,我还是烧了点艾草水,用它们将这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撒了一遍。随后将回来时超市买的冻鸡拆了骨,将骨头剁碎了放锅里炒焦,再混上粗盐,依次从房子的每扇窗内撒出去,这样一来,寻常的游魂是断不可能侵入这屋内的了。   做完这一切后已将近凌晨三点,我洗了手坐到厨房里开始将剩余的干艾草叠成串,好在天亮离开前把它挂在林绢的房门上。   林绢睡得很沉,即便我剁鸡骨头的声音都没能将她吵醒,均匀的呼噜声在万籁寂静的凌晨很清晰地透过房门传到我耳里,听得瞌睡虫一个劲往眼里爬。不由手里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我一边叠着艾草,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瞌睡,渐渐的整个人就朝桌子上伏了过去,却在脸刚刚枕到桌面的那瞬,忽然听见窗外响起轻轻一声叹气:“唉……”   我不由一个激灵。   猛清醒过来朝窗户方向看去,便见黑洞洞的窗外颤巍巍立着一道人影。   一身黑绸布的寿衣让他看来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只一张皱巴巴的脸苍白而突兀地朝前探着,想要靠近窗,却又顾忌着什么,于是伸出枯瘦的五指朝我招了招,干瘪的嘴唇里发出一些嘶嘶的话音:“小姑娘……门窗关那么紧……进也不能进来啊……” 第114章 完美五   空气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我别过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打着鼓,因为没想到之前在陵园里缠着我的那个老鬼,现在竟然跟到这里来了。   墓地里的魂魄通常都是无法踏出陵园范围的,墓穴划定了它们的界限,如果能踏出,那么若非是我无意中触动了它通往外界的介质,那就一定是让我遇到了我极其不愿意遇到的那种东西——厉魂。   如果是后者,那么此时别说护着林绢,我只怕是连自保都难。   想着不由手微微抖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那东西在外头看着我,似乎嗅到了我心里头恐惧的味道,他身影倏地朝前靠近了过来,这叫我不由大吃一惊!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防范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所禁忌,却见他在离窗半步远的距离又停了下来,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慢朝我脚跟处指了指。   我不由低下头,随即看到我鞋上除了路上沾到的泥浆外,靠近脚跟处还粘着一些灰色的东西。   细看原来是锡箔灰,当下心里稍许定了定。显然我脚上所沾的锡箔灰是从他坟头处踩到的,所以他能因此而跟随我来到这里,看来不是我之前所担心的东西,那我也就不用太担心什么,于是起身站到窗前,用艾草拍了下窗对他道:“走开。”   他闻言咧嘴笑了笑,露出干巴巴一口褐色的牙龈:“我就知道你能看到我,小姑娘……”   说话声细得像草丛里的蛇滑过,所谓鬼声啾啾,那些聊斋里所做的描述倒也形象。只是真实听着,还夹杂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当即我学着姥姥过去的样子作势威吓了一声:“你走开,不然我要拍草灰了!”   老鬼见状后退了半步,不知是否我的威吓起了作用,那黑瘦的身影看起来模糊了一点,只有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依旧是晶亮的,藏在灰白的乱发下闪闪烁烁望着我,带着种令人莫测的神情。   我想也许是嫌冬至收到的供品太少,所以他便借着我踩到他锡箔灰的机会跟来这里企图讹食。这样的魂魄也不是没碰到过,危险性不大,只是姥姥曾强调过,不在万不得已,轻易不能随了他们的意,否则有一便有二,会被牢牢缠上。因此,当下须赶紧想办法撵走他才是。   思忖间,不由自主将手摸住了腕上的锁麒麟。   很细微的动作,却很快就被他看见了,他目光一闪又朝后退了两步,摩挲着自己细长的手指缩到原先站的那个角落,对我道:“你莫怕……我不是来害人的,小姑娘……我只是来托你帮个忙……”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你不要来缠我。”我冷声道。   这些东西伎俩最多,一忽儿吓人,一忽儿装作无害的样子,所以,我理会他才叫傻。   可是在冷冷丢出那句话后,这老鬼既没有转怒过来吓我,也没有装作无害的样子,只皱褶满脸的折子嘿嘿干笑了两声,末了,一声不吭杵在角落里,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忍耐了一阵后,见他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便用力拍了下窗喝道:“到底要怎样你才离开?!有什么需要就托梦找你的子孙,缠着不相干的人能替你做什么??”   “子孙……”老鬼闻言在黑暗处探出半张白森森的脸,慢吞吞地道:“我就是来托你帮我那个孙子的,小姑娘。”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你天生一副阴阳眼,能看到我们,能听我们所说……有这天赋的能力却见死不救,姑娘,你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   我不由又是气又是好笑。这样缠着活人不肯放的一只鬼,竟然跑来对我说什么天谴,看他应该也是在那墓地待了很久的了,这样一直一直地逃避着轮回往生,倒是不怕遭到天谴。   一时也不知道改说些什么,我推开窗抓起一把焦鸡骨就朝着那老鬼身上扔去。   他却也不躲不逼,由着那些漆黑的碎骨撒了他一身,身影随即更加模糊了,黑糊糊的如同团雾般在那角落里隐现着,看来似乎是被我打散了魂形。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魄必然是受到损伤了,我想起以前姥姥做这些的时候,一般的魂魄是直接就灰飞烟灭的。这么一想,握在手中的第二把鸡骨就没能丢出去,我迟疑着看看那团黑雾,对他道:“你走吧,天亮我到你坟上多烧点纸钱给你。”   话音还未落,却见那原本已几乎全部散开的黑雾重新又聚拢了起来,渐渐成形,恢复成那老鬼瘦削佝偻的模样,他咧嘴朝我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心肠软,把式却太差,碰到凶的东西就把你弄死了,作孽啊……”   我一惊。   手里的鸡骨想也没想就朝他再次丢了过去!却如同落入了黑洞洞的一张巨嘴里,不出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咯咯咯咯……   老鬼的大笑声在外头回荡。一霎眼的功夫他自角落处已到了窗台下,只是仍抱有一丝忌惮,他在离窗台半臂远的距离看着我,朝我咧了咧嘴:“小姑娘,你不要对我这么凶……凶也没办法……你隔壁间那个好朋友马上就要死到临头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能怎么办?”   “你胡说些什么!”听他出言诅咒林绢,我不由恼怒起来:“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治你么??”说着便将从术士那里弄来的驱邪符从口袋里抓出,拆开正要朝窗外扔出去,抬手间却见窗外黑影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冰冷冷一股风从窗外扑了进来,夹杂着一道嘶嘶的话音:“小姑娘……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不如你现在去隔壁间看看,看好了我们再谈……”   话音落,风散,面前这扇窗砰的声关上将我从之前的惊滞中惊醒了过来。   回过神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竟将手里的符纸都弄糊了,这样的符还能有什么用?也难怪会被一只老鬼所戏弄。   我不由苦笑。   但想起刚才老鬼消失前对我说的话,仍不由下意识朝林绢房间处看了眼。   那扇房门隐在转角的阴影处,暗沉沉的,寂静得莫名让我心里渗出一丝不安。我想我可能是受了老鬼话的影响,所以才会生出这种感觉,却仍是忍不住朝那扇门处走了过去,尽管明知被鬼言诓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只是看一眼而已,我想那总也没什么损失。   琢磨间到了门前,我伸手将门拧开。   门里漆黑的光线令我一度几乎像个瞎子,胡乱看了几眼,如我预料什么也没发现,便要离开,转念想起里头放凉了还没动的点心,便重新折进去想将它端出来。   岂料刚刚靠近那张床,我突然意识到床上不仅躺着林绢,还有别的什么!   当时脑里嗡的声响我一下子便挪动不了步子,只直愣愣看着那方向,不出片刻,已彻底适应了屋内光线的双眼清晰见到一个女人模样的东西正坐在林绢的身上!   那东西黑糊糊一团,脸朝下似乎在望着林绢,细看,却原来嘴对嘴在吸着林绢呼吸出来的气。   听见开门声它一下子消失了,而林绢几乎是立时从床上直坐了起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紧盯着我,全身瑟瑟发抖:“宝珠……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一下子失语,呆呆不知如何反应。   “说啊!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我床上有什么东西……”   这问话同她脸上惊惶的神情终于令我镇定下来,忙摇摇头,我撒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在做噩梦。”   “是吗,那就好……”她闻言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语般又咕哝了一句:“我还以为刚才有人坐在我身上,压得我气也透不过来……”   随即忽地又望向我,一脸严肃地问:“是真的吗,宝珠,你说的是真的?”   我用力点头:“真的,我看你做噩梦刚还想叫醒你来着,你却自己醒了。”   “哦……”她再次长出一口气,然后钻进被子将自己裹了裹严实:“好冷啊……宝珠……我好像烧又高上去了……”   “那我给你倒点热开水。”我道。一边迅速朝周围看了眼,没发现有任何异常,才转身出门小心翼翼将房门关上。   到门外心跳仍是飞快,心事重重走回厨房正要倒水,却一眼望见厨房的窗户外,那老鬼黑糊糊的影子贴在窗口处朝我望着。   见到我脸上的神色,似早有预料般咧嘴冲我笑了笑:“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了,小姑娘……”   “谈什么。”我机械地问。   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在窗口处轻轻划了一道线:“一个条件而已,你帮我救我孙子,而我,则会在那之后告诉你,你那朋友即将死到临头的秘密……” 第115章 完美六   回到店里时,天仍淅沥沥下着雨,杰杰在空落落的店堂里打着盹,狐狸则在它一旁的柜台里坐着,低头翻着账本。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进门的声音。我把依旧潮湿的外套挂到衣架上,想直接进厨房,但看了眼手里的东西不由迟疑了下。却在此时突兀听见狐狸道:“在外头过夜怎么电话也不打来一个。”   “你也没打我手机啊。”虽然被惊了下,但我仍迅速回道。   狐狸挑了挑眉:“这么说我的短信是白发了。”   “哦。”   “什么哦?”   “我应该抽空看下短信的。”   我这生硬的口吻令狐狸放下手里的账本,并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最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是以为我看不出你近来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么?”   我沉默着将脸别到一边。   脸红了,不是因为害羞或者生气,似乎他一开口一看我,就会令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而想来他必然已看到了我脸上涨出的血色,这颜色随着他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的时间而逐渐递增,完全不受我控制,让我为之羞恼。所以一度想离开这里径自进厨房,但转了个身朝那方向走了几步,我仍是退了回来,折到他身边站定,将手里的塑料袋摆到他面前。   “是什么?”他看了看袋子问我。   “路上看到打折,买的。”   “买给我的?”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令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含糊应了声:“唔。”   “哦呀……”他低头望向袋内,用力朝袋子里的白盒子嗅了两下,随后用一种让我恨不能立刻钻进洞里去的神情笑嘻嘻道:“红宝石的奶油小方,啧啧,铁母鸡拔毛,这么说,你是在讨好我是么,小白?”   我脸不由再次涨红。但没等出声否认,他将袋子轻轻推到一边,随后身子朝后仰了仰,上上下下扫了我一眼:“嗯,显然是有求于我。”   “有求于你才见鬼!”   虽然我的确是有求于他,为了林绢的事。但被他这样一说,我哪里还说得出口,当下涨红了的脸用力朝他吼了一声,随即匆匆便要往厨房里跑,不期然狐狸原本坐在柜台后的身影倏地一动,已然在厨房门前倚靠着墙朝我笑笑:“好吧,是什么事?”   我急急站定脚步,以免一头撞到他身上:“我求谁都不会来求你啊,死狐狸!”   “死狐狸求了是没什么用,不如求求活狐狸咯?”他莞尔,死不会跟人认真计较的一副臭德行。   不由让我用力叹了口气。   他见状收敛住笑容侧头打量了我几眼,随后突地伸出手,在我头发上揉了揉:“扫墓碰上什么了,小白,一副鬼上身的样子。”   我垂下头。   有他手指的温度,方觉自己身上是冰冷的,也难怪感觉不出潮湿衣服粘在身上的不适,此时乍一感觉到暖意自头顶落下,不由激灵灵一阵冷战。   “没什么。”随后我听见自己这么道。狐狸的手指由此在我发丝间微微一滞,我感到头发被他扯得有些痛,便挣脱了,避开他快步走进厨房内,依稀似乎听见他的脚步声从身后跟来,便用更快的速度朝厨房外跑了出去。   一口气穿过走廊,迎头却几乎撞到刚从楼上下来的铘。   他斜了斜身体避了开来,待到我从他面前跑过,却突然伸手一把将我胳膊抓出,微一用力拖到了他面前,随后蹙眉看着我,冷声道:“身上这么重的秽气,你去哪儿了。”   “我……”我想说哪里也没去,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管不着。”然后胳膊用力甩了下,我将他手甩开径自朝客厅里走去。   但走到客厅,却一眼见到他已在客厅中间看着我,我不由苦笑。看来对着妖怪无论生气还是逃避都是没用的,除非他们不想见你,否则你想跑到什么地方,他们早已先你一步预先在那里等着你。人和妖的较量,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   “是否要谈谈。”无可奈何在原地呆站着的时候,我听见铘又道。他似乎并不习惯用这样商洽的口吻同别人说话,因而口气仍是生硬的,如我之前同狐狸交谈时那样不自觉的表现。   “谈什么。”于是我也用这种口吻来问他。   他因而沉默了阵,随后道:“你在躲避我,是么。”   “……那不是很自然?我怕你,自然要躲避你。”   “你怕我什么。”   “怕你总有一天会因为我不是你的神主大人,而如你过去所说的那样,杀了我。”   他闻言目光微闪,随后低低一声冷哼:“你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躲避我。”   “那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不如问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我望向面前这男人那双暗紫色的眼睛。真漂亮,也真的冷如一块坚硬的水晶。   他那天就是用这样一双美丽而冰冷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冰冷地吻了我。在那之前,我还从未知道世上有一种如此用力的吻,会是如此冰冷的。冷到能将人冻伤,所以,他今天问我躲避他的原因,却为什么不去好好问一问他自己。   因而低下头,我不愿再同他有任何交谈,只沉默着往自己房间处走去。   却在同他擦肩而过那瞬忽然将脚步停了下来,因为手腕上那根锁麒麟不知怎的牢牢缠住了我,然后倏地朝铘站立的方向动了动。   随后重新垂落下来,喀拉拉一阵轻响。而他目光亦由此再次望向我,道:“你还没回答我,你身上那么重的秽气,是去过哪里了。”   “这不关你的事。”   “但这也许是关乎你性命的事。”   “是么?”光听这句话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关心我。是么?   但没有一个人在关心别人的时候会有如他那般的眼神和口吻。他说这话更像是一种胁迫,迫我出于恐惧,而将他所想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透露给他听。   所以我反问:“那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这条命是我的。”   “哈!”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冷笑。   他说这种话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我一辈子就是他手心里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蚊子一样。所以几步朝他走了过去,我拍了拍自己对他大声道:“那好啊,把这条命拿去啊!”   他眉头再次蹙起,如同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般看着我:“你这么气恼做什么?”   看,多可笑,他用他的话激怒了我,却还问我这么气恼是做什么。但不知怎的,意识到这点,心里头的火气却反而没有之前那瞬间这样炙烈了,我吸了口气令自己慢慢平静下来,看着一眼不发望着我的这个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说了。”   “是么。”他的神情似乎不置可否。   却也不再继续追问,只站在原地静静看了我一阵,随即,就在我试图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地走近我身边伸手一把扯住了我的衣领!   这举动突兀得让我一下子惊跳起来。   想要挣脱,他的手却已在我后背上轻轻一抓,随后很快收了回来。与此同时我感到一阵冰冷沿着他手动的轨迹从我背上移至脖子,又从脖子处被他轻轻一扯,噗地下脱离了我的皮肤。   然后我看到他那只手的掌心中抓着团青色的东西,似是活物一般,在他的抓握下慢慢扭动着,这令我不由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到铘脸上,看着他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不安地问他:“这是什么……”   “聻,还是雏形,所以未能对你有致命的伤害。”   “聻?!”   “它是鬼死之后所化之物,通常依附在一些极其凶煞的东西之上,所以我才会问你,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把这种东西招惹了来。”   “我……”我不由一阵语塞。   原来如此,他倒真的是看出了我身上的问题,所以才会这样追问我。我却凭白地将在林绢这里所遭遇的惊恐,以及回来后对狐狸所生的酸涩情绪,全都揉在一起,然后一股脑地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在一阵内疚后,我便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那老鬼的出现和他同我做的交易。   末了,试探道:“也许你跟我一起到那里看一下比较好……”   本不指望他能答应,因为他同狐狸一样,总是个我行我素之人。但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后,却竟答应了下来。这不禁令我雀跃,当下脱口而出:“铘,你最好了!”   他闻言一怔。   继而神色复杂地望向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我则一颗心已迅速飞到了林绢家,当即飞奔去房间换衣服,铘彼时的神色只在我心里如昙花一现般闪了下,很快便忘得干干净净。 第116章 完美七   一小时后,铘同我一起到了林绢家里。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陪伴,而不是跟随我来到一个地方。   林绢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寺院烧香,我看到她精神尚可就没有拦她,显然她仍是在为昨晚她所看到的以及所感觉到的东西而担心着,所以我想,她到庙里去待一阵总是没有坏处的。   此时房间里维持着她离开前时的样子,出门前挑剩下的衣服丢了一地,床上被子揉成一团。我指着那张床对铘道:“就是这里,我看到了那个东西。”   铘没有进屋,也没有看那张床,只靠在门边朝屋内环视了一圈。屋内光线很暗,窗帘半遮半掩挡着外头阴沉沉的天,二十多年的老公寓湿气很重,碰上这样的阴雨天更是透着股霉味,隐隐掺杂在夏奈尔香水的气味里,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些,但此时也不知是因为林绢不在家,还是昨晚所见,我发觉我对这阴郁的气味似乎变得尤其敏感起来。   “这里没有任何异样。”半晌铘道,并朝屋内走了进来,走到靠西窗口处站定,伸手在那道窗框上慢慢摸了摸:“但没有异样并不意味着什么是件好事,比如这东西。”话音落,他将面前这道窗推了开来。   这是西墙靠近角落处的一扇偏窗,面向天井,平时很少开启,是为采光而设的。此时随着铘手里的动作,它发出吱扭一阵轻响,随后一点冷风从外头吹了进来,带进外头天井内青苔淡淡的腥臭,还有各家油烟排放后散发不去的味道。   我不由蹙眉。正想问他‘比如’是指什么?却见他身子稍稍朝外倾了倾,随后手一提将一条锈迹斑斑的铁丝从外头扯了进来,铁丝末头缠着黑糊糊一团东西,砰的声由外跌落到房间内柔软高级的地毯上,而当我跟上前一眼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不由立时倒退回去,全身一阵恶寒。   地毯上那团被铁丝所缠绕着的东西,原来是只死去至少有个把月的野猫。也不知是怎么被悬挂在窗外这根铁丝给缠住的,我猜想,也许它是要从对面的窗口跳到这个窗口,结果却不慎坠落,好巧不巧,又被这根铁丝给缠住了脖子。   铁丝几乎将它整个脖子给勒断,只留一指宽的部分尚且同身体连接着,身体重度腐烂,皮毛同血肉几乎粘连在一起,因而一眼看去,就是黑糊糊的一团。一双眼已经烂掉大半,模糊不清的瞳孔直愣愣朝上瞪着,似乎自它死去那刻起,它便这样由下而上绝望地注视着林绢家这道窗台,却日复一日,始终没有人将这扇窗打开,并由此发现惨死在窗下的它。   那样匆匆看了两眼后,我再看不下去,几步退到床边僵硬地坐下,我听见铘道:“这东西便是凶相。猫有九命,却被铁丝完全束缚,同一时间连死九次,因而怨气不得发泄,而猫本身又是属阴之物,连同那怨气便有如一支催化剂,将这一角地方完全化成极阴之地。所以,也难怪会出现聻那种东西。”   “那能化解么?”既然铘似乎对此了如指掌,那么想必也应有化解这种凶相的方式了。我看向他,岂料却见他摇了摇头,道:“这猫不是凶相的本源,它也是因此而死,化成了被那东西利用的傀儡,除非能找到凶相的源头,否则即便在这里设上结界,用上护咒,也治不了根本。”   “……这么严重??”听他这一番说,我感到相当费解。林绢怎么会招惹上那么厉害的一样凶物,难道就因为她走过阴阳道,于是能见到那些东西的缘故?可是那种东西是断不可能平白无故缠上人的,正如以前姥姥常说,万物万事皆有根源,若非发生了什么会引它追随而来的事,轻易是不可能被这种东西所纠缠的。   那么,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会让林绢被那种给东西缠住呢……   思忖间,见铘重新踱到那扇西窗边,朝外头看了看,随后似自言自语般道:“这地方原本风水就不太好,主室朝南,但背阴处却建成这种环状,久了,即便不出这种东西,也容易聚集阴秽之气。似从清末之后,这些人建造房屋,便实在是已经随便惯了。”随后将目光转向我,道:“你将那床下的毯子掀开看看。”   我怔了怔,迟疑了一下便在他视线下低头寻了处地毯的接口线,小心拨弄了一下,随后将其中一角朝上掀了起来。   而没等我将它彻底掀开,就被里头骤然出现的东西恶心得一阵干呕。   那竟是密密麻麻一片虫子,蚜虫以及蟑螂,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虫子……都已死去很久,躯壳已是空了,被地毯扁扁地压在那下面不知已有多久,不过说也奇怪,它们似乎是全都商量好了般集中在林绢床底下这片地毯内而死,再远些便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灰尘。   “这地方被阴气已是侵入骨髓,你这朋友最近同以往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区别么?”这时听见铘又道。   我丢开那块地毯站起身,到尽可能离那床远的地方站定:“她自从易园回来后就很容易生病,这两天还发高烧了。”   铘低低一声哼:“那便不用再去管她了。”   “为什么?!”我惊。他竟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正如病入膏肓之人,再治疗已没有太大意义。”   “什么病入膏肓之人?!她现在好好的啊,只要将那缠着她的东西设法阻止了,她不就没事了??”   “那东西与寻常不同,你找不到根源,便无法确认它究竟是什么,要如何才能解决它。这东西甚至能自己制造极阴之气,成为自己坚固的堡垒,类似的东西几百年前你遇见过,那时我恰好不在你身边,你几乎无法全身而退。因而,有那一次教训,当是该记得避开了。”   “……你又将不属于我的记忆强加给我了,铘。”   他眉梢轻挑,似是不屑与我再就此争辩。   “但,既然你曾遇见过类似的,总该也应该知道找到它的方法吧?”   “那之后呢?”他望向我:“她能再活多少年,五十年?百年?人的性命何其短促,有必要为这样匆促的生命而引火烧身么。”   我呆了呆。   他这话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一些他对于林绢目前状况的直白定论,以及他对人的蔑视。以致一度令我哑口失言,好一阵,我才呐呐道:“我也是人,若我遇到同样的事,是不是也该这样的下场?”   他点头:“没错。”   我再度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咬着嘴唇看着西窗下那只被铁丝勒死的猫,它鼓胀的腐眼正对着我的方向,似在嘲弄般咧着它大大的嘴。于是不由用力吸了口气,我苦笑道:“现在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你的神主大人了,铘。那样我就能命令你去做任何我希望你做的事了吧……或者,也许不用你插手,我也可以靠自己帮到我朋友。”   他望着我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嘴角似轻扬了一瞬,在我试图看清他神情的时候,他低头将铁丝从地上拾起,轻轻一甩朝窗外丢了出去。“那么,回去吧。”然后他对我道。   “你回去吧,我会自己想办法。”我答。 第117章 完美八   “找谁。”   “……我找沈子琨。”   “预约了么?”   “……”   其实,嘴硬是人人都会做的一件事,事实是在铘甩手不管后,我确实已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先履行同老鬼的交易,看最后能从老鬼口中得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是到了环宇大厦后,事情并未如我想的那般容易,先不说怎样去履行那老鬼嘱托我办的事,单是他希望我替他去取得联系的那个人,我便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近,并取得对方的信任。因为,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环宇集团的执行董事。   环宇集团的子公司遍布整个东南亚,同万盛集团的实力几乎不分伯仲,一个坐南一个朝北,只是万盛集团的老大殷先生极其低调,几乎从不见人提起,而环宇的沈子琨却经常在媒体高调亮相,不是慈善业便是绯闻,想不知道他这个人都难。   我完全没想到那个从墓地里一路跟到林绢家,即便我用了各种方式都无法阻止其缠着我的那个老鬼,居然就是当年在香港时便一手创建了环宇公司、并将它发展到现今规模的沈老板沈东辰。这名字我也是熟知的,因为沈子琨在媒体上发表演说时总会提起这个名字,显见他对于这位在他还未成年时便去世的祖父,所抱有的崇拜之心要远胜于对他的父亲。   这是自然的,一代王朝的始创者,总是如神一般的存在,何况沈子琨的父亲不仅在活着时碌碌无为地生活在沈东辰的阴影下,连死,也并不怎么光彩。他是在欧洲出席会议时被绑匪绑架,之后索取赎金未果,而被撕票。据说他尸体的部分碎块至今还在太平洋某个岛屿上,因为当时警方收到的那些绑匪所寄来的遗骸箱内,只有他的一颗头颅。   沈东辰说,其实当年那些绑匪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扩张自己势力的方式太过急进,导致影响了整个东南亚的金融,许多小公司被迫破产关门,于是给他自己树立了越来越多的仇敌。   但他没想到那些绑匪会将复仇的手伸向他儿子。他儿子沈微一贯低调仁慈,致力于慈善和医学,同沈东辰的心性完全相反。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儿子就是上天派来救赎他过去所犯那些罪孽的,所以,也就有意的让他儿子涉及同他完全不一样的工作领域,比如国际红十字会。   可就在三十年前,他这个宅心仁厚的儿子,却被那些当年因他自己所犯下的罪,而走到穷途末路的给绑架了,并提出二十亿美元的赎金。二十亿对环宇集团并非出不起,但短时间内这样大一笔金额的周转,却并不容易。所以交付赎金的那天他们还是迟了,也就是迟了三个小时,结果那些绑匪将沈微的一颗头颅寄到了警局。   这件惨剧发生后不久,沈东辰便郁郁而终,此后整个集团便交由沈微的寡妻刘文清打理,直到沈子琨成年。   但是没想到是,沈东辰当年给自己招来的仇恨,并未因他儿子的被杀而已消去,相反,它仍在暗处郁积着,等待再度爆发的一天。而那一天便是他孙子沈子琨三十五岁生日的当天。   同沈微被杀的时间是同一天。   他们要在这一天杀了沈东辰唯一的儿子,现在即将要在那一天杀了他唯一的孙子。   于是一个由他亲手而建的帝国便将转手于他人,这对于沈东辰——死去的沈东辰来说,无异于一个致命中的致命打击。   所以他托我无论怎样,要在元旦那天说服沈子琨不要走他通常走的那条路回家,无论如何,只要不走那条路就可以了。   当时我听着,觉得要做到也并非很困难。   但真的到了环宇大厦后,却发觉这做起来远比我想象中要艰难。首先,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单独同沈子琨会面。其次,会面后我到底应该怎么样跟他说,才能说服他不按一贯而走的路回家,而改走其它的路?   况且我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贸然跟他这样说,勿论他会否相信,他不将我当成神经病才怪。   所以在前台这里碰了壁后,我一个人在大厅的沙发上呆坐了很久,试图想个周全的法子,无奈琢磨半天脑子里仍空空如也。直到专用电梯处叮的声响,门开,我见到沈子琨在一干人的跟随下自电梯内走了出来。   那张脸在新闻上看得已是很熟悉了,不过真人要比电视上看来更清秀些,眉目里依稀有那老鬼的影子,薄薄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比老鬼严厉,所以一度我想径直过去找他,但又迟疑了,只走到靠近他的地方装作发短信的样子,一边听他站在电梯边对跟随者道:“等会儿的会我就不去了,六点后帮我订一盒黑巧克力到花园路。对了,跟老王说不用跟着我,今天我自己开车,现在你跟我过去把那东西取一下,然后你便可先去开会。”   跟随者仔细听着,我也听得很仔细。   在听到他说要自己开车时,立即转身便走,一口气奔到停车场处找了个能几乎将所有地方看见的位置待着,过不多会儿,便见沈子琨从大厦内推门出来,低头似在沉思,我扫了眼周围没有旁人便立即朝他走了过去:“沈先生,沈先生!”   他似并不习惯别人这样称呼他,在又低头走了一阵后到了自己的车前,方才觉察到了一路朝他走来的我,目光微一疑惑,他将手搭在打开的车门上,默不作声看了看我。   “沈子琨先生是么,请问我能耽搁你一会儿时间么?”我努力让自己在这看来居高临下的男人面前不要太过紧张,但忍是无法阻止这男人身上先天而来的压迫感带给我的不安。“请问我能耽搁你一会儿时间么?”于是我再问了一遍。   “有什么事找前台。”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复。   显然我这副样子在他眼里是连助理都不值得打扰的,不禁想转身便走,但想到林绢,还是用力吸了口气,然后朝他笑了笑:“您能不能先听我说,我……”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已自顾着钻进了车内。紧跟着车门砰的声关上,那辆极其奢华,又似乎同他一身妥帖的西装不怎么搭调的宝蓝色迈巴赫发出低低一声轰鸣,在我眼前如闪电般扬长而去。   “靠,装什么大爷,一把年纪了还玩跑车。”忍不住瞪着那车离去的轨迹轻轻咒了句,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轻轻笑了声,随后道:“沈子琨甩了你么?”   我一惊。   迅速回头,便见身后那辆漆黑色宾利旁站着个男人。   一身西装笔挺妥帖得没有一丝皱褶,却有着张得几乎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因而看起来是如此诡异,就仿佛在斯祁外婆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狐狸穿着西装时,那瞬给我的感觉。而就在我为此怔怔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关上车门朝我走了过来,细长的眸子望着我,朝我再次笑了笑:“朗骞,那天扫墓时见过,还记得我么?”   “……哦,记……记得。”   他礼貌的笑不像狐狸,因为狐狸没有这么稳重的笑容。这令我微微松了口气,从刚才瞬间的混乱中稍稍平复了情绪。   “你同子琨怎么了?”这时他又问。   听他这样称呼沈子琨,不禁让我联想到他刚才提及沈子琨时的神情,似乎这名自称朗骞的男人同沈子琨是熟识的,当下,我试探地道:“没什么。你……同他相熟?”   “也不算很熟,有商务上的往来。”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暗自庆幸。这能说是巧合么?老鬼要求我救的孙子,同这名在老鬼待的陵园中扫墓的男人,竟是有商务往来的。   “是不是又想到那个和我很像的人了?”思忖间突兀听见朗骞这样问我。   我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想得入神,竟一直在那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看,不由尴尬起来,搓了下潮湿的手指正不知该怎样回答,见他抬腕看了眼手表,道:“五点了。”   “是啊,我该走了。”我当即顺势道。   边说边要转身离开,却很快发现自己正被阻在他同车之间,而他似乎亦并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只是用他那双酷似狐狸的眼睛看着我,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什么?”   “如果没什么急事的话,那么,我希望那个长得很像我的男人不要介意。”   “……什么??”   “因为我想请你喝杯茶,可以么。”   “我……”我没想到他会突兀提出这样的邀请。   呆站间,见他再次微微一笑。   此时的笑却似已全无之前的礼貌和稳妥。那是只在狐狸脸上见到过的笑,一时令我心脏猛地跳了下,耳边也因此嗡嗡作响,模模糊糊的,似听他再次问我道:“可以么?” 第118章 完美九   天香馆是间仅能容纳十来余人的小小茶室,布置极其精致,所有木制家什的材料均是自意大利进口,瓷器来自景德镇,最诱人当属临窗那一片小小花园,主人亲手培植和布置,好似世外桃源般。   它坐落在襄阳路上一处幽静地带的小洋房内,想来,租金和收入应该是不成比例的。但朗骞说,茶室老板是个德籍华人,这间房子本是祖上的产业,四代富商,因而开这间茶室并非为了谋生,只是为了有个能自娱自乐的喝茶地方而已。   为自己一个小小的嗜好便在最黄金的地段开设了一间看来最不赚钱的店面,这怕也只有有钱人才能玩得起,当然,也同样会吸引跟他一样的有钱人寻到此地,觅一方静逸,喝一杯好茶。   离开环宇后,朗骞便将我带到了这间茶室。   天香馆专供各类好茶,其中最得老板心头所好,也最爱向客人推荐的,便是铁观音。天香馆的铁观音皆是在每个冬季由老板亲自跑到福建安溪取来的御品天香天字头,我虽不懂什么天字地字,但一进室内后那股扑面而来的茶香,却是我从未在任何茶室里闻到过的。纯净剔透,好像水一样绵软的感觉,让人顿生好感。   老板说那是用上好的铁观音晒干研碎成粉末,装在茶袋里放在特质的熏炉上烘烤,而渐渐溢出的气味。安溪的铁观音素有‘七道过后有余香’的说法,香质如兰,因而,是做这种熏香囊的首选。说着他便望向我,柳叶般的眼廓内目光似有所想,随后问朗骞道:“这孩子有些面熟的样子,以前是否来买过茶。”   “第一次来。”朗骞答。   老板再次看了我一眼,儒雅的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只自言自语般又轻声说了句:“总觉着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说罢便起身离开,将一套茶具同四色点心留在了桌上。   点心带着奶的香和蜜糖的甜,我因着一整天在环宇大厦转悠,没有好好吃过什么东西,因而此时闻到胃里不由一阵蠕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想是这小动作被对面的朗骞看到了,他低头将沸水徐徐冲入装着茶叶的瓷杯中,一边随口对我道:“趁茶水刚泡,先吃些点心吧,空腹饮茶最是伤身。”   我自然是不会跟他假客套,当即夹了一块白糕大大咬了一口,又松又软的甜味入口即化,让我饥肠辘辘的感觉少许平复了一些。此时才将注意力转到朗骞的手上,见他倒茶手势颇为专业的样子,便问他:“你常来这里么?”   “以前同美夕常来。”他答。此时两只杯子的水已斟满,一层浅绿由杯底浮起,将两只白到透明的茶杯映得仿佛翡翠。   他将其中一杯移至我面前:“等到茶水呈金赤色,你就可以喝了。”   “好香。”我闻了闻杯中的气味由衷道。狐狸在家也饮茶,不过他那是牛饮,无论什么样的茶用开水随便一泡,咕噜噜就喝了,从不见有这样那样的优雅。所谓人比人气死人,这句话果真是不错的,如果狐狸有朗骞的半分优雅,只怕不是妖,得成仙了。   “美夕常说,饮茶八道功,但自她走后,我发觉原来我连其中的四五分都做不到。”此时,我又听见朗骞道。   美夕是朗骞死去的妻子。我想起墓地中所见的那张照片,真漂亮的一个女人,可惜在花样的年纪就死去了。非常可惜,但却又因此,想必已在这绝色的男子心中留下了再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天真是打扰到你们了。”于是我歉然道。   他笑笑。   茶馆内正似有若无放着支忧伤的曲子,也不知是否因为此,令他微笑着的神情看来也似是忧伤的,好像在墓地初见他时的样子,美丽,却带着带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这令我将原本试图引向沈子琨的话题慢慢咽回了喉咙,放下手里的筷子坐了坐正,我转口对他道:“谢谢你带我到这里喝茶。”   “这有什么好谢。”他再笑。   “因为家里开着家小点心店,这里的茶比我以往喝的任何茶都香,我可以买一些回去替换原先的存货。”   “你也开点心店的么?”听我这么说,他似乎微微露出一丝惊讶,随后低头慢慢啜了口茶,道:“美夕也开着家点心店,就在平远路上,如果你去过那条路,应该曾见过。”   “……那边太远,只坐车时曾路过。”我不好意思地道。接着问:“她点心手艺一定很好吧?”   他笑笑:“美夕开点心店,但自己手艺并不好,总得靠师傅们打点着。美夕只在品茶上极有天分,所以我常说,她该开个纯粹的茶室才好。”   原来她同我一样,都是只开店却做不好点心的么。想着,不由对她的感觉又多了几分亲近。连对面前这男人也不似最初那样戒备地防范,低头看着杯中的水慢慢由绿泛出一层金红色,我凑近杯子轻轻喝了一口。   水里果真有兰香的味道,带着微甜,随着舌尖滑进喉咙的感觉舒服得让人微微有些发晕。情绪不由如晴天般好了一起来,再用力喝了两口,我朝朗骞举了举杯子道:“真好喝。”   “好喝么?”他靠在椅背看着我,眼里的阴郁似乎褪了些:“知不知道喝这茶还有道比较特别的工序么?”   “特别的工序?”我放下杯子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又将他错看成了狐狸,也许是因为茶里咖啡碱的成分。所以在他将手伸来将我手握住的时候,我并没有抗拒,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   然后见他将我食指从中挑出,放到茶具的托盘处,在一叠蜂蜜中沾了沾。   于是我食指裹上了一层清香而丰厚的蜜糖,如同一层柔软的玻璃。“这是做什么?”见状我笑问。冰凉的蜜糖弄得我手指很痒,所以我目光寻到桌面上,想找块纸巾将它擦去,停止这男人突兀的作弄。   却不料他忽然将那根手指塞进了我嘴里。   一缕冰冷的清甜随之进入我口中,我下意识将自己手指含住,并有些呆滞地透过热茶冉冉的白雾望着对面男人平静无波的目光。   “朗骞……”刚开口想要他停止这举动,他却已将我略带僵硬的手松了开来,随即把茶杯送到我嘴边,微笑道:“喝喝看。”   我有些迟疑。   但仍是在他那酷似狐狸的目光下张开嘴,将在我鼻尖处散发着浓香的茶一口喝进了嘴里。   登时蜂蜜的甜和茶的香融合在了一起,这奇妙的滋味令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人说食也是欲。   那瞬间我有一种欲望喷张的感觉。这感觉沿着喉咙慢慢进入胃里,再被胃肠送入了身体的每个部分……多么奇特的感觉。我不由睁大了眼睛望着对面的朗骞,他脸上仍带着之前的微笑,静静看着我,似在观察我脸上的神情。   “现在这茶的味道如何?”然后他问我。   “很甜。”又喝了口茶,我道。   “可惜少了一味王浆,总不在季节上。不然,这味道更妙。”他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无名指在蜂蜜上轻轻一勾,径自塞入自己的嘴里:“那必然是你一吃便无法忘记的味道,所谓铁观音,便成了秋雨寒露中所调酿的霜糖……”   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口中那甜美熏香的味道似乎有那么一阵令我其它的感觉都变得有些迟钝了,我甚至连面前朗骞那张脸都有些看不清楚。   只隐约见他抬腕看了看表,然后问我:“十点了,要不要送你回去?”   “好啊……”我听自己答道。   直到周遭的一切随着身体的感觉重新清晰起来,我发觉自己已站在了狸宝专卖的店门外。朗骞什么时候送我下的车,又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竟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只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朝店里走去,店里亮着灯,一眼看去似乎空无一人。   看来又是生意冷清的一天……   我推门而入,门铃声咔啷一响,边上随即有身影一闪,将我挡在门口处。   “林绢刚打电话过来,你去哪里了?”问的人有张和朗骞一样的脸,话音却是不同的。   “狐狸!”于是我举高了手大声叫了他一声。   他似乎被我这突兀的动作给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我。   “狐狸!”我又叫了他一声,然后一头朝他身上扑了过去,在他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便如同只癞蛤蟆一样蹦跳到了他的身上。   “你喝酒了??”狐狸在我两条胳膊的缠绕下闷声问我。   我以为他会把我从他身上扯下来,因为他的话音听来便像是如此的。但他只是用手将我托了托牢。于是我闻到了他发间那丝同铁观音的兰香和蜂蜜的甜混合而成的味道……极其相似的气味。这气味令我舌尖再次隐隐泛出了甜味,仿佛之前喝的那杯茶,并未彻底被我的唾液完全瓦解掉,于是我抓了抓狐狸的头发,对他道:“喂,今天我吃到了一样很好吃的东西,给你也尝尝。”   说着,我接着做了一件在那之后,在仅仅几秒钟之后,就会令我懊恼一辈子的事情。   我低头吻住了狐狸。在他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带着一丝微微的愕然,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望向我的时候。   随后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叫。   腿一蹬一下子从狐狸身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便朝店外直冲出去,那瞬似乎听见狐狸叫了我一声,而我立刻以更响的声音胡乱叫道:“我去林绢家!我这几天住在林绢家!除非店烧了不然别来找我!啊!!狐狸!我恨死你了!!!” 第119章 完美十   “所以,你就这样逃到我这里来了?”林绢叼着烟嘴躺在床上朝我笑。   “不然怎样,难道要我等着被他嘲笑么。”咕哝了句,我翻身背朝向她。   “我说你啊,不就是占了他一点便宜么,也能纠结成这样,要换成我是你,一早就把他推上床了。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不是铘?”   “……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怔。   她弹了弹烟灰,随后将缠满烟气的手指指我的脸,嗤笑道:“你以为咱俩混那么些年,我会到现在都看不出你跟他们俩之间有些什么调调么,不然,怎么到现在还没个正二八经的对象?你也不是个丑得没人要的,我也不信那么多些个男人,你会偏偏挑不出一个好的来。”   “没缘分。”   “屁的缘分。”她翻翻白眼。似乎每次只要提到男人之类的话题,她总少不了给我白眼。“缘分什么的还不是要自己去找,难道你成天守在家里,它就会自己巴巴的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边说边将烟嘴塞在嘴里咬了两下,她皱皱眉:“不过,就像我上次说的,胡离这人玩玩可以,认真了我怕你迟早要吃亏。铘虽然太闷了点,但论婚嫁的话,我觉得他应该比那个花花公子要靠谱点。”   ‘靠谱?那只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他。’这句话我自然是放在心里没说出口,只笑笑道:“瞎操什么心呢,他们只是我表哥而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   她瞥了我一眼:“你不吃我可要吃了。”   “好啊,你吃,你吃了把你吃剩下的那个未婚夫让给我。”   “你找死啊!”   于是跳起来用枕头一番打闹,末了,我气喘吁吁躺回原处,林绢则将剩下那点烟在窗台上碾灭,一只手托着腮帮直愣愣看着窗外,半晌,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句:“哎,又下雨了。”   雨在我来时就已经开始下了,似乎今年的冬至前后特别容易下雨,阴冷的天伴着阴冷的雨,无论怎样总是令人不太舒服的。所以之前在楼下时,我一度犹豫过要不要上来,因为我想起了林绢房间的窗外那只死了很久的野猫,还有她床下的地毯内所压着的密密麻麻的死虫子。   “在想什么?”转身钻进被子时,林绢望着我的脸问我。   我从之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扯了扯被子:“我在想,我们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   “是啊,”听我这么说她似乎也感慨了起来,钻进被窝里用力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叹了口气:“确实很久没有过了,这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聊着帅哥,在黑漆漆的夜里,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鬼跳出来吓你。”   “……你就不能老想着鬼啊鬼的么,绢?”   “控制不住。知道么,我越来越讨厌这套房子了,又老又脏,还老是会发出一些怪声音。自从楼上那老太死掉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现在更是连价格都难开。”   “知足吧,它价钱老贵了。”   “呵。要不是因为它是那个人留给我的,我老早就该卖掉它了。”   这句话出口,我俩都沉默了一阵。   她口中那个人指的是谁?我俩彼此心照不宣。自从易园的事后,她似乎就再不愿提起那对周姓兄弟的名字,我想,这也可能是她一直都还没对那段感情放下的原因。别看她平时对感情似乎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现实样子,认真起来,却是比谁都计较的。   “口渴了,想喝点什么吗?”过了会儿我打破沉默道。   “嗯,”她点点头:“我要橙汁。”   踩着吱吱嘎嘎响的地板走出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到前门的窗户处,去看看被我挂在那里的铃铛情况现下如何。   铃铛是从术士那边讨来的,因为问起林绢家现在这样一种状况,他便借了这只铃给我。说是也没太多用处,就是对另一边来的东西尤其敏感,所以取名叫应魂铃。平时无论怎么摇动它,它都不会发出声响,但若有那些不属于这边世界的东西路过,它通常都会有所反应。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一般听到它发出的铃声,那些东西便会被迷惑,以为接近佛塔,从而便绕道离开。所以,拿术士的话来说,是个安家定宅,庇护清净的好东西。因而我花了整整五百块钱租金,才从他这里算是半价优惠地讨了来。   此时那只铃就悬挂在前门边的窗户上。   有些楼,尤其是上了年岁的老楼里,常会见到这种安在前门边的窗,这种窗对着楼的内部而不是楼外,终年晒不到阳光,所以谓之“阴窗”。由于和门不一样,没有门神的庇佑,所以长年累月吸收了楼道内的阴气后,会逐渐成为另一个世界那些东西进出所用的通口,因此将那铃铛挂在这个地方,是最能见效的了。   不过这会儿它同我刚将它悬挂上去时一样,安安静静的,甚至纹丝不动。   这令我稍放了点心。便折回厨房取了杯子,打开冰箱倒上两杯橙汁,又取出那晚用剩下的焦鸡骨,同粗盐和糯米一起混合了,然后在屋子各不容易被注意的边角落处藏了些。这样才算感到比较放心,此时听见林绢在房间里等不及地叫我,当下应了声,便将橙汁端起预备带进房间。   但没等走道厨房门口,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忽然听见叮的声轻响,似有若无地从前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我一惊。   几乎连手上的托盘都没拿稳,赶紧将它放到地上匆匆抓起把鸡骨拔腿便朝外跑,三两步跑到前门处,便前门窗户上那只铃铛果然无风在半空里微微颤动,仿佛被谁用手指轻拨了一下。   但周围并有任何异样的东西。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发觉窗外的走道灯亮着,便捏紧鸡骨慢慢走到窗口处,小心朝外看了眼。   走道灯是感应型的,平时要人上上下下发出声音,它才会亮起,而林绢家门外那盏尤其迟钝,总需要狠狠跺一脚才会发光,所以此时乍然见到它亮着,难免有异。   而正如我所担心的,就在那灯光在停留了镇后倏地熄灭时,一团灰蒙蒙的东西自楼梯处慢慢走了过来,沿着楼梯处的扶手,一边走一边叹气。于是楼道里的灯又一下子亮了起来,那瞬间一刹而过显出那东西的脸,满是皱褶,仿佛那些横生的纹理随时要从它鼓胀的脸上挂落下来似的……   见状我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原来是楼上那个死去很久后,才因狐狸的介入而被人发现的那名孤老。被发现时尸体都已经发胀了,自那之后,也不知是感叹自己死得太寂寞,还是留有未了的心愿,它总会在夜里出现在这座楼中,上上下下的,因而常被人以为是楼道的灯故障了,派人几次来修也不见效果。   看来铃铛确实还是灵验的,只是被它的报警几乎吓掉了半条魂,这也真是能通灵却不能降灵者的郁闷之处。其实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如果真是铘口中的神主大人,我会是一种什么模样。那一定是上天下地,无比风光和强悍的吧。甚至可能连恐惧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如那些武侠书里身怀异能的大侠。   琢磨着,不禁又想入非非起来,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外面那孤零零的游魂,我转身返回厨房烧了壶水,预备给自己一番折腾后有点饥肠辘辘的胃里填点东西。期间林绢没再催过我,想来是已经睡着了,她连说着话都能睡着,这一点能力真是让人无比羡慕的。但一想到她床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尸,不禁又一层鸡皮疙瘩竖起,我寻思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她将这地方彻底清理一遍,或者索性能干脆搬出这房子,那是最好的了。   这么想着时,面条已在锅里散发出一股股鲜香,我捞起装碗,想起隔夜还有点羊肉在冰箱里,便预备去取来吃掉。   谁知刚转身,却猛见到乳白色的冰箱边一团黑色的人影在那儿站着。   静悄悄垂手而立,一把长发遮掉了大半张脸,只留煞白的脸上一只黑洞洞的眼孔直直看着我。   而没等我从这惊惧中反应过来,它朝冰箱后一缩,突然便无影无踪了。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铃声自前门处急促地撞响起来,声音大得令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一时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直到林绢自她房间骤地传出声尖叫,整个人才一下子醒过神来。   当即不假思索立刻朝她房里冲去,却在推开门的瞬间,被眼前所见再次震呆在了原地。   我看到林绢的床边站着一个的怪物。   一个几乎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去形容它样貌的怪物。它看起来像个女人,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它的脸,如果不是它恰好抬头看着我,我几乎无法想象出那把看起来非常美丽的长发下隐藏着那样一张脸,一张左边脸朝左翻,右边脸朝右翻,中间仍披散着大把乌黑而美丽的长发的脸。   它看上去就好象三个女人同时生在了一个脖子上。   更可怕的是……它的胸脯处还长着两张脸,一张在胸上,一张在小腹前,每张脸都只露出一半,另一半仍在皮肤内部,以致五官全都扭曲起来,看不清原本的样貌,只状似咬牙切齿地奋力朝外挣扎着,似要从这层可怕的皮囊里拼命挣扎而出。   见鬼……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呆滞间,见那东西突兀身子朝前一倾,对我发出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叫声来。随即它消失了,空气中散发着股浓烈的芳香同腥臭交杂而成的味道,这味道让人想吐,可是看到林绢慢慢朝我转来的脸,我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看上去好像刚死了一回一样,脸色白到发青,脸上的神色紧绷得仿佛只要略微再受一点点的刺激便能令她彻底崩溃。我见状小心翼翼朝她走了过去,手指刚刚触碰到她肩膀,她一把抓住我哇的声哭了出来:“那是什么!宝珠!那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你看到了是吗!告诉我你看到了是吗!!!”   我无法否认,因为即便想装做什么也没看到,我刚才进门时的神色也早就出卖了我。   于是只能默不作声抱住她,任她在我怀里颤抖着身体放声大哭。而奇怪的是,明明刚才还极其恐惧的,这会儿身边有个比我更加恐惧的人,我却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甚至透过窗帘我能冷静地看着外头那些吸附在玻璃上慢慢蠕动的东西,它们想来就是随着刚才那怪物而来的聻。   还未成形,所以不会对我造成致命伤害,这是铘说的。   所以咬牙让自己的呼吸尽量不要混乱,我拖着林绢被吓得僵硬的身体慢慢朝房间外退去,退到门边时四周的灯突然间全熄了,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林绢的身子因而抖得更加厉害,她用力抓着我,仿佛我是水中唯一的一块浮木。这令我一度几乎无法继续自己的动作。   黑暗中似能隐隐听见细细索索的低语在周围此起彼伏,我感觉它们在离我越来越近,并且丝毫不受应魂铃声的侵扰。显见这铃铛对死过再死的鬼魂便毫无办法了,幸在此时腕上的链子上一层莹莹白光浮起,似是在给我照明般将周围渐渐染亮。但随即我却开始后悔之前的庆幸,因为就在我刚刚能看清楚周遭环境的同时,我见到林绢房内的窗户上,赫然一只全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死猫垂头在窗玻璃上拨弄着,身周拥挤着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东西,似是都依附在它身上,试图借它的身体往屋内进来。   “绢!!”见状我不由对着林绢一声大吼。   她被我吼得一惊。下意识松开紧抓在我胳膊上的手,这总算让我两条被绑住般的手得到了解放,赶紧趁机一把拖住她便朝前门方向跑,一口气顺着铃声冲到房门处,在身后凄哀哀一声猫叫紧随而来的时候,手忙脚乱将门拧开,随即一头朝外冲了出去。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此时林绢总算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她开始用比我更快更有力的速度冲到楼下停车处,想开车门却发觉没带车钥匙,当即拾了块砖头砸开车窗,无比利索地开门带着我钻了进去,随后翻出备用钥匙发动车,一路冲出小区,冲上马路,又沿着马路一阵猛开。   也不知她把时速究竟提到了多少码,转眼间车便上了高架,于是耳边除了风声和隆隆的发动机声,便再听不见其它任何声响。   此时林绢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才稍稍松了点,她一边神经质地不停朝后视镜里望着,一边嘴里像机关枪扫射般急急道:“操!那东西是鬼吗宝珠!我他妈真的见鬼了宝珠!真他妈见鬼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心里反复思忖着她究竟到底是做了什么,惹了什么,以致会引来那些可怕的东西。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最近她除了家里和酒吧外,应该是哪里都没有去过才对。这时听见她又铁青着脸道:“那天我在你身上见到的就是这东西,但是没这次看的那么清楚,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可怕么??”她用力抽泣了一声,再道:“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真的,它就像噩梦里才能出现的东西,离我他妈的那么近!”说着要用手比划,所幸我早有防备用力拦住了她:“喂!小心开车!”   她扯开嘴朝我笑:“见过那种东西还有什么事好怕的。”   “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的话让她再度激动起来,她拍着方向盘瞪着我,仿佛刚发现我是个多么奇怪的生物:“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宝珠!你看到那东西的样子了么?!那个满身长着脸的东西!它离我那么近!就在你进来前,它的脸都快要贴到我脸上了!它还在跟我说话,见鬼……只有鬼才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鬼话……”   “绢……你别这么激动,要出事的……”   我这话令她总算沉默下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盯着前面的路,静静把车开得飞快。   因此等我想到要问她这是打算开到哪里去的时候,这辆车已在一处看来相当高级的小区外停了下来,朝门卫出示了张卡片后,继续朝里开了进去。   “我们要去哪里?”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她将车停在一套独立别墅的门口处后便翻出包烟来抽出支点燃了,塞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帮我过去按下门铃好么,宝珠,我两条腿抖得很厉害。”   “这是哪里。”我再问。   她看了我一眼,朝我用力吐出口烟:“我未婚夫家。”   “哦……”听她这么说,便要下去按那别墅的门铃,岂料也许是听见了外面的车身,别墅内的灯亮了,片刻有人将门打开,从那一条栽满了蔷薇的花丛内走了出来:“我听车声像是你,怎么,那么晚却睡不着了?”   低沉温和的话音,同他一路而来身上透着龙井茶香的味道一样令人熟悉。   这熟悉感不由让我抓着车门好一会儿没能朝他望去。   直至他到我身边站定,方才望向他,这个名叫朗骞的,有着张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面孔的男人。而他眼里的神色似也同我一样惊讶着的,虽然仅仅只是一霎而过。   很快恢复了平静的样子,他朝车中惊魂未定的林绢伸出手,将她搀扶了出来:“你怎么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林绢立即如同抓到浮木般用力抱住了他,令他不得不将她打横抱起,将抖得越发厉害的她拥进怀里。   “进来坐吧。”然后他回头对我道。   目光淡淡的,仿佛我俩迄今从未见过面一般。 第120章 完美十一   朗骞的房子很漂亮,就像电视里才看到的那种,雅致整洁,干净得纤尘不染。   但也可能就因为此,所以偌大的空间仿佛是从未有人居住过,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林绢却没有我这般顾虑,她如同在家时一样蜷缩在沙发里,烟头上的灰落在了沙发柔软的皮料上,她完全没在意也不关心,只哆哆嗦嗦喝着朗骞端来的咖啡,然后在他坐到身边时靠在了他身上。   而当我看着林绢和朗骞在一起,彼此说着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陷进了一个深深的怪圈。   林绢一直试图将之前的经历说出来,但也许是恐惧驻扎得太深,她总是语无伦次,然后显得很愤怒,在每次无法清楚表达当时遭遇的时候,只能靠咒骂和狠狠地吸烟来发泄。于是把一个原本可以清晰述说出来的经过讲得支离破碎,因而,也不知朗骞是否听懂了,或者是怎样去理解这无论在谁听来都如同天方夜谭般的遭遇,我坐在远处一直看着他,但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窥知那些东西。   但无疑他的方式是很好的,就像大夫面对恐慌的患者,那种平静如同镇静剂一般对人处在亢奋中的情绪无声起着安抚的作用。在林绢磕磕绊绊的述说过程中,无论她表现出怎样的恐惧或者急躁,朗骞始终安静地看着和听着,有时候会抚摸她的头发,这举动会令她颤抖的身体得到暂时的平静,也使她原本白到发青的脸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血色。   只是我看着他们两个,却好象是在看狐狸和林绢在一起。   这感觉可能影响了我的判断,因为它令我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很不舒服,想尽量不去继续看他们,但似乎无法做到这点。   总是不知不觉便将目光瞥向了朗骞,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哪怕神情上一丝丝细微的变化都能引我望向他。他却对此浑然不知,只认真将他的注意投注在林绢的身上,那种体贴和稳妥的感觉慢慢让林绢平静了点,她靠在朗骞肩膀上一口口吸着烟,而从我这角度来看,她分明像是靠在狐狸的肩上一般。   这错觉令我有些坐立不安。   虽然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他和狐狸完全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他在家中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却更令他同狐狸异样相似了起来,所幸举手投足带着只属于朗骞的安静和稳重,因而总能在我情绪越陷越深时,适时将我从中抽离出来。   “你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个噩梦就把你朋友也牵扯进来。”在林绢停止了述说之后,朗骞对她道。   我不禁微微吐了口气。   显然林绢的话并未令这男人当真。这是很自然的,无论林绢表现得再恐惧再激动,只要没有亲眼经历过那一切,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真的去相信这番话。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抱着朗骞能将她话当作一回事的想法,毕竟他若真的当真了,那才奇怪。   而这短短一句话令林绢再次颤抖起来。   她从朗骞肩上抬起了头,用那种过去只在我自己照镜子时才能见到的神情,对朗骞一字一句道:“那不是噩梦。她也看见了,宝珠,快告诉他,是这样吗?!”   我不禁沉默。   此时她所有的举动,在我眼前便如当年对着自己能力茫然无措时的我,而她亦在经历着以往我所经历的一切——恐惧,被质疑,空口无凭,失望,愤怒……   因而面对她望向我那双急于求得肯定的眼,我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间,见朗骞伸手环住了她。   那么柔软的一抱,林绢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将头深深埋在他臂弯间,像只柔弱无助的食草类动物。而朗骞望着她的目光也是无比柔软的,曾经在墓地所见的那丝沉淀在他眼底的哀伤,此时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那哀伤,刻骨般的哀伤……竟是只在悼念时转瞬即逝的流星而已么?   沉思间,我见林绢仰头指着自己右耳处对朗骞道:“亲这里一下好么,阿骞……”   朗骞依言低头在那地方吻了一下。这动作令林绢深吸了口气,她张开手臂勾住了他脖子,用力将他试图移开的那张脸朝自己再次拉近,似乎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我不由站起身轻轻咳嗽了一下。   这声音让林绢快速松开了手,我看到她脸红了,原来一贯率性的林绢,竟也会有脸红的时候。   而望着这样一张脸,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直都喜欢着狐狸这样的类型是么?   我记得她总开玩笑般说要追狐狸,要将狐狸推倒在床上。以往总以为只是调侃而已,现在看来,是不是正因为其实她也喜欢着狐狸,所以才会总说我和狐狸不合适?也所以,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间同这个男人订了婚。   但她同朗骞这样卿卿我我的时候,难道就一点都不顾虑到我么,毕竟他和狐狸长得是那么相似。   好尴尬。   “我出去转转。”于是整了下衣服,我对她道。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   “没关系,雨不大,我透透气就来。”   “那也好。”听我这么说,林绢没再阻止我。   即便是刚才在劝说我的时候,她仍靠在朗骞的怀里,以致我都无法去正视他们两个。所以那一刻我是有些不悦的,却仍要强作笑容朝她和朗骞摆了下手,然后转身径自朝屋外走去。   出门时仍忍不住回头朝客厅里看了一眼,想再看看那个酷似狐狸的男人,但他面目在屋内的光线中有些模糊不清。我想这样也好,对于一个其实同我几乎完全陌生,也完全没有关系的男人,我实在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在意的。即便,他同狐狸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纵然心里如此这么明白,心里头却总是闷闷的,周遭清爽的空气和冰冷的温度都无法将之缓解。于是不知不觉便越走越久,直到天光放亮,周遭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方才发觉早已失去了回朗骞别墅的方向。便拦了辆车,一时却也不知究竟该去哪里,等司机连问了我三次以后,才下意识道:“环宇大厦。”   车到环宇大厦时才不过早晨七点。   大堂内空无一人,保安总用他自以为别人感觉不到的目光瞥着我,因为我身上潮湿发皱的衣服同周围的金碧辉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我也无所谓,他不见得便因此撵我走,所以自顾着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静静闪动的电子钟。   不出片刻便睡着了,里面实在比外面暖和很多,沙发也很软,所以坐着坐着,便无法抵挡睡魔的侵袭。   那样也不知睡了多久,渐渐感到身边有人在看我,并低低在我耳边说着什么。   这令我睁开了眼,想看看那人是谁,随即却突地一个激灵,因为我见到就在紧挨着我身侧,一团瘦削的黑影摇摇晃晃地立着,绸布寿衣碰在我手指上,触感冰冷而潮湿。   见我睁眼,他嘿嘿一阵笑,将脸再次凑了过来。   即便离那么近,我仍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只能感觉它们在看着我,然后张了张嘴,他用他沙沙的嗓音对我道:“小姑娘,这么笃定啊……还有三天我孙子就要死咯,他死那个姑娘也活不了,还会比我孙子死得更惨……”   “你说什么?!”我一声惊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一眼见到面前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不是在我梦中纠缠的老鬼,而是前台那位漂亮的女招待。显见是被我醒时的突然给惊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的一副模样,我留意到她身后墙上那面钟已是上午十点,当即站起身,急急问她:“沈子琨来了么?”   她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只傻愣愣看着我,片刻摇摇头讷讷道:“董事长还没来。”   我忙穿起外套走出大厦。   此时应是上班高峰,大厦台阶上人来人往,开往车库的车辆也络绎不绝,我在沿马路通往停车场的地方找了个位置站定了,一边看着来往的车,一边静静地等。   那样等了大约刻把钟的样子,便见朝西方向一辆蓝得抢眼的跑车正一路低鸣着朝这方向开来。路上车比较多,所以它全然没有上次开得那么放肆,见状我几步跳下台阶,眼看着它便要往停车场方向过去了,当即朝前一冲,一张手便朝那辆车拦了过去。   当然我只是作势拦了一下。   办事要紧,但我还不至于为此豁出性命。   不过就是那么一下倒的确被我拦住了那辆车,它发出吱的声响稳稳停在离我数步远的距离,随即车窗旋下,一双冷淡中透着丝愠怒的眼自内望向我:“你疯了么。”   我被他看得一时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但他显然也并不期待听我说什么,只冷冷又道:“我知道有那些故意撞车伪装成事故,籍此讹诈的骗子,没想到你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你知被这车撞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并不是为了钱,沈先生,我只是想能和你谈谈。”   “谈?”重复着这个字眼,沈子琨望着我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看来应该是已记起那天在车库时我的举动,当下嘴唇不屑地牵了牵,他道:“原来是你。不是跟你说过么,有什么事找前台。”   “但这件事我只能同你说。”   “什么事。”也许周围来往的人多,不少人正朝这里看着,指指点点,他便耐下性子问。   “我为了件很难启口的事而来。”他真的问了,我却不知该怎样开始同他说,一时有些迟疑,所以也就没发现在我身后有闻讯而出的保安正朝我径直过来。“……是这样,有个你很熟悉的人托我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找工作?”他问。   “不是。”   “那是什么事。”   “我希望你可以……”话还未说出口,肩膀已被身后过来的两名保安扣住。他们试图将我从车前脱离,我稍一挣扎他们便粗暴起来,用更大的力气将我朝后一拖,令我一下子撞在身后的灯柱上。   沈子琨见状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找前台,我熟悉的人很多,冒充我熟悉的人却更多。不要再这样浪费我的时间。”   “你以为我愿意么来?!”后脑勺的疼让我火气噌的下上来了,虽然被保安压制得动弹不得,仍是再次用力一阵挣扎,然后提高了嗓音对他道:“你以为是谁托我来找你,是你爷爷沈东辰!”   “你果然是疯了。”我的话令我立时后悔,亦令沈子琨的神色变得愈发冷漠。   他冷冷望着我,用一种充满鄙夷的目光,随后发动车子自我边上绕了过去,并在临走时低低骂了我一句:“神棍。”   两名保安在他离开后便放了我,并以一种嗤笑的目光看着我。   而我站在原地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自念中学后我便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错——对着别人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些见鬼的东西。   可是这次却像鬼上身似的做了。   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在当时那么冲动说出“是你爷爷沈东辰”这样的话来,简直是愚蠢至极。而这样一来,我恐怕再也无法接近沈子琨,别说让他听我的话在元旦那天改道回家,就是想再跟他说句话,只怕也是再无可能的了。   怎么会被我弄得这样糟糕……   这么会……   呆滞间,怔怔望着那辆跑车离开的方向,我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周围人对我指指点点的目光都似未有感觉,只有雨落在脸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是清晰的,我用力吸着气,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却未料刚一转身,便见身后一人撑着伞在雨里望着我,目光静静的,又似带着隐隐的关切。   “狐狸?”我脱口叫他。   见他微微蹙眉,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怎么会认错的呢,明明眼睛和头发,乃至衣着的习惯都是不同的。   “朗骞?”于是沉默了阵,我对他道。   他朝我走了过来,将伞遮到我头上:“林绢不放心,托我来找你。我猜你可能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这么猜,这又不是我的家。”我对他的话感到意外。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眼我身后那座大厦,问:“你同子琨是什么关系。”   我微一迟疑,道:“这同你无关。你回去照顾好林绢就是了。”说着便要离开,突然手腕被他一把抓住,他将我推到身后的灯柱上。   “你干什么??”我吃惊问道。   他没吭声,只将我按在灯柱上低头看着我。   目光依旧是安静的,静得令人窥不出一丝一毫的想法。就那么静静而有力地按着我,看着我……直至周围纷杂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他才松了手。   我原想趁此立刻从他身边跑开,可是脚却一步也挪不动。   心脏跳得飞快,所以脚就变得极软,甚至手心里的汗都密密出了一层,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我竟再次将他错看成了狐狸。   “你,道歉。”于是咬着嘴唇,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很抱歉,宝珠。”他一字一句地回。 第121章 完美十二   当前台那个漂亮女人再次见到我时,脸上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也许她感到自己在跟一个精神病人打交道,所以想当作没有看到我。   于是我到她面前直截了当道:“我要见沈子琨。”   “您预约了吗。”她又是这句话,实在比机械更加机械。   “我不会打搅太多时间,只要同他说上一两句话就好。”   “没预约就不能进去,这是规定。”   “那打个电话总可以么?”   她没回答,抬头将视线望向保安,我瞥见他们朝我过来,只能向后退开,一边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几架电梯。   它们入口处有保安守着。这栋大厦的保安系统实在好,没有前台给的通行证就不能进电梯,连走安全通道爬楼上去也不行。所以要见沈子琨必须过她这一关,我不知该怎样说服她放我进去,就在十分钟以内已经有两批人没有预约而被放行,那是因为人家身上穿的是阿玛尼,手腕上分别带着帕玛强尼和宝柏。   狐狸对奢侈品有天生敏锐的嗅觉,我耳闻目濡也对这些东西略知一二,这两款手表售价均要几百万人民币,因而那前台小姐见到时,眼里的光比钻石都要绚烂了。   我在那女人空闲下来开始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重新走到她面前。   她直接翻了个白眼,显见对我的出现已是很不耐烦,然后冷若冰霜地看着我,抿着嘴唇,似是铁定了心不再理会我。   “我同沈先生是有私事要谈,请通融一下。”我好声对她道。   她当作没有听见,一边翻着电脑中的页面,一边看着自己涂抹得色彩缤纷的指甲。   “那能不能帮我转句话给他,就说,328DF470。”   女人啪的敲了下键盘,抬头冷冷看向我:“你觉得我很闲么?外面大街上那么多人,尽可以一个个被你骚扰去,我这边工作忙着呢!”   “这句话很重要,你只要帮我转达给沈先生就好。”   女人冷笑:“你这疯话要是重要,那全世界的废话都得重要了!”   我不由也冷笑起来:“那不如这么和他说。他还有三天要死了,只有我可以救他一面,所以,他今天到底见我还是不见?”   “你这神经病!“女人闻言呼地站起,竖眉指住我对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保安尖声道:“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女人撵出去!快啊!”   我早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但除此,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能同沈子琨面对面交谈的办法,三天时间逼得我太紧,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百口莫辩的境地,明明知道一切,但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   “你们先放开她。”   正当我被保安一把抓住要朝大堂外拖的时候,身后有人突兀道。   随即一只手将我牵住,把我重新带到满脸怒色的前台小姐面前,微笑道:“是熟人,要见子琨,不如我来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一下吧。”   那女人见到他神色立刻缓和了下来,如同换了个人般,和颜悦色道:“好的,朗骞先生,我马上替您拨打。”说完几下便拨通了电话,随即交到朗骞手里,朗骞接过,转身低低同电话那头的人交谈起来。   这情形令我好一阵没回过神来,因为完全没想到朗骞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之前他对我道歉后,我便已经见他离开了,这会儿却突兀来到了我身边,又仿佛没见到我一般,由头至尾没有朝我看过一眼,不禁令人猜测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将电话挂断,他才望向我,道:“已经同子琨交代过,他同意你上去见他,半个小时。”   我咬了咬嘴唇。   刚才同他之间所发生的事似乎还在眼前,此时却不得不依靠他的帮助才能见到沈子琨,当下有些尴尬,接过前台小姐递来的通行卡时,抬头含糊对他说了声:“谢谢。”   “不用,帮你便如帮林绢。”他道。   我笑了笑。当下也不再同他多说什么,匆匆道了别,快步朝电梯处走去。   沈子琨的办公室在整栋大楼的最高层。   灰金黑三色为主色调,气派到让人窒息。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办公场所,因而在秘书到电梯处领我时,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直到她将我带到一扇紫檀木制的大门前时,方才平静了些,稳了稳呼吸推门而入,随即见到沈子琨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目光冰冷,如这房间里灰黑的颜色。   “既然你是阿骞领来的,我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但你记着,我绝不可能原谅你之前以那种方式说起我的祖父。”示意我在他面前那张沙发上坐下后,他这样直接对我道。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说话的方式的确不对。”   “那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问问沈先生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我这话如我所预料般令他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用一种无法忍耐的目光看着我,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要下逐客令了,但也许是碍于朗骞的面子,他慢慢吸了口气,淡淡道:“有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么你信么?”   “我信或者不信,它们也不会就此出现在我眼前不是么?或者,莫非是你在我这大楼里看到了那些东西。”   “没有,你大楼里干净得很。”   我的话让他噗的笑出声。随后合拢手指,他以一种丝毫未想隐藏的鄙夷,轻声对我道:“你果然是神棍。”   “我不是神棍,但我确确实实能看到那种东西。”   “哦,是么。”他挑眉,随后站起身,朝我面前踱了两步:“那你专程跑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阴阳眼小姐,是看到我最近被那东西缠身,所以要花钱雇你给我驱鬼?还是看出我什么地方有晦气,所以要花钱雇你给我化解?还是……到底需要我从哪个角度来花钱?”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为了要你花钱所以来的,也完全不需要你花钱。”   “每个优秀的推销员都会这么说,但到了最后,他们总能成功地令那些他们试图说服的人,在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花钱的时候,哗哗地将钱从口袋里掏了出去……”   “你误会了。”我打断他的话,然后冒着可能会惹他再次动怒的危险,坦白对他道:“正如我之前在外面跟你说的,我到这里来找你,是因为你爷爷沈东辰所托。”   我这话让他眼里骤然凝起一道怒气。   嘴里似乎低低骂了句什么,但良好的教养还是令他在开口时克制住了骂我的冲动,只是冷冷说了句:“即便你是朗骞带来的,我也不会因此就陪你神神叨叨地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沈东辰说,知道你们会无法信赖我的话,所以他预备了两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沈子琨脸色铁青,看得出他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他说,328DF470。”   这串数字花了我很久才完全记住,当时我不太能理解那老鬼为什么要让我报这么一串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给他孙子听,但显见作用还是有的,因为当这些字符说出后,沈子琨脸色的确起了很大的变化。   先是一怔,随后惊讶,随后脸上那因我之前的话所激起的怒气慢慢平息下来,他坐到办公桌上看了看我,道:“这是我祖父存放遗嘱的密码,知道的人不多,但并不代表它就不会泄露。说,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过了,是你祖父。”   他冷冷一笑:“你最好说实话,女人。我这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要撒谎,你还太嫩。   “我说的就是实话。”   他转身将桌上的电话拿起:“你再重复一次,我便只能请你去警局里将实话说出来。”说着,作势要摁按键。   我立刻道:“他还让我对你说,你母亲当年在他葬礼上所说夏日别墅的事,他已知道了,并问,别墅的住客还在么?”   这句话一出,他手中的电话突然落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所未能预料的。   他看起来如此惊诧,甚至连望向我的那双眼睛都几乎要从眼眶中冲出扑到我身上一般,这倒令我有些心慌了起来。不由自主站起身,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是他让我转告的,如果你仍不相信,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轻轻咳嗽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他朝我做了个不用紧张的手势,随后看似自言自语般道:“真的可以看到那种东西么,你?”   “我极少承认这一点,因为说了没有人会相信。”   “那为什么还来同我说。”   “我也是被迫,你爷爷用一笔交易迫使我到这里来对你说这些东西,冒着被你当作疯子或者骗子送去警局的危险。”   “交易?”他目光若有所思:“这倒颇似他的风格。”   “所以,你信我的话了?”我试探道。   他沉默了一阵。   似是在考虑着什么,片刻后对我道:“我还需要考虑一下。”   “是还需要考虑我话的真伪么?”   他笑笑。   “那么希望可以尽快,因为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不多?”他蹙眉:“什么意思。”   “你祖父说,三天后你若不遵照他的话去做,你就会死。”   “……是么。那他要我怎么做?”   “他希望你能在元旦那天改从别的路回家,不然,你恐怕有杀生之祸。”   “是么……”他抿了抿嘴唇,似在沉默中消化着我这句话。片刻后,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对。”   “那么,”再次沉默了阵,他用一种近乎木讷的话音对我道:“你不妨留个手机号给我,这边不是谈话的地方,等我手头的事处理完,我再约你详谈。” 第122章 完美十三   跟着朗骞回到他别墅时,已是下午一点多光景。   原是不预备来的,但他说林绢的体温又开始回升,今早我离开后,一度体温接近三十九度。于是打手机给我,但我手机关着,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所以才要朗骞一路过来找我。   经他这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手机早已没电了,他在进屋后找了个充电器给我,我便一边充电,一边坐在窗户边等着林绢从医院回来。但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心下有些惶恐,不知林绢的高烧复发是否是因那些可怕的东西跟到这里的关系。   只是坐在这儿里里外外看过一阵,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感觉存在,按理说,虽然白天阳气兴盛它们可能会避在某些僻阴处,但如果距离近的话我应该是可以或多或少感觉出一点来的。想来,这地方应该还算干净。   此时雨依旧下个不停,一丝丝在宽大的窗玻璃上划出漂亮的弧度,也把窗外的蔷薇丛打得光鲜水滑。朗骞在雨里修剪着那些植物,看出他是为了避免同我独处一室的尴尬,于是却将自己身上弄得很糟。雨将他头发都粘在了一起,湿漉漉贴在脑后,露出他侧面轮廓清晰的样子,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浓密的睫毛沾着一点点水珠……不经意令我仿若又看到狐狸的样子。   意识到这点,我立时将视线从他脸上转了开来,却随即令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用他那双黑锃锃的眼睛看向我,朝我摆了摆手里的剪刀:“你还没吃过午饭是么,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经他提起方觉肚子里空落落的,从早上到现在我一直没吃过什么东西。有意思的是,每次同朗骞单独在一起时我似乎总处在饥肠辘辘的状态,无论是在墓地,在茶室,还是在他家里。   思忖间,见他进屋弄干了身体,然后走进厨房开灶烧水。我闲着没事便走到门边看他忙碌。   “甜东西爱吃么?”从橱柜里取出盒茶叶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   见他拧开盒盖将茶叶撒进烧沸的开水,不由问道:“烧茶?”   他微微一笑:“哪家茶水是这样烧的,宝珠?”   我讪笑着摇头。大约过了一两分钟,见他用勺将那些茶叶全部捞了起来,然后投入年糕,再盖上锅盖将它们在那锅金黄的水里闷着,又取出碗放入红糖枣仁和桂圆,放到一边备着。随后对我道:“你淋了雨,吃点热性东西活活血,本来放姜最好,但味道怕你不爱吃。”   我不由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林绢好运气,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如此体贴,必然不会像狐狸那样整日同我吵吵闹闹。而如果狐狸有他一半那么温和体贴,那……想到这里,立时嘎然而止,我意识到自己又因着对方的容貌而开始胡思乱想。便随口问道:“你同林绢是怎么认识的。”   “酒吧门口,”他看着火候慢慢答了一句。“我见她喝醉了在同出租车司机吵架,便将她送了回去。”   酒吧,醉酒,吵架……   这倒颇具林绢式相遇的风格。   此时见他已将一团团热气腾腾的年糕盛入碗中,淋上一勺蜂蜜调的水,同红糖桂圆的颜色和在一起,焦黄橙红,隐隐散发着股扑面的茶香。我不由馋得胃里一阵蠕动,不等他招呼便将碗端了起来,吹着气大大咬了口年糕,由衷道:“好吃,年糕用茶水煮过原来这么好吃……”   “你店里从未做过这道点心么?”   我被他问得一怔,随后点点头:“这还是第一次见人做呢。”   “是么。”他望着我似是若有所思,随后点点头,将一丝被我咬进嘴里的头发朝边上拂开,又在我为此而呆住时,将我嘴边的汤汁轻轻拭到指上,含进嘴里对我道:“那也难怪,原本是美夕研究出的方法。但要记着,必须用铁观音的茶水煮过才可以,别的茶叶都不能替代,否则,无论香气还是味道,必然都串了。”   我点点头。   但没听清他对我究竟说了什么,因为他刚才那瞬的举动让我四肢乃至思维都变得有些僵硬。   未免太过亲昵的举动,作为一个仍眷恋着亡妻、并还有了未婚妻的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随便地对我做出那么亲昵的举动。   于是忘了嘴里还咬着甜入骨髓的年糕,我抬头愣愣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在这时见他头一低,无比突兀而直接地将嘴唇压在了我张开的口上,又将舌头同我嘴里的年糕用力缠在了一起。   “宝珠?!”我听见身后传来林绢一声尖锐的惊叫。   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猛推开朗骞转过身,一边吐掉嘴里的年糕一边惊惶地望向大门处如石像般站立不动的林绢。   她看上去比我更加惊惶。   惊惶地看着我身后的朗骞,又惊惶地看了看我。然后那张死人般蜡黄的脸慢慢褪成一种青白色,她一步步退向屋外,然后朝她边上指了指:“你出来,宝珠。”   她声音冷静得叫我害怕。   忍着微微的颤抖我一步步朝门外走去,到她身边时她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仍瞪着我,随后慢慢关上了门:“你们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事!”我急忙解释。   话音未落却被她啪的声狠扇了记巴掌,打得我半张脸一时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耳朵边嗡嗡一阵响,随后听见她一字一句道:“没什么事他会那么亲你?你当我傻子?连我的男人也碰!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真的没什么事啊!我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她委屈,难道我不委屈么??我平白被那男人吻了还被她揍,我的委屈却该朝谁发泄??   “我呸你!难道没你同意他会亲你!你疯了吗连我男人也抢!”一边说一边狠狠在我身上推了一把,她戳着我脸大吼:“你见我碰过你家胡离吗?!你见过我招惹过你的铘表哥吗?!你怎么对得起我!说啊!你怎么对得起我!!”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完全不给也不愿我解释。   当下让我心里憋的火也腾的下窜了起来,反手将她戳在我鼻尖的手甩开,我涨红了脸叫:“谁要抢你男人!谁稀罕你男人!你不也因为他长得像胡离才跟他在一起的吗,你和这么像胡离的男人在一起亲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看得会有多尴尬?!”   话一出口立时后悔,但没等我来得及反悔,林绢的眼睛瞪得更大,她以一种极其陌生而可怕的神情怒视着我,用力一摆手:“像胡离??你傻啊还是瞎啊?你哪只眼睛看到他长得像胡离?你想胡离想疯掉了是吗?!”   说完这句话,我俩同时都静了下来。   互相瞪着彼此,仿佛我俩从未曾是对朋友,而是天生一对仇敌。   直到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盖过雨声并伴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感,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鼻子里滑了出来。   同时见到林绢眼里惊诧和懊悔的目光,她似要上前对我说什么,但碍于刚才两人的交锋,所以僵持在原地。   我伸手在鼻子下摸了一把,摊开在眼前,猩红色一手心的血。我用力把它甩到地上,然后指了指林绢,咬牙道:“就这样,我不管你了,随便你找什么样的男人,也不用担心我会来抢。”   说罢恨恨地冲出这片是非之地,一口气朝小区外跑了出去,转角处似乎见林绢一边叫我一边追了出来,但我完全不愿再理会她,迅速张手拦了辆车钻了进去。   司机带我开了段路,之后,透过反光镜一边打量着我的脸,一边小心翼翼问我要去哪里。   我想了想,报出了自己家里的地址。   随后听那司机好心道:“小姐,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看着窗外大片雾蒙蒙的雨用力裹了裹自己身上冰冷潮湿的衣服,没有理他。   到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提前下了车。   远远见到有客人进出于自家的店,我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迟迟不敢过去。   只在一处淋不到雨的地方蹲了下来,此时原本同林绢吵架时激起的怒气早已消失,只一阵阵后悔那些冲出口的狠话。   你看怒气总是能轻易能让人失去理智,恼羞这东西尤其如此。朗骞突如其来的吻和林绢的咒骂让我失去了一切判断能力,也因此轻易说出了一些平时宁可烂死在肚子里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但必须承认,有些话是真实发自内心的,比如我对她同朗骞亲热时所产生的不适感。   那么她对我说的那些话里又到底有多少句是发自她内心的呢?   想到这里不由全身一阵哆嗦,我用力裹着自己的衣服,却无法抵挡穿堂的风吹到我身上,再透过我潮湿的衣服钻进我皮肤。这比气候本身的温度更加寒冷,不知不觉牙齿也打起架来,我搓着胳膊站起身在原地跑来跑去,试图靠运动来让自己暖和一些。   只是没跑几步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这令我不得不重新蹲下,紧跟着一阵喷嚏将我鼻子彻底塞住,一时头晕眼花得让我想吐,此时忽见远处我店的方向一道人影朝我走了过来,看身形不知是狐狸还是铘。   我一惊。忙朝角落里躲去试图避开他的视线,对方却早已见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一闪身人已到了我跟前,将一屁股要跌坐到地上的我用力拉了起来。   “铘……”不知为什么,不用看这两人,单从铘和狐狸的动作我便能很容易分辨出他们两个。铘总是很生硬的,似乎碰我对他来说是件多么不舒服的事情,而狐狸么,也不是说他有多温柔,但他不会如铘那般机械。   “林绢刚打电话过来,说你可能已经回来。”扶我站正后他对我道。声音也如他动作那般生硬得很。   我觉得更加冷了起来,哆嗦着用力搓了搓手臂,随口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回去。”见状他又问。   我没回答。头昏沉沉的,连着两次被雨淋得湿透,现在身体终于对我做出了报复。我想我可能不仅感冒而且也开始发烧了,甚至还在流鼻血,应该是在别墅里那碗年糕吃得太补了。却又不想就这样回去,因为不想被狐狸看见我这副样子。   “老狐说你此时不会愿意见到他。”似是窥知我心里所想,铘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这样对我道。“所以,他让我出来找你。”   我因他的话而怔了怔。   “现在他并不在店内,你要不要回去。”这时听他再问。   我依旧没有回答。   狐狸说此时我不会愿意见到他,而他此时又并不在店中。   这本是我心里所期望的,但不知怎的忽然鼻子一酸,紧跟着又有一股液体从里头滑了出来。   “你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铘低头问我。   我忙捂住自己的鼻子,用力摇了摇头:“那我们回去吧,铘。” 第123章 完美十四   厨房桌上那半碗淡蓝色液体所散发的淡淡薄荷香,是我回到家里后唯一能闻到的气味,看来狐狸在离开前正做着凉糕,两笼已经出炉,但我没什么胃口,倒是因着那些清凉的气味而让头疼好了些,到厕所里洗掉了脸上的血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体便似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只是手脚仍微微发着抖,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   将剩在灶台上最后那笼凉糕放到锅上蒸了,我才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回房间。   到床边一屁股朝床垫上躺倒了,感觉身体每一个部件都发出阵喀拉拉的声响,然后随着我躺倒的轨迹一块块掉落到床上,这种感觉既疲乏又莫名的舒服,我睁着酸涩的眼皮看着天花板,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在眼前慢慢转着圈。   转着转着,眼前便似又出现那个长相酷似狐狸的男人看着我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林绢愤怒而陌生的脸。于是头又开始沉甸甸地痛了起来,想起身找点药吃,但身体自躺下那刻起就仿佛锈了似的胶着在了床垫上,真糟糕的感觉……我捂着自己发烫的额头用力搓了两下,想将那些糟糕的记忆从脑子里搓去,却在这时见到铘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径自丢到我手边。   “什么东西?”我边问边打开袋子,见到里头装了几瓶感冒退烧药,不由一愣,脱口道:“你买的?”   “他走时要我交给你,说你也许要吃。”   “是么。”我愣愣抓着手里的袋子。   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有些空落落,便对那沉默站在门口处望着我的男人道:“那帮我倒杯水来好么。”   铘依言走了出去。   身影刚出门,我眼里的泪便滚了下来,突兀得令我有些无措。   狐狸怎会知道我此时需要这些药的呢,他这会儿又到底去了哪里。想着,眼里的泪便流得更快,止也止不住。而人就是这样奇怪,前一刻还最好那个人在远远的火星上,最好这辈子都不用再看到他。这一刻,却又多希望他能突地就出现在眼前,然后戳着我的鼻子用那嘲笑的口吻叫我道:哦呀,小白。   这样一边哭一边想着的时候,房门处脚步声响起,我不由心跳快了一拍。   以为是那只狐狸回来了,抬头看,却原来是铘。他端着杯水进房间放到我床边,似是要离开了,不知怎的脚步滞了滞,便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望向我的脸。   见状我忙将脸上的泪用力擦掉,低头吃好了药然后坐在床上同他面对面互相望着,以为他是要跟我说些什么,但他只是坐在那边不说话也不动,似乎仅仅就是为了那样看着我。于是皱了皱眉,我翻身将自己裹入杯子里,不去看他,也不去听他在这房间里轻微的呼吸声。   那样过了好一阵,我以为吃了药后不久便能睡着了,可是脑子却越发清醒起来。   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想同别人说些什么,不说出来便一直憋在心里让自己睡不着,于是忍不住打破沉默,我道:“今天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我和林绢吵架了。”   “为什么。”片刻我听到铘问。   话音淡淡的,似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样一种语气是很难令人再有继续述说的欲望的,于是我简单回道:“嗯,没什么。”   我们总在电影或小说里见到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坐到一起,不多久便很容易地攀谈起来,但事实上,彼此从沉默到沟通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所以只有在面对狐狸或林绢这样熟悉的人时,说话才能无所顾忌,不用担心他们的情绪,不用担心自己说的话是否有趣或者乏味,说便是说了,并总能得到这样那样的反馈。于是交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没有任何压力和刻意。   但铘不像狐狸会说些胡话逗乐,也不会像林绢那样在我想述说的时候和我一起喋喋不休,他就在一旁静静坐着,用一种读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看着我,因而,即便他并不是陌生人,却也如陌生人一般令人难以开口。   不过因此,我倒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脑子里不再这样那样地乱想,过不多会儿药物的作用似是渐渐上来了,眼皮便沉了起来。期间似乎听见铘在我房里慢慢走动,过了会儿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我的呼吸,然后转身离开。   我鼻尖留着他身上冰冷的气息,这样一个美得仿佛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男人,却如同机器人一样,只偶尔会突然做出一些失常的行动,那是否可以理解为暂时性的芯片故障。于是越发好奇他的神主大人当年是怎样一个人物,才能控制住这样一个怪物,并与之相处。   想着想着,睡意越发浓重,我甚至听见自己时不时发出了一两下鼾声。但神智却似乎还未完全涣散,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房间,它在我困倦的脑子里维持着一种清晰而无声的状态,偶尔似乎能看到一种影子样的东西在面前一晃而过,翻个身它就不见了。   而房间的光线慢慢变得暗了起来,依稀有些悉索的声响自窗台处传来,听上去像是个女人在外面哭。窗上风铃打着转似有若无地铃铃作响,随之卡嚓一声,窗由外向内开出一道缝隙,缝隙处有些黑色的东西流进来,仿佛发丝样一道一道的,慢慢将窗缝挤得密不透缝。   窗外的哭声由此变得更加清晰。   隐约可看到一双眼睛透过那些黑色的东西在朝里望着我,眼睛红红的,布满了密集的血丝,留着血一样的泪……砰!在我望着它们时那些黑色的东西朝窗上撞了一下,窗由此敞得更开,带进一股森冷的风。   风吹在我脖子上,就像之前我穿着湿重的衣服时被风吹透的感觉,不由打了个冷颤,我想让自己从这诡异的梦里醒来,可是头依旧沉甸甸的,感冒药的作用在此时越发强大起来,它令我清晰感觉着这一切,却无法清醒也无法动弹。   窗外哭声变得响亮,那是个脸色蜡黄的女人,满头黑发遮住了她整张脸,她低头站在窗外耸动着她干瘦的肩膀,一边轻轻咕哝着:“都要死……都要死……”   声音沙沙的,仿佛是从那些墙缝里钻进来,并被刮得支离破碎。一边说她一边用细长的手指摸着自己的头发,那些长而丰厚的黑发,似是将她全身的养分都给吸收了,相比她形如枯槁的身体,它们如此地充满生命力,且一团团争先恐后地钻过窗缝,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过来。   随后,见那女人将手朝窗框上一搭,似也要随着它们从窗外进来一般。   “铃——!”   就在此时床头柜上的电话骤然响起,尖锐的声音适时将我从这场噩梦中拽醒过来。   我睁开眼忍不住哼了一声,因为后脑勺疼得快要裂开了,全身也似散了架般虚浮着,几乎连撑起身体去拿那听筒的力道都没有。   直到好一阵才渐渐有了些力气,我勉强坐起身摸索向那台持续响着的电话。虽然感觉才睡了不多久,此时外面的天却早已经黑了,我打开灯将话筒拽到手中,忍着剧烈的头痛问了声:“喂?找谁?”   “林宝珠么?”电话那头传来道陌生的男声。   我迟疑了下,答:“对。”   “我是沈子琨。”   听见这名字才意识到,在经历了白天那些事后,我几乎将这人及那老鬼的交易忘得干净,当即不由呆了片刻,随即听他又道:“你关机了,所以我查到了你家的电话,希望不要介意。”   “没关系。”我摸了摸额头坐了坐正。想起手机在我同林绢争吵时被忘记在朗骞的别墅中,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似乎听出我声音的异样,他问我。   “没什么,有点感冒。你找我是决定相信我的话了么。”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道:“原本想今晚约你见个面,既然病了,那不如明晚吧。”   我不由苦笑。   这人也算是做生意的,怎么做事这样迟疑,如果不信我的话,那干脆不要再找我。既然似乎是信了,为什么还要再约见面谈。谈,有什么好谈,无非也就这点事,这几句话,除非他能看见那老鬼,然后由那老鬼去亲自同他叙旧。   不过既然他开口,总也不好拒绝,便答应道:“好。”   “那么明晚你不要走开,我会派车去接你。”   也不说时间,也不说地点,真是大老板的做派。我低哼,然后应到:“好。”   话音未落,对方已挂了电话,我按了按发涨的后脑勺正要继续躺回床,却见铘不知几时站在了门口处,倚着门框望着我,似不悦般眉头微蹙。   “怎么了?”我不由脱口问他。   他没回答,只将目光转向身后某处,我不由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望去。   一眼望见身后那扇窗,那瞬整个人仿佛被浸到了冷水中般猛地一凉。   我见到那扇窗户半掩着,正如我梦中所见的样子,隐约有个手掌般的痕迹在窗台上攀着,似是有谁要从那里爬进来,却又中途停止了。 第124章 完美十五   那之后,一整夜我都开着房门睡觉,铘在客厅里待着,似乎知道我希望他留在那里似的。   隔天早晨起床烧便退了,感觉精神好了不少,便将前晚我所在梦里见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告诉了铘。他听后默不作声,也不知我遇到的状况究竟要不要紧,但到了晚上八点沈子琨的车如约而至后,我透过车的后视镜见到铘和过去一样不紧不慢跟了来。   之后他的身影便被这辆车甩得看不见踪影,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我昨晚见到的东西才跟来,还是为了我即将去的地方。未及多想,大约半个多小时后,这辆车将我带到花园路上一处非常气派的法式洋房处。   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建筑,被斑驳的围墙围着,笼罩在百多年岁年龄的梧桐树下,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经历战争、至今都没有任何变化的所在。   正一边等着门人的通报一边在门口四下打量,不防见到铘透过夜晚被雨淋出的雾气从别墅的花园内走了过来,一路到我跟前,此时恰逢管家从里头迎出来,见到他时不由一怔,那张原本便如机械人般平板的脸看来更为严肃了一些:“少爷知会时我以为只有小姐您一人的。”   我不知该怎样解释。正尴尬着,便听铘淡淡道:“舍妹至多打扰一两小时,之后便同我有要事要离开,这一带叫车不便,所以,我想想还是在此等候较好。”   管家皱了皱眉似想拒绝,却听身后有人道:“原来是林小姐的哥哥么,怎不随车一同过来。既然已到,那不妨一起进来吧。”边说,边见沈子琨的身影从屋内走了出来,手拈雪茄将视线从我俩这里转向管家,笑笑:“张叔,备茶。”   沈子琨的态度似比在环宇时好了许多,甚至有那么一丝的谦和,我想是不是因为老鬼嘱我说的话所起的作用。但除了那串数字外,我实在想不出之后那句话的特别处是在哪里,显见它比那些数字更为有效。   一路沿着橡木扶梯上楼时,我边打量着屋内古老气派的装饰,一边在猜测这栋洋房究竟会是谁的住处。   想来应该不是沈子琨的,因为他那样年轻,并且从环宇大厦的装潢式样便可看出,住这样老旧的别墅,虽然它气势和美丽仍不减当年,但绝非适合沈公子的品位。就像沈子琨领我上楼时自嘲般所介绍的那样,这是一栋老得随时能从那些精致的雕塑,和积满灰尘的蒂梵尼玻璃制品中飘出鬼魂来的建筑。   然后我记起,他当日曾要自己属下替他订巧克力到花园路,那是否意味着这是他情人的居住处呢?显然这种细腻精致又古老的房子,也的确是更合女人的口味一些。   那样想着,转眼已到了三楼。沈子琨示意我和铘在过道的沙发处等着,他则进了边上一扇雕刻精美的桃木门。   我留意到这一层几乎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是桃木的,包括地板。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桃木,纹理柔和,颜色透着发暗的黄,触手相当沉实,对着光看就仿佛像是石刻的一般。但相比房子其它地方的部件,看起来要新很多,应该不是同一年代的东西。   “一百五十年木龄,已具避邪的力道,难怪百多年岁数的房子内这样干净。”在我抬头望着头顶那些雕刻的时候,听见铘这样道。   我不禁朝他看了一眼,问:“那楼下两层都用的红木和橡木,只有这一层是用桃木,难道这一层曾经不干净?”   “你总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很感兴趣是么。”铘未开口,却突兀听见沈子琨这样问我。   我被他说得微一尴尬,吸了吸鼻子转身望向他,笑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独这一层用的桃木,感觉同楼下的颜色有些冲突。”   他听我这样说,将目光从我脸上转到身旁的桃木护墙板,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拍了拍:“三十年前这里曾经失火,到维修时,发觉好的红木和橡木难找,刚好朋友这里有一批不错的桃木,所以修缮时就用了它们。”   “哦……确实是相当不错的桃木。”   “有叫它金线桃,据说有招财的功能,虽然不知道真假,这些年来集团的发展倒也确实顺风顺水。”   “是么?”招财两字总是令人感兴趣的,所以不由又朝那些木头看了几眼,见状沈子琨笑了笑,朝身后那扇门摆了下手:“今天请你到这里,其实是有一个人想见你,因为她听了关于你说的那两句话后颇感兴趣,所以,无论如何要我将你请来,好当面同你谈谈。”   “同我谈谈?”我不由有些奇怪。除了他不知还会有谁对我带去的话感兴趣呢?   思忖间见他将身后的门推开,我便跟了进去,但不料铘要进时却被守在门边的佣人挡住不让入内。我不由望向沈子琨,他明明是同意了铘同我一起来的,为什么此时却又单独将铘挡在门外。   正要这样问他,便见他对我解释道:“家母不喜欢见男客,请体谅。”   此话一出,铘便退了回去,而我则心里的疑惑顿解。原来是他母亲住在这里。难怪会对沈东辰的话这样感兴趣,还特意把我带到这里来面谈。毕竟她是沈东辰的媳妇。   当下点点头,我跟随在他身后走进那间有着扇极漂亮木门的房间。   房间很令人惊艳,因为家具可能自这房子建成时便延用至今,是相当原汁原味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也有数件明清时期的红木家什掺在其中,一中一西倒也不见冲突,相当微妙地融为一体。   正中间摆着张红木桌子,一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子在桌前坐着,一身黑衣黑裙,长而黑的头发用网布包裹着,整洁地盘在脑后。   想来年轻时必然是极美的,虽然现在已难掩眼角的皱纹,但看上去仍极致风韵,特别是一双眼,即便她穿得这样朴素保守,仍挡不住那丝天然的媚态从漆黑的瞳孔间流出,却又被微高的颧骨和薄削的嘴唇所牵制,于是这天然的媚便转成了淡淡的威仪。   “母亲,这位就是林小姐。”将我领到桌边,沈子琨恭敬地对这女子道。   她自我进屋时起便在打量我,如我在看着她。   此时听沈子琨介绍,便朝我笑了笑,指向身旁的椅子:“坐。”   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如檀香般,经由她细致的皮肤透出,让人尤生一种亲近感,又因着一丝不怒而威的端庄,让人却也不能太过亲近。因而,也难怪能成为沈东辰那种人的媳妇,就那么短短片刻见面的功夫,她自内而外便给人一种完全不是个普通人家女子的感觉。   “听说太老爷来找过你了,林小姐。”   “是的。”   “你知道,虽然我们家向来信奉基督教,但对于神神鬼鬼之类的迷信,向来是不信的。”   “那沈夫人您找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我问。   她闻言抿了抿嘴唇。此时管家送茶进来,她趁此间隙朝自己立在一旁的儿子看了一眼,随后望着管家离去的背影微吸了口气,道:“自老爷被害后不久,太老爷也随之离世,诺大一份产业如泰山般在我肩上压了二十多年,总算熬到子琨成才,却没想到现今,他会籍由一个陌生人的口来寻到自己的孙子。你说这东西我究竟是该信还是不信。”   说罢便将一双细长美丽的眸子望向我,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年龄和气势所造成的距离感令我不愿随意开口,便将目光转向一边,望着那面墙上所挂的数幅旧照,指着其中一幅对她道:“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沈东辰吧?”   照片日期摄于五十年代初,背景应是香港,上面那站在一辆老福特前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同我记忆中那老鬼的样子最为相似,虽然那时他的体态是微微发福的。   沈夫人朝我指的那幅照片看了一眼,点点头。   于是我再道:“我见到他时,他比照片上要瘦很多,也老很多,穿着件金色福字团花的黑寿衣,靠领口处有一颗盘扣松垮有脱落的迹象。”   听我这么一说,那女人眼圈处微微一红,再次同她儿子互相望了一眼。随后轻轻擦拭了下眼角,问我:“还能再多说些他当时的样子么?”   我想了想:“他似乎很喜欢笑,声音沙沙的,头发又灰又乱。人看来瘦得很厉害,形同骷髅,但不知怎的……我总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是么?”听到最后这句,沈夫人的目光似乎微有闪烁:“……看不清他的眼睛?我不太明白……”   “也就是他那双眼睛总是模模糊糊的,好像被一团灰给蒙住了似的。不过这现象并不算特别,因为我见过那些鼻子或者嘴模糊不清的魂魄,甚至还有整张脸都看不清楚的……”   “够了够了……”说到这里,那女人的脸色苍白如纸一般,显见是被我的话给吓到了。沈子琨见状到她身边用手臂搂住了她,蹙眉望向我道:“你总能见到那些东西么?”   我苦笑,点点头。   “上帝啊……这该是多么可怕……”女人喃喃自语,一双眼如望着病入膏肓的人般看着我。   “它们能同你很清晰地交流么?”沈子琨又问。   我点头:“是的,很清晰,当然也不是全部,只是很少一部分。大多数因为魂魄原本衰弱,所以会用比较间接的方式同我沟通。还有一些则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同我沟通,至于原因却是错综复杂。”   “这么说来,我祖父能找到你,并同你沟通让你给我带话,是极其侥幸的了?”   “的确非常侥幸,也同他魂魄本身的强度有关,我曾还以为自己碰到了厉鬼。”   最后那两个字再度令沈夫人打了个寒战,她面色更加不好,几乎有些摇摇欲坠般靠在自己儿子的怀中。   我不由歉然道:“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沈夫人?平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别人说起这些的。”   “没关系。”她摇摇头。片刻咬了咬嘴唇,她望向我道:“是他说,元旦那天若子琨不改道回家,便会有杀身之祸的么?”   “是的。”   “那么除此……除了他要你转告子琨的那两句话以外,他还同你说过些什么没有?”   我怔了怔。   不由朝她看了一眼,她眼里似乎有些奇特的东西在闪烁着,不由脱口反问道:“他还需要说些什么能证明的话么?”   “例如……夏日别墅那位客人,他有没有说起是谁。”   我再次一怔。   抬头望向沈子琨,他也在注视着我,似乎比起元旦的限期,这个问题才是令他们感兴趣的。但这是为什么?   夏日别墅的客人……虽然我也觉得这句话有些奇,但那老鬼从只说了这一句,之后什么也没提。难道这句话对这对母子来说很重要么?“没有,”于是沉默片刻,我摇摇头:“他只托我转了那两句话,别的都没说。”   “是么,都没说?”女人的目光显然是有些不信任的,她在她儿子怀中目不转睛望着我,微微皱了皱眉:“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那他为什么要将遗嘱的密码告诉你?”   这次轮到我皱了皱眉。   隐隐在这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不由有些不安,我站起身,朝门口处退了两步:“那很重要么?”   女人沉默,手轻轻搭在桌子上,微微发抖。   沈子琨伸手将它们握住,抬眼望向我:“很重要,因为它令我们猜测,是否沈东辰除此以外还对你说了什么,令你这样帮他。”   “你什么意思?”我一惊。   沈子琨叫他爷爷时直呼了他的名字,并且此时眼里的神情相当古怪,这令我不由越发不安起来。似乎有种落入某样圈套的感觉,却不知那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于是又朝后退了一步,我勉强笑了笑道:“算了,你们的家事我也不再多管了,无论你对你祖父的话信好还是不信好,总之我已将他的话带到了。”说完便转身要走,岂料手还没碰到门把,突然整个人一阵僵硬。   随即似乎所有的感觉都被抽离了,我张着嘴却无法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亦无法控制自己像只脱线木偶般一头朝地上栽了下去。   落地声音很重,我想铘在外面应该是可以听见,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立时进来,疑惑间只觉得自己两眼越来越模糊,隐约听见头顶处有脚步声走了过来,随即望见沈子琨母子低头望向我。   女人脸色依旧苍白,她缩在沈子琨怀里用力抓紧着他的衣服,看了看我后抬头问他:“怎么办,子琨,你说怎么办?”   沈子琨安抚地抱着她,神情如机械般僵硬,随后轻轻道:“没事,母亲,有我在你断不会有事的。” 第125章 完美十六   被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弄醒时,鼻子里似还残留着那女人身上沁人心脾的气味,我想起最后见到她时她脸上的神情和她对沈子琨说的话,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但无论什么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我意识到那老鬼有事瞒着我,而那些被他刻意隐瞒的东西至关重要,以致在我将老鬼的话转达之后,那对母子甚至将我骗至他们的住处并用某种手段把我弄昏倒。   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事?所以,那一定是些非常了不得的事,他们一定以为我知道那些事所以非常恐慌,我清晰地记得那女人在最后过来看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像看着一个活鬼似的。   但他们此时到底想对我做什么,这会儿铘又究竟在什么地方……   思忖间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因为嘴被用胶布粘着,这让我感冒的鼻子成了呼吸唯一的工具。痛苦……更痛苦的是脑子昏沉得几乎无法集中思维,似乎整个儿仍处在那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也不知自己究竟被他们弄昏了有多久,我试着想挪动一身体,随即发觉自己被绑着,而之前循环在耳朵边不停的嗡嗡声,却原来是汽车马达的振动。   当下匆匆朝昏暗的车厢四周打量了一圈,目测是辆中型的箱型车,它保持着启动的状态似要随时出发,周围堆着一些装货用的箱子,我被塞在这些箱子中间,一根粗大的尼龙绳把我从头到脚绑得严严实实,唯恐多条缝我就会从中滑走似的。   我用力蹬了一下脚,试图让自己移到靠门的位置,但完全无效。   这时听见车厢外似乎有车声和人声经过,我用尽力气踢了下边上的箱子,箱子很重,应声落地发出砰的阵声响,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引来路过人的注意,并且同时我用力令自己在胶布内发出一阵阵尽可能大的声音。   “咔啷!”   就在我声嘶力竭地叫了大约十来秒后,车厢门开了,一道强光自外头打入让我一时处于半盲状态。只依稀见到有人影进到车内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随后车厢门再次关上,不一会车子一阵微晃,朝着某处方向开动了起来。   “你那么年轻,实在不应该被牵连进来。”车开出一段路后,我听见头顶有女声叹道。   此时视觉已恢复得差不多,借着被他们打开的灯,我发觉周围那些围在我身边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货物箱,而是一只只佛龛。都是用上好的桃木雕成的,包括车厢的内壁也是用桃木铺设。   说话的人是沈子琨的母亲,她披着件狐皮外套坐在沈子琨身边,尖尖的下巴同薄削的嘴唇几乎埋在了丰厚的狐毛里,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望着我,随着车身的摇晃微微闪着丝若有所思的光。   这么大一张狐皮若被狐狸见到了,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不知怎的在这种境况下我竟然会想到这个问题,不由用鼻子慢慢吸了口气,见状沈子琨低下头,将我脸上的胶布一把撕了去。   这举动登时让我如沐甘霖般大口呼吸了阵,随后问他:“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你倒是没有大喊大叫。”他望着我道。   “喊救命么?”我苦笑。“这车听声音就知道是在高速上,这种地方我就算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何必浪费这种力气。”   他笑笑:“难怪沈东辰会找上你,倒算是镇静。”   我留意到他说起沈东辰三字时嘴唇是绷紧的,便道:“好歹他是你祖父,现在连起码的尊重都懒得伪装了么?”   他闻言目光微闪,似有一丝愠怒闪过,被一旁他母亲的手轻轻按了按,便又平静下来,轻描淡写道:“论尊重,他不配。”   见状我不由蹙眉:“沈子琨,你爷爷他死的时候你才五岁,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他母亲的手朝我牵嘴一笑:“他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还有善心,就不会找你过来见我。”   “他找我过来的原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觉得那不是善心么?”   “你说元旦的事?”他冷哼。   “他说当年杀死你父亲的那些人恐怕会在那天害你,所以才来托我想办法帮你避过这个劫。”   “他是这么说的?”他同他母亲互望了一眼,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因而也不清楚他这么反问时究竟是何种情绪。   我点头:“当然。但现在看来,你和那些匪徒的行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你到底为什么要绑我??”   “这一点你到时自己问那老鬼便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惊。   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涌了上来,不由闭上嘴我沉默地听着车厢外隆隆的车声,好一阵,才慢慢开口道:“我希望你们不要误会,真的不要误会,无论你们和沈东辰有什么恩怨,他告诉我的仅仅只有那两句话而已。”   “子琨……”我的话令沈子琨边上那女人抓紧了他的手,看了看他。   他冷冷一笑,对那女人道:“您觉得以他那样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一个能同他这样畅通交流的介质,会仅仅告诉她那么一点东西么?   他的话让那女人松开了手,转而看了我一眼。   我朝她用力摇摇头:“沈夫人,你一定要相信我,他只告诉了我那两句话。从头至尾我只是帮他为他所担心着的孙子传达这么一个信息,他希望沈子琨好好活着,他甚至以此为砝码同我谈定了一个条件,我才替他来传信的,你到底认为他会还对我说了些什么事??”   沈夫人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眨了下。   我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否起了作用,因为她神情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犹豫的。只是仅仅那么一瞬,她抿了抿嘴唇,低头轻声对我道:“我也希望你说的都是事实,林小姐,但一来,此时你已经在了这辆车上,也应该从我和子琨的话中感觉出了些什么来。二来,就我所知的是,老爷子若要来对子琨暗示些什么重要得性命攸关的事情,他其实完全是不用通过你来间接转达的。”   “你说什么……”   她再度望了望我,随后慢慢伸出小腿,用她穿着黑色PRADA的脚轻轻踢了踢边上桃木制的佛龛:“不然你说我们要这些是来做什么的呢,林小姐?”   我只觉得肩膀一阵发抖。   这女人的眼神和她说话时安静的音调,不知为什么会比沈子琨更令我感到害怕。而她说这番话的意思又是什么……我想问,但是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只下意识用力挣扎了一下,却因此被身上的绳子缠得更紧,此时只听车在一条安静而崎岖的路上行驶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随即有人在车外道:“夫人,少爷,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站起身那女人低头对我道。   “到什么地方……”   “夏日别墅。” 第126章 完美十七   夏日别墅,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它并非实质意义上的“别墅”,而是在近郊一处很普通的农舍。独立在一处长满了丝瓜藤的院子里,像我五六岁时跟着姥姥到乡下走亲戚所见过的那种房子一样,它几乎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木结构,土胚墙上暗黄色木窗格让人想到五六十年代那些老公寓,这样一栋陈旧的房子在沈子琨开来的那辆黑色箱型车映衬下,仿佛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房子有两层,不过占着三层楼的高度,所以进去后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正中间是个很宽敞的堂屋,虽然房子整个儿很陈旧,这里头的摆设还是可以看出有钱人的气派,因为那些家具都是老红木,估摸着是明代时期的工艺,端正而厚重,只是长年无人打理所以积着厚厚一层灰,在昏暗的室内如尸体般静静横陈。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会将你带到这里吧。”一路拖进堂屋正中间那处空地后,我见沈子琨的母亲坐到堂首那张紫檀木的榻上问我。   房子的供电早就停止了,这女人用打火机点亮了案几上的蜡烛,蜡烛上的灰爆裂出很亮一团火焰,照在她眼睛里,将那眸子染上一层红艳的色彩。   她问我却似又并不关心我的回答与否,在我一言不发望着两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在沈子琨的指派下进进出出、把车里那些佛龛搬进这间堂屋内时,她被穿堂而入的乡间夜风里微微打了个寒颤,便将领口处的皮草拢了拢紧,随后又道:“这是我丈夫回到内地后买的第一套房子。他说这片地皮可保值,但可惜,他并没有投资眼光,所以至今这房子连拆迁的机会都没有。”   “这和你们带我到这里有什么关系?”我问她。   她目光闪了闪,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自顾着又道:“但沈微很喜欢这里,常常独自一人忽然失踪很久,当公司所有人在到处找他时,他却一人在这里成天看看书,钓钓鱼。你看外面那满院子的丝瓜藤,便是他种的,倒也真是些好生养的东西,三十年无人照看,至今仍长得这样旺盛。”   说着似乎眼里闪出一点湿意,她低头沉默下来。见状沈子琨走到她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她眉头便舒展开来,伸手握住他的手,像是在那厚实的掌心里寻得一丝倚靠:“所幸他走后有子琨在我身边,不然我真的不知该怎样活下去才好。也所幸……子琨一点儿也不像他父亲,不然恐怕我后半生亦得要在终日的焦虑中度过。”   这句话让我不由一怔,我收回视线望向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儿子像他父亲的话反而会令这个女人焦虑。   是因为沈微个性太随意的关系么?   想到这里,目光重新望向那些已被摆放在堂屋内的佛龛。原本只是随意地一瞥,可忽然发觉它们被摆放的布局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让我觉着有点儿眼熟,不由再次仔细看了几眼,这时最后一尊佛龛也已被抬了进来,在门口处看似随意地一摆,却让我看得不由吃了一惊。   这些佛龛的摆放位置合在一起,怎么跟姥姥压在玻璃台下的九宫八卦阵图那么像……   所谓九宫八卦阵,九为数之极,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周而复始变化无穷。   那时我年纪还小,经常引那些东西回家而不自知,于是姥姥就请懂的老先生给画了那样一张八卦阵图,说,取其“坎”道,为六十四卦中第廿九卦其代表水,通称“坎为水”,意为水洼、“坎”陷之意。说是能因此将平时缠在我身上跟我到家的那些东西陷住,如果是比较弱的,更是可以当时就除去。   这会儿那些佛龛被摆出的形状同那张八卦阵图非常相似,但也有区别,只是我对此并不精通,所以也说不出那区别的部分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隐隐已感觉到一些什么,我抬头望向那女人径直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女人咕哝着重复了句,朝她儿子看了一眼:“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会对子琨不利。”   “我不知道要告诉你多少遍,沈夫人,除了那两句话,沈东辰什么也没跟我说。”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没说别的,”松开他母亲的手沈子琨走到我身边蹲下,朝我看了一眼:“但我知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令我花园路的房子内那些桃木护壁出现了裂痕。”   “你说什么??”我一呆。   他以为我是装的,冷冷一笑,“那都是百多年的桃木,自装在那里开始,就始终光洁如镜面,唯有一次出现过一道裂缝,那是因为家里来了极凶的东西。所以,如果你们不是有所目的而来,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带着这么一个人过来。显然,他对玄学之术是有一些了解的,不是么。”   说完他望着我,似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看着他脑子一时有些乱,还没从他之前所说的话中理出些头绪来,这个原本一再申明自己不信什么鬼神的男人,此时不但敏感地指出他花园路上那栋房子的桃木护壁上出现裂痕是因为铘的所为,还一本正经地谈起什么玄学之术。   看他神情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当即不由有些心慌,我警觉地问他:“我哥呢?”   “你哥?”他站起身,在我身旁轻轻踱了两步:“我查过你,就在昨天。我知你自幼父母双亡,仅有的一位外婆在你工作后不久便也亡故。因此你哪里来的哥哥,甚至连堂兄表哥也没有,这个男人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查不到除了在你家之外的任何信息,所以,他究竟是谁,宝珠,是沈东辰让你找来破掉八卦山雷颐的高手么?”   我看着这男人那双细长如他母亲一般的双眼,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干燥。   他实在可怕,竟在完全毫无察觉的状况下,已经将我家底都查了个遍,所以现在这一切都是他早就已经预备好的么?但他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因为沈东辰托我想办法救他的命么?   而他口中的八卦山雷颐又是什么,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狐狸说过,那是九宫八卦阵里相当厉害的一种阵法。颐,六十四卦中第廿七卦。内卦震、外卦艮,通称“山雷颐”。颐为下颚,引伸为吞噬之意。也就是吞噬鬼神的阵法。而眼下这阵法还是用桃木制的佛龛所做,那能引起的力量,实在是无法估量……   思索着,我慢慢咽了咽喉咙,有些艰难地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他?你说你“哥哥”么?”他故意这么问我,然后笑了笑。“他同你一样昏迷不醒着,如果运气好,明早以前也许别人会在临江找到他尸体。”   我听着这话不由皱起了眉。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铘也和我一样昏迷了?怎么可能……他是上古神兽,有什么东西是能令他陷入昏迷的。   “我们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心中所想,一旁沉默已久的沈母突然开口对我道。“他进门时连当年香港的白龙先生所赠与我的那面镜子都裂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用一些极端的方式将他制住。林小姐,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找来这样一位高人的。”   我只觉得如同当头一桶冷水浇落般浑身一凛。一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用力咬着牙齿,以免自己恐慌的样子被他们轻易看出。   “真可惜……”那女人没有继续追问,只透过密密的狐毛用她那双细长的眼睛望着我,喃喃道:“真可惜了,那样年轻,那样美好。但有时候,为了维护一些东西,我们总要违心去做一些事,并且那些事在之后的岁月里会如实告诉我们,当初所做是正确的,无憾的。”   说着,抬起头望向站在阵中间那两名西装男子,朝他们点了下头:“可以开始了。”   这话让我不由一个激灵。   以为她是示意要那两人对我做些什么,但他们并没有朝我这里过来,只是脱下了身上的西服将放在一旁的铁锥拖了起来,随即走到我左边那堵墙壁处,将上面悬挂着的一副观音像取了下来。   然后双双抡起铁锤,朝着那地方猛地锤了过去!   “咚!”锥子在墙壁上震出一声巨响,但墙壁并没有因此便裂开,只绽出巴掌大一块口子。这让我看出原来这堵墙石灰粉背后所掩盖着的,并非我在外面看的那些简陋的土砖。   那竟是一整块极其坚硬的混凝土。   随即听见那女人轻轻一声叹息,她似乎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些什么,随后似不经意地问我道:“你知道女人最怕遇到什么样的男人么,林小姐?”   我沉默着摇了下头。   她看着那堵墙,定定道:“最怕碰到与世无争,平凡懦弱得令他即使就在你身边,同你躺在一张床上,呼吸着同一处的空气……你也感觉不出他的存在……那样一种男人。”   话音刚落,那堵墙壁喀拉一阵响,在两把铁锥的交替冲击下终于豁出巨大一道口子。   随之一团浓重的粉尘从里头扑腾而出,呛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随着那股粉尘空气中骤然充斥着一股无比呛人的酸腐味,那味道同某种药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让我这么一个感冒的人都闻得清清楚楚。   这让我不由自主一阵挣扎,试图从那股冲天的臭气范围中移开一些,却不料就在此时突然间到那团浓雾般的粉尘里似有一道人影直扑而出,咔的声落在离我不过两步远的地方,我甚至感到他的手在我脚踝处僵硬地碰了一下。   不多会儿那些扑面而来的粉尘散去了,而我亦看清了那个从墙洞中飞扑到我脚边的人影。   它是一具被石灰腐蚀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干尸,尸体上没有头,乌黑的脖子正对着我的方向,手脚朝地,仍在刚才扑落的震动中微微颤抖,似是随时要朝我爬过来一般…… 第127章 完美十八   我收起脚,尽可能地收起脚离那尸体远一点。   肩膀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正跌入一个非常大、大得无法回头的深渊里。   我没有忘记沈东辰那时言辞凿凿跟我说着那番话时的样子,他以一种充满悔意的口吻对我说,他唯一的儿子沈微死于那些仇恨于他的人之手。由于赎金晚交,那些人将沈微撕了票,还把他的头颅寄到了警察局,仿佛一种极度嚣张的挑衅。   他还说沈微的尸体至今仍流落在太平洋的某处小岛上。   我曾对此一切深信不疑,因为实在想不出他有任何欺骗我的动机。我同他素昧平生,也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   但眼下,沈子琨母子的言行和这具破墙而出的无头干尸让我当即意识到,沈东辰不仅对我撒了一个极大的谎,并且无论他是预谋还是无心,我还被他丢进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沈微不像是被沈东辰的仇人所杀害的,而他托我去找他孙子沈子琨,也绝不是为了去设法救他命那么简单。   虽然沈子琨在外界看来对他祖父无比尊重和敬佩,但实质上却非常憎恶他祖父,这种憎恨究竟从何而来?而沈东辰让我找到沈子琨的真正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思乱想间,见到沈母那双细巧的高跟鞋绕过我走到那具尸体边。   身上沁人的芳香同尸体的腐臭交织出一种无比诡异的味道,这令我不由抬起头朝她看了一眼。但她那张小巧苍白的脸几乎完全隐没在狐毛领内,所以也就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她如同具雕塑般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如此端庄和安静,以致后来当听见她开口时,我几乎以为是别人在同我说话:“沈微曾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便是生活在这栋房子里,所以后来我遂了他的心愿,把他同这栋房子砌在了一起。”   她的话音很平静,像在说着件生活里无比平常的琐事,而不是地上一具死状惨烈的干尸。   随后微微叹了口气,她弯下腰将那尸体脖颈处的领口翻了翻平整:“这些年每次来到这里时,似乎总能听见他在墙里哭,他就是到死也改不了这样懦弱无力的性子……”   “请不要告诉我这些!”我哑着声打断这女人的话。   她的这番话无异于正式宣判了我的死刑,我不想知道关于这具尸体以及他们家过往的任何事,完全不想知道。   但可惜已经晚了。女人望着我,像看着一个被捉到了错处的孩子,她走到我身边蹲下抚了抚我的头发,柔声道:“你这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有多了解沈东辰这个人,几乎真的会相信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我不由深吸了口气。欲再争辩但转而放弃,知道再怎样表明自己的立场也是无用,便点了点头:“那么,三十年前沈微是被你们杀死的。”   “是被我杀死的。”一旁女人纠正道。   我看着她那双细而柔和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女人看来是无比柔和与脆弱的,仿佛什么样的事都能让她感叹和担忧一番。但有时候,她看起来却就像是块石头,一块冰冷的,仿佛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石头。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为什么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体现呢……我的困惑令我目不转睛望着眼前这个温婉又冰冷的女人,她的目光因此落进我视线内,朝我轻轻笑了笑。随后淡淡道:“同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谁会不生出想要杀了他的念头呢,但当初倒也并非是存心要去杀他,实在是他命该如此而已。”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沈子琨五岁,女人二十六岁,沈微三十五岁。   女人叫晓芝,嫁给沈微时才二十岁,父亲是香港远东商行的老板。   三年前由于涉黑出了问题,远东商行整个企业频临倒闭的境地,走投无路之际,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晓芝亲赴环宇集团,同沈东辰面谈,请他借资帮她父亲度过难关。   之后的故事便很老套。   晓芝成了沈东辰的情妇。对于老辣如姜般的男人来说,有胆魄有智慧又有美貌的女人,总是很容易引发他们的兴趣,何况这女人又是那样年轻,并且在胆魄之外,包裹着一副柔若无骨的身体。   于是整整三年,晓芝都在用尽各种方式博得这个大她四十多岁男人的欢心,看他因年龄而趋向疲软的身体在她的抚慰下重新站起来,有力起来……但她对自己所做并不觉得恶心,甚至是幸福的,她觉得自己爱这个年长的男人,因为他那样有气魄,每每站在环宇大楼最高那层,对着那些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脸,他看上去就像个帝王。   一个男人能令女人最为倾心的东西是什么?   对晓芝来说,不是相貌,不是浪漫。而是金钱和权力。因而当一个男人能将那两者全部归于掌中时,其魅力是无法用年龄,相貌,浪漫……等等一切无足轻重的东西所能媲美的。   所以她爱他,真的很爱他。   但没想到三年后,沈东辰却命她去嫁给自己的儿子。   因为常年在国外念书的沈微在回国的第一天,在他父亲的公司里见到了过来取钱的晓芝,自此惊为天人。   晓芝答应了。   她想有其父必有其子,沈微必然同他父亲一样,亦是个有魄力又有智慧,能将一切金钱和权力轻易玩弄于股掌间的男人。   但令她失望的是,就在婚礼的当天她便意识到,眼前这名同她见面不超过三次,说话不到十句的男人,同他那位只手遮天野心勃勃的父亲完全两样。   他是那么温顺,仿佛像只绵羊一般,唯唯诺诺,小心拘谨。他甚至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别人谈到红十字会和难民救助时,方才开始侃侃而谈。谈的都是些永远赚不到钱也无关于权力的东西,于是整个婚礼她便如同一缕幽魂般浑浑噩噩注视着沈东辰来来去去的身影,试图同他说上一两句话,但他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从不投以正眼。   这样一种冰冷维持到婚礼结束。   新郎被灌得死醉,在新房外睡得如猪一般不省人事,晓芝坐在空落落的新房里对着满抽屉珠光宝气的收拾发着昏沉的呆。   看着看着,她见到沈东辰推门走了进来,那瞬她便如发疯般将那些珠宝朝他身上扔了过去。扔到他身上,再看着它们璀璨夺目地从他身上落下来,她伸直了脖子冲着他尖叫,叫着一些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然后她被沈东辰抱住推倒在了床上。   这个比晓芝年长了足足四十岁的男人,却如二三十岁的精壮男人一样散发着狼一般的气魄和欲望。他撕毁了她的礼服,将她压在身下,在她愤怒的咆哮和抵抗中同她纠缠在了一起。随后又被她纠缠住,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纠缠了一整夜,直到天微明,他便又如婚礼当时那般将冰冷罩在了她同自己之间,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丝留恋,径自离开了那个房间。   那夜之后,沈东辰彻底同她断了以往的关系。而她也收拾起一切失望和愤怒的心情,在那张温婉美丽的面孔下,同沈微正式成了夫妻,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她总想,也许等到有一天,等沈微到了足够成熟的岁数,他或许会变成沈东辰的。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她再次想错了。   沈子琨两岁时沈微加入了联合国红十字会,开始终日为那些远在天边的灾难和贫穷募捐和奔波,有时候整整两三个月也不见踪影。而即便回来了,也终日如死鱼般无趣,只知道看那些传教的书籍,或者干脆丢下手里的一切,跑到郊区他所买的那栋破旧的农舍里,对着一窝鸡,一头羊,一大院子长势惊人的丝瓜藤倾注着他全部的精力。   晓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她还如此年轻,并还保持着最良好的容貌。可是所嫁的人却已如七老八十岁一般对生活生出一种和煦的平静,又如寺庙里的和尚那样,对周遭一切无欲无求,甚至渐渐解除了在集团中的所有职务,只拿着一份供养基金,心满意足地过着他与世无争的生活。   而晓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只属于她同他的资产,一分分流逝到那些外人的手里,有些是外姓亲戚,有些甚至连亲戚都不是。   看着他们在沈东辰的培养下渐渐青云直上,那些原本卑微而一无所有的人。现在却开着最豪华的车,用着那些属于她的资产,过着上流社会最美好的生活。   而属于她的美好却又到哪里去了,她甚至比当年自己父亲的商社摇摇欲坠的时候还如。   这令她几乎快疯了。   她像疯子一样成天寻事跟沈微计较,用最刻薄的话指责他的无用,无论是事业还是床上。   而那好脾气的人,好得让她快要崩溃的男人,却无论她是动怒还是冷战,始终一副温驯而无辜的样子,惶惶地看着她用她的方式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然后像只狗一样睡在房间外,整夜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最终晓芝放弃了她的挣扎,她不再对这男人抱有一丝可能改变的幻想。   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   那是一个同沈东辰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是沈东辰商业上的合伙人,却比他年轻得多也英俊得多。   那是第一次晓芝感到原来爱情也是可以因人的相貌而滋生出来的,原来相貌也可以比金钱和权力更令人感到诱惑。于是她沉沦了进去,在同那男人相识的第三天,他们开始了暗渡陈仓的往来。   偷欢总是令人因道德的指责和肾上腺素的加速分泌而格外充满诱惑。   所以明知这件事如果被沈东辰知晓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两人仍是对这枚禁果充满着无限的欲望,又因沈微的经常出国或者入住乡下,演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直至终于被沈东辰雇佣的侦探拍下了所有的证据。   那时晓芝还并未发现沈东辰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她浑浑噩噩生活在自己偷来的幸福之中,几乎忘却了所处的现实,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无论到哪里也找不到那个情人了,他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他的公司则在一番动荡后分崩离析,又轻易地被沈东辰纳入掌下。   此时她开始害怕起来,更让她害怕的是,沈微似乎也知道了这一切,因为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和以前不同了,甚至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是。不止一次她见到他望着自己儿子的目光,陌生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感觉让她觉得很冷,由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冷。   但晓芝毕竟不同于寻常女人。   她将这恐惧深深地藏在心底,同往常一样地对待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她明白只要态度稍有改变,便会令自己变得更加可疑。一边偷偷地将自己名下那些财产尽快地转到国外的银行和保险库中去,以防备自己被驱逐出这个家时不至于一无所有。   但是没想到那些资产在她刚刚转走后突然间就消失了,同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一样,仿若人间蒸发般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最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在有一天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儿子竟也不见了。   世上没什么能比这更让她感到恐惧,那一瞬她几乎彻底乱了方向,像只无头苍蝇般在家里一阵乱找,随后径直冲到沈东辰这里,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她同那男人的偷情,她的不忠,她企图转移了财产后和沈微离婚……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同她儿子无关,希望沈东辰放过她儿子,毕竟那是他的孙子。   孙子?沈东辰这样反问她。那眼神里的冰冷是晓芝自那天起至今都无法忘记的一样东西。   她说她冷得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碎裂了。   但她还是以她异乎寻常的控制力将她的情绪平稳了下来,然后出门回家。   回到家后她在沈微的房间外整整跪了五个小时,如果沈微不开门出来,那么此后的一切都将不可能发生。   但沈微还是出来了,在他见到晓芝那双水一般柔软的目光后,便决定忘记从前的一切同她重新开始,并将沈子琨从机场接了回来,那时他险些就被沈东辰送去菲律宾。   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状,不同的是晓芝变成了一名彻头彻尾的好妻子,再也没有尖刻的语言,再也没有外遇,再也没有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成天只在家里相夫教子,而沈微也因此比过去更多地逗留在了家中,有时也会带晓芝去国外度假,或者去乡下农舍过夜,却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愿带着沈子琨,亦不愿同他多做交谈,或者单独待在一起。不久之后将他送去了英国的寄宿学校,这之后沈微看上去似乎如释重负。   晓芝将一切看在眼里,但没有做出任何表示。现在一切能回到原先已是不易,她并不奢望能维持更多的东西。就那样如行尸走肉般又过了半年时间之后,沈东辰突然得了一场病,而正是这场病的发生,令晓芝得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机会。 第128章 完美十九   那场病让沈东辰几乎完全丧失了走路和说话的功能,此时恰逢沈微赴美在即,便让晓芝留在沈东辰的住处替他照应父亲,也就是花园路上那套华丽的洋房。   晓芝对沈东辰的照料可谓尽心尽责。虽然最初沈东辰是拒绝她进入他房间的,但或许是真的老了,也或许被那突如其来的病折磨得只剩下脆弱,沈东辰渐渐默许了一切,她年轻而柔软的身体无疑是比任何药都能令病痛得到暂时的舒缓,最初他透过她俯下的身体望着她若隐若现于衣领内的皮肤,后来开始渴望碰触她的身体,那纤细而光滑的身体,即便整个下肢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仍旧渴望着。而晓芝似乎总能感觉到这种渴望,然后像她给他喂水那样将自己的身体依偎在他一如尸体般的身躯上。   晓芝,你不要看我身体。每次沈东辰总是这样对她说,用他模糊得几乎令人听不清楚的语言。   疾病如吸血的虫子一样令他身体在短短时间里迅速消瘦,并且无力。因而即便他在最渴望的时候,在晓芝的手抚过他原本最敏感部位的时候,他身体仍是平静的。平静到令他颤抖,他用他的手紧紧抱住晓芝的腰用力揉着她的身体,企图唤醒自己躯体的记忆,但最后总是颓废地将她推开,然后像死了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直到晓芝柔软的手指柔软地抚摸他发丝间,慢慢让他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他便捏住她的手吃力对她道:我不该让你嫁给小微的,他配不上你。   那时晓芝觉得眼里有些发酸,她揉着那男人的头发吻着他的额头,好像几年前他们在一起感情正浓时那样。然后却听沈东辰淡淡一笑,缓缓道:他怎么可能配得上一个十七岁时就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交易工具的女人呢,是么。为了交易这女人什么也做得出来,跟大她足足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跟让自己厌烦到想吐的毛头小孩结婚,生一个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的孩子,然后在某一天,照顾一个中了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的男人。   那瞬晓芝几乎想用手里那把切水果的刀刺进他喉咙。   但她没有,她带着一如既往那温暖而柔软的笑,告诉自己万事忍耐为上,她有得是时间,有得是时间在沈东辰死去前改变他的想法,正如十七岁时令他改变主意将钱借贷给她父亲。所以在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头柔软地吻住了那老人散发着浓重药味和死亡味道的嘴唇,相当柔软而缠绵的一个吻。   然后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沈微兀自站在房间外朝他们望着,她从未有过这么惊慌过,也从没有这样冷静过。冷静地站起身替沈东辰盖上被子,随后在沈微一言不发离去时静静地追了出去。   沈微是突然回来的,没有通知过任何一个人,因为他只是想悄悄逃避那令人厌烦的会议,也想念晓芝那柔软的身体。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见到眼前这一幕。那瞬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到车边晓芝追了上来,他劈头扇了她一记耳光。   随后几乎是爆发性的,这个一贯温顺柔和得仿佛面捏成的男人,以一种可怕的力道将她拖进车里,那辆宽阔的奔驰车,他在车里疯狂地撕开她衣服用拳头在她脸上和小腹上一阵猛击。   她痛得想尖叫,但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那小小的男孩张大了一双眼睛瑟瑟发抖躲在房子的台阶下,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个地方所疯狂发生着的一切。于是她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忍耐着,试图将这段最难捱的时光忍过去。   而意外便是在那个时候无法控制地发生的。   那仅仅一瞬间,令人无法停止也无法反转的一瞬间。沈子琨突然从台阶下冲了出来飞扑到沈微身上,一边用晓芝平时背地里说沈微的那句“不中用的废物”骂着沈微,一边狠狠地在他肩膀上用力咬了一口!   沈微立时一拳朝他挥了过去,正打在他头颅上,这小小的男孩一下子变在地上躺倒不动了,甚至连呼吸也几乎看不出,竟像是死了。见状沈微立即想冲出车,不防被晓芝抓着椅上的安全带一把绕住了他的喉咙。   勒得极其用力,将她的恐惧和愤怒一瞬间全压在了那两只手上。随即听到咔嚓一声响,她见到沈微的头软了下来,仿佛折断的花般在她两手间摇摇欲坠。此时沈子琨低哼了声,从地上醒转了过来,一双眼尚且懵懂地望着他母亲。而晓芝从未有过地平静了下来,她平静地示意儿子回到房子里去,然后平静地将沈微的尸体拖进后车厢。   八十年代的世界很安静,她当时所处的地方更是静得向一座坟墓一样,在这样的寂静中她平静地钻进车里,将车驶向那座位于近郊的别墅。   之后一切开始慢慢顺利起来,由于沈微的回国没有知会过任何一个人,所以没人知道他已经回国,只奇怪为什么他突然间不再出席会议,到过去了两天之后才开始慌乱起来,派人到处去寻找他,但找不到一丝踪迹。此时晓芝适时地寄出匿名信说沈微已被绑架,希望沈东辰籍此为自己过去那嚣张的行径做出代价,随后一面开出几十亿美金的勒索金额,一边又给出极其短暂的缴纳时间,并在环宇集团仅仅迟交了两小时之后,取消了交易,在凌晨时分将沈微的头割了下来装箱悄悄放在了警署外面。   那之后沈东辰的身体变得越发衰弱,已经彻底失去了说话功能的他,她依旧每天去照顾着,带着一双每天哭红的眼睛,沉默而温柔地坐在他床边。而他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是知晓一切,却不动声色。   某夜她听见他轻轻地抽泣,但第二天仍安静而平和地靠在床上看着她,她不给他见到任何人的机会,将他囚禁在房间里正如他在她十七岁时曾那样地囚禁着自己。   但她知道如果遗嘱未改她仍将一无所获。于是她千方百计地寻找着遗嘱的存放处。   沈东辰沉默地看着她终日在这房子里忙忙碌碌,目光似是嘲笑,那笑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显得如此恐怖。晓芝明白这笑容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有一天,当沈东辰躺在床上,无意间从他房门的缝隙处望去时,见到了那为自己服务了几十年的律师同晓芝搂抱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那是晓芝故意让他看的,沈东辰知道。   所以在晓芝半裸着身体推门进来时,他应该是想骂她一声,但嘴巴费力地张了半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他床边的矮柜前,将那上面那只台灯上的灯罩拿开,于是一扇暗门便从他床后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的保险箱,那瞬沈东辰望着她的那双眼睛渐渐暗了下去,保险箱的密码是她所知道的,那数字不易记却对他们两个来说意义深长。328DF407,328号D座F407。那是他买给她的第一套房子,在那里他们住了整整三年。   说到这里,那女人的话音顿了顿,她望向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之后不久沈东辰就死了,你能想象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是怎么把自己悬挂在吊灯下吊死的么?”   我还没完全从她所说的那一切里回过神,又被她这句话说得一个激灵。   下意识摇了摇头,见她微微笑了笑,又道:“他用自己唯一能动的两只手沿着床柱爬上去,就这样一点一点爬上去,然后将绳子悬挂到吊灯上把脖子朝绳圈中钻了过去。”   “绳子将他脖子勒断的同时也挤压出了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无比睿智而犀利的眼睛,它们令我深爱也令我深怕……因此你看,就是这样可怕到仿佛有如魔鬼般的力量,所以他是沈东辰。所以我是爱他的,可惜他容不得我。他甚至想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好化作厉鬼来报复我,看,这又是他同他儿子另一个不同之处。沈微即使被我割掉了头,被砌在这墙里整整三十年,都始终安安静静,而沈东辰在他下葬后不到半个月,便来找我了。”   “找你?”不知是她说这话的语气,还是那静静又刻板的眼神,我肩膀再次一阵发抖。   “是的。”她点点头:“他来问我讨他的儿子。每个夜晚我躺在三楼我的房间内时,总能听见床下他的声音低低地,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最初我以为是自己在做噩梦,直到有一天我梦见床柱和天花板上的灯之间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然后将我的床熊熊燃烧了起来。我被子琨推醒,发现那不是梦,我的床真的在燃烧,熊熊烈火映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床下一团佝偻着身体东西,黑糊糊的一团,我想那一定是沈东辰,因为他身上穿着我亲手给他换上去的寿衣……”   说到这里,案几上的烛火忽然无风自闪了下,令周遭光线倏地一暗。   我见那女人嘴角微微一牵,朝那烛火露出一丝冷笑。   “时间差不多了,母亲。”这时听见沈子琨道。他手里托着只碗大的玻璃器皿,里面装着整瓶褐色液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走到尸体边站定,望着那个名叫晓芝的女人。   那女人点了点头。随后望向我,问:“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12月30?”我蹙眉算着日子,不十分确定。   “今天是元旦,你在我那里昏睡了一天一夜。”她道。随后又问:“知道这日子有什么特殊么?”   我摇头,随后想起了什么,道:“今天是沈东辰说你儿子会遭难的日子。”   “是的,他说我儿子会遭难的日子。因为今天是他的忌日。”   我一怔:“他是今天死的??”   “是的,今天。以往每年今天到来前,我都会请寺院和尚来做一场法事,以抑制他不安分的魂魄,但今年却不同,今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说服你找了个高人过来,将我设在家里的八卦山雷颐破了,所以他必然会过来找我。”   说到这里时烛光再次暗了暗,隐隐似有阵风在这屋中间一圈而过,伴着阵细微的呜呜声。   那声音显然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晓芝显然也听见了,她循着那声音望向屋中间,冷冷一笑:“但他只要跟了来便会被迫陷入这桃木佛龛所摆成的山雷颐中,此山雷颐同我家中所摆的很不一样,它是子琨专程去香港拜了白龙先生所学,并且也是他算出今次我会有这样一劫,因而嘱我早早预备了这些佛龛。”   “那么现在他跟来了没有?”我问。一边四下扫视,但烛光所及的每个角落都完全不见有沈东辰的踪迹。唯有那低低的呜呜声似还在耳边回响着,听上去像只受伤的野猫一般。   晓芝站起身朝屋中间踱了两步:“我不知道他跟来了没有,除了失火那晚,我再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个东西。但若他此时真的来了,在某个我所看不见的地方窥望着,那么眼下我会要请他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不由脱口问道。   她没回答,只是望向沈子琨,随后问我:“你看到他手里所捧那玻璃器皿了么。”   我点点头。   “里面装的东西,是当年警局将沈微的头颅归还给我后,我将它所熬成的尸油。”   “你……”听到这话我不由一阵惊愕。这看似温婉的女人怎么竟然什么都做得出来,不仅杀了自己的丈夫割下他的头,甚至还将他的头熬成了尸油!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张嘴直瞪着她,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情绪,只径自望着沈子琨手中的尸油,淡淡道:“有老师傅告诉我说,这东西同死者最为接近,也最为令死者忌讳,所以我一直存放在身边,出门时须得要它傍身放才能安心。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他了,因为沈东辰纠缠得我很累,而他既然跟你说起夏日别墅,想必也应该早已知道自己儿子的尸体究竟在何处,所以,不如就跟这尸体一起还给他好了。”说罢,将案几上的蜡烛端起,朝沈子琨点了点头。   见状沈子琨立即将玻璃器皿的盖子掀开,随后把里面那团暗褐色的液体朝地上那具尸体上浇了过去。   液体刚碰到尸体的那瞬烛光猛地再次摇曳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极其清晰一阵响声在我耳边响起,又忽地飘远,似乎被屋里盘旋而起的风给吹开了,由此,一阵冰冷哭声似从那无头的尸体上响了起来。   那瞬间仿佛见它靠近我脚边的那根手指动了动,似乎是要活过来了,却只听噗的声响,随着晓芝手中的蜡烛在那尸体上坠落,一团猩红的火焰猛地直窜而起,转眼间将这具微微颤动着的尸体包围在熊熊烈焰之中!   铃——!   就在我惊叫着在滚烫的火光中将腿用力收拢时,突然一阵手机铃响,我见沈子琨蹙着眉看了看来电显示,随后微一迟疑,将它接通:“喂?”   “少爷!”手机里的声音很响,响到即便我离他有着一段距离,仍清楚听清了里头沙沙的说话声,那人声音听起来如此紧张,像是活见了鬼似的:“少爷!那人活过来了!那怪物活过来了!他不是人啊少爷!他就要朝你们……”   话音未落,手机内嘶啦一声响,片刻嘟的声成了盲音。 第129章 完美二十   “出什么事了,子琨?”觉察出沈子琨神色的异样,晓芝警觉地问他。   沈子琨没有回答,匆匆看了下手表后,他将更多的尸油倒进了那具燃烧着的尸体上,尸体上的火于是烧得更加旺盛起来,随着噼啪一阵脆响,它如同活过来般全身一阵剧烈抽动,然后逐渐缩小,在烈火中很快如同堆发黑干瘪的枯柴。   空气随之充斥着股剧烈的恶臭,女人身子晃了晃几乎要吐,但忍住了,她似乎在强迫自己看着这堆燃烧着的东西,以一种极度厌恶的目光。那目光令她一瞬间看上去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用狐毛领子围住了自己脸,然后朝站在不远处那两名男子看了一眼。   那两人见状立刻走了过来,举起手里的铲子朝那具已被烧焦的尸体铲了过去。我看到它的上半身因铲子的剧烈动作而猛地朝上跳了跳,仿佛在挣扎一般,这令我不由将脸别转开来不忍再看。   “这样做是不是很残忍,林小姐?”女人由此将目光转向我。   我沉默了阵。想什么也不去说,好让她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但仍是管不住那张嘴异常直接地道:“古人以鞭尸作为对死者最残忍的惩罚,你得有多恨你丈夫,要用铲子去将它碎尸。”   “那种恨你是不会明白的,”她笑笑。“你还没结过婚不是么,小姑娘,所以你无法体会一段不幸的婚姻和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伴侣,会让一个人在日积月累中产生怎样的恨意。”   “你实在不应该将对沈东辰的恨发泄在他儿子身上,”我直接点破她的借口。“他是无辜的。你不爱他当初完全可以不嫁给他,或者同他离婚……”   “那就意味着我多年所作的一切努力,一切的牺牲都将全部白费。”她打断我的话。低头又将皮草往自己脸上拢了拢,轻声道:“没有登到最顶端的人看不见那一路的复杂和艰辛,所以总会把一切想得异乎寻常的简单。不嫁或者离婚,逃避么?在我词典里没有那样的概念。所以我现在在这里,住着沈东辰百年历史的房子,并令这个被他怀疑为不是自家嫡出的孩子,坐拥他耗费几十年时间和精力打下来的江山。林小姐,这一切都不是如你那样简单的想法便可以做到的。”   “但你自此以后的生活好过么?你自己都坦言不带着那瓶尸油出门都没有任何安全感。”   “所以今天才要一了百了。沈东辰三十年死不瞑目不愿投胎,那好,我便让他再也无法投胎。他想要找到他儿子的尸体,我今天便给他,当着他的面烧给他。”   说到这里她将脸从皮草中抬了起来,抬头望着堂屋中间一缕烛烟似被风吹着般滴溜溜打着转的方向,冷冷一笑:“你在这里是么,沈东辰,我知道你必然是会来的,你费尽心思让这懵懂无知的丫头找到我们,不就是为了此刻么。但可惜她并非如你所想那么有用处。”   话音落,那方向似乎响起阵呜咽,极度克制又极度悲伤,倏的下随风冲到了近前,又突然间嘎然而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就在那瞬间,从之前到此刻一直不停铲着地上尸体的那两人也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只紧握着手里的铲子,一脸苍白地同边上的沈子琨一起呆呆望着那具燃烧的干尸,神情仿若凝固的石雕。   “怎么了。”感觉到异样晓芝迅速回头看向他们。   随即她的表情也如石雕般凝固了,因为那团被烧得已然发脆的尸体,在经受了长达数分钟的铲凿后,竟依然如最初时一样完整无缺,仿佛那些干枯的、勉强连接着全身的骨头是用钢筋所构成。   她呆看了一阵随即回过神,几步上前推开他们朝火堆中仔细望去:“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她,只有一阵喀拉喀拉的细微身影透过火焰的剥啄声自那堆骸骨中发出,随后极其突然地,那骸骨的脖子猛地朝上一抬,伸出细长而焦黑的手指,带着一团尚且没有熄灭的火一把朝那女人脚踝上抓了过去!   “啊!!”裙子因此而被点燃的瞬间,女人骇极尖叫。   所幸被身旁沈子琨眼明手快一把拖住她便朝后退,直退到一排桃木佛龛处方才停下,用力将她裙子上的火焰拍灭。   而晓芝已是被吓傻了。   瞪大了一双眼直愣愣看着看着火中那团慢慢蠕动的枯骨,它在刚才那一抓落空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火中安静了一阵,一时令人疑惑之前那瞬它是真的复活了,还是被火烧烤出的一阵萎缩。   那样等了片刻,仍不见它有继续的动作,边上那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我心知不妙。   正想开口阻止,那两人已同时举起铲子猛地朝它上身处铲了过去!而铲子刚刚落下,它原本静止的身躯突然笔直从那火焰中立了起来,一挥手那两把铲子砰地直飞了出去,而离得最近那人脸上身上立时被它手臂所带的火焰给点着了,那火焰如蛇般直窜向他身体,随着一阵尖锐的惨叫,此人顷刻间被烧成了火球似的一团。   “快走!”见状沈子琨拖着自己母亲便朝外跑。   整个客堂因那被火吞噬了的男人一阵猛烈的挣扎,而将周围的地板和佛龛全都点燃了,一时间整间客堂都被包围在了熊熊烈火中,火势直逼向我,并在那骨骸离开原地慢慢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跟随过去的时候,如一条巨龙在我边上划出一道滚烫的轨迹。   那瞬我以为自己要被丢在这里活活给烧死了。   绝望里,却见沈子琨披着他属下的衣服又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拖住我便朝外跑。   刚刚被他拖出门,我之前所躺的位置便被火焰彻底吞没了。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这种绝境逢生的心情,只头脑一片空白地由着他们将我重新丢入那辆箱型车内,之后似乎还想返转进去抢出那些佛龛,但面对火势已知没有任何可能抢出的可能,只能恨恨地咒骂了一句然后将车开离这个地方,车刚出院自,我透过敞开的车厢门见到那具无头尸体追到了门外。但没有再继续往前追,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行动的迟缓注定无法令它追踪到我们,于是站定在门口处,它带着一身熊熊烈焰朝着车的方向张开手发出长长一声啸叫。   啸叫声令那些被火焰惊起的飞鸟四下逃窜开来,也令我身后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好一阵后我听见她低低说着什么,似乎在道:“为什么没有头还能叫……它为什么没有头还能叫……”   这问题并不被沈子琨所关心,在朝着那火焰中那具活尸皱眉看了很久之后,他将车厢门关了起来,随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流出的血匆匆涂抹在那扇门的门缝处。   “你在干什么。”我不由脱口问他。   “佛龛不在,这车厢虽然铺着桃木但用处已经不大,那边的八卦阵破了沈东辰必然会追来,我的血可以挡住他对我母亲的探查,因为相同的血缘能令他失去分辨的感觉。”   “是么……”我没想到他会连这些都懂,显然这么些年沈东辰的纠缠让他被迫去学了太多的东西。而既然血缘相同,那他必然是沈家的人了,那么沈东辰对晓芝的那些看法,也确实存在着错误。   思忖间,见他起身返回他母亲边上,我便对他道:“谢谢你刚才救我。”   “救你?”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看了看我。随后脸上满满露出一丝笑:“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和他的表情让我不由一阵不安。“为了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转身将他母亲身上的狐裘脱了下来,走到我身边拽起我,将它套到了我的身上。随后一边扣着扣子,一边道:“你身高和体型都同我母亲差不多,再有我母亲身上的气味和她的一点血,要迷惑那老鬼倒也不难,他被佛龛困住过,嗅觉应该没那么灵敏了。”说到这里,最后一颗扣子扣完,我闻到自己身上充斥着那女人身体上沁人的芳香。   “你是要我做她的替身?”冷冷打了个寒战,我问他。   他笑笑:“是的,替身。想必你这样的阴阳眼对这词不会陌生。”话音未落,晓芝离开座位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此时她似已从之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虽然那张脸依旧苍白得可怕,神情却已然恢复平静。甚至在沈子琨用匕首将她手腕轻轻划开时,脸上依旧是平静的,她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反过手腕将血一滴滴淋到我身上:“我说过,没有登到最顶端的人看不见那一路的复杂和艰辛,所以总会把一切想得异乎寻常的简单。我是不会放弃的,无论最后走到哪一步。”   她的话令我用力挣扎了一下:“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如果不成功,你会遭到反噬。”   “我儿子做的事情向来不会不成功。”她轻轻把我按住,对我道。“而林小姐,我知道这么做很对不起你,但要怨,你只能怨沈东辰明知你会身处险境,还将你往这里推。”   “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他们如此的神情和话语终于让我放弃说服,索性尖着嗓门破口骂了起来,但没等骂得畅快,嘴就被沈子琨用胶布贴住了。   于是彻底的只能将一团怒火憋在胸口内,由着他在将我嘴贴住后把那些血又朝我脸上用力抹了几把,直到确信一切已做的一丝不苟,这才站了起来,同他那苍白又疲惫的母亲互望了一眼,随后一把抓住我衣领,将我朝车门处拖了过去。   我想他一定是预备要把我从车上扔下去,以我这傀儡之身拖住追踪而来的沈东辰。   而以车子此时的时速,我只怕一被扔下去就会摔死,沈东辰见到死去的我会以为晓芝已经死了,从此暝目,不会再继续纠缠他们。   想到这里不由再次挣扎起来,我试图用脚勾住边上的凳子,却被他见状朝我腿上猛踢了一脚。   吃痛不由自主松开,我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地被他一路拖向车厢门口,我不由死死盯住座位上那女人。试图用绝望的眼神打动她,令她改变主意。   她见到了,朝我露出一丝歉然但并不为之犹豫的微笑。   于是彻底死心,我放弃挣扎由着那男人将我扔到车门前,伸手正要开门,突然我身子朝门上直飞而起,似有什么东西抓住我猛地朝门上撞了过去!   一下,两下……撞得我两眼发黑,混乱中间沈子琨面露惧色一步步朝后退去,而随即瞥见我腰上被一双苍白如枯骨般的手抓着,使劲朝外拖,但挨着门上的锁一时无法将我拖出去,便猛地将我朝下一扔,随即那扇钢板做的门咚的声巨响朝内被撞出硕大一个凹槽,晓芝尖叫起来,见状沈子琨再次将我拖起要朝门的方向推去,就在这时车厢上方突然响起砰的声闷响,似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那上面。   紧跟着,顶上嘶啦一阵尖啸,便见那铁皮和桃木所嵌合的车顶由内朝外,如同纸般被撕了开来。   瞬间扑进一团冰冷的夜风,那呼啸而冰冷的夜风中,一道黑色身影赫然如鹰隼般展臂屹立在车顶之上,银白色长发被风吹起又落下,丝丝缕缕拂着他那张布满黑色鳞甲后如夜叉般狰狞的脸。   是铘……意识到这点心跳骤然加快,我想叫他,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双手中分别拈着一块车皮。   被他如纸片般捏在手里,然后微一用力,整个车顶便被他彻底撕了开来。他透过敞开的车顶低头望向车内的我,然后又将视线从我身上慢慢转向我身后那两个惊得失了声的母子。   随后身子一纵他飞身跃了下来。   落地前起手一抛将车皮倏地掷向前车,它便如同刀似的朝前劈了过去。   随之轰的声巨响,我见车头处燃烧起一团剧烈的火光。那瞬间车便如失控的野兽般朝路边飞斜了出去!眼见便要冲向前方那棵大树,突然身子一轻我被铘从车厢内直拖了出去,随着他跃至半空,便见那辆车已瞬息间被熊熊的火海所包围。   一切转变得如此之快,快得我当时当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下意识紧紧贴近了身边的铘,他一手托着我的腰带着我悬浮在半空,另一只手则朝那辆车伸了过去,片刻手指收拢,我见车厢处一团黑色的东西隐隐显现了出来。   逐渐显出沈东辰的身影,他如虾团般佝偻着,对着那团火发出沙沙的笑,却又抖得厉害,以致身影忽隐忽现,仿佛随时会随着周围的风消散了一般。 第130章 完美二十一   “你把自己和她置身在一个你所能预料得到的险境里,就是为了眼下这个结果么。”带着我落到地面上后,铘松开手问那老鬼。“如果不是我赶到,你几乎反帮着他们杀了她。”   老鬼的身影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清晰。他略挺了挺腰从喉咙里发出阵漏气般的声响,目光依旧朝着那辆燃烧着的车的方向,慢慢点了下头。   铘蹙眉。   在将我身上的绳子全部解除后,他朝那老鬼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老鬼的身体立刻像抽筋般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得不跪到地上,想借助什么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周围的一切对于一只鬼来说实在也没什么可以用来支持的,最终他匍匐了下去,一边颤抖着一边嘶嘶地笑了两声,随后朝铘伸出自己枯瘦如柴的手,勉强令自己发出声音道:“神仙爷……我知道有您在那小姑娘必定不会有什么事,虽然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备着那么凶的东西来制住您……咯……咯咯咯……”   他干笑的声音听上去像被锉刀刮过的木头,令铘再次皱了皱眉:“他们必然跟全真的嫡传后裔有来往,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能弄到全真的地藏天香,他们为了制你也真可谓是费尽心机。”话音落,他从衣袋内取出样东西,看上去普普通通一只石雕香炉的模样,被他握在掌心轻轻一握,便化成了一把细碎的粉末:“但这样的东西还是从此消失在人世间的比较好。”   老鬼见状再次笑了起来:“不愧是神仙爷,没有枉费我破釜沉舟去冒着被您吞噬的险来惊动您的大驾……”   “放肆!”   他话音未落便被铘一声低喝震得全身一抖,就见那原本已凝固的身影像被风吹开了似的晃了下,登时两道黑色的液体便顺着那老鬼漆黑模糊的眼眶内流了出来,这令他好像哭似的哀嚎了阵,似乎极度痛苦。   直到不远处靠近箱型车的那片农田里响起一阵,他才安静下来,因为铘的注意力朝那方向转了过去,我也因此循着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发现,原来沈子琨母子竟没有在那辆箱型车里被火烧死。   可能是在车撞到树的一瞬,他们被那股冲力撞出了车厢,正跌进附近的农田里,厚厚的冬小麦避免了他们致命的撞击,因而虽然经过那样大一场撞击,他们仍活着。   这真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显见晓芝的身体似乎已是彻底动不了了,她睁着清醒的眼睛直直望着那老鬼的方向,满脸的惊怒。而沈子琨则腿和手部的骨头都从皮下刺了出来,或许内脏也有破裂,满嘴都是血。他忍着剧痛使劲朝他母亲的方向爬,而我们所听见的响声,正是他爬行时痛到无法忍耐所发出的。   “咯咯……咯咯咯咯……”目睹这一切老鬼突然发出阵令我毛骨悚然的尖笑声。   没等我反应过来朝他看去,他已如一只灵活的猴子般闪到了晓芝的身边,而原本虾团般佝偻的身影蓦地立起,拔长。   可是细看,被拔长的却只有他那爬满了皱纹和青筋的脖子……它被拔得像天鹅的脖子般又细又长,顶着他骷髅般瘦削的头颅垂挂到晓芝面前,把她吓得疯了般大喊大叫:“滚开!滚开!!滚开啊!!!!!”   十根手指将身下土地刨出深深的坑洞,血从断裂的指甲内渗透出来,纵然这样她始终无法让自己从那老鬼身边挪开半步,于是她惊极大笑起来,哈哈哈一阵疯狂的大笑,随后张开嘴噗的声朝老鬼那颗头颅上吐去一口血痰!   但血痰并未碰到老鬼。它从他身上径直穿透了过去,见状,原本静静爬到老鬼身后抬起手,试图将手里什么东西朝他掷去的沈子琨呆住了。仅仅一瞬的迟疑,沈东辰脖子朝后一扭,那颗头颅霍地对向了沈子琨,张嘴哈的一口灰气喷出,眼瞅着那原本鲜活的一个人瞬间直挺挺倒在了地上,脸色由白至灰,似已气绝。   “子琨!!!!”边上那女人见状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叫,整张秀美的脸几乎拧得变了形,她似要纵身而起朝那老鬼扑过去,却无论怎样用力,也无法令自己的身体动弹半分。   于是她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对着慢慢将头颅再次转向她的老鬼,以一种极度憎恶的神情,一字一句道:“你很开心是么,沈东辰,你终于杀了我的儿子替你儿子报了仇,因此你可以瞑目了。”   这句令那老鬼咧嘴一笑,点了点头:“没错。”   女人惨笑,点点头:“你狠。”   “我怎敢和你比狠。”   “是的,你确实无法跟我比狠,沈东辰,”说到这里突然哈哈一阵笑,她朝边上那一动不动的儿子看了一眼:“沈子琨不是你孙子,这一点你说对了,但他确实又有你的血统,所以能在车内迷惑了你的眼睛。”   闻言原本笑得痛快的神色微微一敛,沈东辰紧盯住她:“你想说什么。”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原本狰狞的神色似因着沈东辰脸上悄然变化的表情而慢慢恢复平静,她不再发抖也不再有任何表情,只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淡淡道:“所以,沈子琨其实是你儿子,就在我和沈微婚礼当晚同你一起怀上的,不然,你说他为什么同你那么像,”说到这儿她再次哈哈一声笑,笑得眼里滚出一串泪珠:“你从没发现他无论长相和处事都像极了你么,沈东辰?!”   沈东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会突然张嘴将那女人的脖子咬断,但他只是那样用那双模糊的眼眶朝那女人看着,然后慢慢扭过头,向静躺在麦堆中的沈子琨看了一眼。   “确实很像……”随后听见他喃喃说了一句。   那瞬他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如虾团般将身体又佝偻了起来,顶着一头灰白的乱发在风里呆呆看着沈子琨。   “恨我么。”晓芝问他。   他点点头。   “他活着一天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他再次点了点头。   “亲手把自己第二个儿子杀了的感觉怎么样,沈东辰。也许很快乐吧,因为你很快就能在阴曹地府里同他会面了。”   “但我已经把他的魂魄吞掉了。”老鬼木然回答。   “那意味着什么。”女人亦木然问。   “意味着他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了。”   “真好,你不仅亲手杀了他,也亲手销毁了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恨我么?”女人又问。   “恨。”他低头望向她:“恨不得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再一点一点地撕碎。”   女人笑了笑:“那就做吧。”   老鬼摇了摇头。   女人眼里瞬息闪过一丝恐惧。   “为什么摇头。”过了片刻她按捺不住问。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一件事是什么。”老鬼问她。   女人沉默,用眼睛逼视着他。   “是明明有腿却不能走,明明有思维却什么也不能做。”   女人呼吸急促起来,尽管她仍保持着平静的样子。   “你知道我当日为什么要用尽力气让自己那样死去么,不仅仅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的生活让我觉得活着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女人问,声音有些发抖。   “所以我要让你也尝尝那样的滋味。还有最多半小时,你家里派出的车便会寻到此地,自此以后,你就会终生躺在你当年每日伺候我的那张床上,如我当年那样躺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摆布地躺着。”   “沈东辰!!”女人尖叫起来,脸色由苍白涨到发紫,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尖叫:“让我死!沈东辰!让我死!!”   “而你绝对不可能像我那样干脆地自杀,因为你连手都不能动了。除非你绝食,但,那可将是一个比较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沈东辰!!你这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彼此彼此……”   轻轻丢下那句话,老鬼身形一闪,已到了铘和我的边上。抬头望向铘,咧嘴嘿嘿一笑:“多谢神仙爷高抬贵手,容我这些事件了结我此生积压了三十年的积怨,但在您处置我之前,容我再同这个小姑娘说上两句话。”   铘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于是老鬼望向我,目光微微闪了闪:“小姑娘,你履行了你的,所以现在轮到我实践我的。”   “你说林绢即将死到临头,她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径直问他。   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我:“记得上次在墓地,你碰到一个男人,他现在怎样?”   我意识到铘将视线朝我转了过来。   不由脸一烫,恼道:“这关你什么事??他同你要实践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你莫恼,他同我要讲的东西的确有关系。你见过他那天去拜祭的人了么?”   “当然,他的妻子。”我冷声回答。心里暗忖不知这老鬼跟我绕圈子究竟是什么目的。   “你见了几个妻子。”   “妻子还能有几个??”   “所以,你看这就是你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了,不是么。他不单不止有一个妻子,那天你同他所站的那片地方,整个三层所立墓碑,全是他的妻子。”   “你说什么?!”这话不由让我大吃一惊。   还待再问个分明,却见他身影忽然间变淡了,摇摇晃晃地在风里晃动,一边朝我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小姑娘,我所能说的只有这些咯,有用还是没用你日后自然就知道了。”说完转身朝向铘,对着他一头跪倒在地:“神仙爷,老鬼我死有余辜,但膝下长子生性仁厚,从来只做善事。在火场抢得他精魄一枚,求神仙爷渡他一渡,免得此后无人祭他,做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孤魂野鬼。而我的那一点魂魄,几乎已经快要散尽,也就不劳烦神仙爷,索性自行了断了吧……”   最后那句话音还未完全消失,老鬼那条单薄的身影就这样在风里彻底不见了踪影,只留清澈透亮一粒蓝色小珠在半空中滚动着,铘见状伸手接过,随后纳入掌心,低头看了我一眼:“回去吧。”   回去?   老鬼消失前那番话让我一头雾水,我怎么能就此回去。我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一切后得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么?   什么“整个三层所立墓碑,全是他的妻子。”……   这意味着什么……   僵立半晌,突然意识到也许有一个人可以为我解答这个问题。   因而眼见铘转身要走,我忙叫住他:“铘,能陪我去一个地方么?”   铘沉默,似是默许。于是同他一起往来时的路走去,此时天已微凉,隐隐有车声朝这方向急急驶来,我想起晓芝还在地里躺着,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已停止了之前疯子般的尖叫。   一瞬间似乎老了很多,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竟有一半变白了,她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两眼直愣愣望着天,如同死了一般。   “走吧。”   耳边听见车声越来越近,我应了声,在铘目光的催促下加快步子跟了过去。 第131章 完美二十二   罗永刚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最初遇到他时还是个普通探员,现在已是一名队长,还有一间属于他的烟雾缭绕的小办公室。   到达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对着厚厚一摞文件吞云吐雾,我留意到那是邵慧敏的案子,他对着它们眉心拧成了一道深沟,几乎完全没有察觉我和铘的进入。直至意识到我在看他,才警觉地抬起头,然后笑笑示意我俩在他身旁的沙发坐下,一边匆匆将那些文件收拢了起来。   “案子有进展了么?”见状我问他。   “还是原地踏步,”他道,随后用拈着烟的手指朝我点了点:“我发觉凡是牵涉上有你的案子,基本上都是无法解决的悬案。”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最早的应该是‘野蔷薇’那宗吧,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会没印象呢。”   “但至今仍没能查到真正的凶手。”他说着,闷闷地吐出一口烟。   我想他应该是又想起了他那双在‘野蔷薇’公司里死去的姐弟。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仍如昨日的记忆一般,那些可怕的经历和那叫做夤的怪物已烙刻在我心里的某处,每每想起,仍会让我浑身发冷。“我记得你说那案子有专门的人去处理。”于是我道。   他耸耸肩:“是的,但他们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是么……”   “不说这些了,”看了眼手表,他将烟头掐灭了径直问我:“你今天突然说要到这里来找我帮忙,是为了什么事。”   “嗯,”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是这样,我想请你帮忙查一个人。”   “查人?”听我这么说罗永刚的眉头皱了皱:“我可不能随便滥用职权,这是不被允许的。”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于是我略斟酌了下词句,再道:“那么,你现在帮我查一下这个人,也许以后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我好好回想一下邵慧敏被害前我们都做了什么,谈了什么。”   这话出口罗永刚的眉头再次蹙起。他沉默片刻重新点了支烟咬到嘴里,若有所思望向我:“关于她你究竟瞒着我多少东西,宝珠?”   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不由朝身旁的铘看了一眼,他安静的神色让我略微定了定心,于是拧了下自己有些潮湿的手指,摇头道:“也不能说是隐瞒,因为有些东西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不希望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什么话,”罗永刚脸色沉了沉:“你为了不给自己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就让我们守着一堆毫无头绪的东西发愁么。”   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再次摇了下头:“总之,就是这样,你帮我了,我把我知道的也告诉你。”   “你在跟我谈条件?”他在烟头燃起的辛辣雾气中微微眯上眼。   我脸红了红。   心下思忖着该怎样回答,但想了片刻,我站起身朝他笑了笑:“那算了,罗队,你就当我没来过吧。”说着便作势要同铘一起转身离开,而罗永刚立时如我预料地叫住了我:“等等。”   我站定脚步。   “……你想查什么人。”果不其然在又一阵沉默过后,他这样问我道。   “他叫郎骞,住在罗湾区永定路233号。”   “罗湾区永定路233号,挺高档的地段。”一边将资料输入电脑,罗永刚一边自言自语般道。然后状似随口般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我在他身后看着,没有回答。   此时电脑已将搜索的结果显示了出来,这东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你不去公安局的电脑里看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自以为是不被外人所知的东西,被他们罗列在他们的电脑中:名字,学历,出生年月,籍贯,住址,曾用地址,工作记录,工作地址,身份证件,出入境记录,登记IP,配偶……等等,等等,一一不分巨细地罗列展现。   我一边吸着气一边在罗永刚浏览的时候迅速看了几眼,随即发现,原来朗骞到这座城市只有三年时间。在那之前,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北方,有时候也在南方沿海几处城市居住,似乎总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太久。   而他的工作地址处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工作记录。但名下房产很多,大部分作为商铺出租用,有两处房子离我家还很近,前两三年新建的,每套市值几千万。   “怪事……”正继续要往下看时,忽听罗永刚轻轻嘀咕了一句。   我不由问:“怎么了?”   他没回答,只盯着屏幕上某处只显示了一半,另一半总是处在读取状态的图片刷新了几下,随后朝它指了指:“似乎图片的格式坏了,没法全显示。”   我留意到那一半显示的部分,是朗骞的身份证。   随即见罗永刚又将页面往下拖,拖到驾驶证处,却见那张照片也同身份证一样,只显示了文字部分的那一半,有头像的那部分却无论如何也显示不出。   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但那些图片能否显示毕竟也不是我所太关心的,只阻止了罗永刚继续刷那些图片,指着配偶栏问他:“王倩,刘云珊,周美夕。朗骞有三个妻子么?”   他朝那些名字看了一眼,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说到这个突然想起来,这个朗骞有一阵在我们这里还挺有名。”   “有名?”   “是的,因为他结婚的次数比我们谈的恋爱还多。”   “哦??”   见我脸上露出的神色,罗永刚笑了笑,他将鼠标朝配偶栏上指了指:“他不仅只有这三个妻子,见到旁边这个‘更多’了么,”边说边朝‘更多’按钮上一点,随即显示出一排约莫七八个名字。“喏,这些都是他的妻子,而且全都已经去世了。”   “是……是吗……”   虽然没有老鬼当时说的那么夸张,但这一整排的名字还是让我再次吃了一惊。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是怎么在四十岁都不到的年纪先后娶了七八名妻子,而那些妻子又全都先后死去的。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沉默,罗永刚回头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怎么,别告诉我你即将成为他第九任太太,所以特意上我这里来走后门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当然不是。”我立即否定:“因为我有一个朋友同他订婚了。”   “那算你来对了,此人的确是有些古怪。”说着将烟头掐灭,他坐了坐正将第一个名字点开,随后一张放大的照片在我眼前显示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漂亮女人,比邵慧敏或周美夕更漂亮,所以乍一见到不由让人深吸了口气。   “是不是很美。”听见我的吸气声罗永刚问。   “真的很美。”   “她是朗骞的第一任妻子,原香港大祥金店老板骆大鹏的女儿骆清。八六年同朗骞结婚,之后和他一起到内地定居,八八年因抑郁症自杀。”   “八六年结婚?”我不由皱眉。朗骞看上去最多三十五六岁,八六年他至多十岁左右吧,怎么可能结婚??当下问道:“八六年结婚,他现在多少岁??”   闻言罗永刚再次回头朝我看了一眼,似有些狐疑:“你连自己朋友的未婚夫多少岁都不知道么,宝珠?”   “我……”我一时失语。   所幸他也没打算问到底,翻开总页面朝身份证处指了指,道:“1960年12月3日生,那么宝珠,你那位朋友的未婚夫现在应该是五十多岁吧。”   五十多岁……   闻言我不由一个激灵。朗骞怎么可能有五十多岁……他看起来至多不超过三十五岁啊……可是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写得清楚,1960年生。   脑子里由此乱了起来,我忽儿想着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忽儿想着那老鬼说的话,忽儿又是眼前这明明白白的档案……一时脚有些不稳,几乎跌坐到地上,所幸被身后的铘扶住。他用他冰冷的手指碰了碰我,于是我重新冷静下来,朝罗永刚点开的第二照片看了过去。   那依旧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长得像个混血儿,后面罗永刚的话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朗骞的第二任妻子,中法混血儿,89年同他结婚,同年底死于飞机失事。由于父母双亡又家中非常有钱,所以给朗骞留下了一笔十分丰厚的遗产。”说完点开第三张照片,毫无例外,那又是一个美丽如明星般的年轻女人,比前面两个稍微年长些,三十多岁的样子,罗永刚看了她一眼,道:“我读书时迷过一阵这个女人,也是因为她所以我那时对朗骞做过一些调查,但是……”说到但是,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继续介绍道:“朗骞的第三任妻子,话剧演员,现在应该没几个人记得她了。曾有一度要转向银幕,但她同朗骞结婚后就不再继续演戏了,91年结婚,93年冬天因意外死于煤气中毒。”说到这里他不再继续往下点击,只将椅子转个身,面朝向我对我道:“基本上,这个男人每过两到三年就结一次婚,每次婚姻保持的时间长短不等,但似乎没有超过四年以上的,之后他的妻子就死了,死因各种各样,车祸,溺水,煤气中毒,飞机失事……除了他第一任妻子是自杀以外,其余都勉强可以说是自然死亡。当然,由于看上去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所以他所居住的那些城市的警方,以及我们这里,全都对他做过缜密的调查,查出来的结果是令人无奈的。无论他那些妻子以什么样的遭遇死去,他总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任何证据能显示他做过任何手脚间接导致那些女人的死,因而,他是清白的。”   “真神奇……”一口气听到这里,我不由呐呐道。   罗永刚笑笑:“的确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事情。一个不停地娶妻又不停地死去妻子的男人;一个靠不断死去妻子后,不断变得更加富有的男人……他两只手却无比清白,比这张空白的纸头还要清白。说出去谁信,偏偏那是事实。”说着,将他用来做比较的那张纸在手心中揉碎,他朝我看了一眼:“那么,你朋友确实跟他订婚了是么。”   我下意识点点头。   他靠向椅背朝我指了指:“那作为一个同你认识了那么多年的老警察,我奉劝你一句,要么让你那朋友三思而行,要么让她现在买份保险,受益人写你名字。”   我僵硬地笑笑:“你真会说笑,罗队……”   他不置可否,转身从桌上取过支笔和本子,将笔尖朝我脸处指了指:“那么我算已经帮到你了是么。”   我点点头。   “那轮到你了。” 第132章 完美二十三   “邵慧敏一直都在害怕,我觉得她是在害怕着她的丈夫。当然,我知道她丈夫江齐生一年前就已死于心脏病发作,但是她在最近一次跟我的会面时……也就是她被害的当天,她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她和江齐生的事。她说起她同江齐生的那些感情纠葛,以及她丈夫去世后她变得有些神经质的生活,从中可以感觉出她对江齐生的恐惧,她甚至还说,觉得自己看到死去的江齐生又复活了,并还一直在跟踪她。”   “我知道这很可笑,人死自然是肯定不可能复生的,但我想,也许邵慧敏虽然跟我说他丈夫的前妻是死于自杀,但潜意识、或者其实她是知道的,那个女人是死于她丈夫之手。当然我这么说也只是假设而已,毕竟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可证明人一定是江齐生所杀。”   “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会去查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邵慧敏总觉得江齐生复活了,而那个让她整天生活在恐慌里的跟踪者又到底是谁,跟她或者江齐生是什么样一种关系。因为她很明确地告诉过我,她曾发现那人在她新搬的住房楼下监视她。甚至在她被害当晚她给我打来电话时还告诉我,她又见到那名跟踪者了,听语气极其紧张。”   离开警局前,我对罗永刚说了以上这番话。   不管这些话对罗永刚是否有用,我已经将能说的都跟他说了,其余只剩下那些邵慧敏所说遇鬼的事件,说了也没有意义。但我看出他对我所说的那名跟踪者还是颇感兴趣的,虽然按照邵慧敏的说法,那其实应该是她丈夫。   我希望籍此确实能够帮到罗永刚,哪怕一点点也好,我是多想看到他能把那个用如此可怕的手段将邵慧敏杀害的凶手绳之于法。   之后,我便和铘一起离开了警局前往朗骞所住的地方。   公车晃动的节奏让我不由自主靠在铘的肩膀上打了个盹,但不过几分钟,就惊醒了过来,因为我梦见林绢被车撞了,头也飞了出去,就掉在我怀里。   醒来时还感觉自己好像抱着她头一样,这种可怕的真实感让我用力喘了几口气,见状铘望向我,蹙眉道:“你怎么了。”   “做噩梦了。”   “有所思有所梦,你从打不通林绢电话那刻起就心神不定,噩梦必然是跟她有关了。”   我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朗骞是什么。”   随即听铘突兀问到这个,我迟疑了下,望望窗外离目的地还有段路,便撇去那些不能说的东西,我将自己怎样同朗骞在墓地里认识,怎样知道他是林绢的未婚夫,又怎样通过他才见到了沈子琨……这一系列的事简单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怪就怪在他明明应该是五十多岁了,可看上去显然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并且……他同狐狸长得很像。”   “是么。”铘听后看了我一眼,目光似乎微有闪烁,却未透出任何情绪,只淡淡问了句:“林绢也这么觉得么?”   “林绢?”我摇摇头,“林绢说不像,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气话。”   “你同她吵架了?”   “我……”咬了咬嘴唇没回答,我将目光转向窗外沉默了阵,随后道:“总之,你觉得朗骞会是妖类么?”   “从年纪来看,有可能。但至于究竟是什么,还得亲眼见过才能明确。”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他问:“那个警察,我们之前刚进去时,我见他面前所放那些纸张,其中有一张照片,上面那个死去的女人是你认识的么。”   “她是我过去的同学。”   “她死的样子很特别。”   听他说起,不由又想起她尸体的惨样,我皱了皱眉:“不要再说这个了,我不想听。”   “我所说的特别,是因她令我想起几百年前曾见过类似的仪式。”   “仪式??”这让我一下子将目光转向了他,“什么样的仪式?”   “有大族中的人,为了惩戒家中女眷所做出的不可饶恕的罪孽,于是进行的一种仪式。但因极度残忍,后来被朝廷严令废除。而最后一次做出那种仪式的人,后来似乎被判了剐刑。”   “……是么。”   愣愣听铘将话说完,他说话总是惜字如金般的简单,但就那么短短数语,已是概括出当时一幅可怕的场面。几百年前为惩戒家中女眷所进行的变态仪式么?可是几百年前那些残忍的人所做的仪式,为什么几百年后邵慧敏会遭遇到相似的残害呢?   思忖间,没等我想好怎样将心里的疑惑问出,车已到站。我不得不先暂将这些放到一边同铘一起下了车,因为眼下有更为棘手的事要先去处理。   我不晓得林绢这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跟我不一样,平时她手机总是带在身边并且保持着24小时的待机状态,要找人是很方便的,但这次我在上车前几次打电话过去都没人接听,未免让我惴惴不安。算算时间,距离我发怒离开这里已有一天两夜,这段时间林绢应该是一直都同朗骞待在一起的,所以,如果朗骞真如我所想是个妖怪,那……   我不敢继续设想那可能发生的结果,只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到了朗骞的别墅门口。   此时中午时分,小区内静得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唯有他家花圃内那些蔷薇怒放着,红红的一片,开得热闹无比。   我穿过院子径直到门前按了按门铃。   门铃声隔着一道门仍听得很清楚,它单调而空荡地在别墅宽敞的客厅中回响着,几遍过去,没见任何人出来应门。   是两人都不在家中么?我寻思。一边正要再继续按,却见铘走到我身后对着门轻轻一推,那门便无声无息地敞了开来。迎头扑来一阵穿堂风,清冷的,带着一股铁观音的清香。   闻到这味道铘似乎怔了怔,随即仿佛忘了我的存在般,他径自朝屋内走了进去。   “铘?”我赶紧在后面跟上,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随即见到自己离开那天被朗骞摘下的几株蔷薇仍在靠门那张桌子上摆着,花蕊已干枯了,而我喝过水的那个茶杯也在我原先所坐的地方没被移动过。   莫非在我离开后,朗骞和林绢也都出去了没有回来过?   狐疑间,见到铘走到那盏茶杯前朝里看了看,随后似不经意地问我:“他是否喜欢喝铁观音。”   “对。”我答。   “喝时会蘸上蜜糖。”   “……对。”   他望着那杯茶眉心渐渐拧了起来,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抬起头像是要对我开口,忽然一阵细细的抽泣声自头顶处飘了下来,让我不由吃了一惊。   难道是林绢??   想着,还没迈步却见铘已闪身到了楼梯处,示意我安静,抬头朝上望着。   片刻又一阵抽泣声传了下来,令我略微放心的是,此时我听出那声音并不是林绢的。不清楚它究竟来自于谁,听上去沉闷得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所以完全释放不开来,却又极其悲伤,于是那细细的哭声便如尖针般宛转刺入耳中,让人陡生出一种无法名状的难受感。   这种难受感让我迅速朝铘的方向奔了过去。   但没等靠近,却见他朝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不得不硬生生止步,随即见他伸手朝上指了指,那瞬间忽见一片青紫色雾气从他指尖升腾而起,笼罩在上面天花板处,不出片刻,便见一团白糊糊的东西随着那雾气慢慢从天花板内钻了出来。   哭声由此似乎变得清晰,因为就在我头顶上方。那东西垂下一把黑长的头发,几乎盖在我脸上,扑面一股冰冷的感觉让我不由朝后退了退,便见那东西扑的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到地上一阵扭动,哀哀地发出阵不同于刚才的啸叫。   然后它爬了起来,转过头将它那长满了头颅的身躯朝向我,在我因此而惊得再次朝后退去时,它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对着我一阵哭叫:“别来啊……都别来啊……没人能听见啊……别来啊……” 第133章 完美二十四   叫声刺得我耳朵生疼。   就在我用力捂住耳朵试图避开这团可怕的东西时,却见它突然间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瞬,它身上所有突起的或者隐现的头颅将目光全都齐刷刷望向了我,眼里泪水和着血水将一张张苍白的脸染成一种诡异的颜色。   而令我惊恐得一时忘了呼吸的是,在那些脸中我辨认出了周美夕的面孔。   它在那东西纤细的大腿上,如巨大的肿瘤般垂挂着,原本娇美的脸经过死亡和这可怕的变异后生出一种无比令人绝望的丑陋。就好象硬生生将一张脸给融化了,却仍还保留着那双眼睛最初的美丽,它用这双美丽的眼睛痛苦地看着我,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般,只能跟着全身的头颅一齐哭叫,将眼里滚出的血水淌了一地。   然后我又先后辨认出了朗骞第二和第三任妻子的脸。它们分别在脖子正中那团乱发的两边,每张脸都只剩下了一半,它们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细长的手指慢慢从头发上垂了下来,朝我手腕处指了指:“救……救……救……”随即我听见它们这么磕磕巴巴对我道。   就在我试图想从那简单的音节里分辨出它们究竟试图在跟我说什么时,突然那两颗头一前一后从脖子上掉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唧唧一阵尖叫,随即伴着阵剧烈的恶臭,如融化般在地板上生生变成了一团红黄相间的脓水!   与此同时那个全身长满了头颅的东西突然在原地剧烈地抽搐起来,不知受到了什么压迫,那一颗颗突起在身体表面的头颅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在那身体上蠕动挤压,看势头仿佛是要极力挣脱自己脸下那层皮,从束缚着自己的这道躯壳里奋力挣扎而出一般。   这挣扎很快把皮肤扯开了,由上而下,如同腐烂的墙纸从墙壁上逐一脱落。这过程显然是极其痛苦的,因为它们原本悲痛的表情此时全都扭曲了起来,无比狰狞地扭头朝身后窗户的方向看。   但那方向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它们究竟在看些什么。   突然那些头颅一齐从躯体上掉了下去。   随之嘭的一声闷响,一大团血雾从那躯体被剥离得坑坑洼洼的伤口内喷了出来,瞬间将周围染得一片血红,而就在此时我的手腕突兀一阵剧痛,没等我反应过来,腕上那根锁麒麟仿佛活了般自手腕处骤地腾起,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弥漫成浓血般的黑红色,一边将我朝着铘的方向直拖了过去!   却在还未到达他所站的那道扶梯时,突然仿佛撞到了一堵坚硬的墙壁般,我整个身体猛地朝后一震。   巨大的撞力迫使我连着倒退数步,眼看锁麒麟的牵扯力将我手腕上的皮肤扯起老高的一片来,痛得我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幸而此时它在半空喀拉拉一阵脆响,随之颓然垂落,又同往常一样静静地悬挂在了我的手腕上。   见状我不由握着剧痛的手腕抬头望向楼梯上的铘。   他向下几步手朝前伸,试图抓向我,却突然被眼前什么东西给挡住了,我见他手慢慢地在那位置从左移到右,眉心微蹙似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手指上突然一片黑色浮了出来,隐约可见一层黑甲沿着指尖的皮肤如刀片般刺出,不出片刻将那手掌整个儿包围了起来,这同时他手指猛地一拢,继而一拳朝着面前这道看不见的墙壁挥了过去!   随之嘭的声巨响,那道看似空气的地方自上而下闪过一道锐光。   光如闪电般刺痛了我的眼睛。直至慢慢恢复视觉,我见铘靠左在楼梯上方的平台处,脸色煞白,半身的衣服全都破损,露出里头被黑色鳞甲所包围着的身体。身体上全是伤,这么些年来除了当初那头天龙,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令这头麒麟身上出现那么多的伤。   伤口内流出的血几乎将他半边身体都给染红了,这景象让我骇然,我跳起来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向面前那道看似空气的阻挡物,却被即刻反弹而来力道震得手臂发麻。   “住手!”见状铘朝我低吼了一声。他勉强站起身朝我走近了过来,伸手向大门的方向用力指了指:“这东西有多少力量会反弹多少力量,你赶快给我出去!快跑!”   “铘!”我望着他这副模样腿就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还不快走!”见状他脸色一变无比狰狞地朝我发出一声咆哮。我被这如雷般的咆哮声给惊到了,几乎是立时便朝身后的大门处拔腿飞奔了过去,到门前一把抓住把手正要推门而出,岂料这门的把手竟向胶着住了般,任我用尽力气死命地拧,它都纹丝不动!   “铘!这门它……”扭头正要将这情况告诉铘,不料话还未说完却硬生生被我卡在了喉咙里。一时只觉得全身都发冷了起来,因为我见到刚刚还同我说着话的铘,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道楼梯上,竟像是死了一般……   “铘!!”呆站了片刻我跳起身便朝他冲过去,直到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前,我用力拍打着它,朝着里面的铘大叫:“铘!!醒醒啊铘!!醒醒啊!!”   “只怕今天他是醒不过来的,宝珠。”此时身后兀地响起一道话音,静静的,仿佛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般的茶香。   我听见这声音即刻便转身朝他望了过去,随后一拳挥向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怒骂道:“你对他做了什么!朗骞?!”   拳头却被他轻易握到手里,再轻轻朝边上一推,我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跌倒在了地上。   “做了什么?”随后他走到我身边,低头望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不过是阻断了他同自己宿物的联系,然后给他闻了一点点地藏天香。”   “地藏天香?”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退后两步看了看他。“这么说沈子琨的地藏天香原来是你给他的。”   他笑笑。   没有回答,只转身对着楼梯处轻轻一挥,便见铘昏迷不醒的身体从阶梯上直立了起来,笔直飞到墙壁处双手张开,随之噗噗两声轻响,我眼睁睁看着两朵血淋淋的蔷薇从他皮肤内穿透了出来,仿佛钉子般将他钉在那堵墙壁上面。   那瞬我几乎再次跌倒,却被朗骞适时伸出手托住了我的腰。   “你没事吧?”随后他问我。   很体贴的话音,就像第一次见到时他将伞塞进我手中的举动。我咬紧了嘴唇狠狠看着他那张脸,如此温宛的笑脸,又如此熟悉的一张脸……   真想亲手撕掉它,看看那下面究竟藏着的是副怎样的灵魂。   但我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即便用力挣扎,却总也无法脱离他手指的控制,我恨透了我自己。   这情绪似乎令朗骞感觉到了,他扶着我的腰将我带到客厅的沙发处坐下,伸手把我落在眼角处的乱发拂到一边:“林绢去将手机送还给你了,你却到了这里。没人告诉过你擅自闯进别人家是很不礼貌的么。”   我冷笑了一声:“一个杀了那么多妻子的人能称作为是人么。”   “杀?”他似乎怔了怔,随后苦笑:“谁跟你说过我杀了她们,我又怎么能舍得杀了她们。”   “你无论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但我倒确实真的需要在今天杀一个人。”   “谁?我么。”   他笑笑,再次将手抚在我发上:“先告诉我件事好么,宝珠。”   我将头用力别到一边。听见他继续道:   “能收到这样一只麒麟为奴,应该不是普通人能做到,但你如此普通,仿佛海中一滴白水,所以,你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去趋势那头黑麒麟成为你奴仆的?”   “他不是我奴仆,我也没有用过任何手段。我俩是不相干的。”   “呵……不相干。不相干他当日为什么会踏入黄泉道将你从我手中救出,又为什么年复一年地跟在你身边?要知,自古除了帝王将相,有谁能将一头麒麟暂留在自己身旁一时片刻。”   朗骞这番话让我不禁为之一怔,因为黄泉道那三个字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我曾在那地方遇到过朗骞么?铘曾在那里救过我么??   一时却又无法想起任何经过,正愣神间,见朗骞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朝那亮起的屏幕指了指:“看会儿电视好么。”   我没吭声。   他要我做什么,难道我能反对么?既然无法反对那么问这种问题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抿紧了嘴唇我看着电视上那些黑白的影像,很无聊的一些画面,似乎是街拍,镜头摇摇晃晃的,在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看得我眼睛有点发晕。   “这是什么。”于是在沉默了数分钟后,我终于没有按捺住,打破了僵局。   他闻言朝我笑笑,手指里拈着什么,似乎是铁观音的叶子,他将它含在嘴里轻轻咀嚼着,随后朝那屏幕抬了抬下颚:“看下去,很快你便知道了。”   于是我再次沉默下来,一边悄悄朝铘的方向看了一眼,期望他能从昏迷中醒转。而这细微的动作亦被朗骞很快察觉,他侧眸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地藏天香么?”   我因他敏锐的知觉而恼恨,所以没有回答也没有望向电视屏幕。   “所谓地藏天香,一为地藏,一为天香。天香能迷倒天下鬼神,地藏,则能散去鬼神精元。你瞧见他的脸了么,宝珠。”   他这话令我不由自主又朝铘望了过去,随即见到他脸上有大半的皮肤被黑色鳞片所覆盖,双手则已完全成了爪子的模样,似乎正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变成他麒麟的原型……   “这年头麒麟的皮已经极其罕见,更勿论黑麒麟的。”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他以这样平静得略带轻佻的话音说着这句话,仿佛那些市场里做皮革生意的商人在谈论着他们进到的货。   不由令我微微一阵寒栗,我慢慢将手摸到自己腕上,希望那根过往总在最危急的关头给我带来一些特别帮助的骨链,这次能再给我带来一点希望。   但它冰冷一如往常的样子,甚至之前所变化的颜色也已恢复如初,那样安静而无动于衷地悬挂在我手腕上,失望得让我手指微微发抖。“怎么了。”见状朗骞的手朝我手背上覆盖了上来,随后顺势抚到锁麒麟的骨粒上:“很不错的一样东西,你带着却是浪费了。”   话音未落,我的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令我意外的是这巴掌竟然被我打中了。   他被我打得脸侧向一边,目光也因此从那角度斜睨向我,嘴角勾出一丝冷笑:“那天吻你的时候,你是否也想要这样打我。”   “不要再说这种让人恶心的话。”我一字一句道。   他眉梢轻轻一挑,随后伸手朝我脖子处一推,迫使我整个上身一动不动被紧贴在沙发上,随后身子一斜他侧过头将他嘴唇贴在了我的唇瓣上。   又在我试图扭头挣扎的时候,将抠在我喉咙处的手指微微一拢,瞬间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那瞬他慢慢动着他冰冷的唇,轻声对我道:“好好看着屏幕,宝珠,集中你所有的精神,不要因为我这一点点小小的打扰而令你错过任何不可错过的镜头。好好看着……‘话音似乎带有某种魔力,以致虽然脑中因窒息而几乎一片空白,我两眼仍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面前那道巨大的屏幕。   随后我看到原本摇摇晃晃的镜头在又过了一条街后停了下来。   我认出那是离我家还有两条马路之隔的一处街口,正诧异间,便见那镜头缓缓转了过来,一番天旋地转,随即我看到了林绢的脸。   她是在拿手机自拍么……   意识到这点几乎连脖子处的窒息感也感觉不到了,我用力抗拒着朗骞的力道朝前坐直身体看着屏幕上林绢那张放大的脸。   她看起来有些呆滞,瞳孔似比往常大,并且总是定定地看着镜头的方向。   而透过镜头我越过她的肩膀见到离她稍远的地方,有道苍白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在她身后站着,最初隔着三四家店,片刻隔着只灯箱,再片刻已近在咫尺……   仿佛再稍稍往前一步便能贴到她肩膀上,而林绢却仿佛浑然不知,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紧贴着自己身后有个瘦削的人影站着,那人影同林绢差不多高,低垂着头将脸深深埋在她丰厚的发丝中。直到林绢晃动了一身体朝前走去,她才将脸慢慢抬了起来。   随后我见她朝镜头处看了眼,而那瞬我亦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是朗骞的第一任妻子……   那个因自杀而身亡的妻子……   意识到这点我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却被朗骞轻轻一按又重新靠回到了沙发上,只眼睁睁看着林绢一边呆呆看着镜头,一边朝前走。   她身后亮着红灯,所以她身前的对马路上也一定是亮着红灯。   所以她这是在……   想到这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我用力抓住朗骞扣在我喉咙上的手指对着他尖叫:“住手!快叫那女人住手!”   “如果我能令她住手,这些年来我那些妻子也不会因此而死去了。”他望着我挣扎的样子静静对我道。   手指依旧坚硬如铁打的镣铐,最终迫使我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只能张大了嘴死死盯着面前那道巨大的屏幕,我看到那女鬼再次抬起头朝镜头处看了一眼,仿佛是在看着我,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同她照片上一样美丽至极的笑。   随后那镜头一转,我见到一辆货车自横向直开了过来。   车速很快,所以即便那刹车发出惊人的一声尖叫,仍无法阻止车身径直朝着镜头处冲过来。然后伴着再次天旋地转般的一阵混乱,屏幕里什么东西也没了,似乎一切随着那车撞向林绢的瞬间嘎然而止。   我目不转睛地看完了这一全部过程。   最后那刻我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想起了自己在车上时所做的那个梦。   梦里见到林绢出了车祸,头都飞了起来,笔直飞进我怀里。   随后将视线慢慢转向我身旁这个酷似狐狸的男人,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他见状终于松开了我的脖子,然后用他的手捧住我的脸,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宝珠。”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像什么人?”   “你像我所见过的这世上最可怕的人。”我一字一句道。   这话令他展颜一笑,这笑令我呼吸猛地窒了窒,因为在我试图将自己视线从他那张笑脸上移开的时候,我从面前那块暗了下来的电视屏幕上见到了一张脸。   一张令我几乎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脸,它侧对着我,朝我微笑着,随后用温宛而动人的话音低低对我道:“你还记得靛么,那个死在你手上的男人。” 第134章 完美二十五   在我有生这二十多年来所遇到的那些人中,靛是为数不多令我印象深刻,乃至深入骨髓的人。   他是我干外婆特意给我挑选的相亲对象,也是一个凭着身上某种特别的魅力,而几乎让我因此便倾心于他的男人。   但自他死后我很少会去想到他,因为每每想起,即便是盛夏的时候我也会不寒而栗。他用他的言行教会了我什么叫做‘一种最无辜的邪恶’,什么叫做‘一种藏而不露的恐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被他用各种尸体的部件拼凑而出的、对于他来说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女人’。他为了满足他对于‘完美’挑剔嗜好,竟可以去将别人身上不完美的部件全部去除。   此时这个名字突兀从朗骞的口中再次听到,不由让我一阵心慌,在未知他们两者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前,我迟疑着慢慢点了下头。“是的,我记得他。”   “他有个哥哥叫LEO,想必你们已经在靛的葬礼上见过了。”   “LEO……”这名字让我想了会儿,随后记起确实在靛的葬礼上见过这么一个男人,他自称是靛的哥哥,长得相当漂亮,并且有一双蓝得像海一样清澈的眼睛。   “对,见过。”于是我再点了下头。   朗骞望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东西:“你知道LEO很爱他弟弟么。”   “既然是兄弟,自然是爱的。”   “但有时候他又有点恨他,因为靛的爱好比较特殊,我想这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宝珠。而那些特殊的爱好有一阵几乎影响到了LEO的正常生活,为此,LEO曾经禁止靛再踏入他们家族在美国的庄园。所以直到靛突然死去,他们似乎已经有两三年没再见过面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想说的是,你对LEO的伤害真的很大。他爱他弟弟,很深的爱,深到你无法想象。你以为靛曾杀过那么多的人,清尾都是谁在给他处理?那都是LEO。只是最后那几年,他觉得烦躁了,于是将他弟弟拒之于门外,但他真的没有想到此后他会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弟弟了。你能理解这种感受么。”   他边问边用他那双酷似狐狸的眼睛观察着我,我抿了抿嘴唇将目光转到一边,却又不经意的望见了电视屏幕上朗骞的倒影。   那是张多么诡异的脸,我甚至无法说它是一张脸,因为它就是一团苍白的雾气。   由无数细微的颗粒组成,在他同我说话的时候,它们便在嘴唇处波动起伏,随后又在脸上一波波扩散开来,形成他所有正在对我显示着的表情。   不由一阵颤抖,这细微的动作被他觉察到了,我见他要循着我视线朝那台电视望去,便脱口道:“但那是他弟弟咎由自取,不是么。”   闻言他将目光转向我,沉吟片刻道:“你看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往往会痛不欲生。所以,无论靛对你做过些什么,你总不应该杀死他。”   “难道我被他杀死才是应该的么?难道那些为了满足他的嗜好而被杀的人,才是应该死的么?”我反问。   他笑笑:“这问题或许你应该亲自去问LEO,我只是在转达他的那些意思而已。他说那天,在靛的葬礼上,他曾远远地看着你,想着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是怎样将他弟弟置之死地。那瞬他本不打算让你活着走出那个地方,但他最终还是让你离开了,因为他知道你身边有着一名非常可怕的守护者。”   “是么。”我低哼。   “那名守护者不是人,所以,你是唯一一个能在靛的手中逃脱出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杀得了靛的人。这令LEO非常痛苦。痛苦他最心爱的弟弟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女人给杀死了;痛苦他自己却没办法亲自为他弟弟报仇。于是他来找到了我,因为我是他在这世上最最要好的朋友,也欠着他一些情。”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有意无意,他靠近到我耳侧,微笑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也不是人。”   这令我手指猛地哆嗦了一下。   见状他握了握我的手,意味深长望着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么,宝珠,我到这地方三年,便是专门为了杀而你来的。因为只有我可以引你同那名守护者来到这个地方,这个为了制住你身边那名守护者,而精心准备了三年的地方。而面对一张自己心目中的男人的面孔,总是那么令人无法抗拒和混乱的,不是么?”   “的确是这样……”在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么说这三年来我始终处在被捕猎的状态而不自知。”   边说边不由自主又望向屏幕中朗骞的倒影,不期然他突然回头朝向那屏幕,对着屏幕中所映入的我微微一笑。   那瞬我见到的是无数苍白色颗粒所组织而成的表情,这令我脑中的思维僵了僵,过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我苦笑了声:“那对林绢出手又是为什么,你大可直接来找我。”   “因为我喜欢。”   “……什么意思?”   “我喜欢那些女人,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总忍不住想将她占为己有。我的意思是,每次看到心仪的女人时,我都忍不住会将她占为己有。”   “包括死去的那么多妻子么?你为了不断地拥有那些后来所心仪的女人,于是不断地杀了前面所拥有了的女人??”   “喔,那个。”听我这么说他微微沉默了下。   随后不知是错觉,还是他再度所做出的伪装,我见他眼里显出一丝哀伤。那在墓地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见到的无比深邃的哀伤。“我对你说过,她们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我想你已经见过她了。”   朗骞的话让我一瞬想起刚才在电视里见到的那个女鬼,便追问:“是你第一任妻子么?”   “没错。”   我不禁皱眉:“如果你不希望后来那些女人死去,那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因为我无法阻止她。”   无法阻止她?多可笑,真不知他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想来戏弄我的成分应该是更多一些,于是我直截了当道:“朗骞,一个能将麒麟困住的人会阻止不了一个女鬼么?”   他笑笑:“阻止有用么?她总是迫不及待杀了那些被我娶为妻子的女人,也许她以为那可以让我终有一天停止爱上别的女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不会干涉她这样做的权利。况且若不是她,我倒也真的一时无法去弄到那么多煞气极重的东西,好去瞒过那麒麟的眼睛。”   说着,他又不自禁地笑了笑,而他在说着之前那番话时脸上轻描淡写的神色让我胃里一阵难受。   想说些什么,但脑子里有点空白,半晌只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你真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么,同你所喜欢的那个男人相比呢?”   “他同你无法比较!”   “确实无法比较,”看出我的怒意,朗骞再次伸手抚住了我的脸,动作柔和得仿佛一个最体贴的情人。“你期望对你这么做的人是他么?”然后他问我,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柔和体贴,一不小心便令人迷失在现实同他编造的假象之间,多么迷惑人心的一个人……   “但同你接触的这段时间,我从未见到过他的出现,你在暗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么,宝珠?或者,他根本就从未把你放在心上过。”随后他带着狐狸似的笑容将这句话朝我轻轻丢了过来,在我因此而滞住了自己呼吸的时候,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脸:“喝茶么。”   我没回答。   他也不在乎我回不回答,径自转身朝厨房里走去,边走边道:“你怕死么,宝珠。”   “谁能不怕死。”我冷冷回答。   “你比我们第一次见到时冷静了不少,”走进厨房听见他开始烧水,一边继续对我道:“我是指黄泉道大开的那个晚上。但我并不是在赞扬你,知道水煮青蛙这个典故么?”   他再次提到了黄泉道,我努力回想着,目光转到窗口处,便站起身随口道:“把青蛙丢到开水里,它吃痛就跳了出来。但把青蛙丢在冷水里慢慢煮,它就在逐渐升高的水温中死去了。你这是在指我么,朗骞。”   边说边已走到那片宽敞的落地窗边,此时外面已接近傍晚,陆续回家的人和车不停穿梭在这个原本寂静的街区,看上去如此热闹,同屋内相比,‘仿若隔世’便是说的这种感觉吧。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邀我喝铁观音的那个人,便是他对我说了这样一个典故。”这时听见朗骞又道。   “是么。”我随口应了声,一边望着身旁不远处那个落地灯,以及灯旁茶几上那把朗骞上次用来修整植物的剪刀。剪刀很小,仿佛用来剪指甲的。而灯柱很粗,看上去是实木的。   “自此这一生我便无法戒除这茶所带给我的瘾,仿佛毒品一样。你知道死亡的感觉也是会令人上瘾的么?”   “一个从未死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感觉。”我说。然后回头朝厨房处看了一眼,唯一迟疑后轻而快地走到落地灯旁褪去它的装饰,然后一把将它握到手中。   “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无论转生多少次,却无法保留任何前世的记忆。”   “如果注定要将人生重新来过,保留前世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握着灯柱重新站到窗户边,看着外头人来车网的热闹。   “因为也许你可能会遇到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那个人。”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我握紧灯柱正朝那面窗玻璃举高的手微微滞了滞。   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感从我心里头泛了出来,以致手抖了起来,几乎将那沉重的灯柱脱手落地。   “你有前世所不愿意忘却的人么。”不由自主问了一句。随即想起,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有前世的记忆,天知道他在这世上能活究竟多少岁。   “有,”岂料他这样答道:“便是那个给我喝了第一杯铁观音的人。”   “为什么不愿意忘记他。”   “因为我一直都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让我变成那只冷水中渐渐被煮熟的青蛙。”   “呵,你也会有被人算计的那一天么,朗骞?”   “实时上你可以叫我千面。”   “千面?”   “那才是我真实的名字。”   “是么,原来你叫千面。是因为一千个人看你便是一千张不同的脸么?”话音落,我似乎听见他在厨房里答了句什么,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因为在那瞬间我一把将手里那根粗重的灯柱朝着面前巨大的玻璃上狠狠砸了过去!   一边计算着他从厨房出来的话我可能需要多少时间奔跑才能跑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可是没等这一切在我脑中给出答案,一股巨大的反弹力在我将灯柱砸到玻璃的瞬间,砰的声巨响将我反弹了出去!   几乎是飞一样地被弹起又掉落到地上,背同地板碰撞的一刹那几乎让我心脏停止跳动。   由此眼前一片漆黑,头脑却是清醒的,我清醒地听见朗骞……千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慢慢走到我身边,在我脸侧蹲了下来。   随后渐渐看清了他的脸,依旧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捏住我的脸迫使我双眼笔直注视着他,问:“你知道什么叫天罗地网么?”   我摇摇头。   “那是一种能困住天地万物的网,一旦陷入这种网内,即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飞。你认为连那麒麟也无法脱逃的东西你能轻易冲破么?”   我咧嘴朝他笑了笑:“不能。”   “那就好好待在这里,陪我喝杯茶,好么。”   我点点头。   于是他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杀我。”站稳脚步后我问他。   “最合适你的方式。”他看了我一眼后道。   “什么是最合适的方式。”   他没回答,松开手似是要再朝厨房处走去,我的脚一软,再次朝地上跌了过去。   他转身一把抓住了我。   我将手里早已预备了多时的那把从茶几上取来的剪刀,朝着他脖子上一把刺了过去!   不偏不倚正刺中在他脖子上。   那处柔软而毫无防备的部分,一股苍白的粉尘般的颗粒迅速从伤口处喷了出来,他身子猛地一个摇晃,我借机迅速脱离他的手朝后退去。   直退到靠近铘的那块地方,两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男人。   他的脸在变化着,时而是狐狸的样子,时而是那些四下游移的密集颗粒。   随后稳定了下来,径直成狐狸的脸,他慢慢扯下脖子上的剪刀丢到地上,伸手朝我的方向轻轻一摆。   我立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硬生生拖着朝他方向扑了过去。   到他面前被他劈头一个巴掌扇得我几乎背过气去,随后抓住我头发迫使我跪在他面前,他低头望着我,用一种奇特如哀伤般的语调,对我一字一句道:“我曾想过不杀你。我曾想过违背对我好友的承诺,因为你是如此特别,唯一的一个……能同时望见我两种面容而不会恐惧的人。”说着手朝前一甩,我一头撞在边上的桌角上。   没等我从撞击所带来的剧痛中缓过劲来,他一伸手我又再次被他扯了过去,他用他的力量将我固定在半空,看着我被撞击冲出鼻腔的血一滴滴掉落到地上。“但我错了,你的不恐惧,只是你试图伤害我的一个伪装。就同那个用一杯铁观音,便让我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滋味的人一样。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宝珠,我不像你所爱的那个人么?我对你不够好么?”   我被固定着我的那股力量压得有点头昏眼花。   勉强透过发黑的视线看清楚他那张脸,我用力咧开嘴朝他挤出点笑,道:“你之前说过,我们总有自己所特别在意的人或者东西,当失去他们时,我们往往会痛不欲生。林绢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朋友。虽然她的死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也是你间接造成的。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话令这男人目光微微闪了闪,随后,似乎那原本因我的伤害而激起的怒意消失了,他又恢复成原先温润而安静的样子,并用那双同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我,点了点头:“的确,LEO说得没有错。留你在这世上迟早对我会是个隐患,你,同你手上那根骨链,看似安静而无害,但迟早是个隐患。”话音落,他手朝上一扬,我只觉得胸口处猛地一阵窒息,随即整个人朝上倏地腾起,不偏不倚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上直撞了过去!   嘭!   却在即将被那天花板撞成一摊肉饼之前,冲天一股飓风自那扇突然间被整个儿掀开的大门处扑了进来,又如同一股滔天巨浪,猛地将我身体从天花板处卷落到沙发上,又逼得千面硬生生朝后倒退了两步,风过处他脸上的皮肤翻飞而起,露出里头白花花一片急促涌动的颗粒。   “啧,天罗地网,网得住天地万物,网得住妖鬼神仙。”随即门口处响起一道话音,无比熟悉的话音,以及无比熟悉的身影和表情。   在我视觉还未从刚才的昏花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时,我已是将这突然闯入的家伙认了出来,一时只觉得两眼酸涩得发疼,连喉咙也是酸胀的,以致在他将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时,‘狐狸’两字生生卡在我喉咙里,一点点也发不出来。   狐狸见状朝我挑眉一笑,手里提着颗晃动的人头一步步朝里走了进来,周身隐约似有着层模糊的光线在流动着,于是整个客厅因他的进入而弯曲出一个巨大的弧度。他那样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站定,将手里那颗头颅朝千面抛了过去:“喏,你太太。” 第135章 完美二十六   头颅在靠近千面的霎那发出声尖锐的嘶叫,随后砰地声在他脚下掉落,那滚动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块干木头。   事实上它看起来的确也像块干木头,因为整个儿都已经风干了,枯黄色的皮紧贴在头骨上,嘴唇和眼皮全都已经脱落,只剩下森森的白牙和两颗保存极好的眼珠在那骷髅样的头颅上凸显着,伴着满头枯黄浓密的发丝,隐约似还能让人找出一些它在罗永刚的电脑里那张照片上的影子。   那曾经是多么美丽而水灵的一个女人,鲜嫩得仿佛皮肤中能掐出水来,现在却像只被做坏了的木偶。千面将它从地上拾了起来,但仅仅刚用手指掠开它头发,那个干枯的头颅一下子就碎裂了开来,好像块不堪一击的桃酥饼。   最终手里只剩下一些暗褐色的碎块,他将它们握在手里全部捏碎,看着它们从他指缝间散落,随后抬头望向狐狸,道:“你怎么找到她的。”   “花时间跑了趟东南亚,不得不说你为了保存它还是费了点心思的。”   狐狸的话令我不由看了他一眼。他说跑了趟东南亚,听上去就好象在说他跑了趟南京路或者城隍庙,那样轻描淡写的,却不知道他是几时去的那里,又是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难道他一早就感觉到了这个女鬼的存在,以及千面的存在了么……   思忖间,见千面淡淡一笑。   眼里一度闪过一丝伤感亦或惋惜的神色,他将手中最后一点头颅的残余抛洒在空气里,随后,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她死的时辰是最好的,太岁降煞那一年的阴月而亡,时间精确到秒,无比纯正的一具阴尸,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狐狸点点头:“确实,连我也没见到过。”   “能进入天罗地网,能追查到我的这具阴尸,这么说来,其实你才是LEO当年所说的那个守护者是么。记得她叫你什么来着……狐狸?”   狐狸笑笑。   千面微微眯起眼,似仔细又打量了狐狸一眼,片刻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只狐妖,但我从没见过能突破天罗地网的狐妖。”   “我也没见过一个会贪恋红尘欢愉,而忘了回归黄泉道的无相。如果没说错,你的确便是无相一族的猎者吧,所以才能编织这一道遇鬼捉鬼,遇神捕神的天罗地网。”   再次听见无相这个名字,我发觉我忽然完全想起来了。   那是某一年的七夕我去刘逸的墓地扫墓后所发生的事情,那次我不小心误入了黄泉道,结果碰到了一个同刘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连说话方式也是一样的,他利用这个相貌几乎要了我的命,但后来才发觉,原来他最终的目标似乎是铘。   而那个人就是无相。   是的,没错,我全部都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将麒麟当作猎物的……我也不知该将他定义为鬼魅还是妖物的东西。   此时望着他和狐狸两个人,分外让人觉得诡异,这是两个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仅凭头发和眼睛才能区别。   在狐狸点明了千面的身份之后,他俩互相望着彼此,似都在无声观察着对方。直到长长一阵沉默后,千面将视线转向楼梯处,朝那里被钉在墙壁上的铘看了一眼。   我看到此刻铘的有大半个身体已化成了麒麟的本尊。   这是第一次我见到这头曾经令我无比恐惧的神兽,以这样狼狈而颓然的姿态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被钉在那里,而令我感到可怕的是,原本那两朵穿墙而出、将他的手同墙壁缠在一起的蔷薇,此时自身后正陆续长出无数青绿色的藤蔓,它们也是从墙壁内钻出来的,几乎爬满了半堵墙壁,上面开满了艳红的蔷薇花,每朵都有碗口那么大,红得剔透,仿佛里头涌动着的不是花瓣的汁液,而是人的血。   见状我不由站起身想朝那方向过去,却见狐狸手背在身后朝我打了个别动的手势。   于是不得不僵立在原地,见状千面若有所思地朝我笑了笑,随后再次开口,对狐狸道:“三年时间铸就的天罗地网,被你此刻一举闯入,你必然不是寻常妖孽。你同当年的无霜城有什么关系。”   狐狸微笑沉默,似是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千面倒也并不坚持,只淡淡道:“你不说也罢,反正结果总也是不会改变的,任你用了什么方式进到此地,天罗地网已在你来时的地方闭合,而再过一阵,当它吸足了麒麟的精元,你所制造而出的‘场’便会被挤碎。你好好看看你身后,当这房子的一切都归于原样,便是你被这道网彻底吞噬的时候。”   他这话让我狠吃了一惊。   原本在见到狐狸到来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没事了,同以往那些危难时得到他或者铘适时的救助那样。岂料却似乎并非如此,当即匆匆朝四周看去,果然见到原先因狐狸的进入而被扭曲的客厅正逐渐在恢复原样,而狐狸身周一圈淡淡的光晕似因此而变得更加模糊,若隐若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狐狸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只是嘴角仍挂着笑,他一伸手将手中一道银虹般的东西朝千面掷了过去!   眼看就要刺到他的身体,他身影一闪突然嘭的声整个儿化开。   瞬间如同团雾气,飘飘摇摇在空气中消散了开来,却又在那银光灼灼的东西刺空后也紧跟着消散在空气中时,倏地复又凝结而起,如一道飞卷的风闪电般滑至狐狸身后,在他还未来得及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伸手在他脖子处轻轻一抹。   “狐狸!”我不由脱口一声尖叫。   以为他的脖子要被伤到了,幸而他一侧身在我的惊叫声中险险地逼了开来,只肩膀上血光一闪,出现道深刻的伤口。而他没有任何停顿立刻反手朝千面的脸上抓了过去,一瞬间手上的指甲似乎突然暴长了数寸,如一柄柄尖刀般刺向千面那张涌满了苍白色颗粒的脸,见状千面头朝后一仰迅速退开几步,随后笑了起来,嘴唇处的颗粒潺潺而动:“果然如我所料,你已被这网固定在了这个地方。”   话音落,身影一晃已到了我身边,我心知不好急忙拔腿要跑,却被他手一伸轻易地扯到了他面前。   “你看,总是一切在逼得我不得不对你动手,宝珠。”在将我脸用力扳向他的时候我听他对我道,“那么现在让我拥有你好么?”这句话说完他头一低,将他那张看上去像是口腔的部分压到了我的嘴上。   顷刻我感到有无数冰冷的如黄沙般的东西钻进了我的嘴里,我不由拼命挣扎起来,可是越挣扎他缠得我越紧,而那些从他嘴里喷射而出的东西也越发急速地朝我的嘴我的喉咙深处蜂拥而入!   那瞬我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涨满,又有什么东西似要被从我体内给顶出,脑子由此变得混乱起来,我无法思维也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只仿佛见到狐狸猛地朝我方向扑了一下,却随即似撞到堵无形的墙般被弹了回去。   他身体因那力道而一阵蜷缩。   嘴角却依旧挂着他的笑,在他慢慢重新将身体直立起来的时候,他笑嘻嘻用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向我,随后突兀对我道:“锁麒麟最顶处那颗骨头,你把它拔开。”   不知怎的那话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又有些犹豫,但此时我已被身体里充斥着的东西涨得无法呼吸,无法去为此想得更多,只立刻仓皇地摸向自己的手,可是颤抖着摸了半天却完全不知究竟哪一颗才是锁麒麟最顶处的骨头,因为它本就是环状串联在一根绳子上的,没有头没有尾,没有大也没有小。   这叫我怎么找……混乱间不由挣扎着望向狐狸,希望他能给我更多的提示。可是窒息让我眼睛一阵发黑,我无法看清任何东西,耳朵边也似乎有阵风在吹般一阵阵呼啸。情急下我索性将手腕上的链子朝上一甩一圈绕住了千面的脖子,如果那由无数活动的颗粒所组成的东西能称之为脖子的话……   然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将链子勒紧,我看到那些颗粒从他脖子处悬浮了起来,似乎要朝别处离开,因为链子的收紧占去了它们的空间。   但它们似乎无法如原先那么行动自如。   仿佛是被锁麒麟真的给缠绕住了,虽然原先完全没有对此抱有任何期望,但此时千面的“脖子”真的在我的力气作用下被锁麒麟渐渐收紧。   这令他猛地将我朝前一推,并将嘴从我口上移了开来。   那瞬从我喉咙里泄漏出来的颗粒让我一阵呕吐,两手不由自主松开,随即那只带着锁麒麟的手被千面一把扣住。   “的确是个隐患。”他将那只手拖到眼前看了一眼后,面无表情道。   随后一把抓住那串链子用力一扯,试图将它从我手腕上扯落,见状也不知怎的我突然心念一动将手一把插入链子被他扯起的空隙处,反手一转缠绕到自己手掌上,拇指一圈摸索,到无名指处便将那位置上一颗骨粒用力朝上一剔。   只当是自己一个完全无心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   却不料那颗骨粒的顶端竟是可以被移开的,一下子上半截朝上翻了开来,在我还没完全意识发生了些什么的时候,千面突然从嘴里发出声不似人的嘶叫声,随即丢下我整个人朝后一纵退到了远处的屋角处。   而一团冰冷的黑气在这同时从那被我打开的碎骨中泄了出来,带着股火焰燃烧所产生的味道,如有生命般低低一声叹息。   然后它在半空中凝结了起来,仿若一个人形的样子,肩上扛着长长一把似刀飞刀似剑飞剑的东西,朝四周一圈扫视,随即朝着狐狸的方向猛地一纵,双臂展开将那巨大的武器凌空一个旋转,劈头朝狐狸一气挥去,并从嘴里发出长长一阵沙哑的话音“杀!”   “狐狸!!”见状我不由大惊!   为什么狐狸要我做的事,却是让我放出了这样一个专门跑去攻击他的怪物?!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维登时一片混乱,眼见那黑影同那武器在半空如道黑色巨箭般朝狐狸袭去,狐狸却偏偏不躲也不避,只在见到我不顾一切朝他奔去那瞬抬手朝我一摆,似是阻止我继续前行。   而就在这瞬,那黑影手里的武器已然从狐狸面前划过。   穿过他身周浮动的光,穿过他身体,穿过他身体边上那正逐渐回复成原来模样的空间。   随后那尖锐薄削的韧在楼梯处的空气上劈出如蛛网般一片裂缝。   “咔!”   紧跟着一声脆响,那片裂缝便如有生命一般沿着四周的轨迹无声无息扩散了开来。   我呆站在原地望着千面朝那方向飞身扑了过去,似要挡住黑影的第二次袭击。   却在这时那一块无形的墙整个儿裂了开来,与此同时铘原本低垂着的头颅蓦地抬起,两眼睁开自眼内绽出一道极耀眼的紫光,那瞬间他身后原本开得繁茂的蔷薇骤然间枯萎,巨大的花瓣如黑蝶般自半空飞扬而落,他伸手握住其中一片,在千面意识到他的苏醒而急转过身望向他时,手腕一转便将那花瓣朝他那张苍白模糊的脸上飞掷了过去。   花瓣径自穿透了千面的脸,仿佛那柔软的东西是用金属做的。   随后我见到千面脸上被穿透处一个空隙。   那空隙并未如以往那样被周遭涌动的颗粒重新填满,却在不断地扩张,扩张,再扩张……然后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巨大的空洞,在他摇摇晃晃将身体朝我的方向转过来,并试图走向我的时候,他跪倒在了地上。   “宝珠……”身上无数颗粒滚滚而落的时候我听见他似乎叫了我一声,我下意识后退,却见那原本站立在楼梯边的黑影朝无声飞了过来,带着它手中那把巨大的武器。   “过来宝珠!”与此同时我听见狐狸大声叫了我一句。   我却挪不动步子,因为那东西一路而来的气势把我给镇呆了。   呆愣愣看着它将手中巨大的武器高举过头,如同劈开刚才那道天罗地网般朝我劈头砍了过来,只觉得全身一阵发麻,以致扑通一下便对着它跪了下来。   眼见那锐利的韧便要当头朝我落下来了,突兀一阵风自我面前卷过,我见到一蓬苍白的颗粒如雾气般在我眼前消散开来……   与此同时狐狸冲到我边上一把抓起我的手将锁麒麟上那颗被打开的骨粒用力合拢,便见那已近在咫尺的黑影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没在我眼前出现过,把我吓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只有眼前飞飞扬扬而落的颗粒,带着缕铁观音的微香自我面前飘过又消散。   而正因此发了下愣的时候,见铘从楼梯处缓缓走了下来,身上仍维持着半人半兽的样子,他望了我一眼,随后看向我身后。   我循着他目光朝身后看去,便见狐狸坐在我身后的地板上,身周那层模糊的光不知几时已全都不见了,他笑嘻嘻望着铘,然后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走。”于是铘将手伸向我,对我道。   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正要和铘一起朝外走,却见狐狸仍坐在地上不动,便站定了脚步。“你怎么不走。”   “你们先走。”   “是走不动了么。”   他仍笑嘻嘻的,“啧。走不动?你以为我是你么?”   “那么,”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神经么,这么粘着我。”   “我就是不走,除非你也走。”   边说边看着他,他嘴角的笑不见了,脸色苍白,然后慢慢叹了口气:“你放过我,宝珠。”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再道。   他沉默下来,别过脸不再看我。   身后响起铘的脚步声,他似已独自一人离开,我回头朝他背影看了一眼,片刻后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管我了。”   “为什么。”   “我总是拖累你。你,还有铘。连林绢都因为我而死了……”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我努力着不让自己泪水掉下来。   “她没死。”这时却听见他这样道。   “没死?”   “是的。她在路上瞎转的时候刚好被我碰见……”话音未落,我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了他。   他身体似乎因此而微微颤了颤。随后一动不动地由我抱着,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有任何反馈。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他能在此时反抱我一下,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谢谢你。”于是在他耳边匆匆说了句,我带着一种几乎仓皇的情绪从他身上退了开来,退到离他比较远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望着他。   他侧脸是那样的安静而漂亮,画一般的轮廓,在黄昏仅有的那点光线中静如雕塑。   我的视线从他脸颊落到他身上,再从他身上落到他腿上。   “喂,狐狸,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尾巴。”我望着他腿上盘着的那么多条若隐若现的尾巴问他。   他低头笑笑:“借的。”   “要还么?”   “也许吧。”   “那我可以摸一下么。”   他怔了怔,随后慢慢点了下头。   于是我再次朝他靠近了过去,将手伸过去在那些尾巴上摸了摸。“狐狸,你真是狐狸么。”   “为什么这么问。”他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望着我。   “因为上次你有那么多尾巴的时候,我觉得那不是你。”   “是么。”他再次笑了笑。   随后试图想从地上站起来,脚一软却又再度跌坐到了地上。   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细微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声音令我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   “狐狸,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不要怎样?”   “不要再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你的事。”   这话令他眉头用力地皱了起来。   他直直望着我,淡淡道:“你再说一遍。”   “不要再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你的事。”   啪!   话音未落,他突兀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被他打愣了。   愣愣捂着脸坐在地上呆看着他,看他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外面走了出去。那瞬我想叫住他,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没力量保护你,你该怎么办。”走到门口处他忽然回头问我。   “那个时候我会来保护你。”我脱口道。   他笑了,用他那一贯快快乐乐的神情,朝我绽放出一道宛如新月般柔软而灿烂的笑:“哦呀,我有没有听错,你来保护我。”   “是的。”我用力点了下头。   “你拿什么来保护我。”   “譬如你是法术型的,我就是物理型的。”   “噗!”我的话让他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扬长而去,长长的尾巴如花团般在风里摇曳。   因而他见不到在他转身走时那一瞬眼泪从我眼眶里掉了下来,又被我立刻用力抹去,然后奔了出去追上他,一边扯他尾巴一边大声地骂他:“死狐狸!笑笑笑就知道笑!笑断气了才好!” 第136章 完美二十七   后来,狐狸告诉我说,无相是一种介于神佛妖鬼之间的部族。   因其复杂的类性,他们被独立于其他之外,非常强大,终日以捕猎那些他们所认为有罪的生物为生,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曾有天庭执法一称,能自由行走在天地人三界之间,但终因惹下祸端,而被佛祖将他们牵制在黄泉道内,一年方得现世一次,以此达到三界的守恒。   据说他们曾经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打个比方说,就好象好莱坞电影里的“终结者”,除了猎取和杀戮,于他们的生命中便没有其它任何东西存在。但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开始,他们同人类走得太近,于是开始渐渐有了人的一些脾性,而千面显然就是那其中的一个最具显著的代表,他不单有了人的脾性,甚至还为此贪恋与痴迷,最终割断同黄泉道的联系而整日生活在人世,亦因此削弱了自身的力量。以致虽然追踪了我三年,却始终因狐狸同铘所布下的场而无法接近我周围,只能借机靠着诱惑的能力,将我同铘引入他耗时三年所织成的天罗地网之内。   但无论是狐狸还是我,都没能想明白为什么千面最后在我释放出的黑影袭击向我时,会反过来替我挡了那一下,导致自己彻底地灰飞烟灭。狐狸说那也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猎魔的本性,所以让他在自己受到致命攻击时,会条件反射地对袭击者进行反击。   我觉得狐狸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再者说,除此,还会能有什么样合理的解释呢。   只是狐狸对于我所问到的关于那被我所释放的黑影,却总是三缄其口。   那东西体积相当庞大,并且攻击性极强,却不知怎的会被禁锢在锁麒麟其中一枚小小的骨粒里。于是忍着到家后,我便寻了机会去问铘。   他果然不像狐狸那么闪烁其辞,直接了当便告诉我说,那叫阴兵。我们常说的阴兵过境,阴兵挡道,指的便是这种东西,原有一组,是当年他神主大人从九殿森罗那里偷出来的,之后在战役中消亡得七七八八,只剩眼下这一头,却因没有他神主大人的力量,所以无法得到控制,几乎反过来要了我的命。   听后我不由再次对那名神主大人想入非非。   那得是多么强大的一个女人,才能将这种连天罗地网都能劈裂的东西纳入囊中,并还能随心控制住它们。若我有她一般的能力,现在不知究竟会怎样呢……至少再遇到那样的危险时就不至于那么被动了吧。   啊呸呸呸,我真是自己在诅咒自己……   那天之后,我大约有两三个星期没有见到林绢也没有她任何的消息。   再次见到她时,她脸晒成了油橄榄色,一边眉飞色舞地展示着她给我从法国买来的香水。之后,从包里取出我的手机,有些茫然地问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把手机落在她家的,看上去好像是把关于朗骞以及我们三人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了。   这情形似乎比易园那次的失意更加彻底,所以我在她离开后,我不由问狐狸这一切是不是他做的。   他听后朝我笑笑,一脸意味深长地问我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不好,若要恢复记忆,不超过一个月还是可以恢复过来的。   而我迟疑了一阵后摇摇头走开了,没别的,只是私心觉得这样对于我和林绢来说是最好的。有人说感情如玻璃,碎过后再粘起来也已经有缝了,不可能再恢复到最初的平整无暇。所以若林绢保留那时的记忆,即便我俩再怎样催眠自己那一切都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当真就完全消除芥蒂,也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没心没肺。   因而,这样是最好的了,一个人守着那些,总比两个人心知肚明的暗自尴尬要好得多,不是么?   那样,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寻常的样子,有时候生意好些就忙碌点,有时候生意淡些就轻松点。   这天又同往常一样没什么生意,恰好店里茶叶用完,狐狸就让我替他去进点。   原本我都是去附近超市买的,这天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到了襄阳路,一抬头见到天香馆的篆字木招牌在风里轻轻晃动着,隐隐一股茶香袭来,不知不觉便让我两条腿朝里迈了进去。   店里没几个客人,隐隐一些细微的音乐绕着梁回旋着,同茶香和在一起令人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感。   于是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很暖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对着它慢慢地发起呆来,以致那老板走到我对面坐下时我一点也没有发现。   他同上次一样摆了套茶具在桌上,然后像千面一样很熟练且按部就班地开始沏那些茶。   听见茶声我才回过神,见他抬眼朝我笑了笑。   我不由讷讷道:“我还没选好要什么茶……”   “这杯是请你的。”他道。   细长的眼睛半睁半敛,说是沏茶,毋宁说更像是在演奏着某种器乐。片刻两杯金红剔透的茶水已泡好,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道:“我同朗骞饮茶的习惯不同,他喜欢甜的滋味,我却喜欢苦。”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笑了笑,然后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   “朗骞不会再来这里了是么。”这时听见他再道。“或者,还是叫他千面比较好。”   这突兀的话令我两手微微一滞。   他见状笑笑,轻轻叹了口气:“上次见他同你一起来,我便已知他从此不会再来。”   “……是么。”我望向他。   “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是寂寞而已,却惹了不该惹的东西。”   说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眸轻轻朝我瞥了一眼。   我抿了抿唇。   心下明白原该闭口将这话终止在此时。但迟疑了片刻,仍不由脱口道:“为什么不提醒他。”   他沉默了阵,轻轻朝杯中茶叶吹了口气,微笑道:“命中注定的事,多说无益。”   我不由怔了怔。   还想再同他说些什么,他一转身已径自去了里屋,只留淡淡半盏茶在旁伴着,热气缭绕处,依稀似见当日千面那张酷似狐狸的笑容,在这软软柔柔的水汽中,随着周遭铁观音如兰般香气,盈盈绕绕消散于阳光绵柔的温度里。   那样呆呆看了一阵,起身预备出门,目光不经意划过边上的窗,不由吃了一惊。   我在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苍白,像个女人般的漂亮,长长一把黑发随着他走动的节奏在风里翩然而动。   那不是洛林么!   那个死又不死的尸王洛林。   此时他悠然从我对面那道街处慢慢经过,身旁紧紧跟随着一个人,同样的脸色苍白,同样的面目熟悉。   竟是那当日被沈东辰亲手毁去了他魂魄的沈子琨!   他怎么会同洛林在一起……   思及此正要靠近窗看得再仔细些,不期然被路经一辆车的玻璃反光晃到了自己的眼睛,下意识避了避,等再朝那方向看去,那边却早已没了两人的踪迹,仿佛之前那瞬我所见到的,也许只是我的某种幻觉。   于是带着种忐忑又惶恐的情绪,我随便买了些茶便匆匆回到店内,见狐狸在收银台前看着报,便迫不及待要将刚才所见同他说。岂料还未开口,他却突然将那报纸折了折递到我面前,指着上面那张照片,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啧,环宇集团换新董事了呢……”   我见到那张照片上并排站着两个人,一个沈子琨,一个洛林。底下一行黑色粗体字清晰写着:环宇集团少东沈子琨因病卸任执行董事一职,该职务暂由原名誉董事洛林代为接任。   《本卷完》 第九卷 小棺材 第137章 小棺材一   我能给你所想要的一切,你能给我什么?   炉子上的水开了已有十来分钟,蒸出的温度在贴着黄纸的窗玻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几乎让人忘记窗外寒风卷过的犀利。   没人将这一点告诉客堂正中间那个坐在八仙桌上首的女人。她正闭着眼将头低垂着,从我被刘倩带进门时就见她这样了,仿佛睡着了一样。边上三张椅子分别坐着对一脸愁容的夫妻以及他们的女儿,那是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脸色发黄,病泱泱的,同那女人一样双目紧闭,头垂得下巴几乎能碰到锁骨。   “在我开始前我先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就在我站得腿微微发酸,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时,我见那女人忽然抬起头睁开了眼,朝两旁那对夫妻问了句。   女人长着张长长的面孔,眉眼颇为漂亮,但突出的颧骨和薄削而苍白的嘴唇让她看起来像个男人般严厉。印象里应该不到四十岁,但身上却穿着我姥姥这辈人才会穿的团花缎面棉袄,色彩是鲜亮的紫色,在整个房间暗沉的光线里显得有些突兀。   在说完那句话后她重新安静了下来,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朝下垂出一道略弯的弧度。一旁那个当父亲的小心翼翼朝她眼部以下那张脸看了一眼,随后讪笑道:“这……也不好说,有菩萨的话应……应该是有鬼的吧。”   吞吞吐吐的话让女人嘴唇朝下弯得更厉害了些,她低低冷哼了声,细长的指甲摆弄着手里一把生了绿锈的铜钱,拉长了声道:“心不诚的话,完全没必要来找我,没准儿还会影响效果。”   “我们信!当然是信的!”见状边上那当妈的赶紧插嘴道,一边瞪了那面孔涨红的男人一眼,一边将一张百元钞票推到女人面前,赔着笑解释:“男人么总是这样浑,张博士,您完全不用在意他说了些啥的。”   被称作张博士的那个女人脸色似乎略略缓和了些,看也不看便将那张钞票拂到一边,把手里那把铜钱一枚一枚横向排到桌面上:“这种东西莫要污浊了我的眼睛,门口处有功德箱。”   “是的是的……”那当妈的尴尬地笑笑。   女人终于不再计较,将所有铜钱排妥后又收拢了起来,摆到那病泱泱的小姑娘面前将手朝她摊开:“来,小妹,吹口气。”   小姑娘似完全没有什么精神。听见她的话后只略略动了动眼皮,直到她爸爸在她手臂上用力推了吧,才慢吞吞睁开眼睛,朝女人手心里那堆铜钱象征性地吹了口气。   然后哼哼唧唧的叫了几声,仿佛在抱怨自己父亲将她吵醒。复又闭眼瞌睡了过去。   见状女人将手收了回来,把铜钱放在胸口处合掌倒腾了两下,随后将它们抛到桌上看了眼,略一沉吟,对当妈的道:“你女儿04年7月4日生,属猴,今年不易近水。若病是近期发作的,那么她最近有没有去过湖泊江海之类的地方?”   当妈的闻言皱眉思索起来。见状一旁的男人忙插嘴道:“去过去过,两个月前刚带她去太湖吃过螃蟹。”   “太湖么。”女人咕哝了句,低头又朝那些铜钱看了眼,随后蹙起眉望向对面那垂头搭脸的女孩,过了片刻,在那对夫妻紧张的目光下突然用力拍了下桌子,对着那女孩身后某处地方用力一指,喝到:“地藏王菩萨在此还不退开!”   声音极大也极其突兀。   不仅将原本被屋里的热气和熏香弄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我震得一跳,也骤然将那女孩一下子从昏睡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一下子原本发黄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惊诧地朝周围环顾一圈,随即望向边上的母亲,颤着声问:“妈……这是哪里……”   当妈的见状一下子两眼瞪得老大。嘴像吞了颗核桃似的,随即从椅子上跳起一把紧抱住那女孩,放声痛哭了起来,边哭边对那女人一脸的感激磕磕巴巴道:“张大师……不不张博士……您真是活神仙,她痴呆了整整两个月啊,到处求医都唤不醒,您怎么一叫她就醒了……”   男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抹着眼泪,想抱女儿却又完全无处下手。   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女人冷漠的嘴唇略微弯起一点弧度,随后道:“刚才她身上有个‘水猴子’,就是通常所指的溺死鬼,在她右肩处攀着,该是在太湖时招到的。这样年纪的小孩以后还是少带去那些古老的水域玩耍吧,所幸是碰着我,否则纵使你看遍天下的名医也是无用的,那根本就不是医学所能解决的问题。”   “……是啊?”这话让那对夫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又不约而同朝女儿身后望了一眼,看那惊恐的神色,好似真的望见他们女儿身后有着什么古怪而恐怖的东西似的。   “那……真是多谢张博士了。”   “不用客气。”边淡淡客套了一句,那女人边将桌上的铜钱推了两枚到那母亲面前,道:“这个守着,最近一段时间不要离身,以防那东西不甘心再寻回来。那时只怕连我也很难再将它撵走。”   “是是是!”听她这样说哪敢怠慢,几乎是以无比虔诚和小心的方式颤抖着将那两枚铜币收了起来,那对夫妻这才恭恭敬敬地带着他们的女儿站了起来:“那今天真是太麻烦张博士您了……真不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   “不用谢,那是菩萨保佑,冥冥中让你们能找到我。回去以后要多念念金刚经。”   “是的,一定一定。我们还要将张博士您的神迹告诉周围朋友,让他们也知道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您这样一位活神仙一样的人物存在,你实在是……”   “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做。”见那对夫妻赞美得一时无法停止,那女人淡淡出声将他们的话音打断。随后视线从这对激动无比几乎恨不得当场跪下来给她磕头的夫妻俩身上移开,那女人朝我和我身边的刘倩看了眼,道:“你们俩谁先过来。”   “我,是我呢,张博士。”刘倩立刻带着恭敬的笑朝她走了过去。   我则站在原地目送那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欢天喜地地出门,临到门前那男人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入门口处那只“功德箱”,红包极厚,目测恐怕能有万把块钱。   不由令我轻轻吸了口气,追着那同父母说笑着离开的女孩又再仔细看了一眼。   那女孩身周完全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从之前呆滞昏睡的状态,到现在清醒着离开,我始终没见到她身上有什么怪东西附身。但看那张博士言辞凿凿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瞎话,刘倩说她是个极其了不得的阴阳眼大师,如果是真,也真不晓得我同她之间究竟是谁看走了眼。   思忖间,见那女人一双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似若有所思的一副样子。片刻忽地朝我招了招手,往刘倩边上那张椅子处一指:“你过来,今儿我先给你看看,你脸色亮得不太正常,家里恐有麻烦。” 第138章 小棺材二   大约十天前,住在隔壁杂货店楼上的打工妹刘倩一脸神秘地跟我说起,在铜川路的某栋老房子里住着这样一位人物,她叫张兰,年纪不到四十,单身,是个灵媒。   其实灵媒本也没什么稀奇的,你随便逛一下公园都能碰到不止一个拿着算命的器具自称自己是灵媒的人。但这位灵媒不一样,刘倩说,张兰有双博士学位。   原本在大学里教书,还是教的理科,怎么看都不应该是个容易被“迷信所惑”的人,偏偏突然有一天开了天眼,不仅能看到另一世界的那些东西,还能同它们交流,并通过它们知晓一些过去未来的事情。于是这令她突然间从中“顿悟出了一些玄学上的奥义”。   她感觉到这世界并非如人们普遍所认为的那么简单,也远非人们所想的那么安全,因而认为自己并不是平白无故就拥有这种能力的,一定是菩萨希望她能借助这种能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她帮助的人。因而不久之后,张兰便辞去了正二八经的职务,开始潜心研究起那些玄妙的东西,并致力于将它们发展成一门学术。   所以,虽然对外做着收费替别人卜算阴阳的通灵者的事情,但她从不允许别人叫她通灵师,而是称她为博士。刘倩说,张博士是她所见过的最最强大的通灵师,几乎是个神一般的存在,因为她通灵的结果总是相当相当相当的灵验。   一口气说了整整三个“相当”,可见她对那女人怀有多么深的崇拜。   她还说她曾亲眼见到张博士让一个鬼现形说话了,可怕得很,而且鬼说的话总是好像只有一个音节,啊——啊——啊的。   叫口床啊?我听后忍不住这样问她。   她很郁闷,但这并没有打消她喋喋不休描述着那位通灵博士的热忱,每到我店里串门时总会忍不住要跟我念叨许久,久而久之,不免也让我对这博士感到好奇起来。   于是趁着今天店里生意清淡,当刘倩到我家邀我陪她来此地见这位通灵师时,我便跟着一起到了这里,想借机见一见这个不单和我一样具有阴阳眼,并且还跟我一样能同另一世界的那些东西做交流的博士,究竟会是个何许样人。   现下她就坐在我面前,身上带着经年被香料所熏出的味道,如窗外的寒风般冷着张脸,用她那双大而挑剔的眼睛打量着我,眉心微蹙,不知她究竟从我脸上看出了些什么来。   “你家里最近有过什么丧事么,小姑娘?”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这样对我道。   我不由皱了皱眉。   论谈吐,张兰可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即便以往姥姥带我去的那间庙里的老和尚,也没有很直截了当地当即对姥姥明说我的状况。哪有一上来就直接问别人家里有没有丧事的?   但也不好就此立刻表现出不快来,便摇了下头,用着同她一样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家里人早已全都不在了。”   “那就是了。”她又朝我看了两眼,似有些不舒服地用手帕按了按自己的上唇:“怪不得那么重的死人味道,好像刚从坟场里出来一样。你命太硬,能克的都被你克死了。”   话说得真直接并且难听,似乎这女人天生便不知道该如何去照顾别人情绪的。   我忍着不快,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脸微微发烫,当时便想起身走人,但随即又听见她道:“刚才你进门时我就留意到了,你脸色很亮,亮得有些不太寻常。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么?”   我摇头。寻思不知这神婆又会讲出些什么来,便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因是你家里的风水出了点问题,所以让你的精元泄漏所造成的。”   “是么。我听朋友说您通阴阳,没想到您对风水也有研究。”   “阴阳为主,风水为次,况且这两者本就是息息相关的,不是么。”她道,一边继续观察着我的脸。“风水有时会造成一些波动,那波动会成为引来彼岸那些东西的媒介,有些正,有些负,而我就是那中间的观望者。”   “那不知道我家的风水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她没有回答,只望了望我的眼,随后朝刘倩处撇了下头,对我道:“你没有她那么有信仰。”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她那么了解您。”   “也是,之前从未见过你来过。那么可否说说既然如此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来的?”   “我朋友说您能通阴阳,并以那个方式知晓一些过去未来的事,所以,这原因可否由您来告诉我呢?”   话还未说完,我感觉到刘倩在桌底下用力踩了我一脚。我瞥见她涨红了眼在瞪着我,眼里满满的后悔,应是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再带我来这里的了。   我朝她偷偷一笑。   她别过头去没有理睬我,只红着脸小心翼翼对那女人解释道:“张教授,您要理解她,从没见识过您的神迹的人,的确是很难相信这些,就像跟很多人谈起鬼神,他们也都当作聊斋之类的一笑而过而已……”   张兰微微一笑:“我明白。这样的状况也不是第一次碰到,所以你这次来,应该是对我颇为好奇,所以想来一辨真伪的吧,看看我是否真的能如他们说的那样可以通阴阳。”   我点点头:“这原因还是很方便看出来的。”   “所以要让你心服口服,所以我必须拿出真凭实据来。”   我再点头。随即见她朝我面前推了枚铜币过来:“能对它吹口气么。”   我看了看眼前这枚铜币,倒是蛮有些年头的,清康熙年的通宝。便抬眼问她:“能请教个问题么,张教授?”   “请说。”   “他们说您真的见过鬼,那鬼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闻言似乎怔了怔。沉吟片刻,她淡淡道:“鬼的形态各种各样,有时还会因人而异,所以没法笼统地说它们必然是属于什么样子。”   “那么,在您所亲眼见过的那些鬼中,令您印象最深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令她眉心再次微蹙了起来,眼睛半眯,似乎是在思考我这样问她究竟带着种怎样的目的。   那样过了片刻,我见她轻轻拈了拈胸前一样东西,随后道:“自开天眼起,我总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这感觉是从来见不到那些东西的你们所无法体会的。有时候它们令我极度恐惧,在最初的那些时候,当我见到……”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她直直往向我身后右侧处,以一种有些怪异的神情道:“如你身后那个角落里,我看到一个穿着绿绸布衣服的人在看着你。”   这话让我不由自主朝身后看了一眼,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发现,那墙角处一点东西都没有,除了一个痰盂。   “很自然你们是看不到的,”这时听见那女人再度开口。她说话时那种平静的诡异很显然将刘倩吓到了,她朝那女人的方向靠了靠进,一边一次次回头瞥着那个角落,一边颤着声道:“张教授……我刚才好像看到灯光暗了一下啊……”   张兰微微一笑,似安抚般在刘倩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是很正常的,大凡有那些东西出没,总会引起一些物理上的变化,比如灯光的忽明忽暗。看来你的灵力要比这位姑娘强很多。”   刘倩的脸因此而红了起来,似忘了刚才那瞬的恐惧,颇有些得意地朝我看了一眼。   我则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灯,寻思究竟什么时候它变暗过,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无论它是否在我没留神的时候暗没暗过,这地方的确什么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至少在我眼里看来便是如此。只是这女人说得如此绘声绘色,并且以那样一种平静而稳妥的口吻,是以,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听来的确让人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思忖间,见那女人再次朝胸前那东西上轻轻抚了一下,随后道:“而在那么多的经历中,最令我恐惧和难忘的,应该是上吊而死的鬼魂了吧。”   此时我总算看清,在她胸前悬挂着的那枚东西原来是根用红绳串着的项链坠子。小小的一枚在她衣襟间若隐若现,原本也没什么特别,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别人用棺材的形状当作项链坠子。   看质地不知是红玉还是玛瑙,比绳结的色彩暗一些,做工极其精致,因而让人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口棺材,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不知用这样的东西做链坠图的是什么,也许是取升官发财之意?一边胡思乱想着,我一边随口问了声:“上吊而死的鬼魂?那是什么样的?”   张兰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细长的手指轻轻搓着掌心里那些古老的铜币,一边用一种淡漠的目光望着我,冷哼道:“那是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见到的东西,它垂挂在屋子正中央的房梁上,整个脖子都被绳子给拉长了,两脚绷得笔直,你想象得出么,就像芭蕾舞演员舞蹈时的脚那样。它用那双笔直的脚在半空里慢慢朝你跳跃过来,每跳一下,长长的脖子就会将那酱紫色的脸甩得一阵颤动……”   “别说了别说了!”说到这里时刘倩再也忍耐不住,她铁青着一张脸站起身用力朝张兰摆了摆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讪笑着慢慢坐下,吸了口气讷讷解释道:“太可怕了,张教授,我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张兰却似并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只用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来。   片刻后笑了笑,微叹口气靠到椅背上,剥了剥指甲:“你还是不信我。”   “眼见为实。”   “宝珠!”我的话令刘倩用力推了我一下。   显见她是被我着实给气坏了,一边再次用力瞪了我一眼,一边回过头挤着笑对那女人恭恭敬敬建议道:“我觉得……也许您可以让她亲眼见一下鬼,就像上次您让我们看到的那个?”   “那是要缘分的,”张兰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并将手里的铜钱收回了桌上的袋子里。“没有缘分,就是摆在她面前也看不到。”   “那就不用管她了,她不过是陪我一起来的,张教授您只管给我看相就行了……”   “窥阴阳并不是看相。”女人冷声道。   刘倩脸色微微涨红:“那……请张教授给我看……看一下阴阳。”   这话令那女人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起来,直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朝刘倩冷冷瞥了一眼:“你当那是什么,西洋镜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为了区区一点男女感情的事也要看,知不知道这是种多么不容易的工作,为救人避险倒也罢了,请你以后不要为了那点点事来麻烦我!”   话音落,一转身径自朝里屋走了进去,只留我同被吓呆了的刘倩面面相觑。   片刻我朝她撇了下头转身朝屋外走去,她似还想再努力去乞求一下,但朝里屋那扇门看了片刻,终是碍于刚才那女人冰冷的脸色和话音,仍只能捏着准备好的红包垂头丧气跟着我离开了这间屋。   出门后一路回家,我被刘倩骂了一路。她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带我去那里了,也绝对不允许我再去那里惹教授生气。   我只能赔着笑对她道:你怎就那么相信她,她说的那些东西凡是看过恐怖电影的人都能随便掰上几段出来,你当真要为了她那副装模作样的神婆腔调支付你两三个月的工资么。   这话让她觉得我不可理喻,并非常犀利地问我:既然装模作样,为什么我进去后什么也没说,她能一言断定我是为了算我的感情口事而去找她的?   这问题倒有些让我语塞。于是话题一转,我向她建议道:“改天到我家对门那个店里,去找里头的老板,他兴许会有什么情爱符之类的东西,还别说,他卖的玩意儿是货真价实的管用。”   她听后立刻瞪大双眼一副苦笑不得的样子:“你说的是你对门那个小蓝么?他长得还算帅倒是真的。但卖的东西有用才见鬼哦,我看他尸油都拿出来卖的,你说那种东西是随随便便能弄到的么,分明就是个卖假货的。还有啊,上次去他店觉得他标价贵,他还占我便宜来着,说什么买不起可以拿一晚上来换,你说这种人的店可以去么??”   我再次语塞。   正寻思再找些什么话扯开她注意力才好,却见住我家隔壁马路的一个小姑娘远远跑了来,见到我们两张熟面孔立刻又是跳又是兴奋地大叫:“喂喂!快去看啊宝珠姐,你们家后面的弄堂里有人在拍电影呢!啊啊啊你绝对猜不到我看到了谁!!啊啊啊快去看快去看!!” 第139章 小棺材三   还没到家门口,已见到边上原本空落落的马路旁停着一长溜的车,除开轿车和箱型车,一辆巨大的房车几乎占据了半条马路,车身正挡着我家店门口,边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跳来蹦去,试图透过黑漆漆的车窗看清里头的东西。   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是我家后面那栋被空关了两三年的房子。   那栋房子自我记事起,似乎就总散发着股行将就木的老人的味道,也因着里头终日住着的那位被我称作秦奶奶的孤寡老人,因而格外死气沉沉。   自从秦奶奶去世后,我本以为它会变得热闹些的。但事实上后来那栋房子里就再也没人过来居住过,她的儿女将这房子清空后,它就像个遗弃的古老一样,成天孤零零地矗立在我房间的后窗外,有意思的是,那老人活着时,她那些子女天天为了这栋房子而跑来跟她闹来闹去,但她去世后,却反而一个人都不过来了,仿佛那里头有着什么让他们非常忌讳的东西似的。   我想那可能同他们心里的魔障有关。毕竟,一个死后还惦记着给她子女张罗饭菜的老人;一个不在乎子女的不孝和争执,只一心想在她魂魄消逝前能全家团圆吃顿饭的老人,她所给那些子女带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怕是令他们有生之年都磨灭不了的。因而,谁还有那种欲望和胆量居住进去。   此时这栋房子在我面前却散发着难得一见的生命力。   许是围观者以及那些爬上爬下忙着布置的道具师的关系,它仿佛整个儿都亮起来了,在下午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些玻璃和瓦砾,乃至那些被爬山虎一层层覆盖着的墙壁,全都在冬季呼啸的北风里散发着一种慈祥而柔和的光。   不知不觉让我看得有些微微失神,此时忽听边上刘倩有些不耐地问了声:“哎,是要拍民国片么?”   在人群后被挤来挤去地颠沛了一阵,刘倩已有些气喘吁吁,她比我矮了大半个头,因此在人群里颇为无奈,无法透过那些层叠晃动的身影见到里面若隐若现的剧组成员,久了,便倍感无趣。   “是鬼片呐!”边上有人听见立即闪着双兴奋的目光对我们道,一面用力朝头顶上方指了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朝上看,随即见到那处赫然一道长长的横幅。大红布的,在房子的阳台上用两根竹竿挑着,上面印着硕大一行黑子:“北巷尸变”剧组,2012。   “尸变啊……”刘倩见后喃喃咕哝了句。也许是想起了之前在通灵师张兰那里的遭遇,脸色有些发白,她不由自主抱怨道:“鬼片有什么好拍的,没事做拍出来吓人。”   “你不爱看总有爱看的人咯。”我不以为然道。   “那你到底看到程杰伦了没?”   “……还没。”   一边有些郁闷地回答,一边手打凉棚继续朝前看,但除了几个场务在秦奶奶的房子前同个导演模样的人说着话,我一个演员都没见到,更别说程杰伦了。   程杰伦是位相当火爆的流行乐歌手,火到一度乐坛上除了他以外几乎完全没了其他歌手的地位。但最近不知怎的迷上了拍电影,于是总能在一些大场面大制作的电影里见到他的身影,用他那说不清好还是不好的演技,演着一些基本没有什么血肉感的角色。   此时围堵在这条弄堂和这栋房子处的人里,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听到他出现的消息,于是蜂拥如潮般赶来的。不仅仅是附近这一带的居民,还有那些一早在宣传或小道新闻里得了消息,而从这座城市的各处甚至外地巴巴儿赶来的歌迷。他们涨红着脸,手里拿着程杰伦的照片、或者试图通过这个机会献给他的礼物,踮起脚蹦跳着在被拍摄组隔离出来的警戒线外叫着他的名字。从我和刘倩挤进来凑热闹至今已过去将近半小时,他们热情的叫声就没有停过,并且有组织般起起落落,整齐划一。   这情绪仿佛是能传染的,让周围其他原本不是影迷的围观者也变得躁动不已,并屡屡试图突破工作人员的阻拦朝房子的方向靠得更近一些,场面渐渐有些失控,我见到那导演模样的有些不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拨打着电话,一边用力朝工作人员做着‘拦住他们’的手势。   “啊,我真是要被闷死了……”那样继续一边在人群里拥挤一边留心观看的时候,我见刘倩张大了嘴捂住胸口用力哈欠了声。   她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在人群里挤得有些缺氧。   当即拉住她试图朝后退出去,岂料身后人趁势就往前挤了过来,反将我俩朝前又挤进去了些。   “救命啊!!”刘倩急得干脆尖叫起来,但那点声音很快便被周围一波起一波又续的呼叫声吞没。我试图带着她挤到自家窗前去喊狐狸或者杰杰出来帮忙,但四周全被人群堵得死死的,哪里能挪动半分。   正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四周一阵骚动,自弄堂外一波波朝里透了进来,随即原本挡住我俩去路的那些人忽地往弄堂外挤去,像是泄洪般一下子把面前那片坚固无比的人墙拆得七零八落。   见状我赶紧拉着刘倩朝外冲了出去,一口气顺着人流跑到弄堂口,便听见那地方骤然而起一片排山倒海似的尖叫:“啊!!!方即真!!我爱你!!我爱你啊方即真!!!”   随即便见一辆漆黑色宾利从马路右方缓缓停靠了过来,在周围人随之拥堵过来的时候,两旁早已等候着的保安随即横眉竖目大声吆喝着排开人群,为那辆车缓缓而启的车门通出一条道来,随即一名高瘦的身影在两名工作人员的守护下钻出车门,似完全没有听见或者看见周遭那些因他的出现而兴奋尖叫得快要昏倒的人群,一路朝着弄堂内匆匆进去。   “哇哦……宝珠,你看到了没,真的是方即真啊……真没想到今天连他也来了啊!”刘倩抓住我的手激动地对我道,手指微微发抖。   我原本正望着那身影有些发愣,此时被她一叫立时回过了神,见到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由匆匆朝她笑了笑。随即见她丢开我的手失魂落魄地朝着那男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之前的种种不适,似乎已在瞬间从她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于是我只能带着某种忽然而起的有些糟糕的心情,独自一人转身回了店里。   此时店里应是平常最忙的时段,即便再清闲也总有那么几个客人会来喝茶聊天。但今日一个客人也没有,杰杰公然在餐桌上打着盹,似乎全然没被外面的喧闹所影响,狐狸则在收银台里坐着,手里翻着时尚杂志,两条细长的腿搁在台面上摇来晃去。   “喂,你这样子被客人看到了像什么样。”我不由走过去用力拍打着他的腿怒道。   他没吭声。只挪开杂志的一角朝我瞥了一眼,随即嘴角露出丝有些奇特的笑。   “你笑什么??”   我不由脱口问,但话音未落,被边上突兀出现的一道人影给惊得一跳。   那是个顶着头乱发一张脸仿佛三天三夜没睡过觉的男人,由于之前一直蹲在地上,所以进店时我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此时他突兀起身,手里紧握着架相当巨大的照相机一眨不眨盯着狐狸那张脸,面色苍白,微微张开的嘴好似吞了半个鸡蛋。片刻深深吸了口气,他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慢慢转向我,一字一句道:“他果真是360度无死角,你说,这是不是非常迷人?”   我被他这灼热的神情望得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没等回答,他已重新望向狐狸,随后将手里照相机搁到一边,从身上摸出张的名片递到他面前:“想拍照么。”   狐狸看也没看那名片一眼。边继续翻着手里的杂志,边随口道:“没事拍照做什么。”   “可以上《男人装》。你这么fashion的一个人,想必应该听说过这本杂志吧?”   “听倒是听说过,”于是朝   这男人看了一眼,狐狸总算合上了杂志将腿从收银台上收拢了下来,“但我对拍照给别人看这种事没有兴趣。”   说着站起身似要朝里屋内走,见状那男人跳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几乎不慎将自己的照相机给碰落到地上去。   我见状忙替他扶住,他有些感激地冲我笑笑:“如果小姐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同他一起哦,我是男人装的首席摄影师,也是程杰伦的专属摄影师TONY,你们来拍照,我们可以支付报酬的哦。”   “是吗?”一听到有报酬我几乎立时脱口问了句。随即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微微尴尬的笑,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他无心的一句客套话,只为了借机同狐狸表明,他替他拍照是有报酬的。   于是不再理会这两个男人,我朝狐狸做了个鬼脸朝里屋走了进去,临到入内不忘了掀着门帘朝狐狸交代了一句:“去拍吧,你上次那条裤子的钱欠着还没还我呢,这回好歹不用从你那点可怜巴拉的工资里扣了。”   眼见他听了这话后一张脸从刚才的风流倜傥蓦地转变成忍无可忍的欲说还休,我哈哈干笑两声扭头便朝厨房内进去。   耳边隐隐能听见那狐狸在店堂里挖苦我的话音,之前心里隐现的不快已是被冲淡了不少,于是边哼着歌边把狐狸热在灶台上的点心装盘带进房间,正打算一边吃一边看会儿电视,注意力却总是不知不觉便被窗外喧闹嘈杂的声音给引了去。   我瞥见刘倩此时正挤在人群中央,一脸通红奋力地朝秦奶奶家门口处挤去,之前的衰弱和苍白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更多同她一样神情的人也在朝里挤着,却又被大堆的保安阻挡在警戒线外,于是一边不满地抱怨地一边大叫着方即真的名字,好似这样叫真的就能把他从屋内引出来似的。   终于,过了片刻一阵警笛声由远至今,那导演模样的人打电话叫的警察终于来了。比起无名无分的保安,他们显然给力得许多,不出片刻便将那些激动的影迷歌迷撵到了弄堂外,于是喧闹声终于渐渐由近至远直至变得模糊,这地方再次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几声鸟叫小心翼翼随着风声从对面的阳台处飘下,屋子里的演员亦终于从里头走了出来,三三两两说说笑笑,仿佛刚才那些可怕的疯狂场面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从那些人中辨认出了程杰伦,他比电视上看更瘦更高一些,和边上的女演员聊着天,导演对他恭恭敬敬的,一边一转头又用力地咆哮着边上其他手忙脚乱的场务。   真是很有趣的样子,不由让我想起那时在易园碰到的那支摄制组,还有那个叫陈金华的导演。于是不由的,又想起那些人的死状以及那个名叫莫非的男人,这令到心里头微微一沉,仿佛刚刚亮起的阳光被一道突兀出现的乌云给沉沉压住。   而事实上,也的确有一道阴影在此时突兀出现,并将我面前的光线给沉沉遮了起来。   这令我不由自主从沉思中醒转了过来,将目光朝那方向投了过去。   随即心里头不由咯噔一下快跳,因为就在那方向,我见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我俩曾经同窗过三年。   陌生,是因为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直至他出现在荧幕上,成为一名家喻户晓,并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偶像明星。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他扣了扣窗朝我笑道。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第140章 小棺材四   方即真是我高中时的同学,高一时整个学年就坐在我边上,隔着一条走道,一转头就能望见他那张仿佛精美雕像般的侧脸。   记得那时他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老师也都特别喜欢他。但私下他在学生间却并不是很得人心,有些人是嫉恨他的相貌抢去了所有的风头,有些则是因为他的脾性。   方即真这人的脾性实在是不怎么好的,同那些自小家境良好且长相又好的纨绔子弟一样,他脾气很傲也很暴,经常将看不顺眼的人恶整一顿,活着高高在上地指挥和讥笑别人,无论对方是普通的同学还是他身边的朋友。   但女学生们对他却是总也无法讨厌得起来的,虽然有些笨些木讷些的不止一次被他整过讥笑过,仍对他怀有一种无法名状的好感,这好感在他差劲的脾性上裹住了一层雾,所以虽然每次她们提到方即真时,总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叹一口气,但很快又会自我解释道,唉,谁让他那么招人喜爱呢?   我所幸在跟他邻桌的那一年里没有遭到过他任何的恶整和刻薄,想来,那是因为我始终如一团温吞水一样地没有存在感,所以既招不到他的好感,也惹不来他的恶感。   但也正因为此,日后竟给我惹来了一场让我刻骨铭心的侮辱。   因为他不整我亦不刻薄我的那种纯属无心的行为,在当时整日对着那些漫画小说浮想联翩的我看来,错觉成了一种“特别”。总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所以他才会对我特别的友善一些,有时候甚至会将他的一些贵重的学习工具借给我,拿了我的作业抄了后还会对我展开他那极具诱惑力的笑容,对我说声谢谢。   于是我和那些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女孩子一样,陷入了一种粉红色的,对他想入非非的好感里。而这好感促使我做了件极为大胆的事。   那时非常流行写信交笔友,每天传达室里方即真的信总是多到能堆成山,都是些同校的或者不同校的女生寄来尝试能同他交往上的。也不知那些信他究竟看没看过,每天总是见他捧回后朝包里一塞,然后便继续做他想做的事去。   于是到了情人节那天,我也偷偷给他寄了一封,信里也不是把自己暗恋的心思写得顶清楚,只是含情脉脉地夸赞了他一番,然后宛转地跟他说,他其实并不是很多人所认为的那种样子,其实,在我看来他是很善良和很可爱的。   善良……   真亏得我当初会想到这两个字。因为后来即刻发现,他这人是同善良完全沾不上边的。他不止纨绔,还恶劣得很,因为就在第二天下午他照例收到了那些信后,也许是一眼便见到了最上方信封上我的署名,于是极其出乎我意料地没将那些信塞进包,而是直接把我的那封信拆了开来,在课间休息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念了出来。   一边念,一边还模仿着我的语气,我说话的腔调,绘声绘色地演了起来,引来全班哄堂大笑。   我想那大概是他最早的一场表演专场,也从此令我成了班里一个天大的笑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日如在噩梦中一般,被他们嘲笑,被他们一遍遍背诵着我信里的那些诚恳坦白的心里话……直到后来有个男生插班进来,并公然地开始向我示好,那一切才渐渐平息下来,并从此被人遗忘干净。   而那男生便是晨昕,也就是我后来的男友。   “你家店改装过了么,刚过来时几乎没有认出来。”在我摇了下脑袋抖开那些陈旧的记忆,然后走过去将窗户打开后,方即真望着我笑道。   随后透过我房间朝客厅处看了一眼,问:“你姥姥身体还好么?”   “她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噢……”他闻言微微有些尴尬,低头掠了下发丝,我见状笑了笑,扯开话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明星,回头给个签名吧,也好让我拿去炫耀炫耀呐。”   “成,要多少有多少。”他一口答应,并朗朗地笑着,如在荧幕里经常见到的那种招牌式的笑。   看来时间和阅历的确是会很巨大地改变一个人的。我望着他那陌生又温暖的笑容时,不由有些叹息地想。一边却又忍不住再度想起了以往的种种,就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感觉下,见方即真两手朝窗框上一搭轻轻跳了进来,随后似熟门熟路地朝客厅里走了过去:“啊,内部还是跟过去一模一样啊,跟你一样几乎都没有任何变化。说起来,宝珠,你第一次领我来时我看得可有趣了,从没见过房子套着店的。对啦,你姥姥那口古董钟还在的么,后来我抽空去德国转了好几圈,多少家上年纪的钟表店都找过了,就是没找到你姥姥这一款的……”   一路喋喋不休地说着,几乎同之前在弄堂口见到的那个他判若两人。片刻后便在课堂角落那只壁橱处站定,一眼见到里面那口红木底座的珐琅瓷钟,他欣喜地指了指似要过去看个仔细。却忽地停下动作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回头问我道:“你结婚了么,宝珠?”   我不由一呆。   随即望见狐狸正从那方向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脸倏的下就烫了,没等开口便见狐狸一双细长的眼正径自朝方即真瞅着,片刻眉梢微挑,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哦呀,我在做梦么,居然在自己家里看到一位大明星。”   我不晓得方即真有没有听出来,但我已是把这狐精带点儿刻薄的口吻听得轻轻楚楚,他对那些威胁到他样貌的男人总是这样刻薄的,这只小心眼的狐狸。当即快步走过去想替他们做介绍,岂料狐狸再次先我一步开口,自己介绍道:“我是她的伙计,姓胡,名离,你可以叫我阿离。”   “伙计么?”方即真转过头朝我笑笑:“你生意做得还不错么,连伙计也请了。”   我却是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狐狸的自我介绍一点儿都没错,可是心里头总有些微微的失落,过了会儿勉强笑了笑,便听见方即真重新望向狐狸,微笑着对他道:“我是宝珠的老同学,既然在这边要工作一阵,便想给你们顺道介绍点生意,所以,能劳驾你带我进店里转转么?”   方即真对狐狸说话的样子令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我一时形容不出那是种怎样的怪法。   因而对于他的请求,我原本以为狐狸是会拒绝掉的,但出乎意料,狐狸并没有拒绝,而是身形一转领着方即真朝厨房内走了进去,一边还颇有些愉悦地道:“宝珠的同学么?原来她还能有那么了不得的同学。呐,既然是您介绍来的生意,自然一定是大买卖,但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店能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呢。”   说罢,已是到了店内,他招呼方即真在一张餐桌前坐下。   我一眼便望见了那桌上都是油腻。   显然是杰杰偷懒没有擦干净,便想阻止他落座,他却似毫不在意般提了提身上价值不菲的名牌衣服,在那张桌前坐了下来,随即拿起同样油腻的菜单看了看,颇有些意外道:“宝珠,这边点心都跟过去不同了么。”   “是啊,”我笑笑,一边从收银台处拿了块抹布过去将那桌子擦擦干净:“胡离做得一手好点心,姥姥的那些实在太老派,做生意么,总也要换新才能吸引客人的。”   “是么,阿离点心做得很好么?”方即真的目光再次望向狐狸。   “当然好了,尝过一次的没有不当回头客的。”说到这个我不由颇有些得意地道。   方即真微微一笑:“是么,那客人数量一定是很可观的了。”   他这话令我满腔的得瑟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因为周围空落落的座位似在作着反证。当下有些尴尬地道:“呃……淡季的话生意还是会比较冷清。”   “所以应该有比较充足的时间来完成我的订单是么,宝珠,我可不愿意让你压力过大。”他说话可真有种让人坐跷跷板样的感觉。   一会儿似乎觉得他在某些方面正不动声色地揶揄着你,一会儿又觉得他似乎是在讨好着你。于是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便如他对狐狸说话的方式一样,让人感觉有些奇奇怪怪。   直到在他请求下,将狐狸刚做好的一笼桂花糕端来给他试吃,我才终于明白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来自什么地方。   他正襟危坐像吃西餐一样将桂花糕摆到盘子里,仔细看了看,又仔细闻了闻。   狐狸做的桂花糕如蜜糖一样甜,并带着蜜糖和桂花交织而成的芳香。吃口软且韧,仿佛一团柔软的玉在嘴里搅动,因而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玉桂花香。   但从方即真的表情来看,却似乎面对着一块极其糟糕的东西,糟糕到令他完全无法将那块糕送入口中,因而眉头微微蹙起,虽然脸上仍带着那温暖而亲切的笑容,他抬头带着那种笑容望向狐狸,略带谨慎却又毫无犹豫地道:“这色面和气味真叫我无法下嘴呢。虽然我不是做点心的专家,但这糕那么粘,蜜糖的气味又抢了桂花的香,那可真是……”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不知此时狐狸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而我则最初是非常非常生气。   想进行反驳,但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看了一阵,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因这神情令我想起那些酒店里最挑剔的客人在面对他们身旁那些令他们不屑、却又不得不保持着适当礼貌的侍应生时,所精心表现出来的态度。   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原以为时间和阅历能改变一个人,嗯,似乎是改变了,只是同我想象中的改变并不一样,他只是从原来显而易见的高傲和刻薄,变成了隐性的而已。   琢磨间,见他放下筷子起身朝我笑道:“你别介意,宝珠,这么些年被那些不怎样的食物弄得胃口变挑剔了而已,总得来说还尚可,所以等下我会跟他们说,以后每天早餐和下午茶,我们便就近在你这里包下了。这场戏赞助商多,投资不少,你跟他们谈价钱时尽可往高了开,万事有我。”   我听着不由苦笑。   啊,果然是如坐跷跷板那样,一忽儿下,一忽儿上。原本被他说得一无是处,这会儿却又嘭地塞来一个巨大的利益。真让人不知道究竟该讨厌他还是感谢他了。   因而愣在原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此时突然店门被推开,一个胖墩墩的工作人员一路小跑着到方即真面前,大口喘着气,朝他苦笑道:“真哥,真爷!原来您躲在这儿,那边都快翻得底朝天的在找你呢!”   “怎么,”方即真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是要开拍了么?”   “是要开始祭拜了,但是现在祭拜场有好玩的事呢,所以都在找你过去看。”   “哦?什么好玩的事。”   听他这么问,胖子一阵大笑,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来了个神婆,你要以前在这剧组待过应该知道她,她又来了,哎哟妈,正在那儿跳大神,哈哈!笑死个人!” 第141章 小棺材五   似乎在每部电影开拍前,通常那些剧组都会先进行一场开机仪式,上香点爆竹搞得热闹非凡,听说是从以前就流传下来的老规矩,一来造势二来讨个好彩头。   “尸变”的仪式进行点就设在秦奶奶家那间不大的、充满了油腥味的客堂里。在我跟着方即真他们到那里时,门口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记者,照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迫不及待地对着那块还没有进入任何演员的场地拍了起来。   而刷刷的闪光灯亮过之处,可见那昏暗的厅堂里,在几名脸色尴尬的剧组人员边上,有道瘦瘦的人影正迈着一种奇怪的步子,在绕着那整个地方转着圈子。借着那些光我有些惊诧地辨认出,这绕着圈子不停走着的女人不是别人,竟是张兰。   那个一脸严肃,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通灵者张兰。   此时她刚刚从门口处慢吞吞地走过,两脚踮着,头朝左侧以将近六七十度的幅度朝上方抬起。   似乎是在看着门框上方某个地方,嘴里因此而轻轻地在咕哝着什么,每每被闪光灯的强光照过,身上那件淡紫色棉袄便在那强烈的光里折出一种刺眼的白,因而令她那张脸看起来也白得毫无血色,是以,每每在灯光前闪现时便让人有种特别诡异的感觉,仿佛她是具突兀从那空屋里闪出的鬼魂一般。   见状,那只从店里跟了来看热闹的肥猫杰杰在我肩膀上轻舔了下舌头,咧着满是鱼腥的嘴朝我笑着悄声道:“倒真是很有趣啊喵。”   我没有回应它,只转头问那挤在人群后乐得合不拢嘴的胖子:“这是你们请来造势的?”   “怎么可能,”听我问起胖子立刻眉飞色舞了起来,点点头提高了声音,似是同我说,又似是对着那将目光投到他脸上的方即真卖弄般道:“这女人以前在静安区是出了名的伪神婆,前两年也在我们冯导这里闹过一回,说他被黄大仙上身,要他出多少钱给她来替他做法驱除。后来没几天她就被抓到局子里去了,说是犯了诈骗罪。”   “是么……”   “你不知道吧,她以前跟人合伙看相算命驱鬼,赚了不少钱呢,哎?怎么今天是一个人来的,不知道她的‘托’藏在啥地方……”一边说一边手搭凉棚继续朝里看,此时周围不知怎的都静了下来,只有快门声还在时不时响着,于是屋里那女人的咕哝声变得逐渐清晰起来,隐隐听见似乎是在哼着什么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半晌才觉察出,原来那是佛经,她一边哼唱着一边渐渐停下脚步,好似始终没有察觉外面有那么多人看着她,也完全没留意到那几个僵立在客堂中间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的人,脸上以及两眼中那种隐忍得快要到极限的神情。她自顾自站在屋子靠左一处光线特别暗的地方抬头朝上看着,也因此引得周遭一边寂静。   片刻忽然收回视线在整间屋内一圈扫视,随后停留在客堂正中那个导演模样的男人,突兀道:“冯先生,这些年你还背着那头黄皮子么,难怪会挑了那么阴的宅子去拍那么不吉的影片。”   一句话引得四周一阵哗然。   我见那被她称作冯先生的男人眉头动了动,似要发作,又碍着外面那么多的媒体在于是又忍了下来,似商量般道:“这位女士,今天是我们剧组的好日子,虽然我们拍的是鬼片也做这种仪式祭拜,但并不代表我们是迷信主义,所以请到别处去做生意吧。”边说边示意身旁的助理将一封红包递了过去,并笑呵呵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多好的一种处理方式。   这大度的举止立时将记者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名导演身上,一时再度响起阵潮水般的快门声,他由此轻轻舒了口气,一边微笑着朝边上其他人看了眼,似乎意味事情得到解决了。谁知即刻便又发现那女人并未就此离去。   她仍在原地站着,薄薄的嘴唇朝下抿出一道细细的弧度,似嘲笑般对着他一声冷哼。   然后道:“我这是好心,看你这些年背都已经被那东西压得弯曲,所以特意来提醒你。众所周知,这地儿是间凶屋,以往有人死了半年才被发现尸体,魂魄的怨气只怕早就渗透在这房子的每一寸骨髓里了。你也是因此而动了拍这电影的念头的吧,可是能将你引到这里的并非你自己的意识,而是那黄皮子。它要你死呢,你却不自知,真是可悲,无药可救的可悲。”   说罢,摇了摇头轻蔑地朝那面色被气得发青的男人再望了一眼,张兰自那客堂内走了出来。一路经过那些拥挤的记者群,那些人竟不由悄悄给她让出一条道来,直至她走到人群之外,方才意外地发现大明星方即真就立在他们身后,登时一片骚动,紧跟着呼啦一下全都朝他围拢了过来,快门声汹涌而起,瞬间如浪潮般将他同那胖子一起吞没在了他们亢奋的情绪中。   我好容易才从那些人浪中挤了出去。   到外面用力吸了口气,便听见肩上的杰杰不屑道:“嘁,简直将他当作神了喵。”它浑身的毛蓬得乱作一团,因而异常气愤地从我肩膀上跳下,抖了抖毛昂首朝我房间的窗户上跳了过去。   “偶像那可是比神都伟大的一种存在呢杰杰。”我抹了把汗对着它身影道。   随后也打算   离开这吵闹拥挤的地方回自己小店去,不期然刚一转身,便见张兰正独自一人立在对面那房子一处隐僻的小窗处,脖子伸得长长的,整张脸几乎贴在那窗玻璃上,两眼一眨不眨,也不知究竟在里头发现了什么,令她看得如此专注。   于是不由迈步朝她走了过去,到她身后朝里看了看,而除了一间空落落的斗室,我并没有见到任何能令人感到特别的东西。   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原是秦奶奶经常呆坐在里面朝外头看风景的,有时候我在自己房间的窗户处做作业,一抬头便能见到她。自她去世后现在那里几乎已经完全搬空了,只剩下两把破旧的椅子和一张门已经没了的空柜子,其它一无所有。却不知张兰究竟在看着什么,能让她用心到连我的走近都没有发觉。   “原来你也是住在这儿的么,小姑娘。”恰在这时突兀听见她对我道。   我被她惊得一跳,随即透过窗玻璃的反光我见她在望着我,于是仓促地笑了笑,点点头:“是啊。”   “那你该知道这房子里的故事了。”   “略微知道一些。”   “略微。”她再次瞥了我一眼。随后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般,她将目光继续望向屋内,那样又静静看了一阵,忽地直了直身子,有些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人真可悲,那些无知的却又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譬如那姓冯的,譬如你。”说到这儿忽然回过头,她直直望向我:“我说,刚才我在那屋里讲的话,你都听到了么?”   我被她问得一噎。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然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脸上的神情安静又有些奇特,令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于是将目光垂了下来,便见她那细长的指甲在自己领口处拨动着,隐见一角红色的东西在领口内闪现,被夕阳折着玻璃似的光。想来,是那枚小小的棺材坠子。   “你仍是不相信那些话的,对么。”这时听见她再次问我。   我没回答。只想了想后对她道:“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相信这些东西,但如果你真的希望别人能完全相信,最好能令他们亲眼见到,否则,对于那些完全不信这套的人来说,你即便说得再绘声绘色,又能怎样呢,无非是明天报上一条让人茶余饭后说笑的八卦新闻而已。”   我的话令这女人目光微微呆了呆。   随后慢慢吐了口气,她将目光再次转向窗户内,嘴角牵了牵:“随便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他们的厄运即将到了。”   “为什么这样说。”我不禁皱了皱眉,并且突然觉得她有些痴了,在这条窥阴阳的路上。   而像是轻易从我眼神中窥知我心中说想,张兰透过玻璃的反光将目光转到我脸上,对我微微一笑:“还记得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最令我恐惧和难忘的,是上吊而死的鬼么。”   “记得。”   “那么你看看这里。”说着将手指伸向窗玻璃,在那上面轻轻画了个圈。   我透过这道圈见到那是屋内天花板的位置,上面孤零零挂着盏吊扇,在经年无人打扫的情形下积满了灰尘和蛛网。   “你看到了一盏电扇是么。”她问。   我点点头。   “除此,我想你一定见不到那上面还悬挂着一个人。”   “一个人?”我不由迅速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个女人,头朝门的方向垂着,舌头又黑又肿,两只脚像跳芭蕾一样绷得笔直……”说着她突然转过身,踮起脚垂下头,朝我做了一个极其古怪又僵硬的动作。   这动作令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午后的阳光原是灿烂而温暖的,此时却叫我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感到冷冷一股西风从我脖子露出的皮肤上倏地卷过,不禁迅速起了层寒粒,我伸手拉起衣领将脖子朝里缩了缩。   此时边上突然一阵鞭炮声起,突兀将我视线转向了那个地方。   便只见原本就热闹的秦家大门口此时爆竹腾飞,在一团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将热闹的碎红绽入半空。   如此喜悦和热闹,几乎同我所处的位置恍如隔世。   愣神间见那女人默默朝我走近了过来,凑到我耳边,轻轻对我耳语了一句:“你父母是因你而死的吧,小姑娘?”   我再次呆住。   待回过神涨红了一张脸想去追问她说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她人却早已在这条细细的弄堂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漫天飞舞的爆竹屑如红雨般在四周纷扬而落,刺鼻的硫磺味和喧闹带来的头疼让我仍不住用力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意识到有谁在望着我,便抬头朝那方向望去,随即见到铘在阁楼的窗户处倚着,似在看着我,又似仅仅只在安静观望着底下那些欢腾喧闹的人群。 第142章 小棺材六   十岁那年冬天,一场横来的车祸将父母从我身边生生夺去,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无比大的雪,积雪几乎没过了我的膝盖,也把我的心冻得像块冰一样麻木。   所以对于那后来一整年的记忆,我都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就像从小到大那些大脑为了储存更多记忆,而自行删除了多余的东西一样。甚至连什么时候得知他们去世的消息,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姥姥一遍遍安慰我的声音,还有她背着我时哭泣的声音。   但相比于我,她其实是更加悲痛的,因为她唯一而最爱的女儿再也不回来了。因而,家里至今都没有摆放父母的相片,全都被她收了起来,小时候我对此一直很难理解,后来渐渐知道了,人在最悲痛的时候通常会做两种事,一种是让自己永不忘记,一种是让自己永不想起。   张兰那句话将我这片尘封已久的记忆再度撕了开来。   并且带着毁灭者般的力量,因为她竟说,我父母是因我而死的。   这话让我极度震怒。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说了这句话,都是不可原谅的,我开始觉得这人不单有令人厌烦的对通灵能力的执着,并且还极其可憎,她甚至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能力而不惜诋毁和伤害别人,这比单纯的骗人钱财更为可恨。   想到这里,伸在碗里的筷子一时忘了继续动作,就那么直直地插着。狐狸由此而朝我看了眼,随后将筷尖塞进嘴里轻轻嘬了一口:“从后边回来后你脸色就不对劲,这是见了什么鬼了么,小白。”   “鬼是没见着,倒见着个装神弄鬼的神婆喵。”没等我回答,杰杰从鱼丸上抬起头插了一嘴道。   “神婆?”狐狸闻言目光微闪,继而笑了笑:“怪不到那边这样热闹,这剧组也挺会想法子宣传的。”   “就是呗,喵。不过话说回来,这神婆虽然从头到脚是个冒牌货,但养的古曼还有那么点儿灵气。”   “古曼童么?”   “是啊喵。”   “哧……”狐狸笑笑,似乎一副很可乐的样子:“最近养这个的倒真是不少,不过即便是在泰国,懂得收童尸灰去做古曼的人,怕也已经几乎没有了吧。”   “那是。自从第二代鬼王去世,泰国那边真正的上品童尸古曼只怕就仅剩下那一些早先的存货,市面上流通最广的大都是些阿……阿狗的魂魄炼的,或者干脆是个空壳喵。”   说到阿猫阿狗时,杰杰的脸僵了一下,很快把猫字给吞进了肚里,低下头继续吃起它的鱼丸。于是我趁这间隙便问道:“古曼童是什么,狐狸?”   “那是泰国时兴的   一种玩意,”狐狸夹了块鸡塞进嘴里后慢慢道:“同养小鬼有些类似,不过没有那个凶险,无非是将那些无依无靠的幼儿的魂魄,设法收拢在一样小型的法器中,然后由买下的人带在身边终日供奉和修行。”   “那是派什么用的,驱邪和通灵么?”   “噗……”我的话令狐狸一声嗤笑。随后轻描淡写道:“傻瓜,这么弱小的东西怎么可能驱邪和通灵,你们这些人类如此热衷于养那种玩意,无非一则期望能得到古曼童的庇护,二则也是给那些无依无靠的孤魂一个定期的供养。也算……是个善举吧。”   “善举?”想起张兰所说所做的种种,我不由一声冷哼:“是自以为是的那种善举吗。”   说话间不自禁流露出的愤慨和不屑很显然地令狐狸看了出来,他眉梢轻轻一挑,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仔细看了看。“哦呀……你在说谁?表情这样刻薄。”   “这不叫刻薄。”   “那叫什么?”   我没再继续回答。只索性将碗和筷子放了下来,问他:“狐狸,你很神通广大么?”   他眉梢再次一挑,以一种无比轻蔑的眼神在表明,我说的那叫一个废话。   于是我再道:“那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了。”   “这还用说么?”   “那你是否知道,我父母当初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出事的么?”   这句话出口,狐狸很明显地怔了怔。   杰杰也因此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有些茫然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咕哝道:“你父母?你父母不是出车祸去世的么?那当然一定是在他们过马路或者开车的情况下出事的喽喵。”   我没理会杰杰,只是望着狐狸。   他目光先是有些微微诧异的,随后逐渐将两眼眯了起来,咬着筷子尖朝我咧咧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白,什么叫你父母当初究竟是在什么状况下出事的。”   “……因为,”真的被他问起,倒令我迟疑了阵。片刻后咬咬嘴唇,我打消顾虑直说道:“今天突然想起,我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事。似乎很多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忘记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比如?”   “比如……我完全不记得他们出事那天我做了什么,连之后做了什么也完全不记得了。我甚至想不起来究竟是我姥姥告诉我他们出了事,还是别的谁……”   “别的谁,还能有谁?”   我抬眼望向他,摇摇头,“我就是不知道,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知道。”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   “啧,”他冷哼,一面放下筷子:“那么多年以前,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混,同什么人待在一起。所以,你说我哪能知道当时一个小丫头片子在某一个日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这话让我心里微微一刺。   几乎要立时发怒了,转而想想他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便沉默了下来,将碗筷朝前一推,起身自顾着朝房间里走去。   “喂,今天轮到你洗碗呐。”身后再次响起狐狸的话音,我不由气结。   他竟在轻描淡写地说了那样一句话后,还惦记着今天轮到我洗碗。登时抓起一旁的鸡毛掸子用力朝他头上扔了过去,随后怒冲冲进房间,在狐狸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前砰的声将门关紧。   然后在门上用力踢了一脚,那涨涨的怒气才算泄去了一些。   转过身时见到窗外那栋原本始终如幽灵般暗沉的房子此时灯火通明,凑近了看,隐隐可见那冯姓导演正同几名亲近的工作人员以及这部戏的主角们,在原本那间总孤零零照着秦奶奶身影的厨房里聚着餐,指手画脚一派眉飞色舞的样子,看表情应是在说着下午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   而方即真也在这些人中间,时不时地同他们说笑两句,或者同边上美丽的女主角面贴面说上几句私话。   真有意思,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都毕业那么久了,原本从没想过会再碰见这个人,却不料会在这种情形下遇到。而他亦如过去那样,在仅仅碰面的那一点短暂的时间里,便如秋千架般让我重新尝到了情绪跌宕起伏的滋味。看来,以后还是尽量避开他一些才好,免得又突然给我留下些什么令我难以忘却的不快来,而他还完全不自知。   琢磨间,我发觉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眼,于是忙将窗帘用力拉上。   对面的灯光依旧能透过窗帘照进我屋里,我关了灯躺到床上,一面让自己逐渐安静下来,一面将今天整个儿一天的经历全部都回想了一遍。   随后带着种无比艰涩的情绪,我将张兰说的那句话重新在脑子里翻了出来,似自虐般来回咀嚼,然后问自己,她为什么会突然会对我说这句话,为什么。   没有答案,除非我能想起当年的一切,那些除了我父母出车祸亡故的记忆之外,其余所都被我遗忘干净的一切。这种想将那些记忆全部唤醒过来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但越是这样,我发觉我的的思维却反而变得越发模糊和沉重。似乎隐隐有样东西在极力阻挡着我的思考,并以一种沉甸甸的方式将我的思维拖向大脑的最深处,那样一直一直……直至我睁着两只眼睛,却什么也想不动了,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令我我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发重,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奇怪的感觉。   仿佛被魇着了似的,却又比那感觉更加清晰和难受。   于是用力挣扎了一下,我试图让自己从这感觉里清醒过来,却随即发觉,不仅自己的头脑,甚至连我的身体也似完全不听使唤。它们静静躺在原地,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死气沉沉的,我看着它们就仿佛是看着别人的躯体一般。   这令我呼吸几乎都滞住了,只继续呆呆望着它们,想着究竟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令自己陷入这样的状况里……却不料就在此时,突然一声轻轻的叹息由房间右侧的角落里飘了过来,细而尖锐,如一条长长的指甲自那处墙壁上漫不经心地滑过。   那是什么?!见状我不由大吃一惊。   忙动了动眼珠朝那方向看去,一眼便见到那地方隐隐绰绰如雾气般蹲着道身影。   翠绿色的身影……   那颜色在四周浑浊的光线里显得如此突兀,因而令我激灵灵一个冷战,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谁!”随即脱口大叫了声。   但那方向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角落固有的黑暗在寂静的夜色里沉默着,这寂静令我不由朝窗户处看了一眼,发觉对面的灯不知几时已经全都熄了,隐隐一些树的影子被路灯照在窗帘上,再透过窗帘投到墙角处,便如一些若隐若现的人影一般。   原来只是错觉……   意识到这点,我微微松了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被那女人弄得神经已经太过紧张了,便重新躺到回床上。   随手拿起一旁的闹钟看了眼,发觉此时竟已是凌晨一点,我不由乍舌,没想到从之前的胡思乱想到后来仿佛被鬼压床似的痛苦,我已在其间不知不觉睡了有五六个小时,也难怪后脑勺胀痛得那么厉害,痛得原本想继续睡下去的欲望很快消除得干干净净。   便随手翻出枕边的书将台灯打开,想借着小说的催眠让脑子的疼痛稍微减轻些。   那样翻了两三页的样子,突兀窗外砰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被砸落在了地上。   没等我循着声音朝那方向望去,紧跟着一声无比凄厉的尖叫声从我窗外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内直冲了出来,并如一支利剑般,瞬间将这深夜狠狠给割裂了开来!   “来人啊!!来人啊!!!有人上吊了啊!!!!” 第143章 小棺材七   发出那么可怕叫声的人,是“尸变”剧组里一名新人演员,叫周艳。   我天亮起床见到她时,她正一脸煞白地站在秦奶奶家门口的台阶上,不知是夜里受到的惊吓,还是此刻冯大导演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所显露出的怒气,她如惊弓之鸟般瑟瑟发抖,一双眼里饱涨着泪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   冯导则是心烦意乱的,他原本就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此时面对周围街坊的投诉,以及那几个昨晚睡在秦奶奶家的人无精打采的状态,更是十分光火,却又不好对一个较弱的女孩子多加指责,所以用分外严厉的语气时不时地对场务们百般挑剔,之后算是平静了些,他转身缓和了下脸色,对这女孩道:“小周,我知道让你一个女孩子晚上住在这种老房子里确实委屈你了,但是你看,和你一样住在这里的人不少,有些都是打地铺,但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唯独你,何必要把这种不满提升到搞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上来呢。这要是把媒体引来了在网上报上一通乱说,那我们这戏指不定得复审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拍了是不是?你别以为你们昨天在狸宝吃茶时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晓得哦。”   为了节省拍摄时间,一些工作人员和隔天有戏的演员便被剧组安排在秦奶奶家住下,这一点昨天让那些被安排的人都挺不满,因为晚上来店里喝茶时,我听他们私下说起过,那房子又旧又冷,还死过人,导演和统筹这么安排简直是虐待人。   此时听冯导说到这个,周艳的脸色一红继而再次发白,摇了摇头争辩道:“我没有不满!导演!我是真的看到罗姐姐上吊了,绝对不是做噩梦!”   “好啦!”冯导因她的话而不耐烦地摆了下手,随后朝屋内叫道:“罗娟娟!过来!她一个劲说你昨晚上吊死了,那你好好跟她沟通下你是怎么又活过来的吧,下一幕你戏份到了再叫你。其他人都给我赶紧做准备了!时间不等人,预备开拍!”   话音落,便带着一干人等朝屋内走去,屋内客堂中央灯光大亮,第八幕戏的镜头已预备好即将开拍。   留下罗娟娟在原地,同周艳面对面站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她就是昨夜被周艳看成在屋里上吊的那个人,在昨晚被周艳当成是上吊自杀,而又在今早开着跑车款款而来后,她已被剧组所有人称作‘鬼姐’。   ‘鬼姐’六岁出道,拍戏二十多年,至今已捧过两次金鸡百花奖,是绯闻中方即真的地下情人。在将面前那瑟瑟发抖的女孩看了个遍后,她把手里的台本递到周艳面前,淡淡道:“这本子研究了多少了?你比我刚出道时年纪大很多,所以理所当然会对剧本有一定的幻想力。这是件好事,但也不要入戏太深,不就是剧本里的一点情节么,剧里的我是上吊了,于是你就梦见我也上吊了。”   “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但是我为什么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这点你想过没有。”   这句话令周艳到嘴的话噎了噎,不由把头轻轻摇了摇,罗娟娟见状,微微牵了下嘴角:“所以,这其实就是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前我对剧本研究得多了也会这样,不要太在意就是了。”   “是么……”   “不然还能怎样,我要是真的上吊了,难道这会儿在你面前的是个鬼?”   罗娟娟的话让周艳脸再次红了起来,随后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将台本从罗娟娟手里接了过去:“对不起娟姐,谢谢娟姐。”   “不用谢我,我只是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对噩梦那么当成,到现在还吓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么胆小,我看你实在不应该来拍这种悬念片的。”边说,罗娟娟边笑着扬长而去。周艳也陪着一副笑脸,直到见她身影消失在屋内,脸色才又再次沉了下来,以为无人见到般深深叹了口气,随后坐到一旁的石墩上,嘴里絮絮地也不知在咕哝着什么,一边对着台本认真看了起来。   “我想拿块毛巾怎么要那么久,原来是在偷看别人拍戏,”此时身后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突兀得令我几乎一头撞到窗玻璃上,忙作势要去柜子里翻毛巾,却见他朝外望了一眼,似随口般又说了句:“但方即真也不在这儿啊。”   “这跟方即真有什么关系。”我不由脸一红,匆匆辩解道:“我只不过是在看昨晚那个女孩子。”   “是那个说别人上吊的女孩么。”狐狸因此而将目光落到周艳身上,撇了撇嘴:“不是讲那是她做的噩梦么,怎么,今天还在纠结?”   “是的,她总认为她昨晚真见到有人上吊,但她见到上吊的那个人,这会儿正好好的在拍戏呢。”   “那倒是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她让我想到我第一次同人说起我见到鬼时的事,怪不好受的。”   闻言狐狸瞥了我一眼,挑挑眉道:“这么说,你是觉得她讲的那事确实是真的么?”   我摇头:“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也许她被什么东西给戏弄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昨晚我也好想见到了什么怪东西。”   “什么怪东西。”狐狸侧过头问。   但没等我回答,便见方即真从对面的房门内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民国时的长衫,手里拿着卷书,一副那个时候儒雅公子哥的模样。   走到门前时朝周艳笑了笑,周艳似乎有些怕他,匆匆打了个招呼后便进屋了,他也不以为意,只带着一副慵懒的神情微笑着朝我这边望了过来,随后径自走到窗边,在我面前这道玻璃上敲了敲:“日安,宝珠。”   “……日安,”我下意识回了句,边把窗户推了开来。“忙完了?”   “还早,只是在找地方练习下一幕的台词。顺便想问问你,晚上有空么,一起去吃顿便饭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不由一愣。   没等回答,便听狐狸道:“明天有个宴会用点心的急单,老板娘晚上可能没空。”   “没空是么?”此时总算发现了狐狸的存在,方即真于是将视线转向他,随后似有些失望地笑了笑,道:“可惜了,刚找到家不错的餐厅,想带她去尝尝呢。”   “不如改日?”狐狸也朝他笑笑,随后拍拍我的头:“她胃口比较大,所谓不错的餐厅,最好分量够足。”   “是么?”方即真闻言望向我,而我还没来得及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他已是点了点头:“那,记着了。”说着回头朝后面的房子内看了一眼,似乎是要回去,但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便再次将视线投向狐狸,有些突兀地道:“她单身至今,不会是同你有关吧。”   话一出口,自己已先行笑了起来,目光从狐狸波澜不兴的那张脸转向呆愣住的我,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你看,她又发呆了,果然是一点也没变。”   “不然怎么说她是小白呐,”狐狸淡淡道,“傻惯了的。”   “小白?”方即真闻言再次笑了起来:“呵呵,倒也形象。那给这么傻的人打工,你就不觉得自个儿有点儿屈才么,阿离?”   “还好,比起终日套着副不知是谁的面具过活,我倒还更自在些。”   这句话一出口,便见方即真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似乎有一瞬见他要再对狐狸说些什么,却忽儿将目光轻轻一转瞥向我,微笑道:“喂,宝珠,总对男人死心肠一根,早晚会让你吃足苦头。”   “……你说什么?”我被他说得嘴角一僵。   咧着张嘴却也不知该对他笑还是做出别的什么更恰当一些的表情,恰在此时,忽见有个人匆匆从对面的屋内走出来,径直到方即真身后,如有杀气般朝他用力抖了把手中厚厚一摞纸:“真哥,他们说这是你要求改的,是不是??”   “对。”目光仍停留在我脸上,方即真直起身淡淡应道。   “为什么要改动那么   大,我记得你的职务是演员才对。”那人显然有些气急,对方即真说话的口吻是我从未在剧组那些人身上所见过的无理。   方即真倒依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微侧了侧对他笑道:“原也确实不该做那么多改动的,刘编,但我仔细研究了下整个剧本,感觉问题还是蛮多的。”   “比如??”   “比如,你那些对白实在拗口,太过装腔作势,应该改得顺嘴些通俗些。还有,张庭这角色是落难的富家少爷,难免有些公子哥的脾性,你这角色的设定是不是再改改,太温吞了,吸引不了观众的眼球。最重要的是第二十四幕我跟娟娟的对手戏,未免也太过平淡。”   短短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更令那姓刘的编剧脸色难看,直到最末那句,我几乎以为他握紧了拳头要一拳朝方即真那张微笑而美丽的脸上挥过去了。   但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微微喘着粗气忍耐道:“如果改动那么大,势必要拖后进度。”   “没关系,为了剧出来漂亮,多拖几天也无妨。”   轻描淡写一句话说完,眼见刘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身子一转在那男人僵硬的肩膀上轻轻一搭,敛了笑正色道:“况且,你的这整个本子是多么精彩,我当时一看就爱上这个角色,无以伦比,几近完美。难道你能忍受被那一点点很快就能除去的瑕疵连累了这整部堪称经典的佳作么?”   这几句话竟奇迹般让那原本面色已怒得发黑的编剧激动了起来,跟变魔术似的。   我见他定定看着方即真的脸嘴里轻轻咕哝着什么,随后手用力一挥,目光灼灼地坚定道:“改,必须改。”   “那就交给你了。”方即真嫣然一笑。   随后朝我轻轻摆了下手,便同那编辑头肩搭背如亲兄弟般说笑着离去,留下我在原地发了好一阵呆,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狐狸在我身后静静说了一句:“多好看的面具,几乎该忘了自己原本是副什么模样了吧。”   我因此而回头望向他,脱口道:“人都爱戴面具的,妖怪也是。”   “是么。”他看着我笑笑。   “譬如你脸上带着这样一张面具,几乎都让人忘记你原本狐狸的模样了。”   他闻言嘴唇微微一抿。   于是我立时后悔起来。嘴唇动了半天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弥补,正低头苦恼着,却突然被狐狸扯了下衣服。   我立刻抬起头望向他,便见他朝窗外努了努嘴,似见到了什么特别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般,一双眼绿得微微发亮。   于是我立即循着那目光朝窗外看去,随即见到冯导正自秦奶奶家出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似有些疲劳般不停捏着自己的脖子和肩膀。   片刻后见他在房子边上那块石墩上坐了下来,右腿朝左腿上一搁,突然掐住了嗓门如同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般拍着大腿对着手机那头怒骂起来:“我说你啊,怎么搞的,要老娘说多少次才懂啊,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一大老爷们不给我解决掉。什么?说我有病,你他妈才有病,你个神经病……”   说到这里,手机突然啪的声掉落到地上,他身子因此而猛地抖了抖。   此时立在门内看样片的制作人闻声从门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问他:“老冯,怎么了,跟谁吵架呢?”   他有些茫然地朝她看看,想说什么又一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然后挠挠头将手机拾了起来,一边摇着头慢吞吞朝屋里重新走了进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见他背后伏着头似鼠非鼠,似貂非貂的东西,黄澄澄的一团挂在他背上,两只细细的爪子勾着他的肩,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微微摆动着细细的身体。   “咦!黄……”黄皮子三字还未从嘴里说出,被狐狸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闭嘴朝他看了眼,于是他松开手道:“别多看了,这几天的事多到做不完,别人的事还是少管。”说完转身径自朝外走去,我正要跟上,却还是忍不住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因为我无法不去想起昨天张兰对冯导说过的话,她说冯导一直都被黄皮子缠着。   原本我以为她是在装神弄鬼,但此时看来,却竟是真的。   是巧合么?   还是她真的有通灵的本事。   想到这里不由一阵不安,因为忍不住又想起她后来在秦奶奶家后窗时所说的那番话,那番关于一个吊死鬼的描述……如此简单却又鲜活到阴森的描述……而可巧的是,偏偏当夜周艳又说她见到有人上吊。虽然后来被证实那是假的,也许是仅仅只是她做的噩梦,但两下一经联系,难免令我有种无法名状的不安。   正这样胡思乱想间,忽见那黄皮子扭头朝我方向看了一眼,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随后整个儿忽地消失了,我看到冯导如释重负般直了直腰,精神忽起地抬高声音大声道:“第七幕准备,小张,西厢房里那口柜子修得怎么样了?”   “昨儿晚饭前就已经把门装好了。”西厢房内有人应。   “那就好,这年头这种样子的好东西不多见,你仿真度可得弄得高点,免得一上银幕就露陷了。”一边说,他一边带着众人朝秦奶奶那间看风景的小房间内走了进去,片刻里面静了下来,隐隐能听见演员念台词的声音,窗口处有几个偷溜进来的邻居趴在窗户口朝里看着,回头瞅见我,便示意我过去看,并用嘴形对我讲:是程杰伦!   我笑着摇摇头。   便转身要朝回厨房,不料刚一迈步便猛听见冯导那巨大的嗓子里骤地爆出声粗话:“我操!!我他妈操!!什么玩意啊这是!!什么玩意啊!!”   而随即窗户口那几人一下子触电般朝后退了开来。   随着屋内一阵炸开了锅般的尖叫声,我见到那几人像看到了什么无比令人骇然的东西般苍白着脸朝弄堂外奔了出去,与此同时屋内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奔了出来,有几个女人更是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有的干脆吐了起来,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只隐隐听见他们巨大的惊叫声里夹杂着死人,尸体之类的字眼,不由得令我重新跑回到窗口前。   此时一大群人从弄堂外涌了进来,包括守在外面的保安。显然是被那几个仓皇跑出去的人给叫进来的,他们瞬间把对面那栋房子围得水泄不通,于是原先从屋里逃出去的剧组成员也重新装起胆子跟着靠近了过去,但也仅限于门口和窗户处,随后踮着脚朝里张望,亦有几个胆大的跟着保安朝门里走了进去,不出片刻,便听到更多的惊叫声响起,此起彼伏:“天哪,怎么这么惨啊!”   “他到底是谁啊……”   “死了很久了吧……要死了……哪个变态下的手!怎么那么惨啊!”   “啊呀……那件绿绸袄子!该……该不会是后勤老杨吧?!”   “呃……是啊,这两天一直看他穿的这件啊!!” 第144章 小棺材八   警方大约在二十分钟后彻底封锁了这个地方,两旁弄堂的出入口都被封死,相关的剧组人员被集中在二楼接受警方盘查,狭窄的地方待不下所有人,于是导演制片以及比较大腕的演员便暂留在我店里,因而我的店这一整天也就只能歇业。   又见罗警官,他一看到我就是那副“果然又跟你沾边”的表情。   天可怜见,这次我仅仅只是凑巧住在命案现场的对面而已,但当我凭着同他认识的关系,在被清空了的弄堂内走到西厢房那处墙壁边,踮脚望进秦奶奶房间那道窗里时,一眼见到里头的景象,虽然自持也算是见多识广,仍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里原本空落落的房间正中,端端正正摆着口橱。   就是原先靠墙摆放着的那口缺了门的雕花壁橱。此时两边的门已被修好,一扇半掩着,一扇敞开着,从敞开的那扇门内可以清楚见到有个人“蹲”在里面,说是蹲,其实是弯曲了身体被挂在里面,就像件皱巴巴的衣服一样,因为整个身体的水分似乎全都蒸发了。   这令他全身皮肤松松垮垮垂挂在骨骼外,被一些肌肉勉强支撑着,一眼看上去非常瘦小,仿佛完全不是个四五十岁的成年人,而像个儿童一般,因此轻易便被一支衣架给悬挂在壁橱内。   架子勾着它身上那件颇为刺眼的碧绿色袄子,那颜色令它整个儿看去如蜡一般枯黄,突出的颈椎骨连着垂到胸口处那颗异样庞大的头颅,摇摇欲坠,因而令脸上那双直愣愣圆睁着的眼睛有时看上去仿佛有生命般,时不时会在有人走动时闪过一丝光,在那张被皱纹挤出种怪异笑容的面孔上,如移动般忽隐忽现,几乎能让人感觉出一种叫做“视线”的东西。   “似乎每次见到你,必然能遇到一些特别诡异的东西。”正屏息观望得仔细时,身后冷不丁响起罗警官的话音,将我给惊得一跳。   匆忙回过头,便见他正若有所思在朝屋里看着,也不知道是同我一样在打量着那具形同木乃伊般的尸体,还是在观看着里面取证人员小心翼翼的动作。于是苦笑了下,我道:“只不过是碰巧住在这附近,罗队。”   “开个玩笑。”他闻言朝我笑笑,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把,“你怎么会跑这里来偷看,瞧脸色难看成这样,晚上可别做噩梦了。”   “确实有点后悔。刚才听他们说得有些好奇,所以忍不住过来看了,现在想来,还不如不过来看,这死人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岂止是可怕。”轻轻咕哝了句,他似想起了什么,伸手朝这房子指了指:“说起来,记得这房子以前也发生过一桩有些诡异的事,你应该是记得的吧。”   “你是说秦奶奶么?”   “对,我看过法医的报告,说是她死了半年才被人发现了尸体,按说,那尸体都该烂得差不多了吧,可是外表却保存得堪称完好。更有趣的是,还有人声称那半年里见过她在市场里捡菜皮,你说,这多有意思……”   “嗯,这我也听说过。”我点点头。继而补充了一句:“但我是没有见到过。”   他倒并没有关心我说了什么,只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摸了摸下巴再次望向窗内:“但眼下这具尸体,状况却更为让人费解。”   “是么?”   “当然。你看,这具尸体的样子让你想到什么?”他用套了手套的手敲了敲窗玻璃。   “木乃伊。”我不假思索道。   “确实很像木乃伊。但你知道一具尸体从刚死到木乃伊化,需要多少时间么?”   我摇摇头。我又不是百科全书,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通常情况下需要几个月,如果环境特别干燥通风的话,也许会稍微快一点。”   “那他已经死去很久了么?”我问。但心里却不由思忖,若这个尸体真的是刚才听他们所说,是剧组后勤部的那个姓杨的人,那么他死的时间绝对不可能超过一天。   而随后罗永刚的话亦证实了这一点。   他听了我的话后摇了摇头,道:“应该是死去了很久才会变成这种样子,但从尸体的僵硬度,眼睛,还有身体剩余的器官等等,这些非常单纯、不需要借助任何复杂的实验室仪器便可看出的是,这人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天。”   “一天时间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我不由脱口问。   “这就是欲待解决的谜了,”他从窗内收回视线,望向我道。“或者在那些人里找出凶手,由他来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那些人里,你是说剧组那些人么?”   “没错,尤其是昨晚留在这房子里的人,他们的嫌疑最大,也最具备作案的时间。”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道:“但昨晚午夜后他们都几乎没睡,应该是没什么作案的时间吧。”   “昨晚午夜后他们几乎没睡?”这话令罗永刚登时感兴趣了起来,他露出一丝笑看了看我,朝我点点手指:“我就知道有你在,你必然会或多或少知道些什么东西,那昨晚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一晚上没睡的?”   我望着他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本来若我不说,他们组里的人也会对他说,现在被我说了,只怕我又要同这案子纠缠不清了。但悔则悔矣,已是晚了,只能强打了精神将昨晚我听见的,以及今早所发生的事简单同罗永刚说了一遍。   他听后蹙眉怔了片刻,随后似有些好笑般扬了扬眉,望着我道:“看到有人上吊,但第二天那个上吊的人跑来上班了么?嗯,看来这宅子的磁场还当真是奇特得很,你说是么。”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看着我的眼神那种眼神似乎在说,除了每次总能在一些诡异的命案里碰上我,原来我还同一间那么诡异的房子住得那么近,怪不得磁场也如此诡异,真是很难不将我同它们都联系到一块儿去……   想着不由头微微痛了起来,我正要寻思离开,他却忽然看了下表,先行告辞道:“不同你多说,差不多该去同那些人聊聊了。”   我对此如释重负:“那好,不打扰你了。”   边说边看着他大步朝秦奶奶家中走去,直等到身影彻底看不见,方才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快步往自家店里走去。   此时我店周围一圈也已被警方和保卫封锁。   有不少人想过来凑热闹看明星以及命案现场,皆被警戒线挡得远远的。唯有媒体颇为难缠,有些人干脆爬在对面的树上和房梁上,用长长的炮筒般镜头对准我店里观望着,时不时嚓嚓数声快门声响,起起落落,狐狸由此而将百叶窗全部拉了下来,挡住了光线,也挡出了略微一点清净。   却亦因此而令店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冯导和制片神色肃穆地坐在靠角落的餐桌前低低私语,程杰伦和方即真两名最大的大牌各居一处比较隐蔽的角落,同私下比较交好的人际圈子围坐在一起。他们似是在闲聊,却都目光有些飘忽和不安,尤其是周艳,一张脸比原先更苍白了些,如惊弓之鸟般紧挨着罗娟娟坐在靠窗的位置。相比,罗娟娟倒是有些无所谓的样子,慢慢喝着茶,眼睛不时朝收银台里的狐狸瞥着,我便在这样的状况中走进了店里,而随着我进门时头顶铃声咔啷阵响,那些目光似不约而同般一齐望向了我。   这不免令我有些尴尬,正要往狐狸身边跑,便见角落中那位冯导招了招手,对我道:“小妹,你过来下,刚才那位罗大队长是你朋友么?”   我迟疑了下,摇摇头:“不是,只是认识而已。”   “那有没有方法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杀的呢?要调查多久的样子?”   “这个他们是不可能告诉我的,但既然有人死了……怕得有段时间吧。”说着,不等那男人再说些什么,我头一低便朝厨房里钻了进去。   耳边听见他有   些气闷地咒骂了一声,随后道:“从仪式那天起就出不吉利的事,早该知道那女人一出现,必然会要有倒霉事发生。”   “冯导,谁让您上回惹了人家呢。”   “放屁,我有惹过她么?是她不请自来要给剧组卜凶吉,后来被抓进局子里,那纯属她自己犯的诈骗罪,罪有应得好么。”   “万一人家不那么认为呢。”   “嘿我说你小子!在说眼前那桩要命的命案,你没事给我扯那神婆做什么。”   “……那不是您刚才……刚才……”似乎是想说,那是刚才导演他自己提到神婆在先,但兴许是很快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会惹导演发怒,于是那名一直在同冯导说着话的男人讪笑了两声,闭口不再吭声。   此时听见外面那位制片人招呼我道:“老板娘,来点热的点心和奶茶,无论什么样都行,每人一份记我账上。”   我应了声。   便开始忙着张罗起来,而随着厨房里嘈杂的声音传向外面,我听见冯导在静默了半晌后,又开始按捺不住地针对张兰,以一种忿忿的语气骂骂咧咧说了起来。   自他口中可以看出,那个张兰并非如她自称的是什么博士,也从未在大学里教过书。那都是她为了骗取别人的崇敬而编造的。   她也根本没什么阴阳眼,一切神神道道的东西无非是她同合伙人一起搭档制造的骗局,专门挑选那些有钱又单纯的人家骗,久了倒也被她混出一点名气,这名气让她混进了娱乐圈,于是骗得的钱便是成倍递增。但后来在冯导的剧组里时,不慎骗术被拆穿,而恰在此时警方已留意到了这个人,并对她展开调查,此后不多久便以诈骗罪将她逮捕,判了两年刑。   没想到出狱后她竟又重操旧业了,真是无可救药。偏偏她一出现还又再次盯上了冯导,并在那之后发生了这么倒霉而可怕的事情,怎不令冯导感到心烦意乱。   说到这里外头再次一静,可能是都不约而同地又想到了那具蹲在西厢房壁橱里的干尸。   我在这样寂静的氛围中将奶茶和点心一一送了出去,颇有些不自在,幸而狐狸在边上递着杯碟,他所经之处总能引来无数若隐若现的视线,他们观察着他打量着他,于是我的自在不自在,也就渐渐成了隐形。   那样一阵忙碌后,我见右手处那名今天同方即真争执过的编辑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老杨人一直都那么厚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仇人啊,不知道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会让他死得那么……那么……”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可见那尸体的可怕,竟是连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也恐惧得一时无法组织语言去形容。   “是啊……”他的话如一粒石头在原本平静的湖面里激起细细一层浪,很快其他人也开始叹息起来,并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多好的一个人,这两天道具材料没预算够,全是他给想办法尽快弄来的。”   “是啊,还总是帮忙跑腿……”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惨……到底会是什么人能下得了那种毒手呢……”   一时东一句西一句,那死者的好处似乎怎么也说不完,每说一句便让人脸上的惋惜和不安增添上一分,直到突兀间轻轻一声嗤笑,在这原本肃穆又悲哀的氛围骤地如小针般刺了一道。   于是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便朝那方向转了过去。   便见罗娟娟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地斜靠在窗玻璃上,嘴还因刚才的嗤笑微微歪斜着,一双眼帘适时低垂了下来,却又似有些不太甘心就此继续沉默下去,便在忍了片刻后直率道:“也没你们说得那么好吧,纵然死者为大,他不是昨晚上还吃过小田的豆腐么。”   小田是名长得不起眼的小小后勤。在听到罗娟娟的话后脸微微一红,更在众人目光因此而转向她时,几乎将整张脸都缩进了脖子里去。   登时整个店面里气氛变得异样古怪起来,而众人也彻底失了说话的兴致,只僵硬地沉默着,一时四周静得几乎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清楚。我在这样糟糕的气氛里匆匆将最后一副碗筷摆好,随后想赶紧从这里离开,岂料刚转过身,手腕突然被一旁的周艳抓了一把。   她冰冷的手指吓了我一跳。   意识到自己抓错了对象,她赶紧收手重新挽住了罗娟娟的胳膊。而这时我突然听见她刚才两眼紧盯着的那个方向传来阵奇怪的声音:“咯……咯呃……咯!”   听上去像是谁噎着了,回头看去不由一愣,因为我看到原本好好坐在位子上同制片低声说着话的冯导,此时如同只公鸡一样拉长了脖子,一双眼朝上翻着,嘴微张,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他这张嘴里发出来的,他那样咯咯地叫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聚集过来的目光,也完全没有感觉到身旁的制片正涨红这脸在扯他衣袖。   随后突然猛地一拍桌子他跳了起来,伸手朝前一指,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着谁用力一瞪眼,掐着嗓门从嘴里发出一叠声谩骂:“我操你!神经病!你个神经病!”   骂完扑通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随即抬起头,在周遭人起身朝他投来的那种惊恐而不知所措的目光下,茫然地抬了抬眉毛:“你们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声音已然恢复到他原来的样子,但似乎不仅是我,连周围的人也都看到了,在他肩膀上隐隐露着半只黄绒绒的头,看上去像老鼠又像貂,却又比那两样要大得多。   “黄……黄……”有人指着那东西似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那东西在听到狐狸的脚步声后,便朝着此人露出丝诡异的笑脸,随后倏地下不见了,只留冯导那张茫然的脸对着众人,显然完全不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状我不由慢慢咽了口口水,随即见到狐狸站在厨房门口朝我招了下手,便立刻跟了进去,而店内再度寂静下来,每个人似乎都在低头用心吃着点心,只有那制片僵硬着一张脸望着身边的冯导,欲言又止,似乎一副要快哭出来的样子。 第145章 小棺材九   黄皮子就是黄鼠狼,同狐狸一样是会修炼成精的,通常蛰伏在乡村里,离现代化气息越远的地方越容易碰到它们。但印象里它们远没有狐狸精那么诡黠,也不如狐狸精那么善于变化,所以一般情形下,它们成了精后只会在寄居的地方闹出一点动静,或附身在阳气比较弱的人身体内折腾折腾,等讨得了必要的供奉便会安静离开,是非常谨慎的一种妖精。   因此,像刚才那只一样堂而皇之地在冯导背后现形,那可是极其罕见的。我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见到它了吧,从它那会儿的眼神便可看出,这必然是它故意所为,并且还当着狐狸的面,却不知是故意挑衅还是有着别的目的。   于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跟着狐狸进了厨房。   本以为他把我叫进去是要同我说些什么,却只见他翻箱倒柜地在厨房里胡乱找了一阵,随后翻出了一些茶叶似的干草,墨绿色厚厚一把,将它们倒进锅里灌上水,开足了灶火烧了起来。   怎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烧茶喝的呢?   见此情形不由令我皱了皱眉,但随即,我闻到那从锅子的热气中逐渐散发出来的气味并非像是茶叶,它非常浓烈,应是香的,但同一种辛辣的味道缠在一起,便令这香气变得非常古怪。   “你在烧什么??”于是忍不住问道。   狐狸没有回答,只轻轻朝我瞥了一眼,一副‘等着看便是’的神情。我便只能在一旁耐心等着,直等到那口锅中沸腾出的热量渐渐将周围的瓷砖蒙上一层水汽时,见狐狸从灶台上跳下,走到一旁偏窗处将那扇灰蒙蒙的窗又朝外推开了点,随后照着缝隙处朝店堂内看了片刻,复直起身,挑了挑眉道:“果真如我所料,是那种东西。”   “什么东西?”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凑过去看,见他目光所指之处正是冯导的位置。   那男人正徘徊在角落里打着手机,面色很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会儿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欲哭无泪般对着手机内的人道:“王局长,我骂你?我怎么可能骂你?我上午到底啥时候给你打过电话呢你倒是给个话啊……”   话还没说完,对方显然已经将电话挂了,他呆呆对着自己手机看了片刻,低低骂了声娘。随后坐回到制片身边压低了声音同她开始谈起了什么。这时刚好背正对着我,于是我见到他背上那片衣服朝上隆起微微一点弧度,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钻着,时不时的随着他说话动作而一阵波动。   随后那东西似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像是薄雾般的一团,看不出任何形状,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一种颜色。朦朦胧胧自冯导的脖子处直至他腰的地方吸附着,时而波动一下,便似乎整个儿膨胀了一点,这时就会看到冯导用力地捏一下自己的脖子或者肩膀,一副关节疼痛的样子。   “这就是那只黄皮子么??”见状我不由再次问道。   狐狸闻言朝我笑了笑,朝我咧出一排白亮亮的大牙:“黄皮子怎会是这种样子,不过要说是,倒也未尝不可,它原是一只被执念生成的黄皮子。”   “……什么意思……”我被他的话绕得有点糊涂。   狐狸将目光再次朝窗外投了一眼,随后道:“这东西叫念蛊,本是无形无状的,但随着人执念的加深,便会渐具规模。看他身上这一只恐怕没个把年头是形成不了的,也不知是招惹了谁给下了这样的蛊,此时我只有用苦艾草熏出的味道才能令你窥到它原形,但长此这样下去,只怕他早晚会连骨髓都被这东西给蛀空。”   “是吗?!”他这话令我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原以为只是单纯的黄皮子附身,却没想到被狐狸这一说,竟得到这样一个真相。“那他岂不是死定了……”   “也许吧。”狐狸看了我一眼,“但无论怎样,你少理会便是,蛊这东西最是烦人,若沾上边不知以后会引来些怎样的麻烦。”说到这儿,忽低头弹了下我的额头,将我从原先惶恐僵滞的状态中弹醒了回来。“啧,发什么傻呆,早知不该告诉给你听。”   “那我总会问到你肯说为止的。”我咕哝。   他再弹了我一把:“因而你也别去多想什么,晓得你这小白总是不知便罢,知道了难免纠结半天。要想想那种人所处的世界纷乱复杂,遭遇到这种事也许冥冥中自有注定,你只需记着这点就是了。”   “知道啦。”   一边应着,我一边又不自禁朝那导演望了过去。此时难免带着一种有些悲哀的感觉,仿佛面对着一个濒临死亡的重症患者,明知他死期将至却也只能袖手旁观,这种滋味实在是相当不好受的。   “呐……狐狸,我在想……”于是不由自主的扯了下狐狸的袖子。   他似知道我想说些什么般朝我咧嘴一笑,然后朝我做了个‘一边玩儿去’的手势。   恰在此时外面人叫我添饮料,我便悻悻然提着茶壶走了出去。刚出厨房,便见店门口有人在争执,原来是周艳受惊后似乎有些不舒服,所以罗娟娟差自己助理去给她买些药来,但助理却在店门口被警方挡住了,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开,于是双方由争论陷入僵持,甚至罗娟娟也亲自加入了进去,这大明星持着同警方高层有朋友的关系,所以说话很是不客气,将两名拦在外面的年轻警察说得面红耳赤,乃至见到罗永刚过来,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罗警官,您看看您的下属,这也太不人道了吧,连药都不让买!”   “是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可以找人给你们代买。”毕竟是见惯不怪,罗永刚不温不火两句话便将罗娟娟的气焰给轻轻压了下去,她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眼周艳,问:“那倒是,你胃不舒服胸口也不舒服,那该买哪种药呢?”   周艳见状红着脸垂下头,也不吭声,只是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周围的人同样沉默着。自他们见着冯导身后的黄皮子以后,就一直那样沉默着鲜少再有人说话,似乎连那起命案都给忘了似的。此时见到罗永刚进店,似不约而同轻轻松了口气,一声不响等着他过来问话,那种急切想离开这里的神色几乎呼之欲出。   罗永刚静静观察着他们。   我想他必然比我看得要仔细得多,并带着他的某种目的,不放过这里任何一人脸上细微的神情。   在短短一圈扫视后,他再次朝罗娟娟望了一眼,笑了笑问她:“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件有趣的事情,说是有人见到你昨天夜里上吊了是么。”   这话令罗娟娟牵了牵嘴角朝周艳看了眼。   周艳的头因此而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胸口。   “是的。”于是罗娟娟笑笑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昨晚至你今天到拍摄现场,这段时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么?”   “这就算是开始盘查了么。”罗娟娟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便道:“昨天我的戏份结束以后我同别人一起吃了顿夜宵,大约九点左右的样子吧,然后就回希尔顿睡觉了。一直到今早九点起来,然后过来上工,差不多九点半到的这里。”   “也就是说,从昨晚大约十点到今早九点半,你始终是一个人。”   “原本是该有两个的,另一个临时有事。”说着她朝方即真望了一眼。对方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因为他正在角落中靠在助理的身侧打着盹。   “那么有谁可以证明你那段时间都在希尔顿么。”   “前台和监控可以证明我那时回希尔顿,之后么,我便一直都在房内睡觉。”   “也就是说,那之后,便无人可证明你是否仍在希尔顿了。”边说,罗永刚边在随身带的本子上记了两笔。   罗娟娟抿了抿唇有些严肃地望着他这一举动:“难道我有嫌疑么?”   罗永刚笑笑。没有回答,只径自朝店内走进了几步,随后望向一旁如受惊的雀鸟般微微发着颤的周艳:“你就是昨晚说见到罗娟娟上吊的那个人。”   周艳抬头仓促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着点了下头。   “能说说当时是个怎样的情况么?”   “……但,那兴许是我的噩梦。”   “我没见过有谁对自己做梦与否那么不自信的。姑且不管那是不是你在做梦,说说看当时的情形,我想了解一下。”   这话令周艳舔了舔舌头。   在周围无声集中而来的目光中,她脸再次红了起来,迟疑了半晌,她以一种细得跟蚊子叫般的声音对他道:“昨晚我一个人睡在楼上的小房间里,觉得很害怕,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我起来想上个厕所,但那房子只有一楼有厕所,我又找不到走廊灯在哪里,就借着路灯的光走下去。这时我看到娟姐……似乎是娟姐的一个人影在我前面走,我就跟了过去,想问她怎么回去了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但她走得很快,很快就在西厢房的门后消失不见了……”   说到这里似又想起昨夜所带给她的惊恐,她缩了缩脖子用力打了个颤,随后慢慢再道:“当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我跟了进去,一到门里就看到地上有条长长的影子在晃,我还无知无觉的,以为是电扇呢,就一边叫着娟姐,一边朝上看了一眼。然后……然后就看到娟姐头朝下耷拉着挂在天花板那副吊扇上,脖子都拉得跟油条那么细了,舌头拖得老长……老……”说到这儿,意识到罗娟娟瞪大了的目光,她没能再说下去,脸再次刷的下涨红,一低头蜷缩进了角落里。   “那么有谁能证明你进房间以后,一直到你起夜下楼,那段时间你都一直在那间房间里?”   罗永刚的问话令她惶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咬着嘴唇用力摇摇头。   罗永刚见状再次往本子上记了两笔,随后抬头朝四周扫了一圈。   就在众人以一种近乎期待的眼神等着被他叫到问话时,他却合上本子朝众人微微一笑,道:“耽搁大家那么久,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但恐怕还要再耽搁大家一会儿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因为接下来的时间,请你们到外面同我那两名助手依次谈一下,谈完便可以自便,我这边……还需要同方先生单独谈一谈。”   “要同即真单独谈么??”这话令冯导微微一怔,其余的人也以一种有些费解的神色望向罗永刚,对此他并未回答,只是再次礼貌性地笑了笑,随后朝身后做出一个“请离开”的手势,便提着手里那袋子东西,径直朝着那刚从助理身侧醒转过 第146章 小棺材十   “能说说昨晚自你离开拍摄现场后,一直到今天返回,那段时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么?”   重新回到厨房后,我透过后窗的缝隙见罗警官拖了张凳子坐到方即真面前,这样问他。   方即真垂着眼帘认真地想了片刻,随后道:“离开剧组时挺晚的,因为陪导演喝了点酒,到十来点钟的时候才散场,那之后就直接回了我的住处,一直到今天上午九点出门,十点左右的样子到了这里,其中一个小时的时间都在路上。”   “有人能证明你昨晚离开后就直接回家,并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过么?”罗永刚记了几笔后问。   方即真低头笑了笑:“我可能远没有娟娟那样证据确凿,可巧昨天大门处的摄像头坏了,所以唯一能证明那些的,应该是小区门卫吧,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昨晚回家时的确切时间。”   “你说你从家里到这边开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么?”   “是的,那还是在不堵车的情形下。”   罗永刚飞快地记着,点点头。随后又问:“你陪导演喝酒的时候罗娟娟也是在场的是么。”   “是的,她那会儿也在,很多人都在。不过她走得比较早。”   “他们说她走前和你有些不愉快。”   “呵……”听他提到这个,方即真再次笑笑:“也不能说是不愉快,只是本来约好了一起出去转转,但我临时改变了主意。”   “她同你是外界所传的那种关系么?”   突兀这样问了句,这令方即真脸色略略一沉:“这好像是我的私事,罗队长。”   “凡是牵涉到可能同案子有关系的部分,都不再算是你个人的私事。”罗永刚淡淡道,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你我此刻的交谈内容都属于保密范围,不会泄露给媒体。”   这令方即真难再找到借口拒谈,便在沉默了片刻后,道:“我同她关系确实比较亲密。”   “所以你和她今天可能都对我隐瞒了一点状况,是么。”   “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在你们各自从这里离开后,你们其实在罗娟娟的家里又碰过一次面。关于这一点,之前在同希尔顿那边取证时,他们顺便告之了我。他们说虽然当时你们并未走在一起,你也戴了墨镜遮掩来你的脸,但他们还是凭着忠实粉丝对你的熟知感认出了你。”   “也许是他们看错了吧。”方即真随即道。   目光很平静,静静从罗永刚的脸上移向一旁的窗,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望着窗外偶尔走过的人影,然后再道:“不然,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倒确实没有什么证据,”罗永刚坦白回答。在方即真漫不经心望着窗外时,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始终目不转睛望着这名演员,似要从他那无懈可击的神情中寻出些什么来。“酒店的摄像头只拍到罗娟娟,并没有留下任何有你的影像。”   这话令方即真再次笑了起来。   笑罢,他靠着椅背眯眼望向罗永刚,伸出手指朝他点了点:“所以,罗队长,其实您只是在一边推测和想象着,一边顺便用那种肯定的语气在套我的话是么。”   对此罗永刚不置可否。   只看了看手中所记的那个小本,似在沉思着什么,过了片刻抬起头,有些突兀地对他道:“如果他们看错了,你昨晚确实没和罗娟娟一起在希尔顿,那你想必应该也不知道,罗娟娟在昨晚靠近午夜时分时,曾离开过她的房间吧。”   “是么?”这句话令方即真的目光似乎闪了闪,随后朝前微倾了下身子,他问:“她出门做什么?”   “不清楚,摄像头只拍摄到她出门片刻,又返回了房间,看表情似有些木讷,不排除是梦游的可能。”   “梦游么……”方即真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片刻后望向罗永刚,他径直问道:“为什么你总在同我说着这些东西,罗队长?你刚才说,凡是牵涉到可能同案子有关系的部分,都不再算是我个人的私事,那么能否请你告知我,究竟我在什么地方被牵涉到眼下这起案子里了?”   罗永刚没有回答。   只低头把那只被他摆在脚下的袋子拿了起来放到桌上,打开,用带了橡胶手套的手将一件外套从袋里取了出来。随后望向方即真,道:“这件衣服是你的吧。”   方即真迅速瞥了它一眼,点点头:“是我的,上午换戏服时我交给了助理,有什么问题么?”   罗永刚示意他看仔细这件衣服。随后一伸手将这件浅灰色的夹克抖了开来,便见到在靠近袖子和前襟处的地方,那上面触目所及一片浅蓝色的痕迹,似乎被墨水泼过一样,在室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似有若无的荧光。   见状方即真眉头微微蹙起,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发光氨,能令血迹即便被非常仔细地擦洗到肉眼见不到的地步,仍可让残留物通过化学反应显示出来。我们刚才在你们存放衣服的地方给每一件衣服都喷过一次,而很不幸,只有你这件衣服起了反应。”   “所以你们认为老杨是我杀的?”听罢方即真轻吸了口气,倒也冷静,只那样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罗永刚依旧   不置可否。收好了衣服后,他淡淡道:“死者致死的原因是喉管处巨大的撕裂性伤口所造成的血液急速流失,按照当时血溅的幅度和会造成的滴溅形状,同你衣服上这几片血痕非常接近。但现在我只能说,我们只是在你身上找到了血液的残留物,但究竟这血是谁的,还有待进一步分析才能知晓,而你是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也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正式判定。”   “那么看来我得去将我律师叫来了。”   “请便。而在那之前,请跟我到局里先待一阵吧,就当过去喝杯茶。”   “喝茶?”也不知是不是这话在此时听来颇为有趣,方即真眉头松开笑了起来,边笑边同罗永刚一起站起身朝店外走去,临到门口也不知有意无意,他忽地朝我这边的窗户处看了过来。   我忙将身子侧到一边,也不知他有没有见到我在这里偷看。   片刻听见他们离去时门铃咔啷声响,这才伸手将窗户关上,心里头却似打翻了五味水般感觉有些复杂。   方即真的衣服上为什么会有血迹?   他真的是犯罪嫌疑人么?但怎么可能,那具尸体死后的样子那么诡异,显然不仅仅只是被杀了那么简单,凶手让它仅仅在一晚上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具木乃伊,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吧。方即真只是个演员,他的地位和财富让他不可能去杀人,就算杀了人,他也不可能让一具尸体在短短时间内变成那种样子。   寻思间,见狐狸从客厅里折了回来,翻着袖子似是准备洗碗,我不由凑近了过去问他道:“狐狸,对面那具尸体的样子你见着没?”   “见着了。”他冲着水洗刷着,一边漫不经心道。   “样子好诡异。”   “还成吧,无非一具干尸而已。”   “死了仅仅一晚上就变成一具干尸,这还不诡异么?”   “嘁,”他朝我瞥了一眼,似嫌我碍手碍脚般朝我甩了下湿漉漉的手:“记得魑魅那东西么?”   我怔了怔,随即下意识点点头。   “它们吃食的时候,把活生生一个人变成一层空空的皮囊,也就半小时不到的功夫。”   “……是……是么。”他说着那具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令我后背微微一阵发麻,他感觉到我瞪在他脸上的目光,扭头朝我弯眼一笑:“我能比那时间还短哦。”   “你也吃人??!!”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叫得过响,我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死死盯着他。   见状他眼里的笑意更深,简直要哈哈大笑起来:“小白,要不怎么叫你小白呢。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脸一红,怒道:“你说得那样认真,谁知道你是真是假。况且狐狸精名声本来就不好来着!”   “哦呀,那你就当我吃人的好了。”   一边说,一边无比风骚地扭着屁股,于是那条巨大的尾巴在他屁股上甩啊甩的,如他眼神一般轻佻而恼人。我望着它真想在那屁股上踹上一脚,但随即想起这又是狐狸试图转移话题的诡计了,便耐住了性子,将话题转了回来道:“这么说,那尸体可能是被妖怪杀掉的了?”   “我也没这么说,但看那样子,十有八九是如此。”   “那方即真……”   似是立即知晓我要说什么,狐狸瞥了我一眼,道:“你这老相识倒的确是无辜的。”   “是么……”他这话令我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再问:“那么会是谁?”   “不清楚,无论那是什么,藏得挺深,深到嗅不出那吃人的味道。”   “吃人有味道么?”   “自然有,那种杀戮的戾气,非一般的力量是隐藏不了的。”在说这句话时,狐狸脸上原本轻佻嬉笑着的神情似乎微微敛了敛。   这令我感到有些不安起来:“这样的话,也许那东西就在这附近……”   “也许而已。”他复又嬉笑了起来,一边将碗碟在水里搓出一大团泡沫:“但是有那只麒麟在,想必它也不敢对你的肉动什么念头,况且你还一身的油肉,多腻味。”   “你找死啊!”我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用力拍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头号丧了两声,然后继续低头洗碗,似乎之前说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只是随口一段故事而已。我见状知他是不愿再多说,便卷了袖子同他一起洗起碗来,只心里头总忍不住一再想起那具尸体的模样,再联想狐狸所说的那些话,终忍不住忐忑不已。   转眼到了第二天,满大街都开始疯传方即真被捕的新闻。   说他身上那件衣服所沾的血正是惨死在秦奶奶家那口壁橱里的老杨的血,所以人很可能就是他杀的,至于杀人原因,却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那两人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的。   而仅仅过了两天,他却又被释放出来了。   因为虽然他衣服上沾的确实是老杨的血,但他既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找不到他动手的证据,更何况他离开拍摄场地时是十点多,到家一个小时的路十一点多,这是经过他家小区保安证实的,再出来,即便是当时就出来,那么回到秦奶奶家也得十二点多,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周艳见到上吊者的事,之后所有人一夜几乎没睡,那方即真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那种情形下即杀了老杨,又将他尸体处理成那种样子,再毫不露痕迹地离开的。   因此,杀人者究竟是谁,仍是个谜。而死者的血迹为什么会在方即真的衣服上出现,亦是个谜。   带着这样种种的谜团和猜测,“尸变”剧组在经过一个多礼拜的停工后又开始进行拍摄了,只是换了拍摄的场地,先去了别处将其它剧目提前拍摄。他们是如此急切地要将电影尽快拍摄完毕,并非因停工导致资金变紧,而是因为这剧受到命案的影响,变得红透半边天。   方即真的被抓以及后来的释放,令他如英雄凯旋而归。   杀人的嫌疑非但没有令这当红偶像的声誉受到印象,反而因此而令他博得更多的同情和关注,一时无论新闻综艺还是广告,随处可见方即真那英俊潇洒的身影,他简直是籍着那场杯具再登上了从艺的一个高峰,连带这部新剧也格外受到青睐起来,这恐怕是这整个剧组所有人都未曾料想的结果。   而我房间对面那栋房子又逐渐恢复了它的苍老和寂静,有时候会有人慕名过来参观这处“凶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渐渐被淡出人们的视线。唯有周围的邻居,每次说起那具可怕的尸体时还总会一副不寒而栗的表情,有些住得近的甚至表示想要搬家,当然,那只是口头表示表示而已。   似乎一切又恢复到了原本平静如水的日子,生意也再次清淡下来,终日无所事事着,闲得让人有些发慌,我只能靠看书和睡觉去打发一天又一天无聊的时间。   这天又和往常一样,早早关了店门,吃过晚饭充了个热水袋舒舒服服钻进被窝里看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手背处冷飕飕的总似有风吹过的样子。   便放下书想下床去看看窗有没有关牢,可是刚低下头要找拖鞋,便猛看到一团绿糊糊的身影在我床下蹲着,一张被脸皮的皱褶挤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朝上望着我,那不停吹在我手背上的风边是从它身上钻出来的,冰冷刺骨……仿佛冷到能钻进我骨髓里去……   “杨……老杨?!”那样惊呆了片刻后,我小心交出它名字。   它闻声忽地伸出干瘪的手朝我抓了过来,嘴里发出长长一声悲鸣。   却在手指几乎碰到我的瞬间,被边上门开的声音突地一震,便顷刻在我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门外铘望着它消失的方向低低一声冷哼,而在他身后,狐狸一双绿幽幽的眼望着窗外,似笑非笑朝里走了进来。   边走边在周遭的空气里轻轻嗅着,随后到窗边将那紧闭着的窗户一把推开,对着外头如幽灵般静静屹立在对面那栋苍老的房子轻轻拍了下手,冷笑道:“老子没来管你的闲事,你倒先来招惹老子,也好,现在我倒是真得要好好瞧一瞧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玩意。” 第147章 小棺材十一   狐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我总会问到自己这个问题。   我觉得他是个很难去用某种常规来为他定性的人。   有时觉得他乱没正经的,总是一副随心所欲,寻欢作乐的样子。   有时却又异样严肃。   严肃似乎同他是毫不相干的,所以在他偶尔露出那种情绪的时候,我常会将他同铘搞混。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因为那种严肃通常是不经意的,不知不觉,并且稍纵即逝。当偶尔我从他身上捕捉到这一种感觉时,便会开始不安起来,然后静静地等,等待这种奇特的感觉从他身上消失。   直到他再度将那双眼弯出一道快乐的弧度时,那就仿佛一只紧压在我心脏上的手突然松开,于是令我可以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告诉自己,那只熟悉的狐狸又回来了。   而此时,当狐狸越过我房间的窗台,跳至对面那栋安静的房子前时,我感到那只严肃的狐狸又再度出现了。   他带着点让我不安的压迫感,以及一种隐隐的陌生,就地一个旋身,人转眼浮在了半空。   似凝神在朝四周望着什么,过了片刻头一低朝秦奶奶家敞开着的窗内飞了进去,先径自到了二楼,里面走廊灯在他进入的瞬间忽闪亮了一下,转眼便已见到他修长的身影立在了底楼那间幽黑的客堂内。   灯光随之熄灭,他倒也不需要借助任何光,那双细长的眼在夜色里隐隐透出灯炬般荧光,绿幽幽地一闪,很快随着他身影隐入通向西厢房的过道中。   “狐狸!”见状我不由压低嗓子叫了他一声。   没听见他回答,便急忙攀过窗台追了过去,随即听见身后响起铘的脚步声,我以为他是要过来拦住我,但出乎意料,他只是同我一样也朝着秦奶奶家方向走去。而对面那道原本被警方贴了禁条的门,在他身影刚刚靠近的那瞬突然嘭地自行打了开来,扑出股带着油腥味和一些淡淡尸臭的风,自我面前倏地卷过,随后露出门内那片幽黑的空洞,静静的,宛如一只野兽巨大而深邃的喉咙。   我站在这片空洞前微微迟疑了下,便见铘从我身边大步跨入,于是赶紧跟随着他一同走了进去。   屋里头仍完全保留着那天剧组离开前的凌乱,到处都是被遗弃的道具,在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后它们如尸体般死气沉沉,边上那些黄色的封条自它们身旁穿梭而过,在穿堂风内轻轻招摇着,时不时抖着飒飒一阵细响,仿佛一只只栖息在坟墓上的幽灵。   而就在我这样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朝着周围细细打量的时候,回过头,却发觉铘的身影不知几时早已消失在通往西厢房的那条过道尽头。   心跳不由快了一拍,我赶紧加快脚步追了过去。几步奔过走道,一转弯便见他在窗外路灯投射来的光线中立在西厢房门口处,目光微闪,似在仔细望着什么。   于是放慢了脚步轻轻到他身边,循着他的视线也朝那个小小房间内看了过去。   然后见到狐狸正在房间中央那盏吊扇的下方站着。   那地方原本摆着装尸体的壁橱,此时壁橱早已连同尸体一起被警方运走,只剩地板上一些拖拉的痕迹。狐狸低头朝这些痕迹看了会儿,片刻头一低,似要蹲下般身子朝下俯了俯,随即我见到他嘴唇内似有什么东西般隐隐渗出点莹亮的光线来。   这是多么诡异一副的情形……   就在我为此而紧盯住他那张嘴看的时候,他忽地回头冲我笑了笑,紧跟着那被嘴角扬起的弧度内骤地一道刺眼的光线透出,那无比剧烈的光令我一下子紧闭上眼用手挡了挡,再睁开,那雪亮的光华似已完全消失了,只留一小点如钻石般的光华团团绕在狐狸抬起的右手上,似乎光内裹着样什么东西,但周围的光芒实在太锐利,完全无法让人能将它窥得清楚。   而此时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口原已被带走的壁橱,不知如何又回到了原地。它安安静静在狐狸的身边矗立着,双门紧闭,仿佛自修好那刻起还从未被开启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状我不由蹙眉,并望向身旁的铘。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忽然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举动令我不由自主也跟着朝后望去,随即不由大吃一惊,因为我见到身后正有道瘦削的身影提着支手电,一路怕冷般紧拽着身上那件绿色的袄子,一路东张西望沿着走道朝着这边慢慢过来。   那不是老杨么……   虽然他活着时我从没见过他,但自从见过他尸体后,我便在脑子里深深烙下了他那张皱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以及身上那件同他年纪极不相符的鲜绿色绸布袄子。   此时他完全不似死去时的样子,五官很正常,带着一种老实人的低眉顺眼。慢吞吞走到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下举着手电朝屋里朝了朝,然后张嘴似着对里头说了句什么,便如若无人之地穿过我身体径自走进屋内,一张脸笑逐颜开,似遇到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喜事,只是那样一张皱巴巴的笑脸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显得如此怪异,不由令我朝铘的身旁靠了靠近。随后才继续朝他望去,此时他已到了那个壁橱前,打开门探头进去像是在找什么,一阵翻看过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慢慢转向身后,似乎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他有些不安的声音。   但显然是听错了,他有些局促地傻笑了下,然后继续低头在那壁橱内翻看,可是突然间他整个儿的动作便停止了,猛地下抓住了自己的喉咙,似有什么东西将他喉咙给卡住了,憋得他整张脸涨得通红,嘴用力张得老大,嘶嘶地一阵阵拼命呼吸。   可随即一大蓬血从他这大张着的嘴里直喷了出来!   喉咙处也是。   那只被他自己的手紧紧捂住的喉咙不知怎的出现了一片巨大而模糊的伤口,像是活生生被什么东西给用力撕裂了似的。这令他痛苦得整个人如虾米般蜷缩了起来,可没等他就此跌倒在地上,突然整个人猛地朝上一挺,随后倏地朝上直飞了起来!   一气似要直飞向天花板,却被垂挂在天花板上的那只电扇给勾住,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扇叶上扭动起来,从嘴里和喉咙里喷射出的血漫天乱飞,奇怪的是无论怎样却没有飞到天花板和扇叶以及周遭的任何地方。   它们在从老杨体内喷出后不久,便仿佛蒸发般消失了,而同时老杨的身体也在就动中逐渐变瘦,变小,变得如同一条脱水的蛞蝓般渐渐成了一条干瘪而古怪的东西。   然后,在不出十分钟的时间,他那已然完全变形的身体终于从电扇上掉了下来,落在壁橱便,随即我见到他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地上提了起来,将他拍了拍整齐,自脚处折叠起来,那样如同件衣服一样地折叠着,随后挂入橱内。   之后,嘭的声闷响,那两道门自动合了起来,就如我之前进秦奶奶家大门时所见的那样。   但之前那是铘的力量所谓,此时将老杨以如此暴戾和干脆的手法杀死,将他折叠后挂入壁橱中,再将壁橱门关紧的那个人……或者东西,又究竟会是什么。   思忖间,见狐狸手轻轻一拢,便将手心中那团泛着晶亮光芒的东西重新塞进了嘴里。   于是那口壁橱也紧跟着消失不见,他又朝露出的那片空地处看了两眼,随后似是轻轻吸了口气,转身朝门口处慢慢踱了过来,望向铘道:“你怎么看。”   铘沉默了片刻,道:“以你的‘引魂锦岚舍利子’都没能那东西显身,可见那东西不是寻常的妖类。或者,并非是妖类。”   “啧,”闻言狐狸回头又朝屋内望了一眼,轻轻挠了挠下巴:“看来要处在被动,这倒有些难办了。话说回来,有这样凶煞的东西经过,先前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理说早该有蛛丝马迹的迹象出现才对。”   “也许等它吃了下一个人,便可掌握它的动向。”   “但不知这一顿够它消化几天。”   “那无须多想。我所在意的是,它今日能堂而皇之地趋使丧魂登入这周边结界,明日不知会做下什么样的举动,若你这边不再适合她居住,我便只能将她带走。”说罢,铘那双暗紫色的眸子蓦地转向我,令我不由得被他看得一惊。   下意识朝后退开了一点,不知是否心跳骤然的加快令我全身的血液都涌进了脑子,我突然脑子有个念头倏地闪过,在眼见着狐狸的目光微微沉下时,脱口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也许有个人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谁。”两人目光不约而同望向我。   “那个张兰,张博士。也就是这里剧组举行开机仪式那天,她过来装神弄鬼弄得这里非常热闹的那个。”   “你说她?”闻言狐狸眉梢轻轻一挑,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想去让神婆去给你掐算么?”   “当然不是。”我皱眉瞪了他一眼:“那天上午我去过她那里,她跟我说,她在我身后见到一个穿绿色绸布衣服的人在看我。当时我以为她在兴口胡说,因为那时我什么不正常的东西也没有看到。只是到了当天晚上,我确实见到了那个绿衣服的人。”   “是么,在哪里。”   “在我房间里。但我那时以为是做噩梦来着,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后来老杨死,我又在房间里见到了他的魂魄,才想起来,那天见到的绿衣服的人,应该就是老杨。”   “但张兰同你说的时候,他还没死不是么。”狐狸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确实还没死。但是,她在开机仪式上说到冯导演被黄皮子缠着时,我也同样没见到他身后有黄皮子,直到第二天,我才见到了的。”   “是么。”此时眉头微微拧了拧,狐狸似终于对我的话产生了兴趣。也对张兰那个人产生了兴趣。因为片刻后,他嘴角再度慢慢扬了起来,点点头:“那倒确实有点意思,小白。她看来好似能预知未来一样,而且都是糟糕的未来。”   “是的。”   “既然这样,那不如带我去她那边看看吧,让我好好看看一个能预言未来的神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好。”   话音刚落,便见狐狸甩了甩尾巴朝门外径自走了出去。   我见状便要跟着一起离开,可还没挪步,却见他在经过铘身边的那瞬突然将身子猛地朝他那边一斜,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他已籍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肩膀将铘一把顶到了他身后的墙上!   随后将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对着他一字   一句道:“带她走?若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会让你知道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说着这话时整个儿背对着我,因而我无法知道他此时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感到自己心脏跳得飞快,而这时铘的目光穿过狐狸的脸侧朝我望了过来。他在刚才那瞬微微的诧异过后,神色似渐渐沉了下来,目不转睛看了看狐狸又转而望向我,随后一言不发目送着狐狸自他身边离开,径直出了这栋房子。   “走吧。”然后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我听见他这样对我轻轻说了一句。   之后便不再理会我,一个人朝外走了出去。 第148章 小棺材十二   有时候,觉得感情就是那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在一切都还未知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寻出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好。想了解自己的心意,想了解对方的心意,想了解一切可能的契机……   而,一旦感觉似乎碰触到了某些清楚的东西,那些东西仿佛近在咫尺,亦或呼之欲出。可是你却突然间惶惑了,不安了,变得迟疑和纠结了。心里暗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真是如你所想?还是那仅仅只是你想得太多。   『带她走?若下次再说这种话,我会让你知道有什么样的下场。』   自狐狸昨晚以极突然的一种方式和语气,对着铘说出这样一句话后,他仍旧能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吃了些点心,然后钻进房里呼呼大睡。   我却因此一夜没有睡着。   每每想到他当时那冰冷的语调,便会心跳加速,周身发抖,即使用力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也无济于事。但这并非是出于害怕,自然并不是出于这种感觉,我只是无法形容它带给我的究竟是喜悦还是紧张,或者那无穷无尽不知所措的压迫感。   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压得我魂不守舍,于是整整一夜,我在台钟指针喋喋不休的滴答声里口干舌燥,无数次试图让大脑平静下来,却完全无法阻止那些活跃的思维一点点侵袭进我的心脏,再经由四肢百骸的经络和血液流进我脑子。   他为什么说那句话?   他为什么在铘说到要带我走时会对铘说那句话?   是真的不希望我离开么,还是仅仅只为了不甘心铘在说出那句话时,眼里所流露出的那瞬不屑的眼神。   我不知道。   越是试图去理清这一些,却发觉往往被陷入更深的一个说不清理还乱的境地。   于是第二天,当我终于在晨曦白茫茫的光亮里迷糊小睡了片刻后,被杰杰蹦跶着吵醒,一照镜子,发觉自己眼圈黑得就像两个模糊的黑洞,头也胀疼得厉害,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理所当然地被狐狸嗤笑了,他笑我眼影抹得很自然,好像被揍了两拳的天使一样。   我没去理他。   他依旧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边在门口卖着早点,一边同那些绕远道过来同他攀谈的女人眉来眼去。女人们形形色色,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美有丑,但狐狸待她们总是一样的好,这好是无法不令人感到喜欢的,所以钱多一张多两张地塞进他手里,不要他找,他便笑嘻嘻地接了,随手塞进自己袋子里,鼓胀的袋子令他有些开心,于是眼睛微微地弯起,便以更诱惑人的笑容对着街上吆喝一句:包子咯!新鲜出炉的蜜汁羊肉馅儿包子咯!   到张兰的住处时,是下午两点差五分。   狐狸说,由于人身上所具备的灵场极弱,因而一个人身上究竟有没有具备通灵之气,那种灵气又究竟能达到什么样一种地步,一天里只有两个时辰是看得最清楚的,那就是午夜两点和午后两点。   灵场便是所谓的第六感知。有时候它是抽象的,譬如你突然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慌乱,或者恐惧,却又不知究竟因何而起。也有些是具象的,譬如感觉到了什么,而它真的可以在某一时段发生,甚至籍由这种感知,可以看到一些来自另一世界的东西,更强之还能与它们交流。   所以选了这样一个时间来到张兰家,一来,是想看看她是否真的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二来,也是为了想看看她身上的灵气是否到了一种能够影响到别人的地步。毕竟剧组当日所发生的那些事,皆是在她出现后而起,难免不令人怀疑她是否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影响。   “我知道你会来。”   整两点,我同狐狸进入了张兰的工作间时,这名瘦削而严肃的女人仿佛刚醒般自桌前睁开眼,抬头对我道。随后目光落在我后头的狐狸身上,似乎微微怔了怔,嘴角因此而垂了下来,却也不多什么,只朝我俩做了个‘随便坐’的手势。   狐狸便也不客气,径自在她对面那把椅子上坐下,笑吟吟用他那双碧绿的眼望着张兰,颇为恭敬地欠了欠腰道:“您怎么知道她会来,张博士?”   女人看了他一眼,低头轻轻捻了捻手里那把铜币。   屋内依旧那股浓重的熏香味道,混合着水蒸汽的潮湿,令这不大的空间泛着股雾气般的氤氲,就如这女人大大的眼眶里所透出的神情一般。她用这样的眼神朝手心里的铜币看了片刻,道:“因为我猜,这姑娘应该是看到那天我所说的东西了。”说罢抬头望向我,问:“是么,小妹?”   我没有回答,只低头在她边上那把椅子坐了下来,随后道:“那个剧组里被杀的人,叫老杨,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死成那种样子,实在太可怕也太可怜,您是早就料到他会死的么?”   张兰瞥了我一眼,摇摇头:“这倒并不知晓。我能见到那些东西死后的样子,具体它们是谁,怎么个死法,却一概不知。”   “但您跟我说起的时候,他还并没有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话令她嘴角扬了杨,眼里一瞬似乎有些颇为得意的神色闪过,随即又再度恢复原有的严肃,她抿着唇将一枚铜币放到桌上,道:“人有三魂六魄,濒死之人,其中的部分魂魄会脱离身体,俗称出窍。我能在那人死前就见到他,便是这个道理。”   “但我和他并不相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身边?”闻言我不由再问。   她沉默了下没有回答。只带着一种有些奇特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后忽地将视线转向对面默不作声听我俩交谈的狐狸,轻轻将手里的铜钱捻了两把:“这位朋友该也是道上的,不如就由他来说说吧。”   她的话令我怔了怔。   转而望向狐狸,他闻言脸上一阵似笑非笑的神情,继而靠到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沿着桌面轻轻一滑,点点头:“张博士真是眼利,怎么知道鄙人也刚好是做这一行当的。”   “倒也不难。”她朝我看了一眼,将第二枚铜币摆到桌上:“这姑娘自第一次来时,就很显见的持着副浓重的怀疑态度,她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显露这这点。而我从事这行那么些年,如她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有时便会见到他们带着同样做这行的人来,仿佛考官般审视着我的能力,而那些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专家’,有些自身是伪的,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实质没有半点儿灵气。而有些倒也确实有点真材实料,不过受能力所限,虽功架十足,却也不过是个虚设的幌子。”   “那么博士觉得我属于哪种?”   “你?”张兰闻言再望了他一眼,从掌心里取出第三枚铜币摆到桌上,道:“你同那些人自是不同的,所以我见你入内,并没有撵你离开。”   狐狸微微一笑:“不知怎么个不同法。”   “你身上灵气重,是块做这行的好料子。”   “哦,不知道这种灵气是怎么看出来的?”狐狸再问。   张兰没有回答,只将第四枚铜币摆到桌上,将这四枚铜钱连成一道直线,随后将它们一并推到狐狸面前。说来也怪,当它们在靠近狐狸不到半指距离的一刹,忽然全部转了个向,有‘宝’字的那一头齐刷刷对准狐狸,仿佛那字同狐狸间有相互的引力一般。   “瞧,这就是答案。”似是见到我眼中露出的惊讶之色,张兰勾了勾嘴角,道,“这钱币对灵力特别强些的人会有反应,也是极其有效的克制阴邪之物“那么您的灵气如何。”狐狸朝那四枚铜币一一看过后,突兀抬头问道。   张兰微微一怔。片刻蹙了蹙眉,将那四枚铜币依次收拢,冷声道:“你可说我是没什么灵气,但有些人天生便能窥知阴阳,譬如我。”   狐狸似乎并未留意到她脸上所露的不悦,只将目光停留在她手心那把铜钱上,在她要将最后那枚铜币也收起时,他伸指在那铜币上轻轻一点,若有所思地问道:“您这套钱币比较特别,看着不像是一般的俗物,倒不知究竟是从哪里请来的明器呢。”   这话出口,显见张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又在片刻间恢复如常,她笑了笑,将那些钱币收入袋中淡淡道:“小兄弟不要乱说,什么明器不明器的,从事这行,当敬魂魄如神明,又怎敢去用墓中所出的物品。这些钱币不过是祖上留下来一些没太多价值的古董而已。”   “是么。”狐狸笑笑,倒也没再对此继续追问些什么,便将那枚被张兰遗落在桌上的铜币拈起,递到她面前。   “谢谢。”她见状结果,正要将那铜币也收起,却不料狐狸似不经意般手朝前一探,径自到她胸前,在她衣襟间那枚隐露在外的小棺材坠子上轻轻碰了一下。“你做什么?!”这举动令她当即拍桌站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她捂住胸口处怒视着他,仿佛遭到了无比严重的侮辱。   “胡离!你也太不小心了啊!!”见状我赶紧跳起挡在她面前,一边在顺着她朝狐狸大声骂了一句,一边赔着笑脸对她道:“真对不起啊张博士,他做事毛手毛脚惯了的,您千万不要介意啊……”   “这也太毛糙了点!”张兰似还怒气未平,狠狠瞪着面前一脸无辜的狐狸,却又不知该继续指责些什么,便用力喘着粗气,一边沉默着僵立在那儿。   所幸此时门忽然被急促敲了两下,将这尴尬的局面适时破开。随即有人一前一后推开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冰冷的风,令屋里闷潮的空气得到片刻的缓解。“张教授在么,张教授,”为首那人一进门边大声道,随即望见八仙桌正首所站的张兰,立即三步两步走了过来:“张大师,张教授,您一定得给他看看,他被黄皮子缠得要不行了!”   说着,回头见着我,他立刻红了红脸朝我笑了笑。“哟,您也在这里……”   见状我不由一愣,因为我认得他,他是“尸变”剧组举行开机仪式时跑到我店里来找方即真的那个胖子。   此时他满头大汗,这二月初的天他额头隐隐蒸出一层热气,也不知得有多大的急事才能把一个人给燥成这样。   而透过他肩膀望向他身后,便见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扶着一个矮个儿男人在朝里望着。矮个儿男人的全身被羽绒服和羽绒帽包裹得很紧,只留一张蜡黄的脸在外面,套着几乎遮掉半张脸的宽大墨镜,嘴唇微微发抖,衰弱得好似一旦放开便会跌倒在地。   他似乎是在透过那副墨镜望着张兰。见到张兰眯缝起眼帘朝他投来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神色,他似是扭头想离开,但苦于手脚乏力,只能不由自主被边上那魁梧的汉子拖着到八仙桌前,又被扶进椅子内坐下。   之后仍是想要勉强站起,却完全无力,于是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靠向椅背,随后抖抖瑟瑟抬起头再次望向张兰,苦笑着摘掉了脸上的墨镜:“张博士……” 第149章 小棺材十三   墨镜之下,是冯导那张原本严厉苛刻,此时却虚弱得奄奄一息的脸。   这令我一望之下不由大为吃惊。也就短短半个多月没见,这原本在拍摄现场如君王般专制而硬派的男人,此时那雷厉风行的精神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在我面前便如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急剧消瘦令他那原本丰满胖大的脸被大量皱纹所覆盖,皮肤蜡黄,眼球也蜡黄,仿佛黄疸病人一般。   屋子里很热,他身上穿的衣服也相当多,但他仍像怕冷般颤抖着,一边抖一边看着张兰,似在等着她的反应。   而张兰亦同我一样在注视着他。片刻冷冷一笑,轻蔑道:“原来是冯导。不是说不信鬼神之说的么,怎么会屈尊跑到我这一个小小的江湖骗子这里来。”   “张教授……”闻言冯导脸上再次浮出一层苦笑,许是知道再说什么也没多大用处,便朝旁边那胖子看了一眼,胖子即刻心领神会,从衣袋内抽出只硕大的红包,恭恭敬敬递到张兰的面前:“张教授,请笑纳……”   张兰连多余的眼光也不屑朝那方向看上一眼,低低一声冷哼,扯过椅子坐下,径直望着冯导的脸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现在才来找我,不嫌太晚了么。”   “……请您大人大量,原谅我的愚昧……”冯导吃力道。他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说一句得喘上一大口,随后有些呼吸困难,他扯下帽子慢慢扯下衣领上的拉链:“……再……再者,如果没有亲眼见……见到过……有几个人能相信这种东西呢,是吧……”   “现在您见到了?”张兰冷声问。   冯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没有,除……除了我,别人都见到了……他们说我被黄皮子缠上了,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耍我,现在……现在算是真的知道了……”   张兰闻言站了起来,望着冯导那张衰弱又痛苦的脸,慢吞吞踱到他边上,掀开他衣领朝他脖子后面看了看。   我借机见到他脖子后有厚厚一层模糊的东西贴附在他皮肤上,随着他呼吸而微微起伏,并散发出一股有些呛人的臭气。   “这有多久了。”这时听张兰问道。   一旁的胖子忙答:“从开始发觉身体不行时起,约莫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张兰的眉心微蹙,似若有所思般望了望冯导。   后者一脸期盼地望着她,及至见到她这样一副神情,似被冷水泼到般缩了缩脖子。继而呼吸似乎变得更为困难,他乞求道:“张……教授,能不能把……把窗开开……”   “我会冷。”张兰轻描淡写道。随后转身返回原处坐   下,交叠着十指再度望了望他,道:“再过两天你便会死。”   如此冷漠的话音,说出如此冷漠的一句话。不但令冯导绝望地一声呻吟,亦令我不由自主朝狐狸看了一眼。   试图从他眼内寻到些什么,但他只是默不作声站在一旁观望着,好似一道无人察觉的影子。   便再次望向张兰,见她在说完那句话后,脸上带着丝冰冷的笑,轻轻抚了抚胸前的棺材坠子。旁边胖子急道:“两天??两天后就得死??那一点办法也没了吗??”   张兰不语,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的确没有办法。   见状胖子用力一跺脚,转身对那魁梧的跟班道:“得!还是马上去八一医院!”   那人一听正要过来扶冯导起来,却见张兰轻轻敲了下桌子,道:“但话虽如此,要救还是有方法救的。”   一听到这句话,冯导原本绝望得已经闭上的眼蓦地睁了开来:“是……是吗……张教授……”   “什么方法??”胖子也随即问道。   张兰笑了笑。伸手抓过一旁的袋子,从里头倒出钱币摊开在桌上,再慢慢拢进手里:“但救他我是要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尽管说!”   张兰看了眼胖子,再望向冯导:“第一,那年我在你这儿出的事,你得恢复我的名誉,你得让所有人知道我张兰不是造假的神婆,而是个真正的通灵者。”   “没……没问题……”冯导一口答应。   “第二,我被关了两年,这精神损失,你也必须负责赔偿。”   “那是自然……”   “第三,”将所有铜币捻进手掌,张兰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你得答应这事过去后,登报上电视发表声明,一声明向我道歉,二声明是我救了你,你答不答应?”   “答……答应……都答应!”   有什么不能答应,有什么比救命更重要的事不能答应,况且这些对于冯导来说完全是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   所以他头点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见状张兰嘴角扬了杨,随后伸手自八仙桌下的抽屉内取出把一尺来寸长的刀,轻轻摆到桌面上。“那么此时开始,你完全信我么?”然后她望着冯导那双蜡黄的眼睛问。   冯导虽然在见到那把刀的瞬间眼里有些疑惑,但忍极其坚决地点了点头。   “相信我能通达阴阳,并为你除去身上所附这的黄皮子?”   “对!”   “那你将头摆到这儿来。”说着,拍了拍桌上那把刀子。   冯导毫不犹豫便将脸朝那地方搁了过去,就搁在那把刀子边上,微微耸动的鼻尖正对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刃。   “很好,”这令张兰的脸色终于略略缓和了下来。她慢慢踱到冯导身边,低头凑近了他耳朵道:“这对你我来说非常重要,所谓心诚则灵,若你对我还抱有任何怀疑,那结果便不得而知了。”说罢,几乎是完全突兀得不为人所预料的,她一把抓住冯导的头朝桌子上用力摁了一把。   听见他因疼痛而发出一声闷哼,便在边上那胖子脱口的惊呼声中一把抓起那把尖刀闪电般朝着冯导的脖子上直扎了上去!   那瞬我也不由自主惊叫了起来。   以为她那一下是绝对是将冯导的脖子割断了,但当刀尖落下,却是在冯导脖子后半寸的地方。   那地方被刀尖牢牢地钉着一团东西,黑糊糊,又似隐隐透出层黄气。片刻逐渐显露出一只黄鼠狼般的体态,头颅自下三寸处被刀尖钉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是死了一样。   但就在我试图靠近些将它看得更清楚些时,它突然猛地朝上一阵挣扎,嘴里嘶的声尖叫,在刀尖下如疯了般连抓带刨地拼命扭动起来。这令冯导疼得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一旁胖子和那跟班急得脸色发白,想过来帮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束手无策,只在嘴里发着些毫无意义的咕哝。   而张兰似对此毫无察觉,她目不转睛盯着刀下那扭动的东西,小心翼翼趁它扭到一定副度时一把扣住了它的脖子,再迅速将刀抽出,那东西便挣扎得更为猛烈起来。可是无论怎样猛烈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张兰那几根细长的手指,我不由朝那手多看了一眼,随即发觉就在无名指和中指的指缝间,它们夹着两枚铜币,应是刚才时就被张兰不知不觉夹在自己手指上的,因而令她抓握那东西的手势有些怪异。   她以那样怪异的手势将那东西小心翼翼而有力地从冯导身上扯出,直到最后一点黑糊糊的东西在他身上彻底消失,冯导那张原本痛苦到扭曲的脸一下子松弛了下去,并嗵的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倒在地板上,无比疲劳又舒坦地长出一口气。   张兰朝他轻瞥了一眼,然后将那依旧扭动个不停的东西丢到桌上,在它试图弹身而起的霎那抓起边上的铜钱朝它丢了过去。   铜钱碰到它身体的一刹它蓦地瘫软了下来,见状张兰抓起刀子对准那东西挣扎而起的细长脖子便是用力一挥。   手起刀落,无比准确地将那东西的头给切了下来。而那小小的头颅刚刚同身子分开,它便整个而突然化成一团黑气嘭地在桌子上散了开来,伴着一股浓烈的恶臭,同周遭浓烈而潮湿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几乎要吐。   眼见不出片刻便在空气中消失得彻底不见踪迹,那胖子同那跟班脸上的神情几乎同见到了神一般。他们痴痴呆呆望着张兰的一举一动,想说些什么表示表示,却最终只是捏着手里厚厚的红包无声蠕动着自己的嘴唇。   见状张兰脸上浮出似有若无一丝笑。随后重新冷了脸色,她走到冯导身边,将一枚铜币扔到他身上:“自今天开始将这东西带在身边,直到身体复原,最好不要离身。”   “一定一定。”此时她的话已如圣旨一般,当下胖子同那跟班一边将冯导从地上扶起,一边匆匆拾起铜币恭恭敬敬应着。   “门口处有功德箱,去化了功德以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是是是……”   边应边还有些呆傻地在原地站着,张兰见状,冷笑道:“还不赶紧送人去医院,再晚些,那便是任谁也救不了的了。”   这话一出,两人立刻惊跳而起,急急将红包投入功德箱,扶起冯导转身便如一阵风般朝外跑了出去。   目送他们身影直至消失,狐狸方才轻轻拍了拍掌,叹道:“今天可开了眼界了,张教授,您降伏那黄皮子精的手段可当真称得上一绝。”   “过奖。”女人微微一笑,拢起铜币放进袋子里收好,随后转过头径自望向我道:“这回可信了么。”   我一时怔了怔。   正要点头,却听狐狸又道:“但降那精怪的手段是否过于凶狠了一些,原本只要释放出它所吸取的精气,不仅能挫了它的妖体,也可令刚才那人得到真正的恢复,不似现下,他差不多半只脚已进了棺材了。”   这话一出,张兰不由冷哼一声:“凶狠?对付这种伤到人命的东西,手段不残酷一些,往后它们害人的方式会更加残酷。”   “哦呀……您说得这倒也是。”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狐狸似是在对他刚才那些话示以歉然,随后负起手一边打量着她这间小小的屋子,一边漫不经心道:“不知张教授可曾降伏过狐仙不。”   “狐狸精么。”张兰捏了捏之前在抓握那只黄皮子精时过度用力的手指,笑了笑:“不曾见过那种东西,据说早些年都已绝迹了,这年头狐狸皮草如此泛滥,便是单纯的狐狸都怕要绝种,别说什么狐狸精。”   “倒也是哦。”狐狸轻轻一笑,回头朝我招了下手:“今天真打扰到教授了,若不嫌弃,改天还想再来向您请教。”   “不敢当,尽管过来,也许我可以帮你充分地运   用一下你这与身俱来的灵力。”   这话令狐狸再度笑了起来,笑得如此妩媚,竟让那严厉的女人也不由望得略微呆了呆。   片刻,就在我同狐狸朝功德箱内投下红包,预备离开这间闷热的小屋时,她突然再次开口,道:“小妹,最近这段时间小心点便是,你总也不想要死的,是么。”   这淡淡的话音令我蓦地一惊。   迅速回头望向她,见她那双幽黑的眼睛看着我,又似望着我身后的某处道:“有个女人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我不确定那是你,也不确定那不是你。” 第150章 小棺材十四   临近情人节,一到下午便能看到成群结对的少女在路边各种小店里闲逛,或者挑选卡片,或者挑选一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巧克力,热热闹闹的。   因而一走出张兰家,不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即便午后的阳光非常温暖地照在身上,手脚依旧冰冷而潮湿。于是捏着拳头将两手兜在裤袋里,我默不作声在狐狸身后跟着,看他眯缝着双眼有些惬意地享受着阳光,长长的黑发在光里闪着层淡淡的金色,相当温暖而柔软的一种颜色,不由看得一时有些发呆,便连过马路也忘了停顿,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去。   “还在想那女人的话么,”狐狸见状回头瞥了我一眼,在绿灯亮起时拽着我衣领把我带过了马路:“你这死小孩命硬得很,这些年多少凶物弄不死你,现在倒被个神婆随口唬弄一句话就给吓得魂不守舍,不丢你自个儿的脸也丢老子的脸呐。”   我涨红了脸朝他撇撇嘴,头一低越过他身侧加快了步子径自朝前走去。   说真的,狐狸说得倒也没错,我真的被张兰的话给吓到了,就在刚才,甚至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如果换作是在以前,张兰对我说的那样一句话也许我完全不会想太多,甚至可能一笑置之,因为迄今为止碰上的妖鬼乃至神仙不在少数,但我从未见过一个能预知未来的。   或许有些确实有那能力,但轻易不说出口,自然有它们不说出口的禁忌,否则,这世界岂非是要乱套,只要有一人便足以改变世界,是以万物皆有准则,看看自古流传至今那些所谓的大预言家,哪个不是后人为了显示其强大性而刻意添油加醋鼓吹出来的。   但张兰确实让我见识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虽然她这能力未必对所有事物都奏效,但的确仅仅只见她随口预测了三点,便已经有两点被证实了。而第三点是她在秦奶奶家窗外所见的吊死的女人,这一点并未被实现,虽然确实有周艳声称见到了罗娟娟上吊这一事情发生,但所幸那并未成真。所以仅此一点,算是一个失误。   却没料到她今天突兀又预言说可能见到了我被吊死。   『有个女人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我不确定那是你,也不确定那不是你。』   那样简简单单一句话,被她从那平静的嘴唇里淡淡吐出,即便当时艳阳高照,即便狐狸就在我身边,仍是如一桶冰水般当头淋在了我身上,令我不由自主一阵激灵。   想到这里,脚步不禁又慢慢放缓了下来,我回头看了身后那不紧不慢跟着的狐狸,道:“这个张兰通灵能力真的那么强么?”   “若是很强,我当时便会动手了,正因为见她几乎同寻常人无异,所以才任她继续在那里卖弄。”   “你是说她并没有通灵能力?”我不禁皱眉。   狐狸咧嘴笑笑,抹了把自己水光溜滑的长发:“她如果真有通灵能力,岂还敢在我面前一口一个狐狸精的叫,就是那些稍有些能力的瞎子,在靠近我身侧都知晓要避开,何况一个通灵力极强的人。”   “那她怎么会抓住那只黄皮子精?”   “啧,”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狐狸走到我身旁随手将落在我头发上一瓣叶子扯了下来:“要不怎么叫你小白呢,要不怎么叫你小白呢,”然后一连说了两遍那令人不爽又似乎令他很爽的话,轻轻一吹,将那片叶子吹落到地上。“首先我早已说过,那东西并非是真正的黄皮子精,而是个蛊。而蛊要比真正的精怪好捉,因为她手上有那把克制阴邪的铜币。”   “那其次呢?”   “其次,她若真有本事,便应知道对付蛊,以她那直接而粗暴的方式,搞不好便会伤人伤己,虽然借着铜币她侥幸成功,但那男人此后再也回不到原先健康的体魄了,因为他精远以被吸得七七八八,除非在收蛊前迫使它将那些精元吐还,显然,那位张教授并不知晓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片刻似有些若有所思般道:“况且,如果我猜想得没错,那蛊该是因张兰所起的才是。”   “因为她?”我不禁惊讶:“为什么?”   “忘了么,他们说张兰两年前便说那男人被黄皮子缠身。只是当时被当作闹剧一场,直到这次重提,他才突然被人见到果真有黄皮子附身,并还实际性地发展到威胁到生命的状况。因而可以看出,这女人对自己的通灵之术有着极深的执念,她是如此地执着于认为那男人一定是被黄皮子附身,并两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而念蛊这东西,便是由人的怨念所养成,以此推测,那男人其实就是被这女人所害,又再借着她所谓的通灵之力,被她勉强所救治。”   经狐狸这一说,一切登时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想想也确实有道理,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脱口问道:“那难道老杨的死也是因为她的执念么……”   这问题令狐狸微一蹙眉,随后轻轻咕哝了一句:“难说,这倒不像是她的所为,那东西可不是随便用什么执念便能形成和驱使的。”   “那看来仍是无法知道昨晚驱使老杨的魂魄到家里的那东西是什么了……”我不由有些失望。   “我原想过可能是她凭借那只小棺材所为,”狐狸瞥了我一眼道,“因为那只猫妖说过,她养着古曼,而那东西虽然以微不足道的居多,但也有些特别强大的,倒也确实具备兴风作浪的能力。”   “但并不是么?”我望着他略有些游移的目光问。   “不是。那小棺材很普通,几乎没有多少力道,倒是那女人身边这把铜钱,似有些来头,看起来颇有些意思。”   “不就是康熙通宝么。”   “虽是康熙通宝,但并不意味着它便是康熙年间所制成。”   “哦?这怎么可能?”康熙通宝不是康熙年所制,难道还是同治年制的。   心里头犯着嘀咕,便见狐狸弯眼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我面前轻轻一翻,合拢再张开,赫然一枚小小的康熙通宝静静躺在他掌心。“说个典故给你听。当年清兵入关后,自大明皇帝的宫内占了不少宝贝,其中一件叫通冥宝钱,传是铸造于宋代,以人血和铜兑着长白山骏猊骨粉所炼成,是一件克制阴邪之物的至宝。”   “……听上去它倒是比较阴邪的样子……”   狐狸笑了笑:“确实比较阴邪,正所谓以毒克毒。因而怕它过于锋芒毕露伤了清朝的气数,所以康熙帝即位后用以他名号所铸的铜币将之封盖,据说一共有二百七十八枚,现在流落于是也不知还剩多少枚。”   “但,”听完他的话我再朝他手心那枚铜币看了一眼,摇摇头:“看上去也没多大厉害么。”   “那不过是没有掌握用对它的方式。”狐狸望着我轻轻说了一句。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后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迟疑,转瞬复又笑笑,低头朝那铜币轻轻吹了口气,那铜币便啪的声爆裂开来,露出里头黑糊糊一片扭曲不平的东西,递到我面前:“喏,这就是它的本尊,只怕那位张教授自身也未见过,因而将它当作礼物一样随手发放出去。却不知道这东西发一件少一件,此后只怕要在她手里彻底失传了。”   我看了看这丑陋的东西,就跟博物馆那些腐朽得快要看不清字迹的古币没太多区别,只是更小一些,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冥和一个宝字,其余字迹皆已看不清楚。“那么,老杨的死是因为这东西么?”于是再问。   “也不是。”   狐狸干脆的回答令我不由气馁:“……那你研究它做什么。”   “因为既然它已现世,想必另外十二样曾同它一起埋葬在坟墓里的明器也已流落到世上,不知是否会同那些东西有所关联……”说到这里话音微微一滞,因为一辆极其漂亮的黑色宾利在我认真听着狐狸说话的时候,无声无息在我俩边上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里头露出方即真那张漂亮的面孔:“宝珠,逛街呢?”   “方即真,你   怎么在这里?”我有些意外会在这样的小街上再度见到他。   “听说冯导在这附近治疗,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他道。一边经由我脸侧望向我身后的狐狸。   “他已经没事了,被送去医院啦。”   “是么。那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不用,我跟胡离一起走回去就行了。”   “原来阿离也在。”这话令他再次望向狐狸,笑了笑,好似刚刚才见到他一样。   狐狸亦仿佛刚将他认出来似的,挑眉一笑:“哦呀,我还想这小白在和谁说话,原来是方大明星。这是跟女友约会么。”边问边朝那安静坐在车子内侧的女人嫣然一笑。   女人便朝前探了探身子,脸从阴暗处露出,于是便很轻易地认出这张包裹在墨镜和丝巾下那张精致的脸,原来是方即真绯闻中的情人罗娟娟。她对狐狸报以同样嫣然的一笑,道:“一起么,阿离?”   “不啦,”没等狐狸回答,我径直道,“我们路上还有东西要买呢。”说罢拉着狐狸便朝前走去,等想到还未同他们道别,他们的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哦呀,吃醋了?”见我扭头朝后看,狐狸瞥了瞥我,有些不屑道。“没事,这两人最多凑不过一年,你还是有机会的,小白。”   “你有病啊。”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吃个鬼醋。”   “哧哧哧,你看到那女人脸都青了。”   “因为我看到她身后还有个女人啊!”话一出口,便见狐狸脸上嬉笑的神色微微一敛,便沉默了下来。   果然他也见到了。   那是个一脸苍白的女人,苍白到我几乎看不清楚她的五官,只见到她如同副苍白的影子般紧贴在罗娟娟的脑后,也不知究竟是过路的魂魄,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待要问狐狸,却见他已转身朝前继续走去,忙跟过去,还未开口,便听他道:“少管,小白,最近的事太多,少管。” 第151章 小棺材十五   转眼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我在报纸上看到张兰的事上了报。   冯导履行承诺在电视上公开向她道了歉。而正如狐狸所说,那男人现在看起来就像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消瘦、疲劳、精神状态很差。他无比诚恳地坦言了以往对张兰的误解,并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对她能力的敬仰后,那女人一下子成了周围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香港有白龙大师,她现在似乎成了内地的白龙大师,大批记者因此而扎堆在她家周围试图拍摄下她通灵的过程,但她变得无比深居简出,几乎很难再见到她抛头露面,这愈加神秘的行为令人们对她的好奇心越来越盛。   于是,她红了,一夜爆红于电视和网络,甚至比那些偶像明星的出名更快。   谁都想一睹这名大师的神迹,虽然冯导在电视上说得极其隐晦,并未涉及任何显著的妖异性东西,但毫无疑问,他的言行证实了那原本虚无缥缈的,被称作为‘迷信’的东西,它似乎是存在的。这对于原本就将信将疑的人来讲,无疑星星之火瞬间燎原,于是她的住处便变得如同神域一般,每天充斥着大量前去朝拜的人,却完全无法能再同过去那样轻易进出她家那栋房子,因为那里已经设了门卫,原先她家的客堂外也设了接待处和预约中心,当这些东西在电视里被播出后,我有种五味交杂的感觉。   “羡慕么?”某天看她在电视中接受采访时,狐狸问我。   “有什么好羡慕。”我反问。   “成神就是那么简单,一旦如此,财源滚滚。”   “因为人家会捉黄皮子呗。”   “啧,好酸。”   虽然狐狸不信我的话,但我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好羡慕她。   通灵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名气越大引来的人越多,引来的人越多可能碰到的东西就越强。就现在而言,我只见过她对付过水猴子和黄皮子,以及所具备着的某种有些特别的预知能力。但若有一天,当她的能力不足以与那些她要对付的东西抗衡,那她面临的结果会怎样呢?   不堪设想。   于是每次见到新闻里有她出现,便将频道换去,但有时仍会忍不住在网上看看关于她的那些信息。时常会见她给一些名人进行通灵,在她一夜成名后,她的顾客群体显然档次提高了不是一点点。她为那些人找出一些不利于他们前途发展,或者正影响着他们运数的东西。而作为等价交换,那些人在各类媒体上的影响力则成了为她所作的一种变相宣传。   于是名气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张博士亦终于坦然接受了别人给她的新称谓——张大师。   我记得在不久前她还是分明排斥这种称呼的,隔壁的刘倩不是说过么,她立志要将这门通灵之术发展成一种学术。   此时她却似乎已不再坚持,也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坚持。   而每次当我在杂志或者网络上见到她一脸庄严的神色,对那些曾经连正眼也不屑多瞧她一眼的人,一边把弄着手里的古钱,一边说着些似是而非且神神道道的场面话时,总会想到那天下午时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有个女人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我不确定那是你,也不确定那不是你。』   最初那几天里,我真是无时不在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这一句话。   时常不自觉便会朝天花板望去,仿佛不经意间总能感到有具微微晃动的身体在那上面挂着似的。所幸每次都什么也没有见到,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放松下来,没有最初时那样终日心神不宁,而随着生意的逐渐恢复,店里工作又开始忙碌起来,忙碌得令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东向西想,于是那剩下的一点惶恐也渐渐如水般化了开去。只是偶尔当我突然想起那天碰到方即真和罗娟娟时的情形时,还是会不由心悸片刻。   因为我在罗娟娟身后见到的那东西过去似乎从未见过。   那显然不是鬼,鬼有鬼气,它没有,它只有森森一股无比令人感到压抑的冰冷萧杀之气。   也不似妖。   不知究竟是什么,狐狸当时明明见着了,却当作没有见到一般。甚至在他听到我说见到那东西时,眼里闪过的那抹神色分明意味着他是有些意外的。   意外什么?意外那东西原本应是我见不到的么?所以他在一回到家后便径自去了铘的房间,同他关了门说了好一阵话。   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知道,但亦有些害怕知道。   “老板娘,你好啊。”几名客人离开后,我正将桌上的东西顺干净,便听见身后有人轻轻招呼了我一声。   回头望见一个女人,一身淡粉色棉服,硕大的墨镜几乎遮住她整张脸。见我一时没有认出她,她将墨镜取下朝我笑笑,我这才认出原来来者是“尸变”剧组里那个新人演员周艳。   此时她的名气已随着整部电影的热炒而高了许多,因而出行的行头搞得如同间谍一般谨慎。我替她找了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见她似乎并不是专门为了吃点心而来,只是不停搓着手似乎有什么话要同我讲,便在她身边坐下,一边给她倒了杯热茶:“今天怎么会有空来,听说你们很快要去河南拍摄了是么。”   “嗯,今天正好没戏,想到这里   的点心特别好吃,所以过来坐坐。”说着望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但很快还是脱口道:“听说你是阿真的同学是么。”   “阿真?”我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方即真,便点点头:“嗯,高中时的同学。”   “你对他了解么?”   “了解?”我不由朝她仔细看了一眼。见她脸随即微微红了起来,心里已是猜到了七八分。方即真要让女人迷上总是很容易的,即便身边已有人相伴那又如何。“一般吧,我和他在学校没太多交集的。”   “哦……”她点点头。似有些无措,因为我的话太过简单,令她似乎没了下文可以继续。于是只能干坐着,手里慢慢把弄着滚烫的杯子。我见状便再道:“但他人缘真是不错,当初可是全校有名的白马王子。”   “是啊,”她笑,微透着一丝苦涩:“他总是很受女孩喜欢。不过一直以来他似乎都比较偏爱娟娟姐这样类型的。”   “是么。”   “所以,”她低下头,轻轻揉了下手指:“上次我的事好像惹阿真不开心了,他现在总不太理睬我。”   “你是说你以为见到罗娟娟上吊的那件事?”   “对。因为后来我对他说,我又梦见娟娟姐上吊了,他听后很生气,并且要我不要再乱想这种事。”   “怎么你又梦见她上吊了?”她这话令不由我朝她方向倾了倾身子。   “是啊。”说到这个她似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脖子朝棉服大大的领口内轻缩了一下,道:“就在上星期,我跟剧组加夜班的时候,没轮到我的戏,我就去休息的地方打了个盹。睡了没多久好像听见有人在门口叫我,我睁眼看是娟娟姐,就问她有什么事。她没有回答,转身朝走廊里过去了,一边还朝我招手,我不知道她找我要做什么,但你知道的,我俩一直挺要好,所以我以为她又什么话不太方便在休息地方说,就一路跟着过去了。那样走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那时周围也没什么人,灯也怪暗的,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就想折回去,谁知道刚一回头……就……就看见了……”   “看到她上吊?”   “是啊……”她用力点了下头,心有余悸地再朝领子里钻了钻:“当时我就吓得惊叫起来,可是刚叫出声,她就不见了,于是我明白我大概是又做噩梦了。”   说到这里不再继续,她低头喝了两口水,以令自己发白的嘴唇略略恢复了点颜色。   我却不由心里犯起了疑问。   做噩梦怎么会是在那么清醒的状态下呢?看她所描述的当时的情形,分明是清醒着的时候看见,否则,那人总该有个闭眼到睁眼的过程吧。也有个梦里到梦外的过程吧。毕竟类似的仿佛身临其境般的梦我是做到过的,梦既是梦,完全不会如她所说的那样。   但也不好说破,毕竟,非要她认清这个事实,那么她所经历的事情又该怎么解释。   倒不如继续让她这样糊里糊涂的比较好。   “我当时害怕极了,你知道么,老板娘,”这时听见周艳又犹犹豫豫地继续说道,“吊死的人样子太可怕了,我吓得两晚上没能睡着,所以第三天我忍不住朝真哥说了,因为他是剧组里除了娟姐意外待我最亲切的。但结果说完了,我就极后悔,因为他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说我被那些迷信的东西冲昏头了,总是反反复复这么想着,所以总梦见娟姐吊死。还要我不要去跟娟姐说,免得她害怕。”   “……那倒也确实。”   “所以……”说到这里,她伸手搭在了我衣袖上,无比可怜又悲伤地望着我:“老板娘,你说依你对真哥的了解,他会原谅我么?”   这种事有什么原谅不原谅。若真是梦,更不用提什么要征得他的原谅。   倒是她的遭遇才让人感到比较纠结才是。   却也不能就此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便点点头,肯定道:“他一定会的,这人忘性很大,就跟他找女人的速度一样,所以也许你今天再同他说话,他早已忘记了那天的事了也说不定。”   “是么……”周艳的脸色似乎有些亮了起来,片刻朝我看看,似有些自言自语般道:“你确实还是挺了解他的,老板娘。”   “呵,同学一场,或多或少知道点吧。”   “不过……”蹙了下眉,周艳的脸色再次有些难看了起来,道:“我知道他有时生起气来持续得还是挺久的,譬如老杨吧,那是偷偷吃娟姐的豆腐,虽然娟姐看他年纪大没说什么,但真哥教训过他呢,所以他见到真哥总是绕着走的。”   “是么。”老杨,不就是那个死得很惨的剧组工作人员么,记得那天罗娟娟也是这样说他,看来的确原也不是个具有多少好品性的人。“但你不一样,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是么……”她喃喃咕哝了句,似想尽力相信我的话,却又带着点儿偏执地无法完全相信。“阿真是个好人……”过了会儿她抬头望着我道,“所以他一定会不再生我气的。”   “那当然。”我几乎要觉得有些好笑了。   那样胆怯又痴心的一个女孩,为了方即真这样一个男人整天苦恼并心烦意乱,实在是件很作孽的事。要知她这样烦恼,对方可是完全都一无所知的。而他似乎也的确始终只对罗娟娟这样的女子感兴趣,细数他从艺至今所交往过或者被绯闻过的女人,几乎都是这种类型。   正暗自思忖间,见她看了眼表,匆匆带起墨镜站起身:“我该走了,老板娘。”   “好,那有空再来啊。”   “嗯,有空一定来。”   说着,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般快步朝外小跑着离去,我目送着她身影直至消失在店门外的夜色中,想起她刚才的种种,不免又暗自笑了起来。边低头将桌上的杯子收拾起来,正要端进厨房去洗,不经意一抬头,心脏却突地一阵惊跳。   我见到厨房门前有道苍白的身影正在门帘处若隐若现地站着。   边上蹲着杰杰,它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东西的存在,低头舔着自己的爪子,一边兜转嗅着旁边桌上的肉包子香。   那东西低头似是看了看它。   随后抬起头,它将那张几乎完全看不清五官的苍白的脸慢慢朝我转了过来,嘴里轻轻发出一种声音,声音很单调亦很诡异,仿佛大提琴的一根单弦被无止境地拉动着,嗡嗡作响,令耳膜由此而一阵阵颤动……   随后那声音突然间嘎然而止,因为门帘被掀开了,狐狸自里头走了出来。   而那东西亦在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台消息,”   这时收银台上的小电视里突然播放出一条新闻,也许是因为画面上突然出现了方即真的关系,有人立刻便将音量给调大了。   “今天傍晚五点四十五分,位于陆家嘴清弯拍摄基地的一栋道具楼里被发现一具垂吊着的尸体。经确认,死者是近日正在此地拍摄电影‘北巷尸变’的剧组中女主角的扮演者,罗娟娟。死亡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中,相关内容将在今后做进一步的报道……”   啪啦拉……此时门外的风突然紧了起来,卷着街上的废纸在窗玻璃上拍出一阵细碎的响声。我望见屏幕里方即真远远站着,脸色铁青地站在一堆保安中间。   而离镜头最近的地方,一具尸体正被用塑料步包着,从一间幽黑的房子里头缓缓抬出。塑料布没有掩盖全的地方露出一把黑色的长发,是罗娟娟用来做道具的长发,它们死气沉沉地挂在担架上,随着风一缕一缕地晃动,仿佛在替那被如木乃伊般包裹着的人,向这人世作着最后的道别。 第152章 小棺材十六   后来罗娟娟被法医证实为自杀。   新闻里说,她死前曾长期服用抗抑郁的药物,并患有严重的贫血,由此可见,她的自杀应该是基于长期体质的不好以及抑郁症的折磨所导致。   我知道抑郁症的确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比如某位我曾相当喜欢的演员。谁能想到一个人前阵子还见他微笑着出现在公众面前,之后突然就会选择一个愚弄众人的日子堕楼自尽呢。   只是罗娟娟得抑郁症,却是我无论怎样也没想到的。   因为她看来十分坚韧的样子,尤其从她对周艳以及众人的姿态,可感觉是个很强势的人,一个如此强势而坚韧的人怎么会得抑郁症,并且自杀呢……实在是令人费解。   更令我费解的是,自她死去当晚开始,我每天做梦都会梦见她。   她身上穿着戏里民国时的服装。   那种素色的袄子和黑色的长裙,摇摇晃晃被一根绳子勒着脖子悬挂在我头顶那片天花板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由于是假发,所以同她整个人一样毫无生命力。   它们凌乱地遮挡着她半张脸,另半张袒露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嘴唇红到发黑,里面伸出细长一根舌头,被充盈在血管内的血液涨得笔直,呈一种黯淡的酱紫色,随着她身影的晃动闪着道金属般的光泽。   这情形令我不寒而栗。   因为它同那天张兰在秦奶奶家窗外时,对我所提到的那个悬挂在西厢房里的吊死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不是再次印证了张兰预言的准确性?   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罗娟娟每晚都要到我梦里来找我。   而每次来,她总是那样静静悬挂在那里,一双眼直愣愣看着我,不动也不开口。   我想跟她说,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思你告诉我。   可是却总也开不了口。   心里明白这是鬼压床的一种,她压着我,沉默地看着我,但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样过了三天,我实在没办法,便将这事告诉了狐狸。   于是他到我房间里关上门转了一圈,那之后,罗娟娟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我问狐狸这是不是同上次老杨魂魄在我房里出现的状况一样,他说不是。然后又道,罗娟娟只是为了来看你,小白。但至于究竟为什么原因,除非她开口,否则没人能知道。   而可惜的是,她只怕永远都无法开口了,因为她遭到了‘拔舌’。当然,那并非是指将舌头从她嘴里拔出来的那种拔舌,而是有懂得处置尸体的人,在她死时用某种特殊的方式令她舌头的血管里充满了血,再令那些血一瞬间凝固,于是令死者死后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狐狸在说着这些时语气淡淡的,如随意描述着一种普通工序的进行方式。   这语气令我不禁手心里一阵发凉,于是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我脱口问他:“那么罗娟娟并不是自杀的了?”   他咧嘴朝我笑笑:“谁说是自杀的呢,像她这么一个年轻并且事业一帆风顺的女人,能有什么事会让她在拍戏的当口去想不开而自杀呢。”   自然是没有的。   除非是感情发生意外,但很显然,她同方即真的关系相处得还算不错。那天从张兰家回来时不还碰到他们两个一起开车兜风的么……   一想到这里时,手心里却突然更冷了起来,因为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天在罗娟娟身后所见到的那个白色人影。   毫无疑问,它同罗娟娟死的那天出现在我家厨房门口的那东西是同一个。无论怎样我是不会看错的,因为那模糊的五官和它周身所散发着的那种冰冷而萧杀的气息,任谁在经历过后都不会将之轻易忘记。   只不知后来那次狐狸是否也见到了它,因为在狐狸出现的瞬间,那东西就消失了。   想到这里我便忙将在这段经历同狐狸说了一遍,一边看着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而他对我说的东西并不意外,似足以说明一切,那天他从厨房出来时显然是已经见到了那道白影了。但他对此并没有太多表示,甚至也没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如同随口般轻描淡写对我说了一句:“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最近几天尽量不要出门。”   “为什么?”我问他。   他却不说,随后笑嘻嘻地打着马虎眼将话题轻轻带了开来,当我意识到这点时,便不再追问,心想也许铘会知道那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较之狐狸,至少也得活了上万岁的麒麟总应更见多识广些。   却不料当我为此上楼去找铘时,却发觉他根本就不在家中。   我明明记得上午时还听见他在楼上走动的,整整一天也并没见他下过楼,可是当我跑上楼喊着他名字将他房门打开时,屋里却空落落的,也不知他究竟是几时离开,更不知突兀间他究竟是去了哪里。   那之后,连着几天也没见到铘回来。   我则终日在店里待着。随着情人节的即将到来,生意变得越发繁忙,每天有大量手工巧克力和蛋糕的订单,狐狸亲手做的这些东西好吃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平时很少做,但逢年过节会开个小灶,因而这几天订单便如雪片般飞来,于是他整日忙忙碌碌地调着奶油跟巧克力酱,我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帮他搭把手做做礼袋包装。因而连林绢找我去逛街吃饭的邀请也只能推掉,所谓灰姑娘般苦逼的生活,大抵便是如此了。   就这样几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天中午,天气似乎格外的好,太阳暖烘烘地照得整个店面舒服得令人一波波犯困,我招呼完客人回到收银台内,正一边理着账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忽见门外有人招呼我去开门。   仔细一看原来是快递,忙奔了出去,接过他手中的箱子签了单准备带进屋,不知怎的忽然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因为那瞬间似乎感觉有人在我身后匆匆而过的行人间朝我望着。   随即果真见到原来那人是铘,几天不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站在那边究竟是在做什么,也不过来也不说话,只那样带着一副有些奇怪的神情,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静静地望着我。   “铘?”当即我叫了他一声。   便见他朝我招了下手,似是要我过去,不由令我愣了愣。   “做什么?”虽然问着,但我还是立刻抱紧了箱子朝他走过去,毕竟铘很少会这样招呼我,既然让我过去,应该是有他的道理。   但没走两步突然猛听见有人大叫了一声:“姐姐!别动!!”   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让我惊得一下子将手里的箱子掉落到地上,刚下意识低头朝它看去,却在一眼见到它下面白亮亮的水泥地时,骤地反应过来此时我根本就没走在人行道上,而是在马路中间!   可是我刚才明明是在沿着店门边的人行道走啊……   没等细想这突然而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左手边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伴着刹车尖锐的啸叫,一辆疾速而来的汽车如同失去控制般打着转朝我这方向直冲了过来!眼见着就要从我身上直辗过去,就听见一阵引擎声如雷般轰鸣从我右侧飞速而至,带着道漆黑的光自我身边一闪而过,在那辆失控的汽车即将到来的一刹那猛地打横拦在我边上,硬生生替我承受住了那一下极其剧烈的撞击!   撞击所带来的波幅令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身周迅速被人群所围拢,他们看着我和那两辆撞到一起的车,啧啧惊叹,窃窃私语。   我则根本就已经被吓呆了。   只觉得手和脚全都在发抖,两眼也几乎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直到那辆横挡在我身边的车嘭的声将门弹开,里头那人迅速跑到我边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才失魂落魄地看清楚,原来这驾着辆被失控又疾速的车直面撞击后,仅仅只令车身凹陷了那么一丁点的兰博基尼的人,竟然是方即真。   他额头上受了点轻伤,一双眼紧盯着我,抓着我肩膀用力将我晃了一下:“你傻啊?看也不看就往马路上冲?!”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仍处在一片混乱当中,只下意识反问他一句。而他还为来得及回答,已被眼尖一下子将他认出的影迷呀的声尖叫,将他团团围拢了过来。   随即整个场面一下子混乱透顶,人堵着车,车堵着后面所有的车,不消片刻这条不大的马路上被堵得严严实实,而更多看热闹的人正从屋内急急奔出来,仿佛一下子这地方成了一处欢腾的游乐场。   我不知自己后来究竟是怎样从这片混乱中挤出去的。   当回过神时,便见狐狸拖着我的手臂,正像扯着头牲口一样拖着我一路倒退,随后将我扯进了店里。   然后一路将我拽进客厅,也不待我开口,手一伸压在我脑门上,低头看向我,那双眼从未有过的严厉。   他用那种眼神注视了好一阵,随后微眯起眼,问:“我说过什么来着,要你这几天不要出门,你为什么还出门。”   “你是说最好别出门而已!”我立即反驳。   “啧,这算是清醒过来了?”   “况且你都没告诉过我为什么不要出门!”于是我再道。   “因为你最近会有麻烦。”他脱口道。   说完他突然抿上了嘴唇,一双眼蓦地朝我身后望了过去。   他眼里的神色有点吓到我了,因为他看起来竟然有些紧张。能令狐狸感到紧张的东西会是什么?我惶恐,随即几乎是立刻便扭头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便见一个通体苍白的女人在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面目模糊,静静如一尊雕塑。   见到我回头,她抬起一只手朝窗玻璃上轻轻敲了下,那片窗玻璃突然间变成了无数细碎而晶亮的东西,并随着她手的动作在空气中纷扬而起,化作一团细白的粉尘。   “到我身后去!”这时耳边听见狐狸低低对我说了声,并用力一扯,他将我拽到了他身后,与此同时我听见那女人嘴里又发出了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上回在厨房门口时所听见的那种,如同大提琴的单弦被不停扯动着的声音。   声音震得我耳膜微微发鼓,仿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从耳膜内挤压出来似的。   见状狐狸急转身用力抱住我,似乎想用自己的手替我将耳朵捂住,可手刚刚碰到我脸侧,突然自手心中喷出一道殷红的血来!   狐狸!我惊叫。可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极度的骇然中手腕上锁麒麟喀拉拉一阵脆响蓦地腾飞而起,朝着那女人的方向瑟瑟颤动,却又没有任何变化,只那样剧烈地抖动着,在半空里扭动着……   那女人见状再度抬起一只手,在窗上轻轻敲落了下去。   咔!   窗玻璃在她手指落下的瞬间应声而碎,于是她两手转眼已到了窗内,并继续朝前伸入,似是要越过整扇窗朝里进来。却不知怎的突然在这当口,她突然静止了下来,扭头朝后看了一眼,也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身影一晃,便在窗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时房门处突然有人按了两下门铃。   我同狐狸都没有动,杰杰不知刚才那一瞬客厅里都发生了什么,此时蹦跳着过来,再次听见门铃声,便过去咔的下将门打开。   一眼见到来者,陡地像见了鬼一样瞄的声尖叫,随即夹着尾巴匆匆朝厨房内逃去,此时狐狸已将手从我脸上松开,转身望向门口处,低低如自言自语般说了声:“哦呀……殷先生……” 第153章 小棺材十七   殷先生是万盛国际集团公司的大老板,也似乎是狐狸的老相识。   记得狐狸当初离开狸宝后,不多久,我因斯祁外婆的生日宴而在殷先生的身边见到了他,那时曾以为狐狸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两年来,我始终不清楚他们俩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狐狸从未跟我好好谈起过这个人,也没说过他那时在殷先生身边究竟是在做什么。始终都没忘记那天狐狸将我从靛的家里救出来时,出门不多久,便见他停车在我们必经的那条路边,看上去似乎在等着狐狸。   但狐狸径自便带着我离开了,从那之后,印象里仿佛这两人就几乎再无什么往来。   却没想到今天他竟会突然造访。   似乎是一个人来的,没见到他那位美丽的助理,他拄着手中那根细长的银色拐杖立在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只将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空洞地对着狐狸的方向,微微一笑:“似乎不欢迎我么,碧落。”   听见他突兀说出“碧落”两字,我不由靠近了狐狸,下意识抓住了他身后的衣摆,仿佛一脱手他就会突然消失了似的。   这举动令他回头朝我望了一眼,随后一甩尾巴,对着殷先生弯眼笑道:“先生专程赶来,碧落自是高兴都来不及的,怎么会不欢迎。”   “那是自然,”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虚客气,殷先生轻轻转动着手指上碧绿一枚扳指,似笑非笑摇了下头:“你自然是高兴的,今儿我要不来,你该怎么结了刚才的死局。”   这话令狐狸沉默了下来。   他掌心仍在滴着血,我想提醒他,却突然发觉殷先生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似朝我脸上扫了过来。我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那双眼明明是盲的,可是每每望着他时,总觉得他似乎能看得到,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一种视线在你脸上隐隐移动的感觉,但细观,那对瞳孔内却分明又是空落落的,半点儿神采也没有。   “无常到,生死一笔了,你晓得自己刚才是见到了什么东西么,宝珠?”闪念间,听他开口问我。   我握了握手指没有吭声。   “你见到了无常。”于是他径自又道。“碧落不愿告诉你,他怕你听后会绝望,但他忘了你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在那些反反复复的轮回中,即便曾稍纵即逝地见过那东西一面,也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是么宝珠?你可还记得无常是个什么东西。”   无常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没见过,听倒是自小就听人说起过。黑白无常么。   所谓见黑无常者死,见白无常   者生,戏里的扮相总带着尖尖的高帽子,舌头吐得老长,有些还抹着通红的胭脂。小时候每每听姥姥说起,总会钻在她怀里怕上老半天,但年纪越是大,对它们的感觉越是淡,自打后来再见到勾魂使那样的东西,便甚至开始怀疑无常这样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过,亦或是从那些勾魂使所演变而来,因为它们同都是阎王爷手下勾人魂魄的。   但为什么殷先生说,狐狸不愿告诉我,是因为他怕我听后会绝望呢?   想到这里不由朝狐狸看了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意识到,便随口说道:“黑白无常么?见到黑无常者死,见到白无常者生,我见到的那东西一身雪白,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白无常?”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刚才在马路上几乎死到临头时,所幸会碰到方即真突然出现,“所以,我才会在差点遭到车祸的时候刚好碰到方即真,被他救了一命?”   听我这么说,殷先生无声一笑,似早已料到我会讲出些什么来。   “我说得不对么?”我不由皱眉问他。   他却并不回答,只将手中的拐杖尖朝地上轻轻点了点,一辆漆黑色的老福特便如只幽灵般从左手方向悄然滑了过来,随即一名高挑美丽的女子自驾驶座内跨出,绕到边上替他将车门轻轻打开。   “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来着,碧落,”转身将拐杖交到女子手中时,他回头忽又对狐狸道,“我说过,你这样让她浑浑噩噩着,迟早会拖累死你们两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问,但还没开口,狐狸突然上前几步挡在了门前,亦挡住门外那男人似空洞又似望向我的视线。“这倒不劳您费心。”他说。   殷先生笑笑,俯身进车,关门时朝着狐狸的方向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再说你什么,碧落,但你自个儿掂量下也应明白轻重。不管怎样,我这儿的门始终是为你开着的,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过来便是。”   话音落,车子扬尘而去。   我见狐狸目送着那辆车的方向望了很久,目光怔怔的,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由有些不安了起来,慢慢跟到他身后,扯扯他衣摆:“狐狸,无常到底是什么。”   他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   似正要开口,突然楼上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我有些意外地见到铘从那上面走了下来。   说来也怪,外面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他却整个人都湿透了,发丝和肩膀上堆着厚厚一层雪,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暴雪的侵袭。   而没等我来得及就此问他,便见他目光径直望着我,掸了掸肩上的积雪淡淡道:“无常即往生,它并非如人类所传的那么简单,若你还记得勾魂使的力量,那么无常便是凌驾于它们之上,屈尊于冥王之下,一种地位极高的鬼使。几乎便等同于神佛,亦有一称谓,叫做‘往生天’。”   他这话令我一下呆了半晌。   什么凌驾于勾魂使之上,屈尊于冥王之下……听上去似乎是种相当了不得的东西,但这样一种东西为什么先会跟着罗娟娟,之后又出现在这里呢??   疑惑间,不由脱口问道:“那它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因为你看到了它。”狐狸突兀开口。   我当即望向他:“什么意思?”   此时感觉在我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包括刚刚离开的殷先生,很显然知晓着许多我完全不明白的事。一切的一切,那些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们都知道,却只有我不知道,看情形又没有人愿意如实告之,怎不让人心烦意乱。   于是手不知不觉从狐狸的衣摆上松了开来,我朝后退开一点,以便将这两人的面目都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狐狸见状目光微微闪了闪,却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将视线转向铘,从他潮湿的衣服慢慢望向他的脸:“你去过‘那个地方’了?”   “对。”   “见到‘他’了么。”   “没有。”   “嗤,”这简单两字令狐狸冷冷一笑:“你本就不该擅自去那里的,没有龙骨,去那边是找死么。”   “找的不就是个死人。”   狐狸眉梢轻挑,也不再就此继续往下说,在意识到我投在他脸上的视线越来越迷茫和烦乱的时候,他伸手捏了捏我的下巴,将挡在他身后的我推到一边,朝着铘的方向走了过去:“那座坟你去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铘的回答依旧简单。   “情形如何。”   “墓已被毁,应是有些年头。十三冥器除了你所带来的通冥宝钱外,其余已尽数被损坏。”   “这么说,阵法已破?”   “早已没什么阵法,那埋在墓里镇着的东西也不知去向,若不是被盗墓贼毁坏,便是已被贩卖。”说到这里,他朝狐狸看了一眼:“你又同殷家的人有什么牵连。”   “没有牵连,只是交易一桩而已。”   “交易,”铘低低一声冷哼:“殷家的交易千百年来有几人能做得起。”   “无常既出,除了殷家的人,你觉得还有谁能解这燃眉之急。”   “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铘冷声道。说罢转身上楼,几步后停了下来,蹙眉对狐狸道:“给我弄些吃的。”   “耗得没力气亲自动手了么。”狐狸牵了牵嘴角。   他没再回答,丢下我和狐狸在楼下,径自回了他的房间,随即见到杰杰一脸惶恐地从楼上急急窜了下来:“喵,老麒麟饿得眼都发青了,我还是先避避的喵。”   我眼睁睁看着它仓皇到失魂落魄般从我面前跑过,再如一阵风般朝家门外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再见不到那团肥胖的身影。   脑子里乱得很,从殷先生提到“无常”,又从铘失踪两天后突然带着一身的雪水回到家里,一切变得完全没有头绪。混乱又不安,于是抬起头,希望从狐狸嘴里得到个清晰的解释,告诉我‘无常’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而铘失踪了两天又究竟是去了哪里。可是话还没问出口,外面的店堂里已有客人等得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老板娘,人呢?结帐啦!”   “买单买单,老板娘买单!”   我只能匆匆奔了出去。   一阵忙乱,结账收拾,接单,上点心……等总算将事情都暂时处理完毕,再返回客厅,却早已不见狐狸的踪影。   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再次返回店里,却听见有人在我房间门上轻轻敲了敲。   我一惊。   以为是那东西又回来了,急转身抓了只花瓶到手里举起便要砸过去,随即见到方即真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一边又望望我手里的花瓶,喃喃道:“你做什么,宝珠,我只是刚好见你房间窗户开着。”   “是你啊……”我松了口气,放下花瓶。   他朝我走了过来,从衣袋里取出样东西抛到我面前:“你还真是够意思,看我被围堵在外面,倒一声不吭就走了,所幸我够灵敏,不然怕要被撕烂了。”   “那也是牡丹花下死。”我随口道。伸手接过那东西,见是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摇一摇喀拉拉一阵响,他见状眉头拧了起来:“喂,意大利纯手工的,你倒是小心点。”   “巧克力?”   “不然是什么。”   “情人节礼物?”   “算吧。”   “那卖给你粉丝一定很值钱。”我突然感觉今天一天也不尽都是糟糕的事。   他闻言苦笑了下:“你是不是还记着读书时那些破事。”   “都说是破事了,我还去记着做什么。”我收起礼盒道。一转头见到他额角的伤口正隐隐渗着血丝,不禁又有些不安起来:“你的伤要不要紧,我跟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一点点擦伤而已。”   “那要不我去拿酒精给   你擦一下。”边说边走到他边上踮起脚想看看那伤口的情况,不料他忽然将我手一挡,几乎是有些用力地把我朝后推开了一些。   这力道令我不由自主又朝后退了两步。   见状他匆匆笑了下,道:“不用了,我回去有人给我处理。”   我没再坚持。   这人是挑剔的,也是善变的,所以不要因为他偶尔的示好就觉得可以替他决定什么,那只会让自己自讨没趣而已。“那,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也是来得巧。”他轻描淡写道。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墙上我姥姥的遗像:“真快,上回还见你在姥姥身边腻着,转眼你也快三十了。”   “不用提醒我这点。”我闷闷道。   “打算什么时候升你那伙计当老板?”   “什么?”我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脸不由一烫:“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你喜欢他不是么。”   “我从没这么说过。”   “需要说么,你从小有些什么想法马上就在脸上表示出来了,藏不住事的女人。”他笑,随后朝我看了一眼,道:“那,如果到三十岁他还没跟你在一起,就来找我吧。”   我再次一愣:“找你做什么?”   “我不介意收了你。”   这话让我哈哈笑了起来,“你当妖怪啊,还收了我。娶都不敢说的人还好意思说收别人。”   他也笑了起来,笑的样子真是很漂亮,宛若在学校第一次见到他朝我笑时那璀璨动人的模样:“那,到三十岁还没人要你,再给我写封情书,打动我了,我就来娶你。”   “你神经啊,”我再笑:“我又不是罗娟娟那类型,你有兴趣娶才见鬼了……”说到这里一下顿住,因为突然想到罗娟娟已经死了,在此时谈起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况且她还是上吊而死的。   方即真也因此而沉默了下来。靠在沙发背上定定看着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眼里一闪而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并未漏过我的眼,于是我更加沉默地坐到一旁,听着外面店堂里热闹的说笑声,感觉自己被自己关进了另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她走得很突然。”半晌,我听见他再度开口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也能像今天这样,很巧合地阻止她的死。”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狐狸说罗娟娟的死并非出于自杀,而我亦不能跟方即真说,在罗娟娟死的头几个晚上,我总是会在梦里见到她。   因而只能继续沉默着,直到听见店里有客人大声叫我:   “老板娘!点单!”   我不得不站了起来。   望向他,他仍靠在沙发里,对我笑笑道:“你去忙吧,过几天要跟剧组离开这座城市了,也不知几时回来,所以再坐这里看会儿。”   他这话令我感到有点儿奇怪。却又不知道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便由他一人继续在厅里坐着,转身朝厨房跑了过去。   当一切都忙完时,天已有些暗了,狐狸还没回来,所以忙得我有些混乱。   便回到客厅想招呼方即真留下一起随便吃顿晚饭,但进到客厅时,沙发上却空无一人,他似乎早已走了,只留他刚才送我的那只礼盒在桌上静静躺着。   我走过去将包装拆开,发觉里头并非是巧克力,而是一串圆润光滑的珍珠项链。底下压了封信,信封很旧,上面的字迹很眼熟。   见状我不由一呆,因为这是我当年给他所写的那封情书。   真奇怪,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到现在还保留着这封信做什么?   未及多想,我突然听到楼上嘭的声闷响。   随即有如同野兽般低低一声咆哮自铘的房里传了下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放下项链朝楼上奔了过去,到门前用力敲了几下,半天没人回应,便将门一把推开,朝里头闯了进去:“铘?刚才那声音是你么……” 第154章 小棺材十八   屋里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地遮住了窗玻璃,也遮住了外面试图渗进来的那一点街灯光亮。隐隐看到地板上躺着团模糊的身影,在我慢慢朝他靠近过去的时候,他坐了起来,伸手朝脸上遮了遮:“别过来。”   我下意识站定脚步。   他身上几乎是赤裸的,遮住脸的那只手黑甲嶙峋,密密覆盖在已变成爪状的手背上,尖锐的指甲匕首般在室内隐约的光线里闪着青色的寒光,一点一点,如他半掩在手掌内那双眼里所透出的幽暗光芒。   他在看着我么?   我无法确定。   那来自他眼底的光芒遮盖了他的眼神,透着荧荧的紫色,在夜色里如此清晰,远看过去仿佛两粒水晶似的,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微微闪烁。   “刚才那声音是你么……”于是我再问了一声。   “出去。”没有回答,他径直道。   我没有坚持。   后退着朝门外走去,到门口正要将门带上,却见他眼角边的鳞片也开始凸显了出来。   在他为此而将脸朝一旁侧开时,两道漆黑色犄角蓦地自他额头刺出,又如蛇般蜿蜒直上,不出片刻,便似两把钢刀般在他四下散开的长发上铮铮而立。   他为此发出低低一声咆哮,就如刚才在楼下所听见的那声一样,痛苦而短促。   浑身亦开始抖个不停。   一些青灰的颜色自他黑甲内透出,尽管屋内的光线这样暗,还是可轻易分辨出它们如此迅速地沿着他鳞甲每一道缝隙侵占着他的身体,带着种细微如爆裂般的声响,穿透出一层森冷的寒气。   不出片刻我辨认出那东西竟是冰。   一种自身体内部渗透而出的冰层……它所携带并散发的寒气弥漫得如此之快,转眼便让站在门口处的我也感觉到了,甚至冻得我激灵灵一个冷战,当即掖紧衣领重新朝他跑了过去,我大声问他:“你怎么了?铘??”   距离越近,那寒气越强。   我看到铘目光一闪朝我用力摆了下手。   似是警告我不要再靠近,却已来不及,在他抬手那瞬我已几乎到了他的面前,这同时我发觉自己的手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衣袖变得僵硬,而脚下所踩的地板上分明结了厚厚一层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惊诧。没留神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在地上,他见状朝我方向反掌一挥,我便如滑冰般一头朝外跌了出去。   一屁股坐在门口,险些没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外头扑面的暖意让我手稍稍恢复了点知觉,我一边搓着它们一边站起来,站在门口处不知所措地望着铘,便见他单手撑地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   腰部以下已显出麒麟原形,两条腿在地板厚厚的冰层上撑着,很明显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我不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在自己房间里蜕变成原形?   为什么正逐渐变成原形的他看起来那么孱弱??   我从没见过他体力这么不支的样子,即便是当初被千面用手段弄得昏迷,醒后的力量依旧是巨大而极具爆发性的。但这次,就在短短一两个小时前他还是好好的不是么?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   脑子里因此而乱作一团时,我看到那正像细菌一样蔓延在他身上的冰层已几乎将他半边身体吞没,他一步一滑朝墙边的柜子出走去,似要在那上面取什么东西。但没走两步腿一软便跌倒了,我见状慌忙再朝房内跑,被他冷冷一指,喝道:“下去!”   我几乎立时就朝楼下倒退了过去,但不是自己的意识,而是分明有股力量在身后拖着我朝下走。   连着走了两步我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梯。   也不知是那控制我的力量突然自行消失,还是因着我手上那根锁麒麟突然自内向外绽出道暗光,那瞬我兀地恢复了自由。便迅速朝阁楼上又奔了过去,几步到门前,一眼见到门口的模样,生生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阁楼那整道门框已被一层冰厚厚裹得严实,晶莹剔透,仿佛水晶砌成,连墙壁上都已经被冰逐渐侵吞了,扑面透骨的寒气冻得我牙齿一阵打颤,而放眼屋内,更是一片苍白色寒气氤氲缭绕,浓稠得跟雾一般将整个房间团团包围,几乎见不到铘的踪迹。   “铘?!”我朝里大叫了声。   没人应我。只隐隐见到里面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微微动了动,见状我立即踩着地上厚厚一层冰雪覆盖物朝里奔去。   几步奔到靠墙那道壁橱边,伸手去拉门,门却被寒气和冰冻的严严实实。几乎因此将我手上的皮扯脱了下来,当下一咬牙抬腿朝那上面猛地揣了上去。随之咔的声响,毕竟是冰,脆得一踩而裂,裂口中我见到那只被铘摆放在顶层的黄金匣子静静躺在横板上。   周围其余的东西具已被冻的浮出厚霜,唯有它依旧那副古朴且积满灰尘的模样。   当即明白自己判断得没错,铘刚才试图去取的必然是这件东西,于是立即用力将它从橱里拖了出来,再透过浓稠的寒气寻向铘,却哪里还找得到。   周围一片白茫茫,刺骨的冷仿佛刀般一层层扎进我体内,手和脚已完全失去知觉,只凭着一股本能的力量我在房间里团团转着,一边叫着铘的名字,一边寻找着门的方向。   渐渐似乎连心脏的知觉也感觉不到了,我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却又不敢用力呼吸,怕一吸气整个儿肺便会就此冰住。而手里的那只盒子也越发沉重起来,几次几乎要脱手落地,又被我用力抱住,直至最终砰的下连人带盒子一同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那瞬铺天盖地的寒气朝我压了过来,我想我可能要被冻死在这里了。   有谁见过被冰雪冻死在自己家里的人么?   我想象着当罗永刚见到我尸体时第一眼那惊愕的表情,几乎要笑,嘴角却被冻得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跪在地上,在周身越来越沉重的僵硬里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一头朝地上栽去。想着也许周身凝固的血液会因此而将我裂成无数个碎块,但一只手突然在此时抓住了我,然后将我拖了起来。   手中那只盒子亦似乎一下子变轻了。   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发觉手指已暖了起来,那暖意竟是从我始终紧抱着的那只盒子上传来的。   它原本红木的外壳上不知几时浮出一层金色的光,仿佛被包裹在木头外壳下那层黄金突然被周遭的寒气给逼到外面来了,那光带着种如阳光般和煦的暖,不消片刻整个人慢慢恢复了知觉,也因此活络起来,终于能让僵硬的脖子微微扭动一下,我转过头,随即望见铘带着一身苍白的霜站立在我身后。   布满鳞甲的身体几乎已被寒气完全冻成青紫色,他一只手紧抓着我,身体摇摇欲坠,一双暗紫色的眸子里已完全没有一丝神采。只直愣愣注视着我,随后一头倒了下来,倒在我下意识张开去迎向他的怀里。   “大人……”抱着他僵硬的身体坐到地上时,我听见他苍白的嘴唇里慢慢说出这两个字。   那瞬手腕上的骨链轻轻流过一道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淡而朦胧的色泽,它随我的手腕滑动在铘的身上,于是那层层积压在他身上的冰层似乎化开了一些。   这令他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将两眼睁了开来。   一眼便见到是我,目光微一诧异,片刻又有些复杂。   于是我明白他刚才那一瞬一定是一位他那心心念念所想的神主大人回来了。   可惜我不是。   我还是我,那个对他来说无用而累赘的宝珠。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将我推了开来,一手将那黄金盒子捧起,打开,自里头翻开一层绒垫。   我见到绒垫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浮了出来。   却不知   究竟是什么,它薄薄如空气般的一层,浮出盒子后短短一瞬便在周遭依旧浓重的寒气中消散了,只留极其细微一股香气扑鼻萦绕着,似檀香又似某种胭脂,却又比那两者更为干净和清透。   过了不多会儿,周围的寒气突然就变得越来越薄,天花板和墙壁的冰层亦纷纷落下,没来得及落到地面,便化成了一层水汽,氤氲而散,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   直到室内的温度恢复到最初,那盒子从铘手里落了下来,掉到地上,他整个人也躺倒在了地上。   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因为纵然此时我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却忍着不敢开口。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他布满鳞片的身体在有些虚弱的呼吸中一起一伏,看着他用他那双疲倦却冰冷的目光淡淡望着我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一位他在看我。   但并不是。   他只是在透过我望着另外一个人,一个也许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可能永远回不到他身边的人。   那种恼恨和无望感在他错综复杂的目光里流转变幻,最终令我不得不匆匆站起身逃一样下了楼。   若有什么比憎恨更加可怕的眼神,那便是此刻在他眼里所流露出的东西。他几乎不用说出一句话便能让人感觉到最好是从他眼前彻底消失,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因为它令我想到狐狸每次离开我身边时所带给我的那种冷到透骨的恐惧。   于是惶惶然地下了楼,惶惶然地在楼下一阵徘徊,想着他刚才的模样和那短短不过几分钟,却宛如几世纪那么长的可怕经历。   然后心神不定地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试图用里头无聊的剧目来将我从那些糟糕的感觉里拖回到现实。   但似乎很难。   总是不时地发上一阵抖,在想起刚才冰天雪地里那种冻到麻木的感觉的时候。或者将自己深深蜷缩进沙发里,在想起铘恢复知觉那瞬,望着我的那种眼神的时候。   那样默默对着电视坐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还是忍不住起身进厨房热了点饭菜,随后端上阁楼,敲了敲门。   门里依旧没人回应,但门也依旧没有被锁上。   于是我推门走了进去,随口问着:“你睡了么?”   铘自然是没有睡。从他到这里至今,我似乎还没见过他合眼睡过,但眼下除了这句话,我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出乎意料,房间内安静整洁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门对面的窗户开着,铘背对着我坐在窗边,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人的模样,只披了件衬衣在那儿坐着,似乎在朝外望着什么。冷风卷着窗帘缠在他肩上,他似没有任何感觉,只静静而坐,如同一尊雕像。   “要吃点什么吗?”于是我又问了句,“狐狸还没回来,我把剩饭热了热要不你吃吃看?”   他身影动了动,半晌回头朝我望了一眼,淡淡道:“不用。”   “哦……”   这男人说话总是这样能让人轻易地冷场。   房里的温度很低,就像他此时的眼神那样,不出片刻冰冷的感觉便透过我身上厚厚的外套钻进了我的皮肤,不由用力搓了错手臂,我倒退着出门,预备不再去打搅这沉默者的独处。   但正要关门时,却忽听他道:“摆在地上好了。”   “什么?”我下意识问。   “那些东西,你摆在地上好了。”   “哦。”我依言把仍在冒着热气的饭菜放到地上。转身便准备下楼,却听见他又道:“你过来。”   我愣了愣。   不确定他叫住我是为了什么,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从窗前转过身。一双眼望着我,目光依旧清冷而淡漠,读不出任何神情,也揣测不出任何想法。便慢吞吞朝后退了一步,问:“什么事。”   他见状沉默了阵,随后将目光转到一旁,指向被摆在地上那件外套:“将它拿开。”   我不由有些气闷。   难得给他做上一顿饭,便把人当佣人使唤了么。有手有脚的还要别人替他拾外套,是不是早已忘了刚才究竟是谁从那冰天雪地里帮了他一把。   但闷归闷,想归想,两只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里走了进去,将那件潮湿的外套从地上拾了起来。“给。”伸手正要递给他,却被地上一捧红艳艳的果子引去了注意。   我从没在市面上见过这样的果子。一粒粒指甲盖般大小,通红带着点微微的透明,仿佛玛瑙般的质地,成串地结在暗褐色细细的枝杈上,鲜亮欲滴,饱满得仿佛一掐便能涨出一团汁水来。   “这是什么?”不由蹲下身仔细看了又看,我脱口问道。   铘没有回答,只是默不作声望着我,直至我意识到他目光抬起头,才微微将目光侧开,道:“它叫野山地。”   “野山地?”看来不仅是市面上没见到过,连名字也从未听说过。“水果么?能吃么?”   他目光再次朝我望了过来,端详我片刻,直至把我看得有些心虚而将手里的果子重新放回原地,这才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吃吃看。”   这句话是我爱听的。   当下也不客气,用力扯了   一粒便塞进嘴里。   而谁知便是这一颗,接着我这张嘴就再也停不住了。一粒接着一粒,那甜里带酸酸里又透着比蜜糖还清甜滋味的脆果,如此美味,如此令人贪馋,我真奇怪为什么从来就没在市场里见过它。   “哪里买的,铘,我从没在市场里见到过它呢。”终于吃到只剩下七零八落不多的几颗,我没好意思再继续吃,便停下嘴抬头问他。   却随即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站在了我身侧,低头看着我,眼里的神情复杂到令我不由朝后退了一下。   不料却因此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时有些慌乱,我擦着嘴看着地上水果的残余又看了看他,半晌愣愣挤出一句:“多少钱……”   “买不到。只是刚好今天路过时见到,所以摘了一些。”他道。身形一侧,挡在了我后退的方向。   我真的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他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不禁惴惴地抬头看向他,他却兀自蹲下身,将地上那野山地被我吃剩的残余拾了起来,问:“好吃么。”   “好吃。”   “喜欢么。”   “喜欢。”   “总归是你爱吃的东西。”他道,将那残余含在唇间出乎我意料地朝我微微一笑。   我却被这笑惊得呼吸都要顿住了。   吃不准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地方惹到了他,所以他会做出如此异样的反应,当即匆匆站起身便想离开,可是没等迈步,面前那道门突然间砰的声自行关上了,身后那道窗也是,一下子整个房间内静到可怕,只能听见我由此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以及铘慢慢起身时那衣摆摩擦而出的瑟瑟声响。   “铘,我要……”急忙回过头想对他说我要离开。   他眼里的神情却令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样柔软到哀伤的眼神,我从未见过,从未想到能从这个男人的眼里所见到。   一时脑里空落落的,在他由此而朝我靠近过来,将我伸到我脸上时,我竟完全无法动弹。   只呆呆由着他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滑动着,然后手指向下,一点一点经由我的脖子,我的领口,到我外套的纽扣处。   那样轻轻一触,整件外套便从我身上滑脱了下来,里面单薄的衬衣令我不由哆嗦了下,刚因此而回过身,他双手一揽,便将我揽到了他的怀里。   怀里很暖和,一瞬让我忘了挣扎,也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着感觉好熟悉。   却又不知这阵阵袭来的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   “宝   珠……宝珠……”随即肩膀上的力量渐渐收拢,我被迫同他衬衫内隐露的胸膛贴得更紧,听他这样重复着我的名字,叫得有些艰涩,仿佛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重如千斤,于是令听的人心里头也仿佛压了千斤般的重,因而,在听到他将后来那句话说出时,不知怎的有眼泪突然间从我眼眶里跌了出来。   他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宝珠……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没办法回答他。   因为突然间哭得很厉害。仿佛自己曾对他做过一件极糟糕,极糟糕的事,糟糕得让我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却又把那糟糕透顶的情绪却想了起来,于是哭到越发不可收拾。   然后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了他,抱住了他。这感觉好熟悉,这样抱着他身体的感觉好熟悉……似乎他肩膀,他背,他胸膛,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熟悉的,在这样轻轻一个碰触后,我一下子同他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又被他两条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缠到了一起。   “宝珠……”他再度叫我名字,低低的,嘴唇从我发丝压入我脖颈,又从脖颈移向衬衣的领口。   随后自领口处那些纽扣便如弹珠般争先恐后地跌落,因此而松开了我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它摇摇欲坠,在他紧贴着我的那副胸膛前褶皱,碾转,分裂,最后他望着我,手轻轻一扯,便将它从我身上撕了开来。   那瞬我似乎清醒了下,想将他推开,可我的力量哪里可以同一只神兽所抗衡。   他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便将我压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跟我离开这里好么。”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样问我。   我摇头。   “跟我离开这里好么。”他手一用力再问。   我再摇头。   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可我还是摇头。   他嘴唇因此而抿紧,然后狠狠地压着我,狠狠地低头吻我。   吻我的嘴,我的脖子,我的身体。似乎他对我的身体每一个部分也是如此熟悉,正如我熟悉他肌理的每一道线条。   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种种惶惑,化成一种身体渴求般的索取,在他双唇再一次朝我嘴上压来时,我不由反将他吻紧了,那样一种熟悉到快要让我发疯的感觉,我只能籍着这样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去探知,去搜寻,去不断又不断地重复着感受……   直到他目光一凝骤地从我身上抽离开来,我面前突兀一道身影闪过,带着股淡淡熟悉的香水味,以无比迅速而犀利的一拳朝他脸上猛挥了过去!   铘并未因   此而避开,只是静静受了这一拳,随后朝着挡在我面前这道身影笑。   然后那平静的目光里渐渐凝起一道尖锐的光芒,那一瞬,我突然真正地清醒了过来,也猛地意识到这两人即将要做什么。   便用力一转身阻在了他们面前,试图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将他俩隔离开来。   却随即被狐狸一把扯住推到了一边。   “狐狸……”我不敢看他此时望向我的目光,却仍能感觉到那双碧绿的眸子在我赤口裸的身体上所凝聚出的温度。   想对他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猛地扔到我身上。   随后朝我冷冷丢下两个字:   “下去。”   我便逃也似的逃了下去。   直至奔进我房间,将自己牢牢地锁在里面。   身上的外套残留着狐狸的气味,淡淡的香,淡淡的他所特有的味道。   我用力抱着它,全身抖个不停。   房间外静得可怕,我心里那汹涌而来的恐惧却更加可怕。   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是狐狸在最后那瞬望向我的眼神。   它令我怕到了极点,怕到即使渐渐意识到在自己房间最西边那个幽暗的角落里,有张仿佛猫头鹰般的脸在盯着我看时,我竟然也没有一丝恐惧的感觉,只呆愣愣反朝它看着,然后,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突然间哇的下放声哭了出来。 第155章 小棺材十九   姥姥说,当我身体极度衰弱的时候,我很容易会看到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都是在我身体很好的时候所接近不了的,它们长得像鸟,实质上是魄,失了魂却又没来得及进入黄泉,所以各处飘零着,遇到衰弱的人气便会趁虚过来依附。   在见到那只像猫头鹰般的东西后,我连续发了三天高烧。   烧得昏昏沉沉,仿佛身体在有意识地让我规避着一些我试图逃避的东西。于是如我期望般,那三天里我如一只缩在龟甲里的软体动物,被同整个世界所隔离开来。只是有时,仿佛看到有人在我身边坐着,有时候又好像看到有谁靠在门口处望着我,更多的时候,我一直迷迷蒙蒙地睡着,全身骨头好像要散了架般的酸疼,偶尔感到谁用勺子撬开我嘴朝里灌汤或者药,但我喉咙疼得实在吃不下一点东西。   第三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似乎见杰杰蹦到枕头边看我。   毛茸茸的头凑在我额头上,热乎乎的气喷在我皮肤上。然后它自言自语般轻轻咕哝了句:“四十度啊喵,再下去要烧成白痴了喵……”   然后一只手把它提了开去。   这令我抗议了一下,因为杰杰靠近我时那细软的毛令我疼痛的额头略微有些舒服。   但抗议声几乎比蚊子还弱,所以我听见杰杰落地后嘀咕了两声,随后啪啪地跑开了。屋里只留一个人影在我边上站着,在我难受得一边哼哼一边钻进被窝深处时,他在边上轻轻踱了两步,随后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那一瞬背上很冷,但随即又暖和起来,因为贴近我的那个身体毛茸茸又暖烘烘,好似放大了的杰杰。   可是我感到身上更疼了,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在啪啦啪啦地裂开,再深深刺进我的五脏和血肉里。   躺在我身后的是狐狸。   这三天里,我以为他是不会再来理会我的了,因为那天晚上他在铘的房间里看着我,眼神就好象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愤怒,他一拳挥向铘的时候就仿佛是要将他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这不好。   会让我错觉他在因铘同我的纠缠而介意。   我总是会这样想入非非,稍微得到一点迹象便往更深的方向扩展,之后,除了失望,仍是失望。   狐狸在意我么?   不知道。即便在铘提出要带我走,而因此被他威胁时,我仍感觉不出来。   或者,不敢感觉出来。   “他说你受了寒气,在他房间。”此时虽化作了狐狸的原形,但话音并未如他身体和绒毛那样柔软,同他均匀在我身后的呼吸一样淡淡的,他对我道。“他叫你走时你为什么不走。”随后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头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所以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回答。   便听见他又道:“你会杀了你自己的。”   “那我活该总行了吧。”我终于忍不住道。但这样细微的声音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在我身后沉默着,均匀地呼吸,均匀的心跳。   这令我眼圈再次烫了起来,我咬着嘴唇试图阻止眼泪就此滚落,却无法阻止肩膀因此而发出的颤抖。   继而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偏此刻,听见他轻轻说了句:“后来我想想,也许你跟他在一起的确会更好些。你觉得呢。”   “为什么。”我闷声问。   “毕竟你曾经跟他已经生活惯了的。”   “所以?”   “所以,”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他可给你你想要的。”   “所以?”   “所以你不会在三十岁时还嫁不出去的,小白。”   “是么。”这句话令我绝望地吸气,却令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只觉一阵哽咽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不知怎的突又变成一声冷笑,我用尽力气以他所能听见的音量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跟谁在一起呢,狐狸。”   他似乎怔了怔,随后笑笑:“也对,我确实没资格。”   之后,好一阵他都没再吭声。只均匀呼吸的,因而令得周遭如此寂静,静到我想将不断变得更加急促的喘气声藏住,却总也做不到。   便只能放弃,用力呼吸着,用力掉着眼泪,用力地全身疼痛着。   直至听见他突兀自我身后又轻轻开口道:“那野山地,是他神主大人一心所喜爱吃的东西。”   我垂下头,将耳朵用力埋进枕头里。   “但它在这世上是长不出来的。”却又被他这淡淡一句话引去了注意。   “那样一种小小的植物,柔弱而甜蜜,却生长在离这尘世十八道地门之外,连神仙也敬而远之的极寒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我下意识脱口问了句。   听他在我身后轻笑,我咬着嘴唇沉默下来。   “原本他不会搞得那么落魄,”而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慢慢又接着说道:“你也见到他被弄成了什么样不是么,小白。你遇到他至今,可曾有见过他这样糟糕的一副样子。”   我不语。   他再次笑了笑:“但他偏偏去为你把那东西采了来,只为看你一口一口吃着它们时的样子。”   眼眶里的泪再次涌了出来,我用力将它们擦掉:“是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说到这里狐狸的话音突地一顿,随后,便听他以一种更淡,更淡,淡得几乎叫我全身再次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话音,轻轻道:“我想要你知道,他便是那个可为你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人。”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终于冲出一声呜咽。   已是不怕让他听见,因为他听见亦是枉然。   “那你呢,狐狸,那你呢?”然后我听见自己用着连自己都已辨认不出的声音一叠声地问他。手用力抓着被子,被子被我的泪浸得一片潮湿。   “我么?”他微微沉默了一阵,然后笑吟吟道:“我只会在你店里做些点心呐,小白。”   “做点心么?”我用支离破碎的声音问。   “嗯。”   “只会做点心的蠢狐狸。”   “只会吃点心的笨小白。”   “你真是蠢死了狐狸。”最后这句话用完了我所有的力量,我用力咬紧了被子才令自己没有哭出声。   他却似并未感觉到我的任何异样。   只那样静静地躺着,以一个兽类标准的姿势,用他细软的绒毛贴着我的身体,让我听着他平静到令我绝望的呼吸和心跳。   “你出去好么……狐狸……”最终在长长的静默过后,我以几乎乞求的音调对他道。   他因此而将身体朝外侧了侧。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便要离去的时候,他忽地身体一转又朝我靠了过来,直接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由此一阵发抖。   因为他用的是他人形的身体。   “算了,”然后听见他道,依旧笑吟吟的,修长的手指掠过我的头发,掠在我潮湿的脸上:“想到你跟着他迟早饿死的命,不如还是继续给你当牛作马吧。”   “你滚。”我哭了出来,放声的。   如果此刻不是背对着他,我想也许自己会用力地去掐死他吧,而旋即背后的温度又更贴近了过来,他闷闷地在我身后笑着,即便我哭得这样糟糕,仍能笑得如此轻佻,怕也真只有这狐狸精才可做得到。   “滚了还有谁肯给你打工呢,铁母鸡,你是那么的小器。”   “你快滚……”   “那,我滚了。”   说着,感觉到他真的再次朝外翻了出去,我几乎是立即的僵硬了全身。   想开口留住他,却又怎样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下意识猛地坐了起来,被子因而从身上滑脱,却转瞬被一双手臂替代了它将我身体轻轻圈住。   “舍不得要我滚了?”身后又响起那狐狸笑吟吟的话音。   我用力摇了下头:“我只是看你到底滚了没有。”   “那你可以回头过来看了。”   我再摇头。   我该怎么回头?   回头让他看着我两只哭得睁都已经睁不开的眼睛继续调笑么?   所以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见他重新将被子裹到我身上,随后拨弄起一束头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长了呢,都能绾起来了。这么些年,几乎都快忘了你绾着头发究竟是副什么模样了。”   “……你说的是宝珠还是铘的神主。”我脱口问道。   这话令他手指微微一滞。   继而收紧了,扯得我头皮一阵疼痛,我不得不朝后靠了过去,靠在他肩膀上,被他坚实的手臂如枷锁般固定在那里。“啧,是宝珠,还是铘的神主。”随后他将我的话慢慢重复了一遍,垂下头,长而冰冷的发丝垂落在我脸侧。“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闻着他发间那栀子花般的气味喃喃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叫狐狸还是碧落。”   “为什么。”   “因为总有一些人仿佛认识了你一辈子一样的叫你碧落。”   “呵……”   “所以你究竟是谁呢,狐狸,还是碧落?”   他没有回答。   插在我发间的手指冷了下来,身上的温度也是。   冷冷地贴在我背上,冷得令我情不自禁地又抖了起来。   他见状手指用了用力,似乎想以此阻止我这样继续的颤抖,却叫我抖得越发厉害起来,于是猛一用力将我身体整个儿转了过来,径直对着他的方向,迫使我看向了他那双碧绿的眼睛。   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微微的光亮,如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无比的媚人,却无比的叫人看不真切。   “唉,狐狸,你好陌生啊……”我不由再次喃喃道。   他头一低一下子将嘴压在了我发抖的唇上。   他好冷的嘴唇。   压得我嘴唇生疼。   随后他将我紧抿着的唇瓣冷冷地分了开来,那一瞬我感到有一股极寒的东西自我体内深处直冲了上来,冲至喉咙,再经由喉咙冲出我的嘴。   然后被狐狸吸了去。   那瞬他眼里的光更亮了,灼灼的,逼得我几乎整不开眼。   随后我身体上折磨了我整整三天的疼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软的暖意,自他嘴中传递入我的喉咙和身体。那如此惬意的暖,如他慢慢游移在我身上的手指,我突然意识到此刻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赤条条的,如一幅最原始而美丽的画一般在夜色柔软模糊的光线里坐在我面前。   随后我感觉他舌头碾转压进了我的口中,带着股檀香般的气息,霸道地抵开了我舌头试图抗拒的力量,然后同它纠缠在一起。   那一瞬我胸口几乎要炸开了。   分不清是骤然加剧的心跳还是那被他周身的气息所压得透不过气来所使然……   而糟糕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突然睡着了。   像一瞬间被一种如潮水般的困意所吞没,我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便被他那疯狂的吻和疯狂的睡意给夺去了全部的意识。   世上最悲哀的事,大抵莫过于此。   谁会在同最招惹自己欲望的人接吻的时候睡着呢。   我。   是我,是我,还是我。   于是在失去意识的最后那刻,我仿佛听见窗外呼啸的北风都在轻轻叹气,很深很深的叹气……   “小白小白小白,”   隔天早晨,当我一边叹着气,一边在暗忖昨夜那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病重所发的梦时,杰杰蹦达着衔着报纸跳到我床上,在我肚子上用力踹了两下:“那个冯导死了呢!快看报快看报!他死了呢!” 第156章 小棺材二十   冯导死于突发性心力衰竭。   他们说他太累了,刚从医院回去就迫不及待投入到电影的拍摄中,原本看着还算精神,但最后那天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之后到夜里,他在当天最后一个镜头杀青的一刹那,突然倒地猝死。   这是新民晚报版的。   网络版的就有点奇异了,那是自‘尸变’剧组里某个并不太出名的演员微博里爆料出来的消息,说导演冯进昆那天的表现有点奇怪,又有点像当初被黄皮子缠身时的样儿了,说话或者做事的方式都和寻常不一样,并且脾气特别暴躁,还突然在外面破口大骂,虽然听不清在骂些什么,但被骂的人好象是张兰。之后当晚他突然猝死,死的时候在场很多人都看到有一团东西从他身上跑了出来,然后往外面一窜就不见了,似乎正是当初被张兰驱走的黄皮子精。   这条微博出了没多久就被删除,但已在短短时间里被人疯传了无数遍,一时,冯导是‘被黄皮子精重新出现勾掉了命’的说法不胫而走,甚至香港那边还做了正二八经的节目,并找了在‘尸变’剧组里的香港演员作为嘉宾去聊,该节目在网上点击率爆高,不过之后没多久也被尽数删除。   虽然不知道情况究竟是新民晚报里说的那样单纯,还是如网络上传的那么诡异,总之,原以为已经没事了的冯导最终还是死了。   记得狐狸当初就说过,因为张兰对念蛊所做的不合适的处理,所以令被蛊缠身的人没有得到最好的恢复,‘如半只脚踏进了棺材’,因而,也不知冯导的死是否正是同这个原因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之后那个剧组彻底停顿了下来,而张兰也因为总被媒体缠着询问冯导死因的可能性,于是基本处在隐居的状态,不再像前阵子那样频繁出现在公众的视线。   那样又过了一阵子后,由于情人节和春节的先后而至,关于冯导的死因便渐渐不再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而我的生活亦似乎也回到了原先平常的状态,没再见到那个白色无常的出现,也没有再发生过任何特别的事。   真是相当平常,并且和以往任何一年的情人节及春节一样,没有太多过节的感觉,除了除夕到初三休息了几天,其余则整天除了忙碌还是忙碌,并且由于今年的年货是杰杰负责采办的,于是不得不被迫吃了一个多礼拜的鱼。海鱼或者河鱼,煎炒蒸炸轮着来,那阵子厨房总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后来狐狸终于忍不住把剩余的那些扔了出去,然后亲自出门采购。当然这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有多少改观,无非转了个样,从被迫吃鱼到被迫跟着狐狸的口味吃了一个礼拜的鸡。   直到初五这天林绢惯例来我家里吃饭,才少许有了点过节的气氛,也吃了顿好的。   林绢带来了她新交的男朋友。   我不知道这次这个跟她能持续多久,依旧是多金并英俊的,法国人,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来到我家出手便是82年的拉菲红酒。狐狸很喜欢,两眼笑得眯成了缝,可是我却总是笑不太出来,因为多了人便令狐狸挤坐在了我身边,他身体总是碰到我身体,有时候还会错将我酒杯当作他的,然后一边说着调侃我的话,一边抢着我碗里的菜。   而铘则坐在那法国人的边上。   林绢总是不太避讳她同自己男友的亲热,也许是熟悉透了的缘故,而每次她情不自禁和自己男友亲一口或者搂在一起同我们说笑的时候,铘便会观察着他们,随后将目光转向我,那时候我便会陷进一个有些糟糕的境地。   仿佛前两天被小心编织起来的平静和平常,一瞬间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没错,编织起来的平静和平常。   若说真的一切都恢复成原样,那怎么可能。   之后不多久,他便将目光移开,转向一个较远的方向,以一种我所看不透的神情。   而狐狸好似并未感觉到这些,只是同林绢他们说笑着,然后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红的黄的,乃至白的。好似多少杯都不会醉。这酒量叫那法国人有些吃惊,也叫我有些意外,因为我不记得他有过那么好的酒量,总是没喝几杯就醉了,然后唱歌跳舞,直到我和杰杰把他轰下去。   显见,现下的一切看似都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但其实都在悄然地不同了,不是么。   这真糟糕。   太糟糕了。   因此在林绢和以往那样开玩笑般将她手里吸到一半的烟朝我塞过来时,我没同过去那样笑着避开,而是张嘴用力吸了一口。   烟是什么滋味呢?   原来是苦的,还特别呛人,呛得我几乎咳掉半条命。   林绢见状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背,一边将烟又重新塞进了她的嘴,“不会抽别乱来啊宝珠,你当酒呢,一大口这么直往喉咙里吸。”   “看你每天抽那么多,我还以为味道很好。”我也笑着答道。   她笑得花枝乱颤:“那,鲜的还是甜的?”   “苦的。”   “噗!你啊,怪不得老被胡离叫小白,有时候真是傻兮兮的。”   “可不是么。”   “没事,我爱你。”她边说边大笑,‘爱你’两个字是总挂在嘴上的口头禅,百说不厌。“我也爱你。”然后她转头对那法国人道,“第二爱。”   法国人朝我笑笑。   我也朝他笑着的时候,见到铘站了起来,朝楼上走去。法国人见状微微怔了怔,随即被狐狸拍了下肩,微笑着道:“老白干还是威士忌?”   送走林绢和她男友时,已是将近凌晨,四周炮竹声隆隆,每年接财神和送财神的时段,总是最最壮观的一个时段。   林绢走时问我怎么现在连出门的时间都没有,我也不好回答什么,只能推说太忙。   这瞒不过她,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什么时候最忙什么时候空闲她总是一清二楚的,但也没有继续问什么,便拍了拍我的脸对我道:“你瘦了,宝珠,有了空给我电话,姐带你多吃几顿好的。”   我点头。   她便又道:“顺便还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得了空出来跟他见见。”   这句话说得有些大声,也不知因为爆竹声太响怕我听不清,还是故意说给我身后的狐狸听的,之后她便离开了,同她男友手挽着手,仿佛胶着在一起般身体并着身体一起离去。   我目送着他们身影消失在路口。   正要回屋,忽感觉脸上凉丝丝的一点一点,便抬头看,发觉原来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从墨黑的天空上旋转着飘落。   “狐狸!”不由下意识回头要叫狐狸看,南方的雪,总难免叫人有些兴奋。   但随即发觉他不知几时已进了屋。   这令我一时有些失落,但转而再次抬头朝上看了去。即便一个人看雪又怎样呢,雪仍旧是美的,无论看的人是一个两个还是一群,不会因此而有任何变化。   “呜……”这时身旁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哭声。   幽幽的,在周围正逐渐变得零碎起来的爆竹声里突兀得让我吃了一惊。   当即迅速朝后看去,随即一下子跌靠到了身后的房门上,因为就在离我不远的那条马路中间,摇摇晃晃站在数条人影。   说是站,其实都是悬空着的。   僵硬的身体踮着僵硬的脚,在四周纷纷而落的白雪里隐隐绰绰,依稀能辨认出冯导的脸,他离得我最近,带着上次见到时那种黄疸病的蜡黄,在夜色里缩着脖子直勾勾看着我。   哭声是自他身后传来的,那是罗娟娟,她脖子还保持着上吊时的姿势,僵硬地歪斜着整个身体,并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声音哭泣着,同周围冷冷的风混在一起,听得人手脚冰凉。再后面那些脸便看不清了,我也不想看清,因为就在那些身影背后我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它在这些黑幽幽的影子中间是如此的突兀,让我一望之下立即发疯般地朝门上撞了过去,一下将门撞开,在见到里头狐狸愕然的目光时朝他直奔了过去:“它来了!狐狸!它又来了!!”   奇怪的是,当狐狸出门时,那些影子以及那张苍白的脸却都已不见了。   雪在空落落的夜色里飘坠着,热闹的爆竹声全部息止之后,这条街上静得如同坟墓。   狐狸张开手在风里站着,似在风里摸索着什么。片刻回头望向我,微皱了下眉:“你确定见到它了么。”   “确定!”我用力点头。   “但它若来过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况且它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他略迟疑了下,道:“无常只为它所勾精魄而出手,当目的达到后,它便会离开。而原本你并不是它的目标,因为无常是从不勾生人魂魄的,只因为你能见到它,因而打开了同它之间的联系,所以引得它自此缠上了你。而一旦被这种东西缠上,就好比倒扣的沙漏,无论你穷极任何方式,也无法逃出它的手心。”   “……是么?”他的话令我手心一阵冰凉。   原来无常竟然是这样一种东西么?穷极任何方式也无法逃出它的手心,那是不是意味着即便狐狸和铘都在我身边,我都逃不出一个死字。所以那天殷先生才会说,一旦知道了,我会绝望。那就跟病者得知自己的病竟是癌症……一个道理。   “那……后来……”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直愣愣望着狐狸喃喃不知所语。   他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淡淡道:“后来,所幸殷先生有样东西能替代你被无常带走,因此它那时消失了,便是以为已将你精魄纳入手中。”   “但它还是会回来的不是么……”   “的确还是会回来。但等到被它发现是假的时候,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最近它绝对不可能在这样快的情形下就重新过来找你,”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他重新望向我道:“况且,一旦被它重新找到,你哪还有命像刚才那样逃回来。”   我呆呆点了点头。   脑子里依旧空落落着,只下意识再讷讷地说了句:“但我刚才明明看到它和那些死人在一起啊……”   “哪些死人?”   “……冯导演,罗娟娟,还有其它的一些……我看不清楚。”   “是么?”狐狸闻言转身进屋,随即有回头朝外面看了眼,目光闪烁,似若有所思般道:“今天是财神爷过路的日子,不管怎样,也不该会有那些东西出来作祟,毕竟,冲了神道,便是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说到这里话音突然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低头将那枚从张兰这里取来的古币自衣袋内取了出来,朝它仔细看了两眼。   片刻眉心一蹙,自言自语道:“或者,莫非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是我没看出来的。”   “是什么……”我被他这神情弄得心都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靠近到他身边,直直地望着他。   他见状咧嘴一笑,朝我额头上点了下:“哦呀,你怕了?”   “谁不怕死。”我咕哝。   “睡觉去。”   “睡觉?”这三个字真叫我意外。   他竟在我见了刚才那些东西、又听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轻描淡写地叫我去睡觉……却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什么,因为他朝我丢下那三个字后,转身便不再理睬我,只朝沙发里一窝,啪地打开了电视。   我只能慢慢朝自己房间走去,到门口不由又回头问他:“那,如果它们又来了怎么办……”   “我在这里。”他懒懒道。   我便不再继续说什么。   转身进门,特意将门敞着,以便能望见厅里忽明忽暗的光线,随后爬到床上和衣钻了进去,却又哪里能睡得着。   闭上眼就看到冯导那张蜡黄的脸,还有罗娟娟僵硬着脖子朝我哭的神情,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来找我,找我却又什么也不说。罗娟娟是不能说,那冯导呢,他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和罗娟娟身后的那些东西又究竟是什么……   然后不得不又想到那张苍白的脸。   狐狸说它绝对不可能是无常。因为撇开别的不谈,若真是无常到,我只怕顷刻这条命就已被它勾了去,即便狐狸也救不了我。   所以,那又到底是什么。   种种疑问,折磨得我脑子一片混乱,又疼得仿佛要裂开。直到天快亮,方才在周围隐隐响起的鸟叫和早起人的说话声里,终于抵不住渐渐袭来的倦意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样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突然砰砰一阵声音蓦地响起,把我从似有若无的睡意中一下给震醒。   随即在一片朦胧中,我眯着眼似乎感觉到那扇被帘子半遮着窗外隐隐好像有着什么。   便揉着眼睛再朝那方向看了眼,随即一下子从床上跳坐了起来。   因为那赫然是张青紫色的脸。   它面对着我扒在我房间外的窗玻璃上,一双幽黑的眼不带一丝表情,呆愣愣朝我看着,嘴角带着一丝无比奇特的笑…… 第157章 小棺材二十一   到第二眼时,我才惊魂不定地看清楚,窗口上扒着的那张脸原来是个道具人。   做得太过逼真,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摆在别人家窗户这里,那要换个胆小的人乍一看见,还不得生生把魂给吓掉。   而窗外砰砰的声响,则是对面在大肆放着爆竹,走到窗户处朝外看时,发觉竟然是“尸变”剧组的那批人,他们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大量的道具,并换了一名导演在重新带领这个团队。这导演相当有名,比冯导有名得多,所以周围的记者也比上次来得多得多,看样子这剧组里接二连三出的事非但没有影响到这部电影的制作,反而倒令它变得更加炙手可热了么。   他们在秦奶奶家门口无比热闹地放着一串串大地红,将这条小小的弄堂烧得烟雾缭绕,连舞狮的也请了来,这阵势同那栋陈旧幽暗的房子形成如此突兀的对比,欢天喜地的,几乎一瞬令人忘记了它就在不久前刚刚被找出一具仿佛木乃伊一样的尸体。   琢磨间,忽见好一阵没看到的刘倩敲了几下门后进了我房间,见我在窗口处看着,不无羡慕道:“我就知道,你这边是看他们的绝佳位置啊,宝珠。”   “但也太吵了,”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让她看我黑得跟眼影一样的眼圈:“真奇怪,不是应该去外地拍摄的么,怎么又回这里了。”   “你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新增了很多情节呢,连罗娟娟那场上吊自杀的戏也提前了。”   “人都死了还怎么拍??”我不由呆问。   “能啊,她以前有过试拍,貌似就是用那段剪辑然后处理一下来用吧。死人做戏,可是大大的噱头呢。”   “真不怕不吉利。”我咕哝。   她一听笑了:“怕啊,怎么可能不怕,新换的导演是香港人,你也知道的,那边的人可比咱这里的人要对这种东西信得多了。所以,都是特意带了大师来的。”   “大师?什么大师?”   我的无知让刘倩如遭对牛弹琴般叹了口气:“唉,宝珠,你大概是从来不看新闻和八卦的是么。过来,”一边说一边拉着我朝窗户右边走了两步,随后对着秦奶奶家右边一处角落中所坐着的中年男人指了指:“就是他,听说是香港白龙大师的徒弟,因为和导演关系好,所以特意跟他一起过来的,就是为了压一压这房子。”说到这里,明明周围也没什么人的,她还特意压低了嗓门,凑到我耳边咕咕地道:“都说是这房子有邪气,所以才会让剧组倒了霉,一会儿这个人死一会儿那个人上吊的,听说是因为‘尸变’那个电影名字冲撞了秦奶奶……”   说   到秦奶奶的名字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我看她皮肤上的疙瘩都起来了,想来是突然间想到了那时秦奶奶的尸体被从对面那房子里抬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很多人都来围观的,她也是其中一个。   于是我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讥笑道:“熊样,什么八卦也信,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呢也没见那房子里有什么邪门。”   “那怎么解释剧组刚开拍这么点时间就连着死了三个人呢,倒霉也没见这么倒的。”   “真的邪门怎么不请张博士来,他们不是最近特别推崇她么。”   “张博士?”刘倩听我这么问,目光闪了闪,“啊,你还不知道吧,宝珠,前两天名媛周清清出车祸死了哦。”   “是虹隆集团老板的那个新婚妻子?”   “是啊,就是这件事所以现在没人敢找张兰哦。”   “为什么?”   “因为张兰前阵子说周清清有血光之灾,然后给她弄了平安符,后来周清清的确躲过了一场车祸。”   “那该很灵验了不是么。”   “但不多久她就死于更大的一场车祸啊。”   “这……”我想说如果真的是连着来的不幸,倒也真不能怪在张兰的头上。但话没出口,便听刘倩又道:“况且那个导演冯进昆,不一开始也说给他治了黄皮子精了么?结果还是死在黄皮子精手上。”   “那是网上的八卦吧,新闻里说他死于心脏病的么。”   “你这人就是这么现实,”刘倩摇摇头,“这世上怪东西多了,不能没亲眼看到就什么也不信是不是,不然你怎么解释秦奶奶那件事。”   “那倒也是。”我讪笑。   “不管怎么样,这些事里得着好处最大的应该就是周艳了吧,她现在可算是正式上位了,多少明星努力多久都得不来的名气被她白捞了。”   “是么?”   “那当然,这么红一部电影里的第一女主角啊她现在。”   “她当女主角了?”   “对啊。罗娟娟死后总要有女主角的吧,不然剧本怎么会改得那么彻底。现在她可火了,而且还跟方即真形影不离的,那要论以前,她哪儿配。”说到这个刘倩不屑地冷哼了声。   我不由暗自好笑。   看她的样子好像自己心爱的儿子找了个让她无比看不起的媳妇,不过也可以理解,若方即真他真的和周艳此时传出绯闻,这对于那些如此崇拜方即真的人来说的确有些难以接受,似乎人都有一种“从势”心理,以前方即真的绯闻女友并不少,但都是很出名的大牌,所以也不见有谁说些什么,但若换了周艳,立刻就不同了,毕竟她是如此新的一个新人,没有神的光环,并且罗娟娟还刚出事不久,这叫他的粉丝情何以堪。   不由想起那天周艳来找我时谈到方即真的那副样子,她是那样的喜欢方即真,原以为他们间是不太可能的,但没想到结果还真有点出人意料。   正这么胡思乱想间,刘倩扯了扯我袖子,一脸神秘又一脸讨好地道:“啊,宝珠,我有小道消息,知道方即真什么时候会来这儿,就快到了哦……到时候你给我问他要个签名呗。”   “这种事你怎么不自己去??”   “他不会理睬的啊……”   “那我去能有什么用。”   “嘁,谁不知道你是他老同学呢……”   方即真的身价,在罗娟娟死后跃升得更加厉害。   很多人猜他会离开这个剧组,因为他同罗娟娟的绯闻是人尽皆知的,但他仍是留了下来,并认可了新换导演的提议,推翻原剧本的安排而以新的形象重新塑造原来的角色。而这导演对剧本的改动非常大,从他将整部电影的重心移到了秦奶奶这栋房子可见一斑,想来商业灵敏度如他这样的人,一定是从中窥到了极其巨大的商机,因而借着剧组内不断发生的不幸事件,将这栋房子变成了一种最佳的宣传素材。   于是源源不断的相关道具便被运到了这里,致使本就狭窄的弄堂变得更加拥挤,加上不停过来看热闹的人,几乎让我家门附近变成了一条堵塞了的水管。   那些看热闹的人多是冲着最大牌的几位明星来的,但尽管来的这样早,想要见到明星真身却难,因为直到秦奶奶家门口闹哄哄的折腾完结,记者们也在大导演短短几句话的交代以及几名担任比较重要角色的演员过场之后,开始陆续撤出拍摄场地,那些人始终没有见到最大牌的那几位出现。未免感到失望,但想到来日方长,也就一边兴奋地议论着,一边开始散了开来。   此时我家店门外这条马路上的交通也渐渐开始恢复正常,昨夜那场雪令整条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仿佛奶油似的,这景象在这座城市里是极其罕见的,连气象预报里也说了,是五十年不遇。从早上起见人铲雪,至正午时分才开始恢复车辆的正常同行,于是这条马路难得一见地极其热闹,车来车往,仿佛一夕间成了交通要道。   “再不来我要冻死了。”站在这条马路离我家大约几十米开外的那道十字路口,同着刘倩一起等着方即真的车出现时,我忍不住跺着脚对她道。   这地方靠左便是个隐蔽的弄堂口,熟悉这儿的都知道这一代建筑四通八达的口子,刘倩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那些大明星的车会停在这里,然后从这一处的弄堂口绕道至秦奶奶家,这样可以很有效的避开媒体和粉丝的视线。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兔子躲不开猎犬灵敏的嗅觉是个事实。   “拿到签名我请你是十顿必胜客。”听我那样讲,刘倩便很快回了句。   于是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十顿必胜客的魅力如此之大,在雪地里站个十来分钟那又算什么,只是想起那男人上次特意跑来为送我一份礼物,现在为了他一个签名我却得陪着他粉丝这样巴巴地等着,感觉未免有些微妙。   这样一边跺着脚一边又等了大约几分钟的样子,果真见到一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房车在我俩边上停了下来,随即一行人从车里匆匆出来,中间用宽大的墨镜和围巾遮着的显见是方即真和周艳,他们自我和刘倩身边几步而过,似乎谁也没有发现我俩的存在。   “方即真!!”眼见他们就要走进弄堂内,刘倩终于没有忍住,一把拉住我朝他们奔了过去。“等等!方即真!!”   我见方即真回头朝我们望了一眼。   但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在身边人的簇拥下继续朝前走去,不出片刻便在那些羊肠般狭窄的小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怎么这样……”刘倩前所未有的失望,朝我看了一眼:“他看到你都不停啊,怎么这样……”   “我都说了没啥用的咯。”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不以为然道。   “又没有很多人在,停下签个名又怎么样了。”   “我看人家被你吓也吓死了,都那么保密还能找到。”   “喜欢他才这样啊!”   “好啦,要么有机会我再想办法帮你问他要好了,不一定非要趁现在不是么。”   “你傻啊,还不是希望沾你的光能让他跟我说两句话,你以为光要个签名而已么。”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两眼,咕哝道。   我哭笑不得,却也不知该在说些什么,便要说服她赶紧跟我回去,这时忽见刚才那行人中的一个又从弄堂内折了回来,对我俩挥了下手道:“要签名是吧,跟我来吧,只有两分钟哦。”   说着又跑了进去,刘倩登时脸上乐开了花,一时连我在她身边都忘了,哇的声尖叫几乎是连蹦带跳就朝里追了过去,生生把我这被她拖出来的陪客给晾在了一边。   真不知该说啥才好。   不过,谁年轻时没做过这样见色忘友的举动呢?   于是再次跺了跺两只冻僵的脚,我转身慢吞吞朝自己家方向走去,但没走两步不由又停了下来,因为我见到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靠在她车边朝我看着。   是张兰。   这么些日子没见,她连自己的车都有了,宝马的,颜色同她身上那套棉袄一样是亮得有些突兀的宝蓝色。   这颜色令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一些,依旧严厉的一副表情,她用她那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我,见我停下脚步,朝我点了下头:“最近怎么样。”   “还行。”我有些谨慎地说着话,生怕她再一个不乐意对我做出些什么预言来。   “冯进昆死了,很多人都觉得是我咒死了他。”   “呵……”我笑笑,“不是死于心脏病的么。”   她盯着我,上上下下看着:“心脏病,你会说这样的话倒真不叫人感到意外。”   “不然该说什么呢。”   “你应是最清楚的。”   我没吭声,只低头用力搓了搓自己通红的手。   “他死在没有对我完全信赖,这剧组也是。”   “怎么不信赖你了……”我不由问。   “他要是信赖我也不会死。”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径自并断然道。“现在这剧组也是。”   “剧组怎么了?”   “你刚才见到方即真了是么。”她再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这样突兀问我道。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听说他过去是你同学是么。”   我笑笑。这似乎已成了件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冷冷望着我的表情,牵了牵嘴角:“那如果我告诉你,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身的血,仿佛他是被浸在血泊里一样,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话令我蓦地一惊。   依旧一声不吭,但表情显是已出卖了我的情绪。   她望着我再次冷冷笑了笑:“你其实还是信我的不是么,在见过我对冯进昆做的那件事以后,我想如果你再那么唯物主义的话,倒才叫我感到奇怪了。”   “那血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的。”我问她。   她沉默片刻,随后道:“那是我无法知晓的。但他必然在最后会全身沾满了血,这是肯定的。”   “你能看出冯进昆被黄皮子缠身,看出那个名媛遭到车祸,为什么看不出方即真身上的血究竟是来自哪里。”   “名媛?”她目光微闪,然后抿了抿嘴唇:“你消息倒是灵通。我能看出冯进昆被黄皮子缠,自然是因为我在他身上见到了黄皮子;我见到那女人出车祸,自然是见到了车祸的痕迹。而方即真么,我只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身的血。”   说罢,似乎下意识地朝自己胸口处摸了一把,却在一碰到胸前的纽扣后神色变了变,便突然转身朝自己车内钻了进去。   那瞬我发觉她那枚始终挂在胸口处的红色小棺材不在了,不知是忘记带出还是怎的。   这念头在我脑里稍纵即逝,见她发动车子似是要走,忍不住靠近了车追问道:“那您还看出些什么来么,张博士?”   她扭头瞥了我一眼。   抿着唇似乎不再想开口,但在我识趣地朝后退开后,便听见她忽然开口道:“我依旧见到你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所以最近有高房梁的房子,你能避则避吧。”   说罢,也不等我再次开口,她一踩油门扬长而去。留我一人在原地站着,原就冷得僵手僵脚,此刻一瞬间全身都冷透了,冷得几乎听不见刘倩在我身后奔来并兴奋着尖叫的声音:“哦!宝珠!!哦哦宝珠!他给我签名了!还跟我说话了呢宝珠!!哦哦快来拍醒我吧!”   可这会儿需要被拍醒的人似乎是我啊,不是么。   天好冷,真他妈的冷。 第158章 小棺材二十二   人总归是怕死的,哪怕你跟他无比确凿地说,你死后肯定会进入一个比天堂还美妙的地方,他仍然会怕,因为没人在死前经历过死亡,而人总是对未知怀有一种敬畏又惶惑的恐惧,并且这恐惧因着对死亡前那一瞬自身感受的猜测,会呈几何数扩张。   所以,尽管我这二十多年来不知看到过多少来自另一世界的东西,并不代表我对死亡就因此而看得很淡了,甚至会比别人更加害怕一些,因为我从没听过任何一只鬼说起过它死去刹那的体会。就像那个总在我家和附近徘徊着的无头阿丁,它甚至连自己的头是怎么丢的也记不起来,只是每每想到这一点时,它会从脖子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哭,闷闷的,让人听着心里无比难受。   于是不由想起,这世上无论佛经,圣经,还是古兰经,都提到过人死后会进入一种叫做轮回的环节。即死后转生,再次由零活起,直到再次死亡。   只是,人生而到死,若说死是最后的解脱,为什么死后却又要转生。而转生后短短不到百年又要面临死亡,之后再度转生,循环再循环,仿佛重复做着一样事,再不断将它抹杀,又以完全不同的方法重新开始,直到再度被抹杀……   这样一种循环,意义何在?为什么人死后就不是彻底地湮灭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在张兰走后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这样想着,然后不由又想起一个说法,说轮回是神给罪人的惩罚。   ‘上辈子犯下了罪孽,若你死时还未得到宽恕和救赎,便只能在轮回中不停地自我惩罚,以达到惩戒的目的。’   这样看来,原来人生是如此的不幸,活着一辈子又一辈子,其实是在蹲监狱么。   那我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于是被生到这世上来受罚的呢?而这辈子过完之后,是否还会再继续重复着转世继续受罚呢?   不知道。   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我是否还会再次碰到狐狸,那只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的妖精。而当我死去之后,他是会继续找一个地方安生,如他当初找借口赖在我店里那样?还是会将那个重新投胎转生后,脑子里已对过往一无所有的我重新找到,然后弯着双月牙似的眼睛,笑着叫我小白……   啧,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这些东西,所以说,女人就是那么容易浮想联翩不是么。一点点东西就会越想越深,只是我猜,关于那两点猜测,后者是几乎没有可能的吧。我觉得若我真的死了,狐狸应该是不会再来找我的,毕竟,我只不过是他漫长妖生里一个短短的刹那而已,无论几年或者几十年,对于妖怪来说,都不过仅仅只是刹那,不是么。   除非……除非……   不去想那个‘除非’,因为快到家门口时,我见到那里挤着很多人。   人多得几乎都快站到马路边了。再看,原来是‘尸变’剧组的人正在那里拍摄,拍的是方即真从弄堂里走出来,走到我家门边上的一段。还真是异常抓紧时间,才在秦奶奶家门口搞完了‘驱邪’的仪式,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拍摄。   第二次从弄堂里走到我家门口时,导演这里总算喊了OK,我见方即真走到一旁看别人的拍摄。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他名字,他似乎没有听见,只低头同一旁的人说着什么。周艳在他身边待着,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爱人真是件很吃力的事不是么,尤其一方的爱高过另一方的时候。   这么琢磨着,方即真的头朝上一抬,刚好望见了我。   我下意识朝他笑笑。   他却似没有见到,一转头便又同边上人说起话来。   这叫我刚刚扬起的笑有些僵硬地挂在脸上。又来了,这种跷跷板一样的感觉,一会儿好心到上门送礼物,一会儿视若无睹。跟这样的人接触的忌讳怎么总就记不住呢,也怪不到狐狸总是叫我小白。   于是转身穿过围观人群进到店里。   店里难得的人满为患,这热闹让我情绪一下子似乎好转了起来,生意好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不是么?没什么能比大把的钞票进手更好的好事了。当即脱下外套开始帮着嘟嘟囔囔嫌我偷懒的狐狸收拾桌子,才没多大会儿,便听见有人忽然嬉笑着大声对我说:“喂,老板娘回来了?知不知道今天新闻里那个白龙师傅的徒弟说了啥不?”   “说啥?”我问。   “他说你们家这一带有很重的妖气哦。”   “……是吗?”我不由朝狐狸看了眼,他背对着我正朝厨房里走,一条硕大的尾巴轻轻甩着,也不知此时脸上究竟是副怎样的神情。   “什么样的妖气呢?”于是我笑着问。   “他说明天会请照妖镜来照一下哦。”   “噗……”我不由再笑,也不知是因那人说话时脸上特别兴奋和期待的表情,还是因着‘照妖镜’那三个字。   冷冷的太阳在中午短暂露了一小会儿面后,天空重新被锅灰色的云所覆盖。   到傍晚时分,雪又开始飘了下来,夹带着淅淅沥沥的雨,这种天气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人振作得起来的,那样潮湿又阴冷,像块肮脏的抹布裹在腿上,一如人的某种相当糟糕又挥之不去的情绪,于是生意也因此重新清冷了下来。   狐狸却仿佛总是快乐的,如同之前云层里那昙花一现般的阳光,在忙完了手头的一切后,他懒懒地窝在收银台里翻着杂志,或者同进店偷闲的那些演员和杂工扯皮上几句。虽然生意清淡了不少,但店里依旧人来人往的,因为剧组在秦奶奶家的厕所不够用,所以花钱借用了我家的厕所专门接待那些比较大牌的女演员。   我留意到那些进来用厕所的女演员在经过他身边时望着他的眼光,先是一瞬的惊讶,然后晶亮起来,闪闪烁烁的,仿佛通体都光芒四射了起来。之后,即便厨房里洗碗的水声很大,我仍能听见她们在厕所里的交谈声,嘀嘀咕咕的,虽然很低但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哎,见到刚才的店老板了么?”   “男的那个?”   “当然啦。”   “那还用说!要不要这么帅啊,我都想当场给压在那张收银台上。”   “真是的,我还当是导演新签来的角色呢。”   “我也以为哦……你看到他刚才看我的眼神了没。”   “没注意。”   “信不信三天我就让你在我床上看到他。”   “你少来,方即真你搞定了么。”   “他?算了,他现在除了周艳眼里还能看到谁。”   “还别说,真的哦,真是见了鬼了。”   “谁知道呢,也许她看起来比较纯洁。”   “你要让我笑死是吧。”   “笑呗笑呗,我出去了,等下问那帅哥要个电话先……”   听到这里时狐狸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咯吱咯吱啃着黄瓜。   看到我听见他声音时紧张的表情于是笑得很猥琐,一边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瞥了瞥厕所。这当口女演员们说说笑笑走了出来,见到狐狸同我站在一起,略略失望地离开了,出门时一阵耳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阵笑,清脆得仿佛黄莺似的。狐狸为止轻轻叹了口起,意犹未尽道:“哦呀,美好。”   “美好的话你就该老实在店里待着,她们正准备要你的联系电话呢。”我把抹布丢到他身上。他接过冲我咧嘴笑笑:“是么,真太可惜了。”   “是啊是啊,人家还准备三天里把你弄上床呢。”   “这么本事哦。”   “是啊,便宜你了,虽然也不是什么一线的,好歹你也算睡过女明星了。”   “哦呀……”我的话让他眼睛瞬间弯成了两道月牙儿,也让我立时背过身猛拍了自己嘴巴一巴掌。   我这都在说些什么啊……   “好歹也算睡过女明星了。”偏他还走过来搭住我肩膀,用一种异常得瑟的音调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低下头,以一种更猥琐的表情问我:“那你要不要把我也弄上床看看呢,小白。”   “滚开!”我朝他爪子上用力拍了一把,于是他大笑着朝店堂处‘滚’了过去。   只是刚走到门口要掀帘子时,不知怎的手忽然顿了顿,随后回头望向我,朝我做了个手势:“你先出去。”   我一怔。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间要这样说,但仍是照着他的话朝店里走了过去,谁想刚进店堂内,便听门上那只铜铃在没有任何人进入时突地响了起来,铃铃一阵脆响,这当口猛瞧见铃铛下那道玻璃门外有个人立在那儿,那么冷的天就穿了件薄薄的卡其衫,却似乎感觉不到冷的样子,直到铃声止,才推门而入,朝我点了下头道:“老板娘,打扰了。”   我呆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人不正是之前在秦奶奶家门口见到的那个随着新导演一起从香港来的师傅么,说是白龙大师的徒弟之类的。   看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普普通通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只一双眼特别有神,亮闪闪地望着我,似是对周围几个客人闪烁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没有任何知觉。却不清楚他突然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看上去也不像是来吃点心的,因而迟疑了下,我问他:“……有事么?”   他手指了指我,又朝店门处那只铜铃一指:“闻异而起,声若朱厌。端的是样好东西,不知道老板娘哪里得来的。”   我不由笑笑:“一个旧铃铛,很早以前就挂那里啦,大概是我姥姥从哪家杂货店里淘来的吧。”   他皱了皱眉,似是并未相信我的话。却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抬头朝着天花板上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片刻,垂下头仔细又朝我望了一眼:“老板娘,你常生病么。”   “身体还算可以。”   “是么,”他嘴角扬了扬,似笑非笑一副模样,“这地方真是妖气冲天,寻常人只怕早九死一生了。”   “看您这话说的!”眼见边上那些吃客神色一样面面相觑,我不由抬高了嗓门道,“这什么年代了还搞什么妖气冲天的词,您以为这是在拍西游记吗??”   我的话让两个学生模样的噗的声笑出声。   男人神色倒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淡淡望着我,背着双手继续望着这房子,片刻突然若有所思地轻轻哦了一声,随后自言自语般道:“怪不到……怪不到……四曜镇,三十二结印……这是有高人在的么。”   我没有   理会他,转身进了收银台,随手将电视打开,把音量调高。   他见状朝我笑了笑:“小姑娘,脾气不小。”   “我们做小本生意的,您这样跑进来张口闭口就是妖啊九死一生的,这是存心要把咱生意吓跑么?”   他再次笑了笑,道:“你知道汪先生请我来出了多少钱么。”   我摇头。   “五十万。”   “呵,先生真是好大的身价啊。”   “但我愿意给你这房子免费看一看,只为了一点小小的兴趣。”   “但我没兴趣呐,先生。”   “鄙姓赵。”他依旧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然后朝我面前走近了两步,以一种我能听见,而旁人听不清的话音,对我道:“不要以为住着太平就是没事,这里的妖气错综复杂,小心不要养虎为患了,姑娘。”   我看了看他,随后也朝他凑了凑近,道:“你看我像神经病么?”   他神色微微沉了沉,继而在此淡淡一笑,朝我点了下头:“你不信我,明天自然有方法叫你相信。”   “不用了,小店还要做生意的。”   “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意,姑娘。”   我不再吭声。   心下是忐忑的,因为看他说话的样子和神情,完全不似当初张兰所给我的感觉。只不知他为什么对我这里那么感兴趣,难道他感觉到狐狸和铘的存在了么……如果真的感觉到,他又会做些什么……   琢磨间,见他朝我拱了拱手,转身朝店外走了出去。   奇特的是,没等到他走近,门上的铜铃又响了下,他因此而回头朝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一笑,便终于推门走了出去。   才见他身影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我身后门帘一掀,狐狸从厨房内走了出来。   碧绿色的眸子微微闪烁着,追着那男人离去的身影看了一眼,嘴里轻轻啧了一声。   “你在躲他么?”见状我不由脱口问道。   他朝我打了个哈哈,挑了挑眉道:“也不叫躲,毕竟是继承了《上清大洞真经》的人的后裔么,总得提防着点。”   “什么是《上清大洞真经》??”我不解,但没等他回答,就见店门再次被推了开来,一团粉色的身影待着阵淡淡的香水味朝里走了进来:“老板娘,忙呐?” 第159章 小棺材二十三   当我把茶和点心端到房间时,周艳正靠在窗边看着外面方即真同别人对戏。   脸上还带着戏里的妆,若不是身上披着件羽绒衫,真让人错觉是民国时期哪家大小姐从小说里走了出来。她真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尤其适合那个时代的装扮,刚进店门时她看上去又冷又累,有些萎靡的样子,这会儿似乎好了很多,脸颊因室内的温度而染上层红扑扑的颜色,‘素面朝天,出水芙蓉’,描述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样貌吧。   听见我进门,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问:“唉,宝珠,你说我到底演技要到什么样一种程度,才能配得上和他搭戏呢?”   “我觉得你已经演得很好了。”   “他们谁都比我演得好。”又叹了口气,她将目光再次转向窗外,但此时方即真已进了屋,没找到他身影令周艳有些无聊地转过身,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捧着我递给她的热茶喝了口,嘴唇因此而被热气染上了层红艳艳的颜色,于是这张脸看起来分外的水灵起来:“我真的挺羡慕你的,宝珠,有这么一个小天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不用想着别人会怎么看你,也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或者排挤你,多好。”   我笑笑:“有人排挤你么?”   “不仅仅是排挤。因为娟娟姐的关系,他们都躲着我。”淡淡说着这句话,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正如她所感觉的,她的演技并不太好。   我不禁想起就在罗娟娟的尸体被人发现的当天,她到我店里来说她再次梦见罗娟娟上吊了。   当时完全没料到最后会真的成真,所以她说现在被周围人躲着,我倒并不意外,任谁都会对她有所顾忌,就像冯导一死,张兰便一下子从原本神一样的地位上摇摇欲坠了起来。只是对于她那天在店里向我所述说的第二次遭遇,我觉得不应该是梦,却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起来更让我感觉像是在梦游,但梦游也是梦,而依照她当时的状况,却完全不像是睡着的样子。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觉……   于是不由问了句:“那你最近还做过那种梦么?”   “什么梦?”她愣了愣,随后领悟过来,动了动嘴唇有些讷讷地道:“哦,你说那个……没再做过。你说奇怪么,人真的上吊了,我却再也没有做过那种梦了。”   “那不是挺好的,你应该早点忘了这些才好。”   原本只是想宽慰她的一句话,没料刚出口,她却突然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脸色红了红,有些怨怒地脱口道:“你以为这   是想忘就能忘记的么?宝珠??所有人都说是我把娟娟姐咒死的,因为我曾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到她上吊,所以她就真的上吊了!”   “他们是这样说你的??”我诧然。   “当然……并没有。”我的问话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当下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片刻后却有些不甘地又道:“但虽然没有一个当着我面这么讲,但他们背后的议论,难道就以为我听不见么……”   “不管怎样,现在至少方即真同你在一起了。”不想再继续将那话题引申开去,于是我转口说道。   这话出口果然见她原本僵硬着的神情缓了缓,露出丝有些羞涩的笑:“你听别人胡说的么?”   “都这么说,那应该就不是胡说咯。”   “倒也不能这么说,”她再次羞涩地笑了笑,垂下头下意识抹着身上那件光滑的绸布旗袍:“阿真只是比过去多跟我说了几句话,但是,我们的确约会了几次……”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抬头有些匆促地补充道:“啊,因为我觉得他最近这么消沉,所以总得有人陪陪他,所以才约他的。”   我笑笑。   她大概是担心我会认为罗娟娟才死不久方即真便同她约会,实在是有点薄情么?   但她实在无需这样介意别人看法的,感情这种事两厢情愿便可,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只是罗娟娟的突然死亡对周围人影响的确极大,但若说因此而令方即真消沉,我看倒也未必。   当然这样的话也就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而已,见她再次沉默下来,我便打趣她道:“第一女主角的感觉如何?”   “挺忐忑的,”听我这么问她再次撸了撸身上的旗袍,轻轻叹了口气:“总怕自己演砸,以后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不会的,跟你搭戏的那些都是老戏骨了,何况导演还那么强大。”   “这倒是,但也因此叫人恐慌,阿真什么都讲究完美,若我演得不好,他会因此而讨厌我。”   “你越这样想压力越是要大了。”   “是的,但是我……”话说到这里,周艳忽然停顿了下来,目光微微闪了闪,径自望向我身后那张梳妆台。   我不知道她见到了什么而眼里露出这样惊讶的神色,正要回头循着她目光去看,却见她忽地起身几步到了我身后,问:“这盒子好漂亮,我能打开看看么宝珠?”   我回头望见她手里捧着只盒子。   是方即真送我的那只装着珍珠项链和我写给他情信的那只盒子。自他将这送给我后,一直被我摆在这张梳妆台上,最近事情那么多,总忘了将它收起来。此时见周艳拿在手里翻看心里不由急跳了一下,正要阻止,她却已将盒子翻了开来,随即目光再次一闪,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我,随即用一种有些奇特的音调叹了声:“哎,宝珠,好漂亮珍珠项链。”   我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怕她继续往下看,会看到那封信,但所幸她没有。似乎全部注意力都被这条圆润美丽的项链给吸引了去,她对着它看了好一阵,嘴唇轻轻蠕动着,不知在轻声说着些什么。随后将盒子慢慢放到了桌上,抬头望向我道:“包装得那么漂亮,是别人送的礼物么?”   “……呃,是的。”我含糊着答了声。   便要走过去将那盒子放进抽屉里,却见周艳突然弯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胃呻吟了声。   “你怎么了?”我见状吃了一惊,忙过去扶住她,见她抬起头时一张脸似已如纸般苍白:“没什么,宝珠,我只是胃有些不舒服。”   “那快点坐下来,我给你倒杯热水好不好??”   “不要了。”她笑着摇头,此时听见窗外剧组的人在叫她名字找她,她忙直起身拍了拍身上被微微弄皱了的衣服:“他们叫我了,我该走了。”   “你身体要不要紧啊……”我蹙眉望着她。   她摇摇头,匆匆将滑雪衫裹紧了便转身朝外奔去,只是没跑两步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如同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见状我忙跟过去。   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见她突然回过身,以一种极其巨大的力量在我肩膀上用力按了下,随即一行眼泪自眼眶内直跌下来,她对着我哭喊道:“啊!宝珠!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他!”   我被她这突兀的举动给吓得一跳。   不自禁朝后退了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根项链……那根项链是我送给阿真的啊!”眼泪一瞬间流得更凶,她目光透过支离破碎的泪光望着我,仿佛要穿过我的脸望进我心里去:“可是为什么他会拿来送给你?为什么?!他不喜欢可以还给我!为什么要拿来送给你??”   “……你说什么……”我被她的话给惊呆了。   方即真怎么可以这么做……就在我感动于他在情人节前极难得地有心送了我这样一份礼物后,却突然被告知这礼物竟是他现任女友、一个很爱他,很爱他,爱到几近卑微的女人所送给他的东西。   这么混帐的事,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脑子因此而一片空白时,周艳的哭声停了下来,眼里依旧充盈着泪水,她恍恍惚惚地望着我,再次捏了捏我的肩膀:“宝珠,那根项链还给我好不好……”   我怎能说‘不好’。   这本就是她送给别人的东西,却被那个人无比卑劣地转送给了我。这行为即便是我看过的那些电影小说里最糟糕的角色也不可能做得出来的,怎么就偏偏被我给碰上了……方即真方即真,难道十多年前对我的欺侮还不够,现在要将我连同他的女友一起欺侮么??   想到这里登时怒火直冲而起,我转身进屋一把将那项链抓进手返回到周艳身边,将它朝那已哭得妆容尽毁的女人手里送了过去:“拿着,别哭了周艳,我看着难受,你快拿回去。”   可是还没等项链塞到她手中,不知怎的她突然手一摆触电般朝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令那项链自我手指间直跌了出去,啪地跌落到地上,瞬间那些珍珠像失控的水珠般支离破碎地自那纤细的链绳上脱落了开来。她低头注视着这一幕,直至那些不停跳跃着的珠子渐渐平息下来,才抬起头睁大了双眼重新望向我,随后用力摇了下头:“算了,他都不要了的东西,我还要来干什么,留着让自己难受么。”   话音落转身便朝门外奔了出去,奔至门口几乎撞到了迎面进来的狐狸身上。   他有些莫名地望着周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随后挑眉看向我:“哦呀,你把这女人怎么了?”   “没什么。”我弯腰将那些碎散开来的珍珠从地上一粒粒拾起:“只不过突然发觉我俩都被一个卑劣的人给耍了。”   “你俩?”他慢吞吞踱到我身边,我以为他要帮着一起捡,他却只是把手揣在裤兜里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然后小风凉话说得溜溜的:“啧啧,我还以为只有你这么一只小白才会给人耍。”   “你少说两句成不,”我瞪他,但他脸上笑的那表情让我实在发不出火来,于是憋了半天只能悻悻然说一句:“你老混蛋的,狐狸。”   他笑得越发开心,然后弯腰拾起一颗珍珠来放在灯光下朝了朝,随口问:“这哪儿来的。”   “方即真给的。”   “哦呀,还说你们俩没奸情。”   “奸情你妹。”   作势用力揣了他一脚,他甩着尾巴避到一边继续笑,一边又啧啧叹了声:“东西倒确实是不错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问。   “可惜它断了。”   “断就断了呗,反正我也不会戴。”我不以为然,然后将最后一粒珠子从地上拾起,丢进茶几上的盘子里。   狐狸望着我再次一笑,似乎是要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身形一转径直朝我房内走了进去。   似乎我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极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令我微微一怔,随后立即跟了过去,便见他熄了灯走到窗口处朝外看着,一边对我做了个不要作声的手势。   于是不禁更加好奇起来,我轻轻走到他身边,凑在他肩膀出朝外看,随即见到一个人正从西面弄堂口方向朝这边慢慢走过来。   此时窗外那条弄堂里很静,刚才那场戏拍完后,似乎所有人都移进了秦奶奶家,只有两三个人在门外的角落里站着,吹着风,抽着手里的烟,一边也同我和狐狸一样,在看着那越走越近的人。   那人正一边走,一边弯腰将手里的什么东西插在地上。   像我们这种老式石库门房子,边上做着很深的水槽,用带孔的石板盖着,他就是将那些东西竖插在那些石板的孔隙间。直到身影渐近,我才籍着路灯的光辨认出,那是今天傍晚突兀来我店里的那名神神叨叨的男人。   狐狸说他是什么《上清大洞真经》传人的后代,想来应该是有些本事的,却不知这会儿一个人在外面到底是在做什么。当距离只剩数米远的时候,我看清他插在孔隙间的东西原来是一面面镜子,普普通通的梳妆镜,上面绑着红色的绳子,被分两排面对面排列在我窗外这条幽黑的弄堂里,闪闪烁烁的。显然这也勾起了对面那几个抽烟人的兴趣,于是笑着问他:“赵师傅,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插完了最后一面镜子,起身朝他们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说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我房间这面窗看了一眼。随后转身朝秦奶奶家走了进去,一等他身影消失,我忙忍不住问狐狸:“他这是在做什么,狐狸?”   狐狸一双眼在夜色里荧荧泛着绿光,依旧在望着地上那些镜子,片刻后似自言自语般道:“这叫天眼轮回,原是出自佛家,后被上清教改为己用。”   “天眼轮回?那是什么东西?”我追问。   “借地气和水气,经由镜子对镜子的方式生生不止,以此扩张出一个缚妖阵。”   “很厉害么?”   狐狸没有回答,只将窗帘拉上,微微一笑道:“此人倒也算是真学到点本事的,懂用这个法子布阵,看样子明天会有点儿意思。“说罢,也不等我再次开口,他径自离开了我的房间。   留我一人在漆黑的屋子里呆着,想着狐狸刚才那番话。我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类的所作所为露出那种感兴趣的神情,虽然我不太明白外面那所谓的天眼轮回阵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几面镜子面对面排在一起么,换了谁做不了,况且也不见有什么反应,真跟那时被千面用来困住铘的天罗地网完全无法同日而语的。   琢磨着,听见对面的房子里热闹起来,很多人陆续从里头走出,看样子是准备吃晚饭去了。于是我肚子也不禁叫了两声,因刚才只顾陪着周艳说话,都忘了去吃晚饭。   但是想到周艳,不由又令我想到了方即真以及他所做的那件事,当下眉头皱了皱,一下子又觉得登时胃口全无。   他真的让我感到混帐透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一面情人刚自杀,他就换了个新的;一面同那女人交好,一面又将这女人送他的东西轻易转手送给别人。他这是将所有人的感情当成了什么。   想到这里,突然耳朵边一静,随之眼前也仿佛被蒙了层布般一片漆黑。   这令我不由吃了一惊。   不知怎的外面突然静了下来,就在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有人说话有人哼着歌,可是突然之间那些声音一点点也没有了。甚至在我不自禁朝窗户处看去时,发觉那被窗帘给挡着的窗户外一团漆黑,完全看不到刚才从上至下的灯光,也看不到路灯的光亮,整个一片都是黑蒙蒙的,因而令我一下子仿佛置身在一团深渊般的黑洞里。   真见鬼……怎么像突然间大停电似的。   不由立时伸手到边上去摸索台灯,还没碰到灯罩,突然外面隐隐一声脆响让我不由自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是很轻很轻的咔嚓声脆响,似乎在远处有玻璃器皿突然间碎裂了。   然后第二声,第三声……   随着每一声距离的接近,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响,清晰得仿佛就在我耳边。而我亦因此猛地意识到,那声音分明是外面刚刚被那个姓赵的男人安插在地上的镜子碎裂后所发出的声音!   可是它们怎么会碎了?   好像有人一路过来在一盏一盏亲手将它们砸碎一样……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令我猛地一个激灵。   当即转身将窗帘掀起朝外看了一眼,立时发觉这举动是多么多余,因为外面几乎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只能听见一阵阵玻璃碎裂的脆响每隔数秒钟便骤地响一下,而每响一下,它便骤地离我更近一些。   不出片刻,只听见我窗口附近猛地咔嚓一声爆想,我突见一片碎裂的玻璃闪着银色的光自窗下翻飞而起,后面跟着一律暗红色的线,真奇怪我竟能在如此光线里将它看得清清楚楚。它追在玻璃碎片的后面,在我窗前拉出长长一道红色的轨迹,而轨迹所过之处,便见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在我窗口处立着,依稀是个人的模样,在那些碎片散过之后,它蓦地朝前一跃,径自便朝着我窗户方向直冲了过来!   “啊!!”我不由脱口一声惊叫。   迅速朝后倒退了几步,在那东西如入无物之境般穿透窗户无声朝我袭来的刹那,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那东西分明就要扑到我身体了,不知怎的朝后猛地一缩,无声无息地倒退到了我对面那道墙壁的最上方,随即那硕大的身体轻轻一荡,径自倒垂了下来,顶部一颗长满了长发的头颅因此从密集的发丝间显露出来,露出一张猫头鹰般苍白的脸,瞪着双灰蒙蒙的眼珠一眨不眨望着我,然后突然伸长脖子,朝我发出阵婴儿啼哭般的啸叫:咕——呱啊——   那瞬间我整个人陡地从地上直飞了起来!   像是有只巨大的手将我抓住,我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地便被那股力量撞在了天花板上,随即喉咙处像是被什么给勒住了,如此之紧,几乎一下子要将我的眼珠给挤压了出来!   喀拉拉拉!   此时突然听见身下有如弹珠般的声响一掠而过,随即那勒得我喉咙几乎碎裂的力气陡地消失。连将我压在天花板上的那股巨大的力量也顷刻间消失不见,眼看着我一头就朝地上摔了下去,幸而突兀一阵风掠过,浓黑中一双手一把将我接住,把我朝着床上仍了过去。   人刚落到床上,窗外的声音突然间又出现了。热闹的说笑和哼唱声。   随后对面房子里通明的灯光照进了房间内,于是我见到狐狸带着种几近狰狞的目光站在我床边,面朝着刚才那猫头鹰般的东西所处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只留黑蒙蒙一团如同湿气般的东西隐现在天花板和墙壁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随后我听见窗外有人惊道:   “咦!赵师傅!!您摆在地上那些镜子怎么都碎了?!”   “我草,刚才还好好的一转头怎么都碎了??” 第160章 小棺材二十四   第二天,店里人人都在谈论张兰的事。   我在新闻里看了,有人到她家闹事,非常多的人,把她家门都几乎砸掉了,因而引来无数记者和警察。据说事件的起因是曾经有个非常有钱的大老板,在请她用她的‘天眼’看过之后,最近突然在自家的工地里被一块从天而降的水泥板砸到,死了。   由于张兰当初说,从她的‘天眼’中看到他会遭到飞来横祸,所以他出了大笔的钱从她这里买去了避灾的符。但是同上次那个名媛一样,虽然第一次他只是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砖头砸破了头,但仅仅隔了不到两星期,他竟被一块水泥板砸成了一滩肉泥。   一切看起来似乎如同一个可怕的诅咒一样。   躲开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变本加厉,让人完全无法逃脱那个命定的终结。   于是死者的妻子带了一群人跑来砸张兰的家,因为她认定她丈夫是死于张兰之手。先是冯导,之后那位名媛,接着她的丈夫……如果仅仅一个是碰到这样的情况死去,还能说是偶然,没道理连着三个都是如此,因此她认为张兰一定有古怪,正是她神神叨叨的所谓的能看透阴阳的“天眼”,以及她所给予的避灾符,导致了这些人的死亡。   当然那还不是最终导致那名妻子结众去砸张兰家的根本原因,令她那样做的最大原因是,在她丈夫死后的几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她丈夫血淋淋地站在她床头哭,而在最后一晚,他甚至还有血肉模糊的手指在墙壁上写着,‘救救我’。   虽然这是从到这里吃东西的人嘴里听来的八卦,但仍不由令我想起罗娟娟死后那两天,我在梦里见她时的情形。罗娟娟应该也算是在张兰做出预言后死去的人之一,只是其他人并不知道她对罗娟娟做过这样的预言,所以罗娟娟上吊后没有让张兰惹上麻烦,否则,以那些小报杂志的敏锐性和八卦性,只怕张兰不会在太平那么久之后才因她的那所谓“天眼术”而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后遗症现在已是一目了然的了,因为在她被捧得最厉害的时候,不知已有多少权贵找过她,听说几乎要被请去北京。   现下那些找过她的人都怕极了,因而媒体上的报道几乎是压倒性地对她不利了起来,我在电视里见到那些人追着她采访时的模样,她看上去苍白又憔悴,嘴唇深深地朝下垂着,以严厉掩盖着她眼里的种种不安。   而我发现她依旧没有带着只小棺材。   杰杰说那是她养的古曼。但按说,凡是养这种小鬼或者古曼的人,是绝对不会将它们轻易同自己分开的。一旦养了必然整日供奉着,稍有差池想必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事情的吧。   所以,连着两天没见到张兰将那东西带着,我着实是有些奇怪。   但也没有为此去想太多,因为我自身所面临的处境并不比她强多少。先是无常,然后是那只猫头鹰一样的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东西。它们分明都是来取我性命的,尤其是后者,当真几乎应验了张兰对我所做出的预言:『我依旧见到你吊死在高高的房梁上,所以最近有高房梁的房子,你能避则避吧。』   虽然我家里没有高的房梁,那东西也并不是借助绳子把我吊在天花板上。   但却是非常非常的接近了。   莫非我这次真的要难逃一死么。   想起那些凡是被她做出过预言的人,虽然都看似在最初逃过了一劫,但后来终究还是死了,并死得无比凄惨。那么我最终会面临怎样的结果呢……   想到这些,不由情绪又变得有些压抑,瞥一眼边上的狐狸,却完全跟没事人一样地在收银台里坐着,有客人来就招呼两声,没事了就看看杂志,啃啃西红柿,好像昨晚那一切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也仿佛完全忘了昨天那个姓赵的男人所说的话。   那男人说,今天有法子让我相信他说的那些东西。   其实有什么好信不信的,有那样一只狐狸精和猫妖在我家里待着,这地方自然是妖气冲天的了,而这也正是他同张兰的最大区别,因为无论张兰怎么用事实去证明她开了“天眼”能通阴阳,放着狐狸在她面前她愣是什么也没看出来。而这姓赵的一来就感觉到了,而且昨晚弄的那个天眼轮回阵,也着实起了作用,虽然那原本因是想困住我家里那两只妖的吧,结果却因挡了那只猫头鹰似的东西的路,全都碎了。   狐狸说他是《上清大洞真经》传人的后代。昨晚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后,我几乎一宿没睡着,所以在网上查了查,便查出所谓《上清大洞真经》,原来最早起源于东晋时期,为道教三奇中的第一奇。   据说若得《大洞真经》,不须金丹之道,读之万遍,便可成仙。   这么看来可以说等同于天书了,亦是茅山派本宗正法之本。   由此可见,这个姓赵的在此行里应算是个正二八经的正法继承者了。再加上他作为白龙大师徒弟的身份,所以正如狐狸所说,真本事一定是有些的。   也难怪狐狸要避开他不见,如果真的见到,那是不是会当场就被他看出狐狸的尾巴呢?所幸今天一早就没见到他人影,听说是为了张兰的那些事,被闻讯而来的那些曾请张兰开过“天眼”的人忙不迭地邀走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所以,狐狸才会那样地悠闲自在着,是么……   这样一阵琢磨,脑子里不由有些乱了起来,毕竟一夜没睡再加上接连的胡思乱想,即便给自己灌了两杯咖啡下去,终是挡不住困倦的感觉从身体内部发作了出来。于是看看店里生意也不算太忙,就把收下的单子交给狐狸,自个儿揉着太阳穴打着哈欠一路回房间,想趁着午后生意重新开始忙碌前先去睡一觉。   但一脚刚踏入房门,却立时又朝后退了一步,因为我见到方即真正背对着我在我房间窗户外立着,似正在看其他人拍戏。   当时我就想转身离开,但转念一想,我何必躲他,我又不是周艳,大不了从此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接触就是了。这样想着,便三步两步走了过去,到窗边将窗帘拉上,为了不让他觉察到,故意放轻了手脚。   但眼看着就将要把外面那道身影彻底挡住前,却见方即真突兀回转过身,望着我在我面前的窗玻璃上用力敲了两下。   “什么事。”虽然刚才想好再也不跟他接触,但也没法真的就决然不再理会,因而暂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冷冷问了声。   “开窗。”他简短道。   我迟疑了下,过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把窗开了道缝。   而他很不客气地将那道窗缝拉大,并朝里探了探身子。   我不由往后退开一步,再次问他:“什么事?”   他没回答。   我以为他是要跟我说些什么的,不然敲开我窗是为了什么。   但他只是沉默着在窗前打量着我,从上至下。   于是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起来,想转身离开,却听见他终于开口道:“那根项链呢。”   这句话让我心里头的火腾的下升了起来:“那根项链?周艳给你的那根项链么?你怎么还好意思提那根项链??”   而似乎没有意识到我所爆发出的怒气,他依旧一脸地平静,再次问道:“它在哪里。”   “被我扔了。”于是我忿然道。   见他脸上由此露出一丝愕然的神情,我不由在心里啐了他一口。   他为什么要这么一副虚伪的表情,演给谁看。那么想知道那根项链在哪里,何必当初要转送给别人。   不过说是说那项链被我扔了,但其实并没有,因为它昨晚令我感到有些奇怪。   我记得昨天它是被我摔断在了客厅里的,后来收拾起来,也是放在了客厅沙发前的那张茶几上。   可是后来,在那只猫头鹰一样的东西出现在我房间里之后,我发觉它们如散沙般凌乱地堆在我床下。   我完全想不起来它们是怎么会跑到我房间里来的,也忘了问狐狸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现在它们仍在我床边散落着,因而片刻后,便见方即真朝我微微一笑,显然他已是越过我身体见到了那些静躺在地上的珍珠。   然后他道:“还是别扔了吧,宝珠,这些每颗价值一万,你舍得扔么。”   每颗价值一万,我承认我被这价钱给吓到了。   竟然比钻石还贵的么。   不由用力咽了咽口水,这细小的动作即刻被他看了出来,于是他再次朝我微微一笑:“那,好好给我收着,好么。”   “你开什么玩笑,明明是周艳送给你的东西,你居然送给我,还要我好好收着?方即真,都这么些年了,也不带你这样继续玩儿人的。”   这句话令他笑容微微一敛,随后在窗上敲了一下,他道:“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林宝珠,都这么些年了,也不带你这样继续那么笨的。”   “你说什么??”我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几乎要立刻过去将那扇窗关上,却见他再次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对我道:“你见过哪个女人会给男人送珍珠项链的,宝珠?看看那造型,我戴着它能走得上街么。”   我一呆。   片刻突然醒悟,对啊,有哪个女人会给男人送珍珠项链的……   一明白过来,登时却又更为不解起来。既然没有女人会给男人送珍珠项链,那显然它不是周艳送给方即真的了。既然不是她送的,那她怎么会认识这根项链,又为什么要对我撒那样一个谎……   由此,脑子里再次乱作了一团。   正想因此而继续向方即真问个明白,他却已转身离开。只留我一人在原地站着,愣愣看着地上那些散碎而安静的珍珠,却在这时忽然听到窗外铃铃一阵脆响,仿佛风吹过铜制风铃般那种好听的声音。   这令我下意识将目光重新朝窗外转去,随即见到那姓赵的男人不知几时已立在了对面秦奶奶家的门口处,身上换了件道家的黄袍子,手里提着串细碎的、仿佛玻璃制成的小铃铛。   那些好听的声音就是从这些铃铛里发出来的,它们被一些猩红色的绳子互相维系着,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份量,被风吹着便会铃铃一阵颤动,由此闪烁出一种七彩斑斓的光,煞是好看。   另一只手里则握着柄灰白色的东西,不晓得那是什么,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他用着东西慢慢搔着下巴一边看着我的房子,片刻后忽然将目光转向我,随后将那串铃铛朝着我方向轻轻甩了一下。   那瞬我感到自己房子似乎微微晃了晃。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错觉。   随即我看到原本静躺在地上那些珍珠突然间噼里啪啦地弹跳了起来,仿佛有生命一般,一个劲地蹦着,从床边蹦到我脚下,又一跃而起似乎要朝窗外蹦出去,却不知怎的突然间又静止了下来,喀拉拉一阵,尽数重新滚落到我脚下。   与此同时只见一条细细的红线突然从那男人手中的铃铛里飞出,斜斜朝上轻轻一荡,便往我家屋顶处飘了过去,我正呆看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突兀听见狐狸在我身后道:“过来!”   我下意识便要后退。   但没等迈步,却猛地惊跳了下。因为我猛看到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   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张什么东西的脸。   它看上去像人,但几乎没有一件人的五官。只有巨大一张嘴在那张崎岖不平的硕大的脸上咧着,嘴里隐隐可见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却在下一刻又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东西显然只有我能见到,因为外面那几个正忙着布置道具的人显然对我房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察觉,只在经过那姓赵的身边时笑呵呵看他一眼,问他:“赵师傅,几时回来的?”   “刚到。”   “怎么突然这身打扮了,要做法事么?”   “回头要去几位知客处打点一下。”   “哦,那您忙。”   短短几声寒暄,姓赵的始终将他目光望着我房子的方向。直到那些人从他身边离开,他才再度将手里那串铃铛轻轻摇了下,随后慢慢朝我窗口边走了过来。   我见状立即想将窗关上,但没来得及,他一伸手将手里那把灰白色的东西朝窗里探了进来,随后朝我笑笑道:“姑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昨夜有东西在姑娘窗外面经过,不知道姑娘感觉到没有。”   “呵,这条弄堂又不只是我一家,总归会有人经过的。”   “那姑娘想必总该看到刚才那东西了,”他再道,一边将手里那杆东西朝天花板上指了指。   我继续摇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好吧。”似乎早已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再度笑了笑,朝我身后看了一眼。   我一下想起狐狸刚才就在我房门处。   但跟着回头望去时,他却并没在那里,这令我微松了口气。正想打发这人离开,却突然感到脚下猛地一晃。   晃动幅度极大,几乎让我跌坐到地上,我赶   紧扶住窗框,却见他手里的铃铛突然间碎了,啪啪一阵脆响,转眼在他手里变成一团晶莹闪烁的粉末。   我见他脸色微微沉了沉。   片刻慢慢朝后退开一步,他看着我的房子,随后伸出那只原本握着铃铛的手在食指上咬了一口。   血立刻从那指内流了出来。   似乎觉察到我由此而一动不动注视在他手上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将那些血抹到手里残余的那根红绳上,看着它由原本的鲜红变成一种暗沉得几近发黑的颜色,然后目光再次望向我,道:“要请姑娘见谅下了,原本这趟不想惊动旁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但你房里的东西着实太凶,我不得不须请真君显身了。” 第161章 小棺材二十五   要说这姓赵的说的话,换了别人讲还真是蛮好笑的,仿佛说戏词一样。   但偏是因为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种淡淡的口吻无形中却叫人感到一阵惶恐,虽然脸上没有表示出来,这么冷的天我手心里竟硬是生出一层汗来。   此时头顶那片天突然间隆的声闷响,就听见弄堂里有人惊讶道:“咦?这天打雷了?”   多诡异,还真是打雷了,厚厚的云层里依稀还飘着昨夜没有落尽的雪,却分明可以看到有闪电在那些灰暗的颜色里滚动着,不出片刻又滚出声隆的闷响,仿佛就在我头顶上方,我感到脚下的地板因此而震了震。   随即听到声非常低沉的咕哝声从天花板的角落地穿了出来,是刚才那只硕大的头颅所闪现的位置,此刻我突然见到一只巨大的淡灰色的手掌在那地方划了一下,片刻连同头一起从墙缝里钻了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引着似的,头抬得老高,径直朝着天花板上穿了过去。   却又在第三声雷响时突地缩了回来,再度隐没在墙壁和天花板的缝隙内。   见状那姓赵的笑了笑,手在窗框上轻轻一按,嘴里也不知低声念着些什么,片刻就见手里那把红线突然间像活了般朝屋子里涌了进来,吓得我猛地朝后一跃退开。   但那些线显然并不是冲着我来,如同蛇一样,它们蜿蜒着绕过我身侧朝边上的墙壁上攀爬过去,甚至爬过门蔓延向房门外的客厅。而怪就怪在,原本那些线在那男人手里时看起来也就一胳膊那样的长度,却仿佛怎么也到不了头似的源源不断从他手里涌出,很快像藤蔓般在我四周将我整个房间绕了个密密层层,这当口第四声闷雷响起,就听见墙壁里骤地发出声咆哮般的吼声,随即我脚下再次一阵摇晃,猝不及防间令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蛰伏得倒还真是深。”那姓赵的朝我看了一眼,随即将执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根灰扑扑的东西横放在了窗台上。   身后有人叫他:“赵师傅,还在跟小姑娘聊天么,快进来,这天要变了!”   他回头朝那人笑笑,像是随手掸一下身上被风吹起的袍袖,却是将隐在掌心下那些发黑的红线轻轻一旋绕在了那根灰色的东西上。   那东西一经缠绕立刻通体渗出一层暗红色的光。   光绽露的瞬间我只觉得手腕上微微一痛,低头便见缠绕在腕上那根锁麒麟隐隐透出丝粉色的光来,并且不安分地在我手腕上抖动着,我下意识将它一把按住,正要站起身,突然耳旁嚯的声啸叫,一股刀割似的劲风骤然从我身旁不远处那道墙壁里冲了出来,带着被束缚了一身那些暗红色的线直冲入上方的天花板内,这时当头一声雷响,第五声,它俨然已不同于之前那么沉闷,而是像把锐利的斧头一样轰然炸落,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屋顶被这声巨响给整得一阵颤抖。   “赵师傅!下雨了!我操这天真是疯了!您快进来!!”   姓赵的身后再次响起剧组场务的话音。那些原本在弄堂内忙碌着的人此时全都闭进了秦奶奶家里,因为外面真的开始下雨了,就在刚才那第五声雷响过后,一场暴雨几乎没有任何缓冲便带着仍在飞散着的雪花从窗外密集的云层里洒落了下来,瞬间便将立在外面那个男人淋得透湿。   但他却似毫无察觉,只回头朝门口那几个望着他的工作人员摆了下手,他们便眼神呆了呆,径自转身朝屋内走了进去。于是整个世界一下子仿佛寂静了下来,只有一些喃喃的低语声从这姓赵的口中轻轻念出,而也不知是那些红线的作用,还是他嘴里念的咒语般声音的作用,穿墙而出的那个巨大的身体扭动得更加厉害了,通体散发着一股剧烈的火药般的味道,它闷吼着,一边将它那无比庞大又冗长的身体朝着天花板上穿透出去。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看得不禁有些发呆。   之前光顾着看这道士做法,一时也没想过自己房间的墙壁里为什么竟会藏着这样一头东西。它到底是什么?几时钻进来的?它在我房间的墙壁里蛰伏了那么久,狐狸和铘难道一点都不知晓么?   思绪一团混乱间,突然手腕上锁麒麟喀拉拉一阵脆响,紧跟着便猛朝前一扯硬生生带着我朝那东西冲了过去。   看架势竟似乎是要朝着它即将脱离墙壁的腿上缠绕过去!急得我拼了命地想朝后退,却哪里阻止得了这链子扯动着我皮肉的力量。眼看便要将我整个人拖到了那东西的面前,显然这异常的举动令窗外那男人意识到了,我听见他骤地停下嘴里的话音低低‘哦’了一声,抓着那柄闪着暗红色光泽的东西像是要朝我这里挥过来,恰在这时我手腕上的链子一下子垂了下来,而周围墙壁上那些红线也突然间啪啪一阵脆响尽数断裂了开来,飞飞扬扬散在半空倏地燃起一团暗金色的火,火焰中那原本已大半个身体钻进天花板的巨大怪物轰的声自上滑落,在头顶第六声惊雷响起时,一颗硕大的头颅猛地一转,霍地裂开脸上那张巨嘴,朝着窗外静立不动的身影一口咬了过去!   我不由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   因为那嘴的直径目测能轻易将那男人整个身体很干脆的咬断,就像我的嘴之于香蕉。   但是等了片刻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似乎在   刚才那声惊雷和那怪物冲向姓赵的身体时所发出的咆哮过后,一切声音突然间被从雨声中抽离了似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从指缝间朝外看去,便见那怪物硕大的嘴离开姓赵的也就半掌的距离,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夹住了,半张脸凹陷了进去,以致整张嘴只能大大地张开着,却完全无法朝下合拢。   于是无数黑色的仿佛有生命般的东西蠕动着,一边发出极其细碎的声音,从那张嘴里滑了出来,争先恐后落到地上和窗台上,便很快同雨水一起消失不见,随后我听见身后响起阵慢慢的脚步声,径自从我身旁走过,到了窗台边站定,对着外头那人淡淡道:“你也算是有着朱雀如意的得道者,九雷过后真君显身,不单降妖,亦不知要毁了多少东西。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么,道士。”   话音落,将原本半握在一侧的拳头松开,便见那只巨大的怪物一声闷哼在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股火药味浓重的风卷起了他一头银白色的发,发下半张脸披着黑色的鳞甲,因而令那姓赵的目光一眨不眨盯在他脸上,仿佛活见了鬼一般。   片刻后突然将手里那柄重新恢复成灰色的东西反转横在手中,他两腿一弯竟跪了下来,恭声道:“原来是大神在此,恕弟子有眼不识尊驾。”   见状铘低低一声冷哼。   回头望向我,在我因此而将脸慢慢侧开时,目光一转,朝我身后冷冷望了过去:“你杀气一动,方圆百里都能嗅到你的煞气,你是真打算杀了这个修道者么。”   听他这么说,我下意识回头循着他目光望向房门,那边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铘究竟在对谁说话。   “现下杀不杀都是一样的了。”这时突兀一道话音自窗边响起,我立时看向那方向,就见狐狸微眯着一双碧绿的眼睛靠窗站着,淡淡望着窗外那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的赵道士。   此人在看到狐狸的一瞬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反手猛地将手里的红线重新绕到那灰色的东西上,在它通体发出暗红色光芒的时候一气朝狐狸刺了过去!可是还没碰到狐狸的身体,那东西突然间嘭地裂了,露出里面雪白通透一柄细小的如意,在男人手里发出长长一声啸叫,便突然变得如同块石头一般毫无生气。   这令他一下子再次跪倒在了地上。   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他两眼直愣愣望着手里的如意,过了片刻,又将这直愣愣的目光慢慢重新转回到狐狸身上,一字一顿嗫嚅着:“你不是妖……却通体的妖气……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狐狸没有   回答,只朝他冷冷一笑,道:“我碍于你苦修不易,所以对你避之再三,也警告再三。谁想你还真是给你祖宗争气,为了急于显露自己的本事,不惜用九道天雷请下神尊金身,把我用来镇这方土地的“混沌”从这我所设这道结界里拔了出来,因此,现惹下的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了。”   “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他突然全身一个激灵,随即匆匆转身朝身后望了过去。   我不知他究竟发觉到了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紧张。   正要也朝那方向看去,却突然感觉肩膀上有什么东西硬硬地顶了我一下。   然后两下,三下……   我不由捂住肩膀回头看了眼。   于是看到一双垂直悬挂在我肩膀上方的高跟鞋。   鞋子穿在一双僵硬笔直的腿上,沿着那双腿往上看,就看到罗娟娟那张苍白的脸正歪斜着自上而下正对着我,似乎在用她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注视着我。   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冯导,脸色蜡黄,神情萎靡而痛苦,在他边上站着全身干瘪得仿佛木乃伊一样的老杨。   他们是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我的房间里,仿佛对我身边的狐狸和铘视而不见,而就在这时我猛听见外头一声巨大的呜咽声,那声音竟是从赵道士嘴里发出来的。   我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出,这个一直以来都那么淡定自若的男人竟会发出这样可怕的悲鸣,显见,他是被他眼前所见给惊骇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地步。就在他身后那整条原先因大雨而被清空的弄堂内,雨水所冲刷出的烟雾缭绕间,直直地站着一道又一道身影,那些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身影。它们以一种无比绝望的表情对着这道士,嗡嗡地发出一种只有那个世界的东西才能听懂的奇特声音,同周遭不断冲刷而下的雨线几乎混为一体。而最远处,也正是那道士所无比惊惧地瞪视着的那个方向,我看到了那道苍白的身影。   它同周围那些东西一样,直直地立着,直直地用它那双苍白的眼珠看着我。   “无常……”我一声惊呼便下意识朝后退,却不偏不倚撞在了身后罗娟娟的脚上。   她被我撞得荡开了去,在半空里发出低低一声抽泣。   急忙再转身从她身边离开,这时忽听见狐狸突兀开口道:“啧……有意思,原来果真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么。”   他原是半个身体已探到了窗外,此时不知怎的又回进了窗内,朝铘望了一眼:“你也感觉到了不是么。”   铘不语,只一双紫荧荧的眼目不转睛望着窗外那醒目地立在所有死魂中间的白色身影。那样过了片刻,朝狐狸微点了下头:“无论怎样,原以为它是为梵天珠而来,现下可以断定,它是被困在此地的。”   “你们在说的什么……”我被他们的话说得云里雾里,不由脱口问道。   狐狸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好消息和坏消息,要先听哪个。”   “好的。”   “好消息是,原以为那无常是为了你而来,但眼下,其实它只是被以某种方式困在了这里。”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能令无常被困的东西,这世上少之又少,其中之一,叫丧魂天灯。也就是以三九二十七个暴死身亡的人,它们含冤又痛苦的灵魂做成一道结界,便叫做丧魂天灯。”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着那顷刻间从心头涌出的恶寒,留心朝四周数了下。   但横竖只数到二十六具魂魄。却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只讷讷继续问道:“……既然能把无常困住,是不是起码它不会再出现了……”   “自然不是。”目光微闪,狐狸将视线再次转向外面那苍白的身影,嘴角牵了牵,也不知是笑还是怎样一副神情:“你刚才也数过了是么,现在已有丧魂一共二十六具,这二十六具是困住无常的引子,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你明明见到它,我却不能感觉到它,它亦无法来勾取你精魄的原因。而就在刚才,”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他将目光瞥向一旁那脸色已如死灰般的赵道士,冷笑道:“在这位道兄的‘勤力’协助下,接连降下七道天火,将无常在这世上同冥府的意念彻底切断,于是无常便彻底迷失在这个不阴不阳的结界内,一等最后那道丧魂集齐,它便完全受了那设下丧魂天灯术的人的控制。”   “为什么要控制这种东西……”我不解,操控这种东西正如道士所说,是养虎为患,有什么人能胆大包天到去操控这么一个执掌生死的鬼使,不怕最后被它反噬么。   “为什么要控制这种东西,呵呵。”狐狸朝我瞥了一眼,嫣然一笑:“无常三百年一轮现世,每次必要捕获那些最凶戾的精魄回去,以维持这世道力量间的均衡。因此,能这样大费周折,甚至算计到老子头上的那个人,必然同无常这次现世的捕猎有关。之前我们只被那姓张的神神叨叨的言行举止所迷惑,没防备那些接二连三因她‘开天眼’后所死的人,其实都是因丧魂天灯的筹备而死,直到现在才发觉,那结界已然是即将水到渠成了。”   “所以……”听狐狸这样说,我不由朝对面那栋房子看了一眼。那里灯火通明着,所有人在里头上上下下地忙碌,浑然不觉外面站了那么多具死去的冤魂,也完全没有留意到我这小小房间里现下所发生着的一切。真仿佛生在两个世界里一般。“所以,其实那剧组里的人看似都因张兰的预言而死,实则早就已经命定了他们的死亡。”   “对。”   于是终于明白,无论罗娟娟还是冯导,他们死后为什么要来缠着我,缠着我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无比痛苦地对着我。   他们是完全无法诉冤,也无法告知我事实的一切。因为那个借着张兰‘开天眼’的力量而将他们杀死并操控的人,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需要无常从冥府出来将他亲手捕获。   “……所以,无论看起来是自杀还是意外,他们其实都是被谋杀的……”咬了咬嘴唇,我道。   “没错。”狐狸闻言看了看我,淡淡道:“他们是这场蓄念已久的偌大工程里一份献祭。”   工程……他竟将这样一场屠杀般的行径称之为工程……   而更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最近那一连串的死亡,张兰的预知,无常的出现,赵道士的除妖……种种看似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   突然很想知道个幕后策划者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   那个为了逃避无常的猎取,竟以如此可怕到令人发指的手段去做了丧魂天灯,以此试图控制住无常的那个人,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   “而又是这位道兄,”思绪纷乱间,便见狐狸又再度似笑非笑地望着那赵道士,道:“托他的福,动用天雷请真君拔出我在这宅子里所设的‘混沌’,一瞬令我们遭到了同这些丧魂一样的命运,被这丧魂天灯给困在了结界了。若要出去阻止他杀第二十七个人,只怕难比登天了。”   “我……”赵道士闻言嘴唇抖了抖,苦笑:“我怎么会知道这样……我只知这一带妖气冲天……必然是有极其凶险的妖孽在……”   “你不知的可多了去。”狐狸冷笑,打断了他的话:“真如你所想,这一带早已有多少人死多少人,自古有几个活人能扛得过这样的妖气去。”   “……我,”赵道士被他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想为自己申辩几句,但一眼望见周围那些东西,不由深叹了口气,握着手里那柄死气沉沉的如意不再吭声。   “现下你打算怎样做。”这时忽听铘开口道。   他至始至终在一旁沉默着,望着窗外那苍白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听他问起,狐狸目光闪了闪,低头笑笑:“我能怎么办,丧魂天灯为密宗失传已久的密法,至今也未曾见被破解,能困住无常的东西,你认为我能怎么办。”   “但你的神情看来不像那么无奈。”铘望着他不动声色地道。   狐狸再次笑了笑:“是么。那,除非你不介意我再次用一下那个东西。”   话音未落,我感到铘朝我看了一眼。   极深且若有所思的一眼。   随后将脸转到一侧,低低一声冷哼:“随你。”   “那她呢,跟着你还是跟我走。”   “你带着她离开,总好过留在此地,这边由我守着,无论是不是集得齐二十七道丧魂,也未必能将我如何。   “也好。”   狐狸的话音刚落,就在我仍在试图从他俩最后那些一来一去的话语中辨出些什么来时,他突然身形一侧已站到了我身边,随后朝我腰上一揽,道:“抓紧我。”   我不由一怔。   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只下意识随着他的话将他手臂抓了抓牢,随即见他猛一转头将另一只手朝窗外那白影的方向挥了过去,修长的手指划动间,只见一道极强的光自他指内骤然涌出,随之轰的声巨响,整个房间霎时被笼罩在一片无比巨大的光团里!   那片光强得我完全睁不开眼,几乎是比被闪光灯对着眼睛直照而过的那个刹那更加强烈的光芒。   于是令我只能紧闭着两眼将脸埋在狐狸的肩膀处。   直到感觉周围似乎一下子又暗了下来,才慢慢抬起头,把眼睛小心地睁了开来。   却随即极其惊讶地发现我和狐狸正站在一处马路的人行道上。   周围人来人往,再渐渐变小的雨丝里低头匆匆地走着,偶尔一辆车从边上闪过,依稀从车内渗出的音乐声让我意识到,我真的是从自己家里一瞬间地出来了。   边上站着狐狸,他拢着手指,嘴凑在手指间低低地不知道在念着些什么。见我无比诧异而茫然地望着他,便收起手,朝我微微一笑:“多好玩的魔术,是吧。”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跟我说笑。”我皱眉咕哝。一边推开他靠得过近的身体,一边四下扫了两眼问:“这是什么地方……”   刚问出口,忽然见到了路对面不远处张兰家那栋房子,以及房门口站着的一大堆交头接耳的人群。   人群内隐隐能听见一个女人嚎啕的哭声:“张教授!张大师!您行行好!开门啊张教授!!开开门啊!!!” 第162章 小棺材二十六   在张兰家门口痛哭的,是我第一次到张兰家时所遇到的那对夫妻。   女人哭得绝望到令人心酸,男人则在一旁用力抿着嘴唇,以忍住含在眼里那摇摇欲坠的眼泪。   手里抱着他们的女儿,脸上带着氧气罩,胸口起伏着微弱的呼吸。我凑近了看时狠是吃了一惊,因为上次见到时,她仅仅是脸色蜡黄,此时则是苍白到发青,并且好像整张脸仿佛在水里被浸泡过那样,肿胀扭曲,几乎快要辨别不出原先的模样。   在一阵痛苦的抽泣过后,有人在他们身后轻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男人未答眼泪已是跌落了下来,随后一头俯在女儿身上泣不成声。女人在经过刚才的放纵发泄后情绪似乎稳了一些,便转过头,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点点浮萍般望着身后的众人,抽抽嗒嗒将此行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在上次他俩带着生着怪病的女儿来张兰这里请她开过“天眼”后,一度他们女儿几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可就在两周前,她却突然再次病倒了。   这次发作得更加厉害,最初是大把脱发,癫痫,呕吐。最后一次剧烈的癫痫后她睡了过去,如果说当初她只是像痴呆了一样没有精神总也睡不醒,那么这次却是真正的昏迷了。   这对夫妻顿时被这突兀其来的噩运慌了手脚,赶紧将女儿送进医院,经过CT检查,发现她有脑积水。原打算要对她进行脑脊液分流术,但谁知入院的当夜她的情形再度恶化——她的脸开始浮肿,仿佛周身的液体一夜间开始往她脸部集中,仅仅一个晚上,她看起来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头娃娃。   随后不到两天时间,她的脸便肿胀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好像溺水后被在水里浸泡了太久的尸体,若非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几乎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院方立即下了病危通知书,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对夫妻所接受的,当即他俩不顾医院的阻拦,带着需要靠输氧维持生命的女儿一路赶到张兰家,想求她再开“天眼”看一下,看看自己女儿是不是又被什么怪东西给缠住了。   但在这里守了快半小时了,始终不见有任何人来应门,往昔那些因张兰业务的剧增而添加的保安和接待也不知去了哪里,整栋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寂静一点一点打垮着夫妻俩那一丁点仅存的希望,因而不顾一切地在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说着,女人的声音再度被剧烈的抽泣声所哽住,边上围观者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骂她傻,女儿都病成这样了还盲目相信一个神婆,不如赶紧送进医院才是正事。   对此那女人越发痛哭起来,不再理会身后人的话语,转身再度朝门上扑了过去,一边用力敲着那扇门,一边哀嚎:“张教授!!行行好开开门啊!!要多少钱我们都出只要您能看看她!!求求您啊!!我们俩夫妻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倾家荡产也要救回她啊!求求你了张教授!!可怜可怜我们!!求求你开开门啊!!   这样一种凄厉的哭声和乞求,边上早有年纪大的心软的抹起了眼泪,于是也帮着在边上敲门敲窗户,一遍还绕到屋后去帮着叫。   尽管如此,屋子里仍是静悄悄的,也许那里头当真一个人都没有,张兰必然是为了最近那些纷纷而至的棘手事躲去了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不然,她怎忍心听一个母亲在外面如此凄厉地哭喊而无动于衷。   久而久之,周围那些人似乎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边叹息着,一边怜悯地望着门口处这对悲痛欲绝的夫妻和那个女孩了无生气的身影,那些人渐渐低头走散。   最后只留我和狐狸,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原地站着,望着他们。   这个时候那对夫妻也不再哭泣,只是脸上的神情却比之前嚎啕大哭时更加可怕。那是一种死了一般的绝望。   在这样一种绝望的神情中,女人沉默着扶起身旁的丈夫,男人沉默着将女儿从地上慢而小心翼翼地抱起,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地将她抱着,提着氧气瓶,再抬头深深地朝张兰那所寂静的房子看了一眼,随后便如同行尸走肉般慢慢地离开。   目睹此情形我只觉得胸口里一阵闷胀。   几乎连之前在家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给忘记了,只忘形地看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有种难受到想哭的感觉。   好一会儿才在夜风冰冷的触觉里恢复过来,我用力吸了口气转头对狐狸道:“那,咱这是要来找张兰么?看上去她应该不在……”   话还没说完,却发觉狐狸并不在我身后待着。不由吃了一惊,慌忙四下一阵环顾,很快发现他修长的身影竟在那对离去的夫妻背后跟随着,不紧不慢,若隐若现。   “狐狸……”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忙小跑着跟过去,却见他回头朝我做了个别作声的手势。   随后站定了脚步望着那对夫妻带着女儿继续朝前走,到转角处转了个弯,他便一把拉住我的手朝那方向跟了过去。及至也转过弯,见那对夫妻还在前面慢慢走着,绝望令两人脸上如冰霜般麻木,因而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跟着他们。   那样又朝前走   了一会儿功夫,也许终究是心存不甘,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再度朝张兰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状狐狸径自朝他们走了过去,到他们身旁望了望他们怀抱中的女孩,笑笑道:“这孩子病得不轻呐。”   这句话令那女人一下又痛哭了出声。   男人见状一脸僵硬地用胳膊将女孩挡住,试图从狐狸身旁走过去,却不料被他伸手轻轻一拦,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你干什么?!”当下男人恼道。   狐狸再度一笑:“有病不找医生却找那位张博士,你们夫妻俩显然是极信鬼神说的了。”   “我们走!”没有理会他的话,男人对他妻子道。   正要再度朝前走,狐狸随后淡淡一句话却令他们重新站定脚步:“不才刚好也算是学过一两手驱鬼术的,也算张教授的半个同行。既然今天张教授不在,那要不要就由我来替她给这孩子瞧瞧呢。”   这句话刚一出口,即便我在狐狸背后没能瞧见那对夫妻此时脸上的神情,仍能感受到那一瞬间两人身上复活般的一阵悸动。   “你……你真的也会……”好一阵,那男人才有些颤抖地喃喃问了句。   话还没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便要将女儿小心翼翼放到地上。   但还没放下去便被狐狸阻止了。“不用。”他道,一边绕了个圈到男人的另一边,似是要将这女孩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啧,水猴子是么。”过了会儿他道。   这句话令那两口子再度互望了一眼,脸上一瞬闪过有些惊讶又有些信服的神情,并点了点头:“是,张教授确实说我女儿被水猴子附身。”随后顿了顿,女人抹了把眼泪道:“但,上次她已经将水猴子给驱走了啊……到现在我们都还戴着她留给我们的护身符呢……”边说边将两枚古币从那女孩的脖子处提了出来,狐狸闻言朝它们轻瞥了一眼,笑笑:“没驱干净,自然是会再回来,而且惹火了它,你女儿这次的发作自然是要比上次厉害得多。”   “是啊……”听起来颇有道理,所以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夫妻俩显然已对狐狸的能力不再怀有太多小心翼翼。甚至将女儿的脸特意朝狐狸处靠了靠近,狐狸见状略略用手朝前一挡,轻皱了下眉道:“不用靠得这样近。”   说罢,又将手朝那女孩脸处轻轻拂了把。   没料想手指刚从她脸上拂过,突见她紧闭着的双眼一下睁开,两个瞳孔赤红,以一种极度愤怒的神情猛地看向狐狸的脸,甚至险些张开那张深陷在肿胀脸颊中的嘴,一口朝他手指上咬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令那对父母,甚至连我也给惊得一跳。   以致他俩同时松手,眼看着女孩细小的身影顷刻朝地上坠了下去,被狐狸手指如流水般微微一摆,便见她身体一下子在半空里停住,随后再以一种极轻的方式落到地上。而她那双眼仍无比愤怒地大睁着,整张脸因此而扭曲到狰狞,她蠕动着嘴唇似乎要对狐狸说什么,却除了一些嘶嘶声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状她妈妈慌忙扑到她边上用身体护住她,刚才一瞬而起的信赖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着一张脸对着狐狸哭叫:“你在做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狐狸没有回答,只似笑非笑望着地上那对愤怒的母女俩,在边上做父亲的试图过来将他推开时,手朝下一探径直朝着那女孩天灵盖上按了过去。   “住手!!”夫妻俩同时一声尖叫。   想要阻止却哪里来得及,电光火石间就见狐狸的手已如铁钳般将那女孩肿胀的头按牢,随后往上一提,只听吱的声尖叫,她两眼忽地朝上翻起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   仿佛遭了电击似的。   那瞬不由叫我也开始担心狐狸是不是出手太重,要将这女孩弄伤了。   但随即她突然间又平静了下来。两眼仍直直望着狐狸,眼里却已没了之前的怨怒,而原本赤红的瞳孔此刻恢复了原先漆黑的颜色,只是眼球上充满了血,仿佛原先淤积在瞳孔里的血色一下子全都在眼球上化了开来。   与此同时,我看到有一团青灰色的东西自她天灵盖处浮了出来,在狐狸的掌心里极力扭动,却完全无法挣脱他手指的力道。   直至整个儿从那女孩头上被拔出,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死气沉沉地悬挂在狐狸掌心,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隐约可分辨出头和躯干,却又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形状。一遇到空气原本透明的身体便变得实在起来,很快令那对夫妻也看见了,他们一动不动呆在那儿看着,嘴唇微微抖动,眼里的泪水则突然像开了闸似的拼命朝下落。   直至听见地上那女孩自喉咙深处猛地吸入一口气,随后转了转眼睛哇地哭出声,他俩才如梦初醒般惊跪到地上。   想碰又不敢去碰那已然彻底苏醒了的女儿,只能呼呼地用力吸着气,一个劲地望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仿佛怕一眨那孩子就会再次变回之前那昏迷的状态一般。   而神奇的是,那女孩一边哭,一边那张肿胀的脸竟一点点地消瘦了起来,不出片刻就恢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虽然依旧苍白,呼吸却已是极其的顺畅了。这令两人登时又惊又喜,张大了嘴啊啊的也不知道胡乱说着什么,眼里的泪水一瞬掉得更凶。   “这是什么……”在狐狸因此而撇下他们朝我走近时,我不由看着他手里那团东西低声问他。   他笑笑,手指轻轻一收,那东西便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跟那黄皮子差不多,也是念蛊,所幸他们没遇到张教授,否则又是枉费一条命。”   “这么说,她就是那第二十七个么……”我下意识道。   他没回答。   伸手朝我一摆似是示意我同他一起离开,却随即被身后那对夫妻一把拉住,带着哭腔大声道:“神仙!活神仙!!您就是再世的活菩萨啊!!”   我见状不由朝狐狸身后避了避,因为那两人正跪在地上朝着狐狸一个劲地磕头,疯了似的。   所幸这样的雨夜四周没有一个路人,否则,真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事。   正这样想着,见狐狸眉头轻轻一蹙,嘴里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后回头朝那对夫妻冷声道:“我也不是免费治的。”   “这是当然!大仙要多少酬劳,我们多少都给的!”男人已然激动得忘乎所以,于是这样的话也轻易说得出口。   “哦呀……”狐狸见状嫣然一笑,挑挑手指在唇边轻吹了一口:“老子的价你给不起。”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那男人了呆。   随即脸色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他同他妻子互望了一眼,小心翼翼问:“那,敢问大仙的酬劳是……”   狐狸再次一笑,手轻轻指向他,在他目光因此而疑惑起来的时候,转而朝那女孩身上指了指:“那两枚钱币给我吧,这东西太猛,小孩子受不起,不如送了我。”   “是是!”闻言女人立即将钱币从女儿身上解下,恭恭敬敬送到狐狸手中。   狐狸收了,轻轻掂了把,再道:“此后不要提到这次遭遇,若你俩还要确保她日后再不出状况,那么立刻带她回医院去。”   “是是是!”听他这么说,两人立即不再多言,当即匆匆地带着已能起身自己行走的女儿快快地往医院方向过去,一路哭一路笑,很难令人描述得清的一种场面。   于是目送他们身影直至完全看不见,我方才深深吸了口气。再要望向一旁的狐狸,却见他已朝来时的路上走了很远,于是急忙跟上,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跟了一阵,最后仍是有些按捺不住,便走近了扯扯他衣角:“喂,虽然知道你不是发什么善心,不过看你救那个小孩,倒还真是有几分活菩萨的样子。”   记忆中狐狸实在不是个会插手人类事情的妖怪,也总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于是这次突兀的插手,倒叫我有些不习惯了起来,虽然心知他这么做只是因为那孩子可能就是第二十七个丧魂。   他听我这么说嘴角牵了牵,也不知是否是在笑。   只是目光里忽地闪过一丝慵懒的神情,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手拍到一边:“嗤,竟然也会有被你揶揄的一天。”   我低哼了声。想起后面要说的话,不由微微有些迟疑,但过了会儿,仍是望着他那张脸,一边犹豫一边又咕咕哝哝地道:“……但是,如果她命中注定是要早死,却被你救活了过来,这逆天的报应岂不是要落到你身上……”   话音刚落,便见他低头瞥了我一眼,挑挑眉:“哦呀,你是在担心我么,小白?”   “我只是怕你完蛋了没人给我当牛做马。”   “……原来如此。”   “那你到底要不要紧。”憋了半天终还是忍不住继续追问。   他别过头,似是因我这神色有些忍俊不禁,随后见我瞪着他了,才稍敛了笑,道:“那孩子的命原本就不该那么早绝,只是因了张兰的关系才会提前命悬一线。所幸她运气还不算糟糕到顶,偏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遇到我,否则再过几天,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哦……”这么一说,心里一块巨大的石头算是落了地,见他已径自往前走远,忙匆匆加快步子跟了过去,“喂,狐狸,既然那个孩子没事了,是不是……”正要继续问他眼下家里的丧魂天灯阵是不是暂时不打紧了,却不料见他兀地停了下来,停在张兰家的门口处,抬头朝上望着。   我不由循着他视线也朝上看去,随即有些意外地见到张兰竟在二楼一扇洞开着的窗户前坐着,脸色被冷风吹得微微有些发青,她抿着薄而严厉的嘴唇望着狐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很久的一阵之后,似轻叹了口气,她朝他点了下头:“你们进来,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第163章 小棺材二十七   张兰的客厅里充斥着一股酒味。   她喝了很多酒,满地都是酒瓶子,她坐在那堆瓶子中间看着我和狐狸走到她面前。   屋子因为开了窗的关系而冷得像冰窖,她好像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一下没一下玩着手里那把铜币,直到狐狸拖了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来,两眼才微微眨了下,仿佛刚从梦里醒来一样:“刚才我都看到了。”   狐狸笑笑,没有作声。   “你救那姑娘的手法,没个几十年怕是练不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狸依旧没作声。   她见状嘴唇慢慢抿了起来,直勾勾望着他那双碧绿的眸子,过了片刻轻叹了口气,随后极其突然地站起身,一把将手里的铜钱朝着狐狸脸上用力甩了过去:“所以你早就知道一切会变成现在这副状况的是吗?你故意要我好看?!”   “我没那么无聊,”笑嘻嘻由着那些铜钱在自己脸上身上砸落,狐狸挑挑眉道:“你究竟因为什么而面临现在这种状况,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那倒有意思了,”面对张兰此时那副气急败坏到快要崩溃的神情,狐狸笑得越发开心起来:“既然这样,你那口小棺材怎的不见了。”   一听提到‘小棺材’三字,张兰原本怒得有些涨红的脸一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苍白。   嘴唇抖了抖直直坐回椅子上,她低头沉默了好一阵,随后一下子捂住脸发出阵剧烈的抽泣:“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我明明都帮到他们的为什么还会死那么多人……”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望着她这副绝望的模样,狐狸敛了笑淡淡道,“你本来只是个普通人,就该做普通人的事,小小的耍些手段去骗人也就罢了,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开了天眼,行阴阳之道么。多少修道的人花了一辈子也未必能做到你这段时间来所做那些的一个零头,你自己就毫无知觉么。”   “但那口棺材说我确实是有着极强通灵天分的啊……”   “啧……那口棺材,”听到这句话从她嘴中脱口而出,狐狸身子朝前微微一倾,眯了眯眼:“是不是咱这算提到正题上来了,张博士?”   张兰肩膀因此而一颤。   片刻慢慢将那张被泪水泡得浮肿的脸从掌心里挪出,她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神色有些疲倦地点了下头,道:“那只小棺材是我出狱时,一位奥义教的师傅给我的。”   “奥义教是什么?”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她朝我看了眼:“奥义教是一支道教里新兴的教派,大约已成立了三四年,你没听说过么。”随后不等我回答,她冷冷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继续又道:“想来是没听说过,因为他们收弟子极其严格,行事也低调。我是两年多前才加入进去,那时我的确如这位小兄弟所说,是个普通人,原跟几个亲戚一起合伙给人看相看风水谋生,有时候为了让别人对你更坚信一些,不得不耍一些小小的手腕。后来被教里的人碰到了,他明知我作假,在旁看着,等人都散了才跟我说,这样做是亵渎神明,总有一天要遭到天谴。”   “那人就是你之前所提到的师傅么。”狐狸玩着桌上被扔剩下的铜币,问。   张兰点点头:“是的,他说他看得出来我本身在通灵上有极强的天分,只可惜天眼没开,所以有多少天分也发挥不出来。就介绍我进他们教里,说凡是真正有天分的人,进到他们教,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功和正确的修炼,迟早能真正地开了天眼。”   “所以你就进去了?”   “是的。”张兰望向狐狸,朝他点点头:“你不要以为我做过那些下三滥的事,就只是个骗子。虽然博士什么头衔是我撒了谎,但我的确是读到研究生的,只是家里出了事急需要钱,所以放弃了学位,回家做起了那种行当,也是被逼不得已。要知道,我家祖传就是替人看相出生,三代以上也曾出过货真价实开了天眼的人,只是后代都不再开窍,因而对它怀有虔诚信仰的人也就越发稀少,随后迫于窘境而不得不以欺骗手腕去重操旧业,着实也是悲哀。故而,那时听他这样讲,就立刻加入了进去,但没过几个月,我就因被人告发而以诈骗罪被判了刑。”   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眼圈再度红了起来:“那两年过得无比艰难,原本一起合作过的亲戚,以及家里的人,一个也没来看过我,而我也日日受着煎熬,辛苦读的那么多年书算是都废了,在牢里被人一口一个叫做骗子,神婆,说监狱里最低贱的就是像我这种人……一度过得跟行尸走肉似的,直到有一天那位师傅来看我。   “师傅对我说,现在受的苦都是对我当日所为的惩罚以及磨练,既然吃过苦头,自然也是修了身和心,所以,必然要比在外面时长进很多,因而他会传授给我件东西,说是什么时候能同它心意相通了,我的天眼什么时候也就真正地开出来了……”   “所以后来他就把那小棺材给你了?”狐狸问。   张兰点了点头:“没错,出狱那天他来接我,然后把那只小棺材给了我”说着,从桌上捻起一片铜钱来捏了捏,她继续道:“一口小棺材,看上去应是红玛瑙制的,我不知他给我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因为道教的法器里根本就不包括这种东西。但他说,这不是法器,是明器。当时我听着觉得很害怕,因为明器就意味着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死人的,太不吉利,尤其像我们这种修道的,更不应该沾身。”   “那么那位师傅是怎样说服你收下的。”狐狸再问。   张兰看了他一眼,脸上浮出丝苦笑:“他说,那件东西跟我有缘,虽是冥器,懂得正确使用的方式便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明’器。由于我祖上开了天眼,令后世子孙阴阳道行受损,阳枯阴竭,纵然天资是修道的好料子,也未必再能恢复到祖上那时的能力,而这东西恰恰可以在那上面助我一把。”   “所以你收了下来。”狐狸咬着铜钱笑笑。   “是的。”张兰避开他视线垂下眼帘,继续道:“说来也奇特,在收下那口小棺材的当天,我就真的开始能见到那种东西。最初也没太留意,只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后来那种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楚,它们就在我身周,有时候依附在别人身上,有时候就在角落里待着……你知道那种感觉么,有点可怕,因为除了你别人都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而那些东西有些是极可怕的,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见过的那种可怕,现在一下子都出现在了你面前,而你无法对此逃避。但时间久了,我很快适应了那种感觉,甚至发觉自己还能碰触到那些东西,而有意思的是,它们看到我时似乎还很忌讳……”   “神一般的感觉。”狐狸自言自语地插了一句。   这句话令张兰的脸色再次涨红了起来,她冷冷放下手里的铜币,抬眼望向狐狸:“你始终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这样年轻且有着别人修炼一辈子也可能修不来的本事,自然是看不起我这样需要明器的力道才能开了天眼的人。但,无论怎样,你的虔诚和信仰是无法同我相比的,你对那种力量的渴望也是无法同我相比的。”   狐狸对她的话似乎不以为意,笑了笑,轻轻又说了句:“潘多拉的盒子。”   “潘多拉的盒子,”女人闻言轻吸了口气,随后那张紧绷着的脸再度慢慢松垂了下来,她闪着一双漆黑的眼默默注视着手里的古币,自嘲般微微一笑:“确实,有点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原本怎样也没有想过会拥有的力量,突然间被自己轻易掌握,于是仿佛窥知了宇宙洪荒的奥义,于是,便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你对那种力量的好奇和探寻也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所以,那之后不久,我便开始在周围人身上进行某种试验,看看我是否真的开了天眼,并有了通阴阳的能力。”说着微微顿了顿,她捏了下额头,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那真是一段相当神奇而有趣的日子。我去到乡下,看到一个有些痴傻又行为放荡的女人,她家里人几次送她去精神病院治疗,都没有疗效。而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只狐狸精,那是一只成了精还没有能力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它依附在身上,所以令她变成了那副模样。于是我说服她父母将她交给了我,随后用这铜钱迫使它现形,并离开了她的身体。”   听她说到这里时,我不由偷偷朝狐狸看了一眼,有些忍俊不禁,但碍着眼下的气氛,没能笑得出来。   狐狸倒似并没有留意我所留意到的那些,只望了望手中的古币,突兀问道:“这古币也是从那什么教的师傅手里得来的么。”   “那倒不是。”张兰亦朝面前那枚古币又望了一眼:“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时侥幸没被抄到,所以被我继承了下来。但在得到那小棺材之前,我也并不知它有那样的用处,只知过去祖上是用它来做铜钱卦的。”   “那你后来是怎么学到它用法的。”   “因为我跟它心意相通了。”说这句话时,张兰脸色有些许古怪,随后她说的那番话,让我马上意识到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副神情。“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我好想能听见那口棺材在对我说话。”   “棺材说话?”狐狸眯眼一笑,“有意思。”   “但又说不上真是在说话,因为我听不见说话声,只是感觉到这一点。那就好像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它告诉我该怎么使用那些铜钱,怎样让它们去驱除那些附身在别人身上的东西。”   “从那时开始,周围人渐渐对我有了信任,我也又帮着他们驱除了一些原本怎么也治不好的怪毛病,比如背上的罗锅,脖子上的瘤子,水猴子附体,还有那些宅子里阴积着的不好的东西。但也渐渐发觉,后来自己除了能通灵外,还能见到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东西,比如若有人会出车祸,我必然会见到他出了车祸后死去的模样。这能力最初令我有些惊喜,以为是自己的能力在小棺材的指引下越发精进了,但后来发觉,这随后带给我的惶恐和害怕也在日益增多,因为知道是一回事,之后怎样处置却是另外一回事。初时我试图阻止,却发觉完全不可行,毕竟人对将来所发生的事情,所持的可信度是很低的,”   说到这里她视线转向我,淡淡瞥了我一眼:“就像这位小妹,无论我怎样证明自己,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个骗人的神婆。”   我苦笑了下,也不想辩说什么,便将脸转到一旁,听她继续往下说。   “所以,我就只替那些因为听了我的名声而特意来找我的人开天眼,为那些人做法去消除他们未来可能遭遇的不测,并为此收取一定的费用,以用在日后对神佛供奉的香火上。直至我后来在电视上看到那姓冯的开新闻发布,说要开始在那座有过老尸的阴宅里拍摄鬼片,于是我再次多管了趟闲事,因为那次我真真切切在他身上见到了黄皮子附身。”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一阵抽动,她道:“当然,结果你们也是看到了……”   “当然看到了。还有其他那几个被你‘天眼’所看过、并且帮助过人的结局,我也看到了。”狐狸微笑道。   这笑容令张兰的眉心深深锁了起来,她苍白着脸看着他,愤怒却又有些隐忍地道:“你笑什么,难道你和那些可笑而无知的人一样,也认为他们都是死于我的关系?”   “难道不是么?”   狐狸的反问令她眼里又迅速凝出一层雾气,并她用那张僵硬的神情所压制着,只一双手微微颤抖,想将面前那枚铜币拾起,却又完全无能为力。   最终重重地吸了口气,她抹了把眼角道:“你们只看到新闻里那些人的死,恐怕不知道其实死去的人更多吧。其实两周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发觉那些明明都已经被我去除了隐患的人,结果却一个个在一段时间过后再度死于那被我所遇见的灾祸中,并且死得比我所预见的更加凄惨。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隐隐觉得是否会同这小棺材有关,毕竟它是从墓里带出来的,我始终觉得它令我感到不妥。所以那天我带着它去奥义教,想找到那位给我这枚小棺材的师傅,问问他最近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被他们告知,奥义教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当时我吃惊极了,因为带我进奥义教的不正是他么。可是无论我问到谁,他们都说没有此人,还说奥义教只是道教的一个小小支系,平时也就奉着先祖传下的经书看看念念,调养生息,哪有开天眼这么神奇。于是我不得不带着这样一种困惑和不安离开那个地方,在路上思之再三,我将那只小棺材留在了路边某处角落里。”   “你把它扔了?”听到这里狐狸问道。   张兰点点头:“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我怎么还敢继续留着那个东西,索性扔了它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管不到,倒还干净。”   “你这么认为?”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笑。   “最初我是这样认为的,但我的生活已因此而受到了很大的干扰,那些媒体想闻着血腥味的苍蝇一样盯着我,不停地问我那些人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是不是我下咒咒死了他们。甚至还因此惹来黑道里的人打到了家门上,我几乎惶惶不可终日。而那还不是顶糟糕的,知道顶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小兄弟。”说到这里目光直直望向狐狸,她那张苍白的脸一瞬变得更加憔悴,“就在我把那口小棺材丢掉后的第三天,我看到它竟回来了,好端端地摆在这张桌子上,静静地躺着,身上缠着那根被我扯断的红线,仿佛在等着我重新将它系回去。”   “而那是那家剧组宣布重新开拍的第二天,我看到了那个男主角浑身是血的模样,站在屏幕里。于是我突然觉得这就好像是个诅咒,我诅咒了那些人,而被这口小棺材给诅咒了,它在缠着我,尽管它在我身边时给予我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却也在因此变异出一桩桩极其不幸的事情。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深陷其间,我怕极了,便匆匆带着它到外滩,把它丢进了黄浦江里。但是回到家时,它竟仍好好地躺在这张桌上,那刻我甚至仿佛听见它在笑,笑我在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举动。于是我生了盆火把它丢进火里,几分钟后眼看着它变黑,之后渐渐变成一块焦炭。但就在我准备将那盆烧剩下的灰烬丢出去时,一转头,见到那口小棺材仍旧好好地躺在这张桌上,通体红艳艳的,哪有半分被烧过的痕迹。”   “这一下我是彻底地怕到了极点,正所谓求之无门诉之无路,以前那些人身上出了诡异的状况,来找到我我便可给他们解决,但现在轮到我身上,放眼身周竟一个可以求助的人也没有。只能被迫继续同它相伴着,看着电视里继续着那些被我开过天眼,又死去的人的报导、被前来寻事的人追打到家门、身边那些原先敬仰被簇拥着我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离去、媒体如鬼魅般一抬头便能见到他们追随而来的行踪……直到刚才,那对夫妻在我门前这样那样绝望痛苦地哀号,求我开门,求我帮他们孩子……我感到自己真的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真的要崩溃了,所以,我开着那扇窗,想着等那些人彻底离开这里后,便一头跳下去,从此远离那些可怕的遭遇。但没想,却因此被我看到你在那片街角处救治了那孩子的经过,所以……”   说到这里目光里似乎燃起一点希望,她望着狐狸,试图将手伸向他,却又在见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时停了下来:“所以我招呼你们上来,就是想问问看你,既然年纪轻轻手里便掌握着那样一种本事,你是否会知道我所遭遇的这一番可怕经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口小棺材,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狐狸看着她,没有吭声。   过了好一阵才翘起一条腿,若有所思地手里那枚铜币轻轻敲了敲桌子:其实逼到你绝望至此的,恐怕还不仅仅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吧。你是否还遗漏了些什么没说呢,张博士?   这句话令那女人脸色蓦地红了红。   一动不动望着狐狸那双眼,似乎脑里在做着某种激烈的挣扎,过了片刻,才垂下头,轻声道:“是的,我漏了一点,那就是那口小棺材的确同我说过话,并非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而是真真切切的说。那是在我将它戴在身上的第二天,我听见它问我:我能给你所想要的一切,你想要什么。”   “呵,于是你要了你曾经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狐狸笑。   “我当时很害怕。”没有认可也没有反驳狐狸的话,女人接着道:“还以为自己听到了鬼的说话声。但当它第二次问我时,我方才明白原来竟是这口小棺材在对我说话。于是一下子又惊又喜,我想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师傅所说的,同它能心意相通的时候,只是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来得这样快。于是,”说到这里她重重吸了口气,苦笑道:“于是,便正如你所说,我要了我曾经渴望却不可得的东西,也正是从那之后不久开始,我便发觉自己开了‘天眼’。”   “那之后,它就没有再真正意义上地同我说过话,只是我总能感觉到它在指引我,指引我去见一些人,做一些事,说一些话……有时难免也有些惶惑,担心自己是被它所操纵着,但眼看着被自己所帮助的那些人越来越多,也就渐渐看开了。直至它第三次开口同我说话。”说到这里,张兰眼里显见地闪过一丝恐惧,甚至连肩膀也微微抖了下,于是在一阵长长的静默过后,她才再次道:“那是我将它烧毁,却一转身又见到它出现在这张桌子上的时候。我听见它说,我能给你所想要的一切,你能给我什么?”   “我怕极了,却也不敢不去回答,就问它,你要我给你什么?它说,你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小兄弟,你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最有价值的?”   狐狸不语。   她惨笑一声,道:“那不就是命么。”   说到这里,也不再遮遮掩掩,她任自己眼里的泪水跌了出来,轻轻抽泣了声道:“我知道因为我的一时鬼迷心窍,一时对那种看不见亦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着的力量的渴求,害了那么多人。可是我完全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只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像祖辈那样靠着‘开天眼’去帮到别人,也彻底摆脱自己身上那层骗子的皮。我的所求仅仅就是那么简单,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的啊……”说着再度用手牢牢按住自己的脸,她匐在桌上闷声痛哭了起来。   狐   狸在她对面默不作声听着看着,目光始终平静无波,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才朝前微倾了倾,将手里那枚铜币慢慢推到她手边,道:“这东西你手头还剩多少。”   张兰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突兀地转而问起这个问题。   因而在一阵沉默后,她慢慢抬起脸,有些困惑地望了望他,随后讷讷道:“大约……二三十来枚的样子。”   “只剩这些了么,”狐狸目光微闪,片刻后又问:“那么,你可知你祖上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些东西的么。”   “他们……”略一踌躇,张兰面露微微的尴尬,道:“曾听说过先祖籍着‘天眼’的能力能看坟穴的风水,这些铜币,是他们在某座墓里顺出来的。”   “只这一样,还是还有其它。”   “这就不晓得了……文化大革命时抄了家,很多东西被砸的砸,带走的带走,所保留下来的,也就这一样。”   “啧……”狐狸轻轻一声低哼,随后重新靠回到椅背上:“那么,那口小棺材呢,是不是可以让我见上一见。”   “见它?”张兰微一迟疑,脸上再度浮出一层不安的神情来。   见状狐狸笑笑:“你怕么?怕它吃了你?”   张兰抿了抿嘴唇,站起身走到身后一处柜子边,将正上方一处供着的瓷像移开:“我不想再听见它说话,所以请了女娲娘娘像,将它压在下面。”   “是么。”狐狸朝那像轻瞥了一眼,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此时除了那口小棺材,别的都不太感兴趣。   我却因此朝它多看了两眼,见是个一身青衣的年轻女子,披着长长的黑发,面目模糊。   如果不是张兰那样说,倒压根不会想到是女娲娘娘,因为实在跟我印象里所见过的那种人首蛇神的女娲像差上得很多。   “你信的女娲神么。”这时便听狐狸又问了句。   张兰从柜子里取出一团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走到桌边重新做了下来:“是奥义教,他们信奉的女娲娘娘,也称她母神。”   “上古补天撑地之神,倒也确实当得起‘母神’一称。”狐狸淡淡道,一边将手伸出,把那女人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的那团黄布揭了开来。 第164章 小棺材二十八   布里躺着张兰那口小棺材。   色泽暗红,边缘略微有些透明,做工是比较粗糙的,但棺盖和棺体的分界十分清楚,甚至还可以隐约分辨出棺头处用篆体雕刻的奠字,只这一字便让人感觉,寻常人要将带着这样字的东西挂在胸前,着实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上次狐狸已经见过这口棺材,但什么也没发现,这会儿他重新朝着它看了一阵,却也不急于将它拿到手里,只一边看着,一边将右手朝桌下轻轻一摆。随即见到几枚铜币从他脚下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插进他指缝间,然后手指收拢,就听那些铜币相互间磨出锵锵一阵细响,继而原本包裹着‘康熙通宝’的表面裂了开来,就像我上次见到狐狸所做的那样,褪去外壳,露出包裹在里头那些小而薄的通冥宝钱。   “那你可知你祖传的这些铜钱是什么来历么?”随后用这只手将黄布里的小棺材提起来,狐狸看了看张兰那张有些诧异的脸,问。   张兰目不转睛望着他指缝间的钱币摇了摇头。   “那你听说过十三明器么。”   十三明器?   听狐狸再次提到这四个字,我不由立刻将注意力从那棺材转到了他脸上。这是我听他同铘交谈时所说起的东西,也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些什么,原有些上心,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于是也几乎将它给忘记了。此时见他问起张兰,当即更加留心了起来,随即瞥见张兰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变,并不由自主将身体坐直,蹙眉道:“十三明器?你是说年羹尧墓里的十三明器?”   “看来你是知道些的。”狐狸笑笑。   “因为从小到大对祖上的那些事感兴趣,所以稍微知道些,你为什么问起这个,难道这些铜钱是十三明器之一么?”   “没错。”手指在那口小棺材圆滑的身体上轻轻揉动,狐狸点了点头。   “那怎么可能,”张兰低哼了声,牵了牵嘴角:“年羹尧的墓真实所在到现在都没人整明白,何况那墓凶着,就算是经验再丰富的也不愿去挖。”   “呵,这么说你先祖曾动过那座墓的念头了,否则你也不会知晓那十三明器的事情。”   听狐狸这么说,张兰的眉头再次蹙起,目不转睛望了他一阵,随后道:“小兄弟,看你说的,好似先祖就跟普通的盗墓贼一样。”   狐狸微欠了下身子:“倒不是不敬。自年羹尧下葬后,对他坟墓的事情一直众说纷纭,所以既然你祖上是开了天眼的,对那座坟墓感兴趣,自然是理所当然。”   张兰再次低低冷哼了声,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狐狸见状   手指轻挑,将食指边那枚钱币无声弹落到她面前,“所以想必见到这个东西,你应该也是明白的了。”   钱币在女人面前打了个转躺平在桌面上,有字的一面正对着她,因而在匆匆朝它瞥了一眼后,张兰的脸色再次一变:“通冥宝钱?”   “是,”狐狸眼中绿幽幽暗光轻闪,迎着她目光笑吟吟道:“通冥宝钱。”   “……我还以为它只是个传说……”将那古币从桌上拈起时张兰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半响才将它捏到手心,对着灯光细细看了又看,随后长吸了口气,喃喃道:“听说是由人血和铜兑着长白山骏猊骨粉所炼成的东西,不知真的假的……”   狐狸没有回答,只径直道:“现在你可知道自己先祖做过些什么了么。”   张兰似仍未从手里这枚古币所带给她的震撼中回过神,目不转睛又朝它望了很久之后,才轻轻将它放下,费解道:“但,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去盗那座墓,都说那座墓极凶,而且几乎没有任何陪葬品,除了那十三件明器……”   “到底什么是十三明器??”听到这里我不由脱口问了句。   张兰闻言将目光转向我,皱眉道:“看你跟他也是相熟得很,竟然连十三明器也不知道么。”随后似明白了什么,又道:“也是,几百年里凡同十三明器相关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他不告诉你也是应该的。所谓十三明器么,就是当年年羹尧自杀后,雍正为了镇住这个权高位重因而飞扬跋扈的宠臣,因而找高人说设下的墓里阵。一共一十三样,有些是佛教法器,有些是道教的,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如这通冥宝钱,原传是宋朝时一名被逐出南少林的高僧为赵匡胤奠定基业所铸造的东西,之后辗转颠沛,到清朝时彻底不见踪迹。后来听说被作为十三明器之一葬在了年羹尧的墓里,所以,寻常的盗墓者根本不会去找那座墓,凡是去找的,基本都是冲着十三明器而去的。”   “为什么要为了十三明器而去?”我不解。自古盗墓贼冒死去掘别人的坟,无非为了个‘财’字,但十三明器显然只是些镇墓的法器,这种东西就跟陶罐纸张一样,历来遭到盗墓贼只有被忽视或者被毁掉的命,除非本身是用玉石黄金所造。   “因为十三样明器桩桩件件都是本身就非常神通的东西,”似是看出我心里所想,张兰冷声道:“对于那些盗墓者来说,随便用上一件,那么即便是防范得再谨慎凶险的皇陵,也可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这么厉害?”我不由轻叹了一声,目光转向狐狸,却见他似乎正望着手里那只小棺材出神,我便再问张兰:“那用这么厉害的东西镇在年羹尧的坟里,难道是怕他诈尸么?”   “诈尸?”她似笑非笑望着我:“僵尸么?那种东西何须用十三明器去镇,你知道年羹尧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妹子。”   “电视里看过一点。”我讪笑道。   “他是个奇人,当初算命的说过,此人非英雄便是枭雄,数百年出一个的将才。所以他的死亦是将星折,又因是帝王赐死,所以为‘龙折将星’。所以这样一个人,死后若冤魂积之不去,天长日久,所化的东西可以凶到极点。”   “……是么,原来是这样……”   “所以,也难怪那之后我们代代越来越变得不堪……”之后听张兰轻轻说了这样一句,随后低下头她重新望向面前这枚古币,问狐狸道:“小兄弟,但这些同我这口小棺材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然是有的。”终于将注意力从那口小棺材身上移开,狐狸抬头望向张兰:“你刚才说它是什么做的?”   “它?”张兰微一迟疑,随后道:“看上去是玛瑙。”   “那你知道血玉么?”   “血玉?它分高原红玉和人为的血玉两种,不知道你指的是那种。”   “自然是指后者。”   “人为的?那自然没有见过。”   “所以也难怪会认不出这东西的真面目。莫道你认不出,就连我,当初也完全没能从它如此精妙的伪装里将它识破出来。”说罢,狐狸将手轻轻一抛,便见一缕红光自他掌心里渗出,随后就看到那枚小棺材悬荡在桌子上方靠近灯光的地方,通体因光线的照射似乎变得更加透明了些,隐见一些细若丝絮的东西在那里头摇曳着,张兰见到不由一下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朝它细细看了过去:“这是什么……里头这是什么……以前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你自然是见不到的,若不是我借助通冥宝钱剥去了它一点外壳迫使它显出内里的样子,你根本无法窥知这些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   狐狸看着她那诧异惶惑的神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话锋一转,道:“当年那个年羹尧怎么个死法,你知道么。”   张兰蹙眉:“流传的说法很多,也不知道真假。”   “他是命人用纸糊了他的脸,一层纸一层浆,活活将他闷死在那些纸头底下。死去时一共用了四十四张纸,从第一层到最末一层,耗时将近二十分钟才彻底断气。”   这话听得我不禁胸口一阵憋闷,并由此用力吸了一口气。   随即听张兰有些疑   惑地问:“你怎么知晓得那么清楚?”   狐狸依旧没有回答,径自继续道:“原本刚见到这些铜币时,我还以为你身上的古怪便是源自于这通冥宝钱,后来才发觉,并非是这样简单,因有人最近为此特意去了青云店那座坟里查了一遭,发觉墓已毁,十三明器也已毁。既然毁了,只意味着一个可能,就是那些数百年来虽然存着忌讳,但仍吸引一些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屡次探寻那座墓的最终目标,已经离开了那座坟墓。”   “最终目标?是什么?”张兰脱口问。   “便是年羹尧用那种方式将自己杀死前,咽在喉咙里的一样东西。”狐狸道,一边将那拈着铜币的手朝小棺材的方向指了指。   “它……”一瞬似乎终于明白了狐狸的意思,张兰一边再次将目光愣愣转向那口棺材,一边喃喃地从嘴里发出点模糊的声音。   “它是块血玉,”于是狐狸替她将卡在喉咙中的话说了出来。“原本是块羊脂,这么些年来被年羹尧死前那一瞬的怨怒绝望之气,以及他死后喉咙中所淤积的尸血所浸淫,于是变成了现下这种颜色。而十三明器这么多年所镇的,也正是这样东西。”   “这怎么可能……”突然一下子腿里发了软,张兰脸色铁青朝后倒退了半步,跌坐回椅子上:“怎么可能……这样一种东西怎么会在师傅这里,他又做什么要给我……”   狐狸望了望她,将指缝内那些铜钱轻轻丢到桌上:“先不论原因,我先问你,你这师傅长得什么模样。”   “他……”张兰微微一怔,随后想了想,道:“普普通通的模样,很年轻,看起来至多二三十岁的样子。”   “走路时两腿是否有些僵硬。”   “这……你不说我倒也没注意,现在想想,确实是有一些的……”   听她这样回答,不知怎的狐狸嘴角突然划过一丝冷笑,随后将目光转向她身后柜子上那座像,道:“你刚才说,那什么奥义教里供奉的是女娲像。”   “……是的。”   “他们亲口这样告诉你的?”   “……对。”   “呵,”狐狸再次冷笑,弹指朝那像一挥,便见那像咔啷声四分五裂,顷刻碎成了一滩粉末。   “你……你在做什么?”张兰见状惊了下。想站起身,却腿一软又重新跌坐下去,便瞪大双眼直愣愣望着眼前慢慢站起身将小棺材重新揽到手里的狐狸,目光里闪着不知所措的惶惑。   见状狐狸冲她笑笑,冷声道:“这哪是什么女娲像,母神母神,说的分明不就是那个地母么。”   “地母?”这奇怪的   名字令我不由脱口问他:“什么是地母?”   “地母曾是道教混乱分裂的年代内,被某从正教中分离出来的支派所供奉的一尊不入流的神,而在我印象里,只有一支教派是供奉着这尊神的,并长达两百年之久。记得那时,他们叫它叫御幽教。”   御幽教?   乍听见这名字,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阵快跳。   这名字是我所熟悉的,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才从术士蓝的口中听到过关于它的事情。   那是曾身为走尸王的洛林所执掌过的教派……   一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头骤然巨大地不安了起来,我惶惶然站起身正要对狐狸说,突然头顶的灯光猛亮了一下,又倏地变暗。   与此同时就听见身后房门外嗵……嗵……响起一阵奇特的闷响,原以为是谁家在敲什么东西,却见狐狸目光一凌一闪身挡在我面前,将我朝后推了一把。   嗵……嗵……嗵……紧跟着那声音再次响起,原本还很远很闷的声音,此时突然间异样的清晰起来,清晰得仿佛就在门外,而我亦因此辨别出那声音根本不是什么敲打声,而是脚步。   一种有些缓慢,并声音有些奇特的脚步声……   嗵……   最后一声响,那脚步声在门口处站定,我听见那方向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喘息。   “唉……”   又分明像是种叹气,紧跟着头顶上啪的一声脆响,那盏暗淡的日光灯突然间爆裂了。 第165章 小棺材二十九   屋里瞬间黑成一团。   黑暗里没再听见门外传来任何声响,但狐狸眼中闪出的萤绿色光显是惊到了张兰,她倒抽一口冷气紧盯着狐狸的脸,继而猛站起身试图朝里屋跑去。   可是起身的动作带到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因此而发出吱的声响,在这黑暗中突兀撕破了周遭刚刚凝聚起来的寂静,这让她惊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继而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呛到了,她使劲捂着自己的嘴,但无论怎样也无法阻止那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从她喉咙里宣泄而出。   “好戾的阴气。”见状,狐狸低低说了句,随后手朝边上一摆,数道光亮突然从地上和桌上飞射而起,那些铜币顷刻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咄咄几声笔直刺入那道房门旁的墙上。   于是张兰喉咙里的咳嗽声立时停了下来,她如释重负,俯在地上急促喘了阵气,抬头望向狐狸:“外头到底来了什么东西……”   狐狸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张兰的话音刚落,突然我裤子兜里铃铃阵骤响,把我给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铃声响了四五下。每一下都跟敲在我心脏上似的,我一动不动僵立着,看着对面那扇静静的门,随后将目光转向狐狸。   见他朝我做了个接起的手势,便在第六下铃声响起的时候,近乎仓促地将手机从裤子兜里摸出。随即看到上面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是谁,手抖了半天才摸到接听键犹疑着往下摁去,在四周因此而再度寂静下来时,轻轻咕哝了声:“喂……”   “宝珠?”手机那头的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就在我茫然沉默着的时候,他又问了声:“宝珠?”   我终于一下子听了出来,原来他竟是方即真……他怎么突然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我?想着,不由自主应了声:“嗯,是我……什么事?”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   沉默得几乎让我以为他已将手机挂断,却忽地听见那一头传来轻轻一声叹息,随后似讯号不稳般沙沙一阵响,过了片刻,突兀听见他再次对我道:“我刚才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屋外还待着一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我完全没有心思跟他这样缓慢地对话,因而在他再度沉默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有些不耐地匆匆又问了句:“什么事?”   “我杀了个人。”   “什么……”一度我以为自己听错,因为手机那头的讯号实在不太好,总时而嘈杂时而寂静,而他的声音亦听上去有些空洞,仿佛在某个相当空旷的地方。   “我杀了个人。”片   刻后我听见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话音淡淡的,却又仿佛透着一种深到骨髓的悲哀,这令我不由自主肩膀一阵发抖。几乎因此而将手机掉落到地上,就在这时突然瞥见有什么东西忽地朝我面前坠了下来,在我眼前轻轻一荡,紧跟着便听见身后张兰撕心裂肺般一声尖叫:“啊!!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我在这样的叫声里猛地抬头朝上看去。   然后看到,面前坠下的那东西竟是一双脚。穿着细高跟鞋的女人的脚,绷得笔直,雪白的脚踝上爬满了血,血自腿上滑落,那两条赤裸的腿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血,以致我几乎分辨不出整条大腿的形状。   直到再往上看,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分辨不清楚。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腿,它们看起来就像某种爬行动物的后肢,两侧的鳞片被血液所覆盖,看上去就好像一片凹凸不平的血块。而由腿再向上,我看到了一幅可怕到让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的景象。   那是周艳。   那个漂亮的,仿佛从民国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女孩。   此时她半张脸仍是那么漂亮,闭着眼带着一丝仿佛微笑般的表情。另半张脸却仿佛像只猫头鹰,半只脸的猫头鹰,布满了密集长毛的脸上一只深凹在眼眶里的黄澄澄的眼睛一动不动朝我瞪着,仿佛我只要微微一动,它便会从天花板上猛地扑下来,用它那半张长满了獠牙的嘴生生把我撕裂。   但它显然是无法那样做的,因为周艳的脖子被一样看不见的东西给勒着,悬挂在张兰家的房梁上。   此时才发觉她家竟有着这样高的天花板和现今已很少见的木质房梁,房梁上的灰尘随着周艳身体的微微晃动而不停地朝下掉着灰尘,飞飞扬扬,同她脖子处不停淌出的血混杂在一起,在半空旋出一片血色的雾气。   雾气几乎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忙不迭爬着朝后退开,直到它们渐渐平息下来,我才壮起胆重新朝她看去。没了之前一刹那间的惊恐,所以这一次看得比较清楚起来,我清楚看到她那条被勒得细长的脖子上有一道极其可怖的伤口,就像当初在老杨脖子上所见到的伤口一样,仿佛是被一只极度凶残的猛兽给硬生生撕裂的。这伤口造成了她体内血液大量流失,所以她整条脖子看上去细得几乎拉不住她的身体,那个一半是人,一半还不知究竟是禽还是兽的身体……   正这样呆愣愣望着,面前那扇门突然间砰的声由外朝内被推了开来,门板应声而落,灰尘飞散处,我看到一道血淋淋的身影在房门同楼梯的交界处低头坐着。   掌心里握着只手机,他嘴唇贴在手机边缘轻轻道:“我杀人了,宝珠,我把周艳给杀了……”   我听见自己手机内轻轻传出了这同一句话。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他听到了,慢慢将头抬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都是血,就像张兰那天所形容的那样,血人似的。一张脸上亦满是血,他用这张血淋淋因而透出丝有些妖异来的面孔望着我,随后朝我笑了笑:“嗳,宝珠,我到底是为了你把她给杀了呢……”   我看着这笑容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笑的样子真陌生。   好像我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方即真,那个傲慢的,自恋的,但又是普普通通一个正常人的方即真,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面前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就像他身后那道长长的被投注在墙壁上的影子,那完全不是一个人的所该有的影子,我见不到他整个身体应有的轮廓,只看到淡淡一片模糊的暗色,它如同一幅巨大的帷幕笼罩在他身后,将他那道血色的身影罩得异样突兀。   “……她就是那只猫头鹰么……”过了好半天,我才听见自己这样喃喃地问他。   他目光有些闪烁。   未等开口,忽听身后狐狸淡淡道:“她是血族里的异类,没有进化完全,所以生成这副模样。”   血族……   听到这名字我不由微吸了口气。这名字我并不陌生,因为它是一个全身充斥着血一样颜色的男人所告诉我的种族。   那个男人的种族。   他当时立在我的窗外,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问我,是否记得我对他,以及他的族人所做过的事。   他还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等那个人来找你的时候。’   我不知道究竟会有谁来找我,但我知道无论如何,那显然是铘的神主大人所留下恩怨,那个早已消失,却如幽灵般在我生活里挥之不去的女人。   想到这里,忽见方即真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擦着手上的血,却又被满身的血弄得更加肮脏。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蹙起了眉头,随后却再次笑了笑,抬头对狐狸道:“说对了。”   狐狸亦朝他笑了笑:“看来你早就知晓她是血族么。”   “没错。”   “呵,有意思,我从未见过血族长成她这种样子,也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个能将身上的血腥味藏得这样不留痕迹。所以,她竟是可以将人性和妖气剥离开来的么?”   听他这样说,方即真的目光似乎一瞬有些迷离,   像是在想着什么,片刻,垂下头道:“她是血族同人类所诞下的子嗣,因在母体时吸尽了母亲的精血,所以也是自尸体内分娩的棺材子。”   “倒真是罕见……”   “没错。”   “所以你依附于她,好借着她身上阴阳两股气隐藏你满身的煞气是么。”   方即真微微一笑:“是的。”   狐狸因此也再度笑了起来,两眼弯如星月,两三步踱到我边上,笑吟吟朝我肩膀上轻拍了一把:“好好看看,小白,错过今夜就指不定是否还能有命看见的了,这位太岁爷。”   “……什么太岁爷……”我还没从他俩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回过神,听狐狸这么说,不由愣愣地问他。   “他是神呢。”   “神……”我从未听说过有叫做‘太岁爷’的神。   可就在我茫然将目光再次转向方即真时,突然一个激灵,迅速回头望向狐狸脱口而出:“难道是犯太岁那个太岁??”   狐狸笑笑,没回答,因为就在此时他身形一闪突然到了我面前,这同时忽见方即真也站在了离我不出一步远的距离,被狐狸的身体阻挡着,于是他一边朝我看了一眼,一边将脸微微一侧,朝我身后的屋内看了进去。   咳!咳咳咳!   这时突然间听见身后的张兰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扭头看去,便见她咳得仿佛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了,而随即哇的下张开嘴,她真的从嘴里吐出堆污血夹杂着块状的东西。   “你怎么了?”见状我不由一骨碌站起身惊问。   她咳得几乎没有力气看我,只是伸出细长的手指朝方即真的方向用力指了指,随后似乎拼尽力气般说了句:“用……罚为害……动静……殊致……非……非天从岁月神意之……道也。凶神……凶神……”   最后两个字一出,她全身骤地一阵抽搐,随即直挺挺躺到在地上。   “张兰?!”我惊叫。   急朝她奔过去,刚到近前就见她两眼直愣愣地朝着方即真,似乎还在看着他,但眼里已是没有一丝神采。只有两行细细的黑血仿佛虫子般从眼角处滑出,随后耳朵,鼻子,嘴,全都淌出了这样颜色的血迹。   “贪欲,杀孽,死。”耳边兀地响起方即真的话音,我惊跳着朝边上看去,见他不知几时已到了我身边,手在张兰的额头轻轻一拍,便听到她喉咙里咔咔一阵响,随即整个人直挺挺坐了起来,两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我脖子一把将我甩了出去!   “而你也得死。”重重摔落到地上时,我见方即真望着我再度开口道。   而越   过他身影我却突然发现,门口处被狐狸身影所阻挡的地方,竟也站着个方即真。   既然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被狐狸挡在外面,那么眼前这个又是谁??   这念头在脑子里闪电般划过,却完全没机会再多想,因为一眼瞥见张兰直挺挺站起身再次朝我抓了过来!   我急急翻身避开,抓起身旁的椅子朝她过来的方向一头砸去,可是眼看椅子在她头顶上砸得四分五裂,她却顶着一头黑血继续朝着我直扑过来。周围的空气因她这举动发出阵呼呼的声响,眼见着那十根此刻如铁钉般的手指就要抓到我脸上,突然她身子倏地朝前一挺,头一下子软了下去。   胸口黑血突突涌出处,我惊见一道尖锐苍白的东西自她体内穿透出来,随即消失。   于是她整个人朝边上软软一斜,便不再有任何动静。   “过来!”随即我听见狐狸对我低喝了一声。我刚因此而爬起来,两条腿却一下子在原地僵住,再也没办法往前挪上一步。   因为我看到狐狸手中握着那把龙骨。   自那天清慈随八部天龙一起消失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东西,这被狐狸称作龙骨的东西,说它像骨头,毋宁更像是一把质地诡异的柄。   此时它被狐狸握在手中,同上次在我手里突然发生的变化一样,它比原来暴长了很多,甚至比上次更加长,但通体呈着苍白的颜色,没有上次那种刺眼的光,它看起来当真是根骨头的样子,关节凸显,纹理遒劲,至顶端处由粗变得细而尖锐,如同一把极长的剑,径直刺在我身旁的‘方即真’咽喉处。   但离开不到两指宽的距离,那顶端最尖锐的部分却被‘方即真’轻轻巧巧捏在手指间,一边微笑着望着狐狸。   而狐狸依旧挡在门口那个方即真的身前,脖子被他满是血迹的手指紧扣着,却仍目不转睛盯着我身边的这个‘方即真’,仿佛由始至终,他唯一的对手只是这一个而已。   ‘方即真’因此而笑了起来:“噗,妖狐,以你现在这样一副模样也想驾驭龙骨么,不如早些显了九尾真身,方才值得我动动手指。”边说,手朝旁边轻轻一拧,那根龙骨的前端突然一阵发黑,随即嗤地下凭空失去踪影。   随后他将那只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瞥见了,但没有逃开亦没有躲避,因为我看到门口处那方即真在望着我。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我不知道那是在微笑还是怎样一副表情,突然他将扣在狐狸脖子上那几根手指也合拢了起来。   我心脏猛跳了下。   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狐狸并不   躲开。   以他的力量必然是能躲开的难道不是吗,那么些年遇到过无数可怕的妖鬼,我从没见他这样安静地在对手致命的袭击下有过任何停顿。   但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中捏着那把已重新变回小小一块剑柄的龙骨。   “走啊!!!你走啊!!”   随后我终于能从发硬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惊叫,但他喉咙已在那些手指轻轻一转下,如绽放的花般喷出一团猩红的血。   若非是亲眼看见,我断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狐狸被方即真撕开了喉咙,在短短一弹指的瞬间,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他撕开了喉咙。 第166章 小棺材三十   如果有人问我,绝望的感觉是什么?   我会说,是坐看世界末日的到来。   那么坐看世界末日到来的感觉是什么?   我想,那感觉是死到临头。   现在我死到临头,但有意思的是,我心里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什么绝望,什么恐惧,什么……   似乎当狐狸的喉咙在我面前被生生撕裂的一刹那,我心里所有的感觉也随之被撕裂了。   因而当他一声不吭地被方即真推倒在地上时,我像块石头一样站在原地看着,看着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碧绿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看着我,又像在对着我笑,好像平时刚睡醒那样。   喉咙里喷涌而出的血很快湿了一地。   那,原来一只妖怪也有那么多血的么?   原来一只妖怪……也是会死于失血过多的么?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地上这个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一丝气息的身影,像个傻瓜一样笑了两下。   然后感觉到身旁的‘方即真’朝我靠近了过来。   但他现在已不能被称作‘方即真’,因为在我将目光从狐狸静止不动的身体移向他时,我看到,他在我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长得很奇特的‘人’。   这‘人’长得很瘦,干柴似的。瘦瘦的身体包裹在一件黑绸布的袍子里,袍子特别长,几乎从脖子一直盖到脚,宽宽大大的,好像一条被子。脖子以上是他的脸,那张脸模糊不清,好像蒙着厚厚一层白色的破布,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正透过那层模糊的东西看着我,并再次朝我靠近了一点。   可是突兀间,他的行动似乎被某样东西牵制了,因为在朝我再次靠近了那点距离后,他一下子停顿了下来,并朝门口处望去。   我感觉到他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   看了眼,是种影子样的东西,半透明的,自他脚下一直延续到房门口,并同站在房门处的方即真脚下那团巨大又混沌的影子粘连在一起。   刚才他一瞬的停顿便是因为方即真突然朝后退了一步。   似乎那瞬间他眼里流出些许茫然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当他的目光再次转到我身上时,我意识到刚才那个轻易撕裂了狐狸喉咙的方即真,又重新出现了。   于是突然就明白了过来,这就是刚才狐狸一边挡在门前,一边却只将全部的注意集中在我这里的原因——   方即真被附身了,就像冯导,以及那个被狐狸所救的小女孩当时的情形一样。   但附在他身上的那东西并不是黄皮子   精或者诸如此类那样简单的东西,它是年羹尧死时那一刹在小棺材里留下的冤气和怨气,在经过几百年尸血的浸淫和十三冥器的压制之后,所幻化出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是一早已从那只小棺材里脱离了出来,还是直到死了那么多人后,借助那些积压的怨气而令它得以出现。   这问题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需明白,这东西曾经需要借助十三冥器去压制住它的戾气,现在,却借由方即真的身体‘活’了过来。   但方即真并非普普通通一个人,而是凶神太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狐狸的喉咙被他们融合出的力量轻易地撕碎了喉咙。   还意味着什么?   我却已经无所谓知不知道。   知道又能怎样。   我能因此而让狐狸重新从那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么?   我能因此而让他重新笑嘻嘻,又漫不经心地同我说话么?   我开始感觉心脏在一块一块地分裂开来。   不痛,但是令我透不过气。   因而当感觉到身边那个‘人’身影倏地一动,突然间从原先的停顿状态再次朝我靠近时,我忽然有种解脱般的感觉。   于是一动不动看着他将他细长如枯枝般的手指对着我伸过来,并慢慢对我道:“逆反天命,死。擅改轮回,死。”   我听不懂他这些话的意思。   但下意识朝他迎了过去。   可是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我的一瞬,我的手腕不知怎的却自说自话地抬起,然后便见手腕上那根由始至终一直死气沉沉悬挂着的锁麒麟,突兀像条蛇一样缠在了他的手指上。   这令他猛地将手朝后一缩。   我也因此朝后不自禁退了半步,因为在两者相碰的一刹那,我看到那根锁麒麟前端的碎骨上突然显出一层黑气。   原本我以为它只有在吸了我的血时才会逐渐变出这种颜色,但这次显然没有,它似乎是因着这‘人’的手指而出现了这样的变化,并且随着他身影的后退,像长了眼似的继续缠了过去。   “锁麒麟……”此时听见门口的方即真和我面前这个‘人’同时开口道。   我看了眼手里这根绷得笔直的锁麒麟。   想将它收回,手腕却分明带着它朝我面前那人模糊的脸上甩了过去,“麒麟锁开,魍魉皆散。”然后我听见自己这样说了一句。   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显然,我的身体比我的思维更忠实于我的内心。   我的   内心憋闷到几乎要窒息,因而它在以它的方式去发泄,它发泄的方式如此简单,我见到它操纵着我的身体朝那‘人’靠了过去,手腕一转,锁麒麟即刻便缠绕到了他脖子上,并在弹指刹那喀拉拉一阵脆响,像条环刀似的将他那颗头从他脖子上切了下来。   头颅落地时我听见那张模糊的脸朝我发出咯咯一阵笑。   似乎在笑我刚才那瞬直接得近乎鲁莽的举动,因为就在这同时,我手腕突然剧烈地抖动了起来,而手腕上的锁麒麟不知怎的一下子全都发黑了,它在半空里啪啪一阵抖动,随后一下子朝我手腕上重新绕了回来。   并且从未有过的紧,一圈又是一圈,不出片刻,我的手便被疯狂充斥而来的血液逼得肿胀到发青。   于是我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疼痛的感觉。   它令我整个身体狠狠地一颤,随后望着地上狐狸那具依旧静止不动的身体,我尖叫了起来。   仿佛这叫声能顷刻间将我手腕和心脏内所淤积着的那股巨大的压迫统统排挤出去,我一边叫,一边跪倒在地用那只肿胀的手狠狠地朝那张模糊的脸上挥了过去。   一拳,接着一拳……   每一拳手腕处就紧缩一下,于是每一拳就仿佛砸在一团插满了钢针的石头上,这令我的手像团柔软的番茄那样碎了开来。充盈的血冲破皮肤上的伤飞射而出,但没等落到地上,却被一只手轻轻一卷尽收在掌心里。   方即真的手。   他在那样一个奇特的动作之后,将那只手朝我轻轻地挥了过来。   看似如此轻而细微的一个动作,我却仿佛被一只铁锤当胸狠砸了一下,猛地被甩到身后的墙上!   当场从喉咙里呛出口咸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突然间兴奋了起来。   兴奋得身体不由自主有些微微发抖,我用力扯着手腕上将我缠裹得死紧的锁麒麟,一边将手腕伸到嘴边狠狠朝它咬了一口!   血登时从手腕上绽出。   但这血的颜色真是奇特,因为它们竟是透明的。   这发现令我短短怔了一下,直至见到它们迅速吞没了那条锁麒麟,亦令它一下子从体内排除一股漆黑色的东西。   那东西迅速钻进了方即真的体内,而锁麒麟亦在那瞬间一下子松弛了开来,随即直飞而起,朝着方即真的方向指成笔直一道线。   “呵……”他见状一声冷笑。“那狐妖逼出了你的灵血么?”   话音未落手再次朝前轻轻一甩,我突兀间从喉咙里呛出阵咳嗽,随后仿佛突然间肩膀上被压了个千钧重的东西,两腿一软不由自主朝地上跪了下去。   “死。”他冷冷望着我,将手再次抬了起来。   眼看着就要朝我再次挥来,忽然目光微微一闪,他一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与此同时我喉咙内疯狂而出的咳嗽也嘎然而止,借机用力朝前一滚,我靠近他一下将锁麒麟朝他抛掷了过去,而刚一碰到他身体,那锁麒麟竟像我刚才那样兴奋地颤抖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兴奋从它每一根骨头透过我的血液传递到我身体里,随后似乎感觉到他身体因此而微微一晃。   像是突然间脱力,他低头看着我,嘴唇微微动着似要对我说什么,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而我哪管得上再继续多看他一眼,迅速将另一只手朝边上狐狸所躺的地方伸过去,试图去摸那把握在他手里的龙骨。   可是一摸一个空。   随即发现,那地方竟是空的。   没有狐狸的尸体,也完全没有一丝血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脑力一片空白,我不由抬头再次朝方即真望去,却突然看到一双手自他身后伸出。   修长而美丽的一双手,上面燃着股透绿色如来自地府般的火焰。那火焰骤地令锁麒麟自方即真身上飞弹而起,转而朝它们缠了过去。   却突然又径直落了下来。   因为我身上那股原本激荡而起的力量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见到狐狸从方即真身后闪现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面前的时候。   我没在他脖子上看到任何伤痕,他全身干净得纤尘不染。   “狐狸……”呆看了半晌我才从喉咙里滚出这一点声音。他低头望着我,似乎有些叹息般低声说了句:“蠢材,你倒真叫我意外。”   “……你没死……”我依旧呆看着他,似乎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一旦清醒便会被打碎的梦。   他没回答。只是轻轻低哼了声,便再道:“刚才要真亲手杀了他,你无论多少辈子都完了……”   话音未落,突然身形一转反手将方即真骤然袭向他的动作抵住。   转身霎那我看到一条条长尾自他身后卷过,九道长尾,带出道宛如长虹般的轨迹,将方即真身上突然间绽出的一道暗光蓦地压住。随后一扬手朝方即真额头处用力一拍,他厉声道:“你忘了当年你曾对我说过些什么吗!”   这句话一出,方即真同狐狸交缠在一起的那只手骤地顿了顿。   随后猛地抽了出来,他倒退两步望了望狐狸又望向我,随后忽地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将手反转到背后,慢慢提起,将一团漆黑色的雾气从后背抽了起来。随后望着它轻轻叹了口气:“当真是厉害东西,一不留神,便能连我的身也上。”   那雾气不停地在他指间扭动,并朝着狐狸手的方向剧烈挣扎。   因狐狸手指一转,掌心间多了副鲜红的小棺材。   环绕在手上的绿色火焰烧灼着那口棺材,仿佛烧灼在那团黑色的雾气上,随后那团雾气也轰的下熊熊燃烧了起来,片刻间在方即真的手里烧成一片暗绿色的浓烟,被他手轻轻一抖,四下碎散了开来。   “你不打算留着那东西么。”随后他望着依旧在用手里的火烧灼着那口小棺材的狐狸,淡淡问他。   狐狸笑笑,手掌合拢,便听卡拉一声脆响,将那口棺材碾得四分五裂,手上的火亦在同时熄灭,他轻甩了下手,道:“不打算。”   “那多可惜,有它在,总比带着一个拖油瓶强得多。”说着,方即真望向我,嘴角微微扬了扬:“你该看出他其实是能对抗我同那个东西的吧。”“但,为什么要装死呢?”他接着问,目光转向狐狸。   狐狸再次笑了笑:“你明知故问做什么。”   “因为他要你死在我手里。”于是方即真再次对我道。   我听着他俩的对话由始至终没有吭过声。   很累。   最初的惊诧。   之后的惊喜。   再之后的疑惑。   再再之后的……恐惧。   随着他们越多的话从问答间说出,那恐惧令我肩膀微微一阵抖,直至听见方即真最后那句话,于是我将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狐狸,问:“你要我死在他手里,真的么?”   我想狐狸也许会像以往那样什么也不回答。   那样其实也挺好的,有时候问题不一定要答案,我亦并不是个对答案特别热衷的人。   但他点了点头,坦然道:“是真的。”   “……为什么。”我再问,一边咬了咬抖个不停的手指。   它们总是这样抖个不停,也许是刚才的伤开始让它们感到疼痛了。   “因为……”   他又要回答我了。   我的手指由此抖得更加厉害,连牙齿用力的咬也无法阻止它们。   但所幸,没等答案从他口中说出,我突然听见一阵有些奇特的铃声从窗外飘了进来。   那声音阻止了狐狸继续往下的话音,并且在骤然间他根根尾巴都笔直地竖了起来,甚至连方即真也一改之前的神情,眉头蹙起,同我一样迅速朝着窗外方向望了过去。   随后我见到窗外一道苍白色身影由远至近朝着这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踏着空气而走,这样一副景象我是第一次见到。   手里提着样东西,随着它脚步声铃朗作响,随着距离的接近,我意识到那是把锁链,锁链另一端系着个人,那人在它身后慢慢跟着,全身漆黑,如同道影子。   直至距离再次接近,我呼吸一下子顿住。   因为那影子般的人不是别人,竟是铘,全身被用漆黑的裹尸布所捆裹得严严实实的铘……   他垂头径直随着那白影朝前走着,此时突兀从窗外卷进一阵冰冷的风,风里隐隐有人在念着什么:“道道道,离魂道,人走人道,鬼走鬼道,不人不鬼尸行道……走……起……” 第167章 小棺材三十一   小时候姥姥曾带我去过一座庙,大约坐了三天的火车和一天一夜的长途车,那是座位于深山里的小庙。   庙的名字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那天姥姥让我穿着鲜红色的衣服,而她带着一大包鲜红色的蜡烛。带我进庙时那间不大的庙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他们低着头匐在地上,像是在膜拜着什么,面前点着跟姥姥带的一样的红色蜡烛。   之后我见到他们膜拜的对象,是个年纪不大的僧人。   他闭眼躺在一张长长的香案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别人的尸体,所以记忆特别深刻。至今依旧记得他面孔发青,两颊凹陷的模样,嘴唇是淡淡的紫色,看上去像是睡着,但即便我当时年纪那么小,见到周遭的气氛也已明了我所面对着的究竟是什么。   那僧人身上缠裹着一层黑色的布,从头到脚都缠着,只露出他的脸。布上用金粉写着很多字,仿佛鬼画符一样,我看到一个年纪很大胡子雪白的老和尚披着鲜红的袈裟,在那条黑色布上不停地写着那样的字。之后我被姥姥按在了地上,和周围人一样弯腰朝下匐着,额头贴着地面冰冷的砖头。   之后我闻到了很重很重的香火味从那张香案的方向传了过来,和尚开始念经,周围人则一个劲地磕头,但那些声音之外,我听到有一些奇怪的哼哼声从香案处传来。   只奇怪的是,似乎周围其他人都没有听见,包括我的姥姥,他们只一心闭着眼在和尚的诵经声里磕头。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朝那方向看去,随后见到那原本死气沉沉躺在香案上的年轻和尚,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头微微抬起好像挣扎着想要朝我看。   那时年纪太小不懂事,我张着嘴对着那副景象看得发了呆,但随即我后脑勺突然被姥姥用力一拍,便垂了下去。等再抬起时,那和尚依旧同原来那样死气沉沉地躺着,似乎我之前所见是个幻觉。   但它所留在我脑中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消失过。   而之所以现下突然间又想起了这些,是因为此时铘身上裹着的那层黑布,同我记忆中那条裹在年轻和尚尸体上的裹尸布一模一样。   甚至上面用金粉写的字体也是一样的,因而在见到的一刹那,我便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和尚,他那张青色的脸和发紫的嘴唇……这令我登时忘记了那个苍白的无常已距离这房间越来越近,只慌乱地看着铘露在那层裹尸布外不见一丝表情的脸。   我不知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显见原本束缚住他和无常的那道丧魂天灯阵已不再起到那个作用,但他为什么会以这副样子跟随在无常的身边,还被它用那样一根粗而长的铁链给拴着。他不是说过么,纵然凑齐二十七道丧魂,又能拿他怎样。   但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脑子里正因此而乱作一团时,突然楼梯口蹬蹬一阵脚步声响,随即见到那姓赵的道士喘着粗气从楼下奔了上来。一眼瞥见窗外情形,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气,随后匆匆跑到窗边将窗户关紧,咬破手指在窗玻璃上写了些什么,边写边道:“他告诉我你们会在这里,那位麒麟神爷。他要我告诉你们天灯已开全,无常着了道,被走尸的控制了。现在一路寻到这里,便是为了取你的命!”   说着将那血淋淋的指头朝我点了点。而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听狐狸冷声道:“他怎么会搞成这种样子。”   听狐狸这一问,赵道士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滞。   这当口窗玻璃上突然喀拉拉一阵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紧跟着我看到一层薄薄的白气随着窗外那无常身影的逼近而在玻璃上凝聚了起来,并因此而令玻璃出现一些细碎的裂缝。   裂缝到赵道士的血迹处停止,转而扩散到墙面,于是赵道士转身迅速在边上墙壁上也写了几个字,之后便从腰上系的一只布囊里取出把雪白纤细的如意,用自己的血将它濡湿了,朝窗把上用力一插,便见无常原本几乎已碰到窗上的手停了下来,扭头慢慢转向四周望着,像是一瞬辨别不出了方向。   见状这才平静了些气息,赵道士回头望向狐狸,面色有些阴沉地道:“麒麟大神用他的煞气替我挡了一劫,所以,被无常勾去了精魄……”   “替你挡劫?”闻言狐狸眉梢轻轻一挑,似笑非笑道:“啧,我至今倒还真没见过那只麒麟有替人挡煞的善心。”   “你不信我,我也不指望你信我,”似乎早料到狐狸会有这样的反应,赵道士没打算继续为此多说些什么,只低头用力擦了手上的血迹,继续道:“你没在那边,所以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是怎样一种可怖,此后若是侥幸能助你们逃脱这劫,我是必然要还俗远离这片是非地的了。”说罢,一抬头见到靠门处所安静站着的方即真,他有些诧异地怔了怔:“方即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眉头一皱,像是要再说些什么,却因窗外飘忽而来一阵清脆的铃音蓦地住了口。   随后低低咕哝了句:“引魂铃么?!”那瞬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皱眉望着窗外那仍静静浮在原地的无常,喃喃道:“当时也是这样的铃声……于是这东西一下子就动了起来,一口气吞吃了二十七道死人的魂魄,杀心起,便连我这活人也要吞噬……”说到这里突然窗上咔的声巨响,一道极长的裂缝陡地在玻璃上清清楚楚显现了出来。   见状赵道士条件反射地伸手朝前猛地一挡。   显然他以为是无常闯了进来,但无常依旧在外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动作,反是窗上那柄如意被他这动作一撞突地从窗栓上跌了下来,顷刻碎得四分五裂。与此同时里头突地一道血色的东西发出嘶的声啸叫直飞而起,见状我听见狐狸气急般低低一声咒骂,随即身形一闪如电光般朝那东西冲去,却哪里来得及。   手指还未触到那红光的末梢,它已笔直飞入头顶的天花板内,这当口那上面突然扑勒勒一阵响,随即就见十来枚铜币从那上头跌坠下来,落地刹那,那道窗啪的声爆裂了开来,扑面一团散发着硝烟般气味的冷风,夹杂着雨丝和碎雪,同外面那原本静止不动的无常一起蓦地朝着屋内冲了进来!   “跑!”我听见狐狸扭头朝我大喝了一声。   我下意识便要朝后退,腿却似一瞬间僵掉了,甚至全身的力气也似乎半点都无,眼看着窗外那苍白的身体朝着我的方向直探而入,正急得脸憋到通红,被方即真一旋身抓着我肩膀便朝门外直抛出去!   一头跌倒在门外,身体和四肢方才恢复知觉,忙爬起身想往楼下跑。但目光匆匆朝屋内扫过时,却突然被里头突兀间正发生的一幕惊住了两脚。   我见到赵道士不知几时到了狐狸的身后。   很近的距离,以狐狸这样谨慎的一个妖怪,平时断不会轻易让人如此接近的一个距离。   只是他此时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窗口处那试图朝我追来的无常身上,因而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于是,便连那赵道士突然扬手朝他甩去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察觉。   眼见有什么东西从那道士手里直飞而去,径自朝着狐狸脑后方向闪电般刺了过去,我不由一声大叫直冲回房里:“狐狸!!小心后面!!”   几乎在我话音响起的瞬间,那冲向狐狸脑后的东西被方即真突然闪现在狐狸身侧的身影接了过去。   接到他手内,并在狐狸回头的当口扬手一甩,道:“之前我欠你的,这里算是两清。”话音未落,两枚乌黑中透着青光的东西叮叮两声掉落在地上。   那是两枚至少三四寸长的钉子,也不知是铜还是铁打造,通体发黑,长满了凹凸不平的铁疙瘩,顶端至半腰处盘着条龙形的东西,口中似有血迹般隐隐透红。见状狐狸抬脚将它们猛地踢飞,随即眼里绽出骤亮一道绿光,也不再去管那探身入内的无常,伸手一掌便朝着赵道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挥了过去!   说来也怪。   就在赵道士因此而朝后避开时,狐狸身后那原本已大半个身体进入屋内的无常,突然间也身体朝后猛退了下。   退至最初所站的位置站定,手一扬,手中的锁链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   随即便见到铘抬起头发出低低一声吼。   吼声中全身腾地燃起一股紫色的磷火,火光烧灼处他迅速蜕变成麒麟的模样,而那块原本缠在他身上的裹尸布顷刻间化了开来,化作漆黑一层镣铐般的东西,带着周身金色的字迹固定在他通体的鳞甲上。   “可惜……”随后我听见他身上似有人轻轻说了句。   当那层团团烧灼在铘周身的磷火随着他蜕变的结束而渐渐消失后,我见到有个人在他背上坐着,单膝盘着腿,仿佛画里的那种佛像。   这人是赵道士。   但似乎又并不是他。   因为这一瞬他同刚才在这屋里气喘吁吁说着话,又急匆匆在窗户和墙上用他的血抹着符咒的他,完全像是两个人。   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他为什么突然间反过来要攻击狐狸,又怎么会骑在了铘的背上,仿佛他就是那个设下天灯阵,并由此操控了无常的人……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闪电般一现,便听方即真走到狐狸身侧,抬头笑了笑问这道士:“可惜什么,道士?”   “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   “你便能解决了这只麻烦的狐狸精。”   赵道士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必然麻烦,连血玉棺材也牵制不了你多久,到底是太岁爷。”   “连狐精的眼睛也能骗过,到底是千年的尸王。”   ‘尸王’两字从方即真嘴里说出,赵道士笑了起来,点点头:“我以为这副皮囊足够藏住我尸气,你是怎么闻出来的。”   “倒也不需要闻,只不过是想着了那些破绽,于是突然在刚才那瞬间醒悟了过来而已。”   “什么破绽。”   “香港的白龙,本不是道教中人,因而,哪有什么可能去收上清教传人为弟子,也断不可能有正统道教的人会自荐成为其膝下门徒。这为其一。”   “呵,”   “其二,你用的九天雷并非是上清教的术法,旁人未必清楚,我却对此知晓一二,因它千年前就已经绝传,最后一次见人使用,是一个以操纵人尸行法的教派中修行最为高深的一个人。”   “是么。”   “那人自喻为走尸王,操纵着有‘三代王后’之称的夏姬的尸身,并奉它为地母尊者,若非最后天命绝,只怕不知要涂炭多少生灵。”说到这里,话音微微顿了顿,方即真朝窗外那一动不动的无常看了一眼:“但现今,虽然你的生魂又被重新复苏,却因这从未有过的戾气和阴气而引来百年一现的无常。你知是纵然有天大本事,也难逃这一劫,所以便诱使了张兰这类人替你备下布阵所需的魂魄,一面促使梵天珠接近无常,以她的灵气引去无常的注意,又设下丧魂天灯阵,将无常逼得进退无路。”   “说得有点儿意思……”   “而这中间唯一难过的,却是我这一关。因而,你先借周艳这血族的嫉妒心乱了我的章法,再趁机以小棺材里那东西附了我的身,让我逐渐迷失于混沌,无法窥知无常亦无法辨知你的真身。之后,又以将死未死之人的躯体作为自己的外壳,骗过了麒麟和狐妖的眼睛,到这一步,我终于失控替你杀了丧魂天灯阵里最后一个人,而你,也终于借此完全控制住了原本该是来索取你性命的无常,甚至在天灯阵内将那完全对你没有防备……亦或者完全没将你放在眼里的麒麟钉住了魂、并以金刚符镇住了他的魄,是否,用的就是刚才试图对付这妖狐的手段?”说到这里,方即真冷冷一笑:“呵,到底是数千年的尸王,若不是这迫不及待的贪婪及早暴露了你的真面目,只怕至终都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又爱管闲事的小道士而已。而偏偏这狐妖……”话到这里目光蓦地朝身旁的狐狸轻瞥一眼,意味深长地放缓了话音:“偏偏这狐妖,一心在那颗珠子的身后事上,于是,便轻易忽略了你近在咫尺的威胁,孰轻孰重,一时被他给本末倒置了,可是?”   狐狸嘴角因此而牵了牵。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反驳些什么,这样骄傲的一只狐狸精,无论怎样也不会在那些被他所不放在眼里的人面前,放任别人这样细数他的失误。   但他只是沉默着,随后将目光从方即真处转向赵道士,淡淡一笑:“洛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赵道士’因此而冲他一笑。嘴角扬起处,一道道裂缝从脸颊上绽了开来,露出里头的血和肉。而显然那些血仍是新鲜的,它们湍急地流动着,随之争先恐后地从他脸上,脖子上,身上……一大块一大块地脱落了下来。   随即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露出一张脸,苍白并美艳得仿佛是个女人般娇柔的脸。他搓掉手上裂开的皮肉,将藏在下面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把脸上的血慢慢抹去,随后从铘的背上立了起来,轻轻一拍,身上所残留着的那些血肉便彻底脱落得干净。   于是最终将这修长纤细的男人身影完完全全   地显露了出来,他掠了掠脸侧长长的发丝,望着狐狸道:“上清大洞真经的嫡系传人,他的身体的确是有点用处的,不是么。”   狐狸冷笑:“你也不怕遭了天谴。”   “哈哈,天谴,”一听这句话,洛林大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为有趣的笑话。随后将细长的手指朝他指了指,慢慢道:“其实,你若早按我的法子修炼,今日岂还会是这副落魄的模样。”   “是么。”   “呵,老狐狸,我知你向来谨慎狡黠,不愿逆天而为之,同神交涉,更是退避三分。这一点,纵然你我再是相似,却也是截然不同。”   “承蒙夸赞。”狐狸笑笑。   “但事到如今,只怕你却只有两条路可走。”   “哪两条?”   “你也知,操控无常,弑杀大洞真经的嫡系传人,我必遭天谴。而你亦应该就此明白,什么能令我避过那天劫,我此趟而来,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目的,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所以,其一,守你妖怪的本分,给我袖手旁观。”   “其二呢。”   “其二,便是杀了眼前的无常,”洛林笑道,一边附身,朝他做出一个轻便的姿势:“杀了这个神,在它将这小小宝珠的精魄吸收干净之前……”   话音落,目光便朝着我方向转了过来。   而我亦感觉到狐狸的视线,他在短短朝我瞥了一眼后再次望向洛林,一张脸似笑非笑着,也不知究竟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哦……呀……”随后他轻轻咕哝一声。   “所以,现在你打算怎样选择。”见状洛林再问。   “怎样选择?”慢慢将这四个字重复了遍,狐狸眉梢轻佻,忽回头直直朝我望了过来:“呵,你说呢?”   我不防备他会这样突兀地问我。   一时不由一呆。   正不知该怎样回答,便见他蓦地将目光重新转向洛林,大笑了一声:“还能怎样选择,除了神阻杀神,你这行尸倒是说说看,我他妈还能怎样选择?!”   话音落,眼见他右手翻转蓦地令手里那块龙骨暴涨而起,我脑里的血突然猛一阵翻涌。   几乎是立时朝他扑了过去:“住手!住手啊狐狸!你给我住手!!”   可是没等我靠近他,一股巨大的力量便陡地将我从他身边掀了开来。   不由被迫着连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刚跳起身,便见他手中流光一闪,那块龙骨宛如长长一道白虹当头便朝着无常直劈了过去!   “狐狸!”我尖叫。   无常是神。   妖若弑神,不仅要遭天雷劈打,还会被毁去所有修行。他穷极毕生的修行。   而我不过区区不到百年的命而已。   他若要我死在太岁手中,我便死。   命若要我死在无常手中,我也便死。   区区不到百年时间,只不过区区不到百年的时间。   于是手里的锁麒麟一把朝他身上挥了过去,试图阻止他这无异于自毁的行径,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蓦地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   隆隆的,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在随之而震颤。   与此同时一道沙哑低沉的话音从那方向缓缓传了过来,声音似乎离得极远,又仿佛靠得极近:“冥王出巡,众生退避……” 第168章 小棺材三十二   那瞬,地面的摇晃骤地加剧起来,整个房间好似一下子变成了匹脱缰的野马把我颠倒在地上,然后将那些家具物什抛得东倒西歪,灯光由此晃得人眼晕得想吐,一片混乱间,我挣扎着爬起寻找狐狸的身影,却随即瞥见一道巨大而瘦长的影子如幽灵般突兀出现在了狐狸身侧。   或者说它本就是幽灵,强大的、以勾取别人的魂魄为职的幽灵——   勾魂使。   一眼认出它时我只觉得心脏都抽紧了。   单是面对无常和洛林难道还不够么?此时竟连勾魂使也出现了。   一时只觉得喉咙仿佛被石化了般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眼睁睁看着它扬起细长的手,在狐狸将他手中龙骨刺到无常身上的一刹那,自灰蒙蒙的衣袍间哗的声抖出把巨大如弯月般的东西闪电般一劈,不偏不倚正劈打在那根龙骨上。   两者相撞,霎时爆出雷鸣般一声巨响!   随即狐狸同那高瘦的身影一并斜飞了开去,而原本静立不动的无常突地高抬起头颅,朝着房间内发出阵无比尖锐的啸叫:“呀——啊——!”   随后一扭身,它扬手便朝身后那站立在铘背上的洛林抓了过去!那一下力道极猛,因为连偌大的铘的麒麟真身,亦被那力量一下震得半跪倒地上,只是背上洛林的身影却兀地不见了,仿佛就在无常朝他抓去的那一刻,他就那样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因而只有巨大一阵狂风般的咆哮自无常掌心内卷过,依稀似见在这瞬间那方向所有笼罩在夜色里的建筑都微微晃了下,随即它的身形便再度停下,片刻一挺身翻飞而起,逆着风直冲向半空,那苍白的身影便像烟气般分散开来,被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由此突然一片漆黑,仿佛周围百里内所有的电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不见一点灯光。   紧跟而来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我依稀能听出身边有人的呼吸声,但辨别不出是谁的,正想因此而退开,突然我在黑暗中看到了某种通体闪着磷光的幽蓝色东西,它们就在我边上不到一步远的距离,如猫般大小,有着难以名状的雾气般恣意变化的形态。   最初只是两个三个,之后越来越多……   大约也就是眨了那么几下眼睛的时候,突然间发觉它们已布满整个房间,它们急速地在屋子中间以及墙壁和天花板上游走着,所经之处一切一切全部消失,那些灯,墙上的钟,挂饰,散落在地上的柜子和桌子,四分五裂的椅子……直至全部清理干净,它们便密密层层攀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带着通体那种若明若暗的光,发出阵沉闷的,几乎排山倒海般的声音:   “冥王出巡,众生退避……”   那阵声音中,我感到自己身后喷涌而出一股极强的寒气。   这寒气就像那天在铘的房间里所突然出现的状况一样,异常的冷,并迅速令周遭蒙上一层厚实的霜白。我被冻得控制不住全身发抖,试图在那些影影重重的身影间寻找到狐狸的踪迹,可周围全是那些磷火般的光,密集缭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霜和那些磷火给吞没了。   于是只能低头在原地僵坐着,不敢回头,因为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有个巨大的影子。   它大得从地板一直到墙壁,将墙壁几乎占满,却也仅仅只勾勒出一只硕大东西的头部。   那东西头顶至脖颈处长着八根尖角,轮廓依稀像人,又仿佛是兽。阵阵寒气便是那东西喷出来的呼吸,它一边呼吸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闷雷似的响动,随着这响动的接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就近在咫尺,它缓缓地移动着它庞大的头颅,缓缓地观察着我……以致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忍不住要回头去看,却在猛地见到狐狸一把挥开他身周那些密集幽亮的东西,以一种极其严厉的目光朝我望来时,生生忍了下来。   他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刚才被那勾魂使一下直面的袭击令他半个身体似乎已无法动弹,因而仅仅一瞬间,他就又重新跌倒在地上,复又被周围那些身影团团掩埋住。而离他不过几步开外,方即真靠墙站在那里,似乎对他存着某种忌讳,那些身影没有同对待狐狸那样将他掩盖住,甚至刻意避开了他绕在一边,于是唯有他身后那片墙壁处是雪白的,干净得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当口,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听上去不像是那庞然大物所发出的,而交叠在那东西巨大身影上的影子亦证明了这一点。随后,眼角内映入一道人影,他不紧不慢从我身后走了过来,到我身侧站定,然后蹲下身,朝我笑了笑:“你好,宝珠。”   “……是你……”我一动不动望着这个人,这个很久以前我曾遇到过的……那个自称为冥的男人。   他仍穿着我记忆中那身装束,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说话声也是简单而干净的,他朝我冻得发抖的身体看了一眼,再次微微一笑,道:“几天前,有条狗闯进了我的休憩之地,打搅了我的休息,也顺手带走了我西园子里的几枚果子。”   我想他说的那条‘狗’,是不是指的铘。想到这点不由抬头朝窗外看去,但窗外被浓重的寒气缭绕着,我无法看到铘的身影,因而也无法知道自刚才被无常袭到后,他此时究竟怎样了。   “你在担心他?”见状,冥问我。   我没吭声。   “你倒的确应该担心他,”于是他再道,“以兽体硬闯十八道地门,那是一个死罪。”   这话让我蓦地一惊:“你要杀他??”   他没回答我,只将目光朝边上一转,转到再次从那些磷火闪烁的身影间挣脱而出,摇摇欲坠从地上站了起来的狐狸:“而那只狐,擅动龙骨,又以妖孽之身擅自操控龙骨,也是一个死罪。”   我再次说不出话来。   目不转睛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我无法从他淡淡的神色里窥知他一丝一毫的想法,所以亦无法从他这两个突然而来的‘死罪’中,辨别出他对我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突然对我说这些话。   “你担心么?”那样沉默许久后,听到他再次问我。   “那么你来是为了杀他们?”于是我反问。   “是的。”   “那我担心与否有用么。”   “呵……”我的话令他挑眉一笑,随后点点头:“自然是有用的。”   “什么用。”   “因为你可以在他们中间选择一个。麒麟或者妖狐,选一个,我就放了另一个。”   这句话出口,我一呆。   然后一瞬间,似乎全身的寒冷都感觉不到了,我看着他那张平静若水的脸,嘴角抽搐了阵,讷讷道:“就是说,你是要我亲手杀了他们中间的一个。”   “也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说?”   “对你来说,杀就是杀,赦就是赦,杀谁赦谁全凭你的一念,为什么却要我来做选择。”   “因为那会让我觉得比较有意思。”他答。   “比较有意思?”我不由笑了起来,笑得嘴角抖得更加厉害:“冥王大人的爱好果然比较有意思。”   “你也这么认为?”他也朝我笑了笑。   而这个明明执掌着所有冰冷死魂,并住在极寒之地的男人,笑容却是这样安静而温暖的,温暖得让人无法将他的言行同他这个人联想到一块儿。正如我至今都未适应,当日在船上那个温润地同我谈着好望角的男人,竟是能在弹指间判定你的死,或者决定你的生的冥王。   于是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嘴角,我试图令它平静下来。随后摇了摇头,我对他道:“但我没法从他们中做出选择。”   “是么。”他望着我,也伸手在我嘴角上轻轻按了一把:“那怎么办才好,宝珠。他们将我从十八道地门外引到此地,总不能让我白走一遭是么。”   我觉得自己半张脸几乎要冻住了,却并没有因此退开,只勉强朝他再次挤出一丝笑,点点头:“是的。”   “那怎么办呢,宝珠。”   “要不如……你再回那十八道地门之外去吧?”   话音未落,我趁他还未从我这句话的含义中回过神来,整个人突然朝他身上猛地一扑,一把将手中那跟藏了很久的东西朝他身上猛刺了过去!   那是狐狸之前到底时脱手掉落在地上的龙骨,因脱离了狐狸的控制,而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当时刚好正落在我的脚下,也不知是他无意,还是有意的所为。   所以纵然那是我几乎被飞来的桌子撞上,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抓到了手里,并一直藏到现在。   此时用尽了全力我将它朝冥身上刺去,虽然它完全已没了在狐狸手中时尖锐可怕的模样,但我想,既然他能用来杀无常,为什么不可以用来杀冥王。甚至在那一瞬间,我还希望它能像当日在八部天龙的面前时那样,从我手中变成那种仿佛被火焰烧灼着般的模样。   但直至我完全将龙骨刺进冥的身体时,它仍是那副短而平滑的模样。   然后我听见冥低低笑了一声。   手钳着我的脸迫使我朝他胸口处看,我看到那根自以为已插进他身体的龙骨,被他两根手指轻轻地拈着,那么轻而易举地拈着,这力道却令我以为那是龙骨在进入他身体时所遭遇的阻力。   “宝珠,”他在我使劲将龙骨朝后扯时松开手指,于是我不由自主一头朝后倒了下去。“你想用这东西来杀我么,宝珠。”   边问,边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想起身避开,他手朝我轻轻一点,我便再次跌倒在了地上。随后身上便如同压了千斤重的东西般令我再也无法动弹半分,我用力挣扎,却只是徒劳,眼见着他朝我笑了笑,将手再次朝我抬起,这时突兀一道身影闪到我面前,将我阻挡在他同我之间:“大人手下留情。”   我看到了狐狸柔软的尾巴。   此时它们又只剩下了一条,另八条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一条尾巴的狐狸单膝跪在冥的面前,如此恭敬又如此诚恳地乞求着。   “你又开始懂得什么叫礼了么,妖狐,”挑眉将手慢慢收了回去,冥望着狐狸道。“这样摇尾乞怜,真是连那条狗都不如。”   狐狸笑了笑:“妖怪哪需要什么廉耻。”   “也是,妖怪哪有什么廉耻。”   “所以,还请大人看在在下这么不知廉耻的份上,饶恕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这句话令那通体冰冷的男人一瞬再次暖暖地笑了起来:“妖狐,这么无耻也是少见,倒真叫我不忍心杀你了。不过,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么……说起来,她这是第几世了。”   “在下倒是没有数过。”   “她还剩多少世。”   “在下也没有数过。”   “是没有数,还是数不清?”   这句话狐狸没有回答。   我见他尾巴轻甩着,便下意识想将它握在手心,好令自己忽略身上那千斤重般的力道,但却够不着。这当口听见冥再度问他:“所以突然发觉,其实能借太岁的手将她杀了,倒也痛快,是么妖狐。”   这句话令我不由自主立时望向狐狸,见他依旧沉默着,于是我慢慢垂下试图再用点力去碰触他尾巴的手。   “你累了是么,妖狐。”随后听见冥再道,又似叹息般轻轻吸了口气:“我若是你,早已累了。”   话音落,手指朝我轻轻弹了下,我胸口处那股巨大的力量顷刻间便消失了。   “选择做好了么,宝珠。”   听他再次问我,我依旧没有吭声,只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蒙了厚厚一层霜,冻得我几乎无法动弹,费力挣扎时眼角瞥见狐狸伸手过来,我没有理会,咬着牙慢慢拖着两条腿走到一边,随后冷笑道:“冥王大人说笑了,妖怪尚且不在你眼里,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话音未落,突然被狐狸一闪而至的身影捂住了嘴,随后他朝冥王欠了欠身,道:“纵是死罪,碧落自是随意大人处置,但在那之前,望大人再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冥不动声色望着他,问。   “尸王借着麒麟的身躯,所以逃过无常一劫,请大人明示那东西此时的隐遁之处。”   “你要杀他。”   狐狸微微一笑:“我要毁了他。”   “只怕你做不到,因为他此番能从无常手里逃脱,并非借助麒麟的身躯。”   “哦?”狐狸目光微闪:“那是?”   “你还记得他当日借着环宇集团少东的尸体控制了环宇集团么。”   “记得。”   “那之后,他用财团资金购买了七处房产,你是否也记得。”   “见过报上说。”   “那你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大人赐教。”   “那每处房产,单独放着,原都是些好风水的地方。但他稍作手段,令那七处地方连接在一起,便成了七煞之地,再借助丧魂天灯之力,不仅困住无常,还以无常的极阴之气收了那七个地方三百八十条冤魂,是以,令他可获得暂时避过无常的能力。”   “三百八十条冤魂……”闻言狐狸微微一怔,“这么多人死,不该一点知觉都没有……”   “他们刚刚才死。”身后响起方即真的话音。他沉默至今,此时才开口,面色有些阴沉,“太岁力量的解封亦是那个七煞之地完成的关键,所以,我变相也成了他的一枚棋子。逢太岁当年,撞九阴七煞,死。他那七处房产内凡是九楼所居生灵,无论人畜,今夜全是一个死字。”   “呵,”默不作声听他将这番话说完,狐狸低低一声冷笑:“可真是为了避过天劫而费尽心机,当属罕见。”   “也因此,在那麒麟第二次闯过十八道地门时,我才见了他。”冥道。   话音未落,他衣袖里突然一抖,一团黄澄澄的东西突地跳落到地上。   落地霎那周身的猫如针尖般根根竖起,朝着冥厉声道:“解封!我知那尸人在哪里!”   “杰杰?”一眼认出它的样子我不由脱口惊叫了声。   一半是因着这头猫的突然出现。   另一半,则是因着这只虎斑猫口中所发出的人声,竟是铘的声音…… 第169章 小棺材三十三   真是太诡异的一幕。   铘的声音竟从杰杰的口中发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魂魄此时在杰杰的身体里?   既然他的魂魄在杰杰的身体里,那这会儿在他麒麟本体内的,又究竟会是什么?   难道,那躯壳里是空的……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瞬息闪过时,我看到冥若有所思地朝它笑了笑,道:“麒麟,你借着我守门者的身体方能保住自己魂魄不受冰寒之狱所反噬,这会儿时辰未到,便急不可待地离开,是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么。只是上次有你神主大人的赦免符所抵,这次,你还有什么手段可用。”   话音未落,地上那只猫突然一低头从满是獠牙的嘴里吼出一声咆哮。   与此同时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内突地闪过道紫色幽光,鬼火似的一点朝着它脑门心上冲去,直至头顶,那上面密集的绒毛内隐隐透出一个篆体的古字来。   见状我忽然听见狐狸微吸了口气,随即低低一声冷哼:“他居然还有这一手。”   哪一手?   我自然是来不及问的,只留意到冥的眼里一瞬闪过一丝微微的诧异,随后扬手在那只猫头顶方向仿佛写字般轻轻画了笔什么,便见一道锐利的紫光瞬间从它头顶处那个字中冲天而起,宛如长蛇般一阵扭动,随后倏地转身朝窗外直飞了出去!   “既然心意已定,我也不再阻你,好自为之。”   依稀似又听见冥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而就在那紫光飞出窗口的那个瞬间,我看到窗口处原本团团缭绕着的寒气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清晰显露出窗外漆黑的夜空,以及铘如石雕般静立在站在窗外的那道漆黑色身影。他脖子上依旧缠着那根巨大的锁链,身上也依旧裹着那片黑色的裹尸布,冰冷的瞳孔里一丝神采也没有,若不是站立着,真仿佛死了一样。   而那道闪电般的紫光究竟去了哪里?   之前有那么瞬间我以为它是到铘的身上去了,可是他看起来仍然一动不动,甚至连眼内也只漆黑一团,反是我手腕上的锁麒麟却不知怎的突然动了起来,微微的,细细的,贴在我的手腕上不停震动着,仿佛一种极快又极轻微的脉搏。   “你要见到他本尊了。”这时狐狸忽然贴近我耳侧,低低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由一怔。   什么本尊?难道这会儿麒麟的样子,不正是他的本尊么?这疑惑没能从我嘴里问出口,因为就在我刚要将目光由此而转向狐狸时,突然间到窗外那头漆黑色麒麟猛地跺了下前蹄。   仿佛一下子从石化的状态里醒觉了过来,   他头一扬朝空中发出一声巨大如雷般的咆哮,于是原本覆盖在他身上那层桎梏般坚硬的裹尸布突然裂了开来,在他那震得房子隐隐发颤的咆哮声里,从上面的金色字迹开始一点一点龟裂,直至砰的声巨响,它们随同他脖子上那根锁链一起在半空里爆裂了开来。   随即绽出一团冲天如火焰般耀眼的金紫色光芒,至此,这头原本漆黑的麒麟看上去仿佛浴身于火海,那火光映得他通体鳞甲如烧透的玻璃般熠熠生光,这层光像是活的,沿着他身体一阵流动后四下汇集,径自朝着头顶处蜂拥而去,随即在他双角后突地冲了出来,冲出宛若水晶琉璃般剔透并修长的四枚尖角!   “六角麒麟……”被眼前那一切震得发呆时,我听见狐狸再次低低说了句。   他微眯着眼一动不动注视着那个方向,眼看着那头麒麟顶着头顶六只犄角纵身一跃朝西北方那片天空猛地一顶,那片天竟就此裂了开来,不由一声冷笑:“麟者,仁也。异生六角,为极煞也。啧,到底是当年一怒之下引得天下大乱的麒麟苍帝真身。”   我不知道什么叫麒麟苍帝真身。   但即便是我这样肉身凡胎的人也明白,此时在那半空中如浴火重生般的麒麟,已同我以往所知的那个铘几乎完全不同了。   我从未在他身上感觉到过如此凌厉的煞气,它们剧烈到令天空崩裂,令我四周那些原本被霜华所覆盖的墙壁上一瞬染上一层焦黑。   浓重的煞气令我手腕上的锁麒麟疯了般颤抖起来。   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控制住它们,也无暇去顾忌这一点。因为我很快在那片碎裂的天空内望见一道比夜空更加黝黑的空间。   空间内隐隐有个身影在里头站着,见到铘朝他冲去的一瞬似乎要避开,却被铘头顶那如水晶般剔透的尖角一瞬刺透。   瞬间从他体内喷出股暗灰色的东西,无比腥臭,即便离得那么远我都能从扑面而来的冷风里闻到那可怕的味道。那种比尸臭更加浓烈和恶心的味道。   不由胃里一阵翻涌,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呕吐出来,因为我看到那些散发着令人作呕般气味的暗灰色东西正透过铘头顶的犄角渗入他体内。他因此而剧烈地一阵颤抖,却仍死死将那身影顶在半空,仿佛不将他顶成两段无论怎样都不肯停手。   但那身影却突然间从他犄角上消失了,在一阵突然自那浓黑的空间深处所喷涌而出的血色烟雾过后,那瘦长如骨骸般的身影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留一阵细碎的铃音在那片天空里轻轻回荡了一下。   是之前曾听到过的那种操纵   着无常和铘一路而来的引魂铃。   它响起霎那铘突然恢复人形一头从天上栽了下来。眼见便要直坠到地面,他一把攀住窗棱朝屋里翻了进来,径直到我边上一把挥开我身边的狐狸,似要再将手伸向我,不知怎的突然一头朝地上倒了下去。   随即脸色突变得异样苍白,他猛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眼见脖子处青筋根根爆出,他咬着牙用力朝地上捶了一拳,这令地板登时裂出硕大一道坑洞。   这状况不能不叫我大吃一惊。   “铘?!”急忙蹲到地上试图扶他,却转瞬被狐狸一把拖了开来。这令我不由朝他一声怒喝:“你做什么?!”   但话音未落,我却在下一秒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因为那瞬我见到铘突然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青灰色的东西。   那东西仿佛烟气,又仿佛某种带有生命的物体,它们争先恐后地从铘的嘴里喷出,又转瞬朝着四周那些闪烁着磷光静静站着不动的身影处扩散了开去。这情形看得我一阵发呆,半天脑子都是空落落的,只依稀听见狐狸似若有所思般道:“一口气从那尸王体内吞吃了三百多条冤魂,他能忍到现在也算是本事。”   铘听见他这话突然冷冷一笑,转身坐了起来,反手摊掌,掌心里握着一把数寸长的钉子。   同之前洛林试图用来钉向狐狸的那些东西,原是一模一样的……于是我一瞬明白过来,这必然是当时在天灯阵里,被装成赵道士的洛林钉住了铘的魂的东西。   “蚩尤刺,不知那尸王究竟怎样弄到了这种物什,”随后我听见铘冷冷道,“他以这种东西钉入了我的七窍,却没料想,也因此将他的行踪同我血脉联系在一起。”说着,一边慢慢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一边将那把钉子丢到地上:“从此,他即便靠那阵法逃得再远又能怎样,若他一旦回来,我便立即能知晓他的所在。”   “然后?”狐狸不动声色望着他,问。   “然后,我便会让他为今日没有由着无常为他做个干净的了断而后悔。”说罢,回头冷眼朝默不作声站在一侧望着他的冥看了看,道:“无论怎样,所幸你及时阻了这只老妖做他的蠢事。否则,连累我还要替他照料那个累赘,恐怕今后再无随心所欲之日。”   “是么?”冥朝他笑笑,“总归是你俩欠下的债,迟早记得还便是。”随后朝我望了过来:“说起累赘,倒也确实。不过至少你也得承认,若不是因她灵血突现,你也未必能有那力量使用分形之术从蚩尤刺的控制下分身而出。”   话音落,我感到   铘朝我望了一眼。   短短一瞬的一眼。   就在我循着那目光也朝他望去时,他却已一把拾起地上那只死了一样的虎皮猫,头也不回到地朝屋外大步走去。   “你去哪里。”我脱口问他。   他朝我扬了扬手里的猫,身形再次一闪,已在外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刻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这感觉令我不由自主朝后倒退了一步,然后又往门口处走了两步……直至感觉到狐狸以一种同样有些奇怪的目光在一旁静静望着我,方才一下站定了脚步。   随后突然冷得用力打了个寒战。   我不知道是因着周围侵入骨髓的寒气,还是狐狸眼中那淡淡又莫测的眼神。   于是一咬牙我也朝着那扇门外跑了出去。   却很意外没有人拦住我。   狐狸没有,方即真没有,就连要我在狐狸和铘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冥也没有。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跑出去,就像我刚才眼睁睁地看着铘跑出去。   我记得那方向原本有头巨大的、长着八根角的东西。   但它并不在那里,至始至终我只见过它的影子,我不知它是否已在冥出现后悄悄离开了,直至我一路跑到这栋房子外,在外面用力吸了口潮湿且相较于屋内的温度,便不再显得那么冰冷的空气。   再抬起头时,才突然发觉头顶上竟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   蛇生八角,因而在屋里的时候,我仅仅只看到它硕大的头颅。它闭着眼仿佛在熟睡,我朝它望了阵,扭头离开了,却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狐狸说,想要方即真杀了我;铘说,我是个累赘。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似乎往哪个方向走都是错的,所以随随便便朝前走着,四周依旧处在停电的状态,没有人也没有车,一切静得像坟墓。   然后渐渐发觉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好像在一块潮湿并流动着的黑布里行走,走来走去永远见不到尽头,也不知道究竟是走到了什么地方。   意识到这点不由停下了脚步,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找周围看了几眼。   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似乎原本那一点点光亮也随着我离开的那栋房子而消失干净,而那一点点光来自屋顶盘旋着的那条巨蛇,它身上幽冷却又美丽的冰蓝色光芒。   这么漂亮的光,谁能想到它来自地府深处呢。   就好象我曾自以为生活得那样简单而快乐,谁能知道它突然间眼看着便像是要终结呢。   铘也罢。   若连狐狸都不愿对我撒谎,一切的一切是否意味着即将结束。   他是要离开我了么,还是要我离开他。   想着,两腿突然变得有点沉,我想找个地方坐下好好休息一下,可周围一片漆黑,就是路面也看不清楚,这未免令人伤脑经。   于是只能继续再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些蓝莹莹的光轻轻划破浓重的夜色在我面前透了过来,长长的一道蓝色,好像天堂里一抹冷色的彩虹。   却其实是来自地狱。   “你在冥王的结界里走来走去做什么。”当我因此而叹了口气,朝那光下静静伫立着的房子走去是,便见方即真站在门口处问我。   “结界么?”我抬头再朝那条蛇看了一眼,它依旧闭着眼,多么巨大又多么慵懒的一条蛇。   “它若睁眼,你看过它可就再也回不到人间了。”方即真再道。   “是么。”   “你怎么了,宝珠。”他蹙眉望着我,仿佛第一次才见到我这个人:“在上面好好站着,怎么就突然魂魄便出了窍。”   我因这话而微微一怔:“魂魄出窍?”   “不然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么说我是死了……”   “倒还没有。”   “那是……”   “你回头见到了冥王的坐骑,因而灵魂出了窍,所幸它睡着,否则便是冥王也无法将你推回去了。”   “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差不多。”说着,他转身朝屋内走去:“跟我走。”   我在他身后跟着,屋里一片漆黑,似乎比我刚刚出来时黑了许多。   “我不知那妖狐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那样走了几步,我听见方即真忽然又对我道。   “什么意思。”   “你知道么,那个屋子被他用通冥宝钱布了个阵,那阵能引出你的灵血。可是他一定没料到你的灵血能让你克制住我被附身后的状态,所以之后的一切,似乎有些失控。”   “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我问。   “因为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其实那时,以你恢复了灵血的状况,只要借着我这太岁之手将你杀死,那么下一个轮回之后,你就能变回你真正的样子。”   “梵天珠的样子。”我脱口道。   他点点头:“是的。”   我笑笑。“然后,我就是铘的神主大人了。”   “没错。”   “原来如此……”   “因而,走之前再问你一句,想要我杀了你么。”他回头问我。   认认真真的,不像是开玩笑。   “你要走了么?”于是我问他。   “是的。”   “为什么走。”   “因为不得不走。”   “那你走吧,我是不会要你杀我的。”   我的话令他脚步顿了顿。   于是令我也不由停了下来。心下一阵紧张,以为他是要过来杀我,但他只是朝我看了看,随后微微一笑:“就这么放不下这一辈子么。”   我没吭声。   见状他再次笑笑:“我只随口问问而已,选择权在你。但,既然他都已经放下了,你何不也就此放下。否则生生世世,你俩究竟要纠缠到几时。”   “生生世世,我却只有这一世。”   他再次看了我一眼。   此时已到二楼,他朝楼梯便微微一侧,示意我从他面前过去。   我走了过去,到了二楼。   随即听他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也罢,从此也不用再管你了。”   话音落,突然手朝我后背上用力一推,我便朝前面猛地跌了过去。   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眼前豁然亮了起来。我见到了狐狸那双碧绿的眸子。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却扣在冥的咽喉上。   意识到我望向他的一瞬,他倏地松开了手。见状冥突然朝我笑了起来,好似见到了一样极其有趣且好笑的东西,他笑得那样开心,随后一转身,手轻轻一扬,四周骤地一阵刺亮,又骤地一团漆黑。   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下意识抓紧了狐狸环在我身上的胳膊,他胳膊上湿漉漉的,一股铁腥的味道。   我突然记起在同勾魂使正面的那一下撞击后他便已经受了重伤,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了去看他身上究竟伤成什么模样。   直到四周再度亮了起来,那种由路灯和万家灯火渗透进来的光亮,我才看清他此时在我身侧的模样。   一身的血,被他长长的黑发掩盖着,以致我直到现在方才发觉这一点。   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用力吸着气,用着他不知听不听得清的声音问他:“你刚才在做什么,狐狸,你要杀冥王么?”   “我以为你这小白一时混帐,又不知被他引去了哪里。”   “你不是希望我被方即真杀了么,那同被冥王引走有什么区别。”   这话不知怎的令他冷冷一笑,他松开手,看着我没站稳跌坐到身上:“呵……你这个蠢材。好容易借得这样一个机会,好借太岁之手将你杀死。然后,只需一个轮回,宝珠,只需再一个轮回,你就能变回你真正的样子……你还给我哭什么,哭什么!”   咦,他说我哭。   我几时哭了。   但我不想同他争辩,只认认真真看着他,问:“真正的样子,梵天珠么。”   “是的。”   “那我还会记得现在的一切么?”   “都成神了,还需要记着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做什么。”他再度冷笑。   于是我也冷冷地笑了一声:“是么,那就是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总是这样欺负我,不记得你总是叫我小白,不记得你的一切坏处,你便解脱了。”   “啧,你总算聪明了一些。”   “那么我又算什么,狐狸,”我站了起来,朝自己身上指了指:“我林宝珠又算什么。”   “林宝珠便是宝珠,宝珠便是梵天珠。”   “你他妈放屁!林宝珠就是林宝珠!只有一家点心店和几十平方米房子的林宝珠!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林宝珠!碧落!你杀了林宝珠就是为了你的梵天珠!你他妈够狠!你干脆从来都没在我眼前出现过!然后跟那些妖魔鬼怪一样出现一刀杀了我,倒也是痛快!为什么要拖到现在!为什么要让我死得咽不下这口气!你他妈知不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去!咽不下去啊!!!”   最后那句话从喉咙里尖叫而出时,我见一直沉默着的那只狐狸突然伸出手来似乎要阻止我继续这样疯了般的发泄。   所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在他那条已经爬满了血迹的手上咬了下去。   咬得肌肉在我牙齿间咯咯作响,咬到满嘴都是他血腥甜腥甜的味道,我用力把那只手推了开来,转身想离开这身边,离开他。   可是头发却被他一把给扯住了。   他用力将我扯向了他,目光冰冷,连那总是微笑着的唇角也是安静而冰冷的。   他冷冷抓着我,将我冷冷地推到他身后那道冰冷的墙壁上,随后一低头冷冷地吻住了我,那嘴唇冷得快要把我冻僵了,于是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咬着他不停而用力地吻向我的嘴唇,抽打他的脸,扯开他抓紧我的手。   直至一切都徒劳无用。   我便将自己后脑勺狠狠地朝墙壁上撞了过去。   “你疯了!”头同墙壁撞出那一声沉闷响动时,他终于开口。然后他松开了我,朝后退开,退得远远的,手朝门口处轻轻一指:“走。”   我晃了晃发昏的头看了他一眼,将被他扯得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干净,然后径直朝那方向走了出去。   那一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他了。   虽然我也从未真正的得到过他。   他和铘,无论哪一个,无论哪一辈子,他们只属于一个人——梵天珠。   那个无比飞扬跋扈,意气风发的女人。   我只是他们透过我而望向她的那一层玻璃。   轻轻一敲便碎裂的玻璃。   然后,在不久之后,他们便会去找另外一面,再另外一面……   直至终于有一天,那个彻头彻尾的梵天珠回到他们身边。   “再见。”于是经过他身边时,我抬起头朝他笑着道。   他依旧目光如冰。   你看,这便是妖精。   当他在被索取他所不能给予的东西时,便会这样干脆而决绝地放弃。   他放弃我了,是么。   于是我扭头离开,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   一口气奔到楼下再一口气奔出这栋楼,到外面,劈头盖脸的雨仿佛戏弄般撒了我一身。   好冷。   我伸手朝远处那辆迎面过来的出租伸出手。   那只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猛地扯了过去。   随后我跌进一副温热的胸膛里。   狐狸的胸膛里。   他胸口为什么突然又暖和了起来,是因为他也是从楼上奔下来的关系么。   还是因为他发怒而令全身变得发热。   他那样怒气冲冲地望着我,好似我欠了一整个世界在他身上。   可是我不都已经放下了么。   我不是已经听话地离开了么。   他还这样生气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抬起头,拍拍他的脸:“你不要生气了,狐狸,我真的走了。”   还想说,走到一个再也不会让你看到我,也不会让我看到你的地方去。   但话没说出口,他突然将我一把拖进了身后的房子里,然后关上那扇门,把我用力压在墙壁上。   再一低头,将他发烫的唇压在了我不知所措地发着抖嘴上。 第170章 小棺材三十四   “后来呢?”在我停下述说将酒杯端起时,林绢吸了吸鼻子。   今天原本是跟她过来相亲的,但相亲对象临时有事没能来,于是她带我来了酒吧跟她一起喝酒打发时间。   单纯喝酒总是很无聊的,于是我将我的那段遭遇编成了一个故事,在两人都喝得有些沉闷的时候一点一点讲给她听。最初她听得很开心,总是笑着打断我,不许我将那些吓人的东西说得过分详细。后来她开始吸鼻子,一直吸着鼻子,然后低头点了支烟,却又忘了塞进嘴里,只默默朝它看着。   直到我将狐狸的那个吻说完,她才将那已经熄灭的烟塞进嘴里,将它再度点燃。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喝了口酒回答。   她似有些诧异,“没有后来?为什么会没有后来。”   “为什么要有后来?”我反问。   她沉默了阵,笑了笑:“小说不都是那样写的么,都到这步了,男女主角上床,然后重归于好,然后皆大欢喜。”   “是么,”我也笑了笑:“大概我看的那本书太不解风情了,毕竟,它是个鬼故事么。”   “那总也太可惜了点。”她吸了口烟道。   “可惜什么?”   “读者看你这个故事,总归是希望能有一个他们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结局,那结局往往最好是好莱坞式的。”   “所以这本书卖得并不好么,否则,你也不会连听都没听说过了。”   “也是。”她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后又问我:“那,大结局究竟是怎样的。”   “大结局?”   我怔了怔。   本就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却叫我怎样继续编造下去。   于是沉默下来,我一口口喝着酒,看着窗外那些密集敲打在玻璃上的雨丝。   那天晚上的雨也是这样大的不是么。   我想起自己立在这样大的雨里时,被狐狸重新拖进了那栋房子。   房子里很暗,黑暗里我几乎看不清狐狸的脸。因而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呼吸很乱,心跳也是。   所以在挣扎了一阵后我没再继续动,也没再继续吭声,只静静由着自己某种本能令自己的嘴唇同他胶着在一起。我无法说清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因为在他突然下楼将我拖回这间屋子时,我突然发觉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眼里的我究竟是谁。   这么些年来他究竟将我当作是谁。   之前他拼命护着的是谁。   之后他用力吻着的是谁。   此刻他拖回的是谁。   我究竟是   谁。   一切的一切……似乎突然都不重要了。   我只希望他不要停下来,这用力的拥抱和用力的缠吻,即便是因为愤怒,我亦希望他不要停下来。   而他确实也没有停下来。   他仿佛是要将我魂魄从这嘴里吸出来般近乎疯狂地吻着我,纠缠着我的舌头,咬着我的嘴唇。疼痛的感觉有时候和快乐是很相似的,他令我疼痛,亦令我在这窒息般的感觉里似乎感觉到某种快乐。   却不知这样的快乐能让我拥有多久,所以在他终于将嘴从我唇上移开时,我反抱住了他,那肩膀和胸膛被我紧抱在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真实又令人平静,我想这一刻纵然我马上死去也是无怨的,我是这样这样的贪恋着,贪恋着他身上的气味,他身体的温度,他双手的力量……   于是我掠开他身后的长发勾住他脖子,即便他是那样的怒气冲冲,依旧像以往那些无知又得意着的时候那样,用力跳到他身上,两腿勾着他的腰,像只螃蟹一样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动作由此而一顿。   随后他将我抱得更紧,紧得仿佛要将我整个儿揉进他身体里去,紧得令我感觉到他身上那一种更加剧烈的愤怒,正透过他身下那坚硬的感觉朝我传递过来。   即便隔着层衣服,我仍可清晰感觉到它所带来的灼热的温度,如他之前那瞬闪烁在眼底呼之欲出的怒意,恣意而张扬地贴近我,撞击着我,逼得我朝后退,却转瞬又以更愤怒的姿态靠近了过来,直到我真个背再度贴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他猛地用牙齿撕开了我的外套。   “真的要走了。”随后他将我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重复了遍,对我冷笑:“走到哪里去,小白,你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   “回家。”   “回家。”他点点头:“我以为你会说得有出息点。”   “比如?”我问他,想听听他希望我走到哪里去。   但他没有回答。只目不转睛望着我,在一片漆黑里用他那双幽亮的眸子望着我,随后我胸前那片衣服突然自领口处裂了开来,干脆又直接地一下爆裂,将我整个上身袒露在他面前。   那瞬突然有些慌了。   我收回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试图挡住自己,却被他抬手一把甩开。随后他望着我,朝我笑了笑,笑容很陌生,我从未见过的那种陌生。他笑着朝我赤口裸的身体上贴了过来,脸贴着我的脸,嘴唇碰触着我的耳垂。   这举动令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他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便更用力地将我压紧,然后在我的沉默中,他再度用他嘴唇碰了碰我的耳垂,问我:“你在害怕么宝珠。”   “没有。”我干巴巴地回答,嗓子干燥得像块晒干的木头。   于是他唯一抱着我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   在我因此而滑落到地上的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将我身体猛一反转,迫使我转身面向那堵墙壁,以及墙壁上那道他幽暗而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重叠在我身上,仿佛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   “说句话,宝珠,”随后听见他问我。   “说什么。”我问他。   “说无论今后如何,你不会后悔今夜你的选择。”   我没有说。   因为就在我迟疑着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间他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然后一把将我的外套用力收拢起来,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将我朝边上推了出去。   随后对我道:“走!”   于是最后,我沉默着从那房子里逃了出去,从狐狸压迫在我身上的那道影子中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带着一种恐惧。   带着一种愤怒。   带着一种似乎被彻底丢弃的绝望。   所以,这是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在把手里剩下的那些酒一口喝干后,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对林绢笑道:“结局是男主角跑了,女主角孤守终老。”   林绢嘴里的烟垂了下来,朝我用力看了一眼:“这是个多么狗屁的结局。”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还把它给看完了。”   “因为我喜欢自虐。”   “神经。”她嗤笑,然后不屑道:“以后再有这样的故事,你自己一个人自虐就够了,别来拖我下水,我俗人,只喜欢好莱坞结尾。”   “独郁闷不如众郁闷。”   “就冲你这句话,今天你得陪我喝瓶白的。”   “怎么了你。”   “呐,那个法国人回去了。”   “哦……”   死党的好处是,独郁闷不如众郁闷。   死党的坏处是,她独郁闷时你必然得陪着她一起众郁闷。   回到家时已将近临晨两点。   我似乎从未这么晚单独回家过。   不过反正也没人在意呢不是么,况且今天不大不小也是个节,那些幸福得巴不得每一天的是情人节的人们叫它——白色情人节。   真见鬼的日子,因为它抬高了物价,还让孤独的人显得更加形影单只。   “别忘了给绢打个电话,她会担   心你。”在将我送到门口时安迪对我道。   安迪是林绢的蓝颜知己之一,在我俩都喝得连出租也没能敢叫的时候林绢把他叫了来,送了她又送了我到家里。   真是个好人。   可惜他对女人从不感兴趣。   他帮我把门打开后才离开,因为我醉得连钥匙孔都看不清楚了。   进门屋里一团漆黑,我踢掉折磨了我一天的高跟鞋,然后摇摇晃晃地满世界找我的拖鞋。   但怎么找也找不到。   直到客厅的灯突然啪的声亮起,才看到它在门口的鞋柜旁好整以暇地瞪着我。   我只能再摇摇晃晃地走回去取它。   灯却又啪的下熄了。   “日!你逗我玩啊杰杰!”我怒冲冲朝开关方向吼了声。   但没看到杰杰,只看到狐狸斜倚着靠在那堵墙壁上。   这整整一个月,他和铘都没有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   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从未对此想过太多。   因而这会儿一瞬间到他出现在那里,我脑子里一下子空了。呆呆站在原地,呆看着他直立起身子慢慢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侧将门关上,随后望向我:“喝得爽么。”   我下意识点点头。   “那男人是谁。”   “朋友。”   “一个月不见就有这样的朋友了么,有点儿长进,小白。”   “你是专门在这个时候跑来夸我的么,狐狸?”   “不是。”   “那来做什么。”   “来看你。”   “看过了?”   “看过了。”   “要不要喝杯茶。”   “不渴。”   “但是我渴了。”   “你小白么?”   “为什么我口渴你也要骂我小白?”   这问题那只狐狸没再回答我,因为在我偷偷扬起头,试图偷偷地把不争气从眼里钻出来的泪水逼回去的时候,他突然一把将我扯进他怀里。   然后在我匆忙想要挣扎时,他径直将我拖进了他的房间里。   那个小小的房间,连转个身都异样困难的房间,关上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将我困在了里面,像只落魄又仓皇的老鼠。   门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索着四周想去找灯,但最终只摸到一只手。   它将我推到了身后的床上,然后整副身体压了过来,将我刚刚挣扎起来的上身压了回去。   冰冷的发丝扫在我脸上,他低头吻住了我。   急促而用力   的吻,我想避开,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应。   随后身上的衣服便如脆纸般被他撕开了,我想抗拒,伸出手却碰到的是他同样赤口裸的身体。   忙缩手,却被他一把抓住环绕到了他腰上。   那线条美如猎豹光滑的肌理般的腰,那无数次在他洗外澡后,若无其事地裹着条浴巾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显摆的腰……我无数次幻想过同它贴近时的样子,却没有想过是以现今这样的状况。   不知此时我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我用力咬着嘴唇,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而这情形想必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公平,我完全看不见他,因而完全无从知晓他在对我这样做时眼里的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仍是像那天一样的冰冷么。   冷得叫人几乎要窒息。   我这样难受地想着的时候,两腿突然间被他用力地顶了开来。   “狐狸!”我不由惊叫。   急急想朝后退,他的身体却一下子朝我再次贴近了过来,近得几乎同我身体融合在一起,然后我感到一道灼热坚硬的东西朝我紧绷着缩起的身体口内撞了进来。   一下,又是一下……   我用力咬住嘴唇才令自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可是身体却渐渐不听使唤起来,几乎是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抓住了他的腰,攀住了他的肩膀。我从未同他靠得如此近过,并且更近地朝他贴合了过去,他因此而翻了个身将我抱在他身上,那一瞬我主动吻住了他,虽然我望不见他的嘴唇在哪里,但我听的见他急促混乱的呼吸,那呼吸仿佛世上最诱惑人心的手,它扯着我朝他嘴唇靠近,扯着我在他嘴角和唇瓣上斯磨,随后被他用力地吻住,从嘴唇到锁骨,从锁骨到身体上的一切……   然后身体口内的撞击慢慢停止了,他紧紧抱着我,仿佛镣铐的禁锢般抱着我。   于是我在这几乎令我身体发疼的环抱中第一次如此迅速地睡了过去。   在这他同铘离开后的整整一个月里,第一次这样没有任何烦躁,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胡思乱想地睡了过去。   直至醒来,已是天亮。   我发觉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身上空荡荡的,身旁亦是空荡荡的,这令我一下子从被子里冲了出去。   冲到门口处,忽听见厨房里熟悉的切菜声,还有狐狸不耐的咕哝:“哦呀,鲑鱼?有泥鳅给你吃就不错了你这傻猫。”   “喵!杰杰是病号啊喵!”   “去,一边玩儿去!”   后面那两人还说了些什么,我没留神听,因为我一下子如同刑满释放般用力长出一口气,然后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那样呆呆坐了很久后,才慢慢站了起来,慢慢穿好了衣服,却一时也不想出去,亦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一忽儿心跳变快,一忽儿又有些莫名的压抑。   随后走到桌子边坐下,我将自己那本很久没有动过的日记本从抽屉里取了出来,翻到最新的一页,提笔想了想,开始写了起来:——   离开张兰家后,方即真又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他来同我道别,以后可能会没什么机会再见面。我问他为什么,他没说原因,只对我说,血族是个很棘手的族类,要我好自为之。   我不知怎样才叫好自为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也许又是因为梵天珠的关系,那不如叫我好自任命,还比较正确。   那天之后他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电视或者网络都没有他的消息,仿佛这世上从没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只有罗警官经常会来这里转转,他真可怜,总在设法颇着那些他永远无法解决的悬案。   而我脑里也有一件悬而未解的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答案:张兰说,爸爸妈妈是因我而死。   虽然最终我知道她全部的所谓‘天眼’的力量是来自那只小棺材,但那句话至今令我耿耿于怀。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而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如此多的游走在这世上不肯离去的魂魄,却始终见不到你们三人中任何一位回来见见我,同我说说话。   姥姥,我知道您和我是最相似的,那么在那个世界里,您是否可以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   如果看到,您会想一个方法回来告诉我么。   或者,仅仅只是来看看我也好……   又及:   铘至今也没有回来。那天他把杰杰带回到店里后,就和方即真、和狐狸一样,似乎是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了。一度这个家里静得像做坟墓似的,只有杰杰依旧在店里待着,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它说被铘整惨了,乱用了它的身体,现在补不回来了。于是要我天天炖鲑鱼和人参给它。但我哪里供应得起每天的人参,所以用萝卜代替了一下,想来它应该也不会介意,反正他们都叫它小人参。   而昨晚狐狸却突然回来了,我很意外。   他……   不写了,也许我昨天不该喝那么多酒,也许是   他也喝醉了。   也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真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一切只是我醉酒后的一场梦。   姥姥,我真是很没用不是么。   但是,刚才看到他和往常一样在厨房里转悠,切着菜,骂着杰杰。   我突然觉得好开心……   我真他妈的实在是很没用啊不是么?!   “小白!”   写到这里时,听见厅里狐狸嚷嚷着叫我,和往常一样,用勺子把粥盆敲得当当作响:“吃饭了!不吃饭就给我剁馅儿去!”   “噢,”我应了声。   刚站起身,突然眼泪又掉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容易哭,为什么现在这么容易哭。   “油条还是大饼?”然后听见外面又问我。   我用力抹掉眼泪朝门外大声道:“灌汤包和肉夹馍!”   “……你再说一遍?”   “我要吃灌汤包和肉夹馍!”   “啧,猪。”他说,然后沓沓地回了厨房。   我听着那声音直至消失,然后转身将身后的窗帘拉了开来。   窗外的天真好。   太阳照着对面那栋房子,令它难得地明亮又生气勃勃。   一些早春的嫩芽已迫不及待在它灰色的墙壁上冒了出来,淡淡的黄,细细的绿。看着它们有些出神时,几个早起的阿姨提着羽毛球拍从我窗外经过,一边小跑着,一边朝我打着招呼:“早啊,宝珠。”   “早!”   “刚看到你家小离啦,他出差已经回来了么,一大清早的又开始忙活。”   “是啊。”   “那回头给我装几袋菜包子送来啊。”   “嗯。”   “要小离送啊~”   “好咧~”   《小棺材》完结 第171章 经年太岁(番外)   1992年冬   入世的第一千七百四十三年,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部分,和他们一样呼吸,和他们一样步履匆匆,和他们一样从这个目的走向另一个目的,却又仿佛完全没有目的。   重复再重复,没有任何区别,亦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着的一年又一年。   但有时候,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轮轴,偶尔除了它单调简单的音色以外,会发出一些区别于往常的声音。所以,有时我亦会在那些重复里偶尔做一些不太重复的事情。   有时是去寻找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有时是去做一些从未做过的事,有时是去窥望一些让我感兴趣的人……他们在我漫长而单调的生命里,仿佛像一些比较特别的颜色,时而晕上几笔,让我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似乎还活着,而不是像那个名叫“时间”的男人,在他生生不息的岁月里,被自己磨砺成了一具木乃伊。   “姥姥,我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这天下午,当我在初冬薄寡的阳光里,沿着石子路,从那条长满了梧桐的老街上走过时,我预感到我又找到了那种能令我从单调中暂时脱离出来的节奏。   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圆圆的脸,梳着两只滑稽的羊角辫。她皱眉坐在一个老人身边看着她剥毛豆,一边像个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问她。   而她的请求被那老人一口否决:“不成,马上要考试了。”   “但是……我害怕……”小姑娘再次皱了皱眉。   “怕什么。”老人问她。   “……我看到许斌肩膀上有个脸,老是盯着我看。”   “你有没有跟他说?”   小姑娘摇摇头:“没有。”   “那就可以了,那张脸看你,你就当作没看见,知道不?”   “可是……”   “不让它知道你看见它,就没什么关系,知道不?”   “可是很吓人……”小姑娘嗫傉了下嘴唇,眼圈有点发红。但似乎又怕惹老人生气,所以使劲地憋着。   “宝珠,”这时她身后的门里有人叫了一声,她便站了起来朝里看:“什么事啊,妈妈?”   “你爸给你带肉夹馍回来了,赶紧来吃。”   “哦!”于是原本愁眉不展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蹦跳着跑进屋里,仿佛一瞬间将她刚才所说的话、所显露的担忧,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爸!肉多不多?”   老人朝她背影看了眼,笑着咕哝:“自家店也有,偏爱吃外人做的。”   “人   家的肉多,肉多。”说话间小姑娘又从里头蹦了出来,手里拽着只肉多到几乎要落到地上的肉夹馍,低头用力咬了一口,然后嬉皮笑脸地把它塞到姥姥嘴边,看她皱眉又勉强地也咬了一口,才蹲到一旁继续滋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多快乐而满足的一张脸,多快乐而满足的一个家。仿佛头顶那片太阳,薄薄的,却总让人有那么一丝无法忽视的暖意。   但这暖意还能继续保留多久?   这单纯的快乐又能保存多久?   我想着这些,不由多看了她一些时间。便似乎令她留意到了,她朝我看了一眼,脸色一瞬似乎有些变化,她靠近了自己姥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吭声,只转了个身面向马路,不再朝我多看一眼。   于是我也转了个身,便看到周艳站在我身后。   眼里似乎有微微的怒意,她看着那个叫宝珠的小姑娘手里的肉夹馍,然后对我道:“爸爸,我要那个。”   1993年冬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南方潮湿的阴冷,有时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经受不住,毋宁人。   宝珠的姥姥病了。   在我经过她家那间小店的时候,看到她一边摆着那些点心,一边揉着腰不停地咳嗽。   这家店的生意如此的清淡,以致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个小姑娘坐在黑压压的店堂内吹着口香糖做功课,于是我走过去,到那老人面前买了两张肉夹馍,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周艳。   周艳是我的养女。   五十年前,我在一条废弃的人工河里捞到了她。她像只破碎的娃娃,一丝不挂,全身被污水腐蚀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以致连背上的羽毛也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两只肉翅在风里抖个不停。   那时看来,它们似乎是她这整个因异变而导致的畸形身体上唯一令人感到美丽的东西。   而现今,她是真正的美了,所以她总是常常地停留在镜子前,照着镜子,然后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我。她眼里有得到我赞美的渴求,但这渴求超出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期望,有时令我感到尴尬,因此,忽视是我能给予她的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在我带回一些她所想要的东西时,她又常常会很容易地忘了这种失望,就像此时捧着我带回的肉夹馍,她吃得那样香甜,一瞬间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她还是个孩童时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我问她。   她想了想,对我道:“你看那小姑娘   吃它的时候开心么?”   我点点头。   “我要这种开心,所以我要吃它。”   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说法。为了别人吃食时开心的表情,于是要吃那种食物。为什么这个血族的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于是我对她道:“别人的开心,是别人心里头的开心,不是吃她所吃的食物便能吃到的。”   我的话刚说完,她突然吐了起来,把刚才欢天喜地吃进嘴里的那些肉夹馍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气冲冲地把手里剩下的部分丢到我脚下,尖叫道:“爸爸你不懂的!爸爸从来都不懂的!爸爸连夸我一声漂亮都不会说!爸爸还不如路边那些小混混!”   然后她跑了出去,就像人类电视里所演的那些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少女那样,在说了那些自以为事却实则毫无头绪的话之后,放肆又冲动地跑了出去。   任性,不可理喻,却无从说起。   青春期的孩子,常常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一件事,不是么。无论对于人类,亦或者对于妖怪和神仙来说。   于是我也走了出去。   本想跟着那孩子,希望她不要在我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惹出些什么事非,但到了外面,却突然发现外头竟在下雪。   这座城市难得一见的一场规模极其浩大的雪。   巨大的雪片仿佛纸团般从天而坠,无声无息,密密层层,如无数只苍白的飞鸟盘旋在四周灰暗的钢筋水泥森林间。   很多人因此而兴奋,无论大人或者小孩,他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那片迅速被染成银白的世界,惊叹着,仿佛面对着一场恢弘的奇迹。然后又不得不逃回了他们的家里,因为雪大到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于是只能躲在自己安全的住处继续快乐地观望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所谓无知便是幸福。   他们只见到眼前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一现的罕见雪景,但他们并不知晓这场华丽的视觉盛宴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天降异相,是为劫。   却不知这场劫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   于是在路面渐渐变得寂静下来的时候,我沿着那些被积雪覆盖得一片苍白的路面独自朝前走,享受着这世界难得的静默,亦想看看在这场浩大的雪情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东西。   或许它能令我暂时不那么无聊,也或许更加无聊,谁知道呢。   那样走了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我看到有三条人影如同发了疯般地朝我这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我便朝附   近的角落里隐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和喘气声干扰了我那短短的宁静,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暂时。   但同时又起了某种观望的兴趣,因为他们跑得是那样的快。即便是这样一种气候依旧跑得这样快,若非有极其焦急的事要赶,那么,必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会是什么在追他们,在这样一个雪大得连呼吸都困难的夜里。   寻思间,其中一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就倒在离我不到十步原的地方。   我见到她身旁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脱掉了头上的帽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悲呼:“琴秀!琴秀啊!!”   被风吹得纷飞而起的乱发下一张苍白蜡黄的脸,我认出是我常去的那家点心店的老板娘。   亦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的姥姥。   她发疯似的扑倒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下深深一滩血红的颜色自白雪中透了出来,如此醒目,就像她那双在苍白的脸旁上静静睁着的黑色眼睛。   而随即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也响了起来。   于是,我方才看到那老者身旁的男子宽大的军袄内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拱动。   极力地挣扎,尽管男人煞白着一张脸在极力将之压抑在自己的怀中,但很快她还是从她父亲的衣服内钻了出来,果真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她一眼见到地上的尸体,哇的声再次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妈!!”   男人眼里的泪便再也没有忍住。他边压抑着抽泣,边用力再次将那孩子朝自己怀里塞:“宝珠,别哭,快走,我们快走!妈!妈!”   但一老一少似乎没人能听见他近乎绝望的叫声。   于是他放弃了,松开了手站了起来,脱掉大衣仍在地上,转身朝来时的路上走了过去。   宝珠发现了。   “爸爸!”她惊叫了声想追过去,但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下巴迅速裂出一道血口,她再次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看向她姥姥,但她姥姥只是疯了般抱着她妈妈的尸体哭。   便突然将嘴里的哭声停止了,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父亲的背影处追了过去。而这同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追得他们如此疯狂地在这场大雪中奔跑的东西。   亦知晓了这场天降异相的原因。   我见到了九婴。   那个生于天地初分之时,以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的一种东西。据称,为不死之身,曾为祸人间过一段很长的岁月。后在夏朝时被精通射术的巫者所杀,之后,似再无这种东西的踪迹。   没想到会在此时,在这种地方见到它。   它伪装得很好,如同一个人,却比普通人高出一倍,瘦长的躯干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从头裹到脚,以此企图掩盖住身上那些众多的头颅。   但随后便令我意识到,那并非是为了掩藏。   它的头颅似乎对周遭的雪有着极大的忌讳。   显见这场罕见的大雪是为它所降下的天罚。而它因此而被迫在这原本不该现形的地方所现形,并追着这家人所不放,那么,必然就是为了这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了。   自第一眼见到她时,我便知晓,那场淡如冬日阳光般的暖意和快乐,在她身上是不会停留太久的,她注定被孤独所包围,被不幸所追逐。   这样一个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她是天定的孤星。   于是,尽管她家人如此拼尽全力地守护着她,只怕亦已难逃此劫。   九婴已显,为的便是这颗珠子,这颗能令它躲避天劫的珠子。   而在它逃脱天劫之前,这家人必然是它的祭品,一场无法逃脱的命定的献祭。   谁让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女儿。   “爸爸,你在看什么?”那样安静观望着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周艳的话音。   “我在看九婴。”   “它很美啊。”   “是么。”   “我们回家吧?”   说着,她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而这同时,那个疯狂跑向她爸爸的小姑娘也拉住了她父亲的手。   试图将他往回拖,但那九婴已闻着味道朝他们袭了过去。   九婴在雪地里是盲的,它追踪所依据着的是猎物的气味和温度。   我看到她父亲突然抬手将手中一道符燃了起来。   熊熊燃烧的火抖出一道火线缠住了那恶灵袭向他女儿的头颅,亦因此令它一声咆哮将全部的头颅朝他身上猛地扑咬了过去,那瞬间他狠狠一推将他女儿推了开来,在她落地刚要爬起身时,被那东西顷刻间咬成了碎片。   我不知道那瞬间这个叫做宝珠的姑娘有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切。   因为在她站起身回头看时,地上已只剩下深深一片血。   而我亦在这个时候抽离了自己的手腕,朝她一步跨了过去。在那九头怪受到了雪的刺激后疯狂一声啸叫朝她冲来时,我切断了它第九个头两眼正中的命脉。   既是天劫,它便该死。   无论死于天劫,还是死于我的手。   但我却不   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插手人类的琐事。这一千多年来,生生死死,我便掌管的是那个‘死’字。   她的生或死同我何干。   这样问着自己,于是不由低头望向她。   那瞬间我感觉自己在看着一个空壳。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看着地上的血迹,没有如之前见到她母亲死时那样痛哭,却只如同灵魂丧失了般站着。   那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插手。   既然命里要我遇见她,我便必然插手,因她的生命还将延续,虽然那生命周围堆砌着一片死亡。   “神爷……”迟疑着要不要将她的魂在此时拍醒时,风里隐隐送来一道苍老而颤抖的话音。   我回头望见那个脸色蜡黄的老人抱着她女儿的尸体跪在地上望着我。   在那种巨大的悲痛稍微过去后,她看起来似乎恢复了神智,于是那双眼内的神情便更为悲凉和绝望。她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着我,随后缓缓放下女儿的尸体,跪着自那片雪地中朝我爬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   随后慢慢地匍倒在地,对我道:“神爷,这个孩子命苦,从出生至今,就没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好好活过。就如同被煞神附体,总是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这些年来我们虽已经穷尽方式保她免遭祸害,但祸害却终是缠着她不放……直至今日,我唯一的女儿和她丈夫也已走到绝路,从此以后就剩下我一个老太婆,自知再也没办法保护她到我死,所以,愿用性命同神爷交换十年的期限,求神爷能替我老太婆守护着孩子十年不死,之后,老太婆一到大限,这魂或者魄,便听凭神爷处置。”   我看着她那张脸。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张哀伤而绝望的脸,在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同她都是一样的。   所以对她笑了笑,我道:“你的魂或者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那六十八颗佛骨舍利呢??”   她的话令我停下转身要走的步子。   随后见她用僵硬的手指将她衣服的纽扣解开,极其慎重地从衣襟内取出一件用黄色缎布所包裹着的东西,再极其慎重地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   打开,里面是条项链。   珍珠项链,莹莹的珠光,包裹着六十八颗佛骨舍利。   自然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佛骨,但粒粒都是得道高僧圆寂后所化的舍利子,如此稀罕的东西,却也不知凭她一个区区开着小点心店的寻常老妇是怎样得到的。   不过,倒也确实令我有   了点兴趣。因而便将它收入怀中,我再问她:“你不后悔?这东西可比这丫头的命贵重。”   老人闻言惨笑:“神爷,儿孙的命,怎是用世上任何一样物件的贵重去衡量和比较的?”   “好,我便替你守她十年,只是十年。”   你看,承诺这东西,许下总是很轻易的。   而我却未料到,这命中的一刹相遇,口中的一刻承诺,竟令我从此再无法将这天命孤煞的孩子从我天命杀戮的生活中抹去。   也未曾想,我会为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养女。   命运就是这样一件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东西,不是么。   即便身为神又能如何。   最终算来算去,走来走去,仍躲不开一个结果。   结果,十八年之后,我敲开了她那扇我躲避了整整十年的窗。   2012年冬   “你好,宝珠,好久不见啊。”   “……你好,方即真,好久不见。” 第172章 墓姑子(番外上)   小时候,曾跟姥姥到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去吃酒。   说是吃酒,其实是姥姥被请去问米。当然,她并不是什么职业米婆,只是因为一直会一些看相问卦的,所以熟人间若碰上有什么婚丧事宜或者比较蹊跷的问题,都会请她去帮忙看一下。   那地方离我住的这座城市挺远的,坐火车要两天时间到达县城,然后公交换拖拉机,大约再走两个多小时才到村子。   第一眼见到那村子时,我就吵着要回去,因为那里实在是又穷又脏,基本看不到路,全是一条条轮子在泥地里碾出来的道,从庄家地里绕到民居。民居分得很散,稀稀拉拉东一堆西一堆的,条件好些的两层楼房,条件差些的平房围着半堵墙,而无论楼房还是平房都是黑蒙蒙的,脏得好像蹲在地里的老鸹,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并散发着一股鸡屎和羊骚臭。   邀请姥姥去的是这个村的村长,一个姓李的矮个子小老头。   他邀姥姥去他们村的原因是村里近期出了点怪事。   大约一年前开始,这村里经常会莫名地丢失牲口,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头羊。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野狐狸或者黄皮子干的,但后来,过了一两个月后,他们找到了那些丢失牲口的尸体,才发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因为尸体通常都是在那些失主的院子里被发现,之所以一开始总发现不了,那是因为它们都很薄。   怎么个薄法?村长举了个例子,说就好象马路上那些被几吨重的卡车碾过的死狗死猫一样,甚至比那些还薄,因为血和肉都没有了,内脏也都没有了,只剩一层皮包着一具碎散的骨头,平平躺在地上,跟周围的泥混在一起真的很难让人分得清楚。   于是村里人都感到有些悚,就像八十年代时曾有一阵流行过吸血鬼那样的说法,这座小小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觉得是不是村里有什么吸血鬼样的东西出没了。   但这说法被村长当片儿警的儿子所不齿,并且跑到县城里买了很多新型的捕老鼠的工具在各家关牲口的地方藏着。之后,大约在两周里逮到了好几只五六寸长的大耗子,那之后,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那些类似的丢失和牲畜死亡事件。于是关于吸血鬼的传闻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这平静并没有维持太多时间。   大约过了小半年的样子,又一例扁平尸体的事件发生了。这次是村长家,他家那只养了两年多的老山羊被发现死在羊棚的角落里,尸体的血肉被吸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层毛茸茸的皮裹在骨头上,连着头看上去诡异极了。   说着村长就带我姥姥去他家后院看了那具羊尸。他说那羊死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也没臭也没烂,实在是也没什么好烂的了,所以索性放在院子里,方便带人来看。他还说之前已经请过好几位‘先生’来看过,还做了法,但没什么用处,这阵子又有两家先后死了鸡和羊,也不知究竟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因为从来没人反映过在他们家牲口出事前有听见过什么动静,夜深人静时也没有。   于是姥姥跟着他去了后院,我则被留在堂屋里吃他们给我端来的点心,那种烧得发黑的番薯汤,闻着挺香甜,但不敢吃,因为碗口和汤勺也都是发黑的,油腻腻的黑,我担心吃进肚子里会不会生虫,可是再想想,又觉得不吃好像很不礼貌……   因此而满脑子纠结的时候,我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咯咯地笑。   便趁机放下汤勺朝那方向望了过去,见到那方向站着个女人。   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样子,逆着光看不清样子,只看出一头黑溜溜的头发很长,似乎好多天没洗过,黏黏腻腻地披散在身上。身上穿着件花花绿绿的的确良衬衫,那年头算是很时尚的衣服了,但被她穿得很邋遢,本是鲜亮的颜色被泥和不知名的污渍弄得几乎已辨别不出原色,她靠在堂屋的窗户外一边望着我,一边朝我笑,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之后她就被我身旁陪着我的大妈喝斥走了,赶走她时说的话很难听,什么死女人,骚口货之类。那女人听了倒也不生气,依旧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然后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   她走后不久,便见到姥姥同村长从后院返了回来,对我道,宝珠,今晚咱不走了,先在这里住下,姥姥要去周围看看。   而她这一句话,便让我不得不在这村子里连着住了两个晚上。   住的地方是离村长家有一点儿距离的王寡妇家,她儿子在城里工作,所以家里条件尚可,又有多余空房,所以是村长认为的能招待姥姥跟我的最佳人选。   她人也蛮热情的,一接我们到家就忙里忙外地张罗,准备吃的,准备热水,她家比村长家干净得多,什么都弄得清清爽爽,因而夜里一条蒸鱼一碗竹笋炒蛋硬是让我吃下去三碗饭,之后坐在灶头旁一边看着她编席子,一边听她叽叽咕咕地同姥姥唠着家常,说着那些牲口死掉的事情。   她说她家里也死过一只鸡。   见到尸体的时候可把她吓坏了,因为那鸡的肚子被撕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部掏空,好像做叫化鸡那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干的,就算是狼和狐狸也不会吃成那样。因而说到这里时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姥姥,问她:老姐姐,您倒是说说,那是不是真的是吸血鬼干的啊……   姥姥没有直接回答,凡是没什么把握的事情她总不会直接回答,只含糊地说了句现下还不好说。王寡妇见状又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屋子外咯咯咯地有人在笑,然后噼啪一阵脚步声,我抬头见到傍晚在村长家堂屋外所见到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站着,好像在望着这里。   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望’。   因为白天里逆光没看清楚,这会儿正对着这屋子厨房渗出去的光亮,因而我见到这个头发和衣着都很邋遢的女人,却有着张美得出乎人意料的脸。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乍一看像个混血儿似的,真是美得叫人一时能挪不开眼睛。   可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却有着致命的缺陷,因为整个瞳孔都是青灰色的,同眼白的颜色混在一起,让人感觉这人的眼睛里好像只有一双硕大的白色眼球。   于是整张脸的美便因此而显得诡异了起来,尤其当她用那样一双眼睛一动不动朝你看着的时候。   随即见她再次咯咯一笑,也不知道究竟是对着谁笑。便一转身朝不远处那栋低矮的瓦房里走进去。   这才见到她身后正有个男人摸黑跟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看着蛮年轻的,跟着她一进那屋子立刻急不可待地抱在了一起。   然后屋里的灯熄了,我听见王寡妇低低地咒骂了声:“骚口货,自家男人不在就成天这样,还装疯卖傻的,真是骚口货。”   “她是谁呀?”随后姥姥低低问了句。   王寡妇撇了撇嘴,答:“她?她叫墓姑子,是咱村里有名的贱口货。” 第173章 墓姑子(番外中)   墓姑子原是住在村西的那片坟地边,因为她祖父是个看坟的,可能是整日墓碑看多了,因而给她取名叫墓姑子。有人说她从小就没有爹娘,似乎一出生就随着祖父住在一起。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那看坟的老头从墓地里捡来的,是个遗腹子,因为他们的印象里不记得他曾结过婚有过什么孩子。   无论哪个说法是正确的,墓姑子身体有缺陷是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因她从小智商就不高。   拿王寡妇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傻,整天呆呆的,木木的,问她一句话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这样一种人生来便容易受人欺负,尤其偏偏还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因此有好一阵时间,村里无论男女,欺负她似乎成了一种消遣,而由于她一双眼也是半瞎的,据说两三米以外就看不出任何东西,所以那种欺负便更加变本加厉。时常会有人突然出现打她一下掐她一把,然后跑远了,于是她纵然受了委屈也没办法伸张,时间久了,就总是嘻嘻哈哈的,看起来似乎更傻了,但也因此似乎令那些欺侮她的人反倒渐渐变少,也许在他们看来,若欺侮的结果惹不来一个人的哭闹,那也就没太多意义了。   但那并不意味着墓姑子的生活就此平静。   在看墓的老头去世,而她渐渐成年后,她那张脸和日渐丰盈的身体开始让别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欺侮的念头。   最初有人在她经过田埂的时候,把她拉进玉米地里奸口污了她。事后她一丝口不挂坐在那个地方哭,哭了一下午,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奸口污她的人是谁,而那些围拢在她身边的人听她哭诉的少,紧盯着她身体看的人多。   后来那些事情开始渐渐变本加厉了起来,有人半夜里摸进她家里,有人直接在没有人的相间小道上扯住了她,有时见她经过直接往墙角里一推像条狗一样地要了她……而她视力太差,看出的人脸永远都是模糊的,她智商也太低,一句话哪怕重复上一百遍也无法让人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久而久之,她便成了那些平时无法光明正大地造孽,便将她偷偷作为发口泄对象的人所日复一日的消遣品,听说一度曾在一年里连着打了四次胎,那之后,乡卫生所里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她被人送进去,有人说她子宫已被打坏了。   说到这里时王寡妇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挺可怜的,还隔三岔五的弄点好吃的去接济她,但没想到后来她一结了婚,马上就变了个样儿了。”   “怎么了?”姥姥问。   于是她看了眼窗外黑漆漆的天,继续说起了那女人的故事。   也   许墓姑子人虽然又傻又瞎,但那张脸实在太美,所以纵然她过去被人怎样欺侮,后来竟还是有人娶她了。   娶她的是个从外省回来的年轻后生,大学生,在镇上的学校里教书。王寡妇对面那套房子就是他从已故的父母这里继承到的,原本回来时只为了将房子处理掉后就离开,但见了墓姑子就再也不走了,不但替她撵走了身边所有的无赖,还将她娶进门,一边在镇上找了份教书的工作,一边养着这个成天除了傻笑和吃饭外什么也不会做的媳妇。   按说从此以后日子应该很好过了,但是两年后,不知怎的那大学生突然辞了职,又回到原先待的那个省城里去了。把墓姑子一人留在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里,从此没人照料没人看护,逐渐的她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总是那些男人缠上她,现在换作她开始缠那些男人,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带回家,就像刚才所看到的那样。   而那些男人通常会在事后给她留下一点半点的钱,也不知她将那些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因为从不见她买过菜,也从不见她买过一件衣服。吃的用的都是到处捡来的或者从那些男人那里要来的。而那些男人也仿佛着了魔似的,只要她出现,就马上恨不得直扑过去,好几家因此而日吵夜吵的闹得鸡犬不宁,每次那些男人总是发誓不再去找她,但总又会被自家媳妇或者别人逮到他们在一起。   久了,她真是被这村里的女人要恨死了,却又没办法撵她走,只能朝她吐口唾沫或者丢块石头,而她总也就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大冷天的也穿得花里胡哨的,没事就在路上转啊转,看到单身的男人就往人家身上缠……   “仍是个可怜人。”听到这里,姥姥轻声说了句。   “这里被她勾口引过男人的那些女人可不这么认为。”王寡妇不屑道。一边还想说些什么,姥姥便一边梳着我的头发,一边打断她的话道:“虽然小孩子还小什么也听不懂,我看我们也别再继续说那个女人了,明天还要去周围转转,不如先睡下了。”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很多大人都容易忽略一点,那就是小孩子其实总比他们所认为的要“懂”一点。   所以虽然姥姥以为他们说的那些话,对当时的我来说什么也听不懂,但事实上那些话至今我都还记得。也都懂,所以晚上躺在王寡妇那张陌生的床上想起那些话来时,有点面红耳赤,有点辗转反侧。   所以第二天,当姥姥跟着村长他们离开后,我一个人在王寡妇家玩了圈,觉着没劲,就偷偷到对面墓姑子住的那栋房子边转了转。   不得不说当时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但我总想着是否能再见见这个有着那么多可怕遭遇,但仍嘻嘻哈哈地生活在这地方的女人。   但她似乎并不在家。家里的门虚掩着,里头脏而乱,堆着无数不知是垃圾还是家什的东西。我趴在矮墙边看了一阵,正要离开,却看到一个小孩子从她屋子里走了出来。   真奇怪,我还以为墓姑子是没有小孩的。   但他着实是从墓姑子家走出来的,比我小一点,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一双跟墓姑子一样大而漂亮的眼睛。但瞳孔黑锃锃的,仿佛两颗饱满圆润的黑葡萄仁,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   他走到我面前,和墓姑子一样笑嘻嘻地望着我,然后踮起脚拍了拍我肩膀,像是示意我跟他走。我便跟着他走了,也不知道他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就见他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前,于是我也跟着蹦跳着一路追随。   直到我前方突然有人‘呀!’的声尖叫,随后,我看到一根细长的竹竿朝我当天甩了过来。   却并非是甩在我身上,而是甩在前面那个小孩的身上。然后我一下子发现前面那个小孩突然不见了,只有一片横七竖八的墓碑静静矗在我眼前,墓碑间那个披头散发,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墓姑子一手抓着根竹竿,一手抱着只黑猫,仿佛在用她那双青灰色半瞎的眼睛看着我般面对着我摇摇晃晃地站着,横眉竖目。   我一下子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是因为之前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孩,还是这个自见到时起就一直嘻嘻哈哈,却陡然间被撞见脸上充满了愤怒的女人。   所以在呆站了半天后,我用力朝她鞠了个躬,然后嗫傉着对她道:“阿姨好……” 第174章 墓姑子(番外下)   墓姑子养着一只猫。   就是在坟地里我见过的那只黑猫。   后来我再次见到她时,她抱着那只猫在她家院子里晒太阳,我叫她也不理我,脸上依旧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沉浸在全世界最快乐的事情当中。而她家里和她身上搞得那样拉里邋遢,但那只猫的一身黑毛,却是被整理得像是纤尘不染的,远看过去油光水滑,漂亮得仿佛一只水貂。   于是那张小小的猫脸总也是神气活现的,在我趴在王寡妇家窗台上朝他们那里观望时,它在她怀里用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小小的脑瓜里仿佛在转着什么念头,又仿佛在讥笑我墓地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晚上时姥姥从村里兜转了回来,身上带着她问米时用的工具。其实也就是一口碗,一串念珠,一小袋整日用红布袋装着的米。她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随后到我房里一边将我的东西收拾进行李箱,一边对我道,囡,今天早点睡了,我跟李伯伯他们说过了,咱明天一早就走。   明天一早就走?虽然我有些高兴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偏远肮脏的村庄,但还是有些疑惑姥姥是怎么在那么快时间里就把这村子发生了一年的问题给解决掉的。于是问她,是不是捉到那个偷吃了鸡和羊的东西了?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一副有些奇奇怪怪的神情,并继续低头收拾我的行李。   吃过晚饭后村长来了,身边跟着几名村里管事的,一脸凝重地跟着姥姥进屋,然后叽叽咕咕地在屋里开始谈起话来。我有些好奇,所以趁王寡妇不在时偷偷在门外听着,听他们似乎在问我姥姥在村里看下来的结果究竟是怎样,以及到底要不要问米。   姥姥一开始似乎是不愿意回答的。所以我想她可能这一整天在村里转悠,其实并没看出什么问题来,要不然她也不会明早就带我离开了。   后来被追问得紧了,她才道,不用问米,死人能问米,死了鸡和羊没法问。而且在村里转了一天,她也没看出村里的风水有什么问题,不过死了几只鸡几头羊,或许是过往的什么‘大仙’打个牙祭,就不要去追究得太清楚,免得反惹来更糟糕的麻烦。   听她这样说,那些人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出门时神情似乎放松了很多,毕竟也确实如姥姥所说,只是死了几只鸡几头羊而已,虽然死状有些奇怪,着实对这个村、以及这个村里的人也没什么大影响。   随后他们在堂屋里又同王寡妇唠嗑了会儿家常,便离开了,走时要塞给我红包,我想拿来着,被姥姥的眼神硬是给制止住了,便只能看到他们互相客气一番收走了红包,自王寡妇家同我和姥姥告辞而去。便有些闷闷地返回自己房间,想着那么远一趟跟着姥姥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没好吃的没好玩的不说,连别人送到面前的红包也不能收,不免有些郁闷。   而随后不久姥姥便推门走了进来,一边给我脱衣服把我抱到床上,一边对我很小声地说:“囡啊,这地方人给你的什么东西你都是不可以白收的,明天就是送你糖果啥的你也不要拿,知道不?想吃等到回了城,姥姥给你买。”   我点点头,却也不知为什么她对我说着这些话时的神色会这样古怪。   之后,她便抱着我一起到炕上睡了。   那样睡着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仿佛猫叫般的声音给吵得醒了过来。   最初细而短促,仿佛被什么给压抑着,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我迷迷登登睁开眼时,那声音就如同受伤的猫在呻吟一般,一阵接着一阵,随后哀哭起来,呜呜咽咽的,好像受了伤痛得极力在忍受,却又实在无法忍耐。   便终于让我分辨出那根本不是什么猫叫,而是对面那房子里的墓姑子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哭成这样,声音怪怪的,在这样的夜里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慌。   随后隔壁房间突然拖鞋声啪啪一阵急响。   紧接着门被推开,我听见王寡妇几步到了堂屋里拔开门闩朝着那方向怒骂道:“你作死是不是?!要发骚跑别处发去!这边还有孩子呢你这女人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于是那些声音一下子没了,周围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虫鸣。   王寡妇在这寂静中又骂骂咧咧了一阵,便将房门关上回了她的屋。而姥姥此时也被她的骂声吵醒了,见我睁着眼,一边朝我摇摇头,一边轻轻拍着我,我便在这样有条不紊的节奏里眼皮重新耷拉了下来。   正要再次睡着,突然哐的声脆响从窗外一下传了进来。   紧跟着有猫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脚般凄厉地尖叫了声,这让我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迅速转头朝边上的窗户外看去,就看到对面那栋矮小破旧的房子里此时灯火通明,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窗前激动地走来走去,发出愤怒的低吼声:“你还哭?你还有脸哭?!你都把这种人带到我家了你他妈还有脸哭?!”   随后扬手一巴掌,虽然我没见到他打的是谁,但听到了墓姑子撕心裂肺一声哭叫。   一边哭一边呜呜地在说着些什么,这时屋内人影一闪有谁从里头跑了出来,衣服都没穿,只用条裤子匆匆遮了半身,在屋子通亮的灯光内闪了半张脸,便朝着远处黑灯瞎火的田地内奔了过去。   那瞬间我隐隐感觉到我辨认出了那半张脸是谁。   那不是村长李伯伯么……   愣神间见到屋里那个愤怒地走来走去的男人也朝外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墓姑子,她全身赤裸着,跟得太急,一双光脚在出门时朝门槛上恨绊了一下,一头跌倒在地上。   听见她的痛呼声那男人连头都不回,继续朝前走,却不料被她伸手一把将他腿抱住。一边朝他摆着手里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钱,一边咿咿唔唔地向是急着要对他说什么,但可惜她说的东西别人一句都听不清。   也许那男人听懂了,却看起来更加愤怒和焦虑,他用力跺了一脚,几乎是咆哮般对她吼道:“你要我怎么样,我有老婆孩子,我已经结婚了!是真的结婚了!你不是不能怀孕么??谁让你有的孩子!谁让你有的!”   随后一下意识到自己说话声过大,他捂了下嘴,随后用力将那女人踢开。“那孩子不是我的!绝对不是我的!”   一边说一边朝自家门口处看了眼。我望见白天所见过的那个小男孩此时就站在那里,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站在门口边,睁大了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个男人。   尽管男人口口声声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眉宇间的清秀每一分都像煞了他。而他显然完全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一边狠狠地将目光从那孩子身上移开,一边再次将那爬到他脚下哭喊的女人踢了开来:“别缠着我!你以为我真的会娶个人尽可夫的傻子吗!养了你两年还不够?谁要你去给我赚那种钱!滚!拿着你的脏钱给我滚!”   再后来他还对那墓姑子骂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了,因为姥姥一把捂住了我的耳朵,并且用力将窗户关了关牢。   随后她将我塞进了被子里,一边用那种责备的目光望着我。   于是我只好乖乖地缩在她身边自己捂住耳朵不再去听外面那些可怕的哭声和骂声。   直到渐渐的,那男人的怒骂和墓姑子的哭喊声逐渐低了下去,而夜又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我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这一次没再被任何声音所吵醒,直到天亮时,才在姥姥轻手轻脚的摇动下十分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随后一番梳洗,便准备同姥姥一起吃了饭去村长家坐车。谁想碗才刚端起来,突然间有人在一片寂静的晨曦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把我惊得将碗里的粥洒了一地。   墓姑子的男人死了。   那个曾经不顾她又傻又瞎,而且还不知道给多少人侮辱过,仍是娶了她的男人。被大清早出门放羊吃草的王寡妇发现死在墓姑子家的院子门口。   他是被墓姑子杀死的。   确切的说,是被墓姑子吃掉的。   当时曾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后来不停而惊骇地说着那场无比骇人的场面,说了很久很久。他们说,当时墓姑子蹲在地上,和她养的那只黑猫一样蹲在地上,将她男人开膛破肚,将肚子里的东西都给吃干净了。   一边吃一边还笑,身边飞着无数张大大小小的钞票。   被王寡妇撞见的时候,她正低头像牛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大口吸着那男人身体里的血,边上那只猫也在吸,一人一猫吸得津津有味。而当她听见王寡妇尖叫时,抬头朝王寡妇看了一眼。   王寡妇后来赌咒发誓说,那时她清清楚楚听见墓姑子口齿异常清楚地对她说:阿姨,你要不要一起来点,很好吃的。   王寡妇还说,她看到墓姑子的眼睛一下子就变成黑颜色了,好像一下子血从瞳孔里冲出来,把原来的青灰色完全覆盖了一样,那双眼睛变成了和边上那只猫一模一样的乌黑色。   清澈,透亮,完全不像是半瞎的模样。   当天下午,他们把墓姑子的猫吊死在村外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把墓姑子五花大绑交给了从省城里赶来的警察。   被拖上警车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她睁着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狂乱地看着四周那些围观的人,狂乱地尖叫:“我眼明目清!我看到你们都要死!我看到你们都要死!”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这一幕却跟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一旦想起,便清晰地浮现在我脑子里。而之所以我会又将它从尘封的记忆里想起,那是因为我没想到在时隔十多年后,我会再次返回这个村子。   而这个记忆里贫穷而肮脏的村子,此刻正令我面临着一个极其糟糕的境地。   《墓姑子》完结 第十卷 养尸地 第175章 养尸地一   网上关于鬼的视频很多,但你在那上面见过真的鬼影实录么?我敢打赌你没有,因为凡是有人真的拍到了那种东西,下场多数不容乐观。   ××××××   “嚓!”   屋里那盏油灯被打火机烧出一点颤巍巍光亮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手都一齐伸出把它给摁灭了,然后有人在重新罩下来的浓黑里低低骂了句:“妈的,找死?想把那些东西再引来是不?!”   “妈的!”那点火的也骂了声,“靠这么守着就没事了?我他妈要饿疯了!”   “就你饿?!你知道要来这种地方还他妈就带这么点吃的!”   “我他妈知道啊?要不是你吹得好,我他妈会跟你到这种破地方来啊?!老子知道你他妈要来自杀啊?!”   “好了好了都他妈别吵了!真把那些东西引来一个都别活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便如当头一棒砸得所有人顷刻间没了声音,于是寂静重新笼罩了这间破旧的房子,令它再度像座坟墓似的,无声无息用它散发着苔藓和油腥味的砖墙包裹着我们,时不时在外面穿梭而过的风中吱嘎一声作响,像具久经岁月摧残的老者的骨骼,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那样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在角落里轻轻说了一句:“我想撒尿……”   于是有人噗的声笑了起来。   但笑过之后,却又变得更加沉默,因为由远至今草丛里突然沙啦啦一阵轻响,仿佛人的脚步声似的,这令周遭空气瞬间凝固起来。几乎连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的那种紧张感,我甚至能清晰听见身边人急促的心跳声,随着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撞击着黑暗里浓重到窒息的空气。   而有意思的是,就在两天前,这些人还以那种戏谑的腔调把我的警告翻来覆去的重复着,仿佛我是他们见过的最为胆小和可笑的人。   我警告过他们这座村子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因为它是个充满了不祥的地方。而它的不祥不仅只源于它名为‘黄泉村’的字面意思,更源于这村里曾经所发生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那故事里有个吸食人血肉的女人,她有个和她一样吸食血肉、并能化身为猫的儿子。   那个儿子被这村的人吊死在村外的槐树上。   而那个故事,则是我亲眼所见,并亲身所经历的。   只是当时没人相信我的话。   他们以为我说这些只是为了报复,报复他们将我骗到这地方时所用的谎言。   而现在他们总算相信了,却早已为时过晚,不过事实上,早在踏进这村子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晚了。我不知道今晚我们还将会遭遇些什么,也不知究竟该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或者说,还有没有希望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地方既无法使用手机,亦无法使用电话,甚至连电源也没有,因为它是‘死’的,正如它的名字,‘黄泉村’。这里非但一个活人也没有,就连一只活的虫子也没有,因而当风吹过时,你只能听见淅沥沥的草声和房檐空隙间所穿透出的如人呜咽般的蜂鸣,除此之外,似乎隐隐还能听见一些别的声音。   而那声音正是令我们这几人此刻如老鼠般潜藏在此地,为之躲避,并为之深深恐惧着的东西。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见到边上有灯光微微亮起,是小邵。那个理着干净的平头,总带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男孩子,他面色在摄影机微弱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灰。   他是我们这些人里负责给大家摄影的,一个在影楼里工作的很棒的摄影师,此时会在这里,纯粹出于他闲得叫人蛋疼的爱好。他是来拍鬼的,而现在他正用他的摄影机对着自己,拍着自己那张僵硬得微微有些扭曲的脸:“现……现在是2012年4月26号,”然后他用细微又颤抖的声音对着摄影机道,“晚上九点,我们还在黄泉村。张晶死了……何北北失踪,现在我们在一幢房子里,林宝珠说,它是当年村里那个村长的房子,它看起来还算安全,现在看起来还算安全……”   “够了!”说到这里他的话音被林绢给打断。她手同我的手紧紧牵着,手指冰冷,手心里都是汗:“别废话了!关灯!”   小邵将摄影机关上,黑暗里轻轻咕哝了一句:“我是想至少可以用来记录些什么……”   “记录个屁!我们死不了!”   话音未落,突然窗玻璃上砰的一声闷响。   有人惊跳了起来。匆匆起身跑到窗户前,透过被我们死死钉在窗上的木条朝外看。   随即倒抽了口气踉跄着退了回来,嘴里喃喃道:“是北北……”   “北北?!”闻言何北北的女朋友罗小乔猛跳起身就要朝窗口跑去,却被那人转身一把用力拽住:“回来!别去!”   “为什么?!”   一拉一扯间,窗外突然喀拉拉一阵声响,令所有人即刻静了下来。   随后哗的一声,透过木板的空隙我看到一片暗色的液体飞溅在那片窗玻璃上,它被一只苍白的手胡乱抹了下,将窗玻璃迅速模糊成一团,随即外头那种喀拉拉的声音登时变得密集了起来,好像无数只老鼠在啃噬着木头一般,不出片刻,那些声音又骤然消失,将一片死寂不落痕迹地重新抛向这室内屏息而立着的每一个人。   真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亦仿佛一瞬间这屋内所有的人都灵魂出窍了,只空洞地彼此在黑暗里互相望着周围那些模糊成一团的人影,随后我感觉到林绢再次拉住了我的手,对我颤声道:“宝珠……对不起……”   她跟我道歉,因为这趟行程,我完全是听了她的话才跟着一起来的。   当然,那时我俩都以为这只是一个网上自发性的,由经验丰富的‘驴友’、摄影技术高超的技师、兴趣爱好相近的朋友所组成的野外自助旅行团所组织的旅行,旅行的目的是去一些不那么热门但非常有旅行价值的偏远地方,然后拍一些关于这一路的旅行见闻。   听上去是多么浪漫而有意思的一个活动。   若知道活动的最终目的是到这座村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并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林绢的加入。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狐狸几时才能发现我的下落,我只告诉了他我要同林绢一起去北方旅行,但没说究竟要去哪里。现下他得花多少时间才知道我们出事了,又得花上多少时间,才能找到这个连电都没有的地方……   想到这里,不由令我苦笑。   原本离开那天我走得是有多得瑟,好像一个瞒过了父母离家出走的孩子,奔向某种放纵潇洒的境界而去。现下,我却是多么希望那只狐狸带着他得瑟的笑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得瑟地甩着那条大尾巴,戳着我脑门对我得瑟地道:哦呀,你这小白。   而我究竟是怎么会头脑发热地想到要来加入这样一场旅行的……   一切又究竟是怎样演变成眼下这种状况的……   这座原本虽小但至少还人丁兴旺的村子,又是怎么会变成眼前如此荒芜一座死村的……   一切的一切,还得从一周前,我同林绢的那次约会开始说起…… 第176章 养尸地二   林绢觉得很好奇,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会约她出来,跟她逛街,陪她泡吧。以往我总是一吃好晚饭就迫不及待要回家的。   所以她很敏锐地感觉到我出了什么问题。   在她喋喋不休的追问下,我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告诉她我在逃避一个人。   她听后变得更加敏锐,好像一只嗅到了奶酪味的鼹鼠,睁着双闪亮的眼睛她问我,是不是在逃避某个追求者。   我说,不是。   然后我告诉她,我在逃避一个刚刚跟他一起上过床的男人。   这句话几乎让林绢把嘴里那口酒喷了出来。   所幸后来被她咽了回去,为此她被呛得咳了好一阵,随后咯咯笑着问我:为什么,宝珠?为什么要逃避他,是发觉他技术不行么?   她这话令我也几乎把自己嘴里的酒喷出来。   然后我俩相互望着,相互大笑起来,笑得边上的人都以一种看疯子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之后,我笑不出来了,只低头继续喝着酒,想着最近这阵子我所度过的那每一天。   真跟过去没太多差别的每一天,每天早晨从睁开眼起,忙着店里的开张,忙着跟狐狸重复着每一天都差不多的话:客人点了什么,碗洗了没,汤包还剩多少……忙忙碌碌到夜里,他洗澡,我看电视,或者我洗澡,他看电视。   偶尔杰杰不在,他又在我身边,突然感觉他似乎离得我近了,或者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会突然会借故躲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种难堪的生活是我绝对没有想到过的,我甚至曾以为过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自己可以完全当作没有发生过。   但只要一见到狐狸,一见他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笑容,一听他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地同我说着话,我的情绪就会糟糕至极,糟糕到像块遭遇了相同磁极的磁铁那样一见到他就自动地避了开来。   而这样一种情绪,我又怎么样才能正确地描述给林绢听呢。   所以,只能在她同我一样也沉默下来后,苦笑着对她道:“一个男人,他吻了你,跟你上了床,却从没有说过一句爱你,或者类似的东西。也没有表示过你俩现在究竟是种什么关系,那你能怎么办。”   她闻言怔了怔。   于是我又要了杯酒,然后再道:“所以除了避开他,不然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夜情么?”林绢的神色由此严肃起来,皱眉望着我:“你不是那种疯玩的人,应该不是。你不是被谁给骗了吧?”   我摇摇头。   “那男人是谁,我认识么。”   我咬着杯子没回答,她却是很快地反应了过来:“铘?胡离?”   我依旧没有回答。   她用力地吸了口气,捏捏我的手:“是铘吧。”   我摇头。   她沉默了,拈着杯子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我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避开看着周围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影,过了半晌依旧被她那样看着,便忍不住问她:“干吗这样看我,绢?”   “因为我记得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胡离这样的男人不要惹,你玩不起。”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那你之后打算怎样。”然后听见她又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道,还是照旧吧,不过就是上了次床而已,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你爱他么?”   我用力捏了捏杯子,没吭声。   她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那不如你跟他挑明。”   “我做不出来。”   “不过就是用支笔戳破一张纸那么简单。”   “你说得简单。”   轻轻丢下这五个字时,我有些意外我说出它们时语气里所带的那种愠怒。我不知道自己在怒些什么,是怒林绢说之前那句话时的轻描淡写?还是怒自己连拿支笔戳破一张纸的勇气也没有。   亦或者,怒自己对戳破那张纸后得到的答案,有种不愿知晓的恐惧感。   林绢觉察出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所以在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后,她拍了拍我的脸朝我笑笑,对我道:“快喝,手里这点喝完了带你去个地方好好消遣消遣。”   “什么地方?”她突兀变换的情绪和话题令我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能让你忘记那个你要逃避的男人的地方。”   “是么?”   “是的。”她点点头,朝自己胸口指指:“每次我心里头不舒服,或者想逃避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到那里去转转。”   “到底什么地方?”我被她说得好奇起来,追问。   她嗤笑了声,将背陷进沙发里用一种有些古怪的神情望了望我,随后点了支烟笑吟吟塞进嘴里,摇摇头,似乎不打算就此再多说些什么。   却不知怎的在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后,突兀问我道:“你见过这世上最帅的牛郎么?”   我被她问得不由一愣。随后脸红了起来,我一边小心看着周围走过的人,一边压低了声问她:“……你要带我去那种地方?”   我问出这句话时的口吻令她斜睨了我一   眼,用力朝我脸上喷了口烟:“那种地方贵得很,不要以为我真的很想请客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感到有些尴尬。   有时候她眼神真的是很容易让人感到尴尬的,因为她似乎很轻易可以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犹豫什么,希望什么。有时在想,如果我也能有她一半的那种对人的敏锐,也许现下心里也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吧。   “想好了么?”沉默间听见她问我。   我原想摇头的,不知怎的却点了下头,然后将手里的酒杯端了起来:“好吧,喝完它,带我去见见这世上最帅的牛郎。”   听我这么说她突然噗的一下笑了,有那么瞬间我觉得她好像朝我身后某个方向看了一眼,但这时我已经将杯里的酒尽数朝嘴里灌了进去,只下意识顺着她目光朝后撇了一眼,随后,一下子呛得把嘴里所有的酒全喷了出来。   因为透过酒杯见底的玻璃壳,我见到了这世上最帅的狐狸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   手插着裤兜,好整以暇地在周围若隐若现地游移在他身上的那些视线里站着。   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抽出酒杯,在我和林绢中间坐了下来,将那张因着酒吧柔软的光线而显得分外妩媚的脸朝向林绢,对她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啊美女。”   “好久不见啊帅哥。”林绢也笑嘻嘻地对他道。随后突然用力按了下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有些抱怨地大声道:“唉,头晕了头晕了,我走了先。”   之后,她就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开口叫住她。   等想到要起身追着她一起走时,却突地见到狐狸在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略带那么一点点诡异的。   “你干什么这种表情!”这叫我不由脱口问了他一句。   他没回答,只将酒瓶里剩余的酒倒在我杯子里喝了口,随后看着杯里液体暗红色的光,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句:“这世上最帅的牛郎哦。”   我脸刷的下充血了,几乎连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见见不?”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问我。   “不要了。”   “来都来了不见见怎么成呢。”   “……哪里来了……”   “这不就是。”他又好像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随后身子仿佛无意般朝我这里一斜,在我刚下意识朝后退开时,一双唇已用力压在了我嘴上。   我听见边上有人笑也有人拍手发出口哨声。   这真是比林绢说出‘牛郎‘那两字时更令我尴尬的尴尬。   急忙伸手去推开他,却被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一路上那些目光和笑声快要让我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可他把我抓得这样牢,即便我用尽力气也逃不掉。   “人啊!都是人啊!”总算到了外面,我才终于敢放出声对他怒喊了起来。   他挑挑眉,恍然状:“人多是吧。”   “我是说刚才里面那么多人你怎么可以……”话还没说完,他把我一拽继续朝前走去,一直走到酒吧边上那条僻静的巷口处将我往里一推,没等我站稳他也跟了进来。   走进的当口,四周路灯一瞬间全爆丝了,沙沙一阵响,他抬头看了看,笑嘻嘻对我道:“哦呀,怎么这么暗。”   我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像个傻瓜一样直愣愣望着他,看他慢吞吞踱到了我面前,仿佛吃准我不会跑开,却又在我刚转身时手一抬按在我身后的墙上,将我困在他双臂间。   随后低头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可是两只眼却像不受控制似的不由自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和他衣领内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喉结。   然后我脸上的充血更加厉害,所幸这里的灯全灭了,夜色遮住了我的脸色,掩盖了我的尴尬,不然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可即便如此,我亦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在他头朝我慢慢贴近过来的时候,我很没骨气地将自己的脸也靠近了过去,嘴唇很快就碰触到了他皮肤上的温度,他的笑容近在眼前,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碰触到。   脑里一闪而过刚才他突然将我吻住时那瞬的感觉,这令我不由自主将脚踮了起来,继续朝他唇上靠去。岂料这时却见他嘴上那道弧度扬得更高,一瞬将脸抬了起来,避开我嘴唇侧到我耳边,轻轻对我道:“这个月我一共替你加了八次夜班,你算错十二笔账总计一百三十六块,三次上午迟到,九次下午早退……喂,这店你还打不打算开下去了,老板。”   有人能体会在这一刻我感受到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感觉么?   当头一桶水浇过?没那么简单。   当头一棒子挥过?没那么干脆。   于是,这是一种无法形容也叫人完全不知道用怎样一种情绪和表情去表达的感觉。   所以在将自己身体朝后用力地靠了一下后,我贴着墙呆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才讷讷地问了句:“你替我加了八次夜班?”   他点点头。   “哦……提醒我加在你工资里。”   “这就对了。”他嫣然一笑,修长漂亮的手指像条妖娆的蛇在我衣领上轻轻一点:“还有,过节时的加班费你也忘记给了,老板。”   “……还真是忘了。”   “300%哦。”   “你是不是又看中什么名牌了。”   “啧,狐狸也要养家糊口啊。”   “你有个毛的家。”   “生气了?”他在我愠怒起来的口吻中点住了自己的嘴唇朝我笑。   “你不要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腔调我就不生气了。”我冷哼。   “哦呀,果然生气了……”   “你讨账讨完了没。”   “完了。”   “那还不把你的爪子挪开。”   “呵,忘了。”他抬起他的手,我猛一低头朝他手臂下钻了出去。   随后头也不回朝巷口外跑,一直跑到外面叫了车,也没见他再次跟过来。   看来真是特意为了讨账才出现在了这里。   真不愧是老狐狸精,也真不愧是该死的现实。   除了现实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沮丧的。   像那些该死的言情小说里到这情形都是怎么安排来着?   哦,我这怎么能跟言情小说比,人家是谈恋爱,无论前奏怎么写,最后兜转起伏都只为了一个爱。而我跟他又算是什么。   一路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里,门一开更叫我沮丧的是看到那头狐狸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客厅里。   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看着电视,居然连澡都洗过了,香喷喷又慵懒满足的一副模样,能把人生生气喷出血来。   于是几乎是用了身上全部的力气,我把自己的包一把甩在了他的脸上,然后从包里掏出钱往他赤口裸的上身一张张扔了过去:“世上最帅的牛郎哦!”   “八次加班费哦!”   “300%节假日加班费哦!”   “喂!够你养家糊口了不,狐狸?!”   他将钱一张张从身上收拾起来冲我笑。   这么妩媚的笑,真是连钢筋都能给融化了,怎的看在我的眼里却是除了刺眼仍是刺眼。便将最后一张钱朝他那张笑脸上啪地甩了过去,我怒冲冲捏着空空的钱包转身回房。   到房里锁上门,打开灯,灯光将我影子投在门上。   浅浅淡淡的一道影子,却被另一道浅浅淡淡的影子重叠着。   我一惊。   急忙要去开锁,手却被身后伸出的那只手给按住了,然后那影子将我的影子彻底合住,身体也是。   “死狐狸!你又要做什么!”我用力挣   扎了下,却完全挣不开身后有力的禁锢,即便是刚刚冲出口的话亦在他压向我的嘴唇间转瞬即逝,他用力抱着我,用力扯开了我的裙扣,低头用力吻着我怒冲冲朝向他的那张嘴。   裙子滑落到地上时他的腿缠住了我,我感觉到他的温度,仿佛能将我一瞬烧灼起来的温度。   我想用力推开他,因为不想第二次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情形下,不明不白地同他纠缠到一起。   不明不白地和一个完全读不出他想法的人纠缠在一起。   可是身体已被纠缠得无法脱开了该怎么办。   身体不自觉的迎合又叫我怎么办。   我用力转过身用力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下一刻却攀着他身体,在他那充满着索求的坚硬处坐了上去。   慢慢地坐,如同他眼里那抹深如湖泊的色泽正一点一点印入我瞳孔。   最初是疼痛的。   他的眼神和他的身体,无一不叫人疼痛。   然后疯狂起来,我紧紧抱着他的身体,感觉着他在我体口内的疯狂,那样妖冶又暴戾的疯狂……我努力想让自己不沉溺于这种感觉,但无法抗拒他长长的发丝随着他节奏在我皮肤上滑过的柔软。这令我低哼,然后被他将这声音捕捉进他的嘴唇里,而我是如此渴望又喜欢着这样一种感觉,即便它同他这个人一样,仿佛指间流过的沙砾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喵!杰杰采购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可是杰杰的晚饭呢?!”   不知多久门外突兀响起那只虎皮猫的怒叫声,它啪啪地冲到房门口在门上挠出长长一阵声响,然后在厅里的沙发上蹦跶着,怒气冲冲地大叫大嚷:“杰杰的晚饭呢?!杰杰的晚饭呢喵?!”   狐狸的动作停止了,他看着我身后的房门闷声笑,然后把我抱进怀里,又把我抱到床上。   “你要吃什么。”随后将浴巾披到身上转身出门,他站在门口处问我。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音调回答他才好。因而只能闷闷地将自己闷在被子里,闷声回了句:“有啥吃啥。”   他便出去了,关上门,将我同屋内倾泻而来的寂静关在了一起。   我听着外头杰杰同他吵闹了一阵。杰杰饿急了的时候就像个疯婆子,因而令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又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就像在那巷子里时,以为同他贴得很近,却转瞬发现,他来找我的目的其实同我所以为的大相径庭。   便开了手机,给林绢发了条消息:   “我又干傻事了,绢。”   “怎么了?”她   迅速回了我。   “我该怎么办呢,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逃开一阵,逃开这个家。”   “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难受,一阵一阵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没事吧……”   “我透不过气啊,绢。”   “那,要不咱出去走走吧。”过了一阵后,她发来这句话对我道。“我在网上看中个旅行团,你要有兴趣我发给你看看。” 第177章 养尸地三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的情绪不是这样的糟糕,后来我会不会跟林绢一起加入那个旅行团。而如果我不去,那么林绢是否还会参与他们的旅行,并跟他们一起进入这座村?   不过,想再多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是么。   当时当地,我只想着能从一种让自己害怕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于是一切看起来特别而有趣的东西,便很简单并轻易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林绢看中的那个旅行团,是由几个在某知名网站的旅行板块上聊得很投缘的网友所自发组织的,那个板块我常去,所以知道他们。   一共五男二女,包括一名具备着丰富自助游经验的老背包客,一名摄影师,以及那个论坛版块的版主。因着那版主的关系,所以从他们发帖子谈到这趟旅行开始,便十分引人瞩目。在林绢转发给我看的时候,那帖子已经有了四五万的点击量,还有许许多多要求跟他们同行,参与这趟行程计划的跟帖。   自然,那些人并没能被增加入这个旅行团,这是很显然的,作为一个纯自助的旅行团队,又是去一些比较冷门的地方,那么彼此间的信任和默契是必不可少的,所以绝不可能加入一些完全不了解情况的陌生人,纵然有些是很资深的驴友。   而林绢和我之所以能被他们接纳进去,全因里面有个成员同林绢是熟识。   熟悉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所谓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他同林绢交往了三四年,不是恋人又似恋人,也正是因了这层关系在,所以虽然整个团队里只有林绢一个熟人,我还是比较放心地加入了进去,况且对于他们在论坛上所宣传的那句‘边走边拍,实事记录’,我亦是十分感兴趣。   感觉那就像是在做记录片。以前总看到别人做的,把旅行见闻和过程发在网上,通常只是些照片配上文字,像这样正二八经能被做成影片并播放出来似乎从没见过,不知道效果会是种什么样子,所以想来想去,觉着会非常有意思。   当时我就是这么天真地认为的。   直至后来才知道,他们这所谓的‘实事记录’究竟是要记录些什么东西,并且记录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而那已是后话了。彼时,只觉得会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活动,并能在我心绪那样混乱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让我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将我从一种近乎窒息一样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所以在跟林绢大致了解了他们的行程之后,我只同狐狸说了声要去北方旅行,便如逃难般取了私房钱收拾了行李匆匆搬去了林绢家。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坐上了来接我们的那队人自驾的房车,一路向北开始了这趟对我来说几乎是史无前例的旅程。   旅程的最初是挺惬意的。   因着林绢那位朋友的关系,我们有辆很好的旅行工具,一辆悍马房车。它有着很宽敞的厨卫设备、一个厅、还有两间独立而宽敞的小卧室。于是我们可以在漫长的公路颠簸战中一边悠闲地喝着咖啡,一边闲聊,甚至还可以舒服地在床上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多么享受。   而之所以能有这么好的车,毋庸置疑,是因为团里某个成员很有钱。   那个叫谭哲的男人很有钱。   林绢的朋友通常都很有钱,不仅有钱而且英俊,这样一种人自然什么都是不缺的,因此寻常的旅行不会感兴趣,比较特别的才会让他感兴趣,比如这样一种完全不受约束的自助游,且行程不明确,目的不明确。一切都是不明确的,有一点点危险性又有一点点刺激,所以才会显得别有趣味。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徒步罗布泊。”   我记得那时,在谭哲一边开着车,一边同林绢说着他这趟旅行目的的时候,那个总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窗外景色的张晶突兀问了他这么一句。   他听后立刻笑着道:“罗布泊?女人,玩刺激是一回事,搭着性命去玩又是另外一回事。你看我像个玩儿命的人么?”   张晶没有回答。   见状林绢便回头问她:“那你呢,你这趟旅行又是为了什么。”   “我么,”她笑笑:“被别人倒多了心理垃圾,不发泄一下早晚自己也得有病了。”   张晶是个心理医生,为了排遣自己的情绪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旅行,也曾徒步穿过罗布泊,就是因此而同现在这些人所相识,是个无论体质还是心理素质都颇为强悍的女人。我见过她在网上写的帖子,很粗犷很不拘小节,像个男人,还总是写一些荤段子,比如她在旅行时同那些单身男伴间所发生的关系,她总是很随意地就写出来了,写得让人看了面红耳赤,写得让人指责她是为了博人眼球而故意编造。   至于究竟是真是假,她从没有说过,即便被人刷屏谩骂也没有解释过。她说那就是她发泄心情的一种方式,别人爱怎么想她,爱怎么信或者不信她,都跟她没有关系。   因此在最初时,她的出现便吸引了谢驴子的注意。   谢驴子是那个网站最早的一批用户之一。年纪也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大的,怕有四十好几了吧,长相倒看不出,最多三十出头点的样子,皮肤黝黑肌肉发达,因为一年里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用在旅行上,所以人称谢驴子。   谢驴子靠写点旅行见闻的段子给杂志社供稿为生,所以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因此在见到张晶发在网上的帖子后不久就开始关注她,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经常性的给她拉拉人气,或者同那些在帖子里捣乱的人骂骂架,有人因此而说他暗恋张晶,但被他一口否定,他说他这辈子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的,虽然至少有两次张晶在她的帖子里暗示了他们间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床上关系,他也拒不承认。   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我在翻看张晶帖子时总能见到他的名字,所以不让人觉得他们间有点什么,似乎颇有点难度。但直到见了张晶本人,才好像有点明白了,张晶和她文字给人的感觉反差有点大,她文字粗犷而奔放,但自身却是严肃而温婉的,可能同她的职业无不关系,包括同周围人说话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副大夫的派头,这种无形的距离感的确无法令谢驴子承认些什么。他甚至不怎么愿意同现实里的张晶多说几句话。   所以你看,观察人就是这样有意思,一个人无数种面目,从各个角度折射出来,每一个角度都会令你发出完全不同的感慨。   而另几人就简单得多。   小邵特别开朗,可能因为工作环境的缘故。他是在影楼里给人做摄影的,摄像技术也相当高明,这一路的拍摄全由他来负责。   何北北和罗小乔,大学毕业后就在家里工作的一对小情侣,做视频后期相当拿手,原是做一些电影恶搞段子出的名,最近听说在给人做微电影。听上去就很高级的技术,蛮让人佩服的,所以一路上我跟他们聊得比较多,因为私下里对他们佩服了很久了,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告诉我说,他们将为这次拍摄的全部视频做剪辑和后期处理,这一点足以令我对这次的旅行拍摄抱有更大的期待。   同他俩一起打着牌,却始终不声不响着的男人,叫汪进贤。   我知道他不是旅游那个版块的常客。他是文学版块里的一个名人,笔名三进公子,专写悬疑恐怖类小说的,听说出版了很多本书,不过我一本也没看过。   如果你是个生活里充斥着妖怪和亡魂的人,想必你也同我一样不会再去看那种书,因为看着那些胡编乱造的段子,你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针即便刺破了衣服也无法刺进你的皮肤。   但显然何北北和罗小乔对他是极为崇拜,他们说他们将他所有的书都买全了,而加入这趟旅行的最初原因也是为了他。   为什么是为了他?我有点好奇地问他们。   不知怎的他们   都住了口,然后互相望着,然后噗地笑了,好像藏着一个很有意思但却又暂时不能说的秘密。之后罗小乔一边笑一边对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啦,宝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揭晓会让我如此震惊和后悔。   罗小乔现在后悔么?   她必然是后悔的,因为就在几分钟前她的何北北死了,在这场原本他们如此期待并热衷着的旅行的目的地里死了。而她可能最终连他的尸体也找不到。   而我们呢?   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最终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我想问问那个极其擅长描写这种恐怖气氛,并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写着这些恐怖小说的结果的男人。但四周一片漆黑,我完全分不清楚站在我身周那些黑乎乎并发出模糊喘息声的人影,他们究竟谁是谁。   而这样一种状况,不禁令我想到这趟行程的目的地到达的最后那天傍晚。   也是这么黑,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就在我们几个惬意地一边看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边闲聊着的时候,突然周围的窗全都被一块黑玻璃给挡住了,驾驶室那里也是。   一瞬间整个车厢被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惊得一跳,正要大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便听黑暗里有人幽幽地道:“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我们这趟旅行的目的地就要到了,我知道有些人还不知道我们究竟去的是哪里,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是个极其有意思的地方。为了这趟行程我和老谢,还有阿哲准备了差不多半年,前前后后的打听,筹备,策划……所以请相信,这趟旅程一定会极为有趣,而我们的收获,一定也会极为丰富……”   “那目的地是什么地方?”辨认出说话的人是汪进贤,我不由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音。   他闻言顿了顿,随后我听见罗小乔笑嘻嘻地道:“黄泉村,听说过么宝珠?我们这一趟的目的地是去黄泉村。” 第178章 养尸地四   黄泉村。   我当然没听说过什么黄泉村,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村子给自己起那么晦气的名字当村名。   但没等我回答,黑暗里又有人笑了起来,听声音是何北北,他一边笑一边道:“肯定没听说过,那村子出事时她年纪应该还小吧,这种事除了你们上年纪的,真没太多人知道。”   “什么黄泉村?什么出事??你们在说什么?”这时林绢突兀在我边上开口,把我给吓得一跳,不过她要问的正是我想问的,所以我朝她身边靠近了点,想听听这些人会怎么回答。   “黄泉村倒也不是那个村的正经名字,只是因为它当初出的事,所以后来被人叫做黄泉村,算起来也是个景点吧,只不过很少有人去。”何北北答道。   林绢再问:“它出过什么事?”   “好像是场瘟疫,对么老谢?”   听何北北问,谢驴子没吭声,倒是张晶在一旁轻轻说了句:“也不能说是瘟疫吧,反正死了很多人,有说是因为村里的土质不干净,所以那些人都中了毒。”   “中毒?那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   “当然是为了拍摄。”何北北道。   “拍摄?去拍那个村子?”   “对。”   “一座死过很多人的村子有什么好拍的,我们不是要拍旅游景点么?”   我问的话令他们似乎沉默了阵。   随后我听见有人吃吃地偷笑,但我不觉得自己问的话有什么好令他们发笑的。   从上海到这里,我们开车走了三天两夜,跑那么远的路我只是为了来散心和看他们拍摄记录片,此时却听他们说要到一座曾经死过很多人的村庄里进行拍摄,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儿愤怒,因为在来之前他们完全没有提到过这件事,甚至在路上也完全没有提过,直到临近那个村还有半小时路才突然说起,这不是刻意隐瞒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忽听见汪进贤慢悠悠说了句:“我们要拍的当然是旅游景点。”   “那种村子也算旅游景点?”林绢插嘴问了句。   “不是早说过么,我们去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景点。我们的宗旨是要走的就是一般人不太会去的地方,要看的就是一般人不太会去看的地方,比如,那座村子。”   “它有什么可拍的地方么?”我问。   “那是当然。”   “例如?”   “例如,”他似乎微微沉吟了下,随后话锋一转,突兀问道:“说起来,网上关于鬼的视频很多,但你在那上面见过真的鬼影实录么?”   我愣了愣。半晌才意识到他这是在问我,便答:“我从来不看那种东西。”   “是么。因为害怕?”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信那种鬼神说,都是骗人的。”   “呵,是么。我说老谢,咱好像找了个无神论者进来。”   “那敢情好,有怀疑才能增加可看性。”谢驴子答。   我不由皱眉。正要继续再问,身边林绢突然抬高了话音,大声道:“我说,你们有什么事能不能开了窗再讲?你们谈这些东西没必要把车厢里搞得那么黑吧。”说着转过身用力敲了敲身后驾驶室的隔断:“阿哲!把窗开下!”   “他不会开。”见状汪进贤再次开口道。   “为什么?”   “因为这段路上我们必须把窗这么密封着,为了安全。”   “安全??”   “是啊,之前绕过弯口的时候,您没看到路边的那块牌子么?”   “什么牌子?”   “路标,指着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叫做九曲道,全长六十五公里,处在两座大山中间,是黄泉村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路。”   “这和把车窗都密封起来有什么关系?”我问。   “九曲道还有个名字叫焰口道,你说你不信鬼神说,那么放焰口这词有没有听说过?”   “听倒是听说过的。”   “那就行了。据说,这条路是黄泉村死掉的那些人走焰口的地方,所以很容易碰到他们,尤其是傍晚时分。”说着压低了点声音,他再道:“而如果不小心被他们撞见,他们会拉你做替身,听说以前出过事,有人开车走到这里总是会发生怪事,不是看到人影就是车里多出个人,所以后来得出个经验,就是必须把所有的车窗都给封死了。”   听他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我忽然听见车外好像有人低低呜咽般一阵风声卷过。   显然林绢也听见了,她呼地坐起声惊道:“那阿哲怎么办?!”   “他?他没事,年轻男人阳气旺,况且车头还挂着佛,不碍事。倒是你们这几个女人,就不同,阴气重,容易撞客。”   “那你们都有病啊!既然这样还要来??”   “不是说了么,为了拍摄。”   “什么地方不好拍偏要来这种地方拍??”   我这句话刚脱口问出,便听见有人突地发出阵闷笑。   随后罗小乔笑着叫了声:“我去!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随后突然四周猛地一亮,不知是谁把手电筒打了开来,雪亮的光束正对着我的方向,照得我忙不迭用手将脸一把挡住。   与此同时听见周围那几人跟着罗小乔发出无比开心的一阵哄笑,一边笑一边朝我对面的角落里看着,这当口我总算是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于是一眼见到那方向站着摄影师小邵,他正抗着他的摄像机在朝我和林绢拍摄,一边拍一边竖竖大拇指,由衷赞叹道:“这表情不错,这开头绝对绝对不错!够真实,忒真实!”   此刻周围玻璃窗的挡板亦都缓缓降了下去,谭哲在驾驶座上按了两下喇叭,回头朝林绢笑笑。   见状我气得脸上骤然充血。   原来刚才他们把车厢里弄那么暗,又神神叨叨说了那些东西,纯粹是为了把我和林绢的反应拍下来么。这群人真是够过分的,玩笑开成这样还外加利用人,一时想要发作,但看了看林绢尴尬的脸色,便沉默了下来。   遂不再理会他们的说笑,转头望向窗外,透过玻璃的反光望着外面那些在暮色里变得极其模糊的旷野。   此时晚霞在西边天空已只留下一点深邃的紫色,扩张出无尽的暗,像一头巨大的野兽般无声吞噬着这辆车所发出的唯一一点光亮。而籍由这点光亮我发现,虽然刚才那几人一唱一和地是在作弄我和林绢,但所说的话倒也不尽是胡言乱语,车下这条有些崎岖的路的确是处在两座大山之间的,那两座山已在暮色里只剩下深灰色的影子,仿佛天际的云层一样,层叠而寂静。   再远些,便真如一个人的喉咙口一样,将这条路狭窄地包围着,于是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有些压抑的感觉来。   “在看焰口么?”正看得出神,罗小乔靠到我身边也朝窗外看了眼,然后轻轻吸了口气:“真漂亮啊,这地方。”   我实在不觉得这种又黑又压抑的地方有哪方面是值得赞一声漂亮的。   也许这就是做艺术的人与普通人间的区别吧,我们缺乏人家所拥有的那种发现美的眼神。   于是随口应了声,眼角瞥见林绢剥了支香蕉递给我,正要转身去接,可是突然眼前那片车窗外突兀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将我的注意立时引了过去。   我想那可能是棵树,歪歪扭扭的,好像个人影一样,因此突兀被车灯照过时让我冷不丁地惊得一跳。   而我这神情让罗小乔又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我,回头对何北北他们道:“喂,她刚才还说不信鬼神啥的,哈哈你们信不?看她被一棵树给吓得……脸都绿了。”   “我还当是个人。”我皱眉道。   一时觉得自己对这个总是笑得疯疯癫癫的女人似乎有些讨厌了起来,便啃着香蕉朝林绢身边坐了过去,这时身下突兀一阵颠簸,几乎把我颠得一屁股坐空,随即听见谭哲低低骂了句:“操,这路真见鬼。”   “怎么了?”也感觉到这幅度颠得有些太过厉害,谢驴子摇摇晃晃朝驾驶座附近走过去,一边眯着眼朝前方被灯照亮的路况看,随后轻吸了口气,也咕哝着骂了句:“操……这路敢情就他妈从没修过么,能糟成这样。”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不由朝车头处看了一眼。   就看到正前方被车灯所照的那片路面……事实上也不能叫做路面,就是一条被无数的车轮印给碾出来的道痕,在这辆摇摇晃晃行驶着的车子前一路延伸着。道上都是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因而令得这辆原本疾驰如飞一般的车此时走得磕磕绊绊,唯恐一个颠簸就在那些陷阱般的坑洞里扎进去出不来了。   那样又朝前开了一阵,借着车灯的光线我隐隐见到一些房子的轮廓在远处浮现了出来。   “这是到了么。”朝那方向指了指,谭哲问谢驴子。   “没错了,”谢驴子眯着眼道,一边朝身后看了过去,目光略略有些兴奋,又似乎带着那么一点微微的不安:“兄弟们,准备收拾下,黄泉村到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激动,就为了能拍这么一座处在荒山野岭间的村子么?它看上去仅仅就几间破房子而已,零星散布在一些长满了杂草的农地里,荒凉又丑陋。这样一种地方,究竟有什么好拍的……   想到这里突然我一个激灵,因为就在前面一栋房子随着距离的接近渐渐显露出它清晰的轮廓时,我突然感觉自己记忆深处有某样东西似乎一下被唤醒了。   当即我用力拍了下谢驴子,匆匆问他:“谢驴子,这村的本名叫什么?”   他被我拍得一愣,怔了片刻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本名?这倒不清楚,好像听说过不过忘了。”   我不由皱了下眉。   “你问这个干什么?”见状他问我。   我没回答,正再次盯着那栋房子仔细地看,突然隐约见到那房子屋檐上有团黑糊糊的东西一瞬跳了过去,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   这当口车子停了下来,车内灯全部打开,将周围那原本漆黑一团的世界照出明晃晃一团柔和的光亮来。于是所有人都立刻兴奋地带着他们的行李说笑着下了车,夜的静亦被如此轻易地打破,正如那点光亮轻易撕开了夜的黑。   因而似乎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听见在刚才车子停下的一刹   那,有阵奇特的猫叫声自远处某个方向哀哀地响起,而那方向有棵歪脖子老槐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正如十多年前我所见到那一棵一般模样,如同个苍老的人影般站在那里。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它干枯的树杈上吊着一只猫。   通体漆黑的猫。   而这棵却没有,只有一根细长的东西随着风微微晃动着,我想看看清楚它是不是就是当年吊挂着那只猫的绳子,但没敢过去,只僵立在原地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被我所遗忘了很久的往事,随后我望着忙碌地收着行李的谢驴子,问他:“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你们知不知道这地方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啊……” 第179章 养尸地五   这个所谓的黄泉村,就是当年姥姥带我去问米、之后却经历了墓姑子事件的那个村子。   依稀记得由于村里槐树生得多,所以它本名似乎是叫槐安村,而我们此时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目睹墓姑子杀了她丈夫之后,那些惊恐的村民五花大绑将她塞进警车的地方。   那天,在墓姑子被警车带走后不久,姥姥就带我离开这村子回了家。而当时消息传播远没有现在那么发达,何况还是个偏僻的小山村,所以虽然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电视广播和报纸上都没见说起。我也是在大约过了半年之后,才听姥姥再次提到这个村子,因为那天她接了个长途,之后,她关上房门同爸妈嘀咕了一阵,被我头听见了。   依稀听见她说起墓姑子,所以格外留意了些,谁知听到的却是墓姑子的死讯。姥姥说墓姑子死了,在被关进精神病院老老实实待了半年之后,突然间就自杀了。村里人问姥姥要不要去参加她的葬礼,他们说原本想将墓姑子尸体接回槐安村安葬,但当时正是盛夏时节,尸体不好保存,而且不知怎的墓姑子的尸体要比一般人死后烂得快,因而没等商定好送回去的日子,他们就不得不将她火化掉……之后又觉得害怕,所以想请姥姥过去顺便给他们问下米,但被姥姥婉言推辞了。   说着那些的时候,我听见姥姥一直都在叹气。我当时也觉得蛮难过的,因为虽然只见过她没多少面,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极深,我总也想不通那个一直嘻嘻哈哈的女人为什么会杀人和吃人,也想不通她为什么突然自杀了……隐隐觉得似乎是同那只猫有关,但当时年纪实在很小,因而难受了没多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便把那个村子,以及那个有着一头油腻腻长发、长得像个混血儿的女人给渐渐淡忘了。   直至再次站到这座村子里,一眼见到那几乎同十多年前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的房子,以及那棵吊死了那女人所养黑猫的老槐树,才陡然间将那一切又重新记了起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我似乎又听见了那女人的尖叫声,那在我记忆里被深深烙刻,又被深深埋藏了很久的一声尖叫:‘我眼明目清!我看到你们都要死!我看到你们都要死!’   那是当天被村里人推挤着用力给架上警车的时候,她以一种无比凄厉的话音,给这村里所有的居民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原本一直以为那只是句疯话,因为她当时看上去真的像是完全神经错乱了。   但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再次来到这里,这地方竟真的连一个人都没了……整个村子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破败,死寂,好像从未有人在这地方居住过一样。而除了我们这些闯入者所发出的声音,细听甚至连一点虫鸣声都没有,当真静得像座坟墓。   由此想起刚才在车上时听这些人说,这座村里的人在早些年时全都死了,似乎是死于某种传染病或者土壤的毒素。   虽不知道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他们说的时候似乎自己也不怎么确定的样子,亦有可能是他们为了营造恐怖气氛而故意捏造出来,只为了让我和林绢感到害怕。   但无论如何,眼下这村真的已经成了座荒废的死村,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这无形中仿佛印证了墓姑子那天所说的话。   当下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冷,眼看着周围那些人已经开始嘻嘻哈哈把自己的行李往附近一栋房子里搬,而谢驴子又对我一叠声的质问显出一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只能拦住了他继续去收拾行李的动作,在他有些不耐烦起来的神色里,简单又匆促地把墓姑子那件事从头至尾对他说了一遍。   说得故意很响,为的是让其他人也都能听见。   而这么做原是想打消他们今晚逗留在这地方的念头,可谁想才把话说完,却反而引起了他们更大的兴趣。   尤其是汪进贤,原本是在低头整理着自己那堆行李的,在听我说到一半时他走了过来,之后听完,便一边抽着烟,一边眯着眼问我:“这事听着怎么那么玄乎,杀人又吃人,那女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不知道她到底真傻还是假傻,但我知道我们不该在这种地方过夜。”   “为什么,就因为以前有个疯女人杀了她老公么?”谢驴子笑着问。   “倒是个能写故事的题材,”汪进贤吸了两口烟后淡淡道,“老公骗婚娶了低智商又视力差的老婆,本想玩玩就把她给扔了,没想到反而把自己的命给扔了进去。”   “你有兴趣了?”   “没。这种爱你爱到杀死你的段子,女人爱写,而且市面上写的人多了去,我不太有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谢驴子问。   汪进贤看了看手里的烟,笑笑:“当然是纯的惊悚。”   “嘿,还纯惊悚……”   “所以就算是要写,也得拿回去提炼提炼……”   眼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来劲,几乎忘了我的存在,我不由径直打断他俩的话道:“我说的可是事实,不是什么故事段子。”   他俩由此将目光再次望向我,我略一停顿,继续往下道:“而且,你们不觉得奇怪么,那个女人在说了那样的话后,这村子里的人就都死了,想想看难道你们就不觉得瘆得慌么?”   “噗……”我这话令一旁走过的罗小乔一下子笑出了声:“哈哈,宝珠,你刚不是说你不信鬼神的吗,现在怎么一副要快见到鬼了似的腔调。”   “我不信但并不代表我否定那些东西的存在,”我回头望向她:“而且这村子里死过那么多人,怎么着也是不吉利的,白天来转转也就算了,何必要在这样一种地方过夜呢。”   “你担心啥呢,”她继续咯咯笑着,一边用手里的大手电照了照我。“难道是怕我们会遇到鬼?”   我沉默。   看着她那副嬉笑的表情,其实我真的很想对她说,如果真的遇到了鬼,看你是否还能这样快乐又肆无忌惮地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最终我只是摇了下头。见状何北北走过来轻轻拍了她一下,随后对我笑笑道:“这丫头就是傻大姐惯了,你别跟她说鬼,越说她越来劲。这回要不是她坚持要来,我还真舍不得丢掉手里那么多要赶的活儿。”   “你不也想要‘突破’一下么。”罗小乔不满道。   他再笑:“突破,那也得真有东西被拍到才能突破,否则也就是个‘走进科学’的山寨版而已。”   “什么山寨,起码咱是真的敢进这地方拍,他们敢么?”   听他们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我从之前所预感到的那种不安渐渐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于是为了确凿地证实一下,我当即抬高了点嗓门打断他俩的话,问:“你们到底上这里来是为了拍什么,不单纯是旅行纪录片吧。”   “旅行也有,记录片也有,不过还得加两个字。”罗小乔道。   “哪两个字。”   “见鬼。”   “见鬼?”听她这么一说,林绢不由几步走到我身边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她:“你们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拍鬼?”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们要拍什么,纯的风景记录片么?那玩意放在网上有谁要看。”   “可是喜欢看游记的人不少啊……”   “那可不一样,”一边说,罗小乔一边推开何北北走到我俩边上,将手里的手机递给我们看。   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她之前的网站浏览页面。是他们出发前所发的微博,记得临走时她给我看过,大约有一百来条留言,几十个转发。可这时赫然转发率已超过了一千,皆因汪齐生在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转发了这个帖子,并多写了一句:‘即将到达黄泉村,能否证实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我们又能不能亲眼见到、并录下这个村里传说中的恶鬼,今晚可能就会见分晓。’   “看到了么,”然后将手机从我手里抽出,罗小乔有些得意地朝我笑了笑:“这才叫‘不少’。单纯只为了看我们的旅游记录,能吸引来多少人,你不是赵薇,我也不是章子怡,能有多少人来关注。但为了看‘鬼’,可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她转身朝何北北招呼了声,便蹦跳着继续朝房车处跑去,去搬运那些他们为数过多的行李。而我目送着她轻快的身影一瞬间心里头涌起阵难言的情绪,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不安,亦或者害怕,便追着嚷了一句:“也许根本什么也拍不到呢,不如明天白天再来拍怎么样??”   “但是你说的那个故事实在太有意思啦,宝珠。”她回头很开心地对我道:“刚才听你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已经想好了一个很精彩的剪辑片段,实在等不及啦,今晚就得取景。”   这下我是真的不知该说写什么才好了。   原本说出那个故事,只是为了他们听后能带着稍许那些对恐惧本身的敬意,然后从这村子里撤离。   谁想,竟成了他们的题材。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愣想着站在原地时,我听见林绢在我身后同谭哲吵了起来,她责骂谭哲明知道这些人的计划却不告诉她,并试图让谭哲说服那些人今晚离开这里。   我知道她现在对鬼这字眼比我还敏感。自易园的事之后,她就总能看到那些东西,虽然狐狸已设法做了点手段,令她以为自己见到的只是因她的心理问题而产生出的幻觉,但我知道那些已经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她现在每周都是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也比以前更多地喜欢逗留在人多热闹的场所。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想到跟我一起出来聚团旅行的原因,在她看来,这意味着野外、不受拘束的活动、以及艳遇。或者,能借着机会同这名和她亦友非友的男人发生些什么。   却全然没想到那一切的背后原来竟藏着这么一个目的。   这怎能不叫她生气。   可是生气却并没有任何用处,因为那些人的行程分明就是完全已经计划和决定好了的,不会因为我俩中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态度,任何一句话而有所变更。因而不久之后,那男人便用他英俊的笑容和老练的吻打断了林绢的话,然后抱起了她,寻着一处僻静幽暗处走了进去。   直等他们身影消失,我才不得不接受今晚必须住在这个地方的现实。   却迟迟不愿意跟着那些人进入他们所选的那栋房子,因为那房子就是当年村长招待我和姥姥所住的王寡妇的家。而离它不远,那栋破烂不堪的、几乎连房顶都快没有了的矮平房,正是墓姑子和她死去丈夫的家。   它在这荒村冷冷的山风里时不时发出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仿佛在述说着当年在它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想到这些我怎么可能住得进去?怎么可能……   于是一边叹着气,一边坐到地上摸出手机,我想给狐狸打个电话,好歹告知他一下我的确切所在。   却随即发现,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信号。   意识到这点令我再度发了怔,这当口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响起,有人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道:“别看手机了,这地方连电线杆子都没有,哪儿还能接收到手机的信号。”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张晶。   这女人是这些人里我唯一不太清楚她此行目的的一个人。作为一名心理医师,她没道理也会被村里的鬼魂,或者网上那点虚名所吸引。   于是我问她:“你也想见鬼么?”   她笑笑:“我读马列长大的,要说鬼,我也只信人心里有鬼。”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一起来。”   “好玩咯。我说过,被倒多了心理垃圾,我总得寻个方式发泄一下,所以谢驴子说起他们这趟计划的时候,我觉得还有点儿意思。”   “有意思?”我不由冷哼了声:“网上成名的方式那么多,偏偏要拍什么鬼。”   “呵,你不懂。”她又再笑了起来,然后道:“就像汪老师之前问你的,网上关于鬼的视频很多,但真的鬼影实录你见过没?”   “没有。”   “那就对了。什么样的东西是最容易吸引人眼球的?自然是一直都很让人感兴趣,但又从没有人开过先例去做的东西。比如盗墓小说,为什么一出来会那么火,就是因为在那之前从没有人写过关于这方面的故事,而对于盗墓那种事情,感兴趣的人偏偏又是极多的,所以,他们现在就是在做着那差不多类型的一件事。”   “所以,简言之,他们要出名,但要在短期内达到火爆成名的效果,就得去做一般人所没做到过的非同一般的事。因此,他们看上了这一村的死人。”   “没错。”   “呵呵。”我无奈地笑笑。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再为此说些什么,便只能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拔着身下的杂草。   这举动令她觉察出了我的无奈和反感,于是在一阵短短的沉默过后,我听见她轻轻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突兀对我道:“说起来,你原是来过这村子的,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后来被称作黄泉村么?”   我怔了怔,脱口道:“不是说,因为整个村里的人都死了么。”   “这是谢驴子和汪老师的说法,也是关于这个村的流言里被传得最多的一种说法。但是,当年的事情似乎发生得很突然,所以谁都说不清楚背后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虽然我因工作关系碰巧曾接触过一点关于这个村事件的档案,但也只知一度这村里确实是死了很多人,却无法说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没有证据。”   “是么……”   “而原本过来调查的人,听说后来似乎也因为在村里碰到了什么事,最后导致整个事件的调查不了了之。之后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可能很简单的一件事被越传越悬乎,例如,原先死的是部分人,被传成了全部;原本可能是因为调查因当时条件所限无法进行下去,却被传成那些被派来调查这村的人死于非命……这一系列的传言,促成了后来黄泉村这名字的诞生。   “……原来是这样。”   尽管张晶以她平静如平时诊治病人般的音调将黄泉村的由来对我解说了一番,但我必须承认,这说法令我微微有些失望。   我本以为她刚才那样问我,会不会是可能知晓当年这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了现在竟变成这样一座荒村,所以才有此一问。   但现下看来,她似乎并不比其他那些人知晓得更多。   于是低头沉默了阵,我抬手指向那群人此时已安置妥当的那栋房子,对她道:“当年我就在这栋房子里住过,大约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那时这座村子很穷很脏乱,但还是挺热闹的,你可以看到边上的农地里种着很多玉米,还有别的什么菜,边上有放养的鸡鸭和羊,弄得地上都是屎。”   “噗,”她听到这里轻轻笑了笑。   我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叹了口气:“没想到再到这里,它却变成了这副样子,真的一点也没想到。”   “听说是因为这村子里一直都压着样很凶的东西,后来跑出来了。”   “什么??”冷不丁地听张晶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度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见到她脸上的神情,又完全不似在说笑的样子。   而很快感觉到了我的惊讶,张晶朝我轻瞥了一眼,淡淡道:“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像在听鬼故事。”   我不置可否。   她便又道:“原本我也觉得像是个胡扯的鬼故事,但每次想起,又总觉得有些意思。毕竟,那人是从这个村子里出来的。   “是么?”这句话一瞬令我更感意外,当即追问:“那人是谁?”   她没回答,只低头从从衣袋里取出张照片,然后递给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墓姑子吧。” 第180章 养尸地六   照片是那种一寸的证件照,很旧了,人像已经有些龟裂,但还是可以清楚看清照相者的样子。那是个穿着囚服的女人,原本一头长而乱的黑发被剪短了,很服贴地梳在脑后,这让她一张脸看上去格外的清瘦和苍白,因而显得眼睛和嘴特别大,如同混血儿般的五官。   虽然照片没有真人好看,但并不妨碍我一眼辨认出她就是墓姑子。   “是的,”于是我道,“她就是墓姑子。你怎么会有她照片?”   “她是我父亲的一个病人,”收起照片,张兰道,“曾经在他这里治疗过两个月,两个月后她自杀了,而关于那个鬼故事一样的说法,就是她还稍微有点清醒的时候跟我说的。”   原来,当年墓姑子被从这村子里带走后,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和精神测定,她被正式判定为精神分裂症,并被转到了张晶父亲所属的精神病专科医院进行治疗和监管。   张晶常去那家医院帮她父亲的忙,所以在墓姑子入院治疗的第三周,一个偶然的机会令她见到了那个被用束缚带所捆绑着的女人。   她形容那个时候的墓姑子,看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为暴戾,思维混乱,攻击欲望强烈。但到第四周后,也许是药物终于开始起了作用,或是全身的力道都挥霍尽了,她变得安静很多,有时候可看出能进行简单思维,但是不说话,也不怎么肯吃东西。有时候会喝一点鸡血,但是这种冰冻过几天的东西常令她上吐下泻,后来张晶看不过眼,就从家里偷一些新鲜的生牛肉和猪肝给她。   张晶说,早在墓姑子转到她父亲医院之前,她就听说了这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女人的事情。当时有人说吸血鬼什么的,为了不引起恐慌,警方甚至还压住了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公开。但对于学医的人来说,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吸血鬼,有的只是精神上的疾病所引发出来的一种对血液和生肉的渴望,有可能也同身体内缺乏某种微量元素有关,而这些都是她父亲当时针对墓姑子的行为所进行研究和治疗的东西。   经过几次的喂食,墓姑子渐渐对张晶友善了一点。这友善是指张晶能在距离她三米以外的地方走动,并可以直视她的眼睛,以观察她的眼神。   张晶说,眼睛是人的心灵窗户,不说话可以,给我看你的眼神,让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有着什么样一种情绪,大致总可以八九不离十。   但是她却很难从墓姑子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来,这女人的眼睛很漂亮,但几乎是空心的,空洞无比的眼神,镶嵌在一张空洞且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即使在饥渴地啃着那些生肉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整个灵魂都被从那副躯壳里抽掉了一样,所以常常的,旁人会有一种错觉,就是明明她就在附近待着,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除非没有按时吃药的时候她的暴戾情绪重新发作起来,才会让人想起原来某个密闭的病房里还关着这么一个如同野兽般的人。   直到有一天。   张晶说,那是个令她很难忘的一天,因为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很多病人因此而被安排在底楼晒太阳。墓姑子也被安排到了一个有着宽敞窗户的地方去晒太阳,她看上去难得的有了点情绪,似乎是快乐,因为眼里的神采很亮。   当然也可能是她总盯着阳光看的关系,她站在围着铁栅栏的窗户前一动不动看着那些透过玻璃钻进来的阳光,看得很出神,连张晶走进门的声音也好像没有听见。   之后她忽然回头看向张晶,对她道:“村子要死掉了。”   这句突兀的话令张晶怔了好一会儿,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问她:“为什么要死掉?”   她说:“有个东西要爬出来了……”   “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很凶的东西……”   “从哪里爬出来?”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踩着地面上阳光的斜影,一边跳,一边咧开嘴笑嘻嘻地道:“下面,下面,下面……”   然后极其突然的,她脸一下子狰狞了起来,几乎用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到张晶身上狠狠咬了她一口。   说到这里,张晶拉开领口让我看她脖子。   她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有块钱币大小的疤,颜色已经很淡了,但依旧能看出当时墓姑子那一口咬得有多重。   “那之后,大约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吧,她就自杀了,”合拢了衣裳后张晶接着又道,话音淡淡的,好像周围泥土的味道:“虽然她病房是那种特殊的针对她这种暴戾型病人的专用房,她仍是想办法弄死了自己。她趁自己身上的束缚带被取走的时候,用牙齿咬断了手上的动脉。”   “……是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我问。   张晶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这样一种病人的行为怎么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呢,宝珠。”   “也是。”   “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记这个人。到后来听说这个村发生的事,那大概是我读大学时候的事了,事情传闻有很多,但都不清不楚的,而且越穿越邪门。直到后来我去医院工作时接触到了一些警察,也间接看了些当时相关的档案,才稍微算有点正常的了解。但也仅仅是管中窥豹。”   “那警方档案里对这村子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说的?”   “上面只说,他们接到报警后到这村里,见到了几具死去很久的尸体,好像是互相殴打后所致。但进行调查时遇到了阻力,来自这个村的村民,所以进展得很艰难。还有人不顾警方阻拦离开了这个村子,之后又发生了很严重的流行病,于是导致调查无法正常进行。”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下来,因为不远处那栋被手电和烛光照亮的房子内正传出一阵哄笑声。“瞧,多开心的一群人。”于是她若有所思道。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档案上就这么点儿东西。”   “是么……”我再度失望。总觉得整件事听上去不应该就这样嘎然而止,正想继续再问些什么,这时那栋房子里传来他们招呼吃饭的声音,这当口林绢也同韩哲从黑暗处走了出来,衣服乱糟糟的,面目有些艳丽也有些兴奋,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吃饭啦,宝珠。”她一边同韩哲走向那栋房子,一边叫我。   我便只能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跟在他们身后一起朝那栋房子里走去。   房子是王寡妇的,当年她将这房子打理得很干净,记得桌子被擦得能照出人脸来,靠近饭桌的墙上为了防油防潮,还很细心地贴着层油纸。   现今再度回到这里,在韩哲提供的那盏工用照明灯的光线下,那些油纸就好像蝴蝶折断的翅膀一样斑驳而稀落垂挂着,同墙面上灯光的阴影交错重叠,显出一种凌乱又苍凉的肮脏。   底下那张八仙桌上压着厚厚一层灰土,浓密的蜘蛛网遮盖了上面的油灯和一只搪瓷碗,令它们看起来好像是刚从坟里挖出来的,于是吸引着小邵专注地一个又一个角度换拍着它们的特写。边上则已被收拾干净了,铺着塑料纸,摆着野炊用的炉子和锅盆。罗小乔蹲在那堆工具边哼着歌搅拌着一锅热腾腾的汤,风从破了洞的玻璃窗外钻进来,吹得酒精炉的烟薰到了她的眼睛,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做饭的心情,她一边守着汤一边削着土豆皮,何北北说土豆是他们刚从房子边上挖出来的,并用手比划出西瓜大小的模样夸张道:好大个的土豆,那么些年长了烂烂了长,今天算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的话令周围人再度一阵哄笑,然后开始享用张晶和林绢盛出来的浓汤。   汤是用干蘑菇干牛肉以及一些干奶酪做成的料,本是些如同干尸一样硬邦邦的东西,被水煮透了以后却鲜美无比,好像顶级厨房里出来的顶级料理。我得承认在喝着这东西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我终于有了种‘这是在野外郊游’的感觉。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因为正喝得尽兴的时候,汪进贤忽然从二楼下来,手里搬着堆东西,他握着其中一样,递过来对我们道:“这种搪瓷杯你们还记得么,七十八年代很流行的那种,现在市面上都已经见不到了。”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色搪瓷杯,杯口镶着条宝蓝色的滚边,底下有块很大的焦黑。   我记得那时用它来喝过水,底下那块焦黑是我想将水热一下的时候在炉灶边烧坏的。想起这些,不由令我的情绪再度低落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村子出事以后王寡妇究竟怎样了,这一村的人对于我身边这些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可怕传说中,一些‘死去的人’。但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并与之共同生活、并共同呼吸过的。当年来到此地,招待我吃饭睡觉的就是他们,而现在重新回到这里,却是因为我身边这些人为了拍摄他们可能出现的鬼魂。   这种感觉叫我无法形容。   因而一瞬间,那送到嘴边的无比香滑的浓汤,原本柔软的奶香味忽然变成了一种令我隐隐作呕的味道,于是将碗放到了地上,在他们互相传递着那只搪瓷杯边看边评头论足的时候,我走到一边悄悄坐下,静静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静静看着手机里那条自我出门后狐狸给我发的唯一一次短信:‘杰杰的口粮是不是都被你顺走了,别跑太远少管闲事,到地儿来个电话。’   不知为什么,这样简单一句话此时我看着忽然眼角有些发烫。   于是用力摁掉,片刻后又忍不住重新打开再看。   如此反复,不知不觉就成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循环。   第十五次将这条短信打开的时候,我听见谢驴子的声音道:“哟,这张照片,是不是他们传在网上的那张。”   “好像是啊……”罗小乔应。   “这么说,这房子就是那个姓王的女人的家吧。”   “这么巧?一住就住到当年第一个死人的家里了啊……”   “什么第一个死人,说得那么难听。”   “本来就是么,不就是她之后,这村才开始一个接一个死人的么?”   罗小乔这句话说完,那些人静了静。   屋子里亦因此一瞬间静了下来,只听见外面的风吹过破败的窗户时发出嘭嘭的声响,仿佛有谁在那残缺不全的窗玻璃上轻轻拍动。   “拍了么,小邵?”寂静里不知谁轻轻咕哝了一声。   于是一下子所有的人又都   喷笑起来,笑得前仆后仰,几乎连面前的汤碗都被打翻。   “喂,”这时突然又有人说了一声。   是谭哲。   他叼着烟头站在离窗最近的地方,朝外头某个方向看着,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令一双眉头微微蹙起,随后道:“那是个人么?” 第181章 养尸地七   窗外并没有人。只有一大片树影在风里微微晃动着,好像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见到所有人因此而紧张得站起身,谭哲发出阵闷笑,随后弹掉了烟头转过身,挑眉道:“就你们这怂样还拍鬼,别到时真见了鬼连尿都不知道往哪儿撒。”   “你小子损不损,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谢驴子没好气道,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威胁道:“以后谁他妈没事装神弄鬼,马上给我收拾行李走人。”   谭哲再次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谢驴子这是很直接地在骂着自己,他倒也不以为意。当然谢驴子这套威胁也就口头上图个痛快而已,真要撵人走,这车和设备都是谭哲提供的,他也得罪不起。   不过周围人倒都因此而受了点影响,原先都闹腾得没心没肺的,此时收敛了很多,尤其是罗小乔,似乎一瞬间感觉到了这村子的荒凉所带来的某种无形的压迫感,她说话比之前少了很多,也不再看汪进贤从二楼找来的那些东西,只低头匆匆把东西吃完,便和张晶林绢一起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清理出一片空地。随后我见到何北北跟谢驴子一前一后从厨房里搬出两捆被子来。   我原以为他们是准备要开始铺床休息了。   但谁知,接着继续往下看,却很快发现完全他们所做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那两捆被子都是很旧的老棉花被,要不是之前看见他们从车厢里取出,我会以为这是王寡妇家的东西。   被面是大红的绸缎,绣着福寿的字样,被里是纱线的面料,这样一种被子现在几乎已经没人用的了,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觅了来。他们将这两床被子面朝上,里朝下,并排铺在刚整理出来的那片空地上,就是介于八仙桌和房门中间那个地儿。   乡下房子虽然简陋,但地方大,因而摆这两床被子倒也绰绰有余。摆完后,汪进贤从身边那只一直背着不离身的挎包里取了几张黄纸,展开平铺在那两床杯子的交界处,随后朝何北北招了下手,何北北便将一只脸盆端了过来放到两床被子中间,并把那些黄纸压在了它下面。   我意识到这个脸盆是王寡妇家的东西。   很普通的印花白搪瓷脸盆。边缘已经锈迹斑斑,原本雪白的面子被锈水和污渍弄得又黄又黑,还有几只死掉昆虫的壳在里头蛰伏着。   “你们在干什么?”看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们。   但没人回答。似乎从他们将被子抬出来以后,这些人就陷入了一种很安静的状态,只有小邵在一旁拍摄时偶尔发出点声音,大抵是要他们人让开一点,好让他拍清楚他们手中的东西。   随后汪进贤朝那只面盆里倒了些面粉似的东西,又沿着盆沿在脸盆周围也撒了圈,接着一路朝前,在被子到门口处撒出一条白色的道来。   “阿姨过来走走了,阿姨。”在门槛下撒着的时候,我听他嘴里低低这么说了两句。   不由一惊。刚好这时谢驴子从边上经过,我忙一把拉住他问:“你们在招魂么??”   他看了我两眼,理所当然地笑了笑:“是啊。”   “为什么??”光在这种地方拍摄还不够,竟然还要特意招魂,我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样想的。   “因为晚上这里是重头戏。”谢驴子朝边上的三脚架指了指,“回头这里要架摄像机拍一晚,做个招魂虽然也不见得有什么作用,做个剪辑总归也是个卖点。”   卖点,又是为了增加网上的收视率而弄的卖点。   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后果。   原本这一两个小时看下来,我并没有见着什么我一直所担心的东西,所以也就安静地待在他们边上看着便好。但现谁想在他们居然还搞什么招魂。虽然他们用的方式我从来没见过,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没有任何效果,所以越发不安起来,却又不知该怎样去劝说这些人,于是只能按捺着到嘴边那些劝阻的话,自己在一旁苦恼着,一边又朝周围看上两眼,唯恐被自己漏看了什么。   不过还好,纵然他们这样闹腾,这栋房子以及它周围的一切依然寂静如旧。   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样一座死村里我会见不到一点魂魄,但转念想想,离这村出事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纵然曾经这里很不干净,只要不是那种执念特别强烈的凶东西,通常应该都已经往生了吧。   想到这里稍微有些释然,这时那几人的招魂仪式看上去差不多都已经完成了,气氛也因此恢复了点原先的活跃,我见谢驴子朝他们招了招手,然后戴上无线麦克风推开房门,朝外头走了出去。   边走他边小心着脚下那些白色的粉末,一直到门外,他示意小邵将镜头对向他,随后像个专业的导游般开始道:“各位,现在是四月二十三号,夜里十点二十。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了黄泉村,刚才我们的摄像师小邵已经用简短的镜头把这村的现状给大家看过了,是不是很荒?不过还算好,春天了么,很多树都开始茂实起来,白天的话应该还算是漂亮的,不过夜里就寒碜点,能见度也差,因为完全没有电,只能靠我们仅有的几盏灯打着,为了节省所以能不用就不用。”   随后他手指向房子处,小邵依   着他指的方向移了移镜头。“而现在我们所站的位置,这栋房子,就是我们今晚准备过夜的地方,也是当年黄泉村死人事件里第一个牺牲者,王秋香的家。相信大家对她应该是比较了解的,她是个寡妇,儿子在城里工作,难得回家一次。她的尸体是九二年年初吧,被她回家过年的儿子发现的,就我们所知尸体当时的状况很惨,脸都烂了还是怎么的。有人说她是被杀的,也有人说她死于疾病,反正真实的情况谁也不清楚,因为他儿子后来也死了。所以刚才我们在她家的客堂里进行了一个简单的招魂仪式,因为我觉着如果他们母子俩的灵魂还在的话……如果,这村子真如外界所传的,确实有鬼存在的话,那也许她们会现身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说到这里,谢驴子的肩膀突然微微抖了抖,然后他咧嘴笑着面向镜头道:“个老子的,说到这里我还真他妈有点寒毛凛凛的,不过确实蛮兴奋,你们兴不兴奋?”   说完这句话他朝小邵打了个手势,小邵便将手里的摄像机停了下来。这边一停边上一直安静看着的罗小乔立刻开心地拍起手来:“喂,真看不出啊老谢,你还真有点当导播的天分。”   “那还用说,这么些年在外头也不是白混的。”谢驴子被这一夸颇有些得意,并朝张晶看了一眼。见她不冷不热在一旁看着,原本颇有些兴奋的热情好像一时被冰了冰,便搓了搓两只被山风吹红了的手朝屋里跨了进来,一边交代道:“小邵,你再看看外面有什么景可以取一下,其他人赶紧进来吧,这里气温比城里低太多,别着凉了到时候啥也干不了。”   “唷,”就在众人因此而跟着一起返回屋内时,小邵看着摄像机的回播忽然皱眉轻轻咕哝了句。   “怎么了?”何北北回头问,并凑到他边上看了眼。   “出点问题,刚转镜头的时候我把宝珠给拍进去了。”   “没事,”何北北一见哈哈大笑:“如果到时候什么收获都没,好歹我可以给你做点效果,然后跟他们说拍到个窗边鬼影,”说着乐呵呵望向我:“你说好么宝珠?”   我本在窗前看着他们,听他这样问我,便用力把窗关了起来。   但没想这动作令窗上原本就碎了个大洞的玻璃立时整块掉了下来,咔啷一声砸在地上,声音大得令所有人惊跳了下。   “宝珠,”过了片刻谢驴子皱了皱眉对我道:“做事能不能小心点,知道你们过来玩的,用不着帮忙至少别添乱成么,现在窗破那么大的洞回头风大起来地上这些东西可怎么办。”   我被他说得脸一烫。   所幸此时林绢走   到我边上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后对他冷哼道:“怎么办,用什么东西塞一下补一下不就得了么。也不过就是拍着玩玩的东西,那么较真。”   “绢,”眼见谢驴子的脸色因此而有些不活络起来,谭哲叫了她一声,然后走过来搭住她的肩,一边对我俩道:“走吧,他们还要再弄一阵,现在就你俩的住处还没收拾,我带你们收拾收拾去。”   说着,也不等林绢再次开口,便带着她朝里屋方向走去,我便也借机跟了过去。而我们三人刚刚离开,他们便又再度开始忙碌起来,听上去似乎还要在厨房里拍上一阵,我无心再去理会什么,只希望这一晚能始终那么平静就好。   当然,我觉得应该是可以平静度过的,因为这村里真的很干净。   有什么是比问米和请神更灵验的东西,那便是我这一双眼睛,若我的眼睛告诉我这地方什么脏东西也没有,那便应该是真的没有。   可是明知这一点,却仍不由自主地有种不安感,很深的不安感。   一来因着当年墓姑子的事,二来,这座曾经虽然平穷落后,但至少还算人丁兴旺的村子,一下子从我记忆里挣脱出来,变成了这样一座一个人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死村,心理上无论怎样都是很难接受的。   就好象原本一栋住满了人的温暖房子突然间变成了一座坟墓。   而你还不得不被迫着在这座坟墓里住下,看着那些以往曾经见过的、摸过的东西,现在布满了灰尘死气沉沉躺在原地,一如这座坟墓的祭品。   这种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而周围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与我感同身受,包括林绢。   在一番忙碌后,她同我在当年我跟姥姥一起住过的那个房间里安顿了下来。   这房间的床还算整洁,抖去了灰尘铺上了油布,再盖上我们带去的睡袋后,它看上去几乎可以跟星级酒店的卧室所媲美了,更好的是它的窗户也都还算完整,包括窗帘,只是我们谁都没敢去拉扯它,生怕一拉便落下一大堆灰,到时候怎么都无法收拾干净。   捧着热水袋转进里床后不久,林绢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她这人只要身边有人在便会很有安全感,一有安全感,便不管在哪里都能很快睡过去。我则迟迟无法入睡。睁大了两眼看着窗外的夜空,听着时不时从外间传来的那几人拍片时所发出的嬉笑声,感觉像是处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点一般。   那样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正因此而有些疲倦又有些心烦意乱,一转身却突地见到林绢睁大了一双眼睛睛盯着我看。黑漆漆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两盏灯似的,我不由被她这神情给惊得一跳。但没等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她却已先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压低了嗓音朝身后的墙壁指了指,道:“听,宝珠,这墙里好像有很奇怪的声音……”   我得说我当时立刻被她说话的样子给瘆到了,因为这间卧室的隔壁,是王寡妇的房间。   记得过去住的时候,每晚我都能听见她起夜的声音和走来走去时发出的咳嗽声,现在是不可能再听到那样的声音了,可是趴在墙壁上仔细听时,我确实听到了一些有点奇怪的卡嚓声从这堵墙的墙缝里穿透进来。   ‘卡嚓……卡嚓……’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躲在这堵布满了斑驳水泥和坑洞的墙壁背后,用它尖细的爪子时不时在墙身上轻轻抓刨着……   “是……是吧?你听见了没……”见状林绢盯着我的表情问我。   我没回答。   再次贴近了墙壁仔细听了阵,随后微微松了口气,我对她道:“没事,是风呢。”   的确是风。恐怕隔壁的窗户开着,或者空气通过墙壁上的缝隙所产生的流动,而令这堵年岁很大的破旧墙壁发出了这样奇怪的声音。   倒也正因此而应了谢驴子的那句话,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听我这么一说,林绢的脸色缓和了过来,只是仍心有余悸地扭头朝那堵墙抱咕哝了一阵,随后似乎睡不着了,我翻身她也跟着翻身,一边轻轻地吸着气。   这下真的是让我无论怎样也没法入睡了,于是在她再一次翻身朝我的方向转过脸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睡不着?”   她点点头,并索性打开了手电朝房间里照了照,随后用光指着窗户处,问我:“宝珠,你前面说的那个关于什么墓姑子的故事,是假的吧?”   我怔了怔:“干吗这么问?”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间房子是王寡妇的,而对面那栋房子……不就是墓姑子的家了……”   我一瞬明白了她突然间无法入睡起来的原因。   原来她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了我说的那件关于墓姑子的事情。这样的话的确会让她睡不着觉,毕竟这房子里曾死了两个人,而离这房子不远的那栋房子里,又曾住着个吃人的人。   于是沉默了阵,我道:“是啊,那是我编的。”   她一听扑的声笑了:“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可怕的人,什么吸血了,吃人了……喂,你什么时候这么腹黑了,编这样的故事去吓唬那些人?”   “我只是想,也   许他们听了会不在这里过夜。”   “呵,可惜反而让他们更来劲了。”   “是啊。”   “算了,反正也就一两天的事,随他们去吧。”说完,便听见房门外的说笑声渐近,有人上了楼,有人进了隔壁王寡妇的房间,看上去算是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他们都准备睡了。   这样一番骚动令林绢彻底舒了心。因而轻轻吐了口气后翻身向里,不出片刻,她便再次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真是如此容易失眠,又如此容易进入睡眠的一个人,倒是叫人有点儿羡慕起来。   此时外面也逐渐静了下来,我借着手电光看了下表,一点差二十分的样子。这种时段是我最不喜欢的时段,因为阴气很盛,总是令我浑身没来由的发冷。便朝林绢方向靠近了一点,试图借着她身上散发的热气让自己赶紧睡去,但闭上眼那样静静躺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却总是清醒着,半点睡意全无。   此时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得外头那棵槐树沙拉拉一阵响动。   之前屋子里闹腾,一直都没怎么留意,此时听起来,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并令我脖子至肩膀的地方格外阴冷了起来。   我不由坐起身把毛衣穿到了身上,正要再次钻进被窝,却猛听见窗外嗷的一声哀叫,仿佛猫,又仿佛婴儿的哭声般在屋檐下的某个方向低低响起,随后从屋子的这头倏地飘到了屋子的另一头,便在四下再度晃动而起的风声和树枝颤动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情形令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睁大了一双眼抓着手电对着窗户外头静静地看。   但手电光被玻璃反射进来,令我连外面的树影都看不清楚,更勿论看见那发出哀叫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在哪里……   当即从睡袋里匆匆钻出,我三下五除二穿上了外套裤子,随后将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些符取了出来一张张贴到那扇窗上。之后便转身在行李箱里一阵翻腾,翻出林绢带的盐,再带上林绢的打火机,我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一路朝着客堂的方向奔了过去。   但即便我站在了客堂那块被他们铺着大红被子的地方,我仍还有些疑惑。   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敏感,敏感到一种草木皆兵的地步。   我的眼睛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它们所能见到的那种常人所无法见到的东西。而通常,若是在医院或者坟场,我几乎都是要掩着双眼才可从那里泰然走过。   而这次我却什么也没看见,这座据说因为某种原因而一下子死了很多人的村子,一路而来里面看起来极其干净,完全看不出有冤魂盘踞在此的迹象,除了之前那一声奇特的哀叫声。   在刚才之前,那声音我也听到过,就在我跟着那些人刚进这村子下车的时候。   当时还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也许并非如此。那似猫又似婴儿哭的哀嚎声真的出现过,并且它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墓姑子也好,吃人也好,槐安村变成了黄泉村也好……要说这村里最令我感到诡异的,却是当年那只同墓姑子一起蹲在地上吸食着人肉,并后来被吊死在村口的黑猫。   之前刚进这村子时,我就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虽然我不能确定那是只猫,但那样一种体积,我想不出来除了那种动物外还会是什么。而,要说这村里若真有鬼而我没能见到,那么也只可能是这一种了,因为它的速度和体型的确是很容易令人所忽略的。   并且鉴于那只猫当时的死状,它也确实最有可能在这村里逗留了那么多年后,魂魄迟迟不可能散去,并在此作祟。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不为此而做些什么了。   因而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我把手里的盐撒进了那只属于王寡妇家的脸盆,并将它放到了大门前。随后开了门,将那两条即便是在夜色里也红得微微有些瘆人的被子分了开来,抖掉上面的白粉和符,卷了卷拢拖到一边。随后把地上所剩那些白粉都扫干净了,一齐扫进那只脸盆里,然后继续撒上一层盐,之后把身上剩余的符用打火机点燃了,朝盆里丢了进去。   盆里立刻烧了起来,那被汪进贤撒在脸盆和地上的面粉状的东西,估计应该是磷,很容易烧着,并带着很浓重的白烟。它同盐相互作用后烧出来的火带着点蓝绿的色泽,在周遭一片黑暗里显得有些诡异。   过了好一阵后那烟才慢慢散去,比火焰的熄灭慢了很多。   我估摸着温度差不多可以碰触了,便伸手进去抓起那些烧剩下的东西,将它们一点点撒在门框和周围的墙壁与地面交接的缝隙里。随后再将剩下的那些朝外面撒,一便撒,一边想着姥姥以前的做法,对着外面黑压压的夜色低低念着:“回去回去,不要回来,回来要烧了脚的,回去回去,不要再回来……”   “你在干什么?!”   就在我将最后一点残余要倾倒出去时,身后却突兀响起谢驴子的一声低喝。   这令我不由自主惊跳了下。   几乎脱手将手里的盆摔到地上,他见状一把夺了去,拿在手里仔细看了阵,随后眯起眼对我道:“你说你不信鬼神,那你现在是在干吗呢?”   我正要回答,身下却突然嗤的声响。   随即见到一团黄澄澄的火倏地在门槛处烧了起来,熊熊的仿佛某种直窜而起的猛兽!   却又转瞬即逝,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便见那地方只留黑糊糊一团印渍,幽幽地腾着一些尚未散尽的白烟。 第182章 养尸地八   有时头七夜,一些去世者会借助回魂的机会停留在家里不肯离开。   如果在那晚从门口处到祭品台撒上面粉,有极其罕见的机会能看到上面有一些脚印,若脚印只进入不离开,那就代表那些来者太过眷恋生前所住的地方,不肯走了。碰上这样的情况,解决的方式很多,而我只见过姥姥的方法,就是用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做容器,再将那些印有脚印的面粉类东西全部装进去,混合上盐巴烧成灰以后,将其中一部分撒在门槛下面,其余都朝门外扔出去,一边扔一边要反复念:“回去回去,不要回来,回来要烧了脚的,回去回去,不要再回来……”   之后,丢完了最后那些,通常盘踞不去的那些东西就会离开。   但也有仍不愿走的,虽然在灰烬被撒出时它们暂时被迫离开了房子,但仍会再次尝试进入,而当它们跨过门槛时,就会有火光烧起,那火光便是姥姥所指的‘烧脚’,因为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们在跨过门槛的一刹那,有火焰从门槛下面直窜而出朝它们身上烧过去。   这种时候,执念再强的东西也就都退却了,因为姥姥说那就叫引火烧身。   那种火的焰有强有弱,有些淡得跟几乎没有似的,有些则比较强,就好像把鞭炮里的火药倒出来点火烧着时的感觉,不过没那么刺眼,而且时间很短,几乎是一刹那间从发生到停止。   但这次在王寡妇家门前所烧出来的火焰,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强烈。   真好像一瞬间所爆发的焰火一样,那样耀眼和强烈。因而谢驴子在看到那刻的短短惊诧过后,便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手脚,他认为这一定是我为了设法让他们离开这村子而使的小手段。自我极力阻止他们住在这村里时,他就对我开始心存芥蒂,况且要做出差不多类型的火焰的确也不是什么难事,白磷粉加上一点点火药,甚至无需明火,四十度以上的温度就能轻易出来这样的效果。   而对此我完全没心思同他多争辩些什么。   当时我心里真是乱透了,一来,在将那些粉扫进脸盆时我仔细看过,它们上面根本就没有任何能显示那些东西经过的痕迹;二来,明明门槛处燃烧起那么强烈的一团火焰,可是我根本没有见到有任何东西从门口处进来或者出去。   于是,那就意味此时此地存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虽然没有任何我所担忧的那种东西进入这房子,但出于某种原因,门槛处很意外地燃起了火。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而另一种,就意味着这屋子里,或者附近,存在着某样我的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它曾进入过这房子,但没有留下过任何踪迹,之后虽然被我设法驱出了这栋房子,又仍返回进来,并引燃了门槛处那些灰烬。   而那东西究竟会是什么?我过去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无法想象。   亦因此而极其不安,偏偏这种不安又是无法告诉给任何人知晓的,单是我说的墓姑子的事已令他们兴致盎然,如果我再将这个同他们说出,天晓得这些人还会动出些什么念头。所以趁谢驴子低头查看门槛的时候,我偷偷跑到摄像机的背后试图打开当晚录制的内容,看看摄像机的镜头是否会记录下些什么。   但谁知刚动手,我就被他霍地回头看过来的动作给惊到了。   以致一不小心错按了删除键,竟一瞬将他们夜里自动录制的客堂这段内容全部删除,这下我是真的将谢驴子给惹火了,他气得不顾周遭的寂静对着我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到周围人全被吵醒跑出房间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见着张晶也从里屋出来,他才住了口。   “怎么了,老谢,半夜三更的干什么这样?”张晶问他。   他便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跟他们说了。末了,对谭哲道:“我就说过不要再多人,你看看现在多出来的事,这女人简直是存心在跟我们过不去不是么!”说着回过头,他瞪了我一眼:“我说,你丫是不是存心过来捣乱的,胆小就去新马泰啊!”   “老谢!”见他又要开始责骂我,张晶到他面前挡了挡:“行了,不就是一两小时的东西么,等会儿再重新设置一下重新拍,就算今晚上不成,明晚、后天晚上,又不是没时间。”   “晶姐说得是,”小邵在看过了摄像机后便也过来打圆场道,“反正不差那么点时间,大不了再留个一两晚。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回头问我:“你到底干啥要那么做呢,宝珠,不是说你不信鬼神的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我姥姥过去是给人问米的。”逼不得已,我不得不这样回答他。   一听我这么说,罗小乔噗的下就先笑了出来,一边夸张地惊诧道:“真的假的?宝珠,一会儿不信这个,一会儿姥姥居然是神婆??”   “不是神婆。”我皱眉道,“问米不算神婆。”   “不都是干通灵那活的么,”她笑得脸也红了,然后走到我边上扯了扯我,回头对边上那些目不转睛望着我的众人嚷嚷:“要不干脆再叫她露两手怎么样,我就不信一个做通灵的,她外甥女会什么也没学到。”   “……你别这样!”意识到边上人赞同并开始兴味盎然起来的神情,我用力挣开了她的手,匆匆道:“我说过了我不信这些,刚才那样做也无非是我姥姥告诫过我,无论怎样,请神是件很凶险的事情,有些东西你请得来送不走,要碰上那种状况可怎么办。”   说到这里,我一下住了口,因为看到小邵在扛着摄像机专心致志地对着我拍着。   “别拍了!”见状我不由怒道。   边上人因此而一下子喷笑出声,原来刚才的安静,都只是为了给拍摄一个最好的环境。   这真是叫我气得两手发抖,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林绢睡得太死,那么多人都被吵醒,她仍在房里睡着,而她不在,这些人对我来说全都是陌生的,所以我根本无法继续随心地跟他们争辩些什么。   这时忽然瞥见汪进贤朝我走了过来。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嬉笑,这屋子里只有他和张晶两个神色是沉默的,但张晶的沉默带着种置身之外的旁观,他则由始至终一直在观察我。直至刚才见到我发火,便在众人的笑说声中朝我走了过来,也没理会何北北招呼他看录像的回放,只径自到我面前看了看我,道:“你姥姥真是问米的?”   我没吭声。   他便再道:“那你能不能说说,我们之前摆的那些东西到底有没有作用?”   “方法是你们的,难道你们做之前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用么?”我反问。   他笑笑:“那也就是听朋友提过的一个土方法而已,有人说有效果,但具体的也没见别人亲自实践过。所以,你姥姥要是真能问米,那想必你应该对此有所了解的吧?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交流?我真忍不住要冷笑。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交流的,难不成他们还指望我来帮他们招那些魂出来给他们拍摄。而无论他们做的那一套到底有没有效果,他们这种执念真是活腻的表现,想当年我在爸爸的老家所碰到的大奶奶的冤魂,还有追随着刘逸而在我家里出现的鬼新娘,任何一种差不多类型的如果被这些人浑浑噩噩地招到这里,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况且那时还有狐狸和铘在身边,尚且惊险万分,此时不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在场,且还存在着一种‘明明似乎有什么东西确实存在着,但我却完全看不见’的状况,这才是最最令我感到心烦意乱的。   想到这里不由越发懊悔这趟冒险又叛逆的行程,我用力抿着嘴唇朝那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男人摇了下头,便径直朝自己那屋走去。   “喂!宝珠!别走啊!”见状罗小乔似乎想要拦住我,却又同时被镜头里所拍摄下的画面给吸引着,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朝我用力招招手:“呐!快来看,你真的很上镜,而且表情跟专业的有得一拼……”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从我睡觉的那屋猛地传来声尖叫:“啊!!宝珠!!啊!!”   我不由大吃一惊。   旁人也被惊到了,当即一瞬间沉默下来,他们不约而同跟我一样迅速朝着那间屋方向看了过去。   随即谭哲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推开我直冲向那里将房门一把推开,大声问:“怎么了?绢??”   门里一片寂静。   此时我也反应了过来,同众人一起匆匆奔到那扇门口处,便见林绢裹着被子傻了似的坐在床上,一只用力抓着手电筒像是要打谁,但手举得高高的,边上却什么也没有。   “绢??”见状谭哲又问了她一声。   她这才似乎有些反应了过来,随后全身猛地一哆嗦,她目光从谭哲身上转到了我脸上,喃喃道:“刚才好像有谁在拉我,那手冰凉冰凉的……我以为是你,可是扭头一看,却是张从没见过的脸……”   “什么?”我惊。   她眼中的神情和她述说时的语气令我手臂上每一根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当下条件反射地朝周围看了一圈,但周围空落落的,除了几样破旧的家具,连一丝可疑的影子也没有。   此时听见身后有人问她:“那脸什么样的?”   她没回答,只用力摇了摇头,随后看了眼手里的电筒,继续喃喃道:“我吓死了,想打她来着……可是阿哲进来时她就不见了……”   “真的么?”这时张晶也走了进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翻了翻我的那团睡袋,随后抬头朝她脸上仔细看了看:“这睡袋被叠得挺好,你觉得它像刚刚有人睡在里头,又凭空消失的样子么?”   听她这么一问,我才留意到,这团睡袋的确是仍以我刚才离开时的样子铺叠着,看不出有被动过的痕迹。   林绢似乎也感觉到了,眉头微微一皱,她抱着手里的电筒再次发了下怔。   这时张晶再度望了她一眼,便又道:“谭哲说你经常会看到幻象,你的心理医师有没有针对你这症状说过些什么?”   这句话出口林绢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狠狠抬起头,狠狠朝谭哲看了过去:“你把这个也告诉她了??”   谭哲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一种表情。   当下似乎微微有些尴尬,他沉默了一阵,随后坐到林绢边上摸了下她头发安抚道:“她是个资深的心理医师么,我想多咨询一个总没错的。”   “我他妈要你多管闲事!”林绢一抬胳膊啪地打开他的手,怒道:“滚开!”   谭哲苦笑了下,依言朝   后退开。   “其实他的确是为了你好。”见状张晶道,“多问个大夫多个建议,像你这样听他的话出来走走,的确比吃药效果要好得多,不是么。”   “好?那我刚才看到的又他妈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受了他们话的影响吧,总听他们说要拍鬼什么的,自然就很容易产生出见到鬼的幻觉。”   “那么那只手呢?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它在拉我啊!”   “这个么,”张晶想了想。正要再继续说什么,忽然小邵将手里原本对着林绢的摄像机一下转到了窗口处,低低嘀咕了一句:“哎?那是什么?人?”   “操!”听他这一说,谢驴子不由骂了声粗话:“跟你们说多少遍了少他妈装神弄鬼,还说!学人开玩笑也不看看现在的状况!”   “老谢!”他刚把话说完,何北北突然一把扯住了他,随后将手用力指向窗外正北偏西的方向,压低了嗓子却又掩饰不住兴奋地道:“真的有人!或者是……那啥……”   那方向果真似乎有条人影。   在顺着何北北所指的位置看去的一刹那,我见到那地方一片树影摇曳间,好像真的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那里慢慢走动着。随后突然朝前晃了下,没等我们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随着边上灌木丛一阵抖动,它一下子便在夜色里失去了踪迹。   “追!”当即一挥手,谢驴子带头便朝门外奔去。   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小邵,汪进贤,韩哲,何北北他们四个男人便紧跟着奔了出去,只留我们四个女人在原地待着,罗小乔显然是被她男友硬留下的,不然以她性子早跟了去,此时一脸兴奋地蹦跳到窗户边,一边扯开挡住了她视线的符纸,一边兴奋又期待地咕哝:“终于要拍到了……终于要拍到了……” 第183章 养尸地九   相比罗小乔的兴奋,张晶倒依旧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淡淡说了句:“别高兴太早,也许只是猴子之类的东西。”   “猴子的个头有那么大么?”罗小乔反驳。   “这里两边都是山,难保不出猿类,猿的个头就能有那么大。”   罗小乔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摇摇头:“跟你说总是最没意思,要你承认世上有鬼真比登天还难。”   张晶笑笑,目光扫到窗上和墙上剩下的那些纸符,便望向我,问:“这么多符,你们贴的么?”   我点点头。   她再次笑了笑,“有意思,原来所谓无神论者,偏偏是最信鬼这样东西的,连出门都带着这种玩意。”   虽然话音里没有谢驴子他们那种明显嘲弄的感觉,但我不喜欢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她刚才看着林绢时那样子一样,某种若有所思,好像我是她某个研究对象。所以没再同她说些什么,见林绢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就坐到床边,问她:“你刚才看到的那人什么样,还记得么?”   这话令她肩膀再次抖了抖,几乎把送到嘴边的香烟也给抖落到被子上。然后费了点劲把烟给点燃了,她低头用力吸了两口,才瞥了我一眼皱眉道:“我都快吓死了,怎么记得住那人脸长什么样。反正就知道是个女人,好像有点年纪吧,瘦瘦的,脸还有点长……”说到这里顿了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便又道:“我好像记得她睡在我边上时,靠她那一头一股股的冷风,我还以为是窗子没关牢。但现在,你看,我一点风也感觉不到,所以你说怪不怪,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   最后这句话,显然是有心说给张晶听的,因为她向张晶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并且望向她。   张晶没有回答,也似乎并没有听见林绢的话,从之前和我说完话后她头就一直低垂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倒是罗小乔,在听完林绢的话后转过身,搓了搓手臂突兀道:“有点年纪,瘦瘦的,脸还有点长,听上去倒是跟王寡妇有点像啊。是吗宝珠?”   我没作声,但心下倒也认同她的说法,因为王寡妇的确比较瘦,脸也有点长。   但如果真是她,这不就意味着当真有魂魄来过这间屋,并且还是在我窗户上贴着符的情形下,而我和那些符竟都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亦或者……之前大门口的那团火,难道就是她进来时所发生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   虽然王寡妇生前待我很好,我也挺喜欢她,但我绝对不想要在这样的情形下同她见面,更何况这会儿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究竟在什么地方,无论刚才在客堂里,还是在这件屋子里,我都没有见到过任何有魂魄存在的迹象,而偏是这种完全无法确定的状况,却是比真见了她魂魄站在这里更加令人感到可怕的一种感觉。   所以当罗小乔走到我身边问我话的时候,我一度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直到她弯腰靠近了我一点,在我肩膀上轻轻推了把,我这才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她跟张晶都在朝我脚下某处看着,并再次问我道:“宝珠,这是你踩的么?”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就在离我脚不远的地方,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那片水泥地上有一些白色的粉末。它们淡淡的,好像人的脚印似的样子,沿着床边到门口一直线,估摸着大约有五六对。可惜被刚才我们走来走去时给弄糊了,有些看起来明显一些,有些则糊得几乎完全看不出形状,只依稀可辨脚印是光足,并只有前掌部分,仿佛一路踮着脚前行,直至张晶的脚下处,其中一对的脚印却很突兀地反了个方向。   好像到了这里后又离开了,但只此一对,因而显得有些孤零零地反转在其它脚印边上,脚掌宽阔的部分朝着窗口的方向,似乎自这一步后便凭空消失。   张晶低头用自己的脚在它们边上比划着大小。   我想起刚才在跟我说完话后,张晶就一直这样低着头。原本以为她在想什么事,却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注意到这些脚印了么?当即朝她看了眼,我一边摇摇头道:“你看这脚印都能看得出脚趾,这么冷的地方,我怎么会光脚在地上走。”   “说得倒也是,”罗小乔咕哝道。低头又仔细看了两眼,正打算再继续说些什么,没料想林绢趴在床边也正全神贯注望着床下的脚印时,嘴里烟头上烧得火烫的烟灰突然径直掉了下去,刚巧落在那脚印淡淡的白粉上,只听嘶啦一声响,便见一团火光骤地亮起,像条急速窜出的蟒蛇般一口朝着张晶的小腿上狠狠咬了过去!   张晶的裤子立刻就被烧着了。   本是羊毛质地的料子,被脚下直窜而起的火一点就着,瞬间焦臭伴着股浓重的蛋白质烧糊味,一时竟令守在她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突然发生的我们都给吓傻了。   直至听见她扭曲了脸尖叫呼痛,才一下回过神,我赶紧抽起被子猛地朝她腿上拍过去,又被罗小乔迅速倒下一瓶矿泉水,这才将她腿上的火焰给扑灭。但由此引起的伤势已是不小,在用水将边上烧破的裤子淋开后,可看出她小腿上已被烫出很大一片水泡,所幸裤子厚,她腿又细,所以没造成更大的伤害,不然这荒山野岭的,我们根本不可能带着她去医院治疗。   “该死,这不是老谢他们带来的磷粉么,我还当是石灰……”一切平静下来后,罗小乔看着地上剩余那些脚印心有余悸地咕哝了一句。   我也意识到了这点,但没能说什么,只随口道:“赶紧清理了吧,这东西燃点太低,万一再烧起来怕有麻烦。”   “那也得等他们回来拍好了再说。”罗小乔想也不想便否决了我。   于是我也没再跟她继续争,只怔怔看着地上那团被烧焦的痕迹,脑子里再度乱成了一团。   我试图理清楚眼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这沾了白磷粉的脚印是属于谁,它一定是从客厅方向过来,并且踩倒了那些曾被汪进贤谢驴子他们铺在地上的磷粉。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之前始终没能见到这个‘人’,也没见到被它踩出的脚印。   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脚印的残余物,虽然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楚基本的形状,但起码可以看出,它们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些鬼脚印很像,同样都只可见到半足,而且脚趾并得很拢。   有人说鬼没有脚后跟,所以走路总踮着脚。但那其实是个误区,只因为魂魄很轻,令它们处在游荡的状态,偏又习惯了做人时的走姿,因而就成了这种姿势。而脚趾之所以并得很拢,那是因为它们保持着死后僵硬的状态,所以若深夜在荒僻地方不巧见着有人踮足前行,那么就该注意回避了。   基于以上,我想这屋子里恐怕真的有那种东西蛰伏着。或许在用某种方式躲避着我,因而我无法见到它们的踪迹,当然也可能情况更为糟糕,那就是——它们凶险到了已经能避开我这双阴阳眼。   我当然不希望是后者。   记得狐狸说过,鬼凶为厉,再凶为煞。普通的鬼很弱,若是一般人的时运差些身体差些,那么不需要具备阴阳眼,那些人也能见到那些东西。但若是比煞还凶险,则即便像我这样生有一双阴阳眼,也恐怕无法将它轻易窥见。   这么些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的鬼,有很寻常的,也有极凶险的。   但凡只要它们出现在我面前,我都可以看见。   所以,我完全无法想象那种能比煞还凶险的鬼究竟会是凶险到什么样一种地步。   而那种东西的出现又究竟带着什么样的目的?   大凡亡魂,只有在对生前世界存着无比的执念时候,它们才会放弃进入往生,并不停地在一个只有它们所能感知的世界里游荡,或者干脆被束缚在自己所执念不忘的那个地方,经年不得离开。因而我想知道它们真是被汪进贤他们‘请’来的,还是根本就一直在这地方没离开过。   如果是后者那还好,至少怨气弱于执念。而如果是前者,那就危险得多,因为游荡得越久,执念就越深,并会转变成日益强烈的怨气。那怨气长年累月地被如岩浆般压制着,一旦有一天被唤醒,则如火山爆发,完全不可收拾,比如当年那灭了整整一村人的大奶奶,便是最现实的例子。   但无论前者亦或后者,能够不避讳‘引火烧身’的东西,必然都是极其棘手的。因而继续同它们处在一室,那么无疑引火烧身的便就是我们这些活人,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必须要设法说服他们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才是,而张晶这一受伤,让我觉着或许是个难得的契机。   想到这里,正打算试着先说服罗小乔,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我看到那些追着“鬼影”而去的男人们正相互间低声说着什么,一路朝这屋子走了过来。   罗小乔见状赶紧蹦跳着迎了出去。   不出片刻他们都陆续进了屋,应是已听罗小乔说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所以谢驴子头一个到了这房里,手里还提着他们所备着的医药箱。走到张晶跟前一看,不由皱了皱眉,随后蹲下身熟练地开始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我和林绢道:“这屋里有沾了白磷粉的脚印?”   我没来得及吭声,罗小乔已一边将其余人拦在门口处,一边指着地上模糊的那些粉末印道:“就是这个,看,还算清楚吧,我都可以看出脚趾头。”   “确实啊……”见状小邵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立即蹲下仔细地用摄像机拍了起来,随后疑惑道:“只有前掌,难道是踮着脚走的……”   “对啊,不是说鬼都是踮着脚走路的么,因为它们没有脚后跟……”   “人也是可以踮着脚走路的,”罗小乔那句话还没说完,被我出声打断。见她有些不满地转过头来要反驳,我立刻望向谢驴子,对他道:“张医生这伤看上去挺严重的,不如我们马上送她去附近的镇医院吧,万一恶化就不好了。”   我这话令谢驴子迟疑了下。看得出他有些为张晶的伤担心,但又克制不住自己在这村里寻鬼的欲望,毕竟刚刚才见过疑似鬼的东西出现,因而有些犹豫地抬头望了望门口的众人,随后才对张晶道:“她说得倒也是,要不今晚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也许是立刻便感觉到了其他人望向她的视线,张晶笑了笑,道:“已经用过了抗菌消炎的药,就这么点小伤没啥大不了的。说起来,你们刚才见到那东西了没?”   “没有。”见她这样   说,谢驴子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但仍是看得出他颇有些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随后他道:“那东西等我们追出去时就已经没影了,不过呢,倒也不是就完全没有任何收获,因为我们在一路沿着外面那条路搜索的时候,见到有一栋屋的门敞开着,所以我们就进去看了。你猜我们在那里头发现了什么?”   “什么?”   他想卖关子,但还是忍不住比划了个盒子的形状,颇有些兴奋地对张晶道:“我们发现了好几口棺材。”   “棺材?”听他这一说,罗小乔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蹲到谢驴子身边望着他,急急问道:“是义庄么老谢?但没听说过这村里有义庄啊……”   “不是义庄,”谢驴子还没回答,汪进贤朝屋里走进了一步,道:“就是一栋普通的房子,但客堂门敞开着,里面摆着很多棺材,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而且那些棺材都是空的。”何北北插嘴道。   张晶闻言眉头一皱:“你们还去开别人棺材了?”   “没事,”谢驴子见状笑笑:“反正都是些无主的,而且都是空棺材,就不知道摆在那里是为了干什么,网上也没见有人说起过,所以打算明天一早过去再仔细研究一下。”   “你们不会是想在那种地方也招魂吧。”闻言林绢冷冷问了句。   “没这么打算,”汪进贤朝她看了一眼,笑笑:“其实仔细想想之前宝珠说的话,倒也觉得没错,在这种地方贸然招魂的确冒失了些,所以到时候我们也就过去取一些镜头。”   “取完我们就可以走了么?”我问。   他沉吟了下,似乎很快地同谢驴子互相望了一眼,随后对我道:“你是米婆的后代,所以有个问题我想问问看你。”   “我姥姥不是米婆。”   “呵,我们不纠结这个。”   “那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就想问问你,知道养尸地是怎么回事儿么?” 第184章 养尸地十   养尸地又叫荫尸地,传闻里是丧葬风水里最为凶险和需要避讳的地方,因为范围内的土地天然阴盛以致吞噬了地气,所以有‘葬在那种地方的尸体不容易腐烂,天长日久容易尸变。’这一说法。听说最佳的养尸地里连细菌这样的微生物也无法生存,是一种完全没有任何生气的地方,所养的尸体不仅尸身不腐,还能‘起尸’,若被具有异能的人操纵,则成了凶险无比的一种存在,比如走尸一族所操纵的那些。   但虽然知晓这些,我当时却并没有回答汪进贤的问题,一来不想因此而引起他们对鬼怪一说更大的兴致,二来总觉得这些人既然是对鬼魂抱着极大的兴趣而来,不应该还需要问我关于养尸地的事,想来他们在来之前必然是做足功课的。   所以既然他突兀这样问我,肯定不是单纯为了想弄明白养尸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所以我没吭声,看他继续还会说些什么。果然片刻的停顿之后,在众人纷纷投向他的狐疑目光中,他好像说故事一样慢悠悠地又道:“刚跟着老谢追出去的时候,你们都走得很快,我没能跟上你们。但正因为这样,让我无意中看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罗小乔问。   “记得刚到这村子时宝珠姑娘曾经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就是关于那个墓姑子的事,”说着,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你说这村里很多牲口死得很特别,是吧,肚子被刨开里面除了骨头什么也没了。我本来觉得你可能是胡编的,为了让我们感到恐惧而知难而退,不过当我见到那个东西时,我觉得那故事的真实性还是比较强的,因为我见到了一头羊的尸体,就在老谢他们经过的地方偏左一点的一栋房子土墙边,半边身体在土里,半边身体在外面,颜色几乎和周围的土一样,所以如果不非常仔细的话,根本就发现不了。”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罗小乔再问。   他笑笑:“我当时想借着手电光去找他们的行踪,我说过,他们跑得很快,而我的腿有点风湿,所以被他们拉后了一大截。但那光在让我扫到小邵的同时,也无意中扫到了那只羊露在泥土外的半具尸体,当时望见头颅的形状时我还当是个人,所以赶紧跑过去再仔细看了,之后才发觉原来是头羊。它当时的样子就跟宝珠所形容的差不多,除了头以外,整个身体就像层皮一样嵌在泥地上,很薄的一层,不过还能看出里面的骨头。”   “是么?”听到这里谢驴子不由插嘴:“它在哪里?你刚才怎么不说现在才说,赶紧带我们看看去。”   汪进贤朝他轻瞥了一眼,道:“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除了尸体的形态,有一点让我觉得最意思,那就是这村子里没人应该有好些年头了吧,所以,这羊死了最起码也应该有二十来年了。但奇怪的是它居然一点都没腐烂,你们想想吧,那么些年终日就那么半埋在土里,一般尸体早就成一堆白骨了,但这头羊的尸体就像保存在密闭空间里的木乃伊一样完好无损,甚至它的皮肤和毛都和周围的土一个颜色了,但它连眼珠居然都没有烂透。”   “眼珠也没烂?”张晶有些吃惊地轻吸了口气:“不可能啊……”   汪进贤对她这反应颇为满意,因为这是整晚间这名心理学专家兼无神论者第一次露出这样动容的神情,所以微微停顿了下,他才点了点头继续道:“的确不可能,但却是事实,总之到了白天我领你们去,你们自然就清楚了。”   “不如现在就去呗?”小邵扬了扬手里的摄像机道。   “不急,”汪进贤摇摇头:“你看,这地方并不干燥,也不是极度寒冷的地方,所以无论怎样,在正常条件下一般尸体就那么裸呈在土地里,早就烂透了,因而,除非出现一种情况,才能让那头羊尸经过多年都不腐的奇迹所发生,那情况就是……”   “养尸地……”汪进贤最后那句话还未说完,谢驴子瞪大了一双眼脱口道。   “是的,养尸地。”汪进贤闻言点点头。随后目光闪了闪,朝众人看了一圈后他再道:“而正是因为这一点,让我想起了关于这个村子的另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谢驴子问,一边又似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句:“还有你没跟我说过的传闻么?”   “有,因为当时觉得那可能只是个别人捏造故事,我也就没说,顺便也是为自己下本小说留个素材。”说着汪进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道:“事情是从我一个读者那里听来的,我姑且叫他X吧。X是个蛮早以前就开始跟我网上连载的读者,他私下常跟我聊天,属于没见过面但交情也算比较久的那种。那天老谢刚把我们那帖子发出来置顶,他就在QQ上密我了,说有件事想让我知道。”   “他说他以前老家就是黄泉村的,二十多年前随他爹妈和爷爷离开了那个村子搬进城里,希望我不要贸然进那村子。我就问他了,为什么当初他们全家都搬离了那个村子,是因为黄泉村死那么多人的关系么?那时X似乎迟疑了下,隔了好一阵才再次发来信息对我道,不是,他们全家早在村里出事前就搬走了,至于搬走的原因,是因为那时他们家存了笔钱,所以想给祖上的坟重新迁到个风水更好的方位去,于是就挑了个黄道吉日将他曾祖父的棺材从村子的墓地里给请了出来,谁想请出的同时,却发生了点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先是抬棺材的工人嚷嚷说,那口棺材特别沉,都要把人肩膀给压垮了。但通常棺材只有那种木质特别好的才会特别沉,而那人曾祖父去世时,他们家里家境并不好,所以只能制了套薄棺,这也是后来X的父母及祖父想要将它重新进行迁葬的原因之一。”   “而就在那些工人抱怨棺材抬沉没多久,那用来吊着棺材的绳子突然间就断了,棺材一下子从六尺高的地方掉回了原来的墓坑里。当时棺体就断裂了,虽然上面看下去没什么大碍,但守在一旁目睹这过程的X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裂开的棺材板底下,弹出了半条软塌塌的手臂。”   “原本棺材裂了露出尸体是没什么特别的,但X当时所见的情形却很特别,特别在那口棺材里的死者已经被埋了至少有半个世纪了,但从棺材里弹出来的那条手臂,它露在寿衣外的那只手掌竟然一点也没有腐烂。虽然干瘪枯黄得像团干柴,可皮肤是皮肤,指甲是指甲,那手指看上去竟好像还有弹性似的,在从棺材里被弹出的一刹那由原本合拢的状态中舒展了开来……”   到底是做文字工作的,在汪进贤不紧不慢说着那些东西时,有如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冷。   我几乎可以异常清楚地在脑子里勾勒出那个X当时所见的情形,直至第二天被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晒着,那种抑郁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仿佛在我脑子的某一个黑暗角落里顽固地生了根,发了芽。   随后一路上,在跟着这些人前往前夜所说那个地方的途中,我跟林绢手挽着手慢慢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快步走在村子清冷死寂的小路上,并如此兴奋地高谈阔论着前夜的事情、以及汪进贤后来所说的那个X的故事,我有种仿佛同这些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般的感觉。   当真叫无知者无畏,他们从未见过那些凶险的东西,所以完全无法知道自己一味所追求想要召唤出来并拍摄的东西,究竟可能会有多么可怕。   却也难怪,谁叫汪进贤后来所说的那些东西,对于这些原只想拍些鬼影的人来说,无疑是种崭新的、无比强大的诱惑。   关于那个X的故事,后来汪进贤是这么说的。   当时参与迁坟的人都看到了棺材里那具尸体的状况,几十年没有腐烂,他们觉得非常惊讶,并由此认为,这块坟地一定是风水宝地,能把尸体保存得那么完善。   只有X的爷爷不这么认为,因为那老爷子书念得比   较多,对风水什么的概念也比村里其他人要多一些。所以在将棺材修正一番重新埋回原处后,一到家,老头就对X的父母说,糟了糟了,这地方没准是个养尸地。养尸地所在的地方阴气极盛,生气全无,所谓人在人死,兽过兽亡,是个大凶之地。也不知过去那么多年这村子究竟是怎么会保存了这么多人丁,按理说,该是早都已经死绝了的。   所以没过多久,他们一家就匆匆从黄泉村里搬走了,走时虽然暗示过周围的乡邻这地方不好,能搬赶紧搬,但说得如此隐晦,又能有谁能够明白呢。   而就在X一家搬走后不久,这村子竟真的就变成了一座死村,因而在网上一见到谢驴子所发的帖子,他就赶紧发消息给了汪进贤,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不要到那里去冒无畏的险。岂料这非但没能阻止汪进贤去黄泉村的念头,反而被他当作一个很好的小说题材给记了下来,并打算等到他们在黄泉村所拍的视频一旦在能网上引起轰动,马上趁势就推出这个故事。   死村,鬼魂,养尸地。   如果关于这村子的一切可怕传说都是真的,并被他们侥幸拍到了哪怕一点点的真实线索,那么一旦在网上传播开来,所能带来的反响和连锁利益将无法估量。   怎不让人倍感诱惑。   回想到这些,不由令我用力叹了口气。   无法如他们那样走了那么久仍保持着如此旺盛的体力和精力,着实也提不起什么劲,只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槐安村本不是个不大的地方,为什么走了那么久还没见到他们所说的地方出现。感觉似乎走了有一整个上午了吧,就在这些田野树丛和空屋间穿梭着,也不知道还要再走多少路。   正这么琢磨着,林绢似乎也已经累坏了,仍不住站定脚步大声问他们:“喂!到底还要走多久才到??昨晚也不见你们走那么久,怎么到现在还没到地方呢,用的时间都能打个来回了吧??”   她的话令前面那些人一时也站定了下来。   抬头四下张望了阵,谢驴子咕哝道:“说得倒也是,昨天记得没走那么久的,怎么这会儿走了那么长时间还没看到那栋房子呢……”   “我记得那里有一丛槐树,”汪进贤道,“树下有个低矮的瓦房,边上的围墙下就埋着那头羊尸。找着那地方,应该就离那栋屋不远了吧。”   闻言拉长了脖子,何北北手搭凉棚朝前张望了两眼后道:“可是这里到处都有槐树和低矮的瓦房啊……”   他个子高,那样高的个子没找到目的地,于是众人只能继续朝前走,一边留意着边上是否有横生而出的被忽略的支路。   “该不会是鬼打墙吧?”没走几步,小邵扛着摄像机忽然这么嘀咕了一句。   这话立时令罗小乔几步跳到了何北北身边,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回头朝小邵瞪了一眼:“老谢说过啥,人吓人吓死人,别他妈乱说话。”   “唷,你居然也会怕。”小邵揶揄。   罗小乔红了红脸,哼了一声:“倒是不怕,我带着城隍庙请的开光护身符呢,怕个鬼。但是鬼打墙总不是什么好事,你没事就别自己咒自己了。”末了咧嘴笑笑,道:“看你走得那么慢,当心头一个被鬼拖。   “呸你!这女人说话这么毒!”   “怎么着,谁让你先乌鸦嘴……”   “都他妈别吵了!”   就在罗小乔和小邵争得越来越起劲时,谢驴子突然一声低喝打断了两人的争闹,随后朝正前方偏东处指了指,回头问汪进贤道:“老汪,是不是那里?”   这句话立时令所有人将目光朝那方向转了过去。   随后听见罗小乔兴奋地‘啊’了一声,而我亦在这时见到那地方,在两三棵浓密的槐树荫下,一团扁平得如同被压路机碾过的羊尸静静一堵低矮的围墙下横躺着。全身几乎同周围的泥土混合成了一种颜色,唯有头颅从土中露出半截来,有些突兀地杵在那里,并有些突兀地用它那露在外面的一只完全没有腐烂的干瘪眼睛,静静地‘望’着我们。 第185章 养尸地十一   绕过羊尸,再往偏右方向一条几乎看不清路面的小道上朝前走了不多会儿后,透过几棵粗壮的槐树和半人高的蒿草,一圈看上去特别老旧也特别灰暗的宅子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宅子看上去应该是早于明清年代的建筑,面积不大,正门那间房甚至有点儿狭窄。不过相连的三间厢房都挺大,环着中间一道天井,因而有点四合院的感觉,比起之前我们所见的那些房子,显然是要考究很多。   但在阳光下,也不知是砖头颜色的关系还是光线角度的关系,它看起来又好像比其它那些房子都晦暗,仿佛有一种用太阳的热量也无法驱散的冰冷感,在我离得老远朝它看着时,正从这房子铁青色的砖墙里慢慢散发出来,无声映着两旁红漆刷的承重柱。   而那些原本色泽鲜艳的柱子,在时间的湍流里则早已被侵蚀成了一种枯血般的色泽,令它们似乎同周围斑驳的墙面混成了一体,于是使得那片宅子看起来总仿佛模模糊糊的。   正如谢驴子他们所说,宅子的大门敞着。   确切的说,是半边门掩着,另半边门板则断成了两截躺在地上,好像一具布满了灰尘的干巴巴的尸体。门板雕着很细致的小人和花鸟,窗户上也是,它们看起来是这套建筑上唯一具有点儿生气的东西,在阳光下活灵活现地起伏着身上的线条,却又透着种来自遥远年代里的异样气息,因而令人无法长久地直视。   小邵低头专注拍着那些雕刻时,我们已随着谢驴子的身影一路穿过大门径直入了天井。   天井很小,一棵有点年头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挡住了正午大部分的光线,又有穿堂风不停地从中走过,发出些细细的仿佛哨子般的声音,于是令这小小的空间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   谢驴子站在那棵槐树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没再像之前那样阔步继续朝前走,而是有些兴奋又有些谨慎地朝前看了两眼,一边低低咕哝了声:“唷,白天看感觉跟夜里还真不太一样,怎的大太阳底下反而让人瞅着发毛。”   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是这套宅子的主屋。   主屋的房门也敞开着,坐东朝西,四扇排门六道窗,令它看上去非常宽阔。虽然槐树荫挡住了大量光线,仍可看出幽深的堂屋里头至少有百来平米大小的面积,但这么大间屋,里面却几乎没放任何家具,只在正中间那面墙壁处摆着张长条状的供桌,上面一盏锈迹斑斑的香炉和几张看不清样子的贡品盘胡乱堆放着,桌底下横七竖八躺着几条长形木箱状的东西,破败不堪,一路排到门槛处。   见状罗小乔轻   吸了口气,扯扯一旁的何北北目光闪烁道:“那就是棺材么?”   何北北点点头。   她于是兴奋得脸微微红了起来。如她和我这样年纪的人,棺材这东西通常只在荧幕或照片上看到,真正的亲眼见过,很少。所以一边雀跃着,一边又稍稍带着点怯意,她钻在何北北高大的身躯背后对那些破烂的东西看了又看,直至见到谢驴子继续朝里走,忙跟了过去。   一不小心挡住了谢驴子的镜头,他忙不迭挥手要她让开,一边对着镜头的方向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4月24日,正午十二点晴,我们现在来到了昨晚见到棺材的那栋房子。之前你们已经见到了汪老师说的那头羊尸,它的状况你们已经很清楚了吧,那么多年都没有腐烂,绝非是我们造假。当然,为了增加更多的可信度,我们还会继续追拍下去,看看是否能搜集到更多的确凿证据,来证明这村子不单如传言里那样闹鬼闹得凶,还是个正宗的养尸地。现在跟着我一块儿进去看看。”   说罢,他转身径自朝那洞开的屋子里走了进去。   我完全不想跟进去,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口棺材集中堆在一个地方。这状况看起来很古怪,一个不是义庄的地方为什么会停那么多棺材,必然有它特殊的原因,我不愿去想究竟会是什么原因,也不想跟那些陈旧得木板都已经腐蚀的棺材靠得太近。   这么打定了主意,一旁的林绢却紧跟在谭哲身后也朝那屋里走了进去,虽然走得不情不愿的,但仍回头招呼我道:“你愣着干吗,宝珠,快跟上,一个人在外头多吓人……”   我正要拒绝,忽然隐隐听见风里似有些异样的声音,刺啦啦的轻轻一阵,在我身后某个方向一晃过。   不禁令我吃了一惊。   赶紧回头看,就见到我们刚才进来的那道大门处,隐隐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那儿蹲着,但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那是什么。当即忙想叫其他人也过来看,但只不过眨了下眼的功夫,那东西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有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在半扇黑糊糊的门板外斜着,照着外面空荡荡又长满了杂草的空地,伴着周围穿堂风从枝叶间流过的沙沙声响。   “宝珠?”这时听见林绢又叫了我一声,于是我匆匆跟了进去。   无论怎样,人多总是比较安全,当时我便是这样认为的。   屋内却竟比天井里的温度更低。   四月份的天,这里头的气温却怕是只有不到十度,因而呼吸时隐隐带着白色的水汽,这一异常的状况理所当然地被小邵很仔细地拍了下来。但其他人却并未很在意这点,他们不停地用一种惊叹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不停地发出一种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般的叹息:“天哪……这么多……”   “好壮观……”   “这都他妈什么年代的东西……板儿都跟化石一样了啊……”   “好家伙……好家伙……”   引得他们这样啧啧惊叹的,是整整一屋子的棺材。   也只有进到里面才会发觉,之前在外头看到的那一些,仅仅只是管中窥豹而已。这偌大一间几乎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的屋子里,浩浩荡荡摆着近百口棺材,长长短短,在室内幽暗清冷的光线下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阴气。   这对于一群可能自出生起至今从没真正直面过一口真正棺材的人来说,无疑是震撼的。   而那些棺材分明是从土里被挖出来的,上面残留着的泥土干得仿佛石头,斑斑驳驳同棺材板上的油漆和纹理黏成了一体。有的外表看起来还算新,好歹看得出漆水颜色,有些则几乎就像块化石,依稀可从干硬的土层中勉强辨别出棺椁的纹理,还有大大一个‘奠’字,仿佛一张饱经沧桑的人脸般烙刻在干尸般的棺体上,看起来至少在土里埋葬了有数百年之久,但保存得相当完好,几乎完全没有破损。   而无论是比较新的,还是老得仿佛化石一般的,这上百口黑压压的棺材无一例外都被打开了原本密闭的封口。   那些钉住棺材板的钉子全都被抽去了,有些棺盖甚至都没有被盖上,只草草斜放在一边,露出里面空落落的四壁,以及一些用来垫在尸体下的棉被。棉被原也应该是保存得极好的,但暴露在空气中久了,便褪去了原先的色泽,一些年代久远些的便如蜡黄褶皱的皮革般皱巴巴卷成一团,年代近的则还保留着原先的光泽,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在它们上面腐化过。   “邪门,真他妈邪门。”慢慢从那些棺材间走过时,谢驴子用手电照着几口没有盖子的棺材轻声叹道,“怎么摆了那么多棺材在这里,而且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是不是就像汪老师说的那个X的家人一样,是把旧的坟迁出来重葬?”何北北猜测。   “重葬?”谢驴子嗤笑了声:“重葬哪有那么随意,而且哪有同时上百户人家一起重葬的。我比较感兴趣的倒是,这里头的尸体都上哪儿去了。”   “尸变了?”罗小乔刚说出这三个字,不由被自己逗得大笑起来。咯咯笑了一阵发觉除了自个儿男友有些尴尬地陪着她笑,别人仍都一本正经的,便没趣地撇了撇嘴,又道:“不然那些尸体都去哪儿了,你们说。”   “尸变是要有各种因素才能形成的,”汪进贤在边上淡淡说了句。   她闻言立即问:“什么因素??”   “首先需要养尸地,它能让尸体保持不腐。但不腐的尸身需要依靠怨气才能‘起尸’,所以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即便尸身不腐也无法引起尸变。而怨气分很多种,最厉的那种才会起作用,并且尸变过程很长,中途稍微有点变故,一切就都废了。所以,尸变这东西听着有意思,但谈何容易。”   “您知道得可真多,汪老师……”一番话令罗小乔肃然起劲。汪进贤笑了笑,依旧慢条斯理地说了句:“看恐怖小说看多了,你也能这样博学。其实多数也就是些杜撰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宝珠姑娘?”   说着他转头望向我。   我没搭腔,只低头看着脚下一口棺材。那是口很小的棺材,通体漆黑,三尺来长,显见是口童棺。令我有些动容的是棺材上没有其它棺椁那种‘奠’;‘寿’类的字样,只贴着几张卡通米老鼠粘纸,是我小时候很流行的那种粘纸。纸已经褪色了,依稀能辨那傻乎乎的老鼠露着傻乎乎的笑,显见,这可能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所给自己小孩所留下的唯一陪伴物。   便有些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将上面薄薄一层棺盖翻开来,想看看里面还会有些什么。   岂料刚一打开立刻扑鼻一股浓重的腥味直冲了出来!   紧跟着我一个趔趄朝后跌坐到地上,因为那层薄薄的棺盖下赫然躺着一具干瘪的猫尸!全身黑毛看上去仿佛潮湿般一团团粘连在一起,硕大的头颅下那条脖子被跟粗绳给套着,勒得很紧,紧得令它那双漆黑的眼全部从眼眶里鼓了出来,仿佛无比惊恐又无比震怒地瞪着我,把我惊得几乎尖叫出声。   “啊!”身后却因此真的响起阵尖叫。是林绢和罗小乔。   林绢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几步朝屋子外冲了出去,罗小乔则在短暂的惊惧之后,立刻同其他人一起围拢了过来,随后聚在那口小小的棺材边地头仔细看着,一边啧啧惊叹道:“这猫死得可真惨……还给它做了口棺材啊……小邵小邵!赶紧拍下来!”   就好象一群突然间闻到了血腥味,然后兴奋地聚集到一起的蚊子。   当时当地,我已实在想不出任何更合适的字眼以形容他们见到那只猫尸后,所表现出的种种。   眼见小邵手里的摄像机拍着拍着几乎都要碰到它身上了,我再也看不下去,当即跳起身用力将他朝后拽了一把,并大声对那些人喊道:“别拍了啊!都别拍了啊!!”   “你怎么了??”小邵站稳脚步后一脸疑惑地将摄像机朝向我。   我将他手推开,对谢驴子道:“你知道这只猫是怎么回事吗?它就是墓姑子的那只猫啊!”   “噢……”听我这一说,谢驴子原先有些难看的神色一瞬似乎变成了某种了然,甚至笑了笑,他再次朝棺材中的猫尸看了一眼:“原来它就是你说的那只被村民吊死的猫。”   但我没跟他们说的是,这只猫有古怪,它似乎是能幻化成人形的。   可是没等我为此再说些什么,谢驴子走到我边上对着镜头继续又道:“现在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曾在这村里生活过的宝珠刚刚对我们说,这头猫尸就是当年发了疯咬死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墓姑子的猫,你们仔细看镜头,它当年就是被这里愤怒的村民用这根绳子给活活吊死的,虽然我们不清楚当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我猜测,也许是为了将对墓姑子的愤怒转移到这只猫身上去吧。真是够愚昧也够残忍的。”   这男人一旦说话就像一只被打开了的水闸。我想打断他的话说当时并非是如他所猜的那样,但迫于他的语速,以及关于这猫令我难以启齿的诡异,只能作罢。   只静静在一旁站着,见他话音告一段落,方才开口道:“老谢,这段视频你们不能播。”   “为什么。”他迅速看了我一眼。   “这只猫死得很惨,墓姑子的事情也很悲惨,而他们都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不是鬼鬼怪怪的东西,因此不能这样公开在公众博客上,缺德的。”   他们为此静了静。   片刻,谭哲走到我边上对谢驴子道:“她说得也是,我看这段不如还是算了吧。”   “算了?”一听这话罗小乔皱了皱眉:“但辛辛苦苦跑到这里拍了那么多,这只猫尸算是最能吸引人的亮点了吧……”   “还有羊尸呢。”何北北道。   罗小乔再次皱眉:“羊尸他们搞不好会认为是我们作假,哪像这只猫尸……况且还跟二十多年前真实的事件有关联,做后期要好做得多啊……还有据可查的……”   “你他妈就知道亮点和后期吗?!”我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话,对着一个女人。   她似乎被我的神情给惊了惊,不由朝何北北边上靠近了点,撇撇嘴嘟哝道:“你就管你自己玩呗,我们做我们的事,反正也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只猫当初怎么死的吗??活生生被人往树上吊,一直到咽气它至少挣扎嚎叫了几分钟啊!!你知道它主人怎么死的吗??活生生咬断了自己的动脉啊!!有着这种惨事发生过你们怎么可以当成吸引人看的娱乐放到网上去公开??这他妈是作孽啊!!”   一叠声将话从喉咙里一起倒出,他们再度静了静,连林绢也从门外再次走了进来,走到我身边朝谭哲狠狠瞪了一眼,道:“走吧,宝珠,我也呆不下去了,他们爱拍由着他们拍去,我们就是靠两条腿走也走出这个鬼地方!”   她这话却叫我冲到脑顶的血重新冷却了下来。   走?不是这么容易,这一路太长,两边都是山,荒郊野岭的也不知多少天才能看见一辆车经过,我们两个人无法这样冒险。况且谢驴子早上带队出来时,曾跟留守在王寡妇家的张晶承诺过,等拍完了这里就带队回去给她找医院看脚,所以我们实在没必要这样冲动。   因而朝她摇了下头,正想寻个方式跟她说明,便听谢驴子淡淡道:“你说得也是,宝珠,那这段视频咱就不用了。”   这话令我微微缓和了点情绪。   罗小乔却因此而白了我一眼,我听见她凑在何北北耳边低低对他说:“就说不应该带这两人来,都是谭哲!”   何北北笑了笑,没说啥,只拍拍她的头便转身跟着小邵一起去其它的棺材堆里寻找可拍的东西。见状罗小乔似仍忿忿难平,却也无可奈何,便在我蹲下身将棺盖重新给那黑猫的棺材合上时,叹了口气咕哝道:“哎,这样感觉也太平淡了吧,我们这两天拍的东西不都跟走进科学一个样了?无非就点破房子破棺材,配上老谢天花乱坠的扯皮,网上哪儿搜不到这些东西。也就个羊尸可以唬下人,但天知道有几个人会当真。”   平淡?后来罗小乔真如她所期望的,终于见到了不平淡的东西。   什么叫不平淡呢,要她命和她一辈子幸福的东西,总该不平淡的了。   但此时的她,当真是颇为失望的,尤其她没想到老谢会真的答应我不放那段视频。于是又在我边上看了一阵后,她便心有不甘地开始逐一翻看其它那些无人的棺材,仿佛只要从其中一口中找到一具尸体便能令她感到满足,可惜终无法遂了她的愿,因为每一口棺材都是空的。   见状谢驴子笑笑道:“不急,这也就才过了一晚,今晚不如就把摄像机按在这里试试,看看能拍到些什么来。”   这一说立刻令罗小乔的眼睛亮了起来。   而我一听之下不由一怔。   随即仔细看了下他的神色,见他完全不像是仅在安慰说笑的样子,一下子就急了。当即站出来对他道:“还要留一晚?老谢,你们说话要算话啊!说好了拍完这里马上就离开的,怎么还要再继续留这里?张晶的伤你们就不管了吗??”   张晶腿上的伤在早晨起床时肿得有些厉害。   虽然经过了很仔细的烧伤处理,但隔了一夜伤势的后遗症就反馈了出来,她半条腿肿得几乎连裤管也拉不下,更不要说跟着队伍在村里拍摄。所以她便留在了王寡妇家里,替我们看守着行李,原本计划中我们午饭前就可以回去,然后收拾行李走人,带她去最近的医院治疗,谁知现在竟出了这样的插曲。   见我这样问,谢驴子没回答,也没跟着小邵再继续录,只是一声不吭低头走到门外头掏出支烟,塞嘴里点燃了,谁后朝我眯了眯眼睛道:“张晶的事,我当然会管,你别口口声声的拿她当令牌。我跟她有一腿是没错,你也别拿她逼我逼得太紧。再者说,我们都是实在人,到时候片子拍成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咱一个都不会少,所以再留个一晚上,我相信她也不会怎么介意,倒是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的。算你认识那个墓姑子,怎么了,算你见过她和那只猫的死,又怎么了。你不是不信鬼神么,却又一会儿有个会问米的姥姥了,一会儿又扯什么作孽了。真是无神论者,也该知道人死如灯灭,死就死了,还在乎他们的事他们的尸体被拍进视频传到网上么,况且,我们做的事也是在解开这村子二十多年未解的谜,一旦真相被大白天下,那未尝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这个男人一旦说起话便如同打开了水闸,如此利索又犀利的语言,令我像个石雕般傻站在原地,原先质问他时那一瞬的怒气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觉得完全无法回答他的话,也完全无法用我这呆笨的唇舌同他争辩些什么。   只希望此时此地狐狸能在我身边,尤其是之前见到罗小乔躲在何北北身边的那一瞬。   我是多么多么希望狐狸能站在我身边,让我可以躲在他身后,替我说话,替我解决眼前这场无法改变的现状。   只要他在我身边,即便天要塌下,似乎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可惜,他不在……   思路纷乱又难受间,我正想转过身不再去理会他,以及这里所有的人。   却在这时突然见到谢驴子一口吐掉嘴里的烟,朝着前方某个地方瞪圆了眼大喝一声:“站住!给我站住!!”   吼声如炸雷般将整个屋子的房梁都给震动了,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原本的动作。   紧跟着见到他撒腿就朝前方奔去,而他所追的方向,一团黑乎乎的人影从前方正门狭窄的门洞处一闪而逝,身形快如鬼魅。   当即何北北和小邵也立刻跟了过去,不多会儿,便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路走一路止不住地兴奋,大声对着屋里人叫:“喂!都来看!我们把昨晚那只鬼给抓来了!快来看!!” 第186章 养尸地十二   ‘鬼’是个通体散发着股酸臭,胡子长得同一头乱发几乎混淆在一起的男人。   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因为他整张脸就好象一块被无数杂草所覆盖住的树皮,但应该不会很年轻,毕竟头发都花白了。隔着老远就能闻着他身上的体臭,而黄泉村这么低的气温,他却只穿了件袖子都快烂透的棉袄,下半身几乎什么也没穿,就几块布草草裹着,在何北北同谢驴子的夹持下用他两条动物般强壮的腿用力蹬着地,一边抵抗,一边从嘴里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   听起来像在急急说着些什么,但方言口音太重,口齿也太模糊,所以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及至被他们用力推进了屋内,他却又突然沉默了下来,只低垂着头紧紧抱着手里一只帆布包,似乎一瞬放弃了挣扎的念头。但谢驴子恐他使诈,两手仍牢牢将他摁着,随后用力将他推了一把,道:“说!昨晚在外头装神弄鬼偷窥我们的是不是你!”   男人起初没有吭声。   在又被谢驴子用力推了一把时,他身子朝前一个趔趄,突然望见了什么般一双眼蓦地瞪得老大,随即耸起肩猛一挣扎,竟像条鱼一样从谢驴子两手间滑出,在林绢紧跟着的惊叫声中一低头朝着我方向直扑了过来!   我登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呆了。   完全没反应过来,他矮小但极其精干的身躯已腾空飞扑到我面前,径直就跪倒在我脚跟处,在我刚下意识朝后退开的同时,一把甩开手里的包转而将我脚下那口小小的棺材抱了起来。   “找死啊!”随即猛抬起头,他扭曲着一张脸怒视着我,并用一种勉强可以辨别得出内容的普通话对我怒吼道,“你们找死啊!你们都来找死啊?!”   声音竟出人意料的年轻,至多二三十来岁的样子。   而同时我刚发觉,这男人原来受着挺重的伤。他半条左腿上全是血,有道很长的伤口从他大腿处一直划到足踝,所幸伤口不深,但足踝朝内歪出个突兀的弧度,显见是折了。不过从血痕的干枯度来看,这些伤显然并不是刚才谢驴子他们所为,他应是受伤很久了,足踝部的淤血令他整个左脚肿得发紫,也难怪这样强壮和灵活,仍能被谢驴子他们追到并控制住。   一眼看到从他包里滑出来的那一袋袋泡面和零食,罗小乔惊叫道:“老谢!你看啊这不是我们带来的吃的吗!”   “原来是个贼。”谢驴子讥笑般啧了声。见他迅速涨红了脸瞪向自己,便几步走到他边上,招手示意小邵的镜头对向他俩,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支烟递给这男人,问:“你是这村子的?”   男人紧绷着脸没有作声,也没有接过谢驴子手里的烟。   隐约透过那些覆盖在他脸上乱发,似乎能看出这人的目光极其紧张,见状谢驴子再次问道:“村里还有其他人么?”   男人依旧没有吭声,只低头朝手里那口棺材看了眼,随后用破烂的袖子管在那满是灰尘的棺盖上撸了撸。谢驴子便也没再继续追问,只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包泡面来,撕开口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饿么?”   这两个字总算令他回答了声:“饿。”   “想吃么?”   “想。”   谢驴子把泡面递了过去。刚伸到男人眼门前,他一把将泡面夺过,动作快得像只野兽。随后低头用牙三两下把泡面袋扯烂了,张嘴就把干面朝嘴里塞,一块接着一块,好像完全不需要喉咙过度似的。   直到连吃了三包,吞咽的速度才逐渐满下来,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着嘴里的面粒,一边抬眼看了看我们,尤其是我。   “这村子里还有其他人么?”这时我身后响起汪进贤的话音。   第二次听见被问到这个问题,那男人不知怎的嘴角牵了牵,突兀发出一阵似笑又不太像笑的声音来。   “你笑什么?”这令谢驴子不由皱了皱眉问。   “……以……前也有人问过……这问题。”男人说话时总仿佛含了颗橄榄,说着费劲,听着吃力。   “什么时候的事?”   男人翻了翻眼睛,摇摇头:“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没了,都死……了。”   “怎么死的?”   他没回答。嘴里咀嚼着干面,方正的腮帮子随着牙齿的蠕动喀拉拉一阵响,我发觉他一边吃一边又朝我看了过来,乱发下的目光似乎有些闪烁。   “那你知道那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吗?”   这个问题依旧没能令那男人再次吭声,只将目光转了转,瞥向小邵,算是回答。   谢驴子轻轻哦了声,随后朝他周身上下破烂的袄子看了一眼,道:“那些人没带你离开这里么,如果就你一个人在的话。”   男人由此将目光转向他,直直地看了阵,随后一字一顿道:“这里是我的家。”   “这地方不都空了么,你都住哪儿?”   “家里。”   “能带我们去看看么?”这句话是汪进贤问的。他在插了这么一句话后走到那男人的跟前,低头朝他手指仔细看了阵,随后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你的手怎么这个样子?”   经他这么一问,所有人便将目光也   朝那男人的手指上看了过去,随后罗小乔轻轻‘啊’了一声,因为这男人的手指看上去着实很可怕。   每一根都像树枝那么粗,每一根也像树枝那样起伏着很多疙瘩状的硬块,指头部分甚至完全看不到指甲,只有一些硬邦邦的痂状物和老茧覆盖在上面,令整个手看上去几乎已经畸形得不像是手。   见状,汪进贤抬起头对我们道:“静脉曲张很严重造成的,”随后再次望向那男人,重复了一遍之前那个问题:“你的手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挖地。”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挖地?为什么不用铲子挖?”   “他们喜欢我用手挖。”   “他们?谁?”   这句话令那男人突然再次从嘴里发出那种似笑非笑的声音,随后把嘴里的面用力咽进了喉咙,他抹了抹嘴,用比之前流利了些的话音对汪进贤道:“这些问题,以前进村的人也都问起过,现在他们就躺在那些被我挖出来的土坑里。”   “你杀了他们??”谢驴子眉头一拧脱口道。   男人一听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把脸埋进了两只粗糙丑陋的大手里。   片刻后抬起头,朝谢驴子看了眼,摇摇头:“我没杀他们,我怎么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来找死的,就跟你们一样。”   “喂!你说什么啊!”听他这一说罗小乔不由怒喝了他一声,随后别过脸对谢驴子道:“老谢,你跟个小偷多说些什么,看他疯疯癫癫的,八成偷了东西又不想被我们抓,所以装疯卖傻呢。”   这番话令那男人脸再次涨了涨红,霍地抬起头似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忽然间将目光转向我,有些突兀地说了句:“想起来了,我以前见过你。”   “你?”我不由一怔。   “你,和一个老太太,那时候你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个低矮的高度,随后目光再次闪了闪,道:“米婆,你是米婆家的小闺女!”说出这句后他神情显然一下子有些激动起来,甚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有些疯癫又有些木讷,用手一把拨开额头的乱发,仔仔细细看向我。   “……你是?”我意识到他可能是我当初跟着姥姥来这村子时所遇到过的某个人,但我实在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我是黑子啊!”   “黑子……”   在脑子里使劲重复了几遍这简单无比的名字,终于突然间我一下想起来,他原来是李黑子,李村长的孙子。   不由令我再次朝他看了几眼,他现今这副可怕的长相实在无法令我想起他以前的样子,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男孩,又瘦又黑又沉默,当初在村长家吃的那晚番薯汤,就是他给我端来的。   可他现在至多也就三十出头吧,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而这个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变成一个死村,他又怎么会在一村人都死去……或者离去后,仍留在这里的呢……   一时只觉得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还没问出口,便见他原本激动的神情又慢慢枯竭了下来,脸色逐渐又恢复了原先树皮般的枯槁,他默默地看着我,轻摇了下头道:“你姥姥那时不是带你离开了么……她没告诉过你不要回来么……”   我不记得姥姥有对我这样交代过,所以摇了摇头。   他见状轻吸了口气,似苦笑般道:“这倒也是,这村里后来会发生的事,就算是她又怎么可能预料得到……”   “这村里究竟发生什么了……”我不由追问。   他正要回答,不知怎的突然间一下子又闭上了嘴,随即不顾谢驴子警告的目光猛地朝我跟前靠近了两步,一眼朝着这屋子的大门处望了过去,并朝我们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动作当即令我们全部静了下来,似乎一种诡异的条件反射。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可是他那张脸上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内突兀爆发出的一种奇特的神色,把我们全都给摄住了。   那是一种只有人在极度惊惧的情形下才会出现的神情,紧张、压抑、无声却令人窒息……   随后在面前那道大门外,被一株粗壮的槐树冠给密密遮挡着的天井内,突然间斜斜滑过一道又细又长的影子。   我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人影还是别的什么。   它摇摇晃晃的,在树荫摇曳的暗影里变幻着一种浓稠而阴郁的色调,并贴着那些树杈间浓密的阴影缓缓自门廊处滑了过来。   随之我听见一种声音。   “嘶啦啦……嘶啦啦……”   仿佛细细的沙粒从粗糙的铁板上擦过的那种声音,自门外扑入的一股带着阵淡淡酸腥味的风里渗透进来,冷冷地从我脸上卷过。   随后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那门外缓缓地进来了,但完全没能看清楚究竟是个什么,因为就在那一瞬间,黑子猛转过身一把抓起我的手就朝身后某个方向奔去,一边用口型无声无息对着周围所有人说了一个字:“跑!” 第187章 养尸地十三   虽然那一刻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跟着黑子朝屋后方向跑了,但恐怕等到回过神时,谁都会跟我一样,很快发觉这地方根本无路可跑。后面就是干干净净几堵墙壁,除了正门外这间屋里没有第二扇门。   那莫不是要跳窗户?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林绢在我身后突然‘呀!’地叫了声。紧跟着我望见前面那扇原本紧闭着的窗户啪啪一阵颤动,好像有谁在外头朝里推,窗上厚厚一层灰由此而扑啦啦滚落下来,这令黑子变得更紧张了,一边回头朝林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突然带着我一个转弯,把我朝边上一处棺材密集处拉了过去。   几步到了其中一口看上去最大最结实的棺材处,手脚麻利地将棺盖朝外一推,人轻轻一纵就朝里跳了进去。   随即从里头探出半个身体,我这才发现这口棺材原来底部是掏空的,下面就是地,地面被挖了深深一个坑,大小只容纳一个人,但深不见底。   “进来!”正迟疑着,见黑子紧绷着一张脸用口型对我说出这两个字,我不由得立刻跟着钻了进去。   进去后才发觉这坑洞比我想象的还要深,随着黑子一咕噜朝里继续钻进去,借着渗入洞内那点光线,可清楚看出里头是很长一条通道,挖得很粗糙,也不知是会通向哪里。此时身后林绢拉了拉我衣服似乎想阻止我,可突然间,也不知道是谁猛地在这当口哇的发出声怪叫,叫声似乎像受到了极大的惊骇,以致连声音都有点变调了。   随即我身后一下子有股巨大的重量压了过来,逼得我不得不跟在黑子身后急急地爬,朝更深的地方爬进去,直到那层重量不再对我造成一种窒息的压力,我听见黑子在前头一片昏暗的地洞深处对着外头压低嗓门叫了声:“关上盖子!”   棺盖立刻在一阵沉闷的声响中被快速合拢。   最后进入的是何北北,人高大力气也大,所以拖个棺材盖对他来说不费太多力气。只是在盖上盖子后,他在一片迅速合拢过来的黑暗中重重喘了两口气,随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话音朝着我们粗声道:“谁啊!谁他妈推得老子腰差点闪了?!”   何北北是个脾气很不错的男人,这一路的接触中显而易见。因而能令他这样光火,想必刚才推他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十成的力道,也难怪能推得一下子让所有人的身体朝我这边压迫过来,要不是我动作快点,几乎就被那股力量压趴在地上了。   而他问过之后地洞里好一阵也没人回答,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在我们跪爬着朝前行进时交错在衣料同土坑的摩擦声里。那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罗小乔一声尖叫,带着点哭腔急急地道:“什么东西咬我了!什么东西咬我了!!”   这叫声随即引起洞里一阵混乱,推挤声以及何北北的咒骂声,所幸很快啪的声亮起一点火光,是谢驴子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   匆匆一阵照射后找到了罗小乔的脸,她紧挨在谭哲后面被夹在队伍中间,一手撑着地一手微微颤抖地举在脸侧,满眼惊惶地看着地上。而被她所以为的那个“咬”她的东西,则是地面上一根突起的白色物体。   在谭哲转过身三下五除二扒拉开它边上的土时发觉,原来它是一根细长的骨头,一时倒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兽骨还是人骨,但看它的样子在地下埋了应有很久了,几乎像块石头似的,这令罗小乔微微松了口气。   众人也因此要再继续朝前走,忽然谢驴子将手里的火光朝罗小乔身后朝了朝,皱了眉问:“老汪,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经他这一说,我这才留意到那蹲在罗小乔身后不远处的汪进贤,一张脸的确面色很难看。   说不上来究竟是种怎样的难看法,只觉得他似乎相当紧张又相当慌乱,以至于之前当我们都盯着罗小乔看时,他一直都在低着头发呆。   直到谢驴子第二次叫了他的名字,他才霍地抬起头,随后用力吸了口气,回头轻声对何北北道:“刚才对不住了,是我推你的。”   何北北没反应过来,于是有些突兀地愣了愣。   但没等他吭声,便听见汪进贤有些神经质般地低低咕哝了两声,随后再道:“我……实在被吓坏了。刚才跟着那个小兄弟朝这里跑的时候,我总觉着他在故弄玄虚,所以就回头朝门那里多看了两眼,然后……然后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东西……”   “你看见了?”黑子听见他这句话回头瞥了他一眼:“你没让它看见你吧。”   汪进贤迟疑了下:“这……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东西?”谢驴子忍不住问,“我也觉着奇怪呢,我们到底在躲啥??”   “不好说……”汪进贤再次犹豫了阵,随后朝黑子看了看:“你说那到底是啥,看上去像人……但是……”说到这里肩膀突然微微抖了下,他抬头朝上看看,道:“嘘,你们听见啥没……”   这当口谢驴子手里的打火机烫到了他的手,我听见他低骂了声,随后熄灭了打火机。   而头顶上,正如汪进贤所说,我听见有一种很沉闷又很拖沓的声音。不知是某种拖拉物体声还是脚步声,它慢慢地自我左后方朝着右前方的位置滑了过去,然后一些细细的尘土从上掉落了下来,落到我鼻尖上,带着股淡淡的腥臭味。   “走。”随后黑子朝我肩膀上扯了一把,低声对我道。   于是队伍再次在他带领下朝着某个不知尽头的方向移动了起来。走势忽高忽低,洞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窄,到后来何北北的大高个子钻得有些吃力起来,他不得不拖了外套一边朝前挤,一边不断低低追问:“还要走多久?”   那样问了四五次之后,我发觉前面似乎隐约亮了起来。   不再如之前那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一些模糊的光线从前端透入,把这条狭窄的暗道照出一片暗灰的色泽。而周围也开始逐渐再次变得开阔,甚至比之前刚从棺材外跳进时更加宽阔,于是后面的人立刻陆续挤在了一起,三三两两,仿佛肩并着肩能令人从刚才幽闭到几乎窒息的状况里解脱出来。   而随着光线的越发明显,我看到我们这几个人已彻头彻尾成了‘土人’,脸上身上全是土,若不凭着外套和头发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见状罗小乔似乎一时忘了刚才的恐惧和受伤的疼,她噗地笑了声对小邵摆手道:“喂,快拍下来。”   “你还真有心情。”小邵苦笑着拍了一圈,镜头对到黑子时发觉他在瞪着自己,便悻悻然转开,往之前我们过来的方向又拍了一阵。   “你们是真的还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是吧。”见状黑子冷哼了声。   见状谢驴子板着脸朝罗小乔打了个手势,随后贴着洞壁挤到黑子身边,换了个较为友善的态度问他:“兄弟,这条通道很早以前就有的么?上面那些棺材是为了给它打掩护?”   黑子摇了下头:“我挖的。如果不是我那会儿留个心眼挖了这条道,没准也活不到今天。”   闻言汪进贤不由皱眉道:“那之前我们躲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黑子再次摇头,随后耳朵贴着洞壁听了听,便径自又朝前继续爬去。   谢驴子见状也跟了过去,此时整个通道的走势已是完全往上,虽然宽敞了很多,但比之前也难爬了很多,我有些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听见谢驴子再次问他:“那东西是村里早有的么?看上去好像不止一个啊……怎么我们在外头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见过的哪个还有命在。”黑子冷冷道。   “就是那东西把这村里人都……”   我想谢驴子可能是想问,是那东西把这村里的人都害死的么。但碍于黑子的态度,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倒是黑子,在听了他这半句话后回头朝他看了一眼,随后从嘴里扑的吐出口泥水来,道:“弄明白这些有意思么,没了命什么意思都没了。”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甭管是什么,最好永远不瞧见它们才是最好。你们是怎么来的,开车么?”说到这里,黑子人已到了这条通道的最光亮处,那是个被杂草和树枝所覆盖着的洞口,透过它们交错的缝隙隐约可见到外面砖墙和房子的废墟,原来我们这一路不停的爬行,竟已是到了离刚才那片宅子约莫几百米远的地方。   “对。”谢驴子点点头道。   “那就好,等下我送你们到车子那里,然后你们往来的路开,一路开出去别回头,也许还有救。”   “那你呢?”我不由问。   “我?”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苦笑:“我离不开这地方,这是我家。”   “如果那些东西真的那么可怕,那你根本就不应该再留在这里啊……”   我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见他蓦地将身子朝后一缩,紧跟着低头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再继续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与此同时只见那道洞口处杂草哗哗一阵摇动,随着它们交错间缝隙的骤然破开,一道刺眼的阳光自外头直直投射了进来。   但很快它便被一道低垂而下的阴影给挡住了。   随之我看清那是张脸,一张灰得好像砖头一样颜色的脸。   瘦得仿佛是具骷髅,只有薄薄一层皮悬挂在那坚硬的颅骨上面,风干了似的,薄而透明。它们层层叠叠地盖住了这张脸的鼻子和嘴唇,只留一双眼睛在分外宽大的眼眶里朝下张望着我们,那眼睛就同我们之前所见过的那头死羊一样,干得已经没有一点水分,却仍如此突兀而苍白地深嵌在那对眼窝里,仿佛是这张木偶般的……勉强可撑得上是人脸的脸庞上,唯一带着点生气的东西……   “呒……”它一边朝里探着头,一边仿佛在用它被埋在层层皮肤下的鼻子嗅着洞里的气味,随后洞口处再次哗哗一阵响,一条细长的手臂从外头伸了进来。   手臂自腕部处已经断裂了,干枯的皮和经络下垂挂着一只同样细长,但因而也极其尖锐的手。这只手如同自己有着独立生命般在洞内狭小的空间里慢慢移动着,直触碰到黑子的身体,停了下来。   “唉……”随后它似乎发出阵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便从洞口处退了出去。   这有些出人意料,如同它之前的突兀出现。   但它确实是离开了,只留下一片它呼吸时所喷出的气味,又酸又腥,如同一条在太阳下暴晒了很久的鱼。   哗哗……杂草和树枝在那东西离去的一瞬重新覆盖住了洞口,随后我见到一行深色的液体从谢驴子身下留了出来,带着一股骚臭味。   他竟是生生给吓尿了。 第188章 养尸地十四   我至今都没忘记谢驴子在那刻的惊骇过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话是对小邵说的,当时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用无比扭曲的神情和音调颤抖着问小邵:“刚……你都拍下了没??”   小邵自然是都拍下了,因为在他一路朝洞口攀爬的时候,那台摄像机就架在他肩膀上没被放下去过。得到这答案后谢驴子登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几乎忘记了尿在裤子上的窘迫,他立即朝洞外指了指,道:“撤,赶紧的。”   当时看着他脸上神情的变化,我突然很想问问这个男人,如果小邵没能将那个怪物拍下来的话,他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指示。   是继续留在这里直到再次碰见那东西,然后将它拍摄下来再撤么?   当然,这念头我并不可能说出口,我不想激怒谢驴子,在没有跟着他们安全离开这村子之前,我完全没必要跟这些人闹翻脸。想来林绢也抱着跟我一样的心态,所以尽管她一脸的怒气和恐惧,但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固执地避开了谭哲的靠近,带着种冰冷的颤抖紧紧抓着我的手。   那之后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们才在黑子的带领下一一爬出了洞口。   也许是确定了周围不再有刚才那种可怕东西的存在,黑子的话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他冷眼看着小邵护着摄像机出洞时对我道,之前那种东西通常在白天比较少见,因为白天的光亮和自然界的声音会干扰它们的听觉和视觉,但是以我们进村后所发出的那些嘈杂,以及一路而来所留下的痕迹,想必已经引到了它们的注意,所以连这么深的地方它们也会寻过来。   这地方很深么?   我想起我们一路找到那处停放棺材的宅子时,的确走了很多时间。但我总觉得这村子不应该有那么大,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便是如此。   但当我正要就这问题问问黑子时,他却已径自带头朝前走去,走得一歪一扭的,受伤那条腿几乎在地上拖,但速度仍是很快。   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像团黑色的影子似的,不过这样灼烈的阳光并没有令人生出温暖的感觉,我听见林绢牙齿不断打架的声音,她穿得单薄,而四周温度着实很低,比洞里的温度低很多。这也难怪当刚才当我钻出地洞,重新呼吸到充斥在阳光下的那片空气时,竟能莫名生出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真是无比糟糕的一种感觉。   仿佛一瞬间,这村子不再是原先的村子,太阳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太阳,一切变得如此怪异,就像出洞那一刹阳光直接刺入眼睛时的那种感觉。于是一瞬间人也都好像不再是原先那些人,不再有人说话,甚至不再相互间看上一眼,只低了头一路跟着黑子朝前跑,却也不知是否因了心理作用的关系,总觉着周围农地里吹来的风里隐隐透着之前那怪物呼吸出的气味,仿佛在那些长满了荒草,又荒凉得不见任何活物的地方,正无声无息盘踞着那样一只似人非人的东西,用它那双干瘪又苍白的眼珠静静窥望着我们。   那样一声不吭地带着所有人沿着一条崎岖小路从几处灰色宅子前经过,再穿过一大片浓密的槐树林后,黑子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似乎脚伤的疼痛开始发作,他总得更加颠簸,却也不敢就此停下休息,他一边谨慎地四下环视着,一边回头看了看沉默的我们,道:“刚才那是白家祠堂,你们的车停在王寡妇家那里,离那祠堂也就两里多点地。”   “两里?”何北北惊道:“两里多点地我们能走几小时??”   “别说两里,就是几百米,运气不好也能给你绕得出不去。”黑子没好气咕哝了一句,低头用力敲了下腿,再次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什么意思,真是鬼打墙?”汪进贤几步追到他身边问。   黑子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屑同他走在一起,便故意忙慢了脚步拖到我身边,随后冷冷道:“鬼打墙,鬼打墙还不美死你。当年民警都给困死在这鬼地方好几个,天知道这叫什么玩意!”   一句话说得众人再度沉默下来,只听着四周风哗啦啦一阵从边上的槐树丛里轻轻卷过,冷不丁地叫人一阵悚然。   “……老乡,”过了好一阵,才听谢驴子干巴巴地问了句:“这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初那拨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黑子头也不回道。   “我知道,他们都死了……”   “你本来以为我那是说笑对么。到这村子来拍这拍那的也是好玩是么。”   谢驴子没吭声。   见状黑子扭头转向我,突兀对我说了句:“记得那时,米婆带你回去的时候,我爷爷送了米婆好些东西,但你们一件也没拿,后来我爷爷一直很不高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怔了怔。   明知是不收礼别人自然不高兴,却也不知该怎样用合适的话回答,只能沉默着摇了下头。   他道:“我爷爷说,米婆过来给问了米,无论怎样都是要收点东西回去的,以往都是这样,惯例。但你姥姥却什么也没收,所以他觉得一定有问题。”   “是么……”我含糊应了声。   “米婆有跟你说过不收的原因么?”   我摇摇头。   也不知他   信还是不信,他撸了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又朝我望了眼,似叹了口气般道:“不管怎样,我爷爷那会儿的预感还是灵验的,因为就在那之后不到两个月,墓姑子阿姨就自杀了。而在我们听到那消息,赶紧把她骨灰给请回来安葬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村里也跟着出事了……”   事情出在墓姑子死后的第二年冬天。   黑子说,之前谢驴子带我们进的那个停放了很多棺材的宅子,叫白家祠堂。   两三百年前,它原是一户姓白的大户人家祭拜祖宗的地方,后来那户人家迁走了,房子空着空着,则渐渐成了村里逢年过节做大事时所用的公共场所,类似于礼堂。   原先里头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但就在墓姑子死后的第二年冬天,记得很清楚,是冬至刚过,有一批外乡人进了村,跟村长也就是黑子他爷爷商量说,想要出钱买下西边的那片坟地,用来盖房子搞建设。   起初无论是村长也好还是村里人也好,听后大多都不怎么乐意。   因为自从那个黄顺家——也就是汪进贤所说的那个网友X,他家里迁坟迁出了具完全没有腐烂的尸体后,村里所有人都认为那坟地一定是块风水宝地。所以最初村长是一口回绝了的,但后来那些人开的价钱渐渐高出了村里人的想象,所以也就有不少人开始动心了,尤其是村长他儿子。黑子的爸爸挺游手好闲的,别的没什么长处,偏就喜欢赌,那阵在外头欠了一屁股赌债要还,正愁没钱,所以面对这突然而来的诱惑不能不感到动心。   但另一些人则反对得依然很凶,为首的是王寡妇,她家四五代都在那坟地里葬着,日子一直又过得很好,所以觉得迁墓这种行为会破坏了自家的风水,因此怎么也不肯。   于是两派间就那么天天吵吵闹闹地僵持着,一度王寡妇还宣称要将这事闹到省里去,说村长以权某私,想用大家的地去谋取他私人的利益。   可就在她那么宣称过后没几天,可怕的事发生了,王寡妇被她回来过年的儿子发现死在了家中的楼梯下。当时状况很惨,断裂的颈椎刺穿了她的脖子,整张脸朝地,脸皮都跟地面给粘成了一块儿,看上去应是死了好几天,但无法判断是意外身亡还是他杀。王寡妇儿子一口咬定是村长和他儿子干的,因为他们最有犯罪动机,但片儿警过来查了几遭,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依据她的伤势和她尸体所处的位置,给出结论说她是下楼时不慎摔死。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将王寡妇草草埋葬了,而王寡妇儿子同村长家也正式结下了梁子,天天守在村长家门外骂,朝他们家门上泼脏水……这样闹腾了大约有半个来月吧,突然有一天他没出现。而之后也没再出现,因为他也死了,被人发现死在他家墙角边。   死的样子很可怕,头在墙上被砸开花了,肚子剖开,里面的内脏和血肉都没了,只有薄薄一层皮贴着骨头,好像当初村里死得很诡异的那些牲口,以及被墓姑子杀死的男人尸体一样。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寡妇刚死不久,在村长家闹事的王寡妇的儿子竟然也死了,还死得那么凶,于是村长一家不被人怀疑都不成,甚至警察也都开始对他们家进行起了缜密的调查,一瞬间,这个家庭陷进了一个众矢之的般的困境。   但就在所有人都在怀疑那一切究竟是不是村长跟他儿子干的时候,没过多久,村里仿佛中了邪一样接二连三开始再次有人暴毙。之所以说是暴毙,因为那些人的死状竟然都跟墓姑子杀死的那个男人、以及王寡妇儿子一模一样。短短两三个月,竟连着死了三四个人,有的是在田里,有的在自家院子里,有的干脆是在自家床上……就仿佛突然间死神盯上了这整个村子里的人,一时人心惶惶,谁都怕睡一觉第二天就成了一具尸体被吸空了的干尸,谁都担心早上天一亮推开门,门口躺着具干巴巴的尸体瞪着自己看。   但是警察来了好几拨,挨家挨户地调查,可就是调查不出那些人被害原因,更不要说找出凶手。于是只能将这案子一直搁在调查的状态,而村里则都惶恐极了,有几家干脆一搬了之,同时又有个传言风似的在村里不胫而走,说是村西那块墓地早已被墓姑子诅咒了,谁让村里人过去都对不起她,总是整她,还吊死了那只被她视作儿子的猫。所以,现在死的那些人,都是墓姑子死去的冤魂回来作祟来的,不然怎么死的人死状都跟她那个老公一模一样呢,连凶手也找不到。   于是就聚拢了开会一合计,说干脆就把那片地卖给那些外乡人算了,兴许平了坟盖了新房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于是当即就委托村长联系上了那些人,没过多久,便同他们把地契转让的手续都给办了。   说到这里,黑子的话音突然顿了顿。   见状,听得入神的汪进贤忙推了推眼镜追问了句:“后来怎么样了?”   黑子没有搭腔,只伸手朝左侧方向指了指,道:“那铁皮房子就是你们的车么?”   这一说,所有人立即抬头朝那方向望去。   果然见到谭哲的那辆黑色悍马在左前方一块空地上静静停着,远看过去真跟栋矮房子似的。离它不远处便是王寡妇家那栋楼房,它背对着我们孤零零同墓姑子那间小屋在那片空地上矗着,但我们早晨离开时,记得是从它左前方向离开的,此时却是从它由后方回来,似乎由始至终我们以它为终点绕了一个圈。   当然关于这一点,我没去想更多,虽然觉得似乎我们这一路始终是直去直回的。   当时只是立刻跟着众人一起朝着王寡妇家快速奔去,见状黑子不由一边瘸着腿追在后面,一边惊问:“你们去那屋做什么??不是要回车上去么??”   “老乡,谢谢你带路,不过我们还有人在里面,行李也都在那里面。”谢驴子边跑边答。说着话便已头一个奔进了王寡妇的屋里,自然是没能望见黑子在听到他这话后一下子停了脚步,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黑子?”见状我不由也停下脚步,问他。   他没回答,只睁大了一双被乱发覆盖的眼闪闪烁烁望着那栋屋子。不出片刻,屋子里突然骤地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便见谢驴子踉踉跄跄从屋子里退了出来,苍白着一张脸对我们颤声道:“……人……她人……她……”   连说了好几声都无法听明白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但看这表情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即所有人一起朝屋里冲了进去。而进门的一瞬间立刻就知道不对劲了,整间客堂里充斥着一股酸腥的味道,就跟之前在地洞遇到那怪物时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   “张晶?!”罗小乔条件反射似的对着那空荡荡的空间叫了声,被边上的汪进贤立即伸手一把捂住了嘴。   见状一旁的何北北正要过去把汪进贤拉开,突然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两眼睁得老大迅速往客堂正中间那张桌子前走了过去,几步到它边上定睛看了一眼,复又倒抽了口气急急退了回来。   而这时我也看清了,那桌子上分明是两截手指,细长白皙的女人的手指!   沿着边上的血迹一路往下,就在桌脚边有几块鲜红的肉团粘在角落里,连同上面零星的布料,仿佛被什么东西从身体上一扯落间便不经意地就丢弃在了那儿。而周围的地上,桌子后面那片贴着油纸的墙上,到处都是血,鲜红的还未凝固起来的血。   它们同墙壁和地面斑驳的颜色混在一起,所以乍一眼几乎没让任何人发现,直至目光适应了屋里昏暗的光线,又被那手指和肉块一刺激,那些颜色便猛地脱离了层层干扰触目惊心地在视野内清晰起来。登时看得在场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直至罗小乔突地一声尖叫推开汪进贤朝外狂奔了出去,我猛地听见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发出轻轻一声类似闷哼般的声响:“嗬……啊……”   紧跟着听   见外头黑子变了调般一声大叫:“快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便被林绢和谭哲一前一后朝外拖了出去,与此同时依稀见到有道白糊糊的东西从我刚才所站位置上方纵了下来,落地嘭的声闷响,随后一种无比奇特又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一路追随着我们径直跟了出来。   此时我们已全都跑到了房车边上,没有一个人敢回头看追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一心急着等谭哲开锁放我们进去,却在这当口突然见谭哲抽回手一声咒骂,并朝车下猛地踢了一脚:“操!油全漏了!!” 第189章 养尸地十五   地上深深一滩水塘,本都以为是水,却谁想原来都是汽油。情急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直到听见谭哲一声怒骂,才猛地意识到周围空气里充斥着股浓重的汽油味。   当时所有人立刻就作了鸟散状。   撒腿就跑,朝着我们前夜开车进村时的那个方向。而本能这东西就是这样奇怪,其实当时谁都没看清从王寡妇家追出来那东西究竟什么样,可是一股由内而外的恐惧却是直透入骨髓的,这恐惧驱使我们在一眼看到车无法开动后立刻就朝村口方向跑去。但我们这一逃却把一个人给急坏了,就是黑子,在我跟着林绢他们一头朝前冲着的时候,便听见他在后面扯着嗓子大声叫:“回来!都给我回来!”   可当时没有任何人听他的。   只一股脑地朝前奔,但奔着奔着,很快就发觉不对劲起来。   因为前一晚谭哲把车开进村后,没多久就停下了,所以王寡妇家应该是离村口很近的。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我回头朝过来的方向看去时,能很清楚地看到村口那棵掉死了墓姑子那只黑猫的歪脖子树。   可是此刻我们明明跑了很长一段路,却始终没见到村口那片被车轮碾出的车道,以及村口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树。   这不正常。   意识到这点汪进贤头一个停了下来,大声问谭哲:“小谭!我们是不是跑错方向了??”   而谭哲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眼睛一下子瞪大,朝前用力指了指:“……那不是王寡妇家么……”   他这一指,果然见到左前方一前一后矗着两栋房子。大的是王寡妇家,小的是墓姑子的住处……我们这一圈猛跑,竟是又兜回了原处,而且是刚才从白家祠堂逃回来时的那个方位……但只看到谭哲那辆没了油的巨大房车停在那边,周围没见到黑子,也没看到之前从屋里追出来的那个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面相觑间,忽听罗小乔抖着声问了句:“北北呢?你们看到北北了吗……”   没人看到何北北。   刚才一路跟着他们狂奔时,我记得很清楚他就在罗小乔边上跑着,离我大约五六步远。   可是一转眼间人就不见了。   就连一直在他边上的罗小乔也是刚刚才发现何北北突然间就失踪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登时令她那张脸变得比纸还苍白,她朝周围所有沉默而无措的人呆呆望了圈,随后一咬牙一跺脚,猛转身就往回奔了过去。   边跑边叫:“北北!北北你在哪啊!北北!”见状谢驴子不由同汪进贤迅速递了个眼神。看来是准备要去制止她这不管不顾的行为,但没想到却是我估计错了,眼见离罗小乔最近的一处蒿草丛内突然一阵耸动,两人急转身朝着右方向撒腿便跑,竟是将其他人都给丢下不管了。   但是没等他们跑出几步远,突然一道黑影倏地从那片蒿草从里窜了出来,眼见罗小乔竟得要叫出声,一把捂住她嘴把她从那方向给推了回来,随后对着谢驴子和汪进贤低吼了声:“别往那走!跟我来!”   这才看清,原来他竟是黑子。   之前我还以为他不管我们自己一人跑了,没想到却是藏身在那处蒿草丛里。此时一脸的紧张,他一边瞪大眼朝身后看了又看,一边朝我们用力挥了几下手。见状我们立即跟了过去,包括一脸尴尬的谢驴子跟汪进贤。   随后见他再次纵身跳进了那片高大的蒿草丛里,几下便在那片被杂草占满的田埂里隐去了踪迹,我们也迅速跟着进入,只有罗小乔还在田埂边站着,铁青着一张脸环顾四周,嘴里絮絮叫着何北北的名字。   他失踪得实在太过突然和蹊跷,但就这么任着她干着急也不是什么办法,因而转过身我一把将她拖进了队伍,岂料这一下让她哇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甩开我手抽了我一把,骂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刚才他还在这里啊!你们是想不管他了是吗!!有没有人性啊……”   话似乎还没说完,她的骂声却突然猛一下停住,一双眼盯着我脚下某处瞪得几乎要突出来了,随后哇的声尖叫,她一把将我推到一边随后跌跌撞撞朝着黑子身影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啊!!”   那力气真的很大,我毫无防备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随后见到林绢紧盯着我整张脸拧成一团,想对我说些什么却被她身后的谭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同时我感到自己后背一下子撞在了某样东西上。   坚硬而单薄的一样东西。   随即一股极猛的酸腥味直冲着我鼻子和嘴里钻了进来,同之前在地洞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的味道,却又着实比那要浓重刺鼻得太多。呛得我险些要吐出来了,却被周身随之而来一股冰冷的恶寒生生给逼进了喉咙,只张大了一张嘴用力喘着气,然后借着眼角的余光,我一眼瞥见身侧有几根细如竹竿又被层层半透明的皮包裹着指骨。   它们轻轻一晃,照着我肩膀上一把抓了过来!   见状林绢一把挥开谭哲的手对我尖叫一声:“快跑!”   与此同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反应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没被抓到肩膀,但脖子上无可避免地被一股尖锐的力道扯得火辣辣一阵刺痛,这痛如同触电般令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林绢方向冲了过去,随后被她一把从地上拖起来转身就跑。   一路跑,一路能听见身后杂草内哗哗声交错乱响,似有无数双脚在那片密集的蒿草丛里踩动着。速度不快,但每一下都如鬼魅般如影随形,让人听着心跳快得几乎每吸一口气都是痛的。   直至后来那些声音似乎不见了,我们依旧疯狂地朝前死命奔跑。   一口气穿过两片农田,又钻过了两条被几片荒宅围绕着的小路,再沿着一条被疯长的玉米遮得几乎看不清地面的田埂艰难地穿梭了一阵后,终于见到黑子在前方一片焦黑得仿佛遭遇过一场火灾的楼房处停了下来。   这时所有人跑得几乎都已快断气了,我却依旧两条腿抖个不停,仿佛习惯性还要往前继续跑。   但所有人里汪进贤的状况却是最糟糕的。本来两条腿就不太好,此刻干脆匍匐到地上吐了起来,见状黑子眉头一拧低低说了些什么,随后快步到田里扯了几把枯玉米秆拖到他面前,将地上他的呕吐物给盖严实了,从棉袄里摸出包火柴嚓地点燃,朝玉米秆上扔了过去。   玉米秆立刻烧了起来,将地上的呕吐物也一并吞进了火舌里。“这味道会把那东西引来,火洗过才干净。”等烧得差不多,黑子对我们解释道,随后朝身后的房子指了指,有些突兀地问我:“还记得这里不?”   我不由再次朝那片焦黑的房子看了眼。   似乎是有点眼熟,不过大片地方都被烧焦的,所剩下的比较完整的那一两栋矮楼,实在让我想不起更多的来。   “这是我家。”见状黑子道。一边踩灭了地上的余火,抱着手里的小小棺材转身朝矮楼内走了进去。   于是我忽然留意到,他竟一直都抱着那口从百家祠堂里带出来的猫棺材。   像抱着个小孩似的抱在怀里,之前无论是拉住罗小乔也好,带着我们在地里一路狂奔也好,始终都没忘了这口棺材。   而同时也明白过来,难怪眼前这片房子看着眼熟又陌生,原来它就是当年李村长的家。   当年这套宅子也算是村里比较‘豪华’的建筑,因为村长家是个人口稠密的大家庭。记得围着一个大院子都是楼房,最高的有三层楼面,并且很宽敞。   但现下那些都烧没了,只有一栋矮楼还保持得比较完整,但矗在一片黑乎乎的砖瓦之间却又格外的荒凉和孤独,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印象里原是靠近后院用来做仓库堆农耕工具之类的吧,却不知黑子将我们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一时也没追着问,便跟着众人一起越过那些废墟也朝矮楼内走了进去。   一进门只觉得一下子好像进了座坟墓似的。楼里无比的暗,从大太阳底下乍一进入,竟有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好一阵等眼睛适应了里头的光线,方才发现这楼里所有的窗都被关得死紧,而且不知多少年没有被开启过,上面蒙着厚厚的灰。窗上钉着木条,也是有很多年头了,积满了灰尘,并且有些摇摇欲坠。仅有的那些光便是从那些木条的缝隙间渗透进来的,也难怪房子内昏暗至此。   “扛机器的,你把门关关牢。”就在我们陆续进门后打量着屋里一切的时候,黑子放下了手里的棺材,转身对小邵道。   小邵依言去关门,却见罗小乔还在门外站着,两眼通红。“你还不进来么?”于是他问她。   “何北北怎么办,你们就不管他了吗!”她一开口眼泪就哗哗掉了下来,林绢见状一声冷哼:“你男朋友你倒是要管,别人不管就叫没人性。那你呢,刚才把宝珠硬生生往怪物身上推,你那叫有人性?!”   “我是害怕啊!”   “害怕你推她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我害怕啊!”说着罗小乔眼泪掉得更凶了起来,小邵不得不一边将她拉进屋,一边关上门打圆场道:“算了,害怕的时候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是吧老谢。”   说着故意朝谢驴子看了一眼。   谢驴子知道他意有所指,也不好说什么,只轻轻咳嗽了声,随后扯开话头对黑子道:“你平时就住在这里么?”   黑子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很久没来了,但这里还算安全。”   “那你都住哪儿?”   “哪儿都住,只要那些东西不想碰我,哪儿都还算安全。”   一句话出口,所有人都沉默了下,随后罗小乔再次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那何北北呢?他现在会怎么样……”   黑子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到窗户边一边用力卸着上面那几根已经有些松脱的木条,一边道:“你还是别再想了比较好,人各有命。我早说了么,你们送死来的,那时你们还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就跟上次那些人一样。”   “那些人就是被刚才那东西给弄死的么?”小邵问。   “是的。他们胆子比你们大,步行进来的,连车都不开,所以都死了。”在将所有松动的木条卸下后黑子从角落里找出些更厚实的木板,接着又道:“原本听你们说开车来的,我还当你们能逃出去,谁知道你们的车没油了。”一边说一边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如果米婆在就好了,她还好么,宝珠?”   “她过世了。”我答。   “过世了……”他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可惜……我爷爷那时还说,要不要再请她过来看看。但又说,她连礼都不肯收,怕是不肯再来的了。后来的确是这样,墓姑子阿姨下葬她也没来,小黑下葬那天地里的土发出冲天的臭气来,爷爷特地打了电话去请她,她也还是没来……”   “小黑是谁?”听到这里我不由轻轻问了句。   他看了看我,随后朝地下那口棺材一指,面无表情道:“它就是小黑。那会儿大家都很害怕,所以叔叔他们吊死它的时候我不敢去阻拦,结果做了三天噩梦。所以后来我偷偷去把它从树上放下来,葬了,但葬它那天土里发出股很臭的味道,好几天都散不掉。”   “土里发出臭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汪进贤听到这里插嘴问道。   黑子摇摇头:“不知道,一开始我爷爷很担心,但后来就没味道了,也就没人去想这事了。也可能是河里倒流进什么东西变质,也是会出味道的。”说到这里,他敲了敲身下的板子,对那几个呆立在一旁听着我们谈话的男人道:“过来帮一下,傍晚前把这些板子钉好了,那样晚上可以省心些。”   “有用么?”闻言谢驴子他们立刻围了过去开始找钉子和锤子,一边问他。   “那时我就是在这屋里躲过去的。”黑子点了点道,“我爷爷说,这是村里唯一一些柳木,它们阴,比村里的槐树还阴,所以能让那些不化骨眼浊。”   “不化骨?”这三个字令汪进贤蓦地再次抬头望向了他:“那些东西是不化骨?”   “我爷爷是这么叫它们的,”咬着嘴里的长钉,黑子朝窗外被灰尘罩得模模糊糊的阳光看了一眼:“那时他天天都在念叨,不化骨来了……不化骨来了……墓姑子变成不化骨要回来讨债了……这个村子要死了……”   “那么那东西真是墓姑子化的?”   “我不知道,”黑子用力敲了两下木板,“墓姑子阿姨只有一个,但它们有很多,你们刚才看到的,不过是它们里头一点凤毛麟角而已。所以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都那么多年了,在它们眼皮子底下偷生,也给它们做过一些它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是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   “那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不由问道。   他敲着榔头的手顿了顿,随后抓了把长长的乱发,看看我道:“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么,那时村里连着暴死了几个人,村里人一害怕,就干脆把西边坟地的那片地给卖了出去。卖得的价钱还挺高的,高出了村里人的想象。所以村里人就预备给自家葬在那片坟地里的老祖宗觅个好风水的地面,重新给迁葬了。”   “那是很隆重也很慎重的一件事,请戏班子唱戏,又摆酒席祭拜,着实热闹了好些天。说来也怪,好像自打地契移交的手续一办妥,村里就太平了,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暴死的可怕事情,似乎一下子这村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安稳太平的日子。所有人也希望那些不好的事情尽快都消失并忘记,所以就专心地搞着喜庆的祭典,专心地选着黄道吉日去准备各家的迁坟。但是没想到,就在等到了最适合迁坟的黄道吉日那一天,让所有人怎么都没想到的一件事发生了。”   说到这里黑子的话音顿了顿,然后慢慢看了我们所有人一圈,突兀问道:“你们在白家祠堂里看到那些棺材时,有没有发觉它们和一般的棺材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问得我们所有人都怔了怔。   有什么不同?   除了都是空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却没有一人回答他,只是沉默着,就连罗小乔也停了抽泣,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见状他低哼了声,随后慢慢道:“那些棺材底部都穿了个洞。所以黄道吉日那天,我看到最先被他们从地里请出来的老刘家太爷爷那口棺材,底部泻出一堆泥。这把老刘家的人都急坏了,以为是棺材埋得不好所以让老太爷和泥混在了一起,可是打开时里头却是空的,只有棺材底部一个洞,分明像是被什么动物用爪子抓刨出来的。” 第190章 养尸地十六   洞的大小刚能容纳一个人的体积。   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棺材底下的洞是地鼠打的,为了偷吃尸体。   但细想想那其实是很没理由的,什么样的地鼠能把一具尸体吃得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呢?但当时现场气氛太过诡异,所以谁也没细究,只都沉默着看着第二具棺材被从土里抬出来,岂料这一抬可好,登时如同炸开了锅似的把所有人都给惊到了,因为第二口棺材依然是从底部泻出一堆黑泥,竟也是底部被挖穿,里面空空如也。   那样连开了四五口棺材,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样子。   当时是四月份近五月的天,可是在场所有人一下子都感到一种透入骨头的冷,尤其像黑子这样年纪小点的,都开始缩起脖子打起了哆嗦。之后没过多久,也不知谁起了头,在场所有村民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什么合适的时辰了,纷纷带着铲子找到自家的墓地急急开挖。   而挖掘的结果无疑是更加令人恐惧的,因为随着一具具棺材的先后出土,他们惊恐地发现所有被挖掘出来的那些棺木,无论在地下埋了几年还是几十年,亦或者上百年,虽然从外表来看它们全都是好好的,甚至木头都没有开始腐烂,可是一打开来,里头全都是空的。每一口空荡荡的棺材底下都有一个洞,有大有小,仿佛一张巨大的嘴巴似的冷冷对着众人,带着一种让人冷到骨子里去的神情……   就是这样,连着几天几夜不停的挖掘,西边坟地里那些空棺算是全都见了天日。   黑子说,那是一种见过一眼后这辈子就再也无法忘记了的景象——   家家户户守着他们祖辈的棺材,可是棺材里的人却完全没了踪迹,哪怕照着埋棺材的坑往下掘地数尺那么挖,也什么都挖不着。唯一一口没有被破了棺材底、里头的尸身还好端端保存着的,竟只有黑子前阵子亲手葬下去的那只黑猫的棺材,这诡异的情形不仅吓住了全村的人,也把那些被买下这片坟地的开发商派来帮忙挖掘的工人都给吓跑了,连钱都不敢收。   也有胆大些的,做这一行久些的老师傅,临走前对李村长说,看这情形怕是不妙,该不会是诈尸了吧。可是诈尸的通常都是比较新鲜的尸体,那些埋了几十年的尸体只怕已经烂得只剩下骨头,不可能还有兴风作浪的能力,而且诈尸通常是在棺材开了盖子,尸体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才会发生,从没听说过埋在地底下处于密闭状态的尸体也能诈尸。   只是说归说,却终究也不敢再往深了想,只嘱咐村长无论怎样要想办法请个高人过来看一下,否则,这地别说再盖房子,就是废弃着扔在那儿,也始终是不妥的。   村长这边立刻就派人出村去请高人了。   而同时,全村那么多口棺材却也一时没个安置之处。放在各自的家中吧,谁都害怕。但若就那么放在外头,这风吹日晒的,虽说都是些空棺材,却总归不舍得。于是一商量,就将那百来口棺材浩浩荡荡地抬进了白家祠堂,一边由各家派出代表日夜在那里守着,一边摆上香火蜡烛没日没夜地在那儿祭着。   那样整整过了两个礼拜,倒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村里那些战战兢兢的人一颗悬着的心便总算慢慢落了下来。又过了两三天,派出去请的高人也来了村子,先是和尚,后是道士,都是从正规寺庙里请出来的。带着他们去坟地和祠堂看了一圈,虽然最终两方人都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坟地内所有棺材全部都成了空棺,但几场法事都做得十成十的规矩,之后,日子倒也都过得太太平平的,和寻常没什么两样,于是也就渐渐没人刻意去提那些空着的棺材了,只依旧每天派人在祠堂里守着,香火不断。   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个把月就又过去了,转眼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买下坟地的开发商所组织的施工队陆续开了进来,全面翻整那块墓地,于是原先那地方的阴沉和荒凉便因此一扫而光,每天黑子都会跟着一班小孩过去看热闹,看铲车推上翻下的,好不热闹。   更热闹的是村长家办喜事了。   结婚的是村长的小儿子,也就是那位片儿警,新娘是省城里的银行会计,原定十月结婚,但一来前阵子因了王寡妇家出的事后村长身体变得有点差,二来为了给迁坟那档子事冲个喜,所以就把婚期给提前了。   本是很喜庆很快乐的事,但黑子说到这里时,那张本就跟树皮似皱着的脸,看起来似乎更阴沉了,连嗓音也变得有些低哑,不知不觉里带上了乡音,以致听得让人有些吃力。   他说,谁能想到呢,就在他二叔结婚的当天,村里就又出了怪事。   最先是新娘子过门的时候。   那时也没什么轿车,新娘接进村只有一辆挂了红绸的拖拉机,所以看新人是一目了然的,因而在听见拖拉机响时家家户户都跑了出来,争先恐后要看看那位城里来的新娘子。   可是随着拖拉机的接近,原本热热闹闹的看亲队伍却突然都沉默了下来,以致新娘子还以为自己着装上出了什么差池。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载着她的那辆拖拉机顶上蹲着只毛色漆黑的猫,头朝下垂着,一路随着拖拉机的颠簸摇来晃去地看着新娘子。直到离村口那棵老槐树只剩十来米距离的时候,它一纵身就跳了下去,几下小跑便在拖拉机周围卷起的尘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只猫无疑是令所有村人都想起了墓姑子那头黑猫。它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但这种乡村田地里野猫向来不少,单凭一只黑猫的出现就胡思乱想,未免有些杯弓蛇影,所以私下议论了阵之后,倒也没让人真正往心里去。   那样转眼到了晚上,一村人热热闹闹集中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吃着喜酒,正吃到划拳拼酒的兴奋处,也不知谁突然喊了声,谁啊,谁他妈在哭啊??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村长家那栋最高的楼房顶上,有一阵好像婴儿哭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那上头飘了下来,并且随着那些喝酒人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越发的清晰,轻一下重一下,仿佛就在耳朵边似的。   但就在黑子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真的看到就在眼角边不远的地方,一只漆黑的猫无声无息像团鬼魅一样地跑了过去。一路径直穿过院子里的酒席,朝着李村长正屋那道门里轻轻一跳,随即便不见了踪影,而这个时候众人还在握着酒杯张大了嘴朝屋顶上看着,却什么也没看出些啥来,于是骂骂咧咧一阵后又开始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劲头去喝酒和划拳,唯有黑子手脚冰凉地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正寻思着想把看到的东西跟他爷爷说,但看到他那张担忧又苍白的脸,生生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就在这天夜里,黑子睡觉的时候,似乎又听见了那种婴儿哭般的声音。   他说那是猫叫,一定是猫叫,猫叫春的时候总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有时猫极度愤怒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所以那一整晚他都没睡好,好容易到了第二天天亮,正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却被院子里一阵混乱的说话声给吵醒,那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四十来岁的女人,尖而大的嗓门,她在故意压低了那嗓门却又克制不住急躁地对李村长道:你知道不,老李,昨晚我们看到新郎新娘那屋的房顶上有个女人坐着在哭呢……看着好像是王寡妇……   新婚燕尔跑来说这么一句话,这得是多么大的晦气。   可偏偏这时候,还没等李村长来得及朝人发火,黑子他二叔突然从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急着叫,阿爸!阿爸!赶紧找大夫去!小霞她在床上不出气儿了! 第191章 养尸地十七   黑子学他二叔说话的样子学得很传神,仿佛一瞬间把我们所有人带到了那个早上,原本很平常又平静的一个早上,却因新娘子小霞突发的一场急病而将之粉碎。   听黑子的描述,似乎小霞得的是突发性哮喘类疾病,因为无法吸气也无法呼气。眼看着命悬一线,请来的村大夫也没办法,根本没那设备和药物救,于是当即在她脖子上割了个口子插上空心管,以这样的急救法子总算让她缓了口气过来,然后急急让黑子的二叔护着赶紧送往最近的镇上去医治。   送他们离开的就是前一天接新娘子过门的那辆披红挂绿的拖拉机,看得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眼瞅着好好一场喜事一夜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于是不由想起新娘子刚来时蹲在拖拉机上的那只黑猫,还有后来盘踞在新房屋顶上的猫叫声和疑似王寡妇的身影,当下人们都纷纷猜测,会不会是王寡妇冤魂不散,跟着那只被吊死的猫跑到村长家寻仇来了……   但这猜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紧跟着发生了一件事,很快引去了村里人所有的注意力——   就在新娘子发急病被送走的当天下午,那些在西边坟地里干着活儿的工人们突然从坟地中心挖出块大石头。石头约莫三米来长,七八公分的厚度,横埋在墓地中心地下二十来尺的地方,通体浑圆,不是这村里随处可见的那种青色山岩,而是黄里透着白,并且剥开外面一层石化了的土胚,摸到里头是一种比较温润的光滑。   李村长算是有点见识的了,一看到立刻说,哎?这不是早年地震时候震没了的那块汉白玉碑么。   原来,在李村长还是黑子当时那般年纪的时候,村里的墓地上一直都竖着块汉白玉的碑。但长年风吹日晒的基本没什么人注意过它,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年代被谁竖在那里的,亦不知道竖在那里究竟派什么用,只听那些年纪很大的人叫它‘前沙碑’。六十年前一场地震过后,突然它就不见了,也不知是被震碎了还是怎的。而那时村里正闹着饥荒,所以根本没人有闲心去注意这个。   直到现在突然又重见了天日,才让老人想起了那段往事来,只是令人费解的是,当时那一场地震其实规模也并不大,怎么就能把那么大一块石碑给完完整整地陷进了地下二十来尺的地方呢,即便坟地的土质较其它地方松软,也不能软成那种样子啊……   但这个疑问尚在心头没被琢磨太久,另一个疑问却很快凸显了出来,并明明白白被周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就是那块汉白玉的碑,原先是一色的白,虽然年代久远通体都已经变得发黄,仍可说是无暇的。但当它被从二十来尺深的地下被重新挖出后,却显见原本光滑干净的碑身上布满了一些好像人经络一样纤细又密集的裂缝。石头里出现裂缝,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奇就奇在那些裂缝里还渗透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好像铁锈一般的颜色,这些颜色让整块碑看起来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白色鸡血石一样。而被它们所包围着的正中间,明明白白刻着三个字,也就是过去那些老人们所称这碑的名字。   谐音听起来是‘前沙碑’。   其实本意应该是叫它‘千杀碑’。   因为石碑上所刻的三个字清清楚楚写着:『千杀镇』。   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镇子的名称,还是另外有所寓意。总之这样一块带着明显血腥的色泽,和充满着某种暴戾感觉的东西,被突兀地从这片本就令所有村民惶惶不安的坟地里挖出来,这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又都再次不安了起来。   黑子说,那种不安,就好像埋着那块石碑的那道深深的坑洞一样,又黑又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把人扯进去似的。当时不知怎的,全村的狗突然间都叫了起来,叫得特别凶,喝斥都喝斥不停,好像在跟工程队突突的铲车声较劲似的。   那样此起彼伏地叫了约莫十来分钟的样子,突然就停了,与此同时工程队铲车的挖掘声也停了,因为他们推土的时候在靠近那块碑出土的地方有道斜坡突兀朝下凹了进去,这个塌陷让埋碑的那个坑霍地往下一沉,沉出个将近五六米深的洞来,这个洞刚刚出现立刻腾出股极起浓烈的恶臭,就像黑子之前所说的那种,在他埋下黑猫的棺材时,地里所发出的好似河道里逆流进了东西腐烂后所发出的气味。   而伴随着那种气味,就看到那个洞里漆黑的泥土裹着森森的白骨,一块连着一块,由上至下仿佛鹅卵石般在土里堆叠着,年代已久,原本包裹在白骨上的灰色布料见风便化,瞬间露出更多的骨头,仿佛一块块嶙峋干枯的树杈般参差不齐,仅仅粗略那么一看,竟似有不下百余具尸身。   而再往下,仍可见有头盖骨或者腿骨从土壤里钻出,如果再继续挖掘下去完全不知还能挖掘出多少来。   这幕情形瞬间让在场所有人都给震呆了,一时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那个深渊般的坑洞,一个个瞠目结舌的发着愣,也不知该究竟怎样才好。直到工头最先反应过来,大手一挥,说,愣什么愣,骨头还没见过么,哪片地里不埋着几根骨头,还不继续干活!   这番话一出,李村长也回过了神。当时他就急了,虽然他文化程度不高,不过好歹也知道那些骨头都是很有些年头的,比这村里原先埋在上面的那些都要早,那就得是文物了。所以无论怎样好歹也要让文物局的人过来看一下,也许鉴定出来是了不得的古文物呢!   当即把这想法跟工头说了,并拦着他不再让他们继续干活。   就那样僵持了整整一下午,开发商那边来消息了,说不给干活就先停吧,等村里找文物局的人来看过了再做决定,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于是僵持总算结束,黑子在人群外看着自己爷爷,他身体不舒服了好些天了,单薄又瘦削,却仍是分外精神地在工地上指挥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给村里人开大会时健健康康的样子。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将现场清理的工作指派得有条不紊。   但除了黑子之外,似乎所有人都没见到那块像鸡血石一样的汉白玉石碑上正蹲着只通体漆黑的猫,它眯缝着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看着周围那些人,又在黑子伸手扯向他爸爸衣角时,懒洋洋朝他瞥了过来。   而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个到处堆着翻出来的新土的无人角落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带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那儿站着。   说是站,那脚却是踮着,好像跳芭蕾一样。   黑子说到这里时,突然我听见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咔的声轻响。   随后一阵细细的哭声由那方向飘了下来,非常压抑而伤心的呜咽声。很显然这声音我周围那些人也都听见了,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从黑子脸上集中到了屋子的天花板上。   此时已近黄昏,屋子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却似乎仍能隐隐绰绰地感觉到就在那声音飘来的方向,隐隐似乎有团模糊的人影在一根粗大的房梁上蹲着。   并且朝下看着。   “谁!”随即倏的一道雪白的光亮朝那方向照了过去,谢驴子举着手电朝那地方大喝了一声。   但电筒强烈的光线所及之处,除了堆满了灰尘的那根粗大房梁外,什么都没有。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   有那么一两道痕迹,在那堆灰尘里浅浅的,淡淡的烙着,好像人的脚印。   但脚印全都只有前半个。 第192章 养尸地十八   当时罗小乔就跟发疯似的尖叫了起来,因为她离那根房梁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叫声对人的影响是极大的,几乎一瞬间,所有人都朝门口处集中了过去,迅速拔掉了门上那根粗大的门闩,争先恐后地跑出了门。   一下子屋里只剩下我和黑子还在原地待着。倒不是因我特别镇定,而是罗小乔的那声尖叫过后,借着谢驴子匆促间在屋里乱晃的手电光闪过间隙,我从屋子最深处那个堆满了各种杂物的角落里见到了一张人脸。   几乎是一晃间它就随着手电光的移开而消失了,但并不妨碍我看清楚它的相貌。   瘦而长的一张脸,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差别,那是王寡妇。   她像张皱巴巴的海蜇皮一样贴在角落最暗处,不知怎么回事,她整个身体只有脸的部分是比较清晰的,其余就好象黑暗里一层薄雾。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但突然间她整张脸皮就从额头处掉了下来。   随后她整个人就在手电光线的移动下消失了。   那瞬间我听见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但这当口门刚好被谢驴子他们用力推开,仓促逃离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盖住了王寡妇消失前所留下的一点声音,也令我像根木头一样僵立在原地。   直至门外再次响起一阵尖叫,回过神,我发现那些逃跑的人转眼间竟又带着一脸极度的惊恐从外头冲了回来,并用最快的速度关住了门。   但就在门被合拢的一瞬突然猛由外朝里猛一下震荡,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里头直撞了过来!   险些因此而将门撞开,被谢驴子和小邵两人死命又给顶了回去,随后在汪进贤同谭哲的帮忙下勉勉强强把门闩重新固定在了大门上。岂料门闩刚落,门板上嘭的声巨响再次一阵震动,令那门闩突地朝上跳了两下,见状谢驴子几乎整个人都朝门闩上压了过去,想用自己的体重挡住外头的再一次撞击。   但等了好一阵,也没见到第三波撞击朝门板上过来。   屏息听,外头一片死寂,似乎之前那撞门的东西已经离开。又再仔细听了几秒钟后,用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谢驴子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朝周围看了眼,随后望向黑子,面若死灰般道:“外……外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好多……好多……”   这句话一出口罗小乔已是哭了出来,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她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巴,抖着肩膀缩在林绢身边。林绢那张脸也跟纸似的白,一边从嘴里发出阵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她一边怒不可遏地瞪着谢驴子冷笑:“那他妈不就是你们心心念念追着要拍的东西么,倒是再出去拍啊!现在都他妈一个个跟龟孙子一样放软蛋了!”   “绢……”见她骂得谢驴子一张脸沉了下来,谭哲伸手在她肩膀上搭了一把,试图阻止她继续往下说,却不了被她反手一巴掌甩在脸上:“别碰我!”她低吼道,一边伸手朝他用力指了指。   谭哲见状有些尴尬地朝后退开半步。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探进自个儿的冲锋衣内朝后腰处摸了一把,摸出了样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朝林绢面前递了递:“我知道啥也没说就带你俩来是我的不对,不过事先也想过可能会出现什么危险的状况,所以我备了件东西。原本没指望能用上这个,但眼下这状况,我想也只能靠它了。”   “啥?”没等林绢吭声,谢驴子手里的手电已朝谭哲这里照了过来,一下子照到他手里一把漆黑锃亮的东西,不由叫众人都吃了一惊。   原来他出来旅行时竟带着把枪。   “嗬!”当即轻吸了口气,谢驴子一改之前灰败的神色跳起身,几步到他跟前朝那枪细细端详了几眼,随即眯缝着眼叹道:“好家伙……九毫米自动的啊……你小子哪里搞来的……”   谭哲笑了笑没回答,只转过头望向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的黑子,问:“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少。”   黑子也在看他手里那把枪。   一边看一边皱眉抓着脸上的胡子,也不知究竟在想着些什么。此时听谭哲问到他,他以一种有些怪异的神色朝谭哲看了眼,道:“这是枪么?警察和解放军才有的东西,你咋个会有?”   “常跟外国人做生意,外国朋友送的。”谭哲坦白答道。   黑子哦了一声点点头。随后又问:“你是想用它杀了外面那些东西么?”   “参加过射击俱乐部,枪法我应该还可以。”   “呵!”一听这话黑子突地笑了,笑得满脸树皮似的皮肤朝两边裂了开来,露出一口黄澄澄残缺不全的牙:“你忘了我说过啥么,这地方连警察都困死过好几个。要能用这个打死外面那些东西,他们能被困死吗?”   “什么意思?”谢驴子眉头一拧朝黑子迅速看了过来:“你是说子弹打不死那些东西?”   黑子再次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吭声。   见状谢驴子不禁有些恼怒,但又不便发作,便按捺着也笑了两声,道:“又不是电影里的僵尸,还子弹都打不死。虽然知道它们都长得跟鬼似的,但你倒是说说看,这世界上有什么会呼吸的东西是连子弹都打不死的……”   话音未落,汪进贤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把,   示意他不要作声。   与此同时就听见窗外有一阵风一样的声音轻轻吹了一下,随即窗玻璃上出现了一片水汽,好像有谁正隔着那扇模糊的玻璃片正朝屋里窥望。   他当即将谢驴子手里的电筒熄了,随后沉默了很久,直至窗外不再有那种风吹似的气息声响起,他才轻轻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问黑子道:“你提过那些东西,你爷爷叫它们不化骨。据我所知,古时候有一些写野史故事的人曾记载过,僵尸分作好几类,不化骨就是其中的一类。说是尸身百年不腐所化而成,不入轮回不入冥府,专门徘徊在不阴不阳的地方收人尸体……所以,外头那些东西都是僵尸么……”   黑子听罢依旧没有吭声,只默默将手里一块木板朝窗上最后一条宽敞的缝隙处盯了过去,砰砰的锤打声在一片昏暗和寂静中突兀得让人心跳发紧,也让我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一层黏糊糊的汗。   直到敲完最后一榔头,他才转过头,在四周模糊的光线里伸手朝房梁上指了指:“你们看到那脚印了没……”   没人回答,我只听见罗小乔嘴里低低一声抽泣。   “那天夜里,在白家祠堂的香案上也出现过这样的脚印,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棺材里的祖宗们回门了,但后来才知道,祖宗们的确是回门了,但他们压根用的不是那种方式。他们是从坟地里直接爬出来,找我们来了……”   就在那批施工队从槐安村的坟地里挖出了那块汉白玉的石碑后,当天夜里,守在白家祠堂看棺材的几个人同往常一样上香的上香,续蜡烛的续蜡烛时,有人突然在香案上发现了几个脚印。   脚印是沾着香灰印在桌子上的,村里人自小迷信,所以一直都知道鬼通常出现时都只留半个脚的脚印。因此一眼看到那些脚印后,虽然很害怕,但他们还是强作镇定地继续烧香磕头,因为都当作是那些棺材里死去祖宗们的魂被惊动,所以回来了。   黑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因为有人得了消息急急来告诉村长,于是偷偷摸摸跟在他们背后一路到了白家祠堂,因此而看到的。当晚村里立刻杀了猪羊抬到祠堂里祭奠,搞得热热闹闹的,好像前一晚的婚礼一样,但谁知就在所有人都跟着村长摆完了祭品,跪在地上朝那些棺材烧香磕头的时候,出门小解的一名刘姓村民突然跌跌撞撞从外头奔了进来,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光着两条腿一脸惊恐地对众人道:我爷爷回来了!我爷爷就在外头!!   村长见状自然是要呵斥他。因为谁都知道这姓刘的他爷爷十多年前就死了,死人回来自然是回魂,本来这地方就已经被香案上的脚印给弄得胆战心惊,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那还得了,不得把在场胆小的都给吓坏了。   偏偏那姓刘的被呵斥后不但没有住嘴,反而说得更急了,他一边说一边赌咒发誓道,他真的看到他爷爷了,而且活生生的,在地下埋了十多年都没有烂,还朝他咧嘴笑呢!   村长当即给了他一个耳光子,还以为这小子说得面红耳赤两眼发直的,想必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自然,当时能有谁会相信一个死了十多年的人又会活生生回到这里,而且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   直到那时突然间从祠堂外传来一声无比可怕的惨叫,把所有的人立时引了出去,才发现姓刘的说的话竟是真的。他完全没有失心疯,倒是在场所有在一脚踏出祠堂外间大门,亲眼目睹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后的那些人,险些都疯了。   他们看到了姓刘的那人死去了十多年的爷爷。   那老头真的回来了,而且就在白家祠堂的大院外。身体瘦得跟支竹竿似的,脸也是,若不是一层层干巴巴的皮堆叠在那张脸上,几乎就跟一只枯黄的骷髅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他完全没有一丝腐烂的迹象。按理说在地下埋了十多年,无论怎样尸体都得发生一些腐败的变化了,可他甚至连眼球都没有烂掉,只是特别干,干瘪而苍白地镶嵌在一双幽深的眼眶里,全神贯注地盯着着手里一具已被他满口稀疏的牙齿啃得只剩下半张脸的尸体。   尸体是祠堂守夜人之一,原本见祠堂里人多所以出门抽支烟的,哪晓得半支烟的功夫就被咬成了这种样子。   而就在众人因此而全都丢了魂似的呆看着的时候,他们听见四周传来了一阵非常奇特的声音。   黑子形容道,那是他这辈子所听见过的,最最可怕,也令他最最无法忘却的风声。   风声其实是呼吸声。   那些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埋了那么多年,尸体却完全都没有腐烂的老祖宗们,用他们干瘪的气管和肺所呼吸而出的声音。   随后,在白家祠堂的四周,在一片被忽明忽暗的油灯和火把所照得昏昏沉沉的夜色里,那些震呆了的村民们眼睁睁见到了无数张他们熟悉、亦或者古老得已经被他们记忆所模糊了的脸,慢慢地随着那些奇特的风声摇摇晃晃出现,并朝着光亮处聚拢了过来。 第193章 养尸地十九   当时的场面黑子说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想记清,只记得突然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那些蜡黄干枯、在地下不知道被埋了多久的脸,带着土壤里陈腐的气味,从黑暗里朝白家祠堂里逼近过来。之后不知谁起头尖叫了一声,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逃进了祠堂里。   但只有黑子的爷爷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在猛看到黑子在他身后傻站着时,一把抓起他的手就朝外面跑了出去。这可把黑子给吓疯了,眼看着离姓刘的那人爷爷距离越来越近,不由一边喊着爷爷一边用力挣扎起来。   他说他至今都还记得从那老头身边跑过时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味。   那种好像变了质的羊奶和鱼干的腥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知道是否就是传说里那种死亡的气味,在黑子被迫从他身边经过时它们直冲进黑子的鼻子里,这种诡异的味道加剧了他心里的恐惧,所以他当时脑子里一下就空了,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下意识踉跄跟着李村长的步子。所幸那干瘪而臭气熏天的老头只顾盯着手里的尸体,压根没有理会有人正从自己面前经过,于是黑子就那么被他爷爷使劲扯着一路从这老头的身边跑过去,又在周围其他那些干瘪的身影摇摇晃晃靠近时,撒开腿朝着他们家方向一路狂奔。   后来黑子才知道,他爷爷当时那么做不仅不是吓傻了,而且还救了他一条命,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当时躲进白家祠堂里的人几乎全被那些明明都已死了很久,但活生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些东西给咬死了。只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得以逃出,后来碰到了黑子和他爷爷,说起当时的一切,那已是后话。   当时黑子还当他爷爷疯了呢,吓得一路直哭,直到进了家门看到了自己爹娘和奶奶,才稍微恢复了点神智。那会儿全家都不知道这一老一少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一路逃难似的回到家,李村长也没跟他们多说什么,只吩咐了所有人把家里所有窗户和房门全都给锁紧了,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方才定了定心,然后灰着一张脸,对黑子他爹讷讷地道:不化骨真出来了,当年老杨头说的那什么不化骨,真的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黑子见到他爸爸脸色都发白了,他妈也是,还转身狠狠打了黑子他爸一巴掌,随后嘴里骂骂咧咧地跑进了里屋。   黑子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他爷爷口中的老杨头是谁。   老杨头是墓姑子的爷爷。   之后李村长把家里其他人都撵去了其他屋,独留黑子他爸在自个儿房间说话,却不知道两人的谈话都被悄悄返回的黑子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当年老杨头活着时,虽然沉默寡言不同人交际,但和李村长算是有点交情。李村长也是看着墓姑子长大的,有时候李村长会去老杨头的住处跟他喝两盅酒,跟他闲扯两句。   老杨头肚子里东西很多,常常会扯些聊斋样的东西给李村长听,比如鬼了,僵尸了,还有一种叫做不化骨的东西。   他说不化骨是一种像僵尸一样的东西,但又不是僵尸,因为僵尸是死的,不化骨是活的。它们会呼吸,平时睡在地里很深的地方,一旦醒了,就会钻出地去吃人。   所以很久以前有首看坟人的歌是这么唱的:   ‘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死人入土活人哭,哭醒睁眼都是土,走不出,走不出……’   那时,李村长是将这些东西当小故事听的,他觉着跟老杨头聊这些很有意思,就像听着说书先生在说书。   后来有天,扯着扯着,老杨头酒喝了多了点,原本话不多的一个人,那天话不知怎的多了起来,而且神情还有些特别的异样。他当时指了指窗外的坟地,醉醺醺对李村长道,这坟地看得不容易,生生把他这一把老骨头给看得都要烂穿了,原本还想再多看几年,但看样子再过不多久,他这身子骨恐怕要不成了,到时候看坟的活儿恐怕只能转交给墓姑子去做。   李村长听了不解,说,墓姑子那么年轻一个黄花闺女,哪能叫她做看守坟地的事,还不如趁着他身子骨结实,早点去给她觅门好亲事,免得哪天他一个人走了,这孩子痴痴傻傻的没人照应。   老杨头一听摇了摇头,道,这孩子不能嫁人,也没人能娶她,她是自个儿在一天夜里听着了哭声后,从墓地里一处豁了口无名坟冢里把她给挖出来的,挖出来时身上还带着血,是死人的遗腹子。   这时候李村长才知道,原来当初传说的墓姑子不是老杨头的亲孙女一事,居然是真的。墓姑子也当真是从死人肚子里钻出来的遗腹子,这就难怪成天总是痴痴傻傻的,原来是先天不足。但,即便是遗腹子,也不能说‘不能嫁人’、或者‘没人娶她’这样的话吧,毕竟墓姑子的样貌是相当标致的。   这话刚一出口,老杨头再次连连摇头,并道,墓姑子的八字太阴,又是死人肚子里出来的,这么一种命格,谁娶她只怕要被连累。也只有这一片巴掌大的地才是她的归属,也才能安得住她心,否则,想想一个被死人所产下的孩子哪能活得这么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亏得这片地啊……   那天聊的内容,在老杨头酒醒后就后悔了,他再三嘱托李村长不要跟别人说出去,以免墓姑子遭到别人更加不公平的对待。   李村长自是答应得干干脆脆。也确实没对别人说,除了自家人。   那样过了一阵子后,也不知道是身体的关系,还是一直都对自己无意中透露了墓姑子的身世而耿耿于怀,老杨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连李村长也不见了。李村长倒也落得顺水推舟地不再去他家串门,毕竟自从知道了墓姑子的事后,他也对此有些芥蒂。总觉得每次看到那栋孤零零的房子,似乎更加阴气逼人了起来,而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也总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每次见到心里总是有点儿异样。   这样又一转眼过去了好一阵,突然有一天,李村长的大儿子,也就是黑子他爹,给李村长带来了个很不好的消息。他把墓姑子的肚子给弄大了。   李村长不由大吃一惊,先是震怒,后来想着还是先解决掉燃眉之急比较要紧,便趁着村里人不注意,就把当时年仅十多岁的墓姑子弄到了自己家,随后找了村卫生站当护工的一名亲戚给她下了药,将她肚里的孩子给打了。   打掉后墓姑子出血很厉害,却也没办法就那么将她养在家里,便将一裤子血,在麻药的作用下昏昏睡着的墓姑子连夜送回了老杨头家门口,然后在她衣袋里塞了点钱,便走了。   那之后好多天,李村长每次见到老杨都不敢看他,不是悄悄从他面前溜走,就是匆匆打个招呼后离开。直到有一天,实在心里太过忐忑,又想知道好多天不见到露面的墓姑子究竟是怎的一个情况,便一个人偷偷到了老杨头的家门外,带着点肉和烟酒,想送去给他。   但没等敲门,却听见老杨头在屋里哭。于是便凑到窗缝边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了,随即看见他跪在墓姑子的床边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对躺在床上面如土色的她絮絮地道:“命苦啊,你怎就那么命苦啊,生在墓里也就罢了,偏碰上我这样一个看阴地的老头子。跟着我这看阴地的老头子也就罢了,还被这村里一班愚昧不开眼的混帐这么糟蹋。可怜你生来就是吃苦来的,吃得苦中苦,才能压得住这一地不化骨的怨气……天可怜见啊……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要落在那么一个孤苦无依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身上啊……冤孽啊……冤孽啊……”   当时匆匆听了这番话,不知是因了心里的愧疚,还是屋里那始终静躺着的墓姑子突然间侧头朝窗口方向看了一眼,李村长一下子有些慌乱地转头便想跑。但是转身的动静被老杨头发觉了,当即开门出来,随后见到了面如土色微微发着抖站在窗边的李村长。   李村长   以为老杨头会质问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跑到他家窗外偷听。   但老杨头什么也没问,只是招呼他进屋,然后和往常一样,一边将他带去的肉和烟酒在桌上摆开了,一边热了酒跟他一起喝了起来。而墓姑子也没有任何异样,在他进屋后便一直笑嘻嘻地咕哝着什么,不一会儿就熟睡了过去。   这叫李村长稍微放了点心,便跟老杨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一阵,喝得两人脸都有些红了,正想起身告辞,忽听老杨头对他道:“老李,咱认识也那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守这片坟的么?”   李村长仿佛记得是很早以前,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竟想不起来。于是摇了摇头。   老杨头叹了口气道:“很久了。六岁起跟着我爹守这块地,到现在已有八十年了。”   李村长听后有些惊诧,八十年,他压根没想过老杨头守这坟块地竟然已经有八十年。但没等回过神,便听见老杨头又道:“不过也快了,等墓姑子再守个几十年,这村也就没事了,你看看外面这片坟土,多少年的从不见上面长过东西,别以为是我手脚勤快拔的,这就是片积阴地。不过,你别听这阴字难听,看守得好了,这就是个福地。所以老李啊,算是老头子我求你,若等我一朝归西,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替我照顾一下墓姑子那丫头,也不用顶上心,只要她有口饭吃,不要经常被那些人欺负,也就可以了。”   当时李村长拍着胸脯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而谁想这事过后没多久,老杨头就在家里无声无息地去世了。   死后原想给他买口薄棺好好给他安葬来着,毕竟替村人守了那么多年的墓,不少村人都自发的给他捐了些钱。但刚将棺材买来没多久,还来不及给老杨头做完寿衣,他停放在墓地石台上的尸体却被墓姑子放了一把火给烧了。   烧了却也不能怪她什么,毕竟同一个痴呆的人,你完全是没办法说道理的。只是此后欺负她的人便更加变本加厉了起来,也越发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男人。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着她嫁了人后的突然转变,连一些年纪大点的男人也开始忍不住占起她的便宜,包括李村长他本人。   没办法,谁叫她又美又傻,还又如此放荡。一个如此放荡而痴呆的美人跑来巴巴地送上门,又能有几个正常的男人拒绝得了。   可谁知最后她竟然会做出那么激烈而可怕的举动,这如同当头一棒般将李村长原已随着时间而变淡的那些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两夜,在得知墓姑子自杀的消息之后,他还梦见了墓姑子,梦里的她一如往常那样美丽而呆傻,一边傻呵呵地笑着,一边对着他唱:“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死人入土活人哭,哭醒睁眼都是土,走不出,走不出……”   那时他就隐隐觉得,这一定是有什么预兆的。   却未料想那预兆会以如此可怕的现实去实现。   眼下那些在白家祠堂里出现的死而复生的人,不正是不化骨的真实显现么。   不化骨,不化骨,薄皮包着骨……   黑子说,他听到这里就没在听下去,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敬重着的爷爷竟然会曾经对墓姑子做出过那样的事来,也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爸爸曾经糟蹋过墓姑子。   难怪他妈妈总是三天两头地跟他爸爸吵架,骂他。   原来如此……   而就在他为此难受得心里发堵的时候,却发觉这晚的窗外静得跟座坟墓似的,不仅听不见平时周围邻里的说话走路声,连虫鸣声都没有,好像一下子所有声音都给老天爷抽走了似的。就那么一片寂静地直到天蒙蒙亮起来,才再次听见有人来人往的走动声,还有人匆匆奔到他家大院外头的门前,用力拍着门,用力扯着嗓门急叫的声音:“村长!村长我们赶紧报警吧!白家祠堂门口好多死人!我哥也死了!快开门啊村长!开门!!” 第194章 养尸地二十   起先李村长没敢去应门。   一家老少躲在楼里躲了整整两天,先头听见外面那些人只是拍门,后来开始边撞门边怒骂起来,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那天晚上李村长也在白家祠堂,可是那晚过后只有李村长一个人回了家。   直到第三天晌午时分,李村长终于在一片谩骂声里开了门,因为警察来了。   门口那些人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可怕,有些人则哭的眼都肿了,一见到李村长出门立刻呼啦啦一圈将他围住,质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白家祠堂里会死那么多人,为什么那些在坟地的棺材里消失不见的尸体会突然集中在白家祠堂门口。   问的人七嘴八舌,惶恐愤怒。听的人脸色煞白,一头冷汗。   所幸有警察在,他们来了大约十来个人,这对当时那个小村子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多了。他们好说歹说将愤怒的村民给拉扯开了,然后带着李村长和他们家几个年轻力壮的,又在周围村民几乎是押解般的状态里一路朝着白家祠堂走去。   由于人多,黑子也壮了胆子跟在他们中间。一路到了白家祠堂门口,一眼看到门口的景象,登时惊呆了。   白家祠堂门口到处都是尸体,三天前那个晚上躲在祠堂里的那些守夜人几乎全都死了,死得都忒惨,显见是藏身的那间屋子厚厚的木板门被弄破后,他们同那些‘不化尸’经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但最终,几乎没有一个人手脚是完好的,全都被一种极大的力量折断,有些甚至从身体上被直接撕扯了下来。   而更多的尸体,则是那些‘不化骨’。   在白天的阳光下,那些原本活着走到此地的尸体们横七竖八静躺在白家祠堂的门口和院子里,有的几个一堆,围在守夜人被抓咬得坑坑洼洼的尸体旁,有的手抓着守夜人的尸体,保持着一种朝前攀爬的姿势。   似乎全都真的气绝了,没有呼吸也没有任何动静,就那么硬邦邦躺在地上,在周围一片被血液熏得腥臭的空气里像一条条僵硬的鱼干。   当时在场的除了村长一家,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在目睹这一景象时,没人反应过来那是活过来的尸体同活人间一场殊死斗争后的结果,也完全不敢往那方面想。只是很恐慌,想着为什么那些在棺材里失踪的老祖宗们此时会突然那么集中的出现在这里,它们怎么过来的,那晚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令这些在祠堂里看夜的守夜人们会死得这样惨……   因此,尽管一看到尸体那些死者的家属又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但三天来他们始终没人碰过那些尸体,仿佛一碰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随着那些死得诡异的人身体钻进自己皮肤似的,于是就由着它们保持最初的状态躺在白家祠堂周围,而目睹这一切,那些警察也都惊呆了。   原本他们接到村里人报案,说村里死了人,于是组织了尽可能多的人手进了村。但到了才发现,这统共不过十来个人的警力完全不够用,压根也没想到这村里竟然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死得那么惨,仿佛被一群野兽给袭击了死得。而且还有那么多具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尸,村里人说它们原都是埋在坟地里好多年的,可是完全没有腐烂,也一具都不在那些埋着它们入土的棺材里,就那么一具具突兀从棺材里消失,又突兀地出现,然后跟那些被残杀的守夜者尸体一起乱七八糟地在大太阳底下躺着,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和血腥气,简直跟当年清兵入关的屠杀一样。   于是一时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去做,便像这村里的村民一样聚在一起盘问李村长,问他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一下子出现那么多具干瘪的老尸,又为什么明明那天晚上他是跟这些死去的守夜人在一起的,却独自一人回去了,他走时究竟有没有见到这里发生过什么异样的状况。   但就在李村长支支吾吾回答着那些警察盘问的时候,黑子却留意到了一个这村里人都没留意到的问题。   他发觉地上那些尸体中有一具尸体特别显眼。   那是具年轻男人的尸体,看上去好像死去不多久,应该也是那晚的守夜人之一吧,可是尸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且黑子从没在村里见到过这个人。即便是工程队的那批工人里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脸,因为这张脸如果黑子见过一次的话,必然是不会轻易把他忘记的,那是一张秀气漂亮得好像女人家一样的脸,皮肤不像周围的那些尸体要么干而皱,要么蜡黄。他皮肤是苍白的,白得几乎能看见里头的血管。   于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忍不住跳出来问李村长道:“爷爷!这个人是谁啊??”   而就在所有人因此而将目光转向他时,可怕的事发生了。   那些原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包括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守夜人们的尸体,它们像人刚睡醒那样最初一阵轻轻地蠕动,随后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由于起身的动作几乎是无声无息的,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发现,直到猛地有人在那堆尸体间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啊!死人在拉我啊!!死人在拉我啊!!”   第二声尖叫还没从他嘴里消失,这人的脖子就被那拉住他的尸体一口给咬断了。   登时所有人如同触电般惊跳而起,争先恐后地逃散看来,却已是迟了。别看那些尸体起身的动作慢得像耗干了油的机器,可是一旦碰触到了活人,便立刻像闪电一样一把拖住就朝自己嘴里塞了过去。   而且力道是惊人的,黑子几乎就被它们抓住过,他说比山里的野豹逮到还可怕。那就好像是一种一旦被那些东西碰到,便如同被一台功率极大的搅拌机给绞动着朝后猛拽的感觉。当时所幸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伯父在边上,死命给他拽,才把他送身后那具活尸的钳制下硬拖了出来。纵然这样,他身上的外套全都给扯没了,肩膀上至今都还留着当初那东西爪子所拉扯出来的伤口。   而周围场面一瞬间乱成一团,所有人争相逃走,但离那些尸体近的完全逃不掉,只要被其中一个扯到了,其余便好像吸铁石一样朝着涌过来,顷刻间原本一个大活人就被撕咬得血肉模糊,那场面简直就像一群饿疯了的狼在围攻羊群。   可即便是狼群也没有那么快的吞咽速度,见此情形那些警察纷纷掏出枪去设计,但无论射在那些活尸的哪个部位,即便子弹把它们的头盖骨都给削掉了,它们仍在不停地追逐和啃咬着周围所有奔逃中的活人。   也是,原本便是已死的人,又怎么能令它们再死一次,可是它们到底是怎样复活过来的呢?又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令这些死而复生的尸体再次死去呢?   来不及往深了思考这些问题,黑子在他家人的拉扯下跟在李村长身后拼命地跑,所幸那些活尸的行走能力很差,尤其在太阳底下,似乎比那天晚上见到的速度更为迟缓,而且一旦脱离它们数米的范围,它们就好象难以再觉察到人的位置了,只能像条蛇一样循着人奔跑的动作而朝那些方向缓缓地追着。   可是只有一具尸体,无论周围产生了怎样大的动静,他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在原地躺着。   就是那具漂亮得好像女人一样的年轻男人的尸体。   似乎在周围那么多具尸体间,他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已经死去了的死人,但他究竟是谁?黑子不知道。令黑子觉得狐疑的是,这具尸体不仅面孔陌生,而且虽然他看上去像是才死不久,可是身上的衣服却跟那些从老棺材里消失又出现的老尸们一样,呈现着一种历时多年才有的陈腐状态,以及风化状态。   当然这种念头在当时来说重要性是完全不能跟逃命相比的。   因而只在头脑里停留了短短一瞬间,黑子便被逃生的欲望所彻底支配,一门心思地跟着他爷爷和众村民们,在那些警察的枪弹掩护下朝村口方向奔去。   村口停着那些警察开来的警车,还有几台拖拉机。那些交通设备虽然不多但足可以将跑不快的妇孺老人先运出村,以及到最近的镇上去搬救兵。   可是一路跑着,他们却开始渐渐觉着出了问题。因为原本白家祠堂离村口也就那么一两里路的距离,不知怎的不知不觉跑了一个多小时了他们仍没找到村口。就连通往村口的那条路也好像失去踪迹了似的,周围看看全是熟悉的房子和小路,可是兜兜转转就是看不到通往村口的那一条。也完全看不到离村口最近的王寡妇家那栋房子。   于是有人开始小心地说,会不会王寡妇冤魂作祟,弄出个鬼打墙想让大家都出不去啊?   可是对付鬼打墙自古都有不少办法。于是有人对着地上撒尿,有人骂骂咧咧,有人点了烟到处熏……一番折腾后,非但没有看到通往村口的那条路或者附近的建筑,反而一抬头,看到了白家祠堂远远地在他们刚才逃离时的那个方向矗立着,好像他们绕了一大圈又从原来的方向给跑回去了。   这不能不叫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忙掉头拼了命的朝反方向一阵跑,没头没脑跑进一片住宅处,有人认出那是自家所住的地方,忙说,要不先躲屋里吧,休息一下带点家伙之类的防防身。   李村长和那些警察当即就同意了,于是赶紧朝那些房子里走,可就在黑子也要跟了一起过去的时候,猛地看到那片宅子上有黑漆漆一团东西从房顶间一跃而过,随即停在李村长正朝里走着的那栋房子上,闪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子。   黑子见状忙扯住他爸爸示意他朝那方向看。   可说来也怪,明明那么大一只黑猫,在太阳底下毛色油得发亮。可是他爸爸却什么也没看到,反而劈手把他甩开,不耐烦地骂了声‘莫名其妙’。   这时候黑子才意识到,似乎那么些人里除了他以外是没人能看得见那只黑猫的,所以更没人能看见在那只黑猫身后的烟囱杆上,坐着脸色蜡黄的王寡妇。   她好像低头在望着那些正打算进屋的人们,但面孔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情形令黑子一身冷汗,傻愣愣站在原地怎么也不敢跟着那些人继续朝前走。他爸爸见状怒了,一边骂一边转过身拧住他耳朵要朝屋子方向拖,可突然间那片宅子处原本已先入内的那些人一阵尖叫,随即争先恐后地从那方向逃了出来!   有些力气小点的直接就被挤倒在了地上,随即四周一片混乱,好容易平稳下来的一支队伍如同被丢进了一桶沸水般再次混乱得失去控制,因为就在他们逃出来的方向,几具枯瘦如枝的身影鬼魅般从幽暗处追了出来。   细长的四肢似乎撑不住枯朽的躯体一般,可尽管如此,行动的速度却是极快,几个摇晃间就将周围来不及逃离的人给压到了地上,随即更多的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一下子从四周显现了出来,仿佛预料到这些人会跑到这里般,无声无息朝着他们追捕了过去。   所幸虽然它们在暗处时速度很快,但一到阳光下,立时就慢了下来。这给逃出来的那些人争取了一些时间,当即朝来的方向撒腿就跑,黑子原是跟着他爸爸的,但跑着跑着就发觉找不到他人了,只有一团黑影从脚下一闪而过,生生把他给绊倒在地上。   这让他一下子跟前面的队伍脱离了开来,眼见身后那些活尸一摇一晃朝他追过来,他吓得连站都站不起不来了,只能朝着前面大喊大叫,被他爷爷听见了,忙不顾阻拦朝他奔过来,一把拖起他,在几名跟过来的警察和村民的掩护下急急抄着另一条小路试图避开那些已经追到跟前的活尸。   但也不知道是距离过近还是黑子肩上大片伤口流出的血的关系,那些行动迟缓的东西竟怎么也甩不走,倒是李村长,因为一直拖着黑子的关系走得越来越吃力。   情急之下,刚好看到前面一栋房子,几间楼房连成一体的,底下有一间屋里堆满了柴火和过冬用的煤。当即他带着黑子急匆匆朝那屋里奔去,前脚进去后脚那些东西就追来了,所幸这种乡下房子很多都是前后各有一道门的,李村长立刻带着黑子从后门跑了出去,随即关上门,又迅速绕到前门处把前门也关紧了,将那几个追踪而来的活尸全部锁在了屋里头。   此时那些警察和村民也都赶到,立刻在村长的示意下点燃了树枝朝那间柴房里扔,没扔几下这片房子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眼见里头那几具可怕的东西不出片刻便被烧成了焦黑色,村长正为此而颇有些得意,却见黑子哇的声哭了起来。   原来,李村长烧的这片房子正是他们自己家的房子,可在他们逃进去的时候根本没发现这一点,直到熊熊的火焰烧焦了那间柴房,又将上面的楼也舔燃,方才发现到这一点,而楼上隐隐听见有人在哭叫,声音是黑子他奶奶。   这一下把李村长急坏了,出门时黑子他奶奶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女人都在家里没出去,这会儿必然都在楼上,慌忙提了水要去打水灭火,却哪里跟得上这疯涨的火势。转眼间,几栋主楼已一间接着一件地燃烧起来,令李村长和李黑子不由痛苦失声的是渐渐他们再也听不见楼上传出的哭叫声。   除了咯咯吱吱木梁被火烧灼的声音外,不再能听见任何动静,这时其余那些逃出活尸的追捕的人也跑到了此地,是被火烧后的浓烟给吸引过来的,目睹这个情形李家人全都跌坐到了地上,这时也不知是老天爷突然动了隐恻之心还是怎的,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阴云密布,随后轰隆隆一阵雷响,落下了一场暴雨。   暴雨很快将火势给控制了,只有冉冉的白烟在被烧得漆黑一团的房子废墟间深腾着,同密集的雨丝纠缠在一起。   雨过后可见李家所有住宅楼都给烧毁了,唯有一栋小小的仓库房,可能是离那些楼距离远了些,没有受到波及。这也就是现在我们这几个人跟着黑子所藏身的这栋房子。   当时,也作为藏身之处,李村长在找出了被火烧剩下的一些粮食后,便让黑子在这间仓库房里待着,并将所有门窗都用木条钉死锁死,他则跟着警察还有年轻力壮的一些村民开始继续寻找村子的出口。   可是出去了整整两天两夜,黑子始终没见到他们回来。   这两天里有时候会听见外面有人急促地从窗前跑过,嘴里发出惊恐的大叫声。但屋里没一个人敢开门出去,也不敢透过窗玻璃上木板的空隙朝外去看,尤其到了晚上,有时候可以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院子外慢慢经过,发出一些很奇怪的声响,这些声音令人几乎心力憔悴。   到第三天天亮,一点人声也没了,村子里静得像座坟墓。   此时存着的那点粮食很快就要吃光了,而李村长他们仍没有回来,有人沉不住气了,尤其是黑子他爸爸。他认为继续这么待下去,再安全也是等着饿死,不如带了仓库里找到的镰刀锄头之类想要出去找出路,顺便找找李村长他们。   但就在他同几个强壮点的男女准备出去时,却有三个人从外头急急地逃进了这间小小的避难所。   这三人正是白家祠堂出事那晚侥幸逃生的人,几天没见到他们踪迹,原来他们跟黑子他们的遭遇一样,目睹了那些活尸杀人又吃人的恐怖行径后,就没了命地逃,谁知却在逃跑的过程里怎么也找不到一条正确的出路逃到村外去,总是反反复复地发现自己在这村里绕圈子,但又不像是一般的鬼打墙,而仿佛像是被拖着走进一个越来越深的深渊里似的。   就在几乎绝望崩溃的时候,他们到了这栋房子前,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于是终于找到了其他存活的村民。一时有些虚脱了下来,可是一听说黑子他爸要出门去寻找李村长他们,忙跳起来阻拦,说别找了,早先在过来的路上就见到了警察的尸体,还有一些村里熟人的,恐怕李村长也早已遭到不测。就算他还活着,碰到的几率能有多大,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鬼迷宫,除了把人绕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知所措外,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去的了。   这样一说,没人再敢出去了。   就那样又坚持躲了几天,却又再次躲不住了,因为存粮已经彻底吃完,连屋子外的草根都快要挖光。有人想去外面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找吃的,可是出去的人没一个回来的,于是这避难所转眼成了一个要将人活活憋死的牢笼,于是思前想后,黑子他爸爸决定还是准备要出去闯一闯。谁知就在当天,他预备要带人跟着一起出去时,却意外地见到李村长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身上都是血,脸色难看得好像一个死人。   当时当地,倒也真是活人和死人都已经完全分不清楚的了。   他一进屋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说起那几天的经历仍是浑身发抖的。他说他们出去后整整两天都没找到出路,后来总算被他们找到了,可是你猜怎么着,村口所有的车车底都烂了,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过似的,于是他们只能步行出村。可也不知怎的,那条路越走越迷糊,而且跟这村子里一样,怎么走也好像走不到头一样。直走得脚都出血泡了,他终于忍不住在地上坐了会儿,那一坐他就再也没见到其他人,也不知道一下子他们都去了哪里。   当时整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着,又饿又累,四周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这种孤独和疲劳令他崩溃了,便没再继续朝前走,而是退了回来。   说也怪,回来的路要比去的距离短得多,很快他就回到了村子,很快,他就看到了自己烧焦了的家,所幸一路上没有碰到那些吃人的活尸,但不知那些跟他走散了的人此时究竟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问黑子他爸爸,这里的存粮是不是也都差不多要吃完了。   黑子他爸点头道,已经吃完了。   这样的话,还是得冒险朝外跑啊。李村长那样喃喃地道。随后一翻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天之后,他们不断地派出人到外面找吃的,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在。   但是活人一个也没有找到,倒是派出去寻找食物的那些人经常会不见到回来。   最初无人回来时,他们会觉得很难受,特别是几个年纪小的,以及女人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都开始变得麻木起来,仿佛这种离开后的不再出现,已经成了每个人生命里的一部分,保不准哪一天自己出去后就不再回来了,但与其这样一天天苟且偷生地煎熬着,黑子有时候觉得,倒索性干干脆脆地从此消失在这世上,也许更好一天。   终于有一天,他爷爷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时候这间小小的仓库房里已只剩下了黑子和他爹,还有几个老人和两三个无法出门的孩子。   那天夜里黑子听见外面的玉米地里似乎有很多的脚步声走来走去,还有一些细细的牙齿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他在那些声音里浑身发着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玉米地里,透过他家残破的院子,透过这间房子被木条所钉住的窗,在看着他。他觉得那可能是那只黑猫,也可能是王寡妇……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但不多会儿又被一些砰砰的闷响声给吵醒,当时他觉得很冷,凌晨十分总是特别让人感到冷的,便裹进了衣服,一边回头去看到底是什么总发出那些吵闹的声音。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他爹低垂着头好像在半空中朝他看着。   事实上他是被吊死了,就好象当年那只被吊死的黑猫一样,脖子被拉得长长的,一张脸又紫又涨,被吊在头顶的房梁上。   而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具全身包裹着皱巴巴干皮的活尸仰着它细长的脖子和干瘪的头颅,也似乎在望着黑子。黑子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进来的,直到下意识朝它身后看去时,才发现原来是有人饿得受不了跑出了门,却忘了把门关牢。   也可能是故意的。想着这一出去也许肯定是活不成了,所幸大家一起死算了。   于是这个小小的避难室,在那一刻里头除了黑子以外一个活人也没有了。黑子说,他当时脑子里真的什么想法也没了,不想死,也没想着活,就那么傻愣愣裹着外套呆坐在原地,呆看着那些散发着浓重腥臭的活尸。   直到其中一只一低头朝他张嘴扑了过来,他想,死定了,这一次一定是死定了。 第195章 养尸地二十一   但黑子并没有死。   当时他一下子就被吓晕了。   等苏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手脚健全地躺在一个土坑内。土坑是个被挖空的墓穴,那个活尸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咬死他,而是把他带到了西边的坟地里,丢在一堆东游西荡的活死人中间。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逃过一劫,也没心思去想太多,因为当时的状况实在比干脆地死掉好不到哪里去。周围方眼看去全是死人,令空气里充斥着死亡的腐臭味,而那些活死人除了曾在地下埋了很久都没腐烂的老尸外,其余都是被那些老尸咬死的村民,还有当时同他爷爷一起寻找出路的那些民警。   黑子说,当他看到那些警察时整个心都冷透了,因为这么些天来,支撑着他跟着众人一起忍受着饥渴和恐惧活着的,就是那些警察能顺利出村搬来救兵把他们全部救出去的希望。   但没想到手里握枪的他们竟也都没有逃过死亡的噩运,而且成了活尸中的一员。   好在那些活尸在阳光里动作极其迟钝,好像没有导盲手杖的盲人似的,这给了黑子一点点期望,他以为可以想办法靠自己的速度从这些行动缓慢的怪物中间逃出去。但就在他刚刚踩着坑壁要往上爬时,一不小心发出的动静却立刻令土坑边垂下来一张满是污血的脸。   它张开嘴闪电般朝黑子身上直咬了过去,比豹子还要敏捷,这情形吓得黑子腿都软了,一下子没忍住放声大哭大叫起来,但突然间也不知道怎的,那东西朝后退缩了下,随后低哼了两声,就缩回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见状,黑子却哭得更加厉害。   瘫坐在坑里一阵发抖,好一阵也没能缓过来,因为他发现刚才那个差点咬向自己的活尸不是别人,正是他爷爷李村长。   李村长大半张脸都已经被咬没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一根粗木棍,显见临死前还在做着殊死抵抗。这最后的举动令那根木棍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它被同他手上的皮肉粘连在了一起,所增加的重量让他身体总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歪斜着,因而看得黑子又恐惧又心酸,蹲在坑里哭得几乎断了气。   那样不知哭了多久,突然坑外头噗沓噗沓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把哭声给硬生生止住了。   声音听起来像是脚步声。   但和周围活尸的脚步声不太一样,因为活尸走动时关节不灵活,所以是拖着两条腿朝前挪的,而那声音则一下一下很分明。尽管如此,却听上去又非常模糊,好像脚外面包裹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   声音从黑子所待   的那个土坑旁慢慢经过,这同时黑子看到坑里被阳光投下来一片异样巨大的影子,影子也是模糊不清的,并且散发着一股极其浓重的湿土样的味道,随后他发觉自己冷得全身都咯咯抖了起来,有一股剧烈的冷空气在那东西一路经过时由上而下灌进了土坑,并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土坑表面的那些浮土上凝结出一层霜气。   黑子说他当时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冻成冰块了。槐安村的冬季再冷,他也没遇到过这么强烈的寒气,这种冷把人所有的感觉都能给冻没了,因而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他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指刨住边上被冻结实的土猛地朝上一跳,跳出了那个土坑。   说到这里时,黑子的脸在窗外无声压进来的夜色里僵硬地抽搐了一下,随后把声音再次压了压低,继续道,才一跳出土坑,他就看见了一样比当时周围的冷空气更让他全身发抖的东西。   他说他见到了墓姑子。   那女人在他记忆里美得总好像画报上的明星,所以尽管她总是啦里邋遢的,他却也没办法因此而讨厌她。但此时眼前的墓姑子却着实把黑子给吓到了,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是墓姑子,因为她看起来好像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全身污糟糟的。   那些污泥样的东西是她全身溃烂的皮肤。   自脖子以下,她整个身体都烂透了,唯有一张脸还跟活着时候一样,苍白而漂亮,带着一副无知无觉般傻呵呵的笑。她一边笑一边慢吞吞朝前走着,那种奇怪的脚步声就是她所发出的,因为她两只脚烂得好像两团浓稠的浆液,依稀能看到里头的骨骼,骨骼没有脚掌,只有两条纤细的小腿骨撑着地面,所以一路走一路只看到两行细而长的线自土里深深浅浅地划过,形成一串同她脚步声一样无比诡异的“脚印”。   有个人就踩着那两条“脚印”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跟着,低垂着头,也不能说那是人,但因为他保存的状态实在太过完美,所以很难将他当成是一具尸体。   他就是黑子当日在白家祠堂里所见到的那具美得好像个女人一样、但无法确定其身份、也无法猜测他死亡年岁的尸体。   记得那时,在所有村人都没有料想的情形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白家祠堂周围所有的尸体突然间全都复活了起来,无论是老尸还是新尸。唯有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由始至终始终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   但眼下他却跟那些活尸一样走动了起来。   “是也变成了‘不化骨’么?”听到这里罗小乔忍不住问黑子。   黑子没   有回答,只一边捏了捏自己那些干硬变形的手指,一边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就在他一边发着抖,一边傻愣愣看着那具尸体从自己边上直挺挺地走过时,他突然发觉那具尸体周围似乎隐隐环绕着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极其模糊,好像香烟刚吹出来时绕在人身边的感觉。但仔细看,又好像一些没有骨头的手似的,它们软塌塌地缠在尸体的腰腿处,把那尸体同前方的墓姑子缠在了一起,于是墓姑子每朝前走动一步,尸体便慢慢跟随一步。   然后很突然的,走在前面的墓姑子一下子停了下来,仿佛感觉到黑子的视线般回头看了他一眼。   黑子说到这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好像透过周围的黑暗又一次见到了当时那女人的眼神似的。随后用力吸了口气,讷讷道:那视线真不能看,明明笑嘻嘻的好像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是眼神跟两把刀子似的,一看就好像自个儿的魂都被挖出窍了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直等到黑子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发觉自己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手指挖着地,被挖出的那道浅浅的坑里全是自己的血和皮肉,而墓姑子和那个长得像女人一样好看的尸体却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周围依旧动游西荡着那些面无表情的活死人,它们在烈日下散发着臭不可闻的味道,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黑子存在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但黑子刚一站起身想逃离这个地方时,它们便又马上如猎犬般地朝他转过了头,随后歪歪扭扭朝他走近了过来。   后来渐渐的,黑子意识到自己只要一直保持着那种跪爬的姿势,在地上用自己的手挖着坑,那些活死人就不会伤害他。   但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手去挖而不借助工具?黑子不知道,似乎那是存在于他意识里的一种本能,也似乎是墓姑子对他说的,在她消失前所看向他的那一眼的瞬间。   而无论最终的原因是什么,总之他觉得,自从那个很像墓姑子的东西看过他之后,他脑子里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似的,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也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头脑。所以,此后他唯一的生活就是在那片坟地里挖着一个又一个坑,却也不知道那些坑究竟是要做什么用。每天总是过得浑浑噩噩的,有时完全分不出白天还是夜里,饿了就爬到附近有槐树的地方,拔上面的嫩叶子或者挖长在周围土里面的块茎吃。渴了就在当年守墓人住处的那口废井里找点水,或者嚼一些凝在树叶上的露水。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他也那么多年活下来了,有几次见到有警察进村搜索,那是因失踪的警察而被派来对这村子进行搜索和调查的一些人。这时候他求救的欲望会被本能地燃起,他悄悄追逐那些人,用自己的方式告诫那些人,想帮助那些人顺便帮助自己逃出这地方。但最后,总是一次次看到那些人身陷鬼打墙般的境地,一次次被逼到绝路,然后被“不化尸”们干净杀绝,之后变成了它们中的一部分。   于是心越来越冷,逃生的希望也越来越淡。   之后,随着坟地里坑洞的增多,他可以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多,那时,他已完全放弃逃离这村庄的念头了,只觉得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似乎已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头脑和口舌也已退化得如同这村里的山石一样僵硬,那种难以思维、无需交谈的感觉,磨灭了一个人想要寻求自由的欲望,于是他甚至觉得那样的现状也挺好的,也许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变成了那些没有知觉的“不化尸”中活生生的一员。   却没想到,这潭死水会因几年后一拨人的闯入而再次被打破。   因为那些人的出现引发了一些同过去不太一样的、很不寻常的事情。那些事情令他无法再回复到原先平静单一的生活状态里,也因此,他原本在这充满了活死人的村子里看似没有什么威胁的生活,也就此一去不复返,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为了自己的安危和生存而穷尽一切方式。   那些人就是之前黑子对我们所提到的,同我们一样,为了所谓的冒险活动而闯进槐安村里探险,并最终被埋进了他用两只手挖出来的土坑里的那批人。 第196章 养尸地二十二   那个时候的槐安村已在众说纷纭的传说里变成了“黄泉村”。   为了猎奇,一批自发组织的探险者带着摄影设备进了村里,和谢驴子他们的目的一样,他们也是为了这村里诡异的过去以及有鬼怪存在的传说而来,想要把真实的鬼影拍摄下来,不过相较谢驴子这些人单纯一些,那些人进村做这种事,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   原本黑子并不想理会这些人,因他们在村里行动时所引发的嘈杂足以引起“不化尸”的注意,所以死只是迟早的事,况且他们对他的警告毫不理会,只好奇他是如何一个人存活在这个死村里的,黑子受不了他们那种采访式的追问和猎奇般的目光,便逃离了那些人。   但后来无意中再次到了他们附近,听到了他们交谈,才发现他们竟还带了个懂得驱邪避鬼的道士同行。   道士年纪不大,最多四十来岁样子,所以也不知是真本事还是瞎蒙却撞了正,因为三两下他就掐指算出,这村里应是没什么鬼魂,但却有种介于人和鬼之间的东西,所以让这村子成了一个任何活物也待不下去的积阴地。   这一说,就跟当日我对谢驴子他们提到了墓姑子事情一样,引得所有人请情绪更加高亢起来。他们扛着摄像机到处拍摄,甚至还在白家祠堂安营扎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了这个村子如同鬼迷宫一样的怪圈里。   直到当天半夜,他们才终于发觉了这一点,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在发现了试图来再次过来警告他们的黑子的同时,便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他们连做梦都没想到过的可怕境地里——   他们被闻声而来的“不化尸”们无声无息地包围了。   最初他们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于是慌乱间只想用棺材把门挡住,但当年白家祠堂厚实的门窗尚且完全没能保护住躲在它里头的槐安村村民,如今那么多年过去,它更是无力保护那几个躲在里头试图靠几块破门板和棺木挡住“不化尸”行动的探险者们。因而当场就有两名反应最慢、体力最差的死在了祠堂里,其余几个人身手还算敏捷,瞅准了那些活尸虽然力大无穷并且捕捉的速度惊人,但还没靠近猎物时它们的移动力是很差的,便想办法跳窗逃了出去,并在黑子的引领下一路逃往比较安全的地方,也就是他家的这间小仓库里。   这情形几乎就跟我们的遭遇一模一样。   到小仓库后,那些人发觉带来的那名道士不见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也已经遇了难,这是很显然的,毕竟那些活尸的行动就如同幽灵一样,在他们逃生的途中随意抓住一个,根本就不会令这些一心只顾着逃命的人察觉到。于是在恐惧又悲愤地听完了黑子对这村子过往所进行的讲述之后,他们便只能如同惊弓之鸟般躲在这个小屋里,听着外头的一举一动,一边想着如何逃离出去的对策。   那样折腾了整整一宿后,天亮时分,屋外头起了一阵怪异的大风。   黑子说,之所以说它怪异,是因为这个村在两边大山的包围下,根本从没见过吹那么大的风,至少在他活的这么些年来从未碰见过。所以乍一听见风大得吹的房子吱吱嘎嘎响,不由得叫他有些魂不守舍的,偏这当口突然间房门被拍响了,砰砰砰一阵吓得一屋子人立刻就躲进了角落去,怎么也不敢靠近那扇门。   最后还是黑子胆子大点,凑到门缝处心惊胆战地匆匆看了一眼,却怎么也没想到,外头拍门的那个人竟是失踪了一夜的那名道士。   失踪了一晚上的道士衣衫不整,在风里摇摇欲坠地站着,看起来很是狼狈,但绝对没有被那些活死人咬过,更没有变成它们中的一员。于是黑子赶紧就放他进来了。   一见到是他,那些人立刻从原先惶恐不安的状况里缓解了过来,因为感觉这道士就好象他们的主心骨似的,最初拍摄就是在他的带领下一路在村里转悠,似乎他们的行程安排都是照着他吩咐来的,所以在他失踪后,那些人无论怎么商量也总是一副没着没落的颓废。如今他一出现,赶紧围拢住他七嘴八舌地问他失踪后的状况,并将黑子说的话跟他讲了,然后急着要他出出主意,怎样才能离开这个仿佛活地狱一样的地方。   道士听后好一阵没说话。   随后嘿嘿笑了两声,他没有回答他的那些同伴,而是回过头对站在一旁的黑子道:你爷爷能知道“不化尸”这名头,倒也有点意思。那种东西一般原是极不容易出现的,但你这村子里不仅出了“不化尸”,还出了一大片,这是有原因的,知道原因是什么不?   黑子摇摇头。   他又嘿嘿笑了声,回答说,因为这村是片极好的养尸地,养了好多年的尸体了,可谓方圆数十里内皆沾染了它的阴煞之气,所以,你这小子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黑子便将自己在坟地里用自己手指给那些活尸挖土坑的事跟他说了。   他说完,那道士再次沉默了阵,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看来,这地方一定压着个大东西。不知被什么东西给镇着,到现在还出不来,所以那些活尸需要借着你这童男之手挖出带着生人血的坑,用来到时埋进些什么,好让那个大东西从束缚里解脱出来。   黑子一听可害怕了。   原本那些“不化尸”就够可怕的了,没想到道士说这村里还压着个更可怕的大东西。   那大东西究竟是什么?   有究竟被压在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手脚冰冷地想着,是不是到了他把那些活尸想要他做的事全都做完了,那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了……   似是看出了他这一想法,道士再次嘿嘿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幸亏你遇着我,也因这屋里还有那么多柳木,所以还有救。   怎么救?黑子急急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在屋子那些柳木堆里慢慢找着,从中寻了些颜色特别暗,握着特别沉的出来,随后用劈柴刀一刀一刀将它们劈成手指那么粗细,筷子那么长条,约莫百来根,脱下外套一卷,便招呼黑子出了门。   黑子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要干啥,但既然他那样说,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一路跟着他朝外头走去。   谁知才一出门就碰上活尸了,就在门口的地方突然出现,吓得黑子撒腿就往屋里逃。   但还没进门,却听见身后噗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随后他见到原本在屋里惊慌失措的那几个人神色一亮地朝屋外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对着他身后的道士叫:大师!你怎么杀了它的??大师??   黑子很吃惊。   回过头才发觉,刚才突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个活尸,那个被警察用子弹都射不死的活尸,竟然死了般一动不动地仰天躺倒在了地上。皱巴巴的额头上插着一根柳木,显然它就是被这东西给轻易钉死的。   见状黑子不由奇道:它怎么死了??连子弹都没能打死它们,你怎么用一根木条就把它给弄死了??   听黑子这么问,道士咧开嘴哈哈大笑了几声,却也没有回答,只自顾着朝着西面方向大步走了过去。这一下所有人都赶紧上,仿佛跟着一个救命活菩萨似的。   说真的,那时候的道士还真的像个救命活菩萨一样,他用柳木钉死那具活尸的手段真是厉害极了,不由叫黑子也重新燃起了能逃离他那么些年来已如行尸走肉般生活的状态,回到人过的日子里去的希望。   当下便也急急跟了过去。   一路上真有些大开眼界,因为但凡只要出现那些活尸,无一不被这道士轻易刺倒,因而令紧跟在道士身后那一行人的底气也越来越足,甚至又有了拍摄的性质,将他钉住活尸的那些手段全部拍摄了下来。   可是就在眼看着西边那片坟地出   现在视野之内的时候,突然一阵极强的风起,一下子飞沙走石将周围笼罩得如同弥漫的烟雾般模糊。   风里谁也看不清谁,谁也看不清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只本能地叫着那个道士的名号,可是没叫两声却又被扑面的泥沙给呛得打断。一时所有人都乱做了一团,黑子说,那就好像在一片浓雾里瞎转悠,你能隐约看见周围有人的影子在晃,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但就是靠近不了他们。而且被浓雾糟糕的是,那些如同浓雾一样的泥沙被风打在脸上和身上是生疼的,疼得生生都刮出了血丝,他当时很害怕,生怕血腥气会将隐藏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的活尸们给引来,毕竟能见度差,对于它们来说根本就是没有一点妨碍的。   于是他硬忍着不吭一声,也不动一步,就死死抱着棵槐树藏在它高大粗壮的树杈上,闭着眼屏着呼吸等那阵风从身边走过。   那样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呼吸也一下子畅了,没有割疼人皮肤的泥沙,也没有发着尖叫咆哮在四周的飓风。   于是他慢慢睁开眼,便看见周围空气中逐渐平静沉淀下来的尘土内,静静待着无数具“不化骨”的尸体。它们无一例外脑门心处被插了根柳木,有些倒在地上,有些就那么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好像石像似的,从他和那些抱着摄像机惴惴不安四下环顾的人前方不远处,直至西边的坟地边。   道士人呢?他听见那些人抬头问他。   他努力朝更远的地方看了看,没能找到道士的踪影,便只能摇摇头。   那一起找找?他们互相望了几眼后有些无奈地道。   随后一起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精致不动的“不化骨”朝坟地方向寻过去,黑子见状正要跳下去跟他们一起找那个很神奇的道士,却不料就再此时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铃声从坟地方向摇摇曳曳地往这边飘了过来。   黑子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过去请来神婆给重病人招魂用的铃声。   开始远远的,好像幻觉似的,不出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不由停下脚步想看看到底是谁弄出了这样的声音,而他们在低处看不到的是,被一处高耸的坟墩坡给挡住的地方,有个瘦长的身影一摇一晃在前头走着。   那身影看着像个女人,头发又黑又长,面孔苍白而标志。   因而黑子毫不费力便认出,这就是白家祠堂里那个没有跟其它尸体一样复活过来,之后又被长得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牵着走的那具极其美丽的尸体。   但和前两次看到的有所不同,这一   次,这具尸体竟睁开了眼。   似乎他也活了过来,可是两只黑幽幽的瞳孔里一点神采也没有,眼珠也一点不会转动,即便他一路走着,始终没有见过他两只眼睛动过一下。   当啷……当啷啷啷……   随后黑子又听见了那阵铃声,它从一支长长的柳枝上传出来,是一串银灿灿的铃铛。   它在风里不停地晃动着,不停地撞击出那种招魂般细长悠远的声音。   而就在它下方,那名刚才失踪在所有人眼前的道士握着它,慢悠悠地晃动着它。每晃一下它就更用力地响一下,每响一下,那漂亮得如同女人般的苍白尸体便朝前走动一步。   奇的是,他走路时两条腿竟不似那些不化骨般僵硬,几乎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正这么琢磨着的时候,黑子突然见到那道士朝他方向笑了笑。   黑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笑。   后来知道了……   因为就在那一人一尸离去的方向,所经之处,原本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的那些“不化骨”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包括黑子同那些在树下到处找着道士踪影的人附近的那一些……   黑子立刻大叫起来。   想警告那些人赶紧逃,却哪里还来得及。仅仅不过刹那间的功夫,原本活生生的人全部被那些“不化尸”撕成了碎片。   没错,确确实实的碎片。   与此同时那些活尸全部围拢了过来,到黑子所待的那棵树下用力将手指朝树干上插了进去,一下又一下,生生将那棵硕大的槐树撕成了两截! 第197章 养尸地二十三   “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活着?”听到这里谢驴子不由打断了黑子的话诧异地问。   黑子沉默了下,道:“我怎么还活着?这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树被那些东西一下子弄倒,我也跟着从树上跌了下去。脸还没挨着地,我就被地面上冲天的恶臭给熏昏了过去,醒来时,我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坟地里,蹲在地上在把那些被撕成碎块的尸体朝那些被我挖出来的土坑里扔。好像那么做已经挺长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我手上和身上的血都已经干了,可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清醒前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树上跌下去后那些活尸有没有对我怎么样,我一点也不记得……”   “该不会是被什么给上身了吧。”这时汪进贤突兀插了一句。   “上身?”黑子想了想,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否定:“也不是没可能。那会儿也常常想,一个人怎么能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还在做着那种事呢,要么是梦游,要么是鬼上身。所以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那可能。”   “……那会是什么鬼?”角落里响起小邵的问话。   黑子再次皱眉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但也许跟那块碑有关。”   “那块‘千杀镇’么?”谢驴子问。   “是的。”黑子点点头。“那时我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做着那种事,一下子很害怕,差点掉进坑里去。这个时候刚好抬了下头,就看到那块被施工队摆在老杨头家附近的那块石碑上好像在冒着气。”   “冒气?”   “是的。就好像……一块肉被蒸熟时的样子一样冒着气,但那气是黑色的,也好像带着点儿红。然后我发觉那块石头上原来那些跟血丝一样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石头上密密麻麻的缝隙还在,你们说怪不怪。”   他问着,但没人回答。   在他说了那么久关于这座村子的往事之后,似乎任何再怪异的事情,也都变得没什么可令人吃惊的了,只是他当时的遭遇的确是个令人费解的谜。按说他掉下树的那一刹那,就应该遭到同那批探险者一样的命运了,可是却没有,那些把他身下那棵大树也弄折的活尸放过了他,就好象那些脑浆都干得跟烂布一样的东西还留有思维的能力,能辨认出黑子的脸,或者辨别出他身上的气味,于是就停了手。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联想起黑子之前的遭遇,我觉得不太像是那些尸体复活后还拥有思维能力的表现,虽然之前它们也同样没有要了他的命,不过我个人倾向于认为,它们这种行为应该是受到了某种控制。   那控制来自于坟地里的某样东西。它   在控制着那些活尸的同时,也在控制着黑子,因为黑子不是说过么,他最开始用自己两只手挖土坑的时候,脑子里的思维是停滞的,这就跟他掉下树后的遭遇一模一样。   但那个能同时将生与死两类人都控制在手里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我想起黑子说过,他在漫无目的地用自己的手挖着那些土坑的时候,完全没有思维能力,完全凭的一种发自意识的本能。而那本能来自于一个长得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朝他看了一眼之后。   他说那之后他脑子里就好像缺了些什么似的,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也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头脑。这么看来,控制着他,以及这个村子里所有复活起来的尸体的东西,应该就是它了。   但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真的是墓姑子么?   我记得张晶很明确地说过墓姑子本人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自杀了,而且她的尸体也因为腐烂的速度太快,所以等不及运回老家安葬,就直接在医院里火化了。   既然这样,她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并且还是以一具腐烂中的尸体的模样……   黑子说,他看见一些烟雾样的东西将那具像女人一样漂亮、又是唯一一具没起过尸变的尸体同这东西联系在了一起,后来那具尸体又被混在探险队里的那名很有本事的道士带走。显见那尸体本身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他到底是谁的尸体?   为什么整个阵子里无论埋葬了多少年的老尸也好,被老尸杀死的村民的新尸也好,都起了尸变,唯独他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同那个长得像墓姑子的东西间有什么关联么?   他跟黑子在‘墓姑子’授意下挖的那些土坑有什么关联么?   他跟那块‘千杀镇’有什么关联么?   这一切的关联,同最后他被那名道士带走又有什么关联么……   脑子里默默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我听见黑子又道:   那之后,在那块石碑上的黑气全部消失之后,他看到那些活尸又变得一动也不动了,当即他没有多想,只撒开腿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坟地外跑去。   带着一丝希望,他希望在那些活尸静止住的同时,这座村子仿佛鬼迷宫一样的局面也不见了,他能找到出村的那条路和那道口子。但一直拼命地跑到日落,他仍没有见到村子的出口,而那些尸体又开始动了起来,并循着他奔跑发出的声音和身上的气味一路朝他追了来。   无奈之下黑子只能匆匆躲回了自己家的小仓库。   但总那么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后来想起,地面上虽然像   迷宫一样怎么也走不出去,那是因为人的眼睛能被很多东西给欺骗。那么地下呢,地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要凭着自个儿对这村子的印象朝村口方向挖地道,是不是有一天就能挖到村外去呢?   这一念头让他将后来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躲在白家祠堂的棺材里挖地道的工夫上。   说到这里黑子不仅苦笑起来,一边苦笑,一边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色,轻轻叹着气。   因为一晃又那么些年过去了,他从个少年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成人,所耗费的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也就令他挖出了那么一段带着我们逃生的路。   之后,他便渐渐彻底断了逃离的念头。放弃掉所有无谓的尝试,开始有一天没一天地在这村里过着等死的日子,活像一只地老鼠一样。而多年生死悬于一线的生活倒也把他炼得跟头野兽一样,无论听觉还是视觉都极其敏锐,因而在我们的车刚进村子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到了,并因此寻了过来,想看看是不是能借着我们的闯入看到那条消失了二十多年之久的村口。   但令他失望的是,虽然我们的车声将他引到了王寡妇家附近,他却仍是没有看到村口的出现。这令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好容易吸到了一口氧气,又被重新拖回了河底一样。   “只差一点点。”边说他边望向谢驴子,用他那双在夜色里微微闪烁的眼睛看着他,哑着声道,“只差一点点距离,也许就能看到村口了。但就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谢驴子被他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别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扯开话头问:“那么那个道士呢?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没有,”黑子冷哼了声:“像他那样有本事的人,肯定是找到方法出村了,你是没见到当年他钉住那些不化尸时的情形,真的就跟活神仙一样。”   “那么那个活神仙一样的道士费那么大个周折跟他们到这村,目的就是为了那具男尸么?”汪进贤问。   黑子点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呢……你说那个长得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也曾带着那具男尸,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这我怎么知道。”黑子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嘴里轻轻咕哝了声,便转过身去检查窗框上那些新钉好的柳木。“就像你说,为什么这些柳木就能挡着那些活尸,就因为它阴气重么,阴气又到底是样什么玩意……”   这句话还未完全说完,突然间黑子面前那扇窗猛地喀拉拉一阵响,好像有一只手突兀在这窗上推了起来,直吓得他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随后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唿哨般的风向,呜呜一阵好似鬼哭般凄厉又尖锐地从外头卷过,将窗玻璃吹得再次喀拉拉一阵猛颤。   这叫站在黑子便被他惊得面目转色的谢驴子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风……”   “风……”黑子抽了抽嘴角,目不转睛望着窗外喃喃道:“真大的风,不是么……记得我说过什么没……当年那道士在这房门前出现时所刮的那股怪异的风,也就是这么大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咕噜站起身,嘴里发出呀的一声怪叫。   随即趴到窗户边仔仔细细朝外头看了过去,眼睛因吃惊而瞪得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仿佛透过那些木板的间隙,他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惊惶的东西。   “怎么黑子??”见状谢驴子不由忐忑地奔到他身边问。   没等黑子回答,窗外尖锐的风啸声中骤地传来一阵无比凄厉的猫叫,嗷的一下冲破玻璃和木板的阻隔直冲入我的耳膜,令我不由自主猛打了个哆嗦。   林绢和罗小乔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仿佛那声猫叫带着种无比强大的感染力,引得人原本便游移在体内的惊恐情绪一触即发,完全不受控制地被它那极度痛苦的声音给惊得魂飞魄散。   随即便见到黑子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咿咿唔唔地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发着抖,粗硬的手指指着窗,用几乎听不清楚的话音抖抖瑟瑟道:“黑……小黑……小黑又死了……”   “小黑??小黑是谁??”谢驴子显然情急中没反应过来小黑是那只被村民吊死的黑猫。   黑子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用力摇了摇头,随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呆道:“墓姑子把小黑杀死了……”   嘭!   此时门上突然响起一声撞击。   随后,在紧跟而来一片震耳欲聋的狂风声里,一个女人低沉的话音从外头断断续续传了进来:“开开门……开……开门……” 第198章 养尸地二十四   没人敢去应门。   当时屋里所有人静得连气都不敢出,只有谢驴子一张脸莫名其妙有些扭曲,在他身后的窗框被风吹得啪啪一阵震动后,借着那声音凑到汪进贤身边,犹犹豫豫说了句:“那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听着怎么好像是张晶……”   经他这一说,我也发觉门外那女人的声音确实很像张晶。   可是张晶不是死了么?当时看王寡妇家那种情形,她即便没有死也必然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怎么可能还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正疑惑着,就听门上突兀又砰砰两声响,惊得那想凑到门缝处朝外看的小邵一下子缩了回来。   半晌没人敢再靠近那门一步,外头也不再有人吭声,那样隔了不多会儿,就听见门外悉悉嗦嗦响起阵脚步声,似乎外头那女人久久不见人应门,所以预备离开了。可是很快发觉那脚步声并没有走远,它只是绕着屋子边一路慢慢走着,走走顿顿,然后突然又彻底停了下来。   “啊!”这时罗小乔突兀像被电击了似的一声尖叫跳到了我边上。   而她原先站的地方,被她撇在一边的林绢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过头一脸惶恐地看着她,随即离她最近的小邵用力朝她身后一指,憋着声道:“有人……有人!”   我看到她身后那道窗户前静静立着道影子。   弯着腰,两只肩膀高耸着用头抵着窗,好像正极力试图透过木板的缝隙看清屋子里的状况。然后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伸手朝窗玻璃上拍了一下,那玻璃立刻就碎了。哗的阵脆响在屋子的寂静里突兀得让人心跳猛快了半拍,而外头那人影立时将头朝木板缝隙处贴了过来,一边又咕咕哝哝说了句:“开开门……”   “真的是张晶!”见状谢驴子猛跳起身嚷了一句,随后也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三两步便跨到了门前抓住门闩用力一拔,那门立刻就被外头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吹了开来!   “操!疯了你!”所幸谭哲反应快,眼见一道黑影从门边移了过来马上一跃而起将门板顶了回去,门被合拢的一刹那,我清清楚楚看到张晶在门外头孤零零地站着,原本一向梳得妥帖的长发被风吹得稻草似的披散在脑后,浑身上下全是血,以致竟分不出哪里是衣服,哪里是她的皮肤……   “……真的是张晶……”门关紧后听见罗小乔呜咽了一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   “看到了!”汪进贤低喝了一声示意她别再出声,一边匆匆帮着谭哲和小邵搬柜子把门和窗都给堵住了,随后贴近了墙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才同谭哲一起拉着呆立在门口的谢驴子退回了屋中间。   这时谢驴子一下子用力挣扎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梗着脖子想要再次往门口处跑,被再次拖回后急叫:“你们干什么!是张晶啊……为什么不放她进来?为什么不放她进来??”   眼瞅着他越叫越响,汪进贤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怒道:“没看到么,她肚子都给挖开了,活人哪能这样了还到处走!”这句话成功让谢驴子停止了挣扎,一张脸变得煞白,他眨巴着两眼朝周围看了圈,颓然跌坐到地上用力抱住自己的头:“怎么办……难道就任她在外头……”   “现在是不是张晶还不好说,”汪进贤冷声道,“也许跟这村里人一样,她也成活尸了。”   “你当演电影啊??被活尸咬了也变成活尸??”   “我管你听不听得进,这村里的怪物可都是实实在在的。”   说到这里,一旁黑子似乎从之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他朝那两人摆了摆手,随后摸黑走到黑猫那口棺材边拨开棺盖朝里看了看,看到里头那具湿嗒嗒的尸体还在,微微平了口气,回过头道:“也不是被活尸咬了就变成活尸,是这村的地有问题。”   “因为它是养尸地么?”汪进贤问。   黑子沉吟了下,摇摇头:“养尸地让那些埋地里的老尸不会烂,但变成活尸,我觉得跟它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觉着看上去还是另有原因的,不光是变成了不化骨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黑子挠了挠头,似乎一时难以组织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出他心里所想,因而忽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朝四下里看着,然后有些迟疑着道:“总觉着……它们还是尸体,不是活过来了那种。之所以能动能咬人,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给驱着,因为有时候它们会一起很长时间都一动也不动,然后又突然间一下子全都动了起来……你们……明白我意思么……”   “明是明白,但那东西到底会是什么,你心里有数么?”   “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那个长得很像墓姑子的东西,因为就是在见过它以后我才开始挖那些土坑的,好像中了邪一样。那些活尸也是因为我一直在挖那些土坑所以才一直都没杀了我,可是……”   “可是什么?”   黑子苦笑道:“可是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而且它如果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会让那个道士轻易就把那么多不化骨给钉住了,还把那具跟在它身后的尸体也给弄走了……它怎么就没像钻进我脑子要我做这做那的那样,也钻到那个道士脑子里去呢。”   “也许那个道士比它厉害。”罗小乔忍   不住插了一句。   没等黑子吭声,汪进贤不由摇头道:“比它厉害的话为什么才把那些活尸钉住了一会儿,它们就又能开始动了?为什么那个道士只带了那具尸体走,没有干脆把那个能操纵活尸的东西也一起钉住,以绝后患?”   “也许他们互相认识的……”   “互相认识?那道士为什么要带走它的东西,而且事后马上跑得无影无踪了?”   汪进贤的反问令罗小乔无话可答。   他自身也觉得理不出个头绪,便皱着眉在一旁坐下,目光撇到黑子身旁那具棺材,想起了什么立刻问:“黑子,你说这村里尸体因为地气的关系都没腐烂,成了干尸,但为什么独这只猫的尸体是湿的?”   这问题叫黑子愣了愣,半晌,道:“我也不知道……其实,还有一具尸体也烂了的。”   “谁的?”   “……王寡妇的。”   “王寡妇?就是那个从楼上跌下去摔死的那个么?那她尸体现在在哪里?”   “……她尸体……那会儿发现时就烂得厉害了,再加上被警察检查来检查去的一通折腾,我爷爷他们说,这样也没办法好好安葬,好像有什么忌讳的,所以就一把火烧了啊。所以她儿子那时才特别气,认准了是我爹杀了他娘,所以每天都来闹……”   “那就怪了,为什么只有她和这只猫的尸体会烂……”   所有人的目光因此而聚集在黑子身上,他见状摇了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也许因为她和小黑一样都死的很冤吧。”   “这倒也是,”听到这里,一直在边上沉默着的林绢忍不住点头道:“王寡妇虽说可能是自己跌下楼不慎死的,但看起来总觉着像是人为的。而那只猫更惨,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前想必吃足了苦头。”说到这里,也许是想起了我之前对它的描述,她打了个寒战,朝我看了一眼:“你说是吧,宝珠。”   我没吭声。   因为想起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这一人一猫,也的确是我在这村子里所见过的唯一两个魂魄。却不知它们反复出现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从黑子之前所说的那些话来看,他们好像并无恶意,起码至今我们所陷入的糟糕处境,并不是由于他们所造成的。而且我感觉王寡妇的魂魄还有些异样,总觉着不知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显形似的,最初我总看不见她,一直到了这里时才有那么短短一刹才见到了她的样子,她看起来想对我说什么,但我实在无法听清楚。   而且黑子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也能看见王寡妇和那只黑猫的魂魄呢……   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容易见到那些东西,可他当时应该是十二三岁了,早过了容易见到那些东西的年纪。想到这里,不由朝他看了一眼,这时忽然见谢驴子像做梦刚醒似的用力吸了口气,不发呆了,只瞪着双赤红的眼看着黑子,随后突兀地问了他一句:“那如果不是像墓姑子的那个东西,又会是什么在控制着这村里那么多尸体?”   黑子被问得怔了怔,然后蹙眉道:“我哪会知道,我也只是猜的,这些年没别的事好做,除了挖那个地道,就是胡思乱想,但归根结底,只有一点是明白的,这村现在就跟口棺材似的,进得来出不去,一脚踏进来,你就已经是半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眼瞅着谢驴子脸色变了变,知道他的驴脾气又要开始发作了,我正寻思要找个话题把他俩的注意力给扯开,忽然听见小邵轻轻问了句:“哎?我说……张晶呢?从刚才到现在你们有听见外头还有她什么声音么?”   一问,才猛地想起之前光顾着害怕和猜测,竟一时把张晶还在门外这事给忘了。   而她也确实安静。自我们将门和窗都给用原木柜给顶死之后,她好长一阵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法出来过,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仍旧在外头站着。   “你去看看。”谢驴子指了指小邵道。   他犹豫了下。半晌也亏得想出那么个主意,他走到窗边将摄像机朝柜子和窗的空隙间塞进去,拍了一阵,再取回,然后握在手里皱眉看了半晌。   过了会儿微微松了口气,他释然道:“她走了……”   但话音未落,我突然只觉得手腕上刀绞似的猛一阵剧痛!   痛得太过突然,毫无防备间让我差点脱口叫了出来,所幸他们此时的注意力全都在小邵身上,所以没人发觉我的异样,更没人发现我露在袖子外的锁麒麟正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泛红,由苍白猛地浮出一层暗暗的血气。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惊胆战地看着它的这一变化。   每一次它的这种变化都昭示着某种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但自铘离开后,它就没再起过任何变化,这次进这村子遇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时它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以为它跟铘的离去一样,已经不会同我再产生任何联系。   却不防备会在这种时候又突然间异化了起来。   但这异化将意味着什么……   我全部神经因此而紧绷起来,却没办法将这恐惧告诫给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他们正围拢在小邵身边看着他手里的摄像回放,一边看一边不太放心地看着门和门边那道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那方向冲进来似的。   之后的那一瞬……   我想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在那一瞬、在明知道危险将至的那一瞬,我的反应竟还如此迟钝。   我看到黑子身后那扇窗外显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黑子!”见状我呆了半秒后立即朝他尖叫。   而同时那块窗玻璃突然间绽裂了。   尖锐的玻璃一气刺破了横阻在它身前的木板,又在穿透那块木板的刹那,透过黑子的后脑勺,扎进了黑子听见我叫声后猛地朝我望过来的眼睛。   随后在一片惊骇之极的混乱声中,一只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从窗外伸了进来。 第199章 养尸地二十五   “快跑!”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大叫了一声。   但还没来得及动,就看到张晶那张苍白的脸霍地从窗洞外钻了进来,可怕的是被玻璃破开的木板空隙至多也就两三纸宽的距离,她的脸却好像没有骨头一样,不仅从那空隙处轻易钻入,而且还随着空隙的间距喀拉拉一阵挤压变了形。   如此近的距离,让我猛地意识到她的嘴好像被人用力撕开过一样,上下颚分得很开,几乎能透过它们看到里头发黑的喉咙。喉咙里隐隐有着样什么东西,在她朝我移动过来的时候微闪烁了下,我没敢再仔细往深了看,因为就在那当口,她从窗口钻进来的那半具身体已离我不到两三步的距离。   这距离所带来的一种奇特的压迫感让我一下子全身无法动弹,我想起黑子曾经形容过,他被那个像墓姑子一样的东西看到后,好像一下子什么感觉都没了似的。现在我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被张晶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明明意识还在,可是周身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包括手腕上被锁麒麟勒出来的剧痛。   “宝珠!”这当口林绢猛地拽了我一把。   她尖锐的叫声一下子让我从那种麻痹感里惊醒了过来,眼见张晶肩膀朝上一抬作势要朝我扑过来,我一把抓起边上一根柳木朝她劈头砸了过去。   虽然没有砸中,但所幸这举动让她身形顿了顿。   逮着这机会我赶紧跟着众人朝门口处奔去,可是没等谢驴子他们把压在门板上的柜子挪开,门上突然间咚的声撞响,巨大的撞击力把门板生生撞出道豁口!   “妈的!外头全是那些东西……”一眼看到豁口外的情形,谢驴子惊恐又愤怒地咒骂了声。而没等他把话说完,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似的,周围窗和墙壁一瞬间此起彼伏地震响了起来,砰砰一阵接着一阵,这巨大凌乱的嘈杂一下子让人脑子完全没了主张,只惊恐万分地在原地僵立着,傻了似的发着呆,眼睁睁看着窗口处张晶的身影蛇似的穿过木板空隙,又好像蛇一样匍匐在地上绕过黑子的尸体,一路朝着所有人无声无息靠近了过来……   这时突然听见谭哲在黑暗深处朝我们低喝了声:“快过来!往上!”   抬头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处在这房子的上一层,低垂着半个身体朝我们用力摇着手。   原来刚才就在所有人都挤在门边试图把门打开逃出去的时候,谭哲并没有跟着一起做。   我本来以为他是吓坏了自己躲了起来,此时跟着众人一起迅速聚拢到他身下的位置,才发觉原来他在刚才所有人都一片混乱的时候,已然保持着冷静发觉到了这屋子里一架悬梯。半张是搁在这栋楼上层的阁楼上的,半张垂在半空,若不仔细看,这房里黑灯瞎火的还真难以觉察出来。   包括上面这层阁楼,之前也根本就没被发现过,它是依着半间房搭建出来的半边储藏室,非常小而隐蔽,若不在谭哲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出来。   却也不知怎的就被他给发现了,此时那架悬梯已被他从阁楼上完全放了下来,他示意我们赶紧上去,于是就在我忍着手腕的剧痛尝试去抓那梯子的时候,身边那几人已如猿猴般朝梯子上急急跳了上去,当真是急得连它是否承受得了那么多重量也不顾了,因为就在这个同时,张晶已从地上站了起来,朝这方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所幸也不知是两条腿出了问题还是怎的,她走路的速度比之前在地上爬动要慢了很多,两条腿始终踮着朝前拖动,比那些活尸的速度似乎更要慢些,这令我虽然被挤在他们身后,倒也不是太过慌乱,想着抓紧些总是能来得及爬上去的,只是到了上面后也不知是否境况能够得到什么改善,总觉着以张晶现在这样的状况,恐怕光逃上阁楼也未必有什么用处。   “赶紧!赶紧!”头一个爬上阁楼后,一蹲稳身体,谢驴子立刻帮着谭哲伸下手协助下面人朝上爬。果然不愧是带队的,即便带着如何不堪的目的来到这里,一碰到这样紧急的状况,还是不会忘了照应自己的队里人,责任使然,倒让我对他稍有些减轻了之前的反感。   这时我前面的罗小乔在上面人的连拉带扯下终于爬了上去,我听见林绢大声叫着我,便咬了咬牙,忍着手腕越发剧烈的疼痛将手抓着梯子往上爬去。但没爬两步突然听见林绢再次一声大叫,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哭腔她尖锐地冲着我喊着:“宝珠!你他妈快点啊宝珠!她来了啊!!”   不由一阵心惊。   匆忙回头看了眼,就见刚刚还离我好一段距离的张晶此时不知怎的骤然已离我不到几步远,她张着那张黑洞洞的嘴直直望着我,嘴里隐约有什么声音嘶嘶作响,随后我发觉那里头有什么东西慢慢涌了出来。   “快啊!”林绢再次尖叫。   我被她这声音惊得手里一滑。   急急在下滑前将扶手用力抓紧,猛吸了口气就要继续朝上冲,突然悬梯上方猛地一晃,似乎是这架老旧的梯子再也无法承受继续而来的我身体重量的压迫,它一阵剧烈地脆响后朝下狠狠一沉,带着我自半空中直坠了下去!   “宝珠!!”林绢猛扑下来想抓住梯子,手刚碰到扶手就被谭哲拖了回去。那同时我已一头栽倒在地上,仰天摔得脑子里一阵发昏,昏得几乎什么思维都没有了。   只隐隐看到林绢用力扑打着谭哲和他边上的谢驴子,一边对着他们两个破口大骂:“你们存心的是不!你们存心把梯子弄断!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话音未落,她身后有谁在她后脑勺处用力敲了一下,这让她立刻一声不吭瘫软在了阁楼边缘,随后我看不到她了,因为他们把她朝里拖了进去。   刚将她拖走,谢驴子便把楼板合了起来,一边合一边似有些内疚地看着我,道:“对不住了,宝珠,那东西不给它留点什么它不会罢休,所以,对不住了……”   说着这些看似愧疚又无比坚定的屁话,我眼睁睁看着那块木板在我头顶上方被他紧紧合了起来。而这时一股剧烈的腥臭味从边上冲进了我的鼻子里,我循着气味转过头,看到张晶笔直站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   长长的头发上缠着她的污血和一些不知名的液体,滴滴答答掉在我脸上,我没躲,躲也躲不掉,刚才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显然把我的脚摔断或者摔折了,我没法动,动一下手和脚都撕心裂肺的疼,所以我只能那样静静地躺着,静静看着她弯下腰,咧着她那张不知被什么给扯得无比巨大的嘴,一口朝我身上咬了下来。   事实上,我其实就在等着她这么一个举动。   在她那颗头颅离我不到半臂远的距离时,我立刻把我那条被锁麒麟勒得疼痛难忍的手朝她甩了过去!之后果不出我所料,就在锁麒麟同她长长的发丝碰触到的那一瞬,它突然间松开了对我的束缚,带着股迅雷般的速度猛地竖立而起,朝着她细长的脖子上一气缠绕了过去!   被我的血液所充斥得漆黑的链子,总带着股莫名如麒麟发怒时的暴戾。我常常不知该如何控制这种暴戾,并由此而被它折磨得痛苦不堪,后来逐渐发觉,一旦这暴戾找到了宣泄处,我便由此而能得到释放。   这宣泄处便是那些如它一样暴戾的东西,无比凶险的东西。   通常都是厉鬼。张晶是不是鬼我不知道,所以这次是冒着极大的险而走的这步棋。   走不好便丢了这条命。   但我本就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不是么?   张晶的脖子在锁麒麟的收拢下断成了两截。   我听见她颈椎骨发出噼啪折断的声响,她瞪着双被锁麒麟的力道逼出了眼眶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愣愣地从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咕哝声,似乎在说着些什么,随后她将头压低靠近了我。   那瞬间锁麒麟从她脖子上颓然滑了下来,紧跟着我   看到她发黑的喉咙里隐隐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饿……啊……”那东西从她喉咙里发出这样一种声音。   随即一团浓黑的雾气般东西从她喉咙里钻了出来,就像之前我所看到的那样。这一刻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推开张晶那副沉重的身体掉头就朝门口处跑去,几步跑到门边用力顶开柜子,再用力拔掉门闩一把推开了门。   门外晃动着的无数条身影让我有那么瞬间一动也无法动弹。   那些僵硬,干瘪,充斥着土腥和酸臭味的不化尸……   它们在外头蒙蒙亮起的晨曦里苍白得格外诡异。一听见声音,它们立刻朝门口处摇摇晃晃聚拢了过来,眼见最近一个几乎伸手就能够到我,我一下子从僵滞中清醒了过来,立刻便要朝后避,但随即瞥见身后张晶亦从地上站起朝我走了过来。   确切的说,她不是走,而是被从嘴里涌出来那团黑色的雾气牵引着往我这边挪过来。   眼里一丝神采也没有,显然她是没有思维的,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这样看来,之前她所有的行动都是由着喉咙里那团东西的驱使么?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脑力纷乱复杂地闪过这些念头时,我急急蹲下身避开最近那只活尸朝我抓来的五指。   地上就在我脚边躺着被我丢下的木栓,柳木、实心、粗重而坚硬。我把它拾起时感觉到头顶那活尸朝我再次袭来的风声,没有任何迟疑,我当即举起它就朝活尸脸上扎了过去。   黑子说当年那道士用柳木刺在活尸的额头,使那些活尸暂停了所有的举动,这做法是有道理的。我隐约记得听姥姥还是狐狸说起过,那地方有个罩门,扎对了可以钉住魂魄,因为那是一具魂魄的命门所在。   但我并不知道确切的地方在哪里。道士当年用的是削尖的柳条,一扎一个准,我胡乱用门闩,只将那活尸脸上最柔软的部分捅出了一个窟窿。这举动非但没能让它动作有所停顿,反而让它更为迅速地沿着门闩把头朝前用力一探,直往我身上扑了过来,所幸我有所防备,用力抓着那根门闩朝前死命一顶,逼得它朝后退了过去,一头撞在身后的活尸身上,两者一下子纠缠到一起,这短暂的混乱给我机会让我得以在张晶靠近的一刹那从它们边上直冲了出去!   那瞬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从那些活尸堆里逃出去的。   只记得周围都是手,近在咫尺,伴着一股股浓烈的酸臭味它们撕碎了我的衣服也撕破了我的手和脸。那个时候人几乎是没有一点痛感的,只顾着拼了命的朝外逃,直到脚在一个坑洞处崴了下,随着一股钻心的剧痛骤然而起,整个神智才一下子醒转了过来。   那瞬我好像一步路也走不动了。   当意识到疼痛的一刹那,整个人就被疼痛所奴役,我发觉自己整条受伤的右腿在不停地发着抖,半条小腿肿了起来,鼓出一个透明的红包,我匆匆朝它看了两眼,没敢再仔细查看,怕伤口很恶劣的话自己撑不住会连站着的那点力气都丢失。   好容易平稳住了呼吸后,那疼痛才似乎稍微好了一点,我打量着四周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跑到了一处之前从未到过的地方。看着有点陌生,周围更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没有一点风声,只有一片淡淡的鱼肚白自东方处将这片如坟地般的村落笼上一层铅灰色。   而四周的能见度依旧很低,最初的混乱渐渐平静下来后,我试着拖着自己的右腿继续朝前走,但每走一步都跟刀割似的,又冷又疼,于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再次发起抖来,我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听着一片寂静里自己牙关在不停地发出咯咯的声响,很突兀,可是完全无法让它们停下来。   ‘咯咯……咯咯咯咯……’这时一道跟我牙齿打颤的声音有些类似的声响突然出现。   我吃了一惊。   隐约感觉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有道模糊的影子在树丛间微微晃了晃,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当即也不敢去仔细分辨究竟是错觉还是真有什么,一咬牙抓着边上的槐树使劲朝前走,试图在危险来临前那一刻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暂时躲避一下的地方。   但放眼四周,哪里才是安全的所在?   我不知道。疼痛和恐惧让脑子变得混混噩噩的,跟我鼻子里重重喷出来的呼吸一样。我感到那奇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清晰,并且离我越来越近了……额头的汗一下子钻了出来,挤在脸上奇痒无比,我忍不住伸手去擦,随即手腕上一阵刺痛,我看到缠在腕上那根沉静了好一阵的锁麒麟再次颤抖了起来。   似乎它也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么?它吸收了我血液后的身体黑得仿佛头顶那片浓墨般的天空,隐隐从中透出股血腥的味道,令它此刻看上去有种鬼魅般的妖异。   “砰!”就在这时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令我毫无防备间一头朝地上跌了下去。   扑倒在泥地上的瞬间又一下子惊跳了起来,因为那刻,我一眼看到身下这片土竟然在燃烧!   无声无息却又熊熊燃烧着的土壤,但火焰是冰冷的,比周围的空气更冷。它沿着一种奇特的轨迹在我身下蒸腾着一股股暗紫色的磷光,光里隐见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土壤下微微蠕动,依稀勾勒出一个人似的的形状,这让我再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忙急匆匆站直了身体想要避开,却不料这时突然脚猛地朝下一沉,随即一只手从底下那片土中直冲而出,在我惊跳着想要后退的瞬间将我那只受伤的脚踝一把抓住!   “啊!”我忍不住痛得一声惊叫。   一时条件反射猛地朝后退了两步,便见那只手也由此被我从土地下扯了出来。这当口,土地上那片燃烧着的火焰突然倏地声散开了,光亮消失处一团全身被泥土所包裹着的躯体自那片土壤里钻了出来,那如鬼魅般的一条人形样的东西……在我拔腿要朝后跑的那瞬,它一把抓着我脚踝把我拖了回去。   情急下我赶紧抱住一旁的槐树。   一边缩起两条腿使劲要朝它身上踹去,可就在这时它却把手松开了。   这举动令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顾不到疼痛迅速站起身,我不知道它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像个石像似的纹丝不动了,但也不及细想,匆匆转身便要朝同它相反的方向逃去,可是没跑几步,突然间却猛地打了个激灵。   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我发觉在刚才匆忙间朝那人形样的东西瞥的那几眼中,自己似乎发觉到了一些有些异样的东西。   异样的熟悉,在之前的惊恐慌乱中几乎就此被自己忽略了过去。   此时骤然想起,才发觉原来是它那双眼睛。   那双有着对如紫水晶般剔透瞳孔的眼睛,在通体泥土的包裹下,从中透出的视线曾如闪电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这当口一直颤抖个不停的锁麒麟兀地静止了下来。   于是我的脚步也踉跄着停了下来。   一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重新朝身后望去,那通体裹在泥土中如同鬼魅般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如石雕般站着,站在原地,用它那双紫水晶般剔透的眼睛望着我。   它,应该是他。   泥土随着他的呼吸从他脸上和身上簌簌而落,于是我渐渐辨认出他隐藏其下那些令我无比熟悉的轮廓。   认出的一瞬,不由得让我又是震惊又是困惑。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从他不告而别那么多时间后,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而此时他却为什么一身的泥土,如同鬼魅般躺在这个坟墓似的荒村里。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来到这里究竟有多久了……   无数个问题,在我慢慢朝他走去时,如风车般在我混乱的大脑里一刻不停地旋转着。   直至到他面前,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仍如同一具塑像般呆站着,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举止,只是被我从土里带出后条件反射的举措。   于是我踮起脚小心拍掉他头发和脸上所剩下的土,令他那张苍白而熟悉的脸彻底显现在我面前,然后我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用力在他耳边叫了他一声:“铘!铘!!” 第200章 养尸地二十六   一连叫了好几声,铘始终没有理我,好像他全部的注意力只在我身后某个地方似的。   但那方向什么也没有,事实上,我都不能确定他真的是在看些什么,因为他瞳孔里头是空落落的,完全没有一丝神采,好像整个灵魂都被什么给抽空了。这状况令我极其不安,比他突兀出现在这个地方更令人感到不安,更糟糕的是,在我最后一次试图将他涣散的目光焦点聚集到我身上时,他却突然晃了晃身子,然后自顾自转身朝前走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这是要走到哪里去,也根本没办法叫住他。   试着提高嗓门又叫了他两声,但放大的声音完全没能引到铘的注意,只蓦地撕开周围的寂静,令这空荡荡的世界里突然回荡出一些奇怪的声响,那些声响令我心跳一阵发紧,当下只能赶紧住嘴,忍着脚上的剧痛勉强在他身后踉踉跄跄跟了过去。   可是这种状况却又怎能跟得上铘的步子?   眼看着几步之后,周围那片如薄雾般氤氲开来的寒气迅速将他的身形模糊成一片细长的黑影,不由得急出一声冷汗,当即匆匆咬紧牙使劲朝前快跑了两步,岂料这当口突然脚下的土一松,仿佛地陷似的下面一堆土哗的声塌陷下去,露出深深一个坑洞,令我毫无防备间一下子就给摔了进去!   “铘!”着地同时我一边仓皇地叫着铘的名字,一边仓皇而飞快地从坑里爬了出去。   那坑里竟全是骨头。   一块块残缺不全,苍白得有些刺眼的人骨,在土里半掩半露着,隐隐能见到几片衣服的碎片粘在那些骨头上,看上去依稀是十年前所流行的款式和面料。这情形让我一下子想起黑子所说的那几个被活尸所撕碎,之后被他给埋葬的前一批探险者。   但若这里就是埋葬他们的所在,那么这地方会是哪里……   想到这个,不由让我一个激灵,因为我突然有了种相当不好的预感。当即想起身离开,可是经过刚才那一摔和一阵攀爬,我的腿早已彻底无法动弹,只觉得肿块已让整条腿变得像块僵硬的石头,勉强挣扎着刚站起,立马就又跌倒在了下去,情急之下,只能靠着两只手用力往前爬。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可相比原先黎明前的昏暗,这种明亮却反而让人更加惶恐,因为虽然是大白天,但晨雾让周遭能见度极差,甚至我已经完全看不到铘的踪影,只能靠着一点脚步声勉强辨认出他在我前面某个地方持续朝前走着。   “铘!”我不得不再次放声叫他,即便这声音可能随时招来那些嗅觉和听觉都极其灵敏的活尸。   但他依旧没有给我任何反馈。   他到底是怎么了……   这状况让我想起以前他刚出现在我身边那会儿,也有那么一阵,他有时会出现这种仿佛如同灵魂出窍般的状况。可两者看似相仿,实则却又是不同的,因为过去他出现这种类似状况时,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此时,他让我觉得他就如同一具空壳子,一具跟那些活尸一样,会走动,但没有任何灵魂存在的空壳子。   这几个月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一边使劲朝前爬一边绞尽脑汁思考着这问题时,没料想一双沾满了泥土的脚踏出雾气,突兀出现在了我的正前方。   我差点就撞了上去。   匆匆后退着抬起头,才发觉那竟是之前已不知走了多远的铘。此时也不知他是怎么又突然折返了回来,一度我以为他恢复神智了,但当我带着那么一丝侥幸和兴奋看向他脸时,随即意识到他依旧是没有任何神智的。   依然同一具雕塑一样,他平静而木然地看着我身后某个方向,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这瞬间我再次被一阵剧痛所包围,痛得不得不用力抓住自己的腿,却不料就在这时,他整个身体突然微微一斜,随后如同一具死尸般无声而沉重地朝我身上直压了下来。   身体的重量压得我一时几乎窒息。   但好容易把自己身体稳住了,之后紧跟着所发生的一切,却容不得我再有半点迟疑和停顿。   因为就在铘刚刚倒在我身上的瞬间,我听见从我刚刚一路逃来的那个方向,那条已被我远远抛在身后的槐树林所包围着的小路尽头,突兀响起一阵尖锐又短促的惨叫声。   继而林子里蓦地响起阵细碎的脚步声,说不清楚这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远远的,似是正朝着我这方向迅速靠近过来。   我正要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人的脚步声,是谢驴子他们的,还是那些活尸的?但此时突然一阵大雨毫无预兆地从头顶泼了下来,巨大的雨声迅速侵吞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令我再也无法判断任何声响,而周围的能见度瞬间变得更加糟糕起来,一切都被晨雾和大雨搅得一片模糊,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模糊中悄然蠕动着,我不敢细看,只借着一股突然而来的力气猛站起身,抓着铘两条手用力拖,朝着他刚才所走的那个方向急急地挪了过去。   依稀记得在刚才能见度还没变得那么糟糕的时候,我曾见到在那方向有一栋屋子。很小,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但当下我实在也没别的地方可选择了。   几步过后,果然见到一个屋顶的轮   廓在一片雾气和水汽的蒸腾中显现了出来。   赶紧拖着铘过去,但随着距离的接近,我无比失望地看出那是一栋真真是小到可怜的房子。小,而且极其破败,破败到不仅屋顶漏空,就连房门都是没有的。   这当口雨下得更大,甚至连之前平息了许久的风也又开始悄然肆虐了起来,大雨伴着狂风,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我一度觉得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再拖动身下那个越发显得沉重的男人了,而他依旧静静如尸体般地躺着,无知无觉睁着一双紫色的瞳孔,没有任何生气地对着天,即便密集的雨丝不停冲入他眼帘,亦都无法令他那双眼睛有那么一丁点的颤动。   我不禁开始感到有些绝望。   一天一夜没合过眼的恐惧和奔波,腿上伤口被雨水浸泡后更加刺激的疼痛……以前经历过无数危险的境遇,但可以说,无论哪一次,情况都没有像这次那样狼狈并且无助。最无助的是自己受伤的那条腿。当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行走的时候,这种恐惧和绝望感会比正常时候递增无数倍。因而不知不觉速度又慢了下来,我想停下喘口气,因为两只手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了。   可就在刚刚要想停下脚步的时候,冷不防借着眼角的余光,我一瞬瞥见不远处的雾气中一道漆黑的影子蓦地从里头钻了出来。   露出一张形同骷髅般的脸,见到的刹那我几乎连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集中在了两条腿上,我一把重新将铘拖住,用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倒退着连步就朝身后那栋破败的小屋里钻了进去。   一头钻进那间散发着浓烈霉味的房子内,我忙拖着一条瘸腿连蹦带跑冲到门边将那扇横倒在地上的木门扶了起来。   据说危机时刻人容易爆发出比平时多得多的力量,这真是一点不假,这门板虽破但却是实心原木,平时别说一个人,就是两个人我也未必能稳妥地把它给抬起来,此时却被我一下子从地上抬起推到门框上,三下五除二用边上的橱柜给顶严了,在转身将旁边那扇窗用力关紧,窗倒还没坏,因为它不是玻璃的面,而是木板的。没有缝隙不透光,因此刚一关紧,整个世界似乎突然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那疯狂而来的暴雨和狂风,一瞬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空间的外头,只留一片寂静,在紧跟着而来的黑暗中无声无息笼罩了下来,却也因此,莫名带来一种小小的安全感,好似小时候每次夜里感到害怕,就躲进被窝里,那一瞬间的感觉一样。   明知道仅仅只是一层脆弱的防护,却莫名地感到那么一丝丝的安心。   这安心让我长出一口气,脱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那瞬腿上的伤痛再次发作了起来,没有之前走动时那么撕心裂肺,我想那恐怕是因为肿胀已经麻痹了脚上的神经。只有一层闷重的酸痛感在腿部肿得发硬的伤口处突突地跳动着,我忍耐着不动也不敢吭声,只静静贴着墙,听着外头嘈杂的雨声不断在狂风里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想听听那些声音里是否有什么其它异样的响动在朝这不堪一击的小房子附近靠近着。   但好一阵时间过去,除了雨声渐渐变小,我始终没听见有任何异常的声音在周围出现。于是想着,也许刚才我在雾气里看到的影子,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但想归想,终是没法因此而松懈的,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僵坐着,我用冻得发抖手在衣服上下一阵摸索,随后从内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摁亮了,朝自己腿上的伤口处照了过去。   谁知这一照,伤口没有照见,却一下照到了一张脸。   在手机荧白的光亮下那张脸直愣愣看着我,好像个突兀出现的鬼魅似的。这情形惊得我险些把手机扔了出去!   但对方却显然比我更加吃惊。   那双紫色的瞳孔在光亮中蓦地一缩,他迅速朝后退了开去,随后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咆哮,便如一头受惊过度的猛兽般一跃而起,伸手便朝着我身上一把抓了过来!   “铘!”我惊叫。   想后退,却根本没地方可退,身后就是墙,于是我只能紧紧贴在墙上眼睁睁呆看着他,看他飞扑过来,无比凌厉地用他那只突变成利爪的手直抓向我的脸。   所幸最后那一刻,我还是凭着求生本能地猛地反应了过来。   就在他手即将抓到我脸的那一刻,我身子一蜷伸出腿朝他方向用力一踹!但撞到他身体那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习惯性地用了我那条受伤的腿。   随即一道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无法抑制地尖叫出了声。   也不知是因了我那一脚的力道,还是叫声的关系,那当口铘原本如猛兽般迅捷的动作蓦地停下了。而我却不知是被疼疯了还是怎的,一头朝他身上撞了过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咬着牙在他身上猛一通捶打。   打着打着不由大哭起来,我用力抓住他,用力看着他那双依旧死气沉沉的眼睛,用力摇着他尸体般沉重的身体:“铘!!醒醒啊铘!!你他妈给我醒醒啊!!” 第201章 养尸地二十七   当然,无论我怎么叫,铘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在我意识到这种冲动行为会给我带来怎样麻烦的时候,压着门框的那口橱柜突然哐啷啷一阵响,险些朝我身上斜倒了下来。   所幸被我及时回过神,在它倒落的瞬间跳起身用自己的背把它死死顶住。但随即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它上面又撞了过来,一下又一下,很快令这具虽然老旧但还算结实的粗重家什开始发出一种肢解般的呻吟。   我试图控制住它,但完全做不到。   寒冷和恐惧让我身体抖得厉害,尤其是手和脚,它们仿佛脱离我周身神经般让我难以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一瞬我以为自己是真的要完了,这地方那么小,完全没有躲藏的可能性,也根本没办法逃走,因为我的脚所能承受的运动已到了极限。只能心慌意乱地顶着橱柜死撑在那里,偏就在这时,手掌里那架手机猛地一颤,兀然间发出阵极其嘹亮的铃声。   那一串清脆愉快的音乐几乎令我心跳骤然停止。   没等缓过劲来,手却已神使鬼差地在第一时间按了接听键,随即听见里头嘶啦声响,好像信号不好似的一阵嘈杂。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这地方是根本接受不到手机讯号的。   既然这样,那又怎么可能有电话打进来?意识到这点,我顾不得身后橱柜的砰砰震动,匆匆将手机凑到眼前往显示屏上看了看,便见来电显示处赫然一串残缺不全的乱码,虽仍保持在接通的状态,但手机内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嘭!这时身后再次传来一下撞击。   重得险些将我从橱柜前弹了出去,我忙转过身用力攀住墙壁站稳身体,随后正要把手机塞进衣袋好腾出手找地方借力,却在此时手机里再次嘶啦一阵响,随即,一道苍老而熟悉的话音自机身内慢慢传了出来:“ōng……bōlàmòlín tuóníng,suōpóhē……”   一听到这句话我两条腿一下子就软了。   顾不得门板和橱柜被撞的一点点从门框上豁开,我跪倒在地上一把举起手机用力贴到自己耳朵上,对着里头大叫了一声:“姥姥?!姥姥是你吗姥姥?!”   对方没有应我,只是依旧以一种平静到近乎机械的话音,反复念着那一句话:“ōng……bōlàmòlín tuóníng,suōpóhē……”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手机内所传来的这句话,是地藏王菩萨灭定业真言。   以前身体   不好的时候,姥姥常会在我床头念这经文,包括七佛灭罪真言,那些反反复复的字句和韵律,同终日缭绕在客堂里的香火味一样,是我童年时伴着成长所习惯成自然的一些东西。   姥姥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为我念起过,狐狸从来都是对经文嗤之以鼻的,连客堂的香炉也几乎成了摆设,所以久而久之,那些原本如生活里一部分般的熟悉记忆,也就成了陈旧的过往中的一个片段,被我不经意间丢在脑子的某个角落,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忘却了它们的存在。   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在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再次听见。并且更没想到的是,那从手机里将它们念出的苍老而缓慢的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姥姥的声音。   姥姥……   自她去世后,任凭我拥有一双阴阳眼,任凭我见了多少个鬼怪妖孽,我都无法再见到她一面的姥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拨通我没有信号的手机,念出这么一句经文来呢……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地想着,想得好一阵忘了呼吸都没有任何知觉。   直至突然意识到周围静得仿佛坟墓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才惊觉手机内的话音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而原本狠狠撞击在门板上那股几乎随时都要将门板和橱柜推到、随后从外头闯进来的力道,也似乎随之一起消失了。   只有隐隐一些雨声在外头闷闷地响着,带着单调的节奏,一阵又一阵重复得令人几乎忽略它的存在。   而若非是我幻觉,那么雨声里好像还夹杂着一些哭声,很模糊又很难受的哭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压抑在外头的某处悄悄地抽泣着……   是谁?谁在哭?   当时当地我完全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个问题,只将那早已一片死寂的手机紧紧贴在我耳朵上,然后压低了声音,一遍又一遍对着它问:“姥姥?是你吗姥姥?是你吗姥姥……”   手机内依旧没有一点声音。   于是用力按了下键盘想看看它是否还接通着,但灯光刚刚从屏幕上亮起,我突然见到面前那扇堵着门板和橱柜的房门竟敞开了。开了很大一道口子,足够我透过它将外面被雨水笼罩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就在离门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一个矮小又跛着足的人影歪歪斜斜地在那儿站着。   这真叫我大吃一惊。   一时全身都动弹不得,只愣愣看着他,不确定他究竟是人还是那些追踪而来的不化尸。他没有不化尸那么干瘪,全身被雨淋得透湿,散发出一股酸腐而腥臭的味道,那股味道显然来自那些正从他身上滑落下来的黑色的液体,它们不停顺着雨水滑落下来,积在他脚下,好大的一滩,并沿着房门敞开的那道口子缓缓流进了室内。   在我呆看着不知所措间,他嘴里突兀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抽泣。   随即一脚朝里踏了进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将脸凑到了手机的灯光处。“宝……宝珠……”他含含糊糊地叫我名字。   此时灯灭了,而我不会再将它摁亮,因为那瞬间我已经清楚看清了他的脸。   “黑子……”   黑子在他家仓库里被飞溅的玻璃扎中了后脑勺。   受了那样的伤,断无活着的可能性,可他现在偏偏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左眼上那块穿透而出的玻璃在夜色里闪着幽幽的光,像是在告诉我,他遇害的那一瞬间并非是我的幻觉。而他此时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同样也不是我的幻觉。   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乱透了。   先是姥姥的电话,然后是死了又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用他那只被玻璃扎成了黑窟窿的眼睛对我流着泪的黑子。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珠……”恍惚间,黑子又叫了我一声,并且用手里一团漆黑的东西抹了抹他不断流着黑色眼泪的眼睛。   那团东西是只死猫。脖子长得有点畸形,全身腐烂的黑色死猫。   他将那只猫递到了面前,哭哭啼啼用他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小黑……墓姑子杀了……墓姑子……不是墓姑子……”   话说得如此模糊,以致我一时听不明白他究竟想对我表达些什么。正要因此而追问,没防备他突然朝后猛退了一步,随后抬起头,对着漫天落下的雨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哀嚎:“啊——!!她说全都要死啊——!!早就死了啊!!早就死了啊!!!”   话音未落,他扭头就朝远处狂奔而去,速度快得根本由不得我张嘴叫住他。   而我脑子里亦是乱糟糟的,乱得像团结不开的绳结。直至他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如山岭般起伏的槐树林阴影中,方才缓过了劲,想着他的出现和他所说的模糊不清的话,横竖觉得不对劲,便匆忙起身想要追住他。   但谁知没跑两步,突然砰的声枪响,自前方不知哪处兀地射来一枚子弹。   紧贴着我脸侧呼啸而过,脸上随即热辣辣一阵剧痛,惊得我一下子呆在了原地。就在那瞬间突然有人自黑暗中猛冲过来,一头将我撞倒在地,抡起胳膊没头没脑就对着我一拳挥了过来,幸在此时有人蓦地一声惊叫,随后飞快奔来把那人的拳头死死抱住,大声道:“是宝珠!她还   活着!她还活着!!” 第202章 养尸地二十八   直到袭击我的那人被拖开,我才看清原来他是谢驴子。   一眼认出他,原本几乎被我忘记的怒气一下子就直冲到了脑门心,只觉得全身都哆嗦了起来,我猛地从地上一跳而起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一边狠狠地朝他啐了口唾沫。   他倒也没躲,只尴尬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挣脱开林绢的手站直了身体。   我这才发现他左边身体受了伤,可能伤到了肋骨,所以刚才才会被林绢轻易地制止住了他继续朝我挥来的拳头。之后,其余的人先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汪进贤,小邵,罗小乔……他们看起来都跟谢驴子和林绢一样,好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似的,狼狈不堪,且惊魂不定,泥浆水几乎完全盖住了他们本来的面目,他们一边走一边朝后看着,好像在担心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   最后一个出现的人是谭哲。他脸色煞白,抓着枪的手微微发抖,我留意到他身上也受了伤,没有握枪的那只手上全是血,半个手掌的肉都翻了出来。但相比较,却是罗小乔的状况看起来最差,比我逃离前所见的她差得太多,就好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似的瑟瑟发抖着,神色恍惚,在小邵的搀扶下心不在焉地看着我。而其余的人,则在见到活生生的我后都颇为不自在,没人正视我,也没有人吭声,只有林绢急急忙忙地甩开谢驴子的手奔过来,一把抓住我朝我身上左看右看。   之后想对我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人先已哭了出来,见状谢驴子捂着左肋处咳嗽了两声,有些含糊又有些急躁地道,“别哭了,既然人都齐了就赶紧走吧,这地方不安全。”   说着转身就要走,不料罗小乔突兀推开小邵一个大步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大叫道:“走??那北北怎么办?你们要跟上次那样丢下他不管了吗??”   她这话让我不由一怔。   真奇怪,何北北不是早在王寡妇家门口受到不化尸袭击时就失踪了么……罗小乔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提到他?   疑惑间,却忽然见到谢驴子神色一变一把捂住了罗小乔的嘴,随即就听见在他们过来的那个方向,好像有一阵沙沙的声音自雨声中隐隐传了过来。   “过来!”没等我回过神,就见谢驴子一挥手立刻带着他们朝我身后的小屋内冲了进去,我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着他们突兀出现又突兀地闯进了我避难的地方,好像之前把我当活靶子一样丢弃在最危险地方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似的。但就在愣神的当口被林绢用力拖了一把,不由自主也朝屋里跑了进去。   而前脚刚踏入房门,他们立刻迫不及待地把门板和橱柜朝门洞上用力封住,之后,就在我刚刚被他们挤到谢驴子身边时,他突然扯了我一把,压低声却又明显带着种不耐对我道:“知道野外行动时跟紧队伍的统一进度是必须的么?你反应这么慢,当是在跟旅行团吗还等着别人去照应你?”   我气极,却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沉默着帮其他人一起把门板和橱柜重新顶住了门,随后屏住呼吸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样过了好一阵,除了持续的雨声,没再有任何异样的声音出现,彼此间才悄悄松了口气。   也开始有人慢慢地稍微活络了一些,黑暗中我隐约见到小邵的身影朝窗口处慢慢挪了两步,随后将窗板稍稍掀开了一点,然后用他无论怎样都没有离开过自己手的那架摄像机对着外头看了阵。过了片刻,他看着镜头似有些意外地摇了摇头,轻轻咕哝了句:“怪了,这地方没见过,好像是我们这两天里头一次经过……”   “是么?”听他这么说,谢驴子立刻到他边上凑近了窗,小心翼翼朝外看了一眼。随后倒抽了口气迅速将窗合紧,他恶狠狠咒骂了一声:“妈的,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了?”汪进贤立刻问。   “这是坟地,还记得黑子他怎么说起过这地方的么?”说着,谢驴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扇木窗推开朝前用力一指:“看!看到那一大块小山包似的地儿了没?”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真见到在一片雨雾和黑暗的包围下,隐约有一片山丘似的暗影起伏在外面空旷的土地上。   四周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荒凉的土是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环境内唯一的东西,而事实上,我们所待的这间房子的周围也是如此,没有树没有草,跟村子其它地方相比,实在是有些怪异的,只是之前我一个人又惊又怕,所以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点。   而再仔细看,的确可以看到那片起起伏伏的土地上,除了一个又一个土墩,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坑洞。它们有些看得出来是被用机器挖掘出来的,有些则明显出自人的双手,这些密集又杂乱的东西令这片土地看上去狼狈不堪,好像一个施工才刚刚开始,就被迫全面停止的工地。   土坑边散落着一些长短不一的石碑,不用说,显然就是墓碑了,它们冷冷地躺在那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上,伴着毫无生气的坑洞,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细微又冰冷的光。见此情形,谢驴子轻轻把窗板关上,会过头望向我,沉着声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些不化尸呢?”   他两眼在黑暗里闪烁着一种有些诡异的光,狐疑并带着某种咄咄逼人。   这光让我   觉得浑身极不舒服。想起之前,就是他和谭哲两个人几乎置我于死地,此时却完全不提那一回事,只一味关心我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那些不化尸又在哪里。因此我沉默着别过头,没有理会他。   见状汪进贤朝谢驴子做了个手势,似乎是要他继续追问,但就在这时,忽听见罗小乔一声冷笑,带着种有些尖锐的声音低低说了句:“那些不化尸当然都在追我们,要不是北北及时出现,你觉得你现在还有那个命坐在这里对她问这问那的吗??”   我一听不由更加奇怪。   何北北及时出现?莫非罗小乔的意思是,何北北在同我们彻底失去联系后,其实他一直都没有死,并且在之前曾经出现并救过他们?   想到这里,不禁脱口问她:“何北北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听我这么问,罗小乔一下子哭了,一边哭一边不顾身边林绢的阻拦,狠狠地朝谢驴子踢了一脚:“又不见了!还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谢驴子被她踢得默不作声,见状林绢忙再将她的嘴用力捂住,随后将她拖到我面前,一边试着稳定住她的情绪,一边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中,压着嗓子将他们之前的遭遇简单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我从黑子家那个仓库里逃出后不久,那个不知是张晶还是由张晶所变成的怪物就朝阁楼上追了过去,最初他们还勉强抵挡了一阵,但阁楼毕竟有年头了,很多地方脆弱得不堪一击,没多久它就开始出现坍塌的迹象,于是他们放弃了在阁楼躲避的打算,从上面唯一的窗户钻出去,由谭哲在屋顶用他的枪射倒了几个活尸后冒险跳下楼,然后在一片活尸的包围下跟我一样强行朝外突围出去,谢驴子左边身体的伤因此而产生的,他落地方式不好,可能摔断了肋骨。   而他们的突围也完全没有当时的那么走运。虽然谭哲的射击能让那些中弹的活尸暂时停顿下来,但它们恢复行动力的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往往刚从它们身边经过时,它们已经恢复了过来,无数次被它们抓到,全是凭着一股子巨大的逃生欲望才一次次从它们掌心里挣脱了出来。   但是到了后来,简直是穷途末路了。   虽然天在放亮,可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和晨雾将他们视线禁锢在一个很短的距离内,对此那些活尸所受的影响却不大,因为它们完全靠听觉和嗅觉追踪,所以纵然行动迟缓,却也让这几个逃生者几乎完全无路可走。很多时候简直无法确定要往什么方向逃,哪边都看不清楚路,走哪边都可能落入一群活尸所形成的包围圈里,更糟糕的是,谭哲探路的时候还被那些东西给咬了。   那些东西,在雾气里简直就跟潜入了沼泽泥浆的鳄鱼一样,随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偏偏一旦遇到还不能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因为完全分不清哪个方向是安全的。所以那时谭哲突然间被从雾气中出现的活尸袭击时,其他人虽然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却没一个人来得及冲过去救。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东西一口咬住了要往雾气深处拖走,就在那时突然一个人大喊大叫着从那东西背后的雾气里冲了出来,那声音刺激到了原本咬着谭哲不放的活尸,它松开嘴转而朝那人追去,这才让谭哲死里逃生。   而那个从雾气里冲出来的人正是何北北。   在相互打了个照面后,何北北以一种无比震惊的目光望着他们。林绢说,那神情简直就跟一个行将溺死的人突然见到了一只救生圈一样。他震惊地望着他们,随后无比惊喜地便要朝他们冲过来。但他没有看见自己身后跟着无数僵硬而散发着恶臭的身影。   谢驴子却看见了。所以当即,在仅仅不过几秒钟的当即,他迅速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无所适从,却又完全身不由己的命令。   他叫住他们跟他一起朝着何北北相反的方向逃了出去。   那时何北北已经满是希望地离他们很近了,大声地叫着罗小乔的名字,朝他们挥着手。   几秒钟后这一切就消失不见。如同他的出现只是雾里一层冰冷而短暂的幻觉。   说到这里,罗小乔再次哭了起来,被林绢用力捂着嘴,所以只能发出那种无比痛苦又无力的呜咽声。随后她瘫坐在地上像只愤怒的麻雀一样全身抖了起来,一边狠狠地用她能喷出火来的眼珠瞪着谢驴子。   谢驴子被她看得只能匆匆将脸别到一边。   见状汪进贤轻吸了口气走到罗小乔身边试图打圆场,这当口那一直在看着自己刚才拍摄内容的小邵忽然再次有些意外地轻吸了口气,随后抬起头将摄像机移到所有人的中间,有些惶惶然地问:“看,这玩意儿是不是就是黑子说的那块碑?”   他的话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随即都朝摄像机的播放屏上看了过去,就见屏幕上,在一片黑糊糊的山丘般起伏的废气坟冢和土坑中间,赫然有一块圆柱状的石碑矗在那里。   它比周围偏低的墓碑都要大,大上很多。但比我想象中要小,因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发现过它的存在。只是在镜头内,它看上去如此的突兀和明显,皆是因为它通体那种苍白的颜色,即便是在一片黑暗的夜色里,也莹莹透着层光似的东西。   啪!   就在这时谢驴子一拍膝盖猛地直起身,道:“走,这地方不能留,赶紧走。”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立即跟他一样纷纷直起身朝门口走去,包括之前还对着他如仇人般狠瞪着的罗小乔,也完全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见状我赶紧冲到他们面前将他们拦住:“等等!”   “做什么?”谢驴子蹙眉问。   “我要带个人一起走,你们帮我一下。”   “谁??”我的话令他眉头蹙得更紧,旁人也因此疑惑地看着我。   我朝林绢看了一眼,随后掏出手机朝向铘所躺的那个角落,将它用力摁亮:“他。” 第203章 养尸地二十九   昏暗的光线所照处,林绢‘啊’的发出声惊叫,随即一把捂住自己的嘴,两眼瞪得跟桂圆似的,极其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而其他人自然不会明白她那么吃惊的原因是什么。   当他们看到角落里被泥浆糊满了一身的铘时,全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之后听见汪进贤低低骂了声:“操……我还当是不化尸……”   铘那副样子的确像个不化尸。他近乎赤裸地躺在地上,头朝我们所待的位置侧着,所以看起来好像在望着我们。但那双目光依旧是空洞的,跟之前相比没有任何改观,甚至连我手机的光也没能刺激他再度出现那种回光返照般的苏醒。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这当口林绢终于从嘴里结结巴巴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没办法回答,只能摇了摇头。   见状谢驴子皱了皱眉,若有所思朝我们三个扫了一圈,迅速问了句:“你们都认识?”   “是的。”林绢点头。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短短两句话,问得直接而冰冷。我发觉他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又警惕的光。   于是我含糊说了句:“他是我哥。”   “你哥?”他再次皱眉,目光从我身上移到铘的脸上,仔细看了眼。   “你哥是混血儿么?眼珠这色儿的。”片刻他撇着嘴问。   “他们是表亲。”林绢插嘴道。一边说一边朝铘走近了,然后转过身,以谢驴子所看不见的位置朝我别过脸,用口型急急地问我:‘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切只有等他清醒过来才能知道,如果他能清醒过来的话。   想着不由摸了摸手腕上的锁麒麟。这东西自铘出现后就再也没了任何动静,连颜色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跟它所锁住的那头麒麟一样,全都失去了知觉。   而这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发觉谢驴子的目光同汪进贤对视了一眼,随即又朝我看了过来,神色颇为复杂:“老实说,你们不是记者吧。”   记者……听到这两个字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我和林绢跟这批人本就完全不认识,中途突兀借着谭哲的关系进了他们的队,原本就格格不入,现在又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属于我和林绢这边的人。这很难不令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们是什么小报杂志的娱乐记者,在网上看到了他们的宣传后就混进了他们的队伍,而铘则是被我们暗地里找来做内应的,为了从他们身上窃得有价值的新闻。   想清楚了这些,自然是要立刻同谢驴子保持一点安全的距离,以免他驴脾气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和林绢采取什么不好的举动。所以借着小邵朝铘走过去的机会,我也立刻跟了过去,因为他正试图用摄像机将铘拍下来。   “别拍好么。”我上前制止了他:“他昏迷了。”   “昏迷??”林绢一听立刻将自己手机也摁亮了,朝铘的脸上照了过去,及至看清楚他那双眼里的空洞,不由倒抽了口气,一脸凝重地问:“他到底怎么了……你们……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办法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将自己在逃出黑子家后的遭遇,略去了铘从土里钻出来的那部分,简单地跟屋里所有人都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他会在这里我也非常意外,因为他最近一直都在外地工作,我都跟他好几个月没联系了,这一点绢子也是知道的。”   几个月来我一直都是以铘在外地办事敷衍林绢的询问,所以听我这么说,她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费解道:“可是,这也太怪了不是么,怎么他会跑到这里来,难道他也是跑到这个鬼村来旅游的吗?”   没等我吭声,谢驴子突然在黑暗里发出一声冷笑:“演得倒还真像回事,“谁他妈在演戏!”一听这话林绢当场就炸了,也不管是不是会引来危险,她回头一把指着谢驴子高声道:“你们拍视频了不起啊?花钱给姑奶奶看姑奶奶也懒得瞄一眼的东西!现在自找的死路就在眼跟前,我都没计较你们差点砸破了我的头,你还他妈有心思管我跟她是不是记者,留着等自己这条老命能活着爬出去再计较这些问题吧!行不行!”   她说话快得跟放机关枪,所以要阻止她根本就来不及,一堆话啪啪说完,谢驴子连个声都出不了,所有人也都因此而一瞬沉默了下来,我怕谢驴子会受不了这口气而爆发,赶紧把林绢拉到角落里,随后重新摁亮了手机,我看着他们的脸对他们正色道:“不管怎么样,一起逃出这地方才是正事,你们能帮我么?”   话说完,那几个人好一阵都没有吭声。   直到灯光自屏幕内熄灭,才听汪进贤轻轻说了句:“帮?小姑娘,不是我说什么,你的这位表兄弟看上去跟个植物人似的,叫我们怎么帮。”   话音落,谭哲也道:“汪老师说得没错,宝珠,你看大家都已经累的累伤的伤。你再算算,我们已经多久没吃过一点东西了,本来就体力透支了,现在再加上你这连路也走不了的表哥,这要一出门,你觉得我们还能从那些活尸跟前走过去么?”   他说得不无道理。   确实,若硬是带着铘的话,别说是逃,就是放任随便走,这外头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这些人以眼下的状况也根本举步维艰。想明白这个,我心里闷得难受,却也不知怎么办,只能一屁股坐到铘的边上,看着他,期望他能突然间眨一下眼睛,活着动一动。   可是没有。   黑暗里他始终如一具雕像般静躺着,静得几乎连呼吸和心跳都感觉不到,于是我朝林绢推了一把,把她重新推到那些人中间:“趁这会儿还安全,你们赶紧走吧。”   “你说什么??”林绢瞪着我:“他们带不了铘,我们怎么走??”   “你跟他们一起走。”   “那你呢??”   “我想过了,我跟他待在这里,总比带着他跟你们一起在外面跑要安全。”   “可是这地方连门都没有!真有要活尸闯进来,你往哪里躲……”林绢的话还没说完,汪进贤上前一步搭住她肩膀,开口道:“她说得没错,她在这里待着比跟我们一起要安全,没准我们找到了出路,那就能立刻报警进来救她。”   “可这里是坟地啊……那些活死人的老巢啊……”   “我们来之前她不是一直都很安全么。”谭哲一句话,令林绢哑了口。半晌用力吸了两口气她还想说些什么,冷不防我身旁突然间悉索一阵响,随即一道人影直挺挺从地上站起,一双暗紫色的瞳孔在黑暗里泛出道磷火般的光泽。   “吵……”   在一屋人手电和手机的光一齐惊惶失措地朝他身上和脸上照去时,铘从他薄削的嘴唇里丢出这一个字。随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仿佛没有见到任何人一般自顾着朝地上蹲了下去,眉心微蹙,仿佛这狭窄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那片他所认为的嘈杂。   “铘?!”见状我立刻爬起来抓住了他的肩膀,连着用力摇了三四下,试图吸引到他那双仍旧木讷的眼睛。但毫无用处,他依旧只顾着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目空一切。   我无法死心。   他已经醒了不是么,那他一定会继续变得清醒,就跟他以前发生类似状况时一样。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再次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却不料被他反手一甩,将我一把甩在了地上。当我匆匆爬起来时,便见他面无表情地在屋子里走动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走去哪里,只是在那块仅有的空间内绕着圈,一圈又一圈,无比僵硬又无比机械地走动着……   “他怎么了……”林绢颤着声问我。   我哪里回答得出来,只用力咬着嘴唇以免自己情绪走向崩溃,就在这时突然间门上嘭的一阵响,那突兀而来的撞击令门上的橱柜一下子朝着汪进贤身上直倒了过去!   “小心!”所幸谭哲反应快,一把将橱柜重新顶回到门上,见状谢驴子和小邵急忙也朝橱柜上用力扑去,这当口门上再次嘭的阵巨响,随即喀拉一声爆裂,就见那口夹板非常厚实的橱柜一下子从外至内豁出道巨大的口子,紧跟着就看到一只爬满了皱纹的干瘪手掌从那道豁口外伸了进来,一把抓到谢驴子身上,几乎连着领口将他脖子一起撕碎。   他惊极一声怪叫迅速后退,随后拔腿就往里屋处跑,一边跑一边用他变了调的嗓门大吼一声:“跑!快跑!”   谭哲他们立刻放弃了房门跳起身就跟着他一起往里屋处跑去,眼见就要将我和林绢丢下,我站起身大喊了一声:“别乱!我能对付!”   这句话没能令任何一人为之停顿。   眼见那只橱柜和橱柜后那块门板轰的声朝屋里倒塌了下来,我无可奈何地便要后退,却不料抬头匆匆一瞥间,却意外地发现门外竟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正发着愣,突见谢驴子猛地又从里屋内冲了出来,面孔扭曲,扭曲到了两眼都变得通红的地步。   随即他突然一把抓住机械地从他面前走过的铘,在我完全没有意识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的时候,将无知无觉到连一点点抗拒都没有的铘,猛地朝他身后推了过去。   我不由一声尖叫。   因为就在铘踉跄着往他身后走去时,我看到他身后那个通向里屋的小门内,除了急急逃出的汪进贤他们,还闪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   摇摇晃晃,通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和土腥。   那不是活尸又是什么……   它一感觉到铘逆向的动作便立刻放弃了对汪进贤他们的追逐,张嘴朝铘扑了过去。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和速度,就在那东西靠近铘的一瞬间,我一把抓住铘的胳膊将他猛朝后拽了过来,随即狠狠咬开自己手指,在血从伤口内鱼贯而出的霎那,用着自己最快的速度往铘的胸膛上急急写下一行字:“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一边写,一边念,就像我印象里曾见姥姥做过的那仅有的一次此类举动。   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当时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将当时她的那一举一动以及念着这句话时的节奏和语调记得清清楚楚。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地藏王菩萨灭定业真言,传说能够驱魔除妖退业障,令人逢凶化吉。   但如果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被灭定的,必然是我跟铘了。   所以最后一个字念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用自己从未有过的那种无比憎恨的目光,转头朝谢驴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当口我看到他嘴角蓦地抖了抖,也不知是怕了还是怎的。   随后屋子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仿佛那些手电和手机在同一时都断了电,而屋子里的声音也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了,除了我粗重又带着点绝望和愤怒的喘息声,一点点声音也没有。   “吵……”这时我听见铘的嘴里又慢慢说出了这一个字。   随后嘭的声闷响,伴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腥风,我透过黑暗隐约见到那具扑向我和铘的不化尸亦如被骤然断电的机械般,死气沉沉地跌倒在了地上。 第204章 养尸地三十   我没想到这方法还真的会奏效。   但若是以为就此脱险,那可大错特错,因为那具活尸才刚刚倒地,我脚下的地突然猛地一松,一下子就裂了开来。紧跟着一只枯柴似的的手甩开浮土从我脚下直探而出,一把抓住我脚踝,险些把我拖进脚下那个突兀裂出的坑洞里去!   那见鬼的东西力气真是大得惊人,所幸被边上的林绢死死拽住,她和谭哲用了两个人的力道才令我的脚从那东西的手指间挣脱了出来,然而没等我站稳,铘却突然推开我的手径直朝屋子外走了出去,步子很快,一下子就把我林绢一起撞倒在地上。   我急得大叫,因为外头浓重的雨雾里隐约可辨有数条干瘦僵硬的身体正朝这方向聚拢过来。但叫声一出我立时发觉自己做了件蠢事,因为我刚被谭哲捂住嘴,只听扑扑数声闷响,这整个屋子的地面突然绽裂开数个坑洞。   离得最近那个一下子就把腿脚不利索的汪进贤吞下半个身体,见状所有人全都往外冲了出去。   而这当口汪进贤甚至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呆看着原本就在他边上的谢驴子一下子就跑得没了踪影,便下意识低头朝脚下看着。   随即啊的声怪叫,一股黑血从他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他肋骨处被地下钻出的那只干瘪的手直接给穿透了。血淋淋的手指上沾着他身体里带出的内脏,并且还在空气里抓动着,却并没有因此而一下子要了他的命。但这比直接要了他的命更加糟糕,他痛得脸色煞白,使劲朝坑外伸出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离他最近的我。   “救命!!”他对着我大叫。   而就在此时,原本抓着我的那个活尸一下子从它所待的那个坑洞里钻出半个身体,循着他挣扎的动静和叫声霍地回过头,一口朝他肩膀上迅速咬去。   整个小屋霎时响彻了汪进贤的惨叫声。   时至后来的后来,那叫声一直都没能在我脑子里淡忘过。   如此可怕而痛苦的声音。   也不知是不是正因为此,当那两个缠住他的活尸再次朝他身上抓咬过去的时候,我看到原本已经惊兔般逃出门外的谢驴子重新又返回了进来,脸色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扭曲到狰狞,他大张着嘴喘着粗气冲到汪进贤边上。   我以为他是要把汪进贤出那两只活尸中拖出来,但他只是将手里一大桶液体猛地一提,朝着汪进贤和那两个僵尸所在的坑洞里倒了进去。   液体哗啦声泼出,我随即闻到股刺激的柴油味。   “快跑!”耳边响起谭哲的吼声,随即我身体被谢驴子回头冲过来狠狠朝外一推,便踉跄着不由自主跟着林绢和谭哲跌出了屋外。   这时谢驴子也已经冲到门口处,面色依旧狰狞,他浑身发抖费了半天劲摁燃了打火机。   原是想点燃嘴上的烟,但半天没点着,眼见里头那些活尸蠕动着挣扎着已经全都爬出坑洞往门口处爬来,他咬牙狠狠骂了声娘,随后一把将那只打火机用力朝它们丢了过去。   火星碰到柴油轰的下燃了起来。   那些活尸没有任何痛觉,全身燃烧后依旧在屋子里爬动着,于是很顺利地令火势变得更猛烈,不消片刻整栋房子全都被吞没在火海里,隐约能见到那些东西还在里头爬着走着,又因为完全失去了视觉和听觉的作用所以互相撞击着……   之后一切归于平静,除了熊熊烈焰在风雨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烧灼声,还有一大团一大团黑色的浓烟随着风滚滚扑进头顶那片暗沉的云层。   “操……我操……”一阵吱嘎声响过后,那栋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房子垮倒在了地上,也许没想这一切会结束得这么迅速,谢驴子一边喃喃咕哝着,一边摇摇晃晃跌坐到了地上。那瞬间可能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我们身后仍有活尸在移动过来,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座燃烧着的废墟上,罗小乔对着它放声大哭,小邵的摄像机在逃离时丢在了火场,所以他看着它一个劲地发着呆。只有林绢不知怎的忽地惊跳了一下,随后扯住我衣角,示意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   我看到那方向一片长长如山丘般起伏的坟冢区靠西,有一团暗幽幽的光在微微晃动。   ‘光’来自一块巨大的石碑,它极其突兀地矗在一堆荒冢和乱碑中间,显得格外庞大和孤独,又由于颜色苍白,所以在夜色里看起来好像是在发光。我想那一定就是黑子所说的‘千杀镇’了,不知怎的,在亲眼看到它的一瞬我肩膀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随后感觉林绢也抖了抖,过了会儿她压着声问我:“喂,你有没有觉得它看上去比刚才高?”   我没能明白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完全没时间去弄明白。   因为那时我听见了罗小乔的一声惊叫。   随即见她惊慌失措地就朝后退了两步,直退到谢驴子边上,却立时发现除了身后那一片火海和坟地外她已无路可退。这时我循着她惊恐的目光,看到前方有几具枯瘦的身影已经穿过周遭的雾气,慢吞吞走到了离我们短短数十米开外的地方。   它们的脚步声被烈火汹涌的声音给吞没了,所以直到距离我们几乎已近在咫尺,才刚刚被罗小乔给发现。   这发现让她一下子有些失措,在一阵无头苍蝇般的混乱   后,突然朝我们用力一摆手,尖叫了声‘快跑!’,便转身往后面那片坟区内撒腿跑去。   “你傻了是不是!后面是坟场!谁知道地里还有没有那些劳什子的玩意!”谢驴子见状赶紧跳起声朝她大喊。   但哪里还来得及。不仅是她,连小邵也跟着跑了过去,这让谢驴子气得跺了跺脚,正要对着他们的背影咒骂,突然在朝我身后方向瞥了一眼后,他两眼蓦地瞪大,随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跑,竟是追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也跑进了屋后那片坟地。   他这行为让我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不晓得他究竟在我身后看到了什么,能令他不顾危险跑向了他原本不愿意过去的地方,当时立即就扭头朝身后看去,却除了那几具逐渐靠近的活尸外什么也没发现。   这时林绢突然推了我一把,惊道:“你快看啊宝珠!铘这是要干什么??”   我一惊。忙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原本出屋后就不见了踪影的铘,此时竟在朝西边那片坟地上兀自耸立着的石碑处走着。而诡异的是那块石碑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见到时高了很多,正如之前林绢所问我的,‘有没有觉得它看上去比刚才高?’   我一瞬明白了她所指的意思。   它真的比我之前见到的要高了很多,倒不是它长高了多少,而是它脚下那片陡坡似的隆起的坟地,比之前明显地拔高了。如果说之前是斜坡样,那么此时已如山丘一般,但这坟地怎么会自己往上长高呢??   一边脑子里混乱地想着这些问题时,我突见铘的周围显现出无数道干枯的身影。   它们或是透过雾气从雨幕中缓缓走出,或是从地下慢慢爬出,也不知是否因了铘走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竟好似约好了一般,一齐循着他的方向跟了过去,甚至那几个已离我这方向极近,近到谭哲已对我和林绢发出警告声、试图拖着我俩朝后退的活尸,也突然硬生生朝那方向一转,随后蓦地往那边走去。   见状我不由一把甩开林绢的手迅速朝铘那边奔了过去:“铘!小心啊铘!!”   狐狸一直说我笨。   我想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因为明知道无论我怎么叫铘都不会听见,我还是忍不住要那样做。仿佛心里头总有那么一丝侥幸,或许他能突然间就从那种可怕的呆滞状态里清醒过来,恢复成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麒麟神兽模样。   可是没有。   完完全全令人绝望地没有。   直到我摇摇晃晃拖着那条已经麻木的伤腿冲到他面前,在离他最近那几具活尸猛扑向他的瞬间把他拖了开来,他仍是如同木偶一般机械而麻木。   那时我以为自己一定是死定了,因为我把他脱离那些活尸,突然脚下猛一松动,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我和铘便朝那处松动的土层里陷了进去!   “宝珠!”隐约听见林绢尖叫了一声,我下意识松开铘朝边上一抓,抓在了一根坚硬的东西上。   我赶紧用尽力气把它抓住,一边顺着它便想往上爬,可是匆忙间抬头朝上一看,不由得手里猛地往下一滑。   被我抓住的那根坚硬的东西是‘张晶’的手臂。   她手臂硬得跟石头似的,脸上的表情也跟石头一样苍白而僵硬。她用那样的神情歪头看着我,随后突然伸长手,一把朝我抓了过来。   我下意识朝后避了避,但随即发现她并不是为了抓我,而是我边上的铘。   此时突兀从我身后钻出一张枯瘦的脸。它闪电般朝我脖子处咬了过来,我当真是躲都没处可躲,只能用尽力气别过头,眼见即将无法躲过它尖锐的牙齿,可是突然间那些牙齿就从它嘴里啪啦拉一阵掉了下来。   然后是它的下颚和眼球。   然后整个头颅都碎了,因为铘的手指如同钢箍般地将它轻易贯穿。   “铘?!”见状我不由又惊又喜。   以为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清醒了,可是当我望见他那双眼睛时,一下子心跳又跌入了谷底。他那双眼睛依旧是空洞的,似乎刚才的举动就跟他之前在小屋时对我的攻击一样,只是暂时的条件反射……   “你还真让我有点好找。”这当口,突然听见‘张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没头没脑,我甚至不确定这话是否真是她说的,因为她嘴巴处一片模糊,仿佛完全撕裂又重新拼合在了一起。   这样一张嘴怎能说出那么清晰的话?   而且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个女人。   正犹疑间,铘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被‘张晶’一把拖出了那个坑洞。   我忙跟着要爬出去,但当一眼看到外头的情形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外头密密麻麻站满了那些活尸,它们摇摇晃晃地将我围在中间,头却都朝西边歪斜着,仿佛那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那方向高高耸立着一块碑。   那块汉白玉的‘千杀镇’。此时它看起来更加高了,因为它脚下那块坟地隆得仿佛一个巨大的山包。离得近了,隐隐可见山包内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每蠕动一阵,山包就朝上长高那么一点,于是这块碑越来越高,并由它细如蛛网般的石缝里发出阵吱吱嘎嘎的声响……   “千杀镇,镇着千条不死的魂,但千年了,也是该放出来透透气了,你说是么?”‘张晶’又道。   而话音未落,突然听见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尖叫:“北北?!你没死么北北?!” 第205章 养尸地三十一   何北北就在那块石碑边上。   那么一对比,原来石碑真的很高大,几乎让人完全没能留意到它边上的人影。   他竟然没死,明明从谢驴子他们的话来看,应该是完全没有生还可能的何北北,这会儿却好端端在那儿蹲着,两手抱着膝,低头像是发呆似的看着我。   他对罗小乔的叫声充耳不闻,罗小乔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她在何北北背后几十米开外的那片土堆后,所以根本看不清此时何北北那张脸。他脸上的神情很奇特,像是发呆,又像在笑,那么似笑非笑地朝我看着,然后站了起来,手朝前一抛,轻而易举地把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离我那么远的距离一下子抛到了我的面前。   落地嘭的声闷响,伴着股潮湿的腐臭。   随后我看清那东西原来是具猫尸。   黑色的潮湿而腐烂着的猫尸。滚到近前的时候,那截折断了的脖子在我面前晃了晃,将它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转向了我。这令我手一松再次跌回了坑里,而没等站稳脚,一波晕眩感紧跟着袭了过来,几乎让我因此而跌坐下去。   我以为这可怕的晕眩是自己受的伤引起的,但很快发觉并非如此。   它来自脚下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震荡。大地在震动,震中心便是前方那块石碑,它在我勉强站稳身体后再次攀爬出时,看起来晃得非常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它底下将它用力摇动着,推挤着……而它地下那片已如山丘般的坟地也已隆得越发高了起来,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里头急剧膨胀,稍一用力,便能如火山爆发般自里头喷发而出。   这奇特的景象并没有让我留意太久,很快我意识到周围那些原本聚集着的行尸都不见了,它们本如同监狱的围栏一样伫立在我边上,但此时一个也不见了,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大片的沙土随着地面的震动一波波朝上飞扬着,很快将这地方笼罩得一片模糊,远远听见罗小乔仍不死心地在她的藏身之处大声叫着何北北的名字,但石碑边已不见了他的身影,就我刚刚落下坑再爬出来的那短短一瞬间,他不见了,而铘竟也不见了!无声无息地同‘张晶’、同周围那一大片行尸们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铘?!”见状我不由跟罗小乔一样大叫起来。   刚开口立刻呛进一大口泥沙,随后身子突然猛地朝一下一沉,然后又猛地随着身周的土壤高高往上一荡。真无法形容这奇特无比的感觉,好像我不是趴在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而是趴在一片波澜起伏的海面上。‘波浪’一阵阵起伏,我的身体便跟着一阵阵跌宕,如此重复了三四下后,地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豁地分裂了开来。   裂口中心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并以着一种极快的速度朝前方霍地蔓延了过去,就好像一支脱弦的箭似的,倏然间刺进了前方那块被山包顶得摇摇欲坠的石碑底部。   紧跟着啪的声脆响,石碑底下裂开了。   那能令大地都分裂开来的巨大的力道,在碰触到它的一瞬轻易就将它底部撕碎了开来,与此同时一片浑浊的气体从那里头喷了出来,我不知那是喷发而出的泥土还是什么,它们冲天而起,并以势不可挡之势朝着四周喷溅,眼见劈头盖脸就要朝我身上射落下来,我正要缩进坑里躲避,不料突然间身子猛地一沉,随之一股巨大的吸力自下突地窜起,拖着我整个下半身便直往下拽!   意识到不好我立刻使出全身的力道蹬着伤腿便朝坑外迅速攀了出去。一露头立刻被漫天落下的泥土砸得头昏眼花,却哪里顾不上这么多,只一心离开原先所待的地方,一边用胳膊挡着脸一边迅速朝前爬,想在四周平静下来前尽快找到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安全地方。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前面传来阵说话声。   低低的在四周隆隆的气浪声里若隐若现,最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随即就看到前方被喷射得模糊一片的地方,有个人正摇摇晃晃朝我奔了过来。   依稀是个女人,一边跑一边朝着我说着什么,我忙大声叫她别过来,在那里就近找个地方躲,因为更多的石头和泥块正随着那石碑地下喷射而出的气流朝她飞溅过去。   但她充耳未闻。   甚至许多泥块和石头已经砸到她身体了,她只晃了晃,依旧往我这边跑。   于是我不得不冲出刚刚找到的掩体朝她奔过去。   想将她拖来跟我一起躲着,但是刚靠近,我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   几乎因此而被一团土块砸倒在地,但顾不上疼痛,我立即倒退着朝后跑去。   那女人是罗小乔。   她身上开着一个大洞,洞贯穿了她整个上身,但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只一边不停地擦着那些源源不断从洞里流出来的血,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带着这样的伤从那么远的距离跑到这里的,但我知道她背上紧贴着的那东西极其危险。   即便离得那么远我都能嗅到它身上那股浓烈的危险的气味,那个似人又非人,如同烟雾般模糊不清的东西。它贴在罗小乔背上吸着她脖子,而她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周围噼里啪啦往下掉的石头和泥块中大声问我:“北北呢??宝珠??你看到北北了没有??他拿我心脏干什么?你帮我问问他,他拿我心脏做什么??”   我怎么敢回答她。   就在她刚刚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嘭的声跌倒在地上使劲抽搐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与此同时那附在她背后的东西立刻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在地上爬了两步,然后慢慢直立起来,如人一般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样的距离看起来它如婴儿般小,但完全是个成人的轮廓。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种唧唧咔咔的声音,似乎是说话,但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随着距离的接近我觉得全身冷得发抖,一种比冬天的寒气更为阴寒的森冷,这叫我无法忍受地抖了起来,抖得牙齿都开始咯咯打战,我不得不使劲摇着牙齿,以免它们发出的声音让那正慢慢从我躲避的掩体前经过的东西有所察觉。   我得庆幸那东西没有眼睛,否则它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而不是如此时这样,在掩体前停顿了片刻后,又慢慢往前走去。   直到渐渐那些尘土聚集而成的浓雾吞没了它的身体,我才敢松开口用力吸了口气。   此时才意识到罗小乔已经死了。   从她之前的话来看,竟似乎是被何北北杀死的。   因为她问我,‘他拿我心脏干什么??’   何北北拿走了她的心脏么……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疑问刚刚在我脑子里一闪过,突然间我呼吸再次停顿了下来。   因为我再次听见了一阵说话声。   低低的,在气流的喷发声中几乎分辨不出的一种说话声。   它们在我周围此起彼伏着。   最开始离的很远,然后开始逼近。   然后我看到很多人影在周围的尘土中慢慢显现了出来,那些同刚才附在罗小乔背后的东西一模一样的人影,摇摇荡荡在空气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然后它们倏地朝着我方向聚拢了过来。 第206章 养尸地三十二   我的思维因此而一下子停顿了数秒钟。   回过神时,空气已因着那些东西的逼近而生出股让人全身僵硬的冰冷,所以虽然我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转身就跑,可是没跑两步,那两条腿就沉得跟灌了铅似的一点都动弹不得了。   然后我感到肩膀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撞了一下。   好像是被根粗大结实的棍子撞到了一样,痛得我几乎再次跌倒在地,而当它改变方向从我边上滑开,并立即调头再次朝我撞来时,我一抬头,却是看到了一张灰蒙蒙的脸。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棍子,而是那些蜂拥而来的从地下冲出的东西中的一个。   它咧开嘴朝我发出嘶的声尖叫。   叫声几乎细不可闻,但很显然另其它正靠近我的那些东西听见了,它们立刻停顿了下来,并迅速安静了下来。一度静得让我以为它们放弃了对我的包围,可仅仅不过数秒,离我最近的那只突然再次发出一声尖叫,那瞬间其它的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朝我包围了过来,并一个接着一个朝我身上撞,像是要径直贴到我身上,或者撞进我身体里去……   却一次又一次被弹开,好像我身上有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屏障。   我意识到手腕上的锁麒麟又开始颤动了起来,很轻微的颤动,这令我精神为之微微一振。   我想它是不是同之前突然不知去向的铘取得了某种联系。   总觉得铘不应该会那么轻易地失踪,即便张晶变成了那种模样,即便他失去了意识,也不太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被如此轻易地控制住并带走。   所以我始终觉得他应该离得不远,就在这附近某处,某个我目前用眼睛无法看到的地方。   于是一边被那些东西撞得连滚带爬,我一边挣扎着努力将手腕高高抬起,朝着四周大喊大叫:“铘!你在哪里?!铘!!”   但没叫两声,我立刻将自己嘴用力捂住,并条件反射地朝后退了两步。   因为就在前方被地震扬起的尘土所逐渐散开的地方,我见到了更多如烟雾般的身影。   那些小小的,灰蒙蒙的人影。嘴里发着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喋喋不休,此起彼伏,并且朝着我的方向一路靠近过来,而就再离它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何北北。   他蹲在地上,像之前蹲在石碑边上时一样低着头,发呆似的看着他面前那片地。   那片地上有道模糊的人影正从四周被震得松动的土壤内慢慢爬出。   一边爬一边哭,哭声极其凄惨,以致一时无法辨认那究竟是个女人还是男人。在爬到一半的时候,那人哭得更凄惨了,以致引得那些正涌向我的东西突然间变得狂躁起来,忽地下从地面直窜而起,争先恐后往我身上直冲过来。   却也不靠得太近,在离我一步之遥的距离它们铺天盖地将我密密包拢,不出片刻就把我眼前罩得一片漆黑,以致连呼吸都仿佛被周遭骤然降低的温度给凝固了,让我一下子几乎完全不能呼吸。   这可怕的窒息感。   甚至比那些从地下突兀钻出的东西更令人感到可怕,因为那是死神在你面前一秒一秒做着无比清晰的倒计时。   但所幸,这可怕的场面所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就在我几乎为此而失去知觉的时候,突然呯的声枪响,令周围那些团团包围着我的东西哗的下便散开了,与此同时一只手猛地抓住我肩膀将我用力朝后一拉,随后拖着我朝相反方向发足狂奔。   一边奔一边继续朝我身后射击,纵然这样,却又怎能阻挡住那些非人的东西?   它们只是畏惧火。在子弹飞过那一瞬所擦出的火光闪现时,它们略微放缓了速度,但随后又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来。   那真是场无比艰难的拉锯战。   一番马不停蹄的飞奔后,也不知究竟跑出多远,但我再也跑不动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是在被前头那人拖着往前走。所以很快,横挡在前一块小小的石头轻而易举就将我绊了个踉跄,这让全神贯注于拖着我跑的那人也在毫无防备间被牵连了,于是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不等爬起,身后轰地阵响,随即便见那些尾随而至的东西带着低而急促的说话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俩包围了过来,并且原本矮小如侏儒般的身影突然间暴张而起,倍数扩大,亦变得越来越清晰。   清晰得能分辨出原本模糊的身躯上一片片铠甲的鳞片,有的整齐有的凌乱,在头顶太阳透过密集的云层投射下来的异样苍白的光线下,闪着道道银灰色的光,令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条条饿急了的巨蟒。   但它们无疑是一批古代的士兵。   确切地说,是一批死于很多年以前的古代士兵的魂魄。   它们在地下被压埋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不知为何至今都没有转世入轮回。因而这会儿一经释出,散发出的阴气和煞气强烈得可怕,并由此而被我身上的阳气所牢牢吸引着,无论我走到哪里,只怕它们都会立刻追踪而至。   逃不掉的……除非铘或者狐狸就在此地。   “这边!快!”   正为此而发着呆的时候,那开枪救了我的人使劲抓了我一把,随后把我朝边上用力一拖,于是我不由自主跟着他朝边上一道半掩着的门内冲了进去。   原来之前一片惶乱间,我竟未我俩早已冲出了那片墓地,也未发觉这附近还有房子。   进门后那扇门立即被那人给用力关上,顶牢。随后咔的声响,边上有人点燃火柴从窗户处仍了出去。   我正想去看清那是谁,窗外啪啪一阵响,有什么东西被火柴给引燃了,烧了起来,却并没有烧出火焰,而是释放出滚滚的浓烟,不出片刻就将这房子外的一切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烟雾中,也因此而似乎挡住了那些古代士兵的魂魄追踪而来的身影。   它们似乎在那些烟雾里迷了方向。虽然我始终能听见它们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却并不见它们任何一只穿过那片浓烟靠近这栋房子。   于是略微定了定神。   用力喘了两口气,渐渐视觉也从光明骤入黑暗的不适中恢复了过来,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又回到了原先黑子带着我们避难的那个小仓库,而救了我的持枪人不是别人,正是林绢的男朋友谭哲。   他仍守在门口处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而点燃火柴将外面烧出一片浓烟的人,则是谢驴子。他黑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朝外看着,窗外的光透过他的脸微弱照进这房子,这房子经由之前‘张晶’和那些活尸的折腾,早已残破不堪,四处都是打斗所造成的破坏,还有那些活尸被攻击后留下的断肢。我试图从这些凌乱中找到其他人的身影,但匆匆扫视了一圈后,发觉这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再无他人。   “林绢呢??”当即我转身问谭哲。   他闻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这动作意味着什么?是他不知道,还是……   我不敢往下想,只死死盯着他。他见状眉头蹙了蹙,随后道:“这趟活动,我们被人坑了,宝珠。有人混在队伍里设计了我们,所以我们这两天所有的遭遇,我们所出的事,都在那人的计算之内。并且,他还把罗小乔的心脏给挖了,所以……”   说到这里,似乎不堪回忆,他眉心再次蹙了起来,将头别到一边。   “所以你们在他挖罗小乔心脏的时候逃了出来。”我问。   他点点头:“是的。”   “那林娟和你们的摄像师呢?”我再问。见他不愿再说什么,便望向谢驴子:“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么,他们是不是也逃出来了?”   “我不知道,没有注意。”谢驴子关上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板,将外头不停涌入的浓烟隔绝了开来:“那时候光顾着逃命,没怎么留心这一点。其实小乔那傻丫头大声叫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好,那时就预备着要逃了,没想到后来……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妈的,当时我跟谭哲都吓傻了,拼了命地逃,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听见林绢和小邵的脚步声来着,所以到这里后谭哲跑出去找他们,但结果只带回了你。”   短短几句话,简单却似乎摆明了一切。   我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随即被谭哲往后拖开了一点。   然后拍拍我的肩,他对我道:“别离门太近,天知道那些柳木的烟效力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沉默了阵。   直到肩膀和牙齿不再因着他们的话而继续发抖,而外头亦似乎不再听见那些东西模糊又可怕的低语声,便吸了吸气,平静下来问他:“用柳木的烟阻挡那些东西么,你们是怎么想到这方法的?”   “那是谢驴子找到的法子。我们在一路逃到这里的时候,他用燃烧的柳木想对付那东西,结果发现那东西可以干扰它们发觉到我们。”   “原来是这样……”   “所以我带了柳木再回到那里,想找到林绢和小邵,但救你的时候把它们弄丢了。”   “……谢谢你……”   这句话令谭哲苦笑:“谢什么,最终没有找回林绢,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了。”   “她也许躲在其它地方了,你知道的,她很聪明。”我道。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是的,她很聪明。”   我不再继续这话题,只呆呆在这凌乱不堪的屋子内又扫视了阵,一边在脑子里努力地拼凑着这几天来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   随后我用力吸了口气,问那一直心神不定地在窗边徘徊着的谢驴子:“杀了罗小乔的人是何北北么?”   他闻言似乎又些受惊般地缩了缩身子,随后用力点了下头。   “那么刚才谭哲说,混在这个队里设计了我们的人,也是他了?”   “没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注意到他当时在石碑旁的样子,他到底怎么了……”   谢驴子没有吭声。   我正要继续再问他,一旁谭哲轻声道:“我想,那也许因为他是墓姑子的儿子。” 第207章 养尸地三十三   我知道墓姑子有个儿子,因为小时候我在这村里见到过他,两次。那是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小孩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墓姑子的丈夫为了他而跟墓姑子大吵,说墓姑子明明生不出孩子却有了这个孩子,这结果是他不想要的。于是第二天,再次见到墓姑子的丈夫时,他已被墓姑子和她那只黑猫给吃了……如此诡异的一段过往,但从碰到黑子,直到他死,我始终没听他提起过关于那孩子的一星半点。以致我几乎将他给忘记了,直到此时,听谭哲突兀说起。   他说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   我很吃惊。虽然算算年纪看来确实差不多,但我怎样也无法将那个好脾气的、外表平常无奇的男孩同墓姑子的儿子联系到一起。事实上,我曾一度以为那男孩是同杰杰一样的猫妖,因为他同墓姑子的黑猫拥有同一个魂魄,也可说是那只黑猫所化。   所以原本我曾以为墓姑子吃她丈夫的行为是受了猫妖的驱使。但当时年纪小,所以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包括我姥姥。   但没想到现在却从谭哲口中得知,原来墓姑子真的有一个儿子,而那个儿子真的是个人。   一个我从没想过他身上有任何异样的人。   何北北。   他怎么会突然成了墓姑子的儿子?压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突兀便成了一对母子,这要是在一小时前,我是无论怎样也觉得不可能的。   但一小时前我在那块千杀镇下所见到的何北北,以及后来罗小乔死前所说的那些话,让我不得不立即接受了这个事实。更何况,这个事实是何北北亲口说的,就在他杀死罗小乔,挖出她心脏之前。   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   但他不是当年那个黑猫所化成的男孩。那个男孩早已随着黑猫的死而死去了,死后所化的魂魄停留在这村子十多年未曾离去,直至后来被黑子口中得‘墓姑子’,也就是张晶所彻底杀死,因而,现在是连魂魄都没有的了。   但跟何北北一样,那个黑猫所化的男孩也是墓姑子的儿子。   被医生判定无法再生育的墓姑子,她的确曾经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是何北北,另一个却是个畸形儿,有着人的声音和表情,却先天一副猫的身体。   畸形儿在出生的当夜就断气了,被墓姑子埋在自家屋子门外,随后欢欢喜喜地在她丈夫回家那天将健康的那一个抱给她的丈夫看,满心以为她那将近一年没回家的丈夫在见到这意外的孩子后,会跟自己一样惊喜交加,却不料换来的却是他突兀变掉的脸色,以及再也不加以掩饰的可怕脾气。   那是一种又惊恐,又憎恶的暴戾。他将它们尽数发泄在了墓姑子身上,连打带骂,说她在他不在得时候一定偷人了,说那个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他的。   尽管墓姑子诅咒发誓,尽管那孩子的五官像极了他,他始终不肯承认那孩子是他的。于是为了留住那个男人,留住他以孩子为借口,试图离开她的那颗心,几天后墓姑子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把自己尚未足月的孩子交给了村外来的人贩子,咬着牙始终不吭一声。   她以为这样之后那男人会回到过去的样子,回到那个温文尔雅,体贴并爱着她的他。   但她错了。   那次回来男人是想跟她分手的,因为在城里他有了真正要娶的人,所以回来见到墓姑子生下的孩子后他吓坏了,于是气急败坏了,他着迷于墓姑子的容貌和身体没有错,但一辈子跟她在一起,一辈子跟一个弱智又被无数人睡过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背着一个丈夫的名头,这对于他来说怎么可能。   她只是他再这小村里暂时所停靠的一朵浮萍,压根没想过要跟她生根发芽,开支长叶。   他是要回到城里去的,那个世界才是他的世界,那里等着他的女人才是他一辈子能相濡以沫的女人。   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下贱的弱智。   但他送走了她的孩子,也伤了她的身体,所以他不能立即就将她丢下不管,否则万一被这傻子哭闹着说出去,可能由此而对他不利。因而,那之后,男人开始了两地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里,偶尔回到村里回到他们原先的家同墓姑子住上几天,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是为了在她身上发泄暂时的欲望,以及将她出卖身体所得的积蓄一掠而空。随后再次回城,回到他现实中的生活里去。如此,时间一天天过去,墓姑子似乎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抱怨,男人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回去的时间亦越来越少,因为墓姑子美丽的容貌已无法抵消他对她智商和身体上那股肮脏气味的厌恶,即便是在她身上发泄欲望的时候,他已经会开始感到恶心。   对此,墓姑子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   以她的智商的确是难以察觉这一点的,她只要她男人依旧会回到这个家,便可以感到满足。而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孤独一人时,却倒也不是傻到彻底的没心没肺。她常常会在她那个畸形儿子的坟前哭,哭声也跟猫叫似的,因而没有一个人跑来问一声她为什么哭,为什么总坐在那个土堆前哭。   人们只会以憎恶的情绪看着她的哭,以为是一个傻子毫无意义的宣泄,并且声音有些瘆人。   所以更没有人会因此而留意到,在她那样哭泣了几个月后,她家突然间多了只猫,乌黑如幽灵般的一只猫。它总是像只幽灵似的静静守在墓姑子身边,静静看她哭,静静陪她在村子里东游西荡。   人们以为它是她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   他们不知道它其实是从墓姑子整日哭坐着的那个土堆里爬出来的。   它就是那个自出生那刻便夭折了的畸形婴儿。在被墓姑子埋在地下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它突然间活了过来,从土堆里爬出,爬在墓姑子的膝盖上,如婴儿般对她啼哭撒娇。   那天开始他们便整日形影不离了。也是在那天之后,村里开始发生了牲畜莫名死亡的事件。   那些牲畜死于血液和内脏被全部清空,以致尸体全成了干瘪状,样子非常骇人,令村里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以为是妖鬼作祟,但无论请来多少高人开坛作法,村里的牲口依然在不停地死去,于是在走投无路之下,他们请来了我的姥姥。   但我姥姥并没能阻止墓姑子丈夫的死。   就再我姥姥到这村子的当晚,他同那些死去的牲畜一样,被墓姑子和那只黑猫吸干了血咬去了内脏。但他没有白死,因为他的死终于让村里人瞬间明白,那些年里不断死去的牲畜究竟是被谁所害,又是如何被害的了。也因此激起了无比巨大的民愤,那些由恐惧转化为愤怒的人,在将墓姑子残暴地打得半死后,把她交给了警察,然后把她的那只黑猫吊死在了村口那棵歪脖子下。   却不料那黑猫的魂魄是不死的。   本就是死而复生的一个东西,又怎会再次死去。它在被村里人勒断气的那一刻魂魄突然间分裂了开来,一部分稍弱,被它的尸体所束缚着困在村内无法离开,一部分则因着极强的怨念冲出了那座小山村,一路循着那些数年来不曾飘散干净的气息找到了当年被人贩子带出村外的何北北,随后被那一卵同生的孪生兄弟吸收进了体内。   那之后,时光荏苒。   由于在寻找过程中耗费了太多的力量,所以那自猫尸中脱逃的怨魂始终沉睡在何北北体内,令最初的何北北同普通的孩子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地一天天长大,成人,并恋爱……而同一时期,许是报应,那座小小的村子则在一场翻天覆地的劫难过后,从此成了一座死村。   后来死村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兴趣。   并随着网络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知晓到它,并试图亲自进入那个村庄,去解开它那么些年来充斥在身上无法解释的谜团,更深入地去了解它,或者说……征服它。   也就是在那时,谢驴子找到了罗小乔,希望她参与他们的探险队,为他们制作一个可能会引起轰动效应的那么一个视屏。   而罗小乔则把自己男朋友——何北北带进了这个团队。   在见到汪进贤珍藏的黄泉村照片的那一刻,何北北体内沉睡者的怨魂醒了。   于是几天之后,一张大网不动声色地在那几名兴致勃勃的探险者身周编织而成,那时,所有人都在做着一个很美好的梦,一个通向成功,通向成名,通向无尽赞誉和财富的路……没人知道再过不多久,他们将被陷入一个有生以来最为绝望的险恶之地。也没人知道,那将他们一步步逼上那个地方的人,就是他们身边脾气最为温和,人缘最最好,性格似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缺陷的好好先生,何北北。   所以即便看到他举着刀子走到自己面前,罗小乔依然不相信他真的会向她动手。   直至他不但动了手,还亲手把她心脏挖了出来,并微笑着对她说:借你的心脏一用,宝贝。   然后他就那样微笑着将她的心脏带走了,那颗被挖出来时还在扑扑跳动着的心脏……   说到这里时,谭哲的话音顿了顿,面色微变,我却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我仍在他所说的那些东西里发着呆,所以完全没有感觉到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那扇门嘭的一声响,朝里震了震。   那刻我正因着谭哲说的那些东西而困惑。   困惑为什么那个沉睡在何北北体内的怨魂在苏醒后要对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做出这样的事。它为什么要设计我们?它为什么害我们?它为什么要挖出罗小乔的心脏?   若说我当年跟姥姥来过这个村子,同它或多或少有点关系,那其他人跟它的死完全没有任何干系啊……它先下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我不由自主将这问题问向谭哲时,没等他开口,身后那门突然再次嘭的一下发出声剧烈的撞击。   这一声撞击立刻将我从那些困惑中抽离出来了,我意识到眼前的境况似乎更加棘手,那些被柳木的烟雾给趋离的东西又返回来了,并且来势汹汹……   忙站起身便要往谭哲那边靠,头一台,却豁然发觉他抬手正用他那支漆黑的枪指着我。   “……你做什么……”我脱口问。   他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皱了皱眉。   有那么一瞬似乎手往下垂了垂,我以为他是要去射那扇门,却见他忽然将目光再次望向我,随后道:“你问我们这些人跟他有什么干系,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是的。”   “对不起,宝珠,这问题恐怕只有等你死后亲自去问他了。”话音未落,我听见自己左肩处咔嗒一声脆响,随之而来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和推力,把我整个儿击倒在地上。 第208章 养尸地三十四   我完全没有料到谭哲会朝我开枪。   肩骨碎裂的剧痛让我一下子几乎失去理智,以致根本无心去追究他射杀我的原因,只下意识转过身猛地朝门口处扑去。   可手还没来得及抓到门把,早被守在附近的谢驴子一把抓住。他拖着我重新返回到谭哲边上,一只手死扣着我的身体一只手死死按着我的嘴,将我脱口而出的尖叫狠狠按了回去。这当口我听见门外的撞击声又响了起来,但无论谭哲还是谢驴子似乎都对此漠不关心,他们只是低头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牲口,而在这种眼神中惶乱地静止了片刻后,我突然间意识到,这趟死亡之旅恐怕不仅仅只是何北北一人设的套子。   谭哲以及谢驴子,他们在中间究竟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无论怎样,断不会如谭哲刚才所说的那一点那么简单。先不论他们之前是不是从何北北身边逃出来的,至少谭哲在当时救了我,那绝对不是因为为了回去救林绢和小邵而碰巧所为。   那分明是个陷阱,等待我踏进去的一个陷进。   只是……为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在当时就让我被那些从地下出来的东西给杀了,或者干脆把我交给何北北,偏要绕上那么大一个圈子,到现在才动手?而他们同何北北之间,又究竟存在着一个怎样的关系?   闪念间,忽见谭哲抬起手腕看了下表,随后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我道:“进度快了点,时间还没到。”   什么时间?我没问他,因为感觉得出来,那答案并不会是我想要听的。所以一边迎着他的视线,我一边控制着疼痛带来的痉挛,将压在肩膀上的手慢慢从伤口处挪开。他见状看向我被血肉糊成稀烂一团的伤口,对我道:“很抱歉打碎了你的骨头。”   装什么绅士??   我牵了牵嘴角想笑着揶揄他一句,但笑不出来,更说不出什么话来。疼痛令我全身发抖,谢驴子以为我在挣扎,所以把我钳制得更紧,这情形我别说开口,就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而他还在持续加大着手里的力道,然后抬起头,对谭哲有些不耐地道:“还在等什么,快点动手。”   如果不是我错觉的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安。   不知是不安着他对我的这番举动,还是外头那些不停撞击着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次次撞着这间小小仓库的门,有好一阵了,但撞不开。我不知为什么它们的力量在面对这扇破败不堪的门时会显得如此疲弱,不可能纯粹是因为柳木的关系,必定还被他们两人设置了什么方式,以将那些东西阻挡在外。   “你急什么,”谭哲笑笑。他显然比谢驴子镇定得多,镇定得让他看起来同之前那个富有的纨绔子弟像是两个人。收起枪蹲下身再次看了看我肩上的伤,随后他示意谢驴子将我放松一些。   这不能不说是个机会。   就在谢驴子手刚一放松时我用尽全力一下子把刚才偷抓在手里一条死尸的手臂朝他挥了过去,他下意识朝边上一避,我立刻跳起来迅速朝门口处奔去!   但随即一个踉跄跌倒了下来。   因为在即将逃开的一瞬,谭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手的握力比谢驴子大得多,几乎将我手腕拗断,于是我只能再次安静下来,任他将我重新推近谢驴子,然后朝我手腕上看了一眼:“这就是阿何说的那根东西么,可以束缚麒麟的东西?”   我本咬牙沉默着。   半秒过后一下子回过神来,不由对着他问出的这句话大吃一惊。   这似乎比知道何北北是这一趟死亡之旅的策划者更让我吃惊的一件事。何北北他知道锁麒麟么??他是怎么会知晓锁麒麟的……   “你好像很吃惊是么,”谭哲很快注意到了我的神色。   或者说,他早已料到我会有如此神色。他抓着我的手腕,用他手指在那些冰冷而安静的碎骨上慢慢移动着,一边再次看了看我。   我点点头:“是的,很吃惊。我没想到两个看起来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在看似好心地对我说了那一大堆话之后,以他们的行动告诉我,原来他们同这村子里一个死了很久的女人的儿子,是一伙的。”   “你看出来了?”他笑笑。   “那你们究竟是几时开始合作的,谭哲?进这村子之前,还是在知道了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之后?”   这问题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沉默着同谢驴子互望了一眼,随后有些突兀地问我:“你知道墓姑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宝珠?”   我想了想,道:“守墓人的养女。”   “守墓人的养女,”他点点头,然后朝屋外指了指:“据我了解,也是这地方的第一具不化骨。”   “什么意思。你是说,墓姑子是个死人?”   “一直都是。死人所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活人。”   谭哲的回答令我再度吃惊。   “你的意思是,当年那个守墓人复活了墓姑子,然后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   “并不是守墓人复活了她,而是墓地那片地。”   “养尸地……”我脱口而出。   他点点头。   “但死人又怎么会长大?!”   “因为那个姓杨的守墓人。”   “他?”   “拿阿何的话来说,他是个走尸人。”   “走尸人……”听到这三字时,我心里已无法用惊诧去形容。   虽然听黑子说起这地方时个养尸地时,我不可避免地想到过那些人,那些名字同赶尸人只差一字,但能力却可怕得多,也诡秘得多的一群人。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地方会有走尸人存在。他们不是只同自己圈子里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么,怎会有人单独逗留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并且一待就是近百年。   脑里这么飞快又费力地思索着的时候,听见谭哲继续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走尸人,他也没确切地同我说,但那类人据说能让死人像活人一样行动,甚至成长。墓姑子正是因此而像个正常人一样在这村里长大起来,并且如那看墓人所说,再过个几十年,她可能就真正地变成了一个人。”   墓姑子的母亲是个死人。   死人是不可能生孩子的,即便生下来,那也是个死了的婴儿。所以墓姑子不仅是个遗腹子,还是个死了的孩子。但她侥幸被埋在了这个村子里天然而成的养尸地里,所以虽然她死了,却又未死,因为这片特殊土地里特殊的养分让她重新回到了这个世上,成了一个阴孩。   这样一个孩子的出现本是会给这个村庄带来灭顶之灾的,所幸,她被一支名为‘走尸人’的神秘部族中的传人——老杨头给发现,并把她抱回了家。   老杨头的祖辈历代都是走尸人。   自走尸人的部族逐渐失势后,内部一直争斗不止,不得安宁。于是几百年前,他们离开了部族单独生存,想要过上与世无争的安静生活。但没想到他们选中的槐安村是片极大的养尸地。   千年前这村子所在的地方曾是片古刑场。   有史料记载,当年一场战役中失败投降的两千多名官兵,在被俘获后带到此地,被尽数砍头。但至今没人从这地方挖出过任何一具疑是那场屠杀中的牺牲者的尸骨,所以,对于史料记载的这一段是否属实,也就一直众说纷纭。只有老杨头的家人知道那是真实的,因为他们一到此地,便感觉出这地方阴气重得可以令周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所幸中心地带有一块不知什么年代、被什么样一个高人所设的石镇给镇压着,令那团阴气无法破土而出,从而无法为祸人间。却也因此令这地方形成了一块养尸地,死人埋于此地,不会死不灭,一旦那块石镇失效,早晚是个祸害。   于是老杨头的家人就再这个地方居住了下来,一则看守着那片养尸地,二则守着那些不会死,亦不会腐化的尸体。   直至墓姑子的出现。   那个从尸体中生出的尸婴。落地几乎同常人无异,会哭,会笑,会爬动。却是个真正的死人,甚至比死人更为糟糕的东西——阴孩。阴孩出现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但如果操控得当,却也能令她反之成为守护这村子的善物。于是老杨头决定用他祖传绝学,炼制这具特殊的尸体。   他年事已高,也没有子女,所以在他之后,恐无人再能替他看守这个地方。   除非他能将那阴孩变成他的继承者。   于是用祖传的方法,他用封土蒙住了她的两眼,又以自己的血封住了她的灵窍,这样一来,令她成了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并因为封了窍,整日痴痴傻傻的。   如此,只要以这样的状态再过上几十年,不吃人肉不吸食人的精血,她便可彻底与人同化,从此彻底杜绝潜藏在这个村子里的一场浩劫,并在恢复智商后,能接替他的位置,成为这个村子离新的守墓人。   谁知村人愚昧残忍,不仅糟蹋了她,还害死了她的孩子。   于是,一场浩劫应然而生。 第209章 养尸地三十五   浩劫因墓姑子两个儿子其中之一而起。   那只被村人残杀致死的黑猫。它死后一部分魂魄留在了村内,另一部分则凭借本能寻到了村外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何北北,并因力量的耗尽而沉睡在了他的体内。   留在村内的黑猫怨魂以自身肉体的腐败加剧了村中那片墓地内的阴气。   那地方原是个死尸埋在土中多久都难以腐烂的养尸地,但黑猫的尸体不是一般的死尸,它是阴孩之子,介于生和死之间,是过不了奈何,入不了黄泉,生死簿上也查不到的东西。所以它死后因尸身腐败而散出的阴气,同寻常阴气完全不同,就如同一把刀子,割破了原本‘千杀镇’镇在此地时所维持的平衡,也唤醒了被石镇边缘那些被石镇的力量牵连镇压在地下的近代死尸。   它们不停地从腐烂的猫尸中获取阴气,渐成不化骨得以复活,从而脱离石镇的束缚破土而出,又因近百年的压制令它们急需新鲜的人血和内脏去填充它们虚乏的躯壳,令它们维持在地面上的行动力,于是迅速在槐安村里大开杀戒。   最初它们靠着黑猫魂魄的指引袭击村人。   整个村庄内,除了黑子和因意外死于自家的王寡妇,还有因急病出村因而逃过一劫的黑子的二叔夫妇,所有人几乎全都丧命于那些东西之手,包括来做调查的警员。而凡是被那些不化骨袭击致死的人,尸体同它们一样不会腐烂,它们控制黑子用他双手替那些死者挖掘坟墓,再将他们埋进去,经过一段时间,混着黑子童身之血的坟墓中那些死者便会复生,复生而出的活尸同原先那些不化骨一样,但阴气更盛。如此猖獗的阴气在十多年间日积月累,一层层渗透入养尸地的土壤之中,并逐渐侵蚀进了那块镇在墓地不知多少个年头,却被愚昧的村民从土中挖掘而出,当做垃圾般扔在一边的‘千杀镇’。   它从内部开始溃烂了,原本镇压的力量也开始减弱,于是那些原本被它镇压在养尸地的最深处、早在这片它尚未变成养尸地之前就被埋在地下的死者的阴魂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那是春秋战国时期时被囚禁和残杀于此地的两千多条亡魂。   史说,作为战俘,他们当时被残忍屠杀并掩埋在了这个村子的地下。但千百年来始终没人挖掘到过他们的尸体,所以凡是听说过这个传闻的人都以为那段历史并不属实,或者说,也许那段历史是被夸张了,或许根本没那么多人被屠杀,或许槐安村根本就不是那些尸体的掩埋地点。   然而事实上,那两千多具尸体千百年来的确一直都在槐安村的地底下,很深的地方,皮肉已烂,骨骼同泥土混为一体,长年累月随着土层的变化在地下分散开来,所以没有形成尸骨密集的葬坑,反因强烈的怨气令这地方变成一块养尸地。本是周边无法住人的,连牲口都难以在附近生存,但后来因它们巨大的阴气被一块不知什么年代安置于此的镇石给封印住了,于是渐渐上面形成了村庄,也丝毫没有人感觉到他们脚下所隐藏着的强烈的阴晦之气。   直至墓姑子的事导致黑猫怨魂复仇,令不化骨的阴气腐蚀了镇石,从而将它们从长眠中唤醒。但苏醒过程中,那些长期处在积怨憎恨和恐惧中的亡魂变得失控了。   它们渐渐令那些被黑猫魂魄所复苏的不化骨脱离了黑猫的控制,扭转形势,转而接手了这个村子,并逼得黑猫魂魄不得不再度藏于自己的尸体内,以免遭到那些来自地底深处力量的吞噬。而那些东西复苏时所爆发出的巨大能量,不仅影响了那只黑猫的怨魂,也波及到了远在异地的何北北。所以,在一看到槐安村的旧照片时,何北北体内所沉睡的那只黑猫的另外一半魂魄立刻苏醒了。而苏醒的这一半,不仅集中了黑猫死前最怨毒的念,也在何北北体内形成了独立的意志,因而,虽同留在槐安村的那一半魂魄原是一体,却远不相同。   他既是黑猫,也是何北北,却又既不是黑猫,也不是何北北。   他成了一件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所以跟黑猫不同,他苏醒后并不单纯只有对槐安村的憎恨和复仇,在接受了谢驴子制定的进村计划后,按着网上的IP地址,他找到了谭哲的住处。   那时谭哲只是一个看客,同其他那些网络上看热闹的人一样,被谢驴子‘黄泉村’之行的宣传帖所吸引,对他们持着观望兴趣的看客,从未想过要跟他们一起去那死村冒险。但何北北的到来却给他带来了一样令他额外感兴趣的东西,也是因此,令他决定加入这个团队,跟他们一起进入那个村庄。   因为何北北告诉他,那村子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可以让人永生不死的秘密。   这对于年仅三十六岁便已患上第三阶段黑色素瘤的他来说,无异于一个比任何东西都具吸引力的诱惑,并能让他为之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那仅仅是个谎言,一个为了吸引他的投资,他的设备,他的财富所能给予的鼎力相助的可笑谎言。   最初他的确是对何北北的话持着相当大怀疑态度的。没有哪个人会傻到凭白相信一个人信口开河地说,这世上真的存在着可以让人永生不死的东西。不是么?   直到他见到张晶,以及关于她的一段神秘的录像。   录像不知何北北是用什么方式从张晶原先工作的那家精神疾病治疗中心弄来的。   影带很老,十多年前的东西,那是一段医院的监控录像。画面里两个人,一个是张晶,一个是名为墓姑子的精神病患者,他俩原先在一扇窗户边共同晒着太阳,但突然间那个墓姑子就跳了起来,随后狠狠地扑到张晶身上朝她脖子上用力咬了过去。   咬的地方是大动脉。因为在别人问询跑来分开两人的时候,屏幕里清晰可见张晶脖子上的伤口内,血像消防龙头里的水一样直喷出来,甚至射在了监控器镜头上。所以没等抢救的人赶到,她就死了,边上小护士吓得大哭,身上手上全是她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好像被雨冲淋过一样。随后匆匆跑来给她进行抢救,一遍又一遍,最终放弃,将她装进了尸袋,抬上了运尸车。   录像到此为止,但后来谭哲见到了活生生的张晶。她脖子的地方有道清晰可见的咬痕,但对于当时那场要了她命的混乱,她似乎记忆有些受阻,只记得被墓姑子咬伤,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被装进尸袋这件事,似乎之前从未有人给她看过那段录像。因而除了何北北和谭哲,没人知道张晶有过那样一段死而复生的经历,何北北以此告诉谭哲,他的话时真的,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而那秘密就再墓姑子出生并为之成长的小山村——槐安村内。   就这样,谭哲加入进了这支探险的团队,并很快因着他的财力而得到所有人的信任。   随后,他又在何北北的要求下,把林绢也带了进去。   因为林绢凑巧跟罗小乔是相同的生日,相同的血型。   七月三日凌晨正点,A型。   这对于何北北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最开始谭哲并不知道。直到之前何北北亲手挖出了罗小乔的心脏,他才知晓,原来墓姑子的生辰和血型同她俩一模一样。   他要用这样两个人的心脏和血液,去复苏他母亲墓姑子至今仍存在于这个村子里,没有在当年的医院中随着墓姑子自杀的遗体而被火化的一部分。   但那部分东西究竟是什么?   罗小乔因此而被挖去了心脏而死,那么林绢呢?林绢她现在究竟是死尸活?!   谭哲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从头至尾他对我所说的那些东西其实并不长,聊聊数断话,几分钟已经囊括了全部。但联系到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它们在我脑中反应出来竟是清晰如同一幅幅画面,由始至终,明明白白。   我明白我此时随同他们所陷入的境地,比我能想到的一切糟糕更为糟糕。   墓姑子的儿子,那头黑猫为复仇杀死全村人复活了村里养尸地里没有腐化的尸体。   尸体的阴气破坏了千杀镇,复苏了镇石下所镇压的千年亡魂。   亡魂切断了黑猫的控制转而控制了整个村子,以及村子里所有的不化骨。   墓姑子另一个儿子因此也苏醒了,只是苏醒后,他变成了一个独立于黑猫于何北北之外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人’。他加入了谢驴子的探险队来到这个村子,不为单纯的复仇,不为同这村子里那些残害过他和他母亲的人做个最后了断,而是抱有另外的目的而来。   那目的似乎是为了他的母亲墓姑子。   墓姑子早在多年前就自杀并且火化了。可是从谭哲的话来看,她似乎还有一部分什么东西留在这个村子里,并为此,何北北将他女友罗小乔,和原本对这一切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林绢都带到了这个村子,并挖去了罗小乔的心脏。   以此要复活他的母亲墓姑子。   那墓姑子的那些没有被火化的部分究竟在什么地方……   林绢现在又究竟是怎样一种处境……   种种问题风车般在我脑中呼啸而过时,谭哲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样东西,朝我歉然地笑了笑:“唯有你从头至尾都是同我们没有任何干系的,是计划之外的,宝珠。”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我怒问。   “因为……因为你表哥的出现让阿何改变了主意。”   “什么意思?!”   “这你真的得亲自去问阿何了,宝珠。”他再次笑了笑,随后猛一抬手,将手里那把锈迹斑斑的短斧径直朝我那条戴着锁麒麟的手腕上劈了下来:“因为关于这一点,就连我也不知道。” 第210章 养尸地三十六   斧锋即将碰到我手腕的那一刹,我身上突然有样东西嗡嗡的鸣叫了起来。   是我的手机。   它突兀的声音让谭哲微一错愕,手亦因此顿了顿,而这短短瞬间的迟疑对我来说无疑是天赐般的契机,我几乎立时就朝上跳了起来,头顶正撞在紧紧压迫着我的谢驴子下巴上,把他撞得一个趔趄,随即忍着剧烈的晕眩感用力甩开他的手,一把抓起地上的木板就朝谭哲脸上砸了过去!   狠狠的,把他那张漂亮却冷酷的脸一下子从我面前砸偏了开来,也把他当场给砸懵了。   以致握着的那把枪脱手落地,被我眼明手快一把从地上抓起,在谢驴子冲过来试图重新制住我的时候对准他一枪射了过去。   枪响,谢驴子应声倒地。   我不知自己是射中了他哪里,但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已经死了,于是调转枪口指住谭哲,这男人已从之前的混乱中恢复了过来,他擦着脸上的血看着我,并在我的示意中朝后退了两步。   这状况令我微微松了口气。   此时听见衣袋里的手机仍在嗡嗡响着,我一边用枪继续指着谭哲,一边慢慢退到门口处摸出手机。匆匆朝来电显示看了一眼,一见到上面那串熟悉的数字,我心跳骤然快要爆炸了,立刻接通对着里头急急喊:“狐狸!我在黄泉村!不知道地址网上查!快来!快……”   还没把话说完,突然意识到电话里一片忙音。   自我接通那刻起,里头始终是单调的嘟嘟声,只是我激动得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   所以刚才那些话完全没有传递出去,传递到好不容易打进电话的狐狸的耳朵里,是么……我用力捏着手里的电话,以至完全没有感觉到谭哲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冷静和闪烁,也因此完全没有听见谢驴子从地上爬起走向我的声音,于是,当终于感觉到这一切的时候,谢驴子已近在咫尺,并以最快的速度朝我手上狠踢了一脚,踢得我手里的枪直飞了出去,然后一把抓着我头发把我推倒在了地上。   原来刚才那一枪我根本就没怎么伤到他。   子弹只是贴着他皮肤擦身而过,于是被他借机装死骗我疏忽防范而已……   想到这里我挣扎着想朝枪的方向爬去,他却早已料到我会这么做,冷冷抬腿一脚踩住了我受伤的肩膀,并顺势将手机从我手里夺了过去用力扔在地上。看着它电板被甩出了机身,随后他抬头朝谭哲看了一眼,咒骂道:“操!居然还他妈有信号!”   谭哲没吭声。目不转睛看着地上分成两半的手机,他似乎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但门上一阵撞击声令他很快收拢了思绪,他朝那扇门飞快看了一眼随后拾起地上的斧头再次朝我走了过来,用眼神示意谢驴子将我按压在地上。   “别再让她动了。”在谢驴子压着我手腕将它使劲拉伸向他时,他再道。一边蹲下身用斧头在我手腕上慢慢划开了道口子:“你也别再乱动,宝珠。这斧头不怎么利索,多砍一下多吃一趟苦头,不如一次性解决比较好。”   “你怎么确定何北北会把永生不死的方法教给你?”   看着血从伤口里慢慢滑出来的时候我突兀这么问了他一句。   他闻言微微一怔,朝我看了眼。   “从计划,到进村,到现在……何北北把一切布置得那么深藏不露,那么穷凶极恶。你觉得他这样一个人可以信赖么?”见他不语,我再问。   他依旧没有回答,只将目光再次转向我手腕和手腕上那根苍白的链子。   “砍我的手也是他要你做得是么,”于是我继续问他,一边努力控制着脸上和身上那股不由自主的颤抖,“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你这么做吗?”   “你说他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宝珠?”他终于开口,反问了我一句。随后用斧头在我手链上轻轻拨了拨:“这链子是你的,你应该比我清楚他要我这么做得目的。”   “因为它可以控制一样东西。”   “你那个奇怪的表哥是么。”   “是的。”   他笑笑:“何北北告诉过我这一点。”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表哥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   这问题令他再次怔了怔。随后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他蹙眉看着我:“奇怪在什么地方?”   “我表哥不是人,他是一头麒麟。”   “麒麟??”谭哲还未开口,谢驴子嘎声笑了起来:“这真是觅到宝贝了是嘛,进村找鬼来的,结果找到头麒麟,是不是还有玉皇大帝在这里藏着啊,小妹?”   我没有理会他,只继续望着谭哲,道:“麒麟是净化恶灵的,有时候也会以它们为食。何北北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你砍我手臂得到这根链子,为了控制麒麟,好让他不将村子里那些恶灵吞噬干净,并借此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如此一来,你有没有想过,那之后你们对他还有什么可以合作的价值。”   “你在挑衅我们间的关系是么,宝珠?”他不动声色问我。   我摇摇头:“我没有挑衅,也不懂怎么挑衅,我只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一个事实。那个事实就是,何北北最终不可能让你永生不死,因为无论张晶也好,这村子里那些不化骨也好,它们所谓的死而复生,只不过是一具尸体借着养尸地巨大的阴气而行动起来,从一动不动的状态转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已,没有思想,没有魂魄,甚至还被何北北操纵着,成为他手里一个木偶般的傀儡……”   话还没说完,谭哲抓住了我的脸,用他那双跟斧头的冷光一样冰冷的眼睛看着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宝珠。横竖都是死,你又怎知道死后复生就是一具完全没有自我的傀儡。张晶难道跟正常人有什么两样么?你跟她走的那么近,应该感觉的比我更到位。在这之前我可完全没看出来你有觉察出她哪里异样,不是么。”   “她复生的方式跟那些不化骨有差异。”   “所以,我只要同她用异样的复生方法,在我死后得到复生,那不就可以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选择么?”   “所以,你选择相信何北北,并听从他的任何指令直到你死是么?”   “说对了。”   “呵……林绢瞎了眼,遇到你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面对死亡,若有机会选择生存,那有几个人会是无私的?”   “确实没几个人能无私。”   “所以,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宝珠。我唯一能做得是让你尽量痛快一点。”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抓紧了我的手腕。   “谭哲?!”我惊叫。   意识到他即将要做什么时,他手里的斧头暗光一闪朝我手腕上狠狠剁了下来!那瞬间我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感觉不到怕,感觉不到痛,连脑子也是空空如也的,只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在斧韧下一分为二,然后一片鲜红的血从断口处直喷出来,喷在我脸上,将我的视线染得一片血红。   也把锁麒麟整个儿都染红了,那瞬间我迟钝的神经终于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疼痛,从断腕直达脑神经。   我疼得全身抽搐,但身体被谢驴子死死压着,无论怎样痛不欲生,始终得不到一丝动弹。   “你他妈要得到报应的!!”于是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我对着谭哲尖叫了一声。   随后见到他胸口处也喷出一股血来。   黑红黑红的血,卷着他的心脏,从他胸前一道突然间豁开的口子里突突地滚了出来,滚落到我的断手上,被我的断手一把抓在掌心内,捏成一团碎沫。   于是同时我身上的压迫突然间也消失了。   因为谢驴子突然从我身上滚落到了地上,然后大喊大叫,仿佛跟我一样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滚,一张脸从最初的苍白变得铁青。   之后一只脚踩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从那上面径直跨到了我面前。   我勉强抬起头,看到了何北北一张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他低头看着我。   然后拾起我面前的断手,轻轻拍了拍,将掌心里那团碎裂的心脏抖落,随后将它伸向我身后。   身后喀拉拉一阵轻响。   门开了,扑入一股剧烈的腥风,伴着一阵缓缓而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即便我没有抬头,仍能清楚地辨别出它属于谁。   是铘。   他在四周一片飘荡着的阴魂的簇拥下,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存在般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女人,从外头静静走了进来。 第211章 养尸地三十七   女人是张晶。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衣服,我几乎根本就认不出她来,因为她那张脸肿得好像戳一下就能从里头喷出水来。   她躺在铘的怀里,披头散发,失去颈骨支持的脖子耷拉在胸前,随着铘的步子毫无生气地拖着她那颗沉甸甸的头颅东摇西晃。一种黑色的东西因此而从她嘴里和眼睛里滚滚而出,沿着胳膊爬满了整条手臂,爬出一片片血管似的图案。我之前见过这种东西,那时候还跟雾气似的,现在则完全固化了,跟血液很像,但黑得像墨。   它们在铘经过我身边时从张晶皮肤上浮了起来,蛇一样蜿蜒着探向我,但很快被铘的脚步将之从我面前拖离,只留下极其冰冷的一股气流在我鼻尖处滑过。我忍着它在我皮肤上刀刮般的锉痛,在铘从我边上跨过的瞬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试图以此引起他的注意。但这尝试显然完全无用,他轻轻朝前一步便脱离了我的手指,然后我听到边上哆嗦成一团的谢驴子突然间再次大喊大叫起来,因为张晶体内流出的那种黑色东西没能碰到我,却碰到了他,虽然只是贴着他的脸一掠而过,他脸上立刻嗤的声被扯脱一条皮,连着里头的血肉,痛得他两只眼几乎要滴出血来。   “妈的何北北!!”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指住那站在不远处的何北北怒吼:“你他妈说好弄到她手就放我走的呢!你他妈不是跟谭哲一伙的吗?!你他妈现在这是在干什么?!你他妈……”话没说完,嘴里突然发不出声,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他使劲瞪着何北北,一边用力张着他的嘴,一边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喉咙。   但直憋到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始终挤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眼神由愤怒变成了恐惧,他颤抖着看着何北北,想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上看出些什么。但显然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所以他哭了,像个懦弱惊怕的小孩那样嚎啕大哭,这让何北北那张脸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表情。   他看起来好像笑了笑,笑容很怪,僵硬得几乎没有一丝涟漪,仿佛那张脸不是他的。   随后他将掌心里我的那只断手往边上一指,铘便随之朝那方向走了过去,到一片平整的地方,把怀里的张晶放了下来,然后退到何北北身边站定,低头垂眼,仿佛入定般不再动弹。   “我敢打赌你从没见过他这么听话的样子,是么,宝珠?”见他彻底静止下来后,何北北将目光转向我问。   我见他拨弄着我断腕上的锁麒麟。一节一节抚过,那些苍白的碎骨在他动作下轻轻颤动,如同每次吸食了我的血液后所发出的动作。这很不对劲,因为锁麒麟通常都是通过我的血才维系起铘和我之间那种特殊的羁绊,所以即便我的手臂被切成了两段,它仍缠绕在我的断腕上,没有从那上面滑落下来,因为它同我的身体是联系在一起的,从我将它缠到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刻开始。   但为什么这会儿何北北却可以如此轻易地操控它?   而他又是靠的什么方式操控着它和铘……   种种疑惑,让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大量的失血亦让我心跳快得疯狂,以至险些晕厥过去。但就在意识变得开始难以控制的时候,我突然发觉,原来被何北北用来操控着我锁麒麟的东西是周围那些魂魄。   最开始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在盯着锁麒麟看了好一阵后,我才一下子警醒,原来那些在地底下积压了千年之久的怨魂,它们身上散发出的巨大阴气使锁麒麟得到了某种活力,于是让它从死寂中复苏了过来,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有力地控制了铘,令原本就好像失了魂似的铘完全成了它的傀儡。   原来锁麒麟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操控失去自主能力中的麒麟……   看明白这一点,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轻易失去意识的了,当即趁着何北北的目光再次被谢驴子的惨叫声引过去时,我靠着剩下那条手臂使劲地往铘的方向爬,虽然独手所带来的困难是拥有双手时所完全无法体会到的艰巨,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爬到了他脚下,然后抬头猛一把抓住他的脚对着他大叫:“铘!!铘!!快醒醒!铘!!铘!!!”   铘纹丝不动,跟块石雕似的。   这真叫人绝望。   更让我绝望的是就在我耗尽力气导致全身脱力的时候,铘却突然动了……他低头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将我拖到他面前,抬头用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朝我望了过来。   但那并不意味着是他在看我。   而是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何北北。他应是早已料到我会有刚才那番举动,所以故意移开了注意力,让我错觉他对谢驴子的举动更为关注一点。此时他借着铘的眼睛看着我,带着脸上那副僵硬得仿佛不属于他那张脸的笑,用他手里我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真可惜你不懂得用这宝贝,否则你会是个很可怕的阻碍,宝珠。”   他第二次用我的手碰向我脸时我使劲避了开来。   始终想不明白,作为墓姑子的儿子,他即便恢复了那只冤死黑猫的意识,却又怎会对锁麒麟如此了解。甚至知道除了我血液之外操控它的方式,这一点连狐狸都不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但疑惑固然重重,眼前的处境实在已不容我为此深想些什么,只沉默着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徒劳地朝铘身上推了一把。   这动作显然是不可能将他从被控制的状态中推醒的,但却因此而引住了何北北的注意力,他看着我在铘手中毫无意义的挣扎,很专注,于是也就没有发觉在他身后正有道身影缓缓而过,拖着两条几乎完全抬不起来的脚,一点点挪向前方不远处的张晶。   于是一阵晕眩过后,我控制着自己越渐涣散的意识迅速问了他一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何北北?为了复活你母亲么?”   “你已经看见了。”他回答。这答案有些模棱两可。   “墓姑子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她那时咬死并利用了张晶的尸体,以躲过火葬的命运回到这个地方。所以,现在张晶身体里那些东西,就是墓姑子留在这村子里没有被烧毁的部分,是么。”   “说对了。”   “它们是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不动声色看着我。   “因为,”我看了眼他手里把玩着的我的手腕和锁麒麟,手腕上滴落的血让我伤口再次剧痛起来,痛得我全身猛地一阵哆嗦。一度控制不住几乎要晕厥过去,只能硬迫着自己维持清醒,继续对他道:“因为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让你对它这么了解。”   “你说这根东西么。”他提起我的断腕。   我留意到他总在很小心地避免我的血液沾染到锁麒麟上。   “是墓姑子,还是她没被烧毁的那部分告诉你的?”于是我再问。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微微有些闪烁,所以我想我应该是猜中了其中一个。   记得黑子当初说起过,他在被不化骨带到墓地后曾见到过已经死去并被火化的墓姑子,她看起来活生生的,但自脖子以下整个身体都烂透了,唯有一张脸还跟活着时候一样,苍白而漂亮。   让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对那个墓姑子两只脚的形容。他说她两只脚烂得好像两团浓稠的浆液,依稀能看到里头的骨骼,骨骼没有脚掌,只有两条纤细的小腿骨撑着地面,所以一路走一路只看到两行细而长的线自土里深深浅浅地划过,形成一串同她脚步声一样无比诡异的“脚印”。   当时早已死去、并被火化了的墓姑子,会以此种状态出现在村子的养尸地里,我想必然是有其原因的,而这个原因现在看来,想必就是谭哲所说的——那是她留在村子里没有被火化掉的那个部分。   但那部分东西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会以墓姑子的人形状态出现?这却始终无法想通。所以略缓了下脑子里的混乱,我抬起头,再度问他:“那部分东西到底是什么,何北北。”   他没有回答。   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似乎我眼睛有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般盯着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因此而下意识将脸避开,正想继续问,突然间他一声不吭将身子急转向后,闪电般朝那方向扑了过去!   在他身后的谢驴子一斧头朝张晶头上砍落的那瞬,他一把扣住了谢驴子的手,“那倒也不是,宝珠。”随后他重新望向我,答道。一边手里微一用力,就听见卡嚓一声脆响,紧跟着谢驴子脸憋得通红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啊——啊!!!!!!”   见状何北北将手一松,笑道:“做什么傻事呢,老谢?毁了张晶的尸体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谢驴子哪里回答得了。他如同只受伤的惊鸟在地上扑腾着,挣扎着,直至力气全部耗尽,便只能紧抱着他那条被捏变了形的手臂尖声哀嚎,显见已是痛不欲生。   这情形让我断腕处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痛得我全身不由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但是头发被铘牢牢抓着,我挣脱不了,只能勉强用手按住受伤的部位,以此缓解那疼到让人两眼发黑的痛楚。   这举动被何北北看在眼里,他手朝铘轻轻一摆,铘立刻松开了禁锢着我的手指。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耳边隐约听见何北北对我说了句:“而这是给你的。”   我不明白他这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脚下还没站稳,身后有人突然走来一头撞到了我背上,将我撞得一下子跌倒在地。而那人却仿佛完全没感觉到似的跨过我继续朝前走,拖着身下一副死气沉沉的身体,径直到何北北边上站定,随后扑的声跪了下来,身子微微一晃,亦如死尸一般倒地一动也不动了。   此时才看清原来那人竟是小邵。   他倒在地上两眼瞪得大大的,似乎清醒着,可是眼里没有一丝神采。几乎像是死了,但隐约可见到他胸口微微起伏,因是还有一口气在。   而就在他边上,那个被他一路拖到何北北脚下的人,则是林绢……   认出她的一刹我脑子疼得嗡嗡作响。   本以为她早已经逃走了,跟着小邵或者单独一人,远远地逃离了眼前这一切。可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她同何北北一样两眼睁得大大的,但比他多了一份恐惧。似乎在她倒下前看到了什么令她极其恐惧的东西,那东西弄昏了她并且很显然蛰伏在了何北北的体内,驱使他一路沿着他们逃走的路线将林绢带回了这里。   真奇怪不是么,人被逼到了一定的绝境之处,脑子亦到了一定的混乱状态时……人的思维却仿佛爆发一般变得更加清晰且条理起来。我的思维以着从未有过的速度将这一切迅速整理并摆放到我眼前,令我头痛得更加厉害,因为面对这一切如此清晰明了的结果,我相对的显得更加无力和无能。   无论对我自己的手,对锁麒麟,对铘,亦或者对林绢……我时如此的无能为力。   “何北北!”于是一声尖叫,我猛支起身将暗藏在手里的一团符用力朝他扔了过去:“放她走!”   纸符在何北北眼前半米开外轻飘飘坠落到了地上。   我扔得真他妈的不是个时候。   那本该是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偷偷按到他后脑勺至背脊中心那个位置的,因为曾听说过,那个位置是祛除凶灵附身最有效的地方,就像打蛇打七寸,虽然我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手里这符咒究竟会不会同姥姥使用它时一样有效。   但现在被我毫无章法地随手丢了出去。   那瞬我看到何北北朝我露出一丝怪异的笑。“你在做什么,宝珠?”随后他问我。“这是什么劳什么子的东西?”   边问他边走向前一步,到那团符纸边用脚尖踩开了,朝它看了看。   随后再次笑了起来,朝四周指了指:“你在驱鬼么?驱这些鬼,区区一张似乎忒寒碜了些。”   “你知道我在驱除哪个鬼。”我道。   试图想站起来,但坐不到,只能抱着自己的断手冷笑着看着他,还有他隐藏在有些过长的裤脚管下那两只脚。“你根本不是何北北,何必费那个力气去复活墓姑子。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他闻言转了个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那脚的脚后跟微微朝上踮着,隐藏在裤脚管下并不起眼,若不是之前他急转身袭击谢驴子于是暴露了脚下这幕玄机,我可能至今都没有发觉到这一点。   所以也可能至今都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连周遭的尸臭都压盖不掉的腐臭味,在空气中淡淡飘散着,同四周那些恶灵所散发的逼人阴气交缠在一起,融合得无声无息。   他是个死人。   一个死了很久很久的人。   在某个时间里杀了何北北占据了他的身体,但掩藏不住那两只脚,以及它们所静静透露出来的信息。   这可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迎着他望向我的视线看着他,装作平静的样子,可是牙关一直在抖,且抖得越来越响。   最后终于令他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咯咯一声笑,蹲下身侧头看了看我:“你猜猜看,宝珠。”   我怎么可能猜得出。   但心底隐隐似乎有个答案,在我混乱至极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起伏着,那答案让我全身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无论这样,我不愿说出那个答案,更不想知道那答案的对错,因为一旦被我猜对,那今天这地方必然将是我和铘以及所有人的葬身之地。   所以沉默了一阵后,我抬起头勉强朝他笑了笑,摇摇头:“猜不出。但我知道你不是何北北,因为我有一双通灵的眼睛,能区分得出谁是活死人,谁是真正的死人。”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   “所以林绢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不是么,你根本不需要借她的血去复活墓姑子。”   “说得倒也是。”他再次点了点头,朝地上的林绢看了一眼。“我的确不需要借她的血去复活墓姑子。”   “那……”   “但你想过没有,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费那力气搜遍这整个村子,把这两个跟老鼠一样躲在地洞里的人找到并带来这里。”   我闻言心脏一阵急跳。   没等看口便见他站了起来,走到林绢身边,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   那瞬林绢眼睛眨了眨。   然后突然间一下从之前的呆滞中惊醒了,她茫然朝四周望了圈,随后猛地看到了倒在地上全身发抖的我。   “宝珠?!”目光落在我的断手上她尖叫了一声。随后奋力挣开‘何北北’的手朝我扑了过来:“天啊宝珠!!谁干的!!谁他妈干的?!”   但没等靠近我她一下子又退了回去。   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连警告她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眼睁睁看着‘何北北’手轻轻一招便将她扯了回去,一把捂住她那张欲待再次尖叫的嘴,将她抱进他怀里,朝我看了眼:“记住了,宝珠,这是给你的。”随后他道。   然后低头将手在林绢的胸前轻轻一划,便见一道猩红的血从她衣服内直透出来,迅速渗透了整件衣服,再如泉水般透过她衣服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第212章 养尸地三十八   林绢几乎是当场就没了声息。   当何北北把她朝地上的张晶身上扔过去时,我依稀看到她动了动,但那时我思维已经完全混乱,直到发觉张晶体内不断涌出的那些黑色东西正迅速朝林绢聚拢,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朝她们扑去,试图在那些东西把她同张晶纠缠到一起前将她拖开,可这时已经太迟了。   就在我刚刚碰到林绢的一霎那,张晶的肚子突然猛地朝上一鼓,随后从肚子那道早已豁开的巨大口子里喷出更多黑色的东西。   它们仿佛是一道道有生命的触角,在我手抓向林绢的那刻,极其迅捷又精准地捕捉到了林绢的身体。于是,我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它们是如何行动的,仅仅弹指瞬间,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那些东西轻轻一卷,像蚕茧般将她同张晶的身体牢牢地包裹在了一起。   “绢!”我急叫。一边用力抓着她还露在外面的那一点肩膀使劲往外拖,但很快我的手也被那些东西包裹了进去,它们包住我皮肤的瞬间好像有无数把冰刀朝我皮肤上刺了进去,冻得我全身发抖,然后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   然后那些黑色的东西突然间消失了。   同张晶那原本肿胀得像面鼓、之后却突然消褪下去的肚子一样,它们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而我亦因着那股突然失去的束缚力而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不顾上手的持续麻木我立即再次朝林绢抓了过去,但没等我碰到她,张晶却突然间从地上坐了起来,林绢的身体也因此重重跌落到地上,滚到我脚边。   她脸色蜡黄,胸前的血不再像之前那样流得汹涌,只剩一些血丝同张晶腹部黏连着。连着她腹部重新变得平整而光滑的表皮,它上面那道巨大的裂口正吸收着这最后一点血液,随后迅速收拢起来,转眼间变成细细一道线,如同一只巨大的紧闭着的眼睛,随着张晶缓缓起伏的呼吸在张晶的肚子上变换着似有若无的神情。   面对这一切让我有那么瞬间全身都似乎凝固了。   无法动弹,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   张晶竟然活过来了……就在林绢同她那被糟蹋得残破不堪的身体紧紧贴合到一起后,就再她身体吸收了林绢的血液后,这个女人竟又开始呼吸了,甚至还自己从地上坐了起来,那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可怕到极点,又真实到极点的梦。   但没等我从这束手无策的僵硬里缓过劲,一个更为惊人的变化在这原本是具尸体的女人身上突然发生了——   那是来自她脸上咔嚓一阵脆响。   好像骨头被掰断一样的声音,随后我发现她那张被死亡所扭曲的脸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开始发生出一种极大的变化。最先是两颗摇摇欲坠的眼球彻底从她眼眶脱落了下来。脱落的原因是它们被眼眶里新生出的东西给取代了,那是两颗簇新的眼球,带着新生儿般的干净和剔透,由眼眶深处滋生而出,将原本凹陷的眼皮恢复了原状。   但恢复后的眼睛却已然不是张晶的眼睛。   因为它们远比张晶的眼睛漂亮得多,也妩媚得多。几近完美的轮廓和瞳孔,将张晶那张普普通通、甚至因受到巨创而变形得异常丑陋的脸轻易分割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依旧充满着死亡的可怖,另一部分则美得不可思议。   随后她脸的轮廓、乃至她整个身体,都在紧跟着的又一阵骨骼碎裂声中陆续产生出变化。很快她的脸型完完全全变掉了,好像科幻电影里所做的特效,一个人转眼间在别人眼前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很刺激也很荒诞。但眼前这一切却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所以在目睹这一切变化的时候,有一种电影的特效做得再逼真也无法给予的森冷感从我头顶直压到全身,令我全身发麻,尤其听着她体内每一寸骨骼都在因此而呻吟着、断裂着或者生长着的时候。   继而她脸上曾因遭到攻击所变得凹陷畸形的部位重新鼓了出来,牙床归位,断裂的鼻子重新变得挺拔……   最后那刻,当她那张大大咧开的嘴随着骨骼的变化重新合拢后,我原本几乎停止的心脏突然猛地抽动了一下。   因为我发现自己正在看着一张我极其熟悉,并极其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多么的漂亮。   明明是个男人,却像个女人一般娟秀而美丽。   可是每次遭遇到这张美丽的脸,我都无一例外地面对着几乎丧命的危险,今次尤其如此,因为谁能想到我的锁麒麟竟会落在了这张脸的主人手里,而唯一能与他抗衡的铘,也竟会被他所控制。   这也就难怪他之前会以如此叵测的神情对我说,“记住了,宝珠,这是给你的。”   因为这张美丽且可怕的脸属于一个死了数千年——也可说是活了数千年的尸体。   而那具尸体的名字叫洛林。   这么一来一切似乎不言而喻地明了了。   张晶为什么会死而复活?   因为墓姑子知道自己一死必然会被火化,所以故意装疯咬死了张晶,再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的魂魄转移进了她的体内,以此等待她儿子前来寻找到她。   铘为什么会突兀出现在此地?   因为这地方是养尸地,是被铘所重创的洛林为了恢复他的元气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所以为了继续追杀洛林,铘寻到了这里,却不知为什么突然会在这里失去了神智。   而恰在此时,何北北为了复活他的母亲墓姑子,诱使了一干无知无惧的人来到了这个地方,为达成他的目的成为牺牲品。只是何北北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牺牲品之一。在一切按着他的预期慢慢进展的时候,他被休憩在此地的洛林发现并杀死,随后利用了他复苏墓姑子的计划,通过张晶的尸体,把他原本在上次同铘的争战中被铘所重创的身体复原了过来。   所以虽然何北北已死,林绢仍在劫难逃,因为洛林同何北北一样需要她的血,大量的、足以让一具尸体通过另一具尸体复活过来的血。   这本是何北北用来将张晶改造成墓姑子的手段,最后却被洛林利用,改造成了为他所用的肉身。以此看来,洛林原本的肉身应是早已经被毁了,所以在铘的追踪下,他总是一味地躲避。   然而现在他再度有了他的身体,而铘却全失了他的灵魂。   那么眼下这一切,将会继续演变成什么样子……   种种念头,在面对张晶那张变化后的脸时从我脑中闪电般掠过,并随之带来一波波无法抵抗的痛苦和恐惧。   我无法形容我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   在骤然目睹林绢的被杀、骤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一幕后,我一度几乎崩溃。却突然又极为异样地沉默和冷静了下来。即便面对林绢的被杀,即便她蜡黄的身体没有一丝生气地滚到我面前,我没有痛哭,也没有将心里愤怒和惊恐所交杂在一起的那种可怖的情绪,从喉咙里尖叫出来。   因为无论怎样,这种情绪的失控对此刻的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我既不能以此救出我自己,亦无法以此去引回铘的神智。于是,在这样一种绝对孤立无援的境况下,除了沉默,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就这么僵坐着的时候,‘何北北’提着我的断手朝我走了过来,到我身边站定,看着我的脸对我笑了笑:“现在猜到我是谁了对么。”   “洛林。”   “呵。脸色难看得不像样啊,你还好么?”   “你期望一个手被砍断的人脸色能有多好看,洛林。”   他闻言目光从我脸上移向我断臂,再次笑了笑:“抱歉,差点给忘了,我是用什么样方法去问你借来这锁麒麟的。有点粗暴,但你必须得承认它很有效。”   “借?难道你还打算把它还给我么。”我想朝他冷笑,可是脸僵硬得笑不出来。   他见状在我肩膀上轻轻按了按,随后点点头:“是的,我确实打算要还给你。毕竟,自古想得到这东西的人不计其数,但得到它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它只认一个主人,所以对其他拥有者的耐心可不够好。”   “那你打算怎么还给我。”   他没回答,只又朝我看了一眼,随后道:“可惜这主人转世太多次,能驾驭它的力量再也不存在了,于是这次它也就成了样可有可无的东西。你说说看,宝珠,一条失去了主人控制的猎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没吭声,因为那瞬间突然心里生出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所以在眼见他身子轻轻一侧,将手里那条我的断腕朝铘的方向指去时,我猛站起身急急便往后退去。   但能退到哪里?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于是刚一动步子我肩膀就被一只铁箍般的手给抓住了,轻易拖回了原地,再往前一推,我便牢牢地被那只手按在了面前那根柱子上。   “铘!!”我扭头对着身后钳制着我的那个人大吼。   一边用力朝后踢他,试图将他那不知去了哪里的神智重新踢回他身体里去,但他依旧那样死死地扣着我,木然地将我死死按在柱子上。   我越过他肩膀看见‘何北北’——亦就是洛林,他带着他那一脸僵硬的微笑望着我。   那笑僵硬得都快从他脸上脱落下来了。我想这么嘲弄他,却见他举起手中我的那条断臂,将那上面的锁麒麟轻轻扯了起来:“锁麒麟一旦认主就不会从它主人身上脱落下来,因它连接着主人的血脉,并吸收着主人的血液以此控制麒麟本体,直到主人死去。但在那之前将它强行取下,则会出现两个结果。”   说到这里他将锁麒麟沿着我的断腕一路而下,朝手掌处褪去,褪到手指处,锁麒麟不再下滑,而是如生根般牵扯住了断腕上的皮肤,一寸寸随着洛林的动作将皮肤从断腕上拉起。   “哪两个结果。”见状我立即追问。   他笑笑:“传说,锁麒麟被外力所剥离,一则会折损麒麟本体的道行。令一则,是那头麒麟会因此而立刻死去。”   “这怎么可能,”不等他话音落我立刻道,“锁麒麟不过是约束麒麟的一个工具而已!”   “是的。所以,我只说那不过是传闻而已。至于真假,鉴于自古到今从未有人能将它从它活着的主人手腕上强取下过,所以究竟如何谁都不得而知,除非……亲手试过才能证明。你觉得呢,宝珠?”   我心脏再次一阵急跳。   洛林到底想做什么。   我以为他只是为了重新拥有他的身体和控制所麒麟,但眼下他这番话来看,显然他的目的并非如此。他是要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强硬取下以证实关于它的传闻么?   莫非他想杀了铘而不是为了得到他!   想到这点不由立即脱口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洛林!活的麒麟比死的有价值得多!”   “价值?”这话让他莞尔,并好似从未见过我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这真是你在说话么,宝珠,倒还真有几分老板娘的自觉了。不错,活麒麟的确比死麒麟有价值得多。但是,若这么有价值的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是无法完全掌控的,那跟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在自己胸前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铘的手指突然间收紧,紧得几乎要将我肩膀给捏碎了似的。随后抬起另一只手,他将他修长手指贴着我额头一点点移到我眼睛处,在一个能令我眼球感觉得到他手指温度的距离,慢慢停了下来。   “现在我只要再给他一个暗示,他便能将你那双漂亮的瞳孔按进你的大脑。”   惊恐得不由停下呼吸时,我听见洛林再次开口道。此时此刻我已完全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两只眼内满满都是铘的指尖,指尖处慢慢长出黑色的指甲,坚硬如利刃,朝着我眼球处一点一点递增过来。   “但在那之前我会给你一个选择,”他再道。“选择是先让我将这根锁麒麟扯下来,还是选择让他的手指先从你眼球中间穿过去。   咄咄逼人的选择题。   我一贯不擅长做选择题,尤其是这种。   因为它们太操蛋。   无论选哪一个,答案都将是错误的,这样一种选择真他妈带着无穷无尽的压力不是么?   正如铘压迫在我眼球前的手指。   于是忍不住想眨一下眼睛,但睫毛碰到了铘的手指,那触觉令我生生将眨眼的欲望收了回去。   只能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努力试图越过他的手指看到他身后那个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活死人此刻的神情。   当初他被走尸人钉住了天灵盖时我为什么要去为他拔出来?结果,因此而释放了一个如此可怕的怪物。“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在火车上离你跟那个老头远远的,哪怕会被他杀掉,也绝不冒险拔出你头里的钉子。”于是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对他道。   这话让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仿佛我说了世上最滑稽的一个笑话,因此好一阵他几乎都直不起腰来。   直到笑够了,他才低头吻了吻我的断腕,道:“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沉默。   “没有选择?”他再问。   “我不会冒他丢命的险,但我也不是个圣人。”   “你还真是坦诚,宝珠。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哪个都不选。”   “是的,哪个都不选。”   “那只能这样了,让他要了你的命,再由我替你收了他的命,这决定可行?”   话音落,我听见他手里锁麒麟喀拉拉一阵响,随后便见铘猛一抬头朝我看了过来。   那瞬我只觉得后脑勺嗡的阵麻痛。   于是不由自主将眼睛睁得更大。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也许希望他动作能够因此而更加利索点,好让我在那一刹那吃的苦头可以尽量小一点。   随后我感到一丝细微的冷风透过他手指径直朝着我眼中刺了过来!   飒!   这令我终于忍不住用力眨了下眼。   仅仅只是那一霎,却发觉铘的手指并未刺进我眼内。   而是稍微偏了偏,一下子刺进了我身后的柱子上。与此同时他紧抓着我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我猝不及防间一下子滑到了地上,没等站稳,便见洛林身后一道身影忽地出现,如同只野兽般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洛林对此毫无防备。他全神贯注在我身上,完全没料到身后会有人袭击,而那人正是之前在地上疼得打滚的谢驴子。他将手里的榔头狠狠砸在了洛林的后脑勺上,砸得他朝前一个踉跄,以至手里的断腕一下子脱离了他的掌心,朝我脚下直飞了过来。   随后用力朝前一跃扑在了洛林身上,用胳膊使劲勒住他脖子,迫使他无法动弹,谢驴子抬头朝我大吼:“跑!快跑!!”   话音未落,他的胳膊一下子被何北北撕扯了下来!   随后将痛得尖叫的他一把从身上推开,洛林几步朝我走了过来。   人的躯体束缚了他的力量,所以他无法像过去那样行动迅捷,也因此,那几步给我争取了前所未有的机会,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一跃而起抓住地上的断手,沿着锁麒麟的碎骨一阵摸索,摸到了其中一颗尖锐得几乎要将我手指割破的骨头。   那刻他已近在咫尺。   眼见一伸手便朝我脖子处抓了过来,我凭着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用一根手指将锁麒麟猛地挑起,随后将那颗碎骨拨到中指和食指之间,以食指对着它轻轻一剔。   那刻洛林的手已抓到了我的断腕上。   一把将断腕从我手里重新夺了回去,随后手用力一挥,朝我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直把我打得连朝后退了数步,却不料因此反而救了我一命。   因为就在洛林将我断腕取走的一刹那,一道黑光骤地从里头直刺了出来,带着股巨大的震动从我原先所站的位置一闪而过,将我身后那根柱子拦腰劈成了两半。   连带柱子边的铘肩膀上被刮出一道血痕,而他周围那些聚集着的魂魄更是顷刻间消散了一大片。   黑光消失后一道瘦长的身影立在了屋中间,拖着手里长长的武器,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杀……”   我在它挥动起手里那把巨大武器那一瞬扭头就朝门外跑去。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得庆幸那锁麒麟内不仅锁着铘的力量,还锁着那个来自地府的驯刀者。它所带来的破坏力是目前唯一能对付这间仓库内如此密集的阴魂的东西,亦是唯一能用来阻挡住洛林手脚的东西。因而不出所料,它一出现局面便立即扭转了,我也就此得到机会从这鬼地方逃离出去。   但就在我前脚刚跨出大门那一刹,却突然瞥见铘身形一晃转身朝我纵身跃了过来。   见此情形分明是要来抓我,可是我手里却已没了我的断腕和上面的锁麒麟。   于是只能用更快的速度朝前飞奔,但没跑几步两眼就开始发花了,失血造成的晕眩突如其来地降临,让我一下子身不由己地跌倒在了地上。   正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跑,抬头却被眼前突兀展现的一切所惊呆。   这一整个村子离聚满了那些从地底深处被释放出来的怨魂,它们带着它们巨大的阴气在仓库外游荡着,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这仓库和从仓库内侥幸逃出的我团团围困在此。   驯刀使刚才的袭击触怒了它们,所以它们已完全不似之前那样安静,一边从嘴里发出桀桀的啸叫声,一边迅速朝我聚拢了过来,它们的逼近让我脑子变得更加混乱,并且体内的力量急剧流逝,很快我甚至连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的力道都没有了,只能勉强抓着身下的土一点点朝前移,在身后的脚步声一步步迫近之前,努力想将自己移到一个能够躲藏一下的地方去。   但是很快意识到,我这么做除了让自己体力流逝得更快之外,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于是突兀地停了下来,在耳边一阵风起,伴着一道迅捷的身影如幽灵般从我头顶滑过,径直停落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用力抓起身下的土一把朝他扔了过去。   虽然我不觉得这方法对一头麒麟能起什么作用,但在那把土挥出时,他本能地朝边上闪了闪。   见状我立刻抓起身旁的石头趁热打铁一把朝他砸了过去。   正砸在他腿上,石头啪的声碎了,而我脖子一紧一把被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随后手一用力,一股剧烈的疼痛让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喉咙也快要像那块石头一样给彻底粉碎了。   求生的欲望让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奋力往外掰。   试图将那些手指掰离我的脖子,但穷尽所有力气,他始终纹丝不动。于是我用力朝他身上踢了过去,没等脚踢到他身上他手却突然松了,我因此而一头跌倒了地上,没等挣扎而起,他再次朝我袭了过来。   这次我索性放弃了一切抵抗。   既然所有的抵抗对于他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挣扎,我何必再浪费力气和自讨苦吃。   所以一动不动。   睁大了眼睛看他一拳朝我头上挥了下来,这力道足够把我头拍扁,也可以让我在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的一刹那断气。   这么想着时,那股巨大的压迫力已朝着我脸上狠狠砸了过来,奇怪的是即便是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我的注意力仍被他那双在夜色里分外剔透的莹紫色眼睛给吸引了过去。   原来麒麟在失去了锁麒麟的束缚时,那双眼是如此野性的。   野性得仿佛旷野里的风,不羁且妖冶。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杀戮,就像一把完美而精准的武器。   这样一个他当年究竟是怎么被夺去力量封入所麒麟内任人所驱使的?   我真想知道,可惜永远没机会了。   于是在他拳头落下的一刹那,我咧嘴朝他笑了笑,琢磨着也许这样死得可以好看一点,至少狐狸在给我收尸的时候,也可以少鄙视我一些。   但随之脸侧一阵剧痛。   一团巨大的尘土由此在我脸侧翻飞而起,真奇怪,他那一拳没有砸在我脸上,却是砸在了我脸侧的土地内。   那片土因此而陷落了下去,陷出深深一个坑,随后他低头从地上抓起一根枯枝,在那只手即将从土里抽出那一刻,一把朝着手背上刺了下去。   “铘?!”见状我吃了一惊。   那只手亦因此突地一颤,挣开那根枯枝再次朝我狠狠挥来,却在抬起一霎被他再次抓起一根枯枝,朝着手背上猛刺了过去。   然后一支,接着又是一支……   直到第八支枯枝被他狠狠插进他手背,他那条用来袭击我的手不再有任何动静。而他也因此霍地抬起了头,没有理会我惊疑紧盯着他的目光,径直望向我身后。   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了一道幽幽的话音:   “原来单靠锁麒麟是无法真正控制住你的么,麒麟苍帝。”   铘没有吭声。   只头一低冷冷朝我看了一眼,随后一把抽出那八支被他钉在自己手背上的枯枝,朝着话音传来的方向倏地掷了出去。 第213章 养尸地三十九   我躺在地上就听见凌空嗤嗤一阵响。   那些枯枝从我头顶直飞而过,飞向我身后那个突兀出现的人。   沿着它们飞过的轨迹离我最近那些失控的魂魄轰的下燃烧起来,刺眼的火光没有任何温度,只一大团一大团熊熊燃烧,随后忽地冲向铘,在他伸出的手指上狠狠一撞便失去了踪迹。与此同时我身子一荡而起,被铘拖起来一把挟在他臂膀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我脑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反馈出周围都发生了些什么,直至站稳脚,才猛地发现就在刚刚一瞬间,被铘掷出的那些枯枝竟都反弹了回来,带着沾染上的那些魂魄所燃烧而出的火焰,不偏不倚插在我之前所躺的地方。   如果铘手慢一拍,我只怕整个上半身都要被扎个通透。   见状不由一个激灵,而没等从中醒过神,便一眼见到洛林就在距离我跟铘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手拖着张晶的尸体,一手抓着我的断腕,带着种无比奇特的神情一动不动看着我。   一度我几乎完全没能认出他来。   他脸上那僵硬得好像面具似的笑终于不见了,因为他整半张脸被某种利器剜去了全部皮肉,只留白森森的骨头在血液中若隐若现,同他另半张脸拼凑在一起,组成一副更为诡异的表情。   他用那表情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随后一伸手将张晶的尸体朝我丢了过来:“好一只驯刀者。我倒真没想到失去了力量的梵天珠,原来竟还能悄悄藏着一个地府的走卒。”   尸体滚到我身边时,张晶那张苍白的脸正对着我。   所以我很快意识到,此刻的它已无法再被说成是张晶的尸体,因为那张脸、乃至整副身体,已完完全全变成了洛林的样子,苍白而美丽,仿佛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他时的那个模样,却完全没有呼吸。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它头顶一直到大腿,几乎将它完全分割成两半,雪白的脑浆从伤口处汩汩而出,这致命的伤切断了它的呼吸,让它成了一具真真正正的尸体,而不是一具包含生命的躯壳。也因此,此时的它对于洛林来说应该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了,因而他只能将自己魂魄继续停留在何北北那副凡人的躯壳内,即便那躯壳还受到了来自驯刀者的重创。   但这会儿那只驯刀者在哪里?   想到这里心脏突地一阵急跳。凭着上次见到它的那瞬印象,很确定它应该是一种一出手就无法停止对周围所有目标进行杀戮的东西,所以若它还在附近的话,断然不会离洛林太远,除非它已经死了。   但,洛林难道可以杀得了驯刀者么?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连狐狸都不愿同它正面交锋的……   思忖间,突然看到洛林将他另一只手朝着我抬了起来。   他仿佛窥见了我脑中所想,一边若有所思看着我,一边轻轻摆弄着抓在手里的我的断腕。   他的手掌同我断腕上的手掌交叠在一起,于是令我断腕上的锁麒麟一半缠在了他的手腕上,看起来仿佛将我的手腕同他手腕连成了一体。“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宝珠,可惜你不会使用这东西。”随后他对我道,一边将目光再次朝铘扫去,手腕上锁麒麟颤颤而动。“一旦了解了它的所有用途,你会发觉你可以多么肆意妄为,哪怕你面对着来自地府的杀手。”   话音未落我感到胸腔处猛地一紧。   也不知是因着洛林的话,还是锁麒麟的颤动,我明显感觉到铘夹着我的那条胳膊刹那间紧了紧。一瞬几乎令我透不过起来,所幸他很快察觉到了,手一松将我丢到地上,目光却始终未从洛林身上移开过。   如此沉默又专注,也不知此时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刚才救我根本只是种条件反射,铘仍和原先一样没有恢复他的神智?   这可怕的念头让我头皮猛地一紧。   当即抬头朝那沉默的麒麟看去,但没等看清他的脸,却见他突然朝他身后方向一指,对我喝道:“跑!”   那刻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早已迟了,就听见身周的气压猛地一低。随即狂风大作,巨大的风中隐隐听见哗拉拉一阵声响,紧跟着便见洛林身旁有一片巨大的漆黑色影子突然拔地而起,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唰的下朝我飞了过来,速度之快,仿佛一瞬间就能对着我身体径直穿透了过去!   “杀!”   它呼啸而来所发出的声音让我立即辨认出那是驯刀者。   原来它还活着,但比我放出来的时候整整扩大了十多倍!以至我几乎完全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它就好像同它那把巨大的武器融合成一体了,带着快如闪电般的速度朝我飞扑过来,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双手合抱都抱不过来的粗壮大树瞬间拦腰裂开,又在四周排山倒海般肆虐的狂风里轻易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咔!”   挡在前方最后一棵树也毁去后,一团强劲的气流一下子冲到了我身上,把我掀得直飞而起。   落地前我看到那道巨大的黑影吞没了我刚才所在的位置,也将铘整个儿吞没了进去。隐约见到铘的身影消失前奋力挣扎了一下,他被迫出了麒麟的原形,但那形态并未像过去那样扭转局势,一团青紫色的磷火从他麒麟的身体内喷发出来,被四周团团包裹住他的驯刀者的身躯全部吞噬了进去。   原来那驯刀者刚才所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铘。   它竟能吞噬那些被铘吞入了体内的魂魄所化成的磷火,也令铘在转瞬间迅速地衰弱下去,直至完全被并吞入黑暗中。   这就是驯刀者真正的力量么……   意识到这点,我脑子的运转也已到了终点,落地那一下剧烈的撞击彻底震碎了我的思维,令我像铘一样也在那一瞬间跌进了一片昏沉的黑暗里。   那如同深渊般一无止境的黑暗。   不知道持续了有多久,似乎很长,因为我似乎有好一阵子没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疼痛。这种解脱般的轻松感让人沉迷,所以我一动不动任自己在那样一道深渊里随着大脑的波动起起伏伏,直至它再度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我肩膀和断腕处袭了过来。   那就好像一把尖细的刀子轻轻在你身上戳了一下,戳开一个小小的伤口,然后猛地用力,朝那道小小的伤口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巨大的痛楚让我立刻触电般蜷缩了起来,随后在黑暗里一阵摸索,想抓住什么好让自己站起来。但那两条腿在得到过死一般的平静后再次被迫支撑我的身体,立刻将曾受的伤痛反馈了出来,于是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几乎处在一种瘫痪的状态下,在周遭无尽的黑暗里丝毫移动不了,但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周身的疼痛,它提醒我一切并没有结束,之前的解脱只是暂时的,我陷入了一种完全搞不清现状的混沌中,这片混沌里我看不到铘,看不到驯刀者,也看不到洛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或者说,我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被隔离了开来,隔离到了一个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   “铘!”于是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四周黑暗很快反馈了回音,一层层往外扩散,听起来无比遥远和空洞。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茫然思忖着,我不由支着手臂将自己身体用力朝前拖了两步……   三步……   四步……   直到感觉自己手好像抓到了某种枯枝状的东西,我突然听见周遭一望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气般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我立即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在原地蜷缩了起来,一边竖着耳仔细听着,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当口再次传来一声叹息。   它听起来离我很近,就在之前铘消失的那个方向,但黑暗里我完全无法判断它确切的方向。只依稀感觉像是个很老很老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响,又好像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一群很老很老的男人,他们从他们苍老的喉管里发出一种嗤嗤嘎嘎的声音,听得人肩膀发沉,心脏和情绪也跟着发沉。   随后一点细微的光从那方向绽了开来,慢慢扩散,直至我脚下。   于是我吃惊地发现那被我牢牢抓在手中的枯枝样的东西,竟原来是一截人骨,光滑坚硬得好像石头一样的人骨,来自一具匍匐在我脚边的男性骨骸,他维持着那动作不知有多久了,似乎在跪着朝什么东西磕头,但颈椎上方空落落的,没有头。   而同他一样的无头骨骸,在我身周视线所及范围内黑压压一片,不用细数便能估算出起码有上百具那么多,因而,显见隐在黑暗中望不见的那些数量为之更甚。   究竟是什么造成如此之多的无头尸骸聚集在这个地方?   这地方又究竟是哪里?   它还是我刚才昏迷的地方吗??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在四周微弱的光线中辨认,始终见不到那些黄泉村内除了坟地外随处可见的槐树,一颗都没有,并且我甚至看不清脚下的土壤,它被一大片嶙峋密布的枯骨所覆盖着,而那一点点勉强照亮了我身周这圈世界的光亮,正是这些骨头在经过细微的摩擦后所散发出来的磷光……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正当我惶惶地猜测着的时候,离我不远处一具骨骸突然间倒了下来,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但它并非因失去支撑而倒地,我发觉它动了。   活生生地动了!像只动物一样四肢着地,用着细长的臂骨和腿骨在地上慢慢爬行,慢慢朝着我的方向一点点移动过来。这举动令它周身干枯的关节爆出一阵阵断裂般声响,声音很快惊动了其它沉睡者,它们一具接着一具同它一样倒在了地上,随后也活了起来,如野兽般匍匐而行,在一片纷乱的咔嚓声中它们缓慢但无比准确地朝着我方向径直爬了过来,一边从嘴里发出阵如同潮水暗涌般的叹息:“唉……”   见状我急忙往后退。   但一只手怎么比得过他们四肢齐动的速度?转眼间,离我最近那只一把朝我脚上抓了过来,尖锐的指骨穿透了我的皮肤,在血涌出那瞬他把他细细的颈椎骨凑了上来,贴着血迹一路滑动,随后发出阵似哭非哭的嚎叫:“恨啊!!俺恨啊!!!”   这叫声让所有追随而来的骨骸们一跃而起朝我扑了过来,身上骨头喀拉拉一阵响,好似饿极了的狮子牙齿间所摩擦出的啸叫声,他们彼此拥挤着,推搡着,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贴着我沿路所流下的血闪电般聚拢过来。   我几时见到过这种场面。   随着他们动作的加剧,周围磷光所散发出来的光亮变得比之前强烈了许多,因而此时已可以清楚地判断,这地方朝着我蜂拥而来的那些骨骸,数量至少有上千具之多。   如此庞大的数字,如此庞大一批活动着的骨骸,你能想象出他们一起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究竟是怎样的吗?   在他们一下子朝我团团围住那一瞬,我觉得自己耳朵几乎要聋了。   这种感觉甚至比他们对我的围堵更令我感到恐惧,那是一种窒息般的痛苦,不由得让我无法控制地对他们尖叫起来,试图用自己的叫声压制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嘈杂,可是随即却突然见到他们骨头里噗的下喷出股碧绿的火焰来!   离我最近那只体内所喷出的火一下子把我裤管给烧着了,我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但感觉不到烫,也感觉不到痛,只觉得一股剧烈的冷气透过我皮肤直刺入骨头,冷得我一下子踹开了那具骨骸将身体紧紧缩了起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骨骸体内开始喷发出那种绿色的火焰。灼灼的,除了颜色和温度几乎同普通的火没有任何区别。   随后他们在我面前化成了一圈巨大的火墙。   火墙蒸腾着前所未有的寒气,几乎把整个天与地都快冻住了,如果这鬼地方存在着天和地的话……我紧紧蜷缩着身体,可是完全无法阻止体温的迅速流逝,那圈火焰墙就像一台巨大的气温置换器,在飞快吐出极冷无比的温度的同时,迅速消耗着这地方所剩无几的热量,然后不多会儿,我看到自己衣服上浮出了一层霜。   它们沿着我的裤子一路而上,不出片刻便将我整个身体完全吞没,于是我僵硬得连哆嗦都做不到了,全身硬得像块石头,所幸却也因此令我再次感觉不到痛,那种折磨得我几乎快要完全丧失生存勇气的痛。   就在这时那圈火焰墙轰的声爆裂了开来。   自它们的中心开始,毫无预兆地一道极亮的绿光闪过,随后那上千具熊熊燃烧的骨骸一齐绽裂了,就好像上千块巨大的翡翠在一道刺眼的闪电中一齐炸开,绽放出无比晶莹剔透的漫天碎片,再持续燃烧,纷扬跌坠。   一场流光闪烁的翡翠雨……   如此壮观的一幕景象,如果不是身处在当时当地,我会觉得有生之日能见到这样瑰丽的一幕景象是多么大的一种幸运。   可是它们炸裂后缤纷坠落的火焰让我冻得快要死掉了。   说是火焰,毋宁说是一道道燃烧的怨魂,它们由此爆发出的巨大寒气不仅冻僵了我的四肢和身体,也冻结了我的眼皮。这令我视线变得模糊,隐隐绰绰看到那些漫天四射的火焰中间有道身影依旧在朝前行进,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过来,所经之处那些火焰仿佛被某种力量给吸住般朝着他的方向冲去,一道又一道,扭曲又哀嚎着,试图极力抗拒,却又不得不被迫撞进他身体,在他体内迸发出一层青紫色的光来。   发觉到这一点时我感觉自己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但可惜,它已经无法牵动起血液僵硬迟缓的速度,所以我依旧无法动弹,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模糊,我用力挣扎着,用尽全力盯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虽然这么做仍是无法看清他的五官甚至轮廓,但他眼里闪烁着的鬼火般幽幽的紫色磷光,让我确认他就是铘,那个曾经我以为已经被驯刀者吞噬了的铘。他以着麒麟的形态出现在那片爆炸的中心地带,踩着地上吱嘎作响的骸骨,在周遭无数燃烧着的痛苦尖叫的亡魂中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吸收着所有试图逃脱他视线范围的亡魂,随着数量的增多突然自体内升腾出一股青紫色的磷火,绕着周身冉冉而烧。   我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是在弥补之前被驯刀者吸走的那一部分么?但他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毫无意识的状态,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见到我的存在,只循着他出现时的轨迹一路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再慢慢从我面前往更前方走了过去……   “铘!”   情急之下我嘶嘶叫了他一声,随后屏住呼吸拼劲一挣,在他四足从我腿边跨过时整个人朝他倒了过去。   这动作终于让他有所觉察。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向我,而我的眼睛已然完全无法分辨出他那近在咫尺的神情。   我是多想能立刻把他抓住,因为短短一刹间,他再次掉头朝前走去,仿佛掉落到他身上的只不过是一根树枝,一截那些亡魂所遗留的枯骨。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急火攻心,可是那火烧不化积压在我身上来自幽冥的寒气,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即将失去最后一次够到他的机会,我不由得梗直了脖子朝他一声尖叫:“铘!!回来啊!铘!!”   他依旧置若罔闻,这让我不得不放弃。   停下叫声停下挣扎,一动不动目送他渐渐离去,但此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朝我望了过来。   这次他真正地看了我一眼,虽然我视线模糊得根本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但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因为他停下了吸取那些怨魂的动作,并且怔了怔。   随后目光里磷火般的光一瞬消失了,身形一晃径直倒了下来,倒在我面前时整个身体已重新恢复了人形,之后,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鳞片突兀间不停地消失又出现,而他身体因此而抖个不停,好似在隐忍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那些被他吸入体内的魂魄趁机冲了出来,哀哭呻吟,在他身边翻飞着,尖叫并扭曲着,像是极力要从他身周挣扎而出。   却又很快被他周身隐现的青紫色煞气所禁锢。随后他一直低垂在胸前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扬手一摆,那些魂魄便顷刻碎散了开来,化成浓雾般一大片,带着它们尚未消失的哀哭声渗透进了他的体内。   他身体因而微微朝前一挺,随后颤抖得更加厉害,这令我不由朝后缩了缩:“铘……你还好么?”   他听见我的话音似乎吃了一惊。   迅速望向我,那目光仿佛是乍然才见到我一般。随后他似乎自言自语般轻轻问了我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回答,却见他霍地伸手一把抓住我,迅速道:“封印我!”   封印??   我不知他这话时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封印他。只突然间从他手心里传递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那层淤积在我身上的沉重阴气震了开来,随后,仿佛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再度变成了麒麟的形状,奇怪的是他鳞甲的颜色起了一种非常显眼的变化。   那原本漆黑色的鳞甲,上面泛出了层青灰色,紧跟着他皮肤也变成了这种颜色,好像长着青苔的石头一样的颜色。   然后我听见四周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   之前在那些骨骸燃烧并化成怨魂被铘吸收了大部分后,这地方安静了很多,除了剩余怨魂哀嚎的声音,听起来像风。而此刻这风一样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悉悉索索的,似乎无数只细小的爬虫在地底下游走,那不安分的步伐顶得覆盖在地面上一片片干枯的骨头微微蠕动,并同时发出喀拉拉的声响。   随后骨头们开始分散了开来,露出下面的地面……如果那东西能被称作地面的话。   那是一片漆黑色的微微起伏的“地面”。   最初我以为是液体。当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时,才意识到那是一种雾气,同张晶体内充斥并涌动着的东西一样的漆黑色雾气。它缓缓起伏,缓缓上扬,如同有生命般穿过周围嶙峋的白骨缠绕到了铘的脚上,再沿着他的脚一路向上,慢慢顺着他身体往他脸上蜿蜒而去……   “铘!”见状我忙伸手去扯,却一拉一个空,反而让自己扑倒在了铘的身上。   “封印我。”随后听见他又对我道。   这淡淡三个字让我又惊又怒。   怒的是他根本无视我完全不知晓怎样才能封印他这一事实。惊的是仅仅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竟然真如一块石头般在那些黑色雾气的桎梏下无法动弹了,无论手还是脚,它们在极力挣扎,甚至爆出了一道道可怕的青筋。   但他无法动弹。   那雾气究竟是什么能具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可将一头麒麟轻易束缚在这里完全不得自由。   但它们似乎对我完全不起作用,因为它们绕过我身体时我身体依旧是可以动的,而不似之前阴寒之极的阴气对我造成的麻痹。这究竟是为什么??   疑惑间突然听见耳边喀拉拉一阵脆响,紧跟着一道身影立在了我的边上。   “你看,宝珠,你的锁麒麟具有多大的力量,”随后他对我道,一边朝我晃了晃手里那条我的断臂。“你大概从未想到过,它不仅可以操控麒麟,还可以让驯刀者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手,连麒麟也可以杀戮的杀手。”   我趁这男人目光转向铘的那瞬一把朝他那只手抓了过去。   他似乎早有所料,身子轻轻一侧便令我扑了个空,倒地那瞬我听见铘闷哼了一声,随即看到那些黑雾正透过他眼睛朝他瞳孔内穿透进去。   “铘!”我惊叫。急急爬过去抓向那黑雾,但一抓一个空,它们冷冷地在我手心和断臂上打了个旋,便分散了开来,随后再次聚拢,继续朝着铘的眼内聚集进去。   我那条本已开始凝固了血液的断臂再次流出血来,一滴滴落在地上,被那些黑雾嗤嗤一阵吸收了进去。   真是无力到绝望的感觉,无论对于铘,还是对于我自己。   于是回头狠狠望了过去,我冷笑道:“这么说,是我间接帮了你是么,洛林。”   “也可以这么说。你的驯刀者的确是个我意想不到的礼物,但可惜仅存一只,终成不了什么气候,所幸还能在它完全被麒麟所灭之前派上一回用处。”   “你对铘做了什么!”   “我对他做了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轻轻一笑,笑得脸上一片残破的皮肤啪地落了下来。“你不觉得他是一具绝好的容器么,远比张晶那不堪一击的凡人躯壳好得多的容器。我甚至可以说,他比我原先自己的身体更好,更适合我,你觉得呢?”   “……你想把他变成你的身体?!”   “不是想,而是已经即将完成他的转换。”他再次对我笑了笑,低头看向那些如饕餮般急不可耐地涌进铘体内的黑雾。“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宝珠?”随后他突兀问我。   我沉默。   “它们是墓姑子在出生时便同自己身体分割,从而在这片养尸地内呆了整整数十年,也被那块千杀镇将它们同地底下这些死于千年前的怨魂一同镇压了数十年的……躯体的一部分。”   他的话令我思维一瞬有些混乱。   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躯体是怎样同这种东西联系到一起的,何况是本身的一部分。   但我没有吭声,只呆呆看着他手里的我的那条断腕,还有上面喀拉拉作响的锁麒麟。   此时它亦跟铘一样通体泛出了青灰色,好像石头一样,并且颜色正渐渐变淡。   “我姥姥曾告诫过我,无论怎样也不要管这个村子的事,甚至收取他们中任何一人所给予我的一颗糖果,她要我无论怎样也不能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有实质性的联系。”于是我突兀间这么对洛林道。在见他眼中有微微一丝光闪过后,接着再道:“我本以为只是因为墓姑子被村人虐待这一关系,现在看来,更多的原因应该是同这种东西有关才对。你说它们曾是墓姑子身体的一部分,但它们并非实体,它们又能进入别人的身体内,在那人已成为一具尸体的情形下将那人复活过来,并转换成特定的一个人的躯体……知道么,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书。”   “什么书?”他目光再次闪烁。   我再次朝我的断臂看了一眼:“我姥姥收藏的一本书,和山海经很像,但记载的东西比山海经里的故事有趣得多。只是我姥姥在第一次发现我看它时就将它没收了起来,所以直到今天我都一直没能再看见过它,也几乎忘光了从它上面看到过的那几个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里面所写的东西就跟这东西很像,它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那是由死人所生的死去的孩子,在降临到人世的一刹那所留下的胎衣。人的胎衣中医里叫紫河车,死人所生的阴孩的胎衣,就是这种东西……据说它能令死人复活,前提是吸收了死人的魂魄,然后吐入另一个魂魄去充实那具空空的躯壳……我说得对么洛林?”   他没有回答,只朝前走近一步,蹲下身看了看我:“说得没错,宝珠,这些东西就是阴孩的胎衣。”   “在它形成一定的气数后,它能化成精,此时如能与它进行一场交易,那么交易的另一方可按照自己的要求去令它注入他所期望注入的魂魄。但据说,那交易的代价无比巨大,何北北是墓姑子的儿子,所以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但你却不同,所以洛林,你到底用了什么去同它做的交易。”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问题,但他沉默了片刻,随后道:“用我半生修为。”   “值得么?”我追问   他看了看我:“用半生修为换麒麟一副不灭的身体,你说值不值。”   我咬牙:“我真不应该把那些钉子从你头上拔出来的,洛林。”   这句话出口他笑了起来,伸手扣到我断腕上,轻轻一握,那原本滴着血的断腕突然间便止住了血:“我还不希望你死,毕竟是你唤醒了我,总得回报给你些什么。”   “滚!”   “知道命么,宝珠。有些东西是早就注定好的,你想躲也躲不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脱离人的躯壳,然后可以跳脱一切,在众生之外看着你们的生生灭灭,因果轮回。你有没有想过眼前这一切也许都是命里早就注定好了的?”   “包括你的死么?”   突兀一句话令他微微一怔,我瞅准这机会猛一把断腕砸在边上的白骨上,随着一股血从伤口直碰而出,猛地朝着洛林扑了过去!   我想这样的距离,我无论如何也是能成功扑到他身上,将自己断腕上的血淋到那根锁麒麟上的。   一旦锁麒麟碰到我的血必然能重新操控铘的力量,一旦铘的力量被重新激发出来,必然能将那些侵占入他体内的黑雾逼迫出来。   但谁想眼见距离洛林仅仅不过半指距离的时候,我仿佛骤然间撞到了一堵墙。   无比坚硬的墙。   于是立时就被弹了出去,直落到铘的身边,被那些缓缓爬向它的黑雾团团包围。   原来它们并非对我无效,而是之前洛林并不打算将我立刻禁锢住。   他像耍猴子一样耍弄了我一番,看着我自作聪明,看着我死里挣扎……   最终被他轻轻一击便溃不成军。   我岂是他的对手?我既不是铘,也不是狐狸。他们两个的联手都没有彻底将他毁去,留下了眼前这如此大的隐患。   想着,便看到铘忽地从地上直直站了起来,被那些黑雾牵制着,一步步朝洛林走了过去。   而洛林身上何北北的躯体也开始正式分裂了起来。   那具躯体早已在驯刀者的攻击下崩溃,仅凭着洛林的力量将它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它的血肉一大块一大块剥落下来,露出里头的白骨和微微跳动的心脏。“人类的身体实在是一种负担。”伸手将心脏轻轻一扯拽出胸腔,洛林对我道,随后伸手朝铘走到近前的身躯上抚摸了过去,从头发至脸,从脸至他的胸膛:“唯有他的身体才是最好的,无坚不摧,永生不灭。看看他的颜色,宝珠,当他全身的苍黑褪尽,他就是我的躯体了,到时要不要跟这东西说一声再见?毕竟你们在一起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是么。”   话音落,他抬起手中我的断腕,将那上面的锁麒麟扯了起来。“那么现在开始倒数好么,从十开始,这应该是个无比美妙的过程。”   “你会后悔的。”我打断他的话,狠狠看着他。   “弱者的诅咒?”他用他只剩下牙床的嘴朝我笑。   我摇摇头:“我只是在替另一个强者说出这句话。”   “谁。”   “你一心要除了铘,但你有没有想过,在我身边能对付你的不仅铘,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头妖狐?”他哂然一笑:“他甚至连你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不是么。”   “你不可能在这里藏一辈子。”   “呵……”我这话令他冷冷一笑,一把将锁麒麟用力从我手腕上扯了起来,他淡淡道:“有了麒麟的躯壳,那找地方藏一辈子的,将会是他……”   话音未落,突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一片黑暗的尽头,远远传来阵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非常非常老式的拖拉机,所以发出的噪音无比巨大,亦无比突兀地撕破了这原本寂静得只有风声鹤洛林说话声的地方。   然后我看到一辆破破烂烂的拖拉机闪着两盏忽明忽暗的车头灯从黑暗深处摇摇晃晃地驶了进来,上面摇摇晃晃坐着两个人。   一个一脸惊慌四下扫视的中年男子,一个哈欠连天轻轻甩着他那条毛茸茸大尾巴当蒲扇使的狐狸。   狐狸手腕上缠着什么东西,暗红色的,好像血一样。他把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一路动摇西荡吱吱嘎嘎开了过来,嘎地将它刹住,在一切因此而一下子寂静下来的时候,朝着我挑了挑眉,翻身从车上跃了下来:“哦呀,你有九条命么。”   我用力咬住了嘴唇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下子哭出声。   “看出来了,九条命都不够你使的。“然后他又揶揄了一句。   随后回过头朝洛林望了过去,在他回过神立即再次要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扯断的一刹,伸出手指朝着他的方向轻轻一点:“设下这么个逆天的结界在方圆那么大个村子里,又跟血河车做了交易,想必给出的代价不小吧?”   “看来你一定是孤注一掷了,是么。”   “那么你知道惹毛了一只老狐狸,让他孤注一掷,所要付出代价又是怎样的么?”   “你一定不晓得,不然你断然不会花那些代价,去换来这更大的代价。” 第214章 养尸地四十   狐狸说话总一副似是而非的样子。   很多时候你难以区别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同你开玩笑,常常一脸的开心,好像刚刚在赌注台上押对了宝,所以不知不觉中,你就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他在你身边,一切状况都会变得完全没有关系,一切都会轻易好起来。   但事实上,很多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这一点在他动了龙骨之后变得如此昭然显著。   狐狸不是神,他只是个妖,每每他显出神一样的力量时,必然需要付出相同级别的代价,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遇让我清楚地知晓这一点,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在连着三天无法取得联系后,面对他此刻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身影,那些熟悉的表情和动作,还有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我的心却仍抽紧着,完全无法就此放下心来,更无法迫使自己将视线从他左手上移开。   那上面一条鲜红色的东西如此突兀又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直觉意识到它同狐狸能顺利找到我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却不知它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东西,距离的接近让它此刻看起来像条蛇,因为它始终不停地在狐狸手腕上扭动着,有一层朦朦胧胧的光笼罩着它,令它看起来非常模糊。   只在狐狸抬起他左腕的一霎那,我感到它通体好像微微膨胀了一下,随后洛林的手好像被什么给扯住了,在狐狸慢条斯理地对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抓着锁麒麟朝外扯的那只手始终维持着不变的姿势,与此同时身上残留着的皮肤和血肉一下子全都绽裂了开来,就好像突然有无数把刀从他身体上划过,在一片飒飒风声中将他浑身凌迟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这过程仅仅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就在狐狸最后那句话出口后,我发觉洛林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那刻我以为他会再次继续之前的动作,正要出声提醒狐狸,却见他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手指一拢旋即对着锁麒麟轻轻一掸,便见原本始终静立不动的铘突然间一个转身面向狐狸,并且朝他走了过去。   “什么样更大的代价,老狐狸?”随后扯下脸上最后一片皮,他淡淡问道,“就是这样么?”   狐狸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洛林开口的一瞬,铘的手已疾如闪电般伸出,一把朝着狐狸的脸上狠狠抓了过去。而此刻他半副身体已化成了麒麟兽的本体,只是无论皮肤还是鳞甲,它们都是青灰色的,那种苍白如幽灵一样的颜色,覆盖了他整个身体,甚至充斥着他的眼睛,令他看起来就像块石头,一块尖锐如钢刀般的石头。   于是狐狸的喉咙处立刻喷出了一道血,也同时被他这刚劲的力道逼得朝后退了一步。   眼见铘反手一转再次朝他袭来,他立即伸手挡了下,似乎是想挡住铘的第二次攻击,却仅仅只是在那道血迹上飞快抹了一把,继而反转手腕一把朝铘的手臂上扣去,牢牢将他反扣住,与此同时那根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色东西倏地直立而起,沿着他手指径直渗入铘的皮肤,霎时在他皮肤上烙出一片蛛网似的轨迹。   这举动令铘发出长长一声咆哮。   双眼上那层死灰般的颜色顷刻间褪去了,他眼底内暗光骤地一闪,反手啪的下便朝洛林的骨骼上狠狠抽了过去,刹那间洛林那副骨骼碎成了一团粉末。   过程之快,快得让我无法相信它是真的。   就在之前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洛林已经将铘彻底控制住了,甚至能操纵他去攻击狐狸,谁知转眼风云突变,铘不但突兀地从他的控制里脱离了出来,竟还如此轻易地将他给毁灭了,毁灭得只剩下漫天飞扬的碎骨。   这局面扭转得太快,以至令我同那呆坐在拖拉机上的中年男人一样不知所措。   直到终于感到兴奋起来,忘乎所以地爬起来大叫了一声:“你杀了他了?!铘?!”   却见到狐狸竖起一根指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随后看见铘闻声朝我望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笑,点点头对我道:“是的,我杀了他了。”   他的话音让我的心骤地一沉。   他口中发出的声音是洛林的声音,他脸上的神情是洛林的表情。   原来铘根本就没有挣脱洛林的控制。   从头至尾都没有!   甚至已被洛林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这也就难怪刚才如此轻易地把何北北的身体给打碎了,因为那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对洛林来说已完全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   而更糟糕的是,在何北北尸体被打碎的一刹那,我的那条被洛林抓在手中的断腕也绽裂了,因为洛林在何北北尸体碎裂前的那一瞬,一把将锁麒麟从我断腕上扯了下来,致使大片血从断腕的皮下喷出,生生把那截手腕切成了碎片。   说来奇怪,它明明已脱离我身体那么久,久得创口处的血都早已凝固,却在锁麒麟被扯脱的瞬间竟喷出那么多血。血喷洒在锁麒麟的碎骨上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被它们吸收进去,它们依旧是苍白的,冷冷的颜色撞击着血的红,再冷冷地坠落到地上。   随后我手腕伤口处骤地剧痛起来。   我无心去顾及这一点。   在我就此沉默下来时,铘……哦,不,是占据了铘身体的洛林。他透过铘的双眼看着我,一边将两手轻轻一搓,便见那条被狐狸手腕上缠绕的红色东西给渗透的手臂上,原先如蛛网般清晰的暗红色轨迹消失了。   它们被一层新长出的青灰色鳞片所吞噬,然后瞳孔再次变回了苍白,这变化令他轻轻舒了口气,一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那条爬满了鳞片的胳膊,似自言自语般道:“舒服多了。”随后他头也不抬伸手便朝我一指,就像刚才狐狸指着他时那样。   这动作立刻禁锢住了我试图后退的动作。   他看着我僵在原地的姿势微微一笑,朝狐狸指了指:“刚才,他想用你的血逼这麒麟迫出体内的血河车,差一点成功。”说话间他手指掠过的方向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线,同之前缠在狐狸手腕上的那根东西一模一样。它被他轻轻弹向狐狸,又在到达狐狸面前的一瞬绽裂了开来,如同一杯水砸在了一块硬物上,凌空飞溅而起,带着股强烈的铁腥味四下散开。“但他显然忘了,自上次用过灵血之后,你的血对这麒麟的效力已小了很多,毕竟不是完全的梵天珠不是么?”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道:“但你好像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老妖。”   “说不意外,倒也不尽然。”狐狸沉默了阵后答。   他背光对着我,所以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他之后紧跟着的那句话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头麒麟笑起来的时候原来还挺帅的。”   “所以你这是在勾引我么狐妖?”   “这得看你怎么理解。”   “可惜我只对女人有兴趣。”话音落,一道青紫色火光自洛林手掌内霍地冲出,闪电般在狐狸左侧劈出丈把长一道口子。随即第二道火光紧跟而至,在他欲闪身离开那刹,在他右侧亦劈出同样直径的一道沟渠。   两道沟渠交错成一个十字,立时将狐狸隔离在了一块菱形的地面上,他就像那些被铘吸收入体内的怨魂一样被困在一片青紫色的火光中,而被困在里头的那些怨魂一感觉到他的存在,便立即朝他身上聚拢了过来,大声哭喊着,伸长了手指狠狠抓向他的身体,像是要以此来宣泄自己无法发泄出的痛苦。   于是狐狸的衣服很快被它们撕烂了,它们的手穿透他身体撕裂着他的皮肤,然后扑到他身上吸食他血肉。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副景象!!   从遇到狐狸至今,我几时见到他被折磨到这种地步?几乎是电光石火间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甚至还没从他们俩之前那几句无比荒诞的对话中抽离回过神来,一切就已经翻天覆地……   洛林要杀了狐狸了……   他占据在铘的身体后要用铘的力量……那种连铘都没有使用过的力量,将狐狸杀死了……   意识到这点脑子里狠狠一阵剧痛,我急跳起身不假思索就朝那团火光里扑了进去,试图去抓那被一层层怨魂包围得几乎已经快见不到影子的身体:“狐狸!!狐狸!!”   眼看手指已快要探进火中,但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重重掀开。   那力量大得几乎令我窒息,我反弹着飞起然后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撞得我喉咙里一阵腥甜,随后被两只手紧紧给抓住了,在我掉落到地上之前它们把我使劲拽了上去,拽到了一把椅子上。   原来我撞到的是那辆载着狐狸进村的拖拉机。   抓住我的人是那跟狐狸一同进村的中年男人,他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嘴唇微微发抖着,以至原本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学着狐狸的样子哆哆嗦嗦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便听那团包围着狐狸的青紫色火光中突然传来无比凄厉又巨大的一阵尖叫:啊——————!   声音消失后,火光里只剩下了狐狸一人的身影。   他还活着,身上伤痕累累,但依旧同来时一样轻轻甩着尾巴,脸上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   他站在火焰边缘从里头眯眼望着洛林,然后收起之前刹那出现在身后的九尾,伸指在火光上慢慢划了一道线:“有了这身体确实怪让人头疼的,洛林。”   话音透过那道线传了出来,洛林听着,微微一笑:“是么。九尾的狐妖,也确实怪让人头疼的。”   “既然如此,那不妨坦白直说好了。”   “哦?直说什么,你‘孤注一掷’后所要从我这里索取的代价是么?”   “呵呵,不敢。拥有麒麟身的尸王大人,就算借狐狸几千个胆子,又能讨得了什么代价。”   “你看,我就是喜欢你们族这一点,狐妖。伸出的巴掌能返回去抽自个儿的脸,这不是随便谁都能说到就做到的。够贱,我喜欢。”   “承蒙厚爱。”   “既然如此,那么你的坦白直说到底是什么,狐妖?”   “其实我是想跟你做笔交易来的。”   “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用一个人跟你换一个人。”   “什么人?”   狐狸没有回答,只侧头朝拖拉机的方向轻撇了一眼,见状,坐在我身边牙齿不停打着颤的那个中年男人身子猛地一震,几乎要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所幸被他紧抓着扶手稳住了身体,随后用力咽了口唾沫,他用嘴型问狐狸:真的?   狐狸点点头。   于是他缓缓转过身。   缓缓地抬头对天喃喃说了几句什么,又飞快地在胸前个十字,这才爬到车头上,用他瑟瑟发抖的手抓住栓在车头的雨篷用力朝边上一掀。   雨篷抖落的一霎我见到洛林朝后退了一步。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甚至脸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虽然仅仅是稍纵即逝。   这真让人意外……   雨篷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能让洛林这么吃惊?   带着这疑问我立即朝车后看了过去,随即看到拖拉机的车尾上躺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   一具一身青衣的女尸,看上去应该是死了很久了,脸上的皮肤已经蜡化,但保存得很好,眼睛,眉毛,头发,嘴唇……每一样都完全没有腐败和剥落的迹象,但跟马王堆的辛追一样,这种完好的保存被时间扭曲成了一颗被晒干的枣子——   干枯、皱褶、面目全非却又似是而非。   只是马王堆的辛追现今躺在博物馆里,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动静,而这具女尸却在微微蠕动。   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她微微起伏的胸脯。   一具会呼吸的女尸……   意识到这点,我听见狐狸在火焰中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唉,妹喜娘娘,几千年了还是那么美,不是么?”   周遭火焰因他这句话轰然激绽而起,仿佛要一瞬间将他湮灭在当场,却又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就在那一刻,洛林突然闪身到了狐狸的身后,一把扣住他咽喉,像是要活活撕了他般狠狠地抓着他:“你怎么找到她的!碧落!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215章 养尸地四十一   “我对她做了什么?我能对她做些什么?”狐狸反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那似乎再也笑不出来的洛林:“倒是你,惊喜么?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她。”   “的确是惊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洛林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不动声色间将他脖子勒得更紧,用铘变成了麒麟爪的手指,深深的几乎勒进他血管里去。“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秦皇陵不太好找,但并不意味着找不到。当年你借着始皇帝寻求长生的机会复苏过一次,这件事无霜城内人尽皆知,所以她的最终归宿地在哪里,用指头想想便可知。”   “狡诈。”   “说对了。狐狸精的本性,你之前描述得很贴切。”   “那么以你的本性,你以为将她挖出来能威胁到我什么?”   “威胁到你什么,那倒真不太好说,”狐狸轻轻吸了口气,似乎被洛林勒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于是挑高了他的兰花指将那坚硬的爪子从自己脖子上慢慢掰离开了一点,一边慢慢道:“只能告诉你的是,刚才钻进这麒麟体内的东西,并不单纯是坐在那边傻乎乎看着我俩发呆的小白的血。老实说,就凭之前她留在那些骨头上的一丁点儿血,也完全不够用的不是么?”   洛林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他这小动作上。在他听见狐狸说钻进铘体内的东西并非单纯是我血的时候,目光明显地闪烁了一下,随后沉默片刻,将手从狐狸脖子上松了开来:“那是谁的血。”   “你知道嬴政是怎么死的么?”狐狸没回答他的问话,却是突兀转了话题这么反问向他。   这令洛林微微一怔。   没等他开口,狐狸笑笑道:“说老实话,历代帝王里我对他是情有独钟的,一个伟大的统帅,在芸芸众生里头。但他的死还真是蠢死的。他晚年对长生的渴望让他失去了本可长寿的机会,那些炼丹师将他变成了一个药人,令他受伤后不仅经受不住药物的治疗,还加速了他的死亡。而那个当年操纵你的走尸王,便是其中一个始作俑者……”   “这同你放入这头麒麟体内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洛林不动声色打断他的话问。   “关系还挺大的,”狐狸再次笑了笑,也许是洛林松手后,喉咙处的舒畅让他情绪好了起来,他乐呵呵道:“因为它们是嬴政的血。”   这话一出洛林的脸色蓦地一变。   随后想起了什么,他看着狐狸那双月牙般细弯着的眼睛,也笑了笑:“狡猾的狐妖,差一点倒着了你的道儿。嬴政的血……呵,一具在地底下埋葬了两千年的尸体,纵使保存得再完好,又哪来流动的鲜血可供你利用。”   “说得好。”狐狸挑挑眉,朝洛林——铘的手腕看了一眼:“原本的确没有那个可能性,除非他的血液因为那些炼药师给他服用的丹药的关系,而失去了凝结的功能……”   话音未落,洛林突然朝后退了一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左手。   那条手从手腕到手肘处隐隐显出一层黑气,这令他怔怔朝它看了两眼。   “唉……”   就在这时我听见拖拉机车尾处传来阵似哭非哭的呻吟。   正要回头去看,一旁的中年男人‘妈呀’一声尖叫从拖拉机上连蹦带跳冲了下去。跌跌撞撞想要逃,没两步却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似乎两条腿怎么都不听他的使唤,于是一下子哭了出来,边哭边剧烈颤抖着指着我身后,与此同时一只手啪地垂挂在了我脸侧,随后一颗头慢慢从车后探了出来,悬在车头上,由上而下直勾勾望着我。   是被狐狸称作‘妹喜’的那具女尸。   她趴在车头上好似要朝我爬过来,但那双干枯的眼珠影响了她的视觉,所以在伸直了手朝我这里抓了两把却被我迅速躲开后,她有些无助地抬起头朝洛林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想跟他说些什么,但干瘪的嘴唇使劲开合了数下,只发出轻轻一阵抽泣:“唉……”   然后失去重心一头滑落到车下,径直滚到那中年男人脚边,这令他发出歇斯底里一声尖叫后晕了过去。   这当口便见狐狸身形一闪,从他周围那一片熊熊燃烧着的火墙中纵身跃了起来。   像只鸟儿般飞离了那片青紫色的火,浮在至高处低头望着洛林,亦阻住了他试图冲向那女尸的去路:“妹喜娘娘在地下沉睡数千年。同你不一样,她没有流动的鲜血,所以你一直都不能将她从地下带出。知道这一点后我帮了你一把,洛林。”   他的话令洛林霍地抬起头,一跃而起化身成麒麟咆哮着朝狐狸扑去,却在半空中兀地坠落,身体转眼又恢复成了人形。   落地那刻可清楚看出他左半边身体不知几时已被一片乌黑的鳞片所包裹。它们同他青灰如石头般的身躯形成了如此突兀的对比,也令他仿佛骤然间承受了一股极大的痛苦,以至不得不将身体用力蜷缩了起来。   却仍是狠狠望向了狐狸,厉声问他:“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狐狸冷冷一笑,用着洛林之前所形容的那种贱而狡诈的笑容,仿佛一种莫大的讥讽:“嬴政的血,灼灼而烧千年,阴气近之则化,却洽能助她关节松动起来,血液流淌起来。所以,我很简单地替你唤醒了她,尸王大人,你觉得这方法怎样?”   淡淡的话音让洛林激怒的神情急速冷却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看着不远处那具女尸,看着她不停挣扎着站起又不停地跌倒,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将目光再次转到狐狸身上:“你要是毁了她,我会以毁了锁麒麟的方式毁了你那颗梵天珠。”   “哦呀,是么。那你打算靠什么去毁?”   “用这副逼你躲避了整整三百年追杀的身体。”他道。朝狐狸伸出那条还未变回黑色的麒麟臂。   “好犀利。”狐狸看着他低叹了声。随后脚朝下一点,轻轻飘落到他面前:“但你撑得住么?”   话音未落,就见洛林额头的汗像流水似的渗了出来。   脸色一阵白一阵青,逼得他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随后头猛地一低似乎要吐,但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能吐出来。这令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抬头匆匆看了眼狐狸随即一拳朝自己胸口处狠劲砸去,但拳头还没碰到胸膛便戛然而止,因他通体突然间喷出一团青紫色烈焰,在他挥拳瞬间如同道墙无声而有力地挡住了那一下挥向自己的自残——或者说,挥向铘身体的重击。   于是他安静了下来。   看着周身冉冉而烧的火焰,随后将目光转向地上那根被他遗忘了很久的锁麒麟。   “他锁住了我。”随后抬头他对狐狸道。   狐狸笑笑不语。   “你早知道他没有受控于我,而是接着我进入他体内的机会,将我反制在他体内。”   “是不是很意外。”   “的确意外。因为我没想过你们这两个人会联手将她当做引我上钩的饵,甚至不惜废了锁麒麟。”说着,洛林的视线蓦地转向我,在我被他这短短一句话给惊呆了的目光中,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可悲的梵天珠。”然后他轻轻对我说了句。   然后一转身拔地而起,朝着反方向那片暗得混沌的空间内纵身跃了过去!   所经之处风声骤动,紧跟着周遭的黑暗就如同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嘴给吞噬了般迅速消散,很快显出一片黑压压荒得不见一棵杂草的土地,还有远处如山峦般起伏在黎明微白晨曦下的槐树丛。   眼见他身影很快便要再那些茂密的树丛间消失,狐狸不紧不慢朝着地上那不停跌倒又爬起的女尸轻轻一指,再反手一转,对着他身影消失处起指轻轻一弹:“六仪位!”   那女尸立即从地上笔直站立了起来。   停止了之前无休无止的挣扎,也停下了嘴里似哭非哭的呻吟,只两颗干枯的眼球中忽地流下一行黑色的血,她用手指沾起那些血在指尖上捻了捻,随即对着狐狸弹指的方向一把挥了出去。   风声飒然而过,那方向的地面上突然竖起道三尺来长的黑色钉状物。   没等我辨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见狐狸朝左手方向一指,再道:“遁甲位!”   女尸捻血弹指,左方向随之也出现了一道三尺来场的钉状物。   “七杀位!”他再指右,于是右方亦有钉状物在女尸弹指而出的黑血中拔地而起。   三支钉状物呈等边三角状屹立在黄泉村的养尸地中心,不远处,则是被地震震裂的大片墓穴,以及那块四分五裂的千杀镇。   “六甲、六乙、六丙、六丁、六戊、六己、六庚、六辛、六壬、六癸。破!”   随即在狐狸的话音中那女尸飞身而起,自掌心中弹出把银亮的尖刀,由肩膀开始依次朝着她锁骨、双臂、双腿、上腹,下腹,乃至当胸处狠狠扎去。   每扎一处,脚下的土地就微微震动一下,而那块千杀镇便合拢一些。   然后地面震得越来越厉害,就像之前那些被镇压了千年的怨魂迫不及待要从地下冲出来时那样,仿佛那底下还藏着样什么东西,在沉睡之际因着女尸这番举动而突然间醒了,于是奋力挣扎,震得大地瑟瑟发抖,发出一种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它试图顶开头顶层层阻压的土壤一气从里头呼啸而出。   直至女尸心口处一道黑血随着刀光自她体内喷射而出,洒落在她脚下的土壤中,那地震便突地戛然而止。   震动激起的浓尘散去后,依稀可见远处那块原本碎散的‘千杀镇’亦回复到了最初时的样子,冷冷挺立在一片高耸的坟堆上,仅残留着一些断口如蛛网般盘横在石碑的表面。   见状狐狸对着女尸轻一勾指。   那女尸手中刀光一闪毫不犹豫便朝着自己额头中心插了进去。   眼见刀尖就要刺入她额心。   那一瞬,突然一道黑影掠过,以手背抵住了那支扎下的刀刃,随后一把抱住她扑的声跪在了狐狸面前。   “住手。”然后抬起头,他对狐狸道。   是洛林。   原本占据铘身体时那层青灰的色泽已几乎全部褪尽,黑色麒麟甲逼得这个之前把所有人弄到穷途陌路的走尸王,此时反陷入了一种痛苦却无法挣脱的绝境。他控制着不停颤抖的手抱着怀里那具女尸,控制着她握刀的手,一边将他仅剩的那条仍维持着青灰色泽的麒麟臂伸向狐狸。   然后从掌心中溢出一片青灰色的雾气。   飘飘摇摇依稀一个人形的样子,在他掌心中停留片刻,发出一阵细微的低语般的声响,朝着狐狸伸来的手绕了过去:“给你。我、或者那块石碑下所压的东西,你若想要,拿走便是。放了她。”   狐狸闻言没有吭声。   那层雾气很快被他绕进了他的指尖,再透过他指尖渗透进了他的皮肤内。他皮肤由此泛出一层青灰,不出片刻又恢复了原本的色泽,于是朝后退开了一步,他不动声色看着那女尸在洛林的怀里渐渐变得模糊,仿佛忽然间幻化成了一团薄烟,随后渐渐消失。   这时洛林的手突然一拳朝着那正完全消失着的女尸挥了过去。   没有挥中。   因为拳头落下的一刹那,那具女尸彻底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洛林维持着那诡异的搂抱又攻击的姿势怔怔在原地跪了半晌,随后忽地站起身,将披散在脸侧一片乱发朝身后用力一甩,用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冷冷望向狐狸:“为什么放她离开,老妖。”   这时才意识到他声音已经完全变了。   变回了铘的声音,铘的眼睛,铘的神情。   他是铘……   狐狸和铘。转眼间全都站在了我的面前。   咫尺的距离,可是却又分明离得我很远。   我脑子里嗡嗡的,以至有好一阵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没听见,只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两个无比熟悉,却又好像突然间有些陌生的人。   全身剧烈地疼痛起来。   即便手被刚刚斩断的那一刹那,好像都没有那么疼过。却又无从宣泄。   只能慢慢吸气再呼气,直到那疼痛渐渐减缓,渐渐情绪变得不再那么完全失措,我听见狐狸道:“好在重新封印了那东西,否则麻烦就大了。”   “留那女人在,终会是个麻烦。”铘蹙眉,神情有种隐忍的愤怒。   “洛林既死,妹喜一人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你这么认为?”   “你不这么认为?”   两人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就在铘对于狐狸的反问沉默下来的当口,狐狸仿佛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般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俯身从地上拾起样什么东西,慢慢朝我踱了过来:“你还好么。”   我抬起我的断手朝他笑了笑:“除了这个,别的都还好。”   “疼么。”   这两个字让我眼泪差一点没忍住。   但奇怪的是我居然忍住了,然后点点头:“当然,不然你剁掉一只爪子试试。”   他闻言看了看我,皱眉啧了一声:“哦呀……真疼。”   我没有理会他对我所露出的这种含蓄的同情。   我不要他的同情。   这种表情让人很想过去用力抽上一巴掌。   可是抽不动。   仅有的那点力气支持着我摇摇晃晃朝黑子家的仓库处走去,眼角瞥见狐狸跟了过来,跟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朝周围看着,便问他:“洛林真的死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在麒麟魂魄彻底回归本体前他如果逃不出麒麟的躯体,那么,必然被麒麟的戾气杀死无疑。”   “那个跟你一起来的男人是谁。”   “他姓李,这村子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姓李,这村子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我能想到的人只有李村长那个因为带着新娘子出村就医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二儿子。“他怎么会跟你一起来的?”   “我在网上找到了他,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用他的拖拉机?”我笑问。   他便也笑了,眼梢弯弯,如两枚细巧的月牙儿:“是的,用他的拖拉机。”随后他将手里那把被他掌心捂热的东西递给了我。“他离开这村子那天,驾驶的就是那辆拖拉机,所幸这么些年他还留着它,否则也不会那么快找来这里,这地方因为养尸地的作用形成了很强大的结界,所以它是我能进到这里的主要媒介。”   原来如此。   我接过他手中那样东西,原来是锁麒麟。   “还给我做什么,我不想再丢掉另一条手臂了。”于是我皱眉道。一边想将它扔还给他,但想了想,仍是将它收进了衣袋:“洛林说,我手腕被斩断是你跟铘故意放任他这么做的,是这样么?”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此时会突然这么问他,因而怔了怔。   而我并不期望听到他的回答,所以我没有追问下去,只按着再次疼痛起来的手腕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但没走两步眼前一黑,我不由得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头很晕。”于是狐狸过来扶我的时候,我不得不这么实话对他道。   “你想去哪里。”他问我。   “一间仓库。”   “李家的仓库?”   “是的。”   刚点头,他在我肩膀上一按,我便感觉周围好像水波摇动般猛地一晃。   等那摇晃的感觉消失抬起头时,我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李家那个狭窄而凌乱的仓库里。   边上不远处摇摇晃晃站着满身血污的小邵,他好像已经神经失常了,抱着肩膀看着天花板,一个人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在说些什么。地上一片狼藉,充斥着血污碎肉和尸体的残骸,它们在空气里散发出的味道让猝不及防间闯入的我一下子吐了起来,吐了一地的黄水,然后抬头四下一阵扫视,直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我一把推开狐狸的手,开始在那一片混乱里用力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见状狐狸问我。   我没回答。   继续往前翻,片刻后终于在一堆木板和乱石下认出了那具我要找的躯体,她被之前的地震给压在了那些东西下面,出门时精心挑选的那件好看的衣服被血污成了一片绛红色,胡乱皱成一团,几乎让人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碎了的布料,还是她体内溢出的内脏。   于是我跪在那里格外小心地搬开那些东西,并在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从木板下露出来的那刻,迅速脱下外套朝那张脸上盖了上去。   “是林绢?”将她那双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用外套完全遮住的那瞬,我听见狐狸问我。   我点点头。   正继续将她身上的东西搬开,他走过来蹲下身朝她身上拂了一把,于是她身上那堆东西立刻就不见了,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且轻而易举。   这令我怔了怔。随后回头看看他,脱口道:“当妖怪真好不是么。”   他微微一愣。   久久没有吭声,随后将林绢的尸体从地上抱了起来,朝着我们来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走吧,送你去医院,顺便把她……”   “你能救她么?”   我的问话令他再次一愣。   碧绿色的双眼在周遭一片混沌的光纤中若有所思看着我,随后挑了挑眉,问:“你指什么。”   “救她,救活她,用你妖怪的法力。”   “你觉得妖怪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难道不是么?”   他再次沉默。   直到铘的脚步声从外头传了进来,在门口处停住,静静望着里头的我跟狐狸。   于是狐狸一掉头便朝着门外走了出去,径直从铘的身旁走过,随后道:“如果有起死回生之术,当年嬴政便能活到现在,很多人都能活到现在,那样必然天下大乱。”   “救不了她?”我问。只想要一个最简单直接的答案。   “救不了。”   淡淡三个字一出口,我呼吸停顿了数秒。然后坐在地上好一阵没有任何感觉。   时至此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从林绢死去那一刻,直到现在,那维持在我心里的仅有的一点点希望,被狐狸简单三个字轻轻打碎。   我曾以为妖怪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很多小说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着。   但我高估了他们的力量。   今次无论狐狸来或者不来,林绢都没有生还的可能。   我失去她了……我唯一的仅有的一个朋友。   她为了让我摆脱情感的困扰而丢失了她的命。   于是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冲了出来。   但我没有哭出声。   因为狐狸已越走越远,而铘在门口处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同它们的颜色一样冰冷。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感。   我失去了林绢。   我像失去了自己的左手一样永远地失去了林绢。 第216章 养尸地四十二   回去的路程令人意外的短。   就像狐狸让我一刹那从坟地到了李家的仓库,他用同样的方法带着我们这几人转瞬间回到了上海。李远山说他们来时也是这样过来的,狐狸让他坐在拖拉机上,他感到自己只眨了下眼睛,下一秒就到了黄泉村。   李远山就是黑子的二叔,也是那个同狐狸一起坐着拖拉机闯进了黄泉村的中年男人。   他被吓坏了,但是在医院里休息了一阵后他看起来好了很多,于是在狐狸被医生和警察叫去问话时,他坐在我边上陪着动完手术的我聊了很久。   他说他就是网上那个叫做“X”的人。在他无意中从那家大型网站上见到谢驴子的帖子后非常吃惊,于是三番五次地发信息给他们,试图阻止他们去黄泉村探险的打算。但他不知道他这样的做法反而引起了他们对黄泉村的兴趣,当然,这中间不排除何北北的暗中的推波助澜。   后来他索性不再去管这些人,谁知几天后突然狐狸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对他说要他带路去黄泉村。他又惊又怕,并告诉狐狸,那地方不仅仅是他不想去,而是这么些年来,他好几次试图进村去找他的亲人,却没有一次能成功进得了村。那村子是被诅咒了,所以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所以那么些年来警察说是要调查但除了最初的那几批之外,后来再也没人能进去过。   后来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进村的路,在路口远远地看了那村子一眼,觉得它就像个鬼,那么死气沉沉地瞪着他,吓得他立刻又逃了出去。   就那么一次,后来再也没能进去过,直到狐狸找上门。这个对于李远山来说有点古古怪怪的男人,像个女人似的,带着满身的香水味,跟他说要他带路进村。   他说不行,真的进不去。   狐狸说,能进,不信你开着那辆拖拉机带着我,我们再进去一次试试?   李远山说,他讲话时候眼神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去相信的东西,虽然他看起来很不靠谱。于是他当晚就收拾行李带着狐狸上了那辆十多年没有开过的拖拉机。   但他没想到那天晚上不仅他们两个,狐狸还带来了另外一个乘客。   她被带到李远山家里时把他吓的差一点要逃走,因为那是一具尸体,一具会呼吸,会动的尸体!他当时差点吓疯了,可是神使鬼差的,他没有逃走,兴许是觉得逃也没有用,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镇定地带着行李跟着那名叫胡离的男人同那会呼吸的尸体一起上了自己的拖拉机。   事后发现,他根本无需带什么行李。   因为明明开车需要几天几夜的路程,在他上了车后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到了。   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远山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他奇奇怪怪地看着我,用一种奇奇怪怪的声音问我:“他……他们都不是人对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麻药的关系让我有点难以发出声。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肯定不是人。虽然说是迷信,但谁说迷信就不可能是真的呢,他们是妖吧,或者鬼?”   我依旧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摸了把额头的汗,喝了两口矿泉水。   然后站起来,看了看空旷的病房,又朝病房门外铘的身影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我:“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那么多的事,他们会不会杀我灭口?”   他问这个的时候脸色发白,比他之前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脸色更加苍白。   于是我摇了摇头,用勉强挤出喉咙的声音对他道:“不会,你只管走就是了,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你见过的这些事、这些人,包括警察。”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叠声地说了好几遍‘我知道’,然后在狐狸进门的那一刻匆匆穿上外套朝外走去。   经过狐狸身边,连招呼都似乎忘了打,匆匆便跑走了。狐狸倒也不以为意,或者说,他根本就已无视了那个男人的存在,只径自到我身边站定,低头看了看我:“你怎么样。”   我动了动自己半边被包扎得跟木乃伊一样的身体,干巴巴道:“托麻药的福,从昨晚到现在,从没这么舒服过。”   “好好休息。”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我不由叫了他一声:“狐狸。”   他回头望向我。   “洛林的话都是真的么,你和铘为了杀死他,不惜废了锁麒麟。”   他眨了下眼睛,没有吭声。   于是我不得不将话再说得明确了些:“我是说,为了杀死洛林,这条胳膊是在你俩的预算之中么。”   “你想听实话么?”沉默片刻他问我。   我点点头。   “实话是,有些东西确实在我和那头麒麟的预算之中,包括他受制于洛林,包括他的魂魄出窍。”   “哦,是么。”   “但有些东西,直到我第一次联系上你之前,都还是完全不在计划之内的。比如铘的失去记忆;黄泉村外那道堪比天网的结界;还有……”   “还有什么?”   他欲言又止,不知是为了什么。   “还有什么?”于是我再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突兀问我:“你信我么,或者那头麒麟。”   这次换做我的沉默。   他于是笑了笑,替我把被子掖了掖好:“好好休息。三天后林绢要火化,她有没有通知的家人?”   提起林绢我胸口至喉咙处再次狠狠地痛了起来。   眼睛有些模糊,我一时无法看清狐狸那张脸,便别过头让泪水无声地从眼角便滑进了枕头:“她的亲人都在乡下,挺远。”   “给我电话,我替你通知他们。”   “我他妈没有他们的电话!”   这句话我是吼出来的。   吼完呆呆看着狐狸,然后感到一阵无法名状地疲惫。   “那我去查下她的手机。”狐狸沉默了下对我道。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他。只默默听着他脚步声从我床边慢慢走到了门外,然后消失在外面的走廊内。   随后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坟墓般的寂静。   我想起上一次也是在医院里,这么安静,林绢躺在病床上劫后余生。   那次周林救了她,将她从阴阳道上救了回来。   而这次再也没有类似的奇迹发生。   “奇迹。人们总在绝望的深渊里期待奇迹的降临,却不知晓须付出怎样的回报。”这时身旁忽然有人轻轻这么道。   一字一句,仿佛一眼窥进了我的心底。   我闻言立即想睁开眼,但一只手随即按在了我眼睛上,无比冰冷的一只手,极寒的体温自眼球直透进我脑髓。   于是被麻药弄得有些昏沉的脑子一瞬异常清晰了起来,我循着那方向道:“冥?”   他松开了手,在床边坐了下来。   一身黑袍罩着他的身体和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黄泉路上前来勾人魂魄的无常,但手中没有镰刀,只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杰杰说,你刚才致电给他说你想见我,是么。”   “是的。”   “为了什么?”   “想和你做笔交易。”   “是么?”我的话令他哑然失笑。他垂下头将他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看着我,又慢慢将视线转到我的断腕上:“什么样的交易。”   “一个死人。我想这世上只有你能赦免她,让她活过来。”   “是么?我以为你是要我给你续上你的断手。”他笑笑。   “能做到么?让她活过来?”我追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   只又静静看了我一阵,随后道:“凡是死去之人,无论是什么方式,什么原因,都只意味着一点——他的阳寿已尽。因此,将阳寿已尽之人复生,为逆天之举,天理不容,亦是对死者的不公。”   “她的死才是不公!”我道。激动得几乎要坐起来。   却随即被一阵剧痛压得重新倒回了床上,重重喘气。   “不公么。”他看着我,替我将散乱在脸上的发丝移开。“死亡没有不公。倒行逆施的复生才是不公。”   他的话令我意识到这笔交易是无法进行的了。   而乞求冥王,求他将已死之人复活,本身就是个可笑到了极致的行径。   于是我沉默,点了点头。   “那么你想用什么去换她的命?”却听见他随后这样问了我一句。   淡淡的,令我整个儿一个激灵。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用什么去换她的命,宝珠?”他再道。   我闻言立刻将手伸进枕头底下一阵摸索。   急迫得几乎将手腕上的吊针扯断,他不动声色看着,不动声色地在我将锁麒麟从枕头底下扯出来的时候,轻轻挑了挑眉:“它么?”   “是的,它。”   “你要用它换谁的命。”   “林绢。”   “我记得她。你朋友,那个经常跟你形影不离的女人。”   “是的。”   “她已经过了阴阳道。”   “所以我才来求你,请你用它来换她一条命。”   我的话令他再次看了眼锁麒麟,笑笑:“你舍得?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为了得到它争得血流遍野。你有它,你可以成神。”   “成神?”我不由也笑了起来,随后疼得一阵抽气。“不少人都这么对我说……”   “但是?”   “但是,”我望了望自己半边木乃伊般的身体:“你也看到了,不是么。”   “所以你不想要它了。”   “……我只是认为,与其它在我身边一无是处,倒不如跟了你,能一展它的宏图。”   “一展宏图……”这四字令他若有所思,随后目光转到锁麒麟上,伸出手指在那些细碎的骨头上一一抚过:“你这么认为的么,宝珠?它在我这里便能一展宏图。”   “没有什么人能比一位神更适合这样一件神物。”   “……说得倒也是。”   “况且它过去的主人也是个接近于神一般的人,不是么。可惜现在却莫名到了我的手里,我无法好好地拥有它,也没办法有效地操纵它……所以,与其最终有一天它会落在其他人手中,倒不如索性落在一个执掌人生死的神的手中。因为至少他对于生与死的欲望,没有凡人那么大。”   “呵……”   “所以,我只希望能靠它换回一条命,仅仅只是一条命。你觉得这笔交易可行?”说完,我用力握住锁麒麟,看着他那双夜色般幽深的眼睛。   他沉默着。   似乎在思考,随后笑了笑。   “可行?”我忙再问。   他站起身,再次朝我笑了笑:“你见过哪个神会接受凡人所抛弃的东西么,宝珠。”   我一怔。   没等回答,便听他再道:“没有哪个神会接受凡人所抛弃的东西,即便它是锁麒麟。况且,它对我来说亦没有任何用处,不是么?”   “可是……”   眼见他在说完那番话后便要转身离去,我急探起身朝他猛扑了过去。   想抓住他,想解释那并非是我要抛弃锁麒麟,我实在是除了锁麒麟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跟一位冥界之王去做交换……   但没碰到他身体,自己的身体却在突然间被一股力量反弹了回去。   一头撞倒在床上,并且再也无法从床上支起身体。   只能眼看着那黑衣男人如影子般无声飘向了病房门口,情急之下想叫住他,嘴却也跟身体一样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所以只能任由眼泪无声而绝望地被逼出了眼眶。   “睡吧宝珠,”最后我听见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整个儿融进了周遭的夜色中。   亦令我沉进了一片紧跟而来的黑暗和昏沉中。   我使劲挣扎。   不甘心就此失去意识,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无论怎样我仍想试着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所以我使劲用着一切方法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后来终于似乎成功。   我成功地睁开了眼睛,成功将自己从一片黑暗中拽进了一片阳光灿烂的世界里。   那真是个非常晴好的早晨,灿烂的阳光,带着栀子花香的空气,四周来来回回的令人平静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美好得好像一场梦一样。   也许真的是梦?   因为当眼睛终于能从骤然而至的阳光中辨别出其它的时候,我看到我对面的病床上有一张脸同我一样非常不适应周遭光线般挣扎着。   而那张脸是林绢……   于是我张大了嘴看着她,然后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会就此打碎掉这样一个美好梦。   随即发觉那只被我用来捂嘴的手是被洛林砍断并四分五裂了的左手。   而它此时完整无缺,就跟对面病床上的林绢一样,完好无损…… 第217章 养尸地四十三   几分钟后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林绢复活了。   我的断手复原了。   在我已经不报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它们突兀发生,好像一场梦。   但却是真实的现实。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狐狸很清楚地告诉我他复活不了林绢。   冥王很明确地拒绝了我用锁麒麟换回林绢生命的交易。   但是突然间,在一场不知道维持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的昏沉后挣扎着醒来,我发现林绢竟然复活了,甚至就连我的断手也再生了,除去没了那条在我手腕上缠了多年的锁麒麟,它恢复得跟从来没有被砍断过一样。   以至当医生进门例行检查时,我仍没有从这一切所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   我呆坐在床上呆呆看着那些白大褂来来往往,他们检查了我肩膀上的枪伤和腿上的折伤,但对于我的断手再生只字未提,甚至看都没多看一眼,然后他们去了林绢那边。同样的,没有对她死而复生有任何惊诧,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他们检查了她身旁仪器所显示的数据,又聊了阵,之后便离开了,似乎她从来没有在这家医院的停尸房里待过,似乎她从最初就跟我时在同一病房的。   我想一定是有谁暗中做了这一切。   那人在我被冥王催眠后的那段时间里复活了林绢,又再生了我的断手,然后他催眠了所有负责我俩的医生和护士。   但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谁能做到只有冥王才能做到的事?   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立刻起身到了林绢的病床边。   她在刚刚短暂的苏醒后又昏睡了过去,体温很凉,边上仪器显示的血压和心率都偏低。   但呼吸很均匀。   于是我轻轻推了推她,轻轻叫着她名字。   那么三四次后,她轻轻咕哝了两声,有点费劲地睁开了眼,朝我看了看。   “绢,”于是我提高了点声音再次推了推她:“你感觉怎么样……”   她皱眉。   或许是眼睛还没从周围的光线中恢复过来,她看起来有些发懵。   直到我第二次问她:“绢,你感觉怎么样?”   她喉咙里咔的一阵响,随后哑声道:“你是谁……”   我愣住了。   以为她仍没有看清楚我,当即凑下身子朝她靠近了一点:“绢,是我……”   “你干什么?!”她眉头皱得更紧,并分明地朝边上缩了缩。   她看着我的眼神真陌生……   陌生且防备。这真好像当头一盆冷水淋在我身上,冻得我全身猛一激灵。   “绢……”我试图再对她说些什么,但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急急转身便朝病房外奔去,跑进走廊避开林绢视线一阵干呕,呕得两眼发黑几乎要站不稳。   “你怎么了?”随后一只手突兀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闻声回过头,见到铘望着我。   目光有些疑惑,然后突然凝固了起来,他一动不动看着我的左手,随后眉头一蹙,将我这条手臂一把抓到他面前:“谁?这是谁做的?”   而没等我回答,他紧跟着朝我身后看了眼,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绢。   他嘴唇立刻冷冷抿了起来。   我不晓得他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这举动让我浑身紧张。   于是有些愤怒地将他手甩开,一边试图转身回病房,但刚一迈步便撞见里头林绢看着我的那双无比陌生的眼神,不由又倒退了回去。   一头撞在身后的铘身上,失去重心,被他伸手扶了一把。   “我也想知道这是谁做的。”站稳脚步后我对他道。   转过身,在他没看见我哭之前顺手抹掉了眼角边的泪,我再次朝林绢看了眼,随后有些话很突兀的便从我嘴里冲了出来:“你看,最近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你失踪;我和狐狸处不正常;林绢带我去了那个村子;村子里钻出了很多很多活尸……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人死掉;我的手被砍掉;然后林绢也死了。她就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洛林把她的身体剖开血流了一地,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你和狐狸都来了,你们杀掉了洛林,然后带着林绢的尸体和我出了那个该死的村子……”   “妈的,我觉得好像在那鬼地方被关了一辈子!”   “……你干吗一直这么看着我,铘?在那鬼地方你也是这样。无论我怎么叫你,怎么推你,你都这么不吭一声地站在那儿看着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像个木头人。但是这个木头人却跟狐狸一起设套子算计了洛林,顺便将我当了回鱼饵……”   “呵,现在你又问我这条手是谁干的,谁给接好的。”   “你觉得会是谁?”   “……算了……算了不说了……”   在说了那么多一堆话后,我突然才意识到我又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铘始终一言不发地站着,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因为从我刚才喋喋不休地开始后,他的目光就没再朝我这里看过一眼。   只是沉默如斯。   于是我摆了摆手一瘸一拐朝病房里走去。   即便面对林绢此刻陌生且充满戒备的眼神,也总比他的这种冷漠来得让人容易接受,我无法忍受在面对他时、在对他说着刚才那些话时,一边看着他这冷淡的漫不经心,一边回忆起自己手被砍断的那一刹痛到锥心的感觉。   我宁可去面对那个死而复生,但失去了记忆的林绢。   “那个村子,”但即将进门那瞬,却突兀听见他开口道。   我不由自主将脚步停了下来。   虽然甚至不确定他是在同我说话,仍是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而他确实是在对我说,因为那双冷冷的眸子此时冷冷地望着我,并用他冷冷的话音继续对我道:“那个村子,里头那座碑,下面千尺之内埋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比洛林凶险万分。一旦放出,势必天下大乱,所以在那之前唯有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洛林,才能设法在那东西冲出结界前将之重新封印。”   “是么。”   “但我受制于锁麒麟的约束,力量不足曾经的一半,即便同那老狐联手,速战速决也是绝无可能。所以,唯有脱离你和锁麒麟,我俩才有胜算。”   “哦。”   “但现在,那个死去的女人复活,你的断手重生,这两件事是怎样发生的,我对此却一无所知。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把锁麒麟重新戴上,让我感知一下你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等你不再需要它阻挡你力量的时候再设法把我这条手臂切断么?”我问。   他沉默了下,随后点点头:“如有必要。”   “你把你以前的神主大人手腕切掉过几次?”我再问。   他再次沉默。   随后道:“在她身边我无需使用锁麒麟被封印的力量,因那力量能为她所用,也只为她所用。”   “哦。”我点点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明白了,所以冥不接受用它来做交换的提议。”   “你找过冥?”   突兀间插入这句话的人是狐狸。   他提着一袋馒头站在走廊转角处,也不知来了有多久。   见到他我更想离开这地方。   但脚却跟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于是点点头。“是的,我找过他。我想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让林绢活过来的人。”   “同冥王做交易?”离得有些远,我看不太清狐狸脸上的神情,但他的话音听上去似笑非笑。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点了点头。   “你会被他榨干的,小白。”他好像笑了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如果能同冥王做交易,这世间会是什么样一种结果,你知道么?”   “他很干脆地拒绝我了,狐狸。”   “但林绢活过来了不是么?而你的手……哦呀,也恢复得不错。”   “……但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所以你最好听这麒麟的话,把锁麒麟带上去。”他道,一双绿幽幽的眼看着我的左手。   我觉得左手隐隐痛了起来,而本已擦干的眼泪又从眼眶里跌了出来,并且完全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他这一句话么?   “这件事以后再说。”于是在他能将这一切看清前我转过身,丢下这句话朝病房里走去,并在他跟来之前将病房门关上。   “你信我么,宝珠。”门合上那一瞬他没有阻止我,只在外头突兀问了我这一句。   第二次问到这个问题。   我抹掉眼泪没有回答。   洛林被狐狸和铘联手杀死了。   但有些东西似乎并没有随着他的死而消失殆尽,譬如他死之前盯着我的眼睛对我所说的那句话。   ‘可悲的梵天珠。’   你看,有时候一个敌人对你所造成的最强有力的伤害,并非是他能在你身上割开多深多长的一道伤口,而是让你的生活像一块玻璃般被轻轻划上了一道口子。   口子既不宽,也不深,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无论你怎样努力,怎样尝试用尽各种各样的方式,它永永远远在你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中烙上了一道伤痕,让你不论做什么,说什么,只要轻轻一个转身,便无可避免地同它直面到一起……   我听着狐狸随后离去的脚步声,感觉到了那道裂口扩散的声响。   咔嚓……   然后见到林绢忽然将视线转向我,有些顿悟地盯着我喃喃道:“宝珠……你是宝珠……”   “我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了呢……你是宝珠……” 第十一卷 4号间 第218章 4号间一   “4号间是地二唯一锁着的地方,他们值班时从来不进去,但他们从来不跟我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去,因为打卡机就在门边,所以进不进去就不是什么选择题。但后来我还是进去了,人总敌不过好奇心,何况都是放死人的地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分能看和不能看的,于是,那天晚上我打开了4号间的锁……”   ××××××   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被病房里突然亮起的灯光所惊醒。   虽然那些护士们很快拉拢了我床边的隔断,我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他们从外头推进来一个病人。她看起来好像病得很重,笼罩在被子下的身体一个劲地发着抖,嘴里模模糊糊不停在说着什么,又像哭又像是在笑。   过了会儿,可能是在药水的作用下很快就没有动静了,而医生护士们也因此很快离开了病房,随着灯光的熄灭周围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寂静,除了林绢身旁那些仪器嗡嗡的细响,以及那个新来病人略带粗重的呼吸声。于是我闭上眼试图继续睡,但脑子却总是清醒着,也许是因为边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多多少少总让人有些不习惯,而且那女人的呼吸声总是一抽一抽的,好像不停地在做梦,并且在梦里一惊一乍。   后来,大约又过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觉得有必要起来上一趟厕所。   正有点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厕纸的时候,突然听见边上那张病床上发出很响一阵抽泣声。   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极其突兀。我很难形容那到底是种怎样的声音,就好像人面对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一件极其悲惨的事而无法控制发出的那种哭叫声似的。但很短促,仅仅那么一下,戛然而止。等我掀开帘子匆匆朝隔壁那床看去时,只看到一团背对着我的身影,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在粗重的呼吸声里睡得很安稳。   那看来是个很强壮的女人。我盯着被子下那道健壮的轮廓曲线看时这么琢磨着。   这之后,直到天亮我都没能睡着,总算挨到早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会儿,但不多久就被过来量体温的护士吵醒。新的一天又重新开始,抽血打针吃药,如同吃喝拉撒一样依次循环……除此,剩下的时间就是对着对面林绢那张床怔怔地发呆。   她从复活后开始就一直处在偶尔的清醒和大量时间的昏睡之间。   医生说她心肺和肝脏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而手术给她排除大量淤血的同时也造成她元气的损耗,所以短时间内,她的恢复速度很难提高。   当然这对于原先的命运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如同神的恩赐一般的好。   一个人在失去了所有希望之后突然间绝处逢生,这叫奇迹。但人在面对奇迹的时候情绪很复杂,你无法单纯地说那是开心、激动,或者怎样的一种情绪。所以至今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仍像是在做梦,每天都在担心,生怕一不小心梦就醒了,我会再次回到七天前那地狱般的现实,面对着地狱般让人难以忍受的一切。   所幸每一天都这样平静无波地过去。   没有任何突兀的异状再次发生,没有任何改变。唯一在改变的是我和林绢的身体,虽然进展缓慢,好歹都在一天天地好转起来。从昨天开始林绢不再需要呼吸机,医生说再过两天那些心脏和血压的检测器也将会被取走,这都是好事。   “她什么病?要用这么多仪器?”又一次对着林绢的病床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听见隔壁床传来阵有些粗噶的话音。   这才发觉隔壁那个睡得连护士进来抽血都没能被吵醒的新邻居,这会儿已经睡醒,并且从床上坐了起来。   露在被子外的身体看起来果然很健壮,同她那张脸有些不太相称的健壮,因为光看那张脸的话她是个相当清秀,甚至有点妩媚的女人。但骨骼很粗大,于是令她体型看起来格外壮大,头部以下就像个男人,并且像个男人般大大咧咧地叉腿躺着,眯眼看着昏睡不醒的林绢。   “车祸。她在一场车祸里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愣愣看了她一会儿后我下意识答道。   她倒也不介意我这有些唐突目光,笑着抹了两把乱糟糟的长发,一边将身体朝上撑了撑起。   这动作让她很快倒抽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体。   “怎么了?”见状我忙问。   她闭着眼没吭声。   过了几分钟脸色慢慢缓和过来,吐出一口气,转过头让我看了她另半张满是淤青的脸,随后掀起了一角被子:“她也是车祸么?我也是。现在车祸太多,所以通常我宁可坐出租。”   我看到她手上和脚上都绑着绷带,右侧小腹上还擦了根管子。   “怎么发生的?”于是立即问她。   “我开车。开车……开车开车……开车开车……”她说到开车后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最初我以为是她回忆起出车祸那刹的恐惧心理所导致。但她重复得很机械,就好像一台机器好好地运转着的时候,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但轮轴还在转动,那样重复着转了又转,但就是无法带动机器继续前进。   “你怎么了??”这状况不由让人紧张起来,我使劲从床上爬起身想安抚她一下,但手刚刚伸到她面前,她突然转过头瞪大了两眼死死盯着我,从嘴里发出警报般一声无比尖锐也无比长的惊叫:“啊——啊——啊!!!”   随后猛地钻进被子里大声哭了起来。   直到护士听见动静匆匆奔进病房,她仍在被窝里哭着,一些浑浊的黄水和血水顺着被子里那根软管直流而下,很快涨满了一塑料袋。护士用力按住她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后匆匆朝那袋液体看了一眼,随后咕咕哝哝地将它换走了,临走用她有些严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道:“不要跟她说话好吗,她精神状况很不好,不能受刺激。”   “哦……”   然后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此时狐狸恰逢晃晃悠悠进了门,她一见到他立刻便不吭声了,脸色红了红。这里所有的护士见到他都会脸红,所以拜他所赐,这一层楼这栋病房总是护士来查房查得最勤快的地方。他弯眼冲那护士微微一笑,她便开开心心地出去了,甚至差点忘记了地上那袋换下来的液体。   直到她身影从病房门外消失,狐狸才拖了张凳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新来的病友?”随后他朝边上那张床看了一眼后问我。   “嗯。”我点点头。这是七天来我头一次回应他跟我说的话。   他眼睛再次弯了起来,随后许是嫌这地方太过安静,他开始哼起一支完全听不出调子的歌,然后把他从家里带来的保暖壶放到桌上,手在壶盖上拍了拍,咧嘴一笑问我:“好听不?”   狐狸在记忆上也许有一种极其优于人类的遗忘性。   以至他能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对我说了那些话后,短短几天里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好像我从没进过黄泉村,从没被削掉过一只手,从没有面对过林绢的死,从没有被他跟铘两个人同时欺骗过……   他能在短短几天里迅速恢复到从未发生过那些事之前的状态中去。   而这种可怕的能力我却没有。   所以我一声不吭地将头别到一边没有理睬他。   他见状嘻嘻一笑,取出水果刀准备开始削水果,却不知怎的忽然扭头再次朝边上那张床看了眼,随后鼻子轻轻吸了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这女人身上什么味儿,有些奇怪。”   “她接着导尿管的关系吧。”   “是么?”他闻言眉梢挑了挑,随后再次耸耸鼻尖:“好奇怪的味道。”   “怎么奇怪?”我问。   他却没有回答,只抖了抖耳朵,随后翘起了腿,开始津津有味地削起了手里的菠萝。   吃午饭时狐狸走了。   他每天都准时九点过来,然后待到十一点开饭时离去。这个时间是店里最忙的时段,杰杰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会在半小时后跟狐狸换班到医院来看我。   但通常杰杰待不到十分钟就会走,猫的耐心总是小得可怜,除了打盹和吃食的时候。有时候它干脆不来溜出去找母猫了,我倒也落得清静,毕竟从来没有哪只猫能像它那样啰里八嗦,所以它不来我反而能清静很多。   午饭依旧是当归木耳炖鸡子。七天总是重复吃一样东西难免单调,但任何食材经过狐狸的手总会很特别,最特别的地方就是连着让你吃上七天乃至七十天也不会觉得乏味。所以虽然天天都吃一样的午饭,天天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我仍会把碗里的鸡汤和鸡肉吃得干干净净。   没有谁会跟好味道和好胃口过不去的,不是么。   “好香……”啃着鸡大腿的时候突兀听见边上响起说话声。   那新邻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镇静剂所给予的强制睡眠中苏醒了,她揉着太阳穴眯眼看着我和我手里的汤碗,一边轻轻咽着口水:“医院里的菜闻着味道就跟坨屎似的,你这是自家做的吧。”   “嗯,家里做的,要不要来点?”我把另半碗汤和鸡肉朝她递过去。   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摇了摇头,并似乎有些厌恶般把头朝后挪了挪:“不,不要了,我很久不吃肉了。”   “哦。”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着碗里的食物。   但或许是因为边上总有双眼睛在看着,于是再次吃着时候,那些原本鲜美无比的鸡肉咬在嘴里似乎乏味了很多,以至于很快失去了原本的好胃口,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饭放回到了桌上。   “我让你吃不下了是吗?”然后我听见那女人再次对我道。   “当然不是。”我立即摇头,然后拍拍肚子:“今天带的量太多,我吃饱了。”   “有人给你做饭真不错,是你爸妈么?”   “不是,是店里的伙计。”   “你开店的?”   “嗯,一家小点心店。”   “点心店啊……真不错……”   “你呢?你做什么的?”   “我?”不知怎的这问题令她目光微微闪了闪,随后她将目光转向我,用一种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在殡仪馆做的。” 第219章 4号间二   新病友叫刘晓茵。   漂亮的五官,一米八0的身高,这本应是当模特的好条件。只可惜骨骼生得太大,多瘦看起来都有肉的,小时候又是念的体校,还进的篮球队,于是一副堪比男人的体魄让她注定跟漂亮衣服和T型舞台无缘。   这一点让她望女成凤的父母很失望。她父母都是工地上做包工的,在刘晓茵还是个洋娃娃般的小孩时,他们坚信她有着当明星的潜质,因为带去工地玩时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这么说。后来个子越拔越高,他们又以为她可以被选去当个模特。但谁想,一进初中开始她体格就越来越像个男娃,还自己擅作主张考了体校,进了篮球队,每天打球打得雄性荷尔蒙过剩,很快,连走路和说话都不再像个女人。   眼瞅着就把他们的希望一点一点掐碎在了时间的指缝间,也着实拿她没有办法。所以后来她报名参军,他们也没有拦着她,乃至她退伍之后谋了份殡仪馆的差事,更是连联系都变得稀少,除了有时读大学的小弟会打来一两通电话问问近况,几乎没人再来过问她的生活,甚至逢年过节也不催她回去,想来,也许每每亲戚间问起她是做啥的,说到在殡仪馆工作,总难免让人感到晦气,所以当爹妈的觉着倒不如索性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听上去有点悲哀,但刘晓茵说着这些时是满不在乎的。   她觉得这样挺好。   从小到大她就由着爹妈摆布,走路得什么姿势,说话得什么样子,穿什么好看穿什么不好看……却总在她爹妈奇怪的品味下被学校里的同学嘲笑个没完。所幸进了体校后她终于得到解脱,那是从身体乃至心灵的整个儿的解脱——不用变着法子捣腾自己的头发,不用想着明天到底该穿裙子还是裤子,只要抱着篮球在操场上随心所欲地跑来跑去就可以了,不会因为身高和体型而被人指指点点,更不会被人用一种奇怪的笑容瞪着自己,笑她是个做了变性手术的阴阳人。   但事实上这种困扰在她退伍后那段最初的日子里依旧纠缠过她。   比如找工作的时候,比如暗恋上某个男人,却最终只能被人当成哥儿们的时候。   那段时间大约持续了有两年。两年后,她因为组织上给介绍的关系,谋得一份在殡仪馆工作的差事,才让她生活逐渐步入跟体校时一样无忧无虑的正轨。   很多人听到殡仪馆这三个字时往往是忌讳的,甚至是谈虎色变的,好似那三个字里隐藏着些看不见的猛兽,毕竟诸如死亡,绝路,终途之类的字眼,总令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对其敬而远之。但对于刘晓茵来说,那地方毋宁是个安全的堡垒。无论是夜晚空无一人的死寂时,还是白天充满着悲伤的嘈杂时,总有一种气氛让她感到宁静。她无法具体地描述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那就好像是一只终日在躲避着什么的野兽,突然间找到了一处非常安全的地方,于是便将自己紧紧地藏在了那里,越深处越安全,越安全越让心灵感到平静……   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让刘晓茵将这处死者在人世所最后停留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晓茵看了眼自己导尿管下的袋子,对着那些依旧处在浑浊状态的液体发了阵呆,然后抬头问我:“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宝珠?”   我没回答。   因为从小到大我被很多人问到过这个问题,但知晓答案的我从来没能正面好好地回答过。   现在这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女人突然间也问起了我这个问题,我盯着她眼睛看了一会儿,寻思她是不是在自己工作的地方看到了些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些什么。   我见过一些同样在殡仪馆、或者在医院工作过的人在网上发过帖子,关于他们在工作的地方见到一些脏东西的事。他们侃侃而谈,甚至搞连载,让人如同看小说般津津有味。但其实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一种联想——一种在特殊的工作环境中见到了有些特殊的事情后所产生出来的联想,在脑中过滤后便觉得好像成了真,真的觉得自己见到了那些东西。但那种东西通常普通人是很难见到的,因为阳气盛,导致天目浊,即便真有脏东西作祟也很难通过眼睛去看见,除非开了天眼。当然还有百分之十左右的人是真的能看到,却又因此而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判断,在一切似是而非的推断中不断推测又推翻着自己。   想来刘晓茵也是其中的一个。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每当这样一类人以此种问题作为谈话的开场时,就意味着他们将对自己在工作坏境中所遇到过的一些神秘莫测的东西开始高谈阔论,就如那些真正经历过战争的老兵那样。   于是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保持沉默,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但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就在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狐狸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扑鼻的香水味。于是她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身妖娆的男人给转走了,一路盯着他直至到我床边,然后笑着朝我咕哝了句:“绝了,男人能长成这样美的哈……妈的我要有他这身材,我娘做梦都能笑醒了。”   狐狸是来给我洗头的。   每隔两天他就会来给我洗头,跟理发店里一样,把我的头平搁在床边,用泡沫搓匀了再洗干净,再吹干,再工工整整地在他小账本上记下:某年某月增加洗头吹发人工费五十块。   五十块。   在理发店洗剪吹也不过二十块,他就因为自己那张脸好看于是多加了三十块钱的容貌观赏费。   去他娘的容貌观赏费,他讹我总有法子的。   而我能应对的唯一法子就是沉默。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始终沉默着,直到他不再嬉皮笑脸地说些有的没的。   “喂,帅哥,你眼睛真漂亮。”可惜我不开口,总会有人开口跟他闲聊。之前是护士,现在是刘晓茵。   她在短暂的安静过后就开始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狐狸,仿佛完全忘了之前我跟她的谈话,也忘了自己身上那根让她很不舒服的导尿管。   “过奖。”狐狸回头朝她笑笑。   “不过这颜色真特别……绿色的。你猜我想到啥了?”   “啥?”   “以前在小说上见过,说妖怪的眼睛是绿颜色的,特别是那种活了很久的老太婆修炼成的妖精。”   “噗……老太婆妖怪……”   “笑什么?”   “美瞳,这是美瞳啊我的大小姐。”   “哦……原来是美瞳……我想呢……”狐狸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打消别人对他的疑惑,但这打消所带来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会儿,便听见刘晓茵又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哪家杂志做广告模特的?”   “杂志?”   “嗯,我怎么好像在哪本杂志上见过你。”   “一定认错人了,我是她店里的伙计。”   “伙计?”刘晓茵由此而再度安静了会儿,许是觉着没啥可再攀谈,但过不多会儿,立即有些恍然道:“哦,那个送鸡汤的人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他老公呢。”   这话冷不丁地让我肩膀僵了下。   之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两人的闲聊,毫无防备间猛一听这句话从她嘴里出口,我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所幸满头泡沫应是遮住了狐狸的视线,他仍用力将他爪子挠着我的头皮,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我头发打结总缠住他手指。而刘晓茵的注意力也很快被迫从这话题上移开,因为护士过来给她打针了。   不知怎的,她撩开刘晓茵被子的时候我感觉到狐狸的手顿了顿,随后嘴里发出轻轻啧的一声,又继续在我头发上搓揉起来。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没问出口,只固执地继续将嘴唇抿着,听着邻床护士笑嘻嘻对刘晓茵道:“有男朋友帮忙洗头可真好。”   “是啊,要是有个男人能这样对我,为他做啥我都肯了。”   夜里我再度失眠。   不晓得是因为刘晓茵的呼噜声,还是脑子里总想着狐狸的那个细微却又有些奇怪的举动。   甚至还似乎是因为小护士和刘晓茵的那两句短短的对话。   它们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在我脑子里转悠着,在万籁寂静的病房中,折腾得我脑子清醒无比,所以纵然明知道应该闭上眼,两只眼睛却始终睁得大大的,盯着头顶上那一片苍白的、带着点儿裂缝的天花板,任着那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循环盘旋。   “咔……”   十一点刚过一分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那道裂缝里传出一点声音。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头顶上滚了过去,好像一辆轮椅在那上面慢吞吞一路经过。   在到达窗户位置时那声音消失了。   周围再度寂静,我吸了口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想起床去厕所洗把脸,但脚还没着地,一抬头却见到窗玻璃上多了团白乎乎的东西。   它贴在窗上轻轻推着窗,把窗推得吱嘎作响,好像被风吹似的。然后一阵吚吚呜呜的哭声从窗缝外钻了进来,像只潮湿的手般顺着空气钻到了我身上,断断续续变成一些细小模糊的说话声:“痛啊……痛死了啊……唉……痛死了啊……”   随后我那只踩在地上的脚上蓦地一冰。   “啊——!”   就在我因此而猛地将脚抽回到床上时,隔壁床上兀地响起一声尖叫。   随后那张床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整个金属支架喀拉拉一阵巨响。   “刘晓茵??”见状我立刻跳下床将隔断一把拉开。正要朝她病床处奔去,却见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慌地瞪着我,朝我急急忙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把护士叫来……”随后她压低了声音对我道。   一边小心朝四周看了两眼,在周遭因她的安静而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寂静后,才慢慢躺回到床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又做噩梦了……你不要怕……”   “做噩梦?”她的平静让我略微放了点心,于是也坐回到了床上,然后将狐狸放在抽屉里的符取出来,不动声色贴到旁边的窗户上。   窗外那团白色的东西在刘晓茵惊叫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消失了,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贴上了符。   这么做的时候刘晓茵一直在看着我。神色有些疑惑,似乎想问些什么,但一直都没有吭声,直到我将符贴好钻进被窝,她才再次开口道:“真不喜欢医院。”   “我也是。”   “我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住院。”   “很不习惯是么。”   “是的,这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真多,之前去换药的时候还听护士说起,楼上今天死了个人。”   “哦……”   “呵,真好笑是么,我一个在殡仪馆做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白天死掉的人在夜里做噩梦。”   “你梦到那个死去的人了?”   “……好像是吧。”   “别乱想了,你又没见过那人。”   “是没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她在说了那两个字后忽然沉默了很久,于是我忍不住问她。   她摇了摇头,随后朝我看看:“快睡吧。”   “睡不着,我好像失眠了。”   “正巧,我现在也有点睡不着。”   “不如一起聊会儿天吧。”   “好的。想聊些什么?”   “……聊聊你的工作,比如,你在殡仪馆是做些什么的?”   “噗……你真有意思,宝珠。”   “是么?”   “嗯。别人听见我说到殡仪馆,都会习惯性把话题扯开,你却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呵呵……”   “我是殡仪馆保安科的。”   “哦……”刘晓茵是退伍军人,在保安科工作倒也正合适。“那边当保安应该蛮清闲的吧。”随后我道。这句话出口立即令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地大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她停了下来,目光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闪烁。   她闪闪烁烁地望着我,道:“我本来也觉得这工作确实是很清闲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这想法有了点小小的改变,所以出院后我打算把工作辞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么?”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第二次将这问题问向我。   我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我觉着你也信。”她手朝窗上指了指,随后头枕着手臂,朝我笑笑:“那就从刚开始那会儿说起吧。” 第220章 4号间三   女人是种奇怪的生物,胆小的小到看见只蟑螂耗子也能哭叫不停,胆大的神经却能比男人还粗线条,堪称人类界的藏獒。刘晓茵显然是后者。   从小到大她的胆子一向很大,追过小偷,徒手擒拿过歹徒,恶人里没见过能让她怕的,鬼神说对她来说更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那时跟她一起退伍后没找到合适工作的战友有好几个,但除了她之外,没人愿意接受在殡仪馆工作的差事。   她说那些人实在是很没眼光。一来,殡仪馆的保安工作基本上比较清闲,而且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错;二来,之所以很多人对殡仪馆里的职业敬而远之,主要是总会把殡仪馆同鬼魂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但她认为,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即便有鬼又如何,事实上人要远比鬼怪可怕得多,那些烧杀抢劫,坑蒙拐骗,无一不是人之所为,所以她觉得能在那样一种地方工作,没什么不好的。   那之后,不知不觉两个月时间很快就过去,她渐渐熟悉了那地方的整个环境,也熟悉了工作的所有程序。   她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保安室待着,盯着所有的监视屏,看看是不是会有附近的小孩翻墙进来练胆子,或者有情绪过于激动的家属闹出什么乱子。然后每隔一小时跟同事轮换着在殡仪馆周围巡视一圈,或者在最忙的时候去大厅维持一下秩序。   基本上是很轻松的,就是有时候一些家属巨大的悲痛会让她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尤其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他们在追悼厅里大声哭喊着,抓着水晶棺材死死不放,好像以此能让静静躺在里头的人重新苏醒过来,但最后总是只能以更大的悲伤和无奈看着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走,移向死者最后的归宿处。   最初目睹这一切,刘晓茵觉得这种场面让她跟那些家属一样崩溃,因为在这之前她都没有参加过一次葬礼。后来,她开始学着依靠甜食和上网去缓解一下情绪。   殡仪馆里有着不错的点心供应和相当畅快的无线网,甚至可以让人在闲暇之余打网络游戏。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平时里头的员工互相间很少交流,他们总是埋头各做各的事,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彼此间很少有什么交集,下班后更是各走各的,因此进去工作两个多月,刘晓茵始终没和里面任何人熟络起来,除了保安室那几个总是拿她体型取乐,但又对她那张脸有些垂涎的老小子。   不管怎么样,瑕不掩瑜,而刘晓茵总是能从一切不顺的地方中看到它们让人顺心的一面,尤其是在发工资的时候。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这地方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并且开始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她喜欢这地方的安静和人与人之间鲜少的交集,有时觉着,如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了,即便以后都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充斥着死亡和悲伤的地方,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过一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逍遥自在,她为什么还需要另外一个人介入她的生活呢?   但她那时完全没想到过,这一切并非是永久的。   就在夜班组的老王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后,刘晓茵的工作自第三个月开始被从日班调到了夜班。于是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立刻发生了一些变化,那变化不仅包括工作的时间,还包括了很多东西。   虽然同样都是做的保安工作,但日班和夜班却是很不一样的,比如白天有五名保安,夜里却只有一名;白天的巡逻工作都在地上,夜里的巡逻工作却都在地下。   在刘晓茵接班之前,那个老王已经在这个班头上做了整整五十年,风雨无阻。虽然之前她从没见过那老头,但早有耳闻,他在这地方的口碑一向很好,一个元老级的人物,却不知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年始终都只是个保安科普通员工。照他的资历至少保安科长总应该当上了,但他仍以七十岁的高龄守着那个岗位,既不要求升职或者调岗,也不要求退休。   有人说那可能是跟他工资有关,因为传闻他工资是保安科长的两倍。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至少刘晓茵在变动了岗位后,工资仍是老样子,除了多了一点点额外补贴。   也就是盒饭到快餐的区别,不过对于刘晓茵来说倒也无所谓,无论是白天工作或者夜晚值班,工作环境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没多大差异,唯一区别是夜里的事情要比白天多一点繁琐一点,但只要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夜班时间是从夜里八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   刘晓茵很清楚地记得她去值夜班的第一天晚上老王亲自来带她时的情形。那是个瘦削而严肃的老头,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健壮,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身体有病,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经历过一次中风。中风导致他半边手脚都不太灵便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也退化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终于从这个待了整整五十年的岗位上退了下来,把它交给了一个刚入行三个月的小丫头。   显见他对于刘晓茵很不满意,尤其是她的性别,因为从他们见面开始刘晓茵就总是听他咕哝着‘女人,怎么会是女人’这种字眼。   但他可能一点也不知道,馆里除了她这一个女人,着实也派不出第二个能胜任的人过来接替他的工作了。   “不要吃零食,不要喷香水,不要太吵,月经来时要搞干净。”   然后带着一脸明显的不痛快,老王对她讲了以上那几点工作守则。听到最后一句时刘晓茵有点不舒服,但碍于对方年纪那么大,也就跟之前一样,什么也没说地忍了。   之后,在他的带领下,刘晓茵第一次见到了这座殡仪馆的另一面。   如果说白天的殡仪馆是一座冰冷又死气沉沉的建筑。   那么夜里的殡仪馆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坟墓。   它巨大、空旷,且沉默。随着最后一个工作人员的离开,它抽离掉了代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生命的迹象,于是便在夜幕里看起来同一具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没有任何两样。此时,作为保安员便要负责将馆内所有主要入口的门全部锁掉,然后将所有的灯全部熄灭,只留保安室那个小小的地方一点灯光,这点光足够让人看清从保安室到员工电梯的那点路。   之前的三个月里,那架电梯刘晓茵只用它来往于一楼到四楼,而那天夜里开始,在接过老王给她的钥匙后,她便开启了一楼到地下二层的通道——   一条通往死者安息之地的通道。   殡仪馆地下室一共有两层。地下一层整个楼面都是停尸间,以及焚化炉。地下二层则是解剖室和给尸体做美容的地方,包括一间存放着历年来各种杂物的巨大仓库。   刘晓茵说,当电梯门在B1楼打开的一刹那,她曾有过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生与死被立刻分离开来的感觉。   界限是如此明显,以至她这么粗神经的一个人,竟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当然那也可能是空调的作用,因为老王说,地下室的空调常年都是保持在摄氏十度的,这是个非常舒适的温度。   说到这里时刘晓茵的身体突然间抖了一下。   然后她立刻拉上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头,只留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不知她是否是哪里不舒服了,正要想问她,却见她再次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与此同时我看到她身后站着个人影。也不知是几时出现的,一个穿了件病号服的脸色灰暗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酸涩和腥臭的味道,她直愣愣站在刘晓茵的身后慢慢朝四周看着,然后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于是我也同刘晓茵一样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不晓得她这样是不是因为也跟我一样看到了这个女人,她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抖得很厉害,但她目光始终只是看着我,对那个从她身上笔直穿过的女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由此可见她并没有看到。但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抖得那么厉害?   我没法去问她,因为那个面色灰暗的女人在到了我边上后就停了下来,两脚生了根似的站着不动了,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然后哭了起来。   非常绝望地哭,眼泪落在被单上很快就消失,但落在我身上消失前却留下极其冰冷的一种触感,这种感觉让人作呕,也是我最最讨厌进医院的原因之一,因为紧跟着她就会用她同样冰冷的手打我和抓我,并且用着她那个世界的语言和声音尖锐地冲着我大喊大叫。   而我只能当做什么都感觉不到般默默地忍受着。   “真冷啊……”几分钟后那灰暗的女人终于从我病床边消失,我听见刘晓茵长出一口气轻轻咕哝了一句。“窗关好没?五月份的天气怎么会突然这么冷……”   我没回答,而是掀开被子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朝房门处走过去。   透过门上那道玻璃窗,隐约可见一个人在外头的走廊里站着,刘晓茵看不见但从我的角度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七天来一直都没露过面的铘。   “你来干什么?”到门前我隔着窗玻璃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旋即转过身似乎是要离开,却又回头重新望向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   “要不要我留在这里。”   “我以为锁麒麟不在我身上后你就不需要再待在这附近了。”   “只要锁麒麟还在你这里,我就哪里也去不了,无论走多远仍须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铘比狐狸好的地方在于他总是实话实说,很坦白很实在,让人无须多费脑子。我把锁麒麟从衣袋里摸出来,打开门递给他:“还给你。”   他无声接过,然后掉头离开。   “是谁啊?”转身回到病床时刘晓茵吃力地抬着头问我。   “另外一个伙计。”   “啧啧……你伙计这么多帅哥。他怎么那么晚还上来?医院现在这个点也放人进来了?”   我抬头看了眼时钟,23点。“嗯,他来跟我要个东西。”   “哦。”   “对了,你刚才怎么了?”   “刚才?”她怔了怔,随后将被子朝身上又拢了拢:“刚才一下子感到特别冷,你难道没觉得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含糊地附和了声。   她就又道:“这种感觉让我想到我工作的地方了。那里常会这样,他们说是空调的关系,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周围温度一下子很低,但是温度计又好像没什么变化。所以三伏天我都长袖长裤不离身的,会冷得骨头疼,有几次还被冻感冒了。”   “避暑的好地方么。”我笑道。   她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她问我:“你见过停尸房吗,宝珠?”   我摇摇头。   “那地方可干净了,特别特别的干净,地板刷得跟镜子似的,一具具尸体躺在和墙壁一样白的床单下面,一整排一整排,一动不动。呵……你从没见过这种景象,见到了你会忘记怎么呼吸,还怕一呼吸会发现床单下面那些尸体也在呼吸……”说着她肩膀似乎微微抖了一下,然后用力搔了搔自己的手臂。   “会有这种感觉?”于是我问她。   “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后来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你的工作除了巡逻外还要去看那些尸体么?”   她沉默了下,点点头。 第221章 4号间四   殡仪馆B1层有两间能同时存放二百多具遗体的大型冰库。冰库也被称作停尸房,占地面积很庞大,温度也比其它地方更低一些,刘晓茵每天工作的最主要部分就是每隔两小时对这两处地方进行巡视,从门口一直到最里面的墙,在那些排列整齐的遗体中间穿过去,然后在墙上的打卡机上记录一下。   刘晓茵说这是她刚开始做这份工作时每天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她是个完全不信鬼神的人,在那之前也从不因为这工作会近距离接触到死者的遗体而有所忌讳,但当她在老王的带领下第一次进入那间巨大又异样干净的冰库的时候,突然间就生出了一种极为紧绷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因着她呼吸的暂时停顿而紧绷了起来。不知道是震撼于眼前那数量多到让她吃惊的尸体,还是同这些尸体的数量所反差出来的这个地方无与伦比的寂静。   静得连一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粗重。   所以在经过那些遗体时,她走动所带出的风哪怕只将遗体上盖着的白布撩起一点点波折,都能让她警惕地回头看上一眼,错觉那些尸体是不是在呼吸。时至今日,在她对那些尸体和那份工作早已习惯得如同日常生活一般的现在,她仍保留这种反射习惯,近乎神经质一般。   说到这里时刘晓茵停下来朝边上一张空床看了一眼,随后继续道:“值得一提的是,停尸房的打卡机边上有个报警器。”   老王说,那报警器连接着保安室的警灯,如果有人在里头触动它,哪怕是最轻微的碰动,也能让警灯亮起来,提醒保安立即进去查看。   但是停尸房里谁用得着去按那个报警器?刘晓茵当时难免有些疑惑。   而老王轻描淡写的回答则令人顿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说,死人啊,假死后活过来的死人。   那报警器是为那些在医院已被鉴定为死亡,但实际上只是处于假死状态的人所设的。为了防止他们死而复生后的恐慌,所以特地安了这个报警系统,那上面不熄的红灯虽然只有黄豆大小,还是能让人在黑暗里一目了然。   这一点初听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会越想越可怕,即便刘晓茵的胆子再大神经再粗。   假死状态中被送进殡仪馆,想想都不寒而栗……   不过,在老王工作的这五十年里,他说他从未见过那盏警灯亮起过。随后他将刘晓茵带到在第二间停尸房的墙角处。   那里有一道门。   进去一直往里有个小间,里面摆着些单体冰柜。那些冰柜主要是用来存放一些长期无人认领,或者对处置方式有争议、短期内无法进行火化和安葬的遗体的。听说最久的放了能有两年了,因为牵涉到官司问题,家人迟迟都没有来领取过。   每每想到这一点刘晓茵会有一种悲哀,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每次进入那个小间时总有点不太舒服,也是她逗留时间最短的一个地方。   而在巡视这几个地方后,别的地方就相对轻松许多,只要沿着走廊一直走,每个门打开一下,在门边的打卡机上做个记录,就可以了。B2楼尤其轻松,有时候还会碰到一些加班未走的化妆师或者解剖师,可跟他们聊上几句,然后回到保安室,过两个小时将以上的事情再重复一遍,如此循环,一个夜晚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最初的一年亦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直到第二年,当刘晓茵无论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工作的环境都已经非常熟悉之后,渐渐的,她发觉有一个困扰开始在她脑子里生成,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有时候她甚至为此而睡不着觉,拿她的话来说,那当真是闲的。   而那困扰便是——   她对于地下二层的4号间产生出了一种非常强大的兴趣。   “4号间是地二唯一锁着的地方,他们值班时从来不进去,但他们从来不跟我解释他们为什么不进去,因为打卡机就在门边,所以进不进去就不是什么选择题。”   由于老王退休刘晓茵接替了他的职务,所以这个工作也相应做了一些变动。也许是因为上面考虑到一个女人是无法像老王那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坚守在一个岗位上从不休息的,也可能考虑到新员工对加班费、以及各种各样津贴,不再会像过去的老员工那样淳朴,所以刘晓茵每周六都有她固定的休息时间,逢年过节也可跟别人轮换调休。而那些人就是刘晓茵在以上那段话里所指的“他们”——那些白班里资格比她老得多,但没人愿意接下这夜班固定职务的老保安们。   他们很不喜欢夜班,但还是接受了每周那么一两天的值班。   后来有一天,刘晓茵说她忘了确切是哪一天,有个老头在跟她交接的时候说到了4号间。因为她突发好奇地在临走前问他,‘秦大哥,地二的4号间到底是放啥的?’   老头似乎怔了怔,然后带着一种有些似笑非笑的口吻问她:‘老王没跟你说过么?’   她摇头:‘没有。’   ‘其实就是堆些杂物的。’   ‘是吗?你进去过?’   这问题老头没有回答,只是冲着她摆了摆手,随后模凌两可地耸了耸肩膀。   于是那天之后,刘晓茵就开始对4号间越发感到好奇起来。   4号间是B2层所有房间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在库房边上,一扇很小也很老式的门。   门上的锁也很老式,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那种铜锁,小小的一只,上面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老王带刘晓茵巡视的时候对它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说,“这地方不要进去。里头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只要在门边打下卡就行了。”   “那可以进去看一下吗?”刘晓茵问他。因为这是他一路而来第一次没带她进门的房间。   他摇摇头:“不能。”   “为什么不能?”   再问。老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让你别进就别进,这种地方走到哪儿都有它忌讳之处,我跟你说了你注意点就是了,况且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换句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晓茵当时是这么想的。   于是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刘晓茵从来只是打卡以及从那扇门前经过,而从未想过用她钥匙串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去打开它。虽然其实有那么一两次,她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把它打开了。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你做一件事,你却偏偏很想去做。逆反心理。   但她最终却又停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停手?”听到这里我不禁问她。   她迟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做一件事但突然间莫名又停了手的时候呢?”   我想了想,点点头,因为这种情况还挺多的,人有时候总会有点莫名其妙。“但你后来还是把它打开了是么?”然后我再问。   “是的。”她点头:“后来我还是进去了。人总敌不过好奇心,何况都是放死人的地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分能看和不能看的,于是,那天晚上我打开了4号间的锁……”   其实刘晓茵打开那房间的锁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的。   因为她在网上跟人说起了这个房间。   起先只是说起她的工作。长期的独处,为了打发闲暇时间的无聊所以她有时会在微博里发帖将一些关于自己职业的事情。她微博关注的人很少,原本是根本没想过会有谁能看见的,所以她将之当成一种自言自语。但没想到是,这些帖子被那几个关注她的看到了,并感到很有趣,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便有很多人因着她工作的特殊性而关注了她,并对她所说的东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比如停尸房,比如尸体,比如每天夜里殡仪馆无人的走廊里究竟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渐渐的这种暴露隐私般的叙述和被大量阅读这种隐私所产生的快感占据了她,他们总是这样那样地问个不停,好像她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也令她觉得好像在做一种奇妙无比的游戏,于是她开始对殡仪馆里的一切描述上了瘾,每天孜孜不倦地写,然后孜孜不倦地反复看着别人给她的留言。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提到了4号间。   那个她工作至今从没有打开过的房间。   之后有个人留言对她道:知道为什么老王不让你进那房间吗?我觉着里头一定有东西。   什么东西?她问。   那人答:鬼啊。殡仪馆里怎么可能没有鬼,看你第一篇帖子的时候我就想这么说了。   她忍不住点了个大笑的符号回那人:你别迷信了好不好,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如果真有鬼那在殡仪馆做事的人不都得吓跑了,还有谁会留在这里工作。我都在这里看了一年多的尸体了,几百具尸体,你说它们怎么就没有一个出来给我闹鬼看看?   那人也回了个笑脸给她,随后道:如果没有鬼,为什么殡仪馆里还给人设灵堂,还有和尚超度?你没见到不代表没有,不信的话你敢不敢到那个房间里去走一圈?   走就走,我从小到大还真不信这邪。   刘晓茵在回完这句后就再也没有上过微博。   第二天,她在巡视完地下室最后那间库房后没有同往常一样到4号间门口打卡走人,而是摸出那把牙齿都看不太清楚了的铜钥匙,将那扇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被开启过的铜锁用力拧了开来。   然后她连打了三个喷嚏,感觉到似乎有点特别的冷,但还是径直朝那个房间里 第222章 4号间五   房间里一团漆黑。   虽然走廊亮着灯,能照进屋里的光却微乎其微,只勉强让刘晓茵看清离门不远有个电灯开关,伸手就能够到,但它好像已经被锈住了,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掰动,然后刘晓茵觉得手上好像被沾到了什么,当时也没怎么留意,因为在头顶的白炽灯嗡嗡叫了一阵然后跳出光来时,她很意外地发觉到,这房间几乎就是空的。   应该是间废弃的解剖室,周围布着水管和水槽,但水槽都被敲掉了,只留下一些坑坑洼洼的水泥残留在原先的轮廓上,被水管里渗出的液体染得锈迹斑斑。   由于水管很多地方已经锈得开裂,所以这间房里湿气很重,大概正因为这样所以温度比其它地方显得更低,暗黄的锈迹沿着水管周围一路蔓延到墙角,把角落里几盏破旧的手术灯也给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它们被一张同样破旧的手术台靠边压着,手术台上堆着几件工作服,脚底下摆着只痰盂,除此,就什么都没有了,这间唯一被锁着的房间里除了几件垃圾外什么也没有。   那么普通,未免让怀着种种猜测而来的刘晓茵有些失望,但她仍是忍着里头难闻的气味拿出手机在房间里拍了几张照片。   特意选了最脏的地方拍,因为拍出来的效果比较好,也比较有代表性。   不过越脏的地方气味越重。这地方被锁得实在太久了,里头充斥着一股陈年灰尘被密闭的空气发酵出来的霉味,还有隐隐一种尿骚似的臭气,所以纵然对停尸房的尸臭和防腐剂味道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但当拍到一张布满了密集锈斑的照片时,刘晓茵还是忍不住靠着手术台休息了一下。   她被那味道和照片的视觉效果呛得有点头晕。   等缓过劲来打算离开时,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碰到了样什么东西,起先以为是手术台上的罩布,但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一把头发。   说到这里,刘晓茵停下来轻轻吸了口气。   然后自言自语般道:“活到那么大,我能真切感觉到怕的机会并不多。第一次是我离家出走,被我爸找到了,他拿出棍子红了眼像个疯子似的揍我……而第二次,就是在4号间突然看到那把头发的时候了……当时我被吓得差点就逃出去。”   “然后你怎么样了……”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做了件蠢事。”   刘晓茵不知道为什么手术台上会有那么大一把头发。   当她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是颗人头,所以着实是被吓到了。   随后意识到那仅仅只是一把头发。   它被床上的制服给压着,露出的那部分整整齐齐躺在手术台中间,仿佛被精心梳理过,并在最上端用红绳扎着绕了几个圈。   看起来像扎辫子,又不太像,那根红绳将那把头发分成了两截。   所以让它乍一眼看上去就根颗人头似的。   意识到这点,刘晓茵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机将它拍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幕绝对会引起那些追看她微博的人的浓厚兴趣。   人对诡异的事物好奇心由来已久,并带着种叶公好龙式的喜爱,所以很多人虽然怕鬼,却又对鬼文化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痴迷,这也就是为什么刘晓茵的微博会吸引来那么多观光客的原因——   即便他们从未从她这里得到过任何关于鬼是否真实存在的答案,但只要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也足以令他们兴奋许久。所以,半小时后当刘晓茵把那些在4号间所拍的照片编辑好准备传上微博时,她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想象得到那会引起怎样一种热闹的效应。   必然是十分有趣的。   但就在即将点击发送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因为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做过,也不知这么做是否会让她违反了工作规定。   所以在迟疑了一阵后,她没有把照片发上网,只是在微博里找到了那个激她做了之前那一切的人,然后把那几张照片通过私信发给了他。   ‘说到做到了。’传完最后一张照片后她留言道。   然后准备下线,却不料很快就见到了他的答复:   ‘你很漂亮。’   异性恰如其分的恭维很容易让人飘飘然,尤其是网上见不到面的那种。   有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   而这大概也就是刘晓茵为什么会在拍那张头发时,会采取合影式的自拍,将她的脸同那把头发一起拍进了画面里。   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张脸。   但矜持还是要的,所以她没有给予那句话以任何反馈,而是静静坐着,看他接着是否还会再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4号间么?’过了大约十分钟短信再次过来。   刘晓茵答:‘是的。似乎是一间废弃的解剖室。’   ‘墙壁看上去很潮湿,里面有漏水么?’   ‘是的,水管太旧,有点渗水。’   ‘这房间被锁了有多久了?’   ‘没问过,不过好像从老王在这里工作时起它就没被打开过吧。’   ‘那得几十年了。’   ‘是的。’   ‘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一个被密闭了几十年的潮湿房间,里面那张床上的床单和制服却一点腐蚀的迹象也没有,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句话让刘晓茵一时有些懵,以至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根本没有注意过这点,也完全对此没有一点概念。所以在打了几个不知所云的字后她又默默把它们删除了,然后对着电脑呆坐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到点,便准备起身去进行她当夜第三次的巡逻。   但这时对方却再次发了条短信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4号间里会有这么一把头发?’   刘晓茵原想暂时不作理会,但不知怎的仍是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回:‘没有想过。’   ‘那么你知道在断发上扎红绳有什么含义么?’   ‘不知道。’   ‘呵……你在那种地方工作却连一点忌讳都不懂。’   ‘你又想说它跟鬼之类的有关了是么?’   ‘其实我也不想说这些,但看在你是个美女,我有点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怕我被鬼抓了去?’刘晓茵边打字边笑,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然后她看到对方将她那张同头发合影在一起的照片反发了过来:‘老实说我真没想过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女人会长得这么漂亮。’   ‘不用再恭维我了,我得去巡逻了。’   刘晓茵回是这么回,但屁股仍牢牢地黏在凳子上。   随后转过头照了下镜子。镜子里那张脸在脱离了她体形的束缚后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从十六岁时开始就应该当模特的美人。于是下意识伸手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脸却一僵。   她看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暗黄色的东西。   这东西来自她手指,她立刻将它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随即闻到那上面扑鼻一股淡淡的臭味。   跟4号间里一模一样的气味。   而手指上那些暗黄色的东西,很明显是充斥在4号间墙壁上的锈水……   ‘断发上扎红绳,意味着那头发的主人死而有怨,且无法超度。’   这时她看到微博的私信框上跳出这样一行字。   刘晓茵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刚刚短暂的开心荡然无存,她以最快的速度在回复中打上‘放屁’两字。   但还没来得及点发送,身后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嗡的声鸣叫起来。   她手一抖把那两个字给删除了。   因为那突兀鸣叫起来的东西,是老王所说的那个几十年都没有响过的警报器。 第223章 4号间六   警报来自2号停尸房。   刺眼的警灯闪得让人喉咙一阵阵发干,手忙脚乱间,刘晓茵不假思索一把抓起钥匙和电棍就直奔向B1楼。   她说她当时有种头皮都要炸开的感觉。   心跳快得好像随时都能从喉咙里冲出去一样,说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惊恐、还是出于对一个全是死人的地方却响起活人才会按动的警铃声而刺激出的兴奋。   所以当跑到2号停尸间门口时,她两条腿都在微微发抖,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让她手脚冰冷,但她仍是以最快的速度将锁打开用力推门而入,然后一边摸着墙上的开关,一边对着里头大喊了一声:“谁?!”   雪白的灯光唰地照亮了整个冷藏库。   同时也让刘晓茵那声喊叫显得有点孤零零的可笑。   因为展现在她眼前那一排排尸床一如既往地安静和整齐,包括那些被浆洗得笔挺的尸布,它们同它们下面所遮盖着的遗体都好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一目了然间,别说活人的影子,就是连鬼影也不见一个。   见状她稳了下呼吸然后再次朝周围扫视了一圈。   仔仔细细地把每一张尸床每一片床底以及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个遍,停尸房的灯亮得连影子都无处遁形,但她仍旧没能从这一目了然的地方发现到些什么,所以基本可以断定,这里头同往常一样没有发生过任何异状,更没有任何尸体‘死而复生’。   但既然这样,那墙壁上的警报器为什么会响?   它顶端处那个从没亮起过的小黄灯一直不停地闪烁着,这是有人触动过它的最好证明。但既然不是内部有人按它,那么必然是有人进来过,可是刘晓茵进来时停尸房的门分明是锁着的,而开启它的钥匙一把在她身上,一把在保安室,所以除了她以外,根本就没有人能从这个基本上时密闭的冷库自由出入。   那么警报器到底是怎么会被摁响的……   想到这里刘晓茵感到自己喉咙有点儿发紧,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微博上那男人曾所说过的某些话,并且目光很不受控制地瞥向了对面墙角处那扇小门。   那扇通向单体尸柜室的门。   每次例行巡查过后她都会把它关上,很随手的一个动作,几乎同呼吸一样习惯成了自然。但当晚不知是警灯闪烁的光线,还是刘晓茵心理作用使然,她感到那扇门似乎微微朝外斜开着。只是距离太远,她很难将之看得真切,于是便想走过去确认一下,可两条腿却有种灌了铅似的沉。   这是当晚她第二次被吓到。   因此紧握着手里的电棍,她有点迟疑地在停尸房门口站着不动,一边死死盯着前方那扇不知道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着的小铁门。   那样大约僵立了三四分钟,她最终还是朝里走了进去。   “你说人为什么很容易对一些看上去违背常态、并难以被看清本质的现象产生出恐惧?”说到这里时,刘晓茵问我道。   我摇摇头:“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疑心生暗鬼。一旦陷进这样一种状态,人往往会把事情想得很复杂,乃至偏离了找出真相的轨迹。所以,当被一个看似复杂的问题所困扰时,不如索性把它看得简单一些,这样解决起来也就容易得多。”   “是这样么?”   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模凌两可。随后她低下头,牵了牵嘴角:“……这是当兵那会儿听别人说的,也是当时的我这么认为的。”   刘晓茵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该为了网上那种轻飘飘的迷信话而扰乱了自己。   世上哪有鬼,只有疑心所生的暗鬼。   这想法让她一下子释然,两条腿也因此变得轻松很多,于是像平时一样,她沿着尸床正中间那条白色的地板分割线径直朝对面走过去,走得全神贯注,甚至没和平时一样回头去看一眼尸床上那些被风带得微微晃动的白布。   所以在她衣摆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重重钩了一下时,她完全是毫无防备的。   于是她生生被惊得一个激灵。   以为有谁偷袭她,当即急转过身抡起手里的电棍就要朝后打。但当她看清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钩住了她时,她再次被激灵灵吓出一头冷汗。   因为那是从尸床上垂下来的一截蜡黄的手臂。   不知什么时候从盖尸布里伸出来的,硬邦邦像只钩子,在刘晓茵一心朝着小库房走去时钩住了她的衣摆。   这巧合不仅令刘晓茵猝不及防地差点摔倒,也令尸床上那具尸体大半个身子被拖得朝外头斜挂了出来,露出一张同手臂一样蜡黄的脸,面无表情斜耷在尸床边缘,两只眼睛睁得很大,直愣愣对着刘晓茵的方向,好像在无声无息注视着这个被它一下子给吓呆了的女人。   过了很久刘晓茵才从这突兀的遭遇中缓过神来。   虽说她天生胆大,也早已对殡仪馆里各种各样的尸体习以为常,但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以这样一种方式面对,却是有史以来头一次。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这尸体活了,直到后来反应过来,那闪烁在尸体瞳孔内有如生命般晃动的光其实只是头顶日光灯的作用,她才长出一口气,随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它那只手从自己衣摆里拿开,重新塞进尸布下面,再把那张被拖动出来的尸床朝原本的位置处用力推了推。   这个时候她才重新并仔细地朝那具尸体的脸打量了一眼。   她是个二三十来岁的女人。活着时应该挺漂亮,但人一旦死了,多漂亮面容都会有所变化,比如五官会往下凹陷,这造成脸上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的大。   刘晓茵看了会儿忍不住伸手在那双眼皮上撸了一把。想替女尸把眼睛合上。但刚把手移开,那双眼就又睁开了,还好像动了下眼珠似的,里头有光微微闪了闪。   这情形让刘晓茵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然后很快明白过来,那其实又是头顶上灯光的关系。那样亮的光照在眼睛里,只要有稍微一点点光线变化,就能造成眼睛看上去像是在动,没什么特别的。尽管如此,她却也再不愿去碰那双眼睛了,因为她想起前阵子似乎有同事跟她说起过,人工为不肯合眼的死者把眼皮合上时,是要有一些注意事项的。   比如准备一些道具,还要按照规则念些什么,不然会不管用。   当时她听过就算了,毕竟也不是只是从事保安工作的,没往心里去。所以等到她想回忆时,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将视线从那双眼睛上挪开,然后将白布拉好,把那张枯黄的脸和脸上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重新盖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这当口突然听见门口处有人大声问她。   由于问得实在突兀,这让全神贯注在那具尸体上的刘晓茵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于是那块白布立刻从尸体上滑落了下来,门口的人见状立刻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责怪道:“喂!不知道当心点吗?你看管尸体的,又他妈不是参观尸体的!”   来者是馆里的遗体运送工。   相比其他员工,这些人平时跟刘晓茵交集比较多,因为经常要通过她打开停尸房以给他们送进或者运走遗体。   不过彼此间话很少,因为这些人性子很粗,平时荤段子很多,有时候肆无忌惮的,所以刘晓茵能不同他们说话尽量不说,免得自己的身体和脸成为他们无数段子中的一则。但运送遗体时他们又是极其严肃的,种种忌讳也比其他工作人员都多,所以尽管说得难听,刘晓茵倒也不以为意,只默默让到一边,看那两人轻手轻脚拾起地上的白布,再将它仔仔细细给那女尸盖好。一边嘴里似乎在轻轻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直到一切搞定后,见他们将尸床调了个头然后朝门口推去,刘晓茵才立刻叫住他们,问:“她今晚是要火化么?”   “明早,”其中一人回答:“因为是自杀的,所以选了明早的吉时火化。”   “她自杀的?”   “是啊,上吊。听说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舌头弄进去,不过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只有等明天找家属来想办法了。”   “找家属?不用胶水么?”   听她这么问,那人回头用一种看行外人般的轻视斜扫了她一眼,道:“当然是找家属问清楚了她的遗愿再自动合眼最好了,本来就死得怨气重,能消除一点是一点。”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然后看着刘晓茵的身后,皱眉问:“这台报警器怎么了?上面黄灯在闪。”   “哦……”见他这么问刘晓茵忙回答:“刚才保安室的警灯亮了,所以我下来看看。”   “警灯亮?你应该知道这东西几十年都没被用过吧?”   “我知道,所以我想可能它是出什么故障了,也许明天找个人来看一下比较好。”   “是的,最好找人来看一下。”咕哝着,那人忽然又折了回来,径直从刘晓茵身边走过,到她身后对着墙边那扇小铁门用力拍了一下。   小铁门砰的声合上了,他看了眼刘晓茵,有些不满地道:“这门你检查完后没关么?下次可得注意了,这要被上头知道起码扣半个月工资,长点儿心吧。”说完,他便转身跟他同伴一起推着尸床离开了停尸房,留下刘晓茵一人在这冰冷宽阔的冷藏库里呆站着,然后,突兀地被股冷风袭来般的感觉冻得激灵灵一阵寒颤。 第224章 4号间七   那具女尸是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时被火化的。   不知出于什么样一种念头,火化前,刘晓茵悄悄跑去灵堂看了她的追悼仪式。   她躺在一副透明棺材里,画过妆的脸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似的,面色红润,身上穿着套婚礼用的白纱裙。看上去很漂亮,也十分安详,跟刘晓茵在停尸房里见到她时那种死气逼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但只要稍微靠近点,仍可看出她两只眼半睁着,仿佛在静静地朝前看着什么。   化妆师说,他用了很多方法但都没办法让她眼睛完全合上,然后半开玩笑地对刘晓茵讲,也许她一直不肯闭眼,是想等她老公来能看他最后一眼。   但直到追悼会结束她老公也没出现过。   他们说这女人就是因为他而自杀的。在他们婚礼的前一晚,那男人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说他俩其实并不合适,就算奉子结婚也勉强不了,要跟她结束。   发出这么突然一条短信的时候,他已经在地球的另一边,躲得远远的,像只机灵的鸵鸟,把一切愤怒和悲痛都留给了这个女人。于是一时气急攻心,她当晚就在他们的新房里用一根绳子拴在气窗上勒死了自己。   多可悲。   其实,这件事只要那男人肯直面她,面对面跟她谈,面对面承受一切随之而来的来自她内心发泄而出的怒火,那么无论最终结果会是怎样,事情也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所以她死不瞑目。   真的死不瞑目。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的家人不仅在殡仪馆里给她安排了七天的超度,还在第八天也就是火化当天的早晨,又附加了一场。这从时间上来说是个特例,通常殡仪馆的超度都是在晚上七点到十一点的时间段进行,但这种非自然并且带有戾气而死去的人,超度的时间和长短总是会跟平常的不太一样。   而这也是刘晓茵自进殡仪馆工作以来第一次目睹别人葬礼上的超度仪式。   十三名和尚围在棺材前,一边绕着圈,一边对女尸诵着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但很庄重,也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感到压抑。然后香客示意死者的家属到棺材边同她说话,离得远,刘晓茵听不清楚家属在对她说些什么,但每说一句,香客便有些无奈地摇一下头,显然他们说得都不对。直到大约半小时后来了一个抱着个婴儿的中年女人,她将怀里的婴儿交给死者那哭得已经失了声的母亲后,到棺材边对着棺材跪倒,边哭边大声说了句:“丽清啊,你的囡囡我还给你妈妈了,我们对不起你!求求你好好走吧不要再想不开了!求求你!”   之后很突然的,似乎只是一眨眼的间隙,那女尸半睁着的眼睛突然间朝正全神贯注望着她的刘晓茵看了一眼。   至今刘晓茵仍说不清当时那一幕是她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   但她当时确确实实是被吓得一跳。   随即揉了揉眼睛想再看看清楚时,却见那女尸的眼帘被香客轻轻一撸,之后就彻底合拢了,再也没有睁开来。见状和尚们停止诵经摇响了手中的铜铃,随后周围的观礼者呼啦啦一下立刻朝遗体处围拢了过去,哭号声瞬间此起彼伏,并在这样的悲怆和混乱中,那口棺材被缓缓推走了,推进了火化室。   这之后整整一星期,刘晓茵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女尸朝她投来的那似有若无般的一瞥。   她是从不相信什么鬼神的,可是那一幕却着实让她出了身冷汗。还有停尸房里突然亮起的警灯,以及那扇明明她记得是被她关上、却不知怎的却是开着的冷藏库的小门。   这一切都是在她打开那间4号间之后发生的。   但她当时完全没将它们联系到一块儿过,甚至几乎都快把那个小房间给忘了,如果不是后来再次发生了一些事,迫使她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房间,并将在那房间里所见到的一切回想起来……   那是在自杀的女尸被火化后的第二个星期,刘晓茵和往常一样开着她那辆二手奇瑞去殡仪馆上班。   那天她情绪本是挺好的,因为两天前修理工到停尸房检查了那台报警器后,发现它由于过于老旧而导致各条线路都发生了不少的问题,这些问题随时会引起它的假报警,所以在无人碰触的情形下它会自动触发,这一点并不奇怪。   于是上至殡仪馆的领导,下至刘晓茵,在听后全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刘晓茵。毕竟如果不是机器出问题,那会是什么问题?   庆幸的是她完全不需要再面对这种诡异而糟糕的问题。   因此,很快她便不再对那女尸的事情继续胡思乱想,生活状态也因此很快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上班下班,巡逻网聊,简单而平静。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些天来她始终没再见过那个男网友上网,无论QQ或者微博,自那天他俩关于4号间的谈论过后,她就再也没见他露过面,并如同过去那样在她的帖子里留下只字片语。   最初因被那女尸的事所困扰,刘晓茵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后来渐渐觉察到了,却又出于女性的矜持,虽然有些念想,却始终没有主动去发过一次问询的消息。   直至那天在上班的路上,她终于决定要采取一下主动,因为她想了两天后总算是想到了一条能主动联系那男人、又看起来不那么像无事去骚扰别人的理由——   也许同他聊聊那台报警器是个不错的话题。   这么想着,她不由自主对着汽车的后视镜照了照她的脸,然后想到脸部以下她那副粗壮的身体,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也有类似叹气般的一阵轻响飘了过来。   她吃了一惊。   那会儿她正把车驶进殡仪馆的车库。   周围很暗,但她面前那块车窗上的反光却特别亮。反光中她清晰看到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女人在她后车座上坐着,脸很模糊,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清楚。它们睁得很大,大得好像两个黑洞似的,透过车窗的反光直愣愣看着刘晓茵,就像第一次在停尸房里刘晓茵撞见她时的样子。   然后张开嘴,似乎有气无力般从嘴里发出一种又好像叹气,又好像说话似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女人一伸手朝着刘晓茵肩膀上笔直抓了过去。   刘晓茵这一惊惊得头皮都抽紧了。   完全凭着股本能猛踩住煞车一把将车灯打开,随后抓起副驾驶座上的铁扳手就想朝身后扔。   却在转身后发觉后车座上根本就是空的。   没什么叹气声,更没什么穿着婚纱的女人……   “是错觉么?”听到这里见她一下子止住话音发起了呆,我不由问了她一句。   刘晓茵似乎是有点沉浸在她之前那段描述的回忆里。好一阵都没有回应我,直到我忍不住再次问了她一句,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吸了口气,然后朝我看看:“错觉?那时候我倒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毕竟有什么东西会凭空出现又他妈凭空消失呢,是么?又不是变魔术。”   “……那后来呢?”   “后来我手机响了,是我领导打来的,他急吼吼地对我嚷,刘晓茵你他妈还没做交接到底上哪里混去了,等下有具新尸要送来,情况有点特殊,你得给我好好看着点!”   “尸体也分特殊和不特殊么?”   “嗯,是的。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一点,后来才知道,有些尸体因为来源的地方以及它的本身,所以具备着各种各样的特殊性,而那天晚上我科长所对我特意关照的那具新尸,则尤为特殊。” 第225章 4号间八   那具尸体是被警方从附近的警局运来的。   死者是一起谋杀案的受害者,三十岁左右的无名氏,脸被强酸毁了容,因此尸体在警局的解剖室停放了快半年至今没人来认过尸,也还没能锁定嫌疑犯的目标,所以现在被转到了殡仪馆里继续保存。   起先刘晓茵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   和平时一样签字盖章在电脑里存入编号,然后在等尸体进行过新的消毒处理后,带着钥匙同警方工作人员一起把尸体运到地下存尸处。唯一不同的是,由于之前尸体存放的时间太长,普通冷冻已经没什么明显用处,所以需要比较特殊的容器才能更妥善地将之保存。因此B1楼的停尸房自然是不能用了,刘晓茵在上司的示意下将它送去了B2层,因为只有解剖室里才有装满福尔马林的冷藏柜。   在那里刘晓茵第一次看到了那具尸体原本掩盖在白布下的样子。   就看了一眼,在他们拉开白布把尸体从尸床移到防腐剂容器边的时候,她看到一团灰褐色的皱巴巴的东西。依稀好像是它的脸,被防腐剂浸泡得黏糊糊的头发把它整张脸几乎全覆盖住了,只有两只眼睛露出在发梢的间隙,似乎紧闭着,眼皮以螺旋状凹陷在眼眶里。   之后没再能看第二眼,因为它很快被放进药水里并被推进了冷藏柜,然后一旁的运尸工从口袋里掏出卷黄色的纸——就是殡仪馆小卖部有卖的那种符纸,贴在了柜门上。   “这是做什么,驱鬼啊?”边上警员见状笑问。   运尸工也笑了笑,回答:“老习惯啦,你新来的吧?”   然后几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出去。   刘晓茵跟在他们后面,因为他们走后她还需要填些表格,不过实在也没什么好写的,这具尸体公开的资料几乎没有,连名字也是,只有一个代表它停放序列的编号,所以刘晓茵草草填了几笔就算完成了。然后锁上冷库门准备离开,但刚转过身,却突然看见有团黑色的东西在她眼角边一闪过。   她立刻朝那方向看了眼,发现那是团头发样的东西。   贴着冷库边的墙角朝前面的手术台方向滑,速度很快,像只老鼠一样从手术台下滑了过去,而在手术台前操作着的那两个医生对此完全没有感觉到。   刘晓茵赶紧指着那团头发想提醒他们,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其中一个抬起头对她笑道:“刘晓茵,你今天挺忙的吧?”   刘晓茵本想对他说有团头发就在他脚跟边。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那团头发突然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钻进了他后面那一大团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   这感觉让刘晓茵有种被头发团堵到了喉咙似的感觉,因为她想起了之前在停车场所碰到的情形。于是匆匆跟他们敷衍了两声就离开了,头也不回地朝解剖室外走了出去,然后在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用力吸了几口没有防腐剂味道的空气。   回到保安室时她的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虽然其他保安已经离开了,但就像前面解剖室里那个医生所说,这天的工作特别忙,火化场次安排很多,所以整栋楼里还是挺热闹的。乱七八糟的纸钱和花圈随处可见,被穿堂风吹得悉嗦作响,还有透过墙壁嗡嗡传来的嘈杂声,多数时候这些东西让人讨厌,但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有种活着的真实感。   于是收拾了那些同事留下的烟头和空饭盒,刘晓茵打开电脑跟往常一样浏览了一遍微博。   留言的人不多,因为最近没写什么新段子,她迟疑着是不是要把在停车场的经历写出来给别人看,但随即想到,一个一向对鬼神不屑一顾的人突然说起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是不是会有点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感觉。于是作罢,就随便在网上找了个小游戏,正打算玩会儿以消磨巡逻前的时间,忽然微博那页面闪了闪,有私信的提示。   她立刻就把页面点开了。   果不出意料,是那个很久没露面了的男人。他短信很简单,四个字:最近好么。   她本想搁上十来分钟或者半小时再回,免得自己急迫的心情被人一览无余。但五分钟后还是熬不住了,她飞快地回了信,把那天她在停尸房的遭遇和之前在停车场的遭遇说了一遍。末了,问他,那会不会是幻觉?因为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病,更不知道幻觉是什么样的,只是觉得所看到的东西都很真实,尤其是那个自杀的女人在棺材里突然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但是死人又怎么会对着别人看呢?再说她在她车里看到的人影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写到这里时,不禁手心有点发凉,她把电脑游戏的音量调高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当时的情形,一边等着那男人的回复。但那男人不知道是看得慢还是有事在忙,在她发完那长长的一条私信后过了很久始终没有回音,这让她微微感到有些焦躁,所以又等了片刻后她干脆关上电脑躲进厕所去吸了两根烟,回来时见到科长在保安室里等着她,脸色不悦,边上走廊里两名运尸工拿着签单刚刚离去。   显然是没找到她于是找了科长。   她实在不应该在这么忙的时候擅离职守的,于是低头进去预备好挨训。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两支白蜡烛和一包烟,然后跟她说:“晚上十一点前你去给13009点上,这烟也是给他的。今晚那尸体你要多关心点,第一天来么。明天就没你什么事了。”   看上去好像是要她祭拜。   第一天到殡仪馆遗体不计其数,但要作为保安的她去祭拜,这对于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的刘晓茵来说还是头一遭。   她当时有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问科长,但转念想起殡仪馆里确实各种规矩多,也就没问。   科长走后她再次打开了电脑。   本想玩游戏,但神使鬼差的又直接点开了微博。   微博里有数条私信的提示,这让她心跳有点快,立刻把它们打开,都是那男人发来的。   ‘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   ‘不过据我所知鬼一般人都是看不见的,你能见到的通常都不是正常死亡。’   ‘你说那个女尸是自杀的对么。所以你能看到她,我想可能她是想对你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没办法正常和你沟通,除了能让你看见她。’   ‘她想跟我沟通些什么?’看到这里刘晓茵不由问他。   ‘她生前未了的心愿。’这次对方回信很快,想来是在电脑边守着。   ‘但在追悼会上我看到她闭上眼睛了。’   ‘那或许是除了心愿之外其它的事情。’   ‘其它?会有什么其它的事?我又不认识她……’   他又是好一阵没有回复。   刘晓茵想也许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种事世上能有几个人亲身经历过。   于是她借此随口般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样,很久没见你上网了。’   ‘工作上有点事,比较忙。’他很快回答。   简单又普通的回答,让刘晓茵无法再继续找话题跟他聊些什么,只能对着他头像上那张逆光的侧脸发了阵呆。她有点痴迷那张侧影,虽然可能根本不是那男人的真实照片,但她总不自觉地会在聊天时将他同这张脸代入到一块儿。   所以不知不觉打了句:‘认识到现在,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但还没发出去,屏幕上突兀跳出对方一句问话:‘那个4号间你后来又进去过么?’   ‘没有。’刘晓茵清除了那句话,敲上这两个字后迅速发出。   ‘那就好,那里头怪邪门的,以后都不要再进去了。不过,关于里头那头发,你有没有问过别人它是怎么回事?’   ‘没问过,我还没跟人说起我进过4号间。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刚才我在解剖室看到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好像看到有团头发在地上动,不过也可能是只老鼠。’   ‘头发?什么样的头发?’   ‘没看清。’   ‘小心点。你虽然在殡仪馆工作,但我看你对那地方的规矩知之甚少,也没人会特意教你那些,所以自己要当心些。’   这话说得人心里挺暖的,刘晓茵把它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发觉时间差不多该去巡逻了,才有些手忙脚乱地回了句:‘嗯,知道了。我得去巡逻了。’   ‘晚安。’   这是那男人第一次跟她道晚安。   似乎无形中有种距离接近了点的感觉。‘晚安。’于是她也回道。然后关上电脑拿起钥匙和科长给交给她的蜡烛香烟朝外走去。   十点过后地下室静了不少。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了,也很少再有来来往往运送尸体的声音和家属的悲哭。不过火化炉依旧在被人使用着,所以她草草看了圈就离开了,也很快巡视完了两间停尸房。   2号停尸房总是查得比较仔细,尤其是墙上新换的报警器,还有小间的门。自那天发现那扇门没被锁后她就养成了每次检查完都要推两下才走的习惯,哪怕刚刚把门关上她还是要推两下才放心,因此那天之后停尸房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状况。   之后她下楼去了B2室。   以往那一层总是随便晃一圈打个卡就可以了,这天比较特殊,因为科长给她安排了一项额外任务——要她在十一点前把蜡烛给13009号尸体点上,再供上一包烟。   13009号就是新到的那具被从警局送来的尸体。   谋杀致死的,所以情况比较特殊,所以得到的照顾也就比较特殊。   这样想着,刘晓茵正要打开解剖室的门朝里走,但不知是否是受了刚才跟人聊天的影响,她在看到解剖室边上那扇陈旧的小门和小门上锈迹斑斑一个‘4’字时,开门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停。   她觉着那门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似乎是头发。   于是立刻打开手电朝那方向照了照。   却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团蜘蛛网,她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对着那团蜘蛛网呆看了一阵,寻思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疑神疑鬼了,那么一点东西都能让自己杯弓蛇影地吃上一惊。   就在这时她听见墙里头传来一阵滴水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那声音是从解剖室里传出来的。这会儿解剖室里应该没人,她不清楚这么清楚的滴水声是怎么回事,难道有谁离开时没把水龙头拧紧么?寻思着她立刻把解剖室的门打开,正要习惯性地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却见里头有灯亮着。   是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透过灯光的照射她隐约见到对面墙角处有个不像是工作人员的男人蹲在那儿,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滴水声就是从他那方向传来的,滴滴答答,仔细听却又好像是他在哭。   “请问你是哪位!”当下她立刻摁亮了手边的开关。   头顶白炽灯唰的下亮了,明晃晃的光迅速铺满了整个解剖室,也照出了那个蹲在角落里的人。他看上去脏透了,虽然穿着质地很考究的衣服,但那上面沾满了褐色和土色的污迹。脸上则更糟,头发湿漉漉地在脸上黏成一团,混着泥浆类的东西,让人完全分不清楚哪些时头发,那些事他的五官。他将那大半张脸埋在他两臂间,肩膀微微颤动,的确真的是在哭。   见状微微犹豫了下,刘晓茵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公式化对他道:“这里是员工区,先生。家属区是在……”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感到身下一热。   低头看,发觉自己的白裤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经血染红了一大片,她忙匆匆夹紧腿停下脚步,再尴尬地抬头朝墙角处看时,见那男人闻声朝她抬起了头。   那一瞬刘晓茵差点腿一软跌坐到地上。   那男人一张脸几乎全都烂透了。他面朝刘晓茵用他两只皱巴巴的手使劲抠着自己眼睛,没有嘴唇的嘴巴张得很大,从里头发出一种极力想叫,但很难宣泄出来的嘶嘶声。   然后他重重抽泣了一下,不见了。   仍旧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从那方向传过来,却原来只是墙角处水管里渗出的水滴声。 第226章 4号间九   后来到底是怎么回到楼上去的?刘晓茵说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等脑子里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保安室里,两只手不停发着抖,连电棍也握不住。   但她不知道自己反复去拿那支电棍是要干什么,去用来对付在解剖室里见到的那个‘人’么?可她甚至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解剖室里见到过什么‘人’,他跟停车场里她见到的那个穿着婚纱的女人一样,很真实地在她眼前出现过,可是又他妈很虚幻地消失了……   说到这里刘晓茵话音突兀一顿,然后有些莫名地问了我一句:“你见过医院里贴佛像么,宝珠?”   我愣了愣。一时想不起是否在医院见到过,所以很快摇了摇头。   “但我见过。”她说。“就在他们带我去签字的时候,我在他们办公室的门背后见到他们贴着张很大的佛像。”   “你确定不是过年时候贴的财神?”我为我这句不算太冷的冷笑话噗嗤笑了声。   之后发觉有点突兀。   因为她听了没有笑,只是朝我身后窗玻璃上的纸符看了眼,然后摇摇头:“是佛像。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佛,不过我在殡仪馆里见他们贴过,不会搞错。只不过,在殡仪馆里看到别人贴着佛像或者耶稣像什么的,不会让人觉着奇怪,是吧?但在医院,这种用各种各样学术和科技跟死神抢生意的地方,居然会有医生在他们办公室里贴佛像,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就有点奇怪了?”   被她这一说倒确实让人觉着有点奇怪。   我点点头。   她便继续道:“可见迷信这东西还真不好说。无论多不信鬼神,就算你是泡在马列主义的缸里长大的,一旦有些古古怪怪的东西看多了,你就不由得不去信,或者说,至少不像以前否定得那么绝对,因为唯物的信念有点动摇了。”   刘晓茵那晚的唯物信念被动摇得很厉害。   她第一次认真地想了下‘鬼’这个问题,也是第一次觉得那张不知被谁贴在保安室门上的佛像给了她一种安全感。所以她把那扇门关得紧紧的,让那张佛像祥和的笑脸正对着她的脸,之后握着电棍心神不定地不知呆坐了有多久,直至有运尸工过来敲她的窗,她才突兀意识到,自己竟连裤子都忘了去换掉。   经血把她椅子都弄脏了,她匆匆忙忙进里屋把自己清理干净,没更多时间去弄掉椅子和地板上的血,取了钥匙跟他们去了地下室。   这种尴尬自是不会被那两个运尸工放过的,他们猥琐地取笑了她一通,在地下室安静的通道里笑得像两个变态。但就在刘晓茵被他们说得愤然加快脚步,试图要超过他们朝前离开时,他们却迅速地严肃了下来,几乎是用一种有点严厉的口吻让她不要超过他们推着的那具尸体,尤其不能超过尸体的头部。   然后对面色变得有点难看的刘晓茵,他们解释道,女人月事来的时候太脏,会犯冲,尤其头部是七窍所在,冲撞到的话会让魂魄不跟着尸体走的,所以月事来时最好规避这地方,没法规避的话,至少不能随便靠近死者的头部。   这也就是为什么通常这种地方不太会用女人来做事。尤其在以前,这地方是完全见不到一个女人的。   “那如果是女解剖师或者美容师的月事来了怎么办?”   他们一口一个说着女人时的不屑神情让刘晓茵下意识反驳。   他们没回答。这些人说起荤段子来一套又一套,可是正儿八经要跟他们争论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却又都惜字如金,只沉默着推着手里的尸床,然后在刘晓茵停下开锁的时候,对她道:“这玩意你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当不当真的你随意,毕竟谁都没见亲眼过那种东西呢你说是不?”   最后那句话不知怎的叫刘晓茵打了个寒颤。   本来她在跟那俩人怄气时,几乎已经把之前所经历的事情给淡忘了,却突兀被这句话一下子又给提醒了起来,于是一下子就没了继续跟他们争论月事和女人的兴致,她默默跟在那两人身后,没像往常一样随他们一起进停尸房,而是站在门口处看着他们把尸床慢慢推到停放点,然后等着他们填好表格后关灯出来。   但就在看着他们一边填表格一边互相低声说笑着什么的时候,刘晓茵忽然看到他们边上一张尸床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起先她以为是尸布被他们碰到的关系。   后来意识到根本不是。   那是个穿着婚纱的女人……她蹲在那张尸床下面,脖子朝刘晓茵的方向伸着,两只漆黑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她看。   刘晓茵惊呆了。   当即想叫那两个运尸工低头去看,可是话到嘴边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好像喉咙跟她手脚一样一下子全都僵住了,饶是她有一手刀劈开三块砖头的力气,却一点儿都使不出来。   只能像块石头一样呆站着。然后她看到那女人嘴里伸出了条红得发紫的舌头,很硬很长,慢慢的从她嘴里垂到了地板上……   “那你还不赶紧跑啊!”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一下子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声音响得有点突兀,以至把刘晓茵给惊得一激灵,她用力抱着自己胳膊使劲搓了搓,瞪大眼朝我脱口爆了句粗话:“我草……人吓人要吓死人的啊!”   她胳膊上有很厚实的肌肉,可见她体魄有多强健。如此强健的人仅因我一句话就能紧张成这样,实在是有点好笑的不是么?可是我笑不出来,只下意识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连之前一直都没敢看的床底下也看了,所幸没有看到令我担心的东西,除了一两张苍白但若隐若现的脸。   于是轻轻松了口气,我抱着被子坐回到床上,然后见到刘晓茵皱眉看着我。   “你在找什么?”过了会儿她问。   “我被你的故事吓到了。”   “哦……”听我这么说她也轻轻舒了口气,然后咕哝道:“我还以为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那个舌头很长的女人么?”我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但没成功,这话反而令空气变得更加阴沉,于是我立即又道:“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脸上挨了很重一巴掌,运尸工打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时的表情,简直是恶狠狠的,他对我说,草你妈了个X的!发什么神经啊!呆X他妈想男人啊!”   骂完后他们就拖着她离开了停尸房,连门都没锁。之后也没坐电梯,而是走安全梯上了一楼,到楼上他们就开始一个劲地向刘晓茵陪不是,说对不起她,刚才真不是存心要骂她,也抱歉他们骂得那么脏那么难听。但没办法,碰上那情况他们只能这么骂,骂得越脏越臭越是好。   随后压低了嗓子,他们问她,刘晓茵,你是不是刚才在停尸房里看到什么了?   刘晓茵没回答。   她怎么回答,难道说她在他们边上看到了前几天刚刚火化掉的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   所幸他们也并不在意她给不给答案。只交给她几张符,然后嘱咐她等下去巡逻的时候记得要带在身边。之后正要离开,其中一人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她道,刘晓茵,如果没记错,今晚那具13009是要你去祭的吧?   刘晓茵点点头,说是。   那人挑眉道,那你去祭好了?   她摇头:还没呢,之前要去祭的时候发现大姨妈来了,所以回来换裤子的。   哦。那人点点头,说:既然这样,那就别去了,跟科长打个电话换人去,你别去,那尸体太阴了,你来着大姨妈去准得出问题。   阴?怎么阴?她问。   那人有些稀罕地看着她,啧啧道:你居然不知道吗女人?那是具凶尸啊……   凶尸?什么叫凶尸??她再问。   那人哭笑不得般咧了咧嘴眉。   随后把话音压得更低,低得几乎凑在她耳朵边,对她道:因为死得可惨。他是被谋杀的,这你是知道的,对吧。但怎么死的他们跟你说过不?   刘晓茵摇摇头。   他用手朝脸上比划了个样子,说:他两只眼睛和嘴巴被敲进了一寸长的钉子,都是活着时候被敲进去的,还被强酸烧化了脸,所以到现在都找不到杀他的凶手,也没人来认尸。你说这人受了那么大的罪,死了得有多大的怨气?所以,你说凶不凶?   刘晓茵没有回答。   她没法回答,因为一边听的时候,她喉咙又跟之前看到那穿着婚纱的女人时一样发紧了。所以等那两个运尸工一离开,她就立刻把门窗再次关紧,随后把桌上的电棍再次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她决定从今往后无论如何她巡逻时都必须带着这东西,如能有把配枪那更好。   随后她打开电脑,打算把这晚上的所有遭遇都写出来,并发到网上去,或者以此能找到契机同那网上的男人谈一谈。   她迫切需要同他谈一谈,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过。   但就在她刚将微博点开的时候,突然间身后嗡嗡一阵蜂鸣声响了起来。   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和脖子都硬了。   她僵硬地停下手指的动作将脖子朝后转了过去。   随即见到身后那只警铃一闪一闪的,伴随着一阵阵嗡嗡蜂鸣声,闪烁着一道道带着点刺眼的红光。   而红光下所显示的报警点……   真他妈见鬼,竟然是B2楼的解剖室。 第227章 4号间十   刘晓茵说她当时真有种活见鬼的感觉。   解剖室的确也跟停尸房里一样装着台报警器,那是因为它曾经也是间停尸房,后来建了新的就改为它用,连带那台报警器也因为功能失效而被长期废弃了。所以刘晓茵从没想过它还能正常工作,因为在她印象里,那就是个报警器形状的摆设。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立刻下了B2楼,因为她给解剖室打电话过去时一直都没人接。   没人接意味着里头没有人,既然没有人,那会是谁触发了报警器,或者说是谁给那台已经几辈子没接通过电源的报警器重新接上了电源?怀着这巨大的疑问她带着电棍到了解剖室门口,不过没像上次去停尸房那样立即开门进去,而是迟疑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人从B2楼经过带进一点人气,她才把那扇门打开,并且立刻按亮了里头的灯。   同意料中一样,通亮的灯光下整个房间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除了那台亮着黄灯的报警器。它被接通了电源,积满灰尘的外壳上到处留着手指碰触过的痕迹,这发现倒叫刘晓茵立刻冷静了下来,因为她意识到,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而是有人在搞鬼。   有人趁解剖室没人时进入了解剖室修好了报警器,然后触发了它。   但谁会无聊到要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这问题叫她感到深深地疑惑。于是她一边朝里走,一边又把周围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到最后依旧没有任何发现。但报警器被人动过那是事实,她不敢对此有任何松懈,便打电话知会了科长并通知了110,把这里的情况跟对方说了一遍。直到对方允诺说过半小时后就派人来做个调查,至此刘晓茵才彻底定下心来,便拖了张椅子在解剖台边坐下,试图放松放松她那两条仍僵硬着的腿,然后回去继续她每天的任务。   但刚坐了不多会儿,一个发现突兀引起了她的注意,因她听到了一阵老鼠啃东西般的声音。   吱吱咯咯,很轻但是很刺耳。   于是立刻抬头朝那方向看,随即发觉声音来自解剖台背后那个冷藏柜。隔着外面那层茶色玻璃门,能见到柜子最外层那道金属门似乎没有关牢,它微微敞开着,而贴在上面的那张符也因此有一端被掀了开来,随着空气的流动时而微微抖动,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   原来那老鼠啃东西般的声音就是因此给弄出来的……但冷藏柜的门为什么会开着?   刘晓茵很清楚地记得在之前那些人把13009号尸体放进冷藏柜后,他们是把冷藏柜的门给关牢的,否则没办法将符贴上去。意识到这点她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走到跟前移开玻璃门,然后仔细朝着柜子微侧着的那扇门看了眼。   随即一惊。眼前所见的东西令她惊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随后再次走了过去,一把将那门彻底拉开,然后将里头那个抽屉状的储藏柜狠狠拉了出来!   柜子里晃动的液体内显现出一副深褐色的身体。   那具13009号尸体静静地躺在防腐剂冰冷的液体内,如同块冰冷的石头般一动不动。这让刘晓茵原本高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朝下落了点。   有那么片刻她曾以为那柜子里是空的,因为她在冷藏柜金属门上很清楚地看到了几个清晰的指纹,且带着福尔马林湿漉漉的痕迹。但显然是她多心了,她受那些运尸工的影响太深,事实上尸体就是尸体,人死永远不可能复生,并从冷藏柜里打开门钻出来,所以,造成这种假象的很显然是那个故意弄响了报警器的人。   但不知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做了这一切。   一边用报警器引来了刘晓茵,一边还故意把冷藏柜的门打开……这种做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刘晓茵想不明白。但就在她因此而在此看向门上那几个手指印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哭了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近在她耳边,随后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一吓吓得不轻。   她说她当时心跳几乎都要停了,所幸反射神经够好,所以在她脑子里还一片空白着的时候,手已经握着电棍一下子朝身后狠狠砸去。   但砸了个空。   她身后什么也没有。   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就在她转身霎那她看到后面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忽闪了下就没了,后来她的视线就落在了附近那台报警器上,因为在那团黑色东西消失之后,她就看到有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那地方,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脖子,一只手使劲在报警器上用力拍着。   一下又一下,嘴里还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哭不像哭,说话不像说话。   “你是谁?!”虽然立刻认出他就是之前在解剖室见到的那个脸烂透了的男人,刘晓茵仍是脱口问了他一句。   那男人拍报警器的动作立刻停止了。   但依旧背对着她,嘴里发着那种奇怪的声音,并且声音更响了,在静得堪比坟墓的解剖室里直听得让人想拔腿就朝外面跑。   但刘晓茵却一步也跑不了。   因为就在那时她脖子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给绞住了,很大一股力道,绞得她差点一头朝冷藏柜里翻进去。   她急忙挣扎。试图用手把绞住她脖子的那团东西扯下来,但奇的是手抓上去却什么也碰不到,她脖子上根本什么都没有,可那种被绞的感觉却分明是实实在在的啊……那种冰冷的、像团极粗的绳索一样在勒得她完全无法呼吸感觉,分明是真实存在的。   “我操!”说到这里时刘晓茵突然苍白着脸用力爆了句粗口,然后直愣愣看着我道:“这真他妈太见鬼了!不是么?!”   我咽了咽有点干燥的喉咙看着她的脸。   很显然她在回忆着这段情形时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窒息般的恐惧,所以眼睛瞪得特别大,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似的。于是慢慢点了下头,我轻声问她:“那你怎么办……”   “真他妈太见鬼了……”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又讷讷重复了之前的那句话。   我不由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又出现白天时的症状。   抬头看看钟,快凌晨一点了,便想以此为借口让她停止这话题,却见她面色又渐渐缓和了下来,随后用力吸了口气,对我道:“那种感觉大概持续了十多秒,然后突然就消失了……之后,说出来有点丢脸,因为我当时是立刻就逃出了解剖室,连冷藏柜都忘了关。”   “那么那个男人呢?”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没注意,实在是吓得已经忘乎所以了,所以除了逃走当时没有其它任何想法。”   原本刘晓茵想立刻逃回保安室。   谁知那时电梯不知是在运东西还是怎的,总停在一楼不往下走。   刘晓茵等不了。   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会追来似的,于是当即改走安全通道。一口气跑到一楼,以她平生最快的速度,可是仿佛老天存心要跟她作对,到了一楼后,那扇门她怎么也推不开。随后才想起来,为了防止有外人进出,一楼安全通道的门是锁着的,她平时带着钥匙没什么问题,这一回心急慌忙地去解剖室查看,忘了把钥匙带在身边,所以她还得退下去选别处走。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的。   但没有别的方法,她只能原路返回,顺着楼梯走到B1楼。   她想这段时间电梯总应该是开动了,所以她打算到了B1楼后坐电梯上去。   但是怪事再次发生了,因为在她自以为是走出B1楼安全门的时候,抬头一看,却看到墙壁上写着巨大两个字:B2。她立刻退进安全门一路往上跑,跑到上一层推门而出,迎面墙上依旧巨大两个字:B2。   “鬼打墙??”听到这里我脱口而出。   刘晓茵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也许吧。总之我当时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从没见过这么可怕并且不可思议的事。”   “那后来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只能继续往安全门里退,再继续爬楼梯,再继续进进出出……”   “每次都是B2楼?”   “是的。那样大概重复了约莫二三十次吧,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很傻缺,为什么不再去看看那台电梯呢?也许它已经可以使用了。于是赶紧停了下来,然后走出去,想去看看那台电梯在我折腾了那么久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了。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那个4号间的门开着。   B2楼的电梯和安全通道在不同的两个位置,所以要到电梯口势必经过解剖室,这让刘晓茵很是忐忑。而人的通病就是,越令自己害怕的东西,往往越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注,所以她在硬着头皮从解剖室门前经过时,虽然心里提醒了自己无数遍,还是无法控制地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没看到解剖室门前有任何异状,却因此而发现它隔壁的4号间门开着。   这发现让刘晓茵吃了一惊。   幸而很快她看到里面有个男人蹲着身子在翻找着什么东西,身上穿着保洁员的制服,才使她大大地松了口气。也真是奇怪,一旦身边有了其他人,之前那种极度的恐慌似乎立时就减轻了,甚至可说是消失了,她敲了敲门问他在找什么,他倒是被刘晓茵的突兀出现而吓得一跳,随后解释道,有样很旧的保洁工具找不到了,他想看看是不是会在这里。   当时也只能说刘晓茵实在是怕过了头,所以一旦情绪松懈下来,思路也就跟着松懈了不少,以致完全没有对那个人的话,乃至那个人,产生出哪怕一点点的怀疑。只是单纯地觉得能在这里看到制服穿得如此一丝不苟,甚至还戴着口罩的保洁员,实在是难得,因为在这地方做久了的那些老油条,无论制服也好,口罩也好,向来都是随便惯了的。   其它她没有产生任何怀疑,甚至没去想为什么那人在她到来后不再继续寻找他要的保洁工具,而是随着她一起出了门。她唯一在乎的是在她问起此人是否坐电梯下来时,他给的答案是肯定的。   这无疑让她松弛下来的情绪变得更加安定,所以在见他推着保洁车朝解剖室内进去时,便也一起跟了进去,一则想看看之前那个可怕的男人到底还在不在,另一则,是想顺便把刚才忘记关上的冷藏柜重新关起来。   所幸她没再见到那个男人。   他又一次消失了,跟前回一样,明明很真实地在她眼前出现过,却又很虚幻地消失了。   而冷藏柜的门和她逃走时一样敞开着,半具尸体躺在福尔马林中静静袒露在柜子外面,幸而保洁员没有留意,所以趁他在弯腰选择清洁工具时,她迅速地跑到那边将尸体推进了柜子,又以最快的速度将柜子门用力推上。   但还是被保洁员看到了。   在刘晓茵匆匆推紧冷藏柜的门后,一回头见到他倒着手里的清洁剂抬头望着她,不过关注点倒并不在它之前为什么开着,只随口问道:“怎么这具尸体放在这里的么?”   “是的,这边保存起来比较好。”刘晓茵答。   “哦,好久没见它被用过了,算是VIP级的地盘吧。”   这句话让刘晓茵不由得噗嗤一笑。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再次放松下来,她走近了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做完清洁,但随即发觉自己怎么都想不起对方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他死得很惨吧?”这时听见他又问自己,于是刘晓茵点点头。   他便耸耸肩道:“如果我是你,我今晚就不会跑到这里来,太阴了,你感觉不到么。”   刘晓茵笑笑,说:“迷信。”   他也笑了笑,虽然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这里或多或少都信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你在这里见过那种东西么?”   “你说鬼?”   刘晓茵点点头。   “见是没见过,但小心点总是好的。”保洁员道。然后他转身去搞清洁了,刘晓茵随即也想离开,但突然间有种奇怪的感觉让她不由停了脚步,朝那保洁员又仔细看了两眼。   不知怎的她突然觉着那保洁员走路的姿势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呢?就是走路似乎脚后跟总不着地,好像一直是踮着脚走的,一拖一拖,走得好像有点吃力。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不大方便吧好像?“闻言保洁员不走动了,也停下了手里清洁的活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过了片刻后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声:“也是,好像走着是不太方便。”   边说边轻轻跺了跺脚,刘晓茵眼尖,在那瞬间蓦地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裤管内的脚踝上跳了出来。   亮闪闪的,似乎是根脚链子。   男人戴什么脚链子呢?她暗自想笑,可是笑容还没从嘴角上扬出来,却随即猛地僵硬了下来。她仿佛被虫蛰到了般迅速朝后退了步,问他:“对了,一下子想不起你名字了,你叫什么……”   他没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摇摇头。   于是她再问:“你身体不舒服么?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他再次摇了摇头。   但他脸色的确很不好看,之前一直没有留意,此时一旦留意,这种感觉在刘晓茵心里立刻化学反应般地醒目膨胀起来。   她从没见过有谁的脸色会是酱褐色的,除了此时静躺在冷藏柜里的那具尸体。   意识到这点她转身就走,不料走得太急完全没留意前面挡着张解剖台,当即身体嘭的下重重撞在了那床的金属支架上,又猛地朝地上直摔了下去!   倒地瞬间她看到床下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闪烁在黑色长发和白色婚纱下的一双眼。   苍白的眼球瞪得大大的,仿佛随时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却无比专注地对着刘晓茵的方向,并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转动。   见状刘晓茵吓得尖叫出来。   一边将手里的电棍狠狠丢向她,一边连滚带爬朝门外冲去,可是两条腿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任她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情急之下她摸出运尸工给她的那些符使劲朝身后扔了过去,随后立刻感觉到脚上松动了下,便迅速爬起身就要朝外跑,却被门口蓦地出现的几道身影吓得再次尖叫起来。   “刘晓茵?!”这同时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她。   然后有人奔了过来,一把将企图继续朝外冲的她紧紧按住,这让她几近狂乱,一阵拳打脚踢后仍是被对方制住了,他们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使劲压住了她剧烈发抖的肩膀,并且强迫她把头抬起来。   她这才看清原来门口出现的那几道身影都穿着警服。按着她肩膀的是她馆里的同事,那几名警察则在门口站着,同她一样眼睛睁得很大,像看疯子般看着她。 第228章 4号间十一   “你知道心脏冷到麻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么?”说到这儿刘晓茵冷不丁问了我一句,然后也不等我回答,她用力扯了把自己的衣领,让我看她脖子上一圈青紫色的痕迹:“那就是你突然间意识到所有你以为不存在的那种可怕的东西,不仅真实地存在,而且会实质性地伤害到你。”   “是在冷藏柜那里被弄出来的??”见状我立刻问她。   她点点头:“是的,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袭击了我。而更可怕的是,就在我同事和那些警察都聚在我身边,自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的时候,我发现那女人竟然没跟以前那样消失掉。”   “……她还在解剖室里?”   “没错。不过离得很远,她好像不能靠那些警察很近,所以在冷藏柜的地方站着,”一边说她一边好像有点儿激动起来,似乎语言已经无法让她感到满足,她用力让自己朝上坐直,然后摆出一种僵硬的姿势,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我:“看,她就这么站着,用这种样子看着我。而我的那些同事,还有那些警察,就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检查这检查那的,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她!”   说完一阵沉默,因为她呼吸太过急促,让她一度没法开口。而我也正好藉此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为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会无缘无故见到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些东西要无缘无故地缠着她。一般来说,冤有头债有主,除非他们互相间有什么非常深刻的渊源,否则她应该见不到那种东西的,就像在那地方工作的人,以及那些警察一样。   究竟是什么导致她能见到它们,又被它们给缠着……   “我当时真他妈是怕极了,”这时刘晓茵再次开口道,“却又没办法跟他们说,因为人不太容易去相信他们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想着,在那些警察做完笔录离开后我跟他们一起离开,也许可以摆脱那东西。”   但让刘晓茵没想到的是,在她跟着她同事和警察出了解剖室后,她发现那女人竟跟着她一起出来了。   虽然一出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是令她恐慌到不知所措。   她认出这新娘子打扮的女人就是几天前那个被火化的上吊自杀的那个人。她还深刻地记得在停尸房里第一次见到这女人尸体时的情形,还有火化前突兀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那回忆叫刘晓茵毛骨悚然。   但那女人被火化前明明已经闭眼了不是么?却又为什么要冤魂不散地缠着自己?   这一点刘晓茵怎么都想不通。   于是在警察离开保安室后,眼见她那些同事也要离开,她立刻叫住了他们,想跟他们说说这事和她最近碰到的这些诡异的状况。毕竟在这地方工作的人,无论谁都比她要懂得多,而且一向各种规矩也多,所以绝不会像那些警察一样完全无法沟通,不是么。   却随即发现那几人停下脚步时的神色都有点不太情愿。   一开始刘晓茵以为是彼此不熟的关系,因为他们都是夜间守夜室或火化室那边帮忙的工作人员,跟刘晓茵鲜少有交集。但就在刘晓茵想着怎么打开这话头时,他们其中一人却先行开口,指了指墙上的报警器对她道:“你应该知道它是派什么用处的吧。”   刘晓茵点点头。   “我们工作那么多年都没见它响过,但你一来它就叫了两次,你想过是什么问题么?”   “前一次说是报警器线路坏了。”刘晓茵答。   “那这一次呢?”   “警察的说法是有人恶作剧,但是……”   “但是什么?”   “我觉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   她这话让那人同其他两个互相间看了两眼,随后道:“在这里做的时间久了,都说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你看到啥了?”   “我看到……”刘晓茵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突然另一个人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似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咕哝了句:“不要说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你不去干正经事了么?”   “我他妈没法干正事!我看到的东西太吓人了!”刘晓茵因此而怒道。“知道我看见啥了?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还记得不?她家人晚上给她做超度那几天你们都在场的吧?”   “……你是说你见鬼了?”   “是啊!就在刚才还他妈的跟着我呢!”   这句话让所有人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那人扯了扯嘴角摇摇头:“你大概不知道,每个在这边做事的人做久了都会觉着自己见鬼了,小刘,你好好想想,如果刚才真有鬼跟着你,怎么我们那么多眼睛都看不见?你以为鬼那么好遇见的么?那殡仪馆真得跟阴曹地府一样了是不?”   “但我真他妈见到了!”   “那你想怎样呢?如果真怕得不想干了,得,天一亮就去找你们科长,或者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结了。”随后他又咕哝着补充了句:“所以老王说得一点没错,这工作真不适合找个女人来做。”   “妈的我当时想一拳把他那张扁脸打爆掉的心都有。”刘晓茵说到这儿愤愤地对我说了句。然后道:“你完全体会不到那是种什么样的愤怒,宝珠。明明我能看到,而且那东西还袭击了我,可是别人却因为看不到而完全不信我的话。而不信我话的这帮孙子,恰恰都是些平时规矩特别多,连走路先迈哪条腿都有讲究的孙子!真他妈的!”   她这话让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我深深理解她当时那种心情。只是我被那种愤怒所困扰的时候年纪还小,所以远不如她体会深刻,因此她所从中受到的伤害也更为深刻,但对此毫无办法,能如何呢?   “那后来怎么样了?”于是我问她。   她苦笑:“后来那帮孙子就走了。走老远我还听见他们在拿我说的话逗乐子,不过我敢打赌他们在害怕,虽然他们嘴上否定我的说法,但他们平时的行为就能看出他们绝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真他妈可惜,我没法让他们看到我看到的那些东西,否则我真想亲眼见见那帮孙子脸上的表情……”   “那你又是一个人了……”   “是的,一个人。”   “……那么,那女人又来缠你了么?”   我这话让她蓦地抖了抖。随后有些下意识地朝身后的门看了眼,看着那扇紧闭着的门轻轻吐了口气,道:“一开始没有。他们刚走我就把保安室门上那张佛像摘下来抱手里出去了,想离开殡仪馆,想回家。但就在往停车场方向走的时候,我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   当时她头皮一阵发麻。完全不敢朝后看,只是立刻撒开腿就往前跑,可是怎么跑总觉着身后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跟着,虽然没有脚步声,可是她很清楚地能感觉到自己脖子后一阵阵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波一波朝她脖子上吹气,但是周围根本就没有风。   于是她赶紧放弃了往停车场的那条路,改往有灯光的地方跑,谁知刚刚跑进灯光的范围,她被她面前突然出现的投射在地上的人影给吓傻了。   因为她看到她脚下有两道人影。   一道连着她自己的脚,一道就在她脚边上,披着长长头发的脑袋低垂着,也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看地上她的影子……之后,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她听见耳朵边有人叫了她一声:‘刘晓茵。’   她条件反射地朝那方向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脚下那道并不属于她的影子仍在,只是位置变了变,之前跟她是一个方向的,朝前。再看时却已经侧过身面朝向她了,长发一把一把在她脸旁边飘来飘去,但她往自己身上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   只感到一股股冷风在她周围绕来绕去,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僵掉了,别说跑,就连喉咙里的声音也发不出来。所以尽管前面不远就是2号楼,楼里有人在做法事,可她就是没法朝那栋楼跑过去,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去引起别人的注意。   幸好就在这时那栋楼里传来阵木鱼声,还有和尚模模糊糊的念经声。   听见那声音的当刻她立即感到身体变轻了,于是立刻就朝它飞奔过去,一路冲进底楼香火缭绕的大厅,把别人家属给惊得纷纷看向了她,那时候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就那么在别人的灵堂里站着,瞪大了一双眼朝人最多的地方钻,然后蹲下身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也不知道是她穿的制服的关系,还是她当时的样子着实有点骇人,所以尽管受了惊还被干扰了法事,那些家属也就互相间交头接耳了阵,没有撵她离开,甚至都没有回头再去看她。倒是那几个在灵堂中间念经的和尚,在她进门的那一瞬看了她好一阵,然后又继续开始念经,但念的节奏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木鱼也敲得特别响,随后其中一个还起身用一块黄色的段子布把遗像给遮住了,对此家属们虽然疑惑,但面面相觑之外并没人开口去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之后那个和尚朝刘晓茵走了过去。   他是那些和尚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阵,眼神有点奇怪,似乎还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随后他把自己手里一串佛珠挂到了她的脖子上,示意她跟他走。   刘晓茵立刻就跟着他过去了。说实话,过去无论和尚还是道士还是传教士,在她眼里都跟唱大戏的差不多,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类人在她面前能像根救命稻草一样可贵。虽然他们也就是念念经敲敲木鱼,可是那种声音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于是在跟着那和尚到了灵堂后面的走廊里后,她有些焦虑地对那和尚道:“大师,能不能让我待在人多的地方啊?”   和尚问她,“你是不是这里的保安?”   “是的。”   “你是不是被什么跟上了?”   “是的。”   刘晓茵说她在听和尚问了那句话后差点没哭出来。   当时当地没什么能比这样一句话更叫她激动的了,但就在她想去问问这和尚面对这种状况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时,却见那和尚皱了皱眉再次朝她看了两眼,随后道:“你听过一句俗话吧,人身上有三把火。”   刘晓茵点点头。   “但你身上只有一把,也难怪被那些东西给缠上了。可是你怎么会只有一把火呢?”   刘晓茵张着嘴答不上来。   那和尚摇了摇头:“那你要当心不要把头顶的火也给灭掉了,否则你在这里躲着也没用,我们也就会念念佛学院教的那些经,别的也做不了什么。之所以把你叫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不要以为人多的地方就安全,那里是灵堂,有个死人还没被超度完,如果被跟着你来的东西给给扯住那就更麻烦了,所以你还是待在这里相对好点。等下我们超度完了我带你去给我们老师傅看一下,也许他知道怎么解决你的事。”   说完那和尚就走了,留下刘晓茵一个人在走廊里,虽然依旧很害怕,但已经感觉好了很多,所以她就抓着和尚给她的佛珠在走廊里待着,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坐在整条走廊灯光最亮的地方。   那样也不知等了有多久,单调的念经声和香火的味道让她眼皮子有点沉了起来,她就靠在墙上打了个盹。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被口袋里手机的震动给惊醒了,她一弹而起正要站起身,头却猛一下撞在个金属东西上撞得嘭地声巨响。   随后她在这巨响声里给惊呆了,也顾不得痛,迅速后退,将自己身体重新缩进了之前的角落里。   她发觉自己竟坐在B1楼的停尸房里。   雪白的节能灯照得四周一片透亮,边上一排排大理石般安静的尸体,静静躺在金属的停尸床上。   她就坐在其中一具的床底下。不知是不是自己做的噩梦,刘晓茵立刻用力朝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随即疼得差点叫出声,她立刻把自己嘴巴给捂上了,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佛珠,佛珠还在。既然碰到和尚以及眼前的情形都不是做梦,那她到底是怎么从2号楼的走廊一下子跑到停尸房里的??   脑子一团乱麻之际,衣袋里的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她哆嗦着双手把它接通,也不敢开口,只是放到耳朵边听着。   随后听见那头有个老头的声音迟疑着道:“刘晓茵吗?我是老王,原来保安室做的那个老王。”   “老王……”一听见是他,刘晓茵一个激灵,随后脱口道:“我他妈见鬼了啊老王……”   “你在哪里?科长打电话给我说保安室的报警器响了两次,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刘晓茵,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进过那个4号间了?”   “……是的。”   “那你有没有在里头看到啥特别的东西?”   “……不知道……就看到团头发,别的没什么特别。”   “啥……你看到头发了??”   “是……是啊,怎么了?”   “那你后来干啥了?碰过它没?”   “碰是没碰,就给它照了相……”   “还照相了??你这孩子真是……”   “怎么了,老王……怎么了??不过咱先能不能说那个,你知道我今天碰到啥了吗?太他妈吓人了啊!我被个女鬼缠上了,而且刚才明明我在2号楼,可是突然就跑到停尸房了啊!”   “2号楼?”   “是啊!”   “你到2号楼去干什么?它晚上门从来不开的。”   “开着啊,还有人在里头做法事。”   “你搞什么,刘晓茵,那楼是办公楼,谁会在那里做法事?”   “什么……”刘晓茵觉得自己脑子彻底糊涂了。呆坐着对着手机发愣时,听见老王又道:“先别管那个了,你在停尸房是吗,赶紧出来,去4号间,然后按我说的做,否则你麻烦可大了刘晓茵,也真合该你倒霉,这么些年怎么就偏你做这事。”   “……我到底做什么了……老王……”   老王还没回答,手机嘶啦声响,通讯突兀被中断了。   刘晓茵正要往回拨,忽然透过尸布下方的空隙,她瞥见有两只脚从她藏身的那张尸床前慢慢走了过去,脚湿漉漉的,被水泡得都浮了皮,但踩在地板上却只留下一点点脚趾的痕迹,仿佛他是踮着脚在走路。 第229章 4号间十二   等了很久刘晓茵才听不见脚步声。   她哆哆嗦嗦从尸床底下爬出去时,忍不住哭了起来,想站都没法靠两条腿直立起身,只能一边小心透过那些成排的床底看着四周,一边朝停尸房门口爬。   听到这里时我忍不住问她,那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是谁,她看清了没有。   她想了想,摇摇头,然后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根本没那胆子去看的,不过在那人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时,她看到他右脚上缠的根金属链子,这跟她在4号间遇到的那个‘保洁员’脚踝上那根链子一模一样。   这链子难道有什么特别么?我不由再问。   她点点头,道,这是个恐惧的根源。   那根链子是每个进入停尸房内那个小房间、被用单柜保存起来的尸体所佩戴的标示牌。正因为这根链子,让她在解剖室时一下子意识到了那个‘保洁员’的真实身份,他是一具在殡仪馆里保存了起码得有一两个月以上的尸体,而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印证了这一点。   那么后来停尸房里从你面前走过去的那双脚的主人呢?跟他是同一个人么我继续问她。   她想了想,脸色微微有些发青,迟疑着似乎不能也不愿确定。   我便不再继续追问,只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她用力吸了两口气候,继续往下说。   她说她一出停尸房就立刻跳起来朝电梯口奔去。   虽然安全通道更近更方便,但鉴于之前的遭遇,她无论如何不敢再轻易去尝试。所幸这一次电梯没再跟之前那样停留在一个地方迟迟不下来,不多会儿,伴随着对她来说无比悦耳又及时的叮的一声响,它朝她打开了仿佛救世主一样的怀抱。刘晓茵立刻朝里冲了进去。一进去就立即迫不及待按住关门键,直至电梯门合上,她的手仍死死地僵在那里。   直到电梯嗡嗡朝上开动她才彻底松弛了下来。   那时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从小到大她从没这么厉害地大哭过,眼泪无法控制地往外涌,仿佛一个极度无助的孩子。所以很快她使劲朝脸上用力抹了起来,想把眼泪抹干,但是随之而来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她不由自主停下手,然后低头朝手掌心里匆匆看了一眼。   然后她再一次被吓坏了。   因为她手心里全是血。袖子和衣服上也是,斑驳的血迹沿着袖口呈喷射状一路溅到她领子,对比着她雪白的制服,那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一种颜色!   她被这可怕的颜色震得脑中一片空白,甚至电梯门开也没注意,只一味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却无论怎样都不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给弄上了那么多的血。就在这时电梯叮的声自动合上了,眼见就要合拢,她一下子回过神匆忙用力去按了打开键。随后门再次开启,她用手挡住衣服正要朝外跑,一抬头,却一步也迈不动了。   她说那瞬间她有种五雷轰顶般的感觉。   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只头依旧朝上抬着,同悬挂在电梯门上那个女人一双突出的眼睛四目交望,惊得张大了嘴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说到这儿她声音哽咽住了,似乎一瞬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她肩膀和手抖得有点控制不住。   见状我忙爬下床到她边上用力按住她的手,直到她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才放缓了声音问她:“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又来了么?”   “是的,”她点头道。“你无法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可怕。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突然间凝固了,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而我的呼吸也好像风一样,轰隆隆轰隆隆的,听得我心脏一个劲的直抽,但是两只眼睛怎么也没办法总那个该死的吊死鬼脸上移开,一点都他妈不能!”   “……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当时都六神无主了,你说我能怎么办?”说着她用力擦了下眼角,眼角上有之前泛出的泪花,被她狠狠擦掉了,然后目光闪了闪,她微微冷静了点下来,半带迷茫对我道:“不过说也奇怪,就那么僵持了大约几秒钟后,她就不见了,跟之前在解剖室时一样。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心思去多想,怕她还会回来所以一时半会的一点都没敢动,后来见电梯门又要关上了才醒过神,然后使劲掰开门朝外冲了出去。”   可是冲出殡仪馆大楼的刘晓茵却再次见到了件奇怪的事。   外面天亮了。   虽然只是黎明的晨曦,却也足以证明,她在2号楼打了个盹,至在停尸房里醒来,至少得过去了四小时以上。因为她到达2号楼时,时间不会超过凌晨一点,而她刚才从停尸房里逃出来,逃到殡仪馆外,加上同老王的电话交谈,所花的时间也绝不会超过半小时。   难道那四个小时她一直都在打盹么?   可是她到底是怎么在打盹的状态下从2号楼跑到停尸房的?   她满身满手的血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这些无法破解的疑问,刘晓茵跌跌撞撞跑进了停车场,匆匆越过了那些早上刚来上班,见到她于是跟她打着招呼的同事,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奔进了自己的车里,随后把所有的车窗和门全部锁上,在其他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踩起油门,飞一般将车驶离了那个刚刚从夜幕中苏醒过来的坟墓般的地方。   至此刘晓茵以为自己摆脱那见鬼的一切了,尤其是当早晨第一缕阳光穿过车窗照到她脸上,给她那张冰冷的脸烫上一层暖意的时候。而马路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和车也让人安心,她从未有过哪一天能比这个时候更爱马路上的喧闹和拥堵,甚至还特意摇下车窗好让外面的吵闹声钻进车里去。   就那样一边开一边慢慢将情绪放松下来,并打开收音机想让周围变得更热闹一些时,她感到自己握在手动档上的手指被风吹得有点儿冷。   她想是不是窗开得太大了。   于是伸手去摸开关,想把边上的车窗关小点,可回头刚朝那扇大开着的窗户瞥了一眼,突然她猛踩住油门加速朝前飞驰了起来!   前面因此而惊跑开来的行人纷纷朝她尖叫咒骂。她视而不见,因为她脑子里陡然间全乱套了,只剩下刚才那惊魂一瞥后留给她的汹涌而来的恐惧。她看到有张脸伏在那扇车窗上,脸很模糊,但可确定不是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也不是“保洁员”,她有一头非常非常长,并且光滑的头发,像匹上好的绸缎那样披散在她脑后,随着车飞速而行所带起的风,在窗外波浪般招展。   随后刘晓茵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么一把头发。   也是这么浓厚,也是这么光滑,也是这么整齐而美丽。   但那把头发应该在4号间的那张废弃的手术台上吧……   刚刚想到这里,突然她看到前面有几个小孩一脸苍白地在马路中央的人行道上呆看着她。   她急踩煞车,却随即想起自己匆匆上车逃出殡仪馆的这一路,她都没有系安全带。   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车尖叫着在离那些小孩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而她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就此失去意识。   醒来时人已在了这间医院里,脸和身体以及腿全都受了伤,所幸伤的面积很大,但都不致命,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而入院算算至少也有两三天的样子,始终也没再见过那些东西出现,想来可能因为那场车祸抵消了鬼灾,他们也就不来找她了。   说到这里刘晓茵重重吐了口气,然后一头倒回床上,不出片刻呼噜声大作,竟是睡着了。   我呆呆看着她,思路还没从她那急转直下的故事中缓过劲来,所以根本没办法像她这样说睡就睡着了。看看墙上的钟,凌晨两点,我不由苦笑着看着床底下以及门那边越来越多苍白的脸,一边后悔着不该就那样随意地把锁麒麟还给了铘。   至少留在身边对那些东西还是有点警摄总用的,哪怕铘已经不管我了。   但现在那些东西是如此堂而皇之地聚集在我周围,在这一天里阴气最盛的时候,用它们模糊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我,咕哝着一些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清楚的话语。   “走开!”于是我背对向它们躺到床上,朝自己脸上用力压了个枕头。   但依旧能听见它们悉悉索索的叹息声,还有越来越近的那些冰冷的寒气。   我搜肠刮肚地想着姥姥有没有教给我过什么临时解决这种状况的方法,后来想到,也许可以用自己的血试试,但把手指头伸到牙齿边时怎么都咬不下去,这玩意十指连心可疼得很,如无必要我真的不打算这么自残,何况那些东西也并不会给我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不是么。   这么想着时,我忽然看到窗玻璃上投映出来的影子,是刘晓茵,她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似的翻身下床,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感觉到肚子上那根导尿管给她行动造成的不便,就头一低就把它给拔了。   一股血和尿掺杂而成的液体立刻被同管子一起带了出来,撒在床上,也把我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见她一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忙要出声叫住她,却随即住了嘴。   因为她两只眼睛紧闭着,嘴里还一下一下地发着鼾声。   是梦游么……   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我只能傻愣愣看着她继续朝门口走。直至见到她开门走进走廊,才一下子想起来去按床上的呼叫器。但手还没碰到按钮突然我全身再次僵住了,因为我看到自己床边蹲着个人。   黑糊糊的依稀能分辨是个男人,他朝我摆着手,随着他手的动作一股冰冷的风朝我吹了过来,我闻到那手上一股淡淡的酸腐味道。 第230章 4号间十三   冯俊死于一起交通事故。   由于他家属对事故的调查结果和法庭对肇事司机仅仅几万元金额的赔偿判决感到无法接受,所以他的遗体一直被存放在殡仪馆零下5摄氏度恒温、两米长、六十厘米宽的冰抽屉里,时间已长达两年。   起先这种孤独让他无助而愤怒。   他家人对于赔偿金的执着,以及后来面对越来越高昂的冰柜租用费所采取的逃避,令他迟迟无法像其他往生者那样从这世界上彻底解脱,于是终日游荡在活人的世界,但没人能看到他,碰触到他,听见他歇斯底里的怒吼。   后来他开始安静下来。因为无法被别人感受到的怒气,便无法成为一种有效的宣泄,所以与其这样,不如选择安安静静地在他的牢笼中等待被释放的一天,虽然那一天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那样日复一日,后来刘晓茵来了。   她取代了老王的工作成为夜班保安员,也无意中令冯俊的状况得到了改善。   他利用刘晓茵申请开通的无线网络重新获得了同别人交流的方法,也因此开始留意起刘晓茵这个人,她的面孔和她的身体,她处事的方法和她的爱好。他知道她是个退伍军人,也知道她胆子比一般人大得多,唯物主义,所以才会在殡仪馆里满不在乎地值夜班,满不在乎地把自己在殡仪馆的生活当做故事一样撰写到网上,博得别人一个关注,一声惊叹。   这么一个女人,在她一边把她所拍并刻意黑化了的殡仪馆照片传上网吸引别人眼球,一边言辞凿凿地定论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鬼的时候,丝毫不知道一个孤独的鬼魂湿漉漉的身体正站在她身后,用他那双被防腐剂浸泡得快要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眼睛注视着她,日复一日,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以网络上最流行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在她的微博和QQ里同她做着交流。   直到有一天,当刘晓茵因为一个不慎重的行为而被人说教,于是不胜其烦轻描当着停尸房所有的遗体,朝那两个运尸工丢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冯俊决定以他的方式适当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   她说,你们整天神神叨叨的烦不烦?世上哪有鬼,死都死太平了被冻得四平八稳的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有鬼倒是跑几个出来让我瞅瞅看啊!   就是这么句话,让冯俊在她对4号间突兀产生出强烈好奇和兴趣的时候,刺激她去打开了那扇整整几十年都没有被打开过的门。   “为什么要让她打开4号间?那里头到底有什么?”我迈着自己怎么也跑不快的伤腿一路追着刘晓茵从三楼追到一楼,在一楼的楼梯口腿实在疼得厉害,于是停下来歇口气,一边打断了身旁那个鬼魂的话,问他。   他是之前刘晓茵离开病房时突兀出现在我床边的男人。   起先我以为他同医院里其它被我吸引来的魂魄是一样的,后来觉察到不是,他比那些魂魄“陈旧”得多,所以不像它们那样歇斯底里,也没有冲着我大喊大叫。只是拖住了我的衣袖阻止了我按向床头呼叫器的动作,他不想让我把护士叫来,但同时示意我跟他出病房,朝刘晓茵独自离开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至今我都看不清他到底是副什么模样,他整个儿仿佛罩在团雾气里似的模糊不清,通体还带着股模糊的酸臭。在离开四楼后他开始用他沙哑的嗓子同我说起话来,他说四楼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让他无法说出话,然后他开始自我介绍,并同我讲起了他同刘晓茵的一段人鬼渊源。   当他听我问起4号间里到底有什么的时候,他用力摇了下头,随后对我道,如果他知道4号间里有那么可怕一样东西的话,他绝对不会让刘晓茵去打开它的门,他不会让她拿自己的命冒险。   他所想的只是想小小地惩罚这女人一下而已。   因为凡是在那地方的停尸房待过的鬼魂,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得到,地下二层的4号间里有团很重的阴气,重得能穿透厚重的地板和墙壁穿透到其它地方去。因此,他认为那地方可能待着某种能够在刘晓茵眼前显形的鬼。   他想借着那个鬼去吓吓这个胆大包天的唯物主义者。   谁知道刘晓茵一将那扇门打开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甚至为此退回到停尸房避了阵,因为他跟随刘晓茵试图进入4号间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煞气从里头冲了出来。那是一种连他这样的鬼魂都有点心惊胆战的煞气。   但那时除了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安,他还是带着点兴奋的,一种想亲眼见见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兵,在真的撞见了能够在她面前显形的鬼魂后,脸上会做出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她还会不会有胆把那种经历也发到网上去吗?   可是那个带着巨大煞气从4号间冲出来的东西却并没有在刘晓茵面前显形。   甚至连冯俊也没能见到它究竟是个什么样。   而对此一切尚且浑然未觉的刘晓茵则在那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回保安室了,甚至还在4号间里拍了照,并且差一点点先发上了微博。   所幸她没有。   她把那些照片先传给了他,并带着一种略带炫耀的姿态对他说,她说到做到了。   因此有那么一阵他想继续刺激她探寻4号间的秘密。   但犹豫了好一阵后他还是放弃了,从4号间冲出的煞气,以及那些照片上所拍摄到的东西,让冯俊感到不安,也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换了威吓性的方式。跟刘晓茵讲了关于4号间那段头发的来源可能性,试图以此引起她的警惕,并从此不再踏进那个可怕的房间。   但这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就在他刚刚说完的时候,停尸房的报警器被触发了。   那之后所发生的事,刘晓茵都跟我讲得很详细,所以他不复赘言,只简单提了一遍,随后道:“也是从那天开始,不知道是不是被4号间那股煞气给冲撞到了的关系,我发觉刘晓茵可以看到一些死去的魂魄——那种死的时候带着极强的怨气、并且死后长久无法化解的魂魄。它们能够在刘晓茵面前显形,并试图以它们的方式来同她进行沟通。而它们跟她沟通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就是侵入她的身体,并以此去达成它们生前未了的目的。”   这样做会给刘晓茵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   明白到这一点,冯俊立刻想办法阻止了那个上吊自杀的女人对刘晓茵的第一次侵袭,那是在那个女人追悼会上朝刘晓茵看去的时候。当时刘晓茵以为是她的错觉,其实不是,那女人真的朝她看了,如果由此刘晓茵的生魂被她眼睛给吸住,那么立刻就会被这吊死鬼给附身。   所幸冯俊设法躲过了和尚的念经,帮刘晓茵逃过了那一劫。   事后他因为经文的关系变得很虚弱,于是回到停尸房一度无法出去,直至一周后,他感到周围的阴气从未有过的强烈,于是再次离开停尸房,去见了刘晓茵。   却由此发现她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那个从4号间出来的东西似乎已经开始能在刘晓茵面前显形,但仍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同时,那晚解剖室里还被送入了一具死得极其惨烈的尸体,它被推进地下室时,沿路它的魂魄所哀嚎出来的声音把整个地下室都给震动了,并且一路前行、一路用它那双被钉子穿透了的眼睛死死盯着刘晓茵……   于是为了在一切还没更进一步恶化前找到控制住局势的方法,冯俊决定冒险去4号间查一下。   看看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被刘晓茵给放出来了。   而它蛰伏至今,又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第231章 4号间十四   但在4号间里冯俊几乎什么发现也没有,没感觉到曾经那股强大的煞气所遗留下的痕迹,也没见到刘晓茵所拍下的那把头发。   只在原本放头发的那张手术台下一只痰盂里看到点骨灰,他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把骨灰放在痰盂里,还跟香灰混合在一起,正想继续再仔细查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刘晓茵那边似乎出了状况,便急忙打开4号间的门,把当时在楼里仓皇乱走着的刘晓茵吸引到了他的身边。   之后果然如他所料,在刘晓茵的身后,他看到了那个前不久上吊自杀的女人。   她阴魂不散地跟着她,不停地在她身后吹着气,把她眼睛迷得分辨不出方向,以致一直都无法走出B2层。冯俊试图要把那女鬼撵开,但做不到,对方虽然死的时间没他久,但一股怨气却远比他强,强得有点超乎他想象,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跟着刘晓茵,以免那女鬼离她太近会对她造成直接性伤害。   但随后,解剖室里那个13009号的出现,让他不得不从刘晓茵身边退了开来。   那人死得实在太惨了。而且活着时受的罪,由于死去时被钉住了双眼和嘴,所以一直宣泄不出来,日复一日积压在他残破的尸体里。只不知为什么,却在被送到这家殡仪馆后的当晚突然间被释放了,那样一股冲天的怨气,在他体内郁积了那么久之后一下子得到爆发,这种戾气就算是冯俊这样的老鬼也觉得无法忍受。   所以他逃了开来,想离那股怨气远一点,免得自己受到影响。   可谁知刚刚才从刘晓茵身边跑开,她就遭到攻击了。   攻击她的是一把乌黑的头发。如果没看错,它是从刘晓茵身后的冷藏柜里突然冒出来的,像团绳子一样缠住了刘晓茵的脖子,想把她往冷藏柜里拖。见状冯俊赶紧想去救她,但却被那个吊死鬼挡住了,那女鬼一边拖住他不让他靠近刘晓茵,一边在刘晓茵挣脱了头发想往解剖室外逃的时候朝她追了过去。所幸那时警察来了,鬼魂对这类人一向存有忌讳,因此立刻退避了开来,刘晓茵得以逃脱,至少那时候冯俊是这么以为的。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并没那么简单。   虽然女吊死鬼因为忌讳而离开了刘晓茵,却始终跟着她,因为刘晓茵这个人跟一般人不一样,特别容易招鬼跟。而之所以容易招鬼跟,是因为她身上比常人少了两把火。   鬼能看到人身上有三把火。一把在头顶,两把在肩膀,三把火越旺越是让鬼避得远,反之,则容易被鬼缠身,俗称“招阴的体质”。别看刘晓茵长得人高马大,好像阳气很足,但从冯俊第一次见到她时起,就发觉她肩膀上两把火比常人要弱,这是先天所致,身体再强壮也是枉然。而自从4号间的门被她打开后,她左肩的火就彻底灭了,造成煞气重的那些鬼魂能无须避讳地靠近她,甚至直接攻击到她。所以这也就是那个女吊死鬼如此执着地缠着她的原因——能打破阴阳两个世界的限制跟鬼直接接触到的人,对于鬼魂来说,就好像溺毙在海里之前看到了一个漂浮着的救生圈。那自然是无论怎样也要抓到它。   而刘晓茵被恐惧磨细了的神经也很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急迫地要逃出殡仪馆,逃出那一切让她感到恐惧的根源。但没用,那女鬼很快就迫使陷入极度恐慌中的刘晓茵自己熄灭了右肩上的火,并趁机附上了她的身。   冯俊躲在远处默默看到了这一切。他想救刘晓茵,但无能为力,只能悄悄跟在被附身的刘晓茵身后,希望以此能避免她身体出什么状况。所幸就在经过2号楼的时候,有和尚念经声从里头传了出来,念经声把刘晓茵引了过去,还没进门时,女鬼就被逼出了刘晓茵的体内。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晓茵就安全了,因为殡仪馆和尚超度的时间不会超过夜里十一点,凌晨时不可能还会有人做法事,何况2号楼是栋办公楼。   但当时楼里真的有人在做法事,还有很多和尚。   出于避讳冯俊没有进去,只远远观望着,直到刘晓茵被一名和尚带进了里间,他以为刘晓茵这下真的安全了,有了保护,便打算要离开。   却见楼里那些家属跟和尚突然间全化成了一块块黑色的东西。   “他们也都不是人么?”听到这里我不由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   “但和尚给刘晓茵的佛珠是怎么回事,它是真的啊……”   “她在那晚当夜就出事被送进这家医院,你可有见到她身上带着什么佛珠?”他反问我。   我怔了怔。没等回答,突然看到之前一直不见踪影的刘晓茵从一楼急诊室的方向慢吞吞走了过来,摇摇晃晃的,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   我忙要叫住她,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有个穿着婚纱的女人正在她背上趴着,长长的舌头卷着刘晓茵的脖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仿佛在警告着我什么。   “她附在刘晓茵身上想干什么……”于是我低声问边上的冯俊。   冯俊摇摇头说他不清楚。   “按说这女人在火化前闭了眼,应该算是心愿已了死而瞑目了,可不知为什么死后却紧紧地缠着刘晓茵。”   说着冯俊又看了刘晓茵一眼,幽幽对我道:“如果那时我不进去把刘晓茵从2号楼带出去就好了。“我才明白原来刘晓茵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从2号楼跑到了停尸房,是因为冯俊。便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当时以为那样做是在保护刘晓茵,保护她不被2号楼那些不知名的东西给伤到,但谁知刚把她带出楼,她就被解剖室里那个死者的怨魂给附身了,状态跟她现在一模一样。   “那怨魂附在她身上是要干什么?”   “他带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大约走了两个小时,然后去那边一栋漂亮的公寓里见了个人……”   刚说到这里刘晓茵的脚步停下了,停在医院门口的方向,摇摇晃晃对着门外发着呆。   我正想悄悄靠近过去,却见她身子一转,朝医院另一个区域走了过去。一边走她背上那个女鬼一边扭头看着我,我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因为她舌头把刘晓茵的脖子勒得更紧了,紧得让她涨红了脸用力咳嗽了两声。   “凡是被他们附上身,后果通常都会很糟糕。”冯俊在我身后轻轻说了句。   “她到底想对刘晓茵做什么??”我回头问他。但随即冲他摆了下手又道:“慢着,你先说说之前那个对她做了什么?”   “他带她去见了一个男人。”他答。“我听他附在刘晓茵的身上,叫那男人舅舅。”   “舅舅?”我有些疑惑。正想继续听他说下去,突然见到刘晓茵猛地朝前跑动了起来,跑到一扇房门处僵硬而用力地把门拧开,随后从嘴里发出阵模糊的叫声,便一头朝里扑了进去!   我立即追上,在门关上前跑到了门口。   短短一瞥让我见到那是间观察室,里头独自躺着个七八个月大的婴儿,鼻子上插了根管子,小小的身体占了很大长床,在雪白的床单里面如纸色地闭着眼。   刘晓茵就跪在那孩子边上。   确切的说是那个女鬼。   她伸手想碰那孩子却又不敢碰,只能附在刘晓茵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随后整张脸拧了起来,她瞪大了一双眼用力掐着自己的脖子,掐得一双眼睛渗出了鲜红的血。   血滴在床单上立刻消失无踪,那孩子则哇的声哭了起来。   声音很响亮。   顷刻间也不知是不是这哭声的关系,那女鬼也跟血滴一样消失不见了,留下刘晓茵懵懵懂懂地一头朝床上倒了下去,然后一下子抬起头,惊诧地朝四周看了眼,怪叫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刘晓茵!”见到走廊里有人匆匆朝着这个房间奔过来,我忙大声叫她。   她没听见,只是一把用力捂住肚子再次怪叫了起来,因为她肚子上全是血,这让不明所以的她吓得几乎快要晕倒了。   我只好推门进去使劲把她拖了出来。   见状那几个跑过来的人立刻抓住我大声质问:“喂!!你们干什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让他们去叫护士看看刘晓茵的状况。   可是刚要开口,却见一直在我边上跟着的冯俊突然消失了,而刘晓茵则像换了个人似的猛地把我往墙上一推,随后朝着楼梯方向匆匆跑去,见有人在那方向试图堵住她,迅速转身,几步间便奔进了边上的安全门内。 第232章 4号间十五   我跟着闻讯而来的保安和病儿家属一起追进了安全通道,但没能找见刘晓茵的踪影。   她好像一进去就立刻消失了似的,按理说不可能跑那么快,至少能听见她上楼或者下楼的脚步声,但听不见。所以病儿家属放弃了追赶骂骂咧咧离开了安全通道,我则跟着保安继续朝里搜,搜什么呢?搜那些病人家属没有注意到,而我和保安却都看到了的东西——   一点点不太明显的血迹。   它们沿着走廊一直进到楼梯口,然后从楼梯口转向地下室。见状保安摇头咕哝道:“啧,这女人,印象可老深了。入院时候闹着说见到鬼,这会儿又闯人家病房,我早说了,这女人还是转精神科比较好,进来时候就已经很不正常了,迟早得闹出事。这不,果然又发作了,还好没对别人小孩做什么,否则问题就大了。”   “地下室地方大么?”我岔开话头问他。   他这时才留意到我病人的身份,忙不迭摆着手要我退后,一边沉下脸喝斥道:“我说你跟过来干什么??看看你这副样子,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还不赶紧回病房去!你几楼的啊?!”   “三楼。312她是我隔壁床的,我不大放心她……”   “哦,病友啊。得,你先赶紧回去,出点事咱可担当不起。那个女人有我找着,找到了会马上送她回去,你真要帮忙赶紧出去跟护士台说一声,让她们派人下来,看这血出的,有可能那女人在下面走着要晕倒。”   “好……”   保安的话让我无从拒绝。不过说句心里话,此时即便他不说,我也不太想跟着下去,因为医院的地下室是比其它地方更加让我感到糟糕的地方。   为什么更糟糕?原因很简单,因为停尸房就在那下面,尽管那鬼地方可能在整个地下室最里层,还是能在楼梯处就很明显感觉到一股完全不需要阴阳眼都能察觉到的阴气。毕竟它聚集着整座医院大部分的死魂灵。   因此,有谁会愿意看着眼前一片黑压压的死魂灵还勇气十足地继续往里走呢?而且就在刚才,就在从安全通道门口到楼梯的那一点距离,我已经被蹲在里头那些贴着墙壁哭泣着的东西连着扯了三次脚。   它们如此肆无忌惮地想要同我取得沟通,朝我发泄它们的痛苦。   这要在以前,它们是连近我身都不能的,否则魂魄弱点的早散架了。但现在,没有锁麒麟、姥姥以前给我的佛珠也早断了,没有这两样东西的保护,我等同于暴露在一群饿猫面前一大盘被撤去了罩子的鱼干。   我不能蹚这趟浑水。   可是若听任这保安一个人下去,我又觉得着实有点不妥。   之前刘晓茵在那个小孩病房门口时,感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副样子让我很不安。虽然并没看到有什么东西附上她的身,但总觉着不太妙,她当时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所以我有点担心保安一个人遇到她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却又根本没办法警告他。   无奈间,只能在他的监视下先离开了安全通道。   当然,并没按照他的吩咐去找护士,因为就在我刚踏出安全门时,就看到冯俊的魂魄在门边蜷缩着,用他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望着我,打着手势让我不要离开这地方。   我问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却好像说不出话来,只是朝着安全门内用力指了指,随后突然间身体一阵颤抖,他再次消失了,而与此同时,地下室方向猛传来哐啷阵响,把我给吃了一惊。   忙转身奔过去,但没等下楼,就看到保安扛着昏迷不醒的刘晓茵从楼下走了上来,见我在楼梯口傻站着,没好气对我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她撑不住要倒,我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护士呢??”   “还没来得及去找……”   “算了算了,我直接把她送急诊室吧,你也快点会病房去。”   “好。”我边回答边看着他扛着刘晓茵从我边上走过去。   走到近处时特意留意了下刘晓茵的状况,她脸色蜡黄,两眼紧闭,除此看不出有任何异样,身后也没什么不好的东西跟着,于是略微放了点心,便正要跟着一起出去,这时保安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道:“哦,刚才我被她吓了一跳,所以对讲机落在楼下了,你能帮我下去拿一下么?”   我有点犹豫。   想找什么借口推辞掉,但转念一想,也就那么点路,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吧。纵然地下室有再多的死魂灵,但大多是病逝或者意外事故而逝的,所以通常它们除了心有不甘地痛哭外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实质性危险。就是阴气过重,侵入体内难免会引起一些不适,于是在答应了保安之后,我一边朝楼下走,一边从衣袋里取出没用完的纸符,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然后加快脚步下了楼。   楼下明显温度比上面低了不少,冷飕飕的,不同于空调吹出来的温度,是种侵人骨头的不舒服感。我用力搓了两下肩膀,看到那些原本挤在楼下抬头盯着我看的死魂慢慢朝边上退了开去,知道是嘴里的符起了作用。   狐狸做的符有点特别,因为他用的黄纸不是从一般元宝蜡烛店里买的,而是从‘某个专卖店’买来的。所以平时放在家门口或者窗上就有很好的辟邪作用,遇上紧要的状况把它们嚼在嘴里,效果会更明显一些。   不过因为以前从没遇到过需要这么用的状况,所以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我尽量避免不要把那散发着一股臭味的纸头吞到肚里去,于是口水就顺着嘴角一直往外滑,这状况倒让我对地下室的不安消除了不少,正一边撸着袖子擦嘴,一边低头找着保安的对讲机时,突然听见楼上那扇安全门卡啷一声响。   紧跟着一阵钥匙声悉嗦传来,随即咔的声响,竟是有人将那扇门给锁上了!   我不由吃了一惊。   连符纸被自己一下给吞进肚也顾不上了,当即大声叫着保安,一边扭头迅速往楼上跑。   谁知没跑到楼梯口就见保安在那上面站着,站在楼梯口的正中间,见到我他有些怪异地咧开嘴冲我干巴巴地笑了笑,这令我下意识朝后退了步,厉声问他:“你锁门干什么?!”   他没回答。   一把丢下肩膀上的刘晓茵,我才发现刘晓茵的手指被医用的塑料扣给扣得紧紧的,然后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了下来,看着我的脸一改之前的笑容,冷声道:“装,真他妈能装。”   “爱装是吧,老子几十年的饭难道是白吃的?”   “那事都过去几十年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不说?那这么问吧,直接点。你们俩现在跑这里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勒索?”   “呵,老子他妈一穷二白几十年,勒索个毛?”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样子。   但他这样子让我恐惧。   人有时候比鬼更可怕,因为很少有鬼能直接伤害到人,而人却恰恰相反。   可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会说这种话,做出这种行为。   什么装?装什么?   他认为我和刘晓茵知道他些什么??   惊疑间,我看到他光板的头上突然多出了一大把又黑又亮的长发。   确切地说,是有颗长着黑长头发的头颅贴着他后背爬到了他的头顶,然后从他头顶上朝下看着我。   那是颗女人的头颅。   面孔乌黑浮肿得完全看不清她的长相,对比之下,那把长发显得更是出奇的漂亮。它们如此丰厚而密集地在通道苍白的灯光下层叠覆盖在保安的头顶,发梢又浓又长,仿佛有生命般蜿蜒扭动在他身后,有些缠着他的头和脖子,有些则像手一样朝我伸展着,而保安对此浑然不觉。   他始终冷冷地注视着我。   见我不吭声,一个大步就到了我面前,然后扬手狠狠朝我用力一推。   我就在这样猝不及防间被他推了下去。   一路滚到地上,忙不迭爬起来想逃,却被他三步两步就追到。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狠狠推倒了墙上,手掌用力压着我的脸,另一只手抽出把刀子压在我脖子上,轻轻划出一道口子:“我的手可不像那些大夫一样灵活,万一不小心割开动脉可真不好说。所以小姑娘,咱有啥说啥痛快点,说,那件事是谁告诉你们的,还他妈有谁知道那件事?老王??”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咬着牙道。   “还不肯说?”他一把抓起我头发再次把我头朝墙上撞了一下:“这样是不是他妈能让你脑子清楚点了?!”   清楚个屁。   我被他撞得眼冒金星,但一点也没法挣脱开他的钳制。   这老头年纪不小可是力气同样也不小。   他见我不吭声火气更大了,狠狠用刀柄朝我头上砸了一下。那瞬我看到他头上那颗头颅试图朝我身上冲,但冲不过来,她想附我身可是做不到。   于是她扭曲着那张可怕的脸嚎啕大哭,哭得眼睛里滴出血来。   我真想跟她说你哭个屁,我他妈才想哭。就因为她,我和刘晓茵才会被陷进这种可怕的事情里来,但她这厉鬼却对这个恶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这恶人身上三把火实在太旺盛了,以致她很快在一片哭号声里消失无踪,却把致命的危险留给了我和刘晓茵。   真他妈操蛋。   不过也因此让我想明白了一点。   为什么这保安突然把我和刘晓茵关在了地下室;为什么他口口声声问我和刘晓茵怎么会知道他过去的事;为什么他如此的穷凶极恶。   看来很久以前他杀死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死而不灭的冤魂被困在4号间出不来,而他也一直都逍遥法外。   直到刘晓茵无意中打开4号间的门把冤魂放了出来,那冤魂的阴气促使刘晓茵的体质变得更加容易接触阴间的东西,令那些游荡在殡仪馆的怨魂都能轻易上她的身。   于是女鬼诱使刘晓茵出车祸被送进了这家医院,并想借此机会上了刘晓茵的身,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但谁想她的怨气非但对这仇人不起任何作用,反而令刘晓茵和碰巧跟刘晓茵在一起的我一同陷入险境。   此时此地,怨魂们都不见了,刘晓茵昏迷,独剩我一个被这可怕的男人在逼供。   我会被他杀死灭口么……   想到这里我无法再继续往下细想。   眼瞅他停手休息,我立刻趁机猛朝他膝盖上踹了一脚!   他猝不及防吃痛惊跳着松手,我赶紧用力推开他撒腿朝前奔去。   奔去哪里?   我不知道。   这鬼地方除了被锁的出口外就是一直线到底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上有几扇门,我每一扇都用力推了,但全都锁着。真是穷途末路了么……眼见那保安很快朝我追了过来,而我拖着伤腿怎么都跑不快,也找不到地方可躲,只能随手抓起安在墙上的灭火器当做防身用,然后在奔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停了下来,豁出去转过身面朝向他,想在他靠近那刻用灭火器喷他一脸。   他见状笑了起来。   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朝我手里的灭火器指了指,笑道:“你当演电影呢小姑娘。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么?”   我脑子嗡的下就乱了,因为我还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使用。   慌不迭寻找着开关时,便见他一甩手将手里的刀子朝我掷了过来:“咱都别麻烦了,给我乖乖待这儿谈!”   刀子过来的速度闪电般快。   我后退着想躲,却哪里还来得及,何况身后只有墙壁。   只能使劲把手里的灭火器朝前用力一档,随即呯的声响,我手一阵用力地震动。   但震动并非是因为我中了狗屎运,用灭火器挡住了那把刀子。   而是有个人的身体在我把灭火器朝前伸出那刻被它给撞了一下。   他低哼了声。   反手拍开我手里的灭火器,又转而用那只手轻轻巧巧扣住了那把疾射而来的刀子。   两只手指扣在刀刃上,向下一合,刀刃便如同软糖一样给拗成了一个C形。   他将那把刀丢了回去,丢在对面保安的脚边。   见状那保安咒骂了声转身便逃。   但还没迈步,本挡在我面前的身形微微一闪,鬼魅般挡在了他的面前。   “操!”保安几时见过这种事。   傻眼了。   连带忘了继续朝后退,于是站在他身后的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后背上突然间裂开了一个洞。   随后一团血从洞里喷了出来,一只布满了黑色鳞片的手也从那洞里刺了出来。   手里握着团突突跳动的心脏。   稍稍一捏心脏就碎裂了,与此同时那保安停止了呼吸,被那只手轻轻一甩,无声无息瘫倒在地上。   “铘……”至此我才回过神,但手里的灭火器也同时突然间喷射了起来,雪白的泡沫冲到半空,然后没头没脑浇了我一身,把我后面的问话生生给浇灭了下去。   我想问他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但问不出口。   况且头顶上还有只狐狸倒挂在排气管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爪子里握着一把白色的泡沫。 第233章 4号房间十六   狐狸和铘的出现及时又突兀。   突兀是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发现我出了状况,并跑来这地方救我。   尤其是铘。   我以为没了锁麒麟他就根本感知不到我的状况了,并且从此会一走了之。   所以完全没想到他会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及时出现。   而狐狸的出现则让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没办法像白天那样对他视而不见,但心里那道隔阂在,纵使他此时适时出现,我依旧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尤其是他笑嘻嘻着的样子,若无其事得一如既往,真让人窘困不是么。   但所幸无论是他亦或者铘都听不见我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都没有留意到那之后我脸上的神情,他们似乎都对彼此的出现有那么一点惊讶,然后狐狸从管子上跳了下来,把手里那团泡沫丢到尸体的脸上,盖住了他那双临死前惊恐睁大的眼睛,挑眉对铘道:“杀他做什么,多麻烦。”   “碾死一只苍蝇而已。”   “苍蝇尸体会引来麻烦的人,比如警察。”   “警察是什么。”   “哦呀……”   铘对现代的事物总是心不在焉的,所以被唤醒至今,他始终没有彻底融入这个时代。对于他来说,杀人便是杀人,挖出一个人的心脏在他眼里就跟捏死只苍蝇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他完全不会考虑到,保安的尸体暴露在这个地方,一旦被发现,那么最后同他在一起的我跟刘晓茵会是第一嫌疑人。   这点狐狸却考虑到了。他总是能考虑到很多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   所以在我试图弄干净自己身上那些泡沫的时候,他已经像个真正的罪犯那样有条不紊地把尸体上的血液处理干净,装进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尸袋里,随后打开原本上着锁的停尸房,把尸体藏进了那个全是尸体的地方。   而就在他继续用拖把和清洁剂处理地上血迹跟泡沫的时候,我看到保安血淋淋的身影从停尸房里走了出来,带着一脸茫然看了看四周,然后目光定定落到了铘的身上。   “啊!!”然后他尖叫起来。握着手里的刀子直冲到我面前,用刀戳向我脖子,扭头朝铘一声大吼:“别过来!过来我杀了她!!”   铘纹丝不动,对他这疯狂视若无睹。   而我则直接把自己脖子朝那把刀上撞了过去。   新死的鬼魂无法碰触到人,所以刀子从我脖子上直穿而过,消失在他手心里,而我脖子完好无损。   保安见状惊呆了。   这时才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他惊惶失措地朝自己身上一阵乱摸,随后摸到胸口处拳头般大一个洞。   洞里空空的,没有心脏,也没有血液流动。   于是他张嘴啊的声叫了起来,就像那些新死不久的鬼魂一样,极度恐慌又极度愤怒地朝着我大喊大叫,随后狠狠地伸直了指头,一把朝着我抓了过来!   “吵死了。”低头拖着地的狐狸这时咕哝了句。   然后脚往地上一踩,就踩在地上那片还没给处理干净的血迹上,这轻轻一脚让本已近在咫尺的保安突然间头往后一仰,笔直朝着地上倒了下去。   很奇怪他似乎这时才突然发现到了狐狸的存在。   因为在他倒地一刹那,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活见鬼似的瞪着狐狸,僵着脖子朝他发出一连串的怪叫:“什么东西!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随后使劲爬起来想逃,但无论怎么用力,始终跑不出狐狸身周那一圈的范围。   末了只能一把抱住头把身体紧紧地蜷缩了起来,蹲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嚎啕大哭,活像只怕极了的惊弓之鸟。   这真是奇了,任谁见了狐狸的脸都不应该怕成这副样子,他怎么会怕成这样?   我不由将视线转向狐狸,没见到他脸上有任何异样,却因此被他觉察到了,他回头朝我咧嘴一笑,笑得好像我又欠了他多大一笔钱一样。我皱了皱眉,正想把头别开不去理他,却听见楼上突然传来阵推门的声音,还有人声隐隐在门外叫:“咦?门怎么锁了??谁过来把它开一开!”   “闪人了。”狐狸因此而立刻松开脚,把地上最后一片血迹抹干净。   随后丢下仍在痛哭的保安,提起拖把便带头往楼上走,但走到一半忽然嘴里轻轻啧了一声,回头神色有些叵测地对我道:“那女人跑了。”   我吃了一惊。   紧跟几步到他身后踮起脚往上看,果然看到整条安全通道里空荡荡的,原本被保安扔在地上昏睡不醒的刘晓茵不知所踪,只在原地留下一团模糊的血迹。   难道她醒了后自己跑掉了?可是出去和上楼的门都锁着,她能跑到哪里去?   正疑惑着,狐狸几步上楼到了通往上层的楼梯口,抬腿朝楼梯上那道铁门轻轻一踹,门便应声而开。   原来门的锁已经被打开了。   是被刘晓茵给打开的么?   这问题在我跟着狐狸和铘跑到二楼时有了答案。   刘晓茵呆呆坐在楼梯口。   手指上依旧缠着保安用来绑住她的塑料扣,她艰难地用那些手指玩弄着一把锁,并且朝我们嘿嘿傻笑。   笑得好像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怎么会这样?   “刘晓茵!”我不由跑上前朝她大叫了一声。   她完全没听见,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只顾着玩弄手指上的塑料扣和锁,然后咯咯地一阵一阵傻笑。   “她怎么了??”我转头问狐狸。   他上前翻了翻她眼皮,道:“被附身时间过长,有点失心疯了。修养阵子应该会好,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   “不过她现在这状况,如果再不找医生来看下,恐怕有点麻烦。”狐狸瞥了眼她身上的血后答道。   我觉着这答案似乎是他有意岔开话题。但他不愿说我也没法细究,只能跟着他和铘一起把刘晓茵带回了病房。   病房里差点被护士的白眼瞪死。   她是在巡查时看到我们病房门开着,并且里头亮着灯,于是发现我跟刘晓茵不见了的。刚开始以为我们只是出去转转,没想到我们一小时就是三个多小时,天都快要亮了,才见我俩姗姗而来,身边还跟着两个男人。这让她有点气急败坏。   幸而刘晓茵的伤转移走了她的注意力。她一边给刘晓茵缝合被拉扯大的伤口,一边质问我造成这伤口的原因,我答不上来,想起白天时刘晓茵的发作,于是以此做了借口,含糊令她感觉刘晓茵的伤是因为她精神状况再次出现问题而弄出来的,而我也是因为不放心她的精神状况,所以跟着她一起出去,才会那么晚回来的。   护士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刘晓茵眼下的精神状况也确实异样,无论她怎么跟刘晓茵说话刘晓茵总是爱理不理的,还冲着她傻笑。不得已,护士只能暂时先处理完了她的伤,然后说,等到天亮把精神科的大夫请来给她查查到底问题严不严重,是否要转去精神科治疗。   之后护士就离开了,临走前严厉地撵走了狐狸和铘,尽管狐狸朝她笑得很甜蜜,也没能令她额外徇私。   看样子有时候帅哥这一套手段也是不太管用的。相比色相,还是饭碗更靠谱些,谁说女人不现实?   铘临走前把锁麒麟放在了我的枕头边。   我没敢看他,因为我把锁麒麟还给他的时候是多么的爽快和果决,好像自己是电影里那些了不起的主角一样。谁想几个小时之后还是乖乖收着它,并靠着它。   之后,一直到天亮病房里始终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我突然间变成了个普通人,再看不见那些不普通的东西,听不见那些不普通的声音。这真是极其惬意的一种感觉,所以尽管手脚还因着之前那一切而冰凉着,人却很快就陷入熟睡状态了,那样稀里糊涂地不知睡了有多久,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从我床底下骤然响了起来,直把我床震得一阵颤抖。   我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神智还迷糊着,手已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起枕头边的锁麒麟,死死捏在手心里,随后壮了壮胆低下头,朝床下匆匆看了一眼。   床底下的地板上赫然浮着张扭曲变形了的脸。   尽管变形得几乎快要辨别不出五官,还是依稀能看出他是之前被铘杀死在地下室的保安。   他张大了嘴想朝我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挣扎着想往我这里靠,谁知半个头刚刚钻出地板,突然他啊的一声惨叫,那颗头一下子就从地板上沉了下去。   沉到鼻梁处他还在挣扎着往上窜,一双血红的眼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求我把他拉上去。   我怎么可能去拉他。   捏着锁麒麟我把它猛地朝他头顶处用力挥了一下,他立刻哇地声怪叫,彻底朝地板下沉了进去。沉进去时那双眼可怕得让我无法正视,迅速抬起身往床中间坐了坐,随后听见地板里发出咚咚咚一阵撞击声,伴着隐隐的哀嚎,那样毫不停歇地折腾了数十秒后,一切总算安静了下来。   此时黎明微露出鱼肚白色的光亮,我抓着锁麒麟在床上僵坐了数分钟,然后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想让早晨新鲜的空气把自己急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谁知头一回却见到刘晓茵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   明明注射过镇静剂,却那么快就醒了,我觉着有点不对劲,却不敢随便跟她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也这样盯着我看。   过了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道:“我是不是发生了跟昨天一样的状况……”   我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她从昨晚的呆傻状态里清醒过来了么……当即点了点头。   她见状皱了皱眉,随后又问:“为什么我肚子这么痛。”   “你身体出状况的时候把导尿管给拔了。”   “是么……”她脸色苍白,想撩起衣服看,却还那勇气,于是摸了摸衣角抬起头,她朝我招招手道:“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说。”   “什么事?”我朝她走了过去。   没等走到她跟前却见她噗的声又笑了起来,那种痴痴傻傻的笑。随后仰起头痴笑着看着我,道:“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   “够了!”我惊叫着用力把她推倒。   手碰到她时她不吭声了,也没再痴笑,只愣愣地看着我,就在这时门外有护士匆匆走了进来,面色有些怪异地对着屋里喊:“312床,有人要见你。”   她身后跟着两名神情严肃的警察。 第234章 4号间十七   警察以“杀人嫌疑”为名,把刘晓茵带去了另一间病房,隔离开来单独问话。   从他们最初在我边上的对话来看,他们怀疑刘晓茵是前两天一起入室谋杀案的第一犯罪嫌疑人,因为他们不仅在被害人住所处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她在案发时段出现的身影,还找到了带有她指纹的凶器。   对此刘晓茵当然是矢口否认的。虽然她最初时仍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但后来不多久,她就在警察严肃而可怕的指控声中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随后立即开始申辩,说那天晚上一直都在殡仪馆里待着,如果不信,有那里的摄像监控为证。如果她在那个时间段离开过殡仪馆的话,那么监控录像里必然会有她离开时的记录的。   我听她这么一说就知道要糟。   因为冯俊那个鬼魂清清楚楚地跟我提到过,那天晚上刘晓茵被鬼上了身,离开殡仪馆足足将近四个小时。而那个附在她身上的鬼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一起命案里惨烈死去的无名氏。它所带她去的地方,是它舅舅的家。   这一点刘晓茵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当警察冷笑着点点头,告诉她那天晚上殡仪馆的监控录像恰恰记录了她那天凌晨离开她工作的地方,到附近的2号楼逗留了阵,然后出来离开殡仪馆,直到凌晨四点才重新回去的整个过程时,刘晓茵惊呆了,然后有些焦躁地大喊起来:“那才见鬼了!我明明在2号楼里睡觉的!我一步也没出过殡仪馆!我为什么要杀那个人?我根本就认也不认识他!!!”   “那你认识这个么?”警察递给她几张照片问她。   照片是案发现场的凶器。   一把刀,三枚钉子。   警察一边给她看,一边像个机器人一样简单又直接地描述道,刀被用来捅破了被害人的肝,所以导致他难以抵抗;钉子则是活生生被按进被害人眼睛和嘴里的,手段之残忍,就跟半年前那起始终悬而未解的案子一样。   那起案子的被害者尸体现在就在刘晓茵所工作的那家殡仪馆里,因此警方不仅认定刘晓茵杀死了现在这名被害者,同时也是半年前那起悬案的犯罪人。虽然不确定刘晓茵先后的作案目的是什么,但他们推断说,也许是那具尸体的突然出现勾起了刘晓茵藏匿已久的杀人欲望,所以在见到尸体的当晚,她就迫不及待出去寻找能消除她这一欲望的猎物。而在那之前,她精神开始失控是有先兆的,因为在命案发生的几小时前,警方曾接到过刘晓茵的报警,说殡仪馆的解剖室——也就是停放半年前那名被害者尸体的地方,警报器响了。   警方接到报警赶到现场后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刘晓茵,一副精神失常的样子,好像在跟空气打架,所以他们推算,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失控了。   刘晓茵听到那时脸上百口莫辩一副神情让我不忍直视,但我没办法说些什么,即便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却也只能在边上无可奈何地看着。   后来刘晓茵问他们,那她为什么要杀了那栋公寓里的男人。   在那晚之前她都没听说过那个小区,也从不认识那个男人。他们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为什么要杀了他。   警察回答说,在他们调查那名死者身份的时候,发现他有一名过去曾经来往很密切的外甥失踪已经很久了,而他最初被报案失踪的时候,跟前一起案子那个死者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相当接近。由此可推论,那名失踪的外甥或许就是前起命案的被害人。而刘晓茵,必然是个患有精神疾病、先后用相似的手段残忍地杀害了两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连环杀手,而她的体魄和她当过兵的资历,恰如其分地证实了她是极具杀人条件的。   刘晓茵听到这里顿时歇斯底里了起来。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抓住其中一名警察,对着他尖叫:“你们这是污蔑!我从没有杀过人!我从没有杀过人!!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找不到凶手就胡说八道冤枉无辜者!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然后在别人使劲把她拖开时对着我哭喊:“宝珠!你知道我是无辜的!是不是!我昨晚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我是无辜的是不是!!”   我当时真的很想逃开。   她哭得让我差点也哭出来,但是她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要我跟那些警察说,她是遇到鬼缠身了么。   这就是阴阳眼的悲哀。   而她比我这个从小到大的天生阴阳眼更加悲哀。   因为她完全没有经验,也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方式。所以只会愤怒,只会发急,只会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以为这样做是在证明自己的清白,殊不知,却是在将她拖进一个更加糟糕的境地。   最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带去隔离病房像个真正的罪犯一样被同其他病人隔绝开来。   一路走,整条走廊里都能听见她疯狂尖叫的声音:“我没有杀人!老天作证我他妈没有杀人!!我是被鬼害的!!被鬼害的啊!!!”   然后声音渐渐消失,我追到病房门口想再看看她时,见到离我病房很远的走廊那头,冯俊的影子隐匿在角落里。   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低低抽泣着,声音难受得几乎要将墙面都撕裂了……   “哎……宝珠……什么声音这么吵?”这时突兀听见身后林绢问我。   她被刘晓茵的哭叫声吵醒了,眼神还迷迷瞪瞪的,不过比起前两天来气色好了不少。说话声也响亮多了,本是件开心事,可我此时哪里还开心得起来。   “……你在哭?”她发现了我的异常便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两眼,有些不解地问我。   “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迅速抹了下眼角道。   “是伤口有什么问题么?”她有些着急,想坐起来,但很快又不得不放弃。   “你别动。”我走到她边上往她床边坐了,随手在她边上的水果盘里拨了拨:“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等下就好了。你想吃点什么吗?”   她还没回答,目光忽然朝我身后看了一眼,随后我听见身后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问我:“请问……刘晓茵是不是住在这个病房?”   “本来是的,您是她亲戚?”我立即回头问她。   门口那老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不是,我是她同事。”   “您是老王?” 第235章 4号间十八   来者的确是老王。   跟刘晓茵形容得一样,是个个子不高,瘦削而严肃的老头。他得知刘晓茵被以杀人嫌疑为名给转走后相当吃惊,之后,为了不影响林绢的休息,也为了有些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我陪着老王一起去了医院公共休息处,在那边我大致跟他讲了下刘晓茵昨晚跟我说的那些事,保留了冯俊的那些没讲,以观察老王的反应。   老王的反应似乎是意料之中的。   他对刘晓茵的遭遇并不感到意外,倒是对我能这么相信刘晓茵的话,没把她当成个精神病人而感到有点意外。他说,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若还摆着张唯物主义的嘴脸,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在里头或多或少碰见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刘晓茵的遭遇实在是有点过头了点,虽然那会儿他听刘晓茵讲起她不但把4号间的门打开,还进去拍了照片时,就预感到会出事,却没想到影响会那么大。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问他:“老王,4号间里那把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怨气那么重?”   他沉吟了半晌,然后叹着气对我道:“不瞒你说,我在殡仪馆工作五十年,最初的二十年4号间倒也没有那么邪门,它就是个不怎么派用处的杂物间,平时没什么人会进去,所以很少被人打开。至于我跟后来那些小辈说的,什么五十年始终没被打开过,都是我为了防止他们随便进去所以胡诌的。但到了后来,它就不对劲了,因为出了档子事,那件事殡仪馆怕受到牵连所以整整三十年都对外界隐瞒着,以致后来除了我和一些很资深的员工外,基本上没人晓得了。”   之后,在承诺不说出去的前提下,老王把那件事的经过给我说了一遍。   当时的保安科值夜班的人并不只有老王一个人,他是有个搭档的,过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职工,后来退休,换了个小年轻的,叫小周。两人一天隔一天交替着上班和休息,所以虽然也是年终无休,那时的工作量倒也算是轻松,老王的生活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上班,一天休息跟人打打牌吹吹牛,逍遥自在。   但有一天这种逍遥突然间就被打破了。   虽然已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但老王说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至今都还记得,因为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尤其一头长发,又黑又厚,柔软得跟绸缎似的,好像挂历上的电影明星。   那天早晨这女人本是来参加追悼会的。   来得很早,但在馆里迷了路,正碰上刚下班的老王同跟他打了一夜牌的小周在一起,就跟他们询问。之后问下来,观礼的会堂离主楼还挺远的,女人就问他们能不能行个方便带一下路。那时老王赶着换衣服,就让小周带她去了,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见到小周回来。   之后大概过了两三天吧,有民警来询问一个女人失踪的事体。因为那女人失踪前最后时间段应该是在殡仪馆,那天早上她赶来参加一个朋友家属的追悼会,但追悼会现场并没有人见过她出现,而且之后也再没有她的任何音讯,所以他们来问问殡仪馆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谁在那天早上曾见到过她。   老王一看照片,不正是两三天前那个早上跑来问路的那个女人么?   当时他让小周带她去会堂了,可是之后小周再也没出现过,还以为他一声不响辞职了呢。当下他想把这事跟警察说,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话领导不就得知道他跟小周打通宵牌的事了?闹大了被开除可怎么办,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多嘴比较好。   因此他就没说。但错误这东西跟滚雪球似的,是会越滚越大的。老王说,如果他当时不那么自私,把整件事跟警察说了,让警察介入调查,后来也许就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了。但他没有说,只在事后假装不经意地跟领导打听了小周的消息,问领导小周是不是辞职了。领导有点愠怒地说,没有,那小子工作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嫌累嫌脏嫌薪水低,估计是回老家去了,反正也就是个临时工。   听领导这么说,虽然老王心里有点犯疑,觉着小周的不告而别可能并不像领导说的那样简单,却又不敢跟领导再多说什么,只能继续对此事保持沉默,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殡仪馆大堂的角落处,有个女人在靠近保安室的地方走来走去。   人很安静,不跟谁说话,问她是谁也不理,总是低着头拿背对着人,看上去古里古怪的。   几次三番之后老王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另一个代办值夜班的人,在他值班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么样一个女人。   对方回答说没有见过。   老王觉得很纳闷,寻思那女人到底是谁,也不像是哪个死者的家属,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家属会时不时的在三更半夜跑到殡仪馆里溜达啊不是么。所以过了几天,在他又一次透过保安室的窗户见到那女人的身影时,他推门走了出去,想叫住她好好地跟她谈一谈,问问她老在这里转来转去到底是什么意思,谁知刚出门却发现那女人不见了。   一秒钟前还见她在保安室的窗外,垂着一头长长的头发,在窗户边走来走去。可是一秒后就完全没了踪影,这真是太奇怪了,老王正纳闷着,忽然听见阵脚步声,随即看到刚才不见了的女人正朝电梯处走,他忙叫了声喂,想叫停她,她却走得更快了,三步两步走到电梯边,摁开了电梯门朝里走了进去。   老王赶紧追,没来得及,电梯门关上了,下了地下室。这让他有点傻眼,因为地下室没有工作人员的钥匙是不能下去的,那女人怎么能下去,莫非她是殡仪馆的员工?但看着不像啊,带着一肚子疑问老王匆匆从安全楼梯下到了地下室。追着电梯跑到B2楼,刚好见那女人从安全门这里走过。   他忙追过去,想叫住她,但她竟再次失踪了。   这次是活生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的,他惊诧极了,也感到森森一股恐惧扑面而来,险些挪不动步子。   但后来还是鼓起勇气朝前走,一间间把门打开,看是不是那女人行动迅速,藏身到哪一处房间里去了。但连着打开了几扇没有锁的门,都没见到那女人,他开始感到气馁,并更加恐惧,可是作为一个保安,职责还是必须的,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找,就这样一路到了那间终日锁着的4号间门前。   那时,那扇房门起码有大半年没人进出过了吧,可是他发现那扇门上的锁被人动过了。虽然是用钥匙打开的,但事后没有锁好,所以一推就开,见状老王忘了之前的恐惧立刻朝里走了进去,但随即就被里头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臭味给呛得逃了出来。然后心急慌忙打开灯看,看到的那幕景象,他说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他看到里头有具腐烂得开始生蛆的女尸。   她保持着一种扭曲挣扎的姿势赤裸躺在墙边那张废弃的手术台上,原本非常美丽的长发被连皮拉掉了,以致老王一时都没能认出她原本是谁来。致死的原因恐怕是左边肋骨从皮肤里刺出后造成的大出血,同下半身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整张床单。而她就在那片刺眼的干枯血迹中头仰天倒垂在床沿边,一双腐烂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门看。   那张脸活着时是多漂亮啊,跟电影明星似的,死后却像个微微浮肿的塑料人偶,带着一种极度愤怒而疯狂的表情张大了嘴,像是随时能从那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来。   任谁见了会想到她就是很多天前那个带着一脸温婉的笑,向他和小周问路的女人。   亦是那个跟小周一起失踪至今,不知行踪的女人。   她从失踪那天就已经在4号间躺着了吧,直到腐烂发臭,才被老王以这样的方式在这种时候发现。那么,她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总是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女人呢?老王说,他不敢想,想了会腿软,至今都是如此。   那之后他立刻把馆长找来了。   问他要不要马上报警。但馆长沉思了很久后摇摇头说还是不要报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好些天,当时警察来问的时候,馆里明明有人看到她了却谎称没有看到,这件事计较起来会给整个殡仪馆带来很大麻烦的,况且他最近正面临升职调任,他不想因此事而节外生枝。   于是他们就不动声色地把那个女人给火化了。   本想让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事实上最初几个月里,的确一切风平浪静,没有警察再来殡仪馆盘问过关于那女人失踪的事情,老王也没再见过那个曾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的、总是拿背对着别人的奇怪女人。   但就在馆长终于升职成功,即将调任去更好的地方担任管理的那天,却再次发生了件奇事。   那天晚上馆长在高级饭店设宴请客,把老王也请去了,请他这样的小人物赴宴原因彼此心知肚明,宴会结束还给他塞了个红包,然后欢欢喜喜地各自离开,馆长自是回家,老王则继续回到殡仪馆值班。   值班到半夜眼皮子发沉又开始打盹,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给吵醒,他以为是有老鼠,低头正要去找,却一眼看到脚底下盘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当时把老王吓得魂都要飞了。好容易定下神来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团漆黑光亮的头发,不过随后他感到更加恐惧了,因为头发连着头皮,头皮上粘着干枯了的血团。这不正是4号间那具女尸被连皮拉掉的头发吗!但为什么这东西突然间会出现在他脚下,他记得很清楚他进保安室的时候地上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就在他为此感到心慌意乱的时候,馆长突然推门而入,脸色很难看地对老王说,老王,不太对劲,我觉着刚才自己撞克到了。   原来,那晚馆长刚到家不久,就看到自家没开灯的客厅里影影绰绰站着个女人。   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老婆,但老婆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长的头发。他立刻就开灯问:‘谁啊!’灯亮那女人就不见了,他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眼花,就跑到窗口边想拉好窗帘回房睡觉。   谁知刚拉到一半,突然看到窗玻璃的反光上有个女人在他背后看他,把他给吓坏了,立刻回头,还真的就在自己身后见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她低头站在客厅中间,头发长长的遮住了脸,嘴里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到他面前猛一抬头,猜猜是谁,竟然就是那个死在4号间的女人!   他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自己家逃了出来,然后跑到殡仪馆找到了老王。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道:刚到时他还不敢进来,因为那女人就在保安室里,在老王的脚边蹲着,看着她。之后一下子消失了他才敢进来的。   这番话听得老王腿都要软了,然后把自己刚发现的那团头发给馆长看。馆长一看,说,坏了,该不是那女人死得太惨又找不到仇人报复,所以缠到我们两个发现者身上来了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老王急忙问。   馆长想了半天,说,以前文化大革命时有很厉害的和尚被分到殡仪馆里工作过,是那种真正的剃度烫过戒瘢在庙里苦修了好多年的和尚。不如明天我开车跟你一起带着这头发去找找看他,问问他是不是有方法给超度一下。   老王当然没有意见。于是当晚馆长就在保安室睡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他便开车带着老王一起去了市里某座很有名气的寺庙,见到了那位已近八十的僧人,把手里这团头发给他看了,并告之了它的由来。   和尚则由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那团头发,也拒绝碰触它,只从经卷里抽了根红绳给他们,嘱咐他们回去后把头发好好处理一下,上面的头皮取下来烧了跟原本的骨灰放在一起,用被使用过的那种痰盂装起来,然后用绳子同那头发系在一起,两者一起摆在女尸被害的地方,兴许可以镇住作祟的冤魂。不过因为死者怨气极大,所以那地方要尽可能的关闭着不让生人进出,尤其是女人或者阳气弱的人,免得唤醒怨气,那样的话作祟起来可能更加让人棘手,到时即便是他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是修佛之人,不是降妖除魔之人。   说完后和尚就请他们离开了,老王说,他离开时亲眼见到那和尚把他俩做的地方统统用佛尘扫了一遍,还撒了香灰。这举动让他更感不安,于是一回到殡仪馆,两人立刻按着和尚的交代把头发和骨灰都处理了,随后锁在了4号间内,从那一天开始没再开启过那把锁。   之后没多久,馆长去了新地方上任,但上任不到三天就死于一场车祸。   对此老王一直惴惴不安,他唯恐那女鬼的怨魂并没有被镇住,她仍在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们。但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刘晓茵重新把4号间打开,中间这段日子再也没有出过任何状况,老王也再没见过那个一头长发的女鬼出现,所以他以为那女鬼可能已经投胎转世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谁知,她仍是出来了。”说到这里老王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对我道:“现在那丫头可麻烦了,又被惹上了要命的官司,要说是鬼缠身搞出来的,谁信啊?唉,你说她好好一个大姑娘跑到殡仪馆当什么夜班的保安,那么喜欢当保安还不如去银行做呢,你说是不?”   我苦笑。   见他看看手表起身要走,忙又问他:“老王,那么刘晓茵说的2号楼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办公楼么?为什么她会在里面看到和尚跟守夜的人?”   “哦……那个……”他神色沉了沉,摇头叹了口气道:“那地方本来也是开追悼会的会堂,但是三十多年前,夜里大概是香火烧得太旺了还是怎的,发生了火灾,把整层楼都烧着了,逃出去好些人,但也有不少人没逃出去,那些和尚本是跑进去救人的,结果也被烧死在里面了,所以,我想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吧……”   “哦……”原来如此。   三十年多年前原来殡仪馆里还发生过那样悲惨的事。不过也正因如此,所以刘晓茵曾差一点被里面死去和尚的魂魄所救,只是冯俊毫不知情,以为她要被害,特意把她带了出来,殊不知这样反而害了她,以致后来惹上了命案缠身。   而今一切证据都指向她就是杀人嫌犯,而且还连带怀疑半年前那个人也是被她杀的,对此她却完全没办法让自己脱罪,因为很显然这次那个死者是当初那个死者的魂魄附在刘晓茵的身体里,借着她的手所杀的,杀完之后鬼魂得到解脱,一走了之,刘晓茵却即便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了。   带着这样一种沉甸甸的心情,我送走老王往自己病房走。没到门口就见几个小护士聚集在一堆议论纷纷:“喂!听说了么,那个312自杀了!”   “什么?!刚刚不还好好的??”   “是啊,之前还听见她在楼上大喊大叫的,突然就看到抢救室的老张他们奔过去了,过了会儿听说已经没救了……”   “啊……她怎么死的……”   “上吊……”   我听着,只觉脑子里轰的一下。   ‘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我要她的命……’   我想起她早上痴痴傻傻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第236章 4号间十九   一直到警察来病房找我问话时,我才意识到刘晓茵真的已经死了。   在那之前我曾抱有一种莫名的侥幸,希望那些护士是误会了什么,刘晓茵其实并没有死。但她真的死了。就在几小时前还跟我躺在一个病房,跟我说着她那些可怕经历,用粗鲁的声音骂着脏话。转眼却成了殓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问警察我能不能去看看她,他们说不能。我又问,好好的她为什么会自杀?他们淡淡道,畏罪自杀。   好一个畏罪自杀。   的确很恰如其分,在当时当地,没什么比这更适合她自杀的原因。任谁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早就疯了,杀了两个人,现在被警方单独关押,看来像上次那样逃脱法网是不可能了,所以干脆就自杀了。   有谁知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呢?   没人知道,即便知道也没人肯花时间去判断她的真假。唯一的知情人如我、如冯俊,却也只能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些发生,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完全帮不到她,因为我俩既不是狐狸,也不是铘,所以警察一走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难受极了。见状林绢很是困惑,问我为什么要哭。她说那是个脑子一混乱就会杀人的疯子,走极端地自杀也算是个解脱,对她或者对她周围所有人都是件好事,所以,为什么要哭?   然后她劫后余生似的叹了口气,又道:“你好好想想,宝珠,想想他们说的那两个死者的死因,多可怕,眼睛和嘴里被活生生钉了钉子啊,死前得有多痛苦,而你和我昨天晚上就跟那么个疯子睡在一个病房,我的天……想想都可怕……”   “眼睛和嘴被钉上钉子,其实是有说法的。”这时门口忽然响起狐狸的话音,“什么说法?”林绢问。但一眼见到是他立刻欢呼起来,然后嗷嗷抽着气乱叫:“不行不行,碰到伤口了,痛死了痛死了,帅哥快来给点安慰。”   “哦呀,要什么样的安慰?”   “你手往被子里摸摸就知道啦!”   “是,女王。”狐狸还真就听话地笑嘻嘻把自己爪子朝她被子上伸了过去。   没等碰到被面,被我一巴掌拍开,然后低头瞪了她一眼:“你他妈饥不择食啊!”   “你吃醋了?”林绢斜眼朝我笑,继续朝狐狸抛媚眼,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闷住了,头往里床一别对我道:“叫你家胡离赶紧走开,在帅哥面前裸奔自己的脸,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看吧,这就是林绢,身体稍微恢复了点就开始只想着自己的脸。不过这样一来,倒说明她是真的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若是换了前两天,她都虚弱得连说话力气都不太有,别说对着帅哥发花痴占便宜。   所以心情比之前好了一些,我想起狐狸之前的话,便问他:“眼睛和嘴被钉上钉子有什么说法?”   “你想知道?”他坐到一边拿起只苹果开始削皮。   见我点头,就道:“因为眼睛和嘴被钉住,死人就没法上阎王那里诉冤告状了,而且阴气不够盛的话,连回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能力也没有了。所以说,凶手在杀人前是做了点功课的。”   我听得一激灵。   而林绢也不做声了,依旧把头别在一边,虽见不到她的神情,但呼吸很明显没了之前的轻快。   显然我俩都被狐狸说的话给吓到了。   或者说是他说着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如此可怕一句话,从狐狸微笑着的口中说出,轻描淡写得仿佛寻常无比一件事。   这是顶可怕的。   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见,我仍会觉着害怕。   “哦呀,切到手了。”这时他忽然抬起拿苹果的手朝我看了眼。   “啊?”我再次吓得一跳:“割哪儿了?”   一边去翻他手指,却被他手指一勾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然后嘻嘻一笑:“骗你的,小白。怎的我说什么你都信。”   “……你他妈……”   “哦呀,跟着那个不男不女的,你也越发不男不女了。”   “日……”   “啧啧,来日……”   我想我是永远吵不过这只奸诈的狐狸的了。   正愤然甩他一巴掌后想出门去走走,冷不防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在病房门前站着,看来站了有好一会儿了吧,直至见我注意到了他,才笑了笑朝里走了进来:“小两口在斗嘴么?看来恢复得不错啊,宝珠,没带啥东西就跑来看你不介意吧?”   “罗……罗警官……”我一时有些发愣,过了会儿反应过来,立刻道:“其实你是为了刘晓茵的事来的吧。”   “为她的事,当然,也正好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搞的,突然就受伤住院了?”   “碰到了点倒霉事。”   “是么。不过,说起来还真巧不是么,哪里碰上稀奇古怪的死亡事件,哪里就能碰上你。光这一点来看,你的确是够倒霉的。”   “怎么了,刘晓茵不是畏罪自杀的么,古怪什么。”   “这个么,”他沉吟着看看我,似乎是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来,我被他这种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舒服,于是小心翼翼朝边上的狐狸看了看。   他低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好像对来的人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就是不想理会咯……正琢磨着,听见罗永刚道:“她跟你同病房的,你对她在天安小区犯下的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我跟她认识才不过一天,也没说上几句话。就是觉着相当突然而已。”   “突然到会为了她的死而哭么?”   “毕竟我们在一个病房里住过。况且,就算路上小狗小猫出车祸被撞死,人都会觉着难过,病友自杀了,怎么能不觉得伤心呢。”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   “那么,确定杀人案的犯罪人就是她了?”我问。   他朝我看了眼,道:“天安小区那件命案的犯罪嫌疑人的确是她没错,不过半年前那起命案,他们说也是她干的,我倒有些怀疑。”   “是么?”他这话不由让我有些意外。“为什么?”   “且不说她跟死者见完全毫无关系。我查过她的履历,除了性格孤僻一点,她从小到大正常得很,还有点男孩子的性格,比较爷们。这样一种人是很难突然发作成人格急剧缺陷的精神病或者的,那种病人发病的原因多数是周围环境所造成,她缺乏那种环境,祖上也没有精神病人。倒是这次被她所杀的那个人,也就是前面那个死者的舅舅,他的嫌疑更大一点,因为据我收集的资料来看,他这半年里不仅跟死者的后母结了婚,还把死者父亲所遗留给死者的房产、公司股份中的百分之八十纳入了己有。而仅仅在半年前,在死者还没报失踪之前,他还一无所有,并且同死者的后母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   “所以我觉得那男孩的死应该另有原因,而两起命案相似度如此之后,又是不是意味着凶手在向我们透露些什么,或者表达些什么。”   “透露些什么?表达些什么?”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也许刘晓茵是无辜的。有人以一种极其高超的手段让她做了替罪羊。”   “那么能查出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么?”   “很难,因为目前一切证据都显示刘晓茵有罪,即便我觉着疑点很多,但实在找不到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况且……她又自杀了。”   “……是的,真可惜,她自杀了。不然,如果她知道还有位高级刑警觉得她的案子有疑点,她还有机会证明她的清白,也许她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吧。”说着这话时,我不由自主朝门口看了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看到刘晓茵的魂魄出现了,但只是一个长得有点像她的男人的身影,从门外匆匆走过。   我有点失望地轻叹了口气,然后听见罗永刚也有些失望般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真的蛮想好好听她说一遍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也许能因此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她有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宝珠?”   “她说在那里工作让她越来越害怕。”   “就这些?”   “是的,就这些。”   这肯定的答复令他再次看了我一眼,随后看了眼手表,他点点头:“好吧,不打扰你了。以后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能不能再来找你聊聊。”   “当然可以。”   送走罗永刚后狐狸的苹果也削完了。   这么一个小小的苹果他居然削了半个多小时,更居然那苹果依旧是雪白粉嫩没有一点发黄,倒真不愧是出自妖怪之手。   然后他举起苹果朝我晃了晃:“林绢好像又睡着了,苹果要不要吃?”   我不客气地拿到手里用力啃了一口:“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不声不响的。”   “那个警察是个麻烦。”他看着我鼓动的腮帮子道。   “罗永刚么?为什么?”   “因为他看得多,想得也多。所以很多其他警察不会注意到的东西,没准他会注意到。”   “比如那个保安么?”   他看了我一眼,笑笑。   “狐狸,你说为什么现实总是那么糟糕。”   “怎么糟糕。”   “电影里,那些人经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困难剧情后,往往总是能善恶有报,或者化险为夷。但现实却总是相反。”   “是么?”   “现实里很多事情往往都不会尽如人意,比如刘晓茵的死,比如一直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被困着,无法得到解脱的冯俊……我真的想不通啊狐狸,那些鬼不都已经有心愿的了了心愿,有仇的报了仇,为什么还要害刘晓茵,害她到死的地步??”   “有种鬼,死后已经无法投胎,需要找替身。无疑那个刘晓茵的先天体质让她成为当替身的最佳人选。”   “……真他妈自私……”   “人自私,鬼自私,妖怪一样也自私。那叫天性。”   “那么我自私么,狐狸?”   他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又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个爆栗:“回家吧,小白,这地方待久了,你会变得更傻的。”   ——4号间完结—— 第十二卷 黑霜杀 第237章 黑霜杀一   “四月八,黑霜杀”   这是青海东部农业区广为流传的一句农谚,是对晚霜危害出现时间的描述。当然,在这个故事里,我要说的自然不是跟农业有关的东西。我要说的黑霜杀,它对于游荡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某些妖鬼来说,无异于晚霜之于农作物,每五十年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听说必然会令妖鬼的世界为之动荡。   xxx xxx   出院后不久,黄梅季到了,每一天雨总仿佛下个没完,天气黏黏糊糊,人也黏黏糊糊。   所以入梅头一天我就看到对门的蓝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出去了,连门口的摊子也都收拾干净,看样子是打算避开这种长毛的天出去长途旅行一阵子。他走后不久有一户人家搬进了我家隔壁,那栋本住着对老夫妻的三层楼房子,所以近段时间周围热闹了很多,有小孩的地方难免热闹,何况还是个四五岁大的娃娃。   小孩叫洪飞,我很喜欢听他透过漏风的门牙怪腔怪调念他名字——洪灰,长得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每天下午从幼儿园回来他常会到我店里转一圈,因为知道我必然会给他一块糖糕或者一杯放了很多糖的奶茶。   但有时候被他爸看到了,那男人会很不开心,经常当着我的面一把拧着他耳朵就走了,还把我给他的东西尽数丢进垃圾桶。所以有一次我不由跟狐狸抱怨说,那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一点面子都不给,要扔不能回去再扔么,当着送东西的人的面扔,哪有这样无礼的人。   但狐狸嗤之以鼻,一边搓着擀面杖一边对我道,的确是你多事了,小白,哪有给小孩子吃那么甜。   倒是我的错了?我不悦。   他点点头,笑嘻嘻道:还真是你的错。   所以打那之后,我很少再给洪飞点心和奶茶吃,尽管他用他那双比杰杰还要圆还要大的眼睛盯着我看、乞求我能给他点什么吃吃时,那副样子着实可怜,我还是决定尽量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况且他爸爸洪伟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不好惹倒不是说他脾气有多坏多暴躁。事实上,只要不为了那个小孩,他还是很有礼貌斯文的一个人,每天见了面会主动打招呼,也会主动在每天早晨出门前把自己家和我家门外的地面都清扫干净。但每次见到他,我总习惯对他敬而远之,想来除了因为他在孩子问题上对我表现出的不留情面,也可能跟他的性格多少有点关系。   他不太爱说话。如无必要,好像从不与人交谈,跟他太太也是如此。而他太太看上去则似乎有点怕他,对于他的决定总是说一不二,唯唯诺诺,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让人感到不好惹的原因吧,我觉得一对夫妻里女方这样弱势,男人若没有外在显露出的凶悍,必然有种内在含而不露的强势和霸道。   不过他太太的性格倒更他正相反,是个很好相处,话也挺多的女人。   自从搬来后,每天上午十点半会准时踩着拖鞋穿着睡衣到我店里,有时候吃些点心,有时候就点杯热牛奶,在淅沥沥的雨声里坐着,等我空闲下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   聊的话题离不开电视上的八卦新闻,或者新买的衣服和首饰。当然说得最多的是她儿子,总是洪飞长,洪飞短,洪飞今天在老师那里领了五角星,洪飞今天被表扬了……如此,反反复复,有时候听着难免会腻,因为自己没有小孩,所以只能听着,搭不上什么话来。每每这种时候会分外想念仍在医院里调养着的林绢,她最近身体状况好了很多,但仍还不能出院,乡下的亲戚在接到消息后最近也特意赶来了,住在医院附近照顾她,所以她就叫我不要一直去医院陪她了,好好在家养我自己的身体,好好地看店。   但没她在的日子着实是有点无聊的,我想念跟她一起逛街淘折扣衣服化妆品,听她聊她跟谁谁一夜情的故事,而不是干巴巴地坐在地板潮湿的小店里,跟大我十来岁的主妇说着明星八卦,看她特意晃在我眼前的那些昂贵的首饰,听她反复不断地说着她的儿子。   不过,即便这样,有一天她忽然不再来店里了,不再有人跟我扯皮聊天,倒是突然间分外有些想她了。   她大约连着有三天时间没到我店里来。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在她最近一次来过之后,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听见隔壁这对在外人眼里无比和睦,也非常温和美好的夫妻,突然间吵架了。   自然,不是那种菜场大妈式的吵。他俩即便是吵仍是含蓄的,但声音比平时要大,只是隔着厚厚的墙无法听清他们在吵些什么,隐约能感到女人非常气愤,而男人十分不耐,你一句我一句大约吵了半个多小时,后来洪飞哇地哭了起来,他们才没再继续吵下去。   之后女人连着三天都没有进过我的店。   那三天里隔壁的房子内始终很安静,连说话声都没有,也没了洪飞往常稚嫩而絮叨的话音,除了早上和下午接送洪飞上幼儿园的时段,就好像那个家里一下子没人了似的。   直到第四天早晨,我又一次听见了他们的吵架声。   吵得比以往更激烈些,还有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这让我听着不禁有些担心。寻思着是不是要过去看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借口。   就在店门口摇摆不定着的时候,我看到洪飞低头从他家走了出来,走到马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托着腮帮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洪飞,今天没去幼儿园么?”于是我立刻走过去坐到他边上,摸摸他的头问他。   他摇摇头。   “为什么,身体不舒服?”   “不是。妈妈要我去幼儿园,但是妈妈不让。所以他们就又吵架了……”   “哦……”原来是为了洪飞去不去幼儿园的事吵架。不过,为什么他爸爸不让他去上幼儿园?我有点奇怪地问他。   “爸爸说今天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我抬头看看天。入梅后这天一直都不好,不是下雨就是阴着,难得今天稍微露出一点点阳光,怎的就不好了?   但心里虽然犯着嘀咕,嘴上倒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于是便起身想回店里给他找点什么东西吃,因为听见他胃里在叽里咕噜地叫,显见那对夫妻吵得都忘了给儿子弄早饭。   但刚要转身却见洪飞忽然抬头朝着马路对面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咯咯咯的,一边笑一边还拍了拍手。   我不免有些奇怪,朝马路对面看看,但除了偶尔经过的一辆车,并没看到有什么特别能让人注意到并感到有趣的东西。就问他:“你笑什么,洪飞?看到什么啦这么开心?”   “大哥哥……”他笑嘻嘻回答,一边伸手朝马路对面指了指,两条腿很开心地晃了两下:“那个大哥哥手里的东西真好玩,真好玩。”   “大哥哥?”我狐疑着再次朝那方向看去,但那地方除了蓝住的房子和边上的路灯,我确实什么也没看见。“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哥,洪飞?”于是又问他。   “蓝衣服,脸上画着花的大哥哥呀。”   “……是吗?”   “大哥哥说你很漂亮。”顿了顿他又道。然后摆了摆手,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大哥哥走了……” 第238章 黑霜杀二   那天之后,虽然小洪飞的话让我当时有点不安,但过后由于并没见发生什么异常的状况,所以不久就被我渐渐淡忘了,况且连着几天的好天气让生意好转起来,整天忙忙碌碌的,也无暇再去胡思乱想。只是每次听见隔壁传来的吵架声,总让我不免有点担心那小孩,我怕他又像上次那样独自跑到马路上,这么大点孩子,如果身边没人仔细看着,还真是很放心不下。   不过,也许是那次目睹了儿子差点出事,所以洪伟对他看管得尤其紧了,每天除了上下幼儿园基本上看不到洪飞出门玩,总是在家里待着,有时候一个人抱着玩具坐在阳台里,低头看着我在店门外摆摊子卖早点或者下午没卖完的点心,朝我挥挥手笑笑,很孤独可怜的一种感觉。   后来他连阳台上也不出现了。   甚至连着两天没见他去幼儿园,这让我再次不安起来,我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状况。但当我带着点心找了借口去拜访他家里时,却见他笑嘻嘻地在客厅里蹦蹦跳跳,非常健康。   这真叫我有点尴尬。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关心过了头,毕竟以前从没跟一个小孩子这么亲近过,投缘过,所以难免对他特别地关心起来。于是回去后,一切照旧,继续忙我的店,继续跟来来往往的客人聊天扯皮,继续听着隔壁那对夫妻时不时地吵架……那样简简单单又过去了两天。   到第三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把狐狸蒸好的包子搬到店外去卖,这时见到洪飞开门一个人跑了出来,到我身边,揉着眼睛半是认真半像开玩笑地对我说:“姐姐,我妈妈要跟我爸爸离婚了,你说我应该跟谁好?”   我当时正忙得晕头转向,所以没特别留心他这话的真假,也没特别注意他的脸色,只随口应道:“爸爸妈妈怎么会离婚呢,乖,小洪飞,赶紧回去吧,不然你爸爸等下出来找你要骂你啦。”   “但是,我到底应该跟谁呢?”小孩子不懂得看情况,所以他继续问我。   我只好挑了个模样最好的包子递给他,然后摸摸他的头哄他:“谁都很爱你啊,所以不要再问姐姐这种问题啦,乖啊快回家吧……”   洪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洪伟找来了。   走到他面前他就没再继续缠着我,不等洪伟开口,头一低就乖乖跟着他往回走去,只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好一边给包子装袋,一边朝他挥手,所以当一片阴影当头笼罩过来的最初,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只顺手把装好的包子递给最前面的顾客,然后想停下手歇口气,冷不丁听见有人问:“老板娘,包子几钱一个。”   我这时才发觉头顶的光被遮住了。   抬起头,见到一个男人在我近前站着,个子很高,人很瘦,在那么晴朗的好天气里撑着把伞,巨大的伞面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一道轮廓分明的下巴在脸侧的发丝下若隐若现着,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同墨黑的布伞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老板娘,包子多少钱一个。”见我不语他又问了我一句。说话声有种病态的沙哑,并且慢吞吞的,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拿捏半天。   我回过神道:“五块。”   “五块?”他似乎有些意外:“别家二块五,你家五块,是不是贵了点儿……”   “料好,味道好,口碑好。”   “所以价格要贵上一倍么?”   “嫌贵可以去别家买的,先生。”我皱了皱眉,开始有点不耐烦他缓慢的语速和龟毛的性子,而且他让后面排队的顾客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不买的话让让后面的人好么。”   “这些都要了,不用找。”岂料他径直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我面前这么对我道。   我一愣。   看了看他手里的钱,再看看蒸笼里剩下的那些包子,迟疑着接了过来,问他:“真不要找零?”   见状他身后那些顾客立刻抱怨着离开了,他没有做声,直等那些人全都走散,隐在伞下那张脸似乎笑了笑:“早先听人说这家的点心味道最好,所以特地过来尝尝。”边说伸手往蒸笼方向伸了伸,到蒸笼边时手指顿住,他问我:“可以吃么?”   “你买下了,当然可以吃。”   他这才从蒸笼里取了只包子,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之后吸了口气:“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手中伞面轻轻一转,整张脸便全部隐在了伞下,他把吃剩下的包子放进蒸笼转身往马路对面走去。“喂!你的包子!”我忙挥着塑料袋叫了他一声,但他人已到了马路中间,听见我的叫声朝我方向侧了侧头,见状我一下子跳起来朝店里退了进去,因为我发现他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明晃晃的阳光在他墨黑的伞面上折射出苍白的反光,而无论伞或者他的身体,都没在路面上投下一星半点的影子。   见鬼……他竟然是鬼吗??   但是鬼怎么能实实在在地在包子上咬出一个清晰的口子……   想到这里我立即再朝马路中间看,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他刚才站的地方留着对淡蓝色的脚印。   当有车从那上面飞驰而过后,脚印便也不见了,随后一阵细细的雨丝被风吹到了我脸上,而之前还艳阳高照的天,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就阴了下来,浓浓的云层好像一团团奇形怪状的脸,低低压在屋檐外的天空上,由浅至深从我头顶处一直往前延伸向东,把东面的天际线染得跟墨似的一片漆黑。   “咻,你一个人刚才在自言自语的做什么?”身后杰杰突然而来的说话声把我惊得一跳。   它被我的模样给开心到了,有点嘲弄地眯眼看着我,甩着尾巴绕着我脚下转。我没理它,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杰杰竟然没看到刚才同我说话的那个人。   这很不正常。通常对于鬼怪和潜在的危险,这只猫嗅觉总是特别灵敏,往往没等靠近就跑得远远的,可是这次那人在我边上站了那么久,它却完全没能看到甚至感觉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寻思间,雨骤然变得又大又急,我不得不立即冲出去先把摊子全部收回店。之后正预备要关门,忽然见隔壁的房门开了,洪伟从屋里探出身朝外面看了看,见到外面的大雨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回头朝里招了下手,随后从门里出来。   而他妻子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小洪飞,嘴里急急的不知道在跟洪伟说些什么,但话很快被洪伟打断了,他用手掌遮着洪飞的头,然后拉着他妻子一同朝我家店门口飞奔过来。到门口那妻子立即带着洪飞冲进店,而洪伟则在门外站定了脚步,有些不情愿却又迫于无奈般笑了笑,问我:“请问我可以进来么?”   说实话,他这突如其来的恭敬还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以至迟疑了下我才点点头,给他把门再朝外敞开了点:“当然可以,进来吧。”   他走了进来,掸掸身上的水,从妻子的手里接过洪飞放到地上。   洪飞一落地就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他眼圈很红,好像刚刚哭过,忙蹲下身笑嘻嘻问他:“洪飞,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他没有理我。只低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规规矩矩坐着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我抬头问洪伟。   他没回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朝里屋方向看了看,随后问我:“胡先生不在家么?”   “他出去买菜了。”   “哦……那……”说到这里他脸上不情愿的神情又露了出来,但在看到一旁的洪飞后,轻轻吸了口气,继续道:“那你的表哥在么?”   “你说铘?”   “是的。”   “……他在。你要找他么?”   他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他。”   “可是……”我没法说自己已经好一阵没跟铘说过话了。   铘跟狐狸不一样,我不理他,他便不会主动同我说些什么,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情况发生,譬如在医院的那个时候。因此,从医院回来后我跟他就仿佛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有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   “我可以见见他么,老板娘?”此时见我迟迟没有回答,洪伟又问。   我正硬着头皮要答应,身后门帘忽然一掀,铘恰好在这个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   “给我杯茶。”到我面前他对我道。   我愣了愣。   没等反应过来,他已在小洪飞的桌边坐下,朝他看了眼:“多大了。”   洪飞有些不知所措。   兴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铘,所以有点怕生,低头一个劲用手抠着桌子,小小的脸憋得通红,好一阵之后才轻轻答:“……五岁。”   话音刚落,他屁股下面滴滴答答一阵响,我闻声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这孩子怎么怕铘怕成这样,一边回答一边竟然吓得尿裤子了。忙要过去把他从铘身边抱开,铘却仿佛预知般抬起头,朝我淡淡看了一眼:“茶呢,客人来了怎么不上茶。”   这一次不仅是洪飞,连我的脸也红了。   尴尬红的。   他竟然在把我当店小二使唤。这真是见了鬼了……   但当着洪伟他们的面也不好说些什么,便闷闷进了厨房,一边倒茶,一边听见铘的话音隐隐从外头传进来:“你们族同我们素无往来,怎的今天会特意造访。”   “先生明知故问么。”   “为了黑霜?”   “是的。”   “既然那老狐已经应允你们住在这里,以你的身份,还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小飞看到他了。”   “看到黒霜?”   “是的……”   “那么请回吧。”   “……先生?”   “既然他已经看到黒霜,就是命定的事情,你找谁都没用,请回。”   说到这里时洪飞突然哇的声哭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不知铘是不是做了什么吓到他了,赶紧丢开茶具冲出厨房,却见原来是洪飞的妈妈,她用力抓着站起身试图回里屋的铘,苍白着脸一声不吭,但眼里全是泪。洪飞一旁看在眼里,不知他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所以吓得大哭。   “若兰姐!”见状我忙跑过去拉住她,怕铘一个不耐烦就把她给甩飞了。   但洪伟的速度比我快得多。   就在我刚跑到她边上的时候,她已被洪飞一拉拖到了自己身后,回头严厉地朝她看了一眼:“别多事!”随后望向铘,低头从衣袋中取出只手掌大小的木头盒子,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如先生能帮我们全家渡过这一遭,他日必然重礼回报。”   话说完,他把盒盖打开。我看到盒子里躺着块石头。   粗看真跟块普通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但当它一接近铘的身边时,忽然里头竟隐隐透出一点淡金色的光来。   铘瞥了它一眼后目光似乎微微有些意外。   但转瞬就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模样,在它离自己更近的时候伸出手指轻轻一点,点在那块石头粗糙的表面上:“你当真要将它给我?”   “是的。”   “你该知道,黒霜显身不会没有来由,如出意外,你甘愿承担那个后果么?”   “只要先生肯出手,怎样的后果都由我承担。”   “呵。”不知为什么铘望着他突然冷笑了声。   手指稍一用力,便在洪伟诧异的目光下将它推了回去:“礼太重,受之不起。况且我已明白告诉过你,只要见到黒霜,便是命定之事,无人可管。”   “便是管了又怎的。”盒子即将推回到洪伟面前那刻,有人突兀在我身后道。“石矶精魄,平时就连见一面都难,何况送到手上。”   “哇!”就在这时洪飞突然哭得更响了。   一边哭一边从湿漉漉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几步冲到他妈妈身后,涨红了脸像只惊弓之鸟般将脸藏了起来:“妈妈!我们快回去啊妈妈!这里好吓人啊妈妈!!”   但无论他爸爸还是他妈妈都没有理会他。   只将信将疑地将目光紧盯向我身后,我身后的店门口正站着一身是水的狐狸。   不知几时回来的,见所有人目光都因此而转向他,遂收拢伞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甩着尾巴绕到洪伟身边,朝他笑笑:“不过,同我做交易,光这点是不够的,你说呢?”   洪伟皱了皱眉。   似乎有些无法忍受狐狸轻佻的举止,但忍住了,点头道:“我说过,他日必然重礼回报。”   “口说无凭。”   “可以立据。”   “好。”话音落,狐狸拿起盒子里的石头冲铘嫣然一笑:“如此,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边说边将另一只手伸出,手上除了勾着个装菜的塑料袋,还多了两杯茶,热气腾腾的茶水在杯中晃晃悠悠,好像一瞬间刚刚被冲泡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是缘分。可巧他那杯茶,小白还没送来,而我的茶,却早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来喝一杯?   洪伟迟疑片刻,点点头。   “但喝了我的茶,此后你和这块石头便是我的了,这规矩可懂?”   洪伟脸色变了变。   目光再次转到洪飞身上,他用力吸了口气,点点头:“懂。”   这当口狐狸已将茶送到他面前。他一声不吭接过喝了,喝的时候那张脸仿佛随时都会呕吐出来,却硬忍着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似乎吞的不是茶,而是他的命。   见此情形我不由摸了摸洪飞的头。   想起他之前对我说的话,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可是两个分明都那么爱他。   但他是否知道这一点?   我低头看看他。   见他依旧在抽泣着,但两眼呆呆的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靠在他妈妈身边,正透过玻璃窗神游般望着马路对面。   狐狸也在朝那方向看着。   他今天这表现有些奇怪。   以往所有闲事他能不管就不管,这次为了一块石头,却开了例外。难道这块石头对他的诱惑力居然这样大?   琢磨着,见他转过身从桌上拿起剩余的一杯茶喝了一口,随后笑嘻嘻对我道:“好茶,要不要你也来一口。”   “卖身契么?”我不屑道。“我呸。” 第239章 黑霜杀三   当晚洪飞被留在了我家。   他很兴奋,里里外外地在几个房间里跑上跑下,然后把楼梯当滑梯,一遍又一遍地在那道扶手上不厌其烦地滑来滑去。   我看着他那张脸,实在没法将他同妖怪联系到一起。   但他确实是妖怪。   这是洪伟亲口承认了的,也是迫使他跟狐狸签了约,把洪飞留在我家的原因。   因为洪伟是个妖怪,而且是个拥有古老身份、古老族谱的一个古老妖怪家族的嫡系。   那家族过去似乎同铘有点渊源,但并不是友好的那种,所以他在来求到铘的时候看起来颇为难堪和无奈。   后来转而求上狐狸,则属更为无奈之举。   即便洪伟从没有明说过,也不难看出在他每次望着狐狸的时候,眼里所充斥着的不屑和鄙夷,就跟铘每次看着狐狸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但为了儿子,他不得不将这种不屑和鄙夷收藏起来,藏在他以为别人看不出的眼底,然后喝下狐狸给他的茶,将自己出卖给了狐狸。   而之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儿子是个半妖。   洪伟的妻子若兰是个纯粹的人。   听上去真浪漫不是么?自古以来妖精跟人结婚生子的传说故事很多,人和妖的婚姻,实在让人浮想联翩,并觉得无限美好。   但狐狸则不以为然。   他说,那只是人类为满足自己某种奇怪欲望而做出的意淫而已。事实上,妖怪极少会看得上人类,更勿论跟人类结婚生子,因为那种事对于它们来说是非常低级且可笑的。当然了,可笑倒也并非是出于种族歧视或者力量歧视,只是单从年龄上来讲,妖怪和人结合就不可能。试想,一个年华很快就老去,一个还正值青春年少,这种婚姻怎么结合?靠爱么?但爱若没有年轻和吸引彼此的面貌来维持,又能坚持到几时。   狐狸的话多少有点现实得让人醍醐灌顶,不是么?   “一个年华很快就老去,一个还正值青春年少”。正如我跟他。   曾经我为这一点纠结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却又因狐狸的一些言行几乎忘乎所以。   而现在他说起这番话,是否正是藉由这件事,在故意说给我听?   我不免觉着有些怀疑。   却也无法去细想什么,因为洪飞总是黏在我身边,尤其是狐狸和铘在的时候,他就像抱着救生圈一样抱着我的腿,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离开,才又重新欢乐起来。蹦蹦跳跳,啰啰嗦嗦,似乎之前的哭泣,之前对着窗外的马路对面发呆,已被他完全忘记了,只一个劲地缠着我,要我陪他玩。   直到后来狐狸从厨房拿了袋明矾在我房间的门和窗户前倾倒,才转去了他的注意力。   “姐姐,大狗哥在干什么?”他扯着我袖子问。   大狗哥指的是狐狸,我想也许因为在妖怪的眼里狐狸看起来就像只巨大的狗。   “狐狸,你在做什么?”于是我问他。   他道:“为了等黒霜。”   “黒霜是什么?”   “黒霜是妖之裁决者。”   多年前,在遇到那个名叫慧谮的魑魅之前,我从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妖精,所以我曾对世上是否真有这类神奇物种的存在将信将疑。   后来才知道,这世上不但真的存在着妖精,而且有些已经活了千年以上,它们很强大,变化多端,行踪诡谲,且我行我素,比聊斋志异里记载的那些狐精鬼怪要可怕得多。人在它们面前是真正如蝼蚁般的低级,所以它们不喜欢像鬼煞那样直接害人杀人,而是喜欢把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例如化身成人混迹在人群里,悄悄造成人间的动荡,然后不动声色将随之而生成的戾气据为己有,以此来提升自身修为。因此,古往今来,历史上很多战乱皆是因它们而起,真真是一群黑暗而强大的祸害。   但所谓一物降一物。   万物再强,总有天敌,比如鬼有聻来克,聻有阎王收,而如果问这世上有什么是那些逆天存在着的妖精的天敌,那应该便是黒霜。   就像冥府的“地火烧”,几百年出现一次,烧去那些靠执念强留在人间、已经连勾魂使都无法将之带走的怨魂野鬼。黒霜则是每五十年降临一次,藉着整个梅雨季潮湿糜烂的空气出现,四处搜寻那些混迹在人世间、给人世带来极大隐患的妖怪,并将它们铲除之人。   但至今无人知晓黒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千万年来,他虽然在人世出现过无数次,但行踪和来历却始终是个谜,只知道他有时会化身成一个男人的模样,凡是妖物刚好遇见,见之则必死。因此每每一到这个时间点,所有道行不太高深的妖怪都必将自己藏匿起来,或者寻求强者的庇护,以期望躲过这半世纪一次的劫难。   道行高的则可以隐藏自己气息,以令黒霜无法察觉到他们存在,适时避开彼此间的冲突。   “所以你和杰杰才一点不担心那个东西是么?”听到这里我问狐狸。   狐狸模凌两可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把明矾朝门中间倾倒起来,倒完后一把拎起洪飞丢到了我床上,对他道:“今晚待这里,不许出来,不许多话,有人敲门或者敲窗都不要开,要尿尿房里有痰盂。”   “姐姐!”洪飞被他这一丢,眼看着又要哭了,但迫于当着狐狸的面不敢哭出来,只含着两包眼泪可怜兮兮看着我:“我怕,陪陪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狐狸已将门关上,下锁,完全不理会那孩子在里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将钥匙点在我脑门上:“你陪不了他。”   “为什么?”我刚伸手要去拿钥匙,被他手一收又撤了回去:“因为你在里面的话,‘混沌’就藏不住那小子,所以你今晚乖乖睡客厅就好。”   ‘混沌’是狐狸设在我家安宅的一样东西。   至今我都还说不清那到底是个妖怪还是什么,若不是因为小棺材那件事,我可能至今都见不到它的尊容,所以听狐狸这一说,我只能放弃了进去陪洪飞的念头,隔着门安慰了他几句,听他渐渐不哭了,才悻悻然跟着狐狸回到客厅。   一到客厅便见原本站在窗边朝外看着的铘转身回了楼上。见状,我不由想起之前洪伟求助他时的情形,于是问狐狸:“洪伟到底是什么妖怪?他的家族以前跟铘很熟么?”   狐狸瞥了我一眼:“不是熟,是彼此互不往来,就如水之于火。”   “为什么?”   “哦呀……”他想了想,然后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儿女情长,一边漫不经心道:“那时正为当男还是当女烦恼着,谁会有闲心去关心这个。”   “……你又在敷衍我了。”   “是你太敏感了。”说着,笑嘻嘻磕起了瓜子,显见对这话题不再有任何兴趣。   我也就不再继续追问,只闷闷地坐在一旁,跟他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一边时不时地看看窗外。   窗外雨依旧下得很大,不像黄梅天那种黏黏糊糊的雨,而像是台风季节那种粗鲁的暴雨。豆大的雨点打得遮雨棚噼啪直响,几乎让人听不清楚电视里那些人在说些什么,而这样糟糕的天气,那个“黑霜”会出现么?   “喂,狐狸,明矾真能挡住黒霜?”   “谁告诉你明矾能挡住黒霜的?”   “那你撒它是用来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卖关子……”   “嘘……别说话,我要看结尾呢。”   我悻悻然靠回到沙发上。   之前听他们说,但凡见到黒霜的第三天,他必然会出现把见过他的妖精杀死并带走。   但他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呢?   我很好奇这个洪飞能看见,而我却看不见的人,记得洪飞说过,他穿着蓝色的衣服,脸上还画着朵花。   那到底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想着想着,听着外头的雨,还有电视里模模糊糊的声音,我不知不觉就靠在狐狸身边睡着了过去。   恍惚间打了个短暂的盹儿,随后一下子醒了,揉揉眼睛想把身体坐直,一睁眼却发觉周围都暗着,边上狐狸不在,可能是关了电视和灯回房睡觉去了,真是好笃定……而外头依旧在下着雨,我朝沙发上斜下身子想继续睡,却冷不丁听见大门方向有人笃笃两声轻轻敲了敲门。   “谁?”我随口问。   但没人应我,只是门上又轻轻传来两下敲门声:笃笃。   这让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过来。   忙不迭爬起身跑到狐狸的房门边上,抓住门把用力一拧:“喂!狐狸!”   门把手咔的声响,没拧开,它被反锁了。   为什么会被反锁……狐狸从来不会反锁这扇门,因为门根本就没有锁。   想到这点我心跳快了起来,轻轻走到窗边,贴着窗玻璃朝外头看了一眼。   窗外有个黑色人影模模糊糊在雨里站着,撑着把巨大的伞,一动不动看着我家的房门。   黑色伞面遮着他的脸,所以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不正是今早那个来买包子的无影人么!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游魂,只说了几句话就被他缠上了,当即退后几步想跑上楼去找铘,但那人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了,手里的伞轻轻一转,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老板娘,早。”然后他用他病态般沙哑的嗓音慢慢招呼了我一句。   话音落,嘴角勾出一丝笑,笑容如弦月般细弯,而笑意最深处,一道伤疤赫然从嘴角开始至眉梢蜿蜒而上,如蛇般盘横在他整个左半脸。   鲜红的颜色对比着苍白的肤色,说不出的刺眼和诡异。   “早……”我下意识回。   “开下门好么?”他身子一转朝我走了过来。   明明在问我开下门好不好的。   可是穿过窗玻璃就直接走进来了。   还带进外面一片冰冷的湿气,一瞬间把整个客厅都给打得透视,直冻得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一下子惊跳了起来。   却赫然发现周围灯竟亮着,而电视里依旧响着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做噩梦了?”狐狸低头问我。   我心有余悸地朝周围和窗户扫了一眼,见没有任何异状,才用力点了下头。“嗯。梦见我早上见过的一只鬼……”   “去把锁麒麟放在身上再睡。”他道。   随后继续看着电视里没放完的无聊故事,磕着手里的瓜子。   我依言去把抽屉里的锁麒麟取出贴身放在了口袋,这一夜再睡,果真没再做任何奇奇怪怪的梦。   到次日清晨,却始终没见黒霜出现过。   而天刚亮洪飞就被他家人急急地过来领了回去。见到他一点事都没有时,洪伟的眼神是极为惊讶的,似乎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狐狸真能替他们挡住这一劫。   但我只想问狐狸,就这么让他们把洪飞带走,好么?因为那黒霜压根就没出现过啊。   狐狸却朝我笑笑,道:“出现过,怎么会没有出现过。”   然后他指着门窗上的明矾让我看。   我看到昨夜还跟冰糖一个颜色的明矾,此时却都变成了蓝色,蓝宝石似的颜色,很漂亮,却不知为什么会突变成这种颜色。   “黑霜只在梅雨季出现,所以湿气极重,而他所经过的地方,身上所散发的湿气一遇到明矾,便会令明矾显出这样的颜色。”狐狸解释。   原来如此……   所以昨晚黒霜其实是出现过的,但谁都看不见他,除了他留下的这些痕迹。   “那么洪飞以后就没事了么?”我问。   “是的,此后再过五十年黒霜才会降临,那时他已经长大成人,应有能力避开黒霜的捕猎了。”   “这么说,黒霜也不见得有多厉害么。”我咕哝。因为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那么容易就被狐狸挡住了视线,也没想到那个被说得神乎其神的妖怪裁决者,出现时除了下大雨,其它一点特别的动静都没有。   狐狸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随后甩着尾巴转身去了厨房,一边对我道:“开早摊了小白,再不开就没得生意了。”   新的一天就这么又简简单单地开始了。出门摆摊时我看到洪飞在阳台里朝我招手,笑嘻嘻的。   我也朝他招了招手。   之后听见他妈妈叫他进去吃饭,他哦了一声,冲我做了个鬼脸,随后蹦跳着进屋。   这小子没事真好。我琢磨着,心里觉着很高兴,就像这下了一晚上的雨后重新放晴了的天一样。于是吆喝也比平时更卖力,顺便把最好的几个包子留了下来,打算一会儿给小家伙送去。   但是中午时一阵忙,倒是把送包子的事给忘了。之后等想起来,那几个包子都已经放硬了,再送人已经拿不出手,于是想找点别的什么新鲜点心替代。但就在挑选着的时候,忽然看到隔壁几个阿姨奔进来冲冲对我嚷:“宝珠宝珠!出事啦!出事啦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我被她们的大嗓门吓得一跳。   “咦!你就住在隔壁一点都不晓得吗??你隔壁新搬来那家人出事了,两夫妻都死了啊!就剩个小孩好作孽!天哪,还浑身是血的,吓死人了!”   说着,叽叽喳喳地又跑了出去。此时隐隐听见有警笛声由远至近,而外面匆匆集中过。 第240章 黑霜杀四   当我跑到洪飞家门口时,一眼就看到小洪飞在他家门外的台阶上呆坐着,脸色煞白,全身都是血。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敢靠近他,只在他家门外围着个圈,一边看他一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更有甚者还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对他拍,然后朝网上发,见状我的火立刻上来了,冲过去一把将那些拍照的人推开,一边大声叫着洪飞的名字,想让他跟我一起回我店去。   但这时警车赶到了,警察一下车就把我连同围观者一起撵了开来,把洪飞交给了随后而来的救护车,之后封锁了现场进屋开始拍照取证。   于是我只能无奈地独自返回店里。   店里很热闹,因为那些看热闹的在被撵后情绪仍亢奋着,所以集中在我店里一边探头朝窗外的洪飞家看,一边绘声绘色谈论着他们早于警察到来前在现场的种种发现。   有人说洪飞夫妻的死是情杀,因为总听见他们两口子吵架。通常两夫妻吵架会为了什么?除了柴米油盐,基本是为了情。   也有人说,不会,两口子看起来就是有文化的人,男的也不是什么大款,不太会找小三之类。倒可能是入室抢劫吧,前阵子这一带附近不就也就租房子住的家庭遭到凶杀么,一家四口被杀却只被偷了两千多块钱,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找出来呢。   你一言,我一语,各种猜测,各种议论。   我在边上听着,想起之前在洪飞家门外匆匆一瞥,我看到他家客厅地板上都是血。角落里隐隐见到有人躺着,也不知道是他爸爸还是他妈妈,当时真叫我有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就在上午他们还好好的不是么,一家三口在屋里说话吃饭,热热闹闹的,怎么突然间洪伟和他妻子就都死了,而且显然是死于他杀。按说,洪伟是妖,这世上谁能杀得了他??   所以很快我就想到了黑霜。 我想会不会因为他昨夜来过我家,但没能找到洪飞,所以作为替换,他今天就把洪伟夫妻给杀掉了?   但在我得了空回厨房把这想法跟狐狸说起后,他想也不想就一口否定了。他说一则黑霜是不会杀人类的,二则,黑霜若要杀洪伟,一早就会在洪伟面前现身,既然只有洪飞见过他而洪伟没有,那说明此次过来并没有杀洪伟的打算。毕竟黑霜是妖之裁决者,不是妖之屠宰者,他杀妖完全依照他自己的判断行事,若不在他判决之内,他不会动之分毫。   “既然这样,那么洪伟夫妇到底是死于谁之手呢?”我问狐狸。   他想了想,道:“洪伟是九头蛇的族人,你晓得什么是九头蛇么,小白?”   “……西游记里那个给小白龙带绿帽子的?”我想了半天答。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要这么想也可以……不过跟电视里的样子有点小区别。”   “原来真有九头蛇的啊……”   “是的,而且那一族妖法修为颇高,据说鼎盛时期祖上曾经能和龙斗,因此,按说能杀他的只有力量同等的妖,或者道行高深的修行者了。”   “这么厉害么……”我惊讶。心说怪不得能给小白龙带绿帽子……   “但作为一个跟人类结了婚生了子的妖怪,想必他处事一定是分外小心和低调的,譬如像我,”说着狐狸颇为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身边带着累赘,所以轻易不会去招惹上那些麻烦人,所以应该不太可能是那些人或妖所为。而且,如有跟他段数类似的妖物在这里逗留过,动了妖气,我不会觉察不到,更不要说那些人类修行者。”   “可他还是被杀了啊……”我咕哝了一句。虽然他话里有话地把我比喻成累赘,但这种时候也就顾不上跟他多作计较,只又低头仔细想了想,随后看向他问:“妖怪死后会显原形么?比如你死了恢复成狐狸的样子。”   狐狸瞪了我一眼,咂咂嘴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如果会显形,那洪伟的九头蛇样子得引起轰动吧,可是看到过他们尸体的人都没这么说,所以他死了应该是没有显形。”   “哦呀……”我的话令狐狸挑了挑眉。随后点头道:“按理说,应该是会显形的,不过有些道行深,显了以后普通人是看不见他们尸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来在人间死去的妖怪有不少,但从未被人发现,因此也无法证实人类世界的确有妖怪存在的原因。可是照你说的,外头有人看到了洪伟人类模样的尸体,既然这样,就只能意味着一点。”   “意味什么?”   “意味他死的那一瞬原形就已经毁了,所以只留着一副人形的空壳在。”   “那杀了他们俩的应该就不是普通人了。”   “对。而且……”说到这里狐狸的眉头忽然皱了皱,神情仿佛有一丝困惑。   能令狐狸困惑的事情,这还真是少见,所以我赶紧问他:“而且什么?”   他看了看我,解下围裙抖了抖摆到一边:“还不好说,我得设法去看一下他俩的尸体才好判断。”   “现在就去?”   “是的,不然,在人的世界里被置放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好判断的了。”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么?”我立刻也解下了围裙。   “你?”他嗤笑。手指朝我额头上轻轻一点,就把我推得蹬蹬蹬连退几步:“你跟着是个累赘,不如想想怎么把那个小孩子弄到这里来才是,他如果今晚留在医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恐怕会有危险,如天黑前我还没回来,你记得把他带到那头麒麟的附近。”   “什么危险??那个杀了他父母的人会再来杀他?”   “倒也不是,只是现在还没出梅,仍是黑霜捕猎的时期,如果被他觉察到,他仍会追踪过去要了他的命。”   “哦……倒看不出你还有这点慈悲心。”   “啧,”他闻言再次嗤笑,好像我嘴里的慈悲于他来说是有多么可笑。“本来这倒也不再关我什么事,不过洪伟以命跟我做了交易,我总得保那小孩在这段期间不死,否则,以后再做这类买卖,要价可就喊不高了。”   “哦……原来是商业信用。”   “不然你以为呢?”他说完弯眼朝我一笑,身子轻轻闪了闪便不见了。   我纵然心里犯着嘀咕,却也没机会再说些什么,只能打开手机翻了一阵,找到了罗永刚的名字,随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第241章 黑霜杀五   求助罗永刚是我很不情愿的一件事,因为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就像X光机一样,无论跟你说话还是单纯看着你,只要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的鬼,总感觉好像能被他透视到似的,虽然通常都是我自己多心了。   而随着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尤其邵慧敏那件事时他来找我,我跟他说话时心跳会不知不觉地加快。这一点狐狸也应感觉到了,否则在医院时他不会说罗永刚是个麻烦。一个细心又比别人看得多、且好奇心更加强烈的人,必然是比较麻烦的。好在一直以来,尽管有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但始终并没因此深入追究过什么,想来也是因找不到什么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我跟他接触的那些奇怪案子有直接关联,于是只能沉默吧,太过诡异的东西,如他这样谨慎,必然不会随便妄下结论。   他接到我的电话一点也不意外,只说了句:真巧啊,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还跟同事说起手头有一命案又跟我认识一姑娘离得很近,如果不是认识那么多年,我都得怀疑她是不是个连环杀手了,怎么那么多命案里都能看到她跟群众演员似的在里头扎一脚。   我跟他半开玩笑说,您不知道我是天煞星下凡么。   他沉默了一阵,回答:那你得去庙里多烧烧香了。   为什么?怕常在河边走,总会湿到鞋么?我问。   他朗声笑笑:哈哈,开个玩笑。   我跟他约在第一人民医院内科病房见面。   因为洪飞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精神受了很大的打击,总是恍恍惚惚的,一句话也不肯说。而这么小的孩子也不好收留在警局,所以就在医院里安排了个房间让他住在那里,想等他恢复点了再问问他命案发生时家里的状况。   “这样做对于一个刚失去了双亲的小孩是不是太残忍了?”我在见到罗永刚后忍不住问他。   他看了我一阵后摇摇头,对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他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   “难道就没有别的线索可以先查起来么?”   他有点欲言又止,随后再次摇了摇头,点燃一支烟把话题扯开说了句:“对了,关于刘晓茵那案子,最近有了新的进展,想知道么?”   “想啊。”我当然想。   “通过DNA鉴定,正式结论出来,半年前被我们发现但迟迟无法找到凶手是谁的那具尸体,正是被刘晓茵所杀的那个男人的外甥。所以我设法在他家和他公司进行了一番搜查,之后找到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证据。一些是死者挪用他外甥公司款项填补自己资金漏洞的证据,还有一些是他作假的合同,用了他外甥的章印和签名。也有证据显示在他外甥失踪前的最后时间,应是同他在一起的,所以种种迹象可以看出,他就是杀那男孩的凶手。”   “亲舅舅……用那么可怕的手段杀死了自己的亲外甥……”   “他还在家弄了很多香烛元宝,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可能都是心虚准备烧给那男孩的。但是没想到会在半年后被一个素未谋面过的女人用几乎相同的手法杀了自己。真有点报应不爽的感觉。”   “报应么……”   “但刘晓茵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而要杀了这个男人,却没办法再调查出来了,他们间实在是没有任何瓜葛。总不见得是……”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下。   我立即追问:“总不见得是什么?”   “总不见得是冤鬼上身,找自己舅舅报仇吧。可巧她是在停放那男孩尸体的殡仪馆工作的。”说着他噗的笑了声,摇摇头:“看我说的,查案子查到这份上也真够可笑的。”   “这也间接说明案子有多古怪吧。”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随后似乎犹豫了下,然后从一袋里取出个信封,递给我:“当初我看到时一直在考虑到底要不要交给你,后来想想,还是复印了份,给你看看。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我接过打开,听见他道:“是在刘晓茵尸体旁见到的,应该是她的遗言,但我不清楚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   我一听心跳再次加快起来。迅速从拆开的信封里倒出一张纸,就看到纸上复印着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纸片,纸片上只写了四个字:宝珠救我。   “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么?”这时罗永刚再次问我。   我故意对着纸多看了两眼,以免在同他视线接触时暴露我心里的情绪,随后稳了稳呼吸,我道:“她可能是受不了被当做罪犯被看押起来,所以才想求助别人。而她在医院唯一比较熟的人是我。”   眼角瞥见他对着我看了会儿,点点头。“也有可能。”   于是我用力叹了口气:“可惜她自杀了,如果她情绪可以稳定下来,安静等到你们调查结束,也许可以协助这两起案子得到圆满的破解。”   “是的,太可惜了。”   一句话令我俩彼此都沉默下来。过了会儿,他见我一直在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朝病房里看洪飞,就对我道:“你知道的,按照规矩,我不应该带你来看他。”   “是的。真太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我也是考虑到也许见到熟人能缓解一下他的情绪。说起来……他们一家是最近才搬到你家隔壁的么?”   “是的,差不多也就半个月不到吧。”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听说他们夫妻俩总是吵架。”   “还好吧,他们也就是最近吵吵,夫妻间么,难免的。”   “说得你好像结过婚似的。”   我笑笑。   “最近有没有什么比较可疑的人去过他们家呢?”他再问。   我闻着缭绕在他身周的烟雾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见到他那双耐人寻味的眼睛,立刻意识到他已经以他的方式开始了对我的调查。“没有,没见到过。不过最近生意很忙,也有可能忽略了什么。”   “倒也是。”他点点头。随后朝病房里指了指:“他什么也不肯说,我想他可能看到了什么,不然不会吓成这样。”   “是么……真可怜……”   “帮我个忙好么,宝珠。”   “什么?”   “想办法跟他聊聊,看能不能有方法让他对当时发生的状况说出点什么。”   “你要我代替你去审问他?”   他笑笑:“这不叫审问,只是随便问问。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最好,不过通常对于这么点大的孩子,我不抱什么期望。”   “那能让我带他回去么?”我想了想,问。   他微微一怔:“带他回去?”   “是的,到我家,让我陪陪他。我想他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又孤独又害怕的。”   “不太可能,毕竟让你来这里已经是我违反规定的了。”   “是么……”我点点头。   正要按照他的示意推门进去,却见原本一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发着呆的洪飞忽然回头朝我看了眼。随后空洞的眼里终于露出丝表情,他忽闪了下眼睛猛地朝床上跳下来,张开手对着我大哭起来:“姐姐!姐姐!!这里好多人要来抓我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242章 黑霜杀六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洪飞仍紧紧地抱着我,趴在我肩膀上哭个不停。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怕成这样,因为当时他床边站着很多魂魄,都是新死不久的,还保留着刚死去时的状态,很可怕。它们一个劲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却完全没意识到这样做会把一个仅仅五岁大的小孩吓坏。   其他人不明所以,以为那是他情绪不稳的表现,所以围着他好说歹说,试图哄他安静下来。但没有任何用处,他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我,除了我以外不愿意同任何人在一起,所以在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罗永刚终于妥协,同意让我暂时带走洪飞,条件是让我帮他在洪飞情绪稳定点的时候套一下他的话,看看究竟能从这小孩的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而另一边,他说他还需要再着重调查一下洪飞家里的状况,因为他发觉洪飞这孩子除了他父母以外一个亲人也没有。   洪飞的母亲是个孤儿,而洪飞的父亲洪伟则是个“幽灵”,因为他的身份证户口簿等一切证件都是伪造的,户籍档案里完全没有这样一个人,是个如同幽灵般存在着的人。这一点令罗永刚觉得比谋杀案本身更让人觉得叵测,因为在这之前竟然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察觉到洪伟身份上的不正常,包括他用这些证件办理以前老房子的过户、开银行卡、做信用卡贷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一家单位发现到此人的证件全是伪造的。   当真伪造得那么逼真?倒也不是,否则不会那么快就被罗永刚发现。   他说那些证件的问题全都显而易见,所以以前都没人发现到这一点,才令人感到费解。而一切伪造的身份背后,洪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样费尽周折地掩盖自己真实身份又是否同他们夫妻俩的被杀有关?种种疑问,导致罗永刚对它们的关注度远大于命案本身,因为他认为一旦把这些谜题全部解开,洪家夫妻被杀案可能也就会随之破解。   对此,我想罗永刚恐怕又要失望了。   就同他以往遇到过的那些让他感到费解、并一直无法得到彻底破解的案子一样,这一次的案子他可能同样无法得到最圆满的解决。   洪伟不是什么“幽灵”,但却是个妖怪。也许在人世生活了几百上千年了,所以人的户口之类证件他完全没法用,必须一直更换。但这样做起来势必麻烦,所以不如索性伪造一份,反正对于妖怪来说这是简单之极的,并且作假同时不被人看穿,对他们来说也同样简单无比。   只是现在洪伟死了,死后妖术不再起作用,所以凡人便可以轻而易举看出他证件的伪造性,并为此感到困惑不解。这一切我自是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默默为罗永刚叹一口气,他是个好警察,可惜再好的警察碰到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吃瘪,毕竟人怎可能侦破同妖怪有关的案子。   而照此情形来看,洪飞就更可怜了。   失去双亲后,他连一个可以抚养他长大的人都没有,同时又还没逃脱黑霜捕猎的季节。原本狐狸说,等他长大后自然就能避得开黑霜了,但现下他无依无靠,就仿佛失去了父母双亲的幼狮,即便继承着兽王的血液,又将怎么先平安度过他那些没有长大的岁月?   思忖间,洪飞倒是已经恢复了过来。小孩子忘性大,前一阵还怕得大哭大叫,但在路上走了一圈,看到街边摆着的五颜六色的小贩摊子,瞅着瞅着不多久注意力就完全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去,拖着我情不自禁朝那些摊子走,我见他不再像医院里时那样愁苦,也就由着他往热闹地方凑,顺便给他买了点糖果玩具,不一会儿竟也能露出一点笑容,如同只小狗一样黏巴在我边上,吃着糖果睁大了一双眼东张西望。   “洪飞,今天住在姐姐家好吗?”于是我趁机问他。   他点点头。   “那晚饭想吃什么菜,姐姐给你做。”   “我要吃妈妈烧的红烧肉。”他想了想后回答。   那瞬间我有点怕,怕他想起自己父母的事,会跟在医院时一样陷入沉默状态,或者当街哭闹起来。但他没有,只跟往常一样好好地待在我边上,然后想起了什么,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抬头对我道:“但是妈妈不会同意我住在你家里的,我还是回去算了。姐姐,妈妈怎么没来接我,她又买好看的衣服去了所以叫你来接我的吗?”   我一愣。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也没料到一个五岁的孩子对于死亡的概念原来是这样模糊的。正呆站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忽见他头朝边上一转,指着那方向叫了声:“咦!是大哥哥!”   我不由吃了一惊。忙朝那方向看,就见前面人来人处,有个披着风衣的高个男人十分醒目地在一间书店前站着。   之所以醒目,是因为这么晴好的天气里,只有他一人是撑着伞的。   一把黑色布面的巨大的伞。他在伞下低头翻着本书,没有被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声所干扰,也没有发现我和洪飞的存在。   见状我忙拉住洪飞想走,不料洪飞一把甩开我的手朝那男人奔了过去,一边有些兴奋地叫:“大哥哥!大哥哥……”   “洪飞!”我急得一跳脚跟了过去。   以为要来不及抓到他,所幸此时刚好一辆出租车在前边缓缓停下,把他给挡了一挡。我赶紧趁机把他抓住,没等里头乘客下车,打开车门一把就将他朝车里推。   这时也不知是否听见了洪飞的叫声,那男人抬头朝我们方向看了一眼,我立即低头朝车内钻了进去,随后一连声催促司机赶紧开,车子发动时我见那男人放下书朝这方向走了过来,似乎想阻止车离开,但走了两步却停下了,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将伞微微朝后侧开,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默默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站着一动不动。   “大哥哥……”直到身影渐远,洪飞仍在朝那男人的方向望着。我则心跳得飞快,因为压根没有想到,我所见到以及梦见到的那个“鬼”,原来竟就是洪飞见到的黑霜。   不过细想想,其实倒也并不意外。   我想起自己梦见他到我家里来的那个夜晚,正是狐狸说黑霜出现过,却没有任何人见到过的那个晚上。而他身上那件看似黑色的风衣,在阳光下仔细看来,实质上是深蓝色的,这刚好跟洪飞形容的“蓝衣服的大哥哥”吻合。   洪飞说,大哥哥脸上画着花。   其实那并不是花,而是占着他一半脸颊的伤疤。血红色的伤疤在夜里骤然望见时有种森冷的诡异,但在白天看来,尤其是远远望去时,倒真如一朵线条简单又优雅的花,静静绽放在他那张清俊的面孔上……   这么看来,我竟和洪飞一样都见到了黑霜。   但黑霜不是只在他所要杀戮的妖怪面前才会显身的么?为什么我也能看到他……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要杀了我?   可是我不是妖怪啊……   脑子里正这么七上八下胡乱琢磨着的时候,小洪飞从椅背上滑了下来,乖乖坐到我身边,有点不安地看了看我的脸:“姐姐,你在生气么?”   “没有,怎么了?”   “爸爸那时见到大哥哥,脸上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   “……是……是吗?”   “后来妈妈就跟他吵起来了……”   “为什么吵?”   “不知道……”   “……那后来呢?”   “后来……”他眨眨眼睛看着我,嘴里刚刚嗫嚅了两声,一张脸很突然地变了色。   我立即意识到不应该再继续问他,但已经来不及,那瞬间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医院病床上时的样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睁大了一双眼呆呆地看着我,随后拉住我衣服,轻轻问了句:“姐姐,我爸爸是不是死掉了。”   我没回答。   倒不是回答不出,而是正想回答时,眼前突然暗了下来。   是汽车进了隧道。   真奇怪,从医院到我家那一段路几时要经过隧道了?我疑惑着朝窗外看去,也不知是车开得太快,还是隧道里的光线太暗,只觉得两边的景物一片模糊,无论是隧道里的墙壁和灯,还是从边上呼啸而过的其它车辆,都仿佛笼罩在一团灰色雾气里似,模模糊糊氤氲不清。   “司机!”我忙拍了拍前车座,问那司机:“这是什么路?”   司机可能没听见,仍在一片嗡嗡的发动机声中专注开着车。   于是我再用了点力拍拍车座:“司机先生!这是什么路?是往枫林路方向开吗??怎么要过隧道??”   司机依旧没有吭声,也完全像是没感觉到我在拍他车座似的,坐着一动不动。   “司机!”虽然高速行驶下贸然这么做有点危险,我还是忍不住把手穿过安全罩朝他身上拍过去:“司机!请问我们这是在往枫林路开吗??”   “姐姐……”司机依旧没有回答,而一旁的小洪飞却突然挨到我身边抱住我手臂,轻声对我道:“姐姐,这个司机怎么没有耳朵,也没有脸啊……” 第243章 黑霜杀七   司机确实没有耳朵,也没有脸,因为司机是一具服装店里常见的塑料模特。   手碰上去硬邦邦的,并且立刻随着我的力道朝窗边倒了下去,所幸两只手依旧抓着方向盘,在一眼看不到头的隧道里以时速二百公里的速度把车开得飞快。   “姐姐?他怎么啦?睡着了?”见状洪飞又问我。我一把抱住他朝后退开,退到后车座靠背处,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东西看起来不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的,否则那种阴气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会很容易被感觉出来,而且它动作跟活人几乎没有任何两样,会打方向盘,手指活络,有所动作的时候塑料皮肤下隐约可见关节在细微移动。正是这样完全没有异状的举止,让心急慌忙带着洪飞上车的我完全没有仔细看过它,所以完全忽略了它那张假得一目了然的脸。   但刚才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乘客也没有发觉这一点么?   这问题我没多去考虑,因为眼前的状况容不得我去多想什么,只在短短片刻的呆滞过后迅速起身爬进副手座,随后伸出只脚试图去够刹车,可车座的设计让脚根本就伸不过去,而那模特却因我的动作身体再次朝边上一斜,方向盘一个打滑往边上狠狠地冲了一下,险些撞到后面呼啸而来一辆卡车上。   直吓得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姐姐!”洪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晃动给吓到了,钻在角落里脸色变得煞白,紧抓着椅子瞪着我叫:“姐姐!你在干什么!”   “你快把安全带扣好!”我挥手关照他,一边给自己也把安全带扣牢了,然后取出手机试图打给狐狸,但很快发现手机根本就没有信号。   这是很显然的,已经不止一次在一些异常的环境里碰到过这种状况,狐狸说那是‘场’,人有人场,鬼有鬼场,妖有妖场。当人误入其它两种“场”内的时候,人类世界的种种通讯讯号会被切断,甚至人的气息也会因此而被隔断,这就是为什么在黄泉村里时,身在外面的狐狸很难找到我的原因。   现在我再次面临了这种状况,并且是在一辆被只塑料模特所驾驶着的飞驰中的出租车里。我不知道它究竟是因什么而“复活”的,也不知它这是要带着我和洪飞到哪里去。显然目的地不是我的家,因为无论走哪条路,去我家都不会经过如此长的隧道,也完全没法在隧道里辨别路段,因为周围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连边上经过的车辆也几乎看不清楚,更不要说画在隧道里的标识。只偶尔能听见一声声被隧道的空旷所扩张出的车轮声从边上呼啸而过,我想开窗朝那些车辆呼救,但做不到,因为窗和车门一样都被锁住了,无论我怎么按开窗键,或者用力砸窗玻璃,它都纹丝不动。   洪飞被我后来越发激烈的砸窗声给吓哭了,一边哭一边大声问我:“姐姐!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啊……”   我没法回答他,只顾着低头在周围一通翻找,试图找些坚硬的东西去把窗砸开,但除了几团废纸我什么也没能找到。最终只能放弃,停下手里动作重新在车座上坐稳时,见到洪飞已安静了吓来,许是被吓过了头,所以反而哭不出了,他一动不动坐在位子上用力抓着身上的安全带,跟在医院病床上时一样睁大了眼睛直愣愣看着我,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小的抽泣。   这副模样不由让我混乱的脑子暂时冷却了一下,我稳住情绪贴着冰冷的窗玻璃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摸出口袋里的糖果递给他:“给,洪飞,要不要吃?”   他没有看我手里的糖,只是把目光从我身上转了开来,转到驾驶座上看了看那歪斜着的模特:“为什么司机叔叔睡着了还能开车呢,姐姐?”   “他没睡着,只是累了靠一靠。”我一边回答一边再次朝那模特看了两眼,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于是一把解开安全带朝它凑近过去,把它从车门上拉起,随后翻开衣领朝它脖子上仔细看了看。   它脖子上移动着的是它的喉结么……   可是塑料模特怎么会有喉结?做得再逼真也不会逼真到这个地步吧……疑惑间再仔细朝它脖子上看,这一看,我竟看到了血管,还有皮肤上一片细小的毛孔和痦子……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闪念间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我猛地意识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性——   这塑料模特其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吗?不然怎么连汗毛孔和毛细血管都有。   刚想到这里,那具直挺挺靠在驾驶座上的模特突然在车身的一阵颠簸中朝我身上倒了过来,头碰到我肩膀的瞬间隐隐听见有个细小的声音,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罩子,闷闷地对着我叫了声:“救命——!!”我吃了一惊,没等反应过来,模特抓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下子朝上抬了起来,与此同时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带着股巨大的惯性朝前尖叫着一路旋转横冲,把没有系安全带的我生生从车座上直抛了出去!   “姐姐!!”   头朝前窗上撞去的一瞬间我听见洪飞尖声惊叫。   随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我狠狠朝后弹了回去,而整辆车也以着比刚才更加激烈的速度逆转了过来,仅仅两个转身,竟就此戛然静止在隧道中间。   随之而来的反冲力压得我几乎要窒息,但总好过整个人朝车窗外直飞出去再落地开花。   所以虽然牙齿咯咯打着颤,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随后整个人虚脱似的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直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静得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仿佛根本就不曾置身于一个车来车往的隧道,而是在一处无比寂静的旷野中。   我不由挺直身子朝窗外看了看。   但窗外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并没有因为车子的停止和周围的安静而有所改变。失望之余,想起一旁的司机,我立刻扭头去看。却见它头歪在一边,很显然是被刚才的冲击给撞折了,于是令它看起来更像一具模特,普普通通的、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塑料模特,因为它塑料皮肤下原本微微移动的关节,还有喉咙处上下一动的喉结,全都随着它脖子的折断而静止了。   “姐姐……”这时听见洪飞轻声叫我。   我忙推开那具模特朝身后看,见那孩子一脸惊恐却又使劲憋着眼泪小心翼翼看着我,所幸身上没有受任何伤。“别怕,姐姐马上过来。”于是一边安慰他我一边解开安全带朝后车座爬过去,到他身边刚坐定,他立刻用力朝我依偎了过来:“吓死我了……姐姐……好可怕啊……我以为车子要飞走了!”   我也吓得半死,甚至手仍在抖个不停,但只能强作镇定地安慰他:“没事,我们马上就能下车了,等姐姐开门。”   说是这么说,可是门窗都锁得死紧,到底要怎么才能从车里出去实在是个问题。不过好在车总算是停了,虽然不知道它究竟因什么而在高速旋转的情况下突然逆向旋转,并因此停了下来,但停着总比开着要好。一旦周围有其它车经过,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发现我们时,一定会注意到我们很不正常地横停在路中间,这样他们一定会下车过来查看,顺便能把我们弄出去……   刚想到这里,忽然边上洪飞的头朝我蹭了蹭,随后对我道:“姐姐,你安全带怎么还不系牢?”   “不要系了,我们要赶紧下车。”   “可是还没到家呢……”   “没事,等会儿我们换别的车回家。”   “可是除了这辆车,没别的车能带我们回去啊……”   “什么?”   “因为除了这个司机叔叔,没有别人能开车带我们回去啊……”   这句话还没在我脑子里盘旋落定,车身轰的一声响,竟发动了起来。   我大吃一惊。   急急坐直身体朝前看,就见那原本一动不动的司机,此时竖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重新又放了回去,按在方向盘上,稳稳一转,将车的方向轻轻巧巧转正了过来。   而虽然它的头依旧歪斜着,身体却已在驾驶座上坐直了,微微动着,发出喀拉拉一阵关节扭动的声响,随后一踩油门,车子便同离弦之箭一样朝前驶去,把猝不及防的我一头撞回了后车座靠背上。   “姐姐,你要系好安全带啊……”这时边上洪飞拉住了我,一边轻轻扯了扯我的头发:“不然真的从车里飞出去,那就跟爸爸妈妈一样了啊……” 第244章 黑霜杀八   洪飞的话还没说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   原本隧道里光就少,现在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般,也不知是停电了还是怎的。但车子则仍维持着之前的速度急速前行,好像一只在黑暗世界里通行无阻的夜行兽,轰隆隆向着只有它知道的目的地跑得义无反顾。   见状我立刻去摸应急灯,可是心急慌忙的,怎么找也找不到开关,倒是生生急出一头冷汗。那样急躁了片刻,忽然发觉自己怎么好像感觉不到洪飞存在了似的,因为既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他的呼吸。这叫我吃了一惊,忙伸手朝他坐的方向摸过去,摸到他还在原地坐着,只是不再说话,也没什么动静。   我正想问问他这是怎么了,但随即想起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很反常,尤其是最后那句,“姐姐,你要系好安全带啊……不然真的从车里飞出去,那就跟爸爸妈妈一样了啊……”。   他说着这句话时,无论语气还是脸上的神情,都让我有种非常强烈的不安感,因此心里头再次一乱,我立即把手收了回来,抬起头试图继续去找应急灯,这时耳边却忽然听见洪飞轻轻叫了我一声:“姐姐,好黑啊,我怕黑……”   说着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往回扯了扯。我被他扯得不得不重新靠回到椅背。   这会儿眼睛已经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虽然四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总算光源还是有些的,那点微弱的光来自车子的前后灯,它们勉强照着四周一丁点路面,看起来就像手电快没电时的状况一样。   不过聊胜于无。   我立即靠到窗边努力循着那点光想看清楚周围的状况,但很快发觉,那些光在距离车身半步左右的距离时根本没法像正常时那样继续扩散出去,因为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给遮挡住了,那东西藏在黑暗里,仿佛一张无形的嘴,把所有试图冲破它的光线尽数吸收了进去。   “别再看了,姐姐,”这时解开了安全带,洪飞挪到我边上拉了拉我:“在到家之前那段路都是这样,很黑很黑,我怕,你能不能抱抱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是光线的作用还是怎的,这孩子现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似乎比目前的所有状况都让我感到不安,我后退着微微挡开他伸过来的手,这动作让他有些诧异,并且几乎哭了起来:“姐姐?你干什么推我?我好害怕啊……”   一瞬间又似乎感觉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倒叫我有些无措起来,一边想要继续把他朝远点的地方推开,一边又不由自主地想去抱一下他小小的、微微发抖着的身体,该死的……   犹豫再三,我还是无可奈何地由着他朝我怀里扑了进来,只留了个心眼从兜里摸出带在身边的锁麒麟,在他身边晃了晃。但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是洪飞还是锁麒麟。于是一边小心翼翼同他保持着距离,我一边继续看着窗外,随口问他:“洪飞,你刚才说,到家之前的那段路都是这样?”   “是的。”   “你以前也走过这条路?”   “是啊……走过好几次呢……”   “爸爸妈妈带你走的么?”   这句话问完他好像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但对此我没有特别留意,因为就在当时,我的注意力全被车窗外突兀多出来的一点光给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盏灯笼。   说是古装片里那种常见的纸糊灯笼,倒也不尽然,因为它没有外壳,但是里头的火光又好像是被一种灯壳样的东西包裹着,冉冉而烧,透着团灯笼形状的模糊红光。   灯笼在黝黑得看不见头尾的隧道里兀自摇荡着,看不见提它的人,但它一直在朝前移动。   近了方才看清那个提灯者是个一身黑衣的高个子,分不清是男是女,因为人影实在模糊,他朝车子方向慢慢过来,好像车子的速度跟他是持平的,而这当口车速明显慢了下来,所以转眼间他就到了车边,见状我正想要仔细再朝他看上一看,他却先已将灯笼朝车窗里照了进来。   真奇怪,那红色的灯光明明看起来相当模糊,但照在脸上时却把我眼睛生生给刺得一阵剧痛。   我忙捂住眼睛朝车座里缩了进去。   这巨大的动作许是把洪飞给弄疼了,他在我怀里闷哼了声,我刚想松开他,可是他却一把将我抱得更紧了,身体微微发抖,轻声对我道:“我怕……姐姐……我怕……每次到这里都能看到它们……好可怕……”   它们?   没等我从洪飞的话语里反应过来,周围一下子变得更暗了,仿佛之前仅有的那些光也被黑暗一起吞噬了进去,包括刚才刺得我眼睛发疼的灯笼光。   这又是怎么了……   我忍痛慢慢睁开眼朝窗外看,就见原本绕在车周围的灯光是彻底消失了,但同时四周多出好多盏同之前一样的红色灯笼。它们被几乎看不见身影的黑衣人摇摇晃晃提在手里,通体散发着柔和到模糊的光芒。   但别的光即便再模糊,好歹也应该再黑暗里给出一点光明,可是这些灯笼却没有,它们鲜艳又柔和的光似乎同闪烁在无形灯罩内的火焰一样,被某种看不见的屏障给关着,所以只能远远看见它们的存在,却无法从它们的光亮中得到任何扩散出的光明。因此黑暗既是黑暗,同光明突兀又对立地存在着,互相溶解不了彼此。也因此我除了那点灯光外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车内外的环境,也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洪飞,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随后似乎抽泣了下,他道:“每次一个人走过这里,都觉得害怕啊,姐姐……他们好像随时都会把我带走一样。我每次都叫,爸爸,妈妈,来带带我啊……可是他们一个人也不来……”   “你……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   “是的,姐姐。”   “你爸爸妈妈知道么?”   “他们不知道。我每次都想叫他们一起来,可是他们总是吵架……一直吵,一直吵……吵得我很害怕,我怕他们一个也不要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他们怎么会不要你……”   “他们就是不要我了,因为他们都要离婚了。不过现在他们不能离婚了,因为他们都死掉了……”   “洪飞!”我迅速打断了这场有些诡异的谈话。   无论是眼前的状况,还是他,都让我越来越恐惧和焦躁。我用力捏着手里的锁麒麟,它依旧沉默着垂挂在我手指上,而不远处,那些提着红灯笼的人影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围绕在这辆车的周围,如影随形,亦令这辆车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啊……他要来了……”就在这时我听见洪飞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他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无论是说话声还是呼吸声。   “洪飞……”我吃了一惊,试着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车子忽然轻轻抖动了起来,我以为是发动机的关系,但当视线转到窗外时才意识到原来是那些提灯笼的人,他们围在车子边朝车子做着推动的动作,每推一下车子就会震一震,随后波幅越来越大,直到震动声盖过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咔!”这时驾驶座方向传来非常清脆一声爆裂。   紧跟着发动机声一下子停止了,车子也随之轰的声停了下来,不过仅仅停了几秒钟的时间,它又继续朝前开去,没有任何发动机的声响,凭着身下四个轮子继续朝前滚动。   之后又是一波震荡。   比之前那些震荡剧烈得多,几乎让我以为这辆车会被整个掀翻过来。随之,四周那些红灯都不见了,一瞬间隐入了周遭的浓黑中,以致令我感觉一下子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内。   这种可怕的感觉让人窒息,所以我几乎是立刻不由自主敲着窗用力大叫了一声:“喂!!”   但连声音都很快就被黑暗给吞噬了,只留短短一个尾音,在紧随其后一声粗重的呼吸声里灰飞般的化成了乌有。   见鬼!我从没听见过那么巨大的呼吸声……   铺天盖地似的,耳朵里充斥着的全是那样一种声响,就好像雷,但比雷近得多,声音的密度也大得多,轰隆隆的在这个棺材似的地方一下子响起,生生能把人的心脏都从身体里挤压出去。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在这股巨大的压迫感里吸进一口气,随后把锁麒麟紧紧抓在胸前,甚至险些有股冲动,想把它立刻重新套回到我手腕上去。   但就在我几乎要这么做的时候,车子轰隆声响,竟又一次发动了。   它带着股比以往更加飞快的速度发出嘎的声尖叫,从四周的浓黑中脱弦般直往前冲去!而就车子行动的一刹那,洪飞一把抱住了我,带着股哭腔对我道:“还是姐姐最好了……所以,姐姐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什么地方??”   “回家。我不要爸爸妈妈了,我要姐姐,有姐姐就可以了。”   “……你胡说些什么啊洪飞!”   “爸爸妈妈来了也没有用,只有姐姐才最适合跟我在一起,但是姐姐,”说到这里,他仿佛能在黑暗里见到我般一把将我推到车座上,随后将安全带往我身上扣牢:“真的要小心啊,不然会跟爸爸妈妈一样的啊……”   话音未落,忽然前面一阵光朝着车里直冲进来。   逼得我不得不再次用力捂住自己眼睛,与此同时一阵急雨声从天而降,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睁开眼,却发现真的是在下雨。   瓢泼大雨,在一片废弃的工地里下得无比欢畅,但密集的雨点却一滴也淋不到我所待的这辆出租车上。   因为车身依旧在隧道里。   车头对着灰白色天空下的废弃工地,车尾对着一眼望不见底的幽黑隧道,因此车身的位置变得好尴尬,仿佛置身在一个空间交错的中间地带,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让人倍感困惑。   所幸选择权并不在我,所以我无须为此而费心。   只是究竟为什么车子会突然从隧道跑到这么一个地方?   这又到底是个什么的地方?   刚才那个发出巨大呼吸声的庞然大物还在不在?   洪飞呢……洪飞他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种种念头风车般在我脑子里急转而过,但就在我刚刚意识到洪飞他不再这辆车里的时候,我发现之前被他用来固定住我的那根安全带,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安全带。   而是一根舌头。   巨大的舌头,在我身上微微蠕动着,细长的舌尖则朝前笔直竖着,仿佛顶端长着双眼睛,在沉默而专注地审视着前面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   “大哥哥,不是放弃了么,为什么还要来。”身后突然响起洪飞的话音。   我想回头看,但是转不了头,略微的挣扎就换来身上那根舌头紧紧的缠裹。而车子依旧在朝前开着,每往前一点,周围就延伸出一段漆黑的隧道,但是速度很明显地慢了下来,后来索性开始后退,因为前方工地里的雨突然间下得更大了,把天和地几乎拉成了一团。   铺天盖地的雨幕里隐隐走来一个人。   手里撑着把巨大的黑伞,遮着他大半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他在离车子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收起伞,抬头朝车子里的我看了一眼:“老板娘,到九死之地来卖包子么?”   慢吞吞一句话,连动作也是慢吞吞的,他慢慢将手里的伞轻轻一转,慢慢横握在两手间。   接着的动作却奇快无比。   仅仅一眨眼间,他手捏雨伞两头已是猛地一抖,伞立刻分离了开来,随着两道暗光一闪,化成两把弯如弦月的乌黑色镰刀赫然横在他手中,被雨水狠狠一淋,发出嗡的声长吟。   “九头蛇,弑母杀父,六亲不认,死罪。”他用它们指了指我身后方向,哑着声道。   我感到身上那条舌头微微颤了下。   但紧跟着它将我缠得更紧了,一边缠裹,一边有一只小小的手从我身后伸了出来,搭在我右手上,迫使我抬起了这条紧抓着锁麒麟的手臂:“呵呵,大哥哥,有姐姐守着我呢,死罪怎么执行?”   “是么。”黑霜朝我看了一眼,慢吞吞收回了手:“让我想想。”   “好好想想咯,大哥哥,别多管闲事,呵呵,不然我连你一起杀了。”   孩子气的话从五岁大的小孩嘴里说出,却让人后背心一阵发冷。   但更让我发冷的是当洪飞从我背后伸腿重新滑坐到车座上,靠在我身边,伸出他的手搭住我的那一刹。   我想我见到的不是个五岁的孩子。   而是个起码有二十岁大的年轻男人。 第245章 黑霜杀九   他身上湿漉漉的,几片童装的残骸挂在他近乎赤果的身体上,以此可见他真的是洪飞,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成熟的脸上带着孩童般天真烂漫的表情,见我盯着他呆看,笑了笑,遂手往前车座一拍,那车轰的声响迅速朝前直冲了过去。   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黑霜,那男人瘦长的身影忽地一闪,在前头雾蒙蒙的雨丝里不见了。随后嘭的声响,车头猛地一震,便见他拖着弯弯两把银镰笔直站在了前车盖上,手起镰落,生生将车顶从车身上劈了开来。   锐利的锋芒一瞬划开了缠在我身上的舌头,也划得我全身一阵剧痛。   随后再次挥起银镰要往下砍,但突地那只手硬生生停住了,因为我手里那根锁麒麟一下子朝上竖了起来,喀拉拉一阵脆响,朝着他的方向差点脱手飞过去。   但没离开我手指。   在距离黑霜一步之遥的距离,它通体忽地闪过一道寒光,随后介于我同他之前突然间出现了一道青色的薄幕。它仿佛一张半透明的玻璃罩,突兀把我和洪飞罩在了车里,也令黑霜不由自主朝后一退。   与此同时车猛地急刹住,把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朝我身后方向抛了出去。   抛至半空他试图丢出手里的银镰勾向车,但银镰一撞到那层青色薄幕,立刻嘶的声泛出层黑气,黑气沿着银镰上的锁链直冲向黑霜,逼得他不得不下子将那把银镰抛开,当空急急一个转身,在身后呼啦一下张开的一大片黑暗里朝后斜飞了开去,落在那片黑暗边缘的光明处。   “吼!”黑暗里冲出一声巨大的咆哮,震动地面一阵剧烈地抖动,也让我不由自主身体往下一歪,因为有一股极大的力量随着那声咆哮从那方向压了过来,压迫得周围那层薄幕一下子朝我扭转过来,像团塑料一样紧紧裹住了我,一下子抽走了我周围所有的空气。   边上的洪飞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点,因为那层薄幕好似根本就碰不到他,只在之前的冲击中越过他身体哗的下散开,他挥手抖去四周余光从车座上站了起来,带着种几乎亢奋的表情望着车后那片黑暗,还有黑暗边缘那个被咆哮的冲击力撞得用手挡住了脸的黑霜,对我道:“喂姐姐,快看!大哥哥脸上的花变颜色了!好看么??”   黑霜晃了下身体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之前被他手遮挡的那半张脸。脸上的疤痕颜色果然变了,之前是暗红的,像血,这会儿却好似镀了层金粉似的,在周遭晦暗的光线下流光一闪,连带瞳孔也变成了这样的颜色,闪闪烁烁,在被紧跟而来那片黑暗四下包围的冲击下一瞬消失,只留手中那剩余的一把银镰孤零零在半空划了道弧线,当啷声落在了他之前所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团吞没了他的黑暗里轰隆隆一阵滚雷般巨响,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朝着外面冲了出来。   就像一辆失控了的高速列车,以它最快的速度,风驰电掣地冲着黑暗世界外呼啸而出。   “姐姐!”一旁洪飞见状立即拉了我一把:“快把它拦住!只有你可以把它拦住,我要它!”   我想他是不是疯了。   当我看到那冲出黑暗的东西的一霎那,我觉得不仅我的胸腔在窒息,连我头脑都停止了运转。   那是个大得几乎挡住了半边天空的东西。   比我以前见过的冥王座下那条大蛇,乃至天龙,更加巨大的东西。   一头无比巨大的狮子……   但再仔细看,却又哪里是什么狮子,它的头看起来像狮子,但实则是九条硕大的蛇头,扭曲盘绕在一团黑雾边缘,而那团黑雾冲出黑暗冲天而起的一刹,形状就仿佛一道被扩大了两倍,甚至三倍以上的龙卷风,带着惊雷似的咆哮声一头朝着我和洪飞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东西竟是条九头蛇么……   没等回过神,就听洪飞再次朝我大叫了一声:“快啊!!快叫麒麟拦住它!”   旋即见到了我被困在薄幕里的状况,他吃了一惊,伸手一把朝我抓了过来:“你怎么了!姐姐??你怎么回事?!”   这焦躁的神情几乎让我以为是要来帮我脱困。   岂料他竟是狠狠抓着我肩膀将我一把推出了车子!   随后手朝后一指,那车立即闪电般朝前方空旷处开去,留我一人挣扎着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见他带着股冰冷的怒气,指着我道:“你竟然无法驾驭麒麟!你竟然不是大天金身!!”   话音未落,那条巨大九头蛇扭动变化着黑色脸庞已如半天天空轰然朝我压了下来。   与之一同压下的是股巨大森冷的气压。   它令周围一切东西全都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中四分五裂地绽裂了开来,包括我身下的地面。我不由自主朝下坠落,却又被那股气压猛地朝上掀起,不偏不倚朝着那九个硕大头颅围拢过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场面当真是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因为随着距离的接近,那九颗头颅就好像九座巨大的摩天楼,把渺小得跟蝼蚁似的我包围在正中间。而放眼看去已经完全分不清天和地了,只看到四处黑茫茫的一片,除了巨大的滚雷般的声响,伴随着滔天气浪排山倒海般将我迅速推向那些蛇头,直至近到我再也无法看清楚它们的脸,随后就见最前端那颗头颅一下子朝我张开了嘴,黑洞似的朝我吞了过来。   而我身上那股压迫感骤然变得更强烈了。   似乎紧裹在我身体上的薄幕在使劲朝我身体里钻进去,甚至连锁麒麟也朝我身上绕了过来,它巨大的力量逼迫我把手抬起,再绕到脖子处,把整条手臂拧成了个C型。   我痛得使劲挣扎,并且努力想要透过这层层压力吸上一口气。   但刚张开嘴就见到一团火红的东西从蛇头的喉咙深处冲了出来,遇风忽地燃起,一下子在我四周熊熊燃烧,冲天的火舌迅速吞没了我,也把裹在我身外那层薄幕一下子撕成片片光斑。   “啊……!!”我终于得以从喉咙里释放出一声尖叫。   随后猛吸一口气。   当意识到四周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时,早已来不及了。   只觉得口鼻里火辣辣一下剧痛,一道剧烈灼烫的东西顷刻间猛地被我吸入口腔,再沿着喉咙直冲进体内。当时整个人仿佛由内而外爆炸了开来,甚至连头顶上那铺天盖地将我咬合住的蛇头也感觉不到了,我两眼一片漆黑,只下意识在一片混乱里使劲用手朝自己喉咙上抓过去,试图去掐灭里头快要把我烧透了的火,却在这时突然一只手使劲把我拿两只手抓住,往外一扯,紧跟着一道冰冷的东西往我身上缠了过来,从头到脚把我紧紧缠住,带着我朝下猛地一冲,随着股沉沉的跌宕,我身体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而四周也一下子亮了,之前铺天盖地的黑暗,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样子,收拢了静止在离我数步远的地方,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着,不消退,也无法再朝前一步。   我才看清原来缠在我身上的是条银色锁链。   锁链一头连着把月光般闪烁的镰刀,另一头握在黑霜手中,不知怎的他全身包裹在一团青色薄幕里,跟之前包裹在我身体外的薄暮一模一样,令他整个人看来模模糊糊的。   他笔直伫立在我头顶一只巨大的蛇头上。   蛇头显然是被从之前那九头巨蛇上砍下来的,虽然脱离了本体,但仍浮动在半空,张着巨大的嘴试图再次朝我咬过来,无奈脖子断口处一把银镰牢牢扎根在它骨头上,虽同它体型相比渺小得几乎看不见踪迹,却令它无论怎样也无法动弹。   而维系着那把银镰的锁链,另一端却在另一个人手上。   那个人竟仍是黑霜……   怎么突然间会有两个黑霜??   这疑惑刚刚在我脑里搅动了下,身上链子一松,我一屁股从半空落到了地上。   顾不上痛我迅速爬起身,因为感觉到银链贴着我身体朝前飞了出去,忙循着那方向看,便见远处雨雾模糊处,一辆半身已被削去的出租车带着阵尖锐的啸叫被拖了过来。   随着距离的接近车上忽然纵身而出一道人影,朝着我直扑过来,眼见就要到我面前,银光一闪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噼里啪啦一阵落到地上,才看清原来是车里那个塑料模特司机。   它身体断裂处潺潺流出了很多血,血呈胶水状,遇到空气很快就凝固了,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那是真血,却又不像是真血,就如同那具身体,像是塑料模特,却又明明是个真人。   否则哪里来的满地内脏和肠子。   它们在地上微微颤动着,一双脚从那上面慢慢走过,带着阵阵抽泣的声音:“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啊,姐姐……我好怕啊……这里好黑啊……”   我看到了洪飞。   他又恢复了五岁的模样,光着身体啪嗒啪嗒走在满地的血浆里,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似的朝前仰着头,一边哭一边伸着手往前摸索。   眼见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由立刻朝后倒退,因为我实在猜不透这忽大忽小的孩子又在搞什么鬼。就在这时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姐姐!姐姐啊!姐姐啊!!”   与此同时头顶上锁链声当啷啷一阵响。   我回过头,看到黑霜站在我身后,半边脸被伤口透出的金色染出一层冰冷的色泽,仿若他眼里的神情,手里锁链连着镰刀在半空中幽幽浮动着,锋利的刀锋正对着那个大哭的小孩。   随后手指轻轻一掸,那银镰一声长啸对着洪飞的脖子猛地切了过去!   “姐姐啊!!”刀锋勾到他脖子的瞬间他突然间看到了我,脸一下子笑开了,完全无视那把镰刀般猛朝我扑了过来:“姐姐!!!”   我眼看着那尖细的刀刃直朝着他脖子上扎了过去,当即条件反射地大叫了声:“别过来!”   却哪里还来得及。   电光火石间,眼睁睁见那银镰带着长虹般的光芒朝着洪飞细小的脖子上直刺而入,我猛低头用力捂住眼睛,随后听见当的声响,那柄镰刀完成了任务自半空中跌落下来。   “呜呜……姐姐啊……”可洪飞的哭声仍在继续。   我吃惊抬起头,见他好端端在原地坐着,地上静躺着那把镰刀,它尾部的锁链被一道挡在洪飞面前的身影踩在脚下,因而并没有伤到洪飞一分一耗。   而踩着那根锁链的人,竟然是狐狸。 第246章 黑霜杀十   他背对着我,身上穿了件奇怪的衣服,长长的像件道袍,白得胜雪,薄得像雾。它仿佛脱离地心引力似的,虽然披在他身上,但飘飘荡荡,风轻轻一吹就四下散了开来,同他长发缠在一起,让他看来也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了似的。   他为什么要阻止黑霜杀了洪飞。   难道是为了他跟洪伟的契约么……   就在我这么呆看着他的时候,身旁脚步声一掠而过,黑霜的身影已到了我面前。手往后轻轻一撤,那把银镰便嗤的声随着锁链返回到他手中,又起指一掸,尽数掸落了上面残留的血迹:“身为仙狐,却能闯进妖的九死之地,当年关于你的传说看来倒也不假,碧落。”   “什么是妖,什么是仙,而你又是什么,黑霜大人?”   狐狸转过身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因为他两眼中那对碧绿的瞳孔不见了,只留磷火般一层东西浮动在他眼内,幽幽然深不见底。   黑霜笑了笑。   轻抖了下手中的锁链,看着他那双眼睛慢吞吞道:“你我皆是十方之物,散于天地,浮于人世,只是你存有牵挂,难脱红尘羁绊,为进九死之地不惜引妖火入瞳。碧落,当日冲破天网时的恣意放纵何在?”   “大人是在跟碧落叙旧么?”狐狸也笑了笑,一边弯下腰,把坐在地上显然不知所措中的洪飞抱了起来:“不如先放了这小妖,我俩再选个地儿,摆盏茶,说上一宿可好。”   “理完公事,再叙无妨。”   “大人是执意要杀这小妖么?”   “死罪既定,不索了他的命,这雨季便不会终止。”   “是么,”狐狸若有所思看了眼怀里的洪飞,“即便他清清白白,之所以造孽至此,是因了无法抗拒的原因?”   “我只管罪因,无所谓成罪的本因。”   “若我阻止呢?”   “虽不曾弑神,试试倒也无妨。”   “哦呀……”闻言,狐狸的目光再次转向洪飞,伸出手指在他苍白的脸上慢慢抹了一把:“你看,你爹给我出了多么棘手一个难题。保你,怕是要折我修行;不保,我跟他的契约难了……说实在的,当年你本就不应该出生,如果早点参透这点,投了胎,也不至于弄得这个家家破人亡,唯一血脉至死逃不脱追杀。你究竟是有多恨洪伟呢,清炎?”   洪飞在他怀里不安地蠕动了下。   显然是没听懂狐狸这番话的意思,于是眨着双哭肿了的眼睛朝他看了半天,然后用力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大狗哥……你眼睛怎么烧起来了……”   一句话说得狐狸笑了起来。   随后抬头朝半空中看去,道:“你看,我来一趟也不容易,但如要就此欠你情分,倒是更亏的了。所以这孩子是弃是保,由你决定吧,我也图个省事。”话音未落,他手一甩一把就将洪飞朝上抛了去,在那孩子惊恐之极一声尖叫过后,落到了半空中那只漂浮不定着的巨大蛇头上。   至此,我才真正看清了站在蛇头上的“黑霜”真切的样子。   原来根本就不是多出了一个“黑霜”。   原来之前用黑霜的银镰把我从蛇嘴里拖出来,熄灭了我全身火焰的人,是铘。   他身周依旧围绕着青色的薄幕,但直至见到他才令我想起来,那本来就是他化身成麒麟时身周围绕的磷火。原来之前锁麒麟绽放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意味着他已经知晓我在什么地方,并寻了过来。   但我没把锁麒麟带在腕上,它为什么仍能令他感觉到我……   怔怔呆想着的时候,见他朝前走了一步,低头看向傻坐在蛇头边缘的洪飞。   那孩子吓得脸几乎已经扭曲了。   在我家时就能看出他对铘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此时那恐惧变得更甚,以至全身咯咯地抖了起来,抖得连坐都无法坐稳,终于在一个颤抖后猛一摇晃,一头朝蛇头下跌去。   感觉到这点那蛇头忽地吐出条猩红的信往他身上高高窜起,电光火石间,眼见就要将他舔住,忽见铘将手中锁链连着镰刀朝前一甩,银光闪过处便见那镰刀倏地割下半条蛇信,锁链则刚好卷着那吓傻了的孩子朝上一扭,一瞬间带着他从舌头边缘斜飞了回去。   飞落到铘的脚下,他哇的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朝下看着我,大叫:“姐姐!救命啊!!姐姐救命啊!!”   铘似是不耐烦这吵闹的声音,挥动锁链再次将他缠住,逼得他生生住了口。随后蹲下身,朝他看了一眼,伸出手朝他双眼处轻轻一按。   “啊!!”那孩子立刻像全身着火了似的尖叫起来。   一边叫一边死命翻滚,这让他再次失足滚落下蛇头,但不出片刻却又蓦地自己飞升起来,浮动在半空里,两只脚朝着铘的方向一阵乱踢,过了会儿就听喀拉拉一阵轻响,他身躯一下子由五岁的孩童暴涨成了成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身上浮出层银白色鳞片,它们沿着他脖子一路而下,霎那间遍布了全身,只留腹部处一片苍白,隐约一点色泽斑斓的东西从中涌出,眼看就要从皮下穿透出来,见状铘猛丢开手里的锁链,扬手一甩,随着一片黑鳞从他手背上直冲而出,他一掌朝着洪飞肚子上刺了进去!   立刻那团在他肚子里涌动的斑斓色东西沿着铘的手臂滑落下来,遇到空气发出嘶嘶声响,直立而起试图往铘的脸上冲,却旋即被铘手背上的鳞片一一吸附,倏的下吸入了他手腕内。而那些东西被铘吸尽的刹那,洪飞自上空一下子跌了下来,被铘一把接入怀内,没等抱拢,身体再度变回了五岁小洪飞的模样,脸色惨白至发青,牙关紧紧咬合着,直到铘用手在他咽喉处使劲摁了两下,才猛吸一口气哇的一下哭了出来,随后匆匆伸手朝四周一阵摸索,摸到铘的衣袖一把扯住,期期艾艾地道:“天怎么又黑了……姐姐……天怎么又黑了……”   “是否还要继续杀他,大人?”见状,狐狸问一旁的黑霜。   他沉默着望着上方的一切,脸侧伤疤一阵闪烁,褪回到了原先如血般的色泽。   “麒麟止煞,罪孽已消。”过了片刻他道。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我便不再有继续杀他的理由。”说着手朝上一扬。仿佛有感应般,原先躺在铘脚下那支镰刀倏地飞起,带着银虹般一道长链飞回黑霜手中。“不过,为这区区小妖,你们三个来到此地,又伤了看守九死之地的大蛇,往后打算怎样出去。”   “不劳大人费心。”   “如有违背三界之举,我会回来寻你。”   “呵,自然是不敢。”   “那我现行一步。”   话音落,抖了抖身上被雨淋得透湿的衣裳朝前走了两步,突兀转身看了我一眼,对我道:“老板娘,想知道怎么操控你手里的东西么?”   我一愣。   低头下意识望了望捏在手里的锁麒麟,脱口问:“怎么操控?”   “不如你跟我走,等我慢慢教你,这漫漫长途,我也好得个解乏的伴。”   这话让我再次怔了怔。   他说话总那样一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正费解着不知怎样回答,却见狐狸已走到那辆破烂的出租车边,打开门回头叫了我一声:“小白,回去了。”   “哦。”我不假思索朝他跑了过去。   随即听见身后当啷啷一阵脆响,循声望去时,原先所站的地方已不见了黑霜的踪影,只看到铘牵着洪飞的手朝这方向慢慢走来,许是那孩子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不再惧怕身旁的人,也根本分不清身旁的人究竟是谁,只紧紧拉着铘的手,好似拉着根救命稻草,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道:“姐姐……好黑啊姐姐……你不要走开啊……” 第247章 黑霜杀十一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哭了一阵后就匐在铘的膝盖上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铘在我试图去抱洪飞的时候阻止了我,他好像不希望洪飞知道我的存在,也不希望我碰到他,对此我选择了遵从,一来觉得铘必然有他的道理,二来也是因为这孩子忽大忽小,忽无辜忽像个冷血的杀手,着实让我心有余悸。   我没法忘记他把我推下车时脸上的表情,愤怒而冷酷,完全把我看做一个令他失望之极的废物一样。所以在狐狸把那辆奄奄一息的老爷车发动之后,我忍不住问他:“狐狸,清炎是谁?你为什么对着洪飞叫这个名字?”   他扫了我一眼,伸手在那件薄如雾气的白袍里摸索了阵,随后丢给我一张陈旧发黄的纸:“自己看。”   我接过看了看,发觉是张医院的B超单子。   日期是20年前的今天,而单子上模模糊糊是个子宫的影像,里面有更为模糊的一团东西,虽然我看不出是什么,但已猜到应是个婴儿。这是一张孕妇做孕检的B超单,我不懂狐狸怎么会突然让我看这个,再往边上名字栏一看,不由愣了愣,因为清清楚楚‘李若兰’三个字,那是洪飞妈妈的名字。   洪飞妈妈二十年前的孕检B超单。难道她二十年前怀过孕?那么那个孩子呢?流产了?   疑惑间我朝狐狸看了一眼。他感觉到我视线,拍了拍嘎吱作响的方向盘,对我道:“之前去了停尸房查看了他俩的尸体,李若兰的尸体倒没看出多大问题来,不过洪伟的尸体倒的确藏着个普通人所看不出的问题。”   “什么问题?”   “表面上虽然他受的致命伤跟李若兰一样,都是被某种利器割开了脖子上的动脉,但妖怪是不可能因为被割动脉就简单死了的。让他致命的是他背上靠近魂门、脊中,和气海的三处穴位,被人给下了死手了。这种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死手,人类是根本无法做出的,只有同为妖,并且妖法要明显高于洪伟的,才能使出那种手段。而放眼妖界,既有那种手段,又能知道唯有这三个地方才是九头蛇罩门的妖,可一点儿都不多,因为这么可怕的秘密,自古以来都被九头蛇藏得很好,他们每一个的罩门位置都是不同的,所以除了他们的血亲,没有任何人能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轻易看到这些罩门的正确位置。”   “……所以,杀死洪伟的人是他的血亲……”   狐狸点点头,再次敲了敲那辆吵得让人头疼的车。   其实刚上车那会儿,我以为他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譬如《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呼啦一下把这破车变成一辆高级小汽车。可惜他没有,只跟普通人一样嘁哩喀喳地捣腾了好一阵,才把车发动起来,然后一路叮铃光啷地把车开走。   他好像总是很吝啬他的法力,否则也不至于落魄到要给我打工的地步。   当然此时此地我也没什么心思去计较他的小器,只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没开口,只忙着调整嘎吱作响的车子,就继续追问:“那么,难道真是洪飞杀死他的?”   “洪飞做不到,”狐狸挑了挑眉,探头透过只剩下一小块的后视镜照了照他的脸,抹了抹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太小了,这么小的妖怪不成气数,也还没完全开眼,所以就算指给他看命门在哪里,他也找不到。”   “那是谁……”   “所以我就去洪伟家查看了一下,果真在他家里找到了这个。”他指了指B超单,“这B超单上的孩子六个月大,还没出生就被引产了,但出生前因为被李若兰起了名字,所以死后魂魄不散,留在了他们身边,直到洪飞出世。而这孩子的名字,就叫洪清炎。”   “原来是比洪飞大了十五岁的哥哥么……”   “是的,是洪伟跟人类通婚后所生下的初生子,也是让他完全无法接受的一个孩子。”   “为什么无法接受?”我听着奇怪。   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对我道:“你仔细看看那张B超单,看看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重新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   最初依旧什么也没能看出来,后来渐渐看出来了,而且越看手心里越冷,到后来,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身上一坨一坨的,是肉瘤么……”   “不是,是他的头。”   “头……九个头么?他完全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   “那敢情好。”狐狸扫了我一眼,笑笑:“但纯正的九头蛇孕期里是看不出什么异状的,就算是洪伟现了原形,你也很难看到他露出九个头的一面。”   “为什么??”   “因为那一族,说是九头蛇,实质上另外八个头是他们力量所化,不到一定的极限很难看到,所以通常,他们只有一颗头。”   “所以洪清炎是他们中的异类了……”   “是的。而且自古九头蛇族里就有这么一种说法,凡生子天然有九头的,必须杀之,否则会引来灭族的祸端,因为他不仅天赋秉异,而且生性就是杀父弑母,六亲不认。简言之,无情无义。”   “所以……”   “所以洪口伟不顾李若兰的反对,给她做了引产,亲手杀了那个孩子。但他没想到李若兰初为人母太喜悦,所以迫不及待先给那婴儿起好了名字,因此洪清炎虽然被洪伟所杀,一股怨气冲天的魂魄却由此留在了洪伟夫妇的身边,直到李若兰再次怀孕,他就趁机寄居在了洪飞的体内,但终因力量不够,所以一直无法吞噬洪飞的魂魄,占有他的躯体。所以我猜,他便因此而默默在洪飞身体里等待了五年,直到今年黑霜现身之时,他便借着洪伟夫妇来我这地儿躲避天劫的机会,接近你也扰乱了我跟那头麒麟的视线,再借着洪飞恐惧他父母要离异的心理,以他的身躯突袭杀死了洪伟夫妻,并吸收了洪伟的全部妖力,至此力量大增。但此时,他却暂时不预备对他弟弟下手了,因为他发现了一条既能让他轻易避开黑霜,又能得到原本他根本无法奢望的力量的小小途径。”   “……是么……那条九头大蛇……”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然听着整个故事时,觉得洪清炎在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被自己父亲杀死,这一点着实可怜,但他之后对他父母,乃至他无辜的弟弟所做的事,却也着实令人齿冷。而狐狸后面所指的那个小小途径,无疑应该指的就是我了。   “那之后,你很简单地就送上门了,小白,”仿佛窥知我心里所想,狐狸笑了笑抖抖耳朵,继续道。“而他借着洪飞的外表轻易让你上了他早先预备好的车,靠着你的锁麒麟带着他顺利通过原先他几次都没能突破的界限,到达九死之地。”   “几次都没能突破的界限……是指那些提着灯笼的人么……”   “呵,”不知为啥他在听我这么问后,朝我发出低低一声冷笑。   我被他笑得有些毛骨悚然,立即问他:“你笑什么。”   “你说‘人’。小白,如果你有朝一日真的了解那些是什么东西,而你手里头那根锁麒麟是怎样侥幸庇护了你,你恐怕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再同那些‘人’有半点儿瓜葛的了。”   “这么可怕么??”   狐狸没回答,只是有些突兀地沉默了下来,随后转过头,用他那双磷光闪烁的眼睛朝我看了一眼。   我吃了一惊。   因为这一路只顾着匆匆跟他一起上车,然后看着洪飞入睡,然后迫不及待地询问他这一切事情的原委……   竟忘了他来到这里时两眼所发生的变化。   此时陡然那样认认真真地看向我,这双失去了碧绿色瞳孔的眼睛看起来让他竟像个陌生人似的。之前还浑然未觉,此时不由有些口干舌燥,我下意识朝后挪了挪身子。   见状他嫣然一笑:“吓到了?”   眼睛弯起时,那月牙似的两道弧度让他看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将头别开用发丝挡住了自己的脸,所以没见到我立刻摇了摇头。   “你的眼睛怎么了……”于是我立刻伸手过去,想要把他脸侧的发丝拂开,却被他一抬手推了开来:“没事。”   “是因为那些人……东西的关系么?”我再问。   而说着这句话时,突然想起黑霜说的话,他说狐狸为进九死之地不惜引妖火入瞳。   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有些忐忑,所以再次伸手过去,想要碰触到他。但手还没等挨近,他忽然一扬头将长长的发丝甩至脑后,挑挑眉,再次将那双燃烧着磷火的眼睛望向了我:“很想再看么?是不是觉得很帅。”   我一下子哑然。   继而莫名的有些生气,就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眼睛,也不去理会他轻笑出来的声音。   于是接着的那段路就显得分外漫长起来。   这条回去的路真的很漫长。   我原本以为,我们之前是在一片废弃的工地里,只要出去后就应该是我熟悉的那座城市和街道。所以当时对于黑霜所问的话,我是有些茫然的,弄不懂他为什么要问狐狸:‘往后打算怎样出去。’   直到狐狸把那辆吱嘎作响,奄奄一息的破车开出工地的大门,我才意识到一切根本不是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大门外茫茫的雨雾里只有一条路。   笔直,漫长,从我们车下径直延伸至天际线,在那片辽阔苍茫的天空下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到周围有任何建筑街道之类的东西。   这种感觉真是孤寂得难以形容。除了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路,四周什么也没有,比之前过来时那条黑暗的隧道更为空旷,至少隧道里时不时还有车经过,而这条路上除了我们的车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好孤独的路……   而在不跟狐狸交谈的时间里,这条路就显得更加孤独起来。   世界上怎么会存在着这么一条孤独的路呢?孤独得让人走在上面几乎魂魄都会发抖的,如果不是身下那辆破车不停地发出嘎啦啦的巨响,简直活脱脱一座巨大的坟墓。   它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这一路,起码得开了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吧。   我想着,低头去看手表,但手表上的指针是静止的。   心里开始烦躁起来。   这东西往往没意识到的时候感觉不出什么,而一旦意识到了,就变得有些让人难以忍受,我蜷缩在车座里看着窗外一沉不变的景色,觉着胸口堵着快什么东西似的,想要把它取出来,但不能够。   “喂,狐狸。”于是打破沉默我开口对着窗叫了一声。   “什么事。”他同样像是自言自语般回应。   ……我尿急。   我没想到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最后会是这三个字。   感觉到他一阵沉默,我不由立即装作伸懒腰的模样,一头朝前匐倒。   不料头嘭的下正撞在面前的仪表盘上,吃了痛,却还不能好意思开口叫痛。   所以抱着头一动不动。   然后感觉到他再次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闷声问他。   “忍着。”他回答。   于是我觉得心里更闷了。   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闷闷地趴在那儿,听着车子乱七八糟的身响,还有它带来的阵阵颠簸。这该死的颠簸把他发丝一阵一阵往我脖子上撩,真让人有点受不了。   “喂,狐狸。”所以我又道,“你能不能把头发扎起来。”   “为什么要扎。”   “撩着我了。”   “撩你哪儿了?”   “脖子。”   闷闷地回答完这两个字,他手朝我脖子上扫了过来,轻轻扫掉了皮肤上他的头发,却把手指就那样停留在了原地,没再离开。   他手指的温度让我一下子有些喘。   喘着喘着气就有些透不过来了。   心跳得好快。   但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一点。   所以把脖子挺得直直的,但我不知道他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怎的,手指一伸沿着颈骨一路下滑,滑到了颈窝处。   我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但喉咙干燥得连吞口口水都难。   所以我介于吞咽和发声间挣扎着。   这让我心脏跳得愈发剧烈,因而只能把头朝胳膊里埋得更深。   “喂,小白。”这时听见他道。   “干什么。”我憋了半天干巴巴应了句。   “坐坐好。”   “为什么?”   “因为我们好像遇到了点麻烦。”   这句话一出突然间身下骤地一个震动,这辆破旧的车子猛咆哮出一声尖叫,像脱弦之箭似的朝前直冲过去!   我大吃一惊。   忙抬起头,却见周围一片灰蒙蒙的,窗里窗外全是水汽凝成的雾,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正前方的浓雾里蠕动着,而狐狸仿佛完全没看到似的径自踩着油门急速朝那方向猛冲。   “狐狸!你在做什么??”   我刚要直起身,肩膀却被背后的铘蓦地伸手扣住了,与此同时狐狸忽然将手朝自己身上一扯,一把将那件雾气般轻薄的袍子扯了下来,劈头丢到我身上。   “抓紧她。”随后他对铘简短说了句。   遂抬手往方向盘上轻轻一拍,车子的轰鸣声一下子便得更大了,尖锐得仿佛要将整个身体给自我撕裂了似的。它就在那样尖锐的咆哮和震荡中,闪电般朝着前方雾气里一大片陡生出来的黑暗中飞驰而去,而那同时,黑暗里也有什么东西正朝这方向滚滚涌动而来,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滚雷似的吼声……   “狐狸!那是九头蛇吗?!”   当一眼认出那黑暗里究竟出现了什么时,我朝狐狸惊叫。   但当我一回头瞧见身旁狐狸此时的模样时,惊叫却突地变成了尖叫。   他全身都烧灼起来了。   那种原本只在他眼里闪烁燃动着的磷火,突然间从他全身迸发而出,顷刻将他变成了一团冰蓝色的火人。   那火焰好冷,冻得我一瞬间半边身体都快要僵硬了,但当身上那件薄雾般的长袍随风覆盖至我全身时,却又立时让那冰冷消失得干干净净。   “狐狸……”意识到这点我朝狐狸直扑过去,想把他也罩进袍子里来。   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刚刚从铘的禁锢中极力伸出手碰到狐狸肩膀时,他整个人一下子碎裂了开来,登时把我给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他化成无数团冰蓝的火,贴着我手指冰水般划过,朝着车外滚滚而去。   消失在外头那团极速移动过来的巨大身影前,隐隐听见他笑嘻嘻对我了声:“我让你断了一只手,这就当是我还你的,小白。”   之后一片混沌。   我听见九头蛇巨大的嘶吼声,也感觉到铘重新抓住了我,并且一把将我勒在了椅背上。   但紧跟着一股更大的震动把车掀了起来,猛地撞在了某样巨大的东西上,一下子把我给震昏了过去。   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趴在铘的背上。   头昏得厉害,所以好一阵才适应了周遭的光线,也适应了周围扑面而来的嘈杂声中。   他正背着我在往家的方向走。   边上跟着蹦蹦跳跳的洪飞,在人的世界里他眼睛又重新恢复了视觉,四下里看来看去,一边大口啃着根玉米棒。   我顺着他身影往再边上看,却没有见到狐狸。   “铘,狐狸呢?”于是我低头问铘。   干燥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连我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所以他大概没有听清,因而没有回答。   “狐狸呢?”使劲吞了两口唾沫后我再问。   他依旧没有回答。   我不由在他背上挣扎了一下:“铘!狐狸在哪儿??”   他仍是沉默。   “他消失了么?”   他还是没有回答。   “他还活着么?”   他仍然没有回答。   “他是不是死了……”   他始终都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肯说??   所以我不得不伸出紧紧抓住了他的衣领,紧得令他一瞬停下了脚步,松开手,把我从他背上扔了下去。   滚到地上拍拍屁股爬起来,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冷若冰霜望着我的那双眼。   直到被他那双眼睛看得全身冷不丁地一抖,随即突然间眼睛里刺痛了,我无法控制泪水猛地从眼眶里冲出来,哭着对他大叫:“我以为不会有事的啊!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若无其事!我他妈以为根本不会有事的啊!!那我不要这条手臂了好么?用它可以把他换回来吗??铘!你说话啊!你他妈说说话啊!!”   边说边再次朝他衣领上抓去。   但手刚伸出,却被另一只手给一把抓住了。   “哭那么厉害,想死我了?”身后那人笑嘻嘻问我。   若无其事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急转过身,便立时见到狐狸光着膀子站在我身后。活生生的,完整无缺的,甩着尾巴的,笑嘻嘻的狐狸;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仍不忘整理着他那把漂亮头发的狐狸。   死都改不掉的臭美吗??   我不由得一脚朝他踹了过去:   “你!!!!”   “死狐狸!!!!”   “说什么就当是你还我的!还当你真变成只死狐狸了!你怎么还活着!这只手你想还就能还得清的吗!你妄想!做梦!死狐狸!死……”   尖锐的怒吼还没全部从我巨怒的胸口里一泻而出,他脸上的笑忽地不见了。   随后一下子朝我身上倒了下来,把我再次吓呆,呆得跟着他沉重的身体一起,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第248章 黑霜杀十二   九死之地。铘说,那是一处妖怪的失落之地。   人死后有冥府,妖死后自然也有它们的去处。但同冥府不一样,那地方千万年来无人管辖,因为妖怪寿命很长,死后魂魄也难以控制,所以终日游荡在那个被隔绝于三界之外的空间里,没有思维没有情感,也没有任何记忆,直到被时间慢慢吞噬。   因此一眼望去,那地方荒芜得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其实隐藏着曾经在这世上最为凶险的妖孽。它们并非死于黑霜之手,所以魂魄得以长久留存,即便时间也很难将它们吞噬掉,它们就在那诡异的空间里靠着吸取其它妖怪的魂魄得以日益壮大,最后占据了那个地方,形成了独特的,不归属任何一个界域所管辖的地带。   所以对于那个地方,即便妖怪本身,对它也是充满恐惧的,因为它们不想在死后再次经历一场弱肉强食的浩劫,成为其它妖怪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再经历比永生更为漫长的折磨。因此,活着的妖怪总是使尽各种手段让自己避免死亡,也让那地方渐渐成了空无一物的废墟,因而更多的时候,九死之地被称做失落之地,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而为了防止那可怕地方最终有一天侵占入其它世界,上万年前佛祖在它界限外设了看守。他们由最初被佛祖所降服的那些曾经肆虐在九死之地的强大妖孽的魂魄所组成,一旦有外面的力量试图进去,或者内部的力量试图出来,就会被他们封印在众界之外的虚空里,永世不得脱身,即便是神也一样。   “那洪飞是怎么能带我通过那些看守的呢?”我问铘。   他答,因为锁麒麟。它有麒麟与生俱来的能自主跨越众界的异能,又靠着洪飞所制造的那个非人非物的司机,所以可混淆看守的视线,让他们产生混沌,以此侥幸进入九死之地。不过也正因此,才让他能一路追踪而来,与九头大蛇一起发现了我和洪飞的存在。   “那么狐狸呢……狐狸又是怎么能进入九死之地的……”我再问。   他在一阵沉默后,答道:“九尾本是天狐,为天兽之一。而其中力量最为上乘的,能拥有天衣。有天衣者上达碧落下黄泉,无论是什么样的界限与空间,来去皆可自如。”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后过了片刻,他再道:“但他为了带你出九死之地,只能把天衣给你,这也就意味着他就必须以封印在他眼里的妖火激出他九尾的功力,同镇守在边界处的九头大蛇和那些看守拼命。”   “所以……”   “所以,此番他能从九死之地全身而退,纯属运气。否则,他将永远被冻结在众界之外,或者成为那条大蛇身体的一部分。”   听完这些,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再继续问些什么。   我抱着狐狸给我的那件薄如雾气的衣服坐在他房间的门口。   天衣。果然是无缝的。   它如一整片白云浮动在我手里,我把它蒙在自己脸上,透过它轻薄的身躯掩盖自己眼里的泪,模模糊糊看着铘在狐狸的房里坐着,守在昏迷不醒的他身边,用掌心中一团青色的磷光熨烫着他几乎没有一丝生气的脸。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狐狸虚弱成这种样子。   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纸,好像死了一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笑嘻嘻的,轻轻甩着他的尾巴,臭美地整理着他的头发,若无其事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谁想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死劫。   而那场死劫是为了偿还他所认为的、欠下我半条手臂之债。   有欠就有还。   有还就有欠。   我不知道在这些妖怪神仙的世界里,这一切是否必然是要分得清清楚楚,断得明明白白的。   我只知道如有选择,我根本就不要他来还这债,因为一切皆有缘由,如果不知道源头是什么,原因是什么,偿还就根本毫无必要。   而他这一独断主张把我的心都给撕碎了。   如果他真的就此被封印在众界之外,或者成为那条九头蛇身体的一部分,他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黄泉村的事之后那么快就选择了淡忘。   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我会怎么样。   或许他从不会想到这些,因为他有他的准则,正如他那天直截了当地说明过,妖不会同人通婚,因为不合适。   凡事他总是那样有理智。   看似随便胡来,实则清楚明白。   而我只能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之后,默默的,无力地,像个傻瓜一样地坐在这里,在看似很近又实则很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祈祷他能像他突然回来时那样突然地苏醒过来,然后笑嘻嘻地,若无其事地抖抖耳朵,对我道:“哦呀,小白。”   然后整整一星期过去,他仍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无论怎样也没有苏醒过来。   那一星期里,黄梅季终于结束了,天晴得终日阳光普照,于是术士蓝背着他的大行李袋旅行归来。   铺子开张当天他半卖半送给我一堆纸符和福袋。我把福袋挂在了狐狸的房间里,他见到皱眉对我说:采阴补阳,我不在这些天里你那么快就把那只老狐狸给吸干了么姐姐,要靠这些玩意给他补补?   我没理他,他朝屋里看了看,插着裤兜摇摇晃晃就走了。   之后不多久,殷先生派人很突兀地到了我家。   那时我几乎都已经把那盲眼的大富豪给忘了,也忘了他曾带给我,和这个店的小小动荡。因此乍一见到他所派遣的人出现,不能不吃了一惊。   以为他是想找狐狸,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早先狐狸找过了他,并要他来带走洪飞的。   他们向我出示了收养证明,以及警方证明。   于是我便把洪飞交给了他们。   相比我这地方,确实他们那里更有利于洪飞的成长,因为一个能令狐狸替他办事,并知道狐狸的名字叫碧落的人,想必对妖也是十分了解的。   他们能提供一切我所提供不了的东西,也能让洪飞在一个比较良好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在他还未成长到足以避开黑霜之前。   洪飞走后家里就变得更加安静了。   铘很少说话,杰杰忙着接替狐狸照顾店里的生意,而我则日复一日坐在狐狸的房门前对着他房间发呆。   直到他昏迷的第十天。   在一个雨又淅沥沥下个不停的下午,我独自坐在他门前的地板上翻着书,沉闷得有些昏昏然,忽然听见他发出轻轻一声嗤笑。   我一惊。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立即回头,却看到他真的睁开了眼睛,露出他那双碧绿色的瞳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没什么文化,看什么书。”他说。   我几乎要像往常一样把书扔到他头上,但没有,只是一下子整个人都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呆呆看了他半天,然后一下子冲回自己房间里躲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躲。   明明心脏跳得飞快的,明明很想立刻扑到他身上用力抱住他。   却偏偏逃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把门关得紧紧的,生怕有谁会推门而入似的。   然后抱着膝盖靠门坐着,想着即便有谁来推门,应该也是推不开了。   这样一直坐着。   杰杰叫我吃晚饭,我也没应,只那么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被黑夜吞食,看着外面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后来杰杰到门口用力在门上踢了一脚,对我道:“老狐狸醒了!你干嘛呢??”   我还是没动。   后来就没再有人来过。隐隐听见外头狐狸和杰杰说着话,抱怨它做的鱼汤臭得跟泔水一样。杰杰则一口一下地铁钉钉保证,那是小白做的,真的,除了小白没有谁能做出那么臭的鱼汤。   我依旧没动。   后来夜深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除了偶尔铘在楼上的走动声,还有杰杰磨着爪子的声音。   而窗外的雨越发大了起来,风也是,把窗玻璃吹得啪啪作响,冷气随之从窗缝里钻进来,让我觉得有点冷,就抓了挑被子披在身上。   正想继续这么干坐着,对面人家养的狗突然吠了起来。叫得很厉害,我用力捂住耳朵也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开窗破口大骂,但狗仍然叫,还把栅栏抓得啪啪作响。   “再叫杀了你!”有情绪不好的朝窗外扔出了什么,砸在地上哐啷一阵响,惊得那狗立即静了静。   也就在这样突然而来的寂静里,我听见边上墙角处啪啪两声轻响,好像有人赤足走在地上的脚步声。   我不由吃了一惊。   立刻从被子上抬起头,朝那方向看了过去,就见那方向隐约有团模糊的身影在角落里慢慢挪动着,走一步脚拖一下,直到窗户边有路灯投进的光亮处,我才看清对方那张脸,白得像抹了层石灰,嘴里拖着根硬邦邦的舌头,除去这两点之外其实还蛮漂亮的,只是原本高挑的个子不知怎的缩成一团,她一边这么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一边对我招了招手。   她是在医院上吊自杀的刘晓茵。   “宝珠,那些人说得没错,你真的可以看到我。”快到我面前时她咧了咧嘴,晃动着她那条僵硬的舌头对我说道。   我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她,没吭声,因为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要同他们说,不要跟他们有任何交涉。   “你不说话,是怕我到这里来是要缠着你吗。”她再次咧了咧嘴。   我继续沉默着。   她慢慢拖着她的脚走到我身边。   近了才发现,之所以她用那样古怪的姿势走路,应是因为她上吊那一瞬一只脚给扭了,而身体则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而紧缩,所以造成她死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不要怕我,”她又道,慢慢在我边上坐了下来:“我只是来看看你。我爸妈那边的人来看过我,说我被当了替身,死得冤,所以请高僧来给我做了道场,所以,再过一阵,我就要走了,我想再你走之前来看看你。”   “……门神没挡你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挡我来着,”她笑笑:“我求他,说再过几天我就永远来不了啦,你就让我再看一眼我这个唯一的朋友吧。他就放我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   我朝她看了一眼。   她在用力掰着她的舌头,想把她收回自己嘴里去,但做不到。只能苦笑了下,抬头对我道:“你看,那个女鬼,让我做替身也就算了,还让我死得那么难看。她自己死得更难看,同是女人,怎么就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呢?”   我不由噗的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有些悲伤,因为坐在这里听着她说话,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她还活着,还是原先那个在病房里跟我聊着天,说着可怕鬼事的刘晓茵。   但她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我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张罗警官给我的纸,问她:“你写这个给我,当时是想向我求助么?”   “是的,”她朝纸头扫了一眼,再次掰了下她的舌头:“那时候我还没死,但能感觉到那个女鬼的存在,她要我当她替身,我怕得要死,又说什么都没人信,只有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下意识地想向你求助。但后来……”说着她顿了顿。   “后来怎么了?”我问。   她摇摇头:“后来我意识到求你也没用,因为你如果说了我的事,也会被他们当成是疯子。”   我沉默,垂下头。   “所以我就横竖横,由着那女人上了我的身,把我给活活吊死了。”她笑笑,仿佛若无其事。“死后最初那一刻,你猜我见到了谁?”   “谁?”   “就是那个害我进了4号间的小子。”她耸耸肩,身体的骨头发出喀拉拉一阵轻响:“他说他叫冯俊,长得倒也确实挺俊的,但不能看原形,原形在防腐剂里泡久了,看着能把人吓尿。”   她的话让我再次忍俊不禁。   而她后来神情一下子落寞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我道:“本来,最初刚死时,我一股怨气很大的,几乎像那女人一样没了理智穷凶极恶……侥幸冯俊在我边上,拖着我,然后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直到我重新恢复作为一个人的理智。”   “是么……”   “其实,虽然我这人一辈子够倒霉的,但跟他相比,也还不算什么。至少我以为自己是爹不疼娘不亲的,但我死后,我爸妈拼了命的到警局和医院去闹,要讨说法,然后给我很好地安葬了,又请了高僧给我超度。不像他……他到现在,家里人还在为钱的事争个不休,不管他尸体都已经变成那副样子了……”   说到这里,她跟我一样沉默下来,然后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但没等挨近就收了回去,苦笑了下:“果然跟他们说的一样,你身体是近不得的。”   我也苦笑了下,便听她又道:“所以,这次除了来看看你,也想托你件事。”   “什么事?”   “能去给冯俊超度下么,终日不死不活地游荡在只有我们才知道,才能感觉得到的那个世界里,很难受的,比死还难受。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吧,别再受这罪了。”   “好的,到个合适的日子,我请人给他超度去。”   “谢谢。”听见我的承诺她笑了,虽然依旧拖着那条僵硬的舌头,但那脸一下子生气了许多,也更好看了起来。她有些忘形地又朝我身边挨了挨,突然一个激灵往后退去,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恐惧的东西,她抬头朝我身后用力看了一眼:“啊……宝珠,那个又来了……”   “什么??”我循着她视线也朝后看,但什么也没看见。   “那种很可怕的东西,我说不清,那时,跟冯俊在医院里,我俩想下来找你来着,可是过不来,就是因为这东西……”   “什么东西??”   我再问,她却倏地不见了,只听见窗外狗叫声一阵猛吠,把我一下子从被子上惊醒了过来。   原来刚才那一切只是场梦……   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于是梦见了刘晓茵。   而她在梦里的样子,她说的那些话,她的神情,仍在我眼前清晰地烙印着。   是什么吓走了她……   我不知。   只是突然在这黑暗中独自一人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拖着被子开门出去,几乎完全是不由自主地跑到了狐狸的房门前。   他门没关,在夜色里静静斜敞着,隐隐见他躺在里面,也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   于是一瞬间有些迟疑,我站在门前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进。   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见他忽地伸了个懒腰支起半个身体,看向我懒洋洋道:“睡不着?”   我愣了愣。   有些窘迫,却也不能就此溜回自己房间,就点点头:“……是的。”   “做噩梦了?”   “是的……”   “进来。”   我抱着被子走了进去,把被子摊在他床下。   “你在干什么?”他看着我问。   “打地铺。”   “你啥时候肯睡地铺了?”   我没吭声。   他拍拍床:“上来。”   我犹豫了下,脱掉鞋朝他挪出来的空地方爬了上去。   “梦见什么了。”在他边上躺下时他问。   “梦见刘晓茵了。”   “那个自杀的女人。”狐狸挑挑眉:“她怎么进来的。”   “她说她快要走了,所以来看看我,就求了我们家的门神。”   “就放她进来了?”   “嗯。”   “改明儿换了他。”   “但刘晓茵不是来害我的……”   “那你说做噩梦。”   “梦见鬼难道不是噩梦么。”   “你这嘴也就敢跟我狡辩。”   “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我迟疑了阵。   好一会儿,才咬咬嘴唇,讷讷道:“想,如果我能有梵天珠的力量,驾驭得了锁麒麟,刘晓茵就不会死,你也不会被伤成这样……”   “不可能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   “狐狸……”   “怎么?”   我在黑暗里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梵天珠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指什么。”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厉害。”   “她是神。”   “神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在说完这两字后沉默了阵。   我以为他又会跟以往那样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因为我猜这问题他可能不太愿意回答。但过了会儿,听他淡淡道:“因为在她让我选择是让她生,还是让她死的时候,我选择了漠视。”   我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洪飞一样么?”   “也许吧。”   “可是洪飞有铘替他决定了生死,而梵天珠没有,对么?”   他不语。   “那么……为什么你跟铘都那么在乎她,却还是让她死了呢?”   他依旧不语。   “如果她没死,现在就不会有我了吧?”   “而没有我,也没有这么些年来一切困扰你们,以及我自己的麻烦了吧……”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狐狸……”   “为什么那么那么那么样厉害的梵天珠……会因为你的一个选择,就这么死了……”   狐狸始终没有回答。   只在黑暗里,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从背后伸手抱住了我。   抱得很紧,却不允许我转身或者回头去看他。   所以我只能住了口,在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把我彻底包围前,停止了自己的思维,然后感觉他将头靠在了我肩膀上,细细的呼吸拂动着我头发,他用手指将它们挑起,再放下,再将它们从我肩膀上掠开。   随后将他嘴唇慢慢贴在了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黑霜杀-完结》 第十三卷 番外画情 第249章 番外 画情一   “听说了么,斯祁家把求医的赏金又翻了一番。”   “真的?这回多少?”   “黄金一万两……”   “一……一万两……到底是京城第一大家呐……”   “还听说了,若能治好复公子的怪病,已婚者赠西柳胡同那处大宅院一套。”   “那未婚配的呢?”   “未婚配的,则把二小姐朱珠许配给他。”   “啥!真的啊?您别吓我,区区一个郎中而已,许配个上房大丫鬟啥的已经是了不得,竟然是把小姐许配出去么?”   “是啊。”   “啧啧……听说那小姐花容月貌,了不得的漂亮呢。”   “谁知道,整天也都见不着的,也许比你婆娘还丑,要不怎么随口就许配了,万一对方是个糟老头,岂不耽搁了好好一个姑娘家一辈子。”   “就是啊……万一还缺胳膊少腿的,啧啧,斯祁家人还真舍得……”   “谁让不是亲生的呢。”   “啥?不是亲生的?”   “是啊,听说的,那个二小姐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身体有病,被斯祁家抱养的。”   “咦?堂堂斯祁府为什么要抱养个病孩子?”   “谁知道呢……”   ——   “小姐,莫听了。”用力将马车旁的帘子合拢了,丫鬟小莲撅着嘴愤愤道,“真是人多嘴杂,信口开河。什么事被人一传十十传百,当真是越传越可怕的,连小姐是抱养的都说得出来,真是上牙打下牙,胡扯不伤身。”   朱珠笑笑,卷了卷手里的《石头记》,掀开帘子一角又朝外瞥了一眼:“仍没有郎中来揭榜么?”   小莲垂下头。   窗外告示处人头挤挤,多是为了今日斯祁家新换的赏金榜而来的,但其中对赏金啧啧惊叹者有之,对斯祁一家的议论猜测有之,偏偏没有一个出来揭榜,这同半年前刚将榜张贴出来时的状况,则截然不同。   那会儿朱珠记得揭榜而来的医者有很多,其中不乏一些闻震江湖的,但每次来,每次都空手而归,眼见着那榜上的赏金越来越高,诱惑也越来越大,偏偏能揭的人却越来越少。   不过也难怪,这世上究竟有哪个郎中能治得了她兄长斯祁复的病症呢?   只怕华佗再世,扁鹊再生,也难的吧。因为在朱珠看来,那简直不能说是病,而是魔。   魔障么?   但世上哪有什么妖,又哪有什么魔。   思忖间,车夫已驱车出王府井转至崇文门,不消片刻到了提督府大门,再绕至偏门停了车。   偏门处几个丫鬟婆子正伸长了脖子在那儿守着。一见朱珠下车,立即忽地围拢了过来,其中年长的叽叽咕咕埋怨道:“姑娘,怎又不声不响出了门,害得婆子几个被老爷问慌了神。”   “老爷问你们什么?”朱珠一边在小莲伺候下卸了斗篷,一边问。   斗篷上的帽子脱落时露出一张绢布的面罩,一小半几乎从脸上滑脱,见状婆子眼明手快赶紧伸手给她重新扣好,一边答道:“问起姑娘在哪儿,怎么大半天都不见人影。”   “你们怎么回?”   “婆子说姑娘去玉香苑的阁子里抄经文去了,一时半会儿的不许人打搅。”   朱珠笑了声:“答得好。”   “不过未时又派人来找过姑娘,似乎有什么事,但是听说姑娘仍还在抄书,便也没有非要婆子去请。只是婆子后来想,这一再来寻,怕是应有什么事,所以姑娘待会儿稍做收拾,还是去老爷那边看看才好。”   “知道。”   说着话,跟随婆子丫鬟上了门内等候的轿子,一路往内宅走去。   那婆子倒是细心,已在轿内备了梳理的器具和鞋袜,一番收拾后朱珠已是跟整日待在宅院里没多大差别,又将干净鞋袜换了,待想先去额娘那屋看看,忽听轿外一阵喧闹,似有不少人集中在一起雀跃地说着什么,听声音都是些年轻丫鬟,也不知什么事看来如此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   于是叫停轿子掀开帘,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见是上房伺候的那些丫鬟,这会儿不知是不当差还是怎的,集中在她阿玛平素招待熟客的栖霞堂外长廊里,个个脸上堆着奇特的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一忽儿笑一忽儿眼神闪闪烁烁,对着栖霞堂处指指点点。   乃至见到朱珠下轿带着丫鬟婆子一路朝她们走去,方才一下子安静下来,匆匆行了礼,随后立到一边不再吭声。   “怎的都没事做么?”朱珠打量着她们问道:“还是被我阿玛打赏了,所以都这么开心?”   她们原是跟这小姐从小到大玩熟的,这会儿听朱珠的话音里并无责备,便又再次窃笑起来,围拢到她身边,指着栖霞堂道:“小姐,今儿老爷有客呢。”   “什么客,把你们高兴成这样。”   “是个郎中。”   “郎中?莫非是揭了榜来的?”   “倒是没揭榜,听说是受了顺天府尹李大人的引荐,今日特意前来的。”   “李大人么……”朱珠寻思,那老头平日无病无痛,却对养身格外仔细,认识名医不少,京城的江湖的,这半年来向她阿玛推荐了不下一打,但都对她哥哥的病束手无策,此番竟然又再度引荐,倒也真是执着。当下不由笑着戳开她们道:“又能请个什么庸医来,白费我阿玛的时间,亏你们还一味高兴得起来。”   “哎,小姐自是不知我们高兴的原因。”   “什么原因?”   一句话问出,那些丫鬟全都莫名红了脸,倒真叫朱珠真地好奇起来,当即追问:“快说,究竟什么原因。”   丫鬟们互相望了望,你一言我一语嬉笑道:“小姐自是不知,那郎中长得好漂亮。”   “是啊小姐,长到可美,奴婢自小到大还没见过长那么美的男人。”   “真的,小姐,简直就像书里头那些画出来的人一样……不,不不,比画儿要好看上百倍……”   “是千倍……比当年的静王爷还好看……”   “呀,小姐,真是好看得要死啊……”   “啐!”眼见她们越说越兴奋,一张张脸全都像被胭脂染过一样,粉得透了红,朱珠赶紧出声喝止:“看看你们的样儿,疯魔了是么,要被老爷夫人听见,还不掴烂你们的嘴。”   一句话一出,那些丫鬟立即静了下来,不安地低头立在原地,见状朱珠转过身预备返轿,但想了想,脚步又不知不觉返了回去,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个个扫过,冷声道:“听你们说的,倒真叫人好奇起来,不如带我过去瞧瞧,若完全不似你们所说,我便先替老爷夫人今日收一收你们这些小蹄子的骨头。”   这话说得让跟在她身后的婆子一阵慌张:“姑娘……”正试图阻止,那些丫鬟却又再度活络起来,立即朝前带路,朱珠便跟随着她们一路穿过长廊往栖霞堂走,到门口处刚要绕至后窗,冷不防门帘一掀,一道身影兀自从里头走了出来。   几乎同朱珠撞到一起,慌得她几乎忘了避开。   随即闻到一股似香非香的味道直往自己鼻中扑了进来,不由更加慌乱,急着一口一声‘李妈妈’,直至身后婆子赶紧上前用身体挡在两人中间,才令她适时朝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朝那人看时,仓促间几乎没看清他长相,只依稀一个高瘦个子的年轻男人,黑衣黑发,从她面前静静退开,随后说了句:“失礼。”便转身径自离去了。   声音清透得跟水似的,这让她心跳变得更快,几乎连她阿玛从门内走出都没有察觉。直至婆子轻轻扯了下她衣角,才幡然回过神来,当即从婆子背后走出轻轻行了个礼,垂着头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对着那一脸不悦的男人道了声:“问阿玛安。”   “起吧。”斯祁鸿祥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似在为刚才那一幕感到不悦,却没有直接同她说,目光一转落到了她身后那些丫鬟身上,厉声道:“你们几个做什么吃的!不知有外客在么,领着小姐直往这里走!是不是平素对你们太过纵容了,少了皮肉教训,连起码的规矩都给全部忘光了!”   话音未落,那些丫鬟脸已全部转色,当即通通通一阵尽数跪倒,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知错……主子开恩……”   “开恩?知要乞求开恩,平日就该严谨注意,现才知错有甚用处,来人,拖下去掌嘴,每人二十下!”   说话间,几名奴才一拥而上,不顾丫鬟们又哭又求,拖着便往后屋方向去了,留下朱珠同那脸色苍白的老婆子在一边站着,想讨情却又不敢说什么,只一味低头捏着自己衣角。   “不是在苑里抄经文么,怎跑到这里来了。”这时才重新把目光投向朱珠,斯祁鸿祥冷着声问她。   “李妈妈说您几次拍人来寻过女儿,女儿怕阿玛有什么要事,所以过来看看。”   “哦。”这句话令斯祁鸿祥想起了什么,面色缓了缓,道:“你不说我几乎忘了,早些时宫里差人到府,说太后老佛爷这些天心情好,要召你们几个年轻姑娘进宫作陪。等稍晚些你预备妥当了,去你额娘房里一下,她有话要同你讲。”   一听是太后召自己进宫,朱珠眉头不由蹙了蹙。   心下自是有些不太情愿,却也知道推诿不得,只得应允了,随后跟着婆子返回自己住处,简单做了些收拾,再换了身轻便的衣服,随后坐了轿子一路往南,去了母亲安佳氏所住的屋子。   一路上,轿身吱吱嘎嘎颠得烦闷,不由又想起之前所见那名黑衣男子,便装作随口般问李婆子:“李妈妈,今儿在栖霞堂那人,李妈妈可对他有所知么?看起来年纪不大,怎会同顺天府尹相熟。”   “许是医术高明吧,听老爷称他先生,当是很为敬重的。”   “如此年轻,能高明到哪儿去。”朱珠不屑。   婆子毕竟同那些年轻丫鬟不同,虽主子这样说,也照例的一脸慈笑,谨慎道:“总归是会寻到高人,医治好我家少爷的病,如此一来,姑娘您也不用整日那么心烦了。”   “听说若能治好大哥的病,阿玛便要将我许配给那些郎中。”   “姑娘多心,老爷夫人待姑娘如掌上明珠,怎舍得轻易许配给那些低下的人……”   说话间,已到了提督夫人安佳氏所住的善香居。   安佳氏笃信佛教。   在善香居了立了间佛堂,平时整日在里头吃素念佛,很少露面,即便自己的女儿也很少往来,所以朱珠不知她此番忽然特意要见自己,是有什么事。   通禀后进屋,见安佳氏独自一人在客堂的榻上坐着,手里拈着串佛珠在念经。   听朱珠进门,便放下佛珠直起身,示意她到自己身边身边坐着,然后忽上忽下地看着她,似乎心里头有什么话要同她讲,却一时又无法说出。   母女两生疏至此,怕也只有如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   当下朱珠心里头轻叹了口气,问:“额娘这一向身体可好?”   “好是好,只是你哥哥他……”   每次见到安佳氏,她必提斯祁复,但每次只要稍微提到一点点,就会令她哽咽。于是朱珠笑了笑,同往常一样安慰道:“额娘放心,阿玛已提高了求医的赏金,相信不用多久必会寻到良医,为哥哥治好病的。”   安佳氏笑了笑。   同样的话每天听不同的人说,听得她已经有些麻木,也不存多大期望,只低头继续将佛珠拈在手里一阵拨弄,随后示意朱珠靠近自己身边,伸手将她脸上那张面具轻轻卷起了,仔细看了几眼。   片刻轻轻叹了声:“几日不见,你又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朱珠低头将面具重新扣好。   这面具从她五岁时起戴,至今已带了十三年,有时错觉它已在自己身上生了根发了芽,哪时不戴倒是不适应起来。所以在面具下低笑了两声,道:“总也就这副样子,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做姑娘的哪有不好看的。听说,明儿老佛爷要召你进宫了是么。”   朱珠点点头。   安佳氏沉默了阵,站起身拨亮身旁的烛火,走到朱珠身边按了按她欲待起身的肩膀:“坐着,让为娘好好看看你。”   朱珠只能继续坐着不动,任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人在自己身旁站着,在烛光下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的脸。随后手在她发丝上抚了抚,解开上面挽着的发髻,取了一旁的梳子过来,一下一下给她梳理了起来:“老佛爷疼你,想着你,是件好事。不过额娘也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姑娘家一不称她的意,便吃足苦头,所以一进深宫,你万事要小心了。”   朱珠点点头。心头有些发热,因为自长大之后,已很少听她额娘同她说这些体己话。   “不过,当讲的你还是要讲,不要因忌讳而唯唯诺诺,被宫里人轻视了去。”   “嗯。”   “还有,别跟宫里的阿哥们多说话,他们对你自是好的,但老佛爷看着会不喜欢。”   “是,尊额娘教诲。”   “还有……”说道这里,手中顿了顿。朱珠不由抬头朝她望了眼,见她眉心微蹙似是在想些什么,便问:“还有什么要女儿记着的,额娘?”   “还有,听说载静从法兰西回来了。”   “静王爷么……”提到他,朱珠眉头不由拧了拧。   看出她的不安,安佳氏用梳子轻轻刮了刮她的发:“我知你从小怕他,但人总会变的,如若在宫里遇见,切记不可对他失礼。”   “……是的,额娘。”   “昨儿刚从你外公家捎来一些上好野参,全是罕见的百年神草,我给你挑了几样最好的,到时除了太后老佛爷那儿孝敬,勿忘给静王爷那边也送去一份。”   “额娘……”听到这儿朱珠不由动了动身子,对安佳氏道:“孝敬老佛爷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女儿去孝敬那个……”   “那个什么?”   “没什么……”咬了咬唇,朱珠没再继续吭声。   安佳氏见状轻叹口气:“你这孩子,别人家姑娘得了这机会,都在挖空心思想要讨他好,你怎的一副要见了虎狼的模样。”   “从小到大,他便见不得女儿的好。”   “额娘说了,人总是要变的,以前年纪小,跟你闹着玩呢。”   “额娘……”   “别说了,明儿带去,按着额娘说的做就是。”   话已至此,朱珠知道自己再怎样说也是枉然,只是本就对进宫心存抗拒,此时心里更烦乱了起来,却又无法说些什么,只由着她额娘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发,自个儿呆呆在榻上坐着,对着窗外摇动在夜色里的树影,一下下无声叹着气。 第250章 番外 画情二   辰时朱珠进了紫禁城,被安置在储秀宫外的偏殿里候着,那时其他应召而来的女宾们也已陆续而至,有些相熟的聚在一起叽叽咕咕,或者安静如朱珠那样,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等待太监们的传唤。   记得第一次到这地方的时候委实是有些怕的,那会儿朱珠才十岁,在额娘的带领下同其他朝廷命官的夫人一起进宫觐见慈禧。当时正值盛夏,宫里宫外花团锦簇,枝繁叶茂,太阳把屋瓦烤得镜子般一片斑斓透亮,着实热闹好看。但紫禁城高高的围墙下却完全无法感觉到这样一种热闹,无论是走在阳光直射的青砖路上,还是雕梁画栋的长廊或宫门里,四周总是暗沉沉,阴测测的。   听李妈妈说,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死在那些红砖金瓦下的鬼魂太多的关系。   每每想到她这句话,朱珠总不由自主会打个寒颤,心头也自变得沉甸甸的,无论周遭多精巧的布置,多稀罕的物件摆在眼前,也无心同其他那些姑娘一样观赏得热切。   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这不是头一遭来,也应不是最后一次。没有哪家姑娘在被召见入宫后就不希望再次被召进来的,因对于他们整个家族而言,那是个荣誉;而对于她们来说,亦是日后光宗耀祖的一个契机。   对于朱珠来说同样如此。   她看着边上鱼缸里几条摇头摆尾的金鱼,觉得自己此刻就同它们一样,努力在这样奢华又令人窒息的地方呼吸着,却怎的也不希望鱼缸突然破了,将自由带来的同时,把呼吸的机会悄然带走。   是的,生活在慈禧身边的感觉,大抵便是如此了。   巳时三刻,一身华服的大太监终于翩然而至,用他粗噶的公鸭嗓子抑扬顿挫对所有人道:“太后懿旨,宣众位姑娘进内殿候见了!”   当然,被召并不意味着朱珠她们就此便能见到慈禧。   在随着太监们穿过两进门,再进入东侧一道长廊后,她们仍得在外头候着。此时已正式入了储秀宫,朱珠虽不是第一次到这地方,仍带有一种陌生的情愫打量着四周。它似乎比之四年前她见到的模样多了不少变化,原先摆在门庭处的那些郁郁葱葱的老树不见了,取而代之几支香炉,细细巧巧在庭院里摆着,四周则种满了色彩斑斓的绣球花,让这地方看来总算多了一些生气。   正在兀自打量的时候,门开,有人从里头出来,朝两旁看了圈,对着朱珠道:“斯祁姑娘是么?”   朱珠回过神,一见原是慈禧身边的首领大太监李莲英,慌忙施了个礼:“李公公好,奴婢便是斯祁朱珠。”   李莲英笑笑,欠了欠身子算是回礼:“姑娘客气,老佛爷单独要见您呐,请随咱家进去吧。”   李莲英的随和同他在慈禧身边的得宠,皆是显而易见的。   这一点同之前的安德海完全不同。也是,在宠宦安德海死后,宫里无论得宠与否,这些太监们都开始变得更为谨慎和谦逊,唯恐走了同安德海一样的结局。不过尽管如此,额娘还是反复交代,无论怎样,在宫里对任何人都谦让为上,总是没错的,更勿忘了随时打赏,斯祁家官位不高,金银总还是不缺的。   因而进宫伊始,她便迁人现行每处都打点周全了。果真,一入储秀宫便能得慈禧第一个宣召,周遭羡嫉的目光自是无需言表。   不过朱珠这样做,倒也并非为争个早一时晚一时见到慈禧。无论几时见到,对她来说其实区别都不大,只是因自身有些缺陷,怕到时慈禧万一认真计较起来,以她一个不善言辞的小丫头,恐难以应付,于是总得有懂得慈禧心思的人在边上察颜辨色地提点一下才是。   因而一路走,一路不忘了观察李莲英的神色,见他瞅见自己面色并无不妥,少许安了安心,便在他进里屋向慈禧通禀时,整了整脸上的面具,再在一旁镜子前仔细照了照,没瞧见有任何不妥了,方在开门出来的李莲英目光示意下,朝着内宫中走了进去。   慈禧是习惯晚起之人,此时刚刚还在梳洗,倒也不避讳朱珠,只在镜中朝她斜睨一眼,笑笑道:“你额娘身子骨可好。”   “托老佛爷的福,额娘身子骨尚好,也问老佛爷好。”   说是老佛爷,镜中那张脸真真是年轻而美丽的。额娘说她现今37岁,比额娘自身小了两岁,但一眼看去似乎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色白如凝脂,眼睛墨如点漆,细软的身体懒散靠坐在软椅上,由着身后老太监细致入微梳理着她一把锦缎似的长发,一边抚摸着手中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巴儿狗。   见朱珠一动不动盯着镜中的她看,不由笑道:“你这丫头一动不动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了刺儿了?”   边上李莲英立刻喝道:“放肆!”   见状朱珠慌忙下跪:“奴婢失态了,实在是距今四年不曾见过老佛爷,未知老佛爷变得更加美丽,所以不由多看了几眼,望老佛爷赎罪……”   慈禧一听笑了起来,换了个姿势靠到一边扶手上,托腮朝朱珠指了指:“你阿玛不善言辞,未料你倒是懂得哄人,幸而是个女娃,不然真叫你这张甜嘴哄了去。”   “谢老佛爷不罪之恩……”   “不过,”随后面色微微一沉,她望着朱珠又道:“你脸上这面具,瞧着倒是稀罕,但你说说,自古君臣间见面,有几个是隔着道面具相见的?只怕你这还是个先例。以往看你岁数小,倒也罢了,现今还需整日带着这副面具在宫里走动么?被人瞧了去,却成了紫禁城里一个笑话。”   朱珠被她这不冷不热一番话说得一时有些无措。   前番还笑吟吟夸赞,之后骤然就翻脸指责,只慌得她脸上一阵阵发烫,心下则乱作一团,当即朝地上伏倒连连叩头,虽原先在心里预备过了怎样答复此类责问,此刻朱珠却是怎的也想不起来了。   见状,一旁李莲英凑到慈禧耳边,轻声道:“老佛爷息怒,当年斯祁大人因奉先帝爷圣谕制裁白莲教,被中了白莲教的邪术,因此生了这孩子,打小面具不能离身,否则会冲犯孤煞星,克死家中一众老小……”   “哦?还有这等事?怎的从未听斯祁鸿祥提起过。”   “斯祁大人知道老佛爷是菩萨心肠,怕老佛爷知晓真情后感到难受,所以刻意隐瞒。”   “倒也确实是有些难受的,”慈禧闻言缓和了神色,将目光转向低头伏在地上的朱珠:“起吧。天可怜见的,哪个女人不爱美,这孩子自小带着这样一副面具,真真是有再美的容貌也无法示人,多么可悲。小李子,一旁取了昨儿他们送来的那对翡翠镯子,赏了她吧……”   “嗻!”   片刻,取了对碧绿剔透的镯子到朱珠边上,李莲英朝她挤挤眼。   朱珠自是匆忙谢过,再用力朝慈禧磕了头。   心说,还好都照着额娘的吩咐去做,眼瞅着本是快要弄砸了的一次觐见,被李莲英轻描淡写几句话,突地就化解了,且还得了赏赐。只是心里仍是有些余悸的,寻思这高高在上的女人,莫怪那么多人恨她又怕她,但一到她身边又不得不服服帖帖的。因着实无人能猜透她的心思、她的情绪……完全地看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却又可怕之极的女人。   思忖间,一名小太监匆匆而入,到李莲英身旁耳语了几句。   李莲英闻言微一蹙眉,随后转身来到慈禧身后,轻轻对她道:“禀老佛爷,皇后娘娘在外头求见。”   慈禧眉梢微挑。   之前的和善一瞬间从眼里尽褪了去,转过头,淡淡对那小太监道:“去跟她说,今儿我身体不适,过些天再来吧。”   “嗻。”   小太监领旨立即出门,待脚步声走远,慈禧重新将目光转向朱珠,朝她慈爱地笑了笑:“对了,来便来,还带了东西,那份心我收了,改日从太医院取些鹿茸灵芝过去,也孝顺孝顺你额娘。”   “老佛爷费心,奴婢叩谢老佛爷金恩……”   “瞧,咱娘儿俩那么些日子没见,本该好好聚聚,但想你刚进宫应还不适应,不如先让你放假一天,让他们领你各处逛逛,等安顿好了,再让小李子带你过来陪我,可好。”   “奴婢谢过太后老佛爷。”   “李莲英。”   “嗻。”   “吩咐下去,让外头那几个别守着了,先去西苑歇着,把前些时候载静从法兰西带来的香水给她们把玩把玩,用过点心一会儿咱游园去。”   “嗻!”   直至离开储秀宫已很远,朱珠仍未从之前的紧张中缓过劲来。   手心里已是捏了薄薄一层汗,但身边有小太监引着路,却也不能就此松懈下来,只一味低头跟随着他往前走。小太监倒是个喜庆人,一张脸总也笑嘻嘻的,一团和气,说话也带着笑,一路上不停地对着各处风景指指点点,说这说那,把朱珠当成了头一回来到宫里。   “姑娘,您瞧,那边是慈宁宫,往前是慈宁花园,里头牡丹开得可漂亮。再往西是养心殿,有时皇上会在里头办事,不过近些年不常来。您可别往那边走,跟咱家来,姑娘伺候老佛爷的,跟老佛爷的储秀宫挨得近,住的地方叫西三所,地儿有些偏,不过是新盖的屋,最是舒服宽敞,姑娘尽可宽心地住着便是了……”   一路说,一路到了西六宫后方的荷花池。   时值五月起头,池里并无荷花,但烟波浩淼处一片碧绿,满池的荷叶压得密密层层,仿佛一团团浮动在水上的绿云似的,倒是别有一番风韵。当下不由停了脚步,朱珠顶着当午的阳光在池边站着,一手搭着凉棚,一手扶着汉白玉护栏,探身朝池水悠远处出神细瞧。小太监见状虽急着回去交差,倒也不好催促什么,便垂手在一旁立着,带着一脸傻呵呵的笑,也不知这姑娘究竟看什么看得那样入神,似懂非懂地跟着朱珠一块儿朝那方向张望。   “瞧什么呢,朱珠,又有仙女跳舞么?”此时冷不防一道声音突兀从两人后方传来。   朱珠还没回过神,那小太监先已机灵发现了说话的人,当下掸直了箭袖忽地转身跪下,朝着他正前方向大声道:“奴才周贵儿叩见王爷,王爷金安!”   “起吧。”前方那人淡淡道。   小太监正要起身,猛见边上朱珠在转身后如木头般呆杵着,忙扯扯她衣角,轻声道:“还不赶紧见过王爷,姑娘!”   朱珠这才弯下腰施了个礼。只是目光在刚才转身那一触后,便不再愿往前继续直视,垂下头轻轻说了句:“朱珠见过王爷,静王爷吉祥。”   和硕怡亲王载静,四年前离宫远赴海外,此后音讯全无。   朱珠当是从今再也不用见到此人,却没想这会儿就在离她十来步远一处假山亭上站着,似在画着西洋人的画,身上也是一副西洋人装扮,若不是面目同几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几乎让朱珠认不出他来。   “几年不见,你倒还没忘了本王的名字。”在画布上涂抹了几笔,载静抬眼对她笑道。   朱珠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   “长高了,若不是带着面具,我几乎认不得你了。”   朱珠不语。   一边悄悄伸手扯了扯周贵儿的衣服,想要他同自己一起离开,却听载静淡淡朝那有些茫然的小太监丢了一句:“周贵儿,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这位姑娘打小就在这园里玩,不需要你再引路,赶紧回去交差便是。”   “……嗻!”   小太监何等察颜辨色,立在那里听两人的谈话本是觉着有些异样,此时听静王爷一说,立即领会,当即打了个千儿转身便走,踏踏几下小跑,遂在层层宫墙间不见了踪影。   直待脚步声也渐远,载静才放下笔,朝朱珠招了招手:“过来。”   朱珠心下虽有万般不情愿,还是慢慢朝他走近了过去。   “怎的又入宫了。”   “蒙太后老佛爷召见,给她做个伴儿。”   “哦,我还以为是替载淳选秀的事。”   “皇上又要选秀么?”   他没回答,只是话锋一转,瞥了她一眼道:“这身衣服好看,果真还是汉人的衣服最适合你的装扮。”   朱珠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又想从他面前离开,无奈却无法付诸行动。便也学着他的样儿转了话头,道:“王爷几时从法兰丝回来的?”   “是法兰西。”   “哦……”朱珠脸红了红。   “一月有余。”   “王爷这会子是要在宫里长住了么?”   “那要看宫里是否有什么能留得住本王的东西。”   “法兰西没有能留住王爷的东西了么?”   “四年,有的也该成没的了。”   “王爷说得是,四年,有的也该成没的了。如此,奴婢要先……”正想顺势提出告辞,冷不防见一支笔从亭子内滚落了下来,径直落到朱珠脚边,令她下意识后退了步。   随即便见载静笑了笑,低头望向她道:“朱珠,麻烦替本王拾上来可好?” 第251章 番外 画情三   朱珠自是无法拒绝载静的要求。   当下伸手将画笔拾起,一路登上假山进了凉亭,将它轻轻摆到载静身边的案几上。见他正专心涂抹着面前的画,趁机便转身要走,但没走两步就听他道:“朱珠,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朱珠不得不站定脚步:“托王爷福,朱珠过得还好。”   “我不要听这些有的没的。他们仍是让你天天戴着这个劳什子,我看你就过得不好。”   一句话说得朱珠沉默下来,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瞅见他画布上的画,便轻声道:“王爷画的是西洋画么?”   “没错。”   “西洋画总叫人有些眼花缭乱。”   “色艳么?”   “倒也不是,只是这么一块又一块的彩色泥浆,抹得到处都是,看着满目色彩纷呈的,却又不知究竟是画的什么……”话未说完,忽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慌忙一掩口,正待找话遮掩过去,便见载静回头朝她笑了笑:“朱珠,”   “是,王爷……”   “你往后站站。”   朱珠怔了怔,不知他为何这样吩咐,却也只能依言朝后退了一步。   “再往后。”他又道。   朱珠又退后一步。   “站亭子边儿去。”他摆摆手。   朱珠忙紧退两步,到亭子边站稳了,不安地朝载静望了望。不知他接着还会有些怎样奇奇怪怪的吩咐,却见他侧身朝边上让了让,腾出片空地儿露出他身前那块完整的画布,指着上头对她道:“你再看看,可看出什么来?”   朱珠闻言更为不安。   心下担心是否刚才说错话得罪了他,但当目光转到那块画布上,不由一愣:“王爷画的原是这片荷花池么……”   “总算看出来了。”他笑。“还看出些什么?”   她再仔细往画布上瞧,半晌,有些意外又有些犹疑地问:“上面是有宫女在跳舞么……”   他瞥了她一眼,好似这回答并不令他满意:“你不记得了是么。”   “记得什么?”   他重新站到画布前,朝前方那片荷花池看了眼:“当年你常说,那片池子上有仙女在跳舞,站在荷花叶上跳舞。”   朱珠垂下头:“小时候胡言乱语,王爷倒还记得。”   “画上这些跟你当年见到的那些可像?”   “都说是小时候的胡言乱语了,王爷怎的还要问朱珠。”   “即使胡言乱语,总也有个大抵的样儿,即便只是想象出来,总还记得当时所想那些仙女的模样。”   “不记得了,王爷。”   低头答着,感觉载静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游移,朱珠轻轻吸了口气,细若蚊蝇般道:“不过,即便不记得,也知晓仙女们是该穿着衣裳的,不像王爷画的那样……”   “那样怎样?”   “好像什么都没穿……”这几个字说得几乎连朱珠自己都听不清,脸也因此涨得通红,幸而带着面具,不然真不知当下能寻到什么好让她藏进去。   “朱珠,”见状载静笑了笑,提笔又在画上那些赤裸的仙女身上涂抹了几下:“你不觉得这很美么?”   “朱珠看不出不穿衣能有什么美的。”她想起小莲偷藏在她箱底下那些她想看却一直没敢仔细看清过的春宫图,不由再次将手心捏紧了。“常言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   话音未落,突兀见载静不动声色端起一杯茶。   以为他是要喝,却不料他手轻轻一甩,将那杯满满的茶水径直往她身上泼了过来,当即将她胸前衣服泼湿一大片,那原本都是丝绸质的料,一沾水立刻将它们尽数吸了进去,顷刻间连她贴身亵衣也给透印了出来,包裹着两道浑圆如软玉的线条,突地在她僵硬了的身体上勾勒而出,暴露无遗。   “常言道,人靠衣装,”随后将杯中所剩最后一点茶汁呷入口中,载静望着她身体笑了笑:“常言也道,珠圆玉润。朱珠,四年不见,你这两点珍珠倒是出落得越发珠圆玉润的了。”   “啊——!!”脱口一声尖叫,朱珠终于从惊骇中回过了神。   随即伸手用力朝自己胸前遮去,却怎的也无法掩盖胸前那一片若隐若现的线条清晰地袒露在那男人微笑着的面前,当即几乎急得要一头朝亭下跳去,恰在此时,一袭明黄色披风忽地罩在了她身上,将她抖得剧烈的身体牢牢包裹住,随后一道人影闪过,挡在她身前,朝着载静低喝了声:“胡闹!”   一见来人,载静立时神色一敛,单膝跪倒在地。   而朱珠惶乱的脑子也为之一醒,因为用那张扬色彩的披风包住了她,将她挡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同治皇帝载淳。   “臣载静叩见皇上,皇上金安。”   载静的跪拜并未让那黄袍男子面色有所缓和,将目光从同样跪倒的朱珠身上移开,他低头朝载静看了眼,冷声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还在这里一味胡闹,成何体统!”   “是,微臣知错。”   “知错?若是被两位太后瞧见,还容得你说知错两字?”   载静笑了笑,垂首不语。   见状同治将目光再次移向朱珠,及至望见她脸上那张面具,蹙了蹙眉:“你哪个宫里的?”   “回皇上,奴婢是储秀宫服侍西太后老佛爷的伴客,斯祁朱珠。”   “斯祁……是斯祁鸿祥的女儿么?”   “是。”   “想起来了,那个整日带着面具的女娃儿。起吧。”   “是。”边应边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朱珠抓着身上那件披风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不知是该将这烫手之物交还给皇帝,还是继续留在自己身上替自己遮羞。   “你且回吧,”见状同治朝她摆了摆手道。“明儿浆洗干净了交与嬷嬷送来。”   “谢皇上……”   “还有,今日之事切勿跟两宫皇太后说起,否则,于你于他都没什么好处。”   “是,奴婢明白。”   “下去吧。”   短短三个字,如获赦令,朱珠立刻紧抓着身上的披风匆匆跑出亭子,也不再看那依旧跪在地上的载静,径自低头跑下假山,绕过山下那些林立的侍卫,一阵风般朝着西三处飞奔而去。   直到她身影跑远,同治方在亭中坐下,看了载静一眼,抬抬手:“起吧。”   载静站起身,立到一旁,朝这年轻皇帝消瘦的面庞看了眼。知他此番突兀至此,必不是特意为了替那姑娘遮羞而来,连随从太监也没让跟在边上,当是有不可明言之事。因而沉默不语,只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案几上的纸笔,过了片刻,听他开口道:“听说你额娘也入了宫,是被西太后老佛爷召来的么。”   “是。老佛爷说惦念着她们了,所以特意找来了几位说得上话儿的福晋,还有几家格格小姐,到她身边做个伴儿。”   “有崇绮家的么?”   崇琦是皇后阿鲁特氏的父亲。听同治问起,载静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便想了想,道:“听说原是要召的,但自瓜尔佳氏逝后一直也都没个合适的人选,所以,应是没有。”   “便是随意找个未出阁的姑娘,封个七八品的带进宫,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指的自然是慈禧。载静笑了笑,道:“不如皇上回头跟太后老佛爷说说,兴许便应允了。到时有个自家人在宫中,也方便随时照应着东宫的娘娘。”   听见此话,同治不由轻叹了口气:“载静,你在宫里一向自在惯了的,可有见到过皇后?”   载静沉默。   同治便也没再继续追问,只淡淡道:“自那日闯进我宫里寻了些有的没的闹了下,那女人就没再允许皇后上朕的宫里去过,也不准朕去找她,说是为了朕的圣体着想。呵,朕的圣体她又几时真的费心着想过。”   载静笑笑。依旧是个无法掺和进去的话题,于是顺势寻了个话头,道:“说到皇上圣体,上回听说一直有些不适,近来怎样了?”   “你觉得呢?”   “似乎看来比微臣刚回来那阵精神了许多。”说是这样说,但载静望着同治的脸色,知是不太妥。他已是比上回见到时更瘦了些,本就蜡黄的脸颊深深朝里凹着,显出清晰的骨头。且听说整日福寿膏不离身,所以如此年轻已是眼袋垂落,两眼看来一丝神采都没有。   “你撒谎呢,载静。”觉察到了载静心里所想,同治朝他笑了笑:“这会儿周围没人,也不敢同我说会子真话了么?出去四年,你倒真是有些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边说边将搁在一旁的袍子往同治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披了,又道:“臣从洋人那里买的西药,治疗头痛风寒最是有效,皇上若不嫌弃,不如用来试试。”   “不用了,洋人那些劳什子的玩意,谁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怎能跟咱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药方比。”   “皇上说得是。”   “不过最近随着载沣他们几个在宫外头走走,寻了几处好地方找了阵乐子,这头痛体乏的毛病似乎好了许多。”   “宫外虽好,但总不比宫里的干净。”   “呵……”同治再笑,朝着载静指了指:“朕晓得你指什么。不过你不也贪爱那些新鲜的东西么,何须说朕。”   “微臣只是担心圣上的龙体……”   话音未落,底下有小太监扬声通禀道:“启奏皇上,圣母皇太后传膳了,请皇上移驾体和殿。”   同治起身,朝他肩膀上拍了拍:“一块儿去吧,载沣说今儿老佛爷召了京城里最有名的伶人楼小怜,还说有个人要咱一定去见见。”   “哦?什么人?”   “不知,但看他说得神秘,倒也真有些好奇,听说是特意为老佛爷请来的。”   “呵,如此,倒真是要去见见了。” 第252章 番外 画情四   楼小怜是京里有名的生角儿。   以往朱珠只听过他名头,家里管教严,从未请过戏班子进府,所以只闻其名而从没见过其容。今一见到,方知他年方十八就能担得京城头一块牌子,自是有道理的。他是龙德云的弟子,素颜时如女人一般纤细秀美,一上妆上了台一开腔,立时一股透着妖娆的英气扑面而来,直瞅得周围几个年轻姑娘们面红耳赤,心神不定,究竟唱了些啥已是无所谓,只一心盯着台上的身影看痴了神。   甚至几位福晋也在边上看得仔细,唯有一名衣着素净的女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慈禧身边安静伺候着,仿佛台上再好听的唱腔,再美貌的伶人,与她都是无关的,只一心伺候着慈禧饮茶用点心,随后瞅了个空,蹙眉对她道:“额娘自是这边图个热闹,东宫那边清清冷冷的,女儿每回去都觉得瘆的慌。”   一句话说得周围静了静,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慈禧,怕她因此而恼怒。但兴许是台上曲声热闹,没让她听见身旁这句话,只笑吟吟望着台上那一身戎装的楼小怜打着一套虎鹤双形,一边用小指上长长的指套在白玉杯上扣着,敲出跟曲声一样的清脆节奏。   那女人见状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静静退到一边,朝朱珠看了一眼。   朱珠打小知道这个女人,她是西太后养女固伦荣寿公主。说是养女,实则比同治皇帝这个亲生儿子要亲近得多,十七岁守寡后便被接进宫里陪着同样年轻守寡的慈禧至今,一贯深得慈禧的宠爱。因而在慈禧身边时也比旁人敢说一些话,即便有时话说得直了,慈禧也鲜少会去怪责她。   现如今见她一双目光紧锁在自己身上,朱珠疑心是自己脸上的面具碍着了她,当即头往下沉了沉,听她开口对慈禧道:“额娘,这面具不离身的姑娘可就是九门提督斯祁大人的女儿斯祁朱珠么?”   “便就是那孩子了。”   “好好一个姑娘家,为何整日戴着张面具,是丑得无法见人么?”   一句话说得慈禧噗的声轻笑,瞥了她一眼道:“再丑丑不过咱娘俩这样上了岁数的,别人无非是有难言之隐,你也就莫要盯着她那张脸不放了。”   “额娘又说笑了,谁能比我额娘更好看的。”   这话说得慈禧又笑了起来。而她目光一转再次望向朱珠,道:“斯祁朱珠,你还记得我么?”   “回大公主,奴婢自然是记得大公主的。”   “我也记得你。还记得你十岁时入宫,到我屋里怎么也不肯坐,说是有个长脖子的女人靠在我榻上,你还记得么?”   “年少时的胡话,公主倒还记得……”   “瞧,我这大公主,平日你们都道她行事大胆,知不知道当年她为这丫头一句话好些年都不愿再回那屋。”慈禧笑道。旁人也跟着笑起来,当个笑话听着,唯有朱珠一张脸隐在面具下笑不出来,只悄悄又拽了一手心的汗,随即听见大公主又道:“说起来,也应有十八岁了吧,还被你额娘藏在家里头,不舍得嫁人么?”   “我要有个贴心的闺女,自然也不舍得早早去嫁了人。”慈禧道,一边想起了什么,转身问站在身旁的一位福晋:“说起来,那些阿哥里头还有至今尚未婚配么?”   “回老佛爷,多数都是已经成亲了,倒记得多尔济吉氏家中长子,至今似乎还未婚配。”   “你说载静么。”   “是的,老佛爷。那会儿聊起时听多尔济吉氏说,家中几个儿子,就数他最不安分,总在外头来来去去,无法定下心,所以至今都没有婚配来着。”   “给他配个媳妇儿,不就把心定下来了么。”   “太后说得是。”   正你一言我一言攀谈着,一名太监进屋禀报道:“启奏太后,皇上圣驾已到,静王爷也已到。”   闻言慈禧笑得更为开心:“说曹操曹操到。载静也来了么,都让进来吧。小李子,吩咐下去,可传膳了。”   “嗻。”一旁李莲英立即应声往外走去。   与此同时一双人影自外间进入,到垂帘处停了停步子,一人拍直了箭袖单膝跪下道了声太后吉祥,另一人在旁站着,朝里屋恭敬道了声:“额娘,儿子载淳给皇额娘请安了。”   “都免礼了。屋里全是自家人,没啥好避讳的,都进来吧。”   话音落,两旁宫女将帘子掀开了,同治与载静先后朝里走了进来。   一见到载静的面,朱珠不由朝边上退了退,本是不想引他注意,岂料反让他瞧见了自己。他目光一转朝朱珠扫了眼,随后似乎视若无睹般径自从她边上走了过去,跟随同治在慈禧身旁立定了,不再朝她多看一眼。   此时他已换了一身深色旗装,在同治身旁站着,如临风的玉树般挺拔俊朗。衬得同治那张枯黄的脸看来更为憔悴,慈禧似乎因此而若有所思般朝自己儿子脸上看了看,随后又恢复了常色,将手中茶杯交予大公主手上,对同治道:“这些天身子骨可好些了?”   “托额娘的福,儿子这些天好很多了。”   “我瞅着也像是精神了些。你看,为娘的关照是否有些道理,不要总贪恋着一时的年少欢愉,你这身子便跟先帝爷一样,需要好好地调养。”   话音落,瞅着同治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站在一旁静默不语,便转头对边上的载静道:“刚说起你,你便来了,入宫那么久也不想着多来看看我们这些娘儿几个,是嫌我这地儿无趣么?”   “老佛爷要折煞微臣了。载静始终惦念着老佛爷,几次想来求见,只是不敢扰了老佛爷的清净。”   慈禧笑笑:“瞧这嘴说的,多像回事。昨儿你额娘说身子不适,今天可好些了?”   “回老佛爷,昨夜御医看过后,今日已好很多了。”   “那就好。她打小身子骨弱,且要仔细看护着,回头让御医再去她那边看看。”   “谢老佛爷,老佛爷费心了。”   说话间,太监们已悄无声息将席面在众人间摆了开来。   西太后的膳宴通常都由西膳房特别烹制,极度奢靡,但尽管如此,陪伴西太后用膳实在是件很累的事,因为照规矩必须在旁站着。唯有皇帝跟怡亲王载静两人分别在她下首里坐着,但自入席后,因同治始终低头面无表情地用着膳,别人也就无法活络起来,连慈禧似乎也暂时失了说笑的兴致,只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菜,一边看着外头热闹的戏台。   见状载静朝外头望了一眼,打破僵局道:“太后是把楼小怜楼老板给请来了么。”   “听闻楼小怜能文善舞,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所以小李子特意给我从外头请了来。怎么,你也对他早有所闻么。”   “如雷贯耳。”   “噗……”慈禧一声轻笑:“我就知晓,只要有那些漂亮的人一出现,总会招惹你的注意。可惜不是个姑娘家,不过这楼小怜有个妙处,听说他小生演得,青衣也演得,你们可想看看他妆扮成青衣的模样?”   既是问,却也是不用等人回答的,慈禧朝一旁小太监耳语几句,片刻小太监奔出,将戏台上的楼小怜领了下来,带到门口处跪下,俯身叩头道:“草民楼小怜承蒙太后老佛爷,皇上召见,叩请金安。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   “瞧这声音,说话都跟唱戏似的好听。”慈禧笑道。“楼小怜,都说你小生能演,青衣也能饰,今儿给咱都开开眼。”   “遵旨。”说话间将,他直起身将外头那件青色罩衣轻轻一扯,露出里头雪白色一件丝绵内衫,随着罩衣掀去时那阵风忽地衣摆飞起,又坠落,宛如一袭长裙般披在他身上。瞬间令那原本英姿勃发的身形仿若变得柔软了起来,又解开发上裹巾,一头柔软长发便直垂了下来,而目光顺着发梢轻轻随着发丝的坠落朝慈禧处一闪,霎时,便由刚才一个清俊的小生,生生地化成了一个宛若西子般的女人。   这一变化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呼了起来,欢喜而惊艳的惊呼。   唯有朱珠真正的是吃了一惊,几乎失手摔落了掌中的杯子,幸而及时反应过来,一把将它握稳了,随后心慌意乱地朝边上看了两眼,见没人留意到,稍稍松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将目光望向那名伶,见原本自他身后浮动而出的一层模糊影子不见了。   果真是错觉么……   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在他身后见到了一条蛇。   幸而只是错觉。   她垂下头轻轻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抬起头时,见有一双视线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   心跳不由快了一拍,她垂下头,匆匆避开载静的目光,却无法避开他目光游移在她脸上和身上的清晰感觉。于是脸一下烫了起来,她接过一旁太监递来的碟子,看着里头的菜,那鲜嫩美丽的色泽,扑鼻四溢的香气,此时却蓦地叫她胃里一阵翻搅。   “额娘,”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同治对慈禧开口道。   她不由立即抬头同周围其他人一样朝他望了过去。   “额娘,”见慈禧的视线依旧停在楼小怜的身上没有回应,同治便再唤了一声。   慈禧这才将目光转向了他:“什么事,皇帝?”   “看额娘今日情绪上佳,可否请皇后过来坐坐,她想给额娘问安,已想了有多时了。”   “改天吧,今儿闹腾得有些乏了。”   “额娘每次总说改天,却不知究竟哪一天才愿意见见自己的媳妇儿?”   “你是说我故意不愿见她了?”放下手中筷子,慈禧的目光微微一凌。   “儿臣不敢。”   “那为何一再追问。难道为了你的媳妇儿,即便你额娘身累体伐,你也是不管的?”   “额娘误会了……儿臣只是想,皇后已有月余未能问候皇额娘,心下必然觉得不安。而皇后同儿臣也已有数月未能见面,即便是为了儿臣的身体着想,自古也没有夫妻这样分处两地,因而儿臣去问了慈安皇太后,她说……”   “住口!”也不知为什么,当听见慈安那两字时,慈禧一张俏生生的脸勃然转了色,一把将面前一盘点心狠狠朝同治面前扔了过去,随后拍桌而起怒道:“慈安皇太后!你倒聪明!每回都拿慈安皇太后来压我!慈安是你亲生娘亲吗!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亲娘吗?!”   同治并未被那一盘点心砸到,却已是被骇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跌坐到地上被兀自发了呆,一旁宫女太监眼巴巴看着,竟无一人敢过去搀扶,也无一人敢开口劝阻情绪失控的慈禧。   所以自然也根本就没人想到,被吓呆了的同治再回过神后,在羞愤之下竟会口不择言地伸手朝慈禧用力一指,大声道:“你自己守寡!莫非也要自己的儿子媳妇跟你一样活生生地在这个紫禁城里守一辈子活寡么!!”   话音刚落,慈禧一把推开身旁太监猛地冲到他面前,朝着他那张蜡黄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第二掌正要继续掴下,突兀一道琴音自门外响起。   悠悠扬扬如水一般柔软而透彻人心的琴声,如一只无形却有力的手,轻轻巧巧扣住了慈禧几乎落下的那一巴掌,亦僵住了她暴怒的身形。   片刻外头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一声细细的通禀:“启……启禀太后……太医院的碧落先生求见……”   “宣。”   话音未落,楼小怜身后突兀显出道修长的身影,黑衣黑发,抱着把琴绕过楼小怜自门外翩然而入,身未进,已带入扑鼻一股似花非花,似麝非麝的香气:“臣碧落,叩见圣母皇太后,叩见万岁爷。” 第253章 番外 画情五   碧落的出现很适时地缓解了体和殿内紧绷之极的气氛。   之前还被慈禧的怒气吓得跪倒一片的人,这会儿全悄悄侧着头,目光闪烁地朝着门口处望去。   原是想看看究竟谁那么大本事,竟能让西太后在盛怒之下住了手。及至一见到他那张脸,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说,噫!怎会那么美?!   普天之下,哪有生得那么漂亮的男人。   莫说是人,即便是妖,只怕也无法生得一丝儿毛病都挑剔不出来。   偏偏这名叫碧落的男人便是如此。   以往只听说潘安宋玉生得好看,有谁见过真容?眼前的碧落却比古人笔墨下的潘安宋玉更加好看。这到底是有多好看?搜肠刮肚却形容不出,只知那一张脸,若说它如女人般妩媚,偏又透着股逼人的英气,若说俊逸阳刚,眼波流转处却分明一抹溺得死人的妖娆。   之前的楼小怜便已经雌雄莫辩般够美的了,在他边上一衬,生生的就被比了下去。   一时宫内静得鸦雀无声,唯有静王爷依旧在边上坐着,慢慢饮尽杯里的酒,朝着门口这美若天仙般的男人微微一笑:“这位便是常听宫里头人说起的碧落先生么,老佛爷?怎的说是叩见,膝盖里却跟打了铁似的,莫是至今还不懂宫里的规矩?”   “免礼了。”见碧落闻言便要下跪,慈禧转身淡淡道。随后回到自己软椅上坐下,扫了眼四周,抬手轻轻一摆:“都起吧。”   这一说,边上太监侍女忙聚拢过来,将同治从地上搀了起来。   但许是还未从之前的激怒和羞愤中抽离出来,他僵着张脸立在一旁,不动也不坐,似仍在以沉默对抗着坐在正首那高高在上的女人。而慈禧对此仿佛视若无睹,只将一双眉慢慢舒展开了,望着门前的碧落,对身旁载静道:“王爷,勿口口声声的规矩。祖宗有家法,原是对着咱宫里头的人,而碧先生乃是江湖中的,闲云野鹤,切莫过于计较。”   “原来如此,载静无知了。”边说边朝碧落拱手一揖,碧落原是在门前静静望着,见状,便将琴往地上垂了,也朝他回了个礼。   慈禧一旁看着,似乎重又高兴了起来,一边望望身边的载静,一边瞧瞧门口的碧落,片刻,叹了声道:“今先生应约前来,给咱娘儿们弹琴助兴,本是件快活事,没想却被撞见了家门中争争闹闹的不痛快事,倒真让先生见笑了。”   “老佛爷说笑,碧落一路而来,只来得及一睹老佛爷如观音般的慈颜,何尝有见到什么不痛快之事。”   慈禧笑笑:“说到一路而来,听说你近日刚从塞外归来,是么?”   “回老佛爷,因前阵听王太医提起,说老佛爷肺经略有热燥,久治未消,故而有些烦恼。因此碧落趁着三月时节去了趟塞外,为老佛爷寻得一月霜冻后的寒梅凝露,共三钱。老佛爷只需每日照量服用,不出月余,便可去了那热燥之烦。”   “先生又费心了。”   “老佛爷为这江山社稷倾尽一片苦心,臣子们这一点点微薄的孝心,却又算得上些什么。”   “你们瞧瞧,若周遭小辈们都能有先生这一半的体恤,我便也就省心多了。”   此话意有所指,不过周遭人再心知肚明,却也不敢因此朝边上的同治看上一眼,唯有载静,不动声色悄然朝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原是示意他顺势说上几句好话,以此化解他同自己母亲间的僵局,哪晓得那年轻皇帝铁了心般依旧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僵立着,不发一言,白白错过了这本可缓和的机会。   见状,慈禧亦是不动声色的,只笑了笑,边做了个坐下的手势,边对碧落道:“既然先生已到,不知今日准备了怎样的曲子给咱助兴?”   说话间,边上小太监已手脚麻利地将早准备好的蒲团往门边放了,伺候碧落在蒲团上坐下。随后将琴搁到腿上,轻轻拨了个调子,碧落抬头道:“前阵子路过玉门关时,听一位老先生在关前奏了一曲《凤求凰》,听得十分动情。所以此番,碧落虽奏不出那位老先生的温婉沉静,余音绕梁,却也十分想试上一试,在老佛爷面前献个丑。”   “碧落,你听得情动,情却是为谁所动。”慈禧笑着调侃。   碧落但笑不语,随后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道流水般的韵律便从他指尖下缓缓流淌了出来。   一时宫内再次静得鸦雀无声。   碧落的琴不同于寻常,声音更为醇厚低婉,如人耳语般娓娓而言。因而随着他手指的拨动,抑扬顿挫间,叫人身不由己地情绪随之跌宕,亦不由自主地被那越来越悠扬的音律拖拽摇曳,久久,便即便是不通韵律者,也都跟随着跌入其间,无法抽离。   直至嘭的声响,将这一切骤地打破开来。   醒过神瞧过去,却原来是同治皇帝,他在曲声中一张蜡黄的脸不知怎的变得苍白,抬手狠狠将面前的椅子推落在地,随后一声不吭便朝外走去,完全无视身后慈禧投射而来那道激怒而凌厉的目光。   “皇帝!”眼见他便要冲出宫门,她终于拍桌喝了一声。   同治的脚步在门口僵了僵,旋即一甩袖径直便出了门,一旁太监见状想拦,却又哪里敢出手去拦,但眼睁睁放着他离去也是不好,左右为难之际,几乎急得要哭,所幸就在这当口慈禧身旁突兀有人真的哭了出来,令慈禧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开了去。   哭的人是她边上的大公主。   原一直面无表情地在她身旁安静坐着,即便是倾心听着碧落的弹奏时也是如此。但突然间便哭了起来,慈禧大惊,因从未见过这闺女在自己面前哭得这样伤心过。不由立即起身扯住了她肩膀,问:“怎的了,突然间如此伤心?”   “女儿失礼了,额娘……”大公主抹着眼泪,奈何仍有更多的泪从眼眶中滚滚跌落:“碧先生这一曲《凤求凰》,听得女儿着实心酸,因忽然间想起了早早亡故的夫君……额娘……”边说边所幸靠向慈禧痛哭起来。   慈禧竟也被她哭得一时眼圈发红,原是气得脸都发白了,这会儿被大公主这么一哭,倒心乱得忘了离去的同治,只一边安抚着大公主,一边好声对她道:“好了,莫哭了,你的苦我知,咱这些个孤儿寡母们都知,你且莫再哭了,哭得你娘也要伤心……”   “额娘千万莫伤心,否则女儿便真真是死罪的了,娘啊……”边说,边却哭得更厉害了起来,直至偷眼见到同治的身影已在宫门外走远,而慈禧也显然是真的将他给忘却了,才稍稍停了停,轻轻抽泣两声,抬头道:“碧先生琴艺果真了得,额娘,恕女儿无法再听下去了,否则今夜是无法入睡的了。”   “也罢,”慈禧轻轻叹了口气:“你且先回去歇着,稍后我让人给你端些点心来。”   “多谢额娘,”说着便要走,想了想,又道:“额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女儿听《凤求凰》,听得悲戚,想来额娘如此,皇上也是如此。凤求凰,凤求凰,女儿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却也知夫妻不得见面之苦。想皇上一则年轻,二则同皇后感情甚笃,好歹偶尔也叫他们两口子见上一面,否则,并非女儿要多事,只是担心万一慈安太后问起,额娘怕要难以交代……”   “罢了。”不等她再多说,慈禧蹙眉打算了她的话:“此事任何人无须再同我多说什么!”说完,许是觉得自己口气太厉了,便放缓了声,道:“我自有我的主张,知道你心疼你皇兄,也罢,我且会仔细想想。”   “多谢额娘,女儿便知额娘是一片菩萨心肠。”   “你少在那儿奉承我。”   “呵……那女儿这就先告退了,额娘也早些休息。”   说罢,同着慈禧依依不舍道别。朱珠一旁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唏嘘。   想这慈禧,在自己儿子前如此专横独断,几近毒辣,却对这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如此体贴细致。难怪有言道,生儿女也是缘分,有良缘,便也有孽缘,显见同治与慈禧便是那孽缘了,若非如此,怎忍心看自己儿子在如此一众人前那样愤怒和丢脸。   琢磨着,不由轻叹了口气,忽觉好像有人在看着自己,以为是载静,却不是。再往四周细瞧,却又感觉不到那视线了,不免心下忐忑,便将头低了,把脸上的面具遮了遮严实。   此时慈禧的兴致也已被打消不少,虽还流连热闹,但却已无心继续沉淀其间,便在又听了几首曲子,看了半段戏后,便将宴席散了,又遣了众人各自回去,自个儿心事重重,在李莲英的伺候下沉默不语地返回了储秀宫。   但朱珠却并未就此返回西三处。   一出体和殿,她就立刻加紧脚步匆匆往前跑了阵,直至远远见到那一身黑衣的男人身影出现在正前方,才重新把脚步又慢了下来。   一路悄悄跟着,见他似乎还并未有离去的打算,只在御花园中慢慢走着,沿途赏着边上的风景,便想寻个借口过去跟他说上话。奈何男女有别,终是有些忌讳,脑子里话头盘横了半天,竟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   就那样一边踌躇不定,一边继续往前跟随,过了片刻,忽见他一个转身,径自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慌忙闪身想寻个地方躲,他却已微微一笑,朝着她藏身的那道花架处道:“姑娘是有事要找在下么?”   朱珠不得不垂头往花架外走了出来。   此时碧落已到了花架边,见她立在原地,便不再靠近,只随手将琴竖到身旁,朝她脸上那张面具看了眼,随即行礼道:“原来是斯祁大人府上千金,斯祁小姐。碧落有礼了。”   朱珠忙回了礼。   之前原是想了一肚子话,却在面对他时反而一句也说不出,只讷讷嗫嚅了半晌,随后才道:“先生莫非就是那天到府中同家父见面的那位郎中么。”   “正是在下。”   “不知……可有见过我哥哥了……”   “这个么,”碧落顿了顿,道:“斯祁大人似乎一直有所顾忌,所以直至今日,碧落还尚未见过斯祁公子的面。”   “原来阿玛还未请先生给我兄长看过么……”   碧落笑笑,转口道:“令兄得病似乎已有多日,听说遍寻良医也始终未得彻底治愈,是么?”   朱珠点点头:“原先上门的郎中还都络绎不绝的,后来总是酬金出得再高,也乏人问津,听说宫里的王太医也来府中试过,但也……”   “王太医的回春之手也无法医治么?这倒越发叫人有些好奇了。”   “而且越来越重,真叫人心里烦乱。”   “姑娘跟斯祁公子感情甚笃。”   “自幼在兄长身边玩耍长大。”   “青梅竹马。”   莫名说了这四个字,起先朱珠并未领会,之后发觉有异,不由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先生是何意……”   碧落不言,只微微笑了笑,那瞬朱珠忽觉脑中有些恍惚。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笑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怔怔朝他看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脸上一烫,匆忙垂下头:“朱珠只是想知道,若是能详细描述我兄长的病症,先生可否能先给做个诊断……”   “医家讲究一个观色,一个切脉,因而纵使斯祁姑娘对在下讲述令兄所有症状,碧落也无法藉此便妄下判断,所以,还望姑娘见谅。”   “既然这样,那朱珠就不打扰先生了……”   “如此,碧落告辞。”说罢,将琴轻轻一提,收入手中转身离去。   朱珠站在原处对着他渐远背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随后抬头,发觉天色已有些昏暗,恐错过时间挨嬷嬷的训教,便匆忙转身往西三处方向快步走去,谁想走了阵忽觉有些不对,刚才一路跟这碧落走到此地,原也没留意究竟是在哪里,只知看上去应是花园,随知此时再走,却无论怎样也寻不到一条出去的路,之前来时那条小径更是不知所踪,不由慌了起来。心想怎么皇宫内会有这样一处幽闭般的所在,而周遭更是一个人都没有,急匆匆又来回兜了一圈,发觉仍是在刚才逗留的地方,不由一下子呆在原地,慌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样过了好一阵,隐隐听见高墙外似有人声在低低说着什么,她忙一边跳着一边朝墙那头抬高了声叫:“有谁在么?外头有谁在么?”   墙外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啾啾几声鸟叫在头顶参天的大树上面鸣着,过了会儿扑拉拉一声飞了开去,坠下几片叶子,径直落在了朱珠的脸上,而她也因此被骇得惊叫了声,因为就在那几只鸟儿飞过的高墙处,她一眼见到有两颗苍白的头颅在墙头上挂着,眼窝漆黑,眼眶通红,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随后学着她的样子蓦地张开嘴一声尖叫,吓的朱珠当即扭头便逃!   那样一口气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纵然总也无法从这地方跑出去,朱珠却始终不敢停下脚步。总觉得之前的尖叫声像影子般追着自己似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这情形让她不由想起小时候在这紫禁城里所遇到过的遭遇,便是那大公主所说的坐在她房里的那个长脖子女人了……当时也把朱珠吓得腿软,几乎逃出宫去,时隔多年几乎已快淡忘,却在猛见到那两颗头颅后记忆一下子便又复苏了过来。   于是本就不安之极的一颗心更加恐惧了起来,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四周也变得越发寂静,她怕得一边跑一边不由得要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哭,只怕自己哭的样子和声音再度把那东西给引来,所以使劲憋着,一边拼了命地用自己两只被磨出了血的脚继续往前跑。   跑着跑着,忽见前方有两盏灯突兀出现,且摇摇晃晃往自己这边飘移过来,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大叫了声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抓起身旁一块石头使劲朝灯笼处丢去,朝那方向尖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灯笼竟也就此真的停了下来。   随后显出后头一排人影,以及一抬四人银顶方轿,同时有太监公鸭般的嗓门紧跟着骂了过来:“啐!谁在那儿疯言疯语的挡了咱怡亲王的道儿?!”   还待再训些什么,骂声却戛然而止,随即轿帘一掀一道人影从里头跨了出来,径直走到朱珠面前,蹲下身朝着她脸上仔细看了看:“你见鬼了么,朱珠?” 第254章 番外 画情六   直至随着载静的轿子出了那片园子,朱珠才明白,原来刚才一路跟着碧落走,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紫禁城最西面的北五所圜墙之外。   难怪如此清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地方都是紫禁城的‘冷宫’所在,高高的围墙和层层古老的宫门锁着那些因各种各样的原由而被先帝幽禁在此,至死都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的嫔妃,因而对于宫里头的人来说,无异于是个坟墓般的所在,平时见着都要绕道走,甚至还有人称,在这附近见到过百年前那些死在此地的妃子们的鬼魂。   所以载静说,若在此地碰上鬼打墙,也不是不可能。   真是鬼打墙么?   朱珠自小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因每次提到这些,总会换来家中长辈的呵责。久了,便也觉得这些东西是可笑的了,纵然有时夜里听丫鬟们说起那些鬼鬼怪怪的事,也总当个故事去听,有趣归有趣,但深信这世上不可能有就是了。   谁想今日碰到的事,却打破了她一贯的认知。   若说年少时偶尔所见的那些是自己的幻觉,那么这一次所经历的,她可以断定绝不是虚幻。她不仅确实在宫墙上看到了两颗向她尖叫的人头,还在一个明明地方不大的园子里无论如何也绕不出去,而之后,当她随着载静的轿子沿着她第一次走的方向一路往前,只用了片刻功夫便从园里出去了,可见,她原本离去时走的方向根本没错,只是不知怎的当时偏就找不到出去的那个月洞门,也寻不到碧落离开时的那条路,仿佛它们都被谁恶作剧般隐藏了起来。   多诡异,难道世上真的有鬼么……   思忖间,听边上轿中的载静问道:“你怎的一个人会跑到这里来。”   “闲着没事,想四处转转。”   “是么?”他瞥了她一眼,笑笑:“出门时见你一溜烟便追着那位碧先生的人影过去了,还以为你们约在此处见面。”   “我同碧先生素不相识。”   “哦。”他淡淡应了声。随即朝她身上望了眼,又道:“你的脚怎了,走路跟支木头似的。”   “之前走得急,怕是磨破了皮。”   “是么。”他用折扇敲了敲窗,轿子于是停了下来。“进来。”   “什么……”   “让你进来。”   此时边上人都停下看着,朱珠虽是迟疑,却也只能立即掀开帘子低头钻了进去。   没等站稳,载静一拍窗,轿子一起便又摇晃着朝前走去,晃得朱珠一个趔趄扑倒在他身上,急忙想要离开,但轿内统共那么点大的地方,身子周转都难,却哪里移得开。   方知着了这男人的道,见他将头侧到一旁低笑,不由脸涨得通红,想再挣扎又怕脸上的面具给碰落了,只能一边撑着他身后的椅子稳住自己身体,一边小心护着脸上的面具。   “你啊,当真是根木头。家中人要你一辈子戴着它,你便真的就要这么戴上一辈子么?”见状他抬眼问。   黑洞洞的目光似乎穿透脸上那层面具径直望进了内里,慌得朱珠一低头,却被轿子又一波晃动给再次推到了他身上。   “王爷不如让奴婢出去走着便是,这样奴婢无法站稳……”手忙脚乱稳了阵,她咬着唇低声道。   “可坐我身上。”   “王爷是存心让奴婢难堪不是……”   “那你便这样站着。”   站便站着。朱珠心一横,倒也稳稳地就撑在了远处。见状载静再度笑了笑,将头转向窗外,道:“你还是这样倔,也难怪铁了心的能将这丑东西戴上一辈子,便是见着了脸又何妨呢,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额娘说,婚后夫君才能摘得。”   “哧……”一声轻笑,他抬眼道:“都什么样年月了,还使得这类劳什子的规矩。”   话音刚落,许是前头轿夫突兀歪了脚,轿身一阵动荡。直晃得朱珠一头往载静身上倒了下去,随即感觉到胸口同他脸轻轻一触,慌得她一头朝后仰倒,险些从轿内跌了出去。   “稳着。”所幸被载静一把将她又拽了回来。见她全身僵硬着,便朝窗边挪了,腾出一块空地儿将她塞了过去,一边笑着将她至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倚着窗慢慢道:“当真是珠圆玉润的朱珠。”   朱珠的脸几乎要喷出血来。   瞬间想起白天的窘状,却也不想因此便让他看出自己的慌乱,只将脸转到一边,看着窗外幽幽的夜色,转开了话头道:“王爷今又怎会路经北五所。”   “去宁寿宫拜会了两位太妃娘娘,原想着顺道上乾清宫去转转,谁想半路竟会遇见个挡道儿的。”   朱珠咬了咬唇垂下头。   见状他似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摸出样物件,道:“说起宁寿宫,想起两位太妃赏赐了件物什给我,我既用不着,不如赏了你。”   说着,将那东西递到朱珠面前。   朱珠见是一块珐琅瓷的别针,细巧精致,上头还用西洋画画了个漂亮的女人。   不由噗地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笑太妃娘娘怎的赏了王爷一件女人用的物件。”   “年岁大了,不知这是西洋女人用的别针,见着上头的画,以为是个缩小了的美人相框。”   一句话说得朱珠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他望着她挑眉道:“你今日倒真是爱笑。”   “我笑全紫禁城的人似乎都知道王爷爱慕漂亮的女人……”话音未落,知道自己又失了言,忙住嘴将头沉了沉。   以为他会因此而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沉默了阵,随后有些突兀地侧过身,将手中的别针扣到了她衣领上。   朱珠因着他这一番举动几乎僵硬得半个身子无法动弹。   只眼睁睁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将那别针在她衣领上别牢,再将那领口扶了扶正,随后身子往后靠了靠,似在细细打量。   朱珠却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半晌才回过神,立即将身子朝边上一缩紧贴向窗边,见状,载静倒也不以为意,只同样靠向窗口将目光转向窗外,静静地不发一言。   于是整个轿中便只剩下了它走动中吱嘎吱嘎的声响,还有一波波风吹进窗内的动静。   风吹到朱珠的脸上凉凉的,带着股甜丝丝的味道。   载静手指上的味道。   朱珠依稀记得在宫里时听那些格格们说起过,她们说那叫法兰西香水的味道。   原来那味道是这样好闻的……   思绪纷乱间,轿子停了下来,有太监隔着帘子在外头通禀道:“静王爷,钟粹宫到了。”   载静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随后掀帘出轿,在外头对朱珠道:“这会儿各处门都已落锁,你且随我进去在里头候着,待我问候了额娘,便送你回西三处。” 第255章 番外 画情七   宫里地方大,入夜清冷,小太监便照着载静的吩咐提着灯笼将朱珠领至了就近的厢房内。   厢房是载静平日的画室,进门便扑鼻一股古古怪怪的气味,倒也不难闻,只是不大的地方摆满了框框架架,边上许多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装着五颜六色的粉,也不知做什么用的,在桌上堆成一片。这对于朱珠来说是头一回瞧见,自然感到新鲜,当下东瞅瞅西看看,小太监怕她一人待着无趣,便也跟在一旁陪着。   但转了一圈却没找见一幅画,未免心下疑惑,便问小太监:“你家主子的画儿呢?”   小太监笑笑,欠身指着前面那些用布罩着的框框架架道:“王爷的画都在那些里头呢,姑娘。您看时可得小心着,王爷平日都不许奴才们碰,唯恐碰去了颜色,所以整天都是用布好好地遮着。   朱珠便就近掀起一块来,往里一看,原来是白天见到的那幅荷花池。有了先前的印象,这会儿一眼便瞧见了画上那些光着身子的仙女,不由脸再次烫了起来,匆匆将画遮好了,咕哝道:“去法兰西四年,净是学了这些粗鄙不堪的回来。早知也还不如跟着宫里的画师们好好学学。”   小太监知她害臊,将脸别到一边笑笑不语。   “这些全都是你家主子画的么?”   “回姑娘,大多是主子从西洋购了刚带回来孝敬福晋的名画,东边那些和门前这些才是王爷自个儿画的。”   “既是买来的名画,怎的不挂着。”   小太监尴尬地笑笑,道:“原是想挂的,福晋说看不懂那些西洋人袒胸露乳的玩意,所以吩咐奴才们又都摘了下来。”   朱珠噗嗤一笑。   一路走着,一路又翻看了些画,有些虽看不太懂,不过有些大片花儿的倒也确实好看。正自观赏着,突兀翻到一副半人高的画,她不由将脚步顿了顿。   “周福儿,这也是王爷画的么,看着不像是西洋女子。”   周福尔闻言立即凑过去仔细瞧了瞧,随后哦了声道:“这自然不是西洋女子,她是正黄旗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小姐呢。”   “是么……”听他这一说,朱珠朝那副画又仔细看了看。   画上的地方是西洋人卧房的布置,画上女子虽是满人,粗略看去已跟西洋人无异,一身紫绛红缎子面洋装,裙摆大得能塞下两三个人,倒也确实是好看的,里头衬着玻璃丝的衬裙,一波波雪白透明,好像浪花儿似的在外裙下若隐若现,将她原本就美丽的一张脸衬得真如同西洋人的娃娃一般精致。   当下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冰冷冷的面具,又怔怔朝画上看了阵,回头问那小太监道:“看似是在这格格府中画的,王爷跟他们府上很熟么?”   小太监往那幅画又多看了一眼,想了想,道:“应该是在法兰西时画的画儿,瞧这摆设,王府里头可不兴……”   “那位格格也在法兰西么?”   “是啊,”小太监一听不由笑了起来,“姑娘身在皇城却没听说过么,都道静王爷四年前去法兰西,便是为了同这位留洋法兰西的格格同在一块儿呢。”   “……是么。”   “是啊,所以也总爱请这位格格当……当那个啥马豆来着……”说着又忍不住笑出声,因而也就没留意到朱珠的沉默,只一味继续喋喋不休往下道:“您看,西洋人的词儿多怪,马豆,怎的不叫驴豆,猪豆,羊豆,非要叫什么马豆……”   “什么驴豆马豆?”正说得来劲,冷不防边上门忽然开了,载静问着话从外头走了进来。   慌得小太监一溜烟过去往地下跪了,道:“回王爷,奴才正陪着斯祁姑娘聊天呢。”   “聊些什么?”载静朝内瞥了眼。   朱珠已是将面前那幅画匆匆盖妥,转身回道:“聊王爷的画。”   “跟打杂太监聊西洋画么?你倒是雅兴。”   朱珠将头沉了沉。   见状载静挥退小太监径自进了里屋,身后跟进两名侍女,托着盘子将上面几叠点心和汤碗轻轻放到朱珠边上的案几上,随后向载静告退。直等她们出去将房门带上,载静才又道:“怎的不坐会儿,不是脚伤了么。”   “只是破了点皮,这会儿好多了,正看着王爷的画。”   “无非是些东一堆西一堆的彩色泥浆而已。”   “王爷又在取笑奴婢么。”   “你倒机灵。”   朱珠笑了笑,扯开话头道:“听老佛爷说,福晋身体不适,不知现在怎样了。”   “好了很多。听说你也在宫里,便说下回要领你过去见见。”   “奴婢自是要过去请福晋安的。”   “又说你遣人送来的人参,她着实喜欢,所以让我明儿带些老佛爷赏的江南贡绸送去提督府。”   “真是烦劳王爷了……”   “总是要抽空去一次的。你家阿玛喜好什么,我瞧瞧宫里有的,顺便给他也带些去。”   “王爷实在不用太费心……”说到这里,忽觉载静一双眼在一动不动朝她瞧着,不由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回避,便听他突兀唤了她一声:“朱珠。”   朱珠不由惊了下。忙转过那有些神游的一双眼朝载静望了望:“什么事,王爷?”   “怎的忽然变得像根木头。”   “哪有……奴婢始终在回王爷的话。”   “是么。”他再瞧了她一眼,似若有所思,却也不多说些什么,只转身往一旁的榻上坐了,指着案几上那几样东西道:“想起你至今还未用过晚膳,这会儿御厨房的灶火怕早已熄了,先把这些点心用了再回去吧。”   “朱珠倒是不饿,只是有些乏了,还请王爷早些送朱珠回去。”   “让你吃便吃。”   说罢,也不再继续看她,径自往榻上斜靠了下去,轻拍了下掌,立即便有守在外头的太监匆匆进入,无须多做吩咐,自觉将搁在榻边的烟杆取了来,填入烟丝引燃了,换上簇新的白玉烟嘴,交予载静手里。   随后便又轻轻退了出去,无声无息,仿佛道影子一般。   朱珠在一旁看了,无声吸了口气,随后在案几边坐了下来。   知是每次只要载静将这样的话朝她丢出,那即便心下再不情愿,她也无法与之违拗。自小到大,在他面前一贯如此。于是低着头,一边喝了点汤,一边夹了口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嚼不出什么滋味,因满室那些奇特的气味此时同载静烟杆里飘出的烟雾缠绕在了一起,混合出一股更为浓烈而奇特的味道。   依旧不难闻,却叫人食不知味。   “刚才福晋问起,说斯祁家这女儿应是十八了,怎的还未嫁人。”过了片刻,载静再度开口道,一双眼透过蒙蒙的烟气望着朱珠。“想想倒也是,我出去四年,回来你仍在闺阁里待着,你娘是不舍得让你嫁人么,朱珠?”   朱珠顺势放下筷子:“因整日带着面具,媒人都恐面具下这脸不堪入目,所以至今无人敢来说亲。”   “噗……”一句话说得载静轻笑出声。   “王爷笑什么,便是一辈子嫁不了人,在家伺候额娘也是开心的。”   “不如索性由我娶了你算了。”   “王爷说笑了。”   “嫁给我,我带你去法兰西。”   “王爷又在说笑了。”   “你总跟块木头似的,再不说些笑话,莫不是要闷死我么?”   话音落,见朱珠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他便慢慢吐出口中一团薄烟,朝她笑了笑:“也罢,不说笑话了。”   “王爷几时送奴婢回去?”   “说过了,等你吃完。”   “奴婢吃不下。”   “那过来陪我坐会儿。”   “奴婢坐在这里便好。”   “怕我吃了你么?”   “只是不想闻着王爷身上的烟味。”   似是没料到朱珠会这样回答,载静怔了怔,随后轻轻一笑,起身将手中烟杆搁到边上:“听说你在看曹公的《石头记》,是么?”   “闲时看过几眼。”   他点点头,再度掀开袍角斜靠回榻上,用着一种令她有些局促的目光,笑吟吟看了她一眼:“几年不见,你果真是长大了,连《石头记》那样的禁书东西都瞧,不再怕被提督夫人瞧见了是么?”   朱珠被他说得脸一烫,垂头不语。   “怎的了,看便看了,有何不妥。说说,在里头看出了些什么来?”   “都说了,只是随便翻了几页而已。”   “既然如此,你过来。”   朱珠怔了怔。   迟疑着坐在凳子上半晌不愿动,直至见他蹙了眉轻轻丢了句:“怎的,仍在怕我吃了你么。”   便只能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想要回去是么?”   朱珠点点头。   “那让我开心下。”   “怎样才能让王爷开心?”   “我身上藏着样东西,你且摸摸,猜着是什么了,我便送你回去。”   “猜不着呢?”   “你便在这里留上一宿。”   “王爷是要让奴婢被老佛爷责罚么?”   他笑了笑。   朱珠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言,将手递到他面前。   “还是这么听话。“他望着她的手道。   “王爷要奴婢猜的什么。”   他仍是望着她。   目光淡淡的,却又仿佛有着些什么东西慢慢游移在那幽深的瞳孔里。随后突兀起身一把将朱珠拖到近前,把她那只手拉到了自己身上,又压在了他腹下一块突起的地方:“告诉我这是什么,朱珠。”   朱珠一惊。   连着使了几下狠劲,却都无法从他掌心里将自己手抽出,只能隔着袍子任自己的手在那地方僵放着,随后沉默了阵,道:“莫非是鸽子蛋么……”   一句话说得载静噗的声喷笑出来。   而他身体这样的震动不由叫朱珠再次使劲挣了下,却依旧挣不脱,只能停下,讷讷道:“不然是什么,王爷,奴婢笨拙,猜不出。”   “我可算知道,你的《石头记》真没白看,朱珠。”载静再笑,笑得朱珠心里头突突一阵乱跳。   笑过之后,按着她微微发抖的手,继续压在那地方,瞥了她一眼道:“鸽子蛋,你这丫头越来越会损人了,倒不说是鹌鹑蛋。”   “王爷误会了……”朱珠再次用力往回抽自己的手,却仍旧抽不动,只感觉手指下那坚突的硬物自刚才猛然突起变大后,又再次朝上顶了起来,甚至隔着那层宽大的袍子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垂下头,避开他视线再次挣扎了下道:“王爷,松手……”   挣扎的力度突地叫载静身子微微一颤。   他用力按了她手一把,随后身子慢慢朝她凑近了,贴着她耳畔轻轻道:“松手?成啊,先帮着扯把让我舒坦下。”   朱珠几乎要哭出来。   不愿。   但手被他牢牢抓着,恐不依言他会一直这样同自己僵持下去,便只能低下头,照着他的话朝那东西扯了一把。   有些用力,这动作叫载静嘴里嘶的声闷哼,随即一把拧住了朱珠的肩膀,笑道:“你这丫头,叫你扯,没叫你这样用力,当真是要连根拔起么?轻轻的,来,跟我这动作一样做做看。”说着,手一路而下,将她手指拢在自己手心,再包拢自己身体上那团高高的隆起,慢慢沿着它朝上滑,再慢慢紧贴着它从上头移了下来。   朱珠依着样子重新做了回。   发现载静随着她的动作身体在微微发抖,迅速一缩手,却旋即又被载静牢牢扣住:“还像不像鸽子蛋?”   朱珠摇摇头。   “那么继续,朱珠。”   “放手。”眼泪从眼眶里直滚而出,她无声抽泣了下。   “都说了,让我舒坦先。”他咬着下唇看着朱珠笑,一边将她手又按到那突起上。“继续,朱珠,不要停。”   “放开我!”朱珠猛一甩手。   也不知是力量终于爆发得足够大,还是载静根本没有防备,她终于从他桎梏中挣脱而出。当即转身就要朝门外跑,但未及奔走,腰却被一把搂住,随即整副胸膛自后贴了上来,他将她整个儿紧绷住的身体揽进怀里,笑道:“这么些年,想我没?”   “放手,王爷!”   “你先说想我没?”   “什么想不想的,这四年自有王府的格格在身边陪伴,王爷还能有闲心想着其他么……”也不知怎的,这句原本该藏在心里头的话情急之下竟被脱口说了出来,意识到这点朱珠慌忙住嘴,随即感到刚才载静身上那块突起此时猛地硬邦邦顶在了自己身后,剧烈的不适让她全身一阵发抖,几乎站都站不稳:“王爷!放开我!”她用力去扯抓着自己腰的那两只手,手却因此收得更紧,迫使她同那坚硬的东西也贴得更紧,紧得几乎像要穿破衣服贯穿进她身体里去了,她不由急得一下子哭了起来:“放手放手!你放手!!”   许是挣扎得厉害了,载静终于松开了她。   一得自由朱珠立即仓皇逃出厢房。至门口处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追来,也没有阻拦的意思,才略微定了定心。随即张开口正待怒斥他的轻薄,但想起额娘临行前的告诫,终是没能说些什么,只将他先前赠与自己的珐琅瓷胸针一把扯下,狠狠丢到他面前的地上,随后一头奔进了外面茫茫的夜色里。 第256章 番外 画情八   但跑归跑,一股怒劲过去后,朱珠却也就立即清醒地意识到,若无通行的牌子,她是无论怎样也出不了钟粹宫的范围,返回西三处的。便只能在外门边缘徘徊着,既无法后退,也不敢靠近,唯恐被守门太监瞧见了,问长问短,到明日老佛爷那里定难以交代。   一时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不免有些无措起来,但若要叫她回去再找载静,却是决然不肯的。只是五月虽已近夏,皇城的天却依旧是以凉为多,尤其到了夜间,风一阵阵吹来,透过薄薄的春衫带着刺骨的冷,于是朱珠东看西看,寻思找个避风处将就一夜,便又慢慢地往回走去。   但没走两步,忽听身后咔啷啷一阵门响,随后传来守门太监的话音道:“唷,碧先生么,这么晚还给老佛爷办差来了?”   “奉老佛爷旨意,差碧落先生去钟粹宫给福晋把脉来着。”   “原来如此,碧先生请进……”   说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不消片刻到了朱珠近旁,随后几盏灯照了过来,便听有人笑道:“这是钟粹宫的小宫女么,这个时候出来是等着私会谁呢……”   话音未落,一道话音冷冷打断了此人的轻薄:“放肆,见着提督府千金还不赶紧行礼。”   那人一愣,随即忙对着朱珠打了个千儿,讷讷道:“原是斯祁姑娘,奴才狗眼不识姑娘面,望姑娘恕罪。”   “免了。”朱珠轻轻说了句,见人多,便朝身后的假山处隐了隐,只抬眼往那些小太监身后所立身影看了眼,欠身微微施了个礼:“朱珠见过碧落先生。”   “姑娘有礼了。”碧落回礼道,一边示意众人先自前往钟粹宫,自个儿则慢慢踱到近前,朝朱珠望了眼道:“姑娘怎的也在此地,是探望福晋来的么。”   朱珠含糊着点点头。   “既是这样,碧落便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走,朱珠脱口叫住他道:“先生……”   “姑娘有何吩咐?”   略作迟疑,朱珠咬了咬唇道:“先生既有御赐的通行令牌,可否烦请先生将朱珠带回西三处……”   常人若是听她这一说,必然心生奇怪。怎的好好一个姑娘家前来钟粹宫问安,宫里却连个相送回去的人都没有。   碧落应也是有些疑惑。   但只是目光微微一闪,那疑惑便如流星般自他一双暗绿色的眸子里转瞬而逝,随后笑笑道:“既如此,恐怕要姑娘等上片刻了,待我前去为福晋把了脉,再来相送姑娘。”   “多谢先生……”   “碧落告辞。”   言罢,转身便要走,脚步却又顿了顿,他将身上披风卸了下来,搭到朱珠肩上:“天寒风大,姑娘勿要着了凉。”   见朱珠下意识将披风在身上扣好了,这才离去,留下朱珠在原地呆站着,许是除了载静和她兄长外从未跟任何年轻男子这样接近过,不免有些心乱,低头间又闻着那件披风上的气味,似香非香,清冷却似又透着妩媚,便更为不安了起来,忙从身上解下,匆匆卷起,随即却又感到蓦地一股寒气袭身,当真是披也不是,不披也不是,正迟疑不定间,忽见远处灯光摇曳,小太监周福儿手里提着团什么东西一路匆匆沿着小径朝朱珠奔了过来:“姑娘!斯祁姑娘!斯祁姑娘!”   到她面前气喘吁吁道:“姑娘怎的就那样走了,夜里风大,也不披身衣裳,小心着了凉,老佛爷这边不好交代……”   边说边将手里一件丝绵斗篷给敞开了,小心披到了朱珠身上。朱珠刚将它裹上身,忽闻到淡淡一股烟味混合着香水味,立时明白过来原是载静的东西,便立刻从肩上扯了下来,扔还给他道:“不知哪个粗鄙人用过的东西,不要拿来污我!”   “姑娘……”神色一阵尴尬,小太监打着哈哈将斗篷卷在手里,想再次要她穿上,却似乎是难,又不敢就那样带着它回去,主子面前难以交代。当下只能一边笑,一边哈着腰朝钟粹宫方向指指道:“原是想跟王爷要了通行的牌子送姑娘回去,但王爷没理会奴才,只说让奴才送了件遮挡风寒的来,免得姑娘受凉。”说罢,见朱珠不语,便再道:“姑娘,您看这天又黑又冷的,不如先跟奴才回去,有什么事好好跟王爷说,等王爷消了气,自是立刻便送姑娘回去的……”   “住嘴,我还要待他消气么?”朱珠怒道。   小太监便只能讪笑着将腰哈得更低些,道:“姑娘,您就莫为难奴才了,王爷也就是跟您逗个乐子,您就不要再……”   “放肆!”乍一怒喝,惊得小太监还没出口那些话咕的声咽进了肚里去,抬眼见朱珠怒冲冲指着他道:“想我也是堂堂九门提督的女儿,岂容他人这样放肆!纵是王爷又怎的了!”   “姑……姑娘……”小太监额头的汗都快下来了,欲再说些什么,却哪里还敢多嘴,偏是两头都得罪不得的主儿,只能有苦往肚里咽,正自苦恼着不知该怎样是好,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眼见着面前这姑娘整个人一下子便僵硬了起来,仿佛活见了鬼似的,小太监暗暗吐了口气,抖抖袖子低头站到一旁,对着身后来者恭恭敬敬道了声:“奴才见过王爷。”   “衣服拿来,你且先回去吧。”载静朝他摆了摆手。周福尔立即如释重负,匆匆将手中的斗篷交予载静,便打了个千儿撒腿直往钟粹宫跑去,真如同只仓皇的老鼠。   朱珠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吸了口气,随后退了两步,依旧僵立着,也不看向载静,也不吭声。   见状,载静道:“你且要气闷到几时。”   朱珠不语。   他便再道:“你自逞强,也不怕在外头冻死,宫里头有谁稀罕你这脾性,驴子般倔强又如何,只知同我争得一口气,怎不想想没有出入宫门的牌子,你光靠这股子脾气却能怎样回到西三处。”   “那不都是被王爷您逼迫的!”朱珠终于抬头顶了句。   “逼你又怎的,提督官位再高,也不过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一个奴才。”   “既然王爷是这样想,何必再特意出来,是要再从奴婢的狼狈里寻些乐子么?只是天寒风大,奴婢着了凉歇上几天也就没事了,若主子着了凉,那奴婢不得个死罪。”   话说完,径自在面具内喘着气,仿佛说出这几句话竟是比让她跑上一天更累的。   载静望着她这副模样沉默了阵,片刻后笑笑,道:“你总这样子,自小到大开不得你半句玩笑,一说便好似踩到了尾巴。我说奴才,你阿玛便就真是个奴才了?我再没心肺,总也知道他是手把手教我习剑的师父。   “你之前的……之前的行径,是有将你的师父放在眼里么?!”   “你且先自管恼着,却也不要同自己身体过不去,过来。”   见他朝自己招手,朱珠立即将头别到一边,不去望他。   “过来。”他又道。   见朱珠依旧不理会,突兀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旁,取过她手中那团披风便朝旁扔了,抖开手中的斗篷径自朝她身上一裹,在她还未从中醒过神来之际,已用之前被她所扔那枚珐琅瓷别针将之扣牢了。   “若取下,便是明日天明,后日天明,再后日的天明,也休想从这地方出去。”随后他望着她道。   朱珠瞪着他。只觉得两只眼睛似乎又要被自己羞恼的眼泪给弄糊了,只能用力吸了两口气,甩开他的手避到一旁。   他也没再继续迫她,只是掏出怀表来看了看,道:“你且先在这儿等着,待轿子一道,我便送你会去。”   “王爷莫不是以为奴婢还会再跟王爷同坐一顶轿子?”   “你倒情愿被人瞧见自个儿孤身一人在紫禁城里夜游么?”   一句话说得朱珠再次沉默下来。他瞧着她那双眼,淡淡道:“知你怕了,今日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同你这样戏闹,回头自个儿坐着轿子回去便是,到时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探望福晋时伤了脚,怡亲王特赐的。”   话音刚落,便见朱珠目光微闪了下,朝他身后小心看着。   他便也立即回头望了眼,一眼见到身后立着的那道人影,不由微微蹙了蹙眉:“碧先生?”   碧落原是静静在他俩身后站着,此时见载静已察觉,便欠了欠身子,微笑道:“碧落见过王爷。不知道王爷在此,多有打扰了。”   “我额娘的病看得怎样了。”转过身载静问他。   “回王爷,福晋只是感染了风寒,又吃了些不易消纳的东西,所以滞了胃。并无大碍。”   “如此,有劳碧先生了。”   “王爷客气。”说着,望向朱珠道:“斯祁姑娘,既然王爷已安排人相送,那碧落先行告辞了。”   “先生等等,我且随先生一同走。”   说着朱珠快步走到碧落身边,见载静朝她望过来,立即将头垂了,不去看他那双神情莫测的眼睛。   原以为他会阻拦,却出乎意料,他只是侧身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随后静静望着朱珠紧跟在碧落身旁,一前一后出了门。   而直至走远,朱珠似乎依旧感到载静那双黑漆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望着,却又不敢回头去看,只轻轻咬着嘴唇,忍着脚上的伤痛慢慢跟在碧落的身后。   “姑娘脚是有伤么?”片刻后碧落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   “磨破了点皮。”   “既是如此,刚才便应随了王爷的意,坐轿回去才是。”   “我不要。”   短短三字已道出心里头的苦闷,碧落觉察到了,却不动声色,只又沉默着往前走了阵,方才道:“姑娘若是不开心,哭出声便好,郁闷在心伤身,他人亦毫不知情。”   “谁说我是不开心。”   “碧落只是随口一说。”   “先生只怕是误会了。”   话是这样说,眼泪却早已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生生被忍住了,朱珠边走边用力吸了口气,道:“老佛爷说,先生本是江湖中人,如此闲云野鹤般自在,为何现下会留在宫里。”   “姑娘应知有个词叫身不由己。”   “原来如先生这般的人也是会身不由己的。”   “何人能逃脱这个词。”   朱珠闻言不禁笑了笑。低头往前走了阵,想起下午时的遭遇,便又道:“先生今日午后去了北五所,是替谁看病么?”   “有位宫人突发癔症,王太医嘱我闲时过去看看,免得病情加重,惹出什么事端。”   “哦……”那地方确实常听人说起,有些宫人在里头被关得太久了,便发疯失常,有些会见人就伤,有些则就那样自尽了,着实是个怨气冲天的地方。想着,不觉身上有些发冷,便将斗篷裹了裹牢。触到领口处时无意碰到了那枚珐琅瓷别针,微微一怔,旋即又想起载静将它扣到她身上时的动作,脸上登时如火烧般的一烫。   忙要将头垂低了,却忽地瞥见边上林中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她不由一怔。   立即朝那方向细瞧了一眼,便见原来是个人影。说来也怪,那人一身衣服明明是暗色,却不知怎的幽幽生着光,因而将他脸也隐隐地在一团夜色中显现了出来,将之看清时,朱珠不由啊了声,因那脸竟活似白天在体和殿中唱戏的那名伶人……   听见她呼声那人影立时就不见了。   碧落亦回头朝她望了一眼,问:“姑娘,怎么了?”   她站定脚步朝那林中指了指:“先生,那里头好像有个人……”   碧落立即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随后问她:“人在哪里?”   她轻轻抿了下唇。   人迹早已不见踪影,所以她一时不知刚才所见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觉,因而迟疑了一阵,道:“兴许是看错了……”   “夜深路暗,姑娘切莫胡思乱想,以免惊到了自己。”   “先生说得是。”   于是便继续跟着碧落一行朝西三处方向走去。   但也不知是否因刚才所见让心里存了阴影,一路上听周围风声沙沙作响,总好似觉得有人在附近走动似的,让朱珠忐忑不已。直至终于到了西三处,告辞了碧落正要进去,便见里头灯火通明,正门大开,一群女人从里头匆匆出来。   一见朱珠,也不询问她去了哪里,只立即道:“快走吧,老佛爷魇着了,这会子差人要咱赶紧过去陪她呢。”   当下朱珠只能立刻跟随她们转道往储秀宫而去。 第257章 番外 画情九   慈禧时常会有梦魇的症状。   有说是太过操劳心烦所至,所以她时常会召了人同她一起游园听戏,想藉此有所缓解。因而纵然朝野上下因国库见紧而提倡节俭,但由此生产的开销,宫里头是断然不敢缩减的,即便是东宫太后慈安也无法为此说些什么。   只是尽管白天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夜里依旧时不时会受到梦魇的困扰。而慈禧又似乎对此症状有些格外害怕,每次被魇着,必着人来陪,但相陪之下仍是有些惶然,让人实在不知究竟是为何。   当朱珠随同一众宫人来到储秀宫时,慈禧已是起来了。   此时刚至亥时,自鸣钟在一旁滴滴答答走着,寝宫内站着不少人,困乏得眼都有些睁不开,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只强打精神静静围在慈禧身边,看着她坐在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发呆。   大太监刘德福则在一旁小心翼翼给慈禧梳着头。她对自己一头浓密长发总是格外上心,不能有一丝白发,也不可见到一点断发,储秀宫上下也只有刘德福能伺候得好她这一把头发,所以分外得宠,连李莲英见着了,也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福爷。   这会儿慈禧却似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一般,只呆呆望着镜子,过了会儿身子动了动,问一旁侍女道:“你说,我眼角边是不是又添了些皱纹。”   侍女忙回:“老佛爷莫不是看错了?老佛爷脸上可光嫩了,我瞧着一点皱纹都没有。”   “我看错,莫非你看着才对?”   侍女慌得赶紧下跪,狠狠往自己嘴上扇了两巴掌:“奴婢错了,老佛爷开恩恕罪……”   “恕什么罪啊,起吧。”   在慈禧身边当差总是这样,有时简单一句话,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才好,横竖或许总是错的,单看她怎样认为。因而每每同她说话,必须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一个闪失,便连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给丢了。但她有时又是格外宽厚的,单看她当时心情如何,因而在又对着镜子出了会儿神后,便见她扭头对刚才那侍女再道:“人总是要老的,任你们怎么小心哄我开心,总也逃不出个时间。也罢,既多了皱纹,这对珊瑚耳坠衬着便越发觉得有些刺眼,不如赏了你吧。”   “谢老佛爷赏!”当即再次跪下,这次确实窃喜得几乎要笑逐颜开。   而旁人看在眼里,这一来一去的,当真如上天下地一般。于是更加不敢吭声,乃至连抬眼都不敢,唯恐被她瞧见忽然又生出什么问话,到时招惹来一身的麻烦。   “碧先生还未到么。”过了片刻,慈禧又道。   刘德福在一旁陪笑道:“李莲英已去请了,说是之前碧先生在钟粹宫给多尔济吉氏把脉,这会儿不知回了太医院没有。”   “是么。”慈禧轻叹一口气:“你们这些人,也多跟他学着点,每回他这一揉一捏,我便能得上几宿好睡。原是怕多传到此让外头人风言风语的,谁想你们一个都学不来人家半点的招式,就没个能揉捏得妥帖的。”   “老佛爷怪罪得是。不过碧先生乃是有点手下功夫的,我等这样的小杂毛,怎能同正儿八经祖师爷那儿传承下来的高人比呀,您说是不,老佛爷……”   “也就是个不中用。”   简单几个字,说得刘德福不敢再继续往下道,只赔着张笑脸继续打理着她的头发,刚梳理完毕正要盘起,忽听有小太监禀道:“启禀太后,东宫慈安太后来探望老佛爷了。”   “是姐姐来了么。”慈安两字让慈禧立即收回了散在镜中的神,她立刻挥退众人站起身,也不要旁的太监搀扶,只轻轻按着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丝笑朝外头迎了出去:“姐姐怎的这样晚还来妹子宫中,应是妹子过去问姐姐安才是,真是被姐姐折煞了……”   慈安比慈禧小着两岁,但名分关系,总被慈禧以姐姐相称,人也是尤其的老实稳重,一身素色的袄子,头上简单缀了几朵珠花,几乎如深宫内那些老太妃般的打扮,因而看来要比慈禧年长许多。   出行不似慈禧那么讲究派头,只带着三两名随行太监和宫女,此时见慈禧笑迎着出来,便也笑笑对她道:“听说妹妹夜里突然被魇着,又见这里诸多喧哗,怕有什么不妥,故来看看。”   “原是惊到姐姐了,这些个奴才们只会一惊一乍,会头必要好好教训。”   “他们也是对妹妹一片忠心。”   说话间,进了寝宫内,见四周立着不少宫人,便对慈禧道:“人多口杂的,妹妹也不怕扰了清净么?”   “都先退下去吧。”慈禧伺候着东太后坐下,朝身后摆了摆手。   众人立即领命告退,唯朱珠离去时感到慈安一双眼朝自己望了望,她想起小时常爱去这敦厚的皇太后宫中玩耍,便顺势向她揖了个福,才跟着众人一起退去。   直等所有人全部散去,门被带上,慈安问一旁在自己身边坐下的慈禧道。“那孩子是斯祁家千金么。”   “正是。”   “仍还戴着张面具,倒是有趣。”   “说是因受了白莲教妖法的关系,不能摘除。这样一来,原是想将她选入宫中伺候皇上的,现如今想想还是算了。”   “妖法?妹妹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么?”   “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罢,两人沉默了阵,过了片刻慈安道:“妹妹总是梦魇,是否请太医院王院使找个好些的安神方子用用。”   “回姐姐,安神方子用过不少,最初也是见点儿效的,但不多久便都无用了。”   “……总是这样,未免伤身。”   “谢姐姐总是费心惦记着。不过近来太医院新近一名医士,年轻有为,偶尔给妹妹做些治疗,倒确是有效。只是原江湖中人,还未给有个明确的封号,姐姐觉得……”   “你说那名医士,是否便是近来常听人说起的碧落先生。”   “正是。”   慈安眉头不由轻轻一蹙:“我倒知道他一些,听说医术有些了得,不过太过年轻,且貌美如女子,若由这样一个男人经常走动在后宫,恐有些不妥,还是办些外差便可。”   “但……”   “妹妹也莫因此人偶尔一些特别的方式让自个儿症状减轻些,便就轻易委以重任,须知人言可畏,虽咱姐妹自知本分谨慎,总难免被人传出口舌,到时风言风语的,切莫忘了人言可畏。”   “姐姐说得是,妹子谨遵姐姐教诲……”   说罢,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那样干坐了阵后,抬头见自鸣钟上的时间已是不早,慈安便想起身道别,岂料忽地膝盖被身旁慈禧轻轻一搭,附身到耳边小声道:“姐姐,刚我梦着先帝爷了……”   “是么……”慈安重新坐下身,朝慈禧望了眼:“梦见他怎样了……”   “他看来似乎在生气,指着我的脸骂我,还压在我身上掐我的喉咙……”   “怎会这样……”许是窗外忽然一阵风吹入,慈安不由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肩膀。   “不知……妹妹也想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怎样也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梦见他……他看上去可好……”   问起这句,慈安原本之前有些苍白的脸似乎微微红了红。慈禧朝她望了眼,道:“入殓时的模样,但望着黑瘦……”   “……是么,也不知他一人在下头过得怎样,却又怎的从来不想着托梦给我……”说着话,眼圈不由一红。见状慈禧安抚道:“想来是怨妹妹没有将姐姐照顾好,故而才如此气恼地托梦寻来,亦知姐姐向来胆儿小,总是不舍得惊到了姐姐,所以才不肯托梦相见……”   “是么。”慈安若有所思地笑笑。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很快敛了笑容,有些严肃地望向慈禧道:“前些天载淳来见过我了。他说他同皇后分开至今已有数月未曾见面,你可知是为何么。”   “知晓。因皇后年少,不娴宫中礼节,妹妹恐皇帝沉溺于其宫中,妨了政务,因而限了他俩会面的日子。”   “这一限,恐也太久了吧。”   “况且皇帝总是痴迷于皇后一人,将宫里其他妃嫔置于何地,总不能这样偏心眼儿才是,姐姐说,可是这样?”   慈安微微一怔,半晌,讷讷道:“但男女之事,总是强求不来,既然皇儿这样倍受相思之苦,你为娘的怎就忍心这样继续看着。”   “自古红颜祸国,姐姐难道希望见到皇帝终日耽于美色,而误了国家大事么,眼瞅着现在内忧外患的,他还总是惦记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儿女情深,这样的状况看在眼里,才真真是急在妹妹我的心里啊……”   一番话,说的慈安几乎无法反驳,只呆呆在榻上坐了阵,随后咬了咬唇,脱口道:“但皇上大婚至今,尚无诞下一男半女,你纵使不顾其它,莫非是连祖宗的江山社稷传承接代都置之不顾的了?”   慈安仁厚人,几乎从未在慈禧面前说过任何狠话,因而此话一出口,慈禧面色立即变了变,忽地站起身在她面前跪下了,泣声道:“姐姐息怒,妹妹知错了,如此不顾皇儿的喜怒总是身为母亲的错。但请姐姐也勿以祖宗江山社稷的传承来斥责妹子,妹子自是一片忠心全为了先帝爷,为了姐姐,为了老祖宗所打下的这一片江山,怎敢有半点懈怠,若被姐姐如此看待,不如趁早赏了妹子一根白绫,让妹子随先帝爷一块儿去吧……”   话音未落,已是唬得慈安脸色一片煞白,当即将慈禧的嘴用手掩住了,放缓了声道:“我自是知道妹妹一片苦心,只是见妹妹如此严苛对待那一双夫妻,有些不忍,故而来此随后一说。妹妹能听则罢,不理会姐姐自也是能理解的,总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咱皇帝。”   说着,两姐妹搂在一起哭成一团,只慈安无法望见慈禧在她肩上哭泣时那双眼。   那双眼一动不动朝着她身后某处望着,带着一道淡淡的煞气,仿佛整个儿变了个人似的。   慈安自是无法望见的。   却被一个人望得清清楚楚。   那便是朱珠。   她原是坐得久了,便想在花园里头散散心,刚好见慈禧寝宫内的窗斜敞着,又里头传着一片哭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有些好奇地过去看了看,一眼望见里头那道安置在床边的镜子,里头清清楚楚折射出慈禧那张脸,脸上的神情叫朱珠几乎如被冰水浇灌般冻了冻。   所幸慈禧只顾着面前的慈安,并未留意到朱珠的窥望。当即她立即转身匆匆逃离,此后,那双眼便如梦魇般在她眼前晃动着,好一阵都无法从朱珠的脑中挥散开去。   之后总算挨到天亮,慈禧在碧落赶到后服了他亲手调制的药,又经他在额上一番按摩,终于静静睡去。于是众人也因此得以从储秀宫中各自离去。   多是回住处歇息去了,但朱珠许是在宫里打了阵盹,又总被慈禧那双眼神给困扰着,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困倦,便在吃过点心后一个人沿着钦安殿外的花园慢慢走着,一边看着沿途的风景。如此一番闲晃,倒也让情绪又慢慢地好了起来,晌午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照在脸上一阵阵发暖,煞是惬意,又寻着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一路往东,正见到前面一片院子里月季开得极为茂盛,边上刚巧没人看管着,便巴巴地跑了过去,想摘几朵特别大的摆在自己房里,顺便也往慈禧那屋献上一些去,但刚进月洞门,没想却忽见一道人影在花架边孤零零坐着。   当即吃了一惊,想怎么突然间冒个人影出来,别是青天白日的又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转身想要赶紧离开,便听那人道:“你是斯祁大人的女儿朱珠么?”   话音清脆如黄莺,引得朱珠重新回过了头,这回看清了,原是个如黄莺般娇俏的女人。一身月白色袄子,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缀着羊脂玉的坠子,却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当下迟疑了阵,回过神施了个礼道:“确是斯祁朱珠。不知……”   “宝音,阿鲁特宝音。”   朱珠啊了声慌忙跪倒:“原来是皇后娘娘,朱珠有眼不识,望娘娘恕罪。”   “起来吧。”一边示意朱珠起身,阿鲁特氏一边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对朱珠的脸仔细瞧着,随后笑道:“早就听说宫里来了个整日戴着面具的姑娘,今日一见,确是有趣。你怎的会一直戴着它,总不能一辈子不脱?”   见皇后说话极平易近人,朱珠略松弛了些,站起身将脸上面具扶了扶正,道:“倒也不用一辈子不脱,当年算命先生说,只需成了亲,由夫婿亲手摘除了,此后便不用再戴着了。但在此前,一旦被旁人摘下,便会有祸事。”   “怎样的祸事?”   朱珠把头微微一垂,没有做声。   见状阿鲁特氏没再追问,只又笑了笑,道:“婚后由夫君亲手摘除,听着倒仿佛是书里头写的那些故事段子一般,有意思。”   “娘娘很爱看书么?”   “闲时无事,便也只能靠着看书打发时间了。”   “娘娘也在看石头记么?”一眼瞥见她搁在椅上的书名,朱珠问。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轻笑起来。笑罢,阿鲁特氏摘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递给她道:“也是缘分,虽是头一回见面,便好似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般,这便赠了你。”   “谢娘娘赏赐。”朱珠忙再跪地叩谢,一边伸手接过,轻轻戴到自己腕上。见阿鲁特氏将书从旁又拿了起来,以为她是要专心看文,正想告退,岂料她站起身牵起了朱珠的手道:“已是晌午,不如在我宫里用了点心再走可好,我也有个伴儿可一同聊聊。”   如此邀请,朱珠倒真是难以拒绝,又想太后老佛爷此时必然要酣睡至午后,便点头应允了,跟随在这年轻皇后的身后,一路踏进了承乾宫的门。   宫内却是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儿,倒叫朱珠有些吃惊。   她从未想过一名年轻皇后的寝宫会是这样冷清的,虽布置着精致的家什,垂挂着江南进贡的绸缎帷幔,却自踏进门槛那刻便透出股森森的寒气,同之前阳光下的花苑几乎换了两个季节一般,不由令朱珠微微缩了下肩膀。见状,阿鲁特氏笑了笑道:“十分清冷,是么?”   朱珠不敢随便回答,便沉下了头。   “在我这边,尽管随意说说便是,我本也觉得清冷,所以整日在外头站着,好歹太阳总是常能见到的。”   “娘娘的书真多。”朱珠望着房内紫檀木架那一卷卷书转了话头道。   “都是皇上赏的。这些天他来不了,好歹有这些书陪着。”   边说边将朱珠带进了内室,让她在里间的凳子上坐了,又把守在门边的侍女全都遣退出去,亲手端了盘点心到朱珠身边,道:“听说你是来宫里伺候老佛爷的,是么?”   朱珠本已在桌边坐下,见状忙站起身,应:“回娘娘,朱珠便是来伺候老佛爷的。”   “你且坐。”她朝朱珠肩上按了按,朱珠不得不再坐下。“那可有见到过万岁爷?”   听她这么一问,便知她为何要将自己引入内室,又遣退了众人。于是掂量了下,点点头:“回娘娘,见过。”   “他近来可好?”   “皇上气色……安好。”   “安好便好……”她轻轻吸了口气,在朱珠身旁坐下:“前阵子听说他身体不适,一直担心着,偏老佛爷又不让我去他那儿瞧……”   “……娘娘连乾清宫也去不得么……”   朱珠问话令她眉头蹙了下,欲待沉默,却又按捺不住轻声道:“便是这附近,也都有一众太监跟着,哪容得我前往乾清宫。”   朱珠不由朝她深望了一眼。   想起昨日她特意前来问慈禧安,却被慈禧冷冷拒绝在门外,便知这婆媳二人相处并不融洽,却未知会到这等地步。原本光看见同治在体和殿里闹时,倒还真不觉得什么,此番听阿鲁特氏这一番说法,方知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糟糕得多,也难怪同治会公然忤逆慈禧,因这做法,几乎是将阿鲁特氏软禁了。   只是想她这样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究竟是怎的会把慈禧得罪到这个地步呢?   思忖间,见阿鲁氏在旁静静望着自己,目光闪闪烁烁,当即突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可能被拽入一滩不容搅合的浑水。忙想寻个借口离开此地,便听门外忽然有太监禀了声:“娘娘千岁,皇上圣驾到了!”   阿鲁特氏几乎是立时便从椅子上直站了起来。   甚至连身下的椅子被她撞倒也没察觉,嘴里低低一声惊呼,急转身便往外冲了出去:“皇上!”   朱珠也跟着站了起来,却也不知道是出去的好,还是留下的好。   因阿鲁特氏在那瞬间已将她完全给忘了,只风一般朝外间奔了出去,留下一袭厚重的帷幔在她身影消失处轻轻晃了两下。朱珠慢慢朝它走过去,一边将它小心掀开,一边寻思等见过了皇上以后,便立即同他们告退离开,因为此地逗留得越久,恐越是会招惹上麻烦。   岂料却在见到外头那一幕情形时骤地一惊。   随后立即心慌意乱地把帘子放下了,匆匆退到角落处,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头两人自是完全没留意到这点小小的动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数月不见。便如同水遇到了沙一般紧紧地缠绕了上去,又被尽数吸附,尤其是那年轻皇帝,一改平日病怏怏的倦容,如野兽般紧紧将那冲扑到身前的皇后揉进怀里,用力吻着她的唇,吮吸着,渴得好似几日几夜没有碰过一滴水。   “宝音……宝音……”随后一边轻轻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扯开她发髻,扯开她衣服,扬手哗的下将身旁桌上一应物件全部扫落至地,便一把将那颤抖个不停的皇后压在了上面,解开袍子猛地贯入她身体,随着她低哼而出的声音,再度吻住了她的唇,她的鼻梁,她身体每一寸颤抖起伏的线条……   直至日头渐渐偏西,方才渐渐听不见两人的声音。   朱珠活动了下已是僵硬如石头般的身体,走到帷幔边悄悄掀起一道缝,见两人已在外头的榻上相拥着睡去,忙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又如做贼般小心挪出了寝宫的大门,便在外头守候着的太监们古怪的神色下逃一般往着承乾宫外奔去。   一路跑得几乎连鞋底也要折断了,方才放缓了步子用力喘了两口气。   此时发髻早已乱得快不成样子,唯恐突兀被老佛爷召去,便寻了一处小池塘,在边上的石墩上做了,摘下发梳将凌乱的发丝理了理。一面又不禁想起之前那一幕,只觉得脸烫得要冲出血来,一颗心扑扑乱跳,好一阵都平静不下来。   便心慌意乱地朝池塘里丢了颗石子,见水荡漾着变得浑浊,方始静了静心,于是继续一心一意地梳理着头发,再将它们整整齐齐朝上绾好了,随后探头往池里照了眼。   正待望过边走,突然对着面前那池水肩膀蓦地一僵。   她见到已恢复了平静的水中有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她。   另一道是个眼里闪着碧光的男人。   他斜在她身后那棵老树身上看着她,见她慌张地回头朝他望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姑娘是遇上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朱珠抬头再朝他看了一眼。   见那双眼依旧如剔透的翠玉一般,虽晶莹闪烁,也是因着阳光的照射,并无异状。于是微微吐出一口气,:“被先生惊着了,碧先生怎会在这内宫深苑,是哪位妃子娘娘染疾了么?”   “倒也不是。蒙老佛爷恩赐,因而能在此间走动走动,顺带一路欣赏御花园内的景致,没想却会在此地遇见姑娘。”   “那先生请自观赏,朱珠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要起身,却见他目光一转,望着她脸上的面具道:“敢问姑娘是哪一年将这面具戴上的。”   “不记得了。先生为何问此?”   “只是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你那故人也须一直戴着面具的么?”   “倒也不是,却是个制作面具的人。”   “制作面具的人……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确实有意思。”说着,见朱珠转身欲走,便又道:“姑娘知不知这面具上藏着些东西。”   “藏着什么东西?”朱珠闻言下意识往自己脸上碰了碰。   “一时倒也看不出,但若姑娘能将它取下给在下一看,或许能看出些什么。”   “这却难了……”   “为何?”   朱珠没有回答,因见到载静正从园子另一头往这方向过来。   一边走,一边双眼朝树下的碧落径自望着,直至到了近前,视线方才转向朱珠,道:“还有心思在这里贪玩么,你阿玛来了,这会子正在老佛爷的宫里请她准你回去。”   “……准我回去?”朱珠下意识捏了捏掌心,一股不安自心头腾地升起:“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接我回去……”   “你哥哥快不行了。” 第258章 番外 画情十   半年前,朱珠的兄长斯祁复突兀染上了一种怪病。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给染上的,最初只是发烧,以为是着了风寒,便只当风寒治了,谁知不久之后身上就开始起了一块块疹子。疹子又红又痒,使劲挠后破烂出了溃疡,之后再次发烧,烧了几天几夜不退,万不得已请了西洋大夫来,打了针喂了西洋药,方才将那高烧强行压了下去。   之后数天,似乎都较为稳定,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被治愈了。谁料就在斯祁复下床到外头走动了一圈后的当晚,他身上原本消褪了不少的红疹竟突地又发作了起来,且比上次来势汹涌,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肿成了馒头,且又痒又痛,稍一用力抓挠便破溃出水,打针吃西药再不管用,几乎活活把他给折腾死。   于是忙去宫里请了太医院的王院使。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医士饶是见过再多的病症,在见到斯祁复后,却也被斯祁复的症状给吓得一跳,因为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便也无法从古书中寻得解决的方子,只能按着症状斟酌着配了些敷用和服用的药,又以无比珍稀的老山灵芝连着数天给他喂着,终于把他这条命又给吊了回来。   却终究也无法将他彻底治愈。总是反反复复地发作,好一阵坏一阵,以致不出两月便体无完肤,且长满了硬痂。原本多俊朗清秀的一个年轻公子,生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为此,斯祁鸿祥将驱鬼的道僧巫婆也偷偷请到府里做法过,以为是中了什么邪术,但同样无效。最后只能四处张贴告示,出重金寻觅浪迹在江湖各地的民间良医,抱着一线希望,看能否可以寻得真正治愈斯祁复的人。   但迄今,赏金已增至黄金一万两,连朱珠的终身大事也一并押了上去,却仍未等到这样一位高人的出现。   直至近日,更是突然间连最好的灵芝都已经无法再将他的命吊住了,因为他身体的状况在朱珠入宫的第二天,骤然变得糟糕至极,以致当朱珠匆匆赶提督府,奔至斯祁复的房内时,猛一见到他的样子,竟突地被吓哭了。   因为那张床上躺着的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个活鬼。   斯祁复已被病折磨得完全没了人的形状。   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全都脱落了,跟身上一样长满了红斑和硬痂。一张脸瘦得跟骷髅似的,身体却肿着,在被窝下高高隆起,好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他裹在被窝里不停蠕动着,喊热。   明明屋外吹着冷飕飕的风,他却一个劲地喊热,满头不停渗出的汗让人疑心他体内的水都快被这样流干了,一旁嬷嬷愁苦着脸时不时给他往嘴里送点水,但喝进立刻吐出,然后嘶声喊着:“烫!烫啊!烫!”   但那水半点儿热气都是没有的。   明明是凉水,为什么喊烫?无人知晓。因而只能束手无措地在旁看着他,看他在备受折磨的痛苦中奄奄一息地挣扎着,闹腾着,各自悄悄抹着眼泪。   朱珠万没想到自己才离家两天,她哥哥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即边哭边问床边的嬷嬷,“哥哥他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可怕……两天前不还能起床走动的么?!”   嬷嬷跪下哭道:“姑娘有所不知,昨夜少爷还好好的,今早天没亮突然间身上肿起一大片,痛痒得他直叫唤,奴婢们便跟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了止痒去肿的汤药,谁想他一喝完,没多久就喊热,之后汗出如浆,身上的痂子也一块块往下掉,不多会儿人就彻底虚脱了,好一阵连醒都醒不来,险些以为他已经……已经……”   说到这儿再无法说下去,嬷嬷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引得一旁侍女们也都大哭起来,以往总是被这大公子照应着的,谁都不愿眼睁睁地见他这么受苦,所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状,朱珠倒是止了哭,一边冷静地吩咐那些奴婢们先退下,只留自己贴身丫鬟小莲在一旁候着,随后将嬷嬷搀起,让她坐到一边安抚了几句,要她不要吵到了自己兄长的清静。   嬷嬷总算在她安抚中停了哭泣,却已令原本昏昏然的斯祁复睁开了眼,随即见到了一旁的朱珠,便立即从被窝中挣扎出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朝她伸了伸:“朱珠……朱珠……你回来了么……”   朱珠立即奔至他床前跪下身,由着他那只被伤口腐蚀得腥臭的手慢慢在她发上抚摸着,一寸一寸,随后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眶里滚了出来,他使劲朝朱珠看着,用他细若游丝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这一去我便再也看不到你了……朱珠……若你在宫里我就已经去了,可怎么办……”   “哥哥说什么胡话……”   “今后不要再走了……好歹……好歹让我在死前能一直看着你……”   “朱珠必然是不会走的,哥哥也断然不会死。阿玛说今儿就给哥哥再请位神医回来,总能治好的!”   “不成了……”他笑笑。嘴角一牵,便牵扯脖子上一块硬痂簌簌落下。紧跟着一片脓血从里头涌了出来,痛得他一阵颤抖。过了好一阵,才侧过头,望着朱珠再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能熬过三两天已是最多……只是想趁这时间再多看看你……你切莫再往远处跑了……好不好……朱珠,好不好……”   边说,眼泪边再次滚落下来。朱珠望着他径自哭泣着,却不敢吭声回答,因一道人影慢慢从她身后走了过来,绕过她身边,在床上轻轻坐了下来。   随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斯祁复,一双秋水般好看的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便无声无息顺着她白净的脸庞滑落了下来。   “嫂子……”见状朱珠抬头叫了她一声。   她没回。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床上的斯祁复,见他重又陷入昏迷,便轻轻道:“你且出去吧,由我看着他便是了。”   朱珠低头起身。   正要转身离开,听她嫂子又轻声说了句:“他被这病折腾的整日胡言乱语,你切莫放在心上。”   “……嫂子也是。”   “倘他走前念着的名字是我,这辈子总也算是没有白嫁给他。”   “嫂子,哥哥只是病糊涂了……”   “你且走吧。”   说罢,便朝斯祁复身旁的被褥上轻轻伏了下去,嘴唇用力咬着,咬到微微发白。   朱珠见状便默默退了出去。到门外不由得再次哭了出来,却不知究竟是哭自己哥哥的病,还是嫂子那番哀痛的神态,只觉得有万般的苦闷无法宣泄而出,一时,便又仿佛回到了过去某一阵她极不愿念起的时光来。   朱珠原确实不是斯祁家所亲生的女儿。   两岁时亲生爹娘便先后去世了,被母亲的兄长斯祁鸿祥接入府中,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抚养长大。   因而所读书里最中意《石头记》,因书中黛玉的身世跟自己何其相似,便是连姓都是一样的,在朱珠还未住入斯祁家时,她便是姓的林。   所幸她身子骨不像林黛玉那么弱,也不会同她那样计较这些那些,又没那么多堂表亲戚家孩子在周围攀比,因而黛玉所有的苦闷,朱珠倒是没有,整日快快乐乐地在新家里待着,斯祁复有的她不缺,斯祁复没的她倒会先有,因斯祁鸿祥总对这个妹妹所生的女娃子格外疼爱些。   直至后来家中出了档子事,被请来的算命先生一望,朱珠的命运才突生改变。   他说朱珠这孩子竟是天命孤星。所以出生不多久就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而一进斯祁府,不出三年又克死了老太爷和老太夫人。长此下去,恐怕被她克死的人会更多,这孩子的命实在是太硬。   闻言斯祁夫妇自是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想将朱珠转送去乡下。   却被算命的阻止道,这孩子奇就奇在,虽然命硬,但洪福无量,乃日后大富大贵之人,十三年内必出一人能压得住她这硬命,只需在这些年里用顶面具将她脸遮了,直至到她成亲那天,由那大富大贵之人亲手将之摘除,那么此后阖府不仅风调雨顺,更能因此带来更多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于是朱珠得以继续在斯祁府中留了下来,也继续当着她的斯祁小姐。只是无论抗拒还哭闹,那副面具是必须带着的,最初她也极力抗争,极力地质问斯祁夫妇,为什么要这样。斯祁鸿翔答不上来,反是他夫人,后来哭着对朱珠说了一番话,令朱珠心甘情愿从此将那面具当作了自己的第二张脸。   她说:朱珠,我的儿,你若不戴,我们全家便要死在你手中的了。你便是天命孤星啊。   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以隐瞒。   一个五岁的孩子纵然还不懂事,这总是听得懂的。便只能默默地整日戴着了,无论周围人疑惑也罢,笑她也罢,她也只是笑笑。   只是每次面对那大她十岁的哥哥斯祁复,总是心生黯然。年幼时不知道这是为何,等稍稍大了点,明白了些,便知原是对这并非亲生的哥哥有了情愫。却怎敢被旁人知晓,只能小心在心底藏着,却未料想,这哥哥竟也是对她暗自怀着感情。   那感情打小就已有着。随着一天天见她长大,一日日在身旁伴着,便更是深厚,即便从她五岁时起就见不到她长相,感情却从未消减过半分,直至二十岁时见额娘开始给自己张罗婚娶事宜,终忍不住同自己额娘袒露了心事,言明非朱珠不娶,要等她长大,便正式娶了她。   他额娘自是决然不允许的,因为她自知,自己的儿子绝非是算命先生所说的那名能压得住朱珠的命里夫婿。算命先生说,那夫婿命自连天,而她儿子只是区区一介官员的血脉,无论品阶再高,又怎能连得上那天?   但以此为由,同斯祁复作了一番解释后,非但没能说服他,反只惹得他嗤之以鼻。   他怎样都无法相信那个算命先生所言,更为自己爹娘仅仅因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而让朱珠日复一日戴着面具而大发雷霆。   无奈,斯祁鸿翔只能搬出祖宗家法一遍又一遍地训责他,送他离京去读书,又遣他在京城外跟着他朝中的友人当差。如此,直到朱珠十五岁,斯祁复二十五岁,方才允许他回府,以为他应是将当年那段模糊的情愫给忘却了,并为他订下了同大理院正卿的女儿曾韶卿的婚事。   那之后,斯祁复也确实像是将过去那一段情愫给忘却了,朱珠则更是早已淡却,毕竟年纪比他小太多,对初时朦胧的情谊便忘得更为容易,两人便如一对真正的兄妹般共同相处,稍后不多久,斯祁复就在他爹娘的安排下,择黄道吉日,将曾韶卿娶进了门。   婚后夫妻俩倒也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总算令提督夫妇那一刻总悬挂着的心落了地。这样不知不觉中平静过去了三年,岂料一场噩运竟骤然降临到了全家的头上。   斯祁复不知怎的染上了一种怪病。   怎样都治不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重到人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仿佛被鬼缠身了似的。而他清醒时候,尚且同往日没有任何异样,一旦糊涂时,便总是唤着朱珠的名字,非要朱珠陪着她。见此情形,即便是傻子也看出端倪了,曾韶卿怎会看不出,只是默默忍着,背地里偷偷哭泣。   见状,朱珠自是心里也苦不堪言,但一边哥哥病到这种地步,怎能不顺着他的心意,另一边嫂子的模样又着实凄苦,要想宽慰,却又怎样去宽慰?刚好蒙慈禧宣召,便借着进宫伴驾的机会,想去别处避上一阵,好让哥哥嫂子独处。岂料突然间他的病症竟又恶化了,当真是一腔苦水渗到了骨子里,却无论怎样都排遣不出的了。   当下遣了小莲离去,自己一个人躲在屋后无人的长廊内失声痛哭着。   那样哭了好一阵,忽感到有双眼睛在默不作声望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抹了眼泪抬头看去,便见原来竟是早先还在紫禁城里的碧先生。   此时卸了朝服,一身简简单单的汉服打扮,提着只木箱站在廊外那条小径里,恍惚间好像是从前朝画像里走下来的神仙人似的。朱珠忙再将眼泪抹了抹干净,起身揖了个福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碧先生,这会儿到此,是来寻我阿玛的么?”   “便是应你阿玛邀请而来,为了你兄长治病一事。”   “先生是专程来替我兄长治疗的么?”   “是。之前在你阿玛书房听他详说了你兄长的病症,这会儿他有事脱不开身,故而我先行一步,到斯祁公子房里想预先探个究竟。但见姑娘此时在此……不知公子现下状况究竟如何了?”   朱珠正要回答,猛听见屋内有人啊的声尖叫,不由惊得哆嗦了下。随即一阵哭声骤然从里头传出,见状她慌忙转身往屋内冲去,一边对身后的碧落急道:“先生请快随我来!先生请快快随我来!!” 第259章 番外 画情十一   进屋就看到嬷嬷跪在床边张开着两手嚎啕大哭。   曾韶卿则在一旁呆呆站着,脸色煞白,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失魂落魄望着床上直挺挺坐着的斯祁复。也不知他是哪来的力气这样坐着,被子被踢翻在地,露出他整个身体,巨大肿胀的上身让他那张脸显得格外瘦小,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死紧,看胸口处没有一丝起伏,竟好像是断了气一般。   朱珠吓得立刻朝他直扑过去:“哥哥!你怎么了!哥!”到他近前又不敢轻易去碰他,只立即回头尖叫“快来人去叫阿玛!快啊!”   无人应她。   因在场所有人都被眼前斯祁复的样子给惊呆了。   就见他两眼和鼻耳中好像下雨似的开始滴起水,最初水是清透泛黄的,之后不消片刻就开始变得浑浊,紧跟着一团团粉色浆状物随之滚滚而出,空气中立刻充斥着一股剧烈的无法形容的恶臭,让一旁小丫鬟哇的声呕吐了出来。   “哥……”朱珠见状慌忙抽了帕子出来往斯祁复脸上掩,但手还没碰到,却被身后的碧落一把扣住:“等等。”   他本一直不动声色在旁观望着,这会儿突兀伸手抓住朱珠往他边上带了带,朱珠不由自主便随着他手中力道被牵入了他身后。   及至站稳脚步,就见他身子一斜,一下将原本朝着朱珠身上扑倒的斯祁复顶在了他肩膀上。从斯祁复眼中滴下来的水顺势将他肩头打湿一大片,而水迹所过之处嘶嘶声响,就见那棉纱纺的衣料一下子无火却燃烧了起来,眼看轰的下火焰就要直窜而起,在众人的一声惊呼中,却见碧落抬手往肩上轻轻一掸,那原本高昂的火舌倏的下就熄得烟消云散。   可把周围人看得再次发了呆。   眼睛直愣愣盯着床前那两个人,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房里因此而鸦雀无声,就在这时斯祁鸿祥在随从搀扶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见此情形以为儿子已经去了,当即啊的声大叫脸色一阵发青,径直朝地上瘫了下去。   见状朱珠赶紧冲上前去搀扶,岂料却被他扬手一巴掌甩开。似乎所有绝望和哀痛一下子在他体内醒转过来,他以从未有过的暴戾指着朱珠,大声喝道:“走开!若不是引你这天煞孤星进门,克到了复儿,复儿怎会出这样的事!!”   朱珠整个人一下子便僵硬了。   从前,无论多少知情人明地里暗地里说起她这一命格,她都能坦然处之,淡然笑之。却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个一向疼她爱她,被她已完全视作了自己亲生父亲的男人,竟会指着自己的鼻子亲口厉声说出那四个字。   天煞孤星……   他在说出这四字时眼中的憎恶更是显而易见,如刀子般一下下戳进朱珠眼里,叫她看得发慌。慌得喉咙发紧全身一阵阵发抖,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惶惶然在原地呆站着,直到身后传来淡淡一道话音,将笼罩在这屋内如坟墓般的死寂轻轻打破:“斯祁大人,令公子所困病因虽属罕见,却同所谓命格之类毫无干系。若要非说出个异端来,那便是他身上症状并非单纯因疾病而起,所以光靠着治疗疾病的方式,自然是对此束手无策的。所幸还算看得及时,没在病入膏肓之际才寻得在下,否则一旦过了时辰,便是大罗神仙在此,只怕对公子也是回天乏术了。”   话音落,斯祁鸿翔的眼睛不由蓦地一亮。   当即打起精神再往自己儿子身上看,就见他靠在碧落肩上的身子果真在以一种几乎细不可辨的动作微微起伏着,所谓一息尚存……便立即在随从搀扶下站起身,急急走到碧落身旁,追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复儿这病竟还有救??”   碧落没有回答。   径自伸出左手摸到斯祁复的脖颈后,沿着颈骨一阵揉捏,到接近腰椎处,突然猛一使力。   就听斯祁复喉咙里咔的声响,他一下子将那原本紧闭着的嘴张了开来,随即从嘴里喷出一团红黄掺杂的东西,臭不可闻,却又仿佛隐隐透着一股植物被烧灼后的焦香。那样伏在碧落肩头上哇哇吐了很久,直至吐出物体变稀变清,方始一口气往嘴里吸进去,随后身子朝后一仰,以着一种长久未见的轻松神情往床上躺倒了下去。   “公子是中了蛊毒,”见状碧落站起身,边将身上被污衣物卸下,边转身对一旁的斯祁鸿翔道,“因而累及数种病症在他体内淤积扩散,缠绵不绝,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各种药物和他自身情绪的恶变下,渐渐滋生出异端。”   “蛊毒……莫非是传说已久的那类苗疆蛊毒么??”   碧落沉吟了下,摇头:“倒也不像,苗疆蛊毒多以虫蛇等活物为引,而此种蛊毒……”他低头朝地上那堆红红黄黄的浆液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此种蛊毒,却似乎是以某种植物为引,当真罕见。”   “这么说……复儿的病,是人为所置……”   “空口无凭,碧落也无法确证些什么,大人今后凡事注意着些便是了。而公子的身体此后也仍要多加小心,我今只是打通了他腰间几处大穴,在毒未走入前以猛烈的法子吊回了他一线性命,又逼出他体内最浅显的蛊毒,让他能暂缓上一口气。但若要继续往下诊治,还得等他慢慢将这一副残破身子调养回来,有了足够的体力,才好放手用药。”   “先生当真如活神仙一般……”闻言斯祁鸿翔由衷叹了声。   碧落笑笑:“大人折煞我了。不过在江湖上走动时间久了,侥幸见识过这类蛊毒,所以知晓些偏方。要说活神仙,当还是太医院的王老才是。”说着拱了拱手:“眼下且让公子尽情歇息,待明日他苏醒,我自会再来为他调方,现碧落先行告辞了。”   说罢便朝屋外走去,斯祁鸿翔忙道:“先生留步,今日天色已晚,先生一身衣着又已被弄污,如不嫌弃,不如留在府里住上一宿,将衣服交予下人们清洗干净了,明日再走。否则,只怕老夫的待客之道要被旁人都耻笑了去。   “如此,碧落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两人相伴离去,屋内也瞬间空了空,因丫鬟婆子都急急出门去备水冲洗了,原本人头挤挤的房间一下几乎空无一人,唯留一室浓重的异臭仍在房内缭绕不去,朱珠朝床畔望了一眼,想回到兄长身旁再去看看他状况,见嫂子曾韶卿已在他身旁坐下了,知是不应再去打扰,便轻轻跟她道了个别,转身默然往外走去。   一路上,夜色已经低垂,各处管事的将灯笼点了高高挑起,亮在花苑树丛间闪闪烁烁。   她沿着小径边走边望,原是想趁此散散心,却随即想起之前斯祁鸿翔看着她的那种神情,以及说出的话,不由再次心酸起来,因而本已走着走着将要到达额娘的住处,却眉头皱了皱,转身径自往自己那屋慢慢走去。直至望见屋里隐隐绰绰亮着的一盏孤灯,不由又暗想,所谓自己的住处,也无非是寄人篱下,终不是自己的爷娘,也不是自己的家,突然间一下子明白了书中黛玉的心酸,眼眶不禁一热,呆呆站在离自己屋子数步远的林子里无声抽泣了起来。   没想到小莲在屋里久等朱珠,一直没见她回来,所以搬着张凳子在门外坐着。   此时听见林子里细碎的哭声,立即朝那方向望去,一眼见到朱珠的样子,忙起身急急朝她跑了过去:“小姐,一会儿不见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莫非少爷……”   朱珠立刻摇头:“哥哥没事,太医院的碧落先生来了,刚给哥哥治疗了阵,看似好了很多,想是应有办法可以医治好哥哥的了。”   “真的么?碧落先生……便是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年轻郎中么?”   朱珠被她这话说得不由噗嗤一笑,随后用力揉了把自己的眼睛,吸了口气道:“是啊,是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郎中。阿玛还将他今夜留在了府中。”   “真的??小姐,他住哪屋呢?我们去瞅瞅?”   “瞧你这色样,口水都快落到领子上了。”   听她一说小莲立即低头往领子上望,随即听见朱珠的低笑声,方知是被主子调侃了去,忙嘟了嘟嘴,道:“好容易见到个这样标致的人,自然是色的。我俩若现在不色,等会子被其他那些丫鬟婆子探听到住处一同色了去,到时偷偷在人家窗外,什么春色都瞧见了,独独我俩什么也见不着,多闷得慌。”   “那你尽管去瞧好了。”   “小姐就一点也不想去瞧?”   “我是不想。”   “也是。自得了静王爷回来的消息,又在宫里见了静王爷的面,小姐便整日古古怪怪的了,连那样好看的男人都不愿去瞧,看来静王爷不单是小姐心里头一个吓人的妖,简直是占了心的魔了。”   “你胡说些什么!”   见主子的神色沉了下来,知是玩笑开得过火,小莲慌忙垂下头,乖乖立到一边:“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   “你知错。知不知道在太后老佛爷面前,若只说错一句话,便是要人头落地的。”   小莲脸色一僵,吐了吐舌头:“小姐莫要吓我,小莲胆儿小,吓不起的……”   说罢,想起了什么,便又道:“对了,小姐,之前怡亲王府中遣人送来些物件,说是小姐遗落在宫中忘记带回的,小姐要进屋看一下么?”   “忘记带回?”朱珠不由皱了皱眉。她不记得有什么东西遗落在宫中,但既然回来时行动匆忙,或许遗落下一两件物什。只不知为什么还要特意遣人送到这里,转而想想也无旁事,便跟着小莲一路往屋里走了进去。   屋里圆桌上摆着的东西出乎朱珠意料的多。   以至朱珠在一眼望见时不由怔了怔,回头问身旁的小莲:“这都是我遗落在宫里的物件么?”   小莲点点头。一边坐到桌边托腮望着面前那只锦盒内一团色彩斑斓的绸缎料子,意味深长道:“我倒不知小姐去宫里时,还把这样一匹新布料子也辛苦搬了去,是打算在宫里闲着无事,给自己做几身衣裳么?”   “你又多嘴。”   小莲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捻起边上的贡橘:“倒是这橘子,小姐真真不该以往了,小莲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那么甜的橘子呢。”   “你偷吃了?”   “等小姐久了,馋得慌……”   “这样又馋又贫嘴,回头我跟额娘说了,遣你去厨房帮事去。”   “小姐饶命……”   “让你帮厨,又不是活剐了你。”   “要小莲帮厨,不久等于是活剐了小莲么……”   朱珠笑了笑,正要继续逗她,忽见满桌锦盒下隐露出一只木头制的方盒来。巴掌大小那么一块,拿到手里扑鼻一阵淡淡香水的味道,还有载静画室中那股有些奇特的气味,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心跳微微有些快,她将盒子抱进怀中往卧房内走去,听见小莲追着跟来,忙道:“你先吃着那些橘子和点心,待我一人在房里收拾些东西,稍后再出来。”   小莲便乐呵呵离去了,直至望见她又乖乖坐在桌前剥起了橘子,方始继续往卧房内走去,进房内立即将门关严实了,随后到灯前坐下,将那木盒小心掀开,往里一望,呼吸不由滞了滞。   盒内原是一幅画。   画上一个少女的半身像,蜜色长衣,蜜色团花袄子,一头如云的黑发没有同寻常那样梳理起来,而是松松散散垂在脑后,稍稍挽了个髻,用一支冰片般薄亮的簪子斜扣着。   朱珠不记得她几时这样梳过发。   但这身衣服和这张脸她是知道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从来只见过她戴着面具样子的载静,竟能画出几乎同她这张脸一般无二的容貌来,甚至连微微笑着的神态都仿佛是亲眼见过的一般。   不由自主将掌心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随后目不转睛望着那画,望了好一阵,便立即用最快的速度将它包严了放回盒子里,关紧,再将它贴着自己胸口用力抱紧。   她想起那画里自己身后的宅子,是她未曾来到斯祁府前所居住的,她真正的家。   她亦想起八岁那年,因载静带她重新来到这栋屋子前,指着这屋子,对她冷冷所说的一句话,而令她怨怒和恐惧了他整整十年。   他说,你算是哪门子的提督府千金,不过是个被人捡来的遗弃子。   他还说,若你再敢顶嘴,便如这栋屋子一般将你给收了,给本贝勒做偏房做上一辈子。   一时心乱如麻,朱珠坐在灯下用力揉着手中这只盒子。   一下又一下。   直到手指揉得隐隐发痛,忽听见窗外一阵低缓的琴音随着风飘了进来。   是她在宫里听碧落弹起过的那曲《凤求凰》。   原只觉得好听,此时听见,却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眼泪一下子从眼中滚落了出来。   于是迅速起身将窗关上,想将那缠绕人心的曲声隔绝在外,却哪里有什么用处。   它依旧抑抑扬扬地穿透窗门朝房内径自飘入,绕着她的身,她的耳,如一只细软的手,轻轻转动着,撩拨着……   直至朱珠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股莫名怒气急奔到窗前将它用力一把推开。   再循声朝琴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琴声却戛然而止,而弹琴人则从远处那张石桌上站起身,遥遥望着她。   目光如水,发在月色下也如水。   轻轻在他身后随风微微飘荡着,如他所奏的琴音,柔软到近乎缠绵。 第260章 番外 画情十二   把香片捻碎了撒入炉中,再将盘中一只青色汝窑瓷杯扣正过来,用一方丝帕沿着杯口轻轻擦拭,直至滴水全无,他将它摆在盘中心,又拨了拨正,正对着当头的月亮,让它看来周身仿佛镀了层光,像块玉似的光洁。如此,便捻起数片茶叶往里撒了,随后抬头,朝着林子内那条细弯的小径笑了笑:“姑娘久站在那处,可是想找碧落说说话么?”   朱珠从树后低头走了出来:“原是想跟先生道个谢,谢先生救了我家兄长。但见先生专注在品茶,所以不想打搅。”   说着想转身离开,但见碧落用手将身旁凳子上的落叶拂了,朝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便默默走过去坐下。   “在客房寻见一把琴,见这里格外清净,所以忍不住搬至此间趁兴奏了一曲。是不是吵到姑娘了?”   “没有,先生弹奏得好听。”   “姑娘原是兵部尚书林少丘的女儿么?”   淡淡一句话,便突兀转了话头。朱珠不由怔了怔,随后讷讷道:“很早父母就去了,所以至今都已记不清父亲的名字和官职……”   “那姑娘是否还记得你父母去世前的情形?”边说边提了一旁的水壶,将烧得沸滚的开水注入盘中央那只瓷杯内。   “那时年岁太小,一点都不记得了。”   “咸丰八年,林大人因反对跟洋人签订《天津条约》,在朝廷直言进谏而被赐死。你娘得了消息后,因过于悲痛,便丢下年仅两岁的你悬梁自尽。”   “是么……”   对于自己亲生爷娘的死,虽然朱珠或多或少曾从斯祁夫妇口中听得一些,但如碧落这样直截了当明说了全部的,却从未有过。因而朱珠不由自主用力捏了捏掌心中的帕子,随后问:“……先生为什么要同我说起这些……”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所谓天命,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凡事总有定数,无论他人怎样想,怎样看,切莫自己去因区区一个命格,便将一切尽数朝自个儿身上揽。”   说罢,将盘中杯子端起,轻轻放到朱珠面前。   杯中扑鼻一股茶香,循着冉冉热气升腾在朱珠面前,朱珠径自望着杯中晃动着的茶水,咬了咬下唇道:“先生倒是对林家和斯祁家的过往知之甚多,不知先生却都是从哪里知晓来的。”   “当年英法联军攻陷大沽时,我凑巧有事逗留在京城,所以对林大人的家事有所耳闻。”   “是么。”朱珠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见他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十六年前至多也就是个书孰中念书的少年,所谓有事逗留在京城,倒也不知会是什么样一种事。只是碍于生疏和礼节,尽管他如此直率,短短数语便道尽她的家事,她却也不便询问,只能低头继续朝着面前的杯子呆望着,过了片刻,转了话头问道:“先生,不知这是什么茶?”   “它叫雨露秋霜。”   “雨露秋霜……似乎从未听过有何种茶叶叫的这个名字。”   闻言他笑了笑,伸手从边上玉盅内拈出一小撮茶叶来,放在灯下道:“原只是铁观音。因生长地方和生成的环境有些特别,故而取名雨露秋霜。”   “莫非是在那霜打雨淋之地长成的么?”   “倒也不是。”   “那是……”   “它生在人承雨露中,长在心似秋霜处。”   “朱珠听不太明白……”   他再度笑了笑。   笑容再次令朱珠微微有些失神,如同在宫里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恍惚好像是曾在哪里见到过,却怎样也无法想起来。便下意识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见碧落那双绿幽幽如翡翠般的眼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不由脸红了红:“先生总这样无礼瞧着别人么?”   他没有回答,只淡淡问了句:“好喝么?”   朱珠点头。   他收回视线,低头将手指一掸,那些茶叶便如细雨般从他指尖纷扬而坠:“因而人都说,只需喝上一口,你便再也无法将它忘记了。”   话音落,朱珠手里的杯子突然落在地上啪的声跌得粉碎。   也不知是手滑,还是心里头突然间裂出一道奇怪的痛。   她来不及分清这一点。   只立即尴尬俯下身去匆匆将杯子碎片拾起,全然忘了那些断口的锋利,因而被那刀刃般的断口在手指上狠狠划了一下时,仍是浑然不觉的,只有些慌乱地道:“浪费了先生的好茶了……无法忘记么?这么香醇的茶,的确是无法忘记的……”   说着再次俯下身去拾余下的那些,却被一旁碧落忽地将她手腕一把握住,又抓着碎片锋利的边缘将它从她手中轻轻抽开,丢至一旁道:“姑娘小心了。”   话音淡淡的,但有那么一瞬,朱珠觉得自己手腕被他握得有些紧。   紧得让她有些生疼,甚至有种被迫朝他面前倒去的力度。但随即见他眼中微光一闪,那手便慢慢松开了,随后从一旁取过丝巾按在了她被划伤的手指上,一边看着伤口内的血透过丝巾慢慢渗透至表面,再被丝巾慢慢吸了去,一边道:“若伤至深处,却叫碧落如何向斯祁大人交代。”   “阿玛便是只要兄长平安自然就高兴了。”朱珠眼眶不由一红。   “总归也是你阿玛。”   “先生有没有见到他今日指着我,说我天煞孤星时的样子……”   碧落不语,只低头仔细将丝巾在她指上一层层缠上,朱珠一旁默默望了他片刻,便又道:“十年前,静王爷领我到我自家的府宅处,指着那片已成为王府偏宅的屋子对我道:你算哪门子的提督府千金,不过是个被人捡来的遗弃子。那时我自是不屑的,因阿玛平日管教虽严,但总算也慈爱,却未料今日我所见那眼神,竟仿若将我视作为丧门星。”   “而额娘只在说起静王爷时,才将我真正当做是自家女儿样,平日善则善之,敬而远之。”   “自家亲生母亲,则为追随她所爱之人,甘愿将只有两岁的女儿弃之不管……碧先生,你说切不要因区区一个命格,便将一切尽数朝自个儿身上揽,可是我所经种种,哪一桩不是同天生孤寡的命格有关……”说到这儿,话音突地一顿,朱珠呆看着自己那只被包扎妥当的手,随后抬头望向碧落道:“又失口说了这许多不该说的话,望先生见谅……”   他笑了笑。松开手靠向椅背,透过身旁冉冉的香雾望着她的眼:“你且说着,我且听着。”   “我却不想说了。”   说罢,站起身。   原想同碧落道别了再走,但一个转身便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觉得头脑里忽地有些晕眩,便撑着桌子摇摇晃晃从旁离开,又寻着来时那条小径匆匆往回走去。   但没走几步脚下却突地踉跄起来。   仿佛喝醉了酒似的,摇来晃去,几番跌撞。之后眼见着身子蓦地一软一头便朝地上栽了下去,所幸落地前一阵风声掠过,碧落已站至她身后,在她倒地前一把将她扶入腕内,又轻轻一卷,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随后顺势同她一动不动的身躯一同跪倒在地,就着月光低头望向她的脸,伸手触向她脸上的面具。   却又慢慢将手指收回。   只怔怔朝她那张脸望着,片刻贴近了过去,轻轻在她脸侧呼吸着,轻轻摩挲着她脸上的肌肤,仿佛在细细闻着她肌肤上的气味,又仿佛在用他皮肤感觉着她肌肤的温度……随后头一侧,他猛地朝她嘴唇上吻了过去。   一分分,一寸寸,吻得急促又疯狂,几乎如同骤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眼中由此闪烁出一片碧绿色光芒,鬼火似的。   “宝珠……宝珠……”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用力抱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念着这个名字。   但她听不见。   “宝珠……宝珠……”   他再唤,再次将唇压在了她嘴上,用力吸吮,用力辗转,仿佛要以此将自己融进她体内。   但她感觉不到。   “碧……碧先生?”   就此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迟疑着从前头传了过来。   同样迟疑着的是小莲的神情和她的话音。   她按捺着突突急跳的心呆呆望着面前那两个缠抱在一起的人,不知是该惊得大叫,还是就这样继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至那位碧先生将她小姐从地上抱着站起身,旁若无人般绕过她呆如木鸡的身子,径自抱着她小姐朝她俩的屋子处走去,她依旧在原地呆着。   那样站了许久之后,方才猛地醒转过来,立时跳着脚朝屋内直追过去:“小姐小姐!碧先生……小姐……”待冲进门,便见朱珠独自一人躺在客堂的软榻上,而那碧先生则早已不见踪影,如是她的幻觉一般。   而可怜她一颗心仍在扑扑乱跳着,六神无主。   随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对着朱珠昏睡得一动不动的身子呜呜大哭了起来。 第261章 番外 画情十三   转眼数日过去,斯祁复身上的红肿没再继续恶化,肿胀的身体也消褪了不少,原本扩散出的伤口开始收拢结痂,虽然过程极其痛痒难当,不过比之过去已然是天地之别。精神气一回来人就立即两样,本是整日如具活尸,说话都是困难的,现如今已能不需丫鬟婆子的伺候自己坐起身,有时跟旁人聊上会儿,说起那位碧落先生,连叹神医。   但斯祁复的身体才刚见起色,少奶奶曾韶卿偏又病倒了。   整日身困体乏,卧床不起,请郎中来把了脉,却找不出什么确切病因,只当是连日担心丈夫而郁坏了身子,原本全靠一股焦虑支撑着,如今一见丈夫身体稍有起色,便立刻倒下了,因而开了点补气强身的方子,权当调理用。   唯有朱珠,对这嫂子的病症起因心下似乎是有几分明白的,因为她知道曾韶卿这病并非尽是由于过度操劳而起,而是因着她哥哥斯祁复被碧先生救回来的第二天,斯祁复一睁开眼,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旁整夜守在自己床前的妻子,便急急问了朱珠在哪里。   ‘朱珠去哪儿了?’   ‘朱珠是否又被太后给召进宫了?’   ‘我怎么瞧不见朱珠了……’   那时朱珠刚巧过来问安,却只见到嫂子哭着从她兄长房里奔了出来。   一头撞在朱珠身上,只当是没有瞧见,任由朱珠追过去想叫住她,她仍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之后,便听额娘说起她病了。   但兴许是连郎中都没有查出什么病症,因而都觉得不碍事,所以只是捎带提了提,便又一心念叨着她兄长的身体了。这样连着数日过去,虽然曾韶卿病了好些天,也不见周围当回事说起,也不见丫鬟婆子们有什么特殊照应,送去她那处的饭菜也都跟寻常一样,但不知是菜不合口味还是吃不下去,总是浅浅拨了几口就又被送出来了。   朱珠见在眼里,不免有些担心。所以每天总会去她屋子处转转,想进去问个安,但却每次都被她贴身丫鬟给挡在了外头,推说是她家奶奶身子虚不想见人。如此再三,朱珠总锲而不舍,因为她心知,这心病还需心药医,无论怎样,若能同嫂子敞开了聊一聊,总是好的,免得有诸多误会埋在心底,纵使往后若无其事,总也有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而这天她又跟往常那样,跟兄长问了安后便径直去了曾韶卿屋外,带着一盒宫里头刚赏赐给阿玛的点心,同丫鬟小莲一起走到房门处拍了拍门。   但门里久久没人回应。   朱珠觉得有些奇怪。通常曾韶卿的贴身丫鬟兰儿总爱跟陪房嬷嬷在外屋做些针线活,自她病后兰儿更是足不出户的,所以断不会在这种时候丢下她一人在屋里,自己偷偷跑开。   当下在门上又用力拍了两掌,门随即应声而开,露出空荡荡一间客堂,不见嬷嬷的踪影,也不见兰儿的身影,只有两团做到一半的针线活凌乱摆在桌上,显然是之前有了什么事这两人同时都被叫走了。   但不知究竟会是什么紧要事得把这两人一齐从这屋里给叫走,若是嫂子忽然有些什么想要的,却竟连个应声儿的人都没有。这倒真是怪了。想着,朱珠立即走到里屋门前掀开帘子,朝里头轻轻道了声:“嫂子,朱珠问嫂子安,嫂子可醒着?”   门里没人应,只传来吱吱嘎嘎一声轻响。   朱珠循声抬头往里看了进去,一望之下登时惊得大叫了一声,原来曾韶卿竟然在屋中间那根梁上悬梁自尽了!一根三尺白绫掉着她瘦弱的身影悬在梁上吱吱嘎嘎打着转,所幸时间还不长,见她两条腿还在半空抽搐着,朱珠慌忙叫上小莲一起冲进屋,你抬胳膊我抬腿,七手八脚将她从梁上放了下来。   落地时人已没了动静,忙将绳子从她脖颈上松开,再解开衣领对着她胸口一阵揉搓,又连呼带喊了好一阵,总算听见喉咙里咯咯一声轻响,随后见她紧咬着的牙关一下张开,用力咳嗽两声,嘶的朝里吸了口气。   朱珠这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命好歹是捡回来了,但如果她晚来一步,后果当真不堪设想。当下低头呆呆朝她看着,这会儿曾韶卿也微微睁开了眼,一眼认出朱珠,全身蓦一阵发抖,随后立即伸手要将她推开,却无论怎样都使不出一点力道,于是闷然一声叹了口气,仿佛将心一横般将头转到一边,不再去看朱珠一眼。见状朱珠眼圈立即就发烫了,用力在她肩上推了把,怒道:“嫂子有怎样天大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整日憋在心里见人就躲,若是今日朱珠晚到一步,你莫不是要去阎王殿上才肯咒骂朱珠?!”   话音落,便见曾韶卿眼里的泪像滚珠儿似的落在了地上。一时泣不成声,朱珠默默将她扶起搀到了床边,让她坐下,随后跪在她脚边抬头望着她道:“嫂嫂是不是忘了,那天连嫂嫂都知道对朱珠说,哥哥病得糊涂,所以说的话切莫往心里去,为什么嫂嫂现在却反而自己因了哥哥的胡话而难受到要去寻死?”   曾韶卿低头怔怔朝她望了一阵,随后抹掉腮旁的眼泪,牵了牵嘴角冷笑道:“你能明白些什么。你尚未出阁,又给阖府上下宠着念着哄着,你又能知道些什么。”   “嫂子不跟朱珠说,朱珠又怎么能明白。只是哥哥同朱珠自小青梅竹马长大,他病中对妹子多惦念了些,嫂子切勿放在心上,总也都是自家亲人,否则今后岁岁月月,你叫朱珠怎么同兄长相处,又怎么同嫂子相处……”   “你俩自然是好相处的。”   “嫂嫂又在说气话了。”   “气话?”曾韶卿再度冷笑:“想我好歹也是大理院正卿的女儿,再是不堪,未出阁时前来说媒的也几乎踏平了府上的门槛。却偏偏相中了你家兄长,以为他一表人才,知书达理,过门后图个琴瑟相悦,夫妻相敬。谁知,这夫妻相敬倒是相敬了,相悦却从何谈起,这些年来再怎么装痴装傻,总也能看出他惟独在你面前时才是真正愉悦的,我只是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何他不索性娶了你,反正你也不是他斯祁鸿翔亲生的儿!”   “嫂子……”   “……你说我讲的气话,我却哪有那资格说什么气话,我说的气话可有人会听,有人会在意?即便我在他边上整日整夜地守着,他眼睛一睁开头一个想见的便是你,你说,既然这样何须娶我?他这么做到底到底是何苦来?!”   一番话,说得朱珠一阵发愣。   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好一阵,才按着曾韶卿的膝盖咬了咬唇,轻声道:“朱珠可发誓,这些年来只是将他视作亲生兄长看待,若嫂嫂仍是介怀,近则年前,远则年后,朱珠总归是要嫁人的,到时嫂嫂自可再也不用见到朱珠,也不会再为此烦心。嫂嫂便再想想,我兄长也只是病中一时糊涂,待到病好,总会明白过来谁才是他琴瑟相悦之人的,况且这些年来,除了他病发之时,他始终对嫂嫂……”   “你知道些什么!”朱珠话还没说完,突兀被曾韶卿起身厉声打断。   她似乎想从朱珠身旁走开,但身子晃了晃仍不得不坐回到床上,随后用力捏着床褥紧盯着朱珠那张疑惑不解的脸,神色由怒转悲,又由悲变得木然。过了半晌轻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朱珠……你若是知道了,便会知道什么叫做溺在苦水中抓不到一片浮木的痛。也会知道,即便你嫁了,你走了,你从此哪怕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门,也是无用的。这颗心,”说到这儿,眼睛一眨一串泪跌了出来,她朝自己胸前轻轻指了指:“这颗心不在了,任是怎样都无济于事的,你懂么?”   朱珠似懂又非懂,因而不敢随意回答。只觉得此时面对着这个平素安静温和的女人,仿佛面对着一道重得让人透不上气来的墙,伴着股扑面而来沉得化不开的悲哀,让她想些说什么,却怎的也无法说出口,身子亦无法动弹,因而只能呆呆在原地跪着,用力捏着自己满是汗水的掌心,直至曾韶卿一头朝床上躺了下去,随后转身背对着她轻轻说了声:“你且回去吧……”   她方才如逃一般从曾韶卿房里匆匆退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心事重重,因而小莲在边上也改了往日的鼓噪,一声不吭地跟随着她。   不过小莲自也是有她自己的烦心事。   她在烦着那晚无意中撞见自家小姐被人轻薄的事。   每日都在烦,几乎烦到害怕,因在这小小丫鬟的脑子里,无论怎样想也想不明白,那名面目俊美医术高明,且温文尔雅的御医碧落大人,竟然会在夜里想个无耻登徒子那样当着她面将她小姐轻薄了去。   可是看小姐醒来后的样子,似乎对此是完全不知情的。当被小莲小心地问起怎么夜里会同碧落先生在一起,她只是笑笑,然后轻描淡写道,听见琴声便去见了先生,同他说了会子话,便回来了。   然后又笑话小莲的记性,说她明明巴巴儿地找过来接她回去的,怎的就忘了。   于是,似乎那晚的事竟只有小莲同那碧落先生才知道。   这让小莲这些天来心里头整日沉甸甸的,比观了铅还沉,因自小到大,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烦恼的时候。因而当两人又朝前走了阵,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时,她立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一下挡在朱珠身前,挡住了前方走在她家老爷身后那个‘登徒子’朝此方向投来的视线。   “你这丫头这是在干什么!成何体统!”见状斯祁鸿祥立即停下脚步,皱眉朝她喝斥了声。   朱珠也有些奇。一边瞧着那丫头一脸沮丧低垂着头重新站到了自己身后,一边抬眼朝她阿玛方向望去,随即见到他身后的碧落,立时屈了屈膝行了个礼:“阿玛吉祥,先生吉祥。”   “起吧。”说罢又冷冷朝她身后扫了眼,道:“今后要好生管管你这丫鬟了,越大越不成体统!”   “女儿尊阿玛吩咐……”   “这会儿是去问你兄长安了?”   “回阿玛,先前去问了兄长安,之后又顺带去见了嫂嫂。”   “她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但还需卧床。”   “那这些天你便替她多陪陪复儿吧。”   说罢,见朱珠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便问:“怎了?”   朱珠朝左右望了眼,抬头见到碧落的目光径自朝她望着,不由立即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女儿知晓了。”   “那你先回房去吧,我同碧先生还有事要说。”   “是,女儿告辞。”   说罢,带着小莲一前一后离开,直至两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斯祁鸿祥遣退了身后随从,走到石桌前坐下,指着一旁的凳子朝碧落微微一笑:“先生请坐。”   碧落依言坐了下来:“大人有何赐教。”   “这些日子蒙先生相救,复儿一直都在好转中,不知是否这病能就此根治了?”   “我已用药克制了那蛊的力道,只需再过些日子将它们从公子体内一一拔出,再吃些药调理调理,便可根治。”   “先生果真是神医……”   “大人取笑了。”   “哪里。自复儿中了那蛊毒至今,看遍天下名医,都对此无计可施,却没想先生刚一到此就立时找出了病因,并能将之根治,也难怪如此年轻,便能得到当今圣上和老佛爷的如此青睐。”   碧落笑了笑,知他这番恭维之后必然还有话要讲,便沉默着由他继续往下道。   “现如今,还有一事想跟先生请教,不知先生可否为老夫解惑。”   “大人请说。”   “先生曾说,复儿体内所中的蛊,并非是一般的蛊,而是以植物为引,相当罕见。又听复儿房中奴婢所言,复儿当日口吐的秽物,落在先生的身上遇布便起了火,听来真是相当骇然。不知先生可否告知,那究竟是种怎样的蛊,竟的会如此凶险诡谲?”   “那蛊的名字倒也好记,同‘当归’只差了一个字,叫‘当归未’。原是西夏后宫中祭司所创,将普通当归用一种特殊法子与他们当地一种名为火珠草的植物混生了,再以人尸身上的油为饲,烧焦过的土为壤,历时一年培养而成。性子极为灼热烈燥,一经人的胃液消纳,便会生成剧烈之极的热毒在血内蔓延,直至将人彻底烧灼吞噬。好些年来,他们便以此方式毒杀敌军战俘,并藉由它所引起的诡异死法,祸乱敌军的军心。后因被蒙古所灭,听说制作此蛊的方式便流传至了蒙古,但迄今已有数百年未见过它的出现,故而,曾以为它早已经失传了。”   “是么……”   “未曾想,此番却会在提督府上亲眼见到,让碧落也是颇为震惊。而此种蛊,因形状同当归极其相似,故而使用时别人很难察觉,只当做是普通当归,煲汤炖鸡食之,却不慎就将此蛊毒服进了体内。”   “这么说,使用此蛊毒害我儿的,应是这府中之人了。”   见斯祁鸿祥目光灼灼望着自己,碧落再次淡淡一笑,道:“关于此,碧落倒也无法妄下定论,府中之人自是可疑性大些,外人倘若使用,也未尝不方便。”   “既然如此,我且先将今日先生所说这些告之刑部,之后由他们代为查办,一经查明是谁,必不轻赦!”   “大人明察便是。”说罢便欲起身要走,手背却被斯祁鸿祥轻轻按了按,便又坐了下来,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烟壶大小的锦盒,慢慢推至碧落面前。   “碧先生,此番能妙手救治我儿,老夫实在感激不尽,原说能救治我儿者立即献上黄金万两,但自知碧先生行走江湖,区区这些金银丝毫是不放在眼内的,又整日在太后老佛爷身旁伺候着,见多识广,眼界甚高,因而左思右想,便唯有区区这一样物件,衬得上先生的回春之手,望先生能笑纳。”   说罢,将盒盖小心揭开,露出里头鸽蛋大小一枚珍珠,圆润光滑,在阳光下透着莹莹光泽。   要说珍珠,本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奇就奇在这一枚珍珠通体漆黑,却又能在阳光下闪出孔雀翎般七彩华丽的色泽来,让人一见之下便舍不得将那视线移开了,因而目光微闪,碧落在朝它望了一眼后,朝斯祁鸿祥点头赞道:“好宝物。便是在老佛爷身边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成色,当得是珠中之王。既如此,碧落怎敢斗胆收取。   “先生尽管笑纳便是。”说着便要将它继续往碧落手边推去,忽见他伸手往锦盒上轻轻一点,抬头笑了笑道:“此等贵重之礼,碧落是万万收不得的,但斯祁大人若真有此心,碧落只跟大人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斯祁鸿祥微微一怔。   “便是当日在张贴悬赏榜单时,大人在榜上所承诺之事,是否是当真?”   “自然是当真。只是那区区一万两黄金,也未免太……”   “怎会只是区区一万两黄金,”碧落闻言再次笑了笑。一双眼在阳光下折着幽幽如翡翠般剔透的光,看得斯祁鸿祥不由一阵迟疑:“先生的意思是……”   “大人在榜上言明,若能医得令公子,除那一万两黄金,已婚者赠西柳胡同那处大宅院一套,未婚者,则将令千金朱珠小姐赐婚于他。可是如此?”   “什么?!”一听这话斯祁鸿祥两只眼睛蓦地瞪大了。   将朱珠赐婚?   他几时在榜上写出过这样的话来??   便是上房的丫鬟都没有动过赏赐的念头,又怎会将自己女儿赐婚出去??这岂非天大的笑话!   但若是没写,眼前这碧先生又怎会突然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一时脑中乱成一片,正想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喉咙中却仿佛被卡了枚鸡蛋,饶是使劲将嘴张着,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呆愣愣望着眼前那笑得一脸温润的碧眸男子,见他在说完那番话后便把锦盒径直推了回来,随后站起身把手轻轻一拱,道:“大人手中这如此贵重的珍珠之王,碧落自是不敢妄自收取的,但大人府上那另一颗珍珠,碧落则倾慕已久,望大人能言出必行。”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而斯祁鸿祥则仍呆坐在那儿,直至见他身影已远,口中除了啊啊两声,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262章 番外 画情十四   五月中旬一过,天渐渐热多凉少了起来,园子里那些在春寒料峭里挨过来的植物因此而抖掉了一身懒散,纷纷开得花团锦簇的,在阳光下绽出一派暖烘烘的喜庆。   但植物自是不懂人间的无常。   就在前些天还因斯祁复病体渐安而热闹欢愉的提督府,这些天突地浓云笼罩,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即便连日阳光灿烂,也烫不暖这一派繁华热闹下的阴霾和不安,因刑部的人受了斯祁鸿祥的托付,正在府中彻查投放蛊毒的真凶。   一时间人心惶惶,因为此案受到牵连的人数众多,东大院厨房内一干人等包括采办全都被提去衙门审问了,就连少爷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不能幸免,除了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嬷嬷和两个通房丫鬟,其余全都被排了序地等候盘查,有几个嫌疑较重的蒙古籍厨子则干脆已被用了私刑,因碧落先生说过,那蛊毒自西夏被灭后,是被流传进了蒙古的。   但无论审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调查,总也得不出个像样的突破。   即便有人在刑罚下屈打成招乱供一气,到头来连当归未的样子也形容不出来,这显然是冤枉的。因此一批批被提进衙门,又一批批被放回,为了不受到局限,刑部便又将调查的范围扩展至了整个提督府,一时府内上下人心惶惶,生怕一不小心自己便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到时候被拖进衙门一通折磨,不死恐怕也得脱成皮。   因而生生令这九门提督府变得好似阎王殿一样。朱珠看在眼里,虽心有不满,却又无法同兄长和阿玛明说,也无法横加干涉,只能看着在内宅做事的奴仆一个个如履薄冰的样儿,默默忍着,但求能早日找出真凶,好早早地结束这场闹剧。   这一天,又眼瞧着一个曾在东大院里帮过厨的粗使丫鬟被当着自己面拖出了府邸。   被带走前丫鬟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让朱珠看着心里堵得慌,于是带了小莲出了屋,一路晒着太阳,一路慢腾腾走到园子里赏花散心。途径暖春苑,一眼望见平素极少出屋的额娘此时正同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在亭子里坐着,看上去情绪似乎尚可,便过去道了声安,随后望了望周围一众奴婢,对她额娘安佳氏道:“女儿有些话想同额娘单独说说,额娘可方便么?”   安佳氏原也正寻机要找这女儿谈话,见她既然来了,便遣退了众人,随后示意朱珠坐下,问:“怎的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些话无法同阿玛兄长直说,所以想跟额娘讲讲。额娘也见着了,近日府内上下被刑部的人查得人心惶惶,虽然彻查清楚府里投毒的凶手是谁自是应该,但现如今,刑部的人似乎做事太过跋扈,无论近的远的,关系大的小的,全都一股脑带去衙门审问。想府里多是些年轻婢子和年老的婆子,怎经得起这一惊一吓,况且传到外人耳中,也恐会对阿玛的名声不利。”   闻言安佳氏朝她瞥了一眼,淡淡道:“你自是关心你阿玛的名声,却忘了你兄长身中那蛊毒时凄惨的状况了么?亏他还整日只一心惦念着你。”   “女儿哪会忘记……”   “况且一日不查出真凶,你我在这府上哪吃得了一日的安心饭,总担心着会不会再次被人投毒,整日彷徨着恐慌着,你说该不该严着点?想想你兄长中那蛊毒的样子,阿弥陀佛……真真要将我吓得连魂儿都出窍了,你还整日想着那些琐事……”   “但是……”正要为此再试图辩驳些什么,抬眼见到安佳氏脸上埋怨的神情,朱珠垂下头咬了咬嘴唇不再吭声。见状安佳氏缓和了神色朝她挨近坐了,伸手掠了掠她脸侧发梢对她道:“听说你在宫里见着静王爷了,你们相处得怎样。”   朱珠微一迟疑,轻声道:“一切还好。”   “我嘱你带去的人参你可送了?”   “送了,王爷说他额娘很是喜欢,因而从宫中挑了些物品作为回礼,让王爷给我阿玛送了来。”   “难怪前些日突然遣人送来那许多礼品,原来都是宫中的贡品,我说怎的从未在市面儿上见过,”说着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她目光再次望向朱珠:“你可知静王爷前阵子已搬回怡亲王府住了?”   “女儿不知……”   “已回来好些天了,所以这些天去往王府走动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那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说到这个名字,安佳氏不由蹙了蹙眉:“你说一个身居闺中的大家闺秀,怎的可以这么抛头露面,说是三天两头便往王爷府里跑,若在你额娘年轻时那会儿,岂非要被老祖宗用家法打断了两条腿。这可当真是去洋人那儿待久了,连起码的礼数都统统忘记的了……”   “额娘……”   “只可惜,原本若你兄长没被人毒害,倒是可以去他府上走动走动,现如今却连个可以过去问安的人都没有,亏得人家府里三番两次差人送东西过来,若知道我家状况的倒也罢了,不知的,还以为我们有意怠慢了人家静王爷。”   “额娘想多了……静王爷自是知晓的。”   “静王爷当然是知晓,所以额娘才格外疼爱他,总是如此礼数周到、为人作想的一位王爷,自小也算是同你一道青梅竹马长大。”说罢拍了拍手,望着朱珠低垂的眼帘道:“我的儿,若你往后再能入宫,见到了他必然要当面同他言谢的。”   谢他什么?朱珠心里暗想,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只低着头一味听安佳氏絮絮说着,直又说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但出了暖春苑,心里却更显烦闷,似乎满园春色都难以让人情绪得到消遣,便穿戴整齐叫了辆牛车,带着小莲一道悄悄出了提督府,一路往琉璃厂方向而去。   不过尽管路上人头攒动热热闹闹,朱珠望在眼里却总是心不在焉,一旁小莲看在眼里,倒也机灵,一语中的地道:“夫人刚才是又同小姐说起静王爷的事儿了吧?”   “你怎知道?”   “满北京城都知道了,王爷回了怡亲王府,府里上下可热闹了,都道他是老佛爷身边红人,一回京连家门都没进便被召去了老佛爷身边伴驾,此番难得回到府邸一趟,自是全都蜂拥了去巴结啦。只把夫人整日愁得跟什么似的,念叨着没人能去王府回礼,依小莲看呐,哪是为了回礼,分明是为了小姐的婚事操心……”   “你这小蹄子又在胡说些什么!”话音未落被朱珠怒声打断。   小莲知道自己的话必然会惹小姐害臊,因而倒也不怕,只吐了吐舌头,便又道:“本是如此,早些年夫人就在念叨静王爷几时才能从法兰西回来,若不是为了小姐的婚事,还能为啥。只是以我看呐……”说到这里,兴许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得意过了头,忙掩了掩嘴沉默下来。   见状倒是勾起了朱珠好奇心,追问道:“以你看什么?”   “小莲不说,小莲怕说了惹小姐生气。”   “你说便是了。”   “小莲想说,以小莲所看,小姐若真要嫁人,不如寻个老实本分的忠厚男子,即便官位不高,总会好好体恤爱惜小姐,而不像静王爷……”说到这里再度欲言又止。   朱珠再度追问:“静王爷怎么了?”   “小姐是完全不知么?他们都说,静王爷在法兰西便同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相好,自打他从法兰西回来没多久,那位格格也立即便回来了,此番王爷回府,她更是整日往王府跑……您说,自古有哪家千金小姐会像她这样做的?照此情形,分明该是有了婚约,所以不用再有诸多避讳,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了。”说罢,朝朱珠脸上匆匆一瞥,见她正托着腮望着窗外艺人的杂耍看得起劲,想来对自己所说那些因是并不在意,便大着胆子继续往下道:“所以小莲总在想,夫人何时才能看明白这一点,早早给小姐另择良婿,那才是上策。”   这句话引得朱珠噗嗤一笑:“你倒也懂上策下策。”   小莲吐了吐舌头:“小莲只是想,小姐可怜巴巴戴着这张面具足足十三年,总该寻个最好的夫婿亲手为小姐摘去了才是,千万不要找来些拈花惹草的,轻薄妄为的……”说到这里蓦地住了口,因为发觉自己一时逞着口舌之快,几乎说漏了嘴。   所幸朱珠完全未察觉到这些,更无法知道那短短一刹这小丫鬟脑里的诸多调调,只低头扶正了脸上的面具,红着脸啐了她一声:“要你多事。”   小莲便乖乖听话不再多嘴生事。   不多久,车已进了琉璃厂的地界,四下里全是铺子,人来人往,一瞬热闹的人声便喧嚣在了牛车的周围。见此小莲便更无心同朱珠耍嘴皮子,只探头朝外张望着,总是日日被闷在大宅院里,一旦放出门,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一路走一路指着周围店铺张贴悬挂出来的东西指指点点,朱珠的情绪也似乎因此而稍稍好转了起来,遂将斗篷往自己脸上遮了遮牢,正想要叫停车夫带着小莲下去转转,忽抬眼望见前面一条斜往左方的小路,两旁颇为熟悉的景致令她微微一怔。   随即拍了拍车窗,对车夫道:“福瑞叔,带我们往左边那条路走,我们去萃文院转转。”   萃文院原是尚书府,朱珠亲生父母过去所居住的地方。   自她父母双亡后这片宅子就被朝廷收了,之后赐给了载静的父亲怡亲王奕格,成了王府一处偏宅。   原是孩童时期便离开的故居,应早已没了印象,但十年前朱珠被载静带到此地后,从此却再也无法将它忘记过,几乎每一年都会来此探望一番,也不知道是在藉此缅怀自己根本已不记得模样的双亲,还是在静望那房子一年年老去的样子。   听说房子就跟人是一样的。人如房中的血液,因而有人气,房子便有活力,纵使多少年月过去,总还是鲜活的。而一旦脱离了人气,便如病入膏肓的人一般,眼看着一天天就会消褪下去,冰冷下去,直至完全如一件死物。   十年来萃文院里始终是无人居住的,所以说是件死物也毫不为过。所谓偏宅,当真是偏得无人想来,只有一个半瞎的老佣人整日在门房里守着。十年前朱珠便见他守在那个地方,十年后依旧如此,似乎跟那房子一样,是具古老而一成不变地固死在那地方的尸体,被时间一点一点刻满了皱褶,再一点点压驼了腰。   朱珠下了车后便远远望着那老佣佝偻的身影在门前扫着地。   以往总是看上几眼后就离开了,这次却走了过去,到那老佣边上静站了片刻,随后在小莲不解的目光中对他道:“老伯,这院里是否有人将要搬入了?”   院里今次难得的热闹,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在修缮着里头那些老旧的房屋。有几间已完全翻修一新,几乎快叫朱珠认不得了,因而不由自主走到老佣身边,迟疑了半晌问那老佣。   老佣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点头道:“我家主子年前便要成婚,说新福晋看中了这处宅子要过来住,故而命人前来重新整修,待到再过一阵,便连门上匾额也要替换成新的了。”   “新福晋……是怡亲王载静的福晋么?”   老佣闻言再次朝朱珠望了眼,瞪着她道:“你这娃儿好不懂规矩,亲王爷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么。”说罢,手里扫帚用力一撇,将一拨尘土不偏不倚扫到了朱珠的衣摆上。   见状小莲哪里肯依,刚一叉腰想出声去训斥那老佣,却被朱珠伸手制止了,随后好声好气再度问他:“不知怡亲王的新福晋是哪家的千金?”   “这都不知道,”老佣不屑地停下手里的活儿:“自然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正黄旗的小主儿,才能配得上我家王爷千岁。”   “呵……”朱珠听后笑笑,抬头朝院中望了一眼,再道:“既是王府大格格,怎的会看上这么一处老旧残破的地方。”   老佣一听不由再次抬起浑浊的双目朝她瞪了一眼,不耐地朝身后那片宅子指了指:“你这娃儿!怎的这样不知好歹。你可知这宅子过去谁住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兵部尚书林少丘林大人。他家祖上传下的这一片古宅,为明代右相府,大清朝开国之前便有的了,岂是现在周围那些府邸可比的。”   “既然如此,怎的过去从未见过有人住进来?”   “你懂什么,不是从未有人住进来,而是王爷不舍得给人住。”   “不舍得?为何?”   “这我却怎么知道!”说着不由又朝她瞪了一眼,用扫帚朝她撵了撵:“你总问这问那的做什么,去去去,别碍着我做事!”   朱珠不再吭声。   只朝边上让开了两步,抬头往头顶处那块陈旧的匾额再望了眼,便欲转身往牛车方向走去。这时却听身后突兀有人说了声:“周平你这老瞎子,当真是又瞎又傻了,便是连九门提督家的千金都敢得罪。”   声音清脆,是个少女的话音,但当朱珠循声回头望去时,却一时错觉以为自己见到了个男人。因她一身西洋男子服饰的装扮,一顶礼帽遮挡了满头秀发,直至见到朱珠的目光后嫣然一笑,将那顶礼帽摘了下来,方才令一头长发松然而落,软软垂搭在脑后,显出一副女儿家妩媚的模样来。   而一旁原本冷眼瞪着朱珠的老佣此时嘴里嗬嗬两声,紧走两步到朱珠身旁眯着眼朝朱珠脸上一阵打量,及至望见她脸上那张面具,当即身子一震丢下扫帚便跪倒在地上连连磕了两个响头:“老奴眼瞎,不认得少主……提督家的千金,望小姐原谅,望小姐……小……小姐……”边说,边突然间失声痛哭了起来,慌到朱珠赶紧伸手去扶住他:“你自然是不认得的。我不怪你,赶紧起来,赶紧起来……”说着不由朝身后望了眼,对那一身男装的女孩更为疑惑起来,寻思两人素昧平生,她怎的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又认识这位老佣,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头。于是脱口问道:“请问这位姑娘是……”   那女孩朝她笑笑。   还未开口,便听老佣周平巴巴地道:“这位便是布尔察查老王爷家的千金婉清格格……”   婉清格格同朱珠在宫里画像上所见的完全不似一个人。   那时朱珠以为她是个如同西洋娃娃一般娇羞甜美的深闺千金,此时才发觉,却原是英姿飒爽,如男人般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说话亦如同倒豆子般干脆,几句交代便果断将老佣跟那小莲一同阻在了外头,随后牵起朱珠的手,仿佛是相熟姐妹般将她引入了萃文院内。   “你看那栋楼,我跟载静说了,不如留着那铜顶倒显得古朴雅致,他却不喜,觉得碍眼,偏要拆了,也罢,总是他家的宅子,自有他去做主,我自是管他不得,你说是么朱珠?”   她牵着朱珠一路走一路道。   说着林家的宅院,熟稔得仿佛是在说着她家自己宅院的境况,又提及载静,却仿佛真的已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朱珠抬眼朝她望着,径自也只能朝她望着,因不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该对她的话投以怎样的表情。   她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总是很开心,尤其是每次见到朱珠因她的话而沉默,偏又努力做出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并表示出赞同的时候。   随后拍拍朱珠的手,指着最前方那栋楼道:“瞧,听说那栋原是林大人夫妇的主屋,若做今后居室,我看着喜欢得紧,你呢?”   “格格不在意原先那屋子里死过人么?”朱珠终于出声答了句。   婉清听后斜了她一眼,笑道:“死过人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宅子空了那么多年,只怕是鬼也要寂寞得离开,有何在意的?”   “若做新房,即便格格不在意,两边老人总是不悦的。”   “所以才要将它们翻新。载静说了,日后主屋只留其形,内里便全都不要了,再换上新的摆设,便就如新的一般了。”   “倒也是……但这房子少说也有数百年的随时,多少陈旧的东西在里头,一旦变更,只怕牵扯而出需要变更的东西越来越多,倒不如选套堂皇的新宅,住着便也舒畅。”   话说完,见婉清一双眼径自朝她瞧着,不由将头朝下垂了垂。   便听她问道:“朱珠,你总在劝说另买新屋,莫不是舍不得这套宅子给了我们?”   这句话出口不由令朱珠轻吸了口气。   也不知是这整句话,还是独独‘我们’这两字,一个不慎触到了她心间某个地方,令她下意识捏了捏手中帕子。过了片刻笑笑道:“不知格格何意,这本又不是朱珠的宅子,何来舍不舍得之说。只是早先曾听王爷说起过,这宅子是王府里的偏宅,如娶了新妇进来,不就随了偏房之意,格格对此仍是觉得不介意么?”   一番话说的婉清微微一怔,随后咯咯一声笑了起来,拍拍朱珠的手道:“早听载静说你表相柔弱,实则嘴不饶人,你这是在暗喻我将做了载静的偏房么?”   “格格必然是误会了,朱珠只是随口这样一个比方。”   “倒是比方得妙。不过,日后这儿便要改做怡亲王府了,所谓偏宅偏房,便也没什么说的意义。”   “王爷是要将这里作为正宅了么?”   “他是这样跟我说来着。”   “如此……老福晋会同意?”   “额娘只要王爷高兴,总是怎样都可以的。”   朱珠闻言咬了咬下唇。抬头悄悄朝她望了一眼,见她笑吟吟望着旁处,因而必然是没有发觉她这一句话出口后带给自己怎样的触动,于是低头轻吸了口气,随后笑笑道:“不知格格同王爷的大婚之日选在何时。”   “这倒还未确定,总得先将这宅子修整妥当了,然后慢慢挑个黄道吉日才是。”   “如此,想必格格还有诸多事宜要忙的,不如朱珠先就此告辞了,往后有缘再来叨扰吧……”   说着转身想走,被婉清一把扯住了袖子道:“急什么。今日既然相见,便是有缘,我能一眼将你认出,那更是有缘。如此有缘怎的说走就走了,还没同你好好聊聊,当日只听载静说起过你,却从未能见到,现下难得这样巧妙地遇见了,怎能不用过了膳才走。”   “用膳……格格,朱珠是自家中私下离开的,若在此用膳,家中必然四处寻找,还是让朱珠早些回去的好。”   “不成。”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当日林家夫妇那间住屋,婉清笑道:“你府上我自会差你那丫鬟回去禀报,今日载静不在,我便偏要你作陪了。”   “格格……此间是怡亲王府的偏宅,若阿玛额娘知晓我在此地,必然因误会而勃然大怒,怎可叫她回去相告……”   “便说是在我府上用膳就是了。”   “格格……”几次三番都无法推脱,不由让朱珠急红了脸,但一时却再也寻不到合适的借口离去,只能呆站在那间充斥着陈年灰尘和纸卷气味的客堂里,望着那说一不二的任性格格,心中不由暗想,便是一个载静如此任性妄为,已总令她走投无路,现下又多个即将成为他福晋的婉清格格,竟同他仿佛如出一辙,这可叫人怎生是好。   婉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咯咯一声笑,便又将她朝屋内推了推,随后自个儿却往屋外走去,见状朱珠忙问:“格格要去哪里?”   她伸手一指示意朱珠留在原地,一边转身出门,一边目光闪闪道:“有件好东西,原在法兰西同载静聊起时便想给你看,今日既然你自己到此,那刚好便让你见见,你且在这里等着,稍后我便拿来。”   “是什么……”朱珠不安地问。   婉清却不再回答,只在此朝她嫣然一笑,便将门给合上了。   待她脚步声渐远,朱珠急忙跑到门前。   起手想推门离开,但转念一想,实是有些不妥,只能耐着性子返回客堂中间,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尘小心坐下,随后四下打量,见周围情形竟是同她十年前来到此地时一模一样,就连窗边那被她泄愤时失手打翻的花瓶也依旧照着远样安静躺着,一时似乎有些好笑。   但嘴角刚微微一牵,遂想起不久后,这屋里的一切便要同她记忆一般烟消云散了,当下怎的也就无法笑出,只隐隐感到眼角一阵酸涩,便立即低头深吸了口气,以此将那悄然涌出的酸涩感慢慢吞咽了回去。   那样静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始终没见婉清回来,不由有些不安。   踌躇半晌便起身往门口走去,刚好这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以为是那任性的格格终于回来了,忙将门一把推开,道:“格格,天色不早,朱珠真的是要回去了……”   话音未落,却蓦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因那从台阶下缓缓上来的人哪是那恣意任性的婉清格格,却分明是她口口声声宣称今日并不在此宅中的怡亲王载静。   他望见她似乎微微一怔。   片刻,笑笑道:“你怎的会在这里。”   朱珠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怎的两腿突地一软,几乎令她跌坐到地上,所幸身旁有门框支撑着,她紧靠着它勉强朝载静行了个礼,道:“王爷吉祥……朱珠不知王爷今在此地,朱珠只是在等婉清格格……”   “婉清也在此处么?”   “是的。婉清格格领朱珠进了这里,说有东西要给朱珠看,但一走便已快半个时辰,至今都未回,也不知她究竟是到哪里去取那东西了……”   “如此,原来她要给你看的东西叫‘从未有过’么。”   “王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从未有过,便是此物从未有过。因我回来时便见她已坐自家府中的轿子自行离开,所以,我想她从未想过要真的给你看什么东西,朱珠。”   “那……她只是想让我一人待在这里么?”   “显然如此。”   闻言朱珠不由眉头一皱,怒道:“她怎的可以这样捉弄别人!”   “捉弄你便怎的,莫不是你还能去她府上问她的罪。”   轻描淡写一句话,令朱珠气得两手微微发抖,却倒反使得腿上重新有了力气,当即站直身体走下台阶,到他身旁再度施了个礼道:“既然如此,朱珠便告辞了。打扰王爷处,望王爷包涵。”   “天色已晚,不如用了膳再走。”   “不了,朱珠偷跑出门,若是被爷娘发现,少不得要一顿教训。”   “便说是在格格府中用的膳就是。”   此话一出,朱珠不由一阵冷笑,随后豁地抬头望着载静,脱口便道:“王爷当真同格格一派夫妻相,便是连说的话都是如出一辙的,倒真叫人好生惊讶。”   “你倒不像是惊讶的样子。”载静低头朝她笑笑:“反是几日不见,脾气似乎见长了许多,总是哪儿都不如宫里规矩大,因而一出宫门,便彻底忘了规矩是个什么样儿了,不是?”   淡淡一句话,如盆凉水般冻得朱珠朝后退了一步,随后垂下头,放轻了声道:“今日在外走得疲乏,朱珠忘形了,望王爷恕罪。”   说着,也不知载静究竟听没听进去,因他撇下她一人径自进了她身后那间屋。见状朱珠正想趁势离开,忽听他随口般道:“几天没见,怎的瘦成这样了。”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一直在担心哥哥的病,吃不太下东西。”   “先前去了你家府中,见你兄长气色已是好许多,你总该可以放宽心吃下些东西了。”   朱珠点点头。   见状他蹙了蹙眉头:“你还要在外头杵多久,嫌外头风不够大是么?”   “朱珠想回……”   “进来。”   也不知为什么,本是心心念念只想着要回家的,但偏他这短短两个字刚出口,朱珠就不由自主朝屋内又走了进去。直至跨进门槛方才后悔,便抓着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的会同格格一起到此宅中来的?”见状载静不动声色问她。   她垂着头道:“因刚好路过此地,刚好碰上格格……”   “为何周平却说是你在宅外看着,且同他问长问短了好一阵,便才遇上格格的。”   “王爷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再问朱珠。”   “你又忘记规矩了。”   “朱珠知错……”   “你且说说你在宅外看些什么。”   “看热闹……”   噗……三个字逗得载静一声嗤笑,随后慢慢朝她走近了过去,望着她道:“我这宅中有何热闹可看?”   “王爷准备大婚而在修正旧宅,自然是有得热闹可看。”   “原来你竟爱看别人修整房子。”   “因朱珠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朱珠抬头望了他一眼:“王爷果然是忘了。王爷当年承诺朱珠,若朱珠这些年听王爷的话,王爷说什么朱珠便听什么,待到朱珠长大成人,王爷便将这房子归还给朱珠。”   “你阿玛缺宅子么?”   “……不缺。”   “那你为何一心惦记着这套老宅?”   “我……”   “没个理由。我便不守当年的承诺,你又能如何?”   朱珠苦笑了下:“朱珠不能如何。”   “既然如此,何必多想。”   “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好好一栋数百年的老宅,便要因王爷一场大婚而烟消云散,当年种种过往记忆,统统都烙印在这宅子每一处细小的缝隙里,便是那气味也是可让人怀念的,却因王爷一个决定,便从此什么都没有了。”   “时光都得消失,何况这些死物。”   “对王爷来说是可有可无的死物,对朱珠来说却是当年爷娘留下的唯一一些东西。”   “你爷娘?”载静闻言轻轻一笑:“他们便是连你这个女儿都遗弃了,你还惦记着那些陈年的死物做甚?”   “那些墙板内还有当年王爷所作的画,难道王爷一并也不要了。”   “都是年少时胡乱涂抹的东西,要来做甚。”   “既然这样,不如在王爷将它们彻底销去前,赏了朱珠吧?”   “你想要?”   “是的。”   “都是些发了霉的东西,要画,明儿赏你些名家字画便可,别让人说了去,我堂堂怡亲王连幅画儿都赠不起。”   “那却是不同的。”   “怎的不同。”   朱珠垂头用力捏了把自己潮湿的手掌。   一瞬似乎有些发不出声,因在同他如此一番对话后仿佛费劲了力气般让她嗓子变得僵硬。便默不作声在原地静立了好一阵,方才再道:“总是朱珠当年缠着王爷给画的,王爷不稀罕,朱珠却一直藏着连取都不敢去。现下王爷既然不要了,朱珠便将它们带回去好了。”   “既然如此,你便取走吧。”   说着,转身回到屋中,掀开袍角在一旁桌子边坐了下来,望着朱珠似有些彷徨地在门前站了一阵,随后慢慢走到屋子边缘的墙壁处,有些吃力地将墙上一片镶着木刻的板慢慢掀开,探头朝里张望了阵,随后嘴里忽然发出阵似哭非哭的抽泣,便伸手朝里探了进去,抓出几片已然发黄变脆的硬纸来。   正要由此转过身,不料那硬纸遇见风立即便碎裂了开来,不出片刻从她手指纷扬坠落,竟是生生化作了一摊纸屑。   见状朱珠身子晃了晃蓦地便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低头怔怔朝那些纸望了一阵,随后抬头望着载静看向她的那双眼,突然间哭了起来。   哭却不愿发出声音,只默默流着泪朝他望着,直至他站起身轻轻问了她一句:“你哭什么。”   “朱珠不是哭,朱珠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王爷之前给朱珠送来那幅画,原也是王爷为了丢弃那时光中可有可无的死物,是么?”   “为什么这么想。”   朱珠没回答,只是慢慢擦掉了从面具下渗出的泪水,随后重新抬头望向载静道:“王爷能回答朱珠一件事么。”   “什么。”   “王爷从没见过朱珠的脸,却是怎的能把朱珠的样貌画得那样活灵活现。”   “你想知道?”   “想知道。”   “若你知道了,可愿嫁给我。”   “呵……”朱珠一听不由笑了起来:“王爷是在寻朱珠开心么,已是要同婉清格格大婚了,竟还同朱珠开这样的玩笑……”   “若你知道了,可愿嫁给我。”   朱珠觉得自己眼眶又开始发起烫来。   死死忍着,死死瞪着他,半晌从嘴里慢慢挤出几个字:“王爷,勿跟朱珠开玩笑。”   “可愿嫁给我。”第三次问,见朱珠突地伏倒地上失声痛哭起来,载静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从她脚下掀开一块砖,随后从里头抓出一捧纸,朝着半空轻轻一撒:“四年前,皇上年纪尚少,我又在朝廷上说多了些不该讲的狂话,老佛爷便疑心我觊觎王权。幸被我阿玛及早发现,所以借口去法兰西学画,送我出外避避,以此逃开一劫。”   “你问我为何从未见过你面具下的脸,却能将你画得惟妙惟肖,”   “因这十年来,我从未停止过这些画,即便是在异乡,也仿佛成了一种习惯。”   纸如蝴蝶般在空中绽开,又坠落。   纷纷扬扬落到朱珠身侧,她闻声下意识抬头朝那些纸望去,一眼,便见到一张自己戴着面具的脸,随后两张,三张,四张,五张……直至他再度掀开一块砖,再度从里头抽出一捧纸,当空抖开,坠地,便又是一大片她的脸。   一张又一张的脸。   它们如雪片般随着载静一块块将砖头掀起,再从中取出,再纷扬洒落……   直至朱珠身周几乎变成了一片画海。   海中一张又一张的脸,全是她的脸,自小到大,带着面具,逐一微妙产生着变化的脸。   “为什么……”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了。于是一把抓住载静的手,望着他淡淡注视着她的那双眼,一字一句问他:“画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每想你一次,便将这念头封入纸内,再将它埋入地下。”   “那为什么现在全都要取出来……”   “因为埋不下去了。”   “为什么……”   “就是因为……埋不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朱珠拽进他怀里,狠狠地吻在她猝不及防的唇上,狠狠将她发抖的嘴唇用力碾开,将自己舌头狠狠贯穿了进去。   直至朱珠反向他身体贴迎了过来,方才微微挪开了嘴唇,忍着粗重的喘息望向她:“过些天,等你哥哥身体再好些了,我便差媒人过来提亲。所以,我便再问你一遍,可愿意嫁给我。”   “……只要爹娘同意,朱珠自然没有异议……”   说的话细得跟蚊子一般,也不知他是否听清了去,却哪敢去确认这一点,只迅速将头一低,便被他再次吻住,随后整个身子蓦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几下揉开了她的袄子,又转瞬撕开了她的裙子,在她一阵颤抖中将他身下灼热坚硬的突起径直刺入了她的体内,便如同一只饥渴至极的猛兽,在她体内疯狂冲撞起来。 第263章 番外 画情十五   一番浓情过后,朱珠身下已是落红斑斑,卧在地上半晌没法起身,载静疑是自己无意伤到了她,便取了丝巾替她擦拭干净,正仔细查看着,抬眼见她托着腮呆呆望着地上那些画独自傻笑,不由伸指敲了下她脑勺道:“怕不能把它们看穿了还是怎的。”   “你自是不懂的。”朱珠边说边将那些画一一收进怀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   “好歹都是一幅幅辛苦画出来的,也不知道找个地方好好放着,我且替你收好。”   “日后住进这宅子,有得你好收拾,这会儿先给我起来,在地上也不怕冻着。”说着用衣服卷了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见她忽地沉默下来,垂着头不见了刚才的呆笑模样,不禁问她:“怎了。”   “王爷莫不是忘了……这宅子是王爷跟婉清格格的住处,朱珠怎能住进来?”   “你傻么?”   “朱珠说错什么了?”   “我若真要迎娶婉清格格,又怎会再去向你阿玛提亲,莫不是真以为我要收你做偏房,即便你不嫌委屈,你阿玛还不得跟我拼上他这条老命。”   “那她怎说……”   “她胡闹惯了的。她家府里上下无一不将她视作混世魔王,便是我府里那些个兄弟见之也躲避不及,唯有你傻呼呼还跟着她转,她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将你耍弄得团团转。”   “倒好似你的孪生姐妹似的。”   尽管这句话说得细如蚊声,仍是被载静听了去,当即挑眉道:“若要说我是混世魔王便直说好了,还怕我吃了你。”   朱珠闻言垂下头捏了捏衣角。虽不吭声,嘴角却不由自主扬了起来,悄悄朝他怀抱深处依了,载静便顺势又将她抱了抱紧,带进里屋内置于榻上,边开了柜子边道:“倒也巧,先前曾存放过一些额娘的多余衣裳在这里,今儿刚好能予你穿上,”说着回头朝朱珠望了一眼,见她收紧了胸前衣服再次垂下头,不由笑了笑:“你净害臊什么,已是我的人了,还这样躲躲藏藏。”   “王爷是男人,自是不在乎这些。”   “倒也是。你既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等下便不能亲自送你回去了,天色昏暗,你自路上小心,我差些人换了便服在你后头跟着。”   朱珠点点头。   一边避开他视线将老福晋的春衫换到了自己身上,抬头时见他又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不由脸飞烫了起来,慌忙要避开他视线,他已走到近前低头将她嘴唇吻住,按捺不住缠着她再度一番厮摩,直至他先前所差仆从端了食盒送至门前,方才停止。一边迫她吃下一碗参汤几样点心,随后将她送上了牛车,终又放心不下,便索性与随从一同骑马远远跟随在后,直至送到提督府偏门,亲眼望着小莲召来轿子将朱珠悄悄带走,这才策马离去。   “好在总算赶在晚膳前回来了……”回到屋内时小莲几乎已要哭了出来。   红着眼圈拉住朱珠的手往她身上一阵打量,道:“小姐进萃文院迟迟不出,又稍后见到王爷带人入院,真真吓死小莲了。小姐……你好好跟小莲说,王爷这回又将你怎的欺负了??”   朱珠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讷讷道:“没怎的欺负,只是说了会子话……”   “那怎的连衣裳都换掉了??”   “……因一时失手,将茶碗翻到了身上,所以换了老福晋的衣裳回来……”   “原来如此……真是吓死小莲了,若小姐真被那妖魔精……”说到这里见朱珠一眼朝自己望了过来,忙拍了下自己嘴巴,再道:“若小姐真被那静王爷又欺负了去,小莲便是在油锅里来回煎上百回,怕都是无法抵得了那罪的了……”   “你整天胡想些什么……”说着,原想假意再训斥她几句,却怎的也无法将脸色沉将下来,只能避开她目光转身朝一旁的凳子上坐了,道:“幸好出去这么些时辰也未被阿玛发现,否则今后必然管得更加严厉。小莲,你近日之事切莫乱说,免得今后你我再想出去散心恐也不成了。”   “小莲知道。”   说着便蹦跳着出门,不一会儿捧着食盒进门欢喜道:“我道今日厨房怎么这样热闹,原是老爷请了碧先生做客,烧得不少好菜出来,小姐趁热赶紧用膳吧。”   朱珠本已在萃文院被点心参汤塞得饱胀,眼见一碟碟油腻荤腥被小莲端出,纵然香气四溢,怎还有那胃口,更悄然怀着一肚子小小的心思坐立不宁着,便借口身体不适,让小莲替自己吃了。   随后便想借机进屋,忽见外头有人匆匆跑了来,细瞧原来是她额娘房里的丫鬟,到门口处道了个安,笑吟吟向她通禀道:“小姐,老夫人有请。”   朱珠不知她额娘这个时辰突然唤她会有什么事。   当下等小莲匆匆扒了两口饭后,便带着她随那丫鬟一路往安佳氏的屋子而去。进门便见以往总是一身常服的安佳氏这会儿却难得一身见客的装扮,在堂屋正首坐着,带着点不安又带着点犹豫,默不作声低头喝着茶。   朱珠忙过去道了安,随后在她示意下往边上椅内坐了,望着她脸色小心问道:“不知额娘这会儿特意把朱珠唤来,是为了何事?”   “朱珠……”安佳氏抬头朝她望了一眼,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偏又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方才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道:“说来你也是已过了该出嫁的年纪了,虽总舍不得送你出阁,但也是早晚的事。”   朱珠闻言心不由突突一跳,当下稳了稳呼吸,问:“额娘为何突兀说到这些……”   “你应记得自你兄长病后,你阿玛着急的样儿吧?”   “自是记得的。”   “也亏得他想到出榜的点子,在外头用重金去寻觅良医,但一直以来遍寻无果,那赏金便也因此越加越高……直至终于将那能治好你兄长病症的神医给寻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朱珠问。心下却一片雪亮,知必然是因了榜上小莲所提到过的赏赐,同自己存了必然的关联。只是一向以来,诸多事情接踵而来,几乎令她将这给忘记了,直至现今听额娘一提,才突地想起,当下心跳如急鼓般一阵乱撞,手指一片冰冷,几乎连手里的帕子都捏不稳。   只能尽力把持着,默默听她额娘继续往下道:“只是你阿玛不知当初究竟着了什么魔症,竟将你的婚事也作为赏金之一写在了寻医榜上,说只要能医治好你哥哥的病,但凡未有婚配,便将你嫁于他……”   话音未落朱珠一下子从椅子上滑倒下来,跪在地上搭着福晋的膝盖望着她匆匆道:“额娘,额娘和阿玛竟是将此事当真了??”   安佳氏轻叹一口气:“额娘本是一点都不知晓这件事情,整日足不出户,竟被瞒到现今,否则怎会让你阿玛犯了那种糊涂去!竟是……如此的浑浑噩噩……直至今日别人亲自登门提亲,我才……我才……”   连说两声‘我才’,一眼见到朱珠眼里翻起泪花,不由匆匆将头别到一边,眼中也不由垂下泪来,想再说什么,无奈喉中一阵哽咽,便干脆止了声。   “额娘……”朱珠见状立即用力摇了摇安佳氏的膝盖:“本来父母之命,女儿自当遵从便是,但现如今……现如今……”几乎将静王爷之事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忍了,只咬了咬唇压低声音,恳求道:“只是额娘真的忍心将朱珠就这样嫁于一名连家世都无法知根知底的男子么……额娘可知他父母双亲是谁,他可有兄弟姐妹,他祖上究竟是何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额娘可都知晓么??”   闻言安佳氏呆了呆,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她心知那神医碧落的确是个无法知根知底的人。   听说他原是一直行走江湖的,近一年内突兀出现在皇宫大内,随伺在老佛爷身旁,因医术高明而深得老佛爷青睐,故而如此年轻便赏得御医的资格,却又因原先身份的关系,迟迟没个正式的职位封号。   而他的家世更是无从查询。   没有祖籍,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正可谓孑然一身,因而即便同旁人谈论,也是无从谈论出些什么的,唯知此人医术高明,知书达理,独居在京城内老佛爷所赐的一处宅院中,深得老佛爷宠爱。   除此,便什么都说不上来了。   便是性格喜好都无法描述得清楚,真真是团谜一般的人。   想罢,安佳氏抬眼对朱珠道:“你且起来,莫急伤了身子。所幸你阿玛还未将亲事应允下来,待他同碧落先生谈饮完毕后,额娘自是会寻他再做商议,毕竟……”毕竟什么,安佳氏没能说出口,因她所想的是,当年算命先生所说那将娶朱珠的‘命连天’之人,毕竟不可能是区区一介江湖郎中,即便如今也是身在皇宫大内,服侍在老佛爷身旁,总归也只是个奴才,同‘命连天’这一命格,决然是毫无干系的。   因而又安抚了朱珠几句,见她平静下来,正要叫她回去,忽朝她身上一阵打量,蹙眉望着她身上那件衣裳道:“你几时有这一身衣裳了,瞧着这花样……”再仔细看了看,不由面色一沉,冷声道:“朱珠,这衣裳是从哪里得来的!”   朱珠不由一慌。   再次跪倒在地,脑中迅速想了想,回道:“便是前阵在宫里时,见到怡亲王的额娘,由老福晋赏的……”   “她赏的?”虽有疑惑,但目光微闪了下,安佳氏放缓了语气,朝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起吧。做什么惊成这个样子,老福晋自是疼你所以将她衣服赏了你,日后若再见到,还需再多多言谢才是。”   “谨遵额娘吩咐。”   也不知是因了她话音里的忐忑,还是怎的,安佳氏端起茶杯时又朝她望了她一眼,见她随即垂下头,便若有所思般轻轻说了句:“瞧,咱家受了怡王府这许多恩惠,却怎的去回报,改明儿,是该叫你阿玛将静王爷邀请至家中好好款待款待的了。”   “额娘说得是……”   “你且先回去歇着吧。”   “女儿告辞……”   说罢,朱珠立即转身出门,一路脚步匆匆,便连安佳氏目送着她离开的目光也不敢望,唯恐自己眼中露出的细微的心思会被她瞧了去。   直到门外方始轻轻吸了口气,一边带着小莲慢慢往自己住处走,一边低头默默想着心思。见状,小莲忍不住扯了扯她衣袖问她:“小姐,夫人唤你进去是不是同你提了那榜单上的事……”   “你怎知道。”   “刚才在门外听露珠她们几个说起了,说老爷夫人是要准备将小姐嫁给那治好了少爷病症的御医呢。”   “便是如此……”   “呀!”一听小莲不由立即用力跺了下脚,恼道:“他俩怎这样糊涂!”说完一见朱珠投来的目光,立即噤了声,垂下头往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小莲错了……”   朱珠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蹙了蹙眉,道:“你恼些什么……”   “我恼……”一肚子话却只能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小莲看了看她,叹气道:“我恼老爷夫人,连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都未打探清楚,便如此草率地将小姐轻易送……嫁了出去,天下哪有这样做人父母的。”说着,意识到自己又说走了嘴,便再次低下头往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小莲又错了……”   “罢了罢了,再这样打下去便要把自己打成一头猪样了,我又没有责怪你。况且,额娘已说了,阿玛还未应允碧落先生的求亲,此事应还是有商量余地的。”   “是么……”闻言小莲轻轻松了口气,笑笑道:“那便好,我家小姐总应嫁个世上最最好的相公才是。”   “你又知怎样才是最最好的了……”   “自然是一见到便觉得最最好,便是最最好的了……”   一路两人这样说说笑笑,转眼似乎便将刚才的焦虑慌乱忘在了脑后,眼见前面自家屋子的灯光已影影绰绰闪烁在林叶间,朱珠便遣了小莲先回去继续用膳,自己则一人在林中慢慢逛着,一边从怀中抽出之前在萃文院悄悄藏于袖内的画,在月下轻轻展开了,一面走一面看。   正自瞧得默默憨笑,忽听面前有人突兀道了声:   “原来姑娘也在此地散心么,碧落竟又打扰了……”   不由狠吃了一惊。   下意识转身想跑,却又似乎不太妥当,只能立即将画卷在手心抬起头,迎着前面那双在夜色里亦如翡翠般晶莹闪烁的眼,屈膝轻声道了个安:“先生吉祥,不知先生怎会在此地……” 第264章 番外 画情十六   碧落笑笑:“前来拜会你家阿玛,临走前想再顺道去探望下你家兄长,说会子话,因而没有劳烦你阿玛作陪。”   “哥哥蒙先生所赐,已恢复得很好,多谢先生。”   “余毒尚未消尽,还需小心才是。”   “遵先生吩咐。先生自管去探望我家兄长便是了,朱珠告辞。”   说着正要转身离开,忽听他又道:“其实此番来到府上,碧落是还有一事的。”   “……什么事。”   “本是想遣媒人前来,但唯恐怠慢了姑娘,所以碧落思之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前来向提督大人提亲,望大人能将他爱女朱珠小姐许配给在下。”   朱珠闻言心脏猛一阵急跳。   虽然在乍然见到他时,心下就有这预感,或许他会同自己提及他来到此地的目的。但直至听他亲口说出,仍是惶恐得不知所措,当下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边回头望望自家屋内闪出的灯光,一边在碧落径直朝她注视着的那双目光中匆匆躲避着,却又不知能躲到哪里去,当下沉默了好一阵,才讷讷道:“不知阿玛怎样说法……”   “提督大人自是以女为重,跟在下说,此番配亲之事虽是明明白白写在榜上,但还是要同朱珠姑娘商议后才能定夺。”   “那先生怎么想……”   “若说实言,碧落仰慕姑娘许久,自是希望提督大人能当即应允才是。但姑娘的心意,碧落也应自当遵从。不知道姑娘怎样想法?”   “碧先生……你我总算起来,也不过便是见了寥寥数面,不知碧先生的仰慕许久,却是从何说起……”   话音落,抬起头朝他望了一眼。   却见他不知怎的眉心微微一蹙,仿佛瞬间有道阴霾自他那双碧绿的眼眸中闪烁而过,但仅仅片刻,便又恢复了原先微笑的神情,仿佛那一瞬只是朱珠的错觉。“姑娘,自小我虽浪迹江湖,却也算是同林家颇有渊源,只是为了一些无法提及的原因,于是错过至今,若能给碧落一个机会,以后自会同你慢慢道来。现今只想请问姑娘,可愿嫁于碧落?”   “先生一番美意朱珠自是心领的,只是……”垂头捏了捏手心中已被汗湿的帕子,朱珠咬咬唇继续道:“只是先生,真的愿意只因了榜上所言,便娶了一个连脸都未曾见过的女子么。若是摘下这面具令先生感到惊怕或失望,那该如何是好。”   “既是存了心要迎娶姑娘,便不会再因任何原由而有所介意。”   “先生让朱珠惶恐了……如先生这样丰神俊朗,妙手如神的伟男子,岂是朱珠这样一介寻常女子所能匹配,还望先生能考虑再三,再做决定也不迟。”   “姑娘是否有心仪之人了。”   突兀一句话,看似随口般从碧落口中说出,惊得朱珠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直至后背撞到身后的树干,才稳了稳脚步匆匆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勉强笑笑道:“先生说笑了,朱珠足不出户,哪来的心仪之人。”   “既然如此,那便不碍事了。姑娘心无所属,碧落孑然一身,适逢提督大人一纸榜文做媒,也算是天赐的缘分……”   “碧先生!”话音未落,被朱珠匆匆打断。   碧落便立即静默下来,微微一笑,朝她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这倒叫朱珠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男人如此知礼又体恤,以如此诚恳的言行说着提亲之事,几乎让人错觉,那是用情至深,而非仅凭一纸之约所牵的缘分。这叫人怎么找得出任何一个借口去拒绝?毕竟正如他所说,男未娶女未嫁,便又怎的不能在一起?   想着,心下又是疑惑又是慌乱,朱珠不知所措地垂头在原地默站了片刻,随后轻声道:“先生乃人中龙凤,且不要就因了榜文上一句话,便将互不了解之人便认作了可结伴一生之人。虽常言道,婚姻之事,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定,但先生自是同常人不同的,想来对此牵强的姻缘也自是不齿,所以……”   “牵强的姻缘碧落自是不齿,但姑娘却是碧落倾慕已久之人,自是同那牵强姻缘不可同日而语。”   “未曾熟知,哪来的倾慕……”   “姑娘如此说法,可是有那熟知之人?”   “自是有的……”话音未落,她蓦地住嘴,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只呆呆用帕子将自己嘴用力捂着,一双眼直愣愣望着碧落,匆匆摇了下头。   碧落于是轻轻笑了笑,由她继续这样失措地站着,自个儿别过头,伸手拈下身旁一枝含笑花,折了叶子替她插在髻边的金钗旁:“姑娘被碧落的话说得有些心乱了,于是说的话便也乱了。姑娘足不出户,又哪来那熟知之人,可是?”   朱珠抿紧双唇垂下头,小心避开他手指:“先生有些失礼了。”   “是的,碧落失礼了,”他说。手指却依旧停留在她发侧,双眼静静望着两者空隙处那点距离。遂瞥见朱珠兀自紧张着,便慢慢吸了口气,笑道:“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朱珠不介意。朱珠只希望这婚姻大事,碧先生还能再仔细地考虑考虑……”   “看来,姑娘是真不愿嫁予碧落的了。”说着,终于将手垂了下来,碧落后退了一步望着她。   朱珠没能回答。   只是一味将头低垂着,那样彼此静默许久,直至听见他再度开口,淡淡说了句:“如此,碧落亦不敢勉强,总归是以姑娘的心意为重。”   朱珠方才抬起头匆匆看了他一眼。“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他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随后双手一拱:“那么,碧落就此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   直至脚步声走远,朱珠这才从胸中慢慢透出一口气,一双眼循着碧落身影消失处怔怔有些出神,有些觉得刚才那一番交谈仿佛是场梦,却不知为何突兀觉得心上有块地方被什么东西给微微堵压着,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以至不得不背靠着身后那棵树呆站了很久,这才直起身子慢慢往屋里走去,那边早有小莲久等朱珠不归急匆匆挑灯迎了出来,一眼见她脸上神色,便立即追问:“小姐这是怎的了?刚还好好的,怎么在外头走了一圈便仿佛活见了鬼似的?”   朱珠哪里能同她细说,只随口胡乱应付了几句,便同她结伴回了屋中。当夜一晚辗转反侧,这一天集合在一起的种种事件化作万千情绪在她心里头上上下下起伏折腾着,只将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方在破晓前慢慢睡了过去。   却没想刚才入梦,忽听外头有人急慌慌一阵大叫:“小姐!小姐!不好了少爷出事了!少爷的病症竟又复发了!”   朱珠一下子从床上惊跳而起。   本见天光朦胧还疑心是自己做了噩梦,但随即见到小莲掀开门帘冲冲奔入,苍白着张脸对她急道:“小姐小姐!少爷病症又复发了!老爷派人来请小姐速去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兄长真的出了事,当即心急慌忙披了衣裳便跟随小莲奔出屋外,一路朝自己兄长房屋处跑去,未等进屋已见门口聚着各处房里的丫鬟仆从,全都焦虑地在往屋里瞧着,一边喋喋轻语,面色个个紧张不安。   见状朱珠吓坏了,忙拉住最近的一个丫鬟问道:“怎么了?少爷他身体怎么了?”   丫鬟一见朱珠,立即呜咽着道:“小姐,您快进去瞅瞅,少爷怕又要不行了,身子突然肿得那么大,竟跟似塞了团气似的,吓得我……呜……”边说边放声哭了起来,朱珠闻言立即将她推开。   一边厉声喝退门前围观众人,一边匆匆推门而入,未及进门却被里头直冲而出一股恶臭逼得生生朝后倒退了一步,便立即用袖口将鼻子处掩了掩,再度跨进门内,见到斯祁鸿祥正黑着一张脸从里头匆匆出来。   一眼见到朱珠,他立即拦在房门处道:“朱珠!你且在外屋候着,我已差人去请了碧落先生过来查看,待他们到达再做打算,你此时千万不要入内!”   说罢立即风一般出了门,留朱珠一人在里屋门口处站着,撑着墙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若不这样她便要跌倒了,因适才她阿玛出门那一刹,门上帘子掀开的一角让她无意中见到了床上的斯祁复。   他真的如同刚才那丫鬟所言,身体肿得仿佛被塞进了团气一般……   这让他整个上身看起来是透明的,隐隐能见到经络自皮下鼓胀而出,仿佛轻轻用手指一戳,就能从里头戳出脓水来,以至令曾韶卿和安佳氏两人站在一旁束手无措,只能一味痛哭着,那敢在他那可怕的身子上碰落一根指头。   但就在前一夜,他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身上的红肿也早以消褪干净,只剩下了斑斑驳驳的硬痂。   为什么现在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现在竟会变成这副比治好之前更为可怕的样子……   惊疑间,她听见屋外一阵脚步声奔来,随即有人带着哭腔向正在门外的斯祁鸿翔通禀了声:“禀大人!奴才适才去碧落先生的府上请他过来,谁晓门人却告之奴才,他家先生闭关修习去了,未知出关确切时辰,便是连老佛爷的懿旨,只怕也是请不动的……”   闻言朱珠手脚一片冰冷。   正兀自靠在墙上发着愣,便听斯祁鸿祥用力朝墙上拍了一掌,懊恼道:“罢了罢了,自是谁都请不动他的。他必是在怪我言而无信,连女儿的婚事都无法做主。”   “但是老爷……”   边上有仆人正要发问,忽然朱珠身旁门帘蓦地掀起,安佳氏铁青着一张脸自内冲出,直冲到外屋门口推开门厉声道:“但那可是他自己亲口说出不会勉强老爷与朱珠,因而带着礼金离去的啊!怎的叫言而无信?!”   斯祁鸿祥一阵沉默,随后闷声叹道:“我本也以为他已绝了迎娶朱珠的念头……谁想,他竟是当真在计较这一事……莫非他早已料到会有昨晚的结局,便故意没有将我儿彻底治妥,直到余下毒蛊再度发作,便是要让我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般走投无路么……”   “既然计较何不强迫你履行诺言,非说什么勉强不勉强的好听话,总归那榜是你亲手写的!承诺也是你亲口给的!他不如昨夜便以此来要挟你,岂不干脆一些?!”   “夫人……夫人啊……那榜上将朱珠赐婚出去的承诺当真不是老夫所写的啊……”   “不是你会是谁!你说!它便是你亲手在书房写好了交予小厮送去张贴的,期间还有谁能碰!能动!能篡改的?!”安佳氏平素温和少语。谁想一旦气急竟然如此激怒,生生将个九门提督问得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随后目光一转,如利剑般望向一旁的贴身侍从,冷声道:“齐福!常行走于我书房的便只有你这奴才了!快说!是不是你篡改了榜上所言!”   “老爷冤枉!!”本一见到斯祁鸿祥的目光已心知他在怀疑自己,现在一听他这样说,那齐福哪里还站得牢,当即跪倒在地通通一阵磕头,磕得脑门心都肿了一片,才抬头哭道:“皇天在上,齐福怎敢做出这样欺上之事。别说篡改榜文,便是借了齐福一百一千个胆子,也断断不敢将少主子的婚事当做儿戏随随便便往那榜上乱写啊”   说得句句在理,何况脸上全是血泪,斯祁鸿祥一望之下即便再怒再急,却也无法就此便认定了是他。   但若不是齐福,又会是谁做那偷梁换柱之事,且能将自己和夫人瞒得如此之牢??刚想到这儿,突然屋中一声尖叫把垂头沉思的斯祁鸿祥惊得激灵灵一个冷颤:“相公!相公!!”   “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相公!来人啊快来人啊“话音未落,斯祁鸿祥已立刻朝里奔了进去,见状朱珠也立即跟随进屋,随即见到自己兄长已不像刚才那样痛苦难耐地佝偻着身体,而是直挺挺在床上躺着,手和脚僵硬张开,似乎刚才一霎那他在狠着劲将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推开。   而鼻中却是气息全无了,只有一张嘴大大地张开着,带着微微一点几乎辨别不清的呼吸,从喉咙里冉冉透出一团团青烟,钻入房内沉闷已久的空气内,散发出刺鼻一股混合着酸腐味的焦臭。   “复儿!!”此时安佳氏也从外头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一眼见到床上情形,当即尖叫一声就背过了气去,见状丫鬟婆子立即匆匆将她扶到边上一通揉搓,半晌方才悠悠醒转过来,随后一把抓住身旁的斯祁鸿祥,哭喊道:“我便就只有这一个儿!他若死了!我也跟着去了!他若死了我也必定跟着他一块儿去了!!”   “罢了罢了!”斯祁鸿祥一把甩开她的手,朝身后怒道:“还不快给我赶紧备马!今日我便亲自去请那碧落先生,即便是让我下跪,我也要跪着将他接来此地!” 第265章 番外 画情十七   碧落的宅子坐落在朝阳门内大街路南,一处建于明末时的三进十二间大宅院。   按说这处宅子的规格原是镶白旗正三品的官才有资格受用,却被慈禧随手赏了这个连正式封号都还没有、充其量也就正八品的御医,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匪夷。但既是老佛爷做的主,自然是谁都说不得和非议得的,只需心下记着他必然是老佛爷身旁紧要人物便是,因而即便是品阶比他高上许多的官员,见到他自也要客客气气道一声先生,倒也不是有多尊重这么一个人,只是谁也不想得罪了那个能轻易在老佛爷耳根前说上话的。   斯祁鸿祥便是如此。即便身为九门提督,仍需差了随从过去客客气气问那看门的小倌儿:“你家碧落先生可在不在?我家主子打崇文门来的,特意来拜访你家主子,可否抽空一见?”   门倌儿倒也有点眼力,一下就认出坐在轿内穿着便服的是那堂堂九门提督大人,当即开出门去请了安,随后恭恭敬敬答道:“回提督大人,我家主子正在闭关呢,也不知到底几时才能出来,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半载,大人日后再来可好?这会子即便是老佛爷的懿旨到,咱家主子怕也未必肯出来接旨的呢……”   荒唐!斯祁鸿祥一听肚里的火腾的下就上来了。若按往常性子,势必是要一巴掌扇向这口无遮拦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奴才,但今日实属情非得已,便硬生生按捺了一腔怒气,笑了笑对那小门倌道:“既如此,可否先带老夫进去,无论需等多久,老夫自是愿在那厅堂之上等到碧落先生出关。”   这话出口,小门倌忽地笑了笑,敞开了正门道:“我家主子原也说过,若是提督大人亲自登门,必是要小的们好好款待的,既然提督大人不介意在厅内等候,那小的便恭迎提督大人入内吧。”   一番话,说得好似那碧落早已料到斯祁鸿祥会亲自到此。   斯祁鸿祥不由心下一阵犹疑和闷然。但也不能就此便计较些什么,于是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沉着脸进门,在门口守着的家丁引领下一路穿过里头那道细巧精致的苏式庭院,径直进了正中间的卧春堂。   随后便自顾自往堂内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一边喝着家丁献上的花茶,一边耐着性子等着碧落出关相见。   说是等待,实则上斯祁鸿祥并不认为碧落真会捱到修习结束方才出关。   因他心知,既然碧落早已料到此番自己会亲自登门,那么想必修习之类也只是个借口而已,无非为了昨晚自己没有履行榜上承诺一事,于是作出的一番状似不动声色的计较。因而稍后便一定会出来继续以榜上之约作为筹码要挟自己……想到这里时,斯祁鸿祥不由微微蹙了下眉,因为又不禁想起了那张莫名被篡改了的榜单,以及自己的女儿朱珠。   他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何人,会出于何种目的,将榜上的酬金改成了那番模样。若说是与自己有仇,那何必这样修改。若说是与女儿有仇,但自己女儿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的会有什么仇人?现如今,自己亲儿一条命却因此而压在了那纸榜文上,养女朱珠的终身大事亦是如此,不由叫他一声长叹,随后取出怀表不时看上两眼,一边对着外头那条空荡荡的长廊径自发着呆。   那样一晃眼,两个时辰就这样匆匆过去,而碧落竟然始终没有出现。   斯祁鸿祥终于失去了原有的耐性。   站起身反剪着双手在屋里来回一阵走动后,按捺不住啪的声拍了下桌子,大声道:“岂有此理!纵是华佗再世,便能以此怠慢到无礼么??须知为医之道,不就是为了救治天下苍生?岂是用来要挟别人的一番伎俩?!当真计较!何必昨日惺惺作态!!”   话音落,屋外依旧鸟声啾啾,风声簌簌,仿佛他这一番怒气只朝那空气发了去。   不由一阵泄气,斯祁鸿祥颤抖着双手重回太师椅前坐下,端起茶碗想喝,却怎能喝得下。眼见着时间一分分过去,在家中备受折磨的儿子生死不明,他这边还只能捱着性子硬等着,等着那个不知究竟何时何日才会姗姗出现的八品御医,登时又是气愤又是羞恼,当下猛地将那细瓷茶碗朝地上砸了下去,待它呯的声被砸得四分五裂,忽听门外长廊内一阵脚步声起,随即见到之前的家丁又哈腰引着一个人从远处走了过来,至近前一看,不由闷然一气,一把拍响桌子,指着门外那欲待走入的人怒道:“朱珠!你堂堂提督府千金,怎的竟抛头露面自个儿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了?!疯了不成!!”   朱珠闻言立即在门口处跪了下来,垂下头道:“女儿该死,但女儿在家中久等阿玛不归,哥哥他又……”   “你哥哥他又怎了??”闻言斯祁鸿祥立即追问。   “哥哥又再度痉挛了数次,虽眼下尚不致命,但余下力气恐怕已完全耗尽,且同上次那样七窍中开始渗水,朱珠唯恐阿玛一人之力难以说服碧落先生,故而自作主张独自前来,想同阿玛一起求那碧落先生,望他能发发善心,在一切尚还来得及之前,能再度出手诊治我兄长……”   这番话令斯祁鸿祥一声冷笑:“一同求他?你当你是什么人,你来了他便会出关么?”   “碧落先生至今都还未出关?”闻言霍地抬起头,朱珠望着他急道。   斯祁鸿祥一时无语,只铁青了一张脸僵坐在椅上用力喘着粗气,见状朱珠蹙了蹙眉,不解道:“虽朱珠同碧先生仅有数面之缘,却深知他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断不会做出任何有失体统之事,却为何如今会如此怠慢……乃至无礼……”   “你也知了,必是因了昨夜悔婚之事。”   “那事中间颇有疑点周折,况且额娘也说了,是碧落先生亲口答应不为难阿玛和朱珠,并带着礼金离去,又怎会今日突生变卦,并因此而牵连到我兄长……我想,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那为何偏偏在昨晚被悔了婚约后今日就闭关了?为何昨日还有礼得体,今日竟是连老夫这一品九门提督亲自登门,都仿若无事般久久避而不见??莫非真以为受着老佛爷的恩宠,便可肆无忌惮了么!须知当年便是那安德海……”   “阿玛!”话音未落,被朱珠出声打断。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斯祁鸿祥身边,依旧跪下了,抬头望着他道:“女儿不知一切究竟是为何故,女儿正也是为了弄清楚那些道理,所以特意前来。因此望阿玛能给朱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让朱珠同那碧落先生单独商谈商谈。”   “岂有此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要同他单独商谈,若此事被外人知晓了去,不知会被传成个什么样子!你不顾自个儿颜面,难道我斯祁家的颜面也……”   “阿玛,”再度打断了斯祁鸿祥的话,朱珠望着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那究竟是兄长的性命重要,还是女儿或者斯祁家的颜面重要……”   这话令斯祁鸿祥再度语塞。   一时张大了嘴却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只脸上红一阵黑一阵,随后正下意识往衣内去摸那怀表,忽地眼前一阵晕眩,好似翻江倒海般霎时搅得斯祁鸿祥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心中暗道不好。   以为是血气上冲所至,当即匆匆起身,想喊边上随从取自己的药来,谁知话还没出口眼前蓦地一黑,一头便朝地上栽了下去。   见状朱珠和两旁随从立时都惊呆了。   片刻回过神匆忙将他从地上扶起,一边着随从用力按着他的人中,一边奔到门口处对着外头大喊:“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在!!我阿玛昏厥了!有没有人在!!”   “朱珠姑娘?”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边上出声道。   细幽幽的声音突兀间将朱珠惊得一跳,立即回头朝声音过来处望去,便见来者身着一袭翠绿色袍子,披散着头如水一样直滑的长发,如女人般袅袅婷婷站在长廊间,忽闪着一双细长晶亮的眸子定定望着她。   见状朱珠再度吃了一惊。   因这美得如女人般的男人,竟是那日在西太后宴席上唱戏助兴的名伶楼小怜。   但他怎的会在碧落的府中?   他这会儿突兀出现在此地唤住她,又是为了什么……   种种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未及细想,便见楼小怜用袖子掩了口朝她微微一笑,再道:“朱珠姑娘,你家阿玛只是有些醉茶了,稍待歇息便会无事。只是现下倒是有些为难小怜了,因我家主子适才刚刚出观,听闻斯祁老爷专程到此,自是要亲自前来相见,便托了小怜前来知会一声,未料老爷却是醉酒了,这一下,小怜便该如何是好……”   “……就说斯祁大人的女儿在此,可否替代家父见上碧先生一面,因有事想同碧先生相谈。”   “那敢情好。既如此,姑娘便请随着小怜一同过来吧。”说着,笑吟吟从门外跨入,绕过朱珠身旁走进室内,又在室内两名随从不安的目光中朝椅上昏睡着的斯祁鸿祥望了一眼,随后径自往着屏风后走去。   见状朱珠忙跟了过去。   便见屏风背后原来还有着一道房门,门开着,上头垂着道竹帘,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在里头立着,一动不动,逆着窗外投入的阳光,远望过去好似烙在竹帘上一副人形的画。   楼小怜到了那道门边便没再继续往里走,只隔着那道帘子朝着里头恭恭敬敬道了声:“主子,朱珠姑娘到了。”   “早知会过你,此时我还有事,且请她再等上片刻。”   门里传出碧落的话音,淡淡的,叫小怜低下头一阵讪笑,随即正要示意朱珠回厅内等候,朱珠却已一把掀开竹帘径直朝里走了进去:“先生既早已在此,为何让我阿玛久久等待,先生莫不是真如我阿玛所言,持宠而骄的么。”   话音刚落,她神色一僵立时沉默下来,因屋内碧落并非单身一人,而是同一病人待在一起。   病人似昏睡着,肩上长着颗巨大毒疮,碧落正用一把银刀在那疮上一下下剜着,直至剜去最后一点腐肉,方才边在那创面上撒着药粉,边朝后轻瞥了一眼,笑笑道:“姑娘当真是心急得片刻都等不及要来见碧落么。” 第266章 番外 画情十八   “先生见笑,朱珠失礼了……”尴尬在原地沉默了好一阵后,朱珠醒过神往门外后退着走去,欲待避开,却很快被碧落出声留住道:“既已来了便留下吧,我很快就好,只是无法亲自招呼,你自个儿寻个地方坐着便是。”   既然主人已这样吩咐,朱珠也就没再继续离开,当下走到一旁,静静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边揉着手里帕子,一边看着碧落用块干净白布专注包着那病人的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别人用刀子疗伤,看着本有些瘆人,但同她兄长的病症相比之下,却也算不上是什么,因而壮着胆子细细瞧着,过了片刻不由自主轻声道:“古有刮骨疗伤,先生刚才也是类似的么?”   碧落闻言笑笑:“同刮骨自是无法比的,不过便是替他除去些外部脓血和烂肉,免得再继续扩展感染了其它地方。”   “看这病者身上穿着……应是宫里来的……”   “是替老佛爷试吃御膳的太监,近半年来已是第三个了。”   “第三个什么……”   “试吃了御膳后,身上出现这样那样奇怪症状的。”   “先生的意思是……有人在老佛爷的御膳内做手脚么?”   “这我倒不知,也不能信口乱说,许是身体本就有些状况,又或者吃了什么是刚好同他自身体质相排斥的,也会因此突发恶疾。”   “但老佛爷恐怕会格外担心谨慎了吧?”   “自然是。因而近来她身边人心惶惶,这一点倒是同你家府中最近的状况颇有几分相似。”   朱珠闻言抿了抿唇,垂下头不再吭声。   再过了片刻,那病人的伤口已完全包扎妥当,便由门外小怜叫了数名家丁进来,用块板床将他抬了出去。   至此碧落方得空闲,便用水净了净手,走到朱珠边上坐下,一边替她斟上热茶,一边笑笑道:“怠慢了,还望姑娘见谅。不知今日斯祁大人同朱珠姑娘一同到访,所为何事?”   “为请先生治疗我家兄长。”   “治疗你家兄长?”碧落望着朱珠挑了挑眉:“依昨日去你兄长房中所看,他恢复得已是不错,只要每日继续按时服药,很快便能痊愈。怎突地又来找我治疗?”   “先生不知,今早兄长身中蛊毒竟又再次发作,且来势凶猛,即便用了先生的药……也全然无济于事。”   “若真是如此,那只能恕碧落也爱莫能助了。”   “先生曾说,见过此蛊毒,也有治它的法子。现今人命关天,哪怕仅存一丝期望,还请先生能随朱珠和阿玛一同回到府内,替我兄长诊治一下……”   话说完,朱珠抬头径自望向碧落,试图从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来。   却只看到两抹细柔的流光,在他那双眼睛里静静闪烁而过,随后指了指她面前那杯茶,再度笑笑:“姑娘怎不饮茶。”   “……因朱珠不想在碧落先生面前同自家阿玛一样,突兀醉茶。”   闻言噗的声笑,碧落侧头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他面前那道茶盅:“姑娘好坦率。”   “所以朱珠也希望先生能坦率地告诉朱珠,是否愿同朱珠一起回府医治我家兄长?需知救人如救火,眼见这时间一分分过去,朱珠心中早是火烧火燎,却怎的还能有心思同先生一起在这里悠悠地喝茶谈话……”   “姑娘,”手指在杯口弹出叮的声响,碧落打断了朱珠的话音,淡淡道,“如姑娘这般玲珑,因早已心知肚明,碧落这一生行走江湖,不单为行医,也是为谋生。既为谋生,便脱不了那‘利’字,当初本便是为了榜单上条条所指那些‘利’字而来,方替你家兄长诊治。现今,既碧落已亲口允诺放弃那‘利’字,如此,日后医或是不医,便全是在下的自由了,不是么?”   “……先生……”听他这一番话,朱珠手脚不由一阵冰冷,下意识将帕子捏紧了,沉默片刻,缓缓道:“先生身为医者,自该明白医者父母心这一道理,若是实在无法救治倒也罢了,现今明明先生能治得,为何先生竟要因一个利字而袖手旁观,先生当真为了昨夜之事,便连行医之道都罔顾了么……”   “碧落从未以医德高尚自喻,姑娘强人所难了。”   “先生……”还想再说什么,抬头望见面前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眼眶一烫竟直直垂下一行泪来:“……先生救救我家兄长性命,朱珠必终生不忘先生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朱珠也……”   “来世?”闻言,碧落微一蹙眉,继而忽又微微一笑,端起面前茶杯朝杯中浮叶轻轻吹了口气:“人这一世,过完便算,往往来日尚且难成定数,又岂争来世。况你来世做牛做马,亦与碧落何干?莫不成还要我去寻了来牵了来,管在身旁照看一辈子。”   “先生……先生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姑娘既然如此坦率,碧落又怎样再同昨日那样惺惺作态。”   说罢放下茶杯朝朱珠哭红了的那双眼望了望,随后将茶盘中一方干净帕子递到她面前,便径自站了起来,朝她略略一揖:“姑娘且稍作休息,待提督大人醒来,碧落再送二位离开,现下有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说罢,转身要走,被朱珠伸手一把抓住:“先生等等!”   碧落微微一怔。回头望望她的手,再朝她脸上望了望,见状朱珠慌忙将手缩回,原是立即垂下了头,片刻却又突地站起,咬了咬下唇,迎向他视线道:“若非要朱珠嫁于先生方可请得先生为我兄长治疗,那朱珠便履行阿玛的承诺,嫁于先生便是了。”   “当真?”碧落眉梢轻佻,一双眼似笑非笑。   “当真。只求先生立即去府中救我兄长。”   “呵……姑娘,我且问你,你怎知你随口一句承诺,碧落便会轻易接受。”   “我……”   “婚姻大事本非儿戏,你家忽而应承,忽而反悔,忽而又许诺,这却是将旁人置于何地?”   “先生……”再度用力咬了咬唇,朱珠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本被逼得应允了婚事已是耗尽她通体的力量,此时再被如此一番质问,当真几乎要连她仅用来维持站稳的力气也一并给抽去。一时身体冻得跟块冰似的,几乎连自己的手指都感觉不到,便由着手中帕子自掌心中缓缓落地,随后从喉中发出阵模糊的呜咽,她瞪大了双眼直愣愣朝碧落望着,整个人竟如傻了一般。   见状,碧落嘴角微微扬了扬。   似乎又在微笑,但那双碧绿的眸子里却又似半点笑意全无,只低头将地上那块帕子拾了起来,捏在手中起身朝她脸上擦去,一眼见她如惊弓之鸟般后退,便将它轻轻一折,摆正到桌上:“但人有时就是这样奇怪,越是被你家这样反复无常,越是偏偏往这无常的网上硬撞。现下碧落只想知晓一点,姑娘说愿嫁碧落,可是真的出于心甘情愿。”   朱珠嘴唇抖了抖。   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只静静看着他又回到原位上坐了,将杯中茶水重新注满,轻轻喝了一口,这才拼出一点力气,颤声道:“碧先生,碧先生要娶朱珠,可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自然是真心实意。”   “只是朱珠不太明白……”   “姑娘请说。”   “朱珠同先生仅仅数面之缘,不知究竟朱珠何德何能,令先生如此青睐。”   碧落笑笑,将茶杯放到桌上,望着它道:“还记得碧落那晚所说的雨露秋霜么?”   “记得。”   “碧落说过,喝过一次,你便再也忘不掉它的芬芳。”   “……是的。”   “而姑娘对碧落来说,便如同这雨露秋霜,自……”说到这儿不知怎的微微一顿,他嘴角处倏地闪过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僵硬。随后再次由着一丝笑从唇边微微绽开,道:“自见过一次,碧落便再也无法将姑娘忘却。”   “朱珠仍是不懂。”   “总有一天,你总归会懂。”   这话令朱珠紧捏了下拳头。   片刻轻轻吸了口气,她道:“若对于朱珠来说,也有那么一个人呢?如雨露秋霜一般,自见过一次后,便再也忘记不了的人,先生也不在乎么。”   “时间碧落尚且不在乎,何况区区一个人。”   “朱珠听不懂……”   “总有一天,你自然会懂。”   “先生让朱珠好生奇怪……”一边说,一边试图从嘴角边挤出一丝笑,却只挤得两行泪从眼中滚滚而落。抬眼见碧落径自望着自己,便低下头匆匆将那泪擦了,随后再道:“既然先生已将话说到这等份上,那么,先生请尽早去救治我兄长便好,朱珠同先生的婚约必当在哥哥身体康复后便履行,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有反悔。”   “呵,你当真愿为了你兄长的命而嫁于我?”   “是的。”   “好一份孝心。”   边说边笑吟吟将茶喝了,站起身走到朱珠近旁,将刚才那帕子递到她手中:“但孝心却不是我想要的。”   “那先生还要些什么?”   他没回答。   只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朝她那脸望了阵,随后突地一把掀开她脸上面具将她猛抓入怀中:“我要的是这个……”话音未落,头一低将他双唇用力压在了她欲待惊呼的口上。   随即松手推开一步。   看着她惊惶失措地夺过面具罩在自己脸上,一边狠狠指着他,一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兀自微笑着。   如同一只狡黠又残忍的兽。   于是朱珠在一阵混乱的沉默过后蓦地静了下来,用力抓了抓身边那道坚硬的桌角,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将自己满腔的怒气克制住,缓缓道:“先生可去救治我家兄长了?”   “我且再问你一遍,嫁于我,你可是自愿。”   “既然朱珠已亲口承诺,自然是出于自愿。”   “那便好。如此,姑娘便同提督大人先行回府吧,日落之前,碧落必定亲临府上,为你兄长重新诊治。” 第267章 番外 画情十九   回到府中时,整个提督府上下已是乱成一团,因而纵使对朱珠的话心存疑惑,斯祁鸿祥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她自己醉茶的原因,以及她如何说服碧落的经过,只匆匆随了前来迎接他的总管一道赶往斯祁复的住处,因就在他俩逗留在碧落府上的那段时间,斯祁复已两度停了心跳。   那时直把安佳氏急得命人寻来了几乎全城所有的名医,用尽各种方式,才让他复苏过来。但面对他身上这诡异可怕的症状,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之控制住,毋论减缓。更有甚者被吓得当场逃离,面对此情此景,安佳氏心知若那碧落先生再不及时赶到,只怕自己这唯一的儿子此命在劫难逃,不由悲痛难忍,一时竟也气急攻心地病倒在了床上。   转眼府中上下只剩大奶奶曾韶卿同总管两人拿捏主张,但自斯祁复病发后,曾韶卿整个人终日浑浑噩噩,呆坐在丈夫身旁连哭都已哭不出来,哪还有旁的心思理会其它。那总管亦是焦头烂额,忙乱得险些断气,直至见到提督大人回府,几乎快要急哭出来,匆匆忙忙将自他离开后府中后所发生的一切给斯祁鸿祥作了番简短交代,便领着他往斯祁复那屋一路急急而去。   而自踏进房门那刻,纵然斯祁鸿祥一生戎马疆场,也险些把持不住。   因为他儿子的状况几乎同死了已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可以说,其实远比死了更为可怕,因为无论怎样,若真是死了,人便不会再遭受这样可怕的罪,而他儿子偏就被那么一小口气给拖着,徘徊在生死一线间,受着这比死远远可怕上千倍万倍的罪。   但怎舍得就此舍弃医治眼睁睁看着他撒手归去?   不甘心,总归是不甘心的。   即便明知他像只肿胀到可怕的怪物一样奄奄一息挣扎在死亡边缘,体内又受着火烧般的焚烤,若有意识他必然痛苦到无以复加……但只要有哪怕一丝丝能治愈的希望存在,做父母的又怎会轻言放弃,即便为此必须铁石心肠。   只是那救命的活神仙究竟能不能及时赶到?   对此,斯祁鸿祥却完全不敢确定。   虽然女儿信誓旦旦保证,那位碧先生必然会依他所言,守信而至,可是明明当时能一同回府,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日落前才肯姗姗而来?难道他不知救人如救火,迟了一步都可能追悔莫及这个理?亦或者,他是为了昨晚的事,明摆了故意要再为难他斯祁家一次?   种种,无法想明,也不敢去仔细想得更多。   因而纵然心急如焚,这堂堂九门提督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焦虑地命人守在门外等待着,直到日头偏西天色暗沉下来,方见一顶黑轿由远至近,待到提督府正门处停下,守在轿边小厮将轿帘掀起,恭恭敬敬迎着里头一身黑衣,提着只黒木箱子的碧落,自内悠然而出。   但怪就怪在,明明已走到了门口处,提督府里也都已开足了大门,由总管带领着一干仆从在门前恭敬迎接了,他却并不进去。   只遣退了身后的随从独自一人在大门中间站着,笑吟吟望着前来迎接他的那一干人等,由最初的欣喜急切,到后来的惶恐不安,随后抬着一张张苍白的脸疑惑而焦虑地紧盯着他,之后,一请二请三四请,直至那总管赔着笑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任由一串串汗珠从自个儿额头滚滚而下,这位碧落先生始终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最后总管不得不扑通声带领众人跪倒在地,抬头忍着眼里一泡酸泪对着他乞求道:“先生……碧先生……我家主子已等候多时了,请碧先生速速跟随老奴进去吧,再晚少主子怕是不成了!若先生是嫌弃老奴招呼不周,还请先生先随老奴进去看过了我家少主子,随后怎样处置老奴都无妨啊……”   话说得如此恳切,碧落却依旧不语。   这可真叫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了。   纵然医术再高明,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傲慢到这种地步,更不要说这是在九门提督府,以一个充其量八品官员的身份,简直是放肆至极了。但碍于少主人一条性命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只默默跪在他面前同他僵持着,那样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内府中突然一阵脚步声急奔而出,有人带着哭腔边跑边大声朝着门口处问:“碧落先生来了没!碧落先生到底来了没!!”   随后就见一个青衣丫鬟喘着粗气从影墙后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一眼见到碧落的身影,立时怒睁了一双眼一把指住他,尖声道:“碧先生!你现下才来还有什么意义!枉费我家小姐不惜败了自家名声亲自到府上相求,你应则应了,为何直至此时方始过来!这会子来还有什么意义!我家少爷都没气了!没气了!”   说罢,一低头呜呜痛哭起来。其余家丁闻言登时勃然大怒,纷纷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碧落方向直冲过去,却不知怎的眼见离他不过两三步之遥,突地又全止了步,仿佛石化了般一动不动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用他双绿幽幽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随后蓦地转向斯祁复住屋的方向,朝那儿轻轻把手一招。   那瞬间,所有人都感觉脸侧一阵冷风袭过。   风过处一道黑色影子忽地从影墙后头滑了出来,慢慢滑过门前那道石板路,一路移到碧落的脚下,同他影子交叠到一起,片刻后倏地消失不见。   见状众人不约而同朝后倒退数步。   也不知那究竟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当真有什么东西刚刚从他们面前经过,停留在了碧落的脚下。一时惊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那痛哭着的丫鬟小莲也惊愕到忘了呼吸,直至见着碧落的目光再次朝她转了过来,方才猛吸一口气躲到总管身后,惶恐望着他,颤声道:“先生,那是什么……”   “你家少爷没气了么?”碧落没有回答,只是这样淡淡问了句。   小莲下意识点点头。   “那烦请管家带路,我们瞧瞧去。”   边说,边径自朝着府内大步走入。   直至他身影已远,众人才仿佛刚刚苏醒般动了动身子,随后挪动脚步匆匆跟了过去,却又哪里敢跟得过近,只远远如做贼般尾随着,一边走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但无论怎样仔细看,都再看不到之前那道黑影,仿佛真的只是他们的错觉。   但一人看错便罢,怎的会人人都看错?   存着这疑惑一路跟随,转眼到了斯祁复住处的院墙外。   还未走入便听见里头一阵哭声,悲切得几乎连四周的花木都能疼得枯败下来,碧落却仿佛充耳未闻,依旧笑吟吟着一张脸,一路走一路将目光从周围那些哭泣着的人脸上一一掠过,随后在门前朱珠一动不动的盯视下站定,将视线朝她转了过去:“朱珠姑娘,碧落有礼了。”   朱珠原是沉默着。   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才克制住自己不将一腔悲愤的怒火宣泄而出,因而全身忍得微微发抖。直至见他在浅浅一揖后便朝门内径自走入,才冷然道:“先生还进去做什么?先生已经来迟了。”   “姑娘怎知是来迟了?”经过她身边时他笑问。   朱珠不由用力咬了咬牙:“气都咽了,便是神仙在此都已经迟了。”   这话不知为什么让他脸上的笑意便得更深了起来,“阎王爷不是还没到么,朱珠姑娘。”   淡然随意一句话,仿佛随口一声说笑。   就在朱珠因此而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发作之时,他一推门朝里走了进去,与此同时里屋忽地传来一声惊叫:“老爷!老爷!少爷又有气儿了!快看啊!少爷又有气儿了!!”   朱珠大吃一惊。   本已冲到他面前扬手想一巴掌甩在那张灿烂的笑脸上,此时硬生生停了下来,只呆呆将自己的手停在半空处,见状碧落朝她再次笑了笑,抬手将她那条胳膊缓缓放下:“既应承了你,又怎会食言,选在这个时辰到,只是因为你家兄长的病须在此时医治方才刚好。”   说罢,转身掀帘走入内室,也不管那匆匆朝自己迎来的斯祁鸿祥,径自走到床边朝那上头面孔早已肿胀得无法辨认的斯祁复望了一眼,随后低头打开手中那只黑箱,自里头取出三枚两寸约长的银针,放入口中轻轻一含,随后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当口一下子照准他额头中间狠狠刺了下去!   见状,在场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那地方本是人的骨头。   极其坚硬的头骨,却不知这碧落哪里来的力道,轻易将那三枚细如发丝般的银针笔直扎入一寸来许。随后就听噗噗数声闷响,三团浓黄夹杂着暗红色的脓液顺着针孔从斯祁复额头内缓缓涌出,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那液体里蠕动着,一碰见空气立刻嗤嗤声一阵化作一团团散发着腥臭的青烟,很快消失不见。   如此,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明显就见到那张脸上肿胀消退,五官清晰了起来,这当口碧落捏着他咽喉将他一把从床上提起,另一只手沿着丹田处一路而上对着他身体一阵揉捏,片刻,忽见他整个上身内仿佛有什么活物般一阵蠕动,而他亦因此眉头紧紧一皱,随后整个人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原本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瞬间加重,在一阵近乎哮喘般的声音过后,他两眼猛地张开,直直瞪着前方嘴里发出哇的一声怪叫。   叫声完全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只受惊了的野兽。   一边叫他一边疯狂地挣扎起来,两眼使劲朝上翻,一边使劲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似乎想尽力去拔头顶上那三枚扎得透彻的银针。奈何怎样都无法挣脱开碧落的钳制,那明明看来便是一副儒雅书生模样的男子,双手竟比铁箍还坚硬扎实,硬是将斯祁复半个如小山般肿胀的身体禁锢在半空中,随后更多的脓液从那三根银针下涌出,里头依旧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只是刚才仅仅是化成青烟消散,此时则轰的下燃烧起来。   远比寻常火焰更为灼烈的火焰,仿佛长着眼睛似的在空中直窜而起,朝着碧落猛卷过去!   这情形看得斯祁鸿祥脸色发青,也看得朱珠站在门口处几乎要瘫倒下来。   眼见就要将他整个人熊熊包围住,他却不躲也不避,只腾出一只手将那遇火便着的衣服给解了,从身上一把扯下凌空一抖,那火焰立时随着衣服一同化作点点碎片。旋即被他手一翻转尽数将那些碎片握入掌心,对准斯祁复大叫着的那张嘴里一把丢了进去,眼见他身子一抽便要吐,遂将他喉咙一把捏紧了,再对准他天灵盖猛地一击,紧跟着就听他喉咙里咯咯一阵响,声音沿着脖子处一路往下直至全身,仿佛通体骨骼都在裂开一般,由此令得他身子再次猛烈抽搐起来。   “先生!”见状斯祁鸿祥不由惊叫。   因为随着他儿子身体这样不停剧烈的抽动,他看到一块块肉竟从他儿子身上掉了下来!   怎能不叫他大惊失色。   虽然肿胀得已完全看不清形状,但那都是他儿子身上活生生的血肉啊!此时却仿佛豆腐渣一般从他身上一片片掉落,这不是在活活地剐了他儿子么!   意识到这点当即朝碧落猛扑了过去,往他手臂上狠狠一抓:“碧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问到第二声时蓦地住了口,因为就在那瞬,他看到从他儿子身上掉落肉块的部位,竟显出一层皮肤。   一层干净的,健康的皮肤,包裹着里面一副干净的,健康的身体。   跟他儿子得病前几乎没有太多差别的身体。   只是因刚从外面那层肉中剥离出来,所以看起来近乎是粉色的,嫩得仿佛一戳便破。   于是他立即收回手,退到一旁,唯恐自己错一用力,便令这碧落先生失手伤到了自己儿子那副全新的身体。   同时抬头怔怔望着面前这男人。心里怎样也无法理解,他究竟用了什么样神奇的医术,不仅能令儿子身上化脓肿胀的皮肉尽数掉落,还能在里面令他长出全新一层皮肉来。   这简直不是医术,而是仙术的了……   带着这样一种无法形容的狂喜和惶恐,他很快便在周围所有人一片惊诧声中见到自己儿子全身所有腐肉尽数落尽,随后停止尖叫,也停止了全身的颤抖。   本扭曲着的一张脸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依旧直愣愣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正前方,目不转睛,也不知在望些什么。见状碧落再次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支乳白色的香,点燃了,待到香头升出一团淡淡白烟,他将它轻轻一抖,烟气立时顺着他手势所动的方向朝前飘了过去。   一路飘至斯祁复目光所指的方向,再散开,不出片刻就见斯祁复两眼微微一眨,随后从嘴里发出嘶的声轻响。   “到哪里去了……”然后他喃喃从嘴中没头没脑问了这样一句话来。   之后,也不等人回答,两眼一闭,从鼻子里发出阵细细的鼾声,竟就这样睡着了……   见状斯祁鸿祥正要上前去仔细再看上他一眼,忽见碧落回过头望向他身后,有些突兀般问了声:“少夫人可还好?”   曾韶卿呆呆坐在斯祁鸿祥身后那张椅子上。   从斯祁复没了呼吸,直至碧落进屋起至今,她始终那样呆坐着,许是之前以为丈夫已死悲伤过了头,因而至今没有缓过神来,以至完全没有听见碧落在问她。   见状斯祁鸿祥立即代她回答道:“先生勿怪,自复儿病发后她便已惊得失了魂,想是伤心过了头,待到复儿康复,她应就没事了……倒是先生,复儿他现在……”   “令公子已无大碍。”   “是么……”一听这话总算心里一块大石砰然落地,脸上也不由松动起来,斯祁鸿祥笑了笑,叹道:“先生果然是神医啊……竟能让人整副身体如再生般生肌长肉,老夫空活这几十年,还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有如此了得的手段……”   “呵,大人过奖。其实并无多少特别手段,他内里这些新皮和肉,原本便是前段时间服药后身体自行修复的。”   “但今早病发时……不是又全都浓肿溃烂了么……”   “因有人怕他就此康复,便再次对它用了那蛊,由此而造成的症状表象。只是,此次那人投蛊方式与前次不同,因可看出那人在急于求成,若说上次还不愿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这次却是下了狠心,于是对他用了蛊王。”   “蛊王?”   “便是所育这些蛊中最最猛毒的一只。”   “所以复儿这次发作才会如此猛烈么……”   “呵……岂止如此。原本用到蛊王,不出一时三刻便可令人丧命,但所幸我之前为防备此事,于是在令公子的药内多备了些东西,只要一时三刻内他能留得命在,那么在今日入夜之前他必然是还有救的。”   “……原来如此……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说到这里蹙了蹙眉,斯祁鸿祥面色一阴,沉声道:“但老夫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有谁能恨我儿至此,前番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尚嫌不够,今次还要以这样毒辣的手段取他性命!这到底是为什么……”   碧落朝他望了一眼,淡淡道:“大人若有心要追查真凶,这一回倒也不难了。”   斯祁鸿祥闻言不由怔了怔。随即立刻追问:“先生请赐教……”   “前次因时日已久,难以追查,这一次的仓促行事却是让那凶手自己露了破绽。因‘当归未’这蛊,本身便是热燥之极,蛊王尤甚,因而使用它时,即便再是小心,也难逃它火毒的特性,即便投蛊者做了再周全的防备,但凡接触过,其皮肤必然仍会因那火毒而或多或少受到些伤害。大人只需在近日内查找手上有姜黄色灼伤者,必是同此事有着无比紧密的牵扯了……”   话音未落,就听嘭的声响,曾韶卿身下那张椅子因着她突然间的直立而起猛地被撞倒在地,令她周遭所有人为之一惊。   碧落闻声亦朝她望了过去,随后微微一笑:“少夫人,怎么了?”   她依旧呆滞着一双眼。   目光直直对着碧落,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看他身后那张静躺着斯祁复的床。   过了片刻双眼一眨,大梦初醒般深吸了口气,朝着碧落惨然一笑:“先生神医,救了夫君一条性命,妾身终此一生,感激不尽。”   话音落,忽地跪倒在地上对着斯祁鸿祥嘭嘭嘭连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一声不吭便朝屋外走去。   此举更是突兀得令周遭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直至她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有个婆子如梦初醒般喃喃说了句:“老爷啊……少奶奶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婆子看错啊……婆子刚刚看见少奶奶她手心里似乎有块……碧先生之前所说的,那种姜黄色的灼烧……”   “什么?!”一听这话斯祁鸿祥面上勃然变色。   当即便要命人追出,被门口处的朱珠一把挡在了门前,急道:“阿玛等等,还不知是不是婆子看错,等女儿过去看看再说!”   说罢,也不管斯祁鸿祥答不答应,先一步朝外追了出去。   斯祁鸿祥望着她背影一脸阴鹜,仍要遣了手下人追过去查看,被一旁碧落起手轻轻一挡,道:“大人,公子的性命已是无忧,何必急这一时。”   “千查万防,谁知这凶手竟会就在身边。我竟从未想过她额娘本是蒙古王族出身!想来,得那蛊毒自是轻而易举的了!”   “大人还是勿要匆匆下定论为好。”   “什么匆匆下定论!早知她行为有异,想复儿当日刚被先生妙手救回,所有人都喜不自胜,唯有她终日愁苦着一张脸,那时便觉不对,只是看她向来对我儿一片痴心,便从未往此上想过!呵!当归未,好个当归未,不就是因为我家复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突然意识到此事无法继续同外人言明。只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终是气难平,便将手一招,欲待叫人出门去追查,却就在这时外屋门突然被打开,朱珠铁青着一张脸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   见状斯祁鸿祥立即问道:“怎么了,可是查出属实了??”   朱珠抬头朝他望了一眼,再望向他身旁的碧落,惨然一笑:“阿玛,嫂嫂撞墙自尽了。” 第268章 番外 画情二十   二更时分,小莲被隔壁屋一阵呜咽声惊醒。   知是自家小姐又被噩梦给魇着了,忙披了衣裳起身奔到她房里,果然见她整个上半身连带头都给被子紧紧缠裹着,因而透不过气来,在里头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哭又好像在跟谁说着话,暗沉的夜色里直听得小莲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悄然浮起。   忙伸过手去帮着将被子从她头顶上掀开了,露出她半张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脸,然后朝着她肩膀用力推了两下,轻轻道:“小姐……醒醒啊小姐……小姐……”   叫到第三声时,朱珠倒抽了口冷气一下子睁开了眼。   惊恐的眼神让小莲不由自主朝后倒退了步,朱珠也仿佛活见到鬼似的,忽地直起身对着小莲搭在她肩上那只手好一阵拍打,及至望清原来是自己丫鬟,方才猛松了口气,随后呆呆靠坐在床上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只一个劲对着床边那道窗看。   见状,小莲小心问她:“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朱珠点点头。   “……仍是梦见了少奶奶?”   朱珠再次点了点头。   小莲便叹着气走到一旁,从抽屉里找出三支香点上,推开窗对着外头拜了拜,然后喃喃说了几句什么,再将香插到窗边的香炉里,一边喂朱珠喝下一杯安神茶,一边合衣在一旁的榻上躺下了,知她今晚必再不敢一个人睡,便陪着她一块儿到天亮。   自曾韶卿自尽后,这是朱珠连着第三个晚上梦见她了。   每次必然是二更天。   当她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会看到床边那道窗自个儿慢慢朝里推了开来,随后,有一张脸从窗外朦胧的月光里探了进来。   那是曾韶卿死时那张苍白又挂满了暗红色血迹的脸。   她把自己撞得好狠,狠得半边额头都朝里凹陷了进去,上面手指大小一个窟窿,是墙上一块突出的鹅卵石所造成。   朱珠清晰地记得那天当自己匆匆朝曾韶卿奔去时,她躺在地上还留着一口气。   直至见到朱珠蹲在身边,才彻底断了气,断气前一双眼直愣愣盯着朱珠瞧,似笑非笑,仿佛在说,瞧,我终于还是自己了断了自己。   许是对这一幕印象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从那天开始,连着三晚,朱珠每晚都会梦见曾韶卿带着她那张血淋淋的脸出现在她房间的窗外。   每次都那样直挺挺在窗外站着,用她死时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静静望着朱珠。   直到朱珠被她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才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朝自己胸前轻轻一指,定定看着朱珠道:“这颗心不在了,任是怎样都无济于事的,你懂么?”   朱珠仍是不太懂。   心不在了,人不是还在么?无论怎样她兄长仍是她的丈夫不是么?天长日久,岂会等不回一颗心?何至于要下此狠手,最终害得兄长险些丧命,也逼得她饮恨自尽。   何至于此……   于是第三夜里,当再次见到曾韶卿出现时,朱珠终于状起胆子反问她:“嫂嫂既然对我兄长用情如此之深,为何还要下此毒手?纵然此时心不在,那么下一时呢?再下一时呢?总是你的丈夫……莫非再多等一阵子都等不及么??”   话音刚落,原本始终在外头站着的曾韶卿突然双眉狠狠一竖,伸直了双手就朝窗里扑了进来!   直扑到朱珠身上,用她僵硬的身体压着朱珠,用她冰冷的手指紧紧扣着朱珠的喉咙。巨大力气扣得朱珠只有出气的份,完全没法吸进一口气,只能奋力挣扎,却哪里使得出一点力气?在碰到曾韶卿身体的那刻,她整个人就好似被酒精泡过般绵软,除了徒劳地扭动身体,朱珠穷尽一切方式也无法从她十指如铁箍般的钳制下移开分毫。   直到耳边隐隐传来小莲的呼叫声,那曾韶卿将头一低,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斯祁朱珠!你怎知我痛?怎知我恨?否则,又怎会在知晓一切经过后还来徒劳地质问我诸多为什么!”   说罢,话音消失,人亦消失。   朱珠终于得以从中缓过一口气。   醒来后喉咙处竟仍隐隐发痛,仿佛之前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不由再次将梦里那些情形,那些话,在脑子里细细回味了一遍,一时双手抖个不停,即便喝下安神茶也无济于事,只能在小莲随后响起的鼾声里睁大了双眼继续看着窗外,唯恐一不小心合上眼,那满脸是血的女人会又再次出现在外头那片朦胧的月色下,带着一腔冰冷的恨意,朝自己扑过来……   曾韶卿是如此的恨着朱珠。   从三年前她嫁入斯祁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恨着她了。   这一点若不是后来从曾韶卿的贴身丫鬟兰儿口中供出,朱珠无论怎样也不会料到这一点。   那丫鬟在斯祁鸿翔一顿私刑后,便将她主子自嫁入斯祁家后所经历的一切,所做过的一切,全都招了。她说她家主子自嫁入斯祁家后就几乎没有同少爷圆过房。   她说她记得清清楚楚,大婚那夜少爷喝醉了酒,喝得人事不省,进到屋里叫着朱珠小姐的名字,一边夺走了她家主子的身子。于是她主子自那时起便知道,斯祁少爷那一颗心根本就不在她身上,而是在他自家妹妹身上。   那会儿她家主子很是害怕。   亲生兄妹互生情愫,那岂非乱伦么?后来才知道,原来妹妹并非亲妹妹,只是收养的。之所以不能婚配,仅仅是因为算命先生说过,八字不配。   真可笑。一个‘八字不配’,便拆了从小就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人。   也仅仅因了这个‘八字不配’,让她家主子这堂堂一位大理院正卿的千金,嫁给了一个徒有躯壳,完全没了心肝的男人。   但她家主子却又是真真爱着斯祁少爷的。   打从她第一眼见到媒人带去的画像,和斯祁少爷的墨宝时,便已倾心于他。因而她想,无论过去如何,无论斯祁少爷曾经再怎样眷恋过他的妹妹,既然他俩现已成为夫妻,那么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他会留意到她,一颗心会慢慢回归向她。   但她却想错了。   整整三年,三年时间斯祁少爷非但没有对自己妹妹的眷恋之情减上半分,反是越发浓烈了起来,甚至同她家主子在一个屋,一张床上,整个人都是冰冷的,不碰她,不看她,即便说着话,也总是温和得体,却有口无心,淡得叫兰儿这一个做丫鬟的旁观着都觉得无法忍受,何况她主子那一腔炽热爱着他的心肠?   于是她家主子开始恨了起来,恨这个家,恨少爷,自然更恨少爷那日夜惦念着的妹子朱珠小姐。   那恨意直到朱珠小姐十八岁生辰那天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去年十二月二十,朱珠小姐十八岁生辰的早晨。   那天兰儿见到自家主子格外高兴,对着镜子在佩戴一副孔雀石的耳环。于是兰儿好奇问她,奶奶怎的这样高兴?有喜事么?   她主子笑吟吟指着耳垂上那对环道:这是相公放在梳妆台上的。   兰儿当即领会。   想那斯祁少爷自娶了她家主子,从未想到赠过一件半件东西给她,倒不是小气,只是从不会有这份心而已,因而,常会见她主子独自一人对着戏里书里那些情人间相互私赠物件的段子暗自叹息。谁想这次少爷竟会突然开了窍,赠了她主子一副耳环,虽区区一点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但显见,这些年主子一颗心苦苦的等待总算有了些起色。   当即为她高兴不已,谁想到了这天夜里,那一对一向相敬如宾的夫妻,竟破天荒头一遭在房里争吵了起来。   争吵原因是为了那副耳环。   那副并不值钱、却令她家主子从未有过地高兴的孔雀石耳环,原来并非斯祁少爷赠送给她家主子的东西。   那东西原是斯祁少爷学着洋人的样子,预备着赠与朱珠小姐的生日礼物。   一听少爷这样说,她家主子立时将耳环摘了下来交还给少爷,岂料少爷却并不接过,只是朝那耳环看了一眼,随后淡淡对她家主子道:既已戴过,再送朱珠便不合适,你若喜欢,自管留着就好。   就是这么一句话,将忍在她家主子心头那一腔恨,一腔压制了近三年的恨,完完全全逼迫得迸发了出来。   那恨,究竟是恨到什么样地步?   恨到她当即便回了娘家,去寻了一味药来,想让朱珠将之误服下去之后,从此彻底除去这眼中钉,心头刺。   兰儿说,她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药。   只知她家主子说起那味药时,眼神冷冷的,冷得仿佛冬日里的坚冰似的。她不知为什么主子在忍了那么久之后,偏偏会为了这么一句话便彻底发作起来,也不知怎样才能打消主子这个可怕的念头,因而急得团团转,却求告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主子每日调配着那些药,即便双手因此而灼伤,都坚持着由自己亲自去做。   但有一天,当她再次隔着门缝偷看自家主子调配那些药时,却见主子忽地停了手,随后对着那些药发起呆来。   一动不动呆了好一阵,好似痴了一般。就在兰儿为此惴惴不安之际,又见她突然失声痛哭。慌得兰儿立刻不顾一切闯进屋内,询问主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主子却怎样都不回答,只一味低头擦着眼泪,直到再没有泪水可以哭出来,她抬起头,望着兰儿,一字一句道: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兰儿,即便朱珠死了也全无用处。因为一颗心若是不在了,任是怎样都无济于事的,你说,可不就是这么一个理么,兰儿……   那之后,兰儿亲眼看着自家主子将那些原本预备给朱珠小姐吃下去的药,一点点撒进了炖给斯祁少爷的汤里。   再之后不多久,斯祁少爷便突然染上了“奇症”。   怎样看都无济于事,怎样治都治不过来,眼看着人一天天衰败下去,腐烂下去,兰儿不由害怕地问她主子:再这样下去少爷怕是真的要不成了,主子,您真的要他死么?   她主子没回答,只淡淡道:情远当归未?若情归,便可生,否则,他即便活着又有何用。   可是斯祁少爷的情始终没能回来。   即便他病着时,她家主子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不顾累,不嫌脏地伺候着他,陪伴着他,他心心念念的唯有朱珠小姐一人。甚至比往常惦念得更为肆无忌惮。   于是她家主子的心死了。   在见他弥留之际时也只念着朱珠这一个名字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死了。   因而当碧落先生到来,将斯祁少爷救治回来之后,她当机立断自娘家再度取来一味药,一等府中查得不再如前阵那般严谨,立即冒险亲手将它投入少爷所服的药中,而少爷一喝那药的第二日便立刻猛烈发作起来,即便碧落先生的药也无法挽回。   本以为这下少爷必死无疑,岂料碧落先生再度来临,竟再次将少爷硬生生从黄泉路上拖了回来。   当知晓这一消息时,兰儿已在为她家主子的命运惴惴不安,岂料仅仅当日便传来她主子撞墙自尽的消息,登时人已陷入绝望,只求斯祁大人格外开恩,不要再动用私刑,让她痛痛快快随着主子一块儿去了便是。   那之后不多久,朱珠便得知了兰儿在曾韶卿房中上吊自尽的消息。   上吊的白绫是她额娘安佳氏亲赐的,算是格外赏她一个痛快。   于是同一天里,救活一人,自尽二人。这实在不知该算是喜事还是丧事。只是那天阖府上下格外安静,无喜无悲,便如斯祁复清醒后那双一动不动注视着天花板的眼神。   想到这儿时,窗外的夜色已被黎明暮色慢慢扯开,朦胧白光透过窗格上的玻璃罩进屋里,给屋子浑浊的光线带来一点儿清晰的东西。见状朱珠方才合下肿胀的眼帘,放任自己小睡片刻,岂料也不知是不是安神茶终于开始起了效用,这一睡,竟是睡到日上三竿方始醒转。   睁开眼便听见院墙外脚步声忙忙碌碌的,管家婆子尖着声匆匆忙忙,似有什么重要客人到访,在筹备着招待。   也不知究竟是谁劳得府里上下这般兴师动众?朱珠虽有疑惑,却也无心去过问,只慢慢坐起了身子披上衣裳,正待要梳洗,见小莲低垂着头从外头走进来,似有些心不在焉地一路东张西望着。   便道:“怎的了,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小莲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家主子竟已起身,忙匆匆去打水,一边堆着笑道:“没呢,主子,小莲只是吃撑了,胃里有些不太舒服。”   朱珠将信将疑,却也懒得仔细盘问,只静静坐着,由她端了清水来伺候她洗了面梳了发,正低头翻开一本书等着将自己头发绾好,忽听小莲轻轻叹了口气,便立即透过镜子朝她瞥了一眼,蹙眉问:“究竟是怎的了,还不实话同我说。”   “小姐……”小莲迟疑了下,慢慢将她发髻盘好了,又咬了咬唇,方才低声道:“我听前院的人说,静王爷来府上了。”   静王爷三字刚出口,朱珠手中那本书啪的声落地。   小莲慌忙要去拾,就见朱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直愣愣望着她道:“静王爷来了?来了几时……”   “……约莫……约莫有半个多时辰了吧……”   “可知他来这里所为何事?”   “来……来拜访老爷……”   “为何拜访我阿玛??”   “小姐……”眼见自己的手腕被自家主子抓得越来越紧,小莲心里喊痛,却只能苦笑着继续讷讷答道:“听说……听说是来跟老爷提亲的……”   话音未落,朱珠立刻风一般朝外头奔了出去。   一路跑,一路腿抖得连连踉跄,几度险些跌倒,却由不得别人上前搀扶,只一味将跟来的婆子丫鬟用力推开,直到径直穿过栖霞堂外的花苑,跌跌撞撞进了内门,方始喘着粗气站定脚步。   因她一眼望见载静正在她阿玛的陪同下从栖霞堂内走出来。   目光如水,淡然不见一丝神情。而她阿玛始终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一脸尴尬,一脸歉意。   见状朱珠心下已是一片了然。   眼见两人身影便要朝自己方向过来,慌忙侧身避入一旁的假山后,亦不敢大声呼吸,便用手将自己的嘴紧紧捂牢着,近乎屏息止气地听着山石那一头两人脚步声由远至近,再由近渐远。   直至快到内门处,方始匆匆探头朝那方向望了一眼。   却只来得及望见载静着暗黄色团龙补服的身影在门洞转角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   当即心口处刀割般一阵剧痛。   也不知怎的,这人若是不见着,便也罢了,此时一见到,突地心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直令朱珠两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到地上,随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猛地从胀痛许久的眼眶内滚了出来。却又不敢放出声,就那样一边用力捂着自己的嘴,一边用力抽泣着,直待那猛烈的剧痛随着泪水慢慢冲出体内,方始一口气缓了过来。   随后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望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   立即抬头寻着方向望去,便见就在自己对面那棵树荫下,斜靠着一身黑衣的碧落。   他在那儿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却始终安静得仿佛一道影子似的。只一双眸子闪闪烁烁,如块晶莹剔透的琉璃,带着同载静一样水般沉静的神情望着她。   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见状朱珠不知怎的突然再次哭了出来。   仰头紧盯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失声痛哭。 第269章 番外 画情二十一   “晓得不?前些日静王爷亲自到咱府上,是为了跟咱老爷提亲。”   “真的?可真是给足了老爷面子了。但……小姐不是许给碧落先生了么……”   “是啊,所以才可惜了呢,老爷夫人不得不推了王府的提亲。”   “怪不到都说,小姐这阵闷闷不乐,便是因了亲事在烦心呢……”   “是啊,她同王爷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长大,都道她总有一天是要嫁给静王爷的,谁知……”   一路嘀嘀咕咕,一路那些丫鬟的脚步声同她们细碎的说话声一道在院墙外渐渐走远,朱珠睁开眼,被阳光蛰得两眼微微发疼,便翻个身坐了起来。   怀中一幅画由此掉落到地上,小莲闻声进屋,见着地上的画,叹口气拾起来摆到桌上,边伺候着朱珠起身,边埋怨道:“小姐整日浑浑噩噩,茶饭不思,您瞧镜子里这脸色,哪还有这画中半分红润,若是叫老爷夫人瞧见,少不得要将小莲一顿责骂……”说着,见朱珠径自望着桌上那幅静王爷赠的画出神,便不再吭声,只默默替她梳洗干净,一转头便见她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忙追上前问:“小姐是又去给少爷问安么?”   朱珠点点头。   “不如先用了点心再去可好?”   “不饿。”说罢跨出门槛一路朝斯祁复住处走去。   小莲见无法说动她,只能匆匆卷了个馒头在她身后跟着,一路少不得又将她埋怨几句,她却始终充耳未闻。直至进了斯祁复的屋门,那丫头才不得不留在门外候着,见怀中馒头已经变凉,便一边继续自言自语埋怨了几声,一边格吧格吧将那馒头一口口吃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屋内斯祁复一人靠在床上闭着眼,似乎睡熟着。   他自被碧落从死亡边缘救回后就整日这样嗜睡,碧落说那是他伤及太多元神的缘故,只需继续静养一阵,便可逐渐恢复过来。   脸上伤痕倒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全因碧落每日给的药方泡的水给他洗着,效果奇好,令那张脸已几乎完全恢复了原先清俊的模样,只是原本他身旁整日守着曾韶卿替他擦上擦下,现今擦身用的脸盆和毛巾都在,人却已化作一缕香魂。   思及此朱珠不由轻轻一声叹息,正要转身出门,忽见斯祁睁开了眼径直望向她,用他沙哑的嗓音轻轻道:“你在?”   朱珠停下脚步点点头:“过来给哥哥请个安,没想到把哥哥吵醒了。”   “没事,”他牵了牵嘴角勉强撑起身,朝边上椅子指了指:“本就没睡着,既然来了,坐会儿再走吧。”   朱珠依言坐下。只是每日来看他,总见他昏睡着,如今突兀见他醒来,一时倒也不知同他说些什么,便垂着头不声不响,一边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   “你嫂子呢?”这时突兀听斯祁复问了句。   她一口茶水卡在喉中几乎呛住。   闷了半响方才慢慢将那口水咽进喉咙,她转头朝斯祁复望了望,道:“哥哥忘了么,嫂嫂已经……”   后面那些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在欲待出口的时候,斯祁复面色一变,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她知道兄长已是记起来了,便再次沉默下来,正想着该怎样将这话题引开,忽听他低低一声苦笑,道:“……这些天每次醒来,我似乎总忘了她已经没了这件事。”   “嫂子在时哥哥总忘了她就在身边,现在不在了,哥哥却又忘了她已离开的事实么?”闻言朱珠不由淡淡责了声道。   斯祁复听后一阵沉默。   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窗外,怔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手从被子中慢慢移出,移到朱珠近前,紧握着的拳翻转过来,露出里头被捏得皱巴巴的一方帕子:“这是你嫂子遗落在这儿的,他们整理床时没瞧见,被我收在了这里。”   人已走了,还留着这个做什么?见状朱珠想问,但望着斯祁复那双无神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默默坐着,将头别到一边。   “你说人怪不怪,朱珠……”似乎觉察到她心中所想,斯祁复望着她,慢慢道,“那些日子,你嫂子在时,我好像总也无法看见她……有时甚至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似的,还总想着,若真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该多好,该多好……忽然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就在前一日她还在给我擦着脸,擦着身体……忽然间她就不声不响再也不会出现了,但我突然间,却好似满世界都能瞧见她似的……”说到这儿,斯祁复挣扎着坐直身子,朝他床尾处指了指:“有时看到她在床那头坐着,有时看到她呆呆看着我,有时候又像你这样呆呆看着窗外……我想叫她过来,挨着我坐近些,好让我仔细看看她,但她就是听不见。我也看不清楚她的脸,有时候好像能感到她在对我笑,真奇怪,朱珠,你见过她笑么,她笑起来真是很好看……”   说到这儿,他忽然沉默下来,紧紧抓着手里的帕子朝它看着,过了半晌,呵呵笑了一声,将那帕子揉到自己脸上,一字一句道:“人好贱。”   不知为什么,一听这三字朱珠两眼不由自主烫了起来。   于是轻吸了口气,她试图打断这番谈话,一抬头却见他直愣愣朝着手中的帕子望着,便没能说出话来。所幸他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那样彼此沉默了好一阵,正打算起身告辞,便见他回过头,轻声问了句:“丧事办得怎样……”   “阿玛说了,仪式是必须按着祖宗规矩来,隆重置办的。也已差了人去了曾家报信,这些天那边该有人过来了……”   “……如此,甚好……”边喃喃说着,边朝床上躺了下来,似乎乏得有些说不动话了,但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在朱珠站起身时抬眼望向她,道:“额娘说,这一回我身上蛊毒发作,全是因了你应允了碧先生的求亲,方请得他出手。是这样么,朱珠?”   朱珠微微一怔。   随即咬了咬唇低头不语,见状他一声苦笑,摇头道:“我连累了你嫂子尚不够,还要连累你一辈子么。”   “……哥哥何出此言……”   “你不要以为旁人什么也不知道。我知晓前些日静王爷来府上跟阿玛提亲了,也知小时候,无论是他来咱府上,还是你去紫禁城,虽你总口口声声地说怕他,却总爱前前后后跟着他……”   “哥……”   “静王爷和碧先生,你究竟愿意嫁给哪一个,朱珠?”   如此直接一句话,问得朱珠几乎掉出泪来。   却又只能生生忍住了,勉强自嘴角挤出一丝笑,望着她兄长道:“婚姻大事我等自是做不了主,但凭爷娘决定便是了。他们觉得好的,自然是好的。”   “我只问你自个儿心里究竟想要嫁给谁。”   再度逼问,终将朱珠眼里的泪给逼了出来。   无法回答,只望着斯祁复那双眼无声抽泣着。见状斯祁复重重吸了两口气,颤着声道:“你自不要管我了,喜欢谁便跟了谁,须知一生的无心无情,生不如死……”   “哥!”不由自主一把打落身旁的茶盅,朱珠朝他大叫了一声。“许都许了!怎可言而无信!况且碧先生也是知书达理!一表人才!有礼有节!我……我……我!!”   连说三声‘我’,却突地什么也说不下去,只朝着那一脸苍白的斯祁复用力跺了下脚,转身逃一般便朝屋外冲去,任是斯祁复在屋内用尽了力气想叫住她,头也不回。   直至奔到门口处,许是整个上午粒米未尽,又骤然间气急攻心,眼前突然间天旋地转般昏黑起来,慌忙搭着门框勉强站稳了,隐隐见到小莲闻声急匆匆朝自己扑来,一头便朝她怀里倒去,随即人事不省。   那样昏昏然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鼻中透进一股薄荷的淡香,方始慢慢醒转过来。   朦胧中依稀辨清是躺在自个儿屋内的床上。床边坐着个人,低头朝她看着,初时以为是小莲,便将那伸在自己额上探着体温的手握住了,迷迷糊糊道:“小莲,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你且托我起来……”   对方依言托住了她后背,将她半个身子稳稳自床上托了起来,让她头朝自己肩上搁着,一边在她背上轻轻一阵揉捏。   随着那股不过硬不过软的力道,登时让一口憋在胸内的闷气从喉咙里直透了出来,朱珠得以用力缓了口气。   而神智略一清醒立即觉察出这肩和肩上气息的不同来。   不由令她大吃一惊。   慌忙一把将那人推开,身子急急后退,指着那人脱口道:“谁?!”   待到看清面前这人,更是惊得脸一下转了色。   青一阵,红一阵……   直到胸前一口气随着激烈的情绪喷涌进喉咙,才猛喘着,望着他颤声道:“碧……碧先生,你怎的会在这里……小莲呢……小莲呢!!”   “小莲煎药去了。”望着她仓皇如惊弓之鸟般眼神,碧落不动声色道。   一边朝后退开了一些,在一个令朱珠稍许冷静下来的距离,他笑了笑:“人是铁,饭是钢,姑娘原本体弱,现今整整一上午至今粒米不沾便到处走动,怎的叫自个儿身体承受得住?”   “……不饿。”   “饿过了头,自是感觉不到饥饿的了。”   “……先生怎会在此,是来给我家兄长复诊么?”   “来给你家兄长复诊,顺带再替姑娘把个脉。”   “朱珠无病,不需把脉,先生请回吧。”   “双目无神,面色萎黄,脉细如丝……这有病无病,倒也不是由着姑娘说了便算的。”   淡淡一句话,堵得朱珠哑口无言。见状碧落站起身走一旁桌边坐下,抬眼望见上面那幅画像,正要伸手取了来仔细观之,瞥见朱珠神色突变,便将手一转,取过边上砚台研了点墨,摊开纸,提笔在上头徐徐写了起来:“姑娘虽无显著病症,却显见血虚气弱,倘若久久不做调理,日后必然虚症走了实症。今起按着此方连服五日,若面色有所改善,碧落再为姑娘调整用药。”   “烦劳先生了……”   “又察觉姑娘气淤在肝,是有何难以言明的不悦之事么?”   “……先生是医者,当问病症便可,怎的连这种琐事都要盘问。”   “心病且须心药医,姑娘,既有症状显在了身体上,症结所在但说无妨。”   “先生多虑了,朱珠哪有什么不悦到能令身体不适之事。”   “既然如此,为何离上次见到姑娘至今相隔七日,这七日里姑娘每日竟只食一餐?”   闻言朱珠不由一怔:“先生怎会知道……”   碧落没有回答,只将笔往边上一搁,提纸把上面墨迹吹了吹干,“如此不思饮食,是否同上次在下无意中撞见姑娘独自哭泣,相关?”   一听他提起那日栖霞堂外自己哭泣之事,朱珠不由脸色一阵发白。   当即咬着唇沉默不语。见状,碧落微微一笑,再道:“那么再请问,姑娘当日哭泣,又是否是因了斯祁大人谢绝了怡亲王的求亲?”   “碧先生既然知晓,何必再问朱珠。”   “因为碧落只想再次同姑娘确认一件事。”   “何事。”   “姑娘嫁于碧落,可是出于自愿。”   “早已说过,既然答应先生,必是出于自愿。”   “既然如此,那么有句话,碧落当要同姑娘直接言明了。”   “先生请说。”   “姑娘连着七日每日只食一餐,并非不思饮食,而是姑娘一心求死,可是?”   直截了当一句话,听得朱珠身子不由自主微微一颤。   登时只觉得那双一动不动注视在自己脸上的碧绿色眸子,竟似能穿透她身体直刺进自己脑中一般,逼得她承认不可,不承认亦是不可……于是只能一味呆呆朝他望着,直至望见他眼中原本柔如新月般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一抹坚石般的硬冷:“姑娘一心求死,却又怕死后我放弃医治你家兄长,便以这种方式慢慢拖着,想直等你家兄长完全康复,便可撒手而去。这算盘自是打得极好,但我既以迎娶姑娘作为条件医治你家兄长,必是为了迎娶姑娘你这个人,而不是一具尸体来到身边。无论怎样,望姑娘能谨记这一点。”   “……朱珠不知先生在说些什么……”   “呵……”这话令碧落淡淡一笑。“无论你知或不知,自今日起便按我这方子将药喝了,饭菜一顿顿明明白白地吃了。否则,姑娘身体弱上几分,你家兄长自是会衰败上几分,孰轻孰重,姑娘自个儿掂量便是。“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姑娘如此冰雪玲珑,竟到现今仍是未将碧落的话听透么。既然碧某有方式治那蛊毒,又怎可能没有方式将它牵制在你兄长体内,将它调口教成一个说死便死,说活便活的好奴才。姑娘你说可是?”   “先生!”闻言朱珠霍地自床上直扑下地,一把抓住碧落那条随意垂在身侧的胳膊,厉声道:“先生你仍将那蛊留在我哥哥体内吗?!你竟是以此来要挟我吗?!”   “不是要挟。”他看着她面具后那双凄厉的眼,抬腕将她手轻轻一甩:“只是给姑娘提个醒儿,要盘算碧某,姑娘稍嫌嫩着。若还不够明白,那么碧落直截了当同姑娘讲,姑娘这个人也罢,这条命也罢,碧落此遭势在必得,若要轻生,无论婚前婚后,你兄长必将为姑娘殉葬。”   说罢起身,朝着朱珠色如死灰那张脸双眼一弯,竟又弯出道温润如月的笑容来:“姑娘可记着了?”   朱珠哪里应答得出。   只气到全身发抖,抖得双唇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却又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在喉中蓄势待发,苦于死死被卡着憋着,以至连呼吸都变得异样困难。当下猛一把抓在他衣领上,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能狠狠将那两片布拽在手心,拽到被汗水潮得湿透,随后使劲将他身体推了推。   却哪里推得动。   他修长身形看似单薄,却竟仿佛一座山石般沉重,狠狠一推之下非但没有撼动他半分,反令自己不由自主朝他身上跌撞了过去。意识到这点朱珠慌忙后退,怎料反被他手一伸,一把将她揽入他的怀中。   “先生放手!”见状她急叫。   不料刚刚奋力一挣,他头一低已用着同她之前相同的力度猛地吻住了她的嘴,又在她仓皇将脸转开之际,用牙狠狠一口咬破了她的唇。   朱珠呆了。   不知是痛呆,还是被他这动作给惊呆。   眼睁睁望着他伸出舌尖在她唇瓣伤口处轻轻一舔,舔下一抹殷红色血,反抹到他自个儿那双妖娆至极的嘴唇上。随后手一松,由着她呆如木鸡的身体散架般垮倒在他脚下。   他便低头径直朝她望着,用他那双抹了她血的唇,对着她微微一笑:“看来是记清楚了。”   说罢,转身径自朝着屋外走去。   直到脚步声自屋外消失,方见小莲端着一碗药从门外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到朱珠身边扑通声跪下,放声哭道:“小姐千万莫要轻生啊……小姐千万莫要轻生啊……”   “你都听见了?”半晌朱珠直愣愣问了她一句。   她立即点头。   “那你便该知道,我是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轻生的了……”   “小姐……”   “你且把药拿来。”边说,边不等小莲将药送到手中,一把将碗取过,径自将里头汤药朝自己嘴里倒了进去。   一口接着一口,仿佛吞着谁的命一般,将这一碗浓黑酸苦的药尽数吞进了自己的喉中。 第270章 番外 画情二十二   时间飞快,转眼到了八月。   天热得整日像团火在烧,无论街上还是宅中都变得异样安静,除了蝉不知疲倦的鼓噪,便几乎听不见旁的声音。   不过提督府近来倒是热闹许多。   自少奶奶曾韶卿的丧事过后,府里上下总被一种无形无状的阴鹜所笼罩着,整天都不见有人露出一丝笑脸。因而一过服丧期,安佳氏便命人将堂房表亲家的一些娘姨们及其儿女接来府上,明着是叙叙旧,实则是想替府中增添些人气,免得眼看朱珠婚事将近,府中仍整日死气沉沉的,端得是不吉利。   于是偌大的宅院因了那些人的到来而重新恢复了点生气。不过热闹归热闹,纵使那些堂表少爷小姐们整日斗茶吟诗说说笑笑,却鲜少能见到府中两位少主子的参与。因斯祁复的身体仍是没有完全痊愈,故而无法亲临作陪,况且妻子刚逝不久,尽管旁人已脱了素服,他仍身着丧装,自是不便会客。   而朱珠则是自从嫂嫂丧事过后便鲜少踏出房门。   不知情的以为她即将出阁故而有所避嫌;明白的,自都知晓她的状况,便也由着她去,想着纵使现下她心有不快,但等上了花轿嫁了人,早晚便也就渐渐习惯了。   唯有小莲整日愁眉不展,真正在为朱珠发愁焦虑着。因她知晓一切远非表面看来那样平静简单,也知小姐此番要下嫁的那位碧落先生,并不是个普通人,也不像外表那样温和礼善。那是一个如此表里不一的人,只是这种事,虽心中明明白白,却只能兀自在心口里揣着,旁人谁都说不得,道不得,因此真真愁煞了这个仅仅十四五岁的小小丫鬟。便同自家主子一样也食不知味,却又能如何是好。   这一日又见朱珠一人呆呆在床上靠着,自晌午起便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于是端了碗银耳羹进屋,一边伺候她吃着,一边忍不住埋怨她道:“小姐这样整日死气沉沉在床上躺着,也不出去走走接接地气,再下去怕是真的要病了。”   朱珠笑笑:“有碧先生的药天天调理着,哪能说病就病。”   “小姐真以为那是仙方么。即便仙方也治不了心里的沉闷,你看外头花开得这样漂亮,你都不晓得出去看看,成日躺在床上瞪着那道天花板,便以为旁人在紫禁城里也同你一样拿无趣折腾自己么?”   “静王爷去了紫禁城么?”脱口问道。见着小莲眼中神情闪烁,方知自己问得有些忘形,便别过头将目光转向窗外。   小莲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听说老佛爷跟皇上有些不开心,便惦记得他紧,召去伴驾半月有余了……还听说……”   “还听说什么?”   “听说老佛爷想着要给王爷指婚呢……”   “是么。”   “嗯。”刚才说出那句话来时,小莲原有些担心朱珠的反应,见她只淡淡应了声,便壮了壮胆子,又道:“王爷他总也是要成亲的,小姐……”   朱珠闻言不由朝她看了一眼,随后停下手中勺子,讷讷一笑:“是了,王爷他总也是要成亲的……”   “小姐,总归是没那缘分,便不要成天惦记了。”   “呵……你说得倒是容易。但你却不知,这脑子里头的东西,岂是说想便能不想的……”   “小莲自是不知,但小莲知道小姐若再整日这么想,这么惦念,自个儿身子怎么能好。若碧落先生下回来见着了,怪罪起来……”说到这儿一眼见到朱珠目光中闪过的阴鹜,忙笑了笑,转口道:“说起碧落先生,前阵子他不是去了趟杭州么,便托人捎了些上好的杭州丝绸来,又说天气热,小姐须记着理气,所以还让带了些藕粉来。”边说边往外头跑去,不出片刻取了只红缎缠裹的锦盒,打开,露出里头浅蓝湖绿双色丝绸,明晃晃如两块毫无瑕疵的静水琉璃,轻摆到朱珠面前,啧啧叹道:“先生真是好眼光呢,这样好看的丝绸,刚好给小姐做两身夏装,瞧这颜色,真真好合了小姐的肤色……”   “你若喜欢,自个儿拿去用便是了。”不等她将话说完,朱珠淡淡道。   小莲尴尬笑笑。   片刻默默将锦盒收了,见朱珠端着银耳难以下咽一副模样,便又道:“小姐若吃不下,不如小莲去厨房给小姐调些藕粉可好?   “不用了,你自个儿玩去吧。”   “主子……”一听这话,饶是小莲天生一张喜庆脸,也已不再笑得出来,“哪有主子在屋里闷坐着,丫鬟自个儿出去玩耍的道理……”说着话,一屁股在身旁凳子上坐下,呆呆朝朱珠望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听,小姐,似乎隔壁在对诗呢……以往小姐最爱玩那个,现下离得这样近,却也不愿让小莲陪着一起过去同他们一块儿热闹热闹,总是成天这样闷坐着,小莲虽年纪小,却也知道小姐为何这样不开心,小姐日日夜夜一颗心在静王爷身上,却只能为别人披上嫁衣,自然是开心不起来的。只是如今,木既已成舟,小姐却何必再要自寻烦恼……小姐,有句话小莲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想那碧先生,虽然不是小姐心中所属之人,却也是样貌堂堂,且一手高明的医术,小姐嫁于他,日后必然不会有多大委屈的……”   “你懂什么……”   “小莲自是不懂,也从不知心有所属究竟是个怎样的滋味。可是看小姐整日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觉得即便‘心有所属’是样再好的东西,也让人望而生畏的了。若小姐从未见过静王爷,或碧先生从未想过娶小姐,那何来这样的愁苦,偏偏造化弄人,好端端一段姻缘,牵在了错误的两个头上,可是小姐……除了想开些……却又能如何呢?”   一番话,说得朱珠一阵发愣。   随后朝她默默望了一眼,扯扯嘴角苦笑道:“你这丫头,大字不识一个,道理倒是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懂。”   “奴婢只是一心想要小姐开心起来……”   “呵……开心……想我现在,确实是预备着要去想开些的,但苦于那念头,那日服一日的念想,总在我这脑子里氤氲不散着。我自是能听进你这番道理,却又怎的去阻止那些念想反反复复在我脑子里消失又出现?小莲小莲,你可知何为身不由己么?”   小莲咬了咬唇,摇摇头:“不知……”   她笑笑:“就好似呼吸,你能屏息上一阵,但能将它止上一辈子么?”   “呼吸是为了活命,念想一个人,却不会攸关性命……”小莲咕哝了句。   朱珠再笑。知是无法再同她继续说些什么,便放下碗勺重新靠回床上,目光转向窗外,不再言语。   “小姐,”见状小莲原预备着起身要走,想了想,又道:“小莲知道自个儿什么也不懂,但有一点小莲清楚得很,过去小姐被那混世魔王折磨得战战兢兢,现今又被他折磨得茶饭不思,浑浑噩噩,那混世魔王果真是小姐命里的克星。只是小姐,既然从小到大总受着他的欺负,何必对他如此惦念,即便碧先生不逼婚,小姐嫁于那混世魔王也是去受气的份,每次想到这个,小莲便总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况且……自小到大我也不净是受他的欺负。”   “小姐此话怎讲?”   朱珠一阵沉默。   原以为她不愿就此对自己说些什么,小莲便也沉默下来,低头将桌上碗碟轻轻收拾了,正兀自用布擦着桌面,忽见朱珠目光一转径自望向她,轻声道:“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八岁那年他将我带去那林家老宅,之后所发生的事么?”   “当然记得,他威胁要收小姐做偏房呢!小莲怎会不记得……”   她嘴角微微一牵,似想起什么,面色红了红,过了片刻讷讷道:“那天我气不过,便将他置放在窗台一只唐代烧瓷给砸了,用那碎片朝他脸上扔了过去。”   “……真的?”   “真的。”   “那魔王岂不是更要恐吓你了?”   朱珠摇摇头。“没有。他脸上被我砸出了血,于是被他侍卫匆匆带走了。隔了两日我又在他骑马时用羊虱子草蛰了他的马……”   “小姐……”小莲一听瞪大眼。   “把他马惊着了,将他甩下了马背。所以至今他右脸侧同左腿处,各有一道伤痕,便是因了我的缘故……”   “小姐……小姐你就不怕那会儿将他摔死了么……”   这话出口朱珠不由噗嗤一笑。一时原本游移在眼中的阴霾似乎隐隐退了退,她目光从小莲身上移开,垂眼想了想后道:“其实原也想过的。只是那天,在他被人从地上搀起来后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指着我对我吼道,你这傻瓜,就不怕这样做自个儿活活被马踏死么?!你还要命不要?!……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想要他死了……”   小莲闻言呆了呆。   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默默朝朱珠望着,心里突突跳快了两下。   随后见她想了想,又道:“后来有一回,在紫禁城里见到他,那时他腿伤已好了,却见到我总也不跟我说话。我便也不理他,但紫禁城我只跟他一人熟,又只能下意识跟着他……一直跟他到了西膳房,他偷喝老佛爷的贡酒,也给我喝了,我俩就那样谁也不跟谁说话地你一口我一口喝着酒,谁想不多久都喝醉了,他就背我去了隔壁没人住的偏殿躲着。”   “……那时我还醒着,他却很快在榻上睡着了,你也知道……那时候,也就在他睡着时,我是不害怕他的,所以我跑到他边上,看着他那张脸,看着看着,也不知怎的就偷偷亲了他一下。他什么都不晓得,到现在都不晓得……”   “……小姐……”小莲脸红了起来。想笑,却不知怎的眼角微微有些发热。   “到了十一岁那年,有天,阿玛带我去他家府上玩。婆子领我去找他们兄弟几个,他那会儿不在屋里,我见他屋里多了两个新丫鬟,便笑他怎的一人要那么多人来伺候。婆子笑笑跟我说,姑娘不懂,那是通房丫头来着。”   “虽然那时我尚小,但通房丫头是什么还是知道的,所以一听,突然间便不高兴了。所以那天,一直到快跟着阿玛离开,我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后来临走前,他趁着边上无人,便拦住我,问我做什么总不说话。我说,‘你去同你的通房丫头说便是了。’他怔了,过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笑起来,随后扯着我的手把我往他屋里拽。我问他做什么,他说,‘总以后你们都要被我收作小的,不如现在一同熟络熟络。’我一听急哭起来。他也不管,硬是将我往他屋里拖。”   “进去后我哭得越发厉害,以为他真是要让我同那两个丫鬟熟络,谁知他却叫了她俩出来,随后对她们道,‘我这小管事婆嫌你俩伺候我人手太多,往后,不用再上这屋里来了。’然后,她俩便走了。”   “真的走了?”听到这儿小莲忍不住睁大了眼问。   朱珠点点头:“真走了。”   “走后,他转过身跟我说,‘瞧,她俩都走了,这会子连个给我叠被子的人都没了。’我一听,想,也是啊。便过去给他叠那刚被叠了一半的被子。可是怎的都叠不好,叠得汗都出来了,一转头望见他在我身后皱眉望着我,好像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便问他,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说,我愁。”   “愁什么?”   “愁收你做小似乎也不好,瞧,你连伺候我都伺候不像样。”   “那我能做什么?那时我傻乎乎问他。”   “于是他又笑起来,说,除了福晋,好像还真没什么可让你这笨丫头做的。”   说到这儿,朱珠轻轻吸了口气。抬眼见到小莲目不转睛朝自己望着,目光闪闪烁烁,似有泪水晃动。便朝她笑笑,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细想起来,似乎过了十二岁,他便不再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阿玛也不再带我去他家府上玩耍了,于是见面的机会亦变得稀少。却总也忍不住时不时会惦念起他,即便后来他突然去了法兰西,整整四年没有一点儿音讯,总还是能有个念想……呵,谁想而今,却连那一点点念想也是不能的了。”   “小姐……”听到这里眉心一蹙,小莲低头轻轻抹了下眼角的泪:“别想了,再想下去心里头会更难受。”   朱珠却仿佛没有听见,只带着脸上那丝笑一动不动望着她,慢慢继续又道:“所幸,哥哥他终是恢复过来了,斯祁家只有他这一个传宗接代的,只要他无事,那怎样都是好的……”说罢,轻轻咬了下嘴唇,将眼里慢慢浮出的那一层泪花硬生生逼了回去,随后坐起身,朝门口处望了一眼:“是谁?”   门外随即传来脆生生一阵轻笑,紧跟着一股香风卷入,一名身着洋装的年轻女子自外头笑盈盈踏了进来:“听提督夫人说你身子不适,所以过来看看,这阵子不见果真是瘦多了,你还好么朱珠?”   “原来是婉清格格……”一眼认出原来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大格格婉清,朱珠立刻下床迎了过去,小莲见状也立即起身,行了个礼后匆匆出去倒茶。一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外,婉清便自作主张将房门掩了,随后径直望向朱珠的眼,笑了笑道:“北京城里能将怡亲王载静折腾成那样的女人,你还是头一个啊,朱珠。”   “静王爷……静王爷怎的了?”听她这一说朱珠不由慌了神。   随后见这格格再次笑了起来,伸手再她肩上拍了拍:“莫慌,他好着呢,这会儿怕还在宫里陪着老佛爷喝茶谈心。”   闻言朱珠微微松了口气。脚下却不由得一阵发软,便径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原听说他要来提亲,怎的却被你家推辞了,提督大人可真是好挑剔的眼光。”   “……不是我阿玛挑剔……实在是情非得已……”   “为了那御医碧落么?”   “格格自是明白人……”   “呵……那御医我倒也见过,当真是美艳到不可方物,又一手高深医术,你能嫁给他,倒也是非同一般的福气。”   “……格格……”听她这一说,朱珠不由抬头望向她蹙眉道:“格格原是这样想的么?”   “你不这么想?”   朱珠欲待开口,但一眼望见晚清那张明艳的脸,闪烁锐利的眼,便喉咙如同被卡住一般,怎的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只轻轻摇了下头,随后目光转向一旁,笑笑道:“格格来莫非便是为了夸赞朱珠那位未婚夫婿的?”   婉清便也朝她笑了笑:“那是自然,毕竟你那位未婚夫婿,全紫禁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夸。不过……”说到这儿突兀话锋一转,她放眼望了望屋内稍显浑浊的光线,再看了看朱珠的脸色,道:“也快是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的脸上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看得好生晦气,难怪你额娘口口声声劝说我过来同你游说游说,本想着也不过便是夏日寻常之症,现下看来,你倒真是要随我好好出去走走才是。”   闻言朱珠不由一怔:“额娘要你来领我出去走走么……”   她再笑:“倒也不是。想你额娘那样端庄严谨之人,怎会叫我带了你出去走,自是我拿捏的主意。毕竟游说不是我所在行,领你出去转转,寻些个乐子,倒还是可以的。”说罢,也没等朱珠缓过神开口,一把抓起她手腕便将她朝门外领去。   到门外见小莲匆匆跟来,伸手止住她道:“莫跟来了,你家主子今儿跟本格格出门散心,多个人多点事儿,我不乐意。你且在家候着,稍停我自会送她回来。”   说罢拉着朱珠便径自朝提督府外走去。   而朱珠跟小莲这一主一仆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竟都好似被梦魇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点儿也反驳不了。只一个站在原地发着愣,一个下意识匆匆在她身旁跟着,那样一路无语径直到了府邸门外,便见一辆黑底烫金顶马车安安静静在门前候着,车上两名车夫一见主子出来,立即跳下车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将两人迎到车下,婉清便开了车门先将朱珠朝里搀扶了进去,在她身后道:“你先在里头等着,我去同你家额娘交代一声,稍后便来。”   说罢便摆摆手自顾着往门内返回。   见状朱珠倒也不疑有它,只低头往车里钻了进去。   车内四周都被帘子遮着,昏暗一片,正自摸索着边上窗子,想去弄出多一点的光来,忽地见到一只手突兀从里头黑暗中一把伸出,牢牢扣在她手腕上!   这叫她大吃一惊。   险些因此惊呼出声,随即借着微弱的光辨出对方衣袖上的纹理,便硬生生将那声惊叫咽进了肚里。只全身一阵发抖,随后由着那只手一把将她朝黑暗深处拽了进去,直至扑进那道温润的胸膛,闻着扑面那阵熟悉的气息,眼里瞬间一片泪水扑了出来。   “王爷……”随后低而匆促叫了声,便一把将黑暗中那人宽阔的胸膛狠狠抱住,疯了般贴住了他低头压来的唇,疯了般同他覆盖上来的身体用力纠缠在了一起…… 第271章 画情二十三   直至很久,载静才将手慢慢松开,朱珠依旧紧抓着他衣服匐在他怀里,仿佛一撒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了似的:“王爷……那天在栖霞堂外头我瞅见王爷了,王爷走得很快,我还以为王爷从此不会再来了……”说着话,眼泪又啪嗒啪嗒直掉下来,见状载静笑了笑,低头用手指替她将那些泪一点点抹去:“我也瞧见你了,不能叫你,我怕你一出来我就会忍不住把你直接提回王府去。”   一句话说得朱珠噗嗤一笑,却又挤下眼眶内更多的泪水来:“婉清格格说你被老佛爷召去宫里,怎的今日会突然过来……”   “替老佛爷出宫办些事,又听说你病着,想着无论怎样都得设法见你一面。”   “……见了又能怎样……”   “见你瘦成了一把骨头,再下去眼看都能被风吹走了,索性抢你回去养结实了再放回来。”   “王爷……”朱珠一惊,以为他当真,抬头却见他淡淡一笑:“怕什么,说笑的。”   “不好笑……”   “但我来寻你有事却是真的。”   “什么事……”   “上回听你阿玛说,因替你兄长张贴的求医榜上写了能治你兄长疾病者便将你嫁于他,因而他不得不信守承诺,将你嫁于太医院的碧落。”   “……是的。”   “但你阿玛说,榜上那个条款并非是他所写,定是有人暗中篡改,故意为之。因而,你这一嫁可谓是嫁得不明不白。”   朱珠闻言眼圈一烫,将头垂了垂低。   “既然这样,那你阿玛有没有将这事同碧落明说,以此换得同他一个协商?”   朱珠摇摇头,咬咬唇沉吟道:“其实……朱珠原也一直都在奇怪……想那碧先生,平日极其温文明理的一个人,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咄咄相逼……”   “他逼你嫁他?”   “原没有逼,还把聘礼一并带回去的。谁知第二日兄长就疾病复发了,眼见便要不行,我便同阿玛一起去他府中求他,而他直至我亲口允诺嫁于他,方才同意出手诊治我家兄长……”   闻言载静微一蹙眉。沉吟片刻,望着她若有所思道:“你俩过去认识?”   朱珠摇头:“只在上回进宫前后见过两面,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不过……”想了想,她接着道:“不过他对我生身父母的家事倒颇为了解……”   “你生身父母?那得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子他该还小吧?”   “是的。但他说同我生身父母家颇有渊源,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令载静再度皱了皱眉。过了片刻,道:“如此,倒还真是有些怪异。他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么?譬如以别的条件,换得你的自由……”   “王爷……”一听此话眼泪再度渗了出来,朱珠摇摇头:“阿玛曾问过碧落先生,以四品以上官衔替换可行,他亦拒绝了……”   “既然这样,利不成,威可成?”   “……王爷要做什么……”   “今我便是特意过来问你,那碧落在亲事上可有商议余地。若有,无论怎样的条件都任由他开,但若此路不通,那我便只能回宫后去奏明老佛爷,随后请她使个方便,将你指给了我,那即便他如何再用榜文上的承诺牵制你家,日后任谁要说要骂,便也是我一人的事,你只管毁了那约,安心嫁入我府中便可。“王爷……”闻言朱珠立刻用力摇着头拉住他的手:“不可以!万万不可以……”   “有何不可?”他挑眉。   “王爷这一番情义朱珠已是感念一辈子,又怎能要王爷替朱珠背负那背信弃义之名,徒被世人言笑?朱珠宁可死,也不要王爷那样!”说话间泪水已是又从眼眶内滚滚跌落,她抓着载静的手紧紧握着,又紧紧望牢着他那双闪烁在幽暗中的眼眸,心中痛得几乎无法言语,便只能一遍遍捏着他的手指,将它们贴牢在自己心口处,使劲抽泣着却又不敢放声,直至载静一声叹息将她一把按进怀中,方才闷闷地哭了出来:“王爷……此生朱珠不能陪伴王爷……只求下辈子能在一起了……”   “你这傻瓜……这辈子尚且无法掌控未来,下辈子天知你我又究竟能在哪儿?”   “别说了……王爷别说了!!”一句话让朱珠不由放声大哭。   所幸马蹄得得,车轮滚滚,将她这悲戚之极的哭声吞没了进去,也令得她哭得渐渐肆无忌惮。而载静因此始终沉默着,由她将自己手指捏得几乎连骨头都要揉碎般,低头一动不动望着她。   直至朱珠的哭声渐渐停息下来,方才将手慢慢从她掌中抽出,随后捧起她的脸,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朱珠,我思前想后,唯有请老佛爷赐婚,是万全之策。世人如何看待,如何说法,与你我何干?纵使日后被骂作背信弃义,又能怎样。现我看你这副神情,断不仅仅是因那区区一些世人言说而至,你老实告诉我,除了那纸榜文,他还有何地方束缚着你。”   朱珠闻言用力咬了下唇,沉默着摇摇头。   他笑笑:“好,你不说,我便亲自去他府上问他。”   “王爷!”见他作势要推开车窗,朱珠慌忙一把抓住他手腕。   他再次望向她:“你告诉我,我看看有无解决方法。”   “王爷……”朱珠再度咬了咬唇,忍着喉中的酸涩颤声道:“即便朱珠说了,也是枉然。”   “告诉我。”   短短三字,却似给了朱珠一些勇气,她用力握了握手心,轻声道:“兄长的病,实则身中诡异蛊毒。碧先生此次来府上救了我兄长的命,却并未将蛊毒去尽,而是将它留在了兄长体内,要它生便生,要它死便死,似是将它变成了他种在我兄长体内的傀儡。”   “所以,即便你兄长完全康复了,只要他一声令下,你兄长仍会再次受那蛊毒之苦。”   朱珠点了点头。   “呵……”他一声冷笑:“原来如此。朱珠,他竟为你使得这样手段,当真是非你不娶的了。”   朱珠垂下头。两只手将他那条胳膊紧紧拽着,分明能感觉他那胳膊忽变得如钢铁般坚硬,似凝聚了无数怒气集中于此处。不由一慌,抬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低头倏地朝自己望了过来,冷冷道:“那我便杀了他。”   “王爷!”闻言朱珠两眼蓦地瞪大了。   一度以为他同之前一样是在说玩笑话,但仔细朝他那双眼看了,眼中那凌厉的神情却叫她猛一阵颤抖。当即一把扯住他衣领,急声道:“万万不可!无论怎样,碧先生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怎可恩将仇报!倘若就因朱珠这一点姻缘之事而杀死先生,又毁了王爷一世英明,那不如干脆杀了朱珠更好!!”   “朱珠……”他目光微闪。   有那么一瞬整个人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过了片刻,目光由冷转淡,继而轻轻吸了口气,自那幽深如潭的眸中浮出一层雾气:“你我到底该怎么办……”   朱珠全身再度发起抖来。   使劲将一口牙紧紧咬了,才止住眼中泪水再次当着他的面夺眶而出,随后用力吸了几口气,垂下头道:“如寻常那样,该是如何,便是如何……此后朱珠自是将王爷在心底紧紧的藏着,任谁也无法取之代之。而王爷……往后念着朱珠也罢,忘了朱珠也罢,不要再去想那些会损及王爷阴德之事,朱珠便可安心了。”   说到这儿,见载静兀自在黑暗中沉默着,便将手顺着他手背缓缓移向他胳膊,轻轻推了推:“王爷……”   他似在想什么,双眼一动不动望着角落的黑暗处,兀自看得有些出神。   直至再度被朱珠轻轻一推,方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她,随后将手伸到她面前,托起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静静望了阵:“朱珠,此后我无法在你身旁伴着,你万事自当小心。”   闻言朱珠不由一怔:“王爷为何突然说出此言……”   “碧落此人,无论相貌还是才学,皆是一等一的。竟会以那种手段强娶于你,若真是出自一片痴心,倒也罢了。但在宫中,我观此人言行举止处处有些可疑,近来更是说动老佛爷在宫内各处修建起一些奇怪的建筑,名为风水,却着实不知所为何用,神神秘秘……所以,若是相处之中发觉他有任何怠慢之处,切不可迟疑,必须遣人告之于我。”   “嗯……”眼眶一烫,朱珠轻轻点了下头。   由此二人皆沉默下来,由着车轮滚滚,一路也不知去往何方。   那样不知又走了多久,载静朝朱珠望了眼,道:   “琉璃厂那处林家老宅,我已全部修缮妥当,屋中你亲生爹娘所留之物,皆替你保存着。当初说好赠你,原想着等你嫁来一同搬入去住,如今便已归你所有,此后它怎样处置,便全由你决定。”   话音未落,见朱珠眼里泪水已如断线珠子般滚落,他不由笑了笑:“别哭,哭什么……自小到大,每回见我你就哭。害怕哭,伤心哭,开心也哭……你真当你是那石头记里的林黛玉,要还我一世的泪么。”   朱珠闻言想笑,但牵了牵嘴角,终是止不住一长串泪又从眼眶里跌了出来。便哭了又笑,笑着将泪抹到他衣上,仍是止不住地哭。   见状载静想起什么,便自身边取出一只小小丝棉袋子,打开,从中取出支红玉髓的簪子。   看似普普通通,应是有些年头,他将它轻轻拈着,替她绾进发髻内:“这样东西,你且留着,本是来求亲那日想托你阿玛交予你的,这会子便只能这样给你了。它是赫舍里娘娘赐予我祖上的东西,你且替我好好收着。”   “王爷……”   见她已由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载静不由再度笑笑,伸手将她抱了抱紧道:“我这一说,并非我便就此放弃,无非是要你安心。那碧落一事,待我回去再好好思忖,只要你一日未嫁,我必要设法同他交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他真如你所说,是个温文识体之人,那即便心机叵测,自然也应有个商议之处。因此,你回去后切记调养好了身子,否则待我娶你进府,若再见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必不饶你。”   说着,见她抬头径自朝自己望着,一副欲哭又笑的呆傻模样,便不由自主一把将她按至身后的椅背上。   欲待朝她那双哭肿了的嘴唇吻去,忽地又抬起了头,轻吸口气,将她那张为此困惑起来的脸慢慢纳入怀中:“我不在时,好好照顾着自己,记着了么。”   朱珠点了点头。   正要再往他怀抱深处钻进去一些时,忽觉车轮停了下来,外头响起一阵模糊说话声。片刻,门帘轻轻掀开一道缝,一名车夫在外头小心通禀道:“主子……御医碧落先生求见。”   “何事?”   “说是……在提督府中知晓他未婚妻子现正在格格车中同格格闲谈,眼见时候不早,便想来接她回去,望主子恩准……”   一句话,说得朱珠脸上一片死灰。   下意识抬起头呆呆朝载静望了望,见他沉默不语,一双眼隐在黑暗中窥不见一丝神情,便整了整衣裳转过身,掀开车帘朝外头钻了出去。   一出车门便见碧落骑在一匹白马上笑吟吟朝自己望着,身上风尘仆仆,一副远行的装扮,显见是刚从杭州回来,便竟追至了此处。   不由脸狠狠地烫了下,低头下车,一路经过他马前便要径自离去,忽听他在马上淡淡道:“姑娘这是要走着回去么。”   朱珠不得不停下脚步。也不知该怎样应答,只能沉默着,回头朝他笑了笑。   他没再做声。伸手将身上斗篷解了,一抖朝她丢了过来,径直遮到了她头上,将她那张脸盖了个严严实实。随后俯下身一把抓住她僵硬胳膊,轻轻一提便将她拽上了马背,转身朝载静那辆车浅浅一揖,勒转马头带着她朝着崇文门方向飞驰而去:“回去吧。” 第272章 画情二十四   只是一路走了好一阵,却迟迟没到提督府,朱珠不免觉得奇怪。   这么些时间别说一个崇文门,便是两个都快到了,怎的会迟迟还没到家。当下趁着周遭安静,便悄悄将脸上斗篷掀了掀开,朝外望了眼。一见面前忽闪而过的街面不由吃了一惊,这哪是往崇文门而去,分明是在朝阳门内大街上……   “碧先生……怎的……”正抬起了头想问碧落,忽见他一抽马鞭,那马骤一声嘶鸣加快了蹄子就朝前冲去,惊得她慌忙抓紧了碧落的衣裳,又下意识觉着不妥想避开,却被他顺势一把抓了抓紧。   “怎的什么?”随后他低头笑了笑问。   “怎的不是回提督府?!”   “我忽然改了主意。”   “先生是要带朱珠去哪里??”   “姑娘可否先回答碧落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姑娘先前在车内同格格聊了些什么,聊了这许久?”   “……便是……便是一些女儿家的琐事……”   “女儿家琐事。”他再度笑笑:“那怎的我会在提督府里碰见了格格。”   这句话出口朱珠脸倏的下白了,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出声,正兀自抓着他衣角发呆,突然马身一弓猛朝前一跃,便见前头一道门槛忽闪过,忙下意识抬头朝门首处望去,登时惊呼了声:“先生带我到先生府上是做什么?!“姑娘还没回答碧落的问题。”   朱珠闻言立即用力挣扎了一下:“放我下去!”   “急什么,到了,自然会放你下去。”   说话间,就见身下这匹马如在旷野般沿着前方小径一路驰骋,丝毫不受路面狭窄的限制般,撒开了蹄子径直便是往着府宅深处急行。眼见边上家丁纷纷避让,却又仿佛见惯不怪般毫无异色,只纷纷退到一旁跪倒了,随即赫然见一道朱漆大门跳出层层花木围墙,蓦地出现在眼前。   也不知是这宅子里哪一处居所,竟是朱珠先前从未见过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   却哪里有心观赏,只一味在碧落铁箍般坚实的手臂中使劲挣扎着,突又发觉不对,因那马明明已看到大门近在眼前,却仍视若无睹般径直朝它冲去,仿佛疯了一般。当下不由用力往碧落手臂上一抓,连声惊叫道:“停啊!!快停啊!!”   碧落竟亦如充耳未闻。   反而嘴角一扬猛朝马腹上用力一蹬,就听那马一声嘶鸣轰地下飞跃而起,一头朝着大门上直直冲撞了过去!   “先生!!”朱珠再次一声惊叫。   头下意识迅速往他臂膀内缩了进去,以为这一下连人带马要狠狠撞到那道门上了,不由把眼紧紧闭了起来。   却不料忽听前方哐啷一阵闷响,那马疾奔的身形恰在此时突然戛然而止。   一下子站定了下来,仿佛它刚才根本就没在奔跑,而只是在慢慢地走。但带来的冲力却是巨大的,大得令朱珠几乎一下子从马背上跌撞了出去,幸被身后碧落一把圈住了身体纵身一跃,便如同只大鸟般轻轻跃过马身,在前方那道突兀开启了的朱漆大门前抱着她翻身落地。   脚一着地朱珠立刻仓皇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匆匆后退,不料一脚绊在门槛上,立即嘭的下朝里倒了进去。落地跌得肩膀生疼,却哪里敢停歇上片刻,忙不迭翻身而起,谁想之前那番遭遇早已将她颠簸得天旋地转,以至刚撑起半身就又跌倒了下去,再慌忙爬起时,碧落已不紧不慢自门外跨了进来。   而他身后那两道大门亦仿佛自个儿生了眼一般,在他进门一刹那轰的声关上。   隐隐听见一阵细琐的嬉笑声自门外传来,但再听又似只是阵鸟叫,叽喳一阵便飞走了。随后一片寂静,无论鸟叫、马嘶、亦或者蝉鸣,突然间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瞬间只有朱珠慌乱的喘气声在眼前这栋漂亮的大屋中回荡着,这叫她脑中登时乱作一团,只抬头呆呆望着碧落那道笔直站在门前的身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脱口道:“先生为何突然带我到此……”   “姑娘还未回答在下之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姑娘明明在格格的车里同格格说话,为什么碧落能在姑娘的府中遇到格格?”   “我……”   “还是格格车中同姑娘说话的,另有其人?”   “……先生……”   “那人必然不叫‘先生’。”   “碧先生……”   “他也断然不可能叫碧先生。”   短短几句话堵的朱珠白张着嘴无论怎样也说不出话来。当下又羞又急,脸一阵红一阵青,撑着身体的手止不住一阵阵发抖。   见状碧落微微一笑,朝她走近一步,淡淡追问了句:“车内那人是谁,姑娘可否告知?”   朱珠哪里能说得出口。   一下子眼里被充斥而出的泪水给涨满了,却死都不愿在他面前掉落下来,于是狠狠忍着,狠狠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盯着那双似笑非笑,美得毫无瑕疵,却又令她恐惧得全身发抖的眸子。   然后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衣裳,低头笑了笑:“先生将朱珠带到此间,便是为了探知朱珠刚才同谁一块儿在格格马车上闲聊么。”   碧落不语。   她便再度笑了笑:“我同先生虽有婚约在身,却仍尚且待字闺中,因而现今究竟同谁一道出去,同谁一道说话,似乎还由不得先生费心过问,不过,仍是要多谢先生如此关心体恤朱珠的……”   说到这儿,忽然间脑子里一阵晕眩,令朱珠险些再次朝地上跌了下去。   幸被碧落伸手一把扶住,她却并不领情,只将肩用力一挣,便从他臂膀中挣脱了出去,随后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先生一向知礼之人,怎的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呵……”一听这话碧落不由淡淡一笑:“男女授受不亲,是了,碧落忘了,多谢姑娘提醒。”   “先生无须客气。须知此间人多眼杂,若有闲话传出,耻笑了朱珠事小,辱没了先生的清誉事大。所以,还请先生尽快送朱珠回去才好……”   “姑娘说得是。”   “如此……”   “如此,临走前碧落还有一事想要问问姑娘。”   “先生还有何赐教……”   “再过阵子碧落便要迎娶姑娘进门,姑娘却仍习惯以先生相称,未免生疏。因而碧落想问问姑娘,不知姑娘几时才能对碧落改口称呼。”   闻言不由怔了怔,虽脑里一片晕眩还未恢复,朱珠仍是强打了精神朝他仔细望了一眼,讷讷道:“改口……不知先生想要朱珠怎样改口?”   “譬如,叫我阿落。”   “阿……阿……”连着模模糊糊说了两声,终是没能将那‘落’字说出。她有些疑惑地朝碧落望着,因那脸在她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亦似乎越来越遥远。当即不由抬手朝他伸了伸,脱口道:“先生是要去哪里……”   碧落却并未远离一步。   仍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站着,望着她那双疑惑而失神的眼,目光闪烁,冷得仿佛两块碧绿的冰晶。   直至见她双眼一闭一头朝地上滑到了下去,他仍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观望着。   而她身后却忽然间倏地绽出一道柔软的床来。   恰在她落地一瞬间接住了她,令她斜斜躺入了床上那片水一般柔滑的丝绵间。   至此,他方才朝她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慢慢踱到她身边站定,低头望着床上一动不动睡死了的她。   那样也不知看了多久,忽地伸出手将她软绵无力的手臂径直拉起,再把她重新朝床上滑倒的上身使劲一拽,狠狠扯进了自己的怀内。   随后贴近了她耳侧,在她耳侧那些柔软的发丝间轻轻吸了口气,哂然一笑:“先生,先生……这几百年的时间,莫非让你瞎了不成,竟望不见阿落就在这里。”   话音落,低头用力抱住了她。   用着几乎要揉碎她般的力道紧紧抱着她,直至无法控制周身突然间微微一阵颤抖,便附身同她一起往那床上最柔软的部位倒了进去。却才刚刚同她身体缠到一块儿,脸上那淡淡的神情便仿佛骤然间支离破碎了,只剩一片清冷到凄厉的孤独骤地从眼中直透而出,他压在她身上定定望着她那张脸,望着她那双紧闭的眼睛,随后再度笑了起来。   笑得如桃花般艳丽,却又如毒药般苦涩。   随后一把扯掉她脸上那副碍事的面具,头一低将她嘴唇吻住。   恶狠狠地吻着……疯了似的,好像以此她便会同从前那样有所回应,而不是现今这样冰冷而无知无觉地躺着,那样安安静静的,仿佛死了一般地躺着。   痛到锥心的讽刺……不是么。   于是再次狠狠地吻住她,唇齿纠缠间,一字一句,朝她用着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好好看看我是谁,宝珠……”   再度吻,吻她的唇,吻她的颈,吻她散发着她气味的发丝和衣领:“当年你像条狗一般跟着我,现今你是不是早已经忘了……”   “呵,真像一条狗。”   “我走到哪儿,你便出现在哪儿,赶也赶不退,撵也撵不走……现如今,索性娶了你,让你明明白白地跟着,让你畅快尽兴地跟着,你却不跟了,你却不跟了……宝珠,宝珠,好好看看我是谁,你睁开眼好好瞧瞧我是谁……”   说到这儿,终忍不住一把撕开了她衣裳,将她整个儿柔软的身体紧搂进自己怀里。   这一瞬好似又回到当年。   他恣意妄为,她懵懵懂懂、却又随心所欲。   于是愈发疯狂起来,他不顾她人事不省,狠狠地揉捏着她,狠狠用自己的嘴唇和牙齿在她身上留下一串串艳红的痕迹……如此,便再也控制不住,即便两手每一刻在试图将自己使劲固定在她身侧的床褥上,仍无法控制那根根雪白长尾自身后的衣袍下喷张而出。   便索性身子一挺,将那些缠裹着自己的负累倏然间撕得四分五裂。   之后,便再也无法忍了。   那抑制了数百年的欲望,在这瞬间如团喷发的天火般烧灼得他无法忍受,迫使他急急压迫到她身上,急急在她身上喘息着,索取着,即便她心跳和气息平稳如水,即便她神情比死水更为冰冷,仍无法阻止他在一阵颤抖后,将他那勃发的欲望朝她体内径直撞击了进去。   只那么一下。   突然脑中如冰水般一激,随即立刻抽身而出,却哪里还来得及。   就见朱珠身下已迅速冲出一片血。   滚烫红艳,朝着他身上直扑而来,令他一瞬间熄尽了周身全部的火焰。   “宝珠……”   短短惊诧过后他迅速将手朝她下身处抹去,在更多血液冲出那刻,自掌心内一团暗光涌出,立时将它们终止了下来。   随后立即俯身将脸朝她那张已如死灰般苍白的面孔上凑近了过去,到她嘴边张开口,自口中徐徐吐出一缕青烟。   烟仿若有着生命,在双唇间轻轻一个兜转,便尽数钻入了朱珠的口中。   约莫半盅茶的功夫,眼见她脸色便慢慢好转了起来,而嘴唇上亦重见了血色,碧落方才将脸抬起。却无法将目光就此移开,按捺不住自己一双眼朝着她怔怔一阵凝望,随后轻吸了口气,侧身在她身旁坐下了,手朝她身上一摆。   便见那原本被他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衣服直飞而起,转瞬如原先一样,一丝不苟地穿妥在了她的身上。   “呵,人与妖……这便是你给我的最大抗拒么,梵天珠。”再次将目光转到她脸上,碧落似若有所思般淡淡一笑。随后捻起她一缕发丝,放到唇边轻轻咬了咬:“可我偏不信这命轮便从此扭转不了。换你,你信么,宝珠?”   无论是唤作梵天珠亦或者宝珠,床上的朱珠始终昏睡不醒着。   毫不知情,便也无从回答。   “什么也不知,你倒也真是安心了……”于是他再度笑笑。   目光由此转到她发上,望见她发中隐隐闪烁一点暗红色的光,不禁眉梢微微一扬。“血玉簪么……你阿玛倒也懂用这种劳什子的方法替你辟邪。”说罢,朝那簪子伸过手去。   原是看着有些眼熟,想取来瞧个仔细,不料手离那簪子只差半分距离,突见一道光自簪内闪过,顺着他指尖一头便朝他手内冲去!   当即被他伸出右手一把扣住了那只手腕。   这短短瞬间,那道光已将他那只左手整个儿染得一片通红,连带皮肤亦变得透明,隐隐可见一些细小的东西在皮肤下移动着,见状他眉心微微一蹙,迅速将那扣在腕上的右手朝腕中心用力一点,再往上一移,遂将手上暴张而出两根细长的指甲狠狠朝着左手掌心内直刺了进去。   立即从伤口内喷出一道血。   血中透着暗光,闪闪烁烁,带着里头一些细碎扭动的东西跌落到床上。   碰到被褥它们立即嘶嘶作响,转瞬,连带那床一同通体腐朽发黑,随后忽的下消失不见。   眼见朱珠身体立即从上跌落,被他一把揽进怀中,随着他身形一同站起。   再朝她发上那支簪望了一眼,方始认出,原来那竟是康熙帝的皇后赫舍里氏曾佩戴过的玉血沁心。   可谓神玉,却怎的会在并非皇家出身的朱珠身上。   由此眉心再次蹙起,正待细想,忽大门处一道暗影闪过,有细小的人声自外头传了进来:“禀主子,宫里有太监过来传话,说老佛爷惦记主子了,要主子立即入宫觐见……”   闻言,碧落抱起朱珠轻放到一旁的椅子上,随后转身推门而出,朝门外那黑影点了点头:“我这便去。你且驾车送斯祁姑娘回府,若府上问起来,便说她身子有些不适,已在车内睡了好一阵了。”   “是。” 第273章 画情二十五   黄昏时分到了储秀宫,早有首领太监李莲英在外宫门候着,见到碧落笑呵呵迎了上去,招呼道:“碧先生,到得可早,老佛爷还在屋里更换衣裳,您得稍等些。”   边说边引了碧落往里走,一路见碧落一双眼径自朝自个儿身上瞧着,不由有些不安道:“先生可是瞧咱家身上有何不妥?”   碧落笑笑:“无不妥,倒是看出些喜来。”   一句话说得李莲英干笑了声:“先生说笑了,我们这些做太监的能有啥喜来。”   “自是财喜。公公今日财宫亮堂,定是有财运之喜。”   “哈哈,先生几时学会看相的了。”   碧落笑笑:“难道不是?”   听他这一说,李莲英先是笑了阵,随后点点头道:“也不算是多大的财运,蒙太后娘娘赏识,近日揽了东华门文华殿修缮监督一职。”   “端得是肥差呢,恭喜李公公。”   “呵呵,过些天太后这边办完了差,手头得了空,咱家请碧先生出宫喝两盅去。”   “谢公公。”说到这儿,似想起什么,便随口问道:“说起来,也不知东西两门处的坛子起得怎样了。”   “噢,那两处的坛子应是起得差不多了,等咱家空闲时,自会替碧先生过去看着。”   “多谢公公。”   “不过……”稍有些迟疑,李莲英抬头朝碧落望了眼,放缓了脚步对他道:“太庙玉带河那块儿立的几座塔,前阵子有人上老佛爷这儿参了,说自古从未有人在此立塔,看着突兀,有损金水玉带风水之嫌……”   闻言碧落挑了挑眉,淡淡一笑:“他们懂些什么。”   “是,老佛爷也是这样回应的他们。但参奏者里不少当朝老臣,因而老佛爷心下也有些犹豫。”   “是么。”碧落点点头。   说话间,已到了内宫门前,李莲英示意碧落在门前候着,随后掀帘进屋,不多会儿出来朝里做了个请的手势,恭声道:“碧先生,老佛爷宣您觐见了。”   寝宫内檀香缭绕。   因前些日办的佛法会,宫内还做着佛堂的装扮,慈禧亦一身素白的裙装,仿着观世音的样儿,端坐在莲花蒲团上,一手拈着柳叶条,一手托着青玉净瓶,垂眼抿唇由着一名洋人在一旁静静替她作着画。   听见碧落进屋,她抬眼朝他微微一笑,示意那画者先退了,随后欲待站起,似脚有些不稳,碧落见状便先太监一步将她搀起,一手由她搭着,将她扶至榻上坐下。于是一双眼笑得更加慈爱,她摆下手中的净瓶,拈着柳条望着他道:“总也是御医,便不将你当外人看了,否则这一身衣裳倒也真不像个出来见人的样儿。”   “老佛爷说哪里话,老佛爷这一身宛如观世音下凡,端得是庄重美丽,怎的就不能出来见人。”   “总是老咯……”   “太后可年轻着。”   话引得慈禧再度微微一笑,随后敛了神情,将柳条搁到一边端起杯茶喝了口,道:“自按照先生所说,在太庙立了那几座塔后,虽上海法租界那边仍不太安稳,不过牡丹社一事已有了好消息。”   “是么,可是淮军已取胜?”   “一是淮军援台令双方军力起了变化,二来那些东洋人恐水土不服,军里感染了热症,已病疫五百多人,因而无心恋战,便派了大久保利通前来交涉。”   “怎个交涉法?”   “要咱大清国给他们军费赔偿。”   “呵,那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自是如此,因而文祥建议一钱不给。”   “文祥大人说得是。”   “但恐他们寻到洋人公使介入调停,到时可能无法得以如此简单处置。”   这话令碧落笑了笑,却也无法因此而说些什么,便沉默下来,垂手立在一旁。   慈禧见状将茶杯放到一边,望着他道:“好歹也是件好事,可见应了你那句能改善风水之说。但总归是在那样的地方立了从未有过的东西,又恩准你在紫禁城东西两门动土,所以碧落啊,若非是显著的风水改运,只怕我难以跟朝野上下交代,你说可是。”   “太后所言极是。”   “况朝野上下已是在风言风语,说你是我包养的宠臣,安德海第二,”说到这儿,不由莞尔一笑:“你瞧瞧,为了咱这大清江山,我真是连自个儿的老脸都快不要的了。”   话音落,碧落单膝朝她跪了下来:“臣罪该万死……”   “起吧起吧,我这也不是怪你,只是既然如此兴师动众,又几乎是坏了祖宗的规矩,你自是要给我点像样儿的东西瞅瞅才是。”   “但请老佛爷安心便是。只要老佛爷身体无恙,万岁爷身体无恙,这风水所带来的好处,至多不出两年便能令老佛爷和皇上亲眼目睹。”   “皇上……”说到同治帝,慈禧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道:“太极殿内还闲置着偌大一片空处,我寻思几时立坐观音金身,保佑保佑咱这位年轻不懂事的皇帝才好……”   “便按着老佛爷的慈颜,立一尊如何?”   闻言慈禧登时笑了起来,面色微红:“瞧你说的,我可不学来那武则天,以自己容颜立佛像,归天后留什么无字碑,我可没她那么些野心……我只求菩萨能保佑咱大清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皇上那把龙椅能坐得安安稳稳,便好了……”   “老佛爷慈祥……”   话刚说到这里,忽听外头小太监通报道:“启禀太后,御前侍卫察哈尔莫非求见。”   闻言慈禧身子微微坐了坐正,由着一旁宫女将外衣往身上披整齐了,点头道:“宣。”随后望见一旁碧落投来的目光,笑了笑:“先生应是从未见过他的,今儿刚巧来,也能引了先生同他见见。”   “那位察哈尔莫非?”   慈禧点点头:“总是自家人比较贴心,所以前阵子载静特意将咱正蓝旗满洲都统察哈尔家的长子莫非叫来了宫中,兼任皇上的御前侍卫。”见碧落闻言目光微有闪烁,便再道:“你一定觉着奇怪,为什么来个御前侍卫我都要特意引你瞧瞧。因那莫非可非比常人。”   “呵,老佛爷说得可真叫碧落好奇起来。”   “你可知道察哈尔家的祖上原是做什么的么?”   “回老佛爷,臣无知了……”   “他们家呀,原是蒙古国第一风水大相。”   话音刚落,一人自外头走了进来,到门帘处单膝跪地,叩首道:“察哈尔莫非扣请老佛爷金安,老佛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之帘子卷起,一名穿着浅黄色行职褂子的年轻官员身形现了出来,仍低头匐着,一双细长的眼却似闪闪烁烁,朝着碧落的方向悄然望了一眼。   随后嘴角轻扬,便再一头朝着慈禧叩拜了下去。   入夜,朱珠全身烧灼。   自回家后她那一直就有些不妥的身子,这会儿似乎更加糟糕起来,便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半侧在床上由小莲一遍遍替她擦着滚烫的身子,一遍遍给她揉搓小腹。   因她回到家中后便一直说着腹痛,却又不敢跟爹娘说,所以愁得小莲浑身是汗。   终于忍不住在又见她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时匆匆去告之了安佳氏,便正要派人出去寻医,恰见碧落先生的轿子进了府里。原是出宫时刚好惦记着斯祁复的身体,故而过来看看,一听小莲的描述,当即就同她一起到了朱珠的住处。   朱珠正痛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见状他立刻打开手中箱子取出几枚银针,令小莲掀了薄被便要给她扎,朱珠一见却怎的肯允许。当即又是痛得皱眉,又是死死地拽着自己的衣服,见状小莲不由急道:“小姐小姐,这会子就只是让碧先生诊治而已,也由不得什么避讳不避讳的了,到底是您身子重要还是这颜面重要??”   于是朱珠只能松了手。   由着这年轻男人将自己衣衫慢慢朝上掀开了,又褪去了一些裙子,随后将手中细若发丝的银针一支支扎在了她小腹上。   倒也不觉得痛,许是已被腹痛折磨得麻木了,因而几针下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只过了片刻感到一股微微的热随着针刺入的地方渐渐涌向丹田处,少顷,那原本剧烈搅动在腹中的疼痛立时减缓了,亦令她长出一口气。手脚微微松弛了下来,于是得以有了那么一点精神朝那依旧专注在她腹部银针处的碧落再次望了一眼:“多谢先生……”   他笑了笑:“可好些了?”   “好些了……先生怎会此时来到府上……”   “原是来看看你兄长,谁知你竟得了急病。”   “不知朱珠得的这是什么急病,怎的会腹中剧痛难忍……”   “姑娘是从几时开始疼痛的。”   “应是你家那位仆从将我送回府上之后。”说到这儿,话音微微一顿,她有些茫然道:“朱珠有些费解……”   “怎么?”   “我原记得自格格车中出来后,先生骑马将我送回府上,可怎的会突兀换成了马车……朱珠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呵……”闻言他再度笑了笑,道:“你今儿本就有些不舒服,所以中途去了我宅中,给你服了些药,你便睡着了。我想想留你在府上总是不妥,刚好又被老佛爷传进宫,便叫了府上奴才用车送你回来。谁想你到家竟然身子变得更糟,若早知晓,我便早一刻过来了。”   “原来如此……”虽仍有些半信半疑,但他说得倒也确实没有任何不是之处,便松了口气朝床上躺了躺平。这会儿已然觉得腹中更为好受了许多,甚至也有了明显的饥饿感,便扭头对小莲道:“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点心,取些过来,再为先生烧一壶花茶。”   “是。”见小姐已恢复常色,小莲自也是大大松了口气,便感激地朝碧落望望,立即奔奔跳跳往厨房处去了。   直至她身影消失,朱珠脸微微一红,望着碧落道:“先生,朱珠还有些病症,望先生指点一下。”   “姑娘请说。”   “回家后在身上发现这些东西,也不知怎会出现的,想是同发烧相关,望先生给个诊断……”边说,边咬着唇将手腕上的衣袖慢慢撩起,露出一条雪白的胳膊,胳膊上赫然几点红印,带着微微的肿,在烛光中闪闪烁烁。“就是这样的……”   碧落正将银针从她腹上一一抽离。见状,朝她手臂上仔细望了望,随后目光微闪,道:“身上其它地方可还有?”   朱珠点点头。   “可否让在下瞧瞧?”   她脸再次烫了起来,朝自己衣领处指了指,不安道:“都在胸脯,不方便叫先生瞧,望先生体谅……   闻言他挑挑眉。   遂起身用块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到她床边径自坐了下来,正色道:“自古医者如父母,你这会儿便当我是你阿玛额娘,便可以了。”说着,将手伸向她衣领,见她迟疑了阵垂下头,知是默然应允,便轻轻掀了她领子,朝她脖子处看了看。随后笑笑:“果真只是寻常疹子。姑娘体内湿气重,身子又这样瘦弱,稍有不慎便会这样,不妨事。”   边说边从一旁箱子内去出一只瓷瓶,打开拈了些乳白色的东西朝着她脖子上轻轻抹了,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朱珠便立时觉得脖子上的肿痛好了一些。   “先生果然医术了得……”   “区区一些湿疹,若连此也治不了,还做什么郎中。”   “呵,”闻言朱珠轻轻一笑,随后忽地敛了神色,朝他这张背着烛光的脸望了过去。   脸因光线而显得更为柔和与美丽。   令朱珠原本紧绷着的情绪略略平稳了些,也因此略有些放肆地多望了他几眼,直至他觉察到了,抬眼望向她道:“姑娘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在想,有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先生,却怎的都无法想起来。”   “呵,姑娘的话听上去有些奇怪。”   “先生……”   “姑娘想说什么?”   “……先生,朱珠只是希望,若我们曾经……在很久远以前,有过什么交集,而朱珠却已经怎样都想不起来了……先生若是真的知道,还望先生能如实告知,以让朱珠能够有些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缘何先生要如此执着地迎娶朱珠。”   “呵呵……姑娘这番话听上去仿佛是在说,还望碧落能如实相告,以让朱珠能死个明白。”   “……先生说笑了。”   “我会待你好的。”   突兀一句话,说得朱珠微微一怔。   便见他笑笑再道:“我会待你好的,朱珠,我娶你自是真心实意的。”   话音落,许是离得近,朱珠只觉他一道微温的呼吸扫在了她的脸上,不由脸一烫,迅速将头转向一边:“先生可瞧好了?”   见状碧落慢慢朝后退了开来,将她领子拢了拢:“碧落失礼了。但,早晚便是夫妻,姑娘总要试着习惯才是。”   “待到婚后朱珠自会慢慢去习惯。”   “也好。”   说罢沉默下来,他坐到一旁研了墨,在灯下专注写起方子来。朱珠在一旁看着,过了会儿,脑中一番挣扎,她迟疑着咬了咬唇,轻声道:“先生,”   碧落抬眼朝她看了看。   “朱珠在想,以先生这样的品貌,以先生这样的学识,多少好女儿家自会芳心暗许,何必因了朱珠一个而……”   “多少好女儿家自会芳心暗许,那么朱珠的芳心可愿许。”   “先生……先生实在是叫朱珠费解……”   “那就不要多想了。”说罢放下笔,似乎朝朱珠笑了笑,朱珠却看得模糊。   紧跟着脸脑中也有些模糊起来,她不由问道:“怎的忽然这样困了……”   “因刚才腹痛耗费你太多元气,因而一经医治便分外容易困顿。”   “如此……朱珠……怕是要失礼了……”   “你且安心睡,我捎带便自行离开。”   “如此……”如此,朱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一下子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因而丝毫觉察不到此时那碧落先生已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在她床边坐了下来,静静朝她望着。随后俯下身嘴对着嘴朝她口中慢慢喷出一团青色雾气,如之前在他府邸中时那样,将这雾气一点点渡进了她的口中。   约莫过了半盅茶的功夫,方见她额头的汗液褪尽,脸也因此显出一层血色。   方始将口中的雾气止了,随后似乎微微有些乏力,便径自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望着她的脸,望着她的唇,听着她唇中一点一滴细微的呼吸。   便禁不住欲望自体内悄然升起,不由自主伸出手慢慢朝她嘴唇上抚了过去。   却在手指触到她皮肤那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兀地停留在她脸侧,僵硬了下来:“正蓝旗察哈尔家的莫非……倒是从未将此人估算进来,你说可是?”   “是,主子。”他身后旋即响起一道话音。   紧跟着在床边淡淡显出一道瘦长的身影,如同蛇一般纤细瘦长的身影。   他侧头朝那身影轻瞥了一眼,淡淡道:   “去给我好好查查。”   “是,主子。”   话音未落,突然啪的声响。   便见门口处那刚刚回转的小莲一脸惊恐瞪着屋内,手中所托餐盘内物什一瞬间砸得满地都是。   见状床边那身影立即消失了。   而碧落亦从床上坐起,朝她笑了笑:“小莲,茶呢。”   “茶在厨房。”刚碰见他视线,小莲的目光突地由惊恐变得木讷。   随后木木地一个转身,重新朝着门外走去,一路脚步慢腾腾的,却也是极有目标地往着厨房的方向。   “小莲,取茶。”碧落便对着她那木讷的声音再道了声。   她立刻往前一个踉跄。   随后点了点头,继续往厨房方向慢腾腾走去,口里讷讷应着:“是,主子……” 第274章 画情二十六   九月初九,当东华门那处金顶蟠龙坛最后一根龙柱竖起后,神武门近饮安殿处那块空地也开始正式动土。   建的依旧是蟠龙坛,但跟东华门和西化门两处的坛子不太一样,这处的坛子是用千年沉香木所打造,因制材极其昂贵稀有,所以规模也比前两者小了很多,原本的八角龙坛设为四角,分四方二十八宿,雕在龙尾处以镇坛。   一切建造设计皆按御医碧落所给出的样式进行,所以随着坛子的愈渐成形,宫中乃至朝野上下对他的质疑声也就越发厉害,因为至今无人能知道他在本就严格按着风水相建造而成的紫禁城内再设风水,究竟有何用意,也始终无人能猜透慈禧的心思,摸不清她为什么会置祖宗规矩于不顾,妄听一个小小御医之言,就在紫禁城几百年未动的地面上兴建那些连名称和用处都不知的坛子来。   “若说东西二门处的坛子并无不妥,这处坛子也是如此么?”立在远处朝那初具雏形的新坛观望了一阵后,载静朝那名静静立在他身后的侍卫官瞥了眼,问他。   侍卫官正是察哈尔莫非。   原跟载静一样默不作声用他那双细长的眼在朝远处那片建筑望着,听载静问起,当下沉吟片刻,道:“回王爷,现今只是雏形,所以臣暂时也看不出来。但第三个坛子一起,原双坛守龙的格局便有了点变化,只是变化究竟作何目的,还是未知。”   “双坛守龙……上回听你说起时便想问了,风水上有这一说法么?紫禁城自前朝至今那么多年,怎的过去从未听你族里提起过。”   “回王爷,这却是个偏门,所以臣也不知那位碧落先生究竟是从何处学来。若不是问了我家老祖宗,就连臣也不知有这么一种方式可以在紫禁城的风水中另立风水,要知紫禁城本就是在当年最强的风水师拿捏定夺下建造而成,又因当年先祖爷刚入紫禁时对其风水稍动过一番,本已是无可挑剔的了,所以稍一动作,都可破了原有风水,因此即便是我察哈尔家,也是不敢对它构局妄自有所建议的。”   “既然如此,老佛爷怎就信了区区一个御医的话,便在紫禁城内动土。”   这句话问出,莫非双眼微微一闪,随后将话音放了放低,道:“那位碧落先生确实可疑。臣记得第一次入宫见到他时,就曾在他面上观出一些奇怪的东西。”   “怎样个奇怪法?”   “臣看人首先观人其相,相上则首观人的眉心,眉心间有线,或淡或深,或素或艳,皆可依次判断。但碧落先生的眉心,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唯有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气?怎么个说法?”   “……这,”略一迟疑,莫非朝周围望了一眼后,道:“人有人气,但臣在碧落先生身上所见到的,却着实不好说究竟是什么,只能说,似人而非人,似……因而王爷在给臣的信中所提到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此人恐怕极其异于常人。所以莫非给王爷回信时提及,将那支当年赫舍里皇后所赐予王爷祖上的玉血沁心时刻带在身上,以防不测,王爷可有按着臣的嘱咐去做了?”   听他这一问,载静微一沉默,随后笑了笑,转开话头道:“那么他平素究竟怎样,身家底子,你可有都给我查明了?”   “回王爷,臣都一一派人去查过,但他身世实在堪称是谜,无父无母,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沾亲带故的熟人。原本浪迹江湖,却又在江湖中没有任何相关名声,只一年前忽然来到北京城,便因出色的医术而被老佛爷看上,召进了宫里,又在短短数月间,令得老佛爷几乎离不开他这个人。所以即便至今没个正式的官位,竟也被赐了行走后宫的权利,还得老佛爷如此信赖,听了他的话,在紫禁城内大肆动土。实在是身世简单到了极点,又叵测到了极点。”   “除此便什么也查不出了么?”   “至于其它……臣还探知一点,就是那京城闻名的名伶楼小怜,是他府上的门客。他府中似乎收留了不少这样的门客,都是年轻貌美,体态妖娆的男子,逢到过节或者老佛爷戏瘾上来了,便会送进宫中为她唱戏取乐。”   “楼小怜……”微一沉吟,载静道:“我到是记得,前些时在老佛爷住处见过一面,端得是妖娆如同女人。他府上净受了这些人么?”   “是的,王爷。”   听罢冷冷一笑:“难道他喜好男色。”   “这倒不知,不过这些日子以微臣所查,倒也不见他真的有同任何一个女人,或者任何一个男人,有何种亲密的往来。除了……”说到这儿,偷眼朝载静面色一瞧,便止住了话音,似笑非笑沉默下来。   载静闻言目光微闪,却也不见有任何异样,只静静又朝远处那建筑望了一阵,便听身后那莫非又道:“王爷,微臣一直不明白,既然王爷想要阻止他迎娶斯祁姑娘,何不干脆同他挑明,看他有何打算。毕竟世间女人众多,要什么样的得不到?况且看他平日为人八面玲珑,想来,断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为难您王爷。”   “你却错了。无论替斯祁复治病,还是提亲,还是之后的再次诊治,他都是有目的而去。便是为了迎娶朱珠,却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不惜在斯祁复体内留蛊,以此要挟朱珠非他不嫁。此人心思极其叵测,若我直接同他当面商谈,必让他知了我的想法,这样一来,恐商谈不成,反会被他另有所图。”   “那王爷想要作何打算。”   “先瞧瞧他在紫禁城施这些风水的目的,再一点点揭了他外头这层皮。所幸因老佛爷的交代,他一时半会儿还无法迎娶朱珠,我便要看看他究竟在那些深深的壳子里藏着怎样一个里子,到时一并揭了,将他除个干净了事。”   “王爷所言极是。”   话刚说到这里,抬眼见到同治皇帝的銮驾正朝这方向过来,莫非便立即住了声,垂头退到一旁跪倒在地,而载静也在此时见到了皇上的出现,立即一掸箭袖朝下跪了,口中恭敬道:“万岁吉祥,臣载静叩见万岁爷。”   载淳在车上坐着,瘦得几乎形销骨立。因而精神气也不足,虽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依旧有些乏力地用手支着头,见载静朝自己跪倒,便吩咐停了驾,随后起身下车,由一旁人伺候着在边上石凳坐了,随后朝载静一摆手:“起吧。你怎的在这里,也同朕一样散心么。”   “回皇上,在宫里头闷了一天,见日头好,所以出来走动走动。”   说话间,抬头望见载淳正蹙眉望着前方那处施工中的坛子,便知他也是为了观察此物而来,当下微微一笑,道:“皇上,近来各地太平许多,想来是太后娘娘的风水布置起了作用。”   “太平?”他微微蹙了蹙眉:“英国人要咱承认东洋人侵台是‘保民义举’,拟定条约将琉球正式兼并给东洋人,还要咱出白银几十万两作为‘偿银’,这也叫太平?”   “这等条件,老佛爷答应了?”   “总是要答应的,不然还能怎样。至于什么风水,”他抬眼又朝前方建筑望了望,牵牵嘴角:“你说光造出这么些东西来洋人就能从咱国土上撤走么?就能替咱的军队去抗那些洋枪洋炮么?”   载静不语。   同治见状笑了笑:“你怎的不说了。我记得四年前你可能说,在朝里当着一干老臣的面,当着老佛爷的面,侃侃而谈。那会子的载静到哪里去了。”   载静笑笑:“大概丢在法兰西了。”   “呵……我知你吃了一亏,怕了。所以当个太平王爷便好。只是朕呢,你瞅瞅朕呢……”   说到这里,目光一沉,抬手朝周围那些侍卫太监轻轻一摆:“你们且先退了。”   众人闻言立刻退后,各自散开,只留一名小太监远远在不碍着主子的地方候着。载静见状便也挥退了自个儿的侍从,正要连同莫非一并遣走,同治忽道:“莫非先留下吧,正好朕要问你讨些东西。”   这句话令莫非朝载静望了一眼,随后再朝地上跪了,默不作声等同治再度开口。   同治亦沉默了一阵。随着一阵冷风袭来,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遂将身上披风裹了裹紧,垂眼望向莫非道:“便是前些日子你从你老家带来的那些丸子,这会子可带在身上?再给朕一些。”   闻言莫非一怔。稍一犹豫,道:“皇上,此药性子猛烈,还请皇上不要过于依赖才是。”   “给便给了,如此絮叨做些什么。”同治不耐地再次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眼见莫非低头从怀里取出一只青花底的瓷瓶,抬手朝同治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载静不由站起身一把搭在同治手腕上,迅速道:“皇上恕臣无礼,但此药皇上不可多服,该听为臣的一句话才是!”   同治的手因此而被按得完全无法动态。   便将视线转到载静脸上,目光沉了沉,冷声道:“载静,纵是兄弟,你放肆了。”   “臣知罪。”闻言载静立即重新跪倒在地,一只手却仍旧扣在同治的手腕上,恳切道:“皇上可知它是什么做的,用的是牦牛骨和雄鹿血,效果自是好,但药性猛烈至极,想当年先帝爷用后整整三日无法疲软之事,皇上也是知道的,怎现今全都忘了么。”   听他这一番话,同治不由一声苦笑,随后伸手在载静那几根坚硬如石般的手指上轻轻拍了拍,道:“朕怎会不知。但你可知朕的苦处。”说到这儿,见载静径自望着他不语,便再笑了笑,道:“现也就咱们兄弟几个,多丢脸的事也不妨说给你听听。自两月前朕同宝音在房里做那事被老佛爷闯入见到,当场喝住了我俩之后,朕便……便无法再行那事了……”   说罢,三人间一阵沉默。   片刻载静抬头朝同治望了一眼,慢慢松开手,轻声道:“怎的会这样严重……”   “不知。许是落下了心病,便是去那八大胡同也……”   “皇上!”闻言载静一惊。立即朝莫非望了,莫非当即心领神会,立刻将手中瓷瓶交予同治,便躬身退去,只留载静依旧在原地跪着,望着同治道:“皇上,皇上莫非是糊涂了,竟连那种地方都去?!可知那些地方全是各色疾病的起源之地,皇上本就身子不好,若再沾染上……”   “行了!”话还未说完,被同治不耐打断:“去都去过几回了,不也没有任何事么。否则你叫朕怎么办?想我额娘,她既不让我碰宝音,又逼我同那些她看得入眼的女人才可同床,朝政上要管,这朝政下、床铺上,她也都要管。万事都要管!万事都觉着朕做不对,做不好!你说!朕是不是要疯了!载静!你可知道朕的苦么?你可知道么朕的苦么??”   一叠声的话,说得越来越激动,以至话音未落便引来一阵剧烈地咳嗽。   见状载静忙起身给他拍背理气,直到好容易缓和过来,他涨红了一张脸,靠在载静肩膀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朕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载静。”   “皇上说什么胡话,只是点风凉咳嗽,稍后请那位神医碧落先生看一下……”   “别跟我提他!”听到‘碧落’两字同治目光骤地一凌,随后恨恨道:“那什么劳什子的神医,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奇门蛊术,蛊了我额娘的心,乱了朝纲,祸乱后宫!”   “皇上……”   “他让人在太庙里立塔,你可知自那些塔立成后,朕的身子骨便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但老佛爷只知整天责怪朕流连后宫,糟蹋身子。现今你看看他,如此年轻便成天出入后宫,外头不知道被人笑话成了什么样子,老佛爷却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惯着他,宠着他,什么都听他的!载静……”说到这儿,同治突然一把抓紧了载静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有句话,实在不该从朕这当皇帝的人口中说出,可朕终究是忍耐不住。”   “皇上想说什么……”   “……自古有这么一句老话,国之将亡,必出妖孽。你看那碧落,看看他那张脸,看看他入宫后的诸多言行,他可不正是那妖孽么!”   “皇上……”   “所以载静,你要帮朕……你必要帮朕啊!帮朕除了那个蛊惑人心祸乱朝纲的妖孽!” 第275章 画情二十七   几天后便到了中秋。   这日一大清早安佳氏便盛装打扮随着丈夫斯祁鸿祥进了宫,因这天两宫皇太后开恩,在太和殿摆席宴请所有二品以上官员的诰命夫人。回府时已是傍晚,府中正忙着筹备中秋宴席,合家团圆的日子因了斯祁家堂表亲戚的到来而愈发热闹,唯有朱珠独自关在房里看着书,想等晚宴过后早早寻了借口回屋睡觉。却不料安佳氏刚回府中便差人把她叫去了她那屋,朱珠以为有什么紧要事,忙随同丫鬟一起来到额娘房里,却见她笑吟吟在椅上坐着,见到她立即招手示意她过去,指着桌上一堆锦盒对她道:“瞧,都是今儿两宫皇太后恩赐的,你瞧着哪些喜欢就拿去,额娘年纪大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朱珠瞥了眼桌上的丝绸珠串,正要推辞,见安佳氏从中抽出一只方盒,摆到她面前又道:“今儿还见到怡亲王的额娘了。”一边说一边小心观望着朱珠的神色。朱珠原是听见怡亲王三字便有些站立不稳,但见额娘径自朝自己望着,只能立即捏紧了帕子强行稳了情绪,笑笑道:“是么,老福晋她身子可好?”   “老福晋身子安好,只是惦记着你,所以让我将这些带给你。说怡亲王讲的,你自幼爱吃蜜枣,上回去山西便顺道带了些来,只是单独送到这儿又不成样子,刚巧我去宫里,便正好转交于我。”   “……是么,让老福晋和王爷费心了……”   “确实费心了……所以我寻思咱总也该回些礼,可后来一想,这礼可回,有些心意却如何回法?每每想到这个,总叫为娘的心里一阵难受……”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安佳氏望了望朱珠那张低垂着的脸,又朝她发髻上那支红玉簪子看了看,怅然道:“今日若不是听老福晋说起,我还真不知静王爷原来早对你心有所属……这么些年他来一直没有迎娶福晋,原也是为了等你……朱珠,娘对不起你……”   “额娘……”一听这话朱珠立即走到安佳氏身边跪了下来:“额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来,额娘能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朱珠……”   “若不是你兄长的病,你这会儿原该已经高高兴兴嫁给了静王爷才是……”   “呵……”闻言朱珠笑了笑:“额娘快别说了,总是有缘无分,况且那碧先生,也是极好的一个人,额娘切莫为朱珠的婚事伤神。”   话是这样说,但眼角一点泪花闪过,却是没能逃过安佳氏的眼。她无声朝着这女儿望着,过了片刻,再次深叹了口气:“朱珠,趁着还没过门,要不要为娘亲自去找那碧落先生说说,问他可否改变主意,毕竟强扭的瓜……”   “额娘,别说了。”没等安佳氏将话说完,朱珠笑着仰起头打断她那番话:“女儿不是说了么,碧先生也是极好的一个人,能嫁予他是女儿的福分。而且,一次失信于人便罢,难道还要第二次么?若额娘真要为朱珠去找碧先生毁约,往后叫阿玛还怎样在朝中众人前抬得起头来?”   一番话说得安佳氏沉默下来。过了半晌,点点头:“也罢,这女人啊,也就是这个命,嫁鸡随鸡,既你能安心嫁给去,为娘也就放心了。”说着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将门打开了,从中取出一套衣裳:“等会儿碧先生过来接你观灯,你这身衣裳总是不像样的,前些日额娘让人用碧先生赠的料子给你制了身新衣裳,你回头换上,也好叫他高兴高兴。”   “接我观灯?”闻言朱珠一怔。   呆呆望着面前将那新衣裳摆在她胸前比划着样儿的安佳氏,想她前番还在说着打算去找碧先生商谈更变婚约一事,转头却突又催促起自个儿换上新衣裳同碧先生出去观灯……这突兀的转变却叫朱珠如何能适应过来?   当下手脚不禁有些发凉。   意识到这点,安佳氏将衣服轻轻放到朱珠手里,抚了抚她额角的发丝,淡淡笑道:“你不要怨娘这样实诚。既已应允了碧先生的婚事,又无意更改了,自当试着习惯起来才是。因而额娘同你阿玛商议了,便邀碧先生今日过来用膳,之后带着你一同出去转转。想你打小跟静王爷相处,自是习惯了那一个,便如同井底的蛙一般,眼中只瞧得见那一棵树,如若总不试试去同别人也相处相处,又怎能感觉出别人身上的好来,你说可是?”   朱珠依旧呆跪在原地。   安佳氏那一番话说得婉转柔和,却如风声般在她耳边一卷而过,也不知听进几句去,只忽然有种脱力感,因而当外头丫鬟通禀道碧落先生来时,她依旧呆滞着,由着两旁丫鬟将自己搀扶进内屋,换了身上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已然如一具木偶人般,不吭声也没有一丝表情,随他们将自己送向门外。   碧落的车就在提督府正门外候着,一辆宽敞的蓝顶子大车。   朱珠被送进车内时,他尚在府中同斯祁鸿祥饮酒,留她独自一人坐在车内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方式告辞出来。上了车,也不知是忘了朱珠的存在,还是怎的,只径自在靠窗处坐了,随后吩咐车夫将车驶向前门大街,便沉默下来,带着一身淡淡的桂花酒香靠在窗边,打开折扇轻轻扇着凉,一边用他那双总仿佛微笑着的眼睛望着车外奔来跑去甩响炮的小孩。   “至多还有一个月,等神武门的坛子竣工,我便可向老佛爷告假,出宫同你拜堂成亲。”过了片刻他突兀这样道。   朱珠原是在角落里径自呆愣着,忽地听他这一说,立即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朝他望了眼。   随后喃喃道:“是么,但凭先生同爹娘做主便是了。”   碧落闻言笑了笑:“先生?还是改不了那个口么。”   朱珠垂下头。   便听他又道:“听你阿玛说,你家府上整天这样热闹,你却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今天既是中秋,怎的也不出来喝酒赏月,白费了这样一个好天光。”   “不是已同先生出来观灯了么。”   “人在这里,心在哪里?”话音未落,眼见着朱珠再次将头垂低,不由再次笑了笑:“你这头再往下沉,便要沉进心口里了,朱珠。”   “先生真爱取笑人。”   “呵……”见她面色因此涨红,碧落只当做没有瞧着,遂低头从车座下取出一小坛酒,摆到椅上拍开了封泥:“前日从宫里得了这一坛好酒,一直搁在此处,倒险些忘了。现今只有你我,不如一同喝了。”   “朱珠不善饮酒。”   “桂花酿而已,小酌几杯,不妨事。”   “在先生这儿醉茶都易,何况是醉酒。”   “朱珠此言是在夸碧落,还是在损碧落?”   “朱珠怎敢对先生出言不逊……”   “那便将这酒喝了,看看究竟是醉茶容易,还是这醉酒容易。”说罢,取过酒盅朝里浅浅斟了一杯,递到朱珠面前。   朱珠见状知是不好推辞,只能接过。低头闻见杯中透出扑鼻一股清甜桂花香,倒是半分酒气全无,便试探着喝了,入口果真甘甜香滑,几乎感觉不出是用烈酒酿成。   “味道可好?”见状碧落再替她斟上一盅。   琥珀色液体映着他绿幽幽的眼,分外有种妖娆的美丽,朱珠低头朝它望了片刻,点点头将它一口饮尽。   “有人曾说,善饮者常爱以不胜酒力掩饰自个儿对酒的喜爱,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姑娘真是好酒量。”   “先生取笑了,这酒却哪里有酒的滋味,想来饮多少都是没事的。”   “是么。”碧落笑笑。手中端着他的酒杯,却始终没喝一口,只朝朱珠望着,见她两杯下肚面色已然酡红,自个儿却浑然未觉,只一双眼闪闪烁烁透着晶亮,已没了之前的无精打采,于是将她酒盅再度斟满,随口道:“太后赏我那朝阳门老宅,好虽好,总归年久失修,所以近日特意去琉璃厂转了转,想寻一处新宅,免得到时怠慢了姑娘。”   “先生费心了。”   “但当行至西南街时,见到一处故居,倒令碧落有些触景生情。”   “什么故居?”   “原是尚书府,后改做了怡亲王府的别院,记得当初一直叫做萃文院来着,现今那块旧匾却不见了,倒也不知是要被该做何用。”   听他突然说出林家老宅的名字,朱珠握着酒盅的手不由微微一抖。   此时方觉酒劲有些上头了,脑中微微发沉,当下慢慢缓了缓神,迟疑着道:“先生说的可是林家老宅么。”   “原来姑娘还记得它。”碧落莞尔一笑。   “曾经路过几回,应是被王府里翻新作为新居使用了吧……”   “有些可惜了,前明时的宅子,少许一动,风水也跟着变动。”   “呵……先生尚且嫌弃自家宅子年久失修,却怎的又不待见别人翻新自家住屋。”   他笑笑:“碧落只是觉得可惜,当年那些旧宅上精妙绝伦的装饰,虽是陈旧,以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怎个精妙绝伦法?”   “姑娘以前路过那处宅子时,可有见到内府建筑的顶上有道琉璃顶子。”   朱珠想了想,点点头:“记得,原王爷一直哄我说是宝石来着,到长大后方知原来是琉璃,因面子光润如镜般能折出人脸,又称镜面琉璃……”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脸不由火辣辣一阵发烫,立时垂下头,紧跟着却想起刚才碧落调侃自己那番话来,便又将头抬了抬起:“原来先生是对那顶子念念不忘么。”   碧落点了点头:“那琉璃顶从古至今,是碧落未曾见过的精妙,听说制作时留有机关窍门,可将之打开,在里头点亮内设的油灯,至夜晚望去,便如霞光入室,端得是漂亮。”   “……是么……”   “听说这顶子宅中每处房上都有一个,是不是。”   “似乎是如此,朱珠倒从未留意过……”   “小时听老人们说起过,每逢过节林府便会将那些灯点上,如此,整个府邸便好似映在一片朝霞中似的,堪称一绝。”   短短几句话,听得朱珠不禁有些神往,便连碧落一边说一边凝望在她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也未曾留意,自然是更觉察不出那目光中意味深长的神色,只一忽儿遐想着,一忽儿抿着杯里的酒,随后傻傻笑了笑,抬头对碧落道:“那些琉璃顶,应是还好好保留着。”   “是么?”   “嗯。”她点点头。   碧落再度一笑,轻轻收拢了手中纸扇:“那便好。如此精妙的东西,若随屋子翻新而从此绝迹,倒真是可惜了。”   说话间,马车已转入前门大街的大道上。   一时周围蓦地热闹起来,人声喧哗,车轮滚滚,夹杂着夜市小贩的热闹,和观望杂耍的哄笑,瞬间便如从夜晚到了白天,引得朱珠不由自主放下酒杯探头到窗边,往外张望了阵,随后若有所思道:“先生说来此观灯?”   “没错。”   “可惜今日灯却不多,倒是说观人更贴切些……”   “怎的说不多。”   “先生看,除了南面那几处房上和城楼处挂着灯,其余地方哪里还能观灯?”   “便只有那几处有灯么?”   “正是。”   闻言碧落便也朝窗外望了出去。   少顷,忽地用扇子在窗上轻轻一敲,那原本悠悠而行的马车便立刻停下了。朱珠有些不解地望向他,正想问他怎的忽然叫停车,却见他从边上拿起件斗篷轻轻抖开往她身上径自罩了过来,直至将她全身遮个严实,方才一掀车帘朝外走了出去。   到车外回头见到朱珠仍在里头望着他,便抬手朝她伸了伸:“来,看看那边是些什么。”   朱珠也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阵,忽听外头猛一阵喧哗,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忍不住好奇心提了衣角朝车外钻了出去。   一到外头脚刚刚落地,便被周围又一波激荡而起的声浪惊得不由自主朝碧落身后一藏。   随即觉察不妥,忙又退了开来,此时方才循着那些人声和周遭人手指的方向朝前方看去,一望之下不由猛吸了口气,一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呆呆朝前望着,因前方那原本一片黑暗的天际不知几时突然窜出几道金龙,口吐喷着红艳艳巨大火舌,在头顶几乎连星辰都望不清的夜色下张牙舞爪,一路扭动,盘旋着朝着这条热闹大街上飞腾而来。   紧跟其后是一长串一长串的灯。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如此种类繁多的孔明灯,也不知究竟是被从什么地方一气放出的,初时还不见一个,此时已如星星般霎时间挂满了整个天际,直把天空下那群仰头观望的人惊叹得啧啧有声,也把朱珠望得好一阵头晕目眩,眼花缭乱。   “这灯,可还够多?”好一阵,方听见碧落在人群间笑吟吟问着自己。   朱珠点点头。   随即见他转过身径自慢悠悠往前走,便跟了过去,一路跟一路继续放眼瞧着,这如此罕见的景象,自打出生朱珠还是头一回见着。因而一时便连人群的拥挤都顾及不上,只呆呆抬着头,近乎贪婪地瞧着望着,那样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直至手腕上被人轻轻一搭,又朝前一拽,身子便不由自主匆匆朝那方向撞了过去。   一头撞在那人胸前,慌忙后退,抬头却撞见碧落那双绿悠悠的眸子,似有些责备地望着她,一边继续将她朝前拖了阵。   直到离四周拥挤不堪的人群远了些,方才松开手。   “稍不留意,险些就让你给走丢了,那么大个人了怎还像个孩子,见到新鲜东西便连路都不会走了。”   淡淡几句话,听得朱珠不禁涨红了脸。   又因着刚才的碰触,更是窘迫的束手不安。却也不知是该说些什么,还是立即转身跑回车内,当即回头望了一眼,却哪里还见得着马车的影子,早被周遭拥挤的人群给遮挡得严严实实,见状朱珠轻吸了口气,垂下头道:“先生说得是……还请先生带朱珠回车上去……”   话说完,好一阵却没见碧落回答,朱珠不禁有些不安地抬头朝他望了过去。   见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她在说些什么,只转身继续在往前走,于是不得不紧走了两步快快跟上,以免再度同他走散。   如此一路无话,便似乎连观灯的情绪也受了些影响。所幸正走得沉闷间,忽听见面隆隆一阵响,随后漫天烟花在前方天空下绽了开来。当即再度吸引了朱珠的注意力,因在皇城生活了一十八年,亲眼见到别人燃放如此巨大的烟火还是头一回,往年都是在自家府里见奴仆们燃放的那一小撮,直至今日方知原来那东西竟能绽放得如此之大,便是连半个天都能穿透了,当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瞧你那样儿还真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冷不防听见碧落在身侧似笑非笑低低说了一句。   朱珠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低头用帽兜将自己脸遮了遮严,讷讷道:“煞是好看……原一直以为那是静王爷说笑的来着……”   “静王爷。”他闻言淡淡一笑。遂见朱珠立即有些不安地住了口,便没再说些什么,只朝城楼方向轻轻一指,道:“用那样的炮管射出的烟火,自是不同寻常的。”   “原来炮也能燃放烟火的么……我以为它只能杀人来的……”说到这儿,再次意识到自己说得忘形,于是干脆闭上了嘴,垂头在他身边站着,轻轻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见状碧落瞥了她一眼,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笑吟吟问了句。   朱珠便也在一旁寻了张石凳坐下:“叹朱珠今夜总是失态。”   “既是出来观灯,便怎样尽性怎样来,何必自寻烦恼。”   “总是不好的,”她揉了揉手中帕子,在城楼上吹下的一阵冷风里轻轻掖了下身上的斗篷:“先生先前说得对,那坛中的确是好酒,醉人人却不自知,若再多饮几杯,朱珠怕是要更加放肆了。”   “我倒还真想见见你放肆的模样。”   “先生说笑。”   话音落,两人兀自沉默下来。   这地方离城门挨得近,跟市集离得远,因而人少得许多,也安静许多。待到烟花燃尽,就越发显得更加寂静,因而远处几个小孩拖着灯笼大声的笑闹便分外引人注目了起来,朱珠抬头目不转睛朝那方向望着,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在想些什么。”见状碧落不动声色问了句。   朱珠咬了咬唇。   原是想继续沉默,或者避开这个话头,不知怎的却又脱口道:“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他们在花园里,逢年过节也是同他们一样玩得这样开心。”   “现在却不开心了么?”   “总归很多人和事已经是不同了的,先生。”说到这儿,忽地收回目光朝碧落望了眼,突兀问了声:“忽然想起先生身边并无亲人,这些年中秋,先生都是自己一人过来的么?”   话刚出口,便见碧落那双浅笑着的眼内微微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瞬息而过的错愕,却又仿佛只是朱珠的某种幻觉。   于是红了红脸垂下头,正预备将那话题转开,却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似随口般道:“是的,一个人过来的。”   “那该寂寞得很……”   “寂寞,”他目光再次微闪,随后别过头,朝着城楼方向望了一眼:“多少年过去,早已习惯了。因而当有人陪着一同过时,反倒不习惯了。”   “先生是说朱珠么……”   “不是,”他笑笑,“一个故人。”   “可是上次所说那名制作面具的人么?”   “也不是。”   “哦……”   一时无语,朱珠再度沉默下来。   此时恰好城头上彭彭数声响,夜空里于是再次绽开了数朵无比瑰丽的巨大烟火,朱珠闻声立时抬头朝它们望去,便因此没有留意到身旁碧落那一双幽幽的目光随之凝到了她的脸上。只一边呆呆朝它们望着,一边下意识问道:“先生也曾同那故人一块儿看烟花么?”   “她想看,我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   “先生同她在一起,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烟花么?”   “因为我并没有同她在一起。”   “……先生的话叫朱珠听不太懂了……”   “因为那年中秋,她要我同她一起看烟花,我却在烟花楼上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生失约了。”   “是的,我失约了。”   “她等了先生整整一夜么?”   “是的。”   “她可有责怪先生?”   “我不知。”   “……为什么先生会不知?”   “因为当我到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没说,笑笑便走了。”   “先生没有追去问么?”   “她走便走了,问有何用。”   “所以先生至今不知她是否责怪先生?”   “是的。”   “呵……好奇怪的先生……”   “是么。”碧落笑笑。   “……那么敢问先生,如今先生的那位故人现在哪里?”   “现在么?”   “嗯。”   “……去世很久了。”   “是么……”   再度沉默下来,碧落望见朱珠的肩膀在风里微微发抖,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你冷?”   朱珠摇摇头。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朱珠在想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朱珠在想……朱珠同先生的那位故交……长得可像?”   “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   闻言朱珠抬起头,朝碧落双眼内径直望了过去:“否则先生怎会因区区榜上一段话,便将朱珠视作此生必娶之伴侣?想朱珠何德何能,竟能令先生如此垂青,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难道不是么……”   话音落,目光一动不动朝碧落的眼睛望着,试图能从他那双碧绿的眸中窥到哪怕一丝丝的答案,以印证自己的说法。   但许久过去,他那双眼内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淡得仿佛一杯水,清澈无温。   随后微微一笑,他蹲下身,拂去了挡在她额头的乱发:“你醉了,朱珠。”   “先生才醉了。”朱珠牵了牵唇角。   想学着他的样儿笑一声,眼内却瞬间跌落两串泪珠,这令她头一低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大声笑道:“先生好奇怪,让人空等了一夜,却连追问别人责怪与否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数面之缘,却对朱珠如此纠缠。可知同样一张脸,却不可能是同样一颗心!先生刚刚问朱珠,人在这儿,心在哪儿?朱珠便回答先生,心自是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说罢起身欲走,被碧落猛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因此而一头跌倒在地上,却怎的都不由碧落伸手去搀他,只立刻爬到远处瞪着他,那样恨恨地瞪了许久,方才用力将眼角溢出的泪擦了,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说得对,朱珠醉了,因而言行冒犯之处,望先生恕罪。现今,请即刻送我回府罢,碧先生。”   话说完,也不等碧落开口,便转身朝着刚才过来的方向迈开步子径直而去。   留碧落在原地站着,微微一阵怔忡。   随即眉梢轻佻,回头朝左侧方向轻一挥手,就见一道暗光自手内闪出,随即啪的声响,离他百步远一株老树轰然跌倒在地上,同时自树上坠下一只黑色的夜猫子。   两者倒地之声同城头炮声刚好混杂在一会儿。   因而朱珠没有一丝察觉,只顾着朝前一阵疾走,直至发觉前方人头攒动,警锣敲响,方抬头望去,一眼见到前方怡亲王府那几块牌子,登时如遭雷击般一动不动。   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前方那处仪仗,以及仪仗中那顶暗黄色十六人大轿渐渐走远了,方始捂着嘴朝迎面接来的那辆蓝顶马车匆匆奔去,却丝毫未曾发觉就在她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载静同莫非两人一身便服,一前一后在人群的不起眼处朝她静静望着。 第276章 画情二十八   三更敲响,朝阳门内一片寂静,唯有几声犬吠遥遥地此起彼伏,这个时辰别说人影,便连鬼影都不见一个。唯有那更夫一前一后两道佝偻的身影,在月光铺满了一地的长街上晃晃悠悠走着,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梆子,一边鸣着锣:“咚——咚咚——哐——哐……”   片刻,二人身影先后消失在长街尽头,于是无边的寂静再次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即便月色明澈,也只平添了几分清冷,因而就连夜行的猫也似乎因此而变得沉默,匆匆在街旁矮墙上纵身跃过,随后似有警惕地朝后望了两眼,便无声无息跳进了前方的黑暗深处。   而顺着它尾尖滑过的轨迹,几道黑影凌空落在了这只猫刚才停留的地方。   同猫一样轻轻在矮墙上匐下了身体,安静听着周围的风轻轻自耳边卷过,随后一跃而起,朝着内大街路南急速飞奔了过去。不出片刻便见一扇大门独立于周遭建筑之外,在一片摇曳的红灯中静静矗立在边上浓密的树荫间,门色艳红,闪闪烁烁出一片同周遭古老建筑相形突兀的簇新光亮。   见状为首那人朝后轻一摆手,随后在门外阴影内站定了,抬头朝门上匾额望了眼。   匾额上端端正正两个字:“碧园”。   于是再一摆手,遂率先往门旁高耸的墙檐上翻身而去,比猫儿更安静地潜进了那片沉睡中的府邸中,待其余人落地,领着他们朝正前方那间屋子处一路而去。   径直到了离门不远的地方,再次停下,小心在黑暗处隐好了,从身上取出一支细长的麦秆,将前端用指甲挑开,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小心在嘴前凑近了,朝着门的方向用力一吹。随即就见一团白雾从秆子里飞出,顺着风势一路到了门前,在那间没人守着的屋子处轻轻一个兜转。   过了片刻,雾散,屋子自那一片氤氲的白色中逐渐透出,仔细观之同先前没有任何一样,为首那人便略略皱了下眉。   似乎情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却也立即又拿了主意,从衣内再次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将里头的液体小心倒了点在手心,用指尖蘸了朝眼帘上抹了抹,再眨眼数下,随后立即朝身后点了点头,从黑暗中飞身而出一起跃上了前方那栋房子的屋顶,再从腰间轻轻一抽,抽下手指粗细一根银链子朝前一抛,只见银光一闪,它就如生了眼般朝前面黑暗中直刺了进去。   片刻咔的声轻响,在黑暗中似乎刺中了什么,通体便立时绷紧了,见状那人微一用力将它朝后一扯,没能扯动,当下回头朝身后递了个眼神。   身后人见状立刻朝银链子上跳了过去。   一个紧跟着一个,如同一只只猿猴般无比灵敏地站稳在那根手指粗的链子上,随后抽出身上所带水牛骨,用火折子引燃了,静待片刻,眼见一缕青烟自骨头上冉冉升起,朝着银链所刺方向一路散去,当下立刻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脚步极稳,仿佛踩着的并非细如手指的链子,而是一条宽敞大道。   如此,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在前方黑暗深处遁去了身形。   直至最后一个身影亦已消失,那为首的手指一转,叮的声响将手中所握银链斜插入了身后的空气中。   奇就奇在明明那只是片空气,却内种仿佛有只手似的将链子牢牢给稳住了,同之前被他所握着时一样,将那条链子给绷得紧而牢固。于是一跃而起,他同之前那些人一样跳上链子站稳了,正要取出身上所带的水牛骨,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阵动荡。   逼得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险些从那链子上翻下去,忙伸手将身子稳住了,抬头朝前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就见前方那根银链没入黑暗处的交接地,一道猩红色血顺着链子直冲过来!   伴着那道血光彭彭数声闷响,之前遁入黑暗中那几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自半空朝着地下直坠而入,紧跟着那根链子疯了般颤抖起来,迸发出无比清脆而突兀的一阵脆响,登时引得宅子周围那些狗都受惊狂吠,也令这宅子中原本漆黑一团的建筑一栋接着一栋亮起光来。   隐隐听见有人怒喝:“谁!谁在那儿!!”   那黑衣人立即自银链上飞身而下。转身倏地将链子收到手里,在一群人执着火把匆匆朝这方向过来的同时,如鹞子般凌空而起,往前方大树上匆匆几下点足,便立即冲出了这间已然苏醒的大宅。   一路沿着来时方向飞奔,一路从袖中抛洒出一些粉末般的东西。   那东西遇风就化,化成道白蒙蒙雾气追随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直至出了朝阳门,身后人声和狗叫声渐渐全部消失,他才停了手里的动作,随后隐入前方一条细长的胡同内,待到周围恢复一片死寂,便从那黑幽幽胡同深处牵扯一匹浑身墨黑的马,飞身而上,扬鞭驱着它朝着东城区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这一人一骑身影消逝在朝阳门外,马蹄所过之处显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来。   蜿蜒盘横一条蛇影,沿着蹄印在地上一阵游移,随后似乎有些迟疑,这条通体翠色的蟒蛇抖开额头羽冠在夜风里一阵颤抖,并随着羽冠抖动处,往朝阳门方向望了数眼。   终因无法定夺而收了羽冠,转身倏地几下窜动,箭光般朝着碧园方向径自返回。   一路过大门长驱直入,见着前面房子也不停下绕开,只一抬头朝上跃起,化作一道流光遁入房子背后那团黑暗中。随之一道光亮自那黑暗中绽开,显出里头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楼阁来。   翠蛇沿着楼外红柱蜿蜒而上。   至顶端天台处,纵身落地,身影轻轻一晃便化作人形的模样,细眼薄唇,长发垂肩,明是男人,却又似个妖冶的女人。一路摇摇曳曳宛如蛇形,径直走入天台中那一间被纱帷笼罩的阁子里,听见里头隐隐传出琴声,听着知是奏者情绪不佳,便未敢立即打搅,只在门边静静等着,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施施然朝里走入,对着里头端坐在琴台上那人恭声道:“小怜给主子请安,小的们刚才护卫不慎,打扰到主子的清修了……”   “人可留住了么。”手指按在弦上阻了最后一丝音律,碧落低头朝他望了一眼。   “回主子,留住四个,另有一个因未入主子的结界,故而逃遁了。”   “逃遁。”闻言碧落冷冷一笑,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道低沉的滑音:“以你的修为,居然也能让区区一个人类在你眼皮子底下逃遁。”   “……回主子,那人端得是不寻常,既有通天索架入主子的结界,又有隐形粉藏身,纵使小怜一路以自身羽冠寻其踪影,也遍寻不得……”   “察哈尔家的人,自是不容小觑的,想当年玄烨在时那个家族何其了得,便是你红主子也得退避三分。现今,总算清廷气数将近,他们随着叶赫那拉一族,自也是受了牵连,但你我却也不能就此大意,毕竟横生出来这么一个人,过往从未见过听说过,也算是意外,你我且要仔细瞧着了。”   “是,主子。”   话音落,抬眼见到碧落将台上古琴缓缓放入琴套,似预备离开,便小心问了句:“主子,那留下四人预备怎样处置?”   “他们窥见多少。”   “主子的隐楼自是已瞧见了,若主子先前在楼中吸纳月华,想必亦已见着了主子的九尾真身。所以不知主子是想抹去他们记忆放走,还是……”   “杀。”   东城区静寂的街上突兀一阵马蹄声急响。   少顷一匹黑马由远至今朝着街道深处奔了过来,至一道四扇门宅院前停下,马背上翻落一黑衣人,匆匆走到门前,也不拍门,那门便如生眼般自动开启,迎面闪出两盏灯光,原是两名十七八岁青年家丁,双眼俱是瞎的,却又用手中灯笼朝来者身上照了又照,直至确认无异,便引着他进入宅门,一路沿着宅内小径朝内里深处走去。   这宅子正门虽是不大,但一路而行,里头却是极深,周围也不见有什么建筑,只依稀几点灯光在边上林立的假山和浓郁的树丛间闪闪烁烁,偶有几声夜猫子啼,在这三人经过时自他们头顶桀桀一阵呼啸,稍纵即逝。   那样约莫走了刻把钟时间,一栋小楼在林间幽暗深处隐现而出,楼里闪着几点灯光,楼门敞开,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门前石阶上,似早有所料般静静望着他们一路朝他方向过来。直至近到跟前,他目光转向三人空荡荡的身后,淡淡笑了笑:“老四他们几个呢。”   闻言黑衣人立刻上前两步,跪倒在他面前:“回主子,老四他们几个……不慎被扣了,恐凶多吉少……”   这答复令莫非再度笑了笑。   随即站起身,低头望着地上的黑衣人,轻叹了口气:“以你们五兄弟的身手,尚且都能被扣住了四个么……”   “回主子,碧园那宅子里果有蹊跷。他们几个是在属下用了通天索后,也不知进到了何处,才突然间着了道儿的。属下本也险些被拘,幸而晚走一步,得以及时抽身。”   “那么通天索所入的地方,你自也是未能亲眼瞧见的了。”   “属下无能……”   “你起吧。”莫非笑了笑,转身径自进入屋内,一边又道:“既是要用通天索方能到达的地方,必是架着结界,现如今世上能架设此等结界者除了武当已故三清尊者,以及大悲寺圆真方丈,你可还想得出第三个来?”   “属下想不出。”黑衣人答道,一边站起身随着莫非一同走进屋子。“不过入宅时,属下还另看出一点蹊跷来。”   “说说。”   “按说,每一栋宅子里都该有个镇宅的守着,但那地方三进十二间,又是前明时的老宅,却不见有任何镇宅的物什。周遭风水布置却甚是奇怪,原好端端的见状,不知做了怎样微妙的改动,便处处向阴,又四周种满槐树,生生将那阴气聚在宅间,若是寻常人家,只怕身子早就承受不住的了。”   “有意思……”   “于是属下便用尸油抹眼,去了那阴气,方才觉察到设在宅中那道隐匿的结界。只是无论怎样也无法透过结界望见里面的动静,便以通天索贯穿了两处的交合点,打出一条路,预备进去看看,岂料,却因此连累我家兄弟……”说到这儿,深吸了口气,黑衣人不再言语。   此时已随莫非进入楼中第三进门,眼见他径自往楼梯上走去,不由微一迟疑:“主子……”   “今日无妨,你且随我上来。”   听见他这样吩咐,黑衣人当即不再迟疑,便带着一丝有些惶恐又有些恭敬的神色,将发上黑帽轻轻扯了下来,随后毕恭毕敬跟在莫非身后,随他一起上了这道自他追随莫非后至今,从未踏上过的楼梯。   转眼到了二楼,里头一股浓重熏香气味随即扑面而来,竟熏得他险些倒退一步。   忙站了站稳,抬眼四望,见楼内倒也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寻常一道走廊,一间挂着竹帘的窄门。只是被浓烈的熏香所缭绕,因而迷迷蒙蒙,站在此间就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正自呆看着,见莫非已在门帘处朝他递了个眼神。忙立即跟随过去,到他身边将帘子轻轻掀开,随着莫非一同低头进入。   屋内的熏香越发浓重。   因两只硕大的香炉在屋子正中间摆着,燃着块状的香片,经年累月,已将整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熏得一片暗黄。就连书桌和椅子上也隐隐透着股黄气,但即便如此,却仍可闻出那浓烈至极的香味深处似隐隐透着股腥臭的味道。   就连那熏得人都几乎承受不住的香味都无法掩盖的腥臭。   不由立即令黑衣人惊诧地四下打量,试图寻着那股气味的来源,但除了屋内一应摆设和空空四堵墙,什么都没有找见。   正自呆愣着,见莫非已径自朝着屋中间走去,一路到了中间所摆的方桌前,往西边那张椅子上坐了,头一回,朝正北处那道墙恭声道:“祖爷,莫非来瞧您了。”   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早被熏香染得一片晕黄,中间隐隐绰绰可看出一个人的样子,墨迹淡得几乎辨别不清,而那满室隐约的腥臭,竟似就是从那幅画的位置散发出来的。   就在黑衣人为此朝那画凝神望着时,猛听见有道听不出年龄的男子话音,从那画中沙沙传了出来:“你过来。”   黑衣人不由一愣。   半晌才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话,忙一边朝莫非望着,一边慢慢朝那画走了过去。   待到近前,约莫离着三四步的距离,却怎的也走不过去了,仿佛那道空气中无形有着堵墙给挡着,于是立即站定,抬头再次朝那画望去,这回可看得清楚许多,原来画上是个蒙古骑军装扮的男子,脸在盔甲中隐着,只露一双眼似乎透着点精光,若有若无地朝着他的方向瞧着。   不禁想将它再看得更仔细点,突兀画上吹来一阵风,吹得他不由自主用手朝脸上挡了挡,与此同时,便听画中再次传来阵沙哑的话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在五行之中,不在轮回之内……莫非,你这次招惹的是个什么。”   “孙儿不知,故而前来询问祖爷,望祖爷能一解困惑。”莫非答。   眼见那画因此而微微一晃,他立即从那椅上站了起来,朝它跪了下去:“请祖爷明示。”   画随即静默了下来。   纹丝不动,悬挂在墙上,乍然望去同普通的画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画上骑军原本望在黑衣人脸上的那双视线,此时兀地朝下转到了莫非身上,过了片刻,自画内轻轻飘出一声叹息:“孽缘,要逃便还是逃不过……”   “祖爷?”   “自你幼时起,我便反复教诲,令你不要去管那爱新觉罗家的事,你却偏偏不听,今后若惹祸上身,便是连我,怕也救你不得。”   闻言将头一低,莫非道:“总是欠了怡亲王一份恩情,做兄弟的怎可不知回报。”   “也罢,你便循着你的心去做,此后一切定数尚且未知,倒也不能妄加定论究竟是福是祸。”   “是。”   话音未落,那画便又再度轻轻飘荡起来,带着一股腥臭的风,令黑衣人两眼一翻一下子跌倒在地:“眼见大清气数消褪,恐由此滋生异物,我今被困于此,便只能束手观望,虽你自幼传承我一切所有,总是年轻,亦当万事小心才是。”   “遵祖爷明训。” 第277章 画情二十九   十月初上,正是枫叶飘红的季节,朱珠再度被慈禧召进宫里。   因前阵慈禧突然心心念念想赏红叶,便有有心人专程从香山移植了一些特别好的枫树到了御花园,原怕水土不服,谁想换了个地方,那些树倒长得分外茂盛起来,都说是托了老佛爷的洪福。眼见随着秋意渐浓,宛如一团团红霞笼在园子里,慈禧自然是心生欢喜的,当即召了一干命妇和未出阁的格格姑娘们,进宫陪她一同赏枫闲谈,也顺便驱散一下近日与同治间所僵持而出的阴影。   她前阵刚对同治发过好一通脾气。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被人发现在八大胡同里招妓,怎的能不让她得了消息后大动肝火,几乎要请出祖宗家法,被慈安硬生生拦住了,又劝她息事宁人,免得闹大了传出去,成为宫里宫外无法抹去的笑柄。想想也是个理,慈禧只能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因此几乎闷坏了身子,之后左思右想,原琢磨着要不还是由着自己这儿子同他皇后在一块儿,是好是坏都甭去理会了。但随即想到那阿鲁特氏整日在皇帝耳边吹的枕头风,顿觉不妥,便在李莲英的提醒下,决定趁着赏红叶的机会,在一干皇亲大臣们的女儿间留意留意,看有什么合适的,又长相周正的,过阵子赏个好点的名号召进宫伺候同治,天长日久,总能让他淡了对阿鲁特宝音那条执着得有些拧巴的心。   因此这赏枫会对慈禧来说,还有着这样一档别有用心的深意。   当然旁人自是不知的,只知欢欢喜喜围在慈禧身边尽心地讨她欢喜,内中一人很快被慈禧相中,便是布尔察查氏家的婉清格格。   身世好,模样好,性子爽快说的话始终能逗得慈禧开心。所以心下已是将她放在了候选名册的第一位,唯一有些忌讳的是她出去留过洋,怕她沾染上那些洋人奇奇怪怪的习性,因而将她召进宫的第二天,趁着赏花听戏的间隙,慈禧挽着婉清的手随口般问她:“自你十四岁入宫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以为你早早嫁了人,谁想一转眼应有二十了吧,怎的还没婚配。”   “回老佛爷,因为去了法兰西念书,一心向学,所以婚配之事倒也不太上心。”   “听你祖父说,你在那边待了有五六年,可学着些什么?”   “回老佛爷,奴婢在那边学画儿来着。”   “倒是同载静一样。”   婉清抿唇一笑:“怡亲王除了学画,还学了洋人很多东西,哪像婉清,成天只知道玩耍胡闹。”   “怎么个玩耍胡闹?”   “譬如办了阵子画社。”   “画社?”   “便是跟各类学画儿的学生一同聚在一起,一块儿画画,一块儿喝茶谈天,偶尔也将自个儿的画展出给外头人看……”   “哦……听来倒也有趣……”   “不过那些年法兰西一直都动荡不安,譬如巴黎闹革命,又被德意志围城,局势一度紧张得很,因而不多久就没再办下去,偶尔替学校办办报纸之类,”说到这儿,婉清笑笑道:“老佛爷可知道巴黎公社,可有意思,提倡什么社会主义方式管理国家经济,还有妇女选举权……”   “婉清啊,”眼见婉清说得目光闪烁,有些忘形起来,一旁有老福晋立即察颜辨色地阻断了她的话头:“洋人那边胡乱折腾的东西,在老佛爷面前胡说些什么。”   婉清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同时望见了慈禧微蹙的眉头,忙朝边上退了退,匆匆跪下道:“婉清胡言乱语,老佛爷赎罪……”   慈禧倒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朝她瞥了一眼,随后笑笑:“做女人便要有女人的样儿,什么革命啊,公社啊,有甚好去关心的,先前说画儿倒是有趣,别再拿那些无趣的话扫了我们这班娘儿们的兴致,起吧。”   “……老佛爷说得是。”   眼角瞥见婉清低头站起身,慈禧已没了继续同她攀谈的兴致,抬眼朝周围那些面色拘谨的少女们瞧了两眼,许是受了刚才婉清那番话的影响,看谁都不痛快起来,于是暂且将选妃的念头搁到一旁,目光转到边上,望见独自一人站在远处抬头看着枫叶的朱珠,就朝她招了招手:“朱珠,嫌咱的话无趣是么,一个人望着那些叶子发呆。”   朱珠立时回过神,朝她走近了过来:“回老佛爷,因朱珠头一次见到枫叶这样红,所以看得有些痴了。”   “确实红。”慈禧笑笑。   抬头也朝那些枫叶望了眼,的确如朱珠所说,这些被移植来的枫叶留神细看,确实比以往见过的都要红,一片片红得几乎跟血似的,被阳光一照,好似会喷出火焰,真真是好看。   却也因着这样鲜艳夺目的好看,似乎又多了些妖冶。   想到妖冶这个词,慈禧不由微微一怔。   边上李莲英察言观色,立即笑笑道:“老佛爷,祥瑞啊,如此一片红火,岂不正意味着咱这大清江山,如同今年这枫叶一般,格外的红红火火。”   此话一出立时释了慈禧心头那点不安,当即笑了笑,指指他道:“你就知道哄我开心,扯什么有的没的,不过一些好看的树叶子而已。”说罢,再次望向朱珠,朝她那张脸一阵打量:“前阵听你额娘说起,已将你许配人了。”   朱珠垂下头:“是的,老佛爷。”   “你倒也确实该嫁人了,18岁……本来上次见到你,倒有心将你指给载静来着,既然你阿玛中意太医院的碧先生,我便不需操这份心了。”   闻言朱珠不由轻轻捏了下手里帕子。片刻勉强挤出一丝笑,轻声道:“谢老佛爷关心……   “不过,”忽然话音微微一沉,慈禧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轻呷了一口:“虽然是你阿玛看中,门第上总还有些不妥,以你阿玛这样的身份将你嫁与区区一个八品官员,实在是下嫁了,也不晓得你阿玛怎样想的,北京城多少贝勒贝子爷,无论挑选哪个,总好过这么一个小小御医吧,你说可是?”   “回老佛爷,碧先生是有恩于我家的……”   “有恩?那报恩便是了,需要委身于人么?”淡淡丢了句,抬眼瞥见朱珠低头一言不发站着,便缓了缓神色,笑笑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也就随口一说而已,你阿玛能因报恩而不惜将女儿下嫁,这份心总归是好的。”说罢,将茶朝宫女手里轻轻一送,搭着李莲英的手正要继续往前走,忽两眼朝前一望,再次微笑起来:“唷,这不是咱怡亲王爷么,怎的会同曾先生在一起。”   前方来着正是怡亲王载静。   同一名五十上下男子并肩走在一块儿,见着西太后的銮驾和慈禧的身影,立即紧走几步到她跟前行了礼,随后笑道:“可巧,先生刚说起今日要见着贵人,载静便立即见到了老佛爷的面,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的。”   “你这嘴净会哄人开心。”慈禧笑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仍跪在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朝他摆了摆手:“起吧。在这园子里就不要见外了,曾先生这会子是在同载静一道游园么?”   “回太后,上午臣刚从东陵回来,恐太后惦记着,所以放下行李便入宫了,听说太后正在赏枫,不好打扰,刚好遇见怡亲王,相谈甚欢,所以正同他一道在这附近走动走动。”   “呵,先生大忙人,平时闲云野鹤,也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神游,难得等你回京一趟,等会儿自是要同先生好好说上会子话,”说着,转头对身后那班垂首而立的女眷们笑道:“你们莫躲躲闪闪的怕生,可知这位是谁,便是咱先帝爷在世时分外推崇的堪舆大师曾广圣先生。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儿能瞧见,是缘分也是你们的福分,要知这位先生眼神可好,瞅着你家门前一块砖便知你家风水好不好,问问你们家阿玛,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老佛爷谬赞……”听慈禧如此夸赞,那曾广圣面上波澜不兴,只带着得体的笑躬身朝两旁女眷揖了一揖,随后似有若无般略一抬头,朝着朱珠方向望了一眼。   这细微的举动让朱珠吃了一惊。   慌忙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也躲开了载静望向她的视线,正惴惴不安之际,听他问慈禧道:“太后千岁,臣斗胆问一声,您身后那位戴着面具的姑娘,可是斯祁家的二小姐朱珠?”   “正是。”   “果真是她,没想一转眼竟已这样大了。”   “先生曾见过这丫头?”   “回老佛爷,斯祁姑娘年幼时微臣曾有幸见过她一面,却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微臣?”说着,目光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朱珠此时也因好奇而将头抬起,借着脸上面具阻挡,所以状了状胆子仔细朝他那张脸望了望。之后觉得似乎是有点眼熟,却怎的也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便依旧沉默着,朝边上宫女的身后退了退。   见状慈禧微微一笑,问曾广圣道:“凡你见过总是有不寻常之处,先生不妨说说,究竟先生是怎会见到斯祁家这个小女儿的?”   “回老佛爷,因十三年前斯祁府中发生了些变故,所以斯祁大人将微臣找去了府中,想替他看看风水,便也因此见到了斯祁姑娘,而那时姑娘脸上尚未戴此面具,所以微臣有幸见过姑娘的真容。”   “是么……”闻言慈禧目光微闪:“果然算得上是故交了。”   朱珠的目光则更为惊诧。   原来此人在她还没戴上面具前就已见过她,只是那会儿年纪太小,对他实在半点印象全无。这会儿经他一提,方才想起好像确实曾见过这样一个人,原在记忆中他的样子已全然模糊,只依稀是个被阿玛极为尊敬的人,所以难免觉得神秘而可怕,今日一见,倒也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只一双眼似乎格外犀利,即便背着光,都好似有精光从中射出。   不由脑中一阵混乱,失神间,耳畔听见慈禧又道:“斯祁家发生的变故,是否就是因了当初白莲教诅咒一事?”   这话令曾广圣似乎怔了怔。随后两眼再次朝朱珠望了过来,淡淡一笑,向慈禧答道:“白莲教诅咒之事么,为其一,实则还为其二。”   “哦?其二是什么?”   “因斯祁姑娘的命格过于强悍。”   “过于强悍?强到怎样的地步?”   曾广圣笑了笑:“回老佛爷,此强,强可通天。”   “这是怎样一个说法,先生?”   “老佛爷……这微臣却不好说,只记得她生辰八字极贵,贵得让臣都觉得有些惊诧,因而后来被高人指点,用面具遮挡了她的脸,方才能压得住她命里的贵气,以免伤到了斯祁府里的运势。”   “竟能有这般金贵……”闻言,不仅是慈禧,连朱珠身周那些人也不约而同将目光朝她脸上望了过来,一时猜测有之,惊异有之,狐疑有之,令朱珠脸色通红,恨不能立时从这地方逃开。   见状慈禧不由转过身朝两旁轻扫一眼,淡淡道:“瞧什么,不就还跟往常一样么。”   话音未落,瞬间层层目光全都消失,朱珠得以透了口气,朝慈禧轻轻一揖。慈禧却仿佛未曾瞧见,只侧过了头,再度朝曾广圣问了句:“先生刚才说,他家还有高人指点。能叫先生称作高人的,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高人。”   “这……回太后,这一点倒是连臣都不知……”   “……也罢,回头问问斯祁鸿翔便是了。”说着,抬头望望天色,似自言自语般道:“瞧,刚还好好的天,这会儿怎的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李莲英一听忙道:“许是要有雨,不如今儿先散了,由奴才伺候老佛爷回宫去歇着。”   “也好,咱就各自回去歇了吧,广圣待到申时来我宫里,我且有些话要同你说说。”   说罢,径自搭着李莲英的手回了銮驾,先行往储秀宫方向而去。   其余人见状立即各自散开。年长的各自上轿,年轻的则要么相携返回自己住处,要么仍逗留在枫林中,因见状静王爷尚在此间,便悄悄藏身在假山或树影背后,一边悄悄望着他,一边嘀嘀咕咕窃窃私语。   朱珠则是在慈禧上了銮驾后便立即离开此地的。   同曾广圣的相遇,虽慈禧说是福缘,对她来说却是糟糕至极,因为曾广圣看似简单的一番话,让她不得不再度回忆起十三年前斯祁府里混乱不堪的场面,和那会儿对于年幼的她来说所承受的无尽惶恐和恐惧。   这让她心里乱作一团。   又因载静当时就在数步之遥,近得一抬头就能望见他那张脸,更是让朱珠心里头仿佛打翻了五味甁似的。   酸楚,苦涩,又不安……   种种情绪凌乱交杂到一起,以至令她走得有些慌不择路。所以好长一阵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两条腿究竟将她带去了哪里,只一味呆呆朝前走,脑里想着沉甸甸的心事,几乎连面前的池塘都入眼不见。   险些因此就跌进那池里,所幸脚底打滑时被身旁丫鬟搀住,随即听见身后有人劈头对她骂了声:“失了魂还是怎的,叫你多少遍都没听见,活该你们怎不让她索性跌进池里清醒清醒去。”   头朝后一回,见到原来是固伦荣寿公主。   这公主二十来岁却是极其显老,因而朱珠头一回见到她时曾脱口叫了她一声姥姥。所以每回见到朱珠,这公主面色总是冷冷的,不过知她嘴硬心肠软,所以虽然不算亲近,每回只要见到她在西太后的身边待着,朱珠总会觉得格外安心些。   此时被她凶巴巴骂了声,朱珠倒也因此立刻回过了神,忙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公主,知她必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就紧走两步跟到了她身旁,一边慢吞吞跟着,一边等她再度开口。   “自你前日入宫就觉着你整日魂不守舍的,”过了片刻荣寿公主朝她脸上瞧了眼后道。“你近来是怎的了,也不怕在老佛爷面前出个什么岔子。”   “谢大公主关心……朱珠近来身子欠佳,所以……”   “身子欠佳,”闻言冷冷一笑,荣寿直截了当道:“我倒是听说了,待到神武门坛子竣工,你就要嫁给那碧落先生。既然身子不佳,怎的不叫那位碧先生好好瞧瞧。”   “回大公主,给瞧过了,也开了药方。”   “那看来药方不起作用。”   “呵……只是需要些时日调理。”   “心病还需心药医,若心里头还有个别人,多少药下去怕都是没用的。”   这话说得朱珠脸上一阵苦笑:“大公主在说些什么,朱珠听不懂……”   “便是怡亲王曾到府上求亲一事,别当我们这些老娘儿们在宫里头待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   “公主……”   “我也知你俩从小亲近,即便一个呼来喝去,一个哭哭啼啼,却总也跟饴糖似的黏糊在一起,还老跟着他到我住处偷糖吃。”   “公主……”短短几句话说得朱珠心里一阵刺痛,想要她别再往下说,却又不知怎样开口。当即只能欲言又止地沉默着,见状荣寿倒也立时不再继续说什么,只淡淡一笑,望着她道:“看,还是咱这样丑了吧唧的好些,没那么多男人惦记,也不用去费心惦记什么男人,反倒是心里头痛快些。”   “公主几时丑过……”   “别跟我废话,我自个儿的脸自个儿心里清楚。”说罢,见朱珠垂下头不再言语,遂缓了缓声音,道:“其实我就是想替你额娘说你一句,无论碧落也好,载静也好,嫁过去就安心些,别再给自己心里添堵了。要有不痛快,这普天之下比你不痛快的多了去,却叫别人怎么活,你瞧瞧我,十二岁嫁人,十七岁便守寡,即便没守寡那些年,又有几回能同自个儿额驸像对寻常夫妻那样相处的,说丑些,男人到底啥滋味,我身为固伦大公主,却远不如大街上一个店铺家的小媳妇知道的多,你说,这些年过下来我的心里有多苦。”   一番话听得朱珠脸一阵发烫。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头顶桀桀一声啸叫,片刻就见一只毛色漆黑的大鸮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一株大树上,瞪着双焦黄瞳孔直愣愣朝两人望了阵,随后拍拍翅膀飞了起来,也不理会荣寿伸出的手,径直往云霄深处飞去,片刻不见了踪影。   “啊……白日里也到处飞么……”见状朱珠不由蹙了蹙眉。想起总听说这种鸟儿白天像个瞎子,晚上才到处飞,怎的会在白日也见到它们出没。又一副天生阴测测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不安。   荣寿朝她笑笑:“你有所不知,这是察哈尔家养的大鸮,白天夜里都能飞,察哈尔莫非进宫时把它们带了来,说是跟看门狗似的,能看守庭院。”   “是么……”   “不过,”略略皱了下眉,荣寿抬头望着那鸮消失的方向,轻轻咕哝了句:“倒也怪了,原有两只,平常总是出双入对的,今日怎的只来了一只。”说罢,忽地想起了什么,朝前紧走两步,回头对朱珠道:“光顾着同你说话,我倒险些忘了,今儿要去承乾宫转转,你且自个儿回去歇着吧。”   “公主是要去见皇后娘娘么?”   “是啊,病了。老佛爷也不让皇上去瞧,又顾着赏枫,好似忘了让御医去诊断,我且去她宫里看看,”说到这儿,她望着朱珠轻轻叹了口气:“你瞧,苦命人世上可多,他俩自是有情,又成了夫妻,现下却怎的一副光景。缘分这东西,唉……”说着,朝朱珠摆了摆手,转身带着侍女朝承乾宫方向匆匆而去。   留朱珠一人在原地呆站着,想着荣寿刚才那一番话,却倒也似有种醍醐灌顶般的有理。   于是慢慢醒了醒神,正预备着打起精神往自己住处返回,谁知头一回,却见一行人正从她试图离去的那条小径一路过来。   初时未觉。   直到近得只隔十来步之遥,为首那人头一抬,朝朱珠不偏不倚望了过来。   生生将朱珠原要避开的身形给定在了原地。   想动动不了,想说,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原本一颗被荣寿说得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急促地跳动起来,直到对方走到跟前站定脚步,方才慢慢抬起头,鼓起勇气朝那张令她心乱如麻的脸望了过去,随后用细得连蚊蝇都不如的声音轻轻道:“王爷吉祥……”   载静似乎没有听见。   也似乎明明站在她跟前,却只在瞧着她身后那棵树。   片刻侧头朝她身后侍女扫了眼,道:“我同你们主子说些话,你们且先退了。”   两名侍女略一迟疑,见主子只一味发着呆,便躬身退了。   “你们也退吧。”他又对身后他的侍从道。   那些侍从立即也躬身离开。   不消片刻,只留下这两人,载静便又朝前走了一步,见朱珠依旧沉默站着,遂望了眼她身旁开得热闹的花团,状若无心般说了句:“中秋观灯,可观得痛快?”   “……王爷怎知朱珠中秋观灯……”   “你且回答我,可观得痛快。”   朱珠咬了咬唇,点点头:“痛快。”   “碧先生待你可好?”   “好。”   “好?好便好。”说罢,微微一笑,自她身旁擦肩而过,朝她背后那条路上沉默离去。   那瞬朱珠心跳好似突然间没了。   连呼吸都顿住了。   因为以此方能让心脏处猛裂开来的剧痛缓和下来。   不至于让她立即跌坐到地上,也不至于让她喉咙里发出任何一点能让她难堪的声音。   只是无法控制两只眼睛迅速模糊起来,她摇摇晃晃朝前走了两步,正要试着平稳下呼吸好去把侍女叫来,突然身后一只手将她肩膀一把抓住,没等她反应过来,轻轻一转便令她方向调转了过来,直直面向身后那原本已该走远的人,直直令她那张难受到微微有些扭曲的脸撞进了他紧贴而来的胸膛上。   好一阵紧抱。   抱得朱珠几乎窒息,却任由自己一动不动靠在载静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感觉着他体温透过他胸前的衣裳扑到她脸上。   哪怕只是一会会也是好的。她想。即便所有人都会说,这样不好。   随后载静终于还是将她松了开来。   又将她轻轻从自己怀里扯了开来。   只是一双手握在她肩上,却怎的也移不开,如此沉默着,低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直至一阵冷风袭来,他终还是松开了手,将她披肩上松脱的扣子系了系紧:“怎的老是丢三落四,衣服也不知扣严实,回头风一吹明儿便得喊嗓子痛,从小到大,总是这样没头没脑儿的,叫人不省心。”   “……王爷自个儿也要当心着身体。”   “你戴着这枚簪子。”   “便是一刻也不舍得离身……”   “呵……”   “王爷笑什么……”   “想过去,在宫里或抱着你,或背着你,现如今,便是说句话都跟做贼似的。”   “呵呵……”   “你笑什么。”   “想起上回在宫里被王爷欺负的事儿了……”   一句话出口,身子再度被载静紧紧抱进怀里。   脸上那笑在没入他胸膛的一瞬就再也撑不起来了,她紧贴着他胸口无声哭了出来,却又不想让他看见,只能死死低着头,即便他捧着她的脸想让她将头抬起来,也无法令她离开那胸膛半分。   于是他只能低头吻着她的发丝。   低头用自己手指在她发间,她脸颊,她脖颈上一遍遍细细抚过。   很专注,专注得连头顶淅沥沥飘落的雨丝都没有任何察觉。   直到远处一道话音小心翼翼地传了过来:“王爷,太庙那边出了事儿,皇上正差人到处寻王爷过去呢……” 第278章 画情三十   虽头顶飘着雨丝,太庙戟门桥周围却仍挤满了人。   在同治一行还未到达前,所有人都在桥旁围观着什么,对着桥下那条金水河指指点点。及至同治御驾到达,立刻散开跪地,显现出刚才被他们围堵住的那些桥,和桥下那条波澜荡漾的金水河。   没到跟前同治已被河内扑鼻一股剧烈的腥臭呛得干呕了两声。   等一眼望见河里的景象,更是惊得脸色煞白,直直望向一旁随心的载静,惶然道:“你可见着了……你可见着了?!”   载静亦有些惊诧。   那原本荡漾在戟门桥下的河水引自紫禁城内御河,向来清澈见底,可现今却仿佛里头涌动的根本不是水,而是血。浓稠得几近发黑的血,带着股浓重得连风雨都吹不散的腥臭,在金水桥下微微晃动着,并随之泛出一团团蜡黄的泡沫。   当即回头朝跟随在銮车之后的莫非望了眼,莫非立即闪身而出,跪到同治面前恭声道:“皇上,恕臣冒犯,但金水溢红,还请皇上圣驾立刻退后些许才是。”   闻言不等令下,一旁太监立刻推着銮车朝后退开。   直退至十来步远的距离,方始停下,车内同治依旧没从刚才的惊恐中缓过神,呆呆望着前方那条黑红的河,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喃喃问了句:“怎么回事,金水河怎的会变成这样……”   “待微臣仔细查看一番。”   说罢,莫非起身朝戟门桥边上走去。   到桥边从衣内取出掌心大小一张镜子,镜面朝里镜背朝外,对着那条河照了照。随后收起镜子从边桥一路到了对面,在那里新建起的七座汉白玉石塔边绕了一圈。   那是七座齐人高的莲花佛塔,内设佛龛,各自供奉着七座小小金身佛像。此时也不知莫非究竟在那些塔前看些什么,一路走,一路在塔下用脚尖轻轻划了几道线,至最后一座塔处,伸手在塔身离地四尺距离的地方用那镜子往上敲了敲,就听噗噗两声轻响,眼瞅着一道黑红的液体从那地方的佛龛底下渗了出来,如一条细线,一路沿着塔上纹理垂落到了地上。   “禀皇上,”随后转身回到同治驾前再度跪下,莫非道:“臣勘察过了,金水河中所溢河水为地血,恐是因河边新立七座石塔伤到了戟门的命脉,日积月累,风水起了变故所致。”   “地血?那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整个儿太庙所在地界的地气。”   “地气?这样多的地气,竟能将一条河都染红??”   “皇上,若太庙整个儿地气全部溢出,岂止一条金水河,便是整片地面,只怕都要成为血海了。”   闻言微一蹙眉,同治迟疑了片刻后道:“你暂且先莫武断,质疑那四座塔便如同质疑西太后老佛爷,你确定地气的泄露是因那七座石塔而起的么?”   莫非点点头。   “既如此,早先怎的没有看出,也完全没有地气泄露的迹象?”   “回皇上,”似早知同治会有这样一问,故而立即从怀中取出刚才那张镜子,双手呈上,交予一旁小太监手里:“因早先臣目光愚钝,并未窥见戟门桥近前有此物存在,因而疏忽了。现证物在此,请皇上过目。”   说罢,小太监已将铜镜小心递到了同治面前。   同治犹疑着接过。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了它异常的份量,这东西非金非铜,似乎是极其坚硬的一种乌木制成的镜托,却重得仿佛实心的金属,握着沉甸甸的,背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纹理,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遂翻至正面,立即被明晃晃的反光照得眼前一阵发花。   不由立即用手在眼前挡了挡,再朝镜中看去时,把同治给生生惊得一个激灵。   险些脱手将那镜子跌落到地上,因为这镜子虽面对同治,却完全不似普通镜子那样倒映出人的脸,而是显现出前方那座戟门桥。   桥上雾气氤氲,隐约可看出有数条蛇一样的东西上下浮动着,头团团拥挤在桥面上,身子却各自分散着,被七座石塔分别钉压在地上,因而有些痛苦地挣扎扭动,弄得身上鲜血淋漓。   “这是什么……”那样呆看了半晌,同治才在一阵脚步声中回过神,抬头直直望向莫非。   “皇上,此为蟠龙。”莫非回道,“并非书中所说那种天上的神物,而是戟门桥上龙形望柱所化。听祖上说起过,应是从前明永乐年便已生成,历经数百年,守着戟门至今,俨然已跟戟门同化在一起。”   “……这样神奇……怎的过往从没听人说起过……”   “回皇上,臣这也是头一回才见到它,以往听虽听过,从来只当是传说,因而未敢对圣上乱说,恐有妖言乱语之罪……”   “你祖上本就是风水世家,说出此言,朕又岂会怪你。”说到这儿,一眼见到碧落已随御前侍卫来到此地,应是已见到了金水河内的光景,站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兀自沉默着,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由一声冷笑,道:“宣碧落前来觐见。”   “嗻!”一旁太监立即领旨,回头朝碧落扯高嗓子宣了声:“皇上有旨,宣太医院碧落觐见了。”   碧落接旨上前时同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望着他。   这男人一年前入宫时同治就看他不妥,因朝野上下几时见过这么年轻美貌的男子,即便后宫,也找不见有此等容颜的,偏一双眼还妖娆得紧,勾魂摄魄,离得近甚至可以感到扑面一股妖娆之气,简直如同书中所写的狐魅所化。   因而入宫不出数月便深得他皇额娘的欢心。曾几何时,西太后身边再看不到旁的御医,一有个头痛脑热,就心心念念只找着碧落一个人,且碧落要什么,她便给什么,碧落说什么,她便听什么,长此以往,岂不是活生生一个安德海第二了。   想到这里,同治握着扶手的手指不由慢慢收紧。此时碧落已到了銮驾跟前,掸了下箭袖,单膝跪地恭声对着他道:“臣碧落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治故意无视了他的下跪。   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径直问他:“碧落,戟门桥上那七座佛塔可是你奏请老佛爷命人建起的?”   “回皇上,正是碧落。”   “那你可知现下金水河里突然溢红究竟是怎么回事。”   “恕臣愚钝,不知。”   “呵,碧落,金水河数百年来一直清可见底,唯有在你那七座佛塔立起后,就突然生变,你还有脸说你不知何故?”   闻言碧落微微一笑,将身子朝下欠了欠:“皇上,玉带金水的风水虽好,但在数百年间已被时光磨出折损,有了疏漏,长此恐会造成风水外泄,故而臣照着大悲寺内廷布局,竖起七座佛塔,内中供奉七位西方极乐佛祖,以七星揽月之势守着戟门,以及戟门后的享殿,以稳住原有格局。若皇上对此布局心存疑惑,今有察哈尔家族的后人在此,圣上问过便可知真假。”   “回皇上,”一听碧落将话头引向自己,莫非立即上前一步跪在碧落身旁,道:“碧先生在戟门所设风水的方式,倒确实如他所说,是按着大悲寺内廷布局而来,若布置得当,的确是对玉带金水有利无弊,这也就是为了什么臣先前不觉有异。但时至今日才发现,它明着确实同玉带金水相安无事,实则却分明扰了戟门前的地脉,而那地脉才是太庙气运之所在,故微臣以为,碧先生在戟门设立佛塔一事,的确是祸害之举。”   一番话说毕,同治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目光一转冷冷扫向他身旁的碧落,正要以此再度质问他,忽听远处太监一声高宣:“西太后娘娘驾到!跪迎了!”   当即,四下呼的声又再度跪了一地。   就连同治也不得不立即在太监的搀扶下从车里走了下来,抬头朝着身后方向望了眼,一眼见到在一群披红带绿的侍女和蓝灰色衣裳太监簇拥下,那顶施施而来的明黄色銮驾,不由露出微微一丝苦笑。   却哪里敢有所怠慢,立刻同载静一道朝那方向迎了过去,待载静行过礼,恭恭敬敬道了声:“儿臣见过皇额娘,皇额娘千岁千千岁……”   “都免礼了。”车到近前,慈禧自内朝他俩瞥了眼。随后将目光转向他身后所跪的莫非和碧落,眉心微微一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如丧考妣似的,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发生了么。”   闻言,知是慈禧明知故问,同治仍得耐着心性恭声回答:“回皇额娘,今日金水河里出了异状,恐是因了新设那些佛塔的缘故,伤到了太庙的地气。”   “你怎的断定是因了新设佛塔缘故?”边问,慈禧边在李莲英的搀扶下出了凤銮,抬头朝前方金水河内望了,旋即皱眉道:“你说,前阵子还都好端端的,怎么今天一下子就跟变成血池了似的。”   “儿臣也觉得诧异,所以命察哈尔莫非立即用他家祖传风水镜望了,之后发觉,是戟门外守门蟠龙被那七座佛塔所伤,因而将一池清水染成了现下这般肮脏……”   说到这里,偷眼瞧见慈禧一双目光冷冷朝自个儿望着,同治便没敢再直言往下述说,只轻轻吸了口气,随后将手中那道镜子递交给一旁小太监,欠了欠身道:“皇额娘息怒,儿臣不是质疑皇额娘的决定和行事,只是当儿臣见到镜子里这些东西后,未免心生恐惧,望皇额娘见过后亦能明察。”   说话间,小太监已将镜子恭恭敬敬递到慈禧手中。   她蹙眉朝镜子上看了,立即跟同治先前一样,有些炫目又有些惊恐,几乎险些脱手将镜子丢到地上。   见状李莲英慌忙将她搀扶住。   靠在李莲英肩上慈禧方才定了定神,低头再朝手中镜子内看了阵,方才稳了情绪,抬眼问同治道:“这到底什么东西……镜子里头怎么会照出戟门桥上那些……那些怪物!”   “回皇额娘,察哈尔莫非说了,这不是怪物,而是自前朝时起就由戟门桥上望柱所化的蟠龙,世代在这儿看守着太庙的风水。”   “是么……”目光因此而变得有些犹疑,正欲再朝镜中看,忽听一旁碧落道:“臣启奏太后千岁。”   “……说吧。”   “关于皇上所说蟠龙一事,可否请太后开恩,让碧落也瞧上一瞧。”   “瞧吧。”边说边示意一旁太监将镜子给碧落送去,同时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淡淡道:“瞧完了你也给我好好说说,这些东西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老佛爷。”恭声应了,碧落抬手接过太监手中那张镜子。意识到身边莫非的目光随之转到他身上,便将那镜子轻轻一抚,转头朝他笑了笑:“察哈尔家果然不愧为蒙古风水大相的世家,此镜用的是云南金刚红,为所有红木中质地最为坚硬的一种,因对生存环境极为苛刻,数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如今能有幸得以亲眼见到,当是托了莫非大人的福。”   “哪里,”莫非闻言笑了笑,“先生倒真是识货之人。”   轻一点头,碧落不再多言,只低头将那面镜子翻转过来,仔细朝上望了,眼见一道亮光自镜中透出,旋即不动声色将头略微侧了些开来:“呵……当真是面宝镜,险些被晃到了眼……”   “先生可仔细瞧着了。”莫非望着他。   碧落便再度低头朝镜中看去。   看了片刻,笑笑,抬头将镜子递回给太监,对慈禧道:“回老佛爷,莫非大人所言极是,七座佛龛果然伤着了七样东西。”   闻言慈禧不由眉梢一挑,有些愠怒地望向他:“碧落,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老佛爷,”他恭恭敬敬一欠身:“碧落先前看仔细了,那七座佛龛确实不经意间伤着了七样东西,但它们并非如莫非大人所言,是什么望柱所化的蟠龙,而是七条未能化成龙的独角蛟而已。”   “独角蛟?”   “老佛爷如若不信,可再仔细观之,那七条长蛇头顶生有软角,形同瘤状,可是?”   慈禧一听立即再朝镜中望了一眼,随即轻轻吸了口气:“确实如先生所言……”   “如能生出犀利如剑状,便可寻着机会腾化成龙,可惜终是欠缺功力,因而只能沦为妖孽,长期在此地蛰伏着。”   “碧落,”听到此处同治冷冷一笑,道:“此地乃是天子家祭天之地,怎会有此等妖孽出现?莫非你在暗指我爱新觉罗家已经气运衰退至此了么。”   “皇上息怒。此妖孽原是龙胎,正因是在天子家祭天之地,方才得以形成,原是祥瑞,只是因了金水玉带出了损耗的关系,所以没能修身成龙,一飞冲天,因此变成妖孽,实属无奈。而微臣在戟门所设那些佛塔,正是为了震慑和超度它们而来,假以时日,便可无恙。”   “哦……”一听此言,慈禧微微舒了一口气,面上也即可缓和了下来,朝碧落和莫非摆了摆手:“你俩先起来。都是我朝中深藏不露的高人,切莫为了这点儿事情争锋相对,”说着,朝一旁同治望了眼:“你也瞧见了,碧先生为我大清风水端得是尽心尽力。你却偏袒心如此之重,身为天子,总得各面都瞧仔细了,不要人云亦云,先瞅瞅究竟谁更在理,方能定夺,你说可是?”   短短几句话,说得同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想照着以往那样点头称是,却又总也心存不甘,当下目光一转,望向碧落道:“虽然你一言解惑,但同莫非一样,皆是口说无凭。他将蛟蛇错看成蟠龙,但你又能以什么来证实那被佛塔所伤之物,就必然是你所称的妖孽。眼下生生还脏了一池清水,也不知几时才能清理干净,虽说是出自你一片忠心,可也脏了咱这祭天的太庙,不是么。”   闻言碧落双手一揖,笑了笑:“皇上所说句句是真,若碧落无法印证自个儿的说法,无论是对着老佛爷,还是对着皇上,皆都是说不过去的。因而此刻若皇上不嫌弃,碧落便立即为皇上当场印证过来,皇上可恩准?”   “准。”   此字刚刚出口,碧落立时转身往戟门桥方向大步而去。   到了桥边褪了外衣卷起衣袖,径直伸手往河中一捞,不出片刻,竟真的从那浓稠的血水中捞起一条银白色的长蛇来,上身银鳞闪烁,下身则满是血污。   被碧落随手一丢扔到地上,它就如陀螺般扭曲起来,口中发出呱呱声响,好像婴儿啼哭的声音。直惊得边上人纷纷朝后推开,离远了定睛望去,果真见到那蛇头上有鸽蛋大小一颗肉瘤,微微发红,碰上雨丝还会腾出一道道白烟。   不多会儿就静止不动了,眼看着身下所留鲜血越来越多,它的身体也就越发单薄起来。碧落走到它跟前,抓着它七寸部位将它提了起来,一手剥去它头顶那颗肉瘤,一手将它朝前方的佛塔处丢去。   眼瞅着它细长身影在撞到佛塔的一刹一阵颤抖,随后腾的声燃烧起来,不消片刻,化成了一片焦黑色烟雾,被风轻轻一吹,立刻消失不见。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甚至连同治也不由自主定定站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对他瞧着,见他再度走到戟门桥便,伸手将掌中那颗肉瘤朝玉带河中丢了下去。   肉瘤入水就立时蒸腾出一团巨大的白汽。   温度极高,因为纵然离得远,同治仍能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古怪气味,不多会儿就将原本充斥在周围的浓腥化了开去。   随后,眼睁睁看着那道血池般的玉带河,竟如变戏法似的从底下直透出一股清水。   很快就将河中浓得化不开的那些血水给冲走了,转瞬恢复了原先的清澈,在天上飘落的雨丝中,微微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先生果然神人……”眼观至此,慈禧不由脱口赞道。   碧落回过身将外衣重新披到身上,单膝跪地朝她嫣然一笑:“老佛爷谬赞。”再将目光转向同治,轻轻一揖。   同治自是再也无话可说。   却不知为何,明明亲眼所见得心服口服,心下竟更气闷了起来,一时两眼有些发黑,见状慈禧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轻轻道了声:“皇帝,以后万事记得查明,免得冤了忠臣,叫额娘看着心里也难受。”说罢,转身返回銮驾,起驾回了宫。   直把同治听得心里更加憋闷起来,眼见他额娘那一行人身影渐远,转身一拳打在边上的銮车上,见他又要挥上第二拳,载静忙伸手止住:“皇上息怒,切莫伤了自个儿身子。”   同治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抬眼见到一旁莫非似有话要说,便道:“你讲。”   莫非立即将太监递还那张镜子取了出来,捧到掌心正要将镜面朝上翻起,突然听见底下咔擦一声脆响,心知不好,立刻将镜面翻开,一眼望见里头情形,不由苍白着一张脸朝后倒退半步。   随即倏地望向戟门桥前的碧落,目光骤冷,却又一言不发。   只同他两人相互望着,直至望见碧落眼中浮出一道妖娆的笑,便硬生生将心口那团怒气给压制了,亦随之笑了笑,转向同治道:“皇上,老佛爷说得是,碧先生果然神人,往后莫非还需多多向先生请教才是。”   话一出口,眼见同治扬手一甩啪的声将他手中镜子甩落至地,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着。   然后蹲下,静静将那地上被摔成数片的镜子一片片拾进手里。 第279章 画情三十一   一路从太庙返回紫禁城,回头见莫非没有随同治銮驾返回养心殿,而是悄然在自己身后尾随着,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同自己讲,所以一等回到钟粹宫,载静就立刻进了自己住屋,遣退一干侍从,关上了门窗。   片刻见到莫非从偏门外走了进来,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手里仍握着那面跌碎的镜子。当即免了他的礼,令他在身旁坐了,随后直截了当道:“太庙玉带河里的异相,可是你做了手脚?”   莫非点点头。   “那条独角蛟蛇也是?”   莫非摇头:“不是。”   载静微怔:“不是?那它是从何而来的?”   “回王爷,虽然玉带河里血水是属下做了手脚,但风水镜中所显景象却皆是真真实实的,那七座佛塔的确扰了戟门的地气,只因常人眼中绝对无法窥见,故而属下不得不以此方式引人注意。可是地气那东西,自古图有虚像,从无实体,所以属下完全不知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样会从河中捞出那样一条蛟蛇的,也因此……属下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无法在太后面前有所争辩,唯恐给皇上和王爷惹去更多困扰。”   莫非的话令载静一阵沉默。   沉吟片刻,他望着莫非再道:“会不会是幻术所化?”   “并非幻术,确实真是一条蛟蛇,且头已长角,若不是受制于金水玉带出的风水,只怕早已腾云化龙。”   “既然这样,那七座佛塔究竟是妨了风水,还是助了风水?”   听载静这样问,莫非不由一声苦笑:“……属下现在脑中也有些混乱了,王爷,那碧落先生着实了得,非但能从金水河中擒出蛟蛇,还毁了我这面察哈尔家传承了八代的风水宝镜。”   “这镜子是被他所毁?”载静再度一怔,“我原也觉得奇怪,一面青铜镜子,怎会被皇上一甩便碎,但镜在你手,碧落却是怎样将它毁去的?”   “王爷,”伸手将掌心中镜子碎片一一摆到身边茶几上,莫非指着镜面道:“这镜不是寻常青铜,而是取自天山无底坑中的天铁所打造,平时别说破碎,就是要在这上面弄出道划痕,都属不易。但现今却被轻易破裂了开来,而且受力的方向并非从外至内,分明是由内往外,这说明镜子是因了被它所吸入内部的那股妖气所破坏。”   “妖气?莫非,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王爷,妖这东西自古有之,只是碰上机会鲜少,有时纵然亲眼见到,也无法分辨得清。但现今莫非只是觉得奇怪,太庙这样的地方怎会有如此强烈的妖气,能凶猛得生生将我这生铁铸就的镜子穿裂,按说太庙自古便是有神明庇佑的一块风水宝地,普天之下可找得出第二块来?此等地方,寻常妖孽别说进去,就算在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无法生存的。”   “话是如此,但你镜中所吸取的都是戟门桥上那些蛟蛇影像,若是妖气,也应是来自它们,为什么说是碧落所为?”   “回王爷,凡是朝这镜子背面符文处瞧过的,皆会留下他们的影像,无论是人是妖亦或者鬼。碧先生先前在观望镜中蛟龙时,也是瞧过它的,所以他的影必然被镜子摄入了其中。原本我倒也没想过要去窥他的影,只是后来,在目睹他亲手从金水河中捞出蛟蛇时,我立即对他身份起了疑心,便想自镜中调出他的影,一窥他究竟是何妨神圣。但当我刚要就此翻开镜面时,镜面却突然碎了,当时属下只来得及匆匆瞥得极其仓促的一眼,一切就随着镜子的碎裂而烟消云散,但纵使时间短暂,属下仍是看清了,镜中所显最后一幕影,便是碧先生的影,虽然只是模糊一道轮廓,但碧先生的影破碎了我的镜子,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闻言沉默了阵,载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那碧落竟然是妖……”   “却也不好就此断论,因空口无凭,所以属下也无法同太后跟皇上直言。但无论他是或者不是,必然同妖术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所以属下心中顿感担忧,想眼下大清气数已有些不稳的迹象显现出来,恰在此时朝廷中、老佛爷和皇上身边,竟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实在让人……”说到这儿,抬头朝载静那张面色阴沉的脸望了过去,莫非站起身到他边上径直跪下了,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些话在臣心里压了多时,也不知该对王爷当讲不当讲,讲了,恐有万刀剐身之罪,不讲,臣却实在寝食难安……”   “说。”   “王爷,自属下入宫,便一直在仔细观望皇上的气色,原是打算一直咽在肚里,但今日既发生了那样的事,臣不得不斗胆先向王爷警言一句,想当今皇上,怕是时日不多了……”   “住口!”一听此话载静立时将他话音喝止。   莫非也知道自己说了太过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将头沉了沉,匍匐在载静脚边。原是打算就此沉默,但想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开口道:“属下知罪,但是王爷,现在纵观全国上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而朝野之内,皇上不单体弱,且心弱、力也弱。东太后仁慈,但实权不在手中,辅助不了皇上,西太后虽然强势,但权欲熏心,又恐被妖人所惑,恐怕对皇上更为不利。……想我八旗殉道一派人脉,自先祖时起便是生为爱新觉罗家的人,死为爱新觉罗家的鬼,一片赤诚守卫皇权江山,护卫社稷风水,眼见如今大清江山走入如此一个僵局,怎不忧心忡忡,便是我祖爷为求平安撒手不管,我且年轻着,放着眼前一切,怎能当做没有看见。若王爷当初不将属下召至京里倒也罢了,一旦入朝,便身不由己。王爷,属下真是一片赤诚,也只敢同王爷您实言,大清江山若再此下去,恐怕不保,王爷,不如索性乘现下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便由属下召集所有八旗殉道,拔了京中禁旅八旗,直入宫中,一劝皇上退位修养,二逼西太后放权撤帘,以此辅佐王爷您……”   “住口!”听他话说到这里,载静不得不迅速起身厉声掐断了他的话头:“你疯了不成!莫非!”   “王爷!王爷骨子里流着铁帽子王允祥爷的血,岂能容得现今大清王朝凤在上,龙困下这一诡局?!”   “你给我住口!!”   “王爷……”还待强说些什么,最终在载静勃然变色的神情下,莫非重新匐倒在地,沉默下来。   “你自是年轻不晓事,才不知其中利害之处。”一阵静寂过后,载静望着莫非那张低垂着的脸,轻声道。“逼宫,呵……逼宫岂是你信口所说那样简单,知否你自以为是那一番话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况我一家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也晓得提到允祥爷,若被允祥爷听见你今日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不得冲出陵墓赏你一顿好打。”   “属下知错……”   “你还需给我记着,我将你从老家召唤到此地,只是为了给我查明那碧落的身份和目的,为我大清江山看好了这片风水便好,其余,不由你多想,多说。今日你所说的一派胡话,权当做没有讲过,我也没有听见,以后再不准你有任何相关念头,否则我必会代替皇上处置了你,可知?”   “属下知道。”   “那便好。话说回来,既然先前如你所说,碧落恐有妖术在身,那此后自该给我盯得更紧些才是,一有如实的证据立即呈来给我,由我去向皇上和老佛爷一一禀明。”   “是。”   “起来吧。”   说罢,坐下身预备挥手让莫非先行离开,一抬眼却见他如木头般杵在原地默默望着自己,似欲言又止一副模样。于是问他:“怎了,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莫非沉吟片刻,垂首道:“王爷,请恕属下再直言一句。今日属下探听到西太后同堪舆大师曾广圣的一番话,发觉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似乎有些问题,所以属下派人去斯祁大人府上探得了小姐的八字,这一看,顿觉不妥……”   “怎个不妥。”   “王爷,属下知王爷对斯祁小姐一往情深,但殊不知,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实在是贵到极点,也硬到极点。王爷一心想将她娶进门,但若以王爷的八字都无法强压过她,只怕会被她……”   “呵,莫非,”笑了笑打断他的话,载静淡淡道:“我刚说过些什么?你自管替我监察着碧落,看好了你的风水便是,其余种种,不用多说,不用多管。”   “但是……”   “什么生辰八字,命硬命软,这些东西我却是不信的。今儿也听曾广圣说了,朱珠命贵可通天,即便如此又怎样?我爱新觉罗家不正是命连着天的人么。”   “……王爷所言极是……”   “我有些乏了,你且退吧。”   话说至此,纵然心下仍有万般不安,莫非亦只能暂且按捺着,抬手朝载静恭恭敬敬一揖,转身离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载静原本微笑着的一副表情沉了下来。   起身在屋中慢慢踱了两步,遂抬高了声,对着门外道:“来人,备马,替我同皇上知会一声,今日我要回一趟怡亲王府。” 第280章 画情三十二   入夜,一阵惨叫突然从碧园里传了出来,无比凄厉,惊得周围宅内所养的狗一阵阵狂吠,霎时此起彼伏,扰得这原本清清静静一条街登时嘈杂不堪。   当楼小怜匆匆踏进卧春堂内室时,那惨叫声仍在持续。   叫声来自室内卧榻上蜷缩着的一名年轻太监,他是因在宫里突发腹痛又救治不得,所以匆匆被人送进碧园的。此时面色发青,纵然十月天气已凉,全身衣服却竟被汗浸得透湿,在榻上紧抓着身下的毡子全身发抖,一边不停扭曲着身子一边无法忍耐地大声喊痛。   见状楼小怜当即挥退众人从屋里找出山茄子粉,捏着他嘴给他喂了下去。   但寻常病者服用后稍带片刻就会平静下来,他却依旧喊痛,痛得嘴都发紫了,叫声凄厉得令楼小怜忍不住蹙眉。当下迟疑片刻,他将病人身子背了过去,随后伸手按到他背上,眼见一团磷火似的光慢慢从指间涌动了出来,忽听身后竹帘轻轻一响。   闻声刚要回头,手掌却被啪的声拍开了。   紧跟着见到自家主子身影出现在了病者边上,低头放下手中箱子,从边上抽屉内取出个瓶子:“你在做什么,小怜。”   “回主子,”小怜立即道,“他腹痛剧烈,就是用山茄子粉都无法让他好受些,所以小怜想……”   话没说完,就见碧落拔出手中瓶盖将那瓶子送到病人鼻前放了阵,不出片刻,病人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惨叫声也戛然而止,见状碧落收回瓶子,挑眉朝楼小怜瞥了一眼:“想什么,想用你的妖气让他安静下来么。”   “……是的,主子。”   “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若山茄子粉不行,便用洋人那边得来的氯仿,总能管用的。京城这地方,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不在我结界之内你们还是少用妖力为好,免得招来麻烦,惹来是非。”   “是,主子,小的知错了……”   边说边退到一旁,此时碧落从身旁木箱内取出把银刀,拨开榻上太监的衣裳在他腹部周围轻轻一阵按动,随后朝着他脐上二寸处一刀扎了进去:“此人又是西太后那边的试吃太监么?”   “是的,主子。”   “近半年来已是第几个了?”   “三个……还是两个?”   “算上他是第四个了。”   “……如此频繁,主子,那宫里御膳房该被查得格外严厉了吧……”   “岂止严厉,光是因疑心投毒而被株连杖毙的,至少得有三十来人了。”   “未查明真凶,便赐杖毙么?”   “自然。”   “……难怪近些日紫禁城的戾气又重了许多……只是主子,小怜有些不明白,若要杀慈禧,何必在吃食里投毒,明知道是有试吃太监的,怎都轮不到那女人先死。”   “显然投毒者的目的并非是要她死。”   “那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被杖毙和受牵连被关进牢里动刑逼问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怜不知……”   “皆是原伺候皇后阿鲁特氏的那些宫女太监,还有同治身边的人。”   “为什么……”   “你说呢?”碧落望向他笑笑,一边从那太监腹中割除小半段发黑的肠子,随手扔在了榻边的银盘里。小怜朝那截肠子看了眼,垂下头道:“想来,平日逼得他俩紧了,所以分外疑心那两人反过来要祸害自己。”   “便是如此。”碧落再次笑了笑,取出针线将伤口处一路缝合起来,随后挑了挑眉,望着那些针脚叹了口气:“瞧,这些年我这绣花针的手艺眼见着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主子……”见状小怜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边想顺势说些什么,但抬眼朝他脸上偷瞧一眼,终是没说出口,只又朝榻上太监望了阵,若有所思道:“但同治怕是完全没那投毒的胆量,阿鲁特氏更是连走动的自由都被牵制着,若说她娘家派人所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一次失败就足以警戒,哪会再重复二次三次的……”   “所以必然不是他们二人所为,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主子……”   “谁?”碧落朝他轻瞥一眼,丢开手里针线走到一旁净了净手:“自然是他们三人彼此反目积仇得越厉害,就越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主子莫非指的是怡亲王载静?”   “为什么想到是他?”   “纵观全朝,能文善武,近能调得动朝中大臣,远能游说西洋大使,宗族中名望仅次于当年恭亲王奕的,怕也只有他了。”   “是么,”这番话令碧落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未进军机处。”   “主子……虽然怡亲王未进军机处,但若满清八旗殉道有心辅佐,便不同了……”说到这里,楼小怜微一蹙眉:“说起来,近期主子一入宫便好些天音讯全无,真是叫小的们颇有些担心的。”   “担心什么。”   “八旗殉道里的正蓝旗察哈尔莫非在京,上次在宫里借着给西太后唱戏时有过一次照面,让小怜深感此人颇为麻烦……”   “区区一个正蓝旗就让你感到不安,若八旗集结,还不让你夹着尾巴乖乖回到无霜城去了。”   淡淡一句话,从碧落似笑非笑的口中说出,不知怎的叫楼小怜眉心再次一蹙:“看主子说得如此轻巧,难道主子已将红爷当年同皇太极麾下正当盛年的八旗殉道那一场恶战,给忘了……”   “无论怎样,比得上永乐年梵天珠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在无霜城前的大开杀戒么。”   此话从碧落口中冷冷一出,令楼小怜一瞬沉默下来。好一阵在原地垂首而立,直至见到碧落起身往门口处走去,才紧跟了两步,在他身后轻声道:“主子,斯人已去,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即便转世重生已早没了当初的记忆。主子后悔至今,却又究竟几时才能醒转……”   闻言碧落蓦地停下脚步。   没回头,只是轻轻笑了笑:“小怜,你该退了。”   楼小怜在他身后突觉一阵冷颤。   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那些话到了喉中又全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身形一晃扭到碧落边上深深一揖,转过头朝门外摇摇曳曳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消失,碧落出门沿着相反方向那条走廊一路前行,至尽头抬手朝前一抹,就见前方那道墙豁然洞开,显出一栋金碧辉煌的楼阁来。   里头香雾缭绕,人影憧憧,一个个貌美如花仿若天仙,却又或者拖着兽尾,或者曳着羽翎,原本嘻嘻哈哈楼上楼下追逐逗闹着,一眼见到他,立即安静下来,纷纷跪拜至地,恭声道:“拜见主子。”   “出去。”他迈进楼内朝他们淡淡说了声。   话音未落,那些身影倏然飞起,腾入半空立即就如雾气般氤氲成一团,随后叽叽咕咕一阵呢喃,不出片刻,在这华丽的楼阁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合。”他回头又朝着进时的方向道了声。   转眼楼阁中所有门窗一并消失了。   就连楼中一切精雕细琢的家什装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八根巨大石柱屹立在空荡荡、因而显得更为宽阔的楼阁中,通天入地,在氤氲于楼中那些淡淡香雾也随之散去的同时,从上隐现出八条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巨型浮雕来。   当碧落走到楼阁正中间时,它们好似有生命般在柱子上缓缓移动起来。   随着他身影变幻的位置慢慢移动,慢慢变化着身上的色彩,随后从柱子滑落到地上,又在地上一阵缓慢游移,直至聚拢在他脚下,遂升腾而起,盘绕成了一道床榻的形状。   碧落解开发辫凌空一掸长发,带着纷扬而落的发丝朝那‘床榻’上躺了下去。   躺落那瞬自口中吐出一团火球。   金红色一团,从他口中冲出一霎发出轰的声巨响。   眼见似乎要爆裂开来,却因着他身下那张‘床’轻轻一阵涌动,忽然安静了下来。只缓缓在他头顶上方一臂的距离无声滑动着,过了片刻,随着空气渐冷,逐渐褪了通体火焰,显出里头暗光闪烁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一会儿在他头顶上方滚来滚去,一会儿又倏地移到他胸膛处,在他手指刚要碰触到的一瞬又兀自飞了开去。   他便由此轻轻一声笑。   身子一转抬头将脸上那双碧绿色眸子眯成道线,匍在床上左右一晃,顷刻显出头通体雪白的狐狸模样来,九根长尾如花一般在身下绽开,朝上微一扫动,引得珠子一头往下跌落,不偏不倚落在他毛茸茸的爪间。   即刻又忽地飞起,在半空一阵盘旋,被他再度扫落,再飞起,再扫落……   如此反复数次,瞬间自内绽出一道流光溢彩。   “玩得可真尽兴,碧落?”这当口边上突然响起道话音。   很熟悉的话音,因此不用回头,碧落已重新显了人形一把将那颗珠子揽入手心:“冥王大人大驾光临,怎不让奴才们通报一声,也好让碧落周全接应一下。”   “不用如此费劲,随意走走,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边说,边从一旁昏暗处显出道人影。月白色袍子藏青色袄子,确实是普普通通一个寻常百姓的装扮,手里却金灿灿一柄烟拖,包裹着根细长的羊脂玉烟杆,拈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吸着,片刻,慢慢踱到‘床’边在碧落身旁坐了下来:“瞅见你在玩这珠子,这是玩了有多少年了,碧落?”   “呵,多少年,碧落倒是记不住了。”   “得有五百年了吧。只是好奇想问你一句,这珠子内有当年凤凰神君的真元,以你修为,到底能替她守着几时?”说完,侧眸朝他脸上扫了眼,见他笑吟吟一声不吭,便再道:“不如干脆一口吞了,到时即便是我,怕也要对你退避三分。”   “大人真会说笑,即便我吞它个十颗百颗,岂能让大人您退上半步的。”   “它是梵天珠呢,碧落。”   “您是冥王爷呢,大人。”   “呵……”短短三两句话,说得冥王低低一声笑,随后将烟杆在‘床’边敲了敲,敲出如流星般一团细碎的火花:“虽没什么正经事,不过今儿过来倒也确实是事过来。”   “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为来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你快要迎娶斯祁家的朱珠姑娘了。”   “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呵呵,既然答应过会在你成亲时送你件贺礼,自然是要对你婚事格外上心一下。”说着,从腰间抽出样东西,递到碧落面前:“我知你惦记着它也得有五百年了,是么。”   那是普普通通一根线。   如此普通,普通到即便是随手丢在地上怕也无人会朝它往上一眼,却令碧落在望见它的一刹目光骤地闪了闪:“命绳么,大人。”   话音未落,冥王的手指已轻轻一收,将那细线完整纳入掌心:“可还记着我当年同你说过的那些话。”   “碧落怎会忘记。”   “那便好。”他笑笑,低头将烟嘴含入口中,轻轻吸了一口:“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迎娶斯祁朱珠,可真是出自你真心实意。”   “自是真心实意。”   “因而不惜违了命盘,千方百计从怡亲王手里将她夺来,是么。”   “呵,”这话令碧落轻轻一笑,目光微转,低头望着身下微微蠕动着的那张‘床’,淡淡道:“大人此言差矣,朱珠本也不是怡亲王命定之人,何来夺之说法。我只是从将近的大清气数中将她随手牵出而已,本已是摇摇欲坠了的一片天,何必再令她牵扯进去。”   “你是这样认为?”   “大人怎样以为?”   “我么……”意识到碧落一双绿幽幽眸子径自朝自己望着,冥王微微一笑,侧头朝他脸上喷出一团薄烟:“有一句话,叫观棋不语。我自是站在三界之外,望着你们在红尘内兜转,看个乐子而已。”   “大人好雅兴。”   “不过,”随即敛了笑,冥王站起身朝着碧落脸上淡淡一瞥:“你须谨记着,你在这世间一切所为,旁人自是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凡人看不出,闻不着,我这两只眼睛你却是瞒不过的,因而,任你在这一世为了这根线怎样折腾都罢,一旦让我察觉出你妄图动用妖力去扭转乾坤,我便会让你知晓,什么叫做从此堕落于这乾坤之外;什么叫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   “碧落自是不敢忘记。”   “那我便静候佳音了,碧落。”   话音未落,冥王身影已转瞬消失。   留碧落独自一人在‘床’畔坐着,手中握着那枚流光闪烁的珠子,贴在唇边静静出了片刻神。   过了会儿起身将珠子吞进嘴里。   那一刻浑身猛地一股燥热升腾而起,仿佛随着那珠子进入的一瞬有团剧烈火焰在体内突然燃烧起来,并蓬勃而出,转眼穿透过骨骸,生生是要将他烧化一般。   他立即伸手从掌心里逼出一团烈火。   轰的下几乎将整座楼阁给烧着了,却并没令他体内烧灼减轻半分,当即他一闪身从楼内飞身而出,冲出自己所设结界,一头扎进外面雨水滂沱的夜幕里,匆匆数下闪身,凌空一跃,直扑进前方笼罩在一团雨雾内的紫禁城。   这场雨下得好大。   白天还是细雨飘摇,到了夜晚已是滂沱大雨。   朱珠在房里听了半晌叮叮当当的雨声,那密集的雨沿着房檐不停敲打在窗下的瓦缸里,吵得人半天都无法合眼。   只能起身点了灯,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看着看着倒终于有了几分倦意,抬眼见到钟已指在双二这个数字上,正要放下书预备熄灯睡觉,忽然听见窗上噗嗒一声轻响。   她微微一惊。   疑心是什么小动物撞在了窗上,立即起身推开窗朝外看了看。   却什么都没瞧见。就将窗重新合拢,转身再去熄灯,窗上却突然再次噗嗒一声响。   似乎比刚才响了些。   朱珠愣了愣。犹豫了阵没去理会,径直将灯吹熄了,一头钻进被子里。   “噗嗒!”岂料窗上再次一声响。   “噗嗒!噗嗒”   紧跟着又是两下,这回朱珠再也没法当做没听见了,当即起身匆匆将窗推开,端起灯探头朝外照了去,正要寻找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不停落在自己窗户上,岂料刚一抬头,立时惊得险些把手里的油灯给甩飞了出去。   窗外那棵大梧桐树上端端正正坐着个人。   平日那个温文尔雅,仪容举止一丝不苟的碧落先生。   此时全身被雨淋得透湿,一把墨黑色长发紧贴着脸颊,凌乱不堪披散在他身上。   却由此显得那张脸和那双碧绿色眸子越发妖冶和美丽,他低头笑吟吟望着窗口前的她,手里抓着把樱桃,一颗一颗朝着她扔了过来。   扔在窗上,扔在她手里的灯罩上,扔在她脸上。   她惊得束手无措。   好一阵才回过神,匆匆躲避,匆匆退进房内。   但就在匆匆要将窗关上时,窗外扑的声轻响,随即她两只手被窗外一把探入的手指给扣住了。“可让我进来避下雨么,朱珠?”抬眼见他已自树上跳落到了她窗前,站在窗外带着一脸的雨水笑吟吟问她。   “先生开什么玩笑?!”她使劲抽着手:“先生赶紧放手!”   “片刻就好。”   “片刻也不成!”   “朱珠,”   “放手啊先生!”   “宝珠……”   低低两个字,在朱珠闻声一愣间,那原本站在窗外的身影不知怎的已翻身入内,十根紧扣着朱珠双手的指朝前轻轻一推,令她不由自主就被推到了身后的墙上。   “宝珠……”黑暗中他忽闪着一双碧绿色眸子再度叫了她一声。   随后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吻住了她。   烫得逼人的吻。   几乎要将朱珠烧灼起来。   “小姐?!”就在此时门嘭的声被推开,两名侍女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自外头冲了进来。   一眼见到朱珠半身潮湿狼狈不堪地呆坐在床铺的靠墙处,慌忙奔到她面前扶住她:“小姐??小姐出什么事了??”   朱珠无法回答。   开不了口,因为全身仍如火焚般烧灼着。   也说不了什么,因为刚才还紧紧压在她身上像团烈火般恣意吻着她的那个男人,突兀间消失了。   如同梦魇一般,在她眼前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281章 画情三十三   怡亲王府原为宁良郡王府,是载静承袭了怡亲王的封号后由同治赐予,并整改扩建的。   三更时分一驾六人抬黑色方轿自府邸偏门内悄然而出。   随从八名,具是步行,提着玻璃风灯无声无息跟随在轿子两侧,随同它一起一路急行,至王府井大街路东,在东安门外原贤良寺旧址处一栋宅子前停下,随后为首那名随从上前,在宅门上敲了数下。   片刻一名睡眼惺忪的看门者推门而出。探头望见门外那一行人,神色立即清醒,匆忙将门开直了恭恭敬敬垂首立到一旁,直至门外那行人抬着轿子进入,沿着门内小径一路往里走去,才轻轻将门关进了,插上栓,转身回了门房。   贤良寺原是第一代怡亲王允祥的住处。   他去世后,王府被雍正改作寺庙为他冥福,他的后人也因此迁出原先府邸,改换了其它地方作为怡亲王府。至乾隆年间迁去了冰盏胡同,那之后,原本寺庙具已不见,遗址也已被现今新起的这片建筑所取代。   晴染轩就是其中一处。   宅院不大,却还精致,看得出平日被精心看管着,所以从乾隆年至今,虽已颇有些年头,但仍整洁清爽,三进六间的房,灰砖黑瓦色泽分明,内庭花草修剪整齐,青石板路面不见一点污秽,门上福字虽是去年张贴却依旧红得光鲜……却也因此看出屋里平时不常住人,所以轿子一路进去,既不见周围屋里闻声亮灯,也听不见一点狗叫。   直到穿过两道门入了主屋天井,才见有灯光,里头随即有个老者匆匆迎了出来,到轿前扑的声跪下,恭恭敬敬道:“奴才恭迎主子。”   轿内走出一身便服的载静。   手腕缠着串珊瑚色朝珠,手里握着把墨色的线香,见到那老者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一声不吭径直朝屋里走了进去。见状老者立即起身,引了边上轿夫和侍卫去了偏宅,片刻出来跟进主屋,见主子独自在堂屋正中一道神龛前点着香,也就没敢上前,转身小心关上大门,便垂首安安静静在一旁立着等候,直至见他将香插入神龛内那道无字牌位前的香炉内,方才轻步上前,道:“主子夤夜到此,是要去看看老祖们么?”   载静点点头。   他立即转身从一旁柜中取出个匣子。小心抱好了走到神龛前,将上头那只香炉朝里推了三下,再朝后拉回原地。   就听轰的声响,神龛背后那道墙壁缓缓移了开来。   显出背后黑洞洞一道门,自里扑出冷冽一阵风,吹得老者身子不由微微一颤。下意识朝后退了步,随后低头将手里那只匣子交到了载静手里,载静不动声色接过,一边褪去身上便服露出里头暗蓝色一席五爪团龙锦袍,一边用那只缠着朝珠的手握住匣子,掀开袍角往那门里跨了进去。   门里是间暗室,内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朝下一道楼梯。   梯子做得很简单,从地面土壤开凿而出,再铺上一层岩石面皮,没有更多修饰,却是极深,一格格自上蜿蜒而下,深达二十来丈,乍一看如同深渊。   载静沿着梯子一路往下。   至三分之一处,就再也不见头顶处传来的灯光了,不过手里那串朝珠却因此倏地绽出团黄澄澄的光晕,仿佛一只只缩小的火团似的,缠绕在他手上,将周围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再往下走一阵,阶梯渐渐被平整的路面所取代,显出前方道路尽头一扇窄门,和门内一间幽深黑暗一处石室。   同阶梯一样,石室被打造得很简单,借着载静手上朝珠的光依稀可辨出是两进间的格局。外间摆着张石桌,两把石凳,内间的门洞则更加窄,用一扇朱漆木门挡着,门的颜色张扬得在灰蒙蒙一片的石室内相当突兀,上面贴着色彩更为突兀的金黄色纸符八张,年代已久,边角处已有些开口,随着载静身形走入带进的风,轻轻发出阵细微的索索声。   载静由此朝那道门上看了一眼。   没有立即朝它走过去,而是将手里匣子放到了石桌上,随后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副古朴的棋盘,还有一把连柄都已经没有了的青铜短剑。   他将棋盘在桌上铺开,露出一片写满了字的棋格,他在那上面撒了把棋子,再将短剑握在了手里,这才朝那道朱漆门处走去。   门推开瞬间,自里头扑面而出一股强烈的阴冷。   这间藏于地下二十来丈的石室,温度本就比外头低很多,但此时朱门背后冲出那股气流温度却远比外间更低,且带着股檀香和树脂混合而成的气味,将载静的袍角掀得轻轻一阵颤动。   见状载静用短刀将袍角一掀而起,单膝跪到在门前恭声道:“爱新觉罗家第十代耳孙爱新觉罗载静,今日特来拜祭列位祖爷,望祖爷赐路。”   话刚出口,室内轰的声响,两排火光边上石墙上的火把突地燃起。   明晃晃照出里头偌大且空旷一间仿佛天然窑洞般的厅堂,虽然打造依旧简单,但相比外面却要考究许多。地面清一色用的香楠铺成,满室檀香般的味道就是由此而来,四周墙壁则是天然一块如半座乾清宫那么大小岩石开凿而成,刻着大大小小蟠龙近千条,虽不是精雕细琢,但在火把跳跃不定的光线上影子隐隐游移,端得是活灵活现,仿佛随时会从墙壁上攀爬下来。   四堵墙下分别摆着两口金丝楠木棺材。   一共八口,棺头全朝着正中间那口更为巨大,并以紫檀木外椁包着的金身棺材。   那口棺材同其它八口不同,因为它是竖着的。被牢牢嵌套在紫檀木外椁之内,并由数根胳膊粗细金刚链子固定,所以令棺材里那具尸体好像笔直站在里头似的。   尸体因通体涂着树脂和蜂蜡,又在地下终日封存着,所以保存得极为完好,即便血肉早已经干枯,仍能清晰辨别出其五官,显然生前因是个极为清俊英伟之人。   此时双目紧闭,唇齿紧合,隐约可见一颗夜明珠在它口内闪着微微光晕,伴它静静如熟睡般矗立在这座寂静的地下暗室内,身上穿着同载静一模一样的补服,头戴三眼花翎朝冠,脖子上悬挂着一百零八颗东珠。   因通体已经干瘪如柴,所以显得那些东珠格外大,一颗颗沉甸甸似乎随时要将它那根细脆的脖子拉扯下来。见状载静朝它走了过去,伸手将东珠轻轻朝上提了提,再将它微微下垂的头颅往上慢慢扶了扶正。   随后退后一步,在它面前跪倒至地:“祖师爷,载静来看您了。”   话音落,端端正正向它磕了三个头,遂起身提起手中短剑往左手中指上一划,眼见血自伤口内涌出,立即朝那尸体的嘴上抹了去。仔仔细细,将原本干枯得同周围皮肤混为一色的嘴唇抹得一片猩红。   “咯……咯咯……”与此同时尸体喉中突然发出一阵轻响。   闻声载静立刻收回手。   收起剑将手上剩余血水含进了自己口中,他转身往石室门口处走去,但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动一步,那具原本僵立在棺材内如枯木般的尸体便也立即朝前迈了一步。   随着步子体内发出骨骼爆裂般的声响,喀拉喀拉,一路摇晃着,一路慢吞吞跟着载静朝外走了过去。到了外间,载静往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它便也僵硬地坐了下来,同载静一样手摆放在桌上,随后慢慢朝前摸索,一把探入了前面棋盘中那一堆凌乱的棋子里。   “好久没来找您下棋了,祖师爷。”望着它脱离了自己的动作后慢慢在棋子中移动起来的手指,载静道。   尸体自是不会说话回应的。   只是头朝着载静的方向抬了抬,原本紧闭的嘴唇慢慢张开,从里发出一声似乎叹息又似乎抽气般的声响。   随着那声音,一股褐色的气体从它嘴里喷了出来,载静望见立即侧头避了避,待那股气在他面前渐渐淡去,才提起手中短剑,用剑刃上所剩血液在棋盘上画了个龙形的符号:“自十八岁那年载静来此求见您,却被您拒之门外后,载静以为此生便无法再同您见面。却不知今日因何会令您改变了主意,是为了载静此时心中所想一事么?”   话问出口,见尸体手指微微一动,按着手边一颗棋子朝着棋盘上某个地方慢慢滑了过去。   到左下角处停下,不偏不倚,停在了一个“是”字上。   “您知道载静在为大清江山的气数担心着,所以才破例重见了载静。”   干枯的手指在那颗子上轻轻点了点。   载静见状点点头:“如此看来,祖师爷也是在为大清的气数而担心。但不知自上次之后,原本的气数可有了怎样的变化。”   手指移动,慢慢点着棋移到了一个“乱”字上。   “气数已乱?”载静望着那字问。   手指再移,迅速滑到了一旁的另一字上——“竭”。   “竭……”微一蹙眉,载静抬头朝那尸体看了一眼:“大清气数将竭,您可知是因了什么原因么。”   手指前移,到了“国”字,再后拖,点在了“衰”字上,再移至“帝”,最后停留在了“弱”字上,不再移动。   “国衰帝弱……”念着这四字,眉心再度一蹙。“现今国家无论兵力或者财力都远不如西方列强,载静自是明白,而皇上体弱,载静也是清楚。今日更听察哈尔家的莫非告之,说皇上时日已是不多,若真如此,想皇上成婚至今尚无诞下一儿半女,如果日后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皇位继承者便是毫无着落的了。”说到这儿,不由轻吸了口气:“想我大清开国至今,这等事情……还真是头一回遇见。不知是否正因为此,于是扰了我大清的气数?”   闻言,枯指微微一颤,推开边上乱子点着那粒棋一路移动,迅速定在了“非”字上。   “并非如此?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载静目光微闪,略有不解:“国衰帝弱,除此难道还有何其它解释?”   枯指再度一动,将棋点在了“天命断,真龙困”六字上。   “什么意思……祖师爷,这六字是什么意思?”载静望之微怔。   “死局”。手指再动,移向这两字,随之突然嘭的声响,那尸体竟用他胸膛在石桌上猛撞了一下。   “祖师爷……”见状载静不由吃了一惊。   抬眼一动不动望着这具重新沉默下来的尸体,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片刻后稳住呼吸,握着它的手慢慢重新放到棋盘上,轻声道:“既是局,可有破解的法子么?”   “八—旗—殉—道—助—龙—腾—”,棋子逐一点出这七字。   “八旗殉道……”望着这些字载静怔怔出了片刻神,遂牵了牵嘴角,将棋从‘腾‘字上轻轻剔开:“祖师爷,您可知在那第九具棺材被抬入此地后,我大清朝可有多久没出过一位正黄旗殉道使了……所谓群龙无首,既离了正黄旗一派的统领,却还哪来什么八旗殉道。”   “即—出—”   棋子刚落到“出”字上,尸体突然通体一阵颤抖。   随后直挺挺站起,张口朝着桌上哇的声吐出口黑血,血瞬间将桌上的棋盘腐蚀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也令边上被沾染到的那把青铜剑嗤的声烧出股黑烟。   “祖师爷!”见状载静忙伸手过去想扶住它,但哪里来得及。   就见它跌跌撞撞朝后倒退数步,伸直双手朝前一阵挥动,口里喷出更多的黑血来。   紧跟着全身再次一阵剧烈抽搐,不出片刻一声尖叫嘭的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而它脖子上那串朝珠则啪的声断裂了开来。这串由皇太极亲赠的东珠,几百年来它始终安安静静在这具干瘪的尸体脖子上悬挂着,无论历经多少朝代,经年不变。   却在这一瞬间突然自行断开,让载静不由望着微微有些失神。   片刻目光重新平静下来,他朝石桌上那张已然毁坏的棋盘望了一眼,拾起边上黑烟褪尽后的青铜剑,朝自己手指上再次割了一道。   待到血液涌出,抬手朝地上静止不动的尸体身上甩了过去,过了会儿,只听它全身发出咔咔数声轻响,慢慢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回去吧……”见状反手一把将短剑插入桌面,载静迈步朝那朱漆大门内走去。   每走一步,那尸体也跟着移上一步。   就那么一摇一晃,慢慢随着载静的步子,返回了内室那口巨大的镀金棺材之内。   半月后,在家等着朱珠出宫的斯祁鸿祥突然被慈禧一纸诏书匆匆召去了宫里。   最初有些惶然,因为完全不知西太后突然间将自己召唤入宫究竟会是什么事。待到了储秀宫,隔着寝宫外那道帘子见着慈禧的身影,才略略定了定心,因为窥见慈禧一身家常的装扮,在里头摆弄着一盆花,似是在跟大公主唠着家常。   忙行礼问候了声。慈禧见到他似乎挺高兴,一边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了几句,随后笑吟吟道:“鸿祥啊,听说过些天你女儿朱珠便要嫁人了是么?”   “回老佛爷,正是如此。”   “可定好日子了没?”   “回老佛爷,大约十月中旬。”   “唷,这么急……我都还在天天琢磨呢,到底送你家闺女一些什么样的礼才合适,这些天始终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来,一问日子,竟又这么紧巴巴的,倒真叫我犯愁了……”   “……老佛爷……”听她这一番话,斯祁鸿祥不由又是惶恐又是惊喜。   惊喜的是,不明白这西太后为什么会这样费心地为朱珠婚事上心。   惶恐的是,这个喜怒不定的女人,眼下说着这番话,看似是随口说笑,却天晓得会不会一转脸,便因此成了莫名按在自己身上的一条罪名。   当下身子朝下匐了匐,斯祁鸿祥恭声道:“若老佛爷觉得日子不妥,微臣当另择吉日便是,回头一定告之老佛爷确切时日,老佛爷觉得好,便好,老佛爷若觉得不好,微臣自当继续再改……”   “噗……”话没说完,听见慈禧在里头轻轻一笑。“我也就随口说说,你紧张些什么。婚姻大事自然是由你这当爹娘的做主,时辰么,也自是你亲自决定才是。”   “老佛爷慈祥……”   “不过鸿祥啊,我突然间倒是想起来了,有些话虽然是晚了些,但我还是想同你说说。”   “老佛爷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你瞧,记得当初选秀时,我原是看上你家女儿的,那般聪慧懂事……所以想留在宫里封个贵妃,好伺候皇上。但因我姐姐顾虑到她跟皇上的八字不般配,又因整日不得不戴着面具的关系,也无法指婚给别家亲王贝勒,于是恩准你回去自行为她婚配。原想着她从小跟载静最为亲近,总归是嫁给他做福晋的,面具不面具,待他到了年纪当会自行定夺。谁想你倒好,给简简单单配了个太医院的八品御医,真也不晓得你那会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淡淡一席话说得斯祁鸿祥再度匐下身:“回老佛爷……因那时我儿疾病缠身,幸亏得到碧落先生妙手治愈,所以……”   “哦,我想起来了,报恩呐……”   “是的……老佛爷……”   “呵,你们这些男人奇怪的想法,我是不懂的,不过呢,我可不会因为图自己报恩,便不管自家女儿今后的地位身份,随手指给个八品小官儿。”   “……老佛爷……”一句话说得斯祁鸿祥脸涨得通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将头低垂着,一言不发。   “好啦,”见状慈禧微微一笑,插着手里的花道:“我又没说你做错些什么,你总这样畏畏缩缩的做什么。”   “微臣是想,老佛爷教训得极是。”   “呵,是也好,不是也罢,女儿总归是要嫁人了。不过说到底,碧落也是我看得上的臣子,手里医术确实了得,你女儿跟了他自是不亏的。只是呢……”也不知是说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轻轻笑了起来:“对了,前阵子跟皇上说起你家朱珠,他倒也有些印象,觉得她可爱来着……可爱,鸿祥啊,你说一个男人若夸一个女人可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斯祁鸿祥怎么敢随便回答,当下只抬头朝着帘子内呆呆望着,过了半晌,半张着口轻轻摇了摇头。   慈禧便又笑了:“你今儿呆得像只木鸡一样,哪里还有那堂堂九门提督的样儿。”   “老佛爷恕罪……”   “你且起吧,再这么跪下去,我门前的砖头地都要被你磕穿了。”   “臣遵旨,谢老佛爷恩……”谢过后站起身,斯祁鸿祥两腿已几乎有些站不稳,心中更是上下不定着,因同慈禧这一番话说下来,他已完全吃不透慈禧特意把自己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鸿祥啊,”这时帘内再度传出慈禧的话音,他忙上前一步躬了躬身。“上回见到曾广圣曾先生,同他说起,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他替你家看过风水。”   “是的,老佛爷。”   “为了啥呢?”   “回老佛爷,因那时家里老太爷老太夫人突然间暴病身亡,让微臣痛不欲生。而且家中又多人相继染病,也不知究竟是何故,因而疑心是家里风水出了问题,所以特意将曾先生请至府中一看究竟。”   “哦……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在曾先生指点下布了几处风水,家中境况才好转了过来。”   “是么?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有高人指点你家朱珠戴了面具,才好转的么?”   “……这……”听慈禧突兀提到朱珠的面具,斯祁鸿祥的脸不由微微变了变色,随后笑笑道:“面具自然也是有些关系的……”   “既然如此,早怎么不说,我还一直当是因了白莲教的关系,若真因此当年不慎将朱珠指给了皇上,岂不是要将那藏在面具下的强硬命格压在了皇上头上。”   “老佛爷恕罪!”闻言斯祁鸿祥当即脸色煞白,一头跪倒在地:“臣确实是无心隐瞒,只是怕说出真情妨了朱珠日后的婚配,所以只能用其它的话敷衍搪塞之,臣绝对没有欺瞒老佛爷和圣上之心啊!况且那位先生说了,只要是跟命中连着天的人成了婚,朱珠从此便不用带着那面具,也不会再受命格的影响,无心间害了旁人……”   “呵呵,我自然知道你绝无那种心思。”眼见他急得几乎恨不能将自己那颗心挖出来,慈禧浅笑着朝他轻瞥一眼,淡淡道:“不过,那位先生可有说过,什么样的人才是命中连着天的人呢,鸿祥?”   “这……”斯祁鸿祥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臣却也不知……”   “想我大清朝内,放眼看去,能说得上命连着天的,似乎也只有爱新觉罗家的人了吧。”   “……老佛爷……”   “那你怎就将她许配给碧落先生了呢,不怕碧先生因此就被那贵极至天的命给克了?”   “……我……微臣……我……”   “好啦,”瞥见斯祁鸿祥已惶恐得语无伦次,慈禧放下手中花束,站起身走到一旁轻轻坐下:“你慌什么,我也就随口问问,不怪罪于你。总归也是你同碧先生两家间的事而已,与我何干呢?”   “……老佛爷……”   “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指点你家渡过一劫的那位高人,连曾先生提到他时都一脸的钦佩,所以鸿祥,他究竟是谁你可跟我说说么?”   “……老佛爷恕罪,那位先生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他的名号来着……”   “哦?你竟然连他名字都不知?那你怎敢请回家。”   “回老佛爷,并非是我请他回家,而是给老太爷设灵堂那天,那位先生自己找来的。虽看着年轻,但短短几句便道出我家境况,当真是叫人非常惊异的,所以才……”   “是么……”慈禧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即刻又恢复了原样,笑了笑:“那便算了,看来没有缘分,总是不行的。”   斯祁鸿祥一躬到地。   “你起吧,这么大岁数了,再这样腰腿怎受得住。”   “谢老佛爷恩典。”   “我也乏了,你跪安吧。莲英啊,前些时候那些洋人送来的西洋酒,你带斯祁大人过去领先回去。”   “嗻。”   眼瞅着李莲英笑吟吟搀着惊魂不定的斯祁鸿祥一路远去,慈禧回头朝身后沉默不语的大公主望了一眼。见她一味将头沉着,便将目光朝她身后一扫,随后笑了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碧先生,婚姻之事讲究缘分,急不得。想你还这样年轻,要女人什么样的找不着,你说可是?”   大公主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站着一身白衣蓝褂的碧落。   这一身素净的颜色将他那张脸衬得格外美得动人,引得慈禧不由又朝他多望了一眼。   见状,碧落嫣然一笑,躬了躬身道:“老佛爷说得是。但老佛爷也说了,万事要讲究缘分二字的。”   “呵,那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也听过斯祁鸿祥那番话了,纵然如此,还一心想要娶朱珠么?我想你应已明白,除了命连天之人,谁娶她都会被她的命盘所克。”   问完见他没有应声,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朝自己肩上揉了一把,随后瞥向他道:“这婚姻之事么,急个什么劲儿呢……近日肩上总好似压着什么般的沉,碧先生,过来替我揉揉。”   碧落依言上前,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揉了揉。   手指移动处,慈禧不由自主发出低低一声轻哼。许是很快瞧见大公主蹙眉投来的不悦目光,便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你说,召进宫伺候皇上的话,赏她个什么名份好呢?贵人,还是妃嫔……”   等了片刻见碧落依旧不语,便再度笑了笑:“贵人吧。想我当年初入宫时,不就被赏的贵人。”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小太监轻轻禀了声:“启奏太后,太医院王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什么事,不能等着明天再说。”   “回太后,是为了皇上昨日身子不适一事……” 第282章 画情三十四   朱珠出宫前那天上午,承乾宫外一片哭声和哀嚎声。   一问方知原来是皇后阿鲁特氏身边伺候的六名宫女和八名太监在受刑。   今晨他们陪同阿鲁特氏去养心殿探望同治,本是悄悄为之,但逗留时间久了些,走时竟刚好被慈禧撞见,于是触怒了慈禧。原可能责骂几句便了事,谁知阿鲁特氏积怨已久,又被皇上的病所急,出口顶撞了慈禧,当下令她暴怒,一道懿旨赐以她身边所有宫人以刑罚,男者鞭刑,女者板著。   阿鲁特氏因此被惊得在宫里失声痛哭,却也无可奈何,而身在养心殿的同治对这一切更是敢怒却不敢言。   他这会儿自己身体尚且自顾不暇,因前两日所感染的风寒这些天虽经治疗,但完全不见效,反而日复一日加重了病情,所以整日只能卧在床上唉声叹气,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和心思去为自己皇后身边的事操心。   目睹此,原想着临走前去跟皇后问一下安的朱珠只能悄然离开,直至向慈禧告别后离去,一路出紫禁城坐车返回提督府,那幕被她所撞见的惨象仍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心里想着,果真伴君如伴虎,妻子去探望病中丈夫本是极其自然应该的一件事,却不知为什么会令西太后这样愤怒,即便东太后闻声而来试图劝阻,却不想反而加剧了她的怒气,当场对那班宫人加剧了用刑的苛猛,直叫人看得手脚冰凉。   想想,此时若在那承乾宫里默默面对和承受着这一切的是自己而非阿鲁特宝音,那自己可会比她更坚强些么?   只怕老早要崩溃了吧……   心绪纷杂间,抬眼终于见到自家的门匾近在眼前,一颗心方始平静下来,只觉得那处自小到大看惯了的宅子此时变得分外亲切,正提了裙摆准备下车,忽然见到小莲匆匆从门里奔了出来,原以为她是多日不见自己所以惦念得紧,但到了近前一望见她脸上神色,不由微微一愣:“怎的了,小莲,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小姐……”听朱珠这一问,小莲边将朱珠搀扶下车,边压低了声苦笑道:“小姐不知,今日宫里伺候西太后的李莲英李公公来拜访过老爷了……”   “哦?他为什么会突然来拜访我阿玛?”   “小姐,我也只是路过时听旁人说的,您也切莫当真……”   “怎了?”   “他们说,李公公会特意到府上来拜访老爷,是因为听老佛爷的意思说,似乎是有意要将小姐您……”   “将我怎样??”   “将您指给同治爷……”   “什么?!”   寥寥几字顷刻令朱珠如淋冰水。   也不知是因着恐惧还是震惊,她全身激灵灵一阵颤抖,险些站立不稳,被小莲眼尖赶紧搀住了,在其余丫鬟婆子迎来之前,低声匆匆对她安抚道:“小姐,奴婢也只是听说的而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啊……”   但朱珠怎能不当真……   慈禧跟皇后长期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也有所耳闻为了抗拒太后专制,所以同治任性搬至养心殿独居,坚决不去碰后宫任何一名妃嫔。因而西太后近来一直在留意给他选择新的妃嫔入宫,想以此缓解两人间的矛盾。   如今慈禧身旁红人李莲英突然间不期而至,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是为了后宫之事而来,一个深宫主事太监特意跑到提督府上,难道仅仅会就为了找九门提督喝茶聊天?   脑里这么惶乱不安地想着,面上不得不强作镇定,朱珠朝一旁不安望着自己的小莲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想是那些人听错了,皇上前些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老佛爷怎会有闲心替他册妃,即便有那心思,也得等皇上龙体康复了。”   “说得也是,”闻言小莲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那时小姐也应已成亲了,不用再担心万一被选入宫里,从此深锁万重宫门之内,再不见天日。”   “看你说的,好似紫禁城是个牢笼一般。”   “李妈妈说了,宫里可是比牢笼可怕上千倍万倍呢……”   说着,见婆子领着轿子过来,小莲不再吭声,低头搀着朱珠上了轿,安安静静一路跟着朝府内走去。走了片刻想起什么,靠近轿边掀起帘子对里头轻声道:“对了小姐,今儿还有一人到了府上。”   “谁。”   “……静王爷。”   小心说出这三字后偷瞧朱珠脸色,见她神情自若地低头端坐着,小莲便再道:“说是来探望少爷的,这会儿应还在府上……”   “知了。”   淡淡丢下两字,朱珠伸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黑暗中一脸平静如水,但等到周遭寂静下来时,却禁不住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在帕子上使劲咬了一阵,方才让情绪不至于陷入混乱。   想着再熬过片刻就好,可是当一阵风吹过,将窗帘再度掀起的瞬间,一眼瞧见斯祁复的屋子在前方出现,朱珠仍是忍不住凑近了过去。   透过那帘子掀开处朝外看了眼,见到门口处站着两名王府侍卫,立即做贼般将帘子拢上,心里不由再次闷闷一声叹息,因而身下轿子忽然停下她也没有察觉,只低头一味沉思,任由脑中思绪纷乱起伏,仿佛魂魄已是从体内剥离。   所以自然也就没听见外头李婆子略带着点迟疑的招呼声,和其余一些声响。   之后恍恍惚惚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待到终于发觉轿子停在原地始终都没有走动,这才醒过神来,忙要探头出去询问,不期然眼前那道轿帘呼的声被掀开,扑面而来一道刺眼的光,登时照得她朝后匆忙一避。   “谁?!”缩至角落脱口惊问。   但当一眼看清了帘子外所站那道身影,喉咙里立时什么声都发不出来了,只睁大了一双眼痴痴朝他望着,直至见他朝里伸进手,明知不妥,仍是下意识朝那只手握了过去。   由他牵着钻出轿子,回头朝四下一望,边上那些丫鬟婆子连同轿夫竟都已不见了踪影。   “你兄长打发他们先散了。”望着她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载静道。   “那我兄长呢……”朱珠垂下头问。   “他也回屋去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似乎就再寻不出什么话可说,朱珠只能一味将头沉得很低,一双眼却怎的也无法从面前那人的靴子和袍角处移开。   那样过了片刻,轻吸了吸气问:“王爷是来探望我家兄长的么?”   “是的。”   “劳王爷费心了。”   “也知你今日回府,所以想同你说些话。”   “什么话……”   问完,好一阵没见载静回答,这沉默立时叫朱珠有点不安。   于是抬起头望向他,他却因此将目光轻轻一转,望着旁处再度开口道:“这阵子在宫里得了些风声,可能同你有关。”   “跟今日李公公来府上见我阿玛一事,也有关么……”   “李莲英来见过你阿玛了?”闻言载静眉头一皱,随即冷冷笑了笑:“前些时听曾广圣在老佛爷面前提及你的生辰八字,我便有这预感,但没想过她会真的上心,并为之所动。毕竟你是已经许了人的。”   “王爷……”听他短短几句话出口,朱珠的脸当即转了色:“王爷的意思……莫非老佛爷真的有意要将朱珠指给……”   “朱珠,”载静低头阻断了她的话,“俗话说君无戏言,万事在老佛爷嘴里没漏出一点风声前,不要妄自多做猜测,以免弄假成真。”   “可是……”   “我只是有些担心……因为昨日皇上病情加重后,我见太后又将曾广圣召至宫中,为你生辰八字一事谈了许久。”   “老佛爷为何这样关心朱珠的生辰八字?”   “因为曾先生说你命格极贵,连着命里通天之人,所以我想,她可能会认为若你所嫁之人命里连天,那么将你召到皇上身边,必会令皇上的龙椅坐得更加安稳。”   “王爷……”这番话惊得朱珠心脏一阵急跳。   当即用力抓住载静的衣袖,苍白着脸道:“这样的话王爷切莫乱说,朱珠一介弱质女流,什么安稳不安稳的,真命天子帝王之尊岂会因朱珠区区一点生辰八字就有所变动?!”   “你别怕,”见状载静迅速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内温度徐徐度入朱珠冰冷指间,似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朱珠慢慢安静下来,只是面色依旧苍白,她深吸了口气苦笑一声:“不是怕……王爷,只是王爷的那番话真是在折煞朱珠……”   “这话我也只是在这无人之处同你说,让你心下有个预备,有些事不能想得太好也不能想得太糟,毕竟事无定数,可知?”   朱珠点点头。   “只是,原本虽一直没有机会,但还是想同碧落商谈一下关于你我之事,现今却倒希望他能尽早将你娶走才好,否则一旦太后真动了收你入宫的念头,一切都将于事无补。但这些天,眼看着他因皇上的病情被太后强留在宫中,连宫门也不得踏出一步,想来,短期之内他必是无法同你成婚了。况且他……”说到这里,载静握着朱珠的手忽然猛地一紧。   似要将她扯到近前去稳住她微颤的肩膀,却又硬生生忍了,低下头一动不动望着她那双随自己话语闪烁不定的眼,轻声道:“想我也是随性惯了,那时情难自已,竟还未将你娶过门就匆匆要了你……早知四年前索性娶了你就好,彼一时迟疑,今一时又任性,致使现今横遭此等局面。朱珠,倘若日后真被我说准,那我当真是害苦了你……”   “王爷别这么说。”闻言朱珠咬咬唇,抬了抬头:“朱珠那时同样也是任性为之,全无考虑后果。但却不悔,有生之年总是同王爷在一起过了,来生……”   “别再说什么来生!”话音未落被载静一口打断,“你且记着,日后事态无论怎样变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即便最后实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必不惜任何代价设法保全你,你只需紧记着这点便是。”说罢,不再如之前那般隐忍,他一把将朱珠扯到了自己怀内,用力吻了吻她的发:“所以,你切莫担心,一切该怎样还是怎样,知道么。”   朱珠再次点头。   借机让泪水顺着面具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到自己衣袖上,悄然背过手擦了,不想让他看见。随后吸吸气笑道:“王爷打小说话从事总是让朱珠一边害怕一边安心,总觉得遇事无论怎样不安,有王爷在就好像什么都不用在意了。只是王爷,虽然你不信今生来世,朱珠却是信的,无论你怎么笑话,怎么看轻,朱珠还是要说,王爷这一片心意朱珠心领了,切莫要为了朱珠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如果这辈子真的无法在一起,也无妨,下辈子不去喝那孟婆汤,朱珠必然穷尽一切也要在滚滚红尘中找见王爷,同王爷在一起……”   “闭嘴!”一番话说得载静当即厉声喝止:“你想什么!哪有人整天这么咒自己!什么来生不来生,这辈子你必然是我的!”   说罢,许是真动了气,松开她身子转身便走。   留下朱珠一人在原地站着,好一阵仿佛化成了具木头似的。   直至小莲轻手轻脚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将她扶住,才猛地一颤,一头扑进这丫鬟的怀里。   但明明心里酸痛难忍,却怎样也哭不出来,只是用力抓着小莲的肩膀呆呆看着她,过了片刻,哑着声对她道:“怎么办……小莲……王爷身上怎么带着那串红色朝珠……他不可以带的啊……他阿玛说过,那东西会替他招来杀身之祸……”   小莲面如土色。   虽并不能完全听懂自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杀身之祸’这四字总还是懂的,所以怎敢轻易应声,也不敢多想什么,只能用力将朱珠抱紧了,眼见她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同一时,紫禁城的养心殿内同样也有个人在哭。   是慈禧。   自先帝咸丰驾崩后,她似乎很久没有掉过泪了,也几乎忘了掉泪的滋味。只是先前在同治病床边等着太医院三医会诊后的结果时,见到昏睡许久的同治睁开眼,迷迷糊糊瞧了她一眼,随后忽然像小时候那样笑吟吟叫了她一声额娘。   那一瞬,她眼里的泪突然间就溢了出来。   她想起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自己是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世上除了先帝,这孩子就是她身旁唯一能让她为之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但曾几何时这份信赖和依靠荡然无存。   当她瞧见他充满抗拒的眼神时,当她见到他摆脱了自己的垂帘听政,志得意满地走向金銮殿那张金灿灿的王座时,当她隔着窗听见他同那个阿鲁特家的小丫头咬牙切齿谈论着自己时……那时她就知道,这唯一的依靠已经消失了。   况且她也着实依靠不了他什么。   这个从小被她在糖水里泡大,百般呵护的小孩,一经掌权,偏是如此自负又急功的一副样子。   以致她常常被噩梦所困。   更常常在噩梦里惊醒时,总能清晰感觉到咸丰用力掐着她脖子,朝她怒吼出‘你这妖妇要亡了我大清朝了!要亡了我大清朝了!!’,那一瞬她脖子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感。   她想反唇相讥。   想问问他如此江山凭她一个女人究竟能怎么个亡法,凭她一个女人又怎扭得过那些洋人汹涌而来的洋枪洋炮。   但总也无法问出口。   无论是死去的那个,还是活着的那个,面对他们她都不想再说些什么。   既无法依靠,不如就由自己掌   管,无论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这个国家的兴亡。   只是当面对同治那张病弱的脸,和刚才一闪而过虚弱又依赖的笑,那一瞬,心里头一块似乎远离已久的柔软又暗自浮了出来,因而止不住泪水一滴滴掉到身上手上,直至听见外头太监通禀说碧落先生到,才立时恢复了常色,低头用帕子将脸擦了擦干净,淡淡道,“宣。” 第283章 画情三十五   十天前同治驾幸西苑时受了凉。   起初只是身体有些不适,但两天后病情突然加剧,用下的药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太医院王院使发觉到不对劲,立即召太医院众人前来集体会诊,可是人多口杂,各执一词,反而难下定论,眼睁睁看着病情迅速恶化,到第十天午后,同治已是卧床不起,全身高烧不退,身上还爆发出一片片疹形红点。   这症状看起来好像出天花,但按着治天花的方子去治,仍是无效。   见状慈禧不由暗自恐惧。   她疑心同治的病另有蹊跷,被众御医出于某种原因忌讳并恐惧着,所以在她面前众口一词地刻意隐瞒。因此这些日子天天守在养心殿三番五次对王院使刨根问底,却始终没能问出个究竟来。甚至连轻易将斯祁鸿祥家那个被怪病折磨了大半年的公子都救治好的碧落,也拿不出一张有效的方子,这怎能不叫慈禧又气又急。于是左思右想,便在王院使等人从同治寝宫离开后,单独将碧落召至养心殿,沏上一壶茶,在她身旁摆上一张椅,待他领旨进门后,挥退身旁所有侍从,客客气气对他道了声:“碧先生,坐。”   碧落最令慈禧喜欢的一点便是绝不会同别人一样虚于客套。   慈禧一指,他就坐了,随后欠了欠身,问:“方才见到王院使同其余两名院判都离了养心殿,不知是否同老佛爷此时将碧落急召到此有关?”   “碧先生,”慈禧瞥了他一眼,端起一杯茶:“我知你一向尊重长辈,对于王院使他们开的方子从来不予任何意见,总是听从他们的,他们要你怎么说,你怎么说,他们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但若是寻常时那些风寒小病倒也罢了,眼下你瞧瞧,皇帝的身子在连着十天用了他们的方子后非但不见任何起效,还越发沉重了,碧先生,这会子咱就不讲究尊不尊重了,你瞅着他们的方子到底有什么问题,到底对咱皇上的病症有没有效,实话同我说。”   “老佛爷要听碧落说实话?”   “但讲无妨。”   “碧落的实话是,王院使他们的诊断无错,皇上的病的确是出天花的症状。”   闻言慈禧面色微微一沉:“那为什么按着天花去治,完全没有起色。”   “回老佛爷,因为皇上的病较之寻常天花,更为复杂。”   “复杂在什么地方?”   “不知老佛爷可还记得,早些时臣便同老佛爷说起过,皇上面色不佳,一来因体虚肝热,二来则因淋巴肿大,显然体内是有炎症。”   “那给他将炎症消除不就好了?”   “炎症因下体肿大而起,老佛爷,那不是一般的炎症,而是万岁爷感染了毒症。”   “……怎样的毒症?”   “回老佛爷,花柳梅毒。”   “放肆!”短短四字令慈禧勃然变色,直立而起猛一巴掌扇在碧落脸上,怒道:“皇上乃九五之尊,哪能得来那些肮脏下贱的花柳之毒!!”   尖锐的指套在碧落脸上滑出深深两道口子。   不出片刻血依着脸庞潺潺而下,碧落伸指轻轻一掠,顺势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老佛爷息怒。”   慈禧沉默了阵。   心下又惊又怒,怒的是前阵子刚为同治抛下帝王之尊跟人逛窑子发过火,谁想他不单去逛了窑子,竟还染了风流病回来。惊的是此病非同寻常,若真如碧落所说,那还得了?   想到这里,纵使胸腔里已如烈火烧灼一般,慈禧心知已不能再同刚才那样恣意表露出来,遂屏息按捺了片刻,朝碧落脸上瞥了眼,收拢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你且起来。”   碧落站起身,躬身道:“老佛爷要碧落说实话,碧落便遵旨说了,若老佛爷认为碧落言过其实,碧落也甘愿认错,毕竟九五之尊,怎会染上那种市井之病,或许,是碧落诊断错了。”   “罢了……”闻言慈禧垂下眼帘朝他摆了摆手:“我已明白为何王院使他们些人全都如出一辙般不敢对我坦言。他们都在怕,怕一旦被我知晓,日后无论皇上的病可否治愈,他们都会成为我心里一个症结。唯有你是不同的,因为你不怕。”   “老佛爷明睿。但朝野上下有谁能不畏惧老佛爷的威仪?碧落自也是怕的,之所以敢直言说出,因碧落深知老佛爷对皇上舔犊情深,若仅仅为了畏惧而闭口隐瞒,碧落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我便知道找你总是找对了人,碧先生。”慈禧微微一笑,转身重新在椅上坐下,抬头定定望向他:“那么先生,可有办法医治好皇上的病么?”   “老佛爷,微臣敢问老佛爷,仍是想要听实话么?”   “实话。”   碧落因此重新跪倒:“回老佛爷,皇上的病,恕微臣治不了。”   “先生何出此言。我听闻斯祁鸿翔的儿子半年前怪病缠身,全身肿胀溃烂到几乎体无完肤,眼见着连生气儿都没有了,硬是被先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回来。想我皇儿虽然得了那两样病症,你瞧眼下他这情形,总还不至于遭过斯祁家的公子吧。”   “老佛爷,斯祁公子虽然病情发作的形态可怖,但因是受人蛊毒缠身,所以只要不到致命的地步,一旦拔出蛊毒,便也就没事了。而皇上此病,一例天花,一例梅毒,皆是凶猛之症。原本单得其中之一,只要用药得当,悉心调理,或许还能够治愈。但两者皆得,前者毁人生机,摧人精气,后者猛毒攻身,腐蚀肉体,因此勿说皇上长久以来身单体弱,即便是强壮如狮虎之人……”说到这儿,抬眼见慈禧眉心紧蹙,面色泛青,他立时顿住话音。   那样静静沉默了片刻,随后一躬至地,缓声道:“老佛爷,一棵树若被砍倒,或许能救活;若腐烂了枝干,或许亦能救活。但当它既被砍倒,又同时被腐烂了枝干,那无论怎样对它进行救治,它也有心无力了,因为元神已丧,回天乏术。”   一番话听得慈禧手脚冰冷。   好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直愣着一双眼,一动不动朝地上那说话恭顺,面色淡然的男人瞧着。   过了半晌强压住混乱的思绪,低头轻声道:“先生真的无法救治皇上么。”   “回老佛爷,臣已据实相告。”   “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自你入宫后不久,你说宫中自前明起至今,天长日久,风水已有变动,令得现今国家内部局势动荡,外受强敌威胁。因而你几次奏请皇上,欲在太庙金水桥上压塔,紫禁城三道门内设坛,以此重新调整风水布局,改善我大清的气运。这一点原本皇上是坚决不准的,奏章在他桌上压下许久,方被我瞧见,我念你虽然年轻,但平日医术了得,又确实擅观风水,所以代他准了奏。此举引得朝野上下一片不满,每日弹劾你的奏章几乎能堆成山,亦全都被我压下了,因我如此信赖你,觉着你年轻有为,能力卓绝,必不会令我失望。而你也反复向我承诺,此番风水变动,所带来的好处不出两年便能让我跟皇上见到,可是碧先生,这才多久?半年?我皇儿竟染上这样凶险的病症,连你都无法医治的病症!你说,这风水带来的改善它究竟善在哪里??而你又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得了这么两种病症的皇上……让他去亲眼见到两年后风水变动所带来的好处?!你说!”一口气将话说到这里,慈禧按捺不住怒火用力一拍桌子:“你倒是坦言回答我啊!碧先生!!”   “老佛爷息怒。”碧落垂下头,不动声色望着从桌上跌落到他身下,摔得四分五裂那只杯子,淡淡笑了笑:“碧落所做承诺,老佛爷两年后自会见到,但碧落也曾说了,只要老佛爷同皇上身子无恙,必能看见……”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再次朝他脸上狠扇了一掌:“你狡辩!”   “老佛爷。老佛爷乃我大清朝唯一支柱,碧落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在真君面前斗胆放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佛爷,”抬眼见慈禧一张脸因自己的话变得煞白,碧落慢慢拭去嘴角边渗出的那丝血,朝她微微一笑:“老佛爷应早有耳闻,所谓凤在上,龙在下之局了。”   “你……说些什么!”   “老佛爷亦应心知肚明,这朝堂之上,谁形同虚设,谁坐揽江山,运筹帷幄,一指天下。”   “……碧落!”   “碧落自是为那坐拥天下者而来,为执掌天下者尽自己一片微薄之力。”   “放肆!”   “而老佛爷,自是碧落为之忠心待之,亦忠心扶持的唯一之人。”   “住嘴!!”   一声尖喝,怒冲冲喝止了碧落的话音,慈禧再度朝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掌。   但半天过去那掌终究没有落下来。   她一动不动朝跪在地上这男人一双碧绿的眼睛看着。   多漂亮的一双眼,此时却看得她手脚冰冷,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内冲出来,以至令她肩膀微微发颤。   她发觉这一刻这男人竟叫她感到害怕。   意识到这点立即伸手朝外一指,冷声道:“出去。”   “遵旨。”碧落恭恭敬敬站起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直至他脚步声消失在宫门外,慈禧的手脚似乎才重新恢复知觉,一瞬间只觉得种种滋味在心里头混乱翻滚着,她一掌狠狠拍到桌上,却被桌子硬冷的反弹扎破了手指。   她忍痛摘下指套将手指含进嘴里。   随后想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慢慢看向身后那道通往同治卧房的帘子。   ‘运筹帷幄,一指天下。’   那男人说着这四个字时的声音,还当真是让人心颤般好听 第284章 画情三十六   夜很长,尤其是心里有着事的时候,反复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挑亮了灯,在那点红艳艳的烛光里一边望着桌上载静所绘那幅画,一边一针针在一匹白绢上绣着花样。   忽然身后一阵风起,冻得朱珠微微一颤。   回头瞧见床边那道长窗被推开了,一道身影在窗台上端坐着,侧头望着她。倒也并不太吃惊,只是伸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裳,低头笑笑道:“先生一身本事,原是用来夤夜私闯别人家宅的么。但不知先生这次要往朱珠脸上扔什么?”   碧落闻言也笑了起来,“好些天没能出宫,今次得了空,过来看看你。”说罢跳下窗,反手将窗门合上:“你在绣些什么。”   “花花草草而已。”边说边小心将桌上的画掩好了,把绢布和针线收了起来:“先生虽和朱珠有了婚约,但深夜在此终是不妥,还请先生早些回去吧。”   说着抬起头,原想绕过碧落身边去将窗户推开,一眼望见他的脸,不由被他半张满是血迹的脸震得一怔:“……先生受伤了么?”   “一点小伤而已。”   “先生稍等,待朱珠去取些水给先生清理干净再走。”   说完朱珠转身走到一旁,端起水壶朝脸盆里倒了些净水,再取过一块干净帕子往里浸湿了,拧得半干,走到碧落身旁踮起脚尖,沿着他脸上的伤口边缘小心给他擦拭起来。“这么深的伤……听阿玛说近来外头有些乱,先生莫非是遇袭了么?”   “呵,是在西太后这儿说了些话,许是不太中听,所以惹闹了她。”   “先生也会说出不太中听的话么?”   “那地方待久了,任是多好的性子也是会慢慢磨去的。”   “先生走惯江湖,何必将自己困于宫中。”   这句话出口,见碧落没再应声,只是低头朝她望着,朱珠不由慢慢收回手。   原想转身离开,迟疑了片刻,仍是在原地站着,抬起头道:“有句话在朱珠心里藏了好些天,本不打算多嘴,但既然先生今日突兀到此,朱珠忍不住还是想问问先生,那天在宫里时先生所称的宝珠,可是先生当日所说的那位故人?”   碧落目光微闪:“是又怎样。”   “呵……”朱珠笑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朝原本藏在面具下的皮肤轻轻揉了揉:“好舒服的感觉,先生,这一种久被束缚后释放而出的感觉,当真是极舒服的。”   “你在做什么,朱珠。”   “朱珠想同先生说一些话,又想着既然先生早已揭开过朱珠这张面具,再在先生面前将这脸藏着掖着,也是多余。”   碧落笑了笑:“姑娘随意就好。但不知姑娘想同碧落说些什么。”   “我想说,思念一个人却求而不得之苦,这数月时间朱珠已深为了解,所以不会介意先生将朱珠当做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碧落眉梢轻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是么。”   “因此想以此同先生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你且说。”   “记得那天朱珠身体不适,先生说曾载朱珠去了先生府上治疗,之后朱珠昏睡过去,先生便差人用车将朱珠回了家。”   “没错。”   “那日朱珠记忆模模糊糊,所以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事后慢慢想来,似乎先生有些事情是对朱珠刻意隐瞒了。”   “不知姑娘想起了什么事?”   “朱珠想起在先生府上时,曾有过片刻清醒,发觉朱珠躺在一间房内,许是卧房,内里装饰素雅,却又富贵堂皇。”   “呵……”   “朱珠还想起,那时朱珠脸上的面具不知因何被搁置在一边,朱珠当时有些慌乱,立即将它拾起戴上时,不知是因病的关系,还是因着药物的关系,见到那闻声进门的楼小怜楼先生,上半身是个人的模样,下半身竟是条蛇身……”   “蛇身么。”   “先生在笑,是不是因为觉得朱珠说的话有些可笑?”   “姑娘但说无妨。”   “实话同先生说,朱珠这一双眼,自小是有些奇怪的。”   “怎么个奇怪法?”   “最早些的记忆已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晓得大约是从四岁时起,朱珠有时候会在一人独处时见到一些让人匪夷的东西。”   “如何匪夷?”   “譬如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坐在窗台上看着我,有时候朝我笑,有时候朝我哭。先生又笑了……朱珠也知道,的确可笑,因而从未对人说起过。后来五岁那年,我看到有一只人面的貉从祖父的房檐下走过,经过我面前时,它抬头朝我桀桀地笑,那笑声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而当天夜里,祖父就得了急病,原始终昏睡不醒,一日当我随阿玛去他房里探望时,他突然睁开眼指着我发出了同那人面貉一样的笑声,随后……再次失去了知觉。”   “听来确实匪夷……”   “紧跟着,家中先后有人染病,尤其是一向身体康健的老祖母,病后盛夏里呼冷不止,盖了三四条被褥都无济于事,大约半月之后,也就是祖父得病后的一个月,她便亡故了。亡故那日我亲眼见到一只雪白的鹩哥自她房间窗口内飞出,见到我朝它望着,似乎要朝我飞来,但不知为何却又离开了,高高飞至我头顶,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了好些圈,随后飞远了……这一幕恰被我阿玛见到,不知为何,他很害怕,连夜派人请了曾广圣先生到府里,说要看一下风水。但是曾广圣先生虽然为府里看过了风水,等他离开后,府里依旧有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包括我额娘。他们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看来似乎寻常发烧,却无论吃多少药下去也不见起色,那时候府里整天都被药香给包围着,时至今日,我依旧好似能在厨房中闻见那些气味。”   “后来怎样了?”   “后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祖父去世了。头七那天,一位年轻的测字先生来到府上,毛遂自荐要替我家看风水,我阿玛原是要撵他走,岂料他望见我阿玛便报出了我的生辰八字,还说出我遭遇白色鹩哥一事,阿玛闻之感到极为惊讶,便请他进了府内。之后,碧先生也瞧见了,朱珠这张面具便是拜那位殷先生所赐,十多年来终日在人前戴着,不得轻易取下。”   闻言碧落目光闪了闪。   原似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随后微微一笑,道:“姑娘的过往倒是当真奇异叵测,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在此时要对碧落说起这些?”   “之所以说起那些,是因为前些日,那天雨夜,碧先生在宫里贸然闯入了朱珠的住处……”说到这儿,面色微微一烫,朱珠将头朝下垂了垂。随即又抬起,望着他道:“那时朱珠一眼见到先生,很是吃了一惊。先生可知朱珠为何那样吃惊。”   “因为我突然闯入,冒犯到姑娘了。”碧落不动声色道。   朱珠摇摇头:“这是其一。”   “其二是什么。”   “其二是因为朱珠瞧见了先生的另一面……”话音未落,她一咬嘴唇突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哪一面?”碧落望着她问。   朱珠没有回答。   径自沉默着,握着帕子的手下意识用了点力。   “姑娘说不出来么?”见状碧落笑道。   朱珠不得不也笑了笑,随后慢慢吸了口气:“不是说不出来,是不想说。此时朱珠只想说一句,先生是个非常之人,此事你知我知,朱珠断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只是前阵子听人说起,怡亲王为太庙‘金水玉带’一事,手下人同先生有了些不快。又闻先生因了在紫禁城修改风水一事,同皇上和怡亲王处在了对立的位置……本来,这些朝廷上的事,你们男人间的事,朱珠说不上什么,但今日不得已多上一嘴,只望先生无论今后是想做些什么,有些怎样的打算,不要同怡亲王……”   “你先前所说交换一事,原来便是为了怡亲王么,朱珠?”话未说完,被碧落淡淡打断。   朱珠咬了咬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么,之前妥帖为碧落清理伤口,原也是为了这场交易所做出的温婉铺垫么,朱珠?”   “先生……”   “既如此,若我要在这交易上另添一笔,不知朱珠姑娘可否为了那位怡亲王,一并应允呢?”   “先生请说……”   碧落没有立即开口。   带着丝令朱珠无法看透的神情似笑非笑望了她一阵,遂站起身,低头朝她那双由此紧张起来的眼睛瞥了一眼。   便将身形一转,绕到她身后撩起她一缕发丝,拈在指间揉了揉:“既然你已如此坦白,如今我也同你坦白一些便好。你已知我是个怎样的人,人前我故作姿态,人后我衣冠禽兽,对于女人,若要同我谈任何条件,可以,但自要先循着我的意顺着我的心,我才能瞧着掂量掂量。如今,我嫌你这身衣裳拉拉杂杂,着实碍眼,不如给我褪个干净,如你刚才所说那番话一般坦白赤诚了,随后我俩再赤口裸口裸谈个明白,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番话听得朱珠脸红一阵青一阵。   险些因此怒骂出声,但张嘴后抬头望见他脸上笑容,硬生生忍了下来,随后站起身往边上一移,欠了欠身道:“以先生的能耐,想必早已知晓朱珠这身子已是残花败柳,但即便如此,可叹朱珠这一张颜面总还是要的。亦心知,虽然先生口称自己衣冠禽兽,实则坦荡君子,之所以如此放言,实则是朱珠欠妥在先。还请先生原谅朱珠刚才一味的任性语言,也请先生能忘了刚才朱珠所说的一切……”   “忘?”闻言突然冷冷一笑,碧落伸手一把朝她脸上揽了过来:“怎个忘记法,你说来听听?”   “先生……”朱珠见状急忙想躲避,无奈对方出手如电,在她刚刚侧过身时已一把按着她的脸将她推在了身后的墙上。她急忙用力去扯开他的手,可是那点点挣扎对于他的臂腕实在不堪一击,意识到这点朱珠当即静默下来,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铁青着脸抬头望向碧落:“我知错了,先生恕罪。”   “恕什么罪?”他笑,慢慢将手从她脸上松了开来:“我只是在同你谈你的那笔交易,朱珠。怎了,敢提,这会儿却不敢继续往下谈了么?”   “不想谈了。”   “晚了。”   淡淡两字丢出,也不见他手里有任何动作,朱珠的衣裳自衣领处啪的声裂开。   随后一下子四分五裂,顷刻露出她一副雪白肉体,在室内摇曳的烛光下如她脸色一般僵硬绝望地坦现于碧落冰冷的目光下。   此时窗外远远一阵巡夜者脚步声起。   没等走近,桌上那点烛光倏然而灭,浓重夜色即刻笼罩了下来,带着随之而来的寂静,同碧落在黑暗中无声贴近的身形一起,层层压叠在了朱珠的身上。   窗外脚步声由远至近,再由近而远。   窗内两人身影始终这样交叠紧贴着,不动亦不语,如刻在墙上一道深深的影子。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道细微的热气的靠近,朱珠听见面前这男人一字一句问她:“怎么不吭声了,朱珠。”   “不知该说些什么,先生。”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言罢,一低头将嘴唇压在了她冰冷的口上。   朱珠由着他那样吻着自己。   末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先生如此深爱那位故交,为何在中秋夜舍她一人冷冷清清。”   闻言碧落身子蓦地一僵。   双手紧抓在朱珠的肩上,不知不觉竟忘了自己究竟施下了多少力,直至感觉到她全身发起抖来,才立即将手松了松:“疼?”   “不疼。”   短短两字令他低头望向她那双安静在夜色里的眼睛。   同当年一般无二的眼睛,此时如此冷静至无情,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呵……”于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在她因此而终于目光微闪,带着点困惑朝他望来之时,头一低一口咬在她左胸柔软的突起上。   “疼?”随后问。   “不疼。”身子由此一阵颤抖,朱珠咬牙道。   微温的血顺着碧落牙齿在她身上缓缓滑落,她闭上眼,因为清晰觉察到那男人牙齿再次朝她体内用了点力。   穿过血肉,仿佛要穿进她心里去。   “疼?”他再问。   朱珠摇头:“不疼。”   他于是松开嘴用力朝她身上压了过去。   压得她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低头一遍遍用他带着血腥的嘴狠狠吻她。   这举动终于让朱珠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愤怒。   奋力一挣伸手一把将自己指甲朝着他脸上的伤口处刺了过去。   可手指碰到绽出血液的瞬间,突然心上却猛地一痛。   痛得她几乎要朝他身上跌去,忙不迭收回手,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我却疼得很,宝珠。”然后他定定望着她道。   遂一把将她抱起转身扔到了床上,又在她弹身而起那一瞬,再次按住她身子压倒了她。   朱珠当即疯了般挣扎起来。   用力推着他,捶打着他,乃至撕咬他。   仍是无法挡住他手指拂过她小腹朝她下身内按了进去。   那刻她痛得要尖叫,却只能死死忍住了。   万念俱灰间,直愣愣瞪大一双眼望着他,以至连他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也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道:“别怕,我是在替你治疗,明日那一道关卡,这世上唯有我可替你瞒天过海。”   他还道:“无论你多恨我,多不明白我这一切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待再过些时日,你终是能想起来,明白过来。只需再同我静等一段时间……”   随后他将手指自她体内收了回来。   紧紧抱住了她,抱着了她如同死人般了无生气的身体,那样整整抱了一个晚上。   直到第二日黎明的晨曦自窗纸外穿透了进来,他才不见了,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鬼魅一般。   随之而来的却是宫里一行人突如其来的造访。   灿烂阳光下,为首一名年长女官,同安佳氏手牵手一路在提督府花园内走着,面对着安佳氏的不安,笑吟吟道:“恭喜提督夫人啊,待婆子验好了姑娘的身子,再过些天,您家可就要多了位贵妃娘娘啦……” 第285章 画情三十七   立冬过后,天气骤冷,不过白日里阳光普照,往窗子里照久了,倒还暖暖融融。   但这暖似乎透不进慈禧的身上和心上。   她早早已换上了紫貂皮袄子,手里捧着只暖炉,但手指依旧是冰冷的,细长的指尖缓缓移动在今晨御医李德立献上的那本脉案上,目光盯着上面几行字呆看了许久,便是李莲英轻轻走到她跟前也浑然未觉。   直到听李莲英凑近她边上低低问了声:“老佛爷,怡亲王载静求见,不知老佛爷可宣?”她才乍然醒转,目光又在那本册上停了阵,点点头:“宣。”   载静是上代怡亲王载垣的族弟。   虽是性子温厚,谨小慎微的奕格之子,却处处都跟那族兄载垣极为相似,年少时便雄心勃勃,这一点自载垣被赐死,而他沿袭了载垣的亲王头衔上了朝堂议政后,尤为明显。甚至曾在朝堂上当着一干老臣的面,为同治帝忤逆过慈禧,后险些被慈禧动了杀心,但奕格虽然老实,倒也聪慧,立即借故将他送去海外,之后历经四年回来,却好似换了个人,不再对朝政感兴趣,亦不会同过往那样直言不讳,在同治面前整日鼓吹些新政和革新。整天只知图图画画,玩玩乐乐,看上去似乎安安心心只想当个太平王爷……只是,一肚子洋墨水应该不是白喝的,所以慈禧深知他在洋人面前极为说得上话,又得八旗各旗主的效忠听命,实在是不可不为之小心防范的一个人。   面上却始终是要一团祥和的,在见到载静行礼入内后,慈禧笑了笑,顺手一旁给指了座,随后淡淡问了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载静啊,好些日子也没见你过来瞧过我,这会子突然造访,不知是有何贵干呐?”   载静笑笑:“老佛爷折煞载静了,虽然不方便整日在后宫里走动,载静却也着实对老佛爷惦念着紧,适逢前些日我额娘家里边来人,带来一些极为罕见的天山雪莲,额娘立即念叨着要拿来孝敬老佛爷,所以载静也刚好趁此机会,过来向老佛爷问安。”   “替我谢谢你额娘。自她随你回怡亲王府,我身边也就少了个能经常说说话的人,所以着实想念,却又不好妨了她同儿孙们团聚,待到年后,再唤她入宫同我作伴吧。”   “老佛爷这番恩慈载静必会转达。”说话间,视线落在慈禧面前那册脉案上,载静目光微闪,侧了侧身道:“老佛爷,自上次载静离宫后,数日来一直未见皇上临朝,听闻是皇上有了天花之喜,也不知皇上近来病体究竟如何了?”   慈禧笑了笑:“好很多了。自李德立当了皇上的主治医师,这些日子蒙他悉心治疗,已好了很多。”   “那便好。只是臣今日风闻一件事,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想斗胆问问老佛爷……”   “什么事?”   “臣听说,老佛爷欲在近日为皇上册妃,不知可真有此事?”说着,不等慈禧开口,先自一笑:“不过,想来应也只是那班宫人信口胡撰而已,想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又诸事纷杂,悉数全仰仗老佛爷操心,却怎还分得出心思为那点小事而分神……”   “为皇上册妃难道是小事么,王爷?”   听慈禧未等他将话说完便不冷不热丢下这一句,载静立即停住话头,低头朝她欠了欠身:“老佛爷恕罪,臣只是以为……”   “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诸多纷扰,上海租界那边又传来让人不安生的消息……如此多事之秋,为皇上选一名身世上佳,命格上好的妃子入宫伴驾冲喜,怎会是件小事,你说可是,王爷?”   “……老佛爷所言极是。但,臣还听说,老佛爷为皇上所选之人,是九门提督斯祁鸿祥之女。”   “有何不妥么?”慈禧朝载静瞥了一眼。   “回老佛爷,并非是臣觉得不妥,而是斯祁家小姐早已同别人订了亲,这一事全京城几乎无人不晓。”   “订了亲?不是还未成婚么。”   “但堂堂天子与朝中官员争抢妻子,此时一旦传开,慢说普天之下,便是朝廷之上,日后让皇上可怎么……”   “如何?”   冷冷两个字,令载静立时沉默下来。   见状慈禧慢慢站起身,望着他道:“你也知,如今对我大清朝来说是非常时期。想我叶赫那拉杏贞,虽是一介女流,当年也是从那风风雨雨里一步步过来的,你当我只知仗势欺人,什么都不懂么?只是为这江山,为咱皇帝,别说同朝中大臣争一个女人,便是做再多出格的事来,又能如何。我便同你实话讲,王爷,你爱新觉罗家打下来这一片江山,在我同我皇儿手中,必然会稳如磐石,为此我不惜穷尽一切方式。当日曾先生明说了,斯祁朱珠的命是极贵之命,寻常人娶了也是被克,唯有嫁入我皇家,近了那天子,方才稳妥,于她、于碧落先生、于咱们,皆是最好的。这便是天命,因而碧落先生也深明大义,早答应退亲。王爷,作为朱珠的未来夫婿,他尚且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你又操个什么心呢?”   闻言载静立即跪倒在地:“太后息怒,臣也只是出于对太后的一片忠心,方有此疑虑,并非质疑太后的英明决策。”   “呵,我当然知道你一片忠心,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怒。只是王爷啊,你总还是年轻,不比你阿玛明白稳妥,须知有些事当管则管,不当管,便是再觉不妥,先耐着心仔细瞧着,或许总会明白,你说可是?”   “老佛爷说得是。”   “起来吧。”   “谢老佛爷恩。”   “皇上那边,你也去瞧瞧,他整日卧病在床,也闷得慌,你不如过去陪他说说话,也是尽了对主子的一片孝心。”   “臣自当是要前去问皇上安的。”   “只是他身子尚且羸弱,切记勿要同在我面前一样,对着他直言直语。冒犯我倒也罢了,若皇上因此心里头不痛快,耽搁了病情的诊治,你却难辞其咎了。”   “臣谨记老佛爷教诲。”   “去吧。”说罢,见载静起身转身欲要离开,忽目光微闪,再道:“过些天我要跟慈安皇太后一同前往景山寿皇殿,为咱皇上祈福,身边缺个贴心的人护着,不如到时你就随驾跟着咱俩吧。”   载静怔了怔。   随即笑笑领了旨,这才躬身退出宫门。   一动不动目送他那道修长身影消失在门外长廊内,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低头再次望向桌上那本册子,翻开,寻到刚才一直看着的那一页。   上面寥寥数行字:浆渐苍老,盘晕赤色见退,但腰疼腿酸,未能骤减。   遂眉心微蹙,转头道:“莲英啊,给我去把碧先生唤来。”   养心殿东暖阁内熏香缭绕。   明炉渗透出的热气和香片熏烤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房间的空气同四周的温度一样,沉闷而浑浊,浓稠得让人昏昏欲睡。   但同治却全无半点睡意。   他靠坐在床榻上睁大一双眼盯着窗前一盆花发着呆,似乎阳光在那盆花上游移出的细微动作有多令人着迷。于是连门外小太监的通禀声也未曾听见,直至依稀听到载静清朗的话音隔着帘子在外头道:“臣载静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才微微一颤,随后直起身道:“进来。”   载静见到同治的那瞬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本同治气色一向不好,这对于他来说早已习惯,但谁想仅过了十多天,眼前此人一张脸已几乎要让他认不得了。   不仅消瘦憔悴,而且面色可怕,发黑暗沉的面孔上布满一层浓浆疱疹,远远望去已不忍细睹,当即紧走两步到他床边跪下声,轻轻道:“皇上吉祥……”   “起来吧……”同治摆了摆手。   抬眼望着载静垂头站起身,不由目不转睛朝他那健壮的,还带着外头阳光晒过后微微泛着光泽的皮肤和身体望了一阵,随后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只有健康人身上才能透出的爽朗气味,在他鼻中慢慢一阵兜转,似乎略微冲淡了些整日弥漫在室内的药味,还有他身上那些脓疱日益溃烂的腐臭。然后他牵牵嘴角微微一笑:“今日你怎的会来,老佛爷恩准你来看朕的么?”   “是的,皇上。”   “房里没有镜子,你告诉朕,朕这会儿看起来什么样?”   “回皇上,脸上出了些水痘,不过看起来精神尚佳。”   “尚佳……”他闻言噗的声笑,摇摇头:“你别哄朕了,载静,朕自个儿身体自个儿还是清楚的。不过亏得李爱卿悉心照料,好歹感觉比前些日子好受了些。”   载静闻言笑笑:“昨儿得了消息,说皇上明日便可在养心殿接见群臣,故而臣想皇上必然是好多了。”   “呵,明日么?”同治目光一沉,苦笑着重新转向窗前那盆花,喃喃道:“不过是老佛爷要让他们亲眼见着朕这副样儿,好就此堵住他们的嘴,顺势接替朕重揽大权……”   “皇上……”闻言载静眉心一蹙。   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随后沉默片刻,欠身安抚道:“皇上切勿为了这样的事烦心,先将身体治好,至于其它,来日方长。”   “来日?呵……载静,你说依朕这身体,还能有多少来日可指望?”   “皇上何出此言!天花虽猛,但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现在既然皇上都自觉在李德立诊治下病体已有起色,假以时日必然会恢复如初,皇上安心养病便好。”   “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为何同治突然因载静这句话儿突然激动了起来。用力一拍床沿,他抬了抬头目光灼灼望向载静道:“朕得的并非只是天花,她却只叫人按着治天花的法子医,载静,上回她同碧落在东暖阁外说的那番话以为朕全然不知,但每一字每一句朕全都听见了,朕除了天花还沾染了宫外那肮脏低贱的梅毒之症,便是连王院使都已认为朕无药可救,因而迟迟不敢跟两宫皇太后据实禀明,唯有碧落跟我皇额娘坦言了,你且猜猜,他为何会有此胆量?”   载静目光沉了沉,低头不语。   同治见状再次一声苦笑,跌靠回枕头上:“因为在他眼中,朕的皇额娘才是朝廷中唯一支柱,她才是我大清朝唯一真命天子,所以无论朕的身体如何,即便朕马上就死了,只要西太后在,一切无事。而他也正是为了我皇额娘才留在这宫中,为她布置紫禁城一应风水,为助她执掌江山社稷……”   “他找死!”同治的话音未落,载静一拳击打在身旁的圆桌上。   随即突然转身朝着窗口处扬手一挥,就见一道银光自他手心中飞出,直射像紧闭着的窗门,又在噗的一声轻响过后,那道被银光穿透的窗纸上赫然印入一片血迹。   紧跟着窗外一声闷响,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   见状载静回过头,望向床上一脸惊色的同治,欠身柔声道:“皇上受惊了。宫中耳目众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需万分小心。刚才外头那人做事不慎,被拖出去用了刑,不慎刑重丧命,若是太后问起,皇上这样答复便可。”   同治点点头。   载静又朝门口处看了两眼,见再无异状,便单膝跪地,对同治道:“皇上切莫再为那日所听之言烦心,碧落恐为妖人,日久之后,纵然再是小心,必然露出马脚,到那时臣自会想办法为皇上铲除这心头之患,所以皇上一定要记住,养好身子为上,其余一切,自有臣为皇上挡着,即便拼得一死,也在所不辞。”   “载静……”闻言眼眶不由一烫,同治握住了载静放在床边的手:“有你忠心至此,朕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皇上切莫再提这‘死’字,否则叫臣怎样心安。”   “你说得是……”言罢,许是之前愤怒中不知不觉透支了体力,同治只觉全身一阵疲乏,几乎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靠在枕头上呆呆朝着载静望了一阵,随后捏捏他手道:“你可知皇后近来境况如何……”   “回皇上,微臣不便经常行走后宫,已是有很久未曾见过皇后娘娘了,所以,不知……”   闻言同治重重叹了口气:“莫说是你,即便朕也有许久不曾见她,只知她身边亲信太监宫女,上回被朕额娘用刑的用刑,杖毙的杖毙,想来这日子恐怕越发艰难的了……想朕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心爱之人都保护不得,何其可笑……”   “皇上……”   “……载静,朕想起你当年那位乳母玉鲁氏,现今应是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着,还是个统领宫女的掌事,你能不能托她替朕照应一下皇后……”   同治这番请求听得载静眉心再次紧蹙了起来。   堂堂一朝天子,竟无力至此,连保护一个女人都要去求宫中一名掌事嬷嬷,这还提什么重振江山社稷,败退西方列强。   却也无法因此而说些什么,只能低头将他的手轻轻放下,随后替他将身上被褥小心盖上,安抚了声:“皇上勿须担心,臣自会设法安排的。   眼见他闻言略略安了心,也因此合上了疲惫的眼帘,载静无心再继续逗留,轻声告退后径自离开,出养心殿带着满腹心思正要回府,就见迎面一身白衣的碧落提着只药箱施施然在朝他这方向过来。   一眼瞧见他的目光,立即带着脸上盈盈笑意恭声向他请了个安:“王爷吉祥,王爷是来给皇上请安么?”   载静便也笑了笑:“没错。碧先生这会儿来,是来替皇上检查身子么?”   “是的王爷。”   “皇上一切安好,且有李大人照应着,因是不劳先生费心了。”   “呵,多谢王爷关照。不过既然领了老佛爷的懿旨,虽然已有李大人在此精心伺候,碧落仍还是需尽份力的。”说罢朝载静躬身一揖,便要继续往养心殿内走,忽听载静道:“先生留步,有一事载静一直不明,今日既然遇见先生,便想向先生请教请教。”   碧落停下脚步:“王爷请说。”   “我想知道碧先生对斯祁府上的朱珠小姐,究竟是何心意。”   简单一句话,令碧落微微一怔。   随即低头笑笑:“王爷   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前些时同斯祁大人闲谈时听他说起,说先生娶斯祁小姐的心意十分坚决,即便斯祁大人曾想以官位相抵,都动摇不了先生的心,可是当真?”   “当真。”   “为何?”   “因下官仰慕斯祁姑娘之心由来已久。”   “因此无论是金银亦或者官爵,都动摇不了先生娶斯祁姑娘的心?”   “确是如此。”   “碧先生这一片痴心真叫本王佩服。”   “呵,王爷见笑。”   “那么本王倒是又不明白了,既然先生对斯祁姑娘如此一片痴心,怎的舍得就此将她送入宫门。”   闻言目光轻轻一闪,碧落沉默片刻,道:“王爷是指老佛爷要将斯祁姑娘册封一事。”   “正是。”   “……王爷也知,人活在世,跟什么斗都不能跟天斗。这天子便是天,老佛爷也是天,因此,当老佛爷这片天一道懿旨传达下来,碧落一介草民,怎能不忍痛割爱?”   “说得倒也是。”听罢点点头,载静一双眼目不转睛望着碧落那张脸。   片刻笑了笑:“人的确无法与天斗,而先生这一份情的深浅,本王也算是明了了。”   碧落不语,只是垂首嫣然一笑。   “如此,先生请自便。”   “那么碧落就此告辞了,王爷。”   客套道别,载静目送碧落径直往养心殿而去。   直至他身影消失,仍是在原地站着,一边望着前方一排巡逻的队伍,自养心殿外一路穿过,然后朝着西面缓缓离去。   片刻后,侧头朝身旁一角亭子处瞥了眼,笑笑:“容真嬷嬷,多日不见,可安好。”   亭内柱子后坐着一名老妇。   见载静突兀问起,当即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了个福:“婆子安好,王爷吉祥。”   “免礼了。但不知嬷嬷,那日载静所托之事,嬷嬷可办得怎样了。”   “回王爷,婆子全部按着王爷的吩咐去做了,但谁想,却遇见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   听载静问,那老妇微一迟疑,随后犹豫着道:“王爷此番能如此拜托老身,老身知道必然是有那天大般棘手的事情,因此断然不敢轻率行事。所以凡事皆是小心而仔细,只是王爷,斯祁姑娘身子全无半点不妥,王爷究竟是希望婆子替她隐瞒些什么来……”   “全无半点不妥?”闻言不由一怔。   瞬间只觉脑中空白一片,他直直朝那老妇望着。   老妇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当即面色发白,惴惴不安地垂下头,双手微颤着搓了搓。   见状载静立即收回目光笑了笑:“既然如此,载静多谢嬷嬷了。”   “……王爷,不知婆子是否没有替王爷办成那事……”   话音未落,见载静抬手朝她轻轻一摆,便立时住嘴。   随后默不作声目送他转身朝宫外方向径直而去,留下她一人略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一头雾水地茫然站在原地。   那样呆呆站了片刻,轻叹了口气,慢慢往储秀宫方向走了回去。 第286章 画情三十八   西北风一吹,梧桐树上原本还密集的叶子就落了一地,踩在脚下沙沙作响,棉絮般柔软。所以往年朱珠总会趁着园丁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前踩着它们在园子里走上几圈,但今年再无兴致,即便斯祁复踩着那些落叶学她样子试图逗她笑,她也笑不出来。   斯祁复要离家出国远赴海外了。   做这个决定应是考虑了很久,因为面对斯祁鸿祥的勃然大怒和安佳氏的哭泣,他仍是坚定不容动摇的。他说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他会感到自己在一点点腐烂,尤其是得知朱珠被慈禧选中强行册妃,当他看到朱珠那张煞白的脸,一股冲动便想带着朱珠离开这个家,却转瞬被“株连之罪”四字不得不将那念头生生打消的那天。   他说一切让他窒息。   无论是面对他妻子的死,面对朱珠的婚姻,还是面对朝廷的强势。   既然如此,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哥哥,英吉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总听人说起它。”一路送斯祁复出门,朱珠垂着头问他。   斯祁复见她不时搓着袖子,便脱下身上麾子罩住了她:“英吉利是参与当年火烧圆明的国家之一。”   “那哥哥为什么还要去他们国家?”   “因为我想亲眼去见见能拥有那样一批作威作福军队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你知道么,他们国家的皇帝是个女人。”   “女人……跟武则天一样么?”   斯祁复摇摇头:“说来有趣,虽然有皇帝,但他们的实权却是握在‘首相’的手里,所以他们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因是首相。”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推翻了女皇,自己称帝呢?”   “呵……想那维多利亚女王也是个厉害人物,不然也无法令他们国家被称做日不落帝国,而首相虽然大权在握,对女王还是心存忌惮和敬畏的,况且,他们的议政方式也同咱们国家不同……”   “听得朱珠也想去那里看看了……”   “朱珠……”听她这句话出口,斯祁不由心下一阵难受:“若是你生在寻常小康人家家中,我必然带着你一同去了,可是……”   “哥哥不用说了,朱珠明白。”轻轻牵了牵嘴角,朱珠沉默下来低头继续送着斯祁复往外走,转眼到了门前,被斯祁复拦住,不愿他继续往外相送:“朱珠,进屋吧,你这样一直跟着只怕我要走不成了。”   朱珠笑笑:“若朱珠拦得住哥哥,哥哥早就不走了,岂会等到现在。不过送到这儿,朱珠也不想再继续往外送了,万一忍不住哭,总是不好的,倒不如趁现在欢欢喜喜同哥哥道别。只是这一走,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哥哥。”   “必然是能见到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说着,许是从朱珠一双笑盈盈的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他眉头一皱,抓起她手用力握了握:“所以你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必然要好好的,知道么。为兄无能,无论怎样都无法照顾你,还连累你无法同王爷在一起,又被拖延了婚期,眼看着便要被迫进入宫门……”   “兄长别总是责怪自己。额娘说了,那是命,早早就在我身上按好了,所以怎么争都改变不了什么的。只是从此你远在他乡,我虽近在咫尺,却是个比异国他乡更为遥远的地方。这原本热热闹闹的府邸里转眼只剩下他们二老,想来,也甚是凄凉……”说到这儿,感觉自己眼眶微微烫了起来,忙住了口,抬头笑了笑,将斯祁复朝门口处轻轻一推:“走吧,哥哥,妹子就送到这里为止了,日后自个儿多多保重。”   说罢,也不等斯祁复开口,转身急急朝宅子里奔了进去。   一路奔,一路眼泪扑扑地掉了下来,以至连路面都看得有些模糊。   朱珠不得不收住步子停了下来,随后听见车轮声远远响起,便立即回头朝宅门方向望去,只是视线到影墙处就被挡住了一切,因而无法望见斯祁复马车离去时的身影,见状朱珠轻叹了口气,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了下来,托腮继续朝那方向定定望着,望了许久,却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直到一旁有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同她一样沉默而专注地朝那方向望了阵,随后问她:“姑娘在想些什么。”   朱珠笑了笑。   不用抬头去望,那声音便能令她知晓是谁,况且有谁能像他这样进出提督府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的。“朱珠在想,若能跟着兄长一道去英吉利开开眼界,那该有多好。你说是么,碧先生。”   “你若想去,以后我带你过去。”   “呵……莫说以后,便是今生,朱珠只怕再也无法走出紫禁城的高墙,何况是国门。”   “你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人,若有心要做,没什么做不到的。”   “先生能耐再大,也仍是不能跟天斗的,不是么?虽然朱珠一介凡人,也知无论人妖仙鬼,皆有忌讳。皇家乃天,与天斗毋宁自毁,因而先生深明大义同朱珠退了婚,只是先生,虽然先生自由随性惯了的,朱珠也并不介意见到先生,同先生闲谈。只是此番既然已不再是朱珠的未婚夫婿,总不能再同过去那样无所顾忌,随心所欲了,你说可是么,先生?”   “姑娘说得是。”说着朝后慢慢退开两步,碧落在她身后那堆枯叶上盘腿坐了下来。   见状朱珠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先生此番来,是找朱珠有什么事么?”   “只是想来看看你。”   朱珠垂头笑笑:“先生是又在思念那位故人了吧。”   说完,见碧落没有应声,想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便再笑了笑,道:“想起来,还没有谢过先生。先生果然是料事如神的,知道宫里会来人,便替朱珠瞒天过海,避过一劫,不然眼下,呵……不知会落到怎样一种地步。先生实在是对朱珠和斯祁一家有再造之恩。”   “姑娘客气。”   “所以朱珠不由对先生那位故人更加好奇起来……先生,想先生已是个如神仙般的人,真不知那位故人,却究竟是个怎样的奇女子,能令先生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朱珠只是样貌同她一样,都可执着迎娶朱珠,又为这些原本同先生毫不相干的事出手相助,实在是让朱珠……”说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对着碧落那张脸怔怔发了片刻呆。随后再道:“不知不觉同先生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蒙先生一向错爱,但不知先生可愿同朱珠说说,先生的那位心爱之人,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亦同先生曾经究竟有过段怎样的渊源,以至令先生如此刻骨铭心的么……”   “你想知道?”   朱珠点点头。   碧落低头沉默了阵,淡淡一笑:“说说倒也无妨。她原本是个神仙,到我身边,实则是为了降我而来。”   “呵……”   “像在听故事是么。”   “嗯。”   “也同所有那些故事一样,最终我跟她都无法逃开那一个情字。但实不相瞒,为保住往昔生活,我极力挣扎过,不想因她的到来而毁了原本我所有的一切。”   “先生曾拥有过怎样的一切?”   “一切。天地间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   “……朱珠想像不出来……”   “呵……”他看着朱珠那双睁大的眼莞尔一笑,拈起身下一片落叶:“殊不知,最后发觉,无论穷极一切方式,我都已再也回不到过去。便想就此妥协时,她却为了我一句任性之言,而灰飞烟灭了。”说罢,手轻轻一摆,那片落叶便也嗤的声在他指间灰飞烟灭。   “……便是以先生的力量,也无法阻止么?”   “她恨透了我,”弹掉指尖上最后一片灰烬,碧落将视线重新转向朱珠:“为此她弃了不灭金身,所以即便我杀入冥府,也再换不回她的一息尚存。”   “……于是先生从此追悔莫及……”   “是的。”   淡淡两字,令朱珠眉头皱了皱。本不想就此多说些什么,但低头沉吟了阵后,仍不由再度开口道:“……但先生可知,你这样的追悔,若她泉下有知,必苦不堪言。”   “为什么?”   “她既能因先生一句话而死,岂舍得见到先生如此追悔的样子。”   “不会,她恨我。”   “先生……先生须知,一个女人,若爱到至深时,便是连恨也不会的了。先生可曾想过,她因先生一句话而死,其实并非是带着恨意为之,而是不得不将自己在先生以及她自个儿的心目中,干干净净把自己的存在彻底抹去了,那样方能放下这一段令她无法亲手割舍的情感,以此,以为从今往后,终可令先生回归了自由自在……而这,不正是先生曾穷极一切方式,所极力想要得到的么……”   话音未落,只见碧落身下那片枯叶轰地燃烧而起。   突兀燃起的火光惊得朱珠险些跌坐到地上,转瞬,却又见那把熊熊烈火倏地熄灭了,就连烧灼而出的烟气都不留一丝,只有轻轻一阵风卷着地上焦黑的叶子朝边上盘旋开来,翻飞而起,如一团团漆黑的蝴蝶轻轻从朱珠脸侧飞过,不出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碧落那道端坐在地上的身影。   正由此发着愣,远远一阵脚步声飞奔而来,随后听见小莲带着哭腔一路跑一路叫道:“小姐……宫里送朝服来了……小姐……他们说三日后便要召您入宫了……”   宫内浩荡的一支队伍,送来两宫皇太后亲赐的朝服和赏礼。   由于东太后慈安的缘故,朱珠被赏了贵妃的名号,因她深知此番强行将朱珠纳入宫中,实是不妥的,一来朱珠是九门提督之女,二来她早已定亲,按照以往,哪里会再召入宫中。实在此次也是情非得已,为了同治,为了这大清江山,不得不做出这样苟且的行为,因此名号上必然不能委屈。若按慈禧所言,只封个区区贵人,别说斯祁鸿祥这边说不过去,当着满朝文武,那简直更是让人心寒又可笑的了。   所以除此,还额外增加了赏赐,虽然慈禧知晓后不甚愉悦,但对于慈安这一番决定,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恭恭敬敬顺了她的意。   碧落目送那支队伍全部进入提督府后,方才转身离开,返回停在转角处一顶轿子内。   轿子应声而起,带着他往碧园方向摇曳而去。   一路上阳光晒得轿内微微有些发闷,他伸手将窗帘掀开,吸了口清冷空气,抬眼望了会儿窗外熙攘的人群。正自惬意着,忽想起之前同朱珠那番交谈,眉心不由微微蹙起,一阵久已不见的烦躁由此而悄然浮到心头,令他一把将窗帘重重垂放了下来。   登时轿中再次陷入一片幽暗,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一双碧绿色眼睛在幽暗中闪闪烁烁,透出道磷火般的光来。   如此闪了两三下,抬起头,侧眸往向身后,挑眉笑了笑:“殷先生么,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尚好……”他身后传来轻轻一道沙哑的嗓音。   却并不见碧落身后有人。   因为人靠着椅,椅靠着轿身,如此狭小一片空间,岂能容得下第二个人。但随着那道话音,一缕淡蓝色烟雾自碧落身后飘了过来,蜿蜒盘旋在他面前,随着轿身的起伏轻轻一晃,飘散不见。   “不知殷先生以这种方式来见碧落,所为何事。”待第二缕烟雾飘到面前,碧落微笑着问道。   身后便也轻轻响起一阵低笑:“来见见你,看你究竟还要为那颗珠子将自己困到何时。”   “不劳先生您费心。”   “不劳……呵,总也是将你当做自个儿身边的亲人,眼看着你一天天走到现今这个地步,怎能不去费心一下。”   “所以当年费心用面具挡了梵天珠的灵气,令碧落险些与她失之交臂,殷先生果真是对碧落费尽了心。”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她一人,难道不觉得可惜么,碧落?你本可凭借此番机会重回无霜城,而刹那边,自有我可为你说话。”   “不必了。”   话音刚落,碧落突然间目光一凌。   随即抬手一拱说了声:“恕碧落无法奉陪。”这当口原本摇晃前行的轿子突然间停下来,紧跟着就听噗噗几声轻响,随之轿身轰的下落在了地上。   见状碧落立即身形朝上一跃而起。   冲过自动翻开的轿顶,如苍鹰般自轿内飞身而出,凌空在轿顶上方稳稳站定。   遂放眼四顾,见原本还算热闹的一条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唯有几声鸟叫在周围探出墙头的树木间啼鸣着,清脆的叫声反令这条街显得越发寂冷。   而轿子边上则整整齐齐躺着六个人。   确切说是六个纸人,穿着轿夫和家丁的衣服,静静躺在轿子旁的地上,两脚一抽一抽,好似还在同刚才一样走着路。   再抬头朝正前方碧园那道朱漆大门处望去。   门紧闭,门上两盏灯笼在风里微微晃动,看似同平日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有团雾气般的东西在门上三尺距离处浮动着,若隐若现出一丝泛着微微五彩斑斓的光华,在半空兜转游移,煞是好看。   见状,碧落当即翻身落地。   一边朝前走,一边解开身上长袍马褂,露出里头雪白色一席薄如蝉衣的衣裳。   在那身长袍马褂被脱去后一霎迎风飞动了起来,并随着碧落同那道门距离的接近,飞动得更加厉害,飘飘洒洒好似有生命般随时会从他身上飞离开去,但在碧落的手碰触到大门时,通体暗光一闪,立时又静止了下来。   与此同时门上那团飘动的雾气也不见了,只有轻轻一片水汽当头朝着碧落身上撒了下来,被他伸手一揽,尽数收在了那件白色的衣服上。   门似乎因此突然间自动开启了。显出里头空荡荡一片庭院,还有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径。   碧落抖了抖衣袖径直朝里走了进去。   一路缓缓而行,没见到一个人影,甚至一只鸟兽。直至穿过两重门庭进了第三进,方才见到一只黑鹳在庭院角落里摇摇晃晃扑腾了出来。   眼见碧落走近,抖开翅膀一声尖叫扑倒在地上。碧落立即紧走两步到它身边将它抱起,伸手在它身上轻轻一抚,随着一团青光自掌心中流出,那只鹳原本已静止不动的身体再次颤抖了起来。   片刻抬起头身子轻轻一抖,化作一身黑色家丁装扮的少年男子,抬头一把抓住碧落,目色赤红,几乎连瞳孔都已分辨不清:“主子!正白旗殉道使精吉哈代亦已来京!不禁毁了主子所设结界,连同结界内大小奴才们一并杀得干干净净!”   “小怜在什么地方。”   “怜哥儿原已逃遁而出,但为保住剩下几个奴才重又返回,被精吉哈代所设血符捕捉而去,此时不知是死是活……”话音未落,嘴唇突地一阵发白,紧跟着两眼瞳孔也显了白色,身体在碧落怀中剧烈抽搐起来。   饶是碧落再次用掌心中青光抚之,亦已无效,不出片刻便声息全无,而身体重新褪回了黑鹳原形,细长脖子在碧落臂弯间垂落下来一霎,身后那栋宅子背后轰然一声响,一片金碧辉煌的楼阁冲天而出,又在短短瞬间自顶部一片片碎裂开来,在碧落抬头一动不动的凝视下,宛如山裂般土崩瓦解。 第287章 画情三十九   三更敲响,晴染轩地底石室大门再度开启,迎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入。   前者是载静,后者是察哈尔莫非,他手里捧着只黄缎面匣子,一路跟随载静走进地室内,一边目光闪烁不定,朝载静手上那串幽幽生光的朝珠悄然望着。   直至踏入第二间石室,随同载静恭恭敬敬朝正中间那口金棺内干尸磕了三个头,抬眼见载静朝那干尸走去,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属下见王爷手上缠的这串朝珠,可是当年多尔衮王爷所用之物。”   “正是。”   “王爷……”闻言莫非眉头微微一皱:“听闻这串朝珠是不祥之物,已有三任铁帽子王因它而……即便是您阿玛,过去也只以托盘承载,从不将它近身,为什么今次王爷要……”   “传言未必属实,况且……”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载静小心翼翼分开干尸紧闭着的嘴,从里头剥出那颗同口腔黏连在一起的夜明珠,转身走到莫非面前:“这珠子自前任正黄旗殉道使去世后,每二十年从祖师爷口中自行剥落,以交予八旗长老甄选后继者,现今时辰尚未到,便擅自取出,只怕要伤了你家老祖宗的精元。”   莫非抬起手,将手中那只匣子对着夜明珠打开:“回王爷,祖爷说了,既然是祖师爷对王爷您亲口所言,那么这次即便要耗尽他全部剩余之力,也必然要为正黄旗寻出殉道使真身,哪怕希望渺茫,总好过群龙无首,一片混乱中让妖人借机干扰了大清气数。”说着,见载静将夜明珠放入匣子内里的乌木托座中,便立即将它合拢,小心捧在掌心:“想来,王爷对那妖人必然也是分外上心的,否则不会轻易将这朝珠请出,打开这扇已有十五年未曾开启过的大门。”   闻言载静摇了摇头:“你可知,并非是十五年来我从未曾想要开过这扇门。十五年来朝廷上,国家中,风云变幻时局莫测,叫人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因而十年前我曾随阿玛过来求见过祖师爷,想请他赐教解惑,谁想却被拒在门外,那之后,这扇门始终都没能被打开过。现今突然能再度开启,又蒙祖师爷给出那样的提示,显然,应是天意所至。”   “那请王爷静等莫非的佳音便是。”   “你记着万事须要小心谨慎。近来西太后受那妖人的蛊惑,对我防范心越发重了起来,即便去景山也要我随同而行,此后我行事恐怕诸多不便,一切唯有靠你了。”   “王爷安心,莫非做事必然小心。亦知王爷现今种种不便,所以已飞鸽传书,向各旗殉道使言明了状况,只要王爷一有需要,他们即日便可入京相助,听说,正白旗精吉哈代已先行至此了。”   “切莫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引得太后更为曲解咱们的用意。”   “是,莫非知晓。”   一番交代过后,莫非带着匣子先行告退离去,留载静独自一人静静在地室中坐了片刻,随后关上朱门,出地室上轿,预备返回王府。   一路行至朝阳门,忽地改变了主意。   吩咐手下转道往琉璃厂而去,到萃文院门前停轿掀帘而出,抬头望了眼门上空空匾位,呆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便正要差人过去叫开门,突然发觉宅内上空隐现一片诡谲红光,好似半边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正熊熊烧灼似的。当即吃了一惊,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而入,匆匆行走数步,抬眼四顾,却并未发觉有任何一处失火。正由此而费解,忽听身后随从吃惊道:“王爷,瞧,房顶上怎的生出那么灼眼的光来!”   他立即抬头循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一眼见到面前那栋房子顶端亮着红艳艳一片好似火焰般的色彩,也不知究竟是因什么而起的,那亮光自楼顶内部绽出,看着像灯又不是灯,将半个楼顶映照得如此透亮,生生将一片楼顶变成了一盏巨大的灯笼。   再顺着这道楼顶往后面瞧,就见它后面隐匿在夜色里的其它几栋楼房顶端,竟也都亮着这样的红光,一道接着一道,连绵起伏,难怪能将半边天空都给染红了,仿佛失火一般。当下情不自禁一路走一路朝上观望着,直到最后那栋楼处,刚停下脚步,就听面前那扇门咔的声轻响,一道人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身男人装扮的朱珠。   长发被小心藏在顶宽大的帽子里,她一边向外走,一边用手里灯笼朝身后照着,以至连载静同他一干随从就在不远处望着她都没有发现。只抬头傻傻看着楼顶上亮着的那道红光,面具下一张脸被灰尘染得黑一块白一块,因而让她脸上那久不曾见到的笑看起来亦有些傻。   傻乎乎的,却叫载静望得有些失神。   他不记得已有多久没在那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笑脸了。   半晌才想起挥退手下,那些人匆匆离开的步子终于惊动了楼前的朱珠,她吃惊回头,险些将手里的灯笼甩落在地上。手忙脚乱中急急想朝屋里退去,被载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别慌,是我。”   朱珠呆了呆。   片刻抬起手里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待看清他的脸后再探头往他身后望去,见他身后随从身影已远,突然丢开灯笼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那张略带诧异的脸,开心笑道:“原是想最后来这里瞧一眼,没想王爷也在这儿,王爷可瞧见上面那些光了?原来碧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好漂亮是不是?是不是?”   载静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边呆望着朱珠那张笑脸,一边下意识抱着她扑在自己怀中的身躯,脑中思绪头一次这样凌乱,乱得几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突然间回味过她所说的话来,才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肩膀扶起,低头望着她沉下脸色道:“什么最后来这里瞧一眼,为什么说最后来这里瞧一眼,朱珠??”   朱珠的面色便也因此略略凝了凝,随后再次展颜一笑,手指在他僵硬的臂膀上轻轻搓了搓:“今日宫里来人,告知朱珠还有三天便要进宫,想着只怕未来几天再无机会过来,因此央求小莲帮忙,助我趁夜偷偷来此,想在进宫前将这里每一处都好好看看。”   “三天么……”短短一番话令载静手指蓦地一紧:“皇上病得时而清醒时而没有半点意识,这样的状况也要将你召进宫??”   朱珠低头苦笑:“想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急切想让朱珠进宫冲喜……”   “该死!”一时气极,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载静愤然一拳击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王爷……”眼见他拳上立即渗出血丝,原本强展在脸上的笑登时碎裂了,朱珠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用力将他手抓到自己掌心里,轻轻揉搓道:“王爷,切莫伤了自己,总得有这一天的。况且,今日能见着王爷已是老天待朱珠不薄,王爷抬头瞧,这些藏匿在楼里百多年的灯,便是朱珠为王爷点的,原想着朱珠入宫后,王爷哪天来到这里,见到它们便如同见到朱珠来过,谁想今日却是能同王爷执手一起观之,王爷……”说到这里,喉咙里酸涩得已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力钻入载静怀里紧紧抱住他。   他亦使劲搂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将她拖离这栋宅子。   拖离这座城市,拖离这个国家,拖离身后一切诸事……   但在久久一阵沉默后,只能慢慢松开手,低头望着她抬起的双目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现在?”   “现在。”   朱珠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呜咽。   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便点点头,在他转身后默默跟随着往宅门方向慢慢走去。   但仅仅走了两步,脚步突地停住,她摇了摇头道:“不。”   载静怔了怔。   回头望向她,见她哂然一笑,挺了挺身道:“王爷说过,这宅子王爷已赠与了朱珠,那么今日朱珠想在此地逗留多久,便是多久,一切全凭朱珠的意愿,可对?”说罢,见载静兀自沉默,便再度一笑:“王爷若要走,自己请便吧。”   “朱珠……”   伸手试图打断她这任性的企图,她却已一转身径直朝身后那间屋里奔跑了进去。载静见状立即跟上,几步到了门前,手按在门背上一阵迟疑。   最终仍是将那门用力推了开来,一脚踏入,追着里头那道一闪而逝的身影进了内房。   入房中见到朱珠在床边坐着。   帽子丢在一旁,满头浓密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身上,同她目光一样微微有些凌乱。   “朱珠……”他便再轻轻叫了她一声,“回去吧,若让人发觉你在这里,你……”话说到这里,突然余下那些猛地滞留在喉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睁睁望着朱珠一边用她那双凌乱的目光朝他看着,一边一颗颗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可是解到最后一颗时怎么也解不开来,她皱眉低下头用力去撕,仍是撕扯不下来。   这小小的阻碍让她面色瞬间愤怒了起来。   从未见过的愤怒,扭曲了她的眼神,扭曲了她笼罩在面具下那张脸。   于是她一边用力扯下脸上面具一边继续使劲地撕扯那颗扣子,最终却仍是未能将它撕开,不由哈哈一声笑,抬头望向载静咬牙切齿道:“看,王爷,为什么做什么事情对我都这么难,就连一颗衣服扣子都要刁难我,不让我解,为什么不让我解,它为什么不让我解?!”   话音未落被载静几步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   本试图按住她那两只仍在同衣扣做着争斗的手,却不料被她反一把紧紧缠住,沿着他胳膊攀上了他的肩膀,沿着他肩膀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   随后两只手终于停止了下来,她抬起头朝他看着,看得他不由自主向她那张被愤怒给扭曲的脸垂下头,她便抬高身子吻住了他。   疯狂地吻,如同那天他头一次疯狂而有力地吻着她时的样子,再将身子整个儿贴向了他。   却在那瞬间被他一把扯开。   “朱珠!”抽开身他厉声对她喝道。   朱珠呆了呆。   嘴上还留着他唇上的温度,手脚已是冰凉。她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向他:“王爷……”   “你疯了!还有三天便要入宫!你这会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话出口朱珠脸上狠狠一烫。   突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她抓着自己松散的衣领朝他冷冷一笑:“这会子到底在想些什么,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载静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脸上的疼痛。   亦完全不觉嘴角一丝血慢慢从口中渗透了出来,只定定望着她怒极了的那张脸,一字一句机械道:“总算侥幸躲过一劫,你还想给自己招至大祸上身么,朱珠。”   朱珠闻言再次笑了起来:“王爷,当初王爷要了朱珠时可有想过这些?为何今日突然如那些奴才般胆小谨慎,怯懦可怜!当日的王爷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说着扬手便要再朝他脸上挥去,但没等挨近他脸,转而却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继而整个人再次扑到了他身上,紧抓着他一动不动仿若石雕般的身体,嘴里重重发出一声抽泣:“回答我啊!!”   “我害你一次不够,还要害你第二次么。”半晌他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能比三天后更糟的么!”闻言朱珠赫然抬头:“……想我原也不打算再来见你,安安生生等着入宫去便罢……可今日碧先生那一番话,让朱珠突然发觉,无论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失去了便永永远远失去了,再找也找不回来,即便是妖是神,也只有万念俱灰。所以王爷……王爷……王爷!!”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而载静的身子亦因此而微微颤抖着。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止住自己试图用力将她紧抱住的冲动,只那么直挺挺站立着,由她使劲缠抱着他,在他肩膀上放声大哭。   他一动不动。   许久她终于哭累了。   伏在他肩上,由抽泣直至昏昏然睡了过去,他肩膀才猛一阵颤抖,随后一瞬间松垮了下来。   险些因此随她一同跌倒在面前那张床上,死死撑着,才忍住那股剧烈的冲动自心头绽裂开来,他小心翼翼扶着她身子将她放到了床上,然后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仔仔细细看着,她脸上每一分每一毫,以此将那张脸深深烙印在自个儿脑子里。   就那样,一整夜的时间似乎瞬息间便过去了。   当朱珠醒来时,阳光滑在她脸上,也滑在她面前那个男人专注的脸庞上。   她见他站在一旁低头画着画。   脸上带着昨夜她愤然忘却一切般在他脸上所留下的伤。   那瞬间心骤地痛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到他边上悄悄望着他的脸,伸手在那伤口上小心擦了擦,见他似乎浑然未觉,便又慢慢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到了那幅画上。   画上画着她睡着时的样子。   带着点慵懒,带着点哀愁,又似乎带着那么一点点淡淡的笑。   她从未见过的自己的一种模样。   有些熟悉又相当陌生,令她不由自主想伸手过去朝那栩栩如生般的脸庞轻轻摸一把。   但手伸出后又缩了回来,她瞥见载静停了笔侧头朝她望了过来。   心里微微一慌,下意识朝后退开,但被他立即伸手拉了回去。   径直拉进他怀里,抱着她的肩,握着她的手,将他手中的笔塞进了她的指间。   再提着她的手慢慢朝那画上留下最后一道颜色。   “看,画好了。”然后他在她发上轻轻吻了下,对她道。“今后望着它便好似望着你,无论多久,不弃不离。”   闻言朱珠心脏再次一阵刺痛。   眼见一层雾气蒙住了她双眼,她使劲忍住了,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随后在他再次向她发丝吻来那瞬,抬头吻住了他的唇。   随后想同他靠得再近一些,却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   此时听见窗外传来低低一声通报:   “禀王爷,时辰已到,改启程进宫接驾了……”   她手立时收紧。   再松开。   再微微一笑:“王爷,一路保重。” 第288章 画情四十   因早早得了两宫皇太后要入殿祭拜的消息,这一天景山寿皇殿里外戒备森严。   原要等每年除夕才会摆出的七座大插屏具都摆放了出来,悬挂上历代帝后朝服像,隆重得仿佛年祭。只是全然没有年祭的喜庆,整座殿里的气氛是无比压抑的,即便宫人忙碌摆桌也不敢轻易出一点声音,一切布置肃穆得寂静无声,似乎连殿外鸟叫声都因此而变得收敛。   申时刚至,两宫皇太后的銮驾缓缓抵达。   自大清门外送了痘神娘娘后,慈安就一直念着要再上寿皇宫为同治祈福,因为那天观望典礼时,她无意中听宫人窃窃私语,说景象好似丧礼中的“大送祖”。由此落下心病,又因同治虽然在十一月中时身子似乎好过一阵,转眼却又严重起来,至十二月初,甚至并了面积极大的口炎,疑是“走马牙疳”。为了减缓她这一恐慌,也为了让自己得个心安,慈禧便立即吩咐再度预备祭祀一切事宜,同一年二度上寿皇殿祭拜,且这回安排得远比上回隆重得多,将原本只在年祭中请出的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也一并请了出来。   随同一起拜祭的还有爱新觉罗家的一应子嗣。   因了慈禧的懿旨,全都穿着花衣伴驾,所以入殿时一片五彩缤纷,令到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变得有些突兀。不过面上表情全都一派死气沉沉,虽然明面上不可能说出口,但私下里都心知肚明,以皇上这身子,能不能熬到冬天结束都是个未知,如今慈禧大权在握,万一皇上驾崩,也不知她究竟会做何打算,她身旁的慈安又究竟会作何打算。无论怎样,一旦皇位虚空,慈安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挡在慈禧面前的人了,到时恐怕又会出现一片混乱时局,想当年有八大臣在,尚且一团糟,何况现今。   因而一个个肚子里都在悄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唯有载静独立于他们之外,默默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参拜完了列祖列宗,随后在一旁跟随伺候着。   眼见他俩在正殿参拜完毕,稍作休息一路朝配殿内走去,正要继续跟随,忽然感觉一股冷风从殿门外吹了进来。   原本这地方有风并不稀奇,但奇的是,当这股风进庙后,并不是盘旋一阵就散了,而是在殿内滴溜溜转出了一道旋风,随后垂直朝上荡了过去,绕到梁上出嘘沥沥一阵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股风一下子爬到了梁上。   这立时引起了载静的注意。当即抬头朝上看,最开始什么异状也没现,但当身后人群跟着两宫太后一点点往配殿内走去后,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大殿中再次出嘘沥沥一声响,过了会儿,头顶大梁上慢慢滑出来一道黑影,好像一颗硕大的脑袋,从房梁上缓缓往下,垂挂在半空,虽然望不见那脑袋上有任何五官,但载静仍能清楚感觉到它在盯着他看。   “谁!”他一声低喝将手朝上急一挥。   随着倏的声轻响,一道白光自他掌心内直冲而出,闪电般穿透入他头顶的房梁。   待到静止,显出一根三寸来长的银钉,将那黑影钉入房梁约莫一寸来深,并且令它像条蛇一样扭着脖子猛地缩紧了起来。   但不出片刻,那钉子噗的声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黑影也立即从房梁上猛冲了下来。   不偏不倚一头朝着载静身上扑去,但还没等靠近,突然载静左臂上喀拉一声响,自衣袖内透出隐隐一道红光,淡而柔软地朝外一阵波动,刚刚波及到那黑影身上,它嘶的声尖叫一下子在载静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那枚钉子刚好落在载静面前。   被他伸手一把接住,握到掌心一看,半截已然被腐蚀,只剩另半截没有碰到那黑影的部分还留着,通体散着股硫磺似的气味。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握着钉子抬起头,再次朝房梁上看去,就见房梁上探出惨白一张脸,像鸟又像人,低头似笑非笑朝他看着,嘴里出一种无法说得清究竟是何种语言的咕哝声。   与此同时殿门外匆匆跑进一名小太监。   一路大步奔向配殿,一路抹着汗,还未进门已急急通报道:“启奏两宫皇太后!皇上出……出……出事了……”   载静旋即想起,这东西叫做招魂鸟。   专嗅着死人气味出没于极阴之地的招魂鸟,以往只在书上见过,却没想到竟真有这种东西存在,且竟然会出现在寿皇殿这样的神圣之地……   一时疑窦丛生,当时却也不及细想,因转眼便见那太监一脸是血被人从配殿内叉了出来。   出来那瞬头顶上那只招魂鸟就不见了,不出片刻,两名皇太后亦匆匆出了配殿。见状载静立即放下一切跟随过去,欲同她们一起回宫,但慈禧一见到他,原本阴沉的面色立即放缓,淡淡一笑,阻了他道:“王爷,皇上身子略有异样,便被不知好歹的奴才乱说一通。但既得了这信儿,咱这些当娘的自是要立刻回去看看,但相比起来,此地祭祀却也是极为重要,王爷是自家人,又是和硕怡亲王,我细想此地应没人能比王爷更适合替代咱姐俩给列祖列宗磕头上香,所以王爷,这里一切事宜我便交予你了,望王爷千万不要负我跟姐姐所望,在此地为皇上好好祈福,也令我俩可以安心。”   说罢,不等载静回答,偕同慈安双双出殿,带着一众人马径自返回紫禁城。   留下载静在原地静静站着,目不转睛望着一道白光从他头顶上方无声冲出,循着慈禧他们銮驾离去的方向摇曳而去。   他无法提醒她们,亦不知该如何提醒。   唯有将左手伸出朝前轻轻一甩,甩出隐藏在袖中那道珊瑚色朝珠,凌空滴溜溜打了个转,遂取下戴到了自己脖颈上,随后转身整了整衣冠,带着剩余众人一路朝配殿方向走去。   回到宫中时,养心殿内已是乱作一团。   就在昨夜还病体略有起色的同治,在下午用了些汤水后突然便血不止,又连带咳血,不多久昏迷在了床上,气若游丝。一旁李德立卷着衣袖在替他刺针,见状两太后不敢惊扰,在一旁悄悄坐着等候,那样大约半盅茶的功夫,终于见他长吸一口气醒转了过来。但神志尚不清楚,张嘴说了通胡话,被李德立立即扶起往他嘴里喂了些药,过了片刻杂乱的呼吸稳定了下来,他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至此李德立方才起身到两位太后面前跪下请罪问安。而这种时候谁还有心在意什么问安不问安,立即叫他在一旁坐了,慈安急急问他:“李爱卿,昨日皇上不是精神尚可,怎么今日又起了变故?”   “回太后,”李德立道:“皇上的天花之症原已调养得有所起色了,但是身上另一症状近来却愈显严重,本倒是不影响饮食,孰料今日不慎吃了物,不仅让那病症极骤爆,还令皇上肠胃受了损,便血不止……”   “到底是什么症状??”   李德立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同治身边,掀开被子将他衣服撩起了一些。   立即一股冲天的腐臭朝室内扩散了出来,不由叫两旁宫人险些在两宫皇太后面前失态,而那两个女人倒是镇定,面色不改地径自坐着,只是目光落到同治身上时,饶是再好的定力也有些失控,当即慈安已低头垂泪,唯有慈禧虽然面色煞白,仍一动不动端坐在那儿望着同治那半边裸口露在外的身体,轻轻吸了口气。   早知他病得已脱了形,但亲眼见到真切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半个月前他看来还没这么糟糕的,此时露在她面前这副身子,当真瘦得已如同干柴一样,靠近腰的部位长着两个鸡蛋大小的毒疮,已溃烂破水,边上皮肉因此而浮肿,相连着往上扩散,显然已走到了背部……   一路望着一路手不停着抖,过了半晌,她颤着声道:“李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还未见这么严重,怎么今日……”   “回太后,上月十九日时这两个疮已在皇上身上出,微臣也给您瞧过,不过那时并不严重,也并未见到对皇上身体有太多影响,所以臣在禀明太后之后,继续先就天花这一病症给皇上治疗,并以温和补气的药给皇上调理着。本来这些天皇上面色已日渐好转,说话也有了力气,原先天花所引起的脓疱也都破水干瘪,开始收痂,谁知突然间就……”说到这里,偷眼见到慈禧眉头蹙紧似要难,当即扑的声跪倒,一头匐到地上:“臣罪该万死……”   慈禧原听着既是慌乱又是愠怒。   怒在这李德立句句说话仿佛都在避重就轻地推卸,推卸到她的头上来。   ‘给您瞧过’,‘臣在禀明太后之后’   呵,敢情这太医当得,样样都得望着别人的眼神才敢行医。   所以一度欲要难谴责,但转眼望见身旁慈安泪眼模糊一张脸,便暂时将那怒气忍了,心知这种时候脾气也没用,人已经这副样子了,怪罪太医又能换回些什么。便缓了缓神色,朝他摆了摆手:“你且起来。那么依照李爱卿之见,现在要怎样再为皇上治疗?”   “回太后,臣以为皇上现今因身体虚耗过度,若妄加改变药性,恐怕会让皇上元气大失,不如继续用‘托里化毒’之疗法,循序渐进,慢慢排了皇上体内毒素,收了身上恶疮脓水,再酌情更换治疗方式。”   说完垂头静等慈禧话。   慈禧一时却怎的能拿得了注意,不由同慈安互望了一眼,正踌躇着该怎样回答,便听外头太监通禀道:“启奏两位太后,碧落先生到。”   当即眉头松了松:“宣。”   碧落的进门带入一道淡淡的茶香。   这男人身上总有股似有若无的香气,端得是好闻,让人心荡神驰。若说当初令慈禧对他陡生赏识,第一个原因怕就是因了他身上这股干净好闻的味道。   闻着便让人莫名安心,也叫人莫名的舒心。因而他刚一入内,这满室剧烈的腐臭味登时似乎消失不见了似的,唯有一阵阵清茶般的芬芳伴随他那一身清茶般色泽的长衫在室内轻轻飘摇,一路到慈禧和慈安跟前,单膝跪地:“臣碧落叩见两宫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起吧。”慈安却是对他不甚看得入眼。   只觉这年轻男子通体一身狐媚之气,如此美貌妖娆竟还赐予他行走后宫之特权,也难怪无论宫里宫外都对他跟慈禧间的关系传得纷纷扬扬。当即淡淡应了声,随后将头侧到一边,便是连正眼也不想朝他瞧上一回。   碧落闻言将头沉了沉。直至瞥见慈禧朝他将手轻轻一摆,方才起身,随后垂恭立到一旁,对慈禧道:“不知太后急召碧落进宫有何吩咐?”   “皇上的病,当日我是嘱你从旁协助李爱卿一同诊治的,不知道碧先生可曾看过他所开的方子。”   “回太后,自是见过的。”   “可有参与过拟方用药?”   “太后,李大人行医时间远在碧落之上,用药自是不容质疑的,所以李大人所写的方子,碧落遵照便是,从未曾参与拟方。”   闻言慈禧瞥了他一眼,冷笑了声道:“那你看看皇上现今的样子,是在你俩预料之中的么?”   “回太后,”碧落此时方才朝床上同治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朝慈禧欠了欠身:“按照方子,皇上的天花之症应是已有起色了。”   “那么他身上那些毒疮呢?”   “这个……”碧落略一迟疑,低头朝李德立迎面望来的目光打了个照面,随后淡淡一笑:“回太后,毒疮源自碧落曾同太后说起过的病症,原是积压在体内含而不露,但治疗天花耗费了皇上大量元气,体内精气急转而下,所以令它骤然间爆开来,转而走至皇上周身。所以,同李大人所开药方并无多大瓜葛,只是皇上身子实在太弱,无法抑制那病症的扩展了。”   “那依先生所见,可有什么方法能压制住这病么?”一旁慈安突兀问道。   碧落再度欠身:“太后,咱中医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方能治根治本。皇上这病来势汹涌,而我们则只能慢慢应对,先将皇上身体这道防给巩固了,才可放开手去压制那病症,否则,急切行至,只怕以皇上此时的体质,无法经受得住。”   “那你也认同李爱卿的说法,继续‘托里化毒’么?”   “是的,太后。”   说罢,抬眼见慈安面色沉如冰水,便再道:“不过若两位太后和李大人不嫌弃,碧落手头有一个土法子,可在不重泄皇上的元气下,为皇上暂缓身上那毒疮之苦。也许治不了本,但应能略得暂缓一口气,也好方便李大人继续用药……”   “呵……”话未说完,忽听慈禧身后有人一声冷笑,碧落立时住了声,抬头朝那方向望去。   便见原来是一个身着内侍装扮的矮小男子,原一直在慈禧身后的侍从间站着,极为不引人注目,此时一出声才令人留意到他,而他这突兀的声音似乎并未引来两宫皇太后的不悦,反是回头朝他轻一点头,他便立即从慈禧身后跨出,到她身旁站定,朝碧落拱了拱手。   “碧先生,”眼见碧落目光微闪,慈禧笑了笑道:“这位是上白旗旗主精吉哈代,便是先帝爷在时尚且礼让三分,今日见到,还不赶紧见过。”   碧落立即双手一揖,在精吉哈代不动声色的目光中恭声道:“原来是上白旗旗主,碧落失敬,望旗主见谅。”   精吉哈代没有应声,只上上下下朝他看来两眼,随后径直望向他那双碧绿色眸子,笑了笑:“久仰碧先生大名,却知碧先生刚才所说的土法子,究竟是何种样子的土法子。”   直截了当便切入话题,碧落闻言略一沉吟,道:“便是用肉桂,党参,生蕃等进行温补,再以车前等排毒,佐以生土同锅底灰翻炒后的焦末敷之,不出几个时辰因可见效。”   “这方子也着实普通了点,”慈禧听后微一蹙眉,不等精吉哈代开口先行说道。“类似方式早有翁同酥着人用过,但无甚显著效果。”   “回太后,因翁大人用时少了碧落方子里的几样药引。”   “什么药引?”   “却不方便同两位太后千岁说。”   闻言精吉哈代再次冷冷一笑。见碧落由此望向自己,便立即朗声道:“想来,碧先生那不方便同太后说明的药引,是实在难以同‘人’所说吧。”   “大人此话怎讲?”   “启奏老佛爷,”收回目光朝两宫太后将手一揖,精吉哈代道:“自回京后,臣受东太后和皇上当日所托,对太医院这位新晋御医碧先生做过一番勘察,觉这位碧先生医术端得是高明,尤其是治疗斯祁大人家公子所中蛊毒一事,便是连我都觉得闻所未闻。因而未曾事先知会先生,便去先生府上走了一遭,岂料因此而现一些怪事,实在让精吉哈代感到更加闻所未闻。”   “怎样的怪事。”听见他兀然提到皇上,慈禧挑眉问。   精吉哈代单膝跪地,道:“臣现这位碧先生所用医术,实则为妖术,而他所用药方,因皆是由他宅中圈养的一干妖精所制!”   话一出口,四周不由立时一静。   半晌慈禧噗地笑出了声:“哈代,你可是老糊涂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来什么妖精?”边说边朝身旁慈安望去,慈安不由脸色涨红,低头讪讪一笑:“妹子说得是,精吉大人,所谓君王面前无戏言,你可想清楚些再说。”   “太后,”闻言精吉哈代一叩至地,道:“若非得了确凿证据,臣怎敢当着两位皇太后的面胡言乱语。”   “证据在什么地方?”慈禧问。   “证据在此。”说罢,从腰后取出样东西恭恭敬敬摆到慈禧面前的地上。   慈禧一见,登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那是一只黄鼠狼,不知这精吉哈代究竟用了什么方式,给它穿上了人的衣裳,紧闭眼睛硬邦邦躺在地上,两爪紧缩一团放在胸前,乍一看还真像个瘦小的孩童。却不知他将这样一个东西摆在自己面前究竟在想些什么。当即冷冷朝他瞥了眼,似笑非笑道:“精吉哈代,你是在欺咱娘儿俩迂腐可糊弄是么?弄了个黄皮子尸体,你倒是想说明些什么?”   “回太后,这不是寻常黄皮子尸体。您看,它眼球赤红,瞳孔赤金,内里有金线生成,这皆是已修炼成妖的迹象。”边说,边拾起地上尸体,朝着两位太后面前分开了尸体的眼皮,将它瞳孔朝向她俩。   直吓得慈安面如土色直立而起,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举止过于莽撞,只继续将尸体的爪子再掰到两人面前,再道:“太后请再看,寻常黄皮子脚爪岂是这样?业已形成人骨模样,仔细瞧瞧,可是如同婴儿的手掌……”   “精吉哈代!!”话还没说完,李莲英已看出两太后皆惊到失声,匆忙一声尖喝,这才止住了精吉哈代说得忘形的话头。   也立时觉到自己言行已酿成大错,忙将黄皮子一把收回,再次一叩至地:“臣该死!臣不慎惊了凤驾罪该万死!望两位太后恕罪!”   随后连磕三个响头,生生将额头磕出了血。   至此,慈安仍在着抖,慈禧已先行回过了神。却怎一个怒字了得,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竖眉指向精吉哈代道:“你莫不是疯了吗!拿着黄皮子尸体在我们两姐妹前胡说八道,真当我俩女流之辈没甚见识,所以什么样的话都可听,什么样混账的事都可信吗?!来人!”   回头正要叫进侍卫将他叉出去,忽见一旁慈安亦站了起来,面色已不像刚才那样难看,忍着抖的双手抓紧手中帕子,低头望着精吉哈代道:“你远道自你部族中而来,当着我跟皇上的面,说碧先生出自江湖,无根无底,在后宫中行走恐有不妥,因此毛遂自荐,要替我跟皇上去将他做一番彻查,以免我跟我妹妹在深宫中惹人非议,并信誓旦旦,说必会办妥一切。现今,你便是这样办妥的么?你这一番样子,却叫我怎样同皇上,同无辜遭到冤说的碧先生交代?”   闻言,碧落目光微闪,低头笑笑上前一步。   正要开口,却见精吉哈代抬头将手一拱,对慈安道:“我知此项证物两位太后必定难以轻信,因而入宫之时为了周全起见,便又再带了一件更具说服力的证据,如若两宫皇太后不弃,请移驾随臣至养心殿外,臣定当以此物为两宫太后揭个分晓。”   “哦?”闻言,慈禧正要趁着怒意一口回绝,却见慈安揉了揉手中帕子,朝她望了过来:“妹妹,既然精吉大人这样说,不如你我随他一同出去,见见那证据可好?”   “姐姐难道还想再被这莽夫惊上一回么?”   “妹妹难道一点也不好奇,精吉大人所说更具说服力的证据,究竟会是什么样儿么?”   淡淡一句话,将慈禧原本铁了心的拒绝轻轻推了回去。   说来也怪,虽然平时慈安温和少语,鲜少提什么要求,做出什么决定,但一旦开口,却极少能令慈禧反对。   因而在她静静目光注视下,慈禧原本铁青着的面色不由微微缓了缓,随后回头朝碧落望了一眼,道:“既然如此,那碧先生不如同咱们一起出去看看吧,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别人手中,那即便先生医术再是高明,我也保你不得了。”   “是,若臣真有不妥,定当任凭两位太后落,虽然臣直至现在仍不明不白,这位精吉哈代大人对碧落这一番奇怪说法和言行,究竟所为何来……”   慈禧闻言冷冷一笑:“呵,我也瞅着奇怪。那么精吉大人,请吧。”   说罢转身径直往养心殿外走去,到殿门前正要继续往外走,一眼见到门外台阶上一只黑光闪烁的笼子,以及笼中那一身伤痕,抬头安静得像团空气一样朝着养心殿上方那轮月亮观望着的囚徒,不由吃了一惊。   随即倒退两步,扭头望向身后紧跟而来的精吉哈代,蹙眉道:“精吉大人,我却不懂了!你先说我亲选的御医家中养着妖怪,现在又将京城名伶楼小怜用这铁笼子关在养心殿前,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289章 画情四十一   眼见慈禧动怒,精吉哈代立时跪倒在地:“回太后,这所谓的京城名伶楼小怜并非是人,而是妖。”   “妖?”慈禧冷冷一笑:“自古有好事者爱将长相美丽的男女比作为妖,精吉大人也是如此么?”   “老佛爷,此妖非彼妖,而是真真正正的妖孽!”   “呵,”闻言慈禧朝边上的东太后望了一眼:“姐姐,咱俩自长那么大,可有亲眼见识过真正的妖精么?”   慈安脸色发白,慢慢摇了摇头。   慈禧笑笑:“是了,别说咱俩个,即便这里所有的人,只怕都从未见过。”说到这儿,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到笼子前望向里头的楼小怜:“楼老板,好些时日不见。”   楼小怜一听立即翻身跪下,垂着头道:“草民楼小怜叩请两位太后金安。”   随着他的动作慈禧望见他身上更多伤痕,好像被火棍烧烫而出的痕迹,纵横交错在他几近赤裸的身体上,显见是受了极大的酷刑。不由微一皱眉,轻轻摆了摆手:“免礼。”   话音刚落,精吉哈代突然霍地起身快步上前挡在了慈禧同楼小怜之间,抬手往笼子上用力一拍:“孽障!退开!”   楼小怜立即朝后退了退。   慈禧也被精吉哈代这突兀的举动给惊得一跳,登时连嘴唇都微微抖了抖,一旁李莲英见状立即指着精吉哈代怒喝:“精吉大人!你太过放肆!”   “太后千岁……”转身重新跪倒在地,精吉哈代朝慈禧叩了个头,匍匐在她脚下:“请恕微臣莽撞,但太后着实离这妖孽过于接近,万一被他使诈,叫臣如何是好。”   “呵!”听着这话慈禧一声冷笑:“大人口口声声说他妖孽,但人都说,妖孽变化多端,腾云驾雾,来无影去无踪。如果他真是妖怪,怎么会让你轻易打得遍体鳞伤。”   “回太后,因臣用了血符镇住了他的妖骨,令他逃遁不得,也使不得法力,因而能被臣用刑。”   “既然这样,你不如拿出点像样的东西证明他是妖,先给咱瞧瞧。”   “遵旨。”   说罢站起身,精吉哈代抬头朝一旁默不作声望着他的碧落瞥了一眼,见他神定自若,不由笑了笑:“碧先生好定力,眼见自家忠心奴才伤成这样,连眉头都能不皱一下。”   “大人说错了,”碧落微一欠身:“楼小怜乃是碧落宅中一名门客,并非奴才。而眼下事体重大,相较于楼先生身上的伤,碧落更在意的是他被大人所定的罪名。”   “呵。”闻言精吉哈代朝他重重一拂袖,转身朝笼子走了过去。“两位太后,这笼子并非是铁,而是长白山千年的铁桦木,质地硬如金属,且性子极热。是以,寻常妖孽别说碰触,即便连接近都会身如火焚,因此楼老板这一身的伤并非是臣用刑所至,而是拜这千年神木所赐。”   “哦?”慈禧朝那笼子望了一眼。“空口无凭啊,精吉大人。”   料知她必然会这样说,精吉哈代回头朝她双手一拱:“老佛爷请瞧仔细了。”   说罢,反手朝笼子处用力一抖,就见一道铁链发出锵的声响从他衣袖里飞窜而出,笔直穿过笼子栅栏间隙,闪电般卷在了楼小怜的手腕上。   眼见楼小怜想要挣脱,他手朝后一抽,提着那铁链子将楼小怜胳膊猛地拖撞到了栅栏上。撞得极重,栅栏因此微微一阵颤动,但当松开链子后,楼小怜紧贴在栅栏上的胳膊除了迅速涌起一片淤青,毫无烧灼迹象。   望之精吉哈代不由怔了怔。   见楼小怜捂着胳膊起身欲朝后退,立即再次出手一把将锁链缠在了他脖子上,狠狠一抽,迫使他一头朝栅栏上撞了过去。这一回令楼小怜整个上半身都紧贴在了栅栏上,但依旧除了被撞出的淤青之外,没有出现任何异样的伤痕。   “精吉大人,”见此情形,一向温厚慈善的慈安再也按捺不住,眼看精吉哈代紧皱双眉要再度出手,忙制止道:“你看他头已见血,再下去怕是要撞死他了……”   “太后,妖精都狡猾得很,切不要被他表象所蒙蔽!”说罢,心知再重复刚才的举动,若逼不出楼小怜的伤,势必只能会让两宫太后对自己的怀疑更深,便收起链子朝后推开两步,一边请两位太后移步远离笼子,一边从衣内取出一叠黄纸:“恕臣斗胆进言,两位太后虽久居深宫,但也都见多识广,只是长久以来我大清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之下,虽只在传闻中听过妖怪一说,亲眼所见必是从未有过,因此想必也不知先祖皇太极,曾率领八旗殉道使在黑龙江以北同那里一支妖怪军队有过一番恶战。”   “妖怪军队……”闻言慈禧挑眉一笑:“精吉大人说的,我倒也有所耳闻,不就是那些老宫人闲时常爱跟人说起的太祖皇帝打妖怪故事么。”   “太后以为那是故事,”精吉哈代笑了笑,低头咬开手指将血抹到了手中的黄纸上:“原也因了不可言明的原委,所以它只能被当做一则故事供人说笑流传,无法载入大清史册,但它却是真实的,且当年死伤无数,几乎还因此扭动了黑龙江的江流轨迹。”   “精吉大人是在说笑么。”   “精吉哈代这一番说法,无论两位太后信也好,不信也罢,皆是句句属实。如若不信,可请两位娘娘移驾太庙,从中打开那唯有历代天子所知那个匣子一看究竟,便知。”   “精吉大人又在说笑了,都说是历代天子才知的匣子,我两姐妹怎会知道,莫非先生在笑话我俩是那唐代武后么。”   “臣不敢……”闻言面色微变,精吉哈代再度跪倒至地:“臣等这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只望太后能给予臣一点时间,容臣一一表明。”   “不是不信你的忠心,可是精吉爱卿,自你来到这里后,所做所言,皆为古怪,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先勿论你无端定论楼小怜是妖,单是你说当年太祖皇帝跟妖怪斗得险些让黑龙江江流轨迹改变,你自己听听,不觉得可笑么?祈雨尚且是件难事,何况改变自然之力。”   “太后可曾听过古人有分海之说。”   “也只是传说而已。”   “那灵隐寺飞来峰呢?”   “精吉哈代,”一路说到这里,慈禧皱了皱眉:“你同我争辩这些,即使说到呕心沥血,不如让我亲眼见到更为直观有用,不是么。”   精吉哈代呆了呆。   随即一抱拳:“太后所言极是,臣便立即给两位太后一睹这位楼老板的真容。”   话音落,他回转身猛一把将手中那些涂满了他血迹的黄纸朝他身后笼子上挥了过去!   瞬间那些黄纸如漫天雪花般在半空绽开。   上面所涂血迹,细看原来是一道道满文咒语,字迹本在精吉哈代同慈禧的谈话中已变干发暗,但就在接近笼子一刹那,它们好像被火点着般倏地一亮,仿佛一盏盏小灯笼般照得笼子半边透亮,摇摇坠坠跌落到笼子上,也不落下,而是轻轻同它贴合在了一起。   这奇特景象引得四周宫人不由自主惊叹出声,也令笼子里的楼小怜仰头朝上呆看了阵,随后预要伸手挡住那片光亮,突然双手被精吉哈代袖中丢出锁链再度缠住。   遂猛朝后一拽,迫使他再度朝栅栏上撞了过去。   眼见头重新要撞在那坚硬的栅栏上,楼小怜忙用手朝上一挡,殊不知手刚碰到栅栏一阵剧痛,因那精吉哈代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闪现到笼子跟前,出手如电将衣兜内取出两支黄铜打造的笔径直插入他手背。   那瞬间楼小怜不由自主惨叫了声。   想要挣脱,却哪里挣脱得开,铜笔牢牢将他手同坚硬如铁的栅栏串连载一起,霎时一股股血从他掌心内冲流而出,见状慈安脱口一声惊叫:“精吉爱卿!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太后,”将铁链朝着楼小怜双手上再绕了几圈,直至他两手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再有,他方才转过身,一边目光倏地转向边上兀自沉默着的碧落,一边对慈安道:“只需再待片刻,臣便能令两位亲眼目睹这妖孽真容,由此而惊扰到凤驾之罪,到时无论怎样责罚臣都任由两位太后随性处置!只需再稍待……”   话还没说完,突然身后一阵大风刮过,伴着边上宫人一声惊呼,他目光骤地一凝。   意识到不对匆忙转身抬头朝上望去,就见头顶上一盏巨大宫灯被那股大风吹得猛晃了晃,随后噗的声响,脱离屋檐随风打着转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身旁的笼子上,一下子将里头灯油和火尽数砸落了出来,顷刻,火卷着纸,纸裹着油,而那笼子毕竟是木头不是铁,三者合一,一下子轰的声将那笼子熊熊引燃,又逢大风再起,转瞬将那灼热火舌朝笼中用力一推,生生把那被铜笔固定在栅栏上的楼小怜整个儿给焚烧了起来!   “救人!”慈安惊叫出这句话后立时瘫倒在身后宫人怀里,没了意识。   登时养心殿前一片混乱。   尖叫的,扑火的,围着慈安大声呼唤的……   慈安自有边上御医李德立急急救治,但笼中烈火一时怎扑得灭。   饶是有机灵侍卫立即取了帷幔过来浸水后狠狠朝笼子上的烈火打去,但一时半会儿怎能减缓这怒张的火势,眼见笼子里楼小怜在一阵扭动后立刻没了声息,最急的人却是精吉哈代。   他两眼赤红,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有那么瞬间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一跳而起急急朝那只烧得面目全非的笼子扑去,但还没到得跟前,突然一道身影在他面前挡住。抬头便见原来是那始终静立在边上不言不语的碧落,此时却如同道铁塔般立在他身前,见他欲要抖出袖中铁链,侧头冷冷朝他瞥了一眼。   这一瞥让精吉哈代那双手立时一滞。   只觉眼前这原本妖娆无比的男人突然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尤其那双碧绿色眸子,原似月色般温润,此时透出两道目光竟如冰凌般寒冷。冻得他不由自主呆愣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转过头扬手往那熊熊燃烧的笼子上推了过去,许是已被烧得发脆,他手还没碰到笼子边缘,它便已应声开裂,随即里头那具已被烧灼得焦黑的身体一头朝他身上扑了过来,被他伸手接到怀里,身上衣服因此被灼穿数个焦洞,手掌也是。   他却仿佛浑然不觉。   只用力将楼小怜的身子紧抱着,随后回过头,望向慈禧轻轻说了声:“太后,请赐碧落一处清净地,碧落要为他看看伤势。”   慈禧亦已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才回过神点点头,伸手朝养心殿北边一处黑压压的建筑处指去,碧落立即躬身而退,抱着楼小怜径直往那方向大步而去。   片刻已出养心殿范围。   回头看看身后无人跟随,碧落身形一闪,便已带着楼小怜到了那处原本尚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的幽暗建筑内。   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偏殿。   两名小太监守着殿门在闲聊,见着碧落正要开口,忽然傻了般在原地坐了下去,即便碧落抱着楼小莲从他们身旁跨过,也不再朝他看上一眼。   他进门立即将楼小怜焦黑的身子安置到殿中央一张巨大的香案上。   随后分开他紧闭的牙关,张嘴匆匆往他口中度进一口青气,半晌见他没有任何动静,立即又从口中吐出手指大一颗白珠,朝他嘴里塞了进去。   白珠入口楼小怜的身子立刻动了动。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抽搐,立即又静止下来。见状碧落伸手探进他喉咙捏住了那颗珠子,轻轻将它拈在指间揉搓着,片刻就见一片金光隐隐自那珠子内透了出来,也令楼小怜紧闭的双目微微一颤。   突然那双眼睁开直直望向碧落,头一扭,迫使碧落的手从他喉咙中抽离了出去。   “主子……”见他再度伸手过来,楼小怜再度将头扭开,蠕动着漆黑嘴唇一字一句道:“那符里有八旗殉道使的血咒,随火入身,主子不需再浪费修行为小怜延命,没用的了……”说话间,眼见他焦黑的身子突然咔擦一阵脆响,随后从额头至脖子,那张被火烧灼得无比可怖的脸就如碎瓷似的裂了开来,露出里头一颗鳞片已尽数被烫落的蛇头。   碧落眉头不由紧紧一蹙:“为什么要纵那把火,莫不是怕我救你不得。”   “不是……”   “那你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主子……主子当年救命之恩,小怜一直未曾报答……所以今次……今次主子受制于天……不可在紫禁城擅用法力……”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全身再次咔擦一阵脆响,那副烧焦的身体完完全全绽裂了开来。裂开的躯壳粘连着里头的蛇身,痛得他一阵抽搐,见状碧落忙伸手用那颗白珠在他皮上一阵滚动,少顷,原本卷曲的身子慢慢松了开来,他挣扎了一下用力推开碧落的手:“主子不可擅用法力……但小怜却是可以的……因而适才借机脱离躯壳,为主子寻到此物……”边说,边奋力一挣,将他尾巴从残骸中抖出,凌空轻轻一卷,片刻一柄老旧得布满了锈斑的长剑显现在他尾端:“……这柄努尔哈赤当年用来重创红主子的帝道之剑……赤霄,主子可还记得?”   碧落朝那把暗红色长剑望了一眼,点点头。   “呵呵……拜那正白旗老儿所赐……不然……还真不知道它原来就在太庙……呵,主子,主子以此……必能随心操控那尚书府内所镇圣物,所以……”   “我自有方法,何须你乱来。”   “……主子……”眼见碧落目光阴沉,楼小怜慢慢垂下头颅,“……小怜知错。”紧跟着身子再次一阵剧烈抽搐,知是大限已到,匆匆挣扎着再次抬头朝碧落望了一眼,吐信在他手上轻轻一舔:“主子……此后小怜不能再尽心侍奉在侧,望主子一切保重……待到得回梵天珠真身……同她远离这一切是非红尘,勿再……”   话没说完,突然蛇尾垂落,长剑亦因此当啷声掉落在碧落的脚下。   碧落目光轻轻一颤。   低头望着脚下那把在暗黑处透出幽幽红光的长剑,半晌站着一动不动。   直至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他起手朝案上小怜尸身轻轻一拂。   不消片刻,小怜尸身化成片片碎叶落在地上,唯留一颗翠绿色珠子在香案中间灼灼生光,被他伸手拈入掌内,再弯腰将地上那把剑拾起。   随即身形一闪,在精吉哈代带人匆匆踏入殿内一瞬,悄然消失在了这一片空旷的夜色中。   一路穿云踏风,转眼到了琉璃厂萃文院的上方。   这处尚书府旧址半边天空笼罩在一片绚烂的红光中。   红光来自宅内七处楼顶。顶部镜面琉璃透出里头机关所制长明灯,历经数百年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映得天空仿佛霞光满照,似是喜气,又更似妖冶。   碧落站在半空低头朝它们看了一阵,随后翻身落下,轻轻站立在正中间那处楼阁上。   至今依旧记得它们当年刚被建起时的情形。   也记得她当年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这一片辉煌的红色给他看时,眼中所闪烁而出的那抹神情。   那抹他至今也无法将之忘却的神情。   她说,看,这便是他的归宿,你们将他逼走了,我只能以此引他回来。   她还说,看,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可开心了?   那时他没有回答,只微微笑着看着她。   现今他发觉自己依旧无法回答那句话,   而唯一能回答的,怕只有一句,若她此时就在他眼前的话。   他会对她说,看,现在我也一无所有了,你可开心了?   细细想着。   也不知是想着过往,还是现今这一切。   那样过了片刻,碧落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下那处琉璃顶上慢慢划了道圈。   圈凌空而起,却在琉璃顶内透出一道金色光华,光冲出顶端也消除了那道光洁透亮的顶子,显出里头摇摇曳曳在一盏青铜莲花座上的红烛。   红烛非蜡,而是红玉所制,内裹琥珀色蜡油,来自万年前死去圣兽尸身所凝结出的精华。   是以唯有梵天珠之手,方能点燃。   也是以一经点燃,便可长明,只要不主动去熄灭它。   碧落探手进去掐灭了那道烛火。   随之一道青烟冉冉升起,他低头将那烟尽数吸入口中,再朝烛台徐徐喷出,不多会儿,咔的声响,烛台轻轻分成了两瓣。   露出中间一方木盒,斑斑驳驳,似印满血迹。他伸手将它拾起,打开,里头一道幽光忽闪而逝,便见一串由不知何种动物碎骨串成的手链静静躺在里头。   “呵,好久不见了,锁麒麟……”他由此微微一笑。   将它从盒中拈起,扬手朝向头顶静静那抹月光。银白色月华顷刻洗去它一身被烛光所染的猩红,褪出一片淡淡的苍白。   于是将手指收拢,把它握入掌心,再身形一转腾入上空。   正预备离开,忽目光一闪,回头朝身后望了过去。   “碧先生,夤夜至此,是在此地观赏月色么。”身后响起一道话音。   而说话的人跟他一样腾在半空,踏着云,踩着风。   “王爷吉祥。”遂欠了欠身,碧落望着他笑笑道:“王爷身在寿皇宫,形却在此地,是用的分影之术?”   载静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手指往胸前那串珊瑚色朝珠上轻轻一捻。   随即就听一阵浑浊的呼吸声突然传了过来。   也不知究竟是从何处何地,也不知究竟离得是近是远。   而周遭的风亦似乎因此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冰冷而缓慢地在两人间慢慢滑动,慢慢带着一股似乎檀香又似乎树脂般的气味,在两人面前一阵兜转。   “唉……”又一阵风起,带着一道叹息由远而近。   碧落循声望去,目光骤地一凝,旋即握着锁麒麟慢慢朝后退了一步:“各位神爷,碧落有礼了。”   恭恭敬敬将话说完,他目光所望的地方,一片黑暗中显出了数道身影。   瘦长,干枯,如同一截截穿着黑色朝服的老树。   就连踏在夜空中走动的声音也好像树木被肢解时所发出的呻吟一般,吱吱嘎嘎……一路从载静身后慢慢走来,随后轻轻一跃,竟又如行动极其迅捷的灵猫一般,朝着碧落面前无声无息飞扑了过去。   见状碧落并不恋战。   迅速转身从腰间抽出那把赤霄朝着那些人影扑来方向轻轻一挥,眼见一道火焰般光华在他们面前骤地一闪,趁着他们因此而停顿的间隙飞身而起,一把扯落身上外套露出内里白色长衣,逆风朝着月色透亮处急速腾飞了过去。   月色很快包围了他雪白的身影,也在一霎那伴着那把赤霄破空绽出的光华,硬生生滞住了那些古老而干枯的身影。   他们站定在原地轻轻叹息着,轻轻抬头望着月光,从嘴里喷出一股股黑色的烟:“天衣……天衣……”   烟气慢慢吞没了月华,好似一片乌云遮住了上方的月亮。   却也因此彻底失去了碧落的踪迹。   意识到这点,载静伸手再度往朝珠上一拈,那些叹息着的身影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静静垂下头,静静没入随之而来一片浓重的夜色中。   此时鸡鸣声起。   虽天还一片漆黑,雄鸡却已亢奋地开始报晓。   朱珠闻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宿未睡,头脑却依旧清醒,只是痛得厉害,她站起身道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身慢慢喝了两口,正打算将脸清洗一下,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随后听见有人带着哭腔轻轻拍着门,轻轻叫着小莲的名字。   细辨原来是母亲房中的丫鬟翠儿。   也不知究竟什么事这样焦急,竟好似要哭出来一样,当即披上衣服想出去询问,这时小莲已噔噔到了外间,将匆匆门打开。   “怎的了?翠儿姐姐,一大早的……”   刚开口问,那翠儿竟真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压着声道:“小莲,刚老爷上朝回来,说皇上驾崩了……”   “这么早就回来?”刚问出口,便立即发觉自己问错了重点,当即啊的声惊叫:“皇上驾崩了??”   “是啊……”   小莲静默片刻,随后略带兴奋压低声道:“那你哭什么,皇上驾崩小姐就不用入宫了,岂不是……”   “你可知道刚才老爷从朝中回来,腿都软了……”   “怎了?”   “因为西太后说,我家小姐已入了宫里的册子,是皇上的贵妃,又无一男半女,所以商议着,要将小姐陪葬呢!”   “什么?!!” 第290章 画情四十二   一夜无眠,慈禧在上过早朝后已明显有了体力透支的感觉。   但不同于慈安,自同治驾崩一事昭告了朝野上下后,她心知这一切绝非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所以她不能像慈安那样迅速被悲痛的情绪所包围,无论朝堂上还是后宫内,此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都想看看她之后将会作出何种打算,也都想知道那把虚空的龙椅今后究竟会坐上谁。   坐上谁?   同治大婚至今没有诞下过一男半女,所以沿袭先王的至亲血脉是不可能了,唯有从同治的同辈中选出一名为嗣,待到丧典过后继承大统,而慈禧和慈安则势必顺理成章撤了帘,退居后宫,成为太皇太后颐养天年。   想到这里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她抬眼望向对面那张空落落的床。   想起昨夜时还看到同治那副瘦弱的身躯在它上面苦苦挣扎,今日已人去床空,只留昔日替他祈福后亲手挂在上面那几个长命符仍静静悬荡在那儿,风一吹轻轻一阵碎响,好似有人在拨动。   遂又不禁想起五天前那一幕。   五天前,因担心着同治的病情总也无法入睡,所以虽已到了夜深,慈禧仍是命人将她梳妆整齐,随后摆驾去了养心殿。   谁想刚到殿门处,却被告之皇后阿鲁特宝音竟在东暖阁里待着。   那会子同治倒也清醒,许是之前用药后身体舒服了些的关系,说话声也响亮了许多,正一边听着阿鲁特宝音的哭诉,一边轻轻安慰着她。   也许以为这么晚了,养心殿中不会再有旁人到来,两人说话声都有些无所顾忌。尤其是阿鲁特宝音,想想本是堂堂当朝皇后,却整日过着如履薄冰般的日子,自同治病后更是受尽委屈,偏又苦苦无处倾诉。因而一当了同治的面,便再也无法控制,一边望着同治病弱的身躯,一边带着股又恐惧又愤怒的情绪,将慈禧如何百般刁难于她,甚至毒打和杖毙了她身边那些最亲近宫人的事,桩桩件件都跟同治说了一番。随后伏在他身上哭道:皇上若心里还有宝音,千万要快快恢复身子,否则只怕皇上尚在病中,宝音要先皇上一步去了,实在……实在这非人一般的折磨,宝音快要经受不住了……   同治闻言自是又气又难受。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这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抓着自己的妻子,只能在一声长叹后,轻轻对她道:一切忍为上。朕这样一副身子尚且忍得,你好端端的身子,却反倒忍不得了?待到朕恢复过来,日后一切,我俩从长计议,现今你且忍耐,总有出头的日子……   一听他说到这里,慈禧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无法抑制的怒气!   什么叫从长计议?什么叫出头的日子?   莫非想等身子好了之后养精蓄锐,静待时机,随后联手反扑过来要收拾于她??   意识到这点,慈禧当即冲进东暖阁一把抓着宝音的头发,径直把她从同治的床上拖了下来。   这举动让宝音登时又惊又怒。她万般没料到慈禧竟然会当着一干宫人的面这样对待她,失措间,脱口对慈禧说了她此生最是不该说的一句话:媳妇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请皇额娘给媳妇留点体面!   这句话一出立时就慈禧扬手扇了几巴掌。   直扇得那年轻皇后一张满月般的脸登时鲜血淋漓,见状同治急撑起身想阻止,但他那副孱弱的身子怎叫得住盛怒的慈禧,又听她一声厉喝叫进内廷侍卫欲要对皇后施以杖刑,登时气急攻心,朝着慈禧一声尖叫,直直从床上跌滚到了地下。   见状慈禧这才没有继续对皇后动刑。   只匆匆召了太医立即入宫诊治,却没想同治原本已略有起色的身子从此一蹶不振,本为此有些后悔,谁想第二天从军机大臣李鸿藻手中得到同治所拟的遗诏,再次令慈禧勃然大怒。   她没想到自己这亲生儿子竟然背着自己拟定了遗诏,要立他四岁的堂弟载楫为他的皇太子。   这是变相逼她放弃佐政,退居深宫。   而更气的是这一番决定完完全全是受了阿鲁特宝音的教唆。   那一刻她骤然发觉,什么骨肉,什么血亲,与其心心念念期望着这个病入膏肓仍处处与自己为难的万岁爷恢复过来,倒不如应了当日碧落所言,索性不再去理会他的生死,将一切大权尽数操控在自己的手中,方才是上上之策。   想到这里,不由将手中那杯已没有一丝温度的茶狠狠倒进口中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正要吩咐摆驾回储秀宫,忽听外头小太监通禀说,太医李德立求见。   不由怔了怔。   不晓得他此时还来到底会所谓何事,当即宣他进东暖阁,一眼瞅见他踏入房内的神情,慈禧再度一愣:“李爱卿,面色怎的这样难看,出什么事了?”   李德立左右看了看,见只有李莲英在慈禧身旁伺候着,这才重新行了个礼,随后斟酌着低声道:“回老佛爷……因娘娘自皇上驾崩后就一直病倒在床,所以荣寿大公主今日便着了微臣前去为皇后娘娘把脉。谁知这一把……”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迟疑着欲言又止。   见状慈禧朝边上李莲英看了一眼,随后慢慢走到李德立跟前,望着他道:“说吧,这一把,把出个什么病症来了?”   “回老佛爷……”李德立垂下头,一张脸面色越发难看:“微臣似乎替娘娘把出了喜脉……”   “喜脉?”慈禧目光一凝。   随即将冷若冰霜一双眼直直望着李德立,望得他膝下一阵发软。“李爱卿,你莫不是看错了。皇上身子骨一向不好,又大病了整整一个多月,你说咱皇后哪里会来什么喜脉?”   “老佛爷恕罪……”闻言李德立立刻跪倒在地:“……臣也疑心是臣弄错了,想近日来为了皇上之病,臣心焦力竭,所以极有可能在替娘娘把脉时一时糊涂,出了错。万望老佛爷恕臣疏忽之罪,待臣重新为娘娘把一次脉,确诊了病情,再来向老佛爷禀明!”   “嗯,我原也想说,这些日子你整日整夜伺候在皇上身边,必是累极了,难免出错。因而好好休息一阵,待恢复过来了,再去……”说到这儿,目光轻轻一闪,她突然回头望向李莲英:“莲英啊,早上崇琦来向我问的话你可还记得?”   “回老佛爷,奴才记得。崇琦大人前来问过老佛爷,皇上驾崩后,老佛爷对皇后娘娘的今后可有何打算。”   “嗯,”慈禧点点头:“我想过了。原琢磨着,皇上向来除了皇后外对其他三位妃子不甚理会,便让新进的贵妃娘娘殉葬陪驾便可,也好讨他一个欢喜。但转念想想,既然皇后在皇上生前同他一向情深似海,感情甚笃,此番必然不甘心就让他这样先自离去,更同一个几乎俗不谋面的妃子葬在一起。所以,不如改作由她殉葬,也好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你俩觉得如何呢。”   这番话出口,谁敢轻易应答。   慈禧自是清楚知道这点,所以淡淡一笑,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德立,手朝李莲英衣袖上轻轻一搭,径自出了东暖阁。   一路返回储秀宫,心里却完全不似面上那般镇定,因为虽然当着李德立的面驳斥了他的话,但心知一个御医是不可能连喜脉都会弄错的,况且同治发病前一个月的确去过皇后住处,所以皇后能怀上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倘若真的皇后腹中怀有龙种,那么赐她殉葬,无疑便是杀了同治的唯一血脉……想到这里,慈禧不由连捏着帕子的手都有点微微发抖,李莲英机灵发觉了,不动声色伺候她在内宫里坐下,随后悄悄挥推了身后众人,躬下腰轻声问她:“老佛爷,累着了?”   “莲英啊,”慈禧迟疑了下,皱皱眉道:“你说,若是李德立并没有诊断出错,那该怎生是好……”   “……这……奴才不敢说。”   “这会儿没有旁人,你尽管说便是,无论什么,我不会治你的罪。”   “嗻,”闻言李莲英低头笑了笑:“老佛爷,咱先不论李大人的诊断到底正确与否,即便是真的,日后宫里宫外,朝野上下,只怕老佛爷和皇上都会落人笑柄……”   “此话怎讲?”   “想老佛爷您也说了,皇上这一年来身子骨一向不好,也鲜少去娘娘宫中,这是其一。其二,奴才闲时在宫外走动,常听得那些街庙坊间处处都在流传着一些说法,说咱皇上经常借着微服私访之名,到各处阁子里招妓……”说到这儿,一眼瞥见慈禧面色不善,立即躬了躬身:“所以,若娘娘有喜是真,那么她在皇上驾崩后才发现有身孕,这一点一经传出,必然会遭人非议,甚至可能被那些好嚼舌头的说……那究竟会是谁的种,怎的皇后娘娘会在皇上逛窑子逛出了病,病得连上朝都上不了的情形下,还珠胎暗结……”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啪的下在他脸上恨扇了一巴掌。   登时扇得李莲英半边面孔肿了起来,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边呵呵赔着笑,一边主动伸手掴自己脸道:“奴才该死!奴才嘴贱胡乱说话!奴才罪该万死!”   一口气连抽了自己十来下,见状慈禧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好了,我说过不会怪罪你,你慌个什么劲。想你那番话说得虽然混帐,细想却也有些道理,不过咱俩这会儿在这里胡乱猜想也是没什么用的,便等李德立过些天重新把过了皇后的脉,给出个准信,再做商议吧。”   “老佛爷圣明……”说到这儿,见慈禧面色终于因此而松弛下来,李莲英悄悄擦了把手心的汗,随后欲要喊人进来给慈禧送些点心,就听外头小太监一声通禀:“启奏太后,御医碧落大人奉旨前来觐见。”   慈禧目光微闪:“宣。”   碧落进门后李莲英立即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在慈禧身旁伺候多年,他深知此人自一年前乍然出现后,便在慈禧心目中有一种特殊的地位。他也说不清那地位究竟是什么,若说是喜欢,自然这样年轻貌美又医术高明的男人,任谁都会格外青睐一下,但总觉着慈禧在喜欢的同时,对他隐隐有一种畏惧。   为什么会畏惧?   大约从昨夜所发生的事情,李莲英觉得自己似乎隐隐观出一些端倪。   一个能引得正蓝和正白旗两家殉道使格外留意的人,必然是不同寻常的,而昨夜精吉哈代反常的莽撞言行更说明这一点。   碧落一定有古怪,否则如此年轻,医术怎能如此高明,又能令慈禧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但若要说他家中养妖,确实又着实让人啼笑皆非。想那精吉哈代也真是奇怪,在慈禧面前弹劾一个人说些啥不好,非要说他家里养妖,结果还把一向得慈禧宠爱的楼小怜给活活烧死了,吓得东太后一病不起,又没想当夜万岁爷竟还驾崩了……这样一连串糟心事堆在一起,偏那精吉哈代一大清早还在为碧落的事烦着慈禧,也难怪会将她激怒,一气之下将精吉哈代一顿鞭刑后送进了宗人府。   是以,李莲英对这碧落一半疑惑,一半敬畏,虽然在宫里他着实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也得小心翼翼对待,绝不敢学着别人的样儿在慈禧面前提起半个不字。也因此,此刻一见到慈禧单独召他入内,便不用慈禧开口,立即识相退开,临走将门轻轻带上,留那两人单独在里头待着。   “臣碧落叩见太后老佛爷金安。”   慈禧一动不动望着碧落问安后跪到自己面前。   头一回好似没瞧见一样没让他起来,只低头一声不吭静静朝他瞧了阵,随后道:“碧先生,昨夜先生待着楼小怜去了北屋说要给他验伤,怎的后来我差人寻去,你俩都不见了踪影。你倒是带着他去了哪里,便连家中都不在?”   “回太后,楼小怜原是臣的挚交,昨日蒙太后恩赐臣急急带他前去北边空置那处殿内,想及时替他疗伤,却谁想到后却发现他已经……去了。臣悲伤过度,因而也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明,便擅自带着他的尸身出宫,安葬了。”   “已经安葬了么……”慈禧目光闪烁:“葬去了哪儿?”   “回老佛爷,慕田峪边上。”   “……这么远,难怪此时才见你到此。”   “臣知罪。”碧落一叩至地。   “呵,你知个什么罪?”   “擅离职守之罪。”   “你知道便好,起来吧。”说罢,眼圈微微一红,望着碧落站起的身影道:“你可知,一得知皇上……去了的噩耗,我便四处遣人寻你。精吉哈代说你家里养着妖,那时我倒真希望他那番话都是真的,你家真的养着妖,而妖,不都掌握着起死回生之术么……”   “老佛爷,妖怪一说,故事总是故事,当不得真的。现今万岁爷离世,老佛爷千万勿要因过于伤痛而累了自个儿身子,须知如今重中之重,便是老佛爷的凤体安康,方能在眼下如此混乱脆弱的时局之前,为臣等扛下一切。”   “扛,”闻言慈禧冷冷一笑,瞥了他一眼:“扛是你们这些男人的事,想我一个女人,肩膀能有多宽,力气能有多大,可替你们这些爷们儿扛下这一切?”   这句话出口,碧落再次跪下:“老佛爷虽是女人,却是女中之丈夫,立得地顶得天。万事若有老佛爷在,自能迎刃而解,为此碧落必然万死不辞,为老佛爷效尽一片忠心。”   “说得倒是好听。”   “碧落句句发自肺腑,天地可证。”   “那你过来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将两天前李鸿藻呈交于她的那道同治的遗诏,轻轻摆到了身旁的桌上。   碧落领命起身到桌边看了一眼。   随即垂首站到到边上,笑了笑:“老佛爷,恕臣愚钝,着实看不出这是什么。”   “这是皇上两日前瞒着我交予李鸿藻的遗诏。亏得李爱卿忠心耿耿,否则,怕是哪位军机大臣当着我的面念出来,我方才知晓还有此一招。”   “……那不知今日老佛爷交予臣看,是为了什么?”   慈禧抬头再度朝他瞥了一眼:“我想问你,上回在养心殿你私下对我说的那番话,你可还记得。”   “碧落自然记得。”   “可当真?”   “自是当真。”   “那么这遗诏上所言,你看我该怎样处置。”   碧落闻言再度朝桌上那张纸看了一眼,随后欠了欠身:“皇上遗诏上明示,要立小贝勒载楫为皇太子。”   “对。”   “这样的话皇后娘娘便成了太后,而您和慈安太后,则从此退居深宫,成为太皇太后。”   “没错。”   “看来皇上是急切想要逼老佛爷您退出朝政,同时,亦令皇后辅佐新君,效仿老佛爷垂帘听政。”   “正是如此。”   “呵……”见慈禧那张脸由此阴沉下来,碧落淡淡一笑:“但碧落说过,眼下朝廷之中,唯有老佛爷才是咱大清朝的顶梁柱,亦是那一指江山之人。”   “所以,”再度一笑,伸手将桌上遗诏拿到手中轻轻一摆,就听轰的声轻响,那张遗诏转瞬在他手心里燃烧了起来。   “碧先生!”见状慈禧不由大吃一惊。   直直站起身呆望着碧落,本想制止,却直至那道遗诏在碧落手中化作飞灰,方才一眨眼醒转神道:“碧先生,你毁去遗诏,该当何罪。”   “碧落为了老佛爷,即便是死罪,亦心甘情愿。”   这句话令慈禧又呆呆坐回了椅上。   随后轻吸一口气,望着他道:“那立嗣之事,你说我该怎样处置……”   “回老佛爷,皇上立载楫为他的皇太子,老佛爷势必在载楫登基后成为太皇太后。但若由皇太后亲立嗣皇帝,将他承继为文宗显皇帝为子,那老佛爷您,不是仍为太后么?”   此番说法真真是说进了慈禧的心里。   同治写遗诏立嗣太子,摆明是为了要让慈禧退位。但只要慈禧瞒了这道遗诏随后自己钦定一位宗族中合适者作为她亡夫文宗显皇帝的继子,由他来继承帝位,那么这太后之位,仍可稳稳当当掌握在她的手中。   只是现今爱新觉罗家那些跟同治同辈份的男子中,谁最适合被选出?   慈禧脑中一闪而过载静那张脸。   她深知无论声望还是能力,那位年轻的怡亲王必然是朝中各大臣心目中当皇帝的最佳人选。   但亦深知,一旦被他入主紫禁城,那她现下所有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改变绝对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那么还有一位,载瀓。   但载瀓更是立不得,因为他是恭亲王奕的儿子。   想当年在恭亲王的帮助下她顺利发动政变,被她授以摄政王兼军机处总理大臣,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的职务主管王朝外交事务。自此总揽清朝内政外交,权势赫赫,也因此引起慈禧的不安,因而数年后以目无君上为名,免去了他议政王之职,从此两人恩断义绝。   想到这儿,慈禧轻吸一口气,抬头望向碧落道:“既然如此,那便立醇亲王的幼子载湉为嗣,你看如何?”   “老佛爷圣明。想醇亲王温厚良善,向来对老佛爷忠心耿耿;小贝勒既是老佛爷的亲侄儿,又是老佛爷的亲外甥。如此,的确没有谁能比小贝勒更适合成为先帝爷的嗣太子了。”   闻言慈禧微微一笑,正欲待舒上一口气,忽眉头一皱,道:“只怕此举一出,定会遭到朝堂上多人反对。”   “为何?”   “载湉尚且年幼,无法亲政,在他成年前必然要由我同姐姐垂帘听政。这岂不是会让朝中那些向来反对我姐妹俩垂帘听政的臣子们格外抗拒。而同时,除了载湉外,原是载静和载瀓这两人更适合眼下空出的龙座,因为他俩一旦继承大统,便能立即亲政,而且各自身后又都有一派根深蒂固的势力忠心辅佐,我担心……”   “恕臣直言,老佛爷此言差矣。”   “怎么?”   “谁最适合金銮殿里那把龙座,自然是身为一国之母的老佛爷说了才算,其余人等皆是外人,有何资格为老佛爷的选择说三道四。”   “但是,若说载瀓,他父亲奕那一派势力倒还可约束,而怡亲王那边……碧先生,想你昨日也已亲眼见识过了,单纯一个正白旗殉道使便如此了得,你可知,怡亲王家可出过整整九代统领那整个八旗殉道使一族的正黄旗殉道尊者……”   “是么。”一听此言碧落不动声色垂下头,微微一笑:“老佛爷担心八旗殉道使辅佐怡亲王逼宫夺位。”   这句话再度说中了慈禧心中所想。   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抬眼望着他。   碧落也由此沉默下来,手指在桌上那些灰烬上轻轻划动着,过了片刻,微一侧身突兀道:“老佛爷,这半年来微臣为老佛爷宫中试吃太监诊治急病已有数例,病因皆是食用了老佛爷的御膳而起,老佛爷可还记得?”   “……记得。”   “如此频繁,必是蓄谋的投毒,为此老佛爷对御膳房所有经手之人严加查处,但结果……想来老佛爷自也心下明白,并非那些人所为。”   “……的确。虽然杖毙的杖毙,关押的关押,但事后细想,总觉得那些事颇为蹊跷。为何他们明知我有试吃太监,却要反复做出这样的举动,引我警惕。”   “并以此令老佛爷同皇上和皇后间关系更为恶化……恕臣再度直言,老佛爷,细想起来,皇上也正是因为最后那次投毒事件发生,见您以此怀疑是皇后所为,于是愤然离宫出去放纵的吧……”   慈禧怔了怔,随后点点头。   “所以臣猜测,那必定是有个别有用心之人,以此方式挑拨老佛爷您同皇上和皇后间的关系,遂令你们母子婆媳间一切变得越发糟糕。而他则在一旁慢慢等着,等着坐收渔利之利……老佛爷想想,那人会是谁?”   “这……”   “是谁没出现在宫里前,宫里一切无事;又是谁在半年前突然回了宫里,并时常出入宫里宫外,行为不受约束?”   “你说载静……”   见慈禧由此霍地抬起头蹙眉问想他,碧落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笑了笑,再道:“老佛爷可知微臣上回在同怡亲王闲谈时,从他身上发现了样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老佛爷可记得当年多尔衮所佩戴过的那串珊瑚色朝珠?”   “当然记得,那是他当摄政王时,被孝庄太后给亲赐之物……”   “听说是件神物。”   “呵,说是神物,倒是成为不祥之物更为适合些,毕竟是当年进贡给老祖宗皇太极的元朝玉玺剖开后所制,本作为传国之宝给存放在宫里头,结果赐给臣子,那些人镇口压不住……”   “听说它要了三位铁帽子王的命。”   “正是,因此后来重新归于皇家,被珍藏在交泰殿内……”说到这儿,慈禧朝碧落那双不动声色的眼望了望:“你怎的突然提起这件东西?”   “因为那天同怡亲王闲聊时,碧落在他身上所发现的东西,正是这串名为制诰之宝的朝珠。”   “什么??”一听此言慈禧面色骤地一变:“他怎会得到它的。历来凡得此物者必然……”   “必然有那谋逆之心。”   “是的……必然有那谋逆之心……”   说罢,慈禧猛站起身,也不理会站在一旁的碧落,径自来回踱了几步。   随后伸手在桌上轻轻一拍,扬声道:“李莲英!”   “奴才在……”李莲英一直在外头候着。   此时一听慈禧连名带姓叫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推门而入,跪倒在地上:“老佛爷有何吩咐……”   “去怡亲王府里替我传旨,就说,东太后积郁成疾,现在瀛台散心,而我需要安排皇上大丧一切事宜,故而无法在旁作陪。所以请他陪同他额娘一起前往瀛台,替我宽慰宽慰慈安太后。记着,命他即刻前去。”   “……嗻,奴才遵旨。” 第291章 画情四十三   光绪元年,二月。   朱珠从萃文院回来这天,没有同往常一样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栖霞堂。   她从小莲口中得知她阿玛下朝后,此时正在栖霞堂内招待碧落先生饮茶。亦知自从西太后力排众议立了醇亲王的幼子载湉为嗣后,立刻下旨将碧落提为相度大臣,位居正二品,钦赐三眼花翎。   如此殊荣,皆因当日为了立嗣一事,八旗各少主集结紫禁城想向西太后讨一番说法,却被碧落寥寥数语便挡在了乾清宫外。   此后他将他们邀至瀛台闲谈。那之后,这六位少旗主便同怡亲王载静一样,从此再也没有踏出过那地方一步。   自那日萃文院一别,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过载静了。   这两个月来,同治帝驾崩;皇后阿鲁特宝音抑郁成疾,追随大行皇帝一同仙去了;她去后不久她的父亲崇琦就遭到革职;同被革职的还有一名试图为阿鲁特宝音称颂的侍郎官;那之后,过了短短五天,年仅四岁的载湉登基成新帝,改年号为光绪。   一连串风云突变的事情发生过后,朝堂上似乎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没人再提及祖宗家法,也没人敢再为慈禧对新帝的选择而提任何一个‘不’字,一切似乎转瞬恢复到了同治活着时的样子,稚儿坐朝,太后听政,一派祥和……   唯有载静同那六名少旗主始终没有从瀛台归来。   为此朱珠心下自是焦急万分,却无一人可以倾诉。   爹娘面前当然是什么都不能提起,而唯一可与之说说的小莲,自皇后归天,便一心只知皇后代替自家主子殉了大行皇帝,从此主子的命可保住了,又无须入宫,所以整日开开心心,完全不懂朱珠究竟在为身在瀛台陪伴东太后的静王爷愁些什么。   她的确是无法知晓朱珠究竟在愁些什么的。   这些年来,在身为九门提督的斯祁鸿祥身边长大,虽对朝政从来不闻不问,但朱珠多多少少心下明了,这朝堂上之事历来风云变幻,暗礁隐现,如同一团望不见底的漩涡,不知几时就将人吸了进去,浅的尚能及时逃脱,一旦深陷,从此就如坠入深渊,不得抽离。   因而站对立场无比重要。   载静虽一贯行事说话十分小心,但他站错了立场。   虽然表面上他同他阿玛一样,对慈禧无比恭顺,无比听话,但他一片忠心却只为同治。所以虽身后有一派忠实者追随,但他一不结党,二不利用身边的八旗忠实属下,在时局岌岌可危之际趁虚而入,夺取权位。   他只一心想要辅佐好同治帝。但天不遂人愿,同治身和心皆太弱,最终早亡,也令载静受到牵连。所谓去瀛台陪伴东太后,无非是将他同八旗六少主软禁在那地方的一个借口而已。   那么他究竟会因此而被幽禁到几时……   幽禁之后,那西太后又将会对他怎样处置……   每每想到这点,朱珠脑中的思维便立即戛然而止,不敢继续往下想,断断不敢去想。   当下垂着头闷闷朝前走,不知不觉几乎从栖霞堂前走过,直至迎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及时收住步子后,她听见来者从面前发出的低低笑声。   声音如此熟悉,因而没有抬头,反而将头垂得更低,她朝后退开一步,向那来者恭敬施了个礼:“碧先生吉祥。”   “客气了。”碧落低头望着她。瞥见一旁小莲惴惴不安朝他瞧着,便抬手朝她轻轻一摆:“我同你主子要说会子话,你且先回去。”   “是。”一听这话小莲立即调头便走,饶是朱珠直起身试图唤住她,她竟充耳未闻。   当即眉头一皱,朱珠抬头望向碧落道:“即便我心知碧先生的身份,碧先生这样做也实在太过份了些,既要她走,只需令我吩咐便是,何必用妖法迫之。”   “妖法……”他淡淡一笑,抬眼朝小莲远去的僵硬背影望了望:“我只是不愿多浪费时间。”   这话令朱珠再度皱了皱眉。   本想脱口再说些什么,但望着他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慢慢将心头那团怒气又压了下去,遂朝他身后看了眼,问:“听说我阿玛在此地同先生饮茶,怎的此时先生却是一个人。”   “他临时有事,要走开一阵,我便趁此出来转转。”   “不会是先生又以妖法为之?”   “呵……”他笑笑,正要回答,眼见她身子在院内骤起的寒风里一阵颤抖,便低头解开披风裹到了她身上:“不敢,在提督大人面前,小妖怎敢擅用妖术给自己折了道行。”   披风带着碧落身上的体温,暖和得令朱珠身子再次一颤。   立即心生抗拒想要脱开,转念一想,低头望了眼那披风笑了笑:“好一件狐裘披风,不知为这一身要杀了多少狐子狐孙。”   “姑娘说得好,只是这并非狐裘。”   “哦?”   “不知姑娘可听说过‘狰’?”   “不知。”   “形如赤豹,脖颈上一圈丰厚长毛,形似狐,却又远比狐毛丰厚和保暖,因体型硕大,往往只需猎取三头,便足以制成这样一件披风。”   “好似在听先生说故事。”朱珠在他微笑的目光下别过头。   碧落因此而再度嫣然一笑,随后道:“险些望了恭喜姑娘了,老佛爷恩准姑娘不用为大行皇帝殉葬,亦暂时不用入宫。”   “先生此言差矣,先帝驾崩不久,哪儿来的喜?况且老佛爷心情莫测,一日不废了我这贵妃之名,只怕日后惦记起来,仍是要将我召入宫中的。想堂堂一国之妃,岂容在宫外撒野,先生说可是这样?”   碧落朝她望了眼,点点头:“所以今日你阿玛将我邀至这里,便也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我阿玛?”朱珠闻言微微一怔:“这同先生有什么关系……”   “他希望我能在老佛爷面前说两句话,好废了你的贵妃之名,还了你的草根之身。”   朱珠一听不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阿玛强人所难了,即是先生,也不方便因此去同老佛爷商议,不合祖宗礼法,若老佛爷怪罪下来,先生必然……”   “朱珠,”淡淡两字打断了朱珠一叠声的话音,朱珠停了口抬头望向他,不明白地皱了皱眉。   “你想同紫禁城彻底了断一切干系么?”随后听见他这样问道。   朱珠目光微闪,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么去亲口同你阿玛说,愿意同我成亲。我便立时去宫中向老佛爷去讨个人情。”   “先生是要朱珠以婚约去换得自由之身么?”   “你可以这么认为。”   “呵……先生……”闻言一阵苦笑,朱珠定定望着他,伸手将一缕拂到他脸侧的发丝轻轻掠到他耳后:“朱珠实在看不懂先生,究竟为了怎样一种坚持,非要娶朱珠为妻,细想来,最终应是因了先生对那位故人过于强烈执着的爱……可是先生,当日你以朱珠兄长的命要挟,朱珠自是只能答应,但现今,先生已说明兄长体内并无那蛊毒,也不再以那种方式来要挟我,仅仅只以自由来获取交换。虽然朱珠对先生这一片执着之心异常感动,但先生需要明白,朱珠却也是个执着的人,也有颗同先生一样执着的心。先生可为了那份执着想尽方式迎娶朱珠,而朱珠为了那份执着,又怎会轻易拿自己的自由去换取。先生好好想想,若将先生与朱珠的处境相互换之,先生会肯么?”   一番话说完,朱珠躬下身恭恭敬敬朝碧落施了个礼。   随即转身要走,忽听碧落叫住她道:“栖霞堂离姑娘居住处甚远,姑娘冒着这般酷冷特意来到这里,应该不是无意间路过吧?”   朱珠不由停下脚步,迟疑了下点点头。   “所以碧落猜,姑娘此番至此是为了来见碧落。是么姑娘?”   朱珠没回答,只转过身子朝他望了一眼,伸手将身上那件披风裹了裹紧。   “那么不知姑娘特意来到这里见碧落是为了什么事,想来,应该不会仅是为了行这两次礼,给我问上一次安。”   朱珠咬咬嘴唇,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姑娘究竟为了何事?”   “我来见先生,其实是想同先生谈一谈怡亲王的事……”   这句话出口见碧落眉梢一挑,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不由一张脸狠狠地一烫,迅速低下头稳了稳呼吸,继续道:“先生,怡亲王自两月前去了瀛台陪伴东太后至今未归,想来,应是被老佛爷扣在那边了吧……”   “呵……姑娘,怡亲王是老佛爷的亲侄儿,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事,到底因着怎么一回事,又因此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这外人又怎会知晓呢?”   “先生……”闻言朱珠慢慢朝前走了两步,重新返回到碧落身边,抬头看向他:“我知怡亲王同先生在朝政上向来存有差异,但现如今,时局已变,年号已换,当是该携手共存,共奉一主。所以朱珠恳求先生,无论过去怎样,请先生看着今后,望先生能因此对王爷他网开一面,朱珠必然感激不尽。况且听说……一个人一旦在外头待久了,便会总是惦念那边没有诸多约束的生活,所以朱珠想,日后王爷总是要重回法兰西的,这样一来,必然不会再为任何事得罪先生,所以先生……   “朱珠,”话未说完,被碧落冷笑着打断:“这会儿你瞧着竟像是他的额娘了。这样低声下气俯首帖耳地过来求我,你怎不干脆跪在地上求?”   “先生要朱珠下跪么?”   “呵呵!”一句话出口碧落不由再度冷冷一笑。“你这般求我又有何好处?即便他离开瀛台出得紫禁城,他就能娶你么?”   “先生,朱珠早就不存嫁人打算,只望先生能放过王爷,能……”   “闭嘴!”没等她将话说完,碧落突然伸手狠狠一把扣住了她的下颚,将她那张迅速涨红了的脸慢慢托了起来。   眼中幽光微闪,一瞬间似乎脱口而出想要说什么,但片刻后却沉默下来。只静静捏着她的脸朝她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望了一阵,随后淡淡一笑:“也罢,我从此不再同你多费那些口舌,反正早晚你总会清醒过来,我也不在乎再多等那一时片刻。只是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说罢,手朝前一推,眼见她连着倒退数步几乎跌坐到地上,却再不朝她望上一眼,转身径直朝栖霞堂处走去。抬眼见到门前有些茫然望着他俩的斯祁鸿翔,遂抱拳一笑:“斯祁大人,多谢今日盛情款待,但想起下官还身有要事须待解决,碧落便就此告辞了。”   “……那老夫送送先生。”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相伴离去。   独留朱珠一人呆站在原地,纵然身上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仍冷得全身一阵僵硬。   因而连头顶飘下的雪落在她脸上都毫无察觉,仿佛体内每一分每一寸,都因着碧落那番话给瞬间冻结了,再因此,在她身上心上冻裂出一片片撕裂般的疼。   雪越下越大。   不到半夜便覆盖了整片大地,也覆盖了紫禁城上每一片瓦砾。   天寒地冻。   但身在储秀宫的慈禧自是无法体会。   她热得额头隐隐冒汗。   因此在厚厚的被褥中辗转反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不时从口中喃喃咕哝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在极其艰难而愤怒地同谁争辩着什么。   一旁宫女见状不由微微有些不安。   便轻轻走近了,凑到她身边想去推推她,免得她被噩梦给魇着。   可突然间就见她两眼一瞪直愣愣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着那宫女没头没脑一阵挥打,随后惊恐之极地朝西边角落里狠狠一指,厉声尖叫道:“你敢过来!我看你敢过来!或者时尚且不当你是回事!死了难道我就会怕你!!”   随后一下子住口。   在那宫女欲哭无泪的呆呆注视下竟哇的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将那宫女一把推开,跌跌撞撞爬下床直奔到门前,掀开帘子对着外头一声大喊:“给我去传碧先生!快给我去传碧落先生!!!” 第292章 画情四十四   饰台上的西洋钟指到八这个数字时,小太监自外头跟着钟鸣声通禀道:“太后娘娘,玄贞法师已到,正在殿外候旨。”   声音很轻,但也足以令屋里的慈禧听得清楚,她抬手挥退了一旁刚将她发髻绾好的李莲英,又从首饰匣中选了副镶着金珠红玛瑙的指套往小指上戴了,随后朝李莲英递了个眼色:“宣。”   “嗻。”李莲英立即躬身退出。   不出片刻自宫门外恭恭敬敬领进一名身披锦斓袈裟的老和尚,到门帘外站定,自己掀帘进来重新侍立在慈禧身旁,而那老和尚则双手合十,隔着帘子躬身朝慈禧施了个礼:“阿弥陀佛,出家人玄贞,在此参见西太后千岁千千岁。”   “免礼,赐座。”   淡淡两句话,一旁立即有太监将早已备好的蒲团摆到玄贞身边,搀扶他在蒲团上坐了,随后走到一旁,不等他开口,先将一只冒着冉冉青烟的香炉摆到他边上。   他侧眼朝那缭绕在炉上的香望了眼,随后笑了笑:“多年不见,蒙太后娘娘还记得老衲这一习惯,善哉,善哉。”   慈禧也笑笑,一边示意宫人上茶,一边道:“一向政务缠身,虽然总惦记着要去白马寺请恩师您过来聊聊佛法经文,奈何总也不得个清闲的功夫。近来总算得了点空儿,却又听说恩师身子染恙,本还担心你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谁知这么快便赶到紫禁城。恩师啊……想你这一把年纪从海城到这里路上必定走得无比辛苦,又当夜便应召入宫,我瞅着,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阿弥陀佛。”玄贞闻言双手合十,再次朝香炉望了一眼:“既是太后召见,无论怎样老衲必定是要及早赶到的。况且……恕老衲直言,太后此次特意召老衲进京,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相当棘手,且不可言明之事吧。”   话音刚落,慈禧轻轻一招手,李莲英立刻知趣地再度退出房门,到外边旋即朝两边一丢眼色,迅速带着一众宫人静静朝宫门外退去。   直等所有人全部离开,只留慈禧同玄贞两人隔着一道帘面对面坐着,她轻轻吸了口气,点点头道:“恩师可是从那炉中看出些什么了?”   玄贞是洛阳白马寺的住持方丈。   博览经文,通晓易经八卦,十多年曾前一场因缘际遇为慈禧讲解过经文,解答过疑惑,因此被她尊为恩师。   如今八十高龄,依旧声如洪钟,面如满月。听慈禧问,他低头将边上那只香炉拿起,看着上头那道袅袅婷婷的烟,眉心微微一蹙:“实不相瞒,太后宫中阴寒之气极盛……或者说,盛极。”   “恩师,紫禁城历经明清两代,期间里头横死者无数,那股子怨气,终日被乾清宫那块地方的格局给困着,所以宫里阴气重,那是必然的……”   “太后,此阴气已非同往常。”   “怎么说法?”   “至阴入邪。老衲斗胆问声太后,近来太后凤体可是经常有乏力困倦的迹象?”   “有时确实……因总是夜里睡不安实……”   “便是按照当年老衲交予太后的方式在宫内布下银鱼风水阵,也不行?”   “完全无用……”   “那么老衲须再斗胆请问太后,自孝哲皇后入殓之后,她所睡那副棺椁,迄今为止可有出现过任何异乎寻常的迹象?”   听玄贞那样直接问出这句话,慈禧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发怒,但因着是这位大悲寺住持所言,她在目光游移片刻之后,轻吸了口气道:“听宫人们说起,头七那晚似乎有血水样东西自棺椁内渗出,但那棺椁是用金丝楠木所制,怎可出现渗漏,我疑心是她们疑神疑鬼,看错了的。”   “所以娘娘棺椁至今仍被太后留在宫内么?”   “那倒没有,因前些日子听了相度大臣碧落之言,我已将她同穆宗皇帝的灵柩一同迁往隆福寺,以望在那边他俩可以受受香火,聚聚福。”   “是么……”闻言玄贞一阵沉默。低头将香炉摆到远处又朝它望了片刻,轻声道:“这倒奇了,按说宫中一有乾清门,二有带刀侍卫,光这两种已是至阳,又以金丝楠木入殓,再安置入隆福寺中天天受那经文和香火,怎的还会阴煞逼人……”说到这里目光抬了抬,他望着慈禧那张略带不安的脸沉吟道:“太后,老衲在宫外听得有人说起,说孝哲皇后之所以早逝,是因着对于先帝爷的亡故过于悲痛,于是自尽……”   “的确……”   “那么她自尽时可有做出过什么极端的行径么?”   “这……”玄贞这句话出口,慈禧的面色再度沉了沉。片刻站起身在房内慢慢踱了两步,随后走到垂帘边,对着外头那迅速将头垂下的老方丈低声道:“实不相瞒,这丫头大小骄宠惯的,性子极烈,因而在吞金之后可能唯恐会被人救起,所以把她家中陪嫁而来的那枚血鲛珠……也给吞进了腹中。”   “血鲛珠?!”一听这三个字,玄贞面色不由立即一变:“虽早有所闻,却没想到此物竟真的存在……如此说来,太后……那可当真是麻烦了……”   “……恩师何出此言……”   “太后,想那血鲛珠乃是世间无比稀有的至阴之物,需以至阳相克,方可安稳处置。原本在紫禁城中,上有天子,下有各处风水布局,所以一贯安然无事。现今,它却被孝哲皇后给吞进了腹中,那不单是让它入了女子的阴私之处,更还带上了血光之毒,再加上皇后死去前那一刻痛苦所凝聚而成的怨气……”说到这里,怎还有那心思在蒲团上坐着,当即起身扑的下跪在慈禧面前,双手合十拽进了手中的佛珠:“太后……那东西现在依附在皇后体内,已……已然成了件无物可克的妖孽了!”   这番话听得慈禧直往后倒退了数步。   几乎一个不稳跌坐到地,却哪里管得上自己的狼狈,一联想到自阿鲁特氏死后那些时常将她惊醒的噩梦,心跳不由骤然加快,以至过了好一阵才留意到自己的失态,抬眼见到玄贞仍埋头跪在那里,于是慢慢稳了稳呼吸,开口道:“无物可克么?那可怎么办……”   “回太后,”一听此言玄贞头垂得更低:“想老衲总是太过年轻,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唯有请太后去寻得更加高深的修行者,或许可为太后解这燃眉之急,否则……”   八十还说自己太过年轻,若要换得往常,便是个有趣的笑话,但此时慈禧哪还留意到这个,眼睁睁望着那欲言又止的玄贞,脱口道:“否则什么??”   “否则一旦形成气数,便是先帝在侧,用帝陵镇压,都恐怕无法镇摄得住那极盛的阴气了……”   “……是么……”   听罢慈禧直直地跌坐进了椅内,半晌一声不吭,只呆呆望着帘外的玄贞,嘴里轻轻说了句:“这么说我是要被她缠死了……”   玄贞因此而眉头微蹙,再次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但迟疑片刻,将原本要说的话又压了回去,只宣了声佛号,随后道:“太后,时辰不早,请先休息,待老衲回去再好好想想,可否能找出谁来为太后将那东西镇住。”   “恩师,你是否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却不料慈禧虽然一时骇然,却已察觉他刚才的举动,因而重新坐直身子,淡淡问了他一句。   玄贞抬起头朝帘内的慈禧望了过去:“太后刚才说起那位相度大臣,老衲在来京之前便对他有所耳闻。听说他在太后的恩准下动了太庙和紫禁城内风水,所以老衲在来此之前特意去各处看了看。”   “看下结果如何,恩师?”   “回太后,既然曾有正蓝旗察哈尔家的人已经查看过,那变动的风水布局本身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老衲在庙中修行至今,一双眼有时也可观得一些异相,因此今日观之,发现太庙上方有紫气浮动,应是对应了新帝登基一实。   “这么说是件好事?”   “但紫禁城三门处新起的坛子,却看着颇为古怪。因为有青气自上而下,但上寻不见根,下见不到底,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聚气还是散气。可是虽心有怀疑,却也无法劝说太后将之移去,因为那样一来,必然伤了原本就被改动过的风水,更不知道那些青气会作出怎样的变化。所以在无法确定它会伤及朝廷风水之前,老衲着实不敢轻易断论。”   “……那不如将碧先生找来你俩当面说说?”   “这……”   “怎么了?”早就觉察到这位老方丈心中有那难以言明之事,故见他再次吞吞吐吐,慈禧不由直截了当道:“恩师,到底有何事情你一再不愿开口同我明说,难道是因为碧落?”   闻言玄贞一声苦笑,双手合了合十:“太后,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若太后执意希望玄贞坦白言明的话,只怕太后会立即质疑老衲,并由此而恼怒。”   “你说。坦率而言,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责怪与你。”   “那么老衲便直说了。太后,那位相度大臣碧落并非是人,而是秦朝时跟随在秦王子婴身侧,西汉时跟随在哀帝刘欣身侧,北元时跟随在惠宗身侧,前明时跟随在建文帝身侧……起码应有两千多岁……为一头九尾妖狐。”   “你……你说什么……”   “老佛爷如若不信,请看此物。” 第293章 画情四十五   说着,玄贞从袖袋中抽出一卷暗黄陈旧的纸,恭恭敬敬递到了帘边。   慈禧见状走到门前伸手接过。   待要打开看时,手突然一阵发抖,因为这卷东西并非是纸,而是一块皮,且远比牛皮羊皮柔软得多,上面隐隐几块褐色的东西,细看,竟似是人的毛发……   当即几乎脱手落地,好容易将它抓稳了,立即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回太后千岁,这是块皮帛。”   “是什么东西的皮?!”   “是……人皮。”   一听果真是人皮,慈禧当即将那卷东西从手里扔了出去:“玄贞!你怎的拿这种可怕东西给我!”   “太后……”眼见那块皮要坠地,玄贞眼明手快一把接过,小心在掌心里托好了,再度呈到慈禧面前:“太后万勿以猛力掷之,它距今已有三千多岁,是夏朝灭亡后,妺喜死前亲手制作。”   “妺喜?那位夏桀之妻妺喜?”   “正是。”   “……她为何做这种东西??”   “回太后,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你且说来听听。”   “当年有施氏被夏朝欺压,不得已,有施氏献出族中最美女子妺喜献于夏王桀……”   “这些我都知道,何不就从她做这东西的缘由开始说起。”   玄贞双手合十:“桀性情暴躁也耽于美色,却独对妺喜以礼相待,事事投其所好,只求博其一笑。久而久之,原对他一片仇视的妺喜竟渐渐对他暗生情愫,遂将家乡忘却,一心祀奉于他。怎料就在桀攻打珉山之后,带回一双女子,太后应也听说过,便是珉山二女。从此他日日流连于那二女之处,将妺喜忘得一干二净,一夕间几乎是将她忘却了,由此妺喜陡然生恨。”   “与此同时,一名来自商汤的男子,名为伊尹,对妺喜百般示好,并动之以情,授之以利,久而久之,终在妺喜一次心灰意冷的遭遇之后,毅然背叛了夏桀,向伊尹出卖了夏朝的军机,令伊尹得以藉此成功离间夏与九夷族之关系,让它逐渐被孤立,从而扭转了商汤与夏之间的军事之力悬殊差距。此后,夏亡,商立,桀被流放至亭山,致死。但直至妺喜才知,那珉山二女,以及夏桀对她的疏离忘却,均是由伊尹及一名妖人所策划之局。而她由始至终只是他们为了拔去夏桀所操纵的一颗棋子,亦因此担了‘狐魅君王,亡国妖妇’之命。”   “醒悟到这点,却早已来不及,而她也因此含恨染病。自知医治不好,于是将自己命人偷偷从亭山带回的夏桀背上一块皮取出,耗费数月时间制成皮帛,在上面用针线沾着自己的血绣下记下那一切受骗过往,以及伊尹身旁那个妖人的来历身份。随后又用数月时间将伊尹同那合谋妖人的画像一并绘上,至此,耗尽了她最后一点经历和心血,便在她忠奴按着她的要求将那块皮帛盖到她身上后,愤然说出最后一句话,遂与世长辞。而那具话便是,”说到这里,站起身将手中那块皮帛轻轻一抖,透过珠帘坦呈在慈禧的眼前:“那句话便是,‘人都说亡夏者是我这狐媚妺喜,殊不知,真正的妖狐却是身在商汤!!’”   话音落,慈禧紧盯在那张帛上的目光由茫然到疑惑,再由疑惑骤然间一闪,露出一丝惊恐:“啊……是他……”   那张皮帛因年代久远早变得斑斑驳驳,因而最上面那一行行篆体小字早已如帛上其余花纹一般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楚。   但字旁那幅画却是清清楚楚的,比往下那些墨迹尚且清晰的字更为清楚。   画上画着两个人,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站得靠前,黑发披肩,面如女子般娟秀美丽。另一个则站得稍后,虽然头发不知是图个省事的关系还是怎的,看起来仿佛一片雪白,但那张俊美得一笑便能将人心魂都立时摄了去的脸,那双碧绿的眸子,活灵活现便是那如今最最深得自己信任……乃至依赖的相度大臣,碧先生!   如此逼真的手艺,眼瞅着似乎只要玄贞那双手轻轻一抖,他俩便能从画上走下来的。不由脚下一软一把扶住边上的墙,用力吸了两口气,朝玄贞望了去:“……恩师得此皮帛,有多久了……”   “回太后,此物自白马寺建成那天起,便一直都是庙中镇寺之宝。”   “那……距今已有近两千年了……”   “是的,太后。它自始皇帝时被人从妺喜墓中挖出,便失踪,直至东汉永平年又重现于世。只是重现于世的这块皮帛上,比最初妺喜所留,却多出一些记载。”   “什么记载……”   “记载了此图中那碧眼妖狐由秦时开始重现于世,侍奉过秦王子婴,汉哀帝刘欣,直至他俩国家灭亡的简短经过。”   “是么……”   “那之后,因被看做是种不祥之物,明帝刘庄便令人将此帛交予白马寺珍藏,在经过超度和受香之后,它就一直被珍藏在白马寺塔林深处,除了历代方丈,几乎无人知晓它的存在。因此一度都只当它是流传在白马寺中的一个传说,直到元末,当时路经那里的白马寺方丈竟真的遇见了皮帛上这名被称做九尾妖狐的男子,听闻他叫碧落,随伺在惠宗身边,地位似乎极高,却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官。那之后不久,徐达大军就攻陷了元大都,将当时的元惠宗逼入了漠北。之后不多久,惠宗去世,亦成了元朝最后一任皇帝,而那妖狐在他去世后不久便踪迹全无,仿佛消失于世间。”说到这里,见慈禧已面如土色,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玄贞轻轻叹了口气,简短道:“自那时起,每一任白马寺的长老都分外留意国君身侧,有无此人出现。若一经证实,立即上奏,试图告诫,但从未被相信过,久而久之,便只能做了那一切的旁观者,寻找他出现,目睹他伴君在侧,目睹一个国家、或者那位君王,一步步走向末路,再将那些过程,一次次记载在这皮帛上,已然将它作为一部……”   话到此处骤地一顿。   慈禧朝他望了一眼,知他必然是说不下去,便脱口而出,一字一句替他道:“已然将它作为一部记载着各朝亦或各帝王的……灭亡之书。”   话出口,玄贞立即收起皮帛,跪倒至地。   而慈禧则铁青着一张脸望着他身上那件光色斑斓的锦斓袈裟,沉默许久,随后咬了咬唇道:“恩师,我叫你一声恩师,你可否如实告知我,你知晓那碧落在我身侧是有多久了?”   “回太后,自太庙金水玉带出现血污迹象那日,我便知晓了……”   “那你为何现今才来告之于我!既然明知道他是亡国之兆,你为何偏到此时方才来告之我?!!”   “太后息怒……因老衲……老衲着实无法告之……”   “却是为何?!”   “太后……”听她声音如此凌厉,心知越发唯唯诺诺越是会令她更为恼怒,于是干脆抬起头,双手合十朝着眼前这个面目已然变得狰狞的女人轻轻道:“阿弥陀佛……太后,自古凡是因此征兆而向帝王家进言的僧人,最终无一落得个全尸的下场。后来祖师终于了悟,此必然是命中所定,我等强行干涉不得,因此,自宋朝之后,吾辈红尘外之人便皆都只能沉默下来,心知肚明地做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以及记录者,不再存有任何妄加干涉之念。”   “你说这是天命?!”慈禧闻言猛一把抓向面前的珠帘,将它狠狠扯了下来。   “太后息怒,听老衲把话说完……”   “说!”   “尽管如此,但凡那妖狐真的会令我大清气数走向绝路,老衲断然是不会袖手旁观,即便拼得一死,也不过是重新回到轮回中走一遭而已。只是老衲迟迟不敢同太后言明,因那妖狐每次出现,虽然看似会令国亡,令朝灭,令君王失势……但却也未必净是如此……”   “恩师何出此言?”   “老佛爷想想,明建文帝虽然被夺了江山,但并不意味着明代气数已尽,江山易主。它仍是朱家的,而且后面的永乐皇帝,太后也应明了,着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因此看来,妖狐的出现,也可能意味着虽然君王变更,但可能国力,乃至君王之力,都会变得更加强大……思及这一点,再想到前些时果真是君王变更,因此老衲迟迟不敢妄自向太后进言,以免错干扰了皇朝的命轮……”   “这……”听他这番话一说,慈禧面色微微缓了缓,转身慢慢朝房内踱了两步,在椅上坐定:“恩师此话倒也不错……”   “所以老衲以为,不如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同时将分散各处的八旗殉道使全部或者部分秘召至京,一边紧盯着他的动向,一边留意风水气数的变动,一旦从中窥出什么问题,可立即将他一举拿下!”   话音未落,突然原本听得神情专注的慈禧面色猛地一变。   随即煞白着脸指向玄贞一声尖叫:“放肆!”   玄贞不由一惊。   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到了她,及至顺着她目光迅速朝后望了一眼,才明白原来竟是那样东西把她给生生惊得几乎失了魂。   那是一团猩红色的人影般的东西。   模模糊糊,自他身后东边角落里慢慢爬了出来,一边爬一边哭,哭得屋顶上方那些宫灯一阵摇晃,随后倏的下全部熄灭。   “我恨……好恨啊……”随后听见一片漆黑中,那方向传来这样幽幽一声呜咽。   紧跟着慈禧房中砰砰数声巨响,于此同时守在宫门外那些太监和侍女迅速破门而入,冲到内室门前急急手中灯笼往里照去,为首的李莲英刚要呼唤老佛爷,那声音却突的下咔在喉咙里,怎么都叫不出来。   他看到慈禧面色苍白如死人般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   身上脸上都是血。   血来自挡在她面前那个玄贞方丈。   就在之前见他时,还声如洪钟面如满月,此时一张脸竟如橘皮般皱褶了起来,身体也是……他双手大大地长着,似乎要挡着什么,锦斓袈裟和僧衣因此被扯得粉碎。   里头的身体也被扯碎了,肠子和血流了一地,偏偏这种样子他竟还没有彻底咽气。   只低头默默朝自己身子看了一眼,随后回头朝慈禧惨然一笑,张口轻轻说出两个字:“保重……”   随后砰然倒底,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第294章 画情四十六   月上中庭,照得春明楼那片琉璃瓦顶晶莹闪烁。   这样的光亮本应令房顶上一切无处遁形,但少顷,一道黑影却像凭空出现般从那边瓦顶上垂挂了下来,蛇一样顺着下方圆柱往下一阵盘绕,无声无息跳落到二楼的长廊内。   随后身影一闪,跟出现时一样突兀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不远处一道门咔的声响,朝外轻轻打了开来,被风吹动似的晃了晃,遂又轻轻合拢。   如此细微的声音显然并没能惊动屋内静坐在窗边的那道身影。   他低头翻着手中的书,手边只点了一盏油灯,闪闪烁烁只有绿豆大一点幽光,光线极为模糊。   但这光线并不妨碍他的阅读。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在阅读。   幽黑一双眼始终朝油灯方向望着,若有所思,目光因光斑的折射而泛出一点暗红,因为油灯内闪烁摇曳着的那点火苗是红色的,血一样的颜色。   “王爷……”身后低低的话音伴着一阵风起,令油灯内火苗倏然而灭。   一缕白烟立即自灯芯上冉冉升起,被载静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微一划动,它就好像有生命般滑进了他的掌心,又顺着他掌心滑进了他手腕上所缠那串朝珠内。“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这地方轻易使用分影之术,现今已不比过去了。”   “属下知道。若不是出自无奈,属下断不会冒着连累王爷的险用这方式进入瀛台。”   “怎么,有什么急事?”   “王爷还记得白马寺方丈玄贞么?”   “自然记得。”   “他昨夜死在了西太后的储秀宫中。”   “什么?”一听不由怔了怔,载静放下手里的书朝身后隐匿在黑暗中的莫非望了过去:“我记得八年前跟随阿玛去洛阳邀他进京时,曾听他同我阿玛说起,紫禁城十年内是他的禁涉之地,所以十年内他便是连北京城也无法踏足一步,怎的现在他竟会不顾当日所言来到这里?”   “回王爷,因近来西太后宫中时常出现异相,有说因孝哲皇后的鬼魂作祟,闹腾得很厉害,就算把原先被关押在宗人府的精吉哈代也放了出来,都没能将它撵走,所以万分无奈下,太后就命人去白马寺将玄贞法师给请到了此地。”   “孝哲皇后的鬼魂?”闻言载静眉头轻轻一皱:“她一向忠厚仁慈,怎的会死后闹鬼作祟?”   “属下也觉得奇怪,所以昨日得知玄贞法师入宫后,属下便用了匿形之术尾随而至,想跟随他一去储秀宫探个究竟。孰料才在宫外偷听了片刻,属下的匿形之术就被宫门外一团极其犀利的阴气给撞了,怕因此暴露痕迹,所以属下慌忙离开,谁知今日一早便就得知,老方丈昨夜为了给西太后护驾,圆寂了……”   “储秀宫外有极其犀利的阴气?”   “是的,王爷。早些时候还从未觉察到过,昨晚一经碰见,险些废了属下这半条胳膊。”说着,莫非上前两步,借着窗外透进来那片月光将半边衣领朝下翻开,露出里头青灰色一片痕迹。说淤青不像淤青,隐约可辨靠近手臂的地方肉都坏死了,故而令他始终将那条左臂垂放着不动。   “可碍事?”见状载静不由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手在那伤上轻轻按了按。见他仍有痛感,稍许放了些心:“还好,分影尚且还能有痛感,所幸没让邪气直接进身。   “王爷,虽然昨夜几乎遇险,不过那之前属下倒是探听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什么东西?”   “回王爷,属下听玄贞法师说,那位碧落先生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头九尾妖狐。”   “什么?!”   见载静面露惊色,莫非当即将昨夜自己在储秀宫外所偷听到的那些原原本本告之了载静,随后目光闪了闪,道:“虽然属下没能窥见那张人皮帛的样子,不过以此异能确定碧落就是妖,而且是只千年狐妖。如今西太后也知晓了,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说破,因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宫内,她至今都没有对碧落提及过此事,所以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西太后会不会因此反而更为重用那只妖狐。”   “你乱想些什么。”   “王爷还不明白么,她匆匆立了才只四岁的载湉为新帝,又将您同八旗各旗主之子软禁在此地至今,明摆着就是怕一旦将您同他们放出,您会借着八旗旗主的忠心和各旗殉道使的拥戴,弑主篡位。”   闻言载静面色一凝,片刻淡淡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我知她一直对我心存防范,因而明知当日她请我至瀛台是计,仍应邀而来,便是为了表明我的一片忠心,也为了消除她这一戒心。难道时至今日时局皆已稳定,她还无法明了么?”   “王爷!”听他这样说法,莫非不由扑的声跪倒在地,抬头目光咄咄望向他道:“想我八旗殉道由始至终代代只效忠爱新觉罗家的人,岂是叶赫那拉氏家的狗!她逼死皇后和她腹中先帝的血脉,又寻了醇亲王家幼子立嗣,摆明了想独揽大权,继续她的垂帘听政,假以时日,这天下明为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实则被她侵吞个干净,王爷,此时不反,更待何时!便是允祥爷在世,必然也要厉令您策反上位,夺回大权的吧!”   话音落,见载静目光骤地阴沉下来,遂不敢再多言,只将身子一躬,低头不语。   片刻见他慢慢踱了两步,回到窗边重新坐下身,手往油灯上轻轻一拂,令那油灯重新亮了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我且问你,你家祖爷可有将正黄旗的殉道使占出?”   话问出口,莫非肩膀不由微微一颤。随即抬起头,轻声道:“说也奇怪,王爷,原本祖爷曾说已有了点眉目,等再清晰便立即告之于我,但就在三天前……我家那栋安置着祖爷法身的楼阁,突然被一场大火给烧毁了……”   说罢声音不由哽咽,他立即垂下头,用力咬了咬牙。   载静闻言目不转睛地朝他望了一阵。   直至见他渐渐平静下来,才道:“既如此,便是天意,我等不可逆天。”   “王爷何处此言??”   “因数月前我曾因大清风水一事打开地宫请教我祖师爷,蒙他赐我明示,说现今为真龙被困之死局,若要破此局,唯有八旗殉道齐出,放能助得龙腾。本来若是你家祖爷占出正黄旗殉道使是何人,那么只需集结全部八旗,便如你所想,可望一搏。但可惜,天不遂人意,他的法身所在处竟被火烧毁,那么一切也就随同他葬身于那场火中,莫非,此乃天意,若天要慈禧掌政,你我硬要逆天为之,必无善终。”   “王爷眼下境遇难道便是王爷所想要的善终了么??”   这句话凭着一股怒意脱口而出,眼见载静眉心微蹙,莫非立时收声,将头沉了沉。却又很快将头抬起,直截了当道:“属下明白了。八旗动,势必九门提督要出兵,于是我等势必要同斯祁家水火对立。王爷如此犹豫再三瞻前顾后,却原来都是为了斯祁家的朱珠小姐。”   说罢,见载静不语,便冷冷一笑,再道:“那么王爷可曾想过这大清江山今后将要如何,我等八旗殉道使将要如何,同王爷一道被困在此处的诸位旗主之子将要如何,王爷的额娘将要如何,王爷您……将来又当如何?!王爷以为以王爷现下这般忍气吞声百般放软,那西太后便会因此放过王爷,让您走出瀛台同斯祁小姐团聚吗?!   一番话连珠炮般从莫非口中冲出,载静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听着,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那张脸亦是一丝表情都没有,目光如水,也不知究竟是将那番话听进去了,还是在望着面前那盏幽光闪烁的油灯出神。   直至莫非终于沉默下来,留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微微响动,他才将视线重新转到莫非身上,淡淡瞥了他一眼。   随后手指朝油灯上轻轻一抹,便见原本晕黄的光突地变得猩红,如莫非刚进屋时那光一样。“你看,莫非,现今我大清当真如祖师爷所言,乱且几近枯竭。若你我再因此集结八旗殉道冲入京城,血洗紫禁,掀起内乱,那一切会怎样,你所的将来又会怎样?”   “……王爷!”   “你且去吧。”   “王爷……”   见他欲想再要争辩,载静笑了笑,抬手朝他摆了摆:“去吧。”   “……是,王爷。”见状莫非不再多言,只慢慢站起身朝他用力一抱拳,随后转身头也不回消失在身后的黑暗处。   直至他脚步声渐远,载静站起身推开窗。   窗外似有人影闪过,他望着,沉默不语,目光轻闪。   随后慢慢吸了口气,抬头朝头顶出那片天空望了一眼。   曾几何时,原本皎洁灼亮的月光不见了,厚厚一团云层覆盖了整片天空,将这天压得如同他此时的心脏一样沉闷无比。   少顷一阵闷雷响起。   不出片刻,哗的声响,瓢泼大雨自那云层中直泄下来,在四周沉闷的空气中,骤然冲出一片浓重的土腥。   连天的雨幕中一行人提着风灯在雨廊下匆匆前行。   四名宫人,领着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   不出片刻进入储秀宫,与从宫中走出的那一排宫女擦肩而过,随后见到一名太监从内宫处走了出来,抬眼见到那行人入内,立即扬起笑脸迎了上去:“唷,碧大人,刚回来就立即进宫见驾来了么?”   “呵,李公公吉祥。”在身旁宫人伺候下脱下湿透的蓑衣,碧落掸了掸袍脚的雨水朝李莲英笑了笑:“刚回来便知昨夜老佛爷宫中出了事,又逢老佛爷下旨召见,碧落自是立时赶来了。老佛爷现下凤体怎样?”   “有些热症,还请碧先生赶紧进去瞧瞧。”   边说边躬身将碧落朝内宫中引入,到达门处未出声通禀,只朝碧落做了个请的手势。   碧落会意。   当即掀开珠帘朝门里轻步走了进去,刚走到桌边,听见慈禧慵懒的话音自榻上传了过来:“你来了。”   “是,老佛爷,微臣叩见老佛爷。”   “起来吧,”说着,慈禧侧过身,细长的眼眸朝面前这男人轻轻一瞥:“今儿一早,他们同我说,你给咱大行皇帝和皇后,已经选好地儿了。”   “回老佛爷,臣等这两个月来踏遍东陵西陵,反复勘测比较后,为皇上和皇后选出两处绝佳的宝地。”   “哦?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一处是西陵的九龙峪,另一处,是东陵的双山峪。”   “两处有什么讲究?”   “回老佛爷,双山峪龙气舒展,堂局宽平,罗城周密,屏障全备。九龙峪则后有大山以为靠,前有金星山以为照,金星山之两旁更有万福山朝于左,象山立于右,实,都是真上吉之地也。”   “不错……但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最为合适。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两处皆是上吉之地,若要说最合适,唯老佛爷睿智,方可定夺。”   “呵呵,碧先生过谦了。”微微支起身,慈禧朝碧落笑了笑,伸手从李莲英托来的果盘中拈起一枚蜜饯:“莲英啊,我还有话要同碧先生说,你先出去。”   “喳。”应了声立即躬身退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慈禧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搭在碧落递来的手腕上站起身,一边微一沉吟,道:“碧先生,按你所说,他们俩已经在隆福寺受了数月的香火。可是这几天依旧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她就在我身边,活生生的,对着我哭,对着我大喊大叫,对着我……碧先生,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   “回老佛爷,一天不得超度,娘娘一天不得安息,纵然经文天天给她诵着,但那东西在她腹内沉着,包着一团怨气无法消散,因此即便佛祖在世,也无可奈何。”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也是不会消停的了?”   碧落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沉默半晌,慈禧再道。   “是。”   慈禧眉头皱了皱。   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问完,许是知道碧落不会轻易应答,她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望了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目光微沉,慈禧脸上显出一丝疲惫:“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慈禧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碧落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慈禧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碧落的奉承,慈禧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闻言抬头朝慈禧轻轻一瞥,见她言行中分明的一种警惕,碧落沉吟片刻,躬了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未落,被慈禧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慈禧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我。”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听在慈禧耳中,令她淡淡一笑。随后反剪着手在桌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慈禧闻言不由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勾勾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碧落,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你先退吧,容我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门外退了开去,待他出宫门,慈禧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原一直守在门外的李莲英立即走了进来,轻轻走到慈禧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唉,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了,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莫非是忘了昨夜的事了。”说罢目光冷冷一瞥,李莲英一见立即闭口不言。见状慈禧目光微闪,遂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了。”   “是,奴才遵旨。”   “再则……”唯一犹豫,慈禧压低了声,轻轻道:“去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一听此话李莲英那双眼蓦地瞪大了:“……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轻易召……”   “莲英啊……”见他脸上那副惊恐失措的神情,慈禧眉头微微一蹙,一把捏在他手腕上,一字一句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李莲英怎敢随意回答。   慈禧因此亦不加逼问,只话锋一转,冷声道:“那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李莲英不知慈禧为何突然会发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相度大臣不就是碧落么,为什么还要特意问他是什么人……   犹豫再三无法明了这女人心中到底埋着个怎样的葫芦,因而一阵苦笑,他皱着张脸慢吞吞回道:“…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李莲英一双眼立即瞪圆了。   嘴张得老大,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慈禧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慈禧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慈禧伸手将李莲英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颤抖不已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我这番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幽幽一番话令李莲英猛地打了个哆嗦。   正一身惶恐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时,却随即被慈禧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直打得他头里一阵发晕。   紧跟着便听慈禧厉声道:“还不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未落,原本冷冷注视在李莲英身上那双目光突然急急一转,倏地朝边上扫了过去:“谁?!”   李莲英再次被她惊得一激灵。   回过神定睛望那方向望去,却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瞧见,不由又是惊怕又是茫然,张嘴支吾半天,讷讷道:“老佛爷,怎么了……”   慈禧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但刚才那一瞬她分明觉得自己在那片空荡角落处见到有个人影在朝自己望着,一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也不知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她疑心生的暗鬼。   当下也不愿多想,只低下头朝李莲英手背上拍了拍:“去,按我吩咐的做便是了,别的毋用多管……”   话音未落,突然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到一名小太监浑身湿透,苍白着张脸奔到门口处扑通声跪下,语无伦次般对着慈禧道:“启……启禀太后老佛爷,神武门处急报,八……八旗旗主率领八旗殉道使突然入京,连夜拔了神机营和锐健营,现集中所有兵围在紫禁城外,只剩斯祁大人同他们殊死阻挡,眼见便要杀……杀进来了!” 第295章 画情四十七   八旗旗主所统领的蒙古军是分两路包抄直入京城的。   而促使此八名旗主如此不顾祖训不顾一切地顶着叛逆之名攻入京城,皆因三个月前他们听到从紫禁城传出的风声,说七月一过,他们那些原本被软禁在瀛台的儿子,皆要凭着‘协同怡亲王谋反篡位’之罪,与载静一起问斩。并因此株连全部族人除女人外上下三代。   这还了得?   当即着人传信去京,想向莫非个究竟,怎奈不知为何迟迟得不到回复,也不见同在京城的正白旗家精吉哈代有任何消息传回,最终眼见日期一日日逼近,实在按捺不住,便在集会中做下决定,无论那传言是真是假,反正子嗣被软禁在京是真,怡亲王被软禁也是真,西太后立幼侄登基妄图霸权永在她手亦是真,国家军力政局一切的一切都因此而疲软不堪亦是真……种种,集结到一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效仿当年朱棣,集结各旗主麾下所有兵力,联合八旗殉道一族,挥军北上直攻入紫禁城,逼得那幼君退位,西太后让权,拥戴怡亲王登基便罢!   此举抱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打算。   因而来势极其汹涌,却又如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因城门尉与他们里应外合,所以在他们分别从德胜门和西直门攻进时,整个北京城里的人无一知晓,无一察觉,都还在梦乡里游荡着。   直到第一声炮响将神武门上箭塔打飞一个角,登时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至此方才全城大乱。   而此时身在储秀宫里的慈禧还完全一无所知。   先于慈禧得知这一可怕消息的是斯祁鸿祥。   但他得知此消息时也已晚了,先前由总兵派出的左右翼尉已全部战死,所以当时他几乎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戴整齐,便立刻在安佳氏惊恐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出了提督府,以最快速度到达统领衙门召集巡捕营所有马步兵。与此同时再飞鸽传书,一边通知丰台营,一边迅速调派巡捕五营集中全部兵力火速回城,先后集中于崇文门内,由斯祁鸿翔亲自统帅,分成四路往神武门处急速赶去。   那时守护神武门的兵力已几乎全歼。   斯祁鸿翔率领的兵力赶到后虽然让局面有所缓和,但常年守在城内,几乎完全没有一点实战经验巡捕营官兵,尽管有经验丰富的斯祁鸿翔指挥,却又怎可同那些终日在野外的士兵相比。   更可怕的是那几个八旗殉道使。   之前所未见过这些所谓的护国神使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法,直至今日方才明白,那并非徒有虚名,那些人真的已不是人了,说神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们分五个点在神武门外一圈而立,原先不动手不参战。可是就在眼见斯祁鸿翔所带援兵赶到后有了明显局势的变化,他们立即出手在所处位置上洒下一圈黄符。   那些看起来就跟普通宣纸没太大差别的东西,不知怎的一落到地上立即轰然而且化成一团团浓烟。浓烟过后,无数黑色身影从里头直冲而出,仿佛野兽一样见到他部下就抓住扑咬,而反击在它们身上虽然能立即将它们打散,它们很快又会聚众而来,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这简直是人同神作战的察觉啊……   因而不多久,斯祁鸿翔所带军队便渐渐溃败下来,却也只能咬着牙苦苦支撑,只盼外城援兵和丰台营的大部队能尽快赶到,杀尽这几个似神又似妖的怪人。   此时紫禁城内得了消息已是一片大乱。   听闻消息后慈禧几乎晕厥过去。   这似乎是远比阿鲁特氏怨魂作祟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消息,自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迫使她跟随咸丰避到承德避暑山庄,这些年来她还从没感到过如此惊恐过。   慈安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她俩聚集到乾清宫时,那名敦厚老实的东太后一见到慈禧便失声痛哭,跟小皇帝一样哭个不停。不过这一哭倒叫慈禧原本慌乱失措的心稍许冷静了些下来,立即着人先去前方探听战事消息,再顺便打探八旗旗主缘何会挑起这场战火的缘由。   随后将宫里上下所有老少妃嫔全部集中起来,同她一起带领所有宫人赶往养心殿,到达后将殿外宫门一层层紧闭,一道道派人守着,然后同慈安一起带着光绪退进冬暖阁内,一边哄那小孩睡着,一边手拉着手坐在当年同治所睡那张床上,默默听着外头炮声此刻一阵清晰过一阵,遥遥从神武门方向直传过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突然轰的声巨响,没把光绪震醒,却把慈安惊得几乎从床上跌落至地。   幸被慈禧一把搀住。   随后继续抬头朝外仔细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如急鼓般剧烈一阵跳动。   好响的炮声。   听声音,怕是过御花园已入了坤宁门了。   难道他们竟已攻破神武门了么??   意识到这点慈禧哪里还坐得住,当即站起身在屋里来回一阵走动,李莲英看在眼里急子心里,却又深知此时无论说任何话都无法去安抚这位已陷入焦躁的主子。   只能愁眉苦脸在一旁垂首耳立。   突然听见头顶一阵沙沙轻响,不由令他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头一抬却突地被迎面撒下一把灰尘给蒙住了眼。   惊得他啊的声尖叫朝后退开,慈禧闻声正要发怒,一回头,还没开口话已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到就在李莲英刚才所在位置,上方屋顶霍地裂开道巨大口子,与此同时两道灰影飞身而入,无声无息如两只巨大飞鸟一路盘旋而落,足尖尚未点地一人回转身一掌拍倒了李莲英,紧跟着双双朝慈禧方向直扑过来,举起手中钢刀闪电般对着她头顶直劈而下!   “啊!!!”见状东太后在她身后发出长长一声尖叫。   转身便往门口处逃,岂料刚一开门就见两具满脸是血的尸体迎面道了下来,吓的她喉咙里咔的声闷响,一头倒地晕厥了过去。   因而完全没看到,就在她刚才转身的一刹那,一道雪白色身影突然自屋角黑暗处鬼魅般闪现,在那双灰衣人凌厉刀锋劈落到慈禧头顶的一刹那,双手一展,轻而易举便将那两把钢刀的刀刃捏在了指间。   再稍一用力,刀尖叮的声从他手中应声而落。   还未落地被他抬脚一踢,倏倏两声便径直刺进了那两人心口内,霎时令两人倒地毙命。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慈安倒地晕厥的那一瞬间。   直至眼见血如同泉水般从两人胸口处汩汩而出,慈禧还没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   待到白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插入两人胸口逐一浸泡片刻,随后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她方才一个激灵,随后不顾一切礼节猛地朝他扑了过去,用力抓住他衣袖,颤抖着叫了他一声:“碧先生?!”   “太后受惊了。”碧落收起长剑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一步,朝地上跪了下去:“碧落救驾来迟,望太后恕罪。”   “先生请起……”没等他膝盖碰地慈禧赶紧一把将他扶住,随后担心地朝头顶看了一眼,见再没有人下来,便立即问他:“先生怎会在此?”   “回太后,碧落之前辞别太后从宫中出去,原打算自西华门离开,却见西华门处有不同于以往巡逻侍卫的兵士匆匆过来。碧落觉得奇怪,便藏身暗处小心观察,见他们一路上见到宫人便杀,立即意识到今日宫中只怕是出了状况,因而立即寻得武器一路赶来,离乾清宫越近越听得炮声清晰,当即明白这已不是小小的闹剧,而是有人在挑起战事,欲要攻破神武门,违逆朝纲,惊扰圣驾。当时正好又见到此二人一路鬼鬼祟祟往这边来,便一路跟随一路观察,直至追着他们来到此地。所幸赶到及时,若来迟一步,碧落唯有以死谢罪了。”   一番话听得慈禧不由一阵哽咽。   心下思忖,就在之前不久,她还铁了心要召集八旗殉道使来到紫禁城将这妖狐铲除,以免他日后祸乱朝纲,并因此而考虑将载静和八旗旗主之子从瀛台放出。谁想此时站在紫禁城外用大炮一次次攻打进来的,恰恰是八旗那些狼心狗肺、借着不知从哪里听来些莫须有谣言名义,便一路杀进紫禁城妄图逼宫的东西!而在穷途末路中救了自己的,反是这被自己一心认为会为非作歹的妖孽。   人心,妖心。谁比谁更赤胆忠心??   不由再度想起当日他在冬暖阁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看来,竟是句句属实。这头千年九尾妖狐来到紫禁城对自己俯首称臣,真的是为了辅佐自己而来。   当下心头一热,再次将碧落的手轻轻握住。   及至碰到他手中所握长剑,那冰冷的温度叫她又下意识立即将手缩回,随后皱了皱眉,望了眼身后熟睡的光绪和昏迷的慈安,喃喃道:“先生……蒙先生此刻暂时相救,但先生也都看到和听到了,现下形式如此糟糕,纵然外头有斯祁爱卿死死守护,只怕不等丰台营和巡捕五营人马及时赶到,咱们孤儿寡母就已经……”刚说到这里外面骤然一阵炮声响起,惊得慈禧一个趔趄,幸被碧落及时扶住,她就势靠到碧落怀中,一把抓住他衣袖道:“听,先生,这炮声如此清晰,想是已破了神武门直逼坤宁宫。再过不久怕是就要杀到这里来了,先生,你说咱可怎么办是好……”   见状再度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一步,碧落由着慈禧将自己牢牢抓在掌心,朝她笑了笑:“老佛爷莫怕,有碧落在此,虽护不得万全,但这一掌的把握还是有的。”说罢,右手朝慈禧摊开,又合拢,随后将长剑转至这只手内,走到慈安身边单手将她抱起,轻轻放到一旁的榻上,由她继续昏迷着,再走到窗边,将熟睡的光绪抱了起来:“呵,皇上果然不愧天子之身,如此炮火也未能将他惊动,将来,必成大器。”   说完最后四字,嘴角微微一牵,遂转过身,朝慈禧一点头:“老佛爷,请随我来,今日碧落必然护得你们母子平安出得此地,平安到得神武门,平安站得神武门至高之处,让他们见识一下,他们这究竟是在打着谁身下那把龙座的主意;谁才是这座城、这个天下的真正主子!”   说罢,不等慈禧开口,抱着光绪便朝东暖阁外走去。   慈禧慌忙追着他身影紧跟而出。   一路出养心殿,一路那养心殿内的现状看的慈禧心惊肉跳,足底发软。   因为养心殿原本道道紧闭的门此时都敞开这。   殿内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守在此处的宫人和侍卫的尸体。   见状慈禧终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竟都是被刚才那两个灰衣人所杀的么??”   碧落笑笑。没有回答,只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随后站在养心殿大门处停了停。   似乎在看着外头的动静,但外面一片漆黑中除了风声和雨声,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有。   于是他抬腿朝外跨了出去。   脚刚落地,轰的声巨响,好似天和地突然抖裂开了一般,伴着股骤然而起的火焰,一下子将碧落跟他怀里的光绪团团围住。   慈禧惊呆了。   生生停住欲要跨出的脚,对着火焰中那团模糊身影惊恐之际一声尖叫:“皇上!碧先生!!!!”   无人回应。   慈禧脚一下子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扑通声直直跪倒在地上,手抓着门框微微颤抖着,想哭但是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唯有用力咬着嘴唇,死死咬着,直到血一点点从嘴唇里滑出来,突然眼前那片灼烈的火焰轰然熄灭。   如来时一样突然,在她目瞪口呆的眼中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唯有碧落,依旧同刚才那样抱着熟睡的光绪站在门外离她不远的地方,不同的是刚才垂在身侧的右手此时平举了起来,笔直举着手里那把锈迹斑斑通体泛红的长剑,笔直对着神武门的方向。   一阵风吹来。   剑身上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了一下。   细看似乎是串手链,通体泛着层模糊的红光,模模糊糊同剑身融合在一起,怎样都望不清楚。而随着它的颤动忽然四周的风和雨都停了,唯头顶上方那片云层再次滚滚涌动,滚滚密集聚集起来,将那锅灰色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低到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   这当口嘭嘭两声巨响,无比清晰的炮声似乎近至跟前!   却随即被一声更为巨大的声音给吞没了……   慈禧因此而被震得几乎瘫倒在地上,那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被那声音给压碎了,如此巨大而可怕的一种声音,似炮,更雷,更似一头巨大到无法形容的猛兽。   思及此,她抬头望着天空的一双眼渐渐瞪大了。   大得几乎从眼眶中跌落出来,因为她看到头顶那片无比密集浓厚的云层间突然间探下一只巨大的爪子。   几乎如房顶般大的漆黑的兽爪。   撕开云层一路而下,稳稳踩踏在半空中,随后半副布满漆黑色鳞片和雪白翎毛的身躯也自那云层里显露了出来,伴着闷雷般一声低吼,从足底喷发出一团青紫色磷火,顺着碧落剑剑所指方向纵身一跃,直往神武门方向而去!   神武门处硝烟弥漫。   硝烟弥散出所露景象一片惨状。   到处是尸体。   城中军队的尸体同八旗军队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蔓延。   斯祁鸿翔手下近一万人队伍,在这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竟几乎全军覆灭,唯有一些精英部队勉强同他死守在一起,同蜂拥而来那些蒙古兵,或者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的黑影厮杀成一团。   但渐渐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直至最后只剩下一名总兵和两名步兵还同他紧靠在一起,挨过一波猛烈的攻击。就在这时咄咄数响,那名总兵同两个步兵便如刺猬般浑身扎满箭倒在地上。   死前拼尽一切护着斯祁鸿祥的身体,才令他苟延残喘,成了这一万多人中唯一个尚且生还的。   但亦知命不久矣。   故而在听见耳畔一声箭弦张满弓的声音后,他停下手中武动的长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朝着已被炮轰得破败不堪的神武门一声长叹,随后一把举起长刀一气朝自己脖子上挥了下去!   却在这时半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直震得地面一阵颤动。   以至斯祁鸿祥手中长刀自他手中飞弹而出,噗的声正扎在前方一名八旗殉道使身上。   眼睁睁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钉牢在他身后的城墙上,那名殉道使方才咽气。   咽气前抬头直愣愣朝上望着。   见状其他四处的殉道史一跃而起,脱开身上盔甲直冲上云霄,挥刀割开手臂一口吸了伤口内的血便朝云中那隐现出来的巨大脚爪上喷了过去。   血落到上面立刻嘶的阵响,顷刻从上脱离下一大片漆黑色鳞片。   鳞片所过之地霎时哀嚎声四起。   片刻又归于平静。   因为那些哀叫着的人头颅全不见了,只剩没了头的身躯笔直在原地站着,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吼叫声一阵,砰然倒地。   同时倒落在地上的还有那四名八旗殉道者。   原先还浮动在半空中联手往那鲜血淋漓的巨爪处扑去,此时却全都蜷缩在地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身体完全被撕裂了,包裹着莹莹一层暗紫色磷火,在那火光中竭力挣扎着尖叫:“旗主快退!天降麒麟!!”   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中一匹巨大漆黑色麒麟撕开浓云飞了下来。直飞至神武门上空,闪着双幽火缭绕的亮紫色眸子低头注视着城下那一群惊恐之际的兵将。   于此同时它身下缓缓走出一个人。   雪白色衣服黑长的发,在城楼弥漫的硝烟中一路前行,手中拖着把红光闪烁的长剑。   一路走一路那把剑上所悬物什一路叮当作响,直至他脚步止,那声音戛然而止。   在一片寂静声中,他低头用他那双碧绿色眸子静静朝下望了一眼。   遂转身伸手,自身后牵出一名穿着明黄色朝服,带着九凤金冠的女人。   随后一掀袍角,在她边上跪了,朗声道:   “天降麒麟护驾,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圣母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神武门下顷刻间所有兵将丢盔弃甲,跪倒一片。 第296章 画情四十八   天将破晓,瀛台待月轩内也正进行着一场搏杀。   黑子与白子的搏杀。   镶黄旗达鲁特尔吉执白,载静执黑。   其余七人静坐一旁围观,由始至终没对神武门处传来的炮声有过一丝分神。   直至炮声终止后约莫半个时辰,载静手中捏了许久那枚黑子终于落定,此时身后房门咔的声轻响,李莲英从外头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到得载静身旁站定,躬身一揖,轻声道:“奴才李莲英见过王爷,各位大人。王爷吉祥,各位大人吉祥。”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理睬,令李莲英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见状载静淡淡一笑,将手中剩余几枚棋子放进盒子,望向他道:“李总管免礼。天色尚早,不知李总管突兀到此所为何事。”   “回王爷,不知王爷是否听见昨夜神武门前的炮声了。”   “听见了。”   “那是八旗旗主带着八旗殉道使连夜入京,试图攻破城门侵入内宫,对皇上和两宫皇太后进行逼宫。”   “是么。”闻言不动声色,他看着李莲英额头那块醒目的红肿笑了笑:“看来李公公也受苦了。”   李莲英欠了欠身:“谢王爷关心。”   “不知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现下怎样?”   “回王爷,幸好蒙列祖列宗保佑,危机时刻碧落大人护驾及时,又天显异相,降下圣兽麒麟,一举灭了那些反叛者主力,遂令剩余人等跪地伏罪。所以谢天谢地,王爷,皇上和两位太后可好着呢……”   “那便好。”   听他淡淡说出这三字,李莲英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仍无法从他那双安静的眼中看出任何端倪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目光转向他身旁那副棋,沉吟着道:“王爷,此为什么局?”   “此乃‘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之局。”   “……奴才愚钝了……”   “呵,公公清早特意至此,想来必不是为了看我等这一趟棋局而来。   “是,王爷。奴才此刻便是奉了两宫皇太后的懿旨,请王爷与八位大人随奴才出瀛台,前往乾清宫面圣见驾。   “如此,李总管请。”   “王爷请,诸位大人请。”话音落,守在门外两队带刀侍卫立即鱼贯而入,在屋内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将他们五花大绑,径直带向乾清宫。   乾清宫内一片寂静。   战事结束后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宫内仍可闻到炮轰神武门所留下的硝烟味,它同四周冉冉而起的熏香糅合在一起,刺鼻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闷。   满朝文武迄今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同一时刻跪在乾清宫外等候发落。   且全都是前代老臣,八旗旗主。   他们及其属下将乾清宫前那一片平台几乎跪满了。当然……因着他们昨夜那一番可怕的行径,此刻神武门前静躺着的尸体和流的血,也将那片地方给占满和染红了……   一夜间几乎改朝换代。   但一夜过去瞬息又风平浪静。   听说本是作战力量极为悬殊的一场战役,九门提督所率领的手下一万人马全部葬身宣武门,他也险些为国捐躯。怎料突然天降麒麟,一瞬间扭转了整个局面,亦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八旗旗主所带来的五名八旗殉道使杀戮干净。   真如同做梦一般。   匆匆赶到紫禁城时,满朝文武无人亲眼见到那头所谓的天降麒麟,但凌晨时分他们确实在一阵炮响之后,听到了一种比惊雷还要可怕的野兽的吼声。   因而此刻一个个站在宫中大气也不敢出。   只觉得此时静静坐在一道垂帘之后那两个女人,突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分外可怕和神圣了起来。以致脚都忍不住一阵阵发软,如此毕恭毕敬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乾清宫中那异常压抑的沉默才被宫外一阵脚步声,以及李莲英尖锐高亢的通报声打断:“启奏两宫皇太后,罪臣爱新觉罗载静,以及八旗旗主之子现已带到,正在乾清宫外听候发落。”   “宣载静。”未等慈安开口,慈禧冷冷道。   “嗻!西太后懿旨,宣载静上殿觐见了!”   一声令下,载静由两名侍卫押送入内,径直到了那正大光明匾下,朝着面前那道空荡荡的龙椅单膝跪倒:“臣载静叩见两宫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闻声,慈安透过帘子朝他望了一眼,只觉心里一阵苦闷涌起,化作轻轻一声叹息,悄然别过头去。   见状慈禧站起身走到帘子前,透过纤细的竹帘望向外头这个男人。   即便此时他仍如此平静,或者还一点都为察觉到昨夜之战对他此生究竟起了怎样一种变化?她思忖,然后伸出手指在帘上轻刮了一下,道:“载静,你可知罪。”   “臣不知。”   “昨夜将近三更,八旗旗主藉由你的名义,打着立你为帝的名号,联手八旗殉道使夤夜入京。先后拔了神机营与西山锐健营,再伙同城门官打开城门将他们放入京城,一路长驱直入,在神武门前炮轰大门,又对前来抵抗者肆意屠戮,大开杀戒!”说到这儿一把掀开帘子,慈禧不顾避讳自帘后走了出来,走到前方那张空落落的龙椅前站定,手搭着椅背,目光灼灼望着台阶下这名不动声色静静聆听着的男人:“载静,你可知昨夜因你而死了多少人?一万人,整整一万人!就在这一夜中为了保护这座紫禁城,保护后宫中我们一干孤儿寡母,全都死了。而他们仍不罢休,为绝后患甚至派了高手进入紫禁城妄图穿过重重宫门刺杀于我!若不是当时碧爱卿正好赶到,凭着他一腔忠心及时援以援手,我等孤儿寡母岂还能见到今日的太阳?!”说罢,手朝椅背上重重一拍,猛指向他道:“你说!你该当何罪?!”   “老佛爷,”一番话仔细听完,载静一叩至地,随后将头抬起,望向慈禧:“臣一向对皇上、对两位太后忠心耿耿,此生漫说结党谋反、攻城逼宫,便是稍许一点点的忤逆之心都从未有过,不知太后缘何要将八旗众人集众谋反一事,强行论定是载静所使?即便他们顶着载静的名义,太后应也深知,这大半年的时间载静始终在瀛台中生活,同外界断无半点联系,又怎能如此神通,可通过千里之遥的距离去密谋和组织这样一场巨大的战事?”   闻言慈禧微微一愣。   随即见到一旁碧落投来的目光,遂抿了抿唇,朝载静微微一笑:“你说你一向忠心耿耿。”   “是,太后。臣这一片忠心可表天地。”   “那么你倒是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说说,为什么长久以来一直珍藏在交泰殿内的‘制诰之宝’会在你怡亲王的府上??”   这句话出口,乾清宫内一阵哗然,这声音令慈禧满意抬起头,环顾四周扫了一眼:“想你们应也都清楚那是样什么东西,是当年元朝的传国玉玺所制,亦是我大清王朝的传国之宝。本由先祖赐予多尔衮,但自先后三位铁帽子王因它而死之后,它便重回紫禁城中。而诸位想来也都应心知肚明,那三位铁帽子王究竟死于何种原因。所以载静,”说到这里,目光再次转到载静身上,她面色阴沉下来道:“你且好好说说,如此一件东西,若无谋逆之心,怎的会在你怡亲王府之内??”   载静闻言面色也沉了下来。   侧头望向另一边帘中的东太后,见她头一味低垂着,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当下原本到口的一番话慢慢咽回喉中,轻吸一口气,道:“此为阿玛临终所留之物,说是先帝文宗皇帝在时私下所赐,故而,臣不知……”   “放肆!”没等他将话说完,慈禧双眉一竖左手再次朝龙椅上重重一拍:“那口存放‘制诰之宝’的匣子在文宗皇帝即位前便始终封锁着,时至他入葬从未被解过锁,直至近日听它在你这儿,我立即命人前去查看,发觉锁有被动过痕迹,而里头的国宝不翼而飞。所以载静,你说是文宗皇帝生前赐予你阿玛之物,岂非睁眼瞎话!!”   “太后,”见她如此盛怒,载静再度叩倒至地,直至慈禧亦因此沉默下来,方才再道:“无论太后信与不信,它的确是在我阿玛临终前才交与载静之物。至于他究竟是何事得此,为何得此,因当时一切混乱,臣始终没能有机会问个清楚。若太后如此介怀,自可随时从载静家中取出,归还国库便是……”   “呵,不需你说,自是要取回。而载静,你切莫以为光凭此事我便认定你心存谋逆。你且回答我,一年前屡次将这东西置入西膳房菜肴之中,令我身旁试食太监屡屡中毒发病,使我在一次次惊恐中将一切怀疑的矛头指向无辜的同治皇帝和他皇后,离间我母子关系,婆媳关系,直至我儿叛逆之心越来越重,最终导致一病不起,死于重症……那个人,那个如此心机深沉用心歹毒之人!他到底是谁?!”   说罢,慈禧从一旁李莲英手中去过一只纸包,对着载静劈头扔了过去。   径直扔在他面前,载静见状直起身,将它取到手中拆开,朝里望了一眼。   随后蹙眉,抬头望向慈禧:“恕臣愚钝,老佛爷,这究竟是什么……”   “哈……”闻言不由一声冷笑,慈禧朝下走了两步,到载静跟前,目不转睛看着他:“你可真会演戏,载静。同你那表面温吞,实则一肚子狡黠的阿玛一样擅于演戏。你竟不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丹赤子啊,唯有你族中之人才懂得调制的一味毒物,当年你阿玛便是借此让自己身体染病,然后借故休憩在家,同时将你急急送去法兰西的那味丹—赤—子。”   “老佛爷!”一听此话载静不由目光一凌:“我族中何曾有人会制什么丹赤子,我阿玛又岂会装病哄骗老佛爷,老佛爷无论怎样疑心载静都可,为何要将我阿玛也一并牵扯进来??”   话音刚落,慈禧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登时一道血丝从他脸侧直渗了出来,他却似毫无察觉,抬头直直望着慈禧,一字一句道:“载静所言句句属实,望太后明鉴,切勿因了一时的怒火,中了小人的圈套!”说罢,蓦地回头望向一旁那静静站在朝臣间的碧落,却再此时听见慈禧再度一声冷笑,道:“中了小人的圈套?载静,你以为有人存心污蔑你么?你可知这东西从何而来?便是从你府中……不,那处位于你先祖怡亲王允祥福庙所在地的宅中,搜寻而得的!”   此话一出,载静脸色霎时一阵苍白。   因而之后慈禧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再听进去一句,只垂下眼帘静静望着面前那片青色的地砖,直至慈禧一番话说完,转过身重新走到龙椅边,然后目光扫向四周群臣,淡淡道:“怡亲王载静自幼聪明伶俐,能文善武,无论先帝还是哀家,全都对他寄予厚望。指望他长大成人后顶天立地,赤胆忠心,能同当年他祖先允祥王爷一样对朝廷,对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对皇帝忠心耿耿……岂料,他野心之大,竟早以连和硕怡亲王之位都已满足不了他。自他回来这一年多时间,上借我之手害死我儿同治,下窃取传国玉玺所制国宝,以此勾结八旗旗主,并以数代正黄旗殉道使所出之门第,自立为殉道尊者,以令所有殉道使对他俯首称臣。最终静候得到最佳时机——先帝刚刚驾崩,新帝尚且年幼,我孤寡姐妹弱质无依……于是,终于出手,在如此脆弱又毫无征兆的时刻,令八旗旗主连同八旗殉道使带着重兵挥师北上,挑起内战,屠害无辜,杀尽忠良,妄图逼宫……”   一口气将话说到这里,慈禧深吸一口气,朝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载静冷冷望了一眼:“载静,如此沉重罪孽,一桩桩,一件件,现今我已明明白白同你说了个仔细,你可还有话说。”   闻言,载静依旧在原地一动不动。   以为他听后失神,李莲英当即悄悄上前,试图朝他身上推上一把,却在这时突见他抬起头哂然一笑,道:“臣,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么若因此而治你死罪的话,你亦是无冤无枉的了?”   “无冤,无枉。”   “呵,”短短四字,令慈禧不由展眉一笑:“都说你像当年的十三爷,你倒也真同允祥王爷一般干脆实诚。”   “臣生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死是爱新觉罗家的鬼,若太后认定一切皆是载静之罪,臣绝无怨言。”   “如此,载静听旨。怡亲王爱新觉罗载静,因私藏宫中圣物‘制诰之宝’,勾结八旗密谋篡位,即日起罢免一切职务,赐饮鸠酒三杯。又,八旗殉道擅自入京,屠戮百姓,血洗紫禁,惊扰圣驾。故,赐其子嗣三尺白绫,同爱新觉罗载静一同封尸入土,为穆宗皇帝陵寝殉葬罢!”   话音落,整座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便是连呼吸声似乎都没有了,每个人都将头低垂着,默默地站着,默默用他们的眼朝跪在地上那名听旨后依然沉静如水的怡亲王看了一眼。   片刻见他将头抬了抬,淡淡一笑:“谢太后恩典。只是此刻载静心里头有些话,不知现下的太后可否平心静气听载静说两句。”   慈禧目光闪了闪,稍一迟疑,点点头:“说。”   “臣自出生时起,便同臣的祖辈一样,对朝廷、对皇上太后、对这大清江山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为其一。”   “那么其二呢。”慈禧冷笑了声问。   “其二,遥想宣宗皇帝在位时,我军被英军开花炮弹打得如惊弓之鸟,却忘了京城八旗炮库内无数前明留下的开花弹正被蛛网掩埋,而搁置角落的红夷大炮射程也远强于咱的“耀威大将军”,所以臣恳请太后,勿忘于此,日后如有所需,切记取出善加利用,更勿再闭关锁国,因现下世界……”   “住口!”一番话还未说完,载静脸上突地被冲至面前的慈禧扬手再次狠掴一巴掌:“死到临头,竟还敢大放厥词!前明留下的那些污烂东西,便是你祖宗,祖宗的祖宗,尚且不屑一顾,你竟还敢妄自进言,要我去碰那些东西?!”   说罢,不再朝跪在地上面若冰霜的载静望上第二眼,转身便往一旁宫门外径自离去:“退朝!”   竟是连那始终在帘后一声不吭的慈安都给忘了。   慈安在帘后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身影苦笑了声。   站起身遂也预备离开,待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回过头朝跪在地上直直望着龙椅的载静望了一眼。“王爷……”然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半晌见他没有理会,便只能长叹一声,由一旁宫女搀扶着慢慢朝殿外退去。   直至满朝文武也如潮水般从宫中离去,两旁侍卫这才上前,搭着载静的肩欲将他带走。   却在这时他忽然将脸一侧,朝不远处那并未跟随众臣一并离去的碧落望了一眼。   随后淡淡一笑,朝着他微一颌首:“碧先生,”   “王爷。”碧落亦朝他微微一笑。   “载静此生,命已将尽,所以凡事我且先不同你争。”   “呵……”   “亦知你寿命遥遥无期限,所以,”   “所以?”   “所以我俩后会有期。”说罢,不等边上侍卫再度上前,他直立而起,大步朝着乾清宫外扬长离去。 第297章 画情四十九   回到储秀宫,慈禧虽一夜未睡并受了一夜的惊,身体已是困乏至极,却并不急于休息。   在挥退包括李莲英在内的所有宫人后,她一个人在内宫中静静坐着,好似发着呆,又好似在迟疑着一个犹豫很久的决定。过了片刻,似乎隐隐听见有什么动静在屋角处悉索一阵响起,不由吃了一惊,按着胸口站起身四下一阵打量,及至发现原是宫中圈养的波斯猫,方才定下神靠在桌边轻轻吐了口气。   随后听见李莲英在外头轻声通禀说碧落到,当即咬了咬嘴唇终于拿下了主意,遂转身到一旁一具紫檀木衣柜前,打开,翻开里头层层衣物,自深处摸到一眼锁孔。   见状再次迟疑了阵,第二次听到李莲英的通禀声传来,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她从衣领中抽出一根细巧金链。此链看来普普通通,唯有坠子有些特别,像铁又像玉石,一半黑一半锈红,对着光呈半透明状,样子宛如一把切口深浅不一的锯齿。   她伸手摘下链子将这坠子朝锁孔处插去。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锯齿同锁孔刚巧吻合,再将它左右数下旋转了一阵,随着啪的声响,一道暗藏的抽屉自衣柜内弹了出来。   柜中放着只乌金的盒子,不大,但握在手中沉甸甸颇具份量。这东西放在此地应已有数百年的时间,原一直摆在咸丰的寝宫中,他去世前跟那枚同道堂印章一并赐给了慈禧,这么些年来慈禧一直替他看守着它,却始终也不知它究竟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它究竟有何用处,只知是个不能轻易取出之物,因同治生前慈禧每每听他说起,总是叹道:此为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   第三次听见李莲英的通禀声,慈禧关了柜门低头轻轻吹去盒盖上的灰尘,道:“宣。”   不出片刻听见碧落进门的脚步声,没等他开口请安,慈禧朝桌前一指,道:“先生坐。”   碧落立即遵旨在那张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老佛爷召碧落至此所为何事?”   “先生昨日护驾有功,又引来圣兽麒麟下凡招降一干乱党,所以今日我一直在寻思着,究竟该给先生些什么赏赐,才好表了我同东太后还有皇上那一片感激之情……”   “老佛爷费心了,忠心护主本就是我们这些臣子应尽之责,何须赏赐。”   慈禧听后莞尔一笑。   继而又轻叹了口气,定定望向他:“先生当真是神仙般人物,竟能请得动那天上的麒麟……不知先生可曾亲眼见过这世上果真有玉帝和王母?”   说罢,见碧落面露笑容兀自沉默,知他必然不会正面回答,便也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将手里那只盒子推到他面前:“既然先生如此神通,先生昨夜所说那番话我便不得不重新仔细考虑过了,既然先生说此物能克血鲛珠,那么就请先生展露给哀家看上一看。”   话音落,啪的声将那乌金盒子打开,显出里头小小一枚印章。   通体如水晶般透明,唯顶端呈乳白色,上以篆体刻着四个蝇头小字: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大天印……”见状碧落眉梢轻挑,将它从盒中捻起,对着光亮处照了照:“老佛爷果然知道它在何处。”   “可巧在先帝身边见过,所以知道它藏于宫中,只是历来禁止被取出,若不是迫不得已,必然不敢妄自挪动。”   “呵,的确也只有紫禁城的风水布局才能压得住它这刚煞之气,也难怪多年都觅不到它的行踪。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托老佛爷的福,也是个缘分。所以臣也为老佛爷同它结个缘,给老佛爷您瞧瞧,这不动明王大天印的奥妙之处究竟是在哪里。”   说罢,碧落从腰间取出一串手链样物什,轻轻摆到那枚不动明王大天印的边上。   不出片刻,就在印章原本透明的身体内,突然涌起一道道仿佛发须般的银线。细密交错,层层叠加,不多会儿就充斥了整块印章,并由此令它发出咔咔几声脆响,转眼,自里头裂了开来!   “先生……”见状慈禧不由吃惊地叫了他一声:“印章坏了!”   碧落笑了笑:“老佛爷勿慌,它们本是一体的,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不动明王大天印。须知单独分开,它便是失控的煞物,而合二为一,它才是能保得老佛爷吉祥安泰的圣物。”说着,将那开裂的印章轻轻拿起,摆到那串骨质链子上轻轻一抖,随之嗤的声响,那枚印章彻底分裂了开来,化成一团雾气般的东西,在屋外透入的阳光中闪闪烁烁,无声无息盖到了链子上,亦在慈禧一眨不眨的眼皮子底下,同那链子融合在了一起。   直至那层光泽闪烁的雾气彻底消失,碧落才收起链子,将它放入原先摆放印章的那只盒子,然后将它盖紧了,递到慈禧面前:“请老佛爷务必将它放在乾清宫正北御道下压上三天三夜,随后取出,摆入孝哲皇后棺椁内,并盖在她的腹上,此后,那血鲛珠必将无法再利用她前来宫中作祟。老佛爷从此便可安心了。”   辞别西太后出紫禁城,头顶灼热的阳光刺得碧落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他费了点劲才让自己那只之前碰过大天印的手停止颤抖,随后在神武门前那片被阳光蒸腾而起的血腥中放下轿帘,将身子坐了坐直。   神武门这一战死伤一万八千余人,在他此生所面对的无数战役中,应该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但这一战役本是不该存在的,于是这些死亡的数字便是横生而出的罪孽。   所幸历史并未因此有所改动,否则必将引出天谴尾随其后。   思忖着,掀开轿帘朝窗外天空看了一眼,那片天很蓝,明澈得没有一丝云彩。   他松手坐回身子轻吸了口气,随即闻到一缕淡淡的烟味自身后飘了过来。   一同飘来的还有一道沙沙的嗓音:“碧落,你当真为了那梵天珠费尽心机。”   碧落笑了笑:“殷先生。”   “怡亲王一死,大清气数必如泄洪般褪去,气髓也将立显。想你这数千年来由此收集到手的这类东西,该有八件了吧。”   “加上此次,应为九件。”   “九件……呵,看来你果真如你当日所言,要重塑她的金身了……因此而牺牲了一众仆从,不可惜么?”   再度一笑,碧落没有吭声。   一支细长烟杆由此而从他身后慢慢探出,在他面前缭绕出一道浅蓝色的烟,沿着他轮廓缓缓一阵盘旋:“不如还是带着那九件东西随我一同返回无霜城。刹可惦念得你紧,很多人……亦惦念得你紧。”   “惦念我?还是惦念着要我回去用那梵天珠的元神解了他的封印,令无霜重显于世。”   “两者皆有之。”   “殷先生倒是实诚。”   “并非实诚,而是我不想看你再为那点愧疚而继续糟蹋你的能力。碧落,坦白告诉我,昨日你究竟以什么方式召唤了那头麒麟王。”   “帝道之剑,赤霄。”   “现在剑身如何。”   “具毁。”   “那你的身子又如何?”   闻言碧落再度沉默。   随即将头侧到一边,试图伸手将一旁窗帘再度掀开,突然面色煞白将手狠狠朝窗框上拍了过去。   轿身因此一阵震荡,而他那只手却似凝固般停留在窗框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身后沙哑话音再度响起,伴着又一阵蓝烟,轻轻飘至碧落面前。   他张了张嘴想回答,但额头突兀一道冷汗渗出,随后扑的声从椅上直跌了下去,蜷缩在轿内霎那间化作一头毛色雪白的九尾银狐。   与此同时轿身轰的声下沉到地上。   眼见四个轿夫摇摇欲坠也要在人群中跌倒,那支烟杆自窗内探出,再挑着窗帘轻轻放下,朝那窗框上轻轻一敲。   那轿子立时忽地又起,同时吱吱嘎嘎朝前继续走动起来。   而空空的座椅上显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一身灰袍,修长手指内拈着支银灰色修长的烟杆,往脚下那团银狐身上轻轻敲了敲:“孽缘……”   话音落,俯身将它抱起,放在膝上在它柔软毛皮上轻轻一掠。便见手指间腾然而起一道红光,如火焰般灼灼燃烧,随着他手指的拂动朝银狐体内慢慢渗入,直至完全消失。   片刻银狐那双紧闭着的眼动了动,慢慢睁了开来。   却似心不甘情不愿。   望着面前此人微一龇牙,遂抬头用它那双碧绿色眸子朝他冷冷一瞥。   随即纵身而起,仰头一声长啸,转眼自那轿中消失不见。 第298章 画情五十   得知载静出事的消息时,朱珠正在园里剪着牡丹。   牡丹是为庆贺她阿玛平安归来而备的,一朵朵红得像午后斜阳的脸。   她小心修剪着它们多余的枝叶,然后听见小莲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传了过来。   “小姐,老爷回来了。他说怡亲王因谋反之名而被定了死罪……”然后听见她小心翼翼道。   手中剪刀连着牡丹枝剪在了朱珠手指上。   顷刻间血顺着花枝一滴滴淌下来,朱珠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愣愣捏着那枝花站在原地。过了会儿转过身,望向被那些血吓傻了的小莲,笑了笑:“那天我不该同他道别的,这一道别,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   “几时行刑。”   “……三……三日后……”说罢,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帕子急急跑到朱珠边上要将她手指包扎起来。   却被她轻轻甩开:“给我备轿。”   从刑部大牢内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朱珠沿着长长的台阶朝下走了两步,忽觉眼前一阵发黑,于是搭着腿缓缓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已经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这两天里她去过婉清格格的住处,也去过了大公主府,试图同她俩商议,能否请她们帮忙去向西太后求情,求她赦免载静的死罪。   但在布尔察查氏家被告之,婉清格格已再度被送去了法兰西。   而大公主则坦然告诉她这样一句话:“朱珠,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一回载静身上的事情天大地大,大得谁牵扯上都得株连问罪,你还是回去吧。”   唯一能求助的两个人,一瞬全都回避了开来,仿佛一切已是命里注定。   所以最后她只能来到刑部大牢。   想同载静见上一面,想从他眼中看出这一趟灾难究竟是否还有避开的可能。   还想告诉他,此时她怕得全身发冷,因为她不愿万念俱灰……   所以哪怕仅仅只是同他握上一会儿手也是好的……她急需有他那份力量的支持,以包容和支撑她面对眼下的这一切。   可是无论怎么恳求,无论给出多少金银,门内看守始终不肯放行。   并最终不顾她的身份将她从牢里撵了出去。   最后不得不从门内一步步退出时,朱珠突然间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支撑着她奔波于这些地方,并在天牢内不惜抛头露面、费劲口舌同那些陌生人交涉的力气,在得知探监无望后,一瞬间从她体内泄了出去。   她抱着膝盖傻了般坐在台阶上,任由人来人往朝着她看着,议论纷纷。   一动不动,因不知她究竟还能再往哪里去,究竟还能再做些什么。   直到发觉人群里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朝她看。   那是个年轻男人。   她不晓得那是谁,但他似乎认识她,所以一路而来他始终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朝她看着。   后来她终于知晓了他是谁。   因为在他一路经过她身边,被两旁士兵押进天牢时,她听见不远处那些围观的人窃窃私语道:“唷,那不就是正蓝旗旗主的儿子察哈尔莫非么。”   “他也被拘?神武门的事儿没听说他参与啊……”   “咳,株连……”   “噢……株连……”   “察哈尔莫非!”当下朱珠霍地站起几步奔到他面前,不顾边上士兵阻拦一把抓住了他衣裳,厉声道:“为什么八旗要集众叛乱!为什么要炮轰神武门!为什么要妄图逼宫!你们为什么要以此害得怡亲王遭受此等牵连?!!!!”   一叠声问话,莫非静静听着,一声不吭。   也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根本答不上来。   直到朱珠被那些士兵强行推开,才低头朝她微微一笑,随后一边继续往天牢内走去,一边回头看着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轻轻说了句:“呵,斯祁姑娘,回去告诉那位碧落先生,八旗殉道但凡有一个被活着入土,此后,必定让他悔不当初。”   说罢,人影进入门内消失不见。   留朱珠在原地呆呆站着,完全没听懂他这番话的意思,也完全不懂他死到临头缘何这种表情。   只在片刻后身子突然微微一颤,随后抬头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用力咬了咬嘴唇:“碧落先生……碧先生……”   碧落在房中望着一幅画。   每次他望着这幅画时,他手指间总会变得很烫,烫得随手一展,便能烧了萃文院那片宅子。   但每次总是盯着这幅画一动不动,痴了般无法离开。   他不知自己缘何会这样失去自制。   或许因为它总是令他想起过去?   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男装打扮,自以为是地踏入了他的地盘。   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即便他曾想如撕毁这幅画般,将她的身影和她声音,从他心里头一点点撕裂开来。   却最终无论画还是记忆,他都无法将之撕去。   所以他只能选择这样静静朝它望着,自将它从萃文院内窃来那天开始。   日复一日。   也同时静静等着。   只待画中那人终有一天醒转过来。   即便她因此怒声骂他也好,拔剑当胸一剑朝他刺来也罢,她终于还是回来了,终于还是清清楚楚地忆起他的一切来了……而不是在望着他的时候,眼中清清楚楚映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令她爱得刻骨铭心,并为此可付出一切的男人……   想着,伸出手朝那张惟妙惟肖的面孔上慢慢抚了过去。   却在离它咫尺间的距离停顿了下来。   随后抬头朝窗外望去,对着外头轻轻吹了口气。   外头那片院子因此而荡起了一股风。   风从正前方的大门处掠过,大门于是吱嘎声打了开来,显出站在外面那道一身素衣的身影。   像个苍白的鬼魂般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憔悴得几乎不堪一击,却又尽可能挺拔地站着,面对着突然开启的那道大门,呆呆扬着她的右手。   想是正要拍门时门却突然自动开启,将她给惊到了,然后稍一犹豫,又立即果断地提起裙摆朝着门里走了进来。   “宝珠……”他因此而微微一笑。   手抬起,院子里便再度吹起一阵风,吹得她素白的裙摆霍然飞起,吹得她斜绾在脑后的长发倏地滑落了下来,随着她慌乱的眼神在她身后一阵飘荡。   她再度被惊到了。   四下环顾东看西看,像只受惊而警惕的猫儿一样。   这令他不由自主慢慢踱到了窗边,靠在一旁盯牢了她那张没戴面具的脸,随后将手一收,将那道原本敞开着的房门紧紧闭合了起来:“宝珠……”   朱珠在院子中间站了很久。   风把她裙摆和头发吹得很乱,这令她一度有些无措。   但很快发现这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以往那些仆从,那些美丽得一个个仿佛画里走出来的家丁,这会儿从大门一路至内,她一个也没见到,就连门房里那名小厮也不见踪影,不由让她疑惑,这一宅子的人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是另外寻了新屋,全都搬走了么……   想到这里不由眉心一蹙。正为此惴惴不安间,抬头一望,恰好望见对面屋内那道静立在窗前的身影。   这才稍许定了定心,随后整整衣服和头发慢慢走了过去,走到门前抬手往门上拍了拍,轻声道:“碧先生在么?”   “姑娘一人至此,不知有什么要事?”   屋内传出碧落的话音,清冷一如他那双碧绿的眸子。   朱珠犹豫了阵,道:“想同先生说几句话,不知先生现在可方便?”   “呵……方便倒是方便,可惜此处今日除了在下再无旁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请回吧。”   “朱珠在门外说话便可。”   “姑娘想说什么?”   淡淡一句话问出,朱珠原先一肚子脱口欲出的话,却反因此蓦地咔在了喉中。   她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来到提督府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朱珠,你且记着,从今往后别再对我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否则,我便让你亲自尝尝我在那数百年时间内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听明白了?   她自是不敢想象他所指之苦,究竟是怎样一种苦。   而无论怎样的苦,在经历几百年的煎熬后又究竟会演变成怎样一种滋味?她更是无法想象。   所以她迟疑了。   说,还是不说?   看着面前那道门,她低头用力吸了两口气,发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随后笑了笑,道:“朱珠一是前来谢谢碧先生。”   “谢我什么?”   “多谢先生那日在神武门前及时出手,令两位太后和皇上得以避过如此可怕一场浩劫,也令我阿玛得以生还。”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想先生这一年来,不仅救了朱珠兄长之命,还救了朱珠,亦救了朱珠的父亲……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先生如此浩大这一番恩情,却叫朱珠今生今世究竟能够以何为报?”   说罢,跪下身恭恭敬敬朝着门里磕了三个响头。   门里因此而沉默了片刻,随后一阵脚步声起,缓缓踱到门前停下,隔着那道门板轻轻问了句:“那么二是什么。”   “二来……”两字出口,朱珠再度迟疑了阵。   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快得几乎连往下继续说的力气都要完全失去了。   但随即抬头望见了空中那片渐渐变得灰暗的天色,遂咬咬牙,一鼓作气道:“二来,听阿玛说,此次八旗集众叛乱,杀入皇城,欲行逼宫,之所以会如此,皆是因为听信传闻,说被老佛爷扣留在瀛台那一干八旗旗主子嗣,以及怡亲王,将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老佛爷问斩,于是逼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先生,仔细想想,此事无论怎样都是同怡亲王没有半点瓜葛的,还望先生明鉴,并能因此而向老佛爷进言,说服她三思而后行,不要错杀无辜,以免铸成大错。待到日后查明究竟是谁放出那样蛊惑人心的风声,挑衅君臣间关系,为祸朝廷,害死无辜……那时候,必应对真凶进行严惩!”   一口气将话说完,屋内再度一片寂静。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便听里头传出轻轻一声笑:“真凶……呵,朱珠,你凭什么认为八旗叛乱同怡亲王必然没有半点关系?又凭什么相信,那蛊惑人心的风声必不是他为了混淆旁人视线,于是刻意而为?”   “若是他真要谋反,先帝爷刚刚归天那会儿便可反,何必等到一切都已成定局。”   “或许时机未到。”   “难道眼下便是好时机?被困于瀛台,本就如笼中之鸟,此时策反无异于拼死一击,不成功便成仁,更甚将因此博得一身骂名。敢问先生,他缘何要这么做,缘何以此来冒险,又缘何要押上自己的命来冒此险??有句话叫逼上梁山,王爷根本就未到这等地步,为何要这么做??”   话音刚落,面前那扇门猛地一开,显出里头碧落那张目色冰冷的脸。   他低头冷冷朝她望着,随后手朝她轻轻一指,她立刻身不由己朝后直跌了出去。   连滚带爬跌出十来步远的距离,方才停住,她躺在地上只觉全身一阵剧痛,强忍着没吭声,在他紧跟着从屋中跨出的脚步声中,支起身怔怔望向他:“我说错什么了,先生?”   碧落笑笑,摇摇头:“你没说错什么,朱珠。”   “那先生为何这样动怒。”   “因为我曾警告过你,千万莫在我面前再提起那个人,那个名字。”   “先生……人命关天,他明日一早便要伏法,难道要朱珠在这种时候还因着先生的忌讳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死,都不能在此为他开口伸冤一句吗??”   “伸冤可去刑部,”闻言碧落蹲下声,在她脸上轻轻拍了拍:“你看我可是刑部?”   朱珠别开脸。   眼中一瞬闪过一丝怒气,按捺住了,苦笑道:“先生一句话在老佛爷面前胜过万人,万万人。朱珠此刻不来向先生伸冤,找旁人却又能有任何用处……”   “你要我为他去同西太后老佛爷求情。”   “是的……”   “那老佛爷若因此而动怒,将我也一同治罪,你待如何?”   问完,见朱珠不语,不由轻轻一笑:“呵……朱珠,你太不知好歹。我既已将你阿玛救了下来,难道连你心上之人也一并要去救出,并且,还得为此担上欺君之险?”   淡淡一句话,问得朱珠哑口无言。   一时完全不知该作何回答,只下意识用力抓着身下的土,全身便如浸在冰水中一般瑟瑟发抖。   的确,她的确不知好歹。   神武门一战守城军队死去一万人,独留她阿玛一人存活,皆因那时碧落带着天降麒麟及时赶到,从阎王手中抢得他一命。   今日她竟为救载静一命以言词激他相助,漫说骂她不知好歹,便是说她恩将仇报,也是应该。   只是……只是眼下一切迫在眉睫。   一条命,一份恩情……   一个死死不愿放手,一个万钧重于泰山。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脑中因此而剧痛起来,她直愣愣看着面前碧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幽光闪烁的眼睛。   看得双眼发涨,但是哭不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从嘴中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见状碧落伸出手,将她抓在土中的手指一把握起,看了看上面被泥土刮开的伤口。   然后将它们从他掌心中抛了开来:“时辰不早,朱珠姑娘也该回去了,免得惹人议论。”   说罢,起身回屋,在朱珠一路紧跟的目光中将身后的房门冷冷合拢。   门合上一刹那他脸上那道冰冷的表情险些瓦解。   几乎立时就走到屋中央那幅画像前扬起手,朝它狠狠看了一阵,再狠狠朝着画上那张脸猛一把抓了过去。   但即将碰到的一瞬,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仿佛那画前挡着道无形的墙,生生止住了他这如火山爆发般凶猛喷出的怒火,随后将它一把抓起,颓然朝墙角内扔了过去。   “先生……”就在此时听见门外响起朱珠的话音。   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犹豫:“先生的话,不无道理。朱珠确实为情所迫乱了分寸了,不顾一切强先生所难,简直卑劣之极。故而……不再强求先生,朱珠告辞了。   话音落,脚步声离去,竟就这样走了。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走得干干脆脆。   于是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来,面对着窗,看着她拖着一身伤痕蹒跚离去的背影。   随后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冰冷的茶低头吹了口气。   茶水立即翻滚起来。   缓缓泛出一缕白烟,与此同时,窗外朱珠的身影跌跌撞撞去而复返。   一路走一路横眉竖目,径直到了门前,朝门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大声道:“先生这是何意,既让朱珠回去,为何却将各处大门锁紧,难道要朱珠插翅离去?!”   碧落闻言微微一笑,将水朝地上一泼,点头道:“是,我便是要你插翅离去。”   话刚出口,就见窗外半空中一道黑云涌起,不出片刻布满了整片天际,紧跟着轰隆声雷响,一波大雨顷刻间没头没脑从那云层中泼洒了下来,瞬间将外头打得一片透湿。   “你且清醒清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朱珠奔至窗前,他对她道。   随后伸手啪的下将窗合上,不再去看她在外头淋雨的样子,转身返回桌旁坐下。   坐了片刻,许是觉得雨声还太小,便又朝窗口方向抬了抬手指。   就听外头一声炸雷响过,随即那雨声以着万马奔腾之势从空中直冲下来,打在屋瓦上地面上隆隆震响,这可怕的声音终于让他那颗心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透过窗门的缝隙看着外头连城一片的雨幕,然后目光一转,那被他扔在角落里的画倏然而起,滑进了他的掌心。   “回来……”他看着画上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回来……”   那张脸一如既往慵懒而哀愁,又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笑。   这笑于他来说无异于一种讽刺。   讽刺他在失去了这样一张笑容的时候才幡然发觉,她的笑竟有一天却是因了别人才会绽放,因了别人而枯萎。   不再为他,不再独独为了他……   “回来!”他再道。   用力将画抱在怀里,奈何那只是薄薄一张画纸而已。   于是窗外雨变得更大。   大得几乎分不清什么是雷声,什么是雨声。   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外面那个女人的动静了。他想。因而也就完全听不见她这会儿究竟是在为那个男人哭泣,还是在为了那个男人,用她那张时而笨拙时而犀利的嘴,不停不停地咒骂自己……   想着,哂然一笑,他解开发辫任由满头长发遮盖了他的身体亦遮盖了他的脸。   然后缓缓站起身,抱着那幅画在屋中间踩着蜡烛的光影,缓缓旋转,再旋转……   他想起那会儿一高兴了,便这样拉着她转啊转……   转得她天旋地转,然后咯咯笑着,醉酒般大声道:“够了!你这妖孽!快停下!再转下去我便立刻收了你!”   “不停。”他总是拒绝。   然后她再笑,笑着大声道:“那便抱住我,我要你抱着我转!”   他便将她一把抱起。   继续转,继续转,转到唇齿相依,转到发丝纠缠……   “咔……”怀中的画框因此而被拥得裂了开来。   他怔,停下脚步。   听见外头雨声仍旧隆隆。   而桌上西洋钟已直指凌晨二时。   “宝珠……”他惊。   立即丢下画框急冲冲朝门前冲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外疯狂的雨丝顺势立刻朝着门内泼了进来。   密集得一度令他睁不开眼,直到伸起手想先停了头顶那场狂雨,但一眼见到雨中那抹僵立在不远处的身影时,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怔怔抬着手半晌没有动,随后目光骤冷,对着那站在雨里仿佛石化般一动不动的朱珠冷声道:“这地方无处避雨么,非要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先生放我出门。”好歹她声音还没有被石化。   “你一声不吭站在那儿,除了老天爷谁晓得你在等!”   “我怕来敲门会打扰到先生。”   “你……”听她说完这句话,碧落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紧抿着双唇一步步走进雨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然后在她那张硬挤出来的僵硬而得体的笑容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以为这一次她总该恼了。   但她回过神抬起头时却仍旧是微笑着。   微笑着朝他看了一眼。   微笑着对他跪了下来,对着他在那满是积水的地上脆生生磕了三个响头:“碧先生,求先生行个方便,打开正门放朱珠出去。朱珠只想在王爷临刑前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只要能再见上他一面,朱珠别无他求,求先生网开一面……”   话音落,再次三个响头,脸抬起时,泥水和血水混成一片:“先生,朱珠已不存能救他的幻想,只求先生能让朱珠及时赶去天牢,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朱珠感激不尽,求先生开恩!”   说着,将头再次往地上磕去,被碧落伸脚一点,点在她胸前,逼得她无法再朝下挪动一寸:“我若不放,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摇摇头:“无法如何。”   “那你便在这里继续待着罢。”   “先生为何如此铁石心肠……便是让我再见他一面都不肯……”   “呵,姑娘此言差矣。一切皆有定数,若姑娘今日不来碧落府上,难道碧落还能就此将姑娘强留在此处不成?”   “……先生的意思,一切皆是朱珠咎由自取。”   他没回答。   因为心头那股本被雨声给强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再度升腾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愈发灼烈,以至竟连话都再说不出一句。   当即脚下微一用力。   一下将她踢得坐倒在地,随后一把将她拖起,转身欲带她往屋内走去。   忽见她冷冷一笑。   立即意识到有些不对。   忙回头,就见她身子猛朝前一晃似乎抓着件什么东西朝他径直刺了过来!   他立即松手朝前轻轻一挡,顺势将那只手抓进掌心。   却随即发现那只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就那么微一愣神间,见她刚被他松开的那另一只手倏地从身后伸出,然后再度朝他笑了笑。   多么熟悉的笑。   好似当年的她最后离去那一刹,脸上瞬息而过的那道神情,简直一模一样……   “宝珠!”他不由脱口一声惊叫。   慌忙扔开她那只手一把朝她这条手臂上直抓了过去,却哪里还来得及。   一秒之差。   就在他刚刚将那手腕抓进掌心的同时,她已将手心中所握一枚闪着暗红色光芒的东西笔直插进了她的喉咙。   那枚载静赠予她的玉血沁心。   顷刻一大口血从嘴中喷出,她猛咳了两声,随后张着血淋淋一张嘴笑嘻嘻望着他那张勃然变色的脸,又在见他伸手试图将那把簪子拔去时,笑意变得更深。   就在他手指碰到簪子的一霎那,簪子上浮起一道红光直逼入他手内,迫使他急速收回了手。   她看着他同手臂中渗透入的东西作着纠缠,然后使劲将它们逼出体外。   便再度想笑,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及一大团随着咳嗽喷出喉咙的血。   见他欲要过来,立即指着他制止了他。   随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着声,望着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张脸,一字一句道:“雨中冷静想了想……唯朱珠一死,应能令先生放过王爷……望……先生……”   说到这儿,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她直直注视着碧落。   直至眼里的光采完全熄灭,两只眼依旧直勾勾对着他。   而他脸上冰冷的神情至此终于完全瓦解。   他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寻死。   为什么她竟会用玉血沁心去寻死。   用此物便会令他根本无法在一切还来得及时用妖力复原她的伤势。   一如当年梵天珠一怒毁了她的金身,于是纵然去往冥界,亦无法再令她得以重生。   为什么两世都是如此……   他想问她。   想要她亲口回答她。   却已是不能了。   即便九道气髓令梵天珠金身归位,用在一个死人身上也已是枉然。   她为何要如此倔强。   为何要如此决绝……   即便再等上一时片刻也不肯么……   为什么……   脑中一片混乱间,忽然四周那场瓢泼大雨停下了。   停得极其突然。   而紧跟其后东方天际处喷然而出一团金红色霞光,更让他不由微微一怔。   天未破晓便出霞光。   那并非是朝霞。   而是气髓。   气髓显……难道载静已提前被处了刑。   想到此处,不由再度朝地上的朱珠望去。   她那双眼依旧睁得大大的,永远停留在绝望又乞求的那一刻,在对他说,请先生放过王爷……   “呵……”于是他不由笑了起来,笑着踉跄朝后退了两步,笑着慢慢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头顶漫天越发灿烂的霞光。   “碧落,”随后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身锦衣锦袍,手里拈着杆细长的墨玉髓烟斗,在夜风里望着他似笑非笑:“这姻缘,可已是唾手可得至手中了?”   碧落亦望着他笑了笑。   不等开口,忽见他身后一张脸慢慢探了出来。   惊诧地朝着碧落看了一眼,及至望见他脚下朱珠的尸体,目光不由一凝。   就在这时卡郎一声脆响,一道锁链朝她身上缠了过来,笔直缠绕在她腰上,迫使她朝后退了两步。   见状碧落不由朝前走了一步。   几乎无法控制地朝她伸过手去,被面前冥王的身形轻轻一挡,朝他莞尔一笑:“怎了,愿赌服输,难道还想去冥府大闹一场,以为我便会再度赦你一次?”   闻言手慢慢收了回来,抬眼再度望向朱珠,却只望见她回头淡淡朝他瞥了一眼。   随后转过身,跟在前方那若隐若现的勾魂使身后慢慢离去。   直至身影被黑夜吞没殆尽,他方始朝后退开一步,将手中一样东西抛到了冥王手中。   冥王略略一怔。   低头朝掌心中看了眼,挑眉一笑:“辛苦收了那么多气髓,便这样轻易赠我了?”   “愿赌服输。”   “也罢,这最后一道你且自个儿留着,免得还未熬到见着她下一世,你便撑不住了。”   “呵。”   “你也知从此你将面对怎样一种境况。”   “碧落知。”   “好自为之。”   话音落,人影消失不见,独留空落落一片夜色,随着头顶那片霞光的悄然褪去而层层包围了过来。   亦将地上的朱珠也安静地包裹住。   碧落低头想将她抱起,却看到一张油纸自她衣袖内滑了出来。   拾起打开,里头原是一封信。   寥寥数语,被渗入的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依旧可辨是怡亲王载静的亲笔:‘朱珠,此信应为绝笔,匆促之下,空有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记得法兰西么,那边有我买下一处居所。神武门之战你阿玛护驾有功,老佛爷必然会因此免去你贵妃一名,赏你留在家中陪伴爹娘。此后虽不用再受长困紫禁之苦,但依旧无法得到自由之身,因此切记,一旦脱去贵妃之名,若还带着当日向往自由之情怀,可随周平一同前往法兰西,那边无人计较你可曾许配过,也无人介怀你命格贱贵,你自可在那边安心住下,安心寻一可终身相伴之人,从此好好过活。’   ‘朱珠,我走自是天命注定,此后无须惦念,但求自身安好,切记。’   ‘朱珠……朱珠……’   如此简单几行字,一瞬便可看完。   不知为何他看了许久。随后蹲下身,在朱珠身旁坐了下来,解开衣服披在她潮湿冰冷的身体上,看着她,伸手将她满头凌乱的发丝慢慢整理干净。   随后俯下身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   朱珠的尸身听不见。   她的魂魄自然也没有听见。   当冥王慢悠悠赏着一路的风景返回时,见她独自一人坐在奈何桥边,望着桥上人来人往。   于是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了阵,然后低头问她:“你在看什么?”   朱珠抬头朝他看看。   不知道他是谁,却是来到此地后唯一肯同她说话,也唯一能同她说话的人。便低头笑了笑,道:“不知道。在等一个人,却不知晓他几时才会来,因他可能还有几十年的阳寿可活。”   “你说怡亲王载静。”   朱珠一怔。再度抬头朝他看了眼,点点头。   冥王笑了笑。   笑容让朱珠觉得很暖和,然后用着同样暖和的话音,对她轻轻道:“别等了。”   “为何?”   “他已死了,在你用玉血沁心杀了自己时,与你在同一刻死的。”   “……先生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为何我站在此地至今,始终没有见他出现过??”   “为何……呵呵,你想知?”   “是。”   “也罢,你且先赠我你身上一样东西,我便将一切都告之于你。” 第299章 画情五十一 后记:   在铘还没住到我家阁楼上之前,我记得曾在姥姥的箱子里找到过一幅画,年代很久了,裱的是国画的框,里面画的却是一幅油画。   听说作画的是位晚清时候的王爷。虽是那个时代的人,作画倒也大胆,因为那时国人画的画多是非常严谨保守的,他却别具一格,画着一个男装打扮且衣衫不整的女人,躺在床上睡意朦胧的样子。   这在当时,如果一旦流经出来,恐怕会被骂得狗血喷头吧?   也不知怎的会在我姥姥这里收着,经历了如此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画的人和画里的人早已被时间所吞噬,唯它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段时光定格着,珍藏着。   油画后来一直都找不到。问狐狸,他也总稀里糊涂的,我想可能是大扫除的时候塞到了哪个角落里去。其实我一直都挺想把它找出来的,因为记得画上那个人乍一看长得跟我还蛮像,所以我第一次拿给狐狸看的时候,曾颇为得意地对狐狸说,你看,如果咱打扮打扮,也是个大美女一枚。   他一拍我的额头把我推开,说,你近视么小白?人家是美女,你是霉女。霉女最大的特点就是老把自己身上的缺点当成人家美女身上的优点,自恋得横竖都是二。   后来我差点把他打残了。   后来我再也没找到过那幅画。   一度几乎将它遗忘了,直至两天前,跟着出院不久的林绢,拖着一脸不乐意的狐狸,我们三个一起去博物馆看展览。   看到清朝历代王爷陈列品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一幅与众不同的画。画是一个叫载静的晚清王爷画的,据说留过洋,所以画得一手极好的油画。   画中一个女孩子笑吟吟站在一套明代建筑前,好像照片一样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笑。   那女孩子跟我长得好像……   因此我正要叫狐狸过来看的时候,抬头却发现他就在我身边站着,随后一低头,朝我吻了过来,如此毫不经意的、突兀地朝我吻了过来。   当时一瞬间觉得好丢脸。   那么大的场合,周围那么多的人……   可是后来突然间,我反而用力抱着了他,在他意识到我的尴尬,于是想要松开我的时候。   他却反而被我紧紧抱住,紧紧地吻住了。   那刻只觉得,无论场合也好,人也好,一下子都没什么关系了。   这是狐狸第一次在公众地方明明白白地吻我,好像我真的成了他女朋友似的,就像那些在人来人往间,在大太阳底下,欢欢喜喜牵着手晃来晃去的男男女女一样。   后来林绢不知道一个人跑哪里去了。   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在偌大的博物馆里游来荡去,我勾着他的手腕,他握着我的手指。   头一回这样走着,心跳很快,又不想让他看出来。于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副样子,以至那幅古老的画,还有画上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女孩,也一瞬被我忘记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走着,好开心。   (画情-完结) 第十四卷 蟠龙九鼎 第300章 蟠龙 引子——   2012年12月15日   河北遵化双山峪惠陵夜23时30分   蹲在值班房外吧嗒吧嗒抽了一阵烟,觉着有些尿意,王宝山就趁着酒意摇摇晃晃绕到了围墙外,在蒿草密集的墙角根撒了泡尿。   尿完忽然感到今晚的月亮好像特别亮,当下抬头往上瞅了眼,果然看到巨大一轮圆月银盆似的扣在几乎看不到一点云的夜空上,明晃晃映得四下一片通亮,几乎把星星的光都给遮盖了。不由嘿嘿一阵傻笑,心下嘀咕,又不是八月十五,怎的这月亮会那么大?不过酒劲上来,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也就没想太多,只低头提好裤子摸出包烟,正想再抽上一根,忽然耳朵里听见飒啦啦一阵响,似乎从脚底下滚过去了什么东西。   他愣了愣。   咬着烟嘴朝脚下看看,除了草好像什么也没有,心想大概是听错了,摇摇头正要离开,忽然脚下再度一响,这一回竟是连裤脚管都因着那动静朝上浮了浮。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毛烘烘的东西突然沿着裤脚管往自己腿上嗦啰一声爬上去一样。   王宝山后背一凉忙用力跺了跺脚。   半天没跺出什么来,只有一只田鼠从蒿草里探出头紧张地朝他望了两眼,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王宝山乐了,一边嘿嘿笑了下嘴里轻轻骂了声:“你小子……”一边一脚朝那发呆的田鼠脑袋上踩了过去。   但脚还没碰到田鼠的头,它突然吱的声尖叫,全身啪的下爆裂了开来!   王宝山那张嘴当下就咧大了。   活脱脱能吞下一只鸡蛋去。   与此同时那根从他嘴里掉下的烟在半空里轰的声响,竟无火自着,足足烧出巴掌大一团火焰来。眼见着就要掉到地上,突然倏地飞起,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朝上一吹,迎着逆风的方向朝前啪啦啦一声直飞了过去,随后在风里带出长长一道火线来。   这一惊,可叫王宝山的酒足醒了一大半。   他想他刚才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是见鬼了么??   于是赶紧低头使劲揉了揉眼睛,抬头再朝那方向看去,烟和火全都不见了,只有空气里一股浓浓的香烟味道还在,带着一缕细长的烟雾,被风一吹很快消失不见。   正要因此再度疑心是不是自己酒醉看糊涂了,低头看了眼,脚下那只死鼠的尸体却还明明白白躺在那儿。死相活像是吞了一把‘大地红’,被炸得七零八落,让王宝山不由自主再度一阵激灵。   当下匆匆忙忙将烟盒收进裤袋,转身正想往围墙里跑进去,突然脚步顿了顿,无法控制地再度朝刚才香烟消失的方向看了眼。   那方向正对着牌楼门外的石望柱。   隐隐有一团模糊的光似乎在那便两根柱子中间晃动着,看上去好像是谁点在那儿的篝火。   见状不由得立即将腰杆挺了挺直。   他知道常会有一些无聊的人趁着半夜无人看管跑到这地方撒欢。   真的是很无聊的一些人,要么玩试胆游戏,要么偷情。   这一来倒叫他忘了刚刚那茬子怪事。   再则酒精的力道又重新回进了脑子,脑子也就又开始有点发热和发晕,当即嘿嘿一笑,抽出腰间的手电拧亮了,不声不响朝那方向走了过去,心想最好是能碰到小情人在那边约会,搞不好就此一饱眼福,连买碟的钱都省了。   这么趁着酒性一通乱想,自然也就不会想到有谁会在这样的地方约会大炮。只满脑子精虫上身,所以连走路也都有些轻飘飘起来。   就那么一路走一路打着飘,不出片刻功夫已经到了惠陵外那两根石望柱中间。   在正中间站定了,用手电四下一通扫。   咦?可怪了,这儿哪里有什么人?也根本没什么篝火。   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么……   这叫他打了个酒嗝愣了愣。   嘴里轻轻咕哝了两声‘活见鬼’,便正要转过身往回走,突然间脚下猛地一软。   真的是一软。   随后他整个人噗嗤声闷响,好像倒拔蜡烛一样一头朝着地里面直陷了进去。   速度快得惊人,甚至连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霎时就被周围的土壤给吞没了。过了不多会儿,那片平整得几乎完全没有留下过一点挣扎痕迹的土壤上,忽然轻轻浮起一阵震动。   随后两下,三下……   紧跟着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这片空旷的大地剧烈颤抖起来。   直震得两根巨大石望柱依次倒下,随之一团沙尘自它们面前的地面下直喷而出,火山爆发似的冲出数十丈高,顷刻间几乎将这天跟地连到了一块儿,形成宛如黑云般的一片迷雾。   迷雾中隐隐浮现出一片人影。   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却又气势如虹。   无声无息簇拥着一顶四四方方巨大无比的黑轿,自那雾霾深处缓缓走了出来。   一路走,一路地面如波浪般随之涌动起伏。很快翻腾出王宝山那之前被一瞬间给吞没的身体,这会儿随着土地的翻动,一拱一拱在地面上蠕动着,声息是早就全无半点的了,就连全身上下的皮也都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直露出湿漉漉一副肉口体,随着土壤涌动的节奏挤压着体内每一滴血。   土壤因此被染得通红。   随着上方那群仿若来自冥府的仪仗,在他们脚下悄然铺设出一条以鲜血灌成的腥路。 第301章 蟠龙   过节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可以吃到狐狸平时懒得做的好菜。   有人说厨师在家是最懒的,这一点的确属实,虽然狐狸有一手好厨艺但很少花心思在做饭上,本着有啥吃啥的原则,以为有个高级厨师在家就能天天好吃好喝,那是空想。   但过节就两样了,尤其是有客来的时候,出于一种爱嘚瑟的本能,狐狸会尽可能大展身手做上一桌好吃的,以博得别人的赞美。所以每逢过节我都特别喜欢把林绢邀来,因为她每次来必然会带上她有钱的男朋友,而我不仅可以从她不断更新的有钱男朋友手里得到份高级见面礼,也能借着他们的名义蹭上一顿狐狸亲手做的高级料理。以至狐狸常不屑地说我,一把小算盘打得鬼精鬼精的,啥时候为了点好处把他给卖了都有可能。   唉……他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猥琐,出于长远眼光考虑我也不可能把他卖了,不然谁给我做饭,靠杰杰那只懒猫或者铘么?   今年圣诞我一如既往约了林绢。   她原本是打算跟男友去香港的,见我邀请就改了原计划,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到她当天晚上来时,我才明白她怎会改计划改的那么干脆爽快。   原来她又分手了。   距离交往最初至今,她跟她这位新任男友大概就处了一个月。   我觉得她最近玩得有点过火,因为从她出院至今,加上这个刚分的,算起来她至少已换了四任男友。说真的,就算是换衣服的频率都赶不上她这换男友的速度,我问她怎么老没个定得下来的?她说,感觉不对。   感觉不对。就这么简简单单四个字,你听了都不晓得说她什么好。   想问问她究竟什么样的感觉才对,是跟以前姓周的那种一样么?   当然这句话我不可能说出口,不然她准得生气。大过节的何必惹得大家都不开心,原本分手这种事就已经够让人不痛快的了,因为她到我家时带了整整一后车厢的购物袋,那都是她来之前在店里一小时败下的战利品。   一小时花了三万块,足以可见她最近是有多不痛快。   纵然如此,倒也不见她真的因此就有多高兴起来。   当酒过三巡跟狐狸嘻嘻哈哈扯皮完了,见他转身去厨房忙活,我听她叹了口气望着边上那堆礼物,怔怔对我说:“唉,如果这些东西都是那个男人买给我的就好了……”   她这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   就知道近半年来她这一番接二连三地迅速谈恋爱又迅速分手,肯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问她:“那男人是谁?”   她犹豫了。   我第一次见她说到男人时会犹豫,而且眼里一副有些茫然的表情。   这真稀罕,因此让我更加好奇。   所以不追问到底是不可能的,当下再问:“那男人是谁?绢?我见过没?”   “啊……”她再度犹豫了阵,然后目光有点闪闪烁烁地看向我,迟疑道:“应该是见过的吧,否则他为什么半夜三更的来医院看你……”   “医院?”那就是我跟她都住院时候的事了。   但那时候她总是昏昏沉沉睡着,怎么可能见到过什么男人,并且还对他这么在意?   就在我这么狐疑着的时候,她拿出她的眉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阵,然后把纸推到我面前给我看。   我看到纸上涂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半天没看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来,只能问她:“这是什么?”   “就是那个男人。”她对我说。   我开始疑心她是不是酒喝多了。   她总喜欢在情绪不大好的时候喝那种伏特加或者威士忌加得特别多的鸡尾酒,说那会刺激身体荷尔蒙分泌和蒸发,蒸发出来一种特别的气味,对吸引异性或者恢复自身情绪都很管用。   那气味简称狐骚。   你看,全世界大概只有她这一个女人会如此坦然地说自己身体能散发狐骚味,就连狐狸都没这么直接,尽管他是个男人。   所以我在她试图又去叫狐狸给她弄酒的时候,阻止了她,然后对她摇摇头:“男人?我真看不出这是个男人。”   她一听咯咯笑了起来,靠到我边上拍拍我的脸,再回头朝厨房看了一眼,见狐狸依旧在里头忙活,就指指桌上这张纸压低声道:“我画得是不咋的,哈哈……猜你也不知道他那天来过,因为那天晚上你睡得很熟,还说梦话来着,我看到他在你床边站着。那时候我躺在床上,但是我醒着,能看能听,就是说不出话来……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宝珠,长那么大我还从没见过这么让我心动的男人,可惜后来就一直没再见他来过。”   “那你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说?”   “……本来一直都没敢说,怕他跟你有啥关系之类的,后来……”说到这里她再次咯咯笑了起来,歪头用手撑着脸,意味深长看着我:“后来在博物馆,我看到你跟胡离的样儿,就琢磨着,你跟那人应该是没什么戏。话说,你跟胡离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好,连我都不说?”   她这话让我脸不由狠狠一烫。   这问题没法回答,因为没啥开始不开始的,而这样一说她肯定会嘲笑我,必然的。   只能借着喝酒打了两声哈哈。   她倒也没再追问,只继续又道:“呐……宝珠,仔细帮我想想那人到底是谁?你跟他熟不?如果还名草无主,记着,千万记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话刚说完,我忽然感到脑子里嗡的一下。   因为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了。   按照她所画的样子,那男人显然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我印象中这种样子的男人,且半夜来找过我,除了那个冥之外,没有别人了。   真不可思议……林绢竟然看到了冥……   而且她还看上了冥……   所以无论之后交往了多少个男人,对她来说始终是无法称心的,因为试问世上能有哪个男人可以跟冥相睥睨……   他是冥府之王啊……   想到这里,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林绢见状愣了愣:“怎么,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再摇摇头。   “……他已经结婚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   “有女朋友?”   我再摇头。   “那……有男朋友?”   这句话出口,我俩登时都跟喝醉了酒似的大笑起来。   笑够了,我再次摇摇头。   “那找机会介绍给我。”她立刻用力抓抓我的手,斩钉截铁道。   我看看她,实在不知该怎么答复她。   正迟疑间,所幸她很快被别的东西转去了注意,并且站起身,朝着那方向用力张开手:“啊!!阿离!你是神啊!!哪里弄来那么大的螃蟹!八两一只了吧??”   送林绢出门后回来,狐狸已趴在一片狼藉的桌上睡着了。   林绢灌了他三瓶威士忌掺五粮液,所以我把他拖下椅子丢到沙发上也没能弄醒他。   这样也好,他一醒必然会跟我抢浴室洗澡,没准还会再发上一阵酒疯,到时候又是唱歌又是跳脱衣舞什么的……所以还是让他继续安安静静睡着比较妥当。   但是在将他两条腿一并抬到沙发上后,不知不觉,我跟着也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   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脸,几乎忘了先他一步去抢浴室。   因为他睡着时的那张脸,安静得让我想起那天在博物馆他拉着我手时的样子。   那时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那样沉默又认真地拉着我的手。   头一次,真真切切,手指有力而温暖。   让我一度开心得不知所措……   一度以为我俩间有什么似乎变得不同了,但回来后……一切照旧。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是么。   想到这儿,不由苦笑了声,我抬头移开目光,因为感觉有什么东西透过窗户晃到了我的眼。   随后发觉原来是狐狸昨天搬回来的那棵圣诞树。   真造孽,好容易长到那么大的个儿,被他去年看中后今年从森林公园外头拖了回来。第一眼见到时都把林绢看傻了,她说你们到底从哪里买的树,大得我都找不到你家店了。   这会儿,这棵硕大的松树上被狐狸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灯泡,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挂饰,照得周围忽闪忽闪的亮。   所以我关了客厅的灯,好让那些五彩斑斓的光可以一无阻挡地照射进来。   真漂亮。   坐回到沙发上朝那些光呆看的时候,不由想起去年圣诞在这屋里所发生过的一些事。   想起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妖精,漂亮又不真实得好像漫天飘落的雪花。   还想起狐狸,他那时的撒手离去,以及之后的去而复返……   那会儿我一度以为他是再也不会回来的。   就像那些无论有多美,但终有一刻会化去的雪花,一脱手转眼就完全消失不见。   但现在他依旧在我身边,睡得连尾巴被我拽在手里也一无所知。   想到这儿,我不由对着窗外傻笑起来。   所幸这副傻样狐狸瞧不见。   他也瞧不见我笑的时候几乎把他那条宝贝尾巴都被捏扁了,不然他又该牙尖嘴利地嘲笑我,说些让我气急败坏,又不知所措的混蛋话。   这么想着,我俯下身在他那双半开半闭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口。   一口好像不太够,于是又加了一口。   两口好像还是不太够,也许是因为他嘴唇上几种烈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实在刺激得有点诱人。   所以我又在那唇上啄了第三口。   抬起头的时候突兀见到他睁开了眼在看着我。   我吓得一跳。   忙跳起身,但已经晚了,他一把抓住我衣领将我拽到了他面前,然后把我下意识揪紧了的手指从他尾巴上一根一根慢慢扯开:“说过多少次了,小白,告诉过你不能捏我尾巴,你咋就是不长记性。”   “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乱喝酒,你还净来者不拒,你咋也不长记性。”我反驳。   他笑笑:“那扯平了。”   “不然还怎的。”   “怎的?”他目光忽闪了下,尾巴从身后绕到我脸上,再从我脸上滑到我衣领上:“你说怎的。”   长长的尾毛因此钻进我衣领,刺在我皮肤上。   一阵刺痒,痒得我脸不由一阵发烫:“不怎的,我洗澡去了。”   说着匆匆想要起身,他身子往边上轻轻一斜,我立即不受控制地朝沙发上倒了下去。   正倒在他身旁,被他一翻身一把给压在了底下:   “都说了,尾巴不能乱扯,你偏不信。”   “乱扯又怎的。”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我看着他,心跳很快。   “不怎的。”他亦看着我,身下某个部位变得很硬。   然后头一低用力吻住了我。   跟我刚才做贼似的偷啄完全不一样的吻,吻得几乎快把我肺里的气都给抽干了。   随后他扯开了我的衣服,并将刚才那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不怎的。”   是不怎的。   我不甘示弱地也扯开了他的衣服。   他这件喝到嗨时差点被他忘乎所以脱掉的衣服,被我及时出手,且大义凌然地在疯疯癫癫的林绢面前保了下来。所以这会儿,自然也该由得我去给他扯开。   但扯开那瞬我立刻就后悔了。   因为他立刻像头疯狂的野兽一样朝我碾压了过来。   哦……忘了,他本来就是头野兽……   使劲压在我身上,使劲用他嘴唇吻着我脸上和身上每一寸皮肤。   “小白……”牙齿咬在我胸前时他叫了我一声。   我没理他,因为我小腹被他身下那块愈发坚硬起来的东西抵得很疼。   疼得我紧紧抱住了他,他松开牙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灼灼,在黑暗中仿佛能燃烧起来。   “小白。”随后他再度滑上来吻住了我的唇。   吻得我脑中一片混乱,以至除了紧紧同他抱在一起,缠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因而即便察觉到他手指灵巧地绕过我双腿,将我裙摆掀起,将底裤撕裂,又将他身下的坚硬慢慢抵向我裙摆深处……却哪儿还有抵抗的心思,只下意识缩进他怀中,蜷起双腿将他缠得更紧,随后抬起头,将自己的嘴同他压来的唇再度贴合到一起……   恍恍惚惚……   意乱神迷……   这当口突然咔擦声轻响,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肘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紧跟着眼前一片刺眼的光亮起,原来是电视机遥控被我无意中给撞到了。   电视中突兀响起的话音让我俩动作同时为之一滞。   随后狐狸噗嗤一声轻笑。   手朝下一阵摸索抓到遥控器,匆匆正要将电视关掉,忽然目光扫到屏幕上,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骤地一沉,随后慢慢将遥控器放了下来。   屏幕中正重播着今天的夜间新闻。   “本台讯,今天下午三点,位于河北遵化双山峪发生五级地震,震后,坐落在双山峪的惠陵外围出现了一个巨大坑洞。”   “此洞经专家考查证实,为清光绪年间所建的一处隐性陵墓。该墓不仅规模庞大,且还附带着当年兴建惠陵时为节省时间而被免去的碑柱,目前尚未确定陵墓中埋葬的是谁,又为了什么而葬在惠陵正前方,相关消息敬请留意本台今后的追踪报导……”   后面还报导了些什么,不晓得。因为就在我试图抬头看向屏幕的那一瞬间,电视机突然冒出一团火星,紧跟着噼啪两声响,屏幕上顷刻一片漆黑。   变黑的屏幕倒映出狐狸那张脸,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沉默得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   就在我为此困惑着将目光转向他时,他忽地站起身走到电视旁朝机壳上拍了拍。   电视一下子就又亮了,却已换了台,放着热闹无比的披萨广告。   而后他一声不吭朝自己房间里走了进去,把我一个人丢在了一片狼藉的沙发上。   我不明所以。   怔怔盯着屏幕干坐了片刻,抓起遥控器把电视重新关上。   屏幕再度变黑时,我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石化了。   因为漆黑的屏幕倒映出我身后不远处一道人影。   也不知是几时站在那儿的,闪烁着一双暗紫色的眸子,在窗外彩灯所照不见的角落中望着我。   一动不动地望着。   而我身上几乎一丝口不挂。   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第302章 蟠龙   当然,人不可能因为尴尬而自杀。   所以我还活着。   虽然活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林绢说,无论定力多好的男人,在床上一旦激情爆发,这种时候就算用八匹马拉,恐怕也很难让他们停下来。如果他们真能在这种时候毫不犹豫地戛然而止,原因无外乎两点,要么你做了什么让他兴趣顿失的举动,要么他碰上了绝对性能让他迅速偃旗息鼓的事,比如当头给他淋上一桶冰水。   我实在想不出一则完全没什么意义的新闻到底能对狐狸造成多少震撼性影响。   一场发生在远郊空旷地带的五级地震。   一座由地震所暴露出来的清朝古墓。   仅此而已。除了对考古界有点影响,可以说跟新闻之外的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   但很明显狐狸对此非常介意,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他在看着新闻的那短短片刻时间里,覆盖在我身上的手指从温暖突然变成了冰冷,又因冰冷而显得极其僵硬。   因此他很快就将手从我身上抽走了,我想他是不愿让我发觉到这一点。   但已经迟了。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但足以令我深感不安。   跟狐狸相处至今那么多年,我几乎从没见他有这么忘形地失态过,那种显露于外完全不加掩饰的情绪,刹那间暴露,登时让我忘记了被他遗忘在沙发上的沮丧,也令我忘记了在近乎赤裸的情形下同突兀出现在客厅的铘相对这一尴尬,唯有一丝难以言明的忐忑和烦躁,在他走进他房间的一瞬间,层层叠叠朝我压了过来,并在那之后的很多天里,如同连日不见阳光的阴霾气候一样,粘缠在我心里挥之不散。   我很想弄清楚到底那则新闻因什么而导致了他这一反常。   但心知肚明,从他口中是无法窥知些什么的,因为到了第二天,他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同我耍嘴皮子逗乐,一如既往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对杰杰指手画脚。   所以我只能每晚追看新闻联播,并且每天一得空,就上网去搜索关于那则新闻的相关报导,以期望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但很可惜,无论是新闻联播的后续报导,还是网上关于这则新闻的所有描述和八卦,除了对几根从泥里挖出来的柱子和几只沾满了泥土的破铜烂铁做些故弄玄虚的猜测,以及关于同治帝时期那段历史反复冗长的追述,基本就没别的东西了。   而实地拍摄现场所播放出的内容,也着实从让人中找不出任何特别之处,那个被地震震出的巨大坑洞,与其说是座坟墓,毋宁说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泥洞。   无论镜头还是照片,展示出来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连重点播报的那几根同治皇帝的墓前没有设,而此墓中却设立的碑柱,也根本就看不清楚。里头的一切都跟泥土混杂在一起,又因先前遭遇过一场暴雨,所以积满了水,因此连着三四天,新闻里的相关报导都跟在拍着个挖掘废弃施工地似的,让人看着看着,除了打盹以外,完全激发不出任何兴趣。   于是到了后来,我只能放弃,况且随着元旦的到来,店里变得分外忙碌,因为原先该是圣诞才有得卖的蛋糕推迟到了元旦,这几天别说那些一早就排队在店外等的,光是预约单就一路从七月排到十二月,直把人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甚至不得不延长了蛋糕的贩卖期限。   这样也挺好。   人一忙就可以少想许多事,比如狐狸的反常表现,比如面对铘时的尴尬,比如那座远在河北的古墓……有时候忙得连吃饭也顾不上,自然也就更没空闲的功夫再去追看新闻联播,追看网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消息。   这样一晃眼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总算在节日带来的购买热潮渐渐退去后,店里的工作逐渐又恢复了原先的节奏,早上五点开张,晚上九点关门,每天除了早市忙点其它时间基本都很清闲。于是又再度有了继续追看新闻联播的时间,但此时新闻热点却早已换成了别的东西,而我亦将圣诞时所遇到的种种不快和不安彻底忘在脑后,生活因此再度变得简单安静起来。   你看,人要忘记点什么总是这样容易的,只要不再去花心思想,只要时间不断地在流逝,只要身边自己熟悉和在意的人不再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当然,如果不是后来那个人出现的话,我真以为那晚所带来的阴霾就这样简单干净地结束了,如同新闻联播、如同网上那些曾经无数次被人关注,之后又很快被人淡忘的事情一样。   但那人偏在此时突兀地出现了,那是元旦过后的第七天。   那天降了今冬第一场雪。   上海的雪,很难得,稀稀拉拉的雨夹雪让气温骤然降得很低,低得哈口气似乎都冻住。   狐狸就在这样的气温里一大早出了门,说是黄老板的店里新进了一批货,他要赶早去买些上好阿胶,回来好做点蜂蜜阿胶糕。   他走后不久雪开始大了起来,从最初细细的冰粒子,变成了一片片棉絮状的团块,脱离了雨水的缠裹在风里无声无息飞扬着,越来越密,没多久就将外面那条少有车辆经过的马路积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厚重的雪和冰让店门外的遮雨蓬很快不堪重负地垂了下来,在越来越多雪片的积压下,它发出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声响。“大概是边上老旧的折叠杆快要撑不住了喵。”杰杰走过门前的时候一边抬头朝上张望一边咕哝,但没有出去收拾的意思,因为猫天性畏寒。   所以我只能在手头得空后,披上外套拿了竹竿和凳子出去清理那顶摇摇欲坠的雨蓬。   门口坐着无头阿丁。他跟街上那些跑来跑去的小孩一样喜欢下雪天,每次下雪天都能见到他在我店门口坐着,而每次冬至前后,他的身影总是特别清楚,所以纵然他穿着我去年烧给他的那件高领毛衣,仍可清楚看到他那截血肉模糊的断喉,在雪地白森森的反光映射下闪着乌幽幽的暗光。   听见我开门的声音,他扭转脖子“看了看”我。   我用竹竿顶了下雨篷,上面积雪哗啦声落下,没头没脑盖在他脖子和肩膀上,再穿过他身体坠落到台阶上。   他为此一激灵。   然后在我的嬉笑中怒冲冲飘走了,一路走一路流下长长一道血印子,血印子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会吸引一些路经的魂魄稍纵即逝地显形,它们沿着血印走上一阵,抬头看到天上的雪,茫然若失。然后不出片刻,就跟着血印子一起消失在了空气中。   目送它们彻底消失后,我再度用竹竿顶了顶雨篷上的积雪,在哗的声泻下一大片冰水混合物后,它轻盈了许多,不再发出那种难耐的声响,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爬上凳子用力把它收拢起来,以免在这样的天气里突发状况,掉落下来压到了进出店门的顾客。   谁知眼看着就要完全把它收拢好的时候,我却出了状况。   那是一根锈得最利害的折叠杆。它在我收拢到一半的时候把雨篷的支架给卡住了,我使劲想把它掰开,但刚用了两下力,它咔的声竟断了。当时完全没预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所以根本没设防,眼睁睁看着它折断部分狠狠一下朝我头上弹了过来,慌忙要躲,谁想脚下突然咔擦一声脆响,那把托着我的椅子竟然也折断了。   原本还算结实的椅面,不知怎的突然分成了两截,瞬间让我身子一沉,以至连应变的机会都没有。   眼见就要朝底下突出的台阶上直摔过去,所幸有只手忽地从旁伸出,将我用力一抓。   凌空一把便将我倾斜的身体给托稳了,真是千钧一发,令我得以及时稳住身体。   但站稳脚步后匆匆回头,想对那及时伸出援手的人说声谢谢,身后却一个人都没有。   门关着,门里稀疏几个客人背对着我坐在店里喝着茶吃着点心,完全不像有人进出过的样子。这情形让我不由微微发了阵愣。   随即被一阵夹着雨雪的冷风吹得一阵哆嗦。醒过神,看到有等待结账的客人在店里朝我招着,我忙挪开凳子伸手去推门,但手刚碰到门玻璃,我再度一愣。   因为我看到门玻璃的反光上清晰倒映着一道身影。   他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手里执着把墨黑的伞,通体笼罩在一件长长的暗蓝色斗篷里。   所以我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只能隐隐感觉到他在望着我,目光透过斗篷低垂的帽檐注视在我身上,像那些落在我脸上立即融化开来的雪,冷得有些扎人。   不待细看,我立即低下头推门往店里跑了进去,因为旋即发觉到他的脚是悬浮在地面上的。   进门的铃声响起一瞬,那道身影不见了,这让我轻轻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个普通的“过客”而已。   冬至前后这类东西实在是太多,有些凭借鬼门开后尚未散尽的阴气,会变得有些肆无忌惮,所以防不胜防,难免让人紧张。   所幸此次碰到的只是个路过的而已,不过即便如此,也对我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影响,我想之前折叠杆和椅子的突然断裂可能就是因他而起,这些东西总是不失时机地想要把人带走,之前要不是及时被稳住身体,万一撞上台阶或者直接跌滚到马路上,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但问题是,当时稳住我身体的那只手又究竟是谁的?   这疑问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这之后不多久,那个人便出现在了店里。   那个将我原本稍微平静下来的生活再次打破的人。   说实话,最初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因为那时生意清闲,所以我正一边理着收银柜里的钱一边看着电视。   电视里在播着午间新闻。   原本挺无聊的内容,但当‘河北惠陵’四个字出现时,不由立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我没想到时隔多天后它又会在新闻里被提起,而被提起的原因是,连日的挖掘之后,那些考古学家在它下方三十米深的地方竟然又挖出了一个新的地宫。   这算是连日来最大的收获了吧。   这个最新发掘出来的地宫,它被埋得如此之深,所以内部的保存相比上面那个震裂出来的墓穴,自然是要完好得多。探照灯光线所能触及的范围,可以清楚看到那些精心描绘在地宫墙壁上的壁画,它们分布在地宫的九间石室内,色彩很新,按照新闻播讲员的说法,几乎是跟当初刚描绘上去时一样的新。   但令人遗憾的是,纵然被埋得如此之深,它仍未逃过盗墓贼的手。这个地宫同它上方那层墓室一样,徒留四壁和一些盗墓贼看不上眼的铜器或者瓷器,零零散散摆放在各处,毫不起眼。所以相比它的规模面积,未免显得极为寒碜。   唯一有价值的是人们在它里面找到了九口棺材。   九口金丝楠木制的棺材,恐怕是这座墓穴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它们分别被停放在这座地宫的九间石室里,但没有钉上棺盖,并且棺材里是空的。   现场专家说,这一发现极具价值,因为随着它们被发现,连带浮现了许多谜题将留给他们要去解答:这座坟墓到底是谁的?为什么坟墓里会设有地宫下的地宫?为什么地宫里会埋着九口棺材?棺材里分别葬着些什么人?棺材为什么都空着?是被盗墓贼将尸体毁去了,还是原本就没在哪里埋葬过任何人……   种种疑问,一旦揭晓,无意是相当有趣的。但可惜的是,也许时间有限,所以新闻里没有将那九间石室的内部一一拍摄出来,只拍了它们的入口。   不过对我来说也无所谓。   一座已被盗墓贼盗窃一空的坟墓,无论它带着怎样多的历史谜题,对我们这种非专业的凡人俗子来说,就不再具备太多的吸引力。终归是俗人,我感兴趣的是一座藏满了宝藏的坟墓,而不是一个除了谜题外什么都没有的泥坑。   于是继续专心整理着收银柜里的钞票。   一摞钱点完后,发觉有人在看着我,当即敏感地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像道影子似的站在我面前。   说他像影子,因为他特别安静,静得进店时几乎让人完全没有察觉。   我记得他原先是坐在靠窗那张桌子边的,看起来至多二十出头,却穿了件五六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军大衣,土到掉渣,点了杯奶茶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坐了很久,久到让人早已忘了他的存在。   本以为他早应该已经走了,谁知这会儿却不声不响地站在了我边上,低头看着我,好像在看着某样令他十分感兴趣的东西。   黑幽幽一双眼神情专注,这叫我立时有点不安。   忙将抽屉用力锁上,见状他朝我笑了笑,轻轻将目光转到一边,似是在打量着我的店,随后又似自言自语般轻轻问了声:“碧先生在么?”   “碧先生?”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低头从衣袋里取出张照片推到我面前,我才意识到他指的是狐狸。   这张发黄开裂的黑白照,显然拍摄年代久远,远得摸在手里时让我莫名其妙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照片上的狐狸也是。   他穿着件黑色的长衫和浅色的马褂,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乌黑的长发整整齐齐扎在脑后,或许因着色调和光线的缘故,令他那张妖冶妩媚的脸在相片里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我不由自主对着照片看了很久。   我不晓得他是在几时拍的这张照,也想不出拥有这张照片的人同狐狸会是怎样一种关系,因而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我摇了摇头回答:“他出去了。”   “几时回来?”   “快了吧,请问你是?”   “他的一个故交,我叫载方。”   姓载?   心说这姓还真是少见。   正想这么对他说的时候,发觉他注意力已从我脸上转到了我身旁的电视屏幕上,对着里头仍在播放着的古墓画面看了一阵,随后笑了笑,问我:“你也对它感兴趣么,老板娘。”   我点点头:“还成吧,前几天关注了一阵,看网上说它是同治的隐墓来着。”   “同治的隐墓……”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他再度笑了笑。   “你笑什么?”于是我问他。   “既然尸身都已经葬在惠陵里了,为什么还要特意给自己造个隐墓?”   “也许是他妃子的墓。”我想起那九口棺材。   “如果是妃子的墓,那惠陵还要设什么妃园?”   “这个么……”我愣了愣。   又不是考古学家,也不是历史学家,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没等我将这句话说出口,忽见他目光微微一凝,转身朝店门方向望了过去。   与此同时店门上铃铛轻轻一响,门开,狐狸带着一身冰冷的风和雪从外头走了进来。   一边走一边拍着肩上的雪,似乎全然没感觉到有人在望着他。   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声:“狐狸,有人找你。”   但也不知是我说得太轻还是怎的,他对我的话全无反应,只仔细收拢了伞朝里走了进来,到我跟前将伞搁到收银台边上,给自己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送到嘴旁一边吹着气,一边慢慢喝了两口。   随后将牛奶杯放到桌上抹了抹嘴,这时才仿佛刚刚意识到载方的目光,眉梢一扬,抬眼朝他微微一笑:“贝勒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碧先生。”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离开遵化了?”   “好端端……”这句话不知怎的令载方目光忽闪了下,随后笑笑,朝他欠了欠身:“是为了来接先生回去。”   “接我?”   “是的。”   载方言行间对狐狸的恭敬让我有些看不太明白。   说是故交,倒更像是上下属,因为我从未见狐狸对谁态度这样倨傲过,倨傲得几近无礼。   而就在我这么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二人的时候,载方又一次朝狐狸欠了欠身,道:“原本该是老爷子亲自来上海,但这些年,总归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太好,行动不方便,所以只能让我代替他过来,还望先生不要介意。”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接我去遵化?”   第二次听他轻描淡写用到‘好端端’三个字,载方的面色终于沉了沉。   为此他沉默了一阵,随后轻吸了口气,缓缓道:“先生这是真的不知,还是刻意装傻。”   “怎么说?”狐狸依旧微笑着,微笑且倨傲。   “当年人是您选的,事情是您关照的,怎的百年一过,非但从此不闻不问音讯皆无,连现今蟠龙九鼎现世这样天大的事情,先生都装作视若无睹了?”   “呵呵……当年我怎么说来着,它现世是迟早的事,你们只需静观其变,给我守在那个地方就好。”   “先生的话我们自然是不会忘记,若不是近来发生了实在让人感到棘手的事情,我们也不敢贸然就过来打搅先生。”   “怎么个棘手法?”   “先生想必已经听说了,怡亲王的殉葬墓里九口棺材都是空的。”   “是的,我知道。”   “那先生可知,当年正蓝旗殉道使入棺前所说的血路,在双山峪地震发生之前曾经出现过。”   “是么。”   “血路出则凶神出,碧先生,正像老爷子当年所担心的那样,喑守村恐怕时日不多了,望先生尽快跟载方回去,在一切还不算太迟之前,助我等一臂之力。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只怕时辰一到,它将血洗北京城。”   “血洗北京城?它哪儿来那样大的能力。”   “先生不信,可随我回去看看喑守村的现状。”   “喑守村怎么了。”   “实不相瞒,先生,喑守村三百八十二口人,自双山峪地震之后,现今老老小小,只剩下不到十人了。” 第303章 蟠龙   喑守村位于遵化东陵景区十八公里外一座名叫喑平山的山坳里,是个人口不足四百的小村。   地图上没有它的标记,也许因为车到山前就没了路,从山外到山内村庄所在地,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全是要靠两条腿走进去的。况且村子本身又小得微不足道,所以历来是个记录盲点。   载方说那地方原先并没有什么村子。   载方不姓载,姓爱新觉罗。   清朝嘉庆皇帝登基前,那座山原本叫泰安山,一度曾是皇家陵园修建地的备选之一。后来因风水上有缺陷,而且地势崎岖不平通行困难,所以到嘉庆称帝后,就被相度大臣从备选册上正式勾除。但既然是被皇家选中过的地方,自然不会等闲处置白白便宜了平民百姓,所以常年来一直都留着人在那儿看守着,有时会作为有罪皇族子嗣的幽禁之地,并因此将其改名叫喑平山。   之后,直到光绪年初,才因发生了某些事,而令这个地方有了人住,并形成了一个村落。   那会儿同治帝刚死,年幼的光绪帝刚刚登基,为同治所选的惠陵还刚刚开始修建。突然有一天,慈禧一道密旨下,令那些在惠陵建墓的人在惠陵外头按照天罡八卦的布局建起九支石柱样的东西。那东西的图样是随密旨一起下来的,没人知道它们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而建造在惠陵外围,只知是某种祭祀用途,有人猜是制成“九星面圣”之势,用以为当时的朝廷风水改运,也有人猜测是为了压制将跟同治葬在一起的阿鲁特氏的亡魂,因为据说她死后宫里一直都不太安生,而那九根石柱的样子又着实像是钉棺盖的顶子。   九根石柱建成后不久,朝廷突兀派下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来到惠陵。   明为监督惠陵施工,实则整日守着那九根石柱,并随身带来一直工匠队,连日在那九根石柱下开挖建造出一个巨大的地宫。次年十月,在慈禧又一道密旨下达后,那九根石柱莫名被埋入了新开挖的地宫之中,并将地宫上方填土封存。   那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也就此不告而别。   因为一切行事都极为隐秘的关系,当时很多人都以为那九根石柱是凭空失踪的,监督并在惠陵外兴建了新地宫的那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也是。   殊不知他们其实就在离惠陵十八公里外的那座野山里居住着,并由此建成了一个村落,此后世世代代居住在里面。   这村子百多年来一直都很封闭。   虽然喑平山不高,但山脉很长很深,天然而成的崎岖地势令它交通极其不方便,因而这村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而居住在里头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孤独在里头习惯了,不仅跟外界的人没什么往来,也几乎很少有人出山,百年来就靠在山里耕地为生,所以直到现在,即便是遵化当地人,知晓这村子存在的人也为数寥寥,也所以迄今为止那边都还没有通电,更不要说修建进出通行的道路。   话虽如此,在没到达喑守村之前,我仍觉得一个拥有数百人的村在这个时代竟然能如此闭塞,是十分不可思议的。即便再偏远的地方都不至于连根电线杆子都架不进去,何况这是在遵化。   但直到傍晚,当我跟着狐狸和载方在经过整整一天的行程后终于到达了喑守村,我才明白,这一切并非夸张。   这里实在是个很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   山叠着山,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的山峦,一道一道将它的所在隔绝于世,光是看着都觉得异样辽阔,因而分外孤寂和苍凉,想区区数百人,投入其间更无异于沧海一粟,寻觅他们踪迹尚且困难,何况把电线绕过层层障碍架到他们居住地。   而那会儿我亦已经走得精疲力尽。   其实坐黑车到达喑平山的时候,也不过才下午三点光景,那时虽然赶了大半天的路已经有些累了,但看看这座高不过四百多米的山,算算它的范围,心说也不过如此。   谁知进山才发觉它的利害之处。   将近两小时的山路,比平常在风景区爬山可要累得多,因为是座野山,很难找到一条像样的路,所以走起来极其吃力。况且这天还刚刚下过一场雪,雪掩盖了一切可行和不可行的地方,令这地方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奇冷无比,身在其间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载方在前头带着道,要不是狐狸一步步在前面拽着我的胳膊拖着我,我觉得光凭我一个人的话能活生生被这地方给吞吃了。   纵然如此,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地方才走到那座村子。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星,四周也无灯,所以若不是载方突然回头说了声到了,我还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同脚下厚厚的积雪做着不知几时才能到头的拉锯战。   得知终于已经到达目的地,不由长出一口气。   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张凳子、一炉烧得旺旺的柴火,以及一杯滚烫滚烫的热茶。但当我抬起头循着载方的身影朝前望去时,不由立即缩到狐狸身后,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觉得眼前所见根本就不像是一座村庄。   那只是一片碎散在山坳中间那块平地上的老房子。   极其安静的老房子,敞着黑咕隆咚的门窗,由近至远在前方不远处一座只剩下半截石顶和四根石柱的牌楼背后悄然矗立着。   即便有些房子门口歪斜的木架上晾着衣服,它们潮湿僵硬的身体时不时在风里发出喀拉拉的响动,仍觉静到可怕。因为这些房子里完全没有一点灯光,也听不见一点人声,因而乍一看,觉得就像一团团隆起的坟墓,被雪厚厚覆盖着,在黑暗的苍穹下反射着一种冰冷阴鹜的白光。   ‘实不相瞒,先生,喑守村三百八十二口人,自双山峪地震之后,现今老老小小,只剩下不到十人了。’   当日在店里听载方对狐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说实话,我的感受并没有如此清晰和强烈。   也许因为有过黄泉村的经历,所以轻易不会为几句话所动。   但这会儿真的站在现场,真的亲眼目睹眼前如此萧条的一切,那股油然而生的毛骨悚然登时从骨子深处透了出来,又被四周打着旋儿的冷风一吹,生生冻得我一激灵。   我发觉这地方竟跟黄泉村是一样的。   到处充斥着一股含而不露的萧杀,到处充斥着一片寂静和阴冷的气息。   又因着周遭环境和气候的关系,那些感觉远比我当时初入黄泉村时更为直观。   死寂而森冷……   所幸这会儿狐狸就在我面前站着。   近在咫尺的距离,这让一切可怕的感觉变得容易承受许多,因为我尽可以抓着他的衣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感觉着他的体温,然后在他平静的神色中找到一些能令自己迅速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感到载方朝我看了一眼。   他常常这样偷眼瞧我,有时候目光里会透出些饶有兴味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猜可能同狐狸有关,因为在飞机上时我听他曾这样对狐狸说过,他说:“她现今叫宝珠么?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先生到底是怎么把她给找到的。”   狐狸当时没有回答,也许因为他发觉我对他们这谈话很感兴趣,所以他沉默并且有些捉狭地朝我笑了笑。   这会儿他嘴角又再度扬起了那抹有点特别的笑,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那道残破的牌楼。   牌楼上悉索一阵响,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在紧跟其后一阵风里轻轻晃了两下。   见状狐狸立刻朝它走了过去。   径直走到牌楼下站定,手往上一扬,一大团东西立刻哗啦声从牌楼一团粗大的绳索上剥离而下。不偏不倚正掉落在他脚边,也不知道到底是样什么东西,被用油布层层叠叠包裹着,裹成很大一个米袋状。   它原本被绳子横绑在牌楼顶端所残存的屋檐下,所以一度完全看不到它,如果不是包裹在它外头那层油布被风吹出的响动,恐怕连狐狸的眼睛也就此瞒过。   那层油布在这样寒冷的气温里已被损坏得很厉害。   落地一瞬登时大片大片从它上面剥落下来,露出里头一团裹得相当潦草的麻袋,而麻袋被风一吹立刻就松开了,松松垮垮豁出一道口子,露出里头翠绿色一团棉衣的衣角。   这一发现令我立时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直觉意识到情况不妙,与此同时,就见狐狸霍地蹲下身起手一把朝那东西上抓了过去。   径直抓在麻袋上,随即一使劲,哗的声将它撕裂了开来。   伴着麻袋的破碎声,一个人从里头硬邦邦滚了出来。   一个穿着五六十年代那种很流行的军大衣的男人。   年轻的脸庞苍白到发青,两只眼直愣愣朝着我的方向看着,眼里一丝神采也没有。   这张脸让我不由自主啊的一声惊叫。   并非因他是具尸体所惊。   而是因为这具尸体跟我身后那个正一步步朝我走过来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叫载方的男人。   他同他无论相貌还是衣服,甚至衣服上破损又缝补过的地方,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闪念间,狐狸突然一转身一把将我拽进了他怀里。   旋即飞身而起,可刚刚跃到半空处就好像猛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他立时往下沉了沉。险些因此从十来米高空坠落下去,所幸他急转身一把抓住身下那道牌楼顶端的斜梁,适时缓住了下坠的冲力。   但也仅仅只是缓解了短短片刻而已。   就在他借着缓冲的力量身子朝上一跃,试图再度带着我飞起那瞬,突然我看到他肩膀和背脊上闪出几行字。   赤金的字。   闪出那一瞬狐狸的身形一下子就凝固了。   刹那间僵硬得像块石头,唯有手指还带着一点点活动的自由,在我从他怀里跌落出去的同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随后身子朝下猛地一沉,在我坠落之前先我一步跌落到了地上,适时用他身子承接住了我紧跟着落地的身体。   那瞬间我看到一大片火焰突然自牌楼下升腾而起。   从四周那些如坟墓般死寂的房子内延伸而出,一路盘横至牌楼脚下,交错纵横出一幅无比诡异的火之图腾。   它熊熊燃起的一刹,狐狸身上那些字变得更加清晰了,金光四射,灼灼耀眼,直令我几乎完全睁不开眼来。与此同时,很多身影在这片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或举着火把,或提着风灯,神色漠然而冷峻,无声无息将我和狐狸团团围绕在那道被火光映得透亮的牌楼之下。   为首一个老者。   年纪很大了,大得完全无法透过他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看清他的长相。   雪白的头发在他坚硬得布满了茧的后脑勺扎成辫子状,像条巨大的蛇,顺着他肩膀蜿蜒拖曳在地上。他拖着它一路慢慢走到我和狐狸面前,慢慢将它甩到自己身后,然后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指慢慢朝我脸上伸了过来。   眼见狐狸的目光因此而阴沉下来,他手腕一转一把将它搭在了狐狸的肩膀上,嘴里发出桀桀一声低笑:“好久不见了,碧先生,还记得下官么。”   话音未落,我突然被狐狸使劲一推朝外跌滚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整个身体突然间好似烧灼般嘶地燃出一团烟,烟气散尽后,他显出白狐原形静静躺在地上。   竟全无声息了…… 第304章 蟠龙   那刻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呆看着他。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它们就在我眼前闪电般发生,结束,然后将一大块无比沉重的压迫感毫无缓冲地抛到了我身上。   压得我连吃惊的本能都消失了。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狐狸伤到这种地步。真不知那究竟是种什么手段,好像一瞬间就把他所有的力量从他体内抽走了似的,迫使他显出原形,一动不动躺在那儿,乍一看真的好像死了一样。   所幸一双眼微微睁着,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看了我一眼,神色严厉,仿佛在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所以我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张了张嘴呆呆跪在地上朝他看着,随后听见身后有人朝我走了过来,好几个人,在我刚刚试图站起来那一瞬一把抓住了我,将我重新按倒在地上。   这粗暴叫我不由自主用力反抗了一下。   但刚刚挣扎着站起,就被再次按倒在地,再站起,再按下,再站起,再再次按下……如此,反复了十来次后,我终于放弃,一动不动低头跪在原地,由着那些人将我手牢牢反绑在身后,然后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小心别伤着她。”踉跄着被他们从狐狸身边拖开时,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这么轻轻说了一句。   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那个冒牌“载方”正目不转睛朝我望着,眼里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及至见到我目光,他立即低头将身上的棉衣裹了裹紧,然后朝我微微一笑。状似无害的笑容,跟第一次见到他时给人的感觉一样,单纯又老实。而这无与伦比的演技让我原本隐忍着的愤怒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几乎忘了刚才狐狸警告的眼神,我想朝他直接冲过去,用力撕开他脸上精妙无比的伪装,看看他到底是谁,到底为了什么要用这么卑鄙的方式把我和狐狸骗到这里,并且为狐狸设下这么道陷阱。   但适时忍住了。   在身后人感觉到我肌肉的反应而再度加大力道后,我放弃冲动安静下来,朝他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   他见状再次微微一笑。   这个无比可怕的伪装者,也不知到底曾跟狐狸有过怎样的过节,他竟会为了把狐狸引到这里一举拿下而杀了真正的载方,再用无比精湛的方式,将他的脸伪装得同载方一模一样。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真正的载方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狐狸会这么相信他?相信到仅仅凭着他一句话,一个借口,就跟他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处在荒山中的小村子?毕竟,以狐狸一贯的处世方式,他根本就不会为了谁的死活而有所顾忌,他一向都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不是么?唯有这次却破了例,着了道,这未免也太过异常……   这村子和那个死去的载方到底对他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一切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脑中被这团困惑牢牢堵塞住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声音急促而低哑,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把肺给咳碎了似的。我下意识扭头看去时,见到一双眼睛定定在朝着我看着,是那个将狐狸逼得显了原形的老头。   这会儿他看上去好像比之前更老了一些,瘦削的身体罩在肥厚的棉衣下,有点不堪重负,令他不得不将上身微微佝偻着朝前倾斜,以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而两道单薄的肩膀则高耸着上下急促起伏,背对众人在四周明灭不定的火光里,像一根被巨大力量压得直不起腰杆的老树,用力吸着气,用力把一阵阵无法控制的咳嗽压抑在喉咙里,然后一点点慢慢从嘴里挤压出来。   瞧这情形,似乎只要吹起一阵风,随时就能将他轻易刮倒。   但不知为什么他周围没有一个人过去扶他一把,甚至没人因此而朝他看上一眼。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一味低头盯着地上的狐狸,随后在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过后,直了直腰回过头,透过眼帘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咧嘴朝“载方”发出轻轻一声冷笑:“小心别伤着她?呵……伤着了她,怕对你主子不好交代,是不是?”   “载方”没有回答,只恭恭敬敬朝他欠了欠身。   见状老者面无表情转过身,伸出鸟爪般的手朝边上那些人打了个手势,随后独自一人慢慢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及至到我跟前站定,我仍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定定在我身上停留着,看得极其仔细,仿佛是想从我身上看出些什么来。这样近的距离让一股很重的气味从他身上直冲进了我的鼻子,让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   说不上那究竟是臭还是什么样的一种奇特味道,闻着让人相当不舒服。   我猜这气味应该是从他身上的茧子里渗出来的,那些光亮坚硬的茧好像一块块壳一样覆盖在他皮肤上,不仅占据了他头颅和手指的大部分皮肤,也把他脖子上的皮肤给占满了。   “受惊了,姑娘。”意识到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脖子上,老者将脖子处的领口拢了拢。   而虽然嘴里说这样抱歉般的话,他眼神却并未有所变化,冰冷尖锐,像只审视着猎物的老饕。不等我开口说些什么,他朝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将脸凑到我面前,用他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瞳孔的眼睛再度向我定定看了一阵:“别怨咱做事做得不光彩,你也瞧见了,我身后那是个什么东西。论起不光彩,咱们可跟他没法比,实话说吧,除了这种法子,咱们着实也没办法弄倒他,这头狐狸修行了千年,实实在在是一头千年的老妖精……”   “至少他是为了担心这村子里的人所以才会上了你们的当!”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冷冷驳斥了声,一边扭转头,朝那正不动声色望着我俩的‘载方’飞快扫了一眼。   而我这句话立即让面前这老头沙沙一阵笑:“呵……担心这村子里的人。是担心这一村子的活死人么?”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这话到底是意思。   正想开口问个明白,他却已目光一沉直起了身子,随后再度沙哑着笑了声,一字一句慢吞吞道:“拜他所赐……这么多年来,咱们与世隔绝守在这儿,守着这块地,守着那座坟,不死不活度过每一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他担心?呵呵,你说,他怎会担心他精心布下的棋局里一枚小小的棋子。”   我仍是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能皱紧了眉直愣愣朝他望着,见状他手轻轻对我一摆,转身从我身旁笔直走过,朝着牌楼背后那处被火光笼罩的村子里一摇一晃走了进去。在被牌坊后那片阴影吞没前,忽又回头,朝着‘载方’的方向冷冷丢下一句话:“阿非啊,她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了,送客。”   声音喑哑无比,同风声混在一起,几乎细不可辨。   因而也不晓得那‘载方’究竟听见没有。他始终沉默着,直到那老头的脚步声渐远,才抬起头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到我身边站定,对着不远处静躺在地上的狐狸瞥了一眼。   随后伸手将我肩膀上的泥浆拍了拍干净:“失礼了,老板娘。”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让我一阵反胃。   立即低头用力一挣,将肩膀迅速别到一边,他见状将手微微抬了起来,似乎是要就此将手收回,却不料突然那只手往下重重一落,毫无防备间一把扣在我右手上,将我衣袖霍地撩起,猝不及防间惊得我一个激灵!   忙弹身而起朝迅速后退,但立即被身后人用力顶住,将我重新朝他面前推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将我那条胳膊松了开来,一边将我另一条胳膊抓住再次撩起衣袖,一边匆匆朝我手臂上瞥了两眼,旋即眉心蹙起,抬头看向我,有些突兀地问了句:“锁麒麟哪儿去了,老板娘?”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真见鬼,这个人到底是谁……   会这么精妙的易容术也就罢了,能骗过狐狸的眼睛也就算了,但他怎么会知道锁麒麟,还知道它原本是戴在我手腕上的??   而他找锁麒麟的目的又到底会是什么……   种种困惑,突地从我脑中冲出,令我思维一片混乱。   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状‘载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笑了笑,轻轻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瞧这记性,忘了你早就把它摘下了。不过……应该还带在身边的是吧,老板娘?”说着,冷不防将手伸到我衣袋处按了按,并在我再度挣扎着往后退去的当口一把扣住了我身体,一边用眼神示意我身后的人将我牢牢抓紧,一边低头从自己衣袋内取出只漆黑色手套套在了他的手上。   这才将那只手探入我衣袋内,随后从里头慢慢抽出样东西,小心握在手中,抬眼望向我:“到底是戴惯了的东西,离了不太好受吧?”   我看着他手中的锁麒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就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将目光一转朝着我身后点了下头,身后立即有人重重推了我一把,迫使我朝刚才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一路就见四周那些原本静立不动的人影慢慢朝牌楼方向聚拢了过来,粗略一计,竟有百人之多。   他们静静走到狐狸身边,用一块绣满了“卍”字纹的金黄色袈裟把他盖了起来,随后开始念经。也不知道到底念的是什么经,语速很快,声音很低,交错在风声和火焰燃烧声里此起彼伏,那单调诡异的音调同火光下他们一双双眼睛一样,冰冷而麻木,却掩盖不住一丝淡淡的恐惧之色,在他们接近狐狸的一霎,从眼底悄然渗透出来。   看得出来他们很怕狐狸,也对自己当下所做的行为颇为顾忌着。   所以我突然很想看看他们到底是要对狐狸做些什么。   但刚一回头,身后人立即用他们身体挡住了我,然后再度朝我身上重重一推,推得我不由自主朝前一阵踉跄。   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去。   这会儿天又开始下起了雪,北方的雪真是大得前所未见,一团团棉花样的雪片无声无息扑灭了地上燃烧着的火焰,也渐渐吞没了身后那些人的念经声,随后一股寂静在前方那些重新笼罩在夜色里的山林间弥漫开来,一路朝前走,我感到自己就仿佛渐渐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漆黑,死寂,同刚才的一切似乎完全隔离开来的世界。   只有死人才会居住的世界……   那些人穿的衣服不也正像是过去那些死人才会穿的么?   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动物的喘气声:“嗤哈……嗤哈哈哈……”   抬眼望去时立刻倒退了两步,因为我看到有两头动物正在我不远处的树丛里蹲着。   两头毛色漆黑的动物   没了之前那些火光的照耀,我无法看清它们的样子,而它们的颜色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但可以肯定它们非常巨大,因为在它们听见动静无声从地上一跃站起的霎那,目光几乎能与我平视,一双眼睛更如铜铃般大小,黑暗中闪着灼灼磷光,隐约映出它们身体毛烘烘的轮廓,也反射出它们嘴里所流出来的唾液,黏糊糊在它们下巴上闪烁着的亮晶晶的光。   那东西到底是狗还是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们静静在那里看着我,像看着一团上好新鲜的牛排那样看着。   而就在我因此僵立着无法动弹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身后有人蓦地将一只布袋用力套在了我的头上,随后使劲朝前一推,令我一个踉跄一头朝着那两头动物面前跌了过去!   惊恐间耳边传来忽忽两道风响,随即扑鼻一股腥臭的气味朝我团团包围了过来,与此同时我感到了那两头巨大兽类的体温,近在我跟前,对我呼哧呼哧喷着它们嘴里的热气。   我脑中嗡的声响。   转身想逃,却哪里逃得掉?刚一迈步立即就被地上一块坚硬的东西狠狠绊了一下,飞身倒地,没等爬起来,脸侧呼呼两阵风响,紧跟着手臂上闷然一阵剧痛,那两头动物牢牢咬住了我的手臂,从喉咙里发出阵欢腾的喘息:“嗤哈……嗤哈哈哈……” 第305章 蟠龙   之后的好一阵,我都以为自己两条手臂已经不保了。   直到脑子里那片嗡嗡声渐渐停止,才意识到这是寒冷和惊恐让我产生的错觉,那两头巨大的动物并没有咬断我手臂,在用它们石头样结实的牙床固定住我两臂后,它们就没再继续咬下去,而是拖着我往前走。   我没有挣扎。   两手被反绑着,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有脱困的可能,既然这样,就绝不可轻举妄动,因为胡乱挣扎的后果只会激起动物的野性,然后给我带来比眼下更为糟糕的后果。所以避开要害部位免于同地面直接碰触后,我一动也没动,听任它们把我往前拖了好一阵。那样至少过了有十来分钟的样子,就在身体与地面的直接摩擦处开始感到火辣辣一阵刺痛的时候,突然间它们松开了我,然后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比刚才更加寂静,甚至听不见那两头动物的喘息声。   这过分的安静让我心脏不由一阵急跳。   不清楚周遭发生了什么变故,是它们突然决定把我丢下自行离开了?还是依旧守在附近某个地方,如同最初见到它们时那样,像两只鬼魂般无声无息紧盯着我?疑惑间,忽然发觉手臂上原本被绳子紧缚着的地方竟松开了,当即一阵挣扎,几乎没费太多力气两只手就立刻得到了自由,这令我顾不上多想立刻一把扯下头上的布袋,放眼朝四周匆匆扫了一圈。   没看到那两头巨大的动物。   它们果真丢下我悄然离开了……但这是为什么?我有点难以理解。   原本以为它们是打算把我拖来这里然后开吃的,一路上它们的口水就好像开了闸似的,滴滴答答没有停过,把我厚得像发糕一样的羽绒服以及里头两件毛衣全都给打得透湿。却为什么到了这里,却连一根手指都没啃就走了……   百思不得其解,但并没因此想得太久。   当冷风透过衣服被划烂的部位把我吹得一阵发抖后,我慢慢爬起身再次朝周围仔细看了几眼,确定那两头动物真的没在这附近悄悄藏着,于是迅速朝衣袋里摸去,想取出手机立马往家里打。   但口袋里是空的。   我想起来,进山时候地上湿滑,为了怕手机从口袋里掉出来自己感觉不到,所以我塞在狐狸背的那只旅行袋里了。   旅行袋这会儿跟狐狸一起都在那个该死的喑守村里。   意识到这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我原本稍稍稳定下来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   果真越是处在逆境就越容易碰上糟糕事么?虽然比这更加糟糕的处境我都遭遇到过,比如当初在黄泉村。但黄泉村好歹气候没有这么恶劣,周围也不是一层层密集得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来的山林。   那山林密得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洞,往前十来步远的距离就很难再辨别得出方向了,甚至连树影都得仔仔细细地看上半天,才能将它们的枝杈同夜色区别开来。   好浓的夜色……   浓得都能把人的呼吸给凝固的,也难怪周遭会这么静,静得连那两头巨大动物离开时的声音都给不动声色地吞了去……想着,我努力做着深呼吸,努力四下环顾,回想着刚才一路被拖过来的那个方向。   我觉着那方向应该能找到一些那两只动物离去时残留在雪地的脚印。   只要按着脚印离去的方向往前找,没准就能从这铺天盖地的黑暗里找到一丁点来自喑守村的灯光。虽然村子不是什么善地,但在村子附近找个藏身处,总比在这种连个方向也分辨不清的地方乱走一通要好,兴许还能因此找到我的行李和手机,那样的话,我就能立刻打电话去向铘求救了……   想是想得很好。但可惜,在搜索了半天后,我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脚印,更勿用说村子的灯光。   天太黑,黑得让人心脏都要僵硬了,我不由自主蹲下身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   刚才一路过来所被拖出的伤口这会儿变本加厉疼了起来,又冷又疼,并且几乎与世隔绝,并且这会儿狐狸更是生死未卜……真是糟糕透顶的感觉。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多想,在无能为力的状况下,想得越多越是焦虑,越是焦虑处境就会变得越是糟糕……但憋不住。   更糟糕的是当我身体渐渐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渐渐连自己的动作都有些感觉不到的时候,我发觉周围竟开始起雾了。   真他妈见鬼……   这么冷的天,这么一个冷得透心透骨的大雪天,为什么会起那么大的雾……   它来得毫无预兆。   就在几分钟前,这地方除了飘雪和黑暗外还什么都没有,可突然间,当我抬起僵硬的脖子试图深吸一口气时,发觉自己竟被一片浓白的雾气给包围了。   雾气的温度没有四周的气温高,所以最初我完全没有觉察,直至感到胸口憋闷抬起头时,这片雾已经把我周围笼罩得密不透风。一时间能见度变得更低,伴着股窒息般的闷,令我脑子里一阵晕眩。   我努力挣扎了一下才没有跌倒在地上,随即扶着边上的树匆匆站起身,试图透过那片浓雾辨别一下周遭的环境。   可很快意识到那根本不可能,离开不到五步远的距离一团氤氲,只觉得自己就好像被一团温润潮湿的纱布给包裹着,怎么看都看不清前面的东西,怎么挥也挥不散眼前的迷障。那越来越浓的雾气层层叠叠将我缠绕住,越缠越近,越缠越紧,缠得仿佛眨眼间我就要被这片浓烈的雾气给吞噬了……而就在这时,突然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前某个方向处传了过来。   隆隆的,整整齐齐,气势如虹,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期而至。   细看还真的是一支军队。   一支穿着清朝时期官兵战甲的军队……   仿佛是从那片雾气中突然间横空走出的,模模糊糊,飘飘渺渺,虚幻得好似昙花一现的梦。但虽然无法透过浓雾看清他们的脸,那些身形却因着盔甲上幽幽闪烁的冷光而显得颇为清楚,这是一支走路时每个士兵的脚尖都完全沾不到地面的队伍。   过路魂么?   意识到这点,我立即屏住呼吸蹲在了地上,尽可能缓慢地挪到身边那棵大树背后,借着它的躯干将自己身体挡住。   这当口那支队伍已离我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我心里暗暗祈祷他们能用刚才一路过来的那种速度尽快从我附近离开,因为我憋气的能力实在不够我撑多久。   但事与愿违。   就在眼看着他们在那个距离一路前行,即将同我平行交错着离去的时候,他们脚步突然间慢了下来。   缓缓地走,缓缓地朝我这方向整整齐齐转过了头。   那一瞬我见到一顶巨大的轿子冲破周遭那层浓雾,在数名太监装扮的人影簇拥下,无声无息出现在这支沉默军队的队伍尽头。   那是一顶漆黑色双层琉璃顶大轿。   轿身绣龙,轿顶三层六角一座金塔,上面嵌着颗夜明珠还不晓得是什么珠的硕大宝珠。   珠子在雾气中光芒四射,如同灯光般照得那顶轿子一片明澈,也因此令我得以在能见度那么差的环境中一眼见到那轿中端坐着一个人。   很年轻并穿着一身清朝官服的男人。   什么模样?却是无法看得真切,因为就在那个瞬间我一口气没憋住,好死不死地用力喘了一大口。   气刚喘出,轿顶那颗宝珠的光华倏的就消失了。   于是轿中那道人影也消失了。   四周再度被浓雾和黑暗缠裹住,我正因此而抱着面前的树干发愣,突然一道雪白的灯光唰的声刺向了我,随后就听有人脱口骂了声娘,然后一边用那刺眼的灯继续照着我,一边惊魂不定道:“草咧!真他妈吓死老子咧!黑漆漆的披头散发一身泥浆站在这里摇来晃去,他妈老子还真当是活见了鬼咧!” 第306章 蟠龙   半分钟后光线调小,我总算看清了自己身后所站的那三个人。   一老两少,三个大活人,而且并非是喑守村的人,因为他们穿着阿迪达斯的防水羽绒服。   这真叫人出乎意料。   登时激动得两腿一阵发软,险些就朝地上一屁股跌坐下去,但随后又立刻警觉了起来,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天气又这么恶劣,什么样的人好端端没事做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兴许是从我表情上读出了我心里所想,那些人一言不发互相递了几下眼神后,其中那名年长的男子朝我身上指了下,问:“您出什么事了么?身上全是伤。”   “摔了一跤。”我迟疑了下谨慎回答。   他再度朝我身上打量了几眼,随后走了过来,推开我边上那个胖子手里的手电筒,从衣兜里掏出本证件递到我面前:“别怕,咱们是西三里派出所的。”   “警察?”我朝证件上仔细看了眼,‘遵化市公安局西三里派出所刑侦处,刘华。’白底黑字,实打实的钢印。   不由再度一阵激动。   原本已对今晚的处境完全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竟会在这么糟糕的情况下遇到三名警察,当即想要向他们求助,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由迟疑,因为一来不知该怎么把整件事跟他们说个明白;二来他们才三个人,黄泉村里却有上百人,而且那些人个个古古怪怪,连狐狸都会着了他们的道,贸然把他们叫进那村子……能管什么用?   思忖间,就听边上那胖子突兀道:“我说同志,您哪里的,怎么大晚上的单身一人跑到这种荒山野岭里来,甭跟咱说您是来旅游的啊?”   我摇摇头。   “那您在这里干什么?找亲戚?”   一句话出口,刘华身后另外那名年轻的男人憋不住噗的笑了声,刘华闻声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后收回证件,道:“那您在这里干什么,方便说么?”   我明白必须给他们一个合理的回答,而且这回答最好能先让他们对喑守村产生警惕。于是我道:“我跟朋友来这地方见一些人。”   “来这地方见人?”果不其然,一听我这么回答,那胖子立刻呵呵笑了两声,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刘华却没什么表示,只沉默着朝我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于是我继续道:“这山里有个村子,听说长期都很封闭,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也难怪。”   “您是说喑守村?”   刘华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了下,愣一愣:“你知道这个村子?”   “知道。但也确实,即使是从小到大都生长在本地的人,知道它的也不多,封闭的确挺久了……那么您到这村子里是预备见谁?”   “见我朋友的朋友。”   “那么您见着他们了没有?”   “见到了。”   “那您怎么会这会儿一个人漫山遍野的在这野地里乱跑,还弄得一身都是伤。”边说边将目光落到我衣袖上,顿了顿,然后再道:“如果没猜错,您袖口这副模样,怕是被狗咬的吧?”   “没错。”我点点头:“这衣袖是被他们养的狗给咬的。我们刚进村就在村子里遭到了歹徒的袭击,我朋友被他们绑了,我好容易才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一句话说完,那三人不约而同静了静。   我忐忑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他们脸上那副怪异的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正想再继续往下说,刘华却用手势打断了我的话,随后眯起眼看了看我,摇摇头:“姑娘,你寻什么开心呢?见朋友……喑守村哪里还有什么人,文化大革命时那地方就没有一个活人了,难道你朋友是带你进这村子去见那一村子死人?”   “什么……”我再度一怔,“文化大革命时那地方就没有活人了??”   “是啊。不然,以现在的交通,现在的科技,您倒是说说,这地方虽说是个荒郊野岭,但好歹挨着景区东陵,如果村里还有活人住着怎么可能至今都不会被外界发现,而且连根电线都没接进来?”   一番话问得我无言以对,却又忍不住道:“……但是我们真的在那村子里见到不少人啊……而且我的朋友他真的被那些人给扣在那里了啊……”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么请问那些人为什么要扣住你朋友?还成了歹徒。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是你朋友的朋友么?”   “我……”   我觉得很糟糕。   原本只是想了个说法随口一说,好借此让他们一点点将我跟狐狸在那地方的遭遇听进去,并产生警惕。谁想却反而弄巧成拙,越说越有问题,越说越让他们对我越来越产生疑心……这样的话,弄不好求助不成反而先被他们带去警局审问起来,那样一来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故意忽略了刘华的问题,装作突然想起什么般苦笑了声道:“警察同志,能不能先接我用下手机,我怕这么长时间没联系家人,他们等我等得着急。”   “手机没讯号。”没等刘华回答,一旁的胖子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朝我晃了晃:“进山半小时后起就没讯号了,不然你以为咱们这种时候顶着大雪漫山遍野地溜达,是为了好玩么?”   “那是……”   “迷路了呗。”   迷路……   我呆呆看着他们三人,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种什么心情。   原以为碰到警察狐狸就有希望有救了,谁知道自作聪明说错了话,反让他们对我起了疑心;原以为既然如此那么至少先从他们手里借到手机赶紧打给铘,谁知道手机竟然没有讯号,而且他们三人自己尚且还在迷路中。   真是原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却谁想仍是山穷水尽没有路。   唯一比刚才状况好了那么稍微一点点的是,至少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至少我碰到的这些人是警察,而不是歹人……脑子里正乱糟糟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然刘华腰间里嘶啦一声响,随后就听见有个声音带着丝欣喜从他腰间传了出来:“华哥,那村子找到了,就在咱刚才分开那位置往下,八点钟的方向笔直走,刻把钟就能到……”   话音未落,刘华咔的声关上腰间那台对讲机,随后朝胖子和另外那个年轻的点了下头。   那两人立即拾起地上的包背到身上,朝着反方向走去。我见李华转身也要走,心知不妙,忙问:“你们去哪里??喑守村吗??”   李华点点头,一边招手示意我跟着他们一起走。   “但那地方真的有人啊!真的很危险!!”   “你是打算跟我们走,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真的有人啊……”   最后一次尝试说服那三个男人,但没有一点作用,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头也不回朝着东边方向走去,直至漆黑的树丛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用力一咬牙,我匆匆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路追到三人身后,依旧不死心,我用力拍喊了他一声,问他:“警察同志!不是说迷路了么?那就该找下山的路才是啊,为什么要去那个村子??”   他闻言笑笑没有吭声。   直到我按捺不住第二次质问他,他才扭头瞅了我一眼,淡淡道:“姑娘,你从没在山里迷过路吧?这会儿天下着雪,虽然这种山看看地势不高,但够深够绕,雪里头走最容易迷人眼让人找不着方向。如果不赶紧想办法找个避雪避寒的地方过夜,而一味去找下山的路,那叫找死。”   “……但是……那村子真的很危险啊……”   “危险。呵,有危险才更需要去,不然要我们这些当警察的干个啥来?”   一句话,简简单单堵得我哑口无言。   纵然心知肚明他们三个此去必然凶多吉少,纵然喉咙里无数句话想对这些人脱口而出,我这会儿却也只能用力忍着,因为一旦说得不好,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于是只能沉默着跟在他们身后继续朝前走,没过多久,忽听一阵脚步声迎面朝我们方向飞奔了过来,紧跟着走在我前头那个胖子突地站定脚步,从嘴里发出唷的一声惊叹。   不由叫我吃了一惊。   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慌忙要往后退去,却见他回头朝我挤挤眼,往前一指道:“我说同志,您倒是好好瞧瞧,这村子统共就那么大块地方,那么几间破房子,到底哪里有半个活人的影子呢?” 第307章 蟠龙   村子里竟然真的没有一个人。   村子不大,拿胖子的话来说,巴掌大块地,进到村里后看起来要远比在村外看时小得多。而每一间房子,每一处矮墙,每一个可以藏身的角角落落,全都挨个找遍了,所有地方都跟几百年没人碰过一样脆弱腐朽,空空荡荡。有些房子外表看是好的,一进去整个一洞开的天井,穿堂风肆虐,卷着雪花铺了满满一屋子,所以别说是人,就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甚至连活人刚刚待过的迹象也完全找不到,这让我不禁茫然呆站了好一阵子。   随即想起当时那场巨大的火图腾。那片从村子各处的房子里蔓延出来,一直烧灼到村口牌楼处,大得能把半边天都映亮的火图腾。当即请求那几个警察帮帮忙,去找它燃烧后留下的痕迹。   如此巨大一片火,我想它烧过后绝不可能不在地上留下些什么。   但是我又想错了。   浩荡的雪在我离村后这段时间,像个最好的罪犯那样把一切证据都不动声色掩盖干净。没有脚印,没有灯烛灰,没有火图腾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就连牌楼上用来固定住载方尸体的那些绳子,也早已不见踪影。   这情景叫我全身发冷。   就好像短短一两小时前我在这村里亲眼所见、亲身所遭遇过的一切,全都不过是场梦而已。但这怎么可能……   没道理连点烧焦的土都找不到啊……   于是突然间急火攻心,我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在这空落落的村子里狂奔起来。   一边奔一边对着周围每一扇死气沉沉的窗子放声尖叫:“狐狸!狐狸你在哪里!!狐狸!!你在哪里啊狐狸!!!”   叫到差点失声,突然一只手猛地在我背上拍了一把,又一把抓住了我衣领,以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我继续没头没脑朝前飞奔的脚步,再将我一巴掌撂倒在地上:“我草!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你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没事喊什么狐狸?还狼呢?你他妈怎么不叫狮子啊??”   说罢朝我挥了挥拳头,还想继续再骂些什么,身后刘华走了过来,用力按住了胖子怒冲冲上下耸动着的肩膀,道:“关胖,行了,别把人给弄伤了。”   “我他妈看她这副样子碍眼。”   “行了!一边去!”边说边朝我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拍掉我身上的雪。许是见全身发抖以为是冻透了,就回头朝周围看看,对他身后那年轻人道:“阿强,去转转看哪间屋还能待人,都湿透了,得生个火烤一下。”   阿强应声离开。   不多会儿,找了间看起来还算结实的瓦房。   里头一应物件跟旁处那些房子里一样,全都破得没法用了,不过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算完整结实,他们就在屋中间堆了些石块生了把火,然后围着火堆休息的休息,擦身的擦身。   半天见我坐在角落里没动,刘华从包里找了件干毛衣扔给我,说:“换上吧,别逞强以为自己能耐冻,你都冻僵了所以感觉不到太冷,时间久了进到骨头里可有你好受的,好歹先把毛衣换上,来这里烤烤火,不然明天只怕我们得抬着你走。”   这时候我混乱的脑子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听他这么说,我依言拾起毛衣换上,再重新裹上我的破羽绒服,走到他们边上在火堆前坐了下来。刘华见状又递给我一个罐头,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这几个迷路的警察包里就好像机器猫的袋子一样,随时都变出些有用的东西,好像他们不是出来执行任务的,而是进山里旅游的。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问了声:“警察同志,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会上这儿来?是执行公务么?”   刘华笑笑:“别老一口一个警察同志的,叫我刘华就行,胖的这个叫关伟,粗人。那边最瘦的那个叫王志强;刚才在村口等我们、这会儿去找水的那个,叫杨斌,咱原本两组人,接到任务一起到山下时遇见的,所以凑一组一起上山了。”   “什么任务?”   问完见刘华目光闪了闪,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警察执行公务应该是保密的吧,我问得有些莽撞了,于是低下头用力挖了几口罐子里的牛肉,这时听关伟嗤笑了声,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几天地方台里新闻播得可火了,前几天在这座山里找到具尸体,是惠陵安保处的,死于凶杀,估计犯人没离开,还躲在山里头呢,所以咱一直都在这里调查和巡山。”   竟然有这种事……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没想到这座山里不仅藏了个古怪的村子,还藏着一起命案,也不知道那命案是不是跟喑守村有关,如果有关的话,倒是能先借助警方的手对这村子彻底调查一番了。   只是……那上百个村民怎么会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呢?   当时记得很清楚,他们分明是从周围那些屋子和围墙后面走出来的,那片巨大的火图腾也是他们放的。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得一个都不剩,在这么大的雪里连夜离开,难道他们算准了会有警察找上门?   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见刘华在一旁打量着我,我忙继续吃起手里的罐头。   “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过了会儿他开口对我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在这村里见到过人,但是你现在也应该看到了,每个地方我们都搜过,根本就没有人。按理说我们都应该觉得你像关胖子说得那样,是不是这上面有点问题,”说着他朝自己脑袋指了指:“但是你的衣服也确实是被某种动物给咬破的。若说是山里的野狼,一来我们已经很久没在这附近见到过野狼了,最多黄鼠狼。而来若真是狼,衣服能被咬成这样,这会儿在我们面前的那就铁定应该是具尸体。所以有这么一张利嘴,又能控制住自己食欲的动物,显然应该是有人家养着,调教好了的。所以……”   “所以你在想,也许我说的话也未必净都不能相信。”   “是的。”他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上粗糙的胡子:“但是这村子的确是从文口革时期就没有活人了,这么看来也许有谁借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悄悄住在这里也没有一定。”   “您是指那个逃窜在这里的凶手么,华哥?”王志强听到这里忽然插嘴问。   也不知是我多心了还是怎的,总觉得他在问刘华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因此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被他感觉到了,他目光转向我一动不动看着我的眼睛,反将我看得匆忙再次低下头去。   “不是没那可能。”刘华道。随后想了想,补充了句:“这样吧,当会儿你拿上家伙去外面转转,再仔细瞧一瞧。像这样的老房子里没准会藏着地窖,尽量一个地方都不要漏了,给我好好查一查。”   “好。”   又再想说些什么,忽然刘华将目光转向一心埋头吃着罐头的胖子,皱了皱眉:“关伟,你还记得杨斌刚才是什么时候去找水的么?”   关伟闻言看了看表,立即也皱了下眉:“唷,不说我都没注意,去了都快半小时了。”   “怎么还没回来……”   “我去找找他。”说罢丢开罐头站起身,关伟一把拎起身旁的包欲要朝门外走去,却被刘华忽地伸手按住他肩膀,并转过头迅速朝我们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们因此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   尤其是我,被他突然沉下的面色弄得心里一阵发慌,几乎将手里的罐头脱手掉到地上。   于此同时我听见窗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咔嚓……咔嚓……   声音很轻,如果按照刚才聊天的那种情形,也许没人能听见这阵脚步声。   它们离这屋子已经很近了,听声音应该不止一个人,但却如同一个人那样整齐。   他们究竟会是什么样一些人……带着这问题不安地朝刘华望去时,见他揣在兜里的手突然抽了出来,手里握着把锃亮的枪,咔擦一下拉开了保险栓,一个箭步朝门口处走去。在外面那阵脚步声靠近的一刹那猛地将门拉了开来,黑洞洞的枪口直对准门外飞旋而至的风雪,低喝了声:“谁!”   风雪中站着三道人影。   又瘦又长,好似木头杆子似的,以致身上的雨披显得空空荡荡,被风吹得飘来飘去,仿佛随时都能从他们细长的身体上飞走。“路过的,看到这边有火光,所以过来看看……”在朝近在咫尺那支枪管看了一阵后,离门最近那个男人沙沙吐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微一侧头,再度沙哑而彬彬有礼地道:“雪太大,迷了眼,实在走不动了,几位可不可以行个方便让我们进来避一会儿。”   如此有礼,大概让刘华有些意外。   所以背对着我们他微微沉默了下,随后收起枪朝里撇了撇头,默默将那三人让了进来。   进门时带进一股冷风。   之前在外面一直被冷风吹着的时候,倒没那么大的感觉,这会儿很明显地让人感到一阵冷颤,不禁让我立即朝火堆处靠了靠近。而那三人倒是不急于靠近过来,也似乎并没有脱下身上雨披的打算,只安安静静找了块空地站定了,然后掸了掸身上的水珠子,为首那人摘下雨帽朝一直盯着他不动的刘华他们笑了笑,轻轻舒了口气:“好险,这天变得,前阵子还好好的,短短一会儿雪就下成了鹅毛子,还当今晚得活埋在这深山坳子里了。”   “这种天气本来就不应该往山里乱闯。”没等刘华开口,胖子关伟冷哼了声抢白道。   那男人再度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撸了撸自己的头发:“没办法,出公差顺道路过,谁知走岔了路上错了山。”   “听你说话不像本地的,你们打哪儿来?”刘华问。   “湘西。”   “湘西?”刘华目光闪了闪,再问:“来这地方做什么?”   “呵呵,老爷子忘性真大,说了出公差,顺道路过……”   出公差?   别说那三个警察,就连我听着也觉得不可信。   哪有人从千里迢迢从湘西跑到这种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处公差的?   但刘华倒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追问,只慢慢踱到火堆边,若有所思看着那男人和他身后另两个由始至终沉默不语的瘦高个儿,转了转手里的枪托子:“这两位兄弟走夜路还戴着墨镜,不嫌暗得慌么?”   “呵,也是没办法,眼疾,吹不得冷风。”   “眼睛有病还跑到这种地方出公差?还真他妈有病了,”闻言关伟再度憋不住插了一嘴,随后笑嘻嘻看向身后的王志强,道:“是吧,你说是吧?”   王志强没言语。   见刘华目光一转朝他瞥过来,他立即点了下头站起身,从衣袋里取出本证件往那三人方向轻轻一抖:“西三里派出所的,麻烦三位出示下身份证。另外现在这里也没什么风,请两位兄弟配合配合,把墨镜摘下让我们看看。”   话是这么说,却并没有等那两人自动摘掉墨镜,而是径自走到他们跟前,伸手就往其中一人脸上的墨镜摘了过去。   却摘了个空。   也没见那人到底是怎么动的,王志强的手就落空了,在离那副墨镜一指宽的距离错了开来。   王志强眉头一皱。   正要再次伸手过去,突然外头雪地里嚓嚓一阵脚步声急响,随后那个出去找水找了很久的杨斌猛一下推开门冲着进来,带着满头的汗,喘着粗气一脸兴奋地对刘华道:“华哥,你们跟我过来看一下,快!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第308章 蟠龙   杨斌发现了一栋房子。   就在我们待的地方出门往北走上十来分钟的距离,是一栋两层楼高、几乎整个轮廓都因为地势的关系而被埋在雪堆里大屋。   屋子本身并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比村里其它房子大点,有个独立的院子,还有一些相对于其它房子而言不那么简陋的家具。之所以会吸引杨斌进去探索并为此有所发现,是因为在他碰巧路过这屋子的时候,无意间透过侧屋的窗玻璃,所窥见的一尊佛龛。   佛龛乌木的,一米来高,里头所供一尊佛像的工艺颇为粗糙。   但多看了两眼后杨斌却发现,佛像的雕刻手艺并非是粗糙,而是清朝中期时曾流行过的一种工艺。因为比较庸俗也不够美观,后来很快就被停止和取缔,因此后世能流传下来的极少,却反而变得极其珍贵起来。   一个如此破旧的荒村里,怎么会有那么珍贵的一件雕刻品呢?   意识到这点,杨斌就忘了找水的任务,翻进窗对那佛像仔细查看了一番。由此再度得到了一个新的发现,那就是——这座村子里的人明明几十年前都已经死光了,这座佛像却相当干净,虽然也有灰尘积累,看厚度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月。既然这样,那很显然就是有人在对它时常打扫,那么那个时常打扫它的人,究竟会是谁?   就在一边琢磨这些问题,一边用手捣腾着那座佛像的时候,杨斌无意中动了佛像的手,发觉它可以转动。当时也没考虑太多,凭着一股强烈好奇心对它稍一用力,整个佛龛竟就此旋转起来,露出一道暗门,可把杨斌给吓了一大跳。   这道暗门如今就黑洞洞呈现在我们面前。   好像一只张大了嘴的怪兽,静静地从嘴里吞吐着一丝丝阴冷的空气,空气闻着没什么异样,所以杨斌的话应该没错,这条密道不是密封的,它贯通着外界某处。但那外界出口到底在哪儿,杨斌还没有找到,他在密道里发现了一样东西后就立刻奔回来了,因为那东西叫他既兴奋,又害怕得面色发白。   “我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东西。”   当刘华握着手电率先准备往密道里走进去时,杨斌舔了下嘴唇,忍不住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这已经是他回来后说的第三遍了,但他说的时候眼睛仍是发亮的,并且带着种敬畏的恐惧。为此关伟不屑地瞪了他一眼,粗噶着声笑道:“你这兔崽子少阴阳怪气,不就是口棺材么,这辈子从没见过棺材还是怎的。”   边说,边紧跟在刘华后头往密道里走去,我跟杨斌走中间,王志强断后。   这阵势看得出来他们对那三个湘西人的戒备仍是极高,虽然那三人中有两个是盲人。   之前在这几名警察的坚持下,那些湘西人最终还是摘了墨镜给他们瞧的。我想他们之所以后来选择配合警方,根本原因还是因着刘华手里那把枪的关系。   摘掉墨镜后,那两名墨镜男所露出的眼睛看起来果然患有眼疾。   而且颇为严重,因为原本瞳孔的地方好像生了层膜似的,雾茫茫一层,且像果冻一样厚而粘稠,紧贴在眼球的表面。而他们的眼球则黄得厉害,仿佛得了黄疸病的感觉,当王志强在他们脸旁挥手时,他们的眼珠跟着转了过去,那时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靠近眼角处的眼球内部,不仅看上去更黄,而且还渗着一点点血迹似的黑斑。   关于这一点,我不晓得当时有没有人留意到,这两人不仅患的眼疾症状相同,连黑斑的数量也是相同的。   但没等我将这疑惑说出口时,这些警察已经迫不及待出了门。   “小心些,一定要小心些,真的怪瘆人的,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走到一半时,我听见杨斌再次出声。   而这小心翼翼的话很自然再度惹来关伟一阵嗤笑:“你怎的了,老杨,真跟个娘儿们似的,咱又不是头一回……我草!”话说到一半,关伟突然尖叫着咒骂了声。   这当口前面的手电光发抖似的颤了颤,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黑暗中突然有张脸在手电光的照射下豁地自前方闪出,带着种极其狰狞的表情,朝着我们方向发出嘶的声尖啸!   “啊!”见状惊得我朝后猛地一退。   一头撞在了后面的王志强身上,他被我撞得一声闷哼,但什么也没说,也没把我推开,因为他正全神贯注地朝前看着。   看得脸都发青了,握着电筒的手微微发抖,然后用力咽了口唾沫,咬牙切齿道:“我草……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我一听不由壮起胆再次朝那方向看去。   在三把警用手电筒的同时照射下,我第二次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把我吓得不清的脸。   这会儿它清楚多了,也因此显得更为可怕,因为它并非是人的脸,而是一团跟人脸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头。天然而成,跟真人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石头,奇就奇在甚至连表情也跟真人似的,眼睛怒睁,嘴巴微敛,牵扯着周围‘皮肤’的每一根线条清晰而狂躁,好像临死前正在恶狠狠说着什么。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么……   而这样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被用一卷锈迹斑斑的铜链子缠在一口棺材上。   元宝形的棺材,棺底朝天,棺头对地,笔直用数根拳头粗的铜链条吊着,离地三尺树立在地道中间。刚才那声啸叫原来并非是这张‘脸’所发出,而是空气穿过被吊棺材周围的空隙,而发出的声音。多奇怪的一种摆棺方式,但棺材的颜色更是前所未见,因为它是绿色的。   鲜嫩得好像菜叶子一样的颜色,衬得那张‘脸’白得发青,边上隐隐有些东西在动。细看,却哪里是‘隐隐’,简直是‘密密麻麻’!密密麻麻无比丰厚的一层漆黑色东西,紧贴着‘人头’爬满在棺材内,好像块裹尸布,在通道微微流动的空气里微微交织,颤抖……乍一看,就好像一个面色苍白的人正站在棺材里慢慢地呼吸。   再细看,那些东西竟是从那块石头里生长而出的!   也不知究竟是种什么东西,一丝一丝,跟线一样,直看得我头皮一阵发痒。   不由下意识挠了挠头,就在这时,见到关伟已率先走到了那口棺材边。   这胖子行事总是这样胆大又鲁莽。   尽管如此,到了棺材边时的最初一霎,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迟疑的,但仗着人高马大,犹豫片刻后仍是伸手进去,从里头捞起一束那黑色的东西来,怕被火烫到似的小心翼翼捏了捏,然后皱紧眉头转过身,僵硬着一张表情问:“……这他妈是什么?”   “头发。”杨斌说。   一边答,一边征求地看了眼刘华。   刘华没吭声,手慢慢摸到腰间的枪把上,他也朝那口棺材走了过去。径直到了棺材边,却并没像关伟那样先朝棺材里的东西看,而是凑近了,对着那口碧绿色的棺材仔细看了几眼。   然后出其不意地把手伸到里头那块人头样的石块上,对着它用力一拍。   啪……   石头应声而碎。   看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天哪,这老头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能一巴掌就把这么大一块石头一拍而碎??   就在我忍不住惊叹于刘华的力气时,转而我却发现,那石头原来竟是空心的,并且背面碎了很大一块口子。正因为有了这块口子,导致石头更加脆弱,因而被一拍就碎,也难怪刘华这么把年纪,一巴掌下去面色都不带变一下。   但石头背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大一块口子?   因为它是缠绕着这块石头的那些铜链末端所在的位置。   末端系着一个铁秤砣,铁秤砣在石头里面藏着,时间令它锈得腐朽不堪,但在手电光的照耀下仍可隐隐辨别出上面刻着一些字。   什么字?   却是再也看不清了,随着石头碎裂后整个儿从棺材内滚滚而下,那块秤砣也掉落到了地上,啪的下摔得四分五裂。   那瞬间刘华似乎是想用脚将它接住的,但没接稳。   因此他有些懊恼地轻叹了口气。随后抬起头,将目光转到了棺材内,伸手从那团微微蠕动的黑色东西中拈起一团,看也不看就把它们贴到了手电筒上。   “华哥?”这古怪举动令一旁的关伟有些费解。   刚要开口问些什么,却立时就住了口,因为那团被贴在手电筒上的黑色东西突然嘶嘶发出几声轻响,紧跟着一团青烟直窜而起,伴着几点火星闪过,竟是自燃了起来!   “没错,”两手一撮把那团燃烧着的东西丢到地上,刘华点点头,一字一句道:“是头发。”   真是头发么……   可是头发怎么会是从石头里长出来?   头发又怎么会被手电光照上一阵后就自动燃烧起来?   这些问题恐怕每个人心里都在问,但没有人提出来,只在紧跟而来一片死寂中对着它静静发呆,我更是如此。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这样一动不动僵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看到刘华抬起头朝我这方向看了一眼。   真奇怪的表情。   我下意识回望向他,想从中看出他这奇特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在这时身后突然倏地声响,一道风冷冷钻进了我脖子,令我后脑勺脉搏突突一阵急跳。   怎么回事??   心知不对赶忙便要回头,后脑勺已猛地一震,随即传来热辣辣一阵剧痛!   当场倒地。   所幸没失去意识,忙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后脑勺却又被狠狠砸了一下。   再次倒在地上。   这一次,我再也没能爬得起来,只勉强趁着还没失去意识,匆匆用自己逐渐模糊的眼睛朝前望了一眼,因为我发觉刘华身后好像站着个人。   也许不是人,是他影子或者什么……   琢磨着,我最后又朝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   ……不,也不应该是他的影子。   他的影子怎么可能动作跟他完全不一致? 第309章 蟠龙   那之后,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疼得我想伸手用力朝脑门上敲两下,但手被反绑着,为此迷糊了好一阵,然后一下子想了起来,我刚刚遭到袭击了,那几个看上去很像好人的警察,在这见鬼的村子里找到一口见鬼的绿棺材后,就突然莫名其妙地砸晕了我。   真是莫名其妙的变故。   真是他妈的疼得要死。   在心里这么暗暗咒骂了几遍后,忍着昏沉和焦躁的感觉,我努力伸了伸脖子睁大眼,想试着看一看周围的状况。但这动作只让我看到两条腿。   两条瘦长的腿,在黑暗里静静摆放在我边上,套着上好料子但爬满了泥浆的毛呢裤。意识到我在对它们呆看的时候,腿轻轻晃了下,然后它们的主人弯下腰朝我瞥了眼,沙哑着声道:“闭上眼,别出声。”   我刚闭上眼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从外间走到我身边,停下脚步看了看我。我闻到他身上皮革的味道,感觉那可能是穿着皮夹克的王志强。之后,大概是想看看我到底醒了没有,他把一根冰冷坚硬的东西戳到了我脑门心上,顶了很长一段时间。   真是够难熬的。我忍着一种强烈想要皱眉的欲望保持着脸部的松弛,坚持了数十秒也许更久,终于挨到他把那根东西从我额头上移了开来,站起身,朝着外面用河北方言说了句什么。外面的刘华用同样的语言快速回了几句,他听后就出去了,把房门关上,拖动什么东西顶住了门。   这点时间让我明白了两个状况:1.虽然没被打死,但我被那几个警察关在了原先我们避风雪时的那间屋子里;2.那三个湘西人的处境跟我一样。   真有意思。   一开始我以为湘西人才是有问题的,没准还是流窜在山里的杀人犯。谁想有问题的竟是这些警察。   但这些警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试着想把前因后果理理清楚,但头疼得像随时都会炸开,并且随着我神智的清醒有种越演越烈的趋势,所以只能暂时什么也不去想,我静静躺在地上,听着外头时不时响起的一两句说话声。   语速太快,很难分辨出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在模模糊糊地争论着什么,时而严肃时而激动。   过了会儿他们不再说话。   在一番收拾过后,他们的脚步声陆续朝外走去,紧跟着外面那扇木门嘭的声响,屋子归于一片寂静。我由此而微微松了口气,正用力动了动肩膀想找地方借力站起来,忽听身旁低低一声叹气,随后见那个被绑在我边上的湘西人用力伸了伸腿,抬头朝我看了片刻,随后幽幽然说了句:“呵……还真是迫不及待……”   最初我以为他指的是我。   后来发现他说话时目光对着我身后的那扇门。   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两眼。   这是个至多不超过三十岁的男人,皮肤很白,白嫩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可惜的是,如此白皙的皮肤上却着有相当醒目一道伤,应是被火烧灼出来的,黑压压一道沿着他左眼角一直到左嘴唇。嘴唇由此烧缺了一道口子,想必就因为这个缘故,连带灼坏了嗓子,令他说话声音那样奇特地沙哑。   除此,倒还算得上是个样貌清秀的男人,因为他有着双特别有神且特别斯文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让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个杀人犯,但之前那几个警察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会敲破我头的人,不是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他们这一行三人中,似乎此人是比较爱说话的。无论是那时同那几个警察的周旋交涉,还是这会儿同我一起身陷囹圄,好像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跟人交谈,其余两个人则像他们鼻梁上的墨镜,沉默冰冷,哑巴似的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刚开始我还以为你跟他们是一道儿的,”见我沉默着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向了另外那两个人,他笑了笑对我道。“你……怎么称呼?”   “你怎么称呼?”我反问。   他再度笑笑:“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阿贵。”   “宝珠。”   “宝珠?呵呵,一个贵一个宝珠,碰见了也算是个缘分。”   “被绑在一个屋的缘分么?”   他笑着没言语,随后看我使劲用肩膀顶着地面支起身,试图想站起来,但苦于两条腿被绑着,腰上实在使不出力。   “你在做什么?”看了会儿他问我。   “想办法逃啊。”   “逃?”他目光闪了闪,抿着唇继续看着我像条鱼一样在地上折腾了一阵,随后再道:“你都不设法弄明白自己到底落在了什么样的人手里,就急着想逃么?”   这句话问得我微微一怔。   倒也是,那几个警察的行为的确让人深感疑惑和怀疑。但有必要先去弄清楚么?与其花时间花精力去弄清楚这些,先设法逃出这个鬼地方岂不是来得更为实际一点?既然他们可以下那样的狠手打昏我,天晓得他们下一步会对我做些什么。   没等我将这些话说出口,那个叫阿贵的男人突然出其不意地抬腿朝我肩上踢了一脚。   踢得我一下子就滚倒在地上,没等爬起来,他用他腿抵住了我愤然扭动的肩膀,沙沙道:“你瞧,你都没办法靠自己的力气撑住身子,要怎么逃?”   我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他松开腿将身子朝后挪开了点,然后将那两条同样被绑得很牢的腿收拢,淡淡瞥了我一眼:“也是你运气不好,宝珠,如果捱到天亮他们在这地方还没有任何发现,本来你我可以安安心心跟他们和平共处一夜,然后和他们分道扬镳的。说起来,他们也不算是什么亡命之徒,不过是些见钱眼开的东西罢了。”   “警察里的败类!”   “警察?”闻言他噗的声轻笑,瞧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光看证件就能证明他们是警察了么?妹子,好好想想,有哪个吃公家饭的人会随随便便见人就称兄道弟的。又有哪些警察在这种鬼天气里到深山中办案,会单独只出动四个人的?”   一听不由用力皱了皱眉,我问他:“那他们到底能是什么人……”   “盗墓的。”   “盗墓的?”我不禁再度一愣。   今天一夜间,我遭遇的种种奇怪变故实在太多了,多到这会儿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会是盗墓的……墓不都在东陵么,该挖的也都差不多挖空了,怎么还会特意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荒山里来挖?   “其实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么多,”见我一味发着呆,阿贵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仿佛我的表情是一种演戏:“因为你本身对我来说也是个意外。”   “什么意外?”   “你不是他们的人,为什么会跟他们一起待在这个地方。”   “……我们只不过是刚才在山里偶然碰到的。”   “偶然?”他笑笑,脸上的表情不置可否:“这种地方可不存在什么偶然。”   “什么意思。”   “先说说你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有人带我来的,是这村子里的人。”   “村里人?”他目光中再度透出一丝不置可否:“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本来是过来跟一些人见面,谁知道却被他们绑走了我的朋友。”   “那么那些人这会儿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们原本就在这个村子里,但现在全部消失了。”   “你说这村子里有人?”   “是的,还很多。”   “有多少。”   “至少近百口。”   “是么……”他沉默了下来,目光闪烁,没有像那些“警察”当时那样直接表示出信或者不信。过了会儿他回过头,朝他身后那两个安静得好似连我们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过的男人看了眼,沉吟着道:“那你总应该知道这村叫什么村吧。”   “喑守村。”   “是的,喑守村。”   “那想必对它的来历和作用应该也清楚得很吧?”   “什么来历?”   疑惑引起的焦虑让我问得有些急促,也因此恰好隐藏了我虽然对这村子有些许了解,但还是希望从此人嘴中探知些其它什么的复杂情绪。而听我这样一问,阿贵朝我仔细看了两眼,随后话锋一转,突兀道:“前阵子的新闻看了没。”   “什么新闻?”   “双山峪地震,震出了惠陵前端一座古墓的新闻。”   “啊??”   最初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只觉得乱七八糟的,实在不明白他东一点西一点究竟在问些什么东西,问的那些东西又到底跟我们眼前的状况有什么关系。   但后来我突然间想了起来。   关于他说的这个新闻,我倒真还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个新闻一度害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而且‘载方’出现在我店里的那天,他也曾跟我饶有兴味地谈起过它。   “想起来了?”看着我的表情,阿贵问。   我点点头。   “如果没有估计错的话,我想那几个盗墓者就是冲着这则新闻而来的。”   “什么??”这下我更糊涂了。   盗墓者,盗墓为生,所以对新被发掘到的古墓有兴趣那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惠陵前那座被地震震出来的墓,经过新闻一播放,那可是全国都知道了。现在想必早就被保护得好好的,考古队,警察,当地负责保安的,再加上新闻媒体……有这些人在,什么样的盗墓贼能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跑去那种地方盗墓?   “觉得难以置信是么。”看出我眼里的困惑,阿贵笑了笑:“自然,他们是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盗墓的,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会绕道十多公里,特地跑来这么一处荒山野岭,寻到这个荒僻的村子。”   “……这村子跟那座墓有什么关系?”   “关系……呵,看上去你好像真的一无所知。”   我不由皱了皱眉:“我没必要跟你演戏。”   “似乎也是。”他淡淡一笑,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将身子摆了摆正,道:“据说,喑守村是当年清廷为了在这边负责看守惠陵的那些守墓人而建的。但那些守墓人明为看守惠陵,实则是为了看守惠陵前方的那座隐墓。传说隐墓里曾经埋过一些人,但由于那些人不是通过惠陵外那条车道,而是经由另外一条极其隐秘的道路被悄悄运进那座隐墓的,所以至今都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是什么身份,又是因什么而死,并被葬入那座隐墓。而从现今挖出来的那几口空棺材来看,他们的地位想必都不低。”   原来如此……“但是那座墓不是空的么?里面除了几口空棺材,什么都没有啊……”想了想,我问。   他为此目光微微一凝。   不知为什么再度朝身后那两人看了一眼,随后轻声道:   “宝珠,既然你说你是被人带来这村子的,那么那些人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是蟠龙九鼎?” 第310章 蟠龙   蟠龙九鼎并非鼎,而是九根柱子。   传说一百多年前,年轻的同治帝驾崩后不久,清宫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政变。   政变的首脑是当时被慈禧软禁在瀛台的怡亲王载静,因为他不满慈禧为独揽大权逼死同治帝后的行为,以及之后立载湉为嗣、从而达到让她继续垂帘听政这一目的的策略,所以选了局势最为动荡的时候密召八旗旗主进京,连夜攻破丰台锐健两座大营,杀进紫禁城,试图快刀斩乱麻地清洗宫闱,令慈禧逼宫。   但谁想慈禧却被当时留在紫禁城的一名高人所救,所以当时虽然政变一方几乎胜券在握,却功亏一篑,最后非但没有逼宫成功,反而连累八旗中最骁勇善战的那几名主将被一举杀戮。   不过那些主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将领。   据说他们的出现和存在是带着点神话色彩的。有人说,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是凡人,是当年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之役后寻得的一件足以颠覆大明江山、令后人入驻紫禁城的圣物,所幻化而成的。   但另有一些人说,圣物之谈纯属荒谬,那些人真实的身份,应是替努尔哈赤看守那件圣物的使者。   满洲设立八旗,那些使者便是从八旗中经过层层挑选,被严格甄选而出的人中俊杰。不仅个个血统高贵能文善舞,而且身怀异术,历年来不单肩负着看守圣物的重任,也承担着清廷国运风水的守护。因而一旦被选中成为其中之一,身份自是尊贵异常的,但由于从此后这一生就不再属于个人,不再属于他们的家族和亲人,几乎是以身殉了这个国,殉了这个国家的风水,殉了这个国家的圣物,所以自皇太极时起,他们便被赐予了一个令人敬仰,又令人敬而远之的称号——八旗殉道使。   八旗殉道使平时守在各自所属的旗族之中,非国难当头,轻易不可一齐召唤而出。   载静将慈禧视作为国难,所以将他们全部召入紫禁城。   而慈禧则将载静以及他们全部,视作为她的国难,所以借助那位高人的力量将他们尽数铲除。   八旗殉道使灭,这可是自清朝开国时起从未有过、甚至那些皇族中的人连想都从未敢去想过的一件事。因此虽然后来慈禧坐稳了江山头一把交椅,将一切都稳稳拽捏在她的手心,她心下还是有些害怕的。尤其当她看着每况愈下的国力和国运时,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正因为她当时那孤注一掷的狠心做法,于是将整个大清带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过,更让她寝食难安的却并不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在那些闯进紫禁城逼宫的八旗殉道使全部阵亡后,为了给太庙和祖宗一个交代,也为了让自己有所安心,慈禧下旨将因受八旗逼宫之罪而处死的八旗旗主的子嗣一并赐死,死后以他们的血明为祭祀、实则封了八旗殉道使的墓。   这八名子嗣中包括了政变首脑怡亲王载静,以及另两名并没有参与到政变中去,所以没在政变引发的战乱中死去的八旗殉道使。   一名是正蓝旗的,一名是正白旗的。他们因各自旗主膝下没有子嗣,所以被慈禧“御赐”,替主赴死。   两人中,正蓝旗那名在接到赐死的诏书后没有任何反抗,很干脆地就在监狱中受死了。   另一名则完全不同。   那名殉道使是清末时那批八旗殉道使中最为年长的,先后效忠过道光,咸丰,同治三位帝王,所以力量也是当时那些殉道使中最为强大的,强大到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更传说拥有鬼神之力,所以要令他死,谈何容易。   所以虽然当初朝廷对这位殉道使究竟作过些什么,史料上完全没有记载,但通过其他皇族的一些似有若无的说法中,隐约可以窥见一些端倪——他们当初为了围剿这名正白旗殉道史,不仅出动了大理寺大批精英,更是将这名正白旗殉道使仅存于世的几名血亲绑入紫禁城,一点点逼迫到他不得不束手就范。   但谁知,将他拘捕到是一回事,怎样处死他,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顺天府的天牢里没有一件刑拘能够将这名殉道使处死。无论绞刑,水溺,刀砍,喂毒,都无法致这名殉道使于死地,只将他生生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令每一个负责看守他的狱卒恐惧得纷纷告假推脱,不敢再靠近他的身侧。为此慈禧深感不安,当时恰逢那位在八旗作乱时救了慈禧的高人不在京中,她求助无门,便听从身旁谋士的建议,去西藏请了位隐世的密宗高僧,进京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僧在见过该名殉道使后,一度曾想辞别,因为他开天眼后发觉这名殉道使已是半仙之身,所以用凡人的方式是很难置他于死地的。若是非要将他致死,除非用极端之术,但若这样,会累及使用那种术法的人折了自身修行,也折了自己的寿命。   但后来不知为什么,高僧还是动用了那一种被禁了近千年的密宗法术,并让那殉道使断了气。   什么样的法术这么厉害,能取了这如同神魔一样的人的性命?现今哪里还有人会知晓。只是当初见过那名高僧施法的人这么提起过,说他用一根精炼的铜链子,系住一块寒铁打造的锁,锁上用梵文沾上童子血刻下十六字箴言,然后用榔头硬生生将那把锁贯穿了殉道使的头颅,将它锁在了他的脑子里。   听上去极其可怕不是么……   但即便这样,也仍是没有将那名殉道使置于死地。那之后他整日在天牢里哀嚎诅咒,咒骂声几乎能透过层层地表直冲出地外来,所以后来,迫于慈禧的一再敦促,高僧不得不又动用了另一个方法。   他将那名殉道使的身体横埋进一堆从百年墓穴中挖出的泥土里。   那时候,由于颅内被打入寒铁箴言锁的关系,该名殉道使已无多少反抗能力,神智也已经不太清楚,所以一被封入土中后,他就彻底失了声。之后,再以布达拉宫珍藏的一块天落之石,经过三个月的精炼,提炼出其精华,同花岗岩灌注到一起,打造成一根尖锥样石柱,用铁链高高吊起,悬挂在殉道使的身体上方。   随后到了高僧选定的一个合适的日子,一声炮响,那根石柱被斩断了锁链由上而下一气坠落,轰的下将殉道使的身体扎了个通透。   这一次殉道使终于是彻底咽气了。   一个人的身体被毁成这样,即便有半仙的修为,还能有什么回天之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惩戒,在他死去的当天夜里,突然北京城风雷大作,暴雨倾盆,一道道闪电不偏不倚就围着那块曾埋着他尸体的墓土打,打焦了土壤,也打烂了那块扎透他身体的石柱。   打了将近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有人跑到后宫告诉慈禧,高僧死了。   怎么死的?   肚子上破了巨大一个洞,五脏六腑流了一地,跟那名被他杀死的殉道使一样,活生生被某种巨大又坚硬的东西给扎死的。   慈禧登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但好在,虽然那太监给她带来了这么可怕一个消息,同时却也给她带来了另一个让她重新镇定下来的好消息,那名自紫禁城政变一战后就不告而别的高人,突然回来了。   兴许因着某种预感,他一回来就直奔顺天府,在人们遵从慈禧的旨意,预备将那名正白旗殉道史的尸身封进棺材前,制止了他们。   随后立即入宫觐见慈禧。   也不知他觐见她之后到底同她一起说了些什么,在他回来后的第二天,慈禧下了道懿旨,命那些在双山峪施工建造惠陵中的工匠,在惠陵外头按照天罡八卦的布局建起九支石柱样的东西。那东西的图样是随密旨一起下来的,没人知道它们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而建造在惠陵外围,只知是某种祭祀用途。   其中有一根柱子是原先就打造好的,也是其余石柱的母体,它外表看起来最粗最大,且形状颇为怪异。看得出来原先并没有这样壮观的体魄,是后期用石浆层层垒砌而成的,形如一支锥子,被后期的石浆加厚了底部原本尖锐纤细的部位,因此特别厚也显得格外粗大。上面布满铁锈样的东西,沿着铁锈的地方刻以蟠龙。而其余八支,则须按照这支的样子同样篆刻,务必分毫不差。   九根石柱建成后不久,慈禧突兀派下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来到惠陵。   明为监督惠陵施工,实则整日守着那九根石柱,并随身带来一直工匠队,连日在那九根石柱下开挖建造出一个巨大的地宫。次年十月,在慈禧又一道密旨下达后,那九根石柱莫名被埋入了新开挖的地宫之中,并将地宫上方填土封存,那几名爱新觉罗家的人也就此不告而别。   因为一切行事都极为隐秘的关系,当时很多人都以为那九根石柱是凭空失踪的,那几个监督并在惠陵外兴建了新地宫的爱新觉罗家的人也是。   殊不知他们其实就在离惠陵十八公里外的那座野山里居住着,并由此建成了一个村落。当惠陵在一步步建成的时候,村落地下一条密道也在一点点挖掘而成,它连接村落与惠陵前方新建的那座地宫,并在它彻底被打通后的数天后,秘密将一批尸体运进入了地宫。   那批尸体就是紫禁城政变后被处死那些八旗旗主的子嗣。   连同怡亲王载静,一共九口棺材,九具尸体。每口棺材都是无比坚硬的金丝楠木制成,每口棺材的盖子都被用三十九根七寸长的钉子牢牢钉死,每口棺材都被分别按照设计好的方位摆放在那座地宫以下三十米处,那座完全避开了惠陵修建处的工匠们耳目、神不知鬼不觉悄然开挖出来的墓底之墓。   而那九根“失踪”了的石柱亦在这道墓底墓中。   所处的位置正是当初建成时按照天罡八卦的布局所摆放的位置,而摆放棺材的石室,就是按照它们的位置被划分出来的,务求每一根柱子不偏不倚正竖在棺头处。如此大费周章,不为别的,无非是慈禧为了布置一道风水之局。   名为“蟠龙九鼎”。   但其鼎非鼎,实则“顶”之谐音,意思是九龙顶棺,任你们这些死去者再是死不瞑目,终是要受制于这些蟠龙的牵制。尤其可见,虽然铲除了心腹之患,虽然人都早已经变成了冰冷的行将腐烂的尸体,慈禧对那些人仍是顾忌重重的,严重到了连对他们的安葬都布满了讲究之极的机关。   因此那口正白旗殉道使的棺材尤其如此。   据说当时非但被以蟠龙九鼎的风水给困着,还用锁链层层缠裹,仿佛怕他随时会活转过来,从棺材中一气冲出来回到紫禁城兴风作浪似的。   但现今,这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无论尸体也好,钉棺材的钉子也好,锁着棺材的锁链也好,全都不在那座地宫里了,只剩下九口空空的棺材依旧在原地待着,想必不久后,即将被带进博物馆,然后在忙碌调查了一阵后,终因无法找到任何线索破解任何谜题,而将之作为一个不解之谜,永远被封存在博物馆的档案库里。   “那么,这个什么蟠龙九鼎的风水,就是那个高人给慈禧出的主意么?”一路听到这里,见阿贵忽然中断了他的话将他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地转向我,我忍不住问他。   他点点头。   “但我还是没搞明白,这跟那些盗墓贼有什么关系……”   “因为……”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面色一沉,他扭头对着靠窗那堵墙壁瞥了一眼。   随后嘴唇微微一动,以一种极其陌生的语言朝着他边上那两个始终沉默而坐的男人低低说了句什么。但那两人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垂头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着,而就在这当口,忽然听见那道墙壁外沙沙一阵响,似乎是人的脚步声,很慢很沉,踩着外面厚厚的雪一步一步朝着这间屋子方向走了过来。   呯!紧跟着远处一声枪响。   尖锐的声音从窗口直透进来,惊得我一咕噜朝远离墙壁的地方滚了过去,与此同时就见窗玻璃上赫然出现了道人影,很瘦很小,模模糊糊的扒着窗户上坚实的栅栏和摇摇欲坠的窗框,似乎正透过面前那片积满了灰尘的玻璃,仔细朝里窥望着什么。   “咯咯咯咯……”随后发出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呜咽,那人猛一伸手,一把朝着栅栏上拍了下去。拍得那小臂粗的木栅栏嘎吱一声脆响,然后他再度发出一声呜咽,穿过玻璃的缝隙,穿过被拍折的栅栏,将那只手笔直朝里伸了进来:“咯咯咯咯……” 第311章 蟠龙   兴许是受了阿贵之前那番话的影响,我心脏一下子跳得飞快,差点失控惊叫出声。   那是一只细长而枯槁的手。   蜘蛛腿似的,穿过窗洞时发出刺拉拉的声响,好像随时会被那些尖锐的玻璃片给割碎。   但他手指勾了勾,简单一卷,就像捻碎乳酪一样把斜插在窗框上的玻璃捻成了碎末。   那瞬间有半张脸透过玻璃裂口突地显了出来,黑咕隆咚的,上面爬满了毛扎扎的东西。见状我慌忙想继续往后滚,突然阿贵两腿朝前一伸猛地压在了我的腰上,用口型对我道:‘别做声。’   于是我没动,也完全动不了,他的腿沉得像块石头似的。   就这么一动不动跟着他们三人躺倒在地上,这姿势让我没法再继续看到那个正从窗外探身进来的人影,只单纯靠着耳朵和感觉来判断,他至少应该已进来半个身体了。   随后噼噼啪啪一阵响,窗上那些栅栏一根根迅速断裂,窗框亦被他挤得吱嘎作响,每一道声音都尖锐无比,尤其在这种我连呼吸都不敢带出一点点声响的状况下,就好像刀子在直扎着我的耳膜。   “咯咯咯咯……”随着他喉咙里再度发出这样一阵呜咽,地上咚的声响,我瞥见一只细细的脚掌踩在了距离我不过几步远的那处空地上。   脚上套了双绣着花的鞋子。   黑色缎面,绣着金色寿样的花纹的厚底鞋。鞋尖处像个朝天椒一样往上翘着,上面缝了块猩红色的布,在裤管和鞋子暗沉颜色的对比中光鲜得异样突兀。那人坐在窗台上用这只脚一下一下踩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这样单调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让人有点窒息。   所以我不得不张大嘴用力吸了口气,岂料就这么丁点的声音,竟似乎让他一下子听见了,他突然用他那只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一下,并且把那只脚的脚尖蓦地朝我方向转了过来!   “砰砰!”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再次传来两声枪响。   声音离得并不近,但窗框上的吱嘎声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死寂着实让人更为不安,我不由自主瞪大眼睛朝边上的阿贵望去,但他却似乎并没留意到那枪声,只一动不动朝头顶上那片天花板看着,过了片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鸡叫,他两腿一收一下子松开了我,然后就地一翻,重新坐了起来。   可是这鬼地方怎么突然会有鸡叫声??   脑中疑惑一闪而过,没等继续往深了想,我立刻也跟着使劲撑起半个身体,并迅速朝着正前方那道窗户处看去,一眼望见窗外竟已天亮了。   灰蒙蒙的云层透着一丝淡淡薄光,光线并不很亮,但足以让我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我发窗台上并没有任何人坐着,而窗上那些原本非常结实的栅栏几乎已经完全被毁掉了,只勉强留下两三根,同摇摇晃晃的窗框连在一起,在外头吹入的冷风里无声无息地微微晃动着。   窗上仅存的几片玻璃也在这样微微地晃动。   玻璃上映着一道黑色人影,一手扒着窗框,一只手贴着玻璃,在晨曦朦胧鱼肚白所折射出的反光中显得十分模糊。   几秒钟后就更加模糊了,渐渐分不清那到底真的是道人影,还是玻璃上积累的那一层厚厚的灰尘,它就像附着在玻璃上的水蒸汽一样渐渐消失了……   此时屋外骤然传来乒铃乓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没多久,外屋门嘭的下被踢开,有人大步奔了进来,片刻三下五除二推开挡在里屋门外的那样东西,一把将门拉了开来,粗着嗓门没头没脑问了句:“那东西呢??你们见到那东西了没有??”   问话的人是胖子关伟。   剧烈奔跑让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又不知因什么而看起来心慌意乱的,他问完后迅速看了眼那道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窗户,然后一言不发蹲下身,用力割开了我和那三个湘西人腿上的绳子。   “什么东西??是刚才想从窗户爬进来的那个人吗??”见状我忙问他。   他嘴皮子牵了牵,有些莫名地抬头朝我看了眼:“人?”   一边抹了把脸上的汗正想要再说什么,这时刘华和王志强也已跑了进来,他就没再继续,手一招示意王志强过来帮他忙,又冲着刘华用他们的方言快速说了句什么。   刘华听后轻轻吸了口气,摇摇头喃喃咕哝了声:“不见了?”   关伟点点头,紧跟着又指了指身后的窗子,面色变得越发有些古怪:“但您瞧这窗子……他们说有人爬进来过,”说着立即问我:“那人什么样你看清楚了没?是不是老杨??”   “老杨?”我没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正想问问清楚,就听刘华斩钉截铁道:“不是,肯定不是老杨。”   说着他绷着张脸往窗口处走去。走过我身边时可以听见他很重的喘气声,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跑进屋时就能明显感到他有点接不上力,脸色也不像关伟那样通红,而是不正常的苍白。在气息稍稍恢复点平稳后,他立即从窗框上扯下片什么东西来,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这才又重新退到了房门口,指挥关伟他们把我们四人带出里屋。   到了外间后他们立刻就将里屋门关了,再栓死,拖了一旁一只樟木柜顶在了门前。   我发现外间的房门和窗户也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栓紧和顶牢了。   于是屋里变得空空荡荡,也分外昏暗。他们在这样的光线里仔仔细细地兜圈看了几遍,才再重新聚拢到屋子中间,拉开他们随身带来的那些行李,从里头取出一只只油布包倒在地上,一边将里面无数块看上去完全没什么用处的金属零件组装到一起,一边用他们的方言说着什么。   之后咔擦一声响,关伟头一个站起身,握着手里那件组装好了的东西对准那三个湘西人,冷笑了声道:“都是一条道儿上的,旁的扯皮话也不用再多说,兄弟们都是心知肚明。这会儿别的咱先不计较,至少你们得给咱说说清楚,这村子里除了你们仨,是不是还有别人或者东西也在这村里藏着,大家明人不做暗事,都是为了那些东西来的,想怎么分说个明白,别他妈装神弄鬼的唬人,老子这么多年做下来,也不是吃素混的。”   我一时有些懵。   不是因了关伟的话,而是因了他手里这把东西。那应该是把猎枪吧,用刚才他们抖在地上的金属组装出来的,这种情景我在电影里见过,但这么粗的枪膛,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想起之前阿贵说过,说他们不是亡命之徒,但不是亡命之徒,怎的会带着那么可怕的武器……   正胡思乱想着,见阿贵不动声色笑了笑,道:“大哥,我真不太懂你在说些什么。”   “不懂?哈!那先说说有什么可以证明你们身份的东西?可别他妈再拿湘西过来出公差一套屁话糊弄人。对了,不如先告诉咱们村口那几间屋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咱这几个昨晚进村时每间屋可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有尸体吗?”说到这里,关伟看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摇摇头。   他继续道:“是的,没有。可是你们一出现就有了,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贵回答。   这回答简单得令关伟几步走到他面前,狠狠用那杆硕大的枪筒子一下顶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你真当老子不敢杀了你??说!杨斌被你们藏哪儿去了!你们他妈到底有多少人潜伏在这里?!”   “关胖!”正要继续逼问阿贵的时候,刘华走到关伟边上一把搭住了他肩膀,拍了拍:“都是一条道儿上的,说话客气点。”   “华哥!说什么一条道儿上的?!我早看这三人有古怪,你……”话没说完,被刘华两眼一瞪,他不情不愿住了嘴。刘华看了看他,眉头微微一皱:“我说过什么?做咱这一行说话做事要动动脑子,别看一就是一看二就是二,旁的就不肯多去想想。刚才见到的那些古怪得很,不像单纯是人能干得出来的,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首要事情是先想办法找到杨斌,而不是在这里瞎嚷嚷。还有就是……”说到这里刘华顿了顿,转向阿贵客客气气说了句:“都这份上了,明人不说暗语,兄弟您到底什么身份什么来头,能不能先实在地跟咱们说一下。”   阿贵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顺着他们几个的脸逐一看了一遍,随后道:“老爷子,恕我直言问一句,你们刚才去外头到底都遇见些什么了,”   说罢,见刘华不语,他又道:“单纯只是看到尸体的话,我觉着老爷子您应该不至于这么紧张,正因为刚才我们这几个在这里也遇到了古怪,所以我想我们不妨一同说一下,看看最后归结下来是不是这里真的很不对劲。如果真是危险系数比较大,您看现在外面这天,青天白日的还算太平,我觉得我们还是趁这机会先离开这地方比较要紧,其余的么……”   “青天白日还算太平?”一句话说得刘华呵呵一声笑。   然后走到窗户边,将刚才挪到那儿挡着它的一张大橱用力朝边上推开一点,指着外头倾斜进来的一片光,回头对我们道:“过来瞧瞧,看看外头那样子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我跟着那三个湘西人在关伟和王志强的监视下依言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眼。   外面这会儿雪已经小了很多,甚至还隐约有那么点阳光,透过灰色云层照了下来,照得满地积雪明晃晃地反光。强烈得让人几乎没法睁开眼,这种光亮一扫天亮之前这村子所给人的一切阴鹜感,所以当一眼见到几只鸡踩着悠闲的步子在雪墩上踱着步,啄来啄去觅食的情景,倒是一点都没觉得怪异。   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讷讷问了声:“为什么会有鸡……”   “是啊,明明昨天连个鬼影子都没的,怎么这会儿会跑出几只鸡来。”关伟一边说,一边冷哼了声朝边上的阿贵瞥了眼,然后淡淡丢了句:“但鸡也好什么也好,总比青天白日的在这种鬼影子都还没见过一个的地方,突然遇上几个大活人要好。这世道人可比鬼可怕啊,女人,你说是不?”   我没吭声,一旁阿贵笑了笑,道:“人的确比鬼可怕。那么老爷子,你们刚才说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除了那些尸体和这几只鸡,你们又看到了什么,会让你们放了三枪?”   “我们看到了怪物。”没等刘华开口,王志强在一旁咬了咬牙道。“两头从棺材里钻出来的怪物。” 第312章 蟠龙   盗墓这一行,虽是为人所不齿的一个行当,但内中门道却如同做学问一般,各式各样。又因时代和地域的不同,多年来分成不少派系,其中最为著名的有四个,分别为摸金门、搬山门、卸岭门,和发丘门。   刘华他们所属的就是发丘门这一派系。   发丘门的盗墓手法跟摸金一派极为相似,其特点是行动时会同时邀集多人,做好详细计划,对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应对措施,然后按部就班,依次进行。因此在盗墓过程中,他们的危险性相对是最低的,也不会轻易在盗墓的突发意外中与人为敌、伤及他人性命,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阿贵才会对我说,这些人并不是什么亡命之徒。   跟阿贵说的一样,他们的确是为了惠陵前那座古墓而来的。因为在看到了新闻后让他们意识到,百多年前他们祖上流传下来的关于喑守村和蟠龙九鼎的传说,并非仅仅只是个让人一笑了之的故事,而是真的。真的有喑守村,真的有蟠龙九鼎,所以流传下来的那张前往喑守村的地图,必然也是真的。   意识到这点后,他们几个聚到一起一番商议,就立即决定制订个详尽的计划——寻到喑守村,在村里找到那条传说中的密道之后,通过密道前往惠陵前那座古墓,以此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传说里说的那样,那座古墓不仅有个墓底墓,且墓底墓的底下还有一个墓。   那第三个墓,放的可不是尸体,而是当年用来升降蟠龙九鼎的机关。   传说里那个机关是有真龙守着的,亦是蟠龙九鼎的根基所在,是以,里面存放了相当数量的金银珍宝,藉此压制龙气,并让龙得以安静沉睡。   当然了,对于这些盗墓者来说,真龙之类的说法肯定是无稽之谈。但既然特意说到有第三处墓室,那么陪葬品必然都应该在那个里面,因为一座墓里葬下这么多具尸体,且还是生前一些身份极其显赫之人的尸体,那么无论他们因何而死,又是因了什么目的被葬在那里,必然不会就此空空落葬。所以既然上面两个墓室里除了棺材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么很显然,所有的陪葬品都应该保存在那座至今都还没有被考古队发掘出来的第三墓室里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这些天气候如此糟糕,他们四人仍是冒险进了这座山,来寻找村子踪迹的原因,他们怕一旦推迟日子,会被惠陵的考古队先他们一步找到,那样的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宝贝被政府尽数收走了。   但他们没想到会在寻找村子的途中遇到我。也没想到刚一遇到我,他们就会找到那个村子,他们说在遇到我之前他们已经在这座山里转了整整两天两夜,几乎快要打算放弃了。   最初他们以为我跟他们是一个道上的。   毕竟这种荒山野岭,寻常人别说在这样的天气,就是天好也不可能贸然单独一人来到这里,而且我当时身上的状况和说的话,也让他们感到相当可疑。不过后来接触下来,觉得应该不是,所以他们打算如果第二天天亮时没在村里有任何发现,就找个借口把我送出这个地方。   谁想进村没多久,三个湘西人就出现了。   一见到他们三个,刘华立时就感到一种很深的不妥,这三人不禁出现得可疑,而且面对他们说出的身份和近在咫尺的枪,完全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恐慌,所以必然不是寻常人。   但看着又不太像是跟他们一样的盗墓人,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带着一件盗墓工具。   所以纵然心存怀疑,刘华却也没有贸然采取什么行动,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他想捱到天亮后将我跟他们三个一并处置——或者分道扬镳,或者杜绝隐患。   但没想到紧跟其后又一件没料到的事发生了——   他们因着杨斌无意间的行为而发现了村里的密道,并还找到一口非常奇特的古棺材。   棺材到底派什么用处?为什么会以那样古怪的方式锁在密道里?这对于刘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当时唯一需要迅速做出决定的就是怎么处置我,以及那三个湘西人。   之后,就发生了我被他们打晕,然后同那三个湘西人一起被绑在这栋屋子里的事。   所幸行有行规,发丘门自古对杀人这一行为颇为忌讳,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他们并不会痛下杀手。只是因此,在他们经过密道寻到惠陵前那座隐墓的第三个墓室前,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们离开这里的,所以离开前他们把我们绑得很牢,并加固了窗上的栅栏。   此后,就开始了他们的密道一行。   刘华说他们当时并没有立刻重新进入那条密道。   虽然带着一窥究竟的念头,当时每个人都非常急切地想要通过它,但由于之前在密道里撞见了那口长满头发的绿棺材的缘故,所以他们再度进入密道前,必须做一套仪式,以祈求路上平平安安,免遭晦气。   却没想到正是因了这套仪式,才让他们遇见之后的那些怪事。   而那些事的开端是因为王志强。   他练武世家出生,年纪最轻但是身手最好,耳朵也格外灵敏。他在刘华带着他们在那间暗藏密室的屋子里布置仪式用具的时候,突然说有人在看着他们,因为他听见屋外有异常的呼吸声。   当即刘华就让关伟跟着王志强一起出门去查看。   但周围转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发现,王志强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所以没怎么多想,跟着关伟一起返回屋内,继续跟刘华杨斌一起布置仪式。   完成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呼吸声。   那是一种古稀老人咳嗽咳得厉害了,喉咙里的气有点接不上来的声音。比之前听到的要清楚很多,所以令王志强立刻回头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方向看了过去。   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因为他竟看到有个面色苍白的老头贴着屋子破破烂烂那扇窗,在朝里窥望着他们。   见到王志强望向他,老头猛一下后退像脚下装了弹簧一样跳开了,王志强喊了声糟糕,立刻朝外面追去,这次刘华他们也都瞧见了,所以立刻都跟了出去,只留杨斌一个人在屋里守着,因为照规矩,仪式开始前点的长明灯,在仪式结束之前是不可以熄灭的。   一路追到村口,那奇怪老头的身影踪迹全无,就连脚印都没有。   杨斌发誓说那是个穿着几十年前的人才穿的那种黑棉袄式长衫,竖着清朝人辫子头的老头。头发可长了,一路跑一路像条蛇尾巴一样拖在他身后,想想都诡异得紧。   但只追出几步就不见他踪影了,一直跑到村口,他们也没有任何发现。   当时真有种活见鬼的感觉。   于是一边听着关伟的骂骂咧咧,一边准备往回走,这时出于某种感觉,在经过边上一栋破屋子的时候,刘华很凑巧地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看看得他几乎魂出窍,因为他看到那栋初来时曾经仔仔细细查看过的空屋里,一个全身乌青色的人歪着脖子荡在屋子中间,摇摇晃晃瞪着他们。   当时不仅是他,把关伟这样一个大老粗也活活给看闷了,差点惊叫出声,这时刘华最先清醒过来,匆忙推门进屋检查,发现那是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至少死了有四五天以上了,但奇的是虽然脖子掉在房梁上的绳套里,断气的原因却是冻死。他想起四五天前确实有股极强的冷空气突然爆发,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度,所以能在这样破的屋子里把人活活冻死,这并不奇怪。   怪就怪在这样一具尸体为什么他们之前在屋子里检查的时候竟毫无发现?   毕竟是人的尸体,不是耗子的尸体啊……   他们想不通。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王志强却又有了更可怕的新的发现。   原来有尸体的屋子并非只是这么一间。从村头,一直到村中间,那些空荡荡四处开着窟窿透着风的屋子,里面竟然都吊着一具尸体。   跟第一间屋里那尸体一样,穿着非常老旧的青黑绸布薄棉袄,有的剃着短发,有的则竖着跟之前见到的那个鬼影似的老头一样的辫子头。全都歪斜着脑袋悬挂在房梁上,全都是因寒冷而致死。   粗略一数,得有二十来具。   短短几小时里那么多尸体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之前他们刚进村的时候,这些尸体又到底被什么样的人、给藏在了什么地方,导致他们一具都没有发现??   惊异间,刘华登时感到此时极其不对劲,又同时想起了我遇到他们时对他们所说的关于这村子的那些话,他当即意识到,这村里恐怕藏着不少人。不少应该是跟他们怀着同一目的而来到此处的人。他们提前四五天到达这里,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死了这么多人。然后又因着某种特殊的原因,被活下来的那些人将所有尸体都藏了起来,直到现在,又因着令一种原因,再将尸体重新搬了出来,并用这种不知带着什么含义的方式,把那些尸体一具具吊在房梁上。   是对他们这几个后来者的某种警告么?   想到这里,刘华立即带着王志强和关伟往密道所在那间屋飞奔。   奔进屋后正要叫杨斌先别管那些仪式的东西了赶紧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岂料杨斌竟不在屋里,寻思他是不是一个人害怕,所以找地方藏起来了?忙压低声在外头连叫了几声,但始终都不见有人回答。   这时关伟发现地上有一串蜡烛油印,从之前放长明灯的地方,一路滴到密道的暗门口那座佛像处。当即一拍大腿,关伟骂道,妈的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胆小的龟孙子看我们那么久不回去,一个人在这里怕,所以进那密道里躲着了。以前这种事他就没少干过!   说着带头就扭开了机关朝密道里走去。   刘华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简单收拾了桌上剩下的一支长明灯,以及一些祭祀用器具,和王志强一起跟在他后面一道往里走了进去。   里面果然也有蜡烛油印。   于是关伟再度骂了起来,一边骂,一边提着手电筒往前走得飞快。最初刘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后来不知怎的心下忽然一阵不安,直觉到不对劲,忙想把关伟给叫住。岂料就在这个时候关伟突然嗷的声尖叫,随后急急转身,像头受惊的犀牛一样折返了回来。   险些撞在刘华身上,刘华正要斥住他,但提起手里的长明灯朝前一照,不由看得他激灵灵一阵冷颤。   这是比刚才在外面房子里突兀见到第一具尸体时,更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他看到前面不远处那座绿棺材里,满满一棺材的头发在动。   并非是空气流动所产生出的那种细微的颤动,而是耸动,似乎里头有个人正极力想穿过外面那层厚重的压力,厚重的束缚,往外拱顶出来。   然后真的就顶出来了。   不是人,而是两头巨大的……无法说得清到底是野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怪物。   冲出棺材的瞬间眼睛里就像有两团火在烧。   见此情景直把见多识广的刘华也给惊得乱了分寸。   在一阵呆愣后被关伟一声大喝给喊醒,立即朝那两头东西扑来的方向一枪射了过去。许是枪声在通道中所撞击出的回音太过刺耳,他们手里的长明灯和手电筒突然一下子全都熄灭了,而他们立刻摸黑连滚带爬从那密道里逃了出来。   一直到跑回现在这栋屋子之前,都似乎能感觉到那两头东西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呼吸声大得像人在哮喘。   后来不知不觉追踪的声音似乎消失了,而他们也刚好跑到这栋房子前。隐约见到有个人在关着我们的那间屋的窗上趴着,也不知是失踪的杨斌还是别的什么人,心慌意乱间,胡乱就朝着他方向连开了两枪。   本是想当个警告,同时为自己壮胆,但岂料就在那时忽然见到边上慢腾腾走来几只鸡,在黎明的晨曦中扬起脖子一声啼叫,那人影转眼就在窗台上消失不见了……   一番话说到这里,刘华停下来用力吸了口气。   屋里因此静了静。过了片刻,阿贵看着他,若有所思问了句:“既然这样,那,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刘华看了他一眼。面色因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而微微泛青,许是有些犹豫,他再度沉默下来。过了片刻一咬牙,他冷声道:“当然是好好做个准备,再回到那屋,再进那密道。”   “老爷子这是铁了心,无论今儿这现状怎样诡异,都必须要在那条密道里走上一遭么?”   “这是其一。”   “其二呢?”   “咱兄弟四个几十年来形同手足,所以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找到杨斌,这村子即便再他妈有诡,咱也不能就这么缩在这儿或者打退堂鼓!” 第313章 蟠龙   兄弟情固然感人,但这也就意味着我和那三个湘西人将不得不在这个极其诡异的地方,明知道存在着非常可怕的东西,还得跟他们前往最危险的地方去玩命。   这些人真跟吃了豹子胆似的。   亦或者他们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见怪不会太怪?   一番收拾过后,关伟过来将我手上的绳子松了绑,丢给我一个罐头:“吃,吃饱了精神头足,今天这一整天可能就光靠着它了。”   罐头里装的是辣肉。那种光是闻着味道就能辣得人掉眼泪的辣肉,我吃不下去。   下意识回头朝那三个湘西人看了眼,见他们手依旧被反绑着,没人给他们送吃的。   “他们不吃吗?”我问关伟。他笑了笑,道:“大老爷们少吃一顿饿不死,况且你出了状况咱应付得了,他们仨要同时出点状况,那就不好说了。安全起见,您说是不是?”   那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阿贵说的。   阿贵朝他笑笑,坐在一旁没有吭声。   见状关伟把头凑到了我边上,压低声音问了我一句:“你感觉到没?”   “感觉到什么?”   “每次到他们跟前都会闻着一股怪味。”   “怪味?”我倒是没有注意到。在这种鬼地方发生了那么多见鬼的糟糕事,谁还会有闲心去留意别人身上的气味。不过倒让我想起了昨晚那个把狐狸逼显了原形的老头,他身上确实真有股怪味,非常明显。而且我还有个强烈的感觉,刚才刘华所说他们在准备仪式时见到的那个贴着窗玻璃窥望他们的老头,可能就是他。   想到这里,不由后背心一阵发寒,见关伟转身要走,忙问了他一声:“你们真打算要再进那密道么?”   他回头朝我看看:“还用说?”   “但是……看见那么多尸体你们还要再进去,会不会太冒失?之前我跟你们说这村里有很多人,你们不信,现在总该信了吧?就算你们要找你们的人,那么……好歹是不是应该多找点人来帮忙?”   “多找点人?”一听我的话,关伟嗤地一笑:“你当我们是什么,团伙?一叫就能叫来上百口人进来掘地三尺?”   “可以找警察。”   “警察?”他一瞪眼:“你他妈有病是不?咱来盗墓的,你还给咱扯上警察?”   你才他妈有病。   关伟的粗鲁有时候真叫人有些无法忍受。当时我想这么反骂回去,但想想对沟通没有任何好处,于是按捺了下来,平静道:“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么,不仅在这村里见到了好多昨晚根本不存在的尸体,还见到了两只从棺材里跑出来的妖怪。你说,如果真是妖怪的话,会怕你们三个人手里的这三支枪么?”   说完,见他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在琢磨着我的话,于是我再道:“还有刚才那个从窗子外想要钻进来的人,你们也都瞧见了,窗上胳膊粗的栅栏一拉就断,窗台上那些粉末一样的东西是他用手指碾碎的玻璃渣,关键是,他还在光天化日下突然就消失了……”   “你想说啥?”   “我想说,虽然找人是件紧要事,但为了这个把自己也放进了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会不会不太明智……”   “你对我们了解多少?”话未说完,一旁始终沉默吃着罐头的刘华,突然抬头打断了我的话问我。   我怔了怔,摇摇头。   “年纪大了,看人有那么一点准头,所以我对你倒是有那么一些些的了解。姑娘,你想知道我对你都了解了些什么吗?”   我再度一怔,点点头。   “我知道你曾经历过一些事儿,或者看到过一些东西。”   “……什么意思?”   “无论是你之前看到那个试图爬进屋来的人也好,还是听着我们刚才的那些遭遇也好,你怕归怕,但我发觉你并不太吃惊。”   “……是么”   “大凡寻常的人,不论男女,听到我说起怪物,头一个反应会是啥?肯定是不信。无法相信,还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但你没有,一点也没有。而,大凡寻常的人,见到一个人突然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消失了,头一个反应是啥?绝对是吃惊,震惊,觉得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是自己出幻觉了,然后满世界地问,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但你没有,一点也没有。呵……这样的反应跟咱们很像。为什么说很像?因为在你还穿着开裆裤满地跑的时候,咱这几个就已经跟着师傅在荒山废冢里钻了。那些坟墓,少则上百年,多则上千年,要说都是安安静静一潭死水,怎么可能?所以,我想你跟咱一样,应该都是看过些什么东西的。也所以……”   “也所以什么?”   “也所以,”他眯了眯眼,放下罐头朝我仔仔细细看了两眼:“我在想,你,你的那个据说是来这个村子里看朋友、却被这村里人扣了起来的朋友,以及这个村子里的人,到底会是种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这村子里的人几十年前就都已经没了么。”   “在见过村口那些尸体后,现在我有点怀疑。”   “那些尸体?”   正要将他的话问个仔细,忽然门上嘭嘭嘭三声响,把我惊得一个激灵。   竟是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   登时一屋子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互相递着眼神,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片刻关伟低低一声咒骂,一把抓紧手里的枪朝房门处走去。   嘭嘭嘭。   手还没碰到门前顶着的那道大橱,门上再次传来三次叩响。   “操!”关伟的手不由抖了抖。   许是觉着这举动丢了他的颜面,当即不顾刘华警告的眼神,他一斜肩膀将那大橱用力朝边上顶开,拔掉门栓伸腿往门板上一踹,呯的声将它踹了开来。   门外没有人,只有几只鸡在门口边走来走去。   被门的突然撞开给惊飞了几下,随后叽叽咕咕继续啄着地上的雪,悠闲自在。而边上几处屋子前晾着的衣服解冻了很久,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有个朴实的主妇出来把它们收进去。一切都让这个原本像座坟墓一样的地方看上去平静而祥和,如果地上没有那一串反方向的脚印的话。   尖而细的脚印。   它们在房门口那些凌乱的被刘华他们踩出来的脚印中,清晰得格外突兀。   方向一路朝着村口。   见状关伟立即追踪了过去。刘华没有叫住他,而是回头朝王志强打了个手势。   随后提起枪拎起地上的包,追着关伟的身影跟了出去,王志强则转过身用枪指住了我和身后三个湘西人,朝外头侧了侧头:“走。” 第314章 蟠龙   脚印到了接近村口的地方戛然而止。   就好像那人突然长出翅膀飞走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关伟一个人仰着头呆呆看着村外方向,神色有点恍惚。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一具尸体,静静躺在村外的牌楼下,硬邦邦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块石头。   是载方的尸体。   仍保持着昨晚从牌楼上掉下时的姿势,连位置也不曾改变过,身上覆盖的积雪让他看上去就像块冰雕。昨晚一度跟着这村里那些足以证明有人存在的证据一起失踪了,这会儿突兀又出现在了村口,围在他身周直径十米左右一个黑圈,由各处房中延伸出来的轨迹交错而成,是昨晚那些村民烧的火图腾所留下的痕迹。   “这就是你昨晚说的那什么烧焦的土么?”看得出神的时候,听见刘华在一旁问我。   我点点头。   “照这样子,那得是多大一场火,”挑眉收起枪,他沿着尸体顺时针方向朝焦痕分布的地方看了一圈:“但怎的明明当时咱离得也不太远,就愣是完全没看到一丝着火的迹象呢,你说?”   话听上去像是在问我,但更多的是种自言自语。   而一听完他这句话,关伟忽然回头神色古怪地朝刘华看了眼,皱着眉道:“知道么华哥,眼前这光景,让我突然想起咱以前遇到过的一件事。”   “什么事?”刘华问。随后一下子反应过来,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村口载方的尸体,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你是说北邙山那件事。”   “没错。”   话刚说完,见王志强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关伟立即道:“86年的事儿,那会儿你照顾你妈没和我们一起,记得不?”   “哦……原来是那时候的事……”王志强点了点头,然后问:“你们遇上啥事了?”   “还记得干爹跟咱提起过的那座翠云峰上的古墓么?咱那时候就是特意奔了那座墓去的,想碰碰运气。”   “翠云峰?你是说勾践墓?”   “没错。”   “这都当真?”王志强一蹙眉:“不是连干爹都说,那是谣传的么?”   “是不是谣传我不知道,但那会儿杨斌的叔父的确是从那地方踩到了一座墓,春秋时期的,规模庞大,保存完整得很,一个盗洞也没有。”   “没被盗过?那他出手了?”   “没。那座墓周围有天然而成的斩字风水格,相当凌厉。所以当时他没敢轻举妄动,赶紧回来了,想请咱干爹出手。”   “但干爹好像没出手。”   “是的。他说既然金盆洗过手,那么多稀罕的墓也不想再动的了,所以就让咱兄弟仨代替他跟着杨斌他叔父一起到北邙山瞧瞧,看那到底是什么样一座墓,是不是真的是传说中的勾践墓。但是后来,虽然咱找是把那座墓给找着了,但直到今天,都还没能进椁室里去过……”   “为什么?”闻言王志强一愣:“我说怎么这么些年从没听你们提起过呢,居然都没进去过么?但为什么……”一边问,一边略有困惑地朝刘华看了一眼,显见这事在他们中间似乎还从没发生过。   刘华没做声。   他的注意力从之前就一直停在了那片被火焚烧过的焦土上,关伟对王志强说了些什么,他充耳未闻。   见状关伟苦笑了下,道:“因为那座墓有些古怪,我们夜里去的时候从来就没发现过它。”   “是带错路了?”   “没带错。同一个地方,边上格局是死的,杨斌他伯父看了几十年的星象风水,这一点绝对不会弄错。当时我们也都觉着怪,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后来还想铲一把地看看能不能弄到夯土,但谁知就在第二天吧,那天去得早,黄昏之前就到了,带了工具准备测测地,也就在那个时候,我们一下子见到了那座墓。”   “什么样的??”听到这里一下有些来了劲头,王志强追问。   关伟用手比划了一下:“入口十米来长吧,外面包裹着一个很不起眼的土丘,往里走很深,模样非常简陋,但外椁室殉葬的几个人俑是墨玉的。”   “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怎么不再继续往里进去?”   “因为华哥觉得有蹊跷。那几个人俑外壳是墨玉的,但脱落的部分露出来的里面的东西,是人用的。”   “人用的?什么意思?”   “意思是,用人的头发,或者衣服,或者指甲什么的,做成人俑的样子,外面再包上一层墨玉的皮。”   “啧,有点儿意思。”   “而且周围半径五百米左右吧,分别列着些石头墩,最初我们不知道那是派什么用处的,后来随便翻开一座来一看,里面都是这种人俑。围着那座坟墓北三南五,东七西十二,加中间那个一起统共有二十八具。华哥一看立刻说糟,说可能是二十八星宿拜月法,守着这墓拜着尸呢。所以,当时我们就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里进去……”   “二十八星宿拜月法?”一路听到这里,那个始终安安静静跟随在王志强枪杆边上的阿贵侧过头,朝关伟瞥了一眼:“障眼法么?”   关伟也不由朝他看了一眼:“你听说过?”   “有所耳闻。”   “那你有啥想法。”   “呵……”听他这么问,许是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某种警惕,阿贵笑了笑,摇摇头:“想法倒是没有,我只是听说,这种障眼法比较特别,叫做神打墙。”   “神打墙?什么意思?”听后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毕竟历来只听说过鬼打墙,从没听过有叫什么神打墙的东西。   “意思是,鬼打墙,是小鬼迷住人的眼。而这一种,则是用来迷住万物众生的眼,无论你是人是鬼,还是神。”回答的是刘华。   这会儿不知是想要做什么,他蹲着身子在地上用一只刚从行李袋里取出的破碗舀着地上的雪。舀了约莫三分之一的份量,站起身,再道:“但上一回光是用墨玉包着人用的东西布的阵,就算得上厉害了,这会儿干脆用上死人来布阵,那咱眼下这形势,可就得好好估摸估摸的了。”   “老爷子您的意思是,这村里被种了神打墙?”阿贵问。   刘华没直接回答,只是转身用手朝前面那些高高低低散布在村里的房子指了一圈,道:“之前误打误撞,撞见这些屋里的尸体,总共多少具没仔细数过,但这会儿仔细数过地上这些烧焦的印迹,一共有二十七道,每道通向一间屋。我不知道是不是每间屋里都肯定吊着一具尸体,这会儿也没工夫去一间一间查看过来,但是你瞧着我手里这碗雪,兄弟,虽然你一直不肯明说你身份来头,但我想你应该看得明白我现在这是要做什么,这碗无根之水,如果它待会儿啥事没有,那咱就继续在这村里留着,找人找墓,盼着能人财两全。但如果等会儿它变色了,那咱就此别过,我也不勉强任何人留这儿了。”   说罢,端着那个破碗一转身,刘华一边用手指搓揉着碗里的积雪,一边念念有词走到最近那片焦土上,搓起一小撮土末扔进了碗里,再从自个儿领口里拉出根红绳来,将上面系着的一块块鸽蛋大小黑石头一并往碗里塞了进去。   那块石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但不知为什么阿贵在一眼见到后,饶有兴趣地朝前走了一步,凑到近前想将它看看仔细。   但被王志强用枪指了指,便淡淡一笑,侧身退到了我边上:“老爷子身边好东西真不少。那碗,应该是隋唐年的东西吧。”   “大云寺地宫,随手牵来的。”   “呵……没拿金,没拿银,随手牵了这么只碗,老爷子当真是识货之人。”   “兄弟客气。不识货哪认得识货人,兄弟您看来也是个识货之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像在打哑谜。   但也因此足以让人能感觉得出来,无论刘华手里那只破碗也好,脖子上那块破石头也好,可能都是他以前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好东西。而阿贵能识得这些东西,自然身份也不寻常。   只是这样两拨人,在这样的时候集中在这样一个越来越充满了种种谜团的荒村里,对我目前的境况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却是越发没了去思忖的勇气,只能垂着手在一旁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看着刘华在做完了刚才的一切之后,将那只碗端到村子那条通向牌楼的小路中间,伸手在泥地上画了个七扭八拐的字,然后把碗压在了那个字的上面,扑的声跪下身,对着那只碗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路通八方,请八方神,指八方地,见八方圣,若有神明,还望圣爷明示……”   话还没说完,那只碗突然叮的声响,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在泥地上猛地一颤。   见状刘华一下子住了嘴,一双眼瞪得老大,仿佛在这之前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一种情况似的。   “华哥?”意识到不对劲,关伟立刻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见他没有理会,伸手正要朝那歪斜的碗上扶过去,不料却被他猛一把拍开,随后一口唾沫吐进碗里,人笔直从地上站了起来:“退后。”   话音刚落,那只碗碗口上啪地豁出一道裂口。   登时里面一股黑水直喷了出来,所幸两人退得及时,黑水落在他们脚边半码的地方,刚一碰到地面,嘶嘶一阵从地上冒出一团黑气。   黑气散去后清晰可辨那片地上烙出一道痕迹,样子跟边上烧焦过的土地极为相似。   刘华低头朝那痕迹默不作声看了一阵,随后抬头起头,用力叹了一口气:“走吧,这地方留不得,大凶。”   “走??”听他这么说,关伟眉头一皱:“那杨斌怎么办,他一个人留在这地方能行么??”   刘华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再次深叹了口气,然后朝王志强递了个眼神。   王志强立刻拾起地上的行李朝外走去。   “你们也赶紧走吧。”见我和三个湘西人站在原地没动,刘华朝我们走了过来,用刀割开湘西人手腕上的绳子对我们道。   我还没完全从刚才那幕突发的情景中回过神来。   听他这么说,下意识跟着王志强的身影预备也要往村外走,但没走两步突然前面横出条腿轻轻一挡,差一点把我绊倒在地。   “你做什么??”看清挡住我的人是阿贵,我不由皱紧眉问。   他没回答。   只是朝着村口丢了个眼神。   我顺着他视线朝那方向看去。   最初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随着村口处嘭的一声响,我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发出那阵声响的,是王志强。   那时候他刚刚走到牌楼这里。   甚至都还没挨近牌楼,突然整个人抽搐了一下,发出阵好像被什么东西猛一下击中的声音。   然后他那颗头就掉在地上了。   滴溜溜打了个转,转到面朝我的方向时,两只眼睛还在茫然地眨着。 第315章 蟠龙   当时关伟一声大吼举起手里的枪就朝牌楼方向射了过去。   他以为是有人埋伏在那儿。但子弹射穿了牌楼的柱子,射倒了牌楼前面的树,把前面一片被雪盖得严实的山石打得稀烂,始终没见到有任何埋伏的迹象。   眼看他离牌楼越来越近,刘华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将陷入失控状态的他一把拖了回来:“冷静点!关胖!还要命了不要!”   几句话一出,关伟慢慢冷静了下来,呼哧呼哧穿着粗气把手里那根粗大的枪管扔到地上,再次对着牌楼方向大吼了一声:“出来!你他妈是人是鬼!!”   枪滚到我脚下,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猎枪,而是散弹枪,一发子弹就能把人的头给削掉一半。在刚刚目睹了王志强的惨死后,我对这东西敏感之极。   “现在怎么办,华哥??”这时听见关伟再度开口。   此刻在刘华面前,他就像个无助的小孩,空有浑厚的体魄和强力的武器,却无比惶恐,完全没了一直以来的那种草莽和大胆。   这样子真叫人感到害怕。   刘华瞥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低下头看向地上那只缺了口的碗,又看了看远处王志强的尸体,嘴唇微微有些颤抖,但显然比关伟镇定得多。那样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远处咯咯一阵轻响,几只鸡丝毫没有感觉到这里气氛的紧绷,若无其事边啄着地,边朝这方向踱了过来。   见状刘华目光闪了闪,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其中一只,没等它反应过来,朝着牌楼前那片空地上猛丢了过去。   鸡咯的发出声尖叫。   噼里啪啦一阵扑打,在距离王志强尸体不到两步远的距离跌倒在了地上。   被地面撞得有点晕,呆在原地站了半晌,却是一点事都没有。   是不是刚才那杀害了王志强的东西已经消失了……我正思忖着,忽然见那鸡拍拍翅膀继续朝牌坊走去,一边走一边伸长了脖子啄着地上的土,就这么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达牌楼下方了,突然脚步一顿,它站在原地如同石化了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   我不由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刘华他们也是。   一个个都屏息止气地盯着那只鸡,就在这时鸡身突然猛地一颤,扑的下跌倒在了地上。   一同倒地的还有一摊殷红的血,从没了头的鸡脖子里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溅射在了牌坊底下和它的柱子上。   见此情形我胃里不由一阵翻腾,险些呕吐出来。   而刘华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了,他咬着牙齿转过身,几步上前抓起地上欲待逃走的鸡,转身往西走,到了西面离牌楼约莫百米远的距离,用力将那鸡往前方一扔。   一只往西,一只往东。   鸡一阵尖叫。   然后啪的下在半空中双双碎成了两半,无论是朝着东面扔的,还是朝着西面扔的。   “草!”关伟恶狠狠骂了声,一张脸涨的通红。   而刘华那张脸变得更加苍白,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两只死鸡,再抬头看了看天,随后摇着头嘴里轻轻咕哝着什么。过了会儿转过身,慢慢朝我们这边走了回来,一边摘下脖子上那颗用红绳系着的黑石头,轻轻提了提,突兀对我们道:“这是泰山石,听说过这种石头不?”   我刚要摇头,便听阿贵道:“铁划银钩,刚柔并济,又吸天地之灵气,是天然而成的辟邪之石。但老爷子您手里这块泰山石,应不是普通的泰山石,寻常泰山石没有黑得这样纯粹,且含有天然赤色纹理。”   “没错。而且这里头的赤色纹理,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尸血上千年的浸泡,进入石头的纹理之中,天长日久渐渐沁染形成。上面‘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八个字,则完全依着这些纹理的走势篆刻而成,刀刀相连,为的就是不断这血气。”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这么说,它莫非就是……”   刘华点点头:“是的,它是咱这一派从明朝时传下来的发丘印。”   “是么……”闻言,阿贵若有所思朝他看了看,似乎略有些不解:“老爷子,恕我直言,你们这一派的这件宝贝,在明朝时不是已经被损毁了么?怎的反而是从明朝开始流传下来?”   “你说的那枚,是古代不了道人流传下来的铜印,它的确早已损毁了。而这枚,则是当年发丘门的老祖藉着为帝王踏穴的机会,在一处风水极佳的卧龙穴里挖出了穴主尸身,从那尸身的喉咙里取来的。”   “这岂不是犯了你派的大忌?”   “改朝换代,那座穴本就该移主,这块石头若再留在尸体喉中,会因此而尸变。老祖所作所为,只是顺应天意。”   “呵……原来如此。”   “刚才关胖也说了,86年那会儿咱爷三个遇到了藏着‘神打墙’的墓,他说了那墓凶险,但没说咱一度险些在里头出不来。在今天这趟之前,那墓算得上是咱倒斗这些年遇到过的最凶的古墓了。”   “怎么个凶险法?”   “它夜里是迷了人的眼,让人很难寻得着墓的入口。白天却能看见,但能见到并不是什么好事,它意味着你倒了血霉了,一旦踏进‘神打墙’的范围之内,那机关会绕着你,缠着你,让你喜滋滋傻呵呵地闯进去了,但进得去后就再也出不来。换句话说,就是让你完全找不到出那座墓的方法。然后,因为墓里阴气重,再加上那些墨玉人俑壳子里古人用过的那些个东西,人的神智会渐渐变糊涂,变傻,轻则没办法好好考虑事情,重则会产生幻觉,然后自相残杀。”   “那你们是怎么从那墓的机关范围里出来的?”   “靠的就是这个东西,”说着,将那石头拎在手里轻轻一晃,刘华眯着眼说着,仿佛思路又飘回到当年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咱就是靠着这东西,在几乎丢了半条命的情形下弄开了外椁室的壳,从那里逃了出来。”   “所以至今咱都还对春秋时期的墓存着点忌讳,轻易不愿去倒腾。”关伟补了一句。   刘华点点头,随后回头再次朝王志强的尸体望了一眼,深叹了口气:“但没想到这回会栽在这儿。同样的机关,完全没看出来,根本就他妈完全没想到的事儿……就他妈这么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谁能想到呢?清朝的墓居然也会有这种东西,而且比春秋时的更狠。”   “这倒也真是没有办法,”听到这里,阿贵笑了笑:“用人尸体布下的神打墙,连神鬼妖怪的眼睛都能蒙蔽,甭说是你们。”   “但幸好,当年是在椁室里,所以留在机关范围里头时危险性比现在大得多,这里好歹是在外面,空气流通,所以不至于让咱们被阴气给迷失了心智。只是想要出去的话,今天咱这命可就又得悬在这件宝贝上了,看能不能靠它平安带我们走出这地方。”说着,刘华再度朝我们提了提手里那块黑石头,眉心一拧,闷声道:“说实话,本来我他妈完全就没想过要动它,毕竟不是当年的老货,这几百年下来已经伤痕累累,我真有点担心它会毁在我的手里……”   “华哥……”闻言用力皱了皱眉,关伟道:“难道您想带着它往这外头冲?”   “当然不是。”刘华瞪了他一眼:“当年咱能从机关里硬闯出去,是因为那机关用的只是墨玉人俑。强则强,灵性还没那么重。”   “那……”   “现在硬闯,无论是从这村子的哪个口子往外走,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你也都瞧见了,一则这村里除了这道机关还有着别的不知是啥的东西,二则王志强刚才死时的样子,比起当年杨三他们几个可惨得多。围在村子外头那东西是无形无状,却又似乎无处不在的,不是你手里这把破枪,射一下就能逮着换子弹的空子跑,那玩意儿咱无论怎么走都是绕不开的,没弄错的话,它应该是这些房子里的死尸被这阵困在这里时压制出来的戾气!”   “但子弹不是穿出去了?”听到这里,我不由问了声。   “子弹当然能穿出去,它是死的,没有阳气。”   原来如此……“那既然这样,我们到底要怎么出去??”我再问。   刘华双眼再度眯了起来。用力拽着手里那枚石头,随后朝我身后方向遥遥地看了看:“走那条密道。”   “密道?”   “原本是为了找杨斌和那座墓,所以不得不进去。但现在咱必须往那条道走,因为那条道是惠陵那处隐墓的入口。入口即出口,正如置死地而后生,从那地方走,想必应该可以走出去。”   我仍是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但阿贵似乎是听懂了。微一沉吟后他点了点头,道:“说得在理,神打墙守得住活人路,但关不住死人道,那密道既是通往墓穴的地方,自然就是死人道。”   “而我这方发丘印,虽说跟老古时候留下来的不能比,但应该可以在我们经过那条道的时候起些作用。那条道儿邪门,昨天看到那口棺材和里头东西时就感觉出来了,但未必这枚印压不住,况且里头东西对白天有畏惧,想来应该不难对付。横竖琢磨,也只有那条道可行。”   说罢,刘华拔出枪就带头往那条密道所在房子的方向走去,其余人也跟着便走,只有我留在原地,脑子里被一些问题给团团困扰着,所以一时没有挪动步子。   我在想,这村子里的神打墙恐怕就是村里人为了迷惑住狐狸的眼睛,不让他看出村里的异状,所以给弄的。   但他们怎么会仅仅为了要欺骗狐狸,而不惜杀了自己村里那么多人。   刚才一路上过来时,虽然害怕,但我还是鼓足勇气朝刘华他们指的那些窗里看过的,那一具具尸体,穿着打扮跟我昨晚见到的这个村里的人完全一样。真见鬼……他们怎么可以为了达到捉住狐狸的目的而不惜自相残杀……   我想不通。   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个冒充载方的人,在我店里时明明借助不了神打墙的作用,却仍能很顺利地欺瞒了狐狸那双眼睛。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具备有神打墙的手段?而且他还知道我的锁麒麟。那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这会儿整个村子里到底还有活着的村民么?   他们藏哪儿去了?   又能把狐狸给藏哪儿去了??   种种困惑,让我对着前方那片灰蒙蒙层次不齐的房子好一阵发愣,直到回过神时,却发现前面那些人不知怎的都停下脚步不走了,回头看着我,似乎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什么也没说,只朝我递着眼神。   似乎是让我站着别动的眼神。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凭着直觉我立刻意识到我身后有什么东西,这念头一闪而过间,登时令我后背心一阵发冷。   然后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因为我看到自己脚下那道被头顶微薄的阳光所照出的影子,此时被两团巨大漆黑的阴影所覆盖着。   两团小山般的身影,同我细小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几乎将它完全吞没。   可见它们离我有多近……   ‘过来宝珠!’惊恐间我看到阿贵用口型对我说了这四个字。   我想跑。但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似的胶着在原地,哪里跑得过去。只下意识慢慢回过头,因为那两团东西的呼吸扫在我脖子上了,热辣辣的烫,带着股似有若无的腥臭。   是什么东西……   其实心里有个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我实在不愿意在这种境况下再次碰到它们,昨晚那两头不知是狼还是狗的巨大生物。   “嗤哈……嗤哈哈哈……”它们朝我发出阵无比熟悉的喘息声。   伴着股劲风无声而起,一道黏糊糊的东西突然间扫在了我脖子上,令我腿一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啊!!”我不由脱口一声尖叫。   随即急转身一把就朝身后那两团飞扑而来的身影使劲推了过去,但没等我手碰到它们稻草般密集粗厚的长毛,突然身旁飒飒两声风向,有两道人影忽地自旁闪出,闪电般挡在我身前,亦挡住了那两头动物轰然一下朝我冲来的巨大撞击!   于此同时那原本离我起码十来步远的阿贵忽然就在我身边出现了,拦腰将我一把抱起,随后回头低喝了声:“跑!”   然后他就这么抱着我追在刘华关伟身后飞跑了起来。   跑得很快,抱得很紧,紧到几乎要让我透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我闻见一股淡淡的气味从他身上扑鼻而来。   果然如关伟所说,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但那味道并不难闻。   相反还很香,淡淡的,仿佛檀香又仿佛是树脂一般的气味。   可是为什么他跑得那么迅速那么急,我却听不见一点心脏跳动的声音?   这很奇怪不是么……   当然这困惑没能在我当时混乱的脑子里持续多久,因为就在他刚刚将我带离那两头动物的瞬间,我看到那两头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刚才那两个挡在我面前的人一撕为二。 第316章 蟠龙十七   也许是见多识广了大半辈子,所以那可怕的杀戮并没有让刘华慌不择路,他领头在前率先冲进了一栋门窗还算结实的房子,在其余人相继进入后立即将门关牢栓死,随后迅速翻开外套,从藏在里头的腰包内抽出把牛角刀。   一刀将自己手掌割破,再从包里取出只拳头大的黑葫芦,将里面所装的灰色粉末倒在那只手上。   整个动作几乎是眨眼功夫一气呵成的。   这当口房子的围墙外响起嗤哈哈一阵轻响,他闻声手不禁抖了抖,但很快就被他控制住了,旋即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将两手用力一搓,在外头喘息声一跃跨过围墙的同时,猛扑到地上把那些粉末飞快地涂抹在了门槛下,再趴在地上沿着门槛一路急走,灵巧得像只猴子,在短短数秒时间里把这个十来平方米的地方完整绕了一圈。   所过之处,地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混杂着血液的灰粉印。   说来也怪,他刚将那些灰抹好,房子外立刻静了下来,我能听见那些粗粝的喘息声就在门口边徘徊,但那两头动物的脚步声却停止了,虽然以那两头动物的体魄,若要撞开这扇门板,绝对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它们就那样非常突兀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轻轻在门缝处嗅着,嘴里好像人说话那样轻而模糊地咕哝着,但始终没有朝门板上碰过一下。   见状刘华长出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对着门缝外那片黑色的阴影愣愣发起了呆。   这时关伟总算从刚才的束手无策中缓过了神,忙从包里翻出药和纱布来,帮刘华把手上血流不止的伤口给处理了,随后苍白着脸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他道:“华哥,刚那是咱最后一点犀角粉了吧……”   刘华点点头。他见状眼角一抽,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那是当初干爹给咱保命用的啊……”   “现在他妈不就是在保咱的命!”   听他近乎恶狠狠地丢出这句话,关伟一下子住了嘴,低头默默拾起之前被他们丢弃在地上的枪,像抱着救命稻草似的抱在手里,扭头朝我这方向看了一眼。   我这时才刚刚意识到,阿贵仍抱着我。   忙一挣扎从他手臂间滑了下来,胡乱扯了两把衣服正预备先向他道声谢,一眼看到自己两条手臂上粘着的血肉,腿里不由得一阵发软。一下子想说些啥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匆忙靠住墙稳住身子,一边举着这两条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搁的手臂,一边控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语无伦次对他道:“刚才那两人……那两个人……他们……他们都被……”   他们都被杀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来。这种被他们以命相救,并且还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以那么可怕的方式杀死在我眼前的感觉,堵得我嗓子和思维全都支离破碎。   却见他朝我笑了笑。   一种淡淡的、若无其事的笑,直笑得我后背心一阵发冷。   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自己的同伴被那样残忍地杀死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困惑中朝后慢慢退开时,见他低头解开了身上那件布满血迹的雨衣,将它丢到一边。里头露出件跟他裤子一样用料考究的毛呢外套,他自衣袋内抽出块手绢丢到我肩膀上,再次朝我笑了笑:“别往心里去,本来就是死人,不在乎再死一次。”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是我,就连刘华也惊讶地吸了口气。   “那俩都是死人?”随即他将目光投到了阿贵身上,有些不敢置信地朝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恕眼拙了,之前提到您是湘西来的,咱倒一直都没往这方面想,现在才算明白过来,兄弟……这么说难道您是赶尸的?”   “没错。”阿贵点点头。   刘华一摸下巴,目光闪了闪:“兄弟的‘行头’……了不得……”   “哪里,献丑了。”   “兄弟忒谦虚,虽然咱是行外人,或多或少总还是知道那么点儿,湘西赶尸人历来跟咱倒斗的一样,也是分门别类,门道繁多。其中多数都是装样子糊弄人的,但兄弟刚才那两个随行,要真是如您所说,是兄弟您的‘行头’的话,那可是真材实料的驭尸了。据我所知,古往今来能真的这样驾驭尸体的,着实可不多,所以如果没有猜错,您可是赶尸人里头那支失传了很久的驭尸一派,嫡系传人??”   话音落,见阿贵笑而不语,刘华再度有些惊讶地吸了口气,随后眉头一蹙,不解道:“既然是赶尸的,那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难道现如今赶尸的也开始想从倒斗的行当里分一杯羹?”   “是,也不是。”   “怎么讲?”   “你们到这地方,是为了蟠龙九鼎底下的东西而来,而我这趟千里迢迢带着我的那两具‘行头’跑到这里,则是为了它面儿上的东西而来。”   “……兄弟的意思,难道是为了埋在隐墓里的那些个尸体?”   “老爷子聪明。”   刘华干巴巴笑了声:“没什么聪明不聪明的,想你一个赶尸的跑到有古墓的地方,不是为了墓里的金银,那必然是为了墓里的尸体了。但是兄弟,先别说那座墓里的棺材都是空的,即便有尸体,只怕也都已经腐烂了吧?所以我有些不太明白,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找几具腐尸,有什么用?就算是你们那一派人能耐大,真正的是连尸体都可以操纵,但那也是仅限于死去不久、最后一口气还留在喉咙里没散透的。没有气的尸体就根本没法子操控,这一点连我这样的局外人都懂的道理,兄弟您想必不应该不懂吧?”   “老爷子对我们这一派倒当真是了解得很。”   刘华点了点头:“先师当初曾跟你们这一派仅剩的一个人打过交道,所以有些了解,”说着,他再度朝阿贵打量了一眼:“倒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还有后人,兄弟可是泸溪吴家的么?”   “泸溪哪有赶尸的,是龙山吴家。”   不动声色破了刘华话里的套子,刘华那一脸神色这才肃然了下来,抬头朝他抱了抱拳:“得罪了,实在是打小养成的习惯,不敢轻信与人。也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真正的湘西驭尸一族,幸会幸会,要不是这会儿情况糟糕,还真得找机会跟您喝上两杯。”   阿贵回敬了一礼,随后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径自走到他身边,低头朝他刚才抹在门槛下的灰线仔细看了看:“刚才你们说起犀角灰,听说那是辟邪的圣物,这么看来,刚才那两头畜生不是活物么?”   “哪里会是什么活物。”一听阿贵再次提起外头那两个东西,刘华的面色便又阴沉下来,有些神经质般一缩腿往后挪了两下,扭头朝他抹下的那圈灰看了眼,确定依旧没什么问题,才又道:“以前先人们把这玩意叫做棺材气,说是棺材里尸体煞气重得厉害了,经年累月积压着然后从里头滋生出来的东西。很难见到,一般都守在棺材边上或者里面,不出问题的时候看起来像雾气一样根本看不出来。但一旦阴气大盛了,就容易实体化,跑出棺材害人,是极凶险的一样东西。”   “原来如此……受教了。不过眼下看来,犀角灰这东西倒是能够克制住它们?”   “克制是谈不上的,其实它们到底是不是真就一定是棺材气,也不好说,不过因为以前在北邙山那座古墓里遇见过类似的东西,所以我猜可能八九不离十。而我手头这犀角粉,取材比较特别,是老山古墓棺材板下的滋生物,阴气最为重戾,对棺材气的煞气有一定的混淆作用,所以,应该可以能让咱暂时避一避。”   “大约能避多久?”   “这个么……”刘华站起身看了看表,又走到窗户边透过缝隙朝外张望了眼:“我也吃不准,毕竟以前这种事从来还没碰到过。不过我估摸着,一过十一点,日头如果比现在大,那两个东西肯定会受不了。之前我们第一次遇到它们的时候,就是因为天亮了,它们才消失的。”   “第一次遇到它们?是不是你们先前说的从密道棺材里钻出来的东西,就是它们?”   “错不了。不过两回了,我都还没看清楚它们到底长什么样,”说着回过头,朝一旁坐在地上的关伟问了声:“你看清楚过没,关胖?”   关伟没回答。   自从之前朝我这里看了一眼后,他就不知道在动着一副什么心思,一直对着面前那片地发着呆。直到刘华第二次叫他时,才一下子回过了神,然后摇摇头:“没,没看清楚。”   刘华看了看他如梦初醒似的一副模样,皱眉叹了口气:“别坐了,去把所有子弹抹上驴血。志强不在了,没人身手有他那么好,而且没人会他的五通法,所以咱都得警醒着点。”说罢,又朝我指了指:“你也过去帮一下忙吧。”   我立刻朝关伟走了过去。   到关伟身边,见他一颗颗拆着子弹,正想伸手帮忙,他却一把推开我,朝我摇了摇头:“你别碰,女人阴气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完,见我闷声不响仍旧在他边上站着,他一边从包里掏出只金属水壶,一边挑眉道:“说句不中听的,自从碰到了你,我们这里做事就一次比一次背。你说你一个年轻女人孤身一人在这种地方跑来跑去,一点问题都没?我还真就不信。”   “我说过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   “所以就更邪门了,把你带来的那个人怎么会认识这村里的人?就在今天之前,我们这些打小就住在这地方附近的人都还以为村里人早死光了,你那朋友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怎么他会认得这村里的活人?”   “我不知道。之前我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个村子的事,也不清楚他对这村子到底了解多少。”   “呵,那朋友是你男朋友?”听他这一问,我脸微微一烫,垂下头没言语。随后听见他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总之都很邪门,一会儿冒出个被这村里人给绑架了朋友的,一会儿又冒出个赶尸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偏偏会都跑到了一块儿。不过……”说到这里,话音忽然一顿,他视线越过我朝我身后那正跟刘华说着话的阿贵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面色颇为古怪地看向我,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不知道他这动作是什么意思。   正费解望着他,他却一抬头朝我耳边凑近了过来,压低声轻轻说了句:“说实话,我一直在想着有件事要不要跟人说。你知道不,刚才那人抱着你跑的时候,脚是不着地的。”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听明白,便也压低了声问他。   他再度朝我身后瞥了一眼,随后道:“香港武打片看过没,就是那种侠客,脚一点地,然后施展轻功一下子飞起来的那种……”   “……你确定??”   他点点头:“就是没那么夸张,没那么明显,你说奇怪不奇怪……”   然后见他似乎还想要再要说些什么,但忽然间我感到身上有点不对劲。   好端端的突然身上发冷头顶心一阵发麻,忍不住连打了两下寒颤,不由自主立即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这一看看得我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一下子喉咙像被卡着什么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因为我看到头顶上那道房梁背后露着半张脸。蜡黄,枯瘦,被一把厚厚的白头发盘着倒挂在房梁边上,睁着双黑幽幽的眼睛,朝下在紧盯着我看。   “关伟!”总算在挣扎几秒钟后终于开出口,我当即一把抓住我面前这个大高个,手朝上用力一指:“看!快看!”   关伟被我吓得一跳。   一阵手忙脚乱后站稳脚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眼,片刻转回视线莫名其妙看了看我,脱口骂了声:“草!叫魂啊!被你叫得他妈魂都要吓掉了!看?看他妈的什么东西看??”   我一呆。   他什么都没看见么……   立即再抬头往上看去,那颗头已随身形忽的下径直朝下垂落了过来,长长的辫子紧跟着一并滑落,就落在我跟关伟的脸中间,而他完全浑然不知。   而我则手脚冰凉,被这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得全身僵硬,因为在被屋里的光线充足照到后,我很快辨认出他不是别人,正是昨晚那个把狐狸逼褪回原形的老头。   这会儿他就跟条蛇一样,一半身体扭在房梁上,一半朝下悬挂着,面无表情看着我。   但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他的存在,难道他是鬼么……   困惑中,忽听身后嘶啦一声轻响,紧跟着刘华一声咒骂朝我边上用力一扑,嗵的声跪倒在地上:   “糟!真他妈见鬼了!草!!”一边骂他一边匆匆朝前方那堵墙壁处伸出手去,但刚伸到一半,忙又缩了回去,因为这当口一团黑气从那堵墙下一圈被他之前抹出的灰线上骤然腾起,随后四下扩散开来,在空气中嘶啦一阵轻响,散发出一股浓重咸腥的气味。   “关伟!!”他见状再度伸出手去朝那团黑气上用力挥了一把,随即抬起头,对呆站在我身旁的关伟大喝了一声:“你他妈还愣着干吗!赶紧给我拿香来!!” 第317章 蟠龙   关伟立刻连滚带爬地把香给他送去了过去。   一大把黑色的线香,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被关伟手忙脚乱拿出来的时候撒了一地。   要再拾起来,哪儿还来得及?就在这么短短一眨眼的功夫,那道涂抹在屋子四周的犀角粉圈整个儿冒起烟来,紧跟着变了颜色,墨染到了似的发黑变潮,恶臭四溢。   “狗日的!”见状刘华狠狠咒骂了声。随后一把丢开手里预备好了的打火机,他摇摇牙将刚才包扎在手掌上的绷带一把扯开,朝手掌的伤口上用力挤去。   挤出一大团血,他迅速将它们涂到地上,在那些线香边涂出一行血字:唵嘛呢叭弥吽。最后一笔刚涂完,那些线香突然间嘶的声无火自燃了起来,于此同时那张悬挂在我面前的脸猛朝后一缩,仿佛对那升腾而起的香雾带着种强烈的戒备,他目光一转,冷冷朝着香雾燃起的方向看了一眼。   香立刻就灭了。   就在刚刚还像浇了汽油一样烧得灼烈的那一大堆香,转眼全部熄灭,只留冉冉一丝白烟,在这突然间寂静下来的屋子里,在刘华那双瞪得几乎要爆出血丝来的眼睛前,轻轻一阵缭绕。随后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给撕碎了,即便香气也没有留下半点,瞬间同白烟一起被满室的黑雾吞噬得干干净净。   这当口头顶一股冷风袭过。   匆匆抬头一瞥间,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瞅见那本悬挂在房梁上的老头突然一下子滑落了下来,瘦削身影真如一条蛇,卷着长长发辫一路而下,无声无息朝着刘华直扑了过去!   当心!我想这么大声提醒刘华。   但没等开口,本一直瞪大眼睛发着呆的刘华突地从地上直跳而起,一把抓起地上的枪对着我头顶上方嘭的声就射了过去。巨大枪声登时震得我两耳轰鸣两眼发花,一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下意识抱头朝下一缩,还以为他已经瞧见那个正扑向他的老头了,岂料他在开完那枪后一把将那散弹枪从手里丢开,再抽出腰间的自动手枪,疯了似的朝着天花板各个方向一圈扫射。   边射边退,边将手心里还未干枯的血朝自己身上抹,抹的依旧是‘唵嘛呢叭弥吽’这几个字。当最后一发子弹射完时,人已经跑到了大门边上,眼见他转身便要开门,关伟急傻眼了,忙不迭一下扑了过去,用力抓住他胳膊大叫:“华哥!华哥你这是干吗啊华哥!别他妈开门啊!!”   “快走!这地方留不得!”刘华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猛起一脚朝门板上踹去。门板应声倒地,他嘭的声将那把放空了的枪丢进了屋里,“快走!”然后铁青着脸朝屋里的我们一声大吼:“快他妈跟我走!!”   吼罢,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他转身头也不回就朝外奔了出去。饶是关伟在他身后急叫,他充耳不闻,关伟见状略一迟疑,便也立即拾起地上的枪和包跟着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苦笑着朝我大喊:“快走!华哥说留不得就留不得!快跟着一起走!走啊!”   我看着他俩一前一后急跑出去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是不想跟着一起逃,而是此刻的我根本完全没有方法也完全来不及让他们俩知道,就在他们刚刚跑出大门外那道矮墙的时候,那始终紧贴在刘华身后如影随形着的老头,突然咧嘴一笑张开了口,一口咬在了刘华后脖颈上。   血立刻从伤口留了出来,迅速流过领口,滑向了他刚才抹在身上那些字的地方。   而对此刘华和关伟全都没有任何察觉。   就在我刚刚喊出‘刘华你身后有东西’这句话的时候,两人早已在围墙外不见了踪影,只有沙沙一阵脚步声在雪地里由近而远,急得我使劲跺了跺脚。情急下正想追出去,冷不防突然身旁一只手伸出,对着我轻轻一挡。   毫无防备间我被一下子绊倒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意识到刚才那一下是阿贵出的手,我立刻爬起来急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对着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身形一闪一下子到了那扇洞开着的房门前,手朝着门口那片空气一指一划,便见空气中一团黑气噗的声喷射而出,随后轰然一声闷响,一团巨大的长满了粗黑长毛的东西凌空出现在门口处,伸长了粗壮的脖子,朝阿贵猛发出电锯般一声刺耳的咆哮!   随即当头一爪,朝着他脸上直挥了过去。   但没等那些尖锐的长爪靠近,阿贵身子一闪已然到了它身后,手再度对着空气轻轻一划,只见那头巨大动物原本在门前拉长的身影,突然猛地一缩,像是被高压电猛地击中了似的,令全身一阵痉挛。   这令它骤地暴怒起来,猛一甩头瞪大两只磷光闪烁的眼睛,它豁地调转目标朝着我的方向一伸脖子,像是想要一口将我的头咬进它肚里去。   但没等它那张散发着浓腥的嘴挨近我,就听咔的声脆响,它的腰突然间朝下一沉,整个身体顷刻就像是突然被裂成了两段似的瘫了下去。   瘫倒在地上时,它勉强抬头再次朝我瞪了一眼。   那双眼里的磷光不见了,取而代之两颗大而幽深的黑洞,带着层雾蒙蒙的感觉,空荡荡紧盯着我,盯得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随后那双眼消失了,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连那巨大又充满了长毛的黑色身体也一下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块半人高的黑色木板,很厚,上面泛着层金属的光泽,看起来极为坚硬。   这块坚硬厚重的木板上极其清晰地豁开着一条深邃的裂口,几乎将它一分为二。   “……这是什么……”见状我不由呆呆问了句。   阿贵依旧没有回答。   低头看着那块木板,似乎在想着什么,随后伸腿过去朝那木板上慢慢踢了一下。   木板轰隆声响,被他踢得朝前挪动了半分,隐约似乎底下压着样黑咕隆咚的什么,我正要凑近了去看,他一伸腿,再次朝那木板上踢了一脚。   这次用了比刚才多得多的力道,所以那木板霍的下就朝前滑开了,一下子露出下面一道黑幽幽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个洞,一个被刚才那头动物在痛苦挣扎时用爪子刨出来的洞。   而之所以能被它用爪子刨开,那是因为原来这房子的地面是做了夹层的。   看似青砖铺地,实则青砖下面竟然是个空空的隔层。   而这隔层下面又究竟是派什么用的?   没等我继续探头往那洞里看,忽然地面微微一晃,紧跟着眼前突然一点光都没有了。   就像是有谁突然将密室的灯给熄了一样。   但此时此刻是白天,有着虽然不强烈,但好歹还算能够普照进窗子的阳光的白天。   即便是刚才关闭了所有的门窗,总还是能有那么一点点光线透得进来。可此时突然间一点点光都没有了,突如其来如此浓重的黑暗,带着突如其来一片仿若坟地般的死寂,令我所有动作乃至思维一下子凝固住了,只下意识朝边上摸索,试图摸到墙壁,但边上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阿贵!”当即我压低嗓子急促叫了声。   随后我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   用力朝前一拽,我立时无法控制地朝前跌撞了过去。   一路踉跄,没走两步脚下突地一空,整个人立即朝下沉去。   凭感觉是沉进了刚才所看到的那只洞里。很深的一口洞,因为往下坠时,我感觉自己坠了很久。   十秒?   还是几十秒?   根本没能去数,只头脑一片混乱地一下子朝里陷了进去,其余一切都无法细想。直到整个人被一双手稳稳接住,我脑子里依旧乱得一团糟,连此刻究竟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处境之中也完全感觉不到。   “呵,宝珠……”随后我听见耳边响起了阿贵的话音。   话音带着笑,可是真见鬼……在这种见鬼的境地里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见鬼……真见鬼……我真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可他近在咫尺,但是我一点也看不到他的样子,也完全听不见他的心跳和呼吸声。只有他的说话声和抱着我的那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这让我不禁循着那话音伸手慢慢朝他摸了过去,一边心神不定地问了声:“阿贵……这是什么地方……地窖么?”   “似乎是个地窖。”   “……深不深?”   “不清楚,似乎很深。”   “出得去么??”   “不知道。”   “为什么一下子一点光都没了……”   “不知道。”   “呵……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会儿只剩下我跟你两个人了。”   这句话出口,我心跳突地咯噔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到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奇怪。   奇怪在什么地方?我却形容不出来,只下意识立即收回了手,僵硬着身子一阵挣扎,从他抱着我的那双手里挣脱到了地上。   脚踏到地面,轻轻吐了口气,随后轻轻朝后退,尽量不让他感觉到地朝后退。   “宝珠?”这时听见他再度开口。   我的腿不自禁颤了颤。   默不作声轻吸了口气,提着僵硬的双腿转过身,我朝着后面的地方慢慢摸索,想摸到什么坚固的东西可以让我稍微自由地移动一下。可是后面空落落的,我什么也够不到。   “宝珠?”这时听见他再次叫了我一声。   我不得不回答:“嗯。”   “你怎么了,心跳这么快。”   我呼吸窒了窒。   是了,这么一块静到可怕的地方,我听不见一丝他的心跳,可是自己的心跳却清晰得跟击鼓似的,想藏也藏不了。   当下苦笑了声,我咽了咽干燥的嗓子,答了声:“有点害怕,这鬼地方让我像个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不是因为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么?”   心脏再度咯噔了一下,我反问:“什么话?”   他笑笑:“没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嘶的声响,一道光亮划破黑暗照进了我眼里,也映亮了离我不到两步远那道身影。   原来阿贵带着刚才被刘华丢弃了的那只打火机。   有了光亮,心里便稍微定了定,因为我终于能看清对方的脸和神情了,这比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胡思乱想要来得安心许多。   当即抬头朝周围环顾了一圈,发觉这果真是个地窖。   一处应该是早在当初盖起这些房子的时候,就被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建造好了的地窖,纵然蛛网遍布,灰尘密集,却同时又有一种井然有序的感觉,因为里头柜子,家具,坛坛罐罐……一应生活用品似乎都俱全,仿佛只要稍微打扫一下,就能在里头居住下来似的。   啪!   正继续打量着四周,并抬头估算着刚才那洞口究竟离我俩有多少距离的时候,打火机灭了,登时再度陷入一片黑暗,我立即回头朝阿贵方向伸了伸手,问他:“怎么了??”   “手滑,熄了。”   “再点上吧,看看我们能不能找根蜡烛什么的。”   他没吭声。   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他沉默了有多久,在我看来似乎很久,因为那段时间我再度有些慌乱起来,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慌乱。   “阿贵,”于是我再度开口:“怎么了,点不亮了??”   “好像是。”   “可是我听不见你点火的声音……”   “是么?”他话音里再次透出丝笑意,这我开始感到有点不知所措:“阿贵……把它点上好吗?”   他没回答,但我听见他在黑暗中朝前走了两步。   所以我立刻也朝后退了两步,然后继续叫他:“阿贵??”   啪!   一声轻响,那点小小的火苗终于再度从他手中亮了起来。   我不由长出一口气,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用那点火光照着我,看了看我:“你脸色很难看。”   “你吓到我了。”   “是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用力吸着气,用力按着自己跳得剧烈的心脏:“找个东西点上它吧,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出不去。”他的回答叫我突地一愣:   “为什么……”   “因为刘华估计错了一件事,对于刚才那东西,清晨是它们最弱的时候。一过午时,我们则最好乖乖找个地方藏着不要动。过会儿就要到午时了,我们先在这里待着,挨过黄昏,也许可以试着找找出路。“他说着这番话时,明显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他是在想着什么,从刚才开始我就察觉到了,他想得有些出神。   所以当看到我举着那把从关伟包里偷偷藏出来的枪,颤抖着指住他时,他不禁微微怔了怔:“你这是做什么,宝珠?”   我摸索着打开了抢的保险栓,再次朝他指了指:“我受够我们这些没有意义的谈话了。”   “是么?所以……你这是要朝我开枪么?”   “那得看你到底跟走尸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闻言他再度一怔。   “赶尸人,走尸人,操纵尸体的,尸王……我不管你们叫什么,我只知道你们都跟尸体打交道,都能把尸体像活人一样操纵。之前刘华问你,为什么千里迢迢上这里来找几具腐尸。他所不知道的是,你们这些人本来就是靠操纵腐尸过活的,没点年头的你们根本还就看不上眼。”   “是么?”   “你别再装了!真以为我刚才没看出来你能瞧见那个老头么!”   “什么老头?”   “那个梳着头很长很长的白色辫子的,脑门上长满了茧的老头!”   “呵……你凭什么说我瞧见他了?”   “你的眼神!”   “那你为什么之前没有当面点穿我?”   “我……”我语塞。   “因为你怕了?”   淡淡丢下这句话,在见我依旧不吭声,他笑了笑,再道:“怕我跟他是一伙儿的,所以眼睁睁看着他破了刘华他们布下的犀角粉,眼睁睁看着他跟在刘华他们身后追出去,而袖手旁观……宝珠,你非常害怕这一点,不是么?”   “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没等他把话说完,我用力把枪朝他身上一顶,厉声对他道。   他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枪,再朝我看了眼:“想做什么?”   “是的!故意听任刘华他们往危险里跑,故意把我拖进这个地窖,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你想知道?”   “没错!”   “我怕我说了实话,你听后会更加害怕。”   “快说!”   他沉默了阵,然后点点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起过,关于慈禧用那蟠龙九鼎,所镇压着的那些人,他们的首领是谁么?”   “记得,那个叫载静的人。”   他微眯了下眼:“能不能再说一边他的名字,宝珠?”   “载静。”   “其实他更喜欢别人叫他静王爷的。”   “这跟我们在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么??”   “呵……好吧,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故意听任刘华他们往危险里跑,故意把你拖进这个地窖,那是为了……”   话还未说完,忽然冷冷一阵风从地窖中卷过,倏的下熄灭了他手中的打火机,亦让我一惊之下不由自主扣动了扳机。   呯!   一声巨响过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登时枪脱手落地,我连着朝后倒退数步,在黑暗里匆匆叫了声:“阿贵!”   没人回答我。   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尽的寂静,层层叠叠在我身周压迫了过来。   还有风。   一股冰冷细微的风,仿佛有生命般忽而盘旋在我头顶,忽而盘旋在我脚下……   “嘶……”风里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喘息声。   似有若无,却听得我全身一阵发毛,当即转过身拔腿就想跑,可是四周一团漆黑,我能跑到哪里去??   “嘶……”就在我迟疑着的当口,那喘息声再度传来,近得仿佛就在耳畔。“阿贵!!”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正要在那喘息声霍然逼近的当口继续再叫第二声,突然一只手牢牢捂住了我的嘴。   然后一道没有心跳的身躯无声无息贴在了我的后背上,靠近我耳边,轻轻说了句:“嘘,别出声。” 第318章 蟠龙   黑暗里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除了我和阿贵之外,这地窖里还存在着第三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刚才尾随刘华出去的那个老头,也不好判断他究竟是人还是鬼,他跟阿贵一样没有心跳的声音,动作则像盘绕在地窖里的风一样,轻轻飘飘,忽而远忽而近,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兜兜转转,找着什么的样子。   但他有呼吸。   有好几次,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贴着我身侧一晃而过,嘴巴里发出嘶嘶的呼吸声,像条抖动着尾巴的响尾蛇。而这奇怪呼吸声所伴随的温度,则是冰一样冷的,冷到刺人骨头,让我手脚僵硬。   我意识到目前的处境非常不妙。   无论是姥姥还是狐狸都曾经说起过,一个活人,如果阴气重到一定程度,并介于阴阳交界之中,那么他的呼吸会没有一丁点温度;而,也只有煞气重到一定程度的鬼,才会有‘呼吸’,当然,那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呼吸,而是大量阴煞之气在形成了一种气数之后,借助鬼魂的灵窍逆转五行,于是宣泄出来的一种东西。   所以我任由阿贵把我这么紧紧抱着,别说出声,就是连口气也没敢喘一下。   他身体阻隔了我的心跳声,让它听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就这样僵立着彼此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意识到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四周有风,也没再听见那种响尾蛇一样的呼吸声时,突然咔擦一声轻响,紧跟着眼前一亮,阿贵手伸在我面前,重新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   突如其来的光亮惊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但依旧没有动,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在被那道光所带来短暂不适消失后,视觉恢复的第一瞬,我立刻被眼前所见的那幕景象震得浑然忘了动弹。   我看到四周无论地上,墙上,还是那些积满了陈年老垢的家什上,到处都是湿哒哒的脚印。   一行行尖而细的脚印,形状和大小就同之前印在屋外雪地上,那串将我们所有人引到村口处的足印一模一样。   至今都还不知道那些脚印到底来自何方神圣,甚至在之前那一连串的可怕遭遇之后,我几乎都已经把它们给忘了,此时再度出现,却比之第一次见到更让人触目惊心。它们在周遭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凌乱不堪,但方向全都井然有序,一对对钩子似的脚尖直勾勾朝着我的方向,将我同阿贵不动声色围绕在它们中间,就像一群肉眼看不见的鬼魂,近在咫尺,无声无息地紧盯着我们。   随后我突然想了起来,这足印到底是属于谁的了……   是那个闯入者!   那个在我跟阿贵以及他的两个‘行头’一同被绑在之前那间小屋时,从装着厚厚栅栏的窗户外爬进屋的闯入者!   当时由于受到视线角度的限制,我始终没能看清那人到底是什么样,但有一点却是看得非常清楚,那个人穿着一双样式非常诡异的鞋子,一双黑缎面绣着金色寿字花纹的鞋,鞋尖处像个朝天椒一样往上翘着,鞋底又尖又细。   原本因事发突然,所以我始终没有将两者联系到一块儿,此时骤然想起,才突然意识到,无论是雪地里,还是此时的地窖内,这些脚印必定就来自那双诡异的鞋子。鞋子的鞋尖上各绣着一块红布,如果没有记错,这种做法应该是很早以前,有些地方对非正常死亡的死者落葬时所使用的一种安葬手段。因为红布驱邪,在死者鞋尖绣上红布,用意在让死者双脚被那两块驱邪用的红布压牢,无法因非正常死亡所滞留在死者体内的怨气所驱使,从而令死者从棺材里走出来。   看,记忆这东西,不被唤醒时几乎一无所察,而一旦唤醒过来,则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牵二,二牵三,桩桩件件都在人脑子里醒转了过来,然后生生将人惊得无所适从。   于是有好长一阵子,我僵着脖子抬着头,对着面前这些脚印迟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身后的阿贵松开手绕到我面前,举起打火机朝四周照了照,随后回头将它朝我眼前轻轻一晃,才一下子将我神智拖回。   “你怎么了?”在我由此打了个冷颤后,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没回答,只是一把抓住他那只手将打火机对着四周再度照了圈,确定除了那些脚印外没有别的任何异状了,才压低了声问他:“那个……走了??”   他点点头。   “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   “生灵过路,不会走回头路。”   “生灵?”我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刚才那是生灵,你见过?”   “你见过?”他反问。   我没法回答,便话锋一转,再问:“那会是谁的生灵,村里那些活着的居民的?”   这回他没有回答。   似乎是忽然间被什么给吸引去了注意力,他举着打火机转身走到一旁,从附近一口柜子内取出一盏防风灯,拍掉了上面厚重的积灰用打火机将它点燃了,用它朝里头更深处照了照。片刻,从那里找出样东西,托在手里轻轻一转,回转身朝我笑了笑:“虽说是封闭了百多年的村子,倒竟还有几件瓶装可乐,这么看来,也并不算是太过落后的么。”   说着,重新走回我身边,一边将那瓶可乐拧开了盖子往我面前晃了晃。   这一番行为叫我再度说不出话来。   看上去,他似乎对周围那些触目惊心的脚印并不太感兴趣,也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完全不愿多说的样子,所以我不知该是沉默,还是继续同他说些什么。这当口同时看到了他左胸处那个明显的枪伤,脑子里不由嗡的一响,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   那是我刚才失手开枪打到的,很深的一个黑洞,靠近心脏。   但伤口边上没有一滴血,也对他的行为没有产生任何妨碍。若是寻常人中了这么一枪,应该早就血流满身,倒地不起了,他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显然,意味着我陷入了一个极其糟糕极其叵测的局面。不仅面对着狐狸的生死不明,面对着这个荒村里那些无法判断到底是人还是鬼的可怕东西,同时,目前唯一留在我身边,跟我似乎是系在同一条船上的人,真实身份也极为叵测。   思路到此为止,我没敢再继续往深了想下去,因为越想越为不安,我需要使劲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表情,才能够勉强维持住在他面前的镇定。于是兀自沉默着,我不知道眼下的我到底是应该继续装作若无其事,还是索性捅开窗纸,跟他打开天窗说说亮话。   “在想什么?”举棋不定间,听见他突兀问了我一声。   我正要开口,却见他抬头朝上看了阵,随后淡淡一笑,接着又道:“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故意听任刘华他们往危险里跑,故意把你拖进这个地窖。但我听任刘华他们离开是真,把你带进这个地窖,却并非故意。”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想避开那个跟在棺材气背后追随而来的东西。”   “就是刚才留下这些脚印的那个人么……”   “是的。不过,虽然下来的时候我在洞口做了点手脚,但可能是你手上残留的血腥味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所以他仍是追了进来。所幸,他恢复得还不够好,否则……”   说到这儿,见他话音轻轻一顿,我忙追问:“否则怎样?”   他没回答。就在我下意识盯着他那张脸看的专注时,他突兀一把抓住我的手,将他手里那瓶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可乐全都淋在了我手臂上。   “喂!你做什么!”我当即惊跳着朝后退去,但还是迟了,两手眨眼间被淋得湿透,且黏腻刺痒。   他拧紧盖子把空瓶丢到一边,淡淡道:“洗洗干净。”   “怎么洗得干净?!”还黏黏糊糊的……我张着十指感觉有点崩溃。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在我匆匆将两只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又擦的当口,他提起防风灯再度朝整间地窖照了一圈,我不知道他是在观察那些脚印,还是地窖四周的摆设,便顺势再次抬起头,想去找找看之前让我跌进来的那个洞到底在哪儿。心里揣着一点希望,希望能让我找到方法重新从那里爬出去,毕竟对于这个地窖,身边这个人,以及他所说的话和所作出的行为,我实在没有多大安全感。   但是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能找到。   这个地窖很深,所以光靠一盏灯的照明,离上几米远就基本一团漆黑了,而且周围竟然没设楼梯,也完全找不到任何能供人上下这个地方的设备,这一点,无疑是这地方的一个非常异常的现象。   既然地窖里存放了那么多日常东西,而且被挖得这么深,为什么却连个楼梯都没有架设?那么一旦住在上面那间屋里的人,因为某些原因而需要进到这地窖里,他们得靠什么方法才能上下进出……   思及此,似乎看出了我眼里的困惑,阿贵在我转身试图往刚才坠落的地方摸黑走过去时,开口叫住我道:“别过去了,刚才我们下来的地方不是出入口,要找梯子是找不到的。”   我没听他的。   继续朝前走,几步之后,透过隐隐的光线,我看到了前面阻止我继续前进的一道岩壁。当下不得不站定脚步,我轻轻吸了口气,对着墙壁上几对尖细的脚印发了阵呆。“那么……出入口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回头问阿贵。   阿贵没有回答,因为他正提着手里的灯看着西面角落里一张柜子。   细看,原来是越过那张柜子,在看着它后面那扇几乎完全被柜子给遮挡住了别人视线的一扇窄门。门对比周遭的一切显得很光洁,灯光所照处有反光若隐若现,令它看起来几乎是簇新的,所以在这间全是陈年灰尘和污垢的地窖里,着实显得有点突兀。   “出入口得靠运气去找。”过了片刻,阿贵答道。随即朝前走去,绕过柜子到了那扇窄门前,一伸手,搭住门把将它拧了开来。   门把下落时发出非常刺耳一阵呻吟。   门随之应声而开,扑面吹进来一股冰冷的风,风的气味不太好闻,有些浑浊有些臭,可见里面空气不太流通。   “是什么地方?”忙跟了过去,我问他。   他没吭声。提着灯一脸专注地朝里看着,在我试图走到他身后时,他再次伸手朝我做了个站定的手势,然后独自一人朝里走进去。一边走,一边不知手里在拨弄着什么,发出喀拉拉一阵轻响,过了片刻,他停住脚步,从里头传出话音道:“是条通道,还算干净,你可以进来。但里头有些东西,你进来的时候尽量不要去看就是。”   是什么东西?   没等我问出口,当我跟着他的脚步声一路走到那扇门前朝里望去时,不禁倒退一步,几乎没勇气继续往前跟过去。 第319章 蟠龙   里面是长长一条通道。   墙壁和地板都由青砖铺成,修建得很仔细,乍一看就好像古时候那些大房子里曲尽通幽处的走廊,两旁甚至还用上好的红木做成镂花假窗,用心度可见一斑。   而这样一条干净又精美的通道里,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   有男有女,身上穿着青布棉袄,腿上套着黑布棉裤,跟我昨晚见到的那些村民的打扮一个样子。他们看起来死得并不久,因为尸身上都还没有出现尸斑,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也没有完全干透。   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眼望去,他们脸上的神色极其平静,完全没有临近死亡那瞬的恐惧,也看不出曾受过暴力攻击的痕迹。就好像在走路和闲谈中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死去了,安详得好像睡着了似的,在阿贵手里那盏灯明灭不定的照射下,仿佛随时都会突然苏醒过来。   就是这样一种平静之极的死亡,在这地方,却是比任何可怕的东西都让人心生恐惧。   我想或许是因为某种由内至外的寒意,毕竟就在昨天晚上,他们都应该还是活生生的。此时却全都了无声息地静躺在我面前,无法知晓他们因何而死,亦无从知晓他们究竟死于什么时候。   更无法知晓的是,到底我离开这村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会让他们一个个死得如此安静,竟连一点点异像都没有让人感觉出来……思忖间,不由朝前方看了看,我试图找找有没有那些死后未能散去的魂魄还停留在此间。   如果有,或许他们能给我一星半点的暗示,以解答越来越多凝聚在我脑子里的困惑。   但可惜什么也没有看见。   正如阿贵所说的那样,这地方很干净。怎么会这么干净……明明在它们上方那个世界,今天发生了太多可怕且不可思议的事情;明明就在这里,不久之前刚刚死去了那么多的人。   怎么会这么干净……   思索间,随着走的路程渐远,更让我费解的事又出现了。   我发现这条通道所延伸的方向,一路前行,每隔一段路都相连着一处跟我们刚才出来的地方一样的地窖。   那些地窖全都跟地面上的住屋似的,一切设施应有尽有,有些甚至布置得可谓精致,有梳妆台,有屏风,还有通风管和洗浴间……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中悄然注视着我俩经过的身影,纵使沉默,却远比它们那些已经死去的主人更有生气。因此,当跟着阿贵走过长长一段路,见他再次推开出现在前方的一扇门时,我望着里面那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好像随时都能见到有人进出的房间似的地窖,不由停下脚步,冲着阿贵的背影脱口问了声:“他们盖这些难道是为了居住么?这里的地窖比上面的房子好多了啊……”   阿贵闻言脚步顿了顿。   随后朝那间地窖内走了进去,边走边细细打量着里头的摆设,摸着它们上面淡淡一层灰,似乎他也正试图从这一切中寻找着相同的答案。直至见到一具歪斜在床边的尸体,他才又再度停顿下来,蹲下身,伸手合上那人死而未瞑的双目。   随后回头看向我,道:“我听说当年这座村子建成后,住在这地方的所有人都非常长寿。”   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但我仍立即将视线转向了他:“长寿?”   “是的。”他站起身,转身朝地窖外走去:“这村子存在了多少年,他们就活了多少年。”   “……这么说,年纪最大的得有一百四五十岁了?”   “两百多岁。”他笑了笑,边继续朝前走,边回头瞥了我一眼:“年纪最大的入村时已近九十,是这村落的长老。存活至今,早已过了两百岁。”   “哦……”我点点头,然后皱了皱眉:“可是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除了那个逼迫狐狸显了原形的老头。   “因为某些原因,在他们住进这村里后,他们的年龄就停止了进程。”   “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他沉吟片刻,不置可否:“算是吧。”   “是因为这村子的关系么?”   “是的。但也因此,他们落下一个病根,那病根在几十年前突然彻底爆发开来,促使他们修建了这条通道,以及由通道彼此相连的那些地窖。”   “什么样的病根?”   “他们的眼睛无法面对阳光。”   “为什么?”   “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虽然岁数停止增长,但身体的某些器官仍在不断老化的缘故,所以,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时,这村里的人眼睛就开始无法正视阳光,直至后来,在见到阳光时几乎等同于瞎子,所以他们不得不放弃地面上的村落,转移到了地下居住。”   “哦……怪不得刘华他们都以为这村里的人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全都死了。”   “没错。”   “……可是,这种连当地人都不清楚的事情,你在湘西,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这句话,我在说出口前犹豫了很久,并且在问完之后,小心翼翼朝着他背影上那道被子弹穿透的伤口看了一眼。   “因为我偏巧对同治和光绪年间所发生的一些事比较感兴趣,也略有点研究。”在沉默了一阵后,阿贵这样简单答道。   “什么样的一些事?”我继续问。   “比如蟠龙九鼎,比如那些被蟠龙九鼎所镇压着的尸体,以及它们的来历。”   “了解她们,是为了得到它们?”   “是的。”   “得到它们能有什么好处?”   “什么?”   “得到他们到底能有什么好处,可以让你为了那些尸体,进这村子冒上这样大的风险?”   这句话问出口,如我所料,阿贵再次将脚步停了下来。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爽快又简单地回答我,而是提起手里的灯,将灯光照到我脸上,静静看了看我。“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用理会的。”见状我将脸朝边上侧了侧,避开他那道沉默的目光,轻轻补了句。   他应是看出了我眼里那道没能藏住的慌乱,所以手指一转将灯转到一旁,他微微一笑道:“还记得我提到的那个载静么。”   “记得。”我点点头。   “他是同治帝在位时的怡亲王。祖上九代世袭铁帽子王,听说,那九位铁帽子王包括雍正时期的十三王爷爱新觉罗允祥在内,去世后全都在自己的陵墓中只留了副衣冠冢。真正的尸体,则世代藏匿于怡亲王府,由允祥的子孙代代保存,以期在专门为他们建造的某座地宫内吸收日月天地精华,修得金刚不灭之身。”   “……那修成了没?”   “据说是修成了,但谁也没亲眼见过,除了怡亲王载静本人。只是后来,当载静因谋逆罪被杀,之后,怕生异端,慈禧想将那九具尸体找出来另行安葬,岂料所派之人赶去怡亲王府的地宫后,却发现它们竟已全部不知所踪。”   “……那它们是在载静死前就都已经被他转移走了?”   “是的。”   “所以,你到这村子里,说是不为了金银只为了尸体,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载静那九具不知所踪的、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身的尸体?”   “没错。”   简单答完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我发觉阿贵的目色忽然微微一沉。   在用那样一种目光迅速朝我脸上看了一眼后,他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我看着他背影迟疑了阵,跟了过去,慢慢追到他身后,原是想终止这话题,但过了片刻,仍忍不住再次问他:“可是,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我是说,万一那传说是假的呢?毕竟,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什么能炼成金刚不坏之身的尸体,”除了僵尸,以及那个已然成为我噩梦之一的尸王洛林。“除了妖怪。”   “呵……”他闻言一声轻笑,将手里的灯朝前提了提:“如果传说是假,慈禧何必为了那死去的九个人煞费苦心建造隐墓,这个村子又何必建立起来,对那座坟一看就是一百多年。”   “难道不是为了你说起过的那个正白旗殉道使么……”   “他么,蟠龙九鼎压制他便已足够,何须再搭上一个村子的皇族。”   “……这倒也是……”   嘴里这么轻轻应着,脑中却一闪而出当时狐狸被这村里人给围困住的画面。   我想这整件事应该不止阿贵所说的那么简单。若这个村子的建立最终最大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载静手中那九具陈年老尸,那么在过去了整整一百多年后,这村里的人突然把狐狸骗到这里,不惜毁了他对他们的信任,将他绑架入这个村子里,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跟这村里的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他同那个死去的载静王爷,又能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种种疑问,在我忽然感觉到眼前一片昏黑,而前方亦突然没了任何脚步声的时候,突地在我脑子里烟消云散。   我狐疑着抬起头,匆匆朝前望去,可是什么也没能望见。   那原本一直走在我前方的阿贵不知几时竟然不见了,连带他手中那盏灯。因此周遭漆黑一团,在我刚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那黑暗就如只巨大的手掌一样,轰然间朝着我压迫了过来。   直惊得我立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隐约记得前面似乎躺着两具尸体,我不敢继续往前走,因为我不想踩在他们身上。   就那样石化了般在原地站了许久,我尝试着朝前面轻轻叫了一声:“阿贵?”   没人回答。   心跳登时变得剧烈起来,这种慌乱是无法控制的,因为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敏感的神经,我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手腕,然后立刻想起来,锁麒麟早就不在我手腕上,也不在我的衣袋里。   “狐狸……”不知怎的这名字突然从嘴里脱口而出,我神经质般反复将它念了几遍,随后伸出手去,往周围摸索了两下。   想凭感觉找到一旁的墙壁。   但什么也摸不到。   真奇怪,当视线突然间受到抑制的时候,整个世界忽地就变得异样的庞大和空洞。原本近在咫尺的东西,一下子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站在原地,一点一点转着圈,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和摸索,而这一切所做给我带来的结果只有一个——在短短不到十分钟,乃至更短的时间内,我彻底迷失了刚才清清楚楚的方向感。   “狐狸……”于是停下脚步愣愣站定,我再次叫出这个名字,仿佛以此就能在周围那团浓得化不开来的世界里寻得一丁点安全感,却就在这时,一道光亮刷地自我眼前扯了开来,把我惊得朝后连退几步,一头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哦……原来这墙离我竟是这么的近。   可这光又是怎么回事……   犹疑间,我用力揉了下眼睛,抬头朝光源来的地方看了过去。一眼见到笼罩在光晕里那道模糊而修长的身影,心脏登时一阵急跳,我几乎是立刻就朝他扑了过去:“狐狸……狐狸?!”   但没等扑到他身上,猛地收停脚步,险些因此跌倒在地,所幸那人眼明手快,见状立即一伸手,轻轻巧巧把我给提了起来,“什么狐狸?”然后他问了句。   我无言以对。   真见鬼……   他是阿贵……   我怎的竟然会把阿贵当成了狐狸…… 第320章 蟠龙   阿贵说,我刚才在那地方呆站了足足两分钟,无论他怎么叫都没法叫醒我。   他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句话也是我同样想问他的。   只是没法像他那样直接问出口,因为在完全醒过了神后,我发觉,他眼下所站的位置,就是他之前消失前的那个位置;而我刚才在黑暗里迷失了一阵后,见到光亮时所处的位置,亦是我陷入黑暗和混乱之前,所待的那个位置。   这叫我一下子怎么跟他说得清楚?   犹豫半天,正准备试着开口,突然间一阵头晕目眩,把我晃得脚底一软。匆忙紧靠住墙才没让自己跌倒在地上,我不得不立即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之后,许是这两天的疲劳和紧张都在这个点上被一下子扯破了,那股剧烈涌来的疲惫让我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也抬不起头。   这样足足低头沉默了大半天,发觉阿贵在我身旁始终没再吭声,我才抬起头朝他看了看。   见他也在看着我,若有所思的一副神情,就用手背擦了把脸,问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脸色很难看,要不要休息一下。”他转身靠到我身边问我。   我点点头。   不用他说,我早已经走不动了,尤其两条腿,紧张之后的松懈让它们直打漂,这会儿继续勉强朝前走必然是不明智的,所以后背心一滑,我直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一边找着东西想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不想他也跟着坐了下来。   坐下时没怎么注意距离,所以身体直接贴在了我胳膊上,这简单的碰触原本没什么,此时却莫名叫我神经再次一阵紧绷。   像是撞了鬼似的一种感觉。   不由立刻伸手在他身上挡了一下,他侧头看向我,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脑子兴许是累得有点糊涂了,所以想着什么,我就冲口而出了什么。   话出口后立时尴尬,但要收回却已不可能,我抬眼看了看他,没防备自己的脸会在那当口唰的下涨红。这可真是尴尬之上又添尴尬,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所以仓促蜷起腿,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埋进膝盖里去,但犹豫片刻,硬是维持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用着同他一样平静的神色迅速苦笑了下:“因为我不想让那种情况再发生了。”   林绢说过,当你一时失口说了些不怎么该说的实话或者蠢话时,为避免更糟糕的尴尬发生,你得先发制人,要么把话说得更坦白,要么把话讲得更蠢。   所以我决定继续实话实说。   当然这对于阿贵来说,自然就更加莫名其妙了,所以他微微一怔,旋即问我道:“什么情况?”   “我刚才把你错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跟我很像么?”   “……在某一些角度上,你俩确实有些相似。”   “哪儿相似?”   哪儿相似?这把我给问住了。   ‘感觉’这东西,可意会却难言传,我看了看他那双幽黑的眼睛,脑子里想了半天,发现自己竟完全回答不上来:“……这真奇怪,”不禁皱了皱眉,我再次苦笑了声:“明明你们俩长得一点都不像的……哪里都不像……”   “可还是觉得像?”   “是的。”我咕哝。   “有意思。”   这会儿脸上的潮红终于退得干净,让我感到好受了一点,也因此更敢于接触他的视线,所以听他这样讲,便又朝他看了一眼,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当下迟疑着问他:“是不是很可笑?”   他不置可否。   在我重新垂下头时,他将身子侧到一边,给我留出一块足够让我感到安全的距离,然后仿佛随口般问了句:“那个人是谁?被你称做狐狸的那位么?”   我没吭声。   “他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   我依旧没吭声。   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表情……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完全看不透的人。   想到这块儿,突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让我一下子有些反应了过来。是的,或许就是这一点,所以让我感到他同狐狸非常相似,因为他们两者我都看不透。   “两天前,有个陌生人跑到我店里,跟我闲聊一样说到了新闻里那座墓。”过了会儿,我对他道,“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就跟那些闲着没事做的客人一样,想找个人聊聊天。但后来狐狸回来了,我才意识到他们居然认识……我的意思是,狐狸很少有熟人,因为通常他的熟人对我们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但是,这次狐狸不仅认识他,还要跟他一起到这村子里来,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好奇,所以,就一起跟着来了。谁知道才刚一到这儿,狐狸就出了事,事实证明,这个熟人的确也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下,他闻声看向我,挑了挑眉:“你笑什么?”   “我突然想到,别人听我叫狐狸时,都以为我在叫着一条狗,你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所以我觉得挺有意思。”   “那是自然。”他继续看着我,双眼微微一眯:“试问有哪个女人会在自己处境最糟糕的时候,张嘴喊自己家的狗?”   “哈哈……”简单一句话,让我忍不住笑出声。但没等笑完,嘴角立即僵硬了下来,我开始再度感到有点不安。   他引我发笑时的表情竟也让我想起了狐狸,这实在是有点糟糕了,不是么……   所幸这一点细微的心思变化并没有引起阿贵的注意。   头枕着墙,他用他淡淡的目光看着我说话和发笑的时候,似乎在琢磨着些什么。当见我低头沉默下来,便道:“不过,他倒也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我借机收拾了下情绪,抬眼问他。   “一个故人。”   “你朋友么?”   “不是。”   “仇人?”   “他让我失去了我的妻子。”   “哦……”这么简单又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听得我微顿住了呼吸。夺妻?这似乎比仇人更加糟糕,虽然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禁再问。   “我想是因为他爱她。”   “你俩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是的。”   “……这真糟糕。”   “是么。”   “我并不是在同情你。”   “看上去也不像。”   “我只是在想,能够被人夺走的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好多加留恋的。”   “你认为她是被他夺走的?”   “难道不是?”   “不是。”   “那她……”   “她是被他杀死的。”   淡淡一句话,说的时候依旧没有任何神情和语气上的变化,这让我不禁一下子沉默下来。   此人实在是个有着太多故事和谜团的人。   无论他的身份,他脸上的伤疤,他枪杀不死的身体,亦或者他曾有过的某段爱情。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让人猝不及防的过往……我想着,一时不敢再继续贸然同他说些什么,便卷起衣袖有一下没一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然后透过防风灯扩散在前方的光线,朝等会儿即将前往的那个方向看了几眼。   但半天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道:“那么他现在怎样了?”   “谁。”   “……那个杀了你妻子的男人。”   “他么,”阿贵笑笑:“他现在过得很好,还似乎有了新的爱人。”   “……是么?”这倒真是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结局:“我还以为他已经被你杀死了。”   “呵……”他再度笑了起来。   坦白说,阿贵是个笑得很好看的人。   好看到让人几乎能完全忽略掉他脸上那片可怕的伤疤,于是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怔怔对着他脸上的笑看了会儿,我轻轻叹了口气:“现在我真的是同情你了,阿贵。”   “谢谢。”   “如果我是你,我想我可能会去杀了那个人。”   “是么?呵……你倒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宝珠。”说着,将头重新靠回到身后的墙上,他垂眼望着我:“但是杀了他,能换回逝去的那个人么?”   “换不回。”   “那为什么还要杀?”   “不知道……报仇吧,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么。反正……假如有一天,有谁把狐狸杀掉了,那么,无论那人变成了什么模样,跑去了什么地方,即便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狐狸是你的爱人么?”他问。   “……他是我伙计。”我悻悻然。   “呵呵……宝珠,”他莞尔,“你再次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他的话和他脸上的微笑让我一张脸迅速涨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说起这些。实在是没必要说的,关于我对狐狸的感情、关于我至今都不敢让狐狸知晓的一些情绪、关于我对他此时状况的一种恐惧到近乎绝望的假设……“当然了……其实我也就嘴上说说,事实上我连只鸡也杀不掉。”   “宝珠……宝珠……”他觉察到了我心里的矛盾,笑盈盈重复念着我的名字。   好尴尬的感觉。   匆忙低下头,想要避开他的视线,却不料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的瞬间,突地被他身上一件突发的状况给引去了注意力。   以至整个人陡然一激灵,忘形地猛坐直起身子,我惊道:“阿贵!你怎么了?!”   阿贵左胸处那道被我误伤的枪洞内,正汩汩流出一片深得几乎发黑的血。   不知几时变成这样的,它们在无声无息间将他胸前衣服染湿了一大片,只是因为衣服颜色深,所以之前我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阿贵顺着我的目光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看到了那片血迹,但神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淡淡说了句:“出血了。”   “……为什么会出血?刚才不是完全没有出血么……”   “可能是带你下来的时候用了过多的力量,所以现在这副身体有点撑不住了,毕竟,心脏上受的伤,似乎有些不太好解决。”   “撑不住??我以为你是不死之躯的……”   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了心里所藏的疑惑,以至完全没有留意到,那瞬间从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所以也就没懂他之后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只是兀自焦虑着,随后见他抬眼看向我,眉梢轻轻一挑:“不死之躯?”   “……就是……无论刀枪什么的都杀不了你……”   “你以为我是神仙么,宝珠?”   反问令我默然。   他见状提起一旁的防风灯,站起身朝我伸出他的手:“走吧,若被新鲜的血重新吸引到了那个人的注意力,可就不太好了。”   我点点头。   正要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岂料他身子一个虚晃朝下倒了过来,正倒在我肩膀上,把我压得一阵闷然。“怎么了??”我忙用力一把将他抱住。   他没吭声,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无声无息,好像死了一样。   “阿贵你怎么了??”再问,可是话音刚落,他手里那盏防风灯忽然间像是被风吹到了似的猛地一晃,险些就此熄灭。   怎么回事……   吃惊之余立即停下所有举动,我死死抱紧怀里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僵滞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过了片刻又见防风灯里的烛光微微一动,像被风再次吹到了似的。   可是通道里这会儿根本就没有风。   即便有风,也很难吹进防风灯的玻璃罩,不是么。   那么这灯为什么会晃得这么厉害?   这答案我完全不想知道。   在身体短暂的失控过后,我低头仔细听着通道里的动静,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随后轻轻推了推阿贵的身体:“阿贵……阿贵……”   阿贵依旧没有理会我。   他到底是怎么了……   寂静带来的焦虑让人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我匆匆伸手过去,想将他那张脸扶正起来,好瞧瞧他此时到底是怎么了,却冷不防忽听身后那条通道内轰然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坠落了下来。   偌大的动静震得这整条地道嗡嗡一阵颤抖,与此同时,阿贵原本伏在我肩上的身体一下子滑落到了地上。   脸朝上,面色苍白,两眼虽然睁着,可是一丝神采都没有。   看上去简直像具尸体。   意识到这点,我脑子里嗡的声响,全身猛一阵发抖。   思维仿佛一瞬间被完全被打散了,我呆站着,无法思考也无法动弹。不过仅仅也就片刻功夫,当四下隐隐吹来的风迅速拉回了我神智后,我立刻努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一把抓住了地上的阿贵,想将他扶起来。   可是根本扶不动,他身体又硬又重,简直就像是石头雕成的一般。   当即咬咬牙,我再试着用了点力,将他身体狠狠朝上一提。   这回他终于被我拉得朝上动了动,但紧跟着手里一滑,他再度跌倒在地上。   “阿贵……”我险些要哭出来。   不过身体移开之处,我很快发觉地上有两个字。用血抹成的字,紧贴在他手边,显然是他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霎,藉着滑落在掌心的血匆匆写下的。   低头仔细一看,那两个字是……   ‘别动’。 第321章 蟠龙   我自然是完全不敢动的,因为就在我刚刚把那两个字看清楚的时候,身旁不远处那条通道内沙沙一阵风响,紧跟着有个人佝偻着身子踮着脚,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人影被灯光照得扭曲而庞大,但走路时一点声音都没有,无声无息像团纯粹的影子,原本看着似乎离得还远,但忽然间随着通道里又一股冷风吹过,他蓦地就飘近了过来,足尖点地,披头散发站定在我正对面,在我猛一低头的当口摇摇晃晃看着我。   所以我完全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只眼观鼻鼻观心,借着眼睛的余光一动不动看着那双绣着红布的鞋子尖。它们在通道盘旋不散的冷风里朝前慢慢移了一步,似乎想跨过阿贵的身体朝我走过来,但一只脚刚刚抬起,忽地又朝后退了两步,这动作令他全身发出咔咔一阵轻响,并且如凝固般静止了下来。   但仅仅过了片刻,似乎试探性的,那双脚又再次开始有所动作,轻轻抬起,朝前踏出一步。   那刻头皮一阵发麻,我险些不顾阿贵写在地上的警告掉头就跑。但许是太过紧张,动作竟跟不上思维,硬是没能做出任何举动,这当口突见对方脚步停留在半空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地上突然喀拉拉一阵轻响,有样东西从阿贵衣袖里滑了出来,在地面滴溜溜一圈滚动。   是一串珊瑚色珠的链子。   很长,在地上滚过一圈后停止下来,不知怎的竟令那双近在咫尺的脚硬生生朝后退了三四步。   之后那双脚往边上轻轻一跃,似乎是想避开这根链子,从它边上绕过去。岂料刚一移动,那珠链再次喀拉拉一阵响,像是长了眼似的哗啦声同步跟着朝那方向移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双脚的鞋尖中央。   于是它们被迫再次后退。   这时灯罩里的烛光突然间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一股刺人骨头的阴冷之气,在那人后退开来的瞬间从他瘦小的身体内直冲而出,发出种细细的犹如哨子般的声响。它们在通道密闭的空间里四下窜动,四下撞击,把灯罩内那点可怜的光线逼得岌岌可危,以至有那么瞬间,我以为他会借着那股阴气拔地而起,突破这短短几步的障碍立刻朝我飞扑过来。   幸而这可怕的预感迟迟没有发生。   尽管他当时已将他一只隐在肥厚寿衣内的手朝我探了过来,但只是短短片刻就立即惊颤了下,猛地收了回去。那根从阿贵衣袖里滚出来的珠帘,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它不仅追随着对面那个人的身形不停地移动,同时,在移动的过程中,借着地上阿贵的血它画出了一个似图非图,似字非字的符号。   正是这个符号令那人连手都无法朝我伸过来,直到符号最后一个笔画完成的时候,对面突兀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跟着那人身体更为佝偻了起来,乃至不得不蹲下身,将那原本就细小的身影蜷缩得更加矮小,不出片刻,就如蒸发了般一下子便失去了踪影,只留两个淡淡的脚印子,在离开那符号不到一巴掌远的距离静静停留着,说也奇怪,明明从头至尾都见他是踮着脚走路的,这脚印却是完完整整,完全不似踮足的样子。只是特别细,特别尖锐,好像两把刀子似的一动不动对着阿贵的珠帘,对着由始至终没有抬过一次头的我,然后,大约过了几秒钟的样子,就在我两条腿有点坚持不住地要朝下弯去的时候,便连这脚印也都消失了,与此同时忽听身后响起幽幽一声叹息,紧跟着似乎有人用力抽泣了下,在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的空间内,猝不及防地令我嗵的下跪倒在地。   随后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背后模模糊糊响了起来,咕哝着,在那方向轻轻对我说了句什么。   直听得我后背猛一阵发冷,因为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个活人能发出来的,当下立即回头,便见离我几步开外那片墙和墙交错而成的角落内,有团灰蒙蒙的影子在那儿蜷缩着。   依稀能分辨出是个人的模样,跟之前出现又消失的那人一样,看得清身体,但看不清五官,整张脸都是模模糊糊的,所以声音也同样模模糊糊,他在意识到我目光一动不动紧盯在他身上的时候,原本低垂着的头颅立即抬了起来,飞快朝我这边爬了两步,但随即啊的声尖叫,迅速又朝后缩了回去。   然后颤抖着将一只灰蒙蒙的手伸向了我,仰起头把嘴张得大大的,令那张脸扭曲得有些可怕。   他从那张大张着的嘴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哝。   我感觉他并无恶意。似乎只是在吃力地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无论怎么用力地将那张嘴开开合合,喉咙里除了模糊的咕哝声,我什么也听不清楚。   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脸上一阵僵硬的扭曲过后,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低下头用力哭了起来。可叹的是,即便这样,他声音依旧细微而模糊,好像一个人在做噩梦时嘴里勉强发出来的呓语。   目睹这一状况,纵然刚才被惊得浑身发冷,我仍是小心提起了身旁的风灯,将光朝我身后慢慢藏了过去,然后用自己的膝盖朝他挪近了一点点:“你想说什么……”   他用力摇头,用力哭着,似乎已经放弃原本试图同我的交谈。   见状我就没再继续问他,转过身,匆匆将灯光朝先前那个人过来的方向仔细照了照,确定他真的是彻底消失了,立即放下灯用力把依旧死了般静躺在地上的阿贵拖了起来,使劲将他的头拖到我膝盖上,使劲将他肩膀晃了晃:“阿贵!阿贵……”   阿贵依旧没有醒转过来。   随着喀拉一声响,眼见那串珠链从他手腕上滑落了下来,我忙拾起绕了几圈重新套回到他手腕上。正要将他衣袖顺手撸下,忽然想起自己那根锁麒麟,不由自主对着它用力叹了口气。   这可真的是……唯有到了需要的时候才发觉,那根锁麒麟缠在我手上对我所产生的束缚,似乎远比我脱离了它的束缚要令我好过得多。   如果这会儿能用它把铘找来该多好?或者像从前有时候会莫名发生的状况时那样,藉由它,令我身体内发生的一种奇怪变化,使我突然间能生出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特殊力量、梵天珠的力量……帮我从这让人无比绝望的状况里脱离出去。这可怕的村子,我是一刻也不想在继续逗留下去了,只想能立刻找到狐狸,然后跟着他一起离开,离得远远的,然后到了安全的地方,把那个随随便便就这么跟人掉进了这个陷阱的蠢狐狸好好骂一顿,顺便扣掉他至少半年的工资,再罚他睡一个月阁楼晒台的地板……   但这一切现在除了在我脑子里偶尔肖想一下,完全不可能发生。   甚至连唯一能有力量对抗刚才那个可怕男人的人,这会儿也都神智不醒,不知道他到底是单纯昏迷着,还是身体出了什么比昏迷更为糟糕的状况。最紧要的是,要是这个时候那个消失了的人再度返回,我该怎么办?是继续按着地上所留的警告停在原地不动,还是拖着他迅速逃离?   烦躁地胡思乱想着时,身后那团灰蒙蒙的人影突然再次发出重重一声咕哝,随后猛地朝我扑了过来,再离我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一边痛哭尖叫着,一边伸着手对着我面前那道空气一阵乱划。   我猛然意识到,此人必有急需冲口而出的怨念。   只是苦于无法说出口,却又无法甘心就此放弃。   当即我一把打开防风灯的灯罩,从里头捏出一撮蜡烛油,转身朝他咽喉处迅速按了过去。   以前曾听姥姥说起过,有些鬼因为死时受的打击太大,会致使魂魄变得太弱,这一弱,有怨气就说不出来了,没法跟真正的冤魂一样自如开口。这样的话,短期没什么害处,但时间一长,积压在魂魄里怨气就会发生异变,迟了就会化成厉鬼,所以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有能力的话便要立即给它们开口。开口的方式很简单,用蜡烛油沾到他们的喉咙就行了,但必须是白蜡烛,做过祭祀用的最好。   眼下找祭祀用过的蜡烛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好歹灯罩里的蜡烛是根白蜡烛。因此我手刚刚将那些蜡烛油抹到他喉咙上,他原本从喉咙里咕哝出来的那些模糊的声音立时就变得清晰了,那些声音一遍遍在嚎啕着对我道:“救救我!救救我!老祖宗要拖走我们了!老祖宗要拖走了我们了!!!”   叫声如此凄厉,带着股凌厉的阴风猛地一吹,一下子就将我身边那盏忘了合拢罩子的灯给吹灭了。   四周登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鬼魂的身影,反因此显得更加清晰起来,他一边不停伸出两手像是捞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朝我抓探着,一边又反复缩回,像是被烫到般搓着掌心发出更加痛苦的哭叫。   如此反复,我不得不忍着黑暗给我带来的巨大不安,紧靠在阿贵身旁,努力保持着平静默默看着他。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终于借助蜡烛油发泄出了他最初最强烈的怨气,他终于也慢慢平静了下来,随后一边看了看我和我身旁的阿贵,一边缓缓朝后爬了两步。退回到他最初出现时的那个位置,头再次朝往用力抬了起来,从眼角里滑出两行绿幽幽的液体,他哽咽着,指着我轻声道:“你……你们不是村里人……” 第322章 蟠龙   我刚点头,身周的阴气突然轰的下剧烈起来,这鬼魂扭曲着面孔抬起双手狠狠捶打向地面,朝我发出嘶嘶一阵尖叫:“还不快走!留在这里找死吗!还不快走!还不快……”   没等把一句话完整说完,跟它的乍然而起一样,不消片刻,这尖叫声乍然而止。   原来,就在我以为他情绪已近失控的时候,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迅速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斜眼用他那双沾满了绿色液体的眼睛看了看我,咕哝着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碧先生带来的那个女人……”   碧先生?   我想他可能指的是狐狸……   正匆匆想要再次点头,冷不防见他脖子倏地朝前一伸,将他那张脸朝我凑近了,狠狠瞪着我,咬牙切齿道:“老爷子不是放你走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以为……”他扭曲的面孔让我把话重新咽回了喉咙。   “以为什么!以为什么!以为什么!”他再次尖叫起来,语速和神情狰狞得让我完全无法开口回答他。但仅仅过了数秒钟,他停下尖叫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蜷缩起身体,像个受惊过度的小孩一样颤抖着,用力晃了晃他那条细长的脖子:“我们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我们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   “不是有意要做什么……”他第五次这么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逮了个空隙开口问他。   他停下抽泣看向我,一字一句道:“不是有意要背叛碧先生……”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正要回答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张脸再次扭曲起来,他痛苦地把头使劲抬起,呆呆朝头顶上方黑压压的空间看了一阵,随后轻声道:“因为老爷子以为,这百多年来咱这一整个村的人,都被碧先生给骗了……”   一百多年前……   我自然是不知道,一百多年前狐狸究竟跟他们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既然听他这么说起,总难免要问个清楚:“骗?以为他骗你们什么了?”   他沉默片刻,从喉咙里发出种近乎叹气般的声音:“半个月前,老爷子占到一个凶卦,预示村子会遭遇不测,之后不多久,就传来惠陵被地震震出蟠龙墓的消息。得知消息的那天,长老相当不安,因为同时得知,不仅蟠龙墓开,而且墓外不知被什么东西弄出一条人命,一道血路。所以他想立即派跟碧先生关系最密切的载方出村,去上海把碧先生找来,同他商议此事。谁知就在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有位老祖宗跟他说,静王爷棺材在震中受了损,如不及时修缮,只怕尸体要生变。”   说到这里,他肩膀微微一哆嗦,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般匆匆往四下一阵扫视。过了片刻,见无异样,便下意识接着又道:“醒来后,长老信以为真,当即就带着一些掌事的从村里那条密道过去,打开了这百多年都没打开过的通向蟠龙墓的后门……岂料,那墓中所放九口棺材,其中八口竟是空的,王爷尸身不知去向,唯一剩下一具尚且留着尸体的棺椁,内棺却竟然已经通体发绿。所以那晚长老立刻就将那口棺材运回了村子,因为被蟠龙九鼎所镇的尸体,一旦棺材颜色发生变化,就意味着里头的尸体生变,所以他立刻想到,原来凶卦和托梦所指的不详并非是因了静王爷,而是另有他人。”   “是谁?”见他再度停顿下来,我不由立即追问。   他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似乎不堪回忆起那个人的模样,但随即便被一种愤怒的扭曲所取代了,他一把扣住自己膝盖下的地砖,抬起头直愣愣对我道:“就是给老爷子托梦的那位老祖宗,精吉哈代大人……”   “……他尸变了?”我问。   他摇摇头:“当年精吉大人死状极其可怖,太后老佛爷为了处置他,不但用寒铁箴言锁打穿了他的颅骨,还用天石砸烂了他的身体。又为了防止他死后作祟,所以老佛爷在他死后,按照碧先生的指点,将他尸体以玉料壳所制成的内棺包裹住,再同静王爷及其它七名当年因谋反罪而被赐死的八旗子嗣一起,用蟠龙九鼎阵镇压在同治爷墓前的蟠龙地穴中,并由我等正黄旗一脉子孙长守在此,以确保阵法和风水所形成的禁锢可得万无一失。因此,在那墓中发生尸变的可能性极小,但因了蟠龙墓被地震震开,借到了阳气,所以令棺材率先发生异变,这却是可能的。而棺材变则尸身即将生变,为了防止更为糟糕的事情发生,老爷子在遍寻王爷尸身未果之后,就将精吉大人的内棺从棺椁中取出,经由密道运回村内,藏在阴阳线中,想以此控制住棺材的进一步异变。”   “什么是阴阳线……”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他。   “就是通道内死人和活人界限交接的地方。”他不耐回答。   我正想再问他,那什么是死人和活人界限交接的地方?但见他随即匆匆朝我做了个‘别再继续问’的手势,就没有开口。随后听他继续道:“内棺取出当晚,老爷子再次被那位静吉大人托梦,样貌凄然,跪地泣血,说他百年前,同载静王爷一齐横遭到小人算计致死,又被那小人跟载方联手,将他们尸身长困于蟠龙九鼎之中,纵有天大奇冤,迟迟不得伸张。也害得这村里一干老少跟着受累,百多年来被小人谎言所骗,终日守在这阴阳相交的地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以为是在替老佛爷看守罪臣,实则,同那老佛爷一样,都被小人所利用,白白做了百多年那小人的傀儡,令到无论蟠龙墓中的死者,亦或村里的人,都无法超脱,且还耗尽了大清最后的风水,断尽了大清最后的命脉。现如今,静王爷肉身因地震的缘故发生异变,领着八旗众子弟出了墓,墓外那条血路便是他之所为。所以,为防止他混沌中滥杀无辜,也为了捉住那小人替所有被他陷害的人报仇,他要老爷子替尚且无法自如行动的他出手,施计去将那小人捉进喑守村。”   “……那小人是谁??”   “就是当年老佛爷身边的相度大臣,如今同你一起来到这村里的那位碧落——碧先生。”   “他??”一听这鬼魂直指狐狸,虽然刚才在听他一路说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点隐隐的预感,但仍忍不住感到吃惊。一百多年前狐狸竟然跟这些人有那么多瓜葛么……那就难怪他一听假载方说起这村里的事,立刻没有任何怀疑地跟他一起来到这里。   只是这信任到底是基于什么……是因了这鬼魂现在所说的那些过往么?   思忖间,见这鬼魂眼里忽然再度滴滴答答淌下一行绿油油的液体,像是在哭,哭声好像风一样呜呜咽咽盘旋在我身周,旋起一股凌厉的寒风:“老爷子再次信以为真,醒来后,怒不可遏,在对载方行刑逼宫的时候失手杀死了他,又让莫非扮作载方的样子,前去上海找到碧先生,将他骗至此地,随后按着梦里精吉大人所传授的方式,牺牲了足足二十七名村人,用他们的尸身和淤积在村中的阴魄制成了迷魂阵,将被骗来的碧先生困在此间,并以当年老佛爷赐予喑守村、本是用来辅助蟠龙九鼎的那条木棉袈裟,绣以金刚真言,逼得他法力骤减褪回原形……”   “那他还活着么??”听到这里我立即问他。   他点点头,朝着西面方向缓缓一指:“活着,但恐怕时日不多了……”   “为什么?!”   他苦笑:“因为精吉大人欺骗了老爷子,欺骗了我们……”   “他骗你们什么了?”   “本以为他捉住碧先生以后,他会依照他所言,杀了这头狐精,随后取他毕生修为去令静王爷肉身得到真正的苏醒。谁知他却根本未杀,而是突然出现将碧先生收了起来,收到了一个连老爷子都无法找到的地方……”   “……什么?”   “老爷子立刻就感到有些不对劲,所以在把你送出村后,他当即带着我们一起前往密道,想去看看那棺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个被用箴言困在里面一直无法动弹的精吉大人,突然间不仅自如地从棺材里走了出来,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转眼就带走了碧先生。而那棺材一开,老爷子立刻意识到,他,以及咱这一村子的人,全都中了精吉哈代的圈套了……”   说到这里,那鬼魂整个身体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他用力搅动着自己的手指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跪在地上对着我嚎啕大哭:“他根本就没有因为棺材和箴言而被困在里面!那箴言和棺材玉石所做的身体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任何制约了,因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式,他的头竟在这一百多年的岁月里化成了石头!躯壳同他头发融成了一体,不断生长着,不断扩散出强烈的阴气,生生将那口棺材腐蚀成了碧绿的颜色!而静王爷……静王爷也根本就不是如他所言在地震后离开了蟠龙墓,而是被他的头发和躯体所缠,缠在了他的这口异变的棺材里,显见,他是想在借着我们的手将碧落先生捉住后,趁着蟠龙九鼎的阵法变得更为衰弱,将王爷的躯体据为己有!所以,由始至终,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精吉哈代的自身复活!” 第323章 蟠龙   最后那句话说完,我被这鬼魂从嘴里骤然喷出的一口寒气给冻得一阵哆嗦。   当然,哆嗦更大的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恐惧。   无论他说完刚才那番话时的神情,亦或他说的那些内容,都让我感到恐惧,因为原本那个逼得狐狸显原形的老头就够可怕了,没想到他竟仅仅只是个傀儡而已,而那个欺骗并控制了他的精吉哈代,很显然就是阿贵说起过的,在一百多年前被慈禧太后用非常可怕的手段所杀死的正白旗殉道使。   此人活着时就已经是个极其可怕的人,因为正常人根本就不可能在脑子被铜做的锁链打穿后还活着,一直到被石头压碎了身体才死。现在,他借着地震的机会又从蟠龙墓里复活了,虽然听起来似乎还复活得很不完全,但光是这样,他就已经能够欺骗了一个村的人,替他活捉了狐狸,还窃取了跟他在同一座坟墓里被镇压着的王爷载静的尸体。可见,如果他一旦真正地复活,真正摆脱当年慈禧设下种种手段所对他产生的禁锢,那么一切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一副光景。   而他利用此村村民把狐狸骗进村,却并不是杀死他,而是将他困在这个地方,又到底是在做着什么样的盘算?我想,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报当年狐狸害死他、并用蟠龙九鼎将他囚禁住这一仇恨那么简单。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种种念头在脑子里如风车般团团乱转着的时候,回过神,我看到那鬼魂在紧盯着我看。   我不由立即朝后退了退。   怕他被这过盛的怨气给异化成厉鬼,但所幸,他很快安静了下来,虽仍哭个不停,但周身那股凌厉的阴冷慢慢减弱不少。所以,又再等了片刻,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他:“既然这样,那你们老爷子当时为什么不想办法去阻止他?”   “阻止?”他咬牙切齿重复了遍这两个字,然后反问:“怎么阻止?”   我沉默。   见状他抹掉脸上绿幽幽的泪,哽咽道:“不过,原本老爷子的确是想阻止的。在一切还为时未晚之前,他想趁着精吉哈代肉身还没能脱离那口棺材的束缚,一把火烧了那口棺材。但就在刚预备这么做的时候,他就被棺材里突然冲出的两头怪物重创,生灵被缚,活生生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那两头棺材气么?”   “棺材气?”鬼魂怔了怔,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两头怪物,村里人都叫它们棺材板,是老爷子当年踩风水时,从一座废弃古墓里挖出来的两块废棺材板所化。一直以来,都被老爷子当宝贝似的供养着,二十年前才刚刚化出躯体,由老爷子驱使着,在白日里替我们这些睁眼瞎守着这个村……”   “它们也被精吉哈代控制了?”   “是的。”点了点头,鬼魂那团雾蒙蒙的身子因悲痛再度蜷缩起来:“老爷子、棺材板……凡是对他有利的,他都控制了他们。然后,他藉由他们的手杀了我们!”说到这儿,这个无比悲愤的鬼魂突然挺起身,嘴里发出一声冷笑:“呵……你能想象么,这一整个村子,上百口人,一夜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全被杀了。刚才那一路过来,我想你没少见到地上的尸体,无论老的少的、管事的不管事的,一个都没被放过。”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报复你们这些年来对他的禁锢么?”   他没回答,却突兀反问了我一句:“你知道精吉哈代有多少岁数么?”   我摇摇头。   他朝我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长老说起过,他在光绪皇上登基那会儿,少说也已经有将近两百岁了。”   “是么……”   “所以,他也是当年末代八旗殉道使里头本事最大的一个,大到取代了正黄旗殉道使的地位,而且那时候,正黄旗殉道使迟迟都没有被选出,所以暗地里早已将他看做了八旗殉道使的统领。也所以,咱这些正黄旗的子孙辈,明着是他主子,实则都尊称他一声老祖宗。听说他从咸丰爷那会儿开始就掌握了纳阴之数,能吸纳死人的阴煞之气,为他修炼所用,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夜间杀光咱这一村人性命的原因,他急需吸纳我们死后怨气冲天的阴煞,好让他尽快脱离那口棺材,脱离脑壳里那块锁,让魂魄得到自由可以进入静王爷躯体内,以令他返回北京城,报当年冤死之仇……”   说到这儿,忽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翻了翻眼珠子,喃喃道:“想起来了……难怪当年莫非说了那种话……他是早有所料早就知道精吉哈代会复苏的么……但他看到现今一切变成这副模样,会怎么想?呵……也许什么也不会想,若不是他的协助,老爷子怎能这样轻易被精吉所重创,这个背叛了自个儿主子的狗奴才!”   我发觉这是他第二次提起‘莫非’这个名字。   起先我没有注意。   后来突然发觉这名字有点耳熟。   再后来,猛然间意识到,这不正是我早先跟着林绢在易园里碰到的那个一会儿变成编剧模样,一会儿又是当红明星,最后自称自己是清朝八旗殉道正蓝旗的……那个莫非么。   记得他还跟当初那个差点切掉我一只脚的男人的哥哥认识。而他寄给我的那副十二翡翠小人,至今都还藏在我家阁楼的楼板夹缝里,被我用各种各样的符给压着。   时间过去那么久,我几乎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却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从一个怨魂的嘴里再度听见他的下落。这让我不仅吃惊,还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寒意,毕竟,当年在易园所经历的那一连串可怕的遭遇,有好大一部分都是拜他所赐。不过也因此幡然醒悟,难怪假载方能逼真到连狐狸的眼睛都轻易瞒过,莫非这个人,的确是有这种能力的。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狐狸眼下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更加糟糕。   当初在易园时,适逢铘的出手,我和狐狸才得以从莫非设下的圈套中全身而退,现如今,莫非再度出现,并且看情形是站在狐狸仇人的那一边,而我偏偏没了锁麒麟,根本无从让铘赶到这里来。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怎么了?”正想得心神不定的时候,猛听见那鬼魂问我。   我呆了呆,随口道:“我在想,既然这样,是不是现在所有进入这村子的人……都必死无疑了……”   “你说那几个盗墓?他们四个原本倒是有些本事,还有发丘印和罡体正身,所以他们在的时候,这地方简直跟火一样烫……”说着,他下意识搓了搓自己肩膀,然后喃喃着继续道:“但后来,就在精吉哈代先后弄死了他们中的两个后,没多久地面儿一下子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所以我想,另外两个没了罡体正身,八成也已经凶多吉少,倒是你……”说到这里,抬头看了我一眼,他摇摇头,闷然一声长叹:“我躲在这儿游荡至今,好容易感觉到有活人进来,本以为刚才能在精吉哈代的手中逃过一劫,必是那四个盗墓贼中最强的一个,所以拼了被精吉哈代发现之险,我也要在他面前现形,盼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好让他在设法脱身之后,将这地方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传递出去,好引高人进村,来化解这村子即将酝酿而成的大险。但谁知,那个活人却是你……”   我苦笑。   下意识低头想去看看身旁的阿贵,但碰触得到他身体,却始终无法在黑暗里看到他的样子。   他身子这会儿摸上去好冷,又硬又冷……   “你走吧,”这当口,那鬼魂又道,“虽然你身旁有什么东西护着你,让你在刚才躲过一劫,但长此下去,必遭不测,因为那护着你的东西越来越弱了。”话音落,他身子倏地一闪,朝我靠近了一些:“你瞧,刚才还灼烫逼人,这会儿我能离你这么近了。”   我赶紧朝后退了退。   一不留神用力过猛,嗵地扑倒阿贵的身上,忙要爬起身,突兀一只手抓在了我手腕上,猝不及防间那冰冷的感觉简直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谁?!”当即脱口惊问了声,随后我一把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因为我看到阿贵身上竟然也出现了那种光……   那种在刚才风灯突兀熄灭之后,就立刻出现在我身后那个鬼魂身上的一片暗幽幽的光。   那光令阿贵的身影一下子清晰起来。他依旧一动不动躺在原地,双目紧闭,听不见心跳也没有呼吸,好像具尸体一样。   但他左手却紧扣在我手腕上,食指微微竖起,指着我身后偏西的方向。   见状我立刻回头去看,随即发觉身后那鬼魂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后由此变得一团漆黑,几乎完全辨别不出方向,所以我不知道阿贵这么做到底是想指给我看什么。   就在这时手臂突地被猛一拉扯,阿贵毫无预兆地直立而起,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   忙收回视线看向他,见他双目仍紧闭着,完全不像是苏醒的样子,却以这样一种状况带着我往他刚才所指的方向无声无息跑了起来。跑得当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禁让我想起关伟当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知道不,刚才那人抱着你跑的时候,脚是不着地的……   但是现在感觉不到脚同地面有任何接触的人,是我。   难道我飞起来了?   困惑间,突然听见四周轰然一声巨响,似乎再度有什么东西猛地坠落了下来。   偌大的动静震得这条地道轰隆隆一阵颤抖,与此同时,我感到有人一把拉住了我,在我越是跟着阿贵朝前奔时,它越是用力在将我朝后拖。   阿贵感觉到了。   当即手里一紧,他猛地将我朝前拖了一下,试图将我拖离身后紧拽着我的那股力量。   但突然间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开来。   隐约听见他嘴里低低说了句什么,紧跟着蓦地失去了他存在的感觉,而我则立刻被身后那股力量一下子给拉了过去!   这让我不由大惊失色。   情急中伸手往前猛一把探了过去,想在一切未晚之前抓住些什么,但一抓一个空。   与此同时身子一沉,我一头朝着地上直跌了下去。   身子撞到地面时才发觉,我刚才离地至少有一米多高,身下的地面也似乎不再是原本青砖铺成,而是更为光滑和坚硬的一种东西。   那是什么……   我用手慢慢朝四周摸索着的时候,头顶有道光亮了起来。   光线不强,但恰到好处能让我勉强看到一些东西,我发觉自己处在一间空旷平整的石室内。   不是地道,不是地窖,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   它被无数黑色的花岗石铺设而成,那些坚硬的石头被打磨得像玻璃一样平滑,甚至可以倒映出我的脸,但边缘却篆刻着无数个蝌蚪样的文字。   文字一路延伸,隐约可辨它们纵横交错在石室内,形成一个八卦样的图纹。   图纹正中间摆着口棺材。   一口两米来长,打造得像个人形似的黒木棺材。   棺材被打磨得跟大理石一样平滑光润,棺体白玉镶边,四周描着金线和夜明珠缠绕而成的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烁烁。   当真是无比奢华的一口棺材。   只是仔细再看了一眼,我胃里却不由一阵翻腾。   因为那口棺材并非是黑木制成,而是被无数根黑色长发盘绕着,交织着,所形成的一种类似木纹的纹理。那些头发在棺材上轻轻蠕动着,这情形不由让我想起通往蟠龙墓的密道内,那口竖立在密道中间的装满了黑色头发的绿棺材。   它们两者间难道有着什么关系的么……   正琢磨着,忽然发觉那口棺材的盖子上微微隆起的部分,似乎是个人。   他躺在棺材盖上,被层层叠叠无比密集的头发压在下面,大部分时间几乎完全看不见。但偶尔随着那些头发的波动,可隐约窥出一些身体的形状。   那是个体型修长,穿着件黑色或者深蓝色羽绒服的男人。   会是什么人……   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我心脏突然异样剧烈地跳动起来。   因为就在刚刚那一瞬,我发现从那些头发蠕动间所显露出来的一片红色羽绒服帽子的料子,不正是狐狸羽绒服上的么……   准不会错的……因为边缘上那圈毛,以及这帽子红得如此鲜艳突兀的色彩,无数次被狐狸嘚瑟地称作‘阿玛尼家的小风骚’……   是的,这个冬天,我听得以及看得眼睛和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狐狸…… 第324章 蟠龙   似乎全身血液一下子全都集中到了我的头上,我能听见自己耳朵里排山倒海似的嗡嗡作响。   但虽然头脑发热,我却没敢立刻就朝那口棺材跑过去,因为我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狐狸昨晚被这个村里的人抓住的时候,他是恢复了原形的,恢复原形后他衣服就穿不住了,我亲眼看见它们从他身体上脱落下来,掉在他身边的地上,所以,现在眼看着又被好端端穿到了他身上,不免叫人心生疑惑。   这衣服会是谁给他穿上去的?是这村里的人吗?   但昨晚看他们的情形,似乎除了他们的‘老爷子’之外,其他人连靠近狐狸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原本盖在狐狸身上那件袈裟也不见了,按照之前那鬼魂所讲,袈裟是当年慈禧赐给这村里人的,想来应是件了不得的东西,既然被用作镇压狐狸,那么如非确保万无一失,我想,那个叫做精吉哈代的人应该绝不会让这么件东西轻易离开狐狸的身体。   所以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我迟迟都不敢过去,怕会横生出什么变故。但就在犹豫不决的当口,突发了一个状况,迫使我不得不朝那口棺材迅速爬了过去。   石室里的光亮突然消失了。   本就不怎么明显的光,一下子倏然消失,让我眼前再次像失了明一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慌忙抬起头使劲把眼睛睁了睁大,凭着记忆看向前面,在一片浓黑中匆匆辨认着那口镶着夜明珠的棺材。   过了会儿总算隐隐见到了它的轮廓。   跟我想象得不一样,那种珠子虽然能在暗处生光,但在黑暗里,在完全吸收不到一丁点光的黑暗里,所能发出的光线很弱,距离越远越显如此。所以最初掉到这地方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发现到它的存在,这会儿也只能勉强看清它一点点轮廓,它看起来就像静静蛰伏在黑暗中一只全身闪着磷火的幽灵,冰冷漠然。   即便这样,总好过在完全看不清周围状况的地方待着,无论是不是个陷阱至少狐狸在那上面不是么。当下我匆匆朝那方向爬了过去,但就在快要爬到它附近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以至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它上面那些密集缠绕着的头发都不见了。   平整光滑的棺材板,在夜明珠忽隐忽现的光芒下,折射出一种镜面似的光,让上面静躺着的人轮廓显得十分清晰。   瘦高的个子,红色的帽兜,深蓝色的羽绒服。没错,肯定是狐狸,一定是他……   这一次没能再控制住情绪的又一阵剧烈波动,我飞快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口棺材奔了过去。一口气扑到它棺盖上,对着上面没有一点声息的那个人用力推了一把,急喊:“狐狸!狐狸!!”   刚叫了两声,立即朝后猛退了一步,因为我看到棺材板上的狐狸竟然没有脸!   不仅如此,随着我手指的收紧,他肩膀处的衣服竟然一下子就朝内瘪了进去,并向一旁偏斜了开来。衣服里是空的,脸的地方也是空的……这意味着什么?我心下一片雪亮,可无论怎样也不愿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狐狸不在这里……   既然这样,那他这会儿到底会在哪里?!   他的衣服又为什么会被人弄成这种样子放在这里??   一时间气急攻心。   两眼登时就模糊了起来,我不得不狠了劲地朝嘴唇咬了一口,把它咬出血,才阻止住眼泪继续将自己的眼眶模糊成一团。   与此同时面前轰隆隆一阵闷响,那口棺材上同棺体吻合得几乎看不见缝隙的棺材板,忽然间滑了开来,顺着我手推的方向缓缓开启,从里头扑面而出一股淡淡的异香。   棺材里躺着具用黄布罩着脸的尸体。   谁的尸体?   这不重要。   最最重要的是它千万不能是狐狸的尸体。   想到这一点,我两只手剧烈抖了起来,压在棺材板上抖得令它咔咔作响。   这种刺耳的声音在这么一个鬼地方无疑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就在我试图稳住自己情绪稳住自己的手,然后鼓起勇气去掀开那块黄布,好看看里头究竟是谁的时候,眼睛余光突然瞥见就在我手的正对面,突然多出了一只手。   青得发黑,干瘦得发亮,冷不丁一看就像是塑料做成似的一只手。   那只手在棺材板上轻轻叩动着,尖长的指甲叩在坚硬如石的木板上,发出金属样的声音。“老林家的朱珠姑娘……”然后黑暗里传来沙沙一声咕哝。紧跟着那根指甲吱的声在板上拉出长长一道尖叫,蓦地停在我右手边缘,抬起,将我急速后抽的手轻轻点住:“好久不见了……模样可倒还跟当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嗬嗬……嗬嗬嗬……”   我感到他指甲几乎要刺进我肉里去了,但手却完全无法动弹。   似乎那根细长又单薄的指甲上有着重逾千钧的力道,在它刚刚碰到我手指的一瞬间,我的整只右手就完全不能动了,另一只手则被棺材里那股散发着异香的寒气冻得深入骨髓,我使劲想将它从棺材边缘挪开,可是同样无法动弹。   “你是谁!”当下忍着剧烈的慌乱,我问他。   他再度嗬嗬笑了两声:“我是谁?说起来……按着辈分,你家阿玛还得尊称我一声高祖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也不用懂,”说着,又一只塑料似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轻轻按到棺材板上,抓起了上面那件狐狸的衣服:“只消给我仔细听着就好。当年那妖狐为了你,欺君罔上,祸乱后宫,使尽离间手段令太后同皇上反目成仇,亦令太后同我等这些赤胆忠心、一心报效朝廷报效万岁爷的八旗殉道使,也与太后反目成仇。最终祸国殃民,断了我大清气数,毁了我朝廷龙脉,还让我等忠义死士平白担上‘谋反’之名。”   说到这儿,干枯的手指慢慢一拈,他手里那件衣服立刻就像风化了似的碎裂了开来,片片散落在棺材板上,被他食指轻点,慢慢在我面前拼出一个‘冤’字:“而,死不过碗大一道疤,但气节名声尽毁,却叫我等该怎样面对九泉下的列祖列宗……所以,朱珠姑娘,”话说到这里,就在我屏息等着他继续将话往下说时,一张蜡黄的脸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前方那片黑暗中显了出来,近在咫尺,惊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张脸活脱脱是具骷髅。   只比骷髅多了层皮,皱巴巴裹在脸上,乌黑幽深的眼窝中斜吊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朝我望着,嘴里随着呼吸散发出一股阴冷的腥臭:“你说……此等血海深仇,如若不报,岂非要枉费我等八旗殉道使之名,也枉费那百多年来,主子们对咱的这一片浩荡皇恩么?”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硬了硬头皮回答。   他笑笑。   眼睛在眼眶内微眯着,似乎在一边看着我,一边若有所思想着些什么。过了片刻,抵在我手指上的指甲突然轻轻往下一按,我整个手立即无法控制地紧贴在了棺材板上。“那么,你知道这口棺材里躺的是谁么?”他再问。   我摇头。   他嘴里发出嘶的声轻响。   似乎轻轻吸了口气,他目不转睛盯着我,过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扬起,朝我咧开一道细长的缝隙:“他是怡亲王爱新觉罗载静。也是你当年那个没来得及成亲,就被那妖狐害死了的夫君。”   “未婚夫?”   “对。”   “一百多年前的未婚夫?”   “没错。”   “你放屁!”   说完,冷不丁朝着那张骷髅似的脸狠狠咒骂了声,我趁他微一怔忡,迅速朝他手指上啐了口唾沫。   唾沫带着我嘴唇上的血,一沾到他皮肤他立刻就将手缩了回去,这侥幸而得的结果让我得以立刻缩回我右手,再顺势将左手狠狠一提,整个人立刻朝后一仰快步倒退了出去。   自由了?   刚这么想着,没等我转身拔腿逃离,就见前头突然暗光一闪,那‘骷髅人’原本按在棺材上的手倏地直伸起来,喀拉拉一阵脆响,在半空里暴涨了起码一尺来长,一把扣在我手腕上,把仰面后退着的我猛一下就扯回到了棺材边!   没等靠近棺材,我已心知不好。   这样快的速度我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所以连着两步过后,我整个上半身一下子就朝那口棺材上撞了过去,拦腰正撞在我胃部,迫使我一弯腰倒抽着冷气就朝棺材里扑了进去。   嘴巴因此被迫吸进一大口棺材里的气味,虽不难闻,仍欲作呕。头则不偏不倚,正撞向棺材内那具黄布盖着的尸体的脸,所幸棺材里很深,而我又及时抓紧了棺材边缘,所以才没让自己的脸同这尸体有更近一步的接触,只险险贴着它脸上那块黄色遮尸布一滑而过,擦到它胸前一块坚硬的东西上,那种石头所固有的冰冷坚硬的触觉登时让我劫后余生般长出一口气。   “嗬嗬……嗬嗬嗬……”就在这时,棺材外那个骷髅般男人低低朝我笑了两声。   笑声就在我头顶,所以眼珠稍稍一转,我就透过棺盖边缘看到了他的脸。   他低头俯瞰着我的样子更为可怕,活生生一具死而复生的骷髅。唯有眼珠带着点活人的生气,他在笑吟吟看了我一阵后将他另一只手绕过棺盖朝里伸了进来,伸到我头顶,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朝上提了过去。   他这是要做什么??   情急之下完全顾不上弄明白这点,我用力反抓住我头发使劲挣扎,但终是抵不过他巨大的力气,最后不得不被迫将头抬了起来,随着他手动作一点点上移,直到停在身下那具尸体面孔的正上方,他才将我头发松了开来。   那一瞬我险些因为自己猛烈的抵抗而朝尸体的脸上直撞过去。   幸而及时止住,但我鼻子里气促粗重的呼吸仍是将那块黄色盖尸布给掀了起来。   虽然仅仅掀开一角,露出道苍白僵硬的下巴,仍是惊得我不由自主将头直抬而起,嗵的声狠狠撞在了棺盖边缘。   眼前立时一阵发黑。   险些再度扑进棺内,我忙忍着强烈的眩晕感迅速找了个支撑点,使劲伸手搭住,再将背往上一用力想要直立起来,岂料就在这时头上轰隆一阵声响,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腰就被夹住了。   原来那块滑开了的棺材板突然重新合拢。   幸好力度不大,否则我的腰活活能被它夹成两段,但命虽是无碍,脑子里却一团混乱,因为我完全无法预知接着我会再遭受些什么。   我知道棺材板合拢必然是那个‘骷髅人’所为。   如果没有猜错,他必定就是导致喑守村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导致狐狸下落不明的罪魁祸首——精吉哈代。他跟狐狸有仇,百年前的仇,虽然不太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若他们当年的死真的都跟狐狸有关,那么现在向狐狸寻仇,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倒并没什么好说的。但怡亲王载静是他的上司,他理应顺从和服侍的人,却被他藏匿起了尸体,让原本看护着他们尸身和坟墓的皇族遗老们不仅无法再将他们继续看护下去,更残忍杀害了这些人,吸取他们的魂魄好让自己恢复力量和自由。这按照过去他们当时年代自幼所学的信仰教条来说,那可是犯了欺上罔下,杀祖灭宗之罪了?   如此一个人,已经完全无法用常理去看待他,判断他。   所以我完全没法猜测自己在他手中将会得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就在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身后一阵冷风卷过,然后那骷髅人干燥沙哑的话音透过缝隙从棺材外传了进来:“莫非说,你这一世跟那只妖狐在一起一同生活,已快近十年。这些年里他待你如何?”   我愣了愣。   没防备他会突兀这样问我,所以咬了咬嘴唇,我没吭声。   “他快死了。”他接着又道。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他快死了。嗬嗬……原本他不应该会死,但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比当初弱了很多,堂堂九尾妖狐,九尾断了八尾,所以也许熬不过六个时辰,他就会死在达摩老祖所传授下来的木棉袈裟下。”   他的话让我浑身一阵发抖。   狐狸的九尾断了八尾?!   什么时候断的??这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从没听狐狸说起过也从来没从他身上感觉到过??   过去那些日子,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机会里,我曾见过他九根长尾一齐出现,那时的狐狸的确如神祗一般强大到无以名状,但同时,也会因着这种过大力量的消耗,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恢复不过元气来。所以他平时总是只露着一根尾巴,我无法判断那是他精力不够无法长时间使用他九根尾巴,还是故意隐藏起其余八根,好在现今这个世界里混混度日。所以我完全无法想象他被斩断了其余八根尾巴后,到底应是种什么样子。   难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轻易上了假载方的当,轻易被这个村里的人活捉的么……刚想到这儿,外头那‘骷髅人’淡淡一声冷笑,伸手在我头顶上的棺材板上轻轻拍了拍:“而你也快死了,”   “哦。”这一点我倒并不意外。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什么地方?”   “它叫棺材屋。当初他们为了那两块棺材板特意在地下挖凿了这么件屋子,为令它们如在坟墓中一般吸取至阴之气,所以离地十丈,并完全密闭。”   “既然完全密闭,我和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唯一能进入此间的只有死人……或者活死人。或者如你这般血液与众不同的人。”   “你想说什么。”   “嗬嗬……”他笑笑,手指再度在棺材板上轻轻敲了敲:“我想说,若你想活着离开此地,那就替我问这口棺材里的人要一件东西。要到了,我便放你走,你我无冤无仇,若非无奈,我并不想伤害到无辜。”   “向死人要东西?”   “没错。”   “呵……”这次换我笑了起来,虽然立时被腰上的棺材板夹得笑不出来,“你找错人了。找死人要东西,你该找阎罗王,而不是我。”   “如果再加上一头活着的妖狐呢?”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口,我沉默了足足数十秒。   然后慢慢呼吸着棺材里那股诡香扑鼻的空气,一字一句问他:“你想我要替你问这死人要件什么东西。”   “一件打开九五至尊的钥匙。”   “什么样的。”   “你问他,他自然会明白。”   “他已经死了。”   “谁说你不可以同死人交谈?”   “……如果他不愿意同我交谈呢?”   “嗬……问得好。”头顶上喀拉拉一阵轻响,他手指尖尖的指甲划过棺材背,划到了我紧紧抓在棺材缝隙边缘的左手上:“他若不愿意同你交谈,那么听好了,这地方我为你注入的仅有的那点空气,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时辰一到,你就会窒息而亡。所以,这便取决于他的选择了。”   “什么选择……”   “选择是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你,让你得以带着那只妖狐从这地方大摇大摆走出去;还是跟当年一个样,与你一起在九泉之下,做一对生死都无法见上一面的分飞鸳鸯。”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句话问出口,却迟迟不再听见那‘骷髅人’的回答。   我等得腰部几乎快要失去知觉了仍不见他开口,不免慌乱起来,当即试探着轻轻动了下身子,发觉那棺材板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沉,它微微朝外移开了一点。   于是立刻再次用力。   说也奇怪,这一次它就好像底下被涂了层油似的,轰的下就朝外滑开了,见状我立刻挺身而起,朝着四下急急一圈扫视。   不出所料,那‘骷髅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偌大一片空间里,只有浓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和眼前这口棺材静止在我身边。   错,不止这两个,还有一具尸体。   一具死了一百多年的清王朝怡亲王载静的尸体。   可笑我对于怡亲王这三个字全部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康熙皇帝的第十三子,怡亲王允祥的模样上。   现今倒是真真正正有位怡亲王出现在我面前了,尽管他是个死人,还是个被那名说不清到底是人还是鬼的家伙,拿着我和狐狸的命要挟我去替他套话,并以此向他要到件东西的死人。   可是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让这死人开口同我说话?   思忖着,我低下头,看向面前这口棺材和棺材里那具尸体。之前被棺材板掩着,所以始终没看清过他完整的样子,这次总算是看清楚了,虽然光线很弱,但我仍被那道从棺材里透出来的宝光给晃得眼前微微一阵晕眩。   这位怡亲王的尸体,被用一块纯金丝编成的被子遮盖着,被子上由上而下,压着二十来片大小不一的圆形玉石。最大的一块足足有巴掌大小,最小的也有鸽蛋般大,在光线所及范围内闪闪烁烁,泛着水一样通透的光泽。   而他脸上那块黄布仍因我的呼吸而朝上翻起着,露着一道僵硬但弧度完美的下颚轮廓。   虽然第一次看到时吓得我差点把自己后脑勺撞破,第二次看到时情绪已平静许多,因此在原地一动不动对着这尸体看了好一阵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将那块黄布掀开来,好去看看究竟是否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我同他的魂魄沟通。   或者换句话说,看看是否能令他的魂魄由此出现在我面前。   岂料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忽然间我发现他面上这块黄布突兀轻轻一抖,好像底下那人有了呼吸一般,在那层薄而光滑的布面上泛起一层细细的波折。 第325章 蟠龙   这种感觉就好像混沌里突然刺过一道闪电,也好像手背上突然被人狠扎了一刀,我立刻收回手仓皇朝后退开,心想,可千万别是尸变。   尸变是人死后,基于某些原因,让尸体在失去三魂六魄的情形下仍能保持活人般的行动力,就像我在黄泉村里时所遇到过的那些。记得姥姥以前念叨过这么一句话,‘行尸过路,十里荒芜,土里还要毒三毒。’意思是,但凡行尸走过的地面,周围很大一片地方不仅因它们的尸毒而荒芜,且毒素深入土层,造成影响的时间十分久远。这是她跟别人闲聊时说起的,说得可能有些夸张,但有过黄泉村噩梦般的经历之后,我已深知这种东西的可怕之处,所以,若这棺材里的尸体如果真是尸变了,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分钟我都不一定能活得过去,更别说去与他‘沟通’。   不过好一阵过去,始终没再见到有任何异样的动静,又不禁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尽管如此,却再没有最初那种轻举妄动的勇气,我用最快的速度合上了那口棺材,缩到一边,半天没敢再朝它看上一眼。   但也不可能就这么干蹲着。   在最初的惊恐稍稍平息点之后,我躲在黑暗里仔细想了想,发觉那个‘骷髅人’精吉哈代的言行着实叫人感到费解。先毋论他来无影去无踪,说不清楚到底是人还是鬼,既然他拥有控制这个村的长老以及守村阴兽的能力,又按照之前我在地道碰到的那个鬼魂所讲,他还曾把怡亲王载静的尸体移进了他的棺材,那么,现在他为什么却非要假我之手去从载静的手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以他的力量,做什么事不比我做起来要简单?   而他所谓的‘打开九五至尊的钥匙’到底是件什么东西,他也没跟我说个明白。只说,问这口棺材里的尸体,他自然明白。   瞧,这多可笑。要想这尸体回答我的问题,除非出现两种状况,一种是他的魂魄出现,另一种是他死而复生。但如果他真的能做到这两点,为什么不及早现身,在这村子没被精吉哈代所毁之前出来警告这个村子里的人?又为什么要对精吉哈代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   种种疑问,虽在黑暗中从我脑子里清清楚楚罗列了出来,但始终无法设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唯一心知肚明的是,精吉哈代这么做,一定有其目的,而这目的必定不会仅止于他要求我做的这么单纯。所以,我既不能在这鬼地方贸然采取任何行动,也不能就这样干蹲着坐以待毙。因此在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让人有些思想没法集中的时候,我立刻重新朝那口棺材边爬了过去,然后从衣兜里摸出钥匙串,挑了把最坚硬的,沿着那口棺材边缘凹槽处一阵挖撬。   精吉哈代说这地方是完全密封的,只有死人或者活死人才进得来,我觉得这话可信可不信。   就算它当初是为供两块‘棺材板’吸取至阴之气修炼成形而建的,但只要是实体,进入这地方就必然需要门。‘棺材板’在修炼成阴兽前是两块棺材板,很实在的实体,不是死人,也不是活死人,所以它们需要有出入口才能进入这间石室。包括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精吉哈代,我想如果他具备穿墙而入的能力的话,那么之前在上面的房子里时,他完全不需要突破窗户上的栅栏往房子里钻,何况这间深埋在地底、四周墙壁看起来如此坚固的石室。   所以我总觉得这地方应该是设有一道暗门的。   并且那道门离我刚才掉下的地方应该并不远,因为我落地的时候很明确地感觉到,落地前我同它的离地间隙不会超过一米。因此,如果我尝试着去找到刚才自己落地的位置,然后往上找,找找一米左右距离的方向,是不是就能找到暗门所在的位置了呢?   抱着这念头,我用自己的钥匙使劲朝棺材上挖,费了好一番力气在折断了三支钥匙的情形下,总算从上面撬下两颗夜明珠。   然后举在手里,借着它们散发出的那点微弱光芒,我起身在这间石室里慢慢走了一圈。   之后心骤然沉了下来。   因为绕完一圈后,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精吉哈代在这一点上完全没有撒谎,这地方的确是完全密封的。   无论墙壁也好,地面也好,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也好,全都镶嵌着平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这样一种环境之下,要隐藏一道缝隙都极其困难,何况是一扇门。我在那些大理石上完全看不到一丝缝隙,因此,它当之无愧是一间密室。   紧跟着我又发觉到,这间石室并没有我原先感觉的那么大。   最初进入这里时,也许是因为从狭窄的地道一下子转了环境的缘故,所以借着那会儿室内昙花一现般透出的光,当我一眼看到这间空荡而暗沉的石室时,头一个印象便是——它十分宽敞。   但等适应了环境的替换后,又仔细在四周走了一遍,我才意识到它其实十分狭窄。面积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平米,高度三米以下,这不禁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因为它令我想到两个字:棺椁。   一具相当巨大的、石头做成的棺椁。   或者它其实真的就是具棺椁,也说不定。   既然“棺材板”是棺材内的阴气异化而成的阴兽,那么当日将踏穴时从古墓里选出的棺材板带回村的人,为了让那两块棺材板在脱离了异化所需的环境下也能产生出那种异化,创造出一个同埋在坟墓中的棺材一模一样的环境,便是必然的。   所以这地方并不是我所以为的一间石室,而应该是一个石头做的棺椁。   棺椁内以前养着两块棺材板,现在则安置着怡亲王载静的棺材,这口棺材呈人的形状,且跟人的体型差不多大小,可见,它原先应也是被安置在外棺椁内的,是一口内棺。   该内棺在双山峪地震后,被从震中苏醒的精吉哈代藏进了自己的棺椁中。那口棺椁我是亲眼见过的,就是被用锁链捆绑倒挂在这个村通向惠陵隐墓那条密道里的绿色棺材,棺材体积非常庞大,要容纳这口内棺并非难事,但之后不多久,仍是被村里人发现了,他们立即将它从绿棺内取了出来安置在这里,这么做,想必应该是想藉此让它脱离精吉哈代的控制。   这方法是否奏效?不得而知,但现下看来,刚才令我感到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精吉哈代为什么非要借着我的手去弄到这口棺材主人所持有的他非常想得到的某样物品’,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想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我重新走回到棺材边,鼓起勇气把那块棺材板再次推了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亲眼看一下这口棺材的主人。   怡亲王载静。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天的遭遇,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历史上曾有过这么一个人。清朝近三百年历史,年纪轻轻就死去的王爷来不及、或者因某种原因没被计入史册,纵使曾经生命历经辉煌,也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昙花一现。   他跟同为怡亲王的爱新觉罗允祥,知名度是完全无法比拟的。   但特别之处在于他的死可能同狐狸有关。   而他死后被慈禧太后按照狐狸教的方式用蟠龙九鼎镇压在惠陵前的隐墓内,且在他死去的一百多年后,又被原本是他属下的正白旗殉道使所背叛。这样一个人,着实叫我好奇,他生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他会因狐狸而死?他活着时又究竟跟狐狸有过怎样的交集?而以他为首的当年那场导致他最后毁于一旦的宫廷政变,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史册中对此只字未提,为什么狐狸也从没对我提起过?按说,若是以他之力为慈禧太后阻止了一场政变,并擒拿下政变首脑的话,他必定会得意洋洋炫耀一番,以叹当年他妖精生涯的辉煌一页。   为什么他从没说起过……   想着,虽然将手伸进棺材里的一瞬间,我手指又再度不受控制地微微抖了起来,但我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在刚刚碰触到尸体上那块冰冷的明黄色缎布后,立刻一把将它掀了开来。   同时做好了随时拔腿就逃的准备,但当看到布下显露出的那张脸后,脚底僵了僵,说不清那是恐惧还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有好一阵身子没能动弹。   天啊……他那张脸保存得可真好。   好到什么程度?   大凡那些电视记录片里看到的所谓某某尸体保存得极其完好,栩栩如生,其实都只是泛指尸体因处理妥当而没有发生整体腐烂,且皮肤依旧有弹性。别指望真的担得起‘栩栩如生’之名,尸体还是尸体的样子,该腐烂的还是腐烂了,比如眼球和内脏;该干瘪的干瘪;该萎缩的萎缩……只是整体样子看上去非常完整,远看品相很好,所以能给人一种仿佛死的时间并不太久似的错觉。   而这具尸体,那可当真是栩栩如生。   虽然栩栩如生的只是半张脸。   由于脸上罩着张金丝面罩,所以纵然揭开了那块盖尸布,我仍只能看到他半张脸。上半张脸被面罩遮盖着,鼻尖以下部位则袒露在空气中,按说同空气接触的时间不算短了,但皮肤和鼻尖下那双薄削的嘴唇,竟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被死亡和时间侵蚀过的迹象,虽然苍白得像刷了层石灰,但看起来真的就跟才刚刚下葬似的,模样完好得惊人。   可是他并没有做过任何防腐措施。   无论他的尸体还是棺材,都没有。虽说金子和玉器也是防腐的一种方式,但跟直接在尸体上所做的药物防腐处理,以及棺材内用石灰等东西做的防腐处理,产生的效果是绝对无法比拟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能令这一具百多年的尸体被保存得这样完好?   思忖间,视线落到他身体上,我不由对着上面那层金光闪烁的金丝被出了会儿神。   它上面压着的那些大小不一但品相极佳的玉片,似乎是有什么说法的,记得以前听姥姥说起过,但我对这种东西很少上心,所以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正苦苦思索着,忽然瞥见被子右下方有一点红光轻轻一闪,在我将手里的夜明珠依次从那些玉片上照过的时候,自那些宝光闪烁的斑斓中突兀透了出来。   是什么东西?   犹豫了片刻,我小心翼翼沿着边缘,将那被子慢慢卷了起来。   稍稍翻开一小部分,便看到下面压着的一只袖子。   藏蓝色的袖管,白色的袖口。内中露出半截手背,呈微握的姿势贴着身子侧摆着,手中握着把红玉簪子,兴许是被上面泥浆似的东西给糊着,所以黯淡无光,唯有最上面一角水润光滑,在夜明珠微光的照射下,折着一点晶莹剔透的红光。   “朱珠……”就在我看得仔细之际,后脑勺上突然有阵风冷冷掠过。   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紧贴着我头发轻轻滑到了我背心,风里隐约夹杂着这样一道声音,令我惊惶之余完全无法分辨它究竟是叹气,还是叫着谁的名字。   “朱珠……”   第二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我卷着被子的那只手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狠狠一阵刺痛。   痛得我惊跳而起一把丢开被子就朝后倒退,不料手指上缠着什么东西,在我手忙脚乱之际一下子被我从被子下扯了出来,叮的声掉在我脚边的地上,一分为二。   是那根红玉簪子。   它碎裂的一刹那,那口棺材突然轰的声掉转头笔直朝我撞了过来,仿佛有了生命似的。   但就在离我不到半指宽的距离地方,戛然而止,随后一道风自棺材内冲了出来,冷冷冲到我身上,又冷冷地荡然消失,带着棺材里那股奇特的异香,也带着种莫名其妙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我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宝珠?!”   就在这个当口头顶上方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   声音响起的同时周遭一片死寂,唯有一束光从我头顶出照射了下来,刺眼得让我不由自主一个激灵。随即迅速抬头望去,一见到上面随着灯光探下来的那张脸,不由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见状他立刻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快过来!”   但我怎么可能听他的。   短短片刻的惊恐过后,我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扬手一把将手里的夜明珠狠狠朝他脸上砸去,随后指着他的脸,厉声尖叫:“狐狸在哪里!莫非!你他妈把狐狸藏去了哪里?!!” 第326章 蟠龙   莫非依旧一副‘载方’的样子。   无论以前在易园,还是现在这地方,他精湛的易容手段总是让人很难判断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真可谓演谁像谁,但问题是,他自己本身的样子又究竟是怎样的?他身边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看到过他真实的面孔。   在我话音被四周的空旷慢慢吞噬干净后,他低头用手里的灯照了照我的脸,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然后对我道:“你还有三分钟。”   “三分钟什么??”   “生门开,最久只能维持五分钟,现在浪费了两分钟,再过三分钟你不出来,今天一整天你就出不来了。”说完,再次朝我伸出他的手,他笑笑:“你也知道‘一整天’这概念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我将在这地方给活活闷死,除非我弄到了精吉哈代所想要得到的东西。   可是莫非的话能信么?他骗人的手段炉火纯青,况且他分明是跟精吉哈代一路的,为什么这会儿突然会跑来救我。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困惑带来的迟疑大约很明显地聚集在了我的表情上,所以很容易就看出了我的想法,莫非再次朝我笑笑,将手一把张开:“走还是不走?”   我看了看他,再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口歪斜到一边的棺材。   也不知道是上面光线太强还是怎的,我根本就看不见莫非所谓的‘生门’在哪里,只看得到他的脸和小半个身体悬挂在我头顶上方,四周本就黑压压一片的环境因他手里的灯光愈显混沌,这令他看起来实在是像被一张巨大的嘴吞噬到一半的食物。   但身后那口棺材,则像一头静静匍匐在地上伺机而起的野兽。   两者都让人困惑,困惑则加深人的迟疑。   “还有两分钟。”这当口他又道。   声音不紧不慢,但由此带来的紧迫感却骤然迫近,所以当时差一点我就凭着本能要去拉他手了,但转瞬一激灵,我立刻摇着头后退两步:“那狐狸怎么办?”   “什么?”   “精吉哈代说狐狸只有十二小时可活,如果我两手空空跟着你出去了,那狐狸怎么办?你带我去找他么??”   “他说碧落只有十二小时可活?”   “是的。”   “如果我说,你听了精吉的话那头妖狐会死得更快,你信么?”   “我只知道你们俩谁都不可信。”想也不想我脱口道。   “你还有一分钟。”   六个字淡淡从他嘴里说出口,我不由下意识再次回头朝那口棺材看了一眼。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刻我感到棺材里那具尸体正透过脸上的金丝面罩看着我,看得我头脑里一阵恍惚,与此同时,这原本空荡荡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变得拥挤了起来。   真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明明周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三十秒。”疑惑间听到头顶上再度响起莫非的话音,这次没再有任何犹豫,我猛一下跳起身一把抓住了他伸向我的手,在被他顺势朝上拖起的当口迅速朝下看了一眼,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我会突兀觉得周围变得很拥挤。   因为就在我刚刚所站的地方,周围突然出现了很多人影。   灰蒙蒙的模糊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跟影子似的。他们无声无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朝着那口棺材的方向跪着,但脸却全都对着我,虽然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也根本看不见他们脸上的神情,那种被齐刷刷盯着看的感觉,却是无比清晰。   这都是些什么人……   惊异间,身子再次被朝上用力一提,随着身体骤然被拔高,我看到眼前有一大片模糊的东西猛朝我脸上直压了过来。   不由立即闭上了眼。   说来也就一秒不到的间隙,等再睁开,我看到自己竟又回到了之前那条喑守村的地道内。   离我跌进石室的那块地方距离不超过两三步远,因为再往前不远,我透过莫非手里那盏灯扩散在走道内的光线,隐隐见到了之前被我遗留在这条地道里的防风灯。   记得它早就被地道里的阴风给吹灭了,但此时却幽幽然亮着,晕黄模糊的光线内罩着一团灰蒙蒙模糊的影子,它全身紧缩,似乎极力在躲避着这团光,却又无处遁形,因而难受之极,致使它一边低头尽力用手挡着自己的脸,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哭一般的嘶嘶声。   声音尖锐难听得让我忍不住要捂住自己耳朵。   再仔细看,它不正是之前那个向我哭诉的村人鬼魂么?   什么事情让它独自在那地方哭得这么惨?当下正要开口叫它,它突然身子一震猛抬起头,随后一把指住我,失魂落魄般朝我发出呀地一声尖叫。   生生惊得我把话给吞进了喉咙,而它则完全一副撞见了鬼似的样子,一边剧烈地在身周那团光晕里扭动着,一边指着我嘶嘶哭叫起道:“饶过我!饶过我!我没法子!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不得超生!我不想永世不得超生啊!不想永世不得超生啊!!!”   话音未落,它萎身倒地,跪在地上用它那双泪眼模糊的眼睛瞪着我身后。   我身后站着莫非,手里提着他的灯,灯光压着防风灯微弱的那点光照在那鬼魂的身体上,让它看起来就好像被活活压在了座大山下一样,原本扭动不已的身体一下子完全无法动弹。   “你干什么?!”见状我不由立即转身质问他。   一边试图将他手里的灯推开,却被他淡淡一声反问滞住了手里的动作:“你有灵血和制诰之宝护身,却会被精吉哈代带入那种死人之地,你以为这一切是拜谁所赐。”   这句话刚一出口,地上那鬼魂登时仿佛被刀扎了般张嘴发出凄厉一声尖叫。   眼见身子似乎要随着这股怒气暴跳起来,却转瞬再度扑倒在地,于是只能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瞪着莫非,呜呜咽咽痛哭着,唯一能动弹的十根手指在地上抓刨得咔咔作响,透出一股被压迫得快要崩溃的愤怒和绝望:“莫非你这个小人……背叛了自个儿的主子!现今又背叛了新投靠的主子!你这个小人!你这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卑鄙小人……”   “彼此彼此,”冷冷一笑,莫非朝前走了一步,回头瞥了我一眼:“它受精吉哈代的驱使隐匿在这个地方,利用你的同情卸了你的防备,再借着同你交谈的机会一点点接近你,滤了你的阳气,将自己的阴气不动声色度入你体内。所以当时我冒险进入你边上那具尸体的体内,想将你带离此地,但晚了一步,被那老东西把你硬拖了下去。”说罢,目光扫向地上那鬼魂,它此时已完全没了之前那股凌厉的怨恨,只微微颤抖着蜷缩成一团,一只眼紧闭着,一只眼透过胳膊间隙冷冷望着莫非。   而我则完全听呆了。   他说我掉进那间石室完全是因了眼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鬼魂的关系。   他还说阿贵是一具尸体。   难道阿贵真的已经死了……他受伤都不会流血的身体,因为心脏中了我一枪的缘故,所以导致了他的死亡?   想到这里心下不由一阵难受,毕竟这一路而来,虽然对他真实身份依旧几乎是一无所知的,但他对我的保护和帮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他甚至为了保护我而毁了他所控制的两副“行头”,而且若不是为了带着我,他也不至于落入这种下场,以他的本事,要安全蛰伏在这个村子的地道里,然后伺机逃离此地,应该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正兀自呆想着,冷不防手腕上一紧,莫非一把抓住我,拖着我朝那鬼魂身后的黑暗处走了进去。   “干什么??”我回过神急忙问他。   “干什么?当然是离开这里。”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在六个时辰内我没办法从怡亲王那里弄到精吉哈代想要的东西,狐狸会死啊!”   “狐狸?那只妖狐么?”他闻言笑笑,由不得我朝后用力挣扎,手下稍稍使力,拖着我继续快步往前走:“想着他有什么用,我早说过,听精吉的话,那只妖狐会死得更快。王爷没事,他就没事,否则,以他同精极哈代之间的怨仇,别说六个时辰,六分钟都不会让他活着。所以,你真得庆幸一下那扇生门还被保留着,不然,一旦由着你继续待在里面,不出半个时辰只怕你就得让王爷的棺材崩塌了,若真到那种地步,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别说你的那只妖狐,就是麒麟君显身,只怕也未必能斗过那老家伙的了。”   “为什么??”   “因为一旦他利用你得到王爷的九五至尊之真龙身和制诰之宝,便能召出正黄旗一族代代供养的铁帽子王罗汉体,供他驱使,并为他解除他那被狐妖施计封存在蟠龙九鼎内的三转七死之魄。” 第327章 蟠龙   说实话,我对于莫非所谓的铁帽子王罗汉体、三转七死之魄,完全没有一点概念。   但既然他说如果精吉哈代一旦得到它们,就会变得连麒麟都难以对付得了他,那么想必应该都是些很厉害的东西,就像那条看上去普普通通,却能把狐狸禁锢得无法动弹的木棉袈裟。   既然这样,那么他把我从那间石室里救出来,岂不是在惹祸上身?   琢磨着,我一路跟着他朝前走,一边偷眼打量着他,总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   真的很难猜透此人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当初他精心布局一切,在易园将我和狐狸置于死地,但后来被麒麟搅局后,他非但没再有任何兴风作浪的举动,反而将一盒翡翠小人作为礼物寄到了我家里。现今他用卑鄙手段把狐狸骗到这村子献给精吉哈代,却又在我被困在石室里,不得不按照精吉哈代的话去同怡亲王尸体做接触的时候,将我放了出来。   他肚子里到底在摆着一谱什么棋?   想到这里,不由随口问了他一句:“那不如你现在把我的锁麒麟还给我?”   “还给你?”他闻言回头瞥向我。   “是的。”   “你想借助它的力量招来麒麟,让他对付精吉哈代?”   “没错。”   “真天真。”他笑笑,“麒麟一出,此村必然遭难,到时候不仅精吉哈代,就连王爷也势必受到牵连。况且据我观察,你根本无法妥善操控那根锁麒麟,所以,你以为我会让王爷涉身这样的险境么?”   “所以你宁可冒着精吉哈代得到你主子手里的东西,然后把他的三转七死之魄从蟠龙九鼎里解封出来之险,是么?”   我以为这句话能激他将心里所想说得更明澈些,但他听后只是再度笑了笑,没有回答。   于是犹豫了阵,我再道:“那我能问你个问题么莫非?”   “什么问题。”   “怡亲王载静和精吉哈代当年的死,真的都跟狐狸有关吗?”   “他从没跟你说起过当年的事么,那个妖狐?”   “没有。”   “呵,谅他也不敢说。”   “为什么?”   “当年若不是他为了一个女人颠倒是非祸乱朝纲,精吉哈代就不会从蒙古赶去紫禁城,也不会为降妖除魔一事认真到不惜同西太后闹翻。而王爷更不会因此受到牵连,最终被扣以谋反之名,冤屈致死。所以,这样一番‘轰轰烈烈’之事,他怎会舍得同你说?”   “……为了一个女人?”   淡淡几句话,惟独这六个字在他开出口的一瞬,仿佛晴天一道惊雷,猝不及防间直震得我心脏猛一阵急跳。   “是的,一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王爷的未婚妻。”   “……狐狸为了王爷的未婚妻,弄出了那些事情??”   “没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认为呢?”他问。   我沉默。   简单四个字止住了我继续开口的急迫,因为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刚才那一番连续的追问中手脚冰冷脸颊发烫,浑然不觉中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而这异样很显然尽入了莫非的眼底。   所以带着丝似有若无的笑,他面上虽不动声色,眼里却微光闪烁。见状我不得不立刻用力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抬起头,也朝他笑了笑:“狐狸精么,风流惯了,想必贪那姑娘的美色。”   “他觉得你美么?”   “什么……”话锋突兀的转折令我一时没能回过劲来。   “那只妖狐,他觉得你美么?”   于是他再次问了一遍。而我立即感到自己脸颊再次狠狠烫了起来,丝毫没有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方式,只能迅速低下头,将脸藏进周遭的黑暗里,讷讷答了句:“他是我伙计。”   “这跟我的问题有关么?”   “伙计通常不会太在意自己老板的长相。”   “这倒也是。”他点点头。“所以将近十年的相处,他是连碰都没碰过你一下的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这问题问得骤然怒从心头起,我猛一下反应过来,其实我根本就不用这样老老实实去回答他的。而他见状呵呵一笑,将手朝前用力一扯,拖着原本僵立不动的我立刻不由自主跟着他继续朝前走了起来:“倒也确实没什么关系,只是想说,既是并不太在意你的美丑,那么想必,他应也并非是为了那姑娘的美色。”   “哦……”匆匆应了声,我想将这话题就此收住,因为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没办法继续听他说下去了,关于一百多年前那只死狐狸的感情事。   只可惜,人贱就贱在,越是让自己难以忍受的东西,偏偏越是想打听个清楚,仿佛不就此疼得活扒下自己一层皮来,那痛就不叫痛。所以仅仅过了片刻,便忍耐不住,我再度问他道:“所以后来,他用那种方式……把怡亲王的未婚妻抢走了?”   “能被抢走的女人没什么好值得令人留恋的。”   他说的这句话让我觉着有些耳熟,但没多作细想,我点了点头。   “所以她并没有被那只狐妖抢走,”他瞥了我一眼后笑了笑,轻声道。“不过自然也没办法同怡亲王继续守在一起,因为那妖狐何其难惹。”   “……那么她……”   “她自尽了。”   “自尽……”不由自主用力重复着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悄悄伸出手朝自己左胸用力按了按。因为就在这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脏跳得支离破碎的声音,仿佛玻璃杯上骤然迸出了无数裂缝。“她为什么要自尽……”   “因为那妖狐何其难惹。”   “呵呵……”   “所以她用怡亲王向她求亲时所赠的一枚发簪,刺破了自己的喉咙。”   “是么……”   “而她死去的同一刻,怡亲王也饮毒身亡。”   “哦……”   “宝珠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没有。”   “你脸色很难看。”   “大概走累了。”   “是么,那没事,我们也已经到了。”   “到了哪里……”   他没回答,我也没追问。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的,很累,即便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也不会感到这样子一种累。   累啊……   我几乎要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却被眼前骤然一片光亮生生吞咽了回去。   好亮的光,伴随吱嘎嘎一阵沉重的门板开启声,一片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雪光刀刃般径直刺进了我涨满了泪水的眼眶。 第328章 蟠龙   “这是什么地方?”   一门之隔,从狭窄的通道一下子变成外头一片豁然开朗的银色世界,让人有种很不真实的不适感。我记得很清楚,这条地道离开地面至少有十米以上的距离,而且刚才一路过来也没觉得是在往上走,为什么走着走着随便推开一扇门,竟然就到了地道的外面?所以用力一抹擦干眼角,我立即抬头问莫非。   他半只脚踩在门槛中间,似乎预备要出去。但身子才朝外倾了倾,立即被外面的光亮照得有些晃了眼似的,微眯起眼退后半步,随后站到我身旁似有若无地轻轻叹了口气:“你进这村子前应该看到往北有一座山头的吧。”   我点点头。   “那是喑平山的北峰,它地势比喑守村低,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这座山峰正北的腰线处。”   “这么说已经是出村了??”   “只要跨出这门槛,就是出了喑守村。”   “但是……”立即想起村子边缘那道杀人于无形的机关,我皱了皱眉:“这村子根本出不去,难道你不知道么?精吉哈代在村里用尸体弄了二十八……二十八……”二十八什么来着,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十八星宿拜月,神打墙。阴毒得很的机关,是不?”   我点头。   “但这地方影响不到,”他笑笑,低头看了眼手表:“至少现在的情形下,还影响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机关的力量是跟着精吉走的。这座峰正对圣祖皇帝的景陵,中间隔着十八道丘,呈一直线,布了条卧龙阵,是当年西太后老佛爷赐下这个村的时候特意给留的一手。所谓卧龙面圣,至阳至刚,所以以精吉现在这样的状况,他还没法靠近这里,尤其是白天阳气足的时候,因此这地方是整个机关唯一的潜藏的缺口。”   “……他现在是什么状况??”   “你统共见过他几次?”   我想了想:“实际见到的话应该算是三次。”   “见到他有什么感觉?”   “阴气很重,但又不像是鬼魂……而且每一次见到时的感觉都不太一样,就像刚才在那间密室里,我能感觉到他阴气重得都能压着人了,可却能看到他的影子……”   “呵,因为他是个生灵。”   “生灵?”我想起阿贵也这么说到过。   “他身子已经死了,但人没死,魂魄脱离躯壳但没彻底断了人的生气,所以叫生灵。当年他身体被伤得太厉害,基本是废了,所以他只能靠着他的生灵在离自己棺材不太远的地方做点有限的活动。但昨晚他脑子里那块锁被那几个持着发丘印的盗墓人给碰毁了,蟠龙九鼎对他的束缚因此变得更为薄弱,所以,慢慢你就可以看到他的影子。”   “哦……”听他这么一番解释,大抵有了点明了。   精吉哈代此人着实可怕,当年虽然被慈禧用尽种种手段杀了并埋葬,但实际上并没有死,并且趁着地震震开蟠龙墓的机会控制了喑守村的长老,又借助长老之手杀了村里那么多人,来为他布置凶阵制住狐狸,且吸取村人魂魄供他生灵变得强大起来。而昨晚那几个盗墓贼闯入锁着他棺材的密道后一系列的无心之举,令他本来被禁锢着的脑子也得到了释放,这让他如今变得更加强大,所以渐渐的,他连长老都不需要借助,直接靠着自己就能在这个村里自由行动,虽然最初时连窗户的防盗栅栏他都得费点力气才能破除。   因此眼下,唯一能让他依旧忌讳的,就是眼下莫非带我来的这个地方——‘卧龙面圣’。这道被西太后当年留一手所布置的风水至阳至刚,对于还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的精吉哈代来说,尚且无法靠近,也无法用他的力量阻止我离开这个村子,所以显然此时此刻,这地方是我逃出村的唯一机会。   只是,虽然莫非说是这样说,但当我重新回头朝门外那片白花花的世界望去时,仍仿佛觉得那地方有着一大片无形的刀在飘移着,只要往外跨出一步,就会被切成两半。而莫非此人如风中草般摇摆不定的立场,也让我无法对他的话全盘皆信,因此迟疑了一下,我不确定地问他:“所以你是打算带着我一起逃出这个村子么?”   “不是打算带着你逃出这个村子,而是要你逃出这个村子。”   “你还要留在这里?”我费解,“你做了背叛精吉哈代的事,还要留在这里?难道你不怕他对你……”   “并不是我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他笑笑。   什么叫离不开?   正想对此继续问个明白,突然门外哇的下传来声极其仓惶的尖叫,把我给惊得一跳。   回过神立刻朝外面看去,就见离我约莫十来步远一片堆满了枯草的雪地里,有团毛楂楂的东西顶着积雪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看,一边看一边嘴里模模糊糊嚷嚷着些什么,虽然脸上被雪糊得连五官都无法分辨,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从他目光里纷乱投射了出来。   他到底是人还是什么……   忍不住探身朝前仔细看的时候,就见他头突然朝下猛地一沉,随后一只手哗啦声从雪里穿透而出,一边用力朝我舞动着,一边发出长长一声惊叫:“救命!快救命!!救命啊!!”   我立刻拔腿飞奔了过去,因为我一下子就辨认出了这声音以及那道正奋力挣扎在雪堆里的肥硕体型。   是关伟。   自他跟着刘华一道跑走后,期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竟独身一人出现在了这个地方,而且很显然,是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全身因此沾满了泥浆和雪,看上去像个活鬼。   当即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刻跑到他边上一把拉住了他使劲朝上挥舞着的手,在他的头即将被地面厚厚积雪吞没的一霎那,狠狠将他往上拔了出来。   不过纵然用了全身的力气,也仅就让他的头和小半个身体重新露出雪面。积雪被他身体的冲撞朝外翻了开来,下面厚厚一层薄薄微晃的淤泥,原来这一片看起来跟周围没什么差别的雪地,底下竟是片被雪给不动声色掩盖着的水塘子。它看起来很深,目测也不知有多长,关伟大半个身子淹在里面被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全身都僵硬了,纵然被我抓着使劲朝地面上爬,却一时怎么都没法爬起来。   “我草!快用力!”他见状焦躁不已,伸长了脖子尖着嗓门向我一通急叫。   但我还能怎么个用力法?   浸泡在水里的他此刻重得就像块巨大的石头,连拖带拽不出一会儿我就累得要瘫倒了,没奈何立刻回头朝身后那扇门内大叫了声:“莫非!快来帮下忙……”但话还没说完,我一下子住了口,因为身后我刚才过来的那一路方向,除了雪地里我深浅不一的那一串脚印,就是一片高耸的山石。   山石高耸,山岩陡峭,整个岩体紧密光滑得像被一把斧子当头劈过一样,除了几团积压在枯草上的雪,丝毫没有一点点曾有一扇门打开过的痕迹。   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细想,因为手被关伟拽得生疼,他就像个疯子一样胡乱而急迫地拉扯着我的手臂,以至不出片刻我就因为体力不支反被他朝水塘子方向拖了过去。眼见一脚踩到了淤泥里,我忙咬紧牙继续使劲往后拔,这当口关伟不知怎的突然静了下来,像只狗似的竖起耳朵朝四周匆匆扫了一眼,随后低低一声咒骂,肩膀猛朝前用力耸起,轰的声连爬带跳卯足了劲使劲往上一窜,总算在我手里的力气几乎全被耗光之前猛一下冲出了那片滚满了雪和泥的水塘。   随后下子扑倒在地,他铁青着脸哈哈喘着粗气,哆嗦着举起手朝我用力一指:“快走快走!这地方不能久留,快走!”   往哪儿走?他却没说,因为那句话还没说完,他嘴巴就僵硬得几乎再也张不开,只胡乱转动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焦躁地看着我,然后狠狠骂了声‘草’,咬牙撑着地面支起半个身子,一边哆嗦着解着身上的衣服扣子,一边再次像条狗一样竖着耳朵,警惕地朝四周听了几下,随后用力脱下湿透的外套站起身,跌跌撞撞往雪地里一条往西的山路上走了过去。   “关伟!”见状我忙叫住他:“刘华呢??”   他转过头,牙齿咯咯作响,费半天劲没说出一句话来,只僵硬地朝我用力摆了下手,示意我跟着他。   但我怎么能就这么跟他走了。   当下由着他继续朝前走,自己则转身迅速沿着我来时的脚印走到山岩边,对着上面一阵按压。   “你干什么??”他听见声音回头问我。   “你刚才爬上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身后有一扇门是怎么消失的??”   “门??”他一听喉咙里发出声怪笑,朝我翻了个白眼:“你昏……昏头了是吧,这……这种鬼地方哪来门……倒是刚……刚才确实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在你后面……”   “黑糊糊的东西?”   “是啊!妈的……开……开始我还以为那个东西,吓……吓得老子差点滑进塘子里起不来……”说着全身再次一阵哆嗦,他用力跺了几下脚,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走不走?!”   我一阵迟疑。   手继续在身后的山岩上一下下用力按着,但始终按不出任何明堂,刚才的门和门里的莫非全都不知所踪,好像根本就从没出现过一样。   我本以为关伟应该目睹这一消失过程的,因为在我全神贯注救着他的时候,他面对着那道门,无疑应该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甚至连门和莫非都没见到过,只说我身后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难不成,莫非和那道门以及门里的通道,关伟他完全看不见?   “走不走?!”心乱如麻地想着的时候,关伟再次不耐烦地问了我一声。   我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忽见他面色一变,整个人一下子朝地上匐倒了下去,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盯着我身后方向看。   “关……关伟……”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下意识要朝他跑过去,却见他眉头一皱猛张开嘴,噗地朝我方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旋即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我低头就朝我身后方向撒腿飞奔。仓猝间我眼前几乎一片模糊,依稀见到有团巨大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掠而过,没等我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关伟已拉着我一头扎进了前面一团被雪盖得如同小山般起伏的矮树丛里。   随后他抬起僵硬的手指在脖子上一阵摸索,就在一股沙哑的喘息声从树丛外飘进来的时候,他从脖子上勾出一根红绳,一边用力拈着绳子上那块黑石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把手指放嘴里舔了舔。   他舌头应是刚才吐唾沫前就咬碎了,舔在手指上一片猩红,他用这猩红的唾沫匆匆在我俩身前那片雪地上画了两个蝌蚪样的字,然后把我用力朝后一拖,就见刚才我所站的位置,一道巨大阴影一动不动地覆盖在了我的脚印,和那两个蝌蚪样的血字上。   片刻功夫脚印发黑,嘶的声化成了一滩污水。水绕着血字慢慢滑动,隔着半指宽的距离流散了开去,与此同时那巨大阴影不见了,而我身后正一刻不停把脖子上那块黑石头捏得咔咔作响的关伟,也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过了半晌长出一口气,他一屁股往身旁的草垛里跌坐了进去,嘴里轻轻咒了声:“狗口日的……”   “刚才那是……棺材气么??”我僵立在原地问他。   他点点头。   “你脖子上这个……是发丘印么?”   他再次点了点头。   “怎么刘华把这东西放你这里了?他人呢??”   他用力捏着手里那块黑石头,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人呢?”我再问他。   他重重叹了口气,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红绳,将那块黑石头递到了我面前:“他死了。”   之后,一边用力搓着自己被冻得发青的身体,关伟一边将他跟刘华离开当时我们所躲的那间屋子后所遭遇的一切经过,对我简单说了一边。   原来,那会儿关伟跟着惊恐万状的刘华跑出那间屋子后不久,他们就直接跑进了那间藏有陵墓密道的房子里。   本是想立刻进入密道径直往蟠龙墓去的,谁知道一进屋,刘华就开始喊脖子痛,而且痛得好像连路都走不动似的样子。见状关伟赶紧给他把衣服拉下来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这一拉可了不得,把他吓得一大跳,因为他看到刘华脖子后面有鸡蛋大一个血窟窿,很深,隐约都能看到里面的骨头了,血一个劲地从那洞里流出来,可是刘华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他见状急忙找了能反光的东西让刘华自己看。一看到,刘华也吓呆了,整个人登时脱力,怎么也站不起来,所以没辙,关伟只能背着刘华进密道,且按着刘华的吩咐,在进去前把发丘印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代替失血过多的刘华行发丘令,在两人身上布了结界,用以进密道后隐藏两人身上的阳气,避开密道里那口绿棺材身上的强烈阴气,免得再发生上一回遭遇到的事情。   谁知一进密道,他们就再次见到一件令他俩吃惊的事情。   那就是昨晚跟他们走散了的杨斌,他的尸体终于被他俩见到了。   虽然在他失踪后,就没存着他能好好活着的念头,但乍一眼见到他尸体,饶是两个人都见多识广,仍是毛骨悚然。 第329章 蟠龙   杨斌的头几乎被扯成了两半。牙关节完全分离开来,下颚骨仅靠一层脸皮拖着,让他看上去好像临死前受惊过度,吓得连下巴颏都掉了。他以一种跪拜的姿势,被一根铁柱从头顶直串进下身,像清明献祭用的纸人一样被钉在密道那口绿棺材前。   关伟说那叫生人祭。活人祭啊!也就是说,他被弄成这样的整个过程中,都是活的。这是源自商朝时期的一种无比凶残阴毒的献祭手法,用以把献祭者死前一刹那全部的恐惧和怨怒集中在坟墓里,可对那些跃跃欲试的盗墓贼起到警戒和威慑。但用在那口绿棺材前,显然不是为起那种作用,而棺材里原本团在里面的浓密头发,则全都缠绕在了杨斌身上,令棺材里空荡荡的,显得更加巨大,看起来几乎像间小房间。   隐约可见似乎有薄薄一层衣服样的东西躺在里头,但当时关伟刘华全都吓呆了,心知这次绝对绝对是进了完全不该进的地方,但后悔早已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跑,心慌意乱,哪里还顾得上对棺材里的东西仔细瞧。   却没料到就是因为这样,后来没多久,这疏忽就要了刘华的命。   那是在他们绕过绿棺材往前跑了大约十来分钟之后,关伟突然感到身上特别沉。原先他背着刘华时没觉得那么沉的,又大半天始终没听见刘华吭过一声,登时觉得不太对劲,忍不住就扭头朝背后看了一眼,看到刘华在他背上发着呆,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被刚才杨斌的尸体给煞到了。就叫了他一声华哥,想问问他脖子后面的伤还成不,岂料没等到刘华开口回答,却看到他脖子后面探出张脸来。   一张皱巴巴的很老的老头的脸,梳着清朝人那种辫子头,辫子又长又粗,像条蛇一样缠在刘华的脖子上。   这一吓,吓得关伟想都没想就把刘华直接抛到了地上。没等刘华身子落地,关伟看到他脖子猛一下就拉长了。原来虽然刘华被关伟抛在了地上,但他背后那个老头却仍站在关伟的肩膀上,辫子把刘华的脖子一下子就给拉断了,见状关伟又气又急,红了眼掏出发丘印想跟那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老头拼命,岂料还没动手,就见那老头七窍流血,指着他咕哝了很长一段话。   听上去应是满语,所以关伟一句都没听懂。话刚说完老头两眼朝上一翻,就断气了,而就在这老头背后,关伟看到一套衣服像个人似的紧贴在老头的背上。   那看上去应该是清朝做官人穿的那种官服。在老头翻了白眼后,那件官服将松展了开来,并同老头整个身体贴得更紧,令他那具尸体跟活着一样直立在关伟的背上,低头直勾勾瞪着他。   说到这里时关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苦笑着道,当时他真的是要吓尿了,因为他发现那身官服里包了具没有头的、木乃伊化了的尸体,凭经验,这种行尸现象,如果没有赶尸人那类的人为操纵,必然是尸体的生灵还在。能控制自己尸体的生灵那可了不得,这辈子他只听说过,哪曾亲眼见到过。当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全乱套而来,只下意识拼着平时所学的一切,靠着发丘印,折腾半天才总算把那老头的尸体连同那件可怕的官服从他背上弄了下去,然后撒腿就跑,可是没跑两步赫然发现更糟糕的情况就藏在前方那一片暗得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中间。   就是那只‘棺材气’。   它静静的不知道在那地方蛰伏了多久,一见到关伟靠近立刻轰然而起,直朝他飞奔了过来。要说,行尸虽可怕,但好歹动作迟缓,一经摆脱,它追来的速度倒也不快。但‘棺材气’就完全两样了,它完全是头闻到血腥味的猛兽,在地道的剧烈阴气中更是如此。所以情急之下,关伟只能放弃地道里的路,亏得多年在古墓里练出来的一身本事,瞅了个机会爬上通道顶,靠着缩骨功硬是把两百来斤的身体挤进通风用的洞眼,躲过了那只‘棺材气’的眼睛,也利用风口避过了它的嗅觉。   之后,哪敢停顿,他再沿着通风的洞一路往前爬。不知道爬了多久,闻到头顶有土腥和水的气味渗透进来,知道离地外应是不远,当即摸了摸周围土质,还算松软,就掏出随身带的短铲往上铲,生生铲除一条几米远的土洞,才从那密道里正式逃了出去。   哪晓得逃是逃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却是一片淤积了不知道多少年头的水渠,水渠里除了污水,还积满了泥,淤泥被他当头一铲立刻带着水冲了下来,这大冬天可真够他受的,正要打退堂鼓,隐隐听见下面那‘棺材气’嗤哈哈嗤哈哈的喘气声,知道它寻过来是迟早的事,只能硬着头皮往水里钻,所幸‘棺材气’好像对水有点忌讳,没直接追过来,所以让他能从那片深深的水塘里挣扎而出。不过尽管如此,也险些让他丢了命,因为里面淤泥实在太厚,一不小心就能把人活活憋死,要不是正好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我,他真的差点就被塘子里的泥给吞没了。   一口气把整个经过说完,在我尚未从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中回过神时,这大块头男人竟像个女人一样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边哭边道:“真他妈的……来的时候四个,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一个人回去还他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家人,有什么脸面去见干爹,真他妈的!真他妈的……”   说着说着,正低头要把发丘印重新系回到自己脖子上,突然关伟喉咙里嘎嘎两下发出阵怪响,随后霍地抬起头,捧着手里这块印瞪大眼睛朝我望了过来。   我被他这眼神给吓得一跳。正要问他怎么了,匆匆一瞥却见他捧着发丘印的那只手抖得好厉害,几乎随时会把印给抖落,见状我刚想提醒他这一点,冷不防就听咔擦一声轻响,随即看到那原本只是布满了细小裂缝的黑色石头上突然豁开道极大的口子,内中渗出一点暗红色水渍,乍一看好像血似的,沿着断口缓缓滴在关伟的掌心,直把关伟看得一张脸面无人色,五官狠狠扭曲成一团!   “怎么了关伟??”我不由惊问。却见他一把握住手心像个惊恐之极的孩子一样缩到了我身后。   就在这当口树林里突然哗啦啦一阵轻响。   像是风声,却不是风声,伴随着它的出现,我发觉自己和关伟两人被笼罩进了一团巨大的阴影里。正是刚才那离开了的‘棺材气’的身体阴影。它仍徘徊在树林之外,无声无息游荡着,鼻子里喷着股腥臭的味道,在四周冰冷的空气里化成一团团白色水汽。   水汽侵入林子,四周的积雪一下子发黑化了开来,见状我忙转身想跑,不料突然关伟匆匆一把抓住了我,随后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声‘对不起’,没等我反应过来,猛按住我肩膀一下子就把我朝着树林外直推了出去!   我登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   以至完全没来得及采取任何反应就踉跄着朝外直跌出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时,半空中闪过一点黑光,不偏不倚落到了我身上。原来那关伟不仅把我推向林子外的‘棺材气’,连那枚裂开的发丘印竟也弃之不顾了,只失魂落魄般掉转头就跑,冲着林子深处的山下面飞奔而去。   谁知没跑两步整个人蓦地飞起,好像突然被什么给狠狠撞了一下,他凌空发出啊的声尖叫。   然后我看到他身前出现了一道漆黑的影子。   也凌空飞起着,大张着满是尖牙的嘴一口咬住了关伟的脖子,随后轻轻甩了两下那颗狮子般硕大的头,一片血便仿佛绽开的红花一样从关伟脖子里喷射而出,四散飞溅了开来。   它带着这样一片血雨一脚踏开我面前那团雪墩,无声无息跳落到我面前,扭头扑的声吐出嘴里关伟的尸体,随后身子往后轻轻一缩,再一倾,径直朝我扑了过来。   我当即就把手里的发丘印朝它丢了过去。   不知道是否丢到它身上,因为那瞬间我感觉到它身子明显停顿了一下,趁此机会我立刻朝边上使劲一滚,不偏不倚刚好滚进之前关伟爬出来的那片水塘,冰冷的水瞬间吞没了我的身体,也令‘棺材气’紧跟过来的身形再度微微一滞。   这么看来,难道关伟说得一点没错,这头可怕的东西真的对水有忌讳?   没等我开始庆幸这一点,我身子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住了似的,一瞬间朝着水里直坠了下去。见状‘棺材气’扬起爪子一把朝我头顶上拍了过来,似乎想在我被彻底吞没前将我拍出水面。   但爪子离我仅仅一臂之遥的时候,突然它仰头呀的发出声尖叫。   叫声未止,它的头被拔了下来。   被它身后一突兀伸出的苍白的手,硬生生给拔了下来。   随后那只手将它轻轻一抛丢进了水塘里,在水塘因此而激起巨大一波浮动的时候,我被那具轰然倒地的‘棺材气’尸体身后闪电般飞出的一道人影,从厚重的泥浆水里一把拽了出来。然后同之前抛着‘棺材气’头颅时一样,他将我轻轻一抛,把我抛在了离他数步之遥那片雪地里。   雪地很松,所以我没被跌晕。   所以能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匆匆朝那救了我的人的方向望去。   他却已闪身进入林中。   走的速度很快,但仍是被我辨认出了他的身影,因为他背上清清楚楚一个枪洞是拜我所赐。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尽管如此,我仍是立刻叫了他一声:“阿贵??”   他背对着我。   听见我叫他,但他似乎不愿意回头,脚步微微一顿便依旧朝前继续走。见状我也就没再继续叫他,因为危机过后,全身潮湿带来的强烈寒意立刻席卷了我全身,冻得我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除了牙齿咯咯不停的打架声。   却不知为什么他头轻轻一侧,仍还是转身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林子边缘,在那些被雪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枝杈间看着我。见状,虽然面孔已经冻得僵硬,我还是勉强裂开嘴问了他一声:“阿贵?和(还)是莫非??”   他目光微闪。片刻后,看了看我,淡淡道:“你在说什么,宝珠?”   “阿贵?”   他点头。   “……你还和(活)着啊……”   他再点头。   “太好惹(了)……”虽觉意外,总归是个惊喜:“又……又被一(你)救惹(了)……谢谢啊……”   他笑笑。   不知为什么,那瞬间我感到他又有离开的打算,因为他微微握着拳,侧头不动声色地悄然看了眼他的身后。   但在我牙齿又一波剧烈地颤抖过后,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蹲下身,三两下便撕开了我身上那件重得跟石头一样的湿羽绒服,然后他一把将我抱进了他怀里。   而这动作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无法控制地发出了一声惨叫:“冷死惹(了)啊!!!!阿贵!!放开!!” 第330章 蟠龙   很难说当时我是真的被冻到了,还是被阿贵突如其来的那个拥抱给惊到了。   所以表现出了那样过激的反应,也令他在松开手的一瞬,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神情。   但是他举动的确是很突兀,他的身体也真的是很冷。   阿贵说他不会死。   虽然在地道里时因为枪伤的关系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他并没有死。   所以也不会感到冷。   没有心跳,自然没有体温;没有体温,自然不会感到寒冷。   因此他将上衣全部脱给我的时候,我没再大惊小怪,只是感到有些犹疑,因为在他将最后一件衣服脱去时,我留意到他原本被衣领包裹着的地方有一些暗紫色的痕迹。   粗看好像是衣领皱褶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细看则更像一片被撞击出来的淤痕,这种痕迹手腕上也有,尤其是缠着他那串珊瑚色珠链的那一只,整个腕部几乎发黑了,衬得其它地方的皮肤分外苍白,也令手臂中间那条动脉格外清晰。   动脉是黑色的。不知不觉就对着这一点发现出了神,所以没留神自己沉默了很久,许是这异样最终被阿贵觉察到了,在将他衣服全部丢到我面前后,他背对着吃力脱着身上湿毛衣的我,仿佛随口般轻轻问了句:“莫非是谁?”   我怔了怔。   没等回答,见他从地上拾起一件物什,放入掌心捻了捻,遂又道:“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我想,那应该是个人名。”   那物什是刚才被我情急下丢向‘棺材气’的发丘印。   也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怎的,它在阿贵手里没了原先乌黑光亮的色泽,而是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枯色。引得我不由自主朝它多看了两眼,直到瞥见阿贵回头朝我望了过来,才回过神,一边迅速将他衣服套到自己身上,一边点了点头告诉他,莫非是在他失去意识后,将魂魄进入他体内引我逃离危险,并将我带出地道的一个喑守村的村民。   他听后轻轻哦了一声。   对于莫非的神奇能力,似乎并不见有多少意外,这一点多多少少让我有些意外。不禁再度有些沉默,对着他那张脸呆呆看了一阵,而这不自觉流露而出的困惑很快令他再次望向我,朝我笑了笑:“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我迅速避开他视线。想要站起身,但没料想湿透的裤子已让我两条腿几乎没了知觉,一个踉跄后失去重心重新跌坐到地上,他见状转身扶了我一把,低头靠近我时,我没忍住再次朝他脖子处那片瘀斑瞥了眼,在他因此侧眸朝我望来时,对他道:“我只是在想,刚才关伟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毕竟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救过我。甚至……他还连他们那行最重要的东西都抛下不要了……真奇怪不是么。”   “那是很自然的。”松开我后,阿贵将手里的发丘印递到我面前,朝上面新添的那几道裂口指了指:“看,发丘印裂成这种样子,内中脉纹俱断,已然成了件死物,因此,有没有它已经无所谓了。”   “哦……”   “而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印在则命在,离了它,在这种地方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为了自保,给自己找个能直接推迟自己涉身危险的方法是首选,他对你那样做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逻辑?”这两个字令我不由再次定定朝他那张脸看了一阵。   见他因此而挑起眉梢,虽有那么一瞬迟疑,但还是没忍住问他道:“那么你的逻辑是什么,阿贵?”   “我的逻辑?”   “你有远离喑守村的力量,却在离开了它之后仍在它附近留着的逻辑。”   他瞥了我一眼:“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的么?”   “为了怡亲王手里的九具尸体。”   “呵呵。”他笑笑。   “那……阿贵,再问你个问题,你听了不要生气。”   “什么问题?”   “你的这副身体,不是你的吧?”   如果说,这趟喑守村之行里还存在着什么并不算太坏的事情的话,那无疑就是——阿贵此人,并非站在我跟狐狸的敌对面。   他很强。   从他几乎不费太大力量就将两头‘棺材气’摧毁便能看出,他的能力远远凌驾在那四个盗墓者之上,而且他还曾在精吉哈代试图靠近我的时候,用他的手链阻止过他。这样一个人,同时还拥有着一具不会死亡的身体,所以,能不算是件幸事么?在这个处处都暗藏着狐狸的过往仇人,处处充斥着精心布下的算计的世界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力量强大的人,总算还好,他并不是狐狸的宿敌。   但除此以外,却是个很不确定的存在。   在听我问出那句话后,他很明显地沉默了下来。   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目光淡淡的,没有表情,好像冰块在这个寒冷的世界里一样让人混淆不清。所以,目不转睛望着他身上被寒气凝结起来的一层薄霜,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在他侧过头,第二次以一种以为我看不出的动作望向身后时,再次问了他一声:“这副身体,不是你的吧?”   “为什么这么问。”这次没有选择忽略,他那双安静的眼睛在扑面而来的山风里轻轻眨了下。   我斟酌片刻,道:“刚开始时,一切乱糟糟的,倒是一直都没留意。但后来听久了,我就忍不住在想,一个湘西人怎么会说得这么溜一口京片子……”   “呵……”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还有就是,如果这身体真是你的,那你确实已经死了,至少死了有一天以上。”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呼吸和心跳,这是其一。”   “其二呢?”   我肩膀突然哆嗦了阵,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他在那瞬望向我的眼神。“其二是,你长尸斑了。”   话一出口,后悔就接踵而至。   我意识到眼下实在不是个适合说出心里话的时机。他刚刚救了我,也是目前唯一在这地方跟我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既然这样,我何必要打破这个良性状态?   但说也说出口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抬头看向他,见他朝我笑了笑。   却没能令我因此而松口气,因为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目光是空荡荡的,仿佛一瞬间里面的灵魂不见了,只留空空一个壳子,像个真正的死人般冰冷无温地对着我。   肩膀于是抖得更加厉害起来,我用着几乎有些发颤的话音讷讷道:“还是……当我什么也没说吧……我冷得脑子有点混乱了……”话还没说完,见他手忽然朝我伸了过来,我慌得下意识朝后一缩。   但他并没打算碰我。   而是将他手上那条珊瑚色链子贴着我肩膀朝我身后笔直一甩,伴着喀拉拉一阵轻响,我听见身后水塘里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一跃而起,随后啪的声落到地面,嘶嗒嘶嗒,一声轻一声重地朝着我的方向慢慢爬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我瞪大眼,用自己眼神无声问着阿贵。   阿贵没有回答。   只是原本空洞的那双眼内再度闪出一道幽亮的光,他默不作声望着我身后,漆黑瞳孔中渐渐映出一道身影。   我努力分辨着,由模糊到清晰,我想那应该是个人。   全身糊满了泥浆,像只蜥蜴一样匍匐在地上,累到筋疲力尽的一个人。在我刚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身后突然忽的声风响,那人直立了起来。   我呼吸亦在同时急促了起来。   这人没有头!   不……也不是没有头,因为当我惊恐中不由自主朝身后看去时,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头,像只蜡黄的布袋一样,被他那条长得几乎像蛇似的脖子悬挂在他的背后。   在他直立起来的当口,那头颅随着那条脖子也慢慢朝上直立了起来。有些艰难,所以努力挣扎了许多次之后,才终于彻底令他的脸直面向我们。   一看清那张脸我登时啊的声惊叫,脱口而出:“刘华?!”   刘华的眼睛原本紧闭着。   听见我的叫声,眼皮掀了掀,慢慢睁了开来:“怎么……你居然没死……小丫头?”   他眼底充血,几乎看不清瞳孔,而说话声哑得好像是从气管里硬挤出来的。   “你怎么活着??”我当即颤声反问。   这句话引得他哈哈一声大笑。   喉咙因此咔的声朝下垂落,令他头径直落到胸膛处,见状阿贵两步上前一把托住他斜倒的身子,随后起手在他脖子处轻轻搭了两把,不出片刻目光微闪,似有些诧异般轻轻说了声:“拔骨?”   “呵……你这年轻人……倒当真是有些见识,连拔骨这种老古董就认得。可惜了关伟那小子,如果不是生在这个花花世界,学得勤奋点,也不至于连老祖宗的发丘印在手,都死得这么丢脸……”说到这里,话音突然中止,他眼珠猛转了两下,沉默而迅速地看向阿贵。   阿贵似也感觉到了什么。   回头朝身后迅速瞥了眼,随即一把抓起我的肩膀,又用手腕上那根链子朝刘华脖子上用力一缠,嘴里低低说了句“得罪了”,一把拖着我俩朝边上急速一跃!   跃向什么地方?我哪里看得清楚,只猛地感到前方骤然一空,身子紧跟着朝下一沉,这才发现,原来边上那一片看似茂密的树林,竟是临崖的边缘带。   也不知阿贵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令他想也不想就径直带着我和刘华朝悬崖外跳了下去。眼睛被身下那股扑面冲来的冷风逼得匆匆紧闭起来的当口,头顶上方隐隐有什么东西跟着一气冲了下来,带着哗啦啦排山倒海般一片巨响,随后如同冰锥般随着尖啸而至的风,笔直撞进了我的呼吸中。 第331章 蟠龙   一个女人在一生中可能总会遇到一个男人,以为是自己的归宿,可以一辈子依赖的那种归宿。   秦维就是我遇到的那个男人。   秦维很出色,无论才能还是长相。从十八岁时我开始跟他在一起,到二十八岁,十年,我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学,安心享受着他所带给我的一切,并且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   所以,当那天和他办完了所有的离婚手续,我一度曾想过要自杀,因为我一无所有了。那个男人在离开时带走了一切,公司、股票,存款,以及我的儿子。只给我留下一套还欠着五十年巨额贷款的房子。   呵,有句话说得好,最懂得掐你致命伤的那个人,往往是同你最亲密的那个人。   一个连争取儿子抚养权的能力都没有的女人,哪有能力偿还一套房子近千万的房贷,秦维这个生意头脑一流的商人,最终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商人。在需要你的时候,他们可以不惜投资一切,而当投资变得不再那么必要,他们不仅早就计算好了能剥夺你一切的步骤,还要对你赶尽杀绝。   而我对此连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十年的时间不仅耗费了我的年龄,也懈怠了我的智商。所以,当儿子被他从我面前带走的时候,我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打算从28楼跳下去。   那时候真的有这么一种想死的冲动。   但最终却没有死成。因为我有死的冲动,却没有往下跳的勇气。   青藤说,常言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青藤是我的老板,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我简历上整整十年的资历空白,而将我拒之门外的老板。   青藤开着家和他名字一样的小酒吧,叫青藤居。   青藤居很小,晚上七点开始营业,早上四点关门,客人不多,一晚上来来去去也不过就二三十来个,所以连员工带老板,统共也就三个人。青藤不常在店里,平时我就跟另一个女孩一起守着店,那女孩小我十岁,很开朗很爱说笑,英文名叫莎丽,我叫她小莎丽。   小莎丽比我世故得多,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都是她在带我,所以有时候她会沾我点小便宜,比如那些藤椅和角落的装饰品,她自己不愿意擦的,她都会叫我来做。青藤居里的椅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很普遍的那种藤椅,莎丽说这都是按照老板的喜好去买来的,她觉得很难看,和酒吧很不搭调,但老板喜欢,她也没办法。   在店里做了一阵后开始渐渐和青藤熟络了起来。   青藤是个很艺术的人,不论长相还是嗜好。他头发很长,带着点儿卷,乱七八糟地用一些五颜六色的皮绳扎在脑后。喜欢梵高,也喜欢白居易,闲时喜欢把自己平时拍的一些不知所云的照片放大贴在墙壁上,通常看不懂他拍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是一堆碎石头,有时候可能是路上女人的半个身体,也可能是一条狗的半根尾巴。   艺术的人一般都很直接。他总是很直接地当着客人的面叫我笨女人,因为每次当他中文夹着英文让我拿某样酒或者某样器皿的时候,我只能尴尬地看着他笑,然后要求他重复一遍。   他说,你这几十岁的年纪都是白长的,连几句简单的英文都听不懂。   因为他这句话,我不知道背地偷偷哭过几次。其实莎丽也经常被他这样骂,但莎丽从来不在乎,她会跟青藤顶嘴,因为她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她知道青藤离不开她。   我就不同了,除了收拾桌子和擦干净那些藤椅,我几乎什么都做不好,甚至连结帐都会想办法拖到莎丽在的时候才结,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操作。莎丽教人的时候不太耐烦,所以我不太敢常去找她问这问那的,很多事情只能看着她做,慢慢学,可是很多东西总也学不来。   于是一边做着,我一边把房子要租的讯息发给了中介商,期望能有一天把房子租出去,这样就不用担心哪一天自己失去工作的话,会突然再次陷入以前那种无措的境地。可是直到我在青藤居做了两个多月,中介商那边始终音讯全无。也许是因为我开的租金太高?也许是因为我附带的条件让人无法接受?猜疑种种,却始终没有跑去中介商那里打听一下。我想我可能有点儿社交恐惧症,对于不是太急迫的东西,通常总是能拖则拖。   嘉嘉说这毛病得改,那是她很早以前就对我说的话,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接到过她约我出去的电话了,自从离婚之后,身边的朋友也好似人间蒸发一样,一个接一个不知所踪。甚至在我最苦闷,最想找人倾诉一下的时候,我发觉身边竟然连一个可以让我这样做的人都没有。   青藤说,朋友就是当你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围着你转,而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跟着一起消失的一种生物。所以他从来没有什么朋友。   但我从未见过他孤独一个人,他身边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围绕着,男的女的,国内的国外的。他们都很喜欢他,每次来找他的时候,他们都说是他的朋友。   所以,这样的青藤所说的那样的话,我是从来不去当真的。   圣诞夜那天,雪下得很大。   气象预报说那是这座城市五十年不遇的大雪,从早晨到傍晚,鹅毛片似的雪连着下了整整一天,把这座城市覆盖得像块堆满了立方体的蛋糕。   这天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因为是圣诞夜,莎丽请假约会去了。幸而生意还是和平时一样冷清,甚至更差一点,所以少一个人倒也不见得忙多少。闲时把莎丽买的小玩意一个一个挂上圣诞树,这棵全身闪闪发光的东西也是莎丽买的,它们让整个店看起来热闹了很多。   最后一个铃铛被挂到树顶的之后,我给自己调了杯酒,刚端着在吧台里坐下,店门开了,青藤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冰冷的风,还有他一身白绒绒的雪。   “我的青色嘉年华?”看到我面前的酒,他拍着雪问我。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拉拉杂杂垂在脸侧,像某种犬科动物。   “是客人的。”我没好意思说是给自己准备的。   “什么客人?”他朝店里扫视了一圈。而店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人。   “算了。”我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他看起来很冷,需要喝点烈性的东西活活血。他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朝我笑笑:“笨女人,过节也不出去找点乐子。”   “赚钱就是我的乐子。”   “你钻钱眼里了。”   “是的。”   其实在我的印象里,青藤也不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不然他不会在这么热闹的一个节日里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小店里待着。他最大的乐趣是调配各式各样的酒,以及摆弄他的照相机,即使在周围人很多的时候,只要他想去做了,他就会丢开那些人,一个人独自摆弄着那些他想摆弄的东西。   所以,当看到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些他专用的水晶杯时,我没再继续逗留在他身边,转身从抽屉里拿了清洁剂和抹布,走到一旁开始擦那些空置着的藤椅。   那些藤椅每天我都要擦上一遍,我很喜欢手指摸在它们藤条交错的椅背上时,那种细腻光滑的感觉。它们带着一种咖啡般的颜色,这是时间沉淀在它们身上的东西,透过它们能闻到夏天的味道,那是塑料椅和沙发所不能给予的。   “苏子,”这时听见青藤叫了我一声。   透过椅背上的孔隙,我看到他已经调好了一杯橙色的鸡尾酒。我记得它叫黄金拿破仑,很漂亮的颜色,味道也很可口,看上去很适合女人喝,不过其实后劲很足,喝不到两三杯就会醉倒。每次身边有漂亮女人的时候,青藤就会调这种酒给她们喝,然后带她们离开酒吧消失上两三天。而每碰到这种时候,莎丽都会很不开心,因为她喜欢青藤。   “苏子,”见我没吭声,他又叫了我一声,并且对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要喝一杯么。”   我摇摇头。   他笑笑,转过身继续玩起了他的酒杯:“我知道你酒量不错,你前夫不是卖酒的么。”   “供应商。”   “惜字如金。知道男人讨厌什么样的女人?”   我再摇头。   “没意思的女人。”   “女人只有在有意思的男人面前才会变成有意思的女人。”   “有意思。”三个字说完,手里又一杯酒调成,他端起杯子走到我面前,弯腰递给我:“妞,给个面子。”   我看了看他手里的杯子。满满一杯红色液体,浓得像血,扑鼻一股伏特加和番茄汁交杂而出的味道,这味道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会觉得有点儿恶心。   “其实我更喜欢甜点的东西。”迟疑了下我对他道,不过还是接到手里喝了两口。   番茄汁的酸和伏特加的辣令我皱了皱眉,耳朵边咔嚓几声响,他拿着相机对着我按了几下快门。   “别介意,你这角度很好看。”拍完后对我道,一边从我手里抽回杯子,转身拉了张藤椅坐下:“你也喜欢这种藤椅是么。” 第332章 蟠龙   这时头顶再次滚落下一波雪块和碎石。   之后安静了大约五六秒的样子,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就像夏天雷雨来临前的那种暗,但天空上云层的厚度并没比刚才增加多少,所以未免让人觉得奇怪。   只是紧跟着又发生了件怪事,叫我立即将注意力从这诡异的天色中转移了开来。   那是一股从上而下吹来的风。   大凡野地里被风吹到,无外乎东南西北四大风向,可有人曾感觉到过从头顶上压下来的风么?这种感觉实在是比天色突然间的变暗更为叫人感到奇怪的。那么轰的一下,由上而下笔直一道线,这股风就像团沉重的身体般朝我头顶飞扑过来,一下子就把我给吹懵了,忙不迭抬头去看,可是才看到头顶那片突出的山石岈子,阿贵突然伸手一把捂住我眼睛,将我再次朝身后的岩壁处推了推:“别动!别出声!”   第二次警告,说得低沉而急促,所以我一动不动由他这么将我按着,紧贴着身后的岩石,连呼吸也没敢放出声。   那样又过去了几秒钟时间,忽听见头顶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足有一个连队般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沿着悬崖不紧不慢垂直而下,在我头顶上方朝着我和阿贵所站的位置整整齐齐走了过来。我哆嗦了下,想避开这巨大声响所带来的压迫感,但手脚有点不听使唤,眼看着它们离我头顶越来越近,但就在距离约莫两三步远的时候,那些脚步声却突然停止了,随后一股极冷的空气冲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直逼过来,冻得我整个人一下子没了知觉。   牙齿不由连打几下寒战,而这么一丁点细微的声音才刚从我嘴巴里发出,四周突地响起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啸叫:“飒——!”   几近刺耳的声音,带着股铁锈般的气味,被周围山岩的凹面包围着无法向外扩散出去,所以顷刻间全部朝着中心处冲撞过来,直撞得我胸口发闷耳膜生生一阵钝痛。   忙不迭想把耳朵捂住,可手才微微一动,手腕就被阿贵一把给按住了,紧跟着他拉着我猛地朝前跑了起来,可前面才不过几步的宽度啊……意识到这点我情不自禁挣扎了下,匆匆将眼睛从他手掌中挣扎而出,迅速朝前一看。   却不知道是刚才被他按得太紧还是怎的,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跟好了。”就在这时耳边传来阿贵低低一道话音。   话音未落脚底下一空,身子紧跟着一瞬朝下沉了过去。   但随即我发觉脚底重新又踩到了什么。   是岩石。   阿贵竟带着我在悬崖刀削般垂直于地面的山体上飞奔!   见状登时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直冲而出了,忙不迭想闭上眼,不料就在这时,那层氤氲在我眼前的雾气突然消失了,恢复视野的一刹那我被猛冲入眼内那一片飞驰而来的山石惊得脚底一软,而短短瞬间的停顿立时令我整个身体猛地朝外斜飞了出去,甚至连抓住阿贵手臂的机会都没有。   所幸阿贵反应够快。   手轻轻一伸身形已然如闪电般朝我靠近了过来,一把将我失控的身体重新拖回到他身边,但他也因此脱离了之前顺势而下的惯性。   于是在一阵疾步补救之后,他抱着我瞅准机会朝边上一块突出的雪团内飞冲了进去,身子没入雪内的同时,一片灰蒙蒙的东西从我俩刚才冲跑而下的方向宛如巨浪般滚滚而来,在我失足的地方骤一停顿,随即嘭的一声巨响,好像当空爆开一枚炸弹,将那地方生生炸出一道数米深的口子!   声音响过后,我发觉我身周那团雪开始震动起来。   起初是细微的,但仅仅只是片刻,就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我一下子意识到不仅是这团雪在动,而是整座山都在震动。   后脑勺蓦地一阵发凉,我明白是雪崩了。   这种场面向来只在电视里见到过,轰隆隆一泻而下的雪,很壮观,甚至是美丽的。但只有亲身经历时,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恐怖,那从天而降的巨大的雪块,带着滚雷似的声响,看似缓慢实则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悬崖上方滚滚而落,最初几乎像是幅静止的画面,但不多会儿,成片的雪块卷动岩石,岩石带动雪块,便如多米诺骨牌般冲撞出一股万马奔腾之势,骤然间就朝着我跟阿贵的藏身处呼啸而来。   “阿贵!”见状我一把抓住阿贵的肩膀惊叫。   想叫他赶紧用刚才的方式带着我一起往悬崖下奔去,但他纹丝不动,静静匐在雪堆里看着奔腾而来的积雪和山石,手指轻轻拨动着他腕上那串珊瑚色珠子。   随后轰的一声巨响,离我们最近的一团雪块终于如泰山压顶般朝着我俩当头压了下来。   那瞬间我以为被活埋定了。   根本无法逃脱的场面,纵然阿贵的能力再强,却怎么去跟大自然的力量抗衡,他毕竟不是狐狸那样修炼了无数年的妖。   可就在这时我身子突然狠狠往下一沉。   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径直往那片颤抖不已的雪堆里陷了进去,惊愕间我死死抓紧了阿贵的肩膀,以为他会及至设法将我俩身体固定住,没想到他身子朝后一仰,竟跟着我一起朝那堆雪里跌了进去。   与此同时头顶上方那团巨大的雪块轰然而落,一气碾压在我俩刚才所待的那个位置。   它所带来的强烈震荡加速了我俩的坠落,这当口一片灰蒙蒙的东西穿透雪块径直朝着我的方向冲了过来,同最初坠崖时所遇到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见状我忙用力闭紧自己的嘴,唯恐再次被它乘虚而入,但随着距离骤然接近,我意识到它体积远比我初见时那片要大得多,像是头有生命的庞大怪兽,它紧跟着我和阿贵冲入雪堆,同四周的雪和岩石摩擦出震耳欲聋的啸叫,然后带着通体阴冷得令我一刹那间失去身体感官的寒气,径直朝着我俩追踪而来。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跟着它一起尖叫起来。   无法抑制的惊恐和焦躁,令我一边叫一边对着试图按住我嘴巴的阿贵猛一阵扑打。   那声音和寒气真是能活活把人给逼疯的,不仅刺得我浑身发抖两耳几近失聪,也折磨得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所以直到身体猛撞到地面,我也丝毫没感觉到任何疼痛,依旧朝试图阻止我的阿贵又推又打,直至被他肩膀狠狠朝前一顶,一把将我顶在身后一片冰冷的岩石上,再猛一下按住我眼睛,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随后听他抬起头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对着我俩头顶上方冷冷说了句什么。   记得当时他操纵他的那两具尸体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语言。话刚说完那声音就消失了,冻得我浑身丧失知觉的寒气也消失了,只留淡淡一股铁锈般的气味仍旧飘荡在我鼻尖处,所以按在我眼睛上的那只手刚一松开,我立刻睁眼朝头顶上看去。   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就那么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我跟阿贵竟已被坠进一道至少百米深的岩洞里。   一个前不见入口,后不见出口的岩洞。   不对,也不能说不见入口,因为它是有入口的。入口在我头顶上方,可百来米的距离让我只能仰头看着它一阵发呆,而且上面压着厚厚一层雪,将刚才我跟阿贵坠落时那个坑洞遮盖得严严实实。   该死……真的是活埋了……   想到这点,我立刻站起身匆匆朝身旁的阿贵望去,但一眼看清他身后那片隐在昏暗光线下的岩石,不禁叫我再吃了一惊。   那片岩石上竟全是血。   血似乎是从岩石内渗出来的,也不知是否光线的关系,呈一种枯槁的暗褐色。它们从顶端那道洞口处由上而下,不仅将周围冻结在石头上的冰霜染透,也染进了攀爬在山岩上的植物内。几秒钟后突然哗的声响,那些植物从岩壁上坠落下来,通体由血的褐色变成了漆黑色,未等坠地,沙啦啦一阵裂成了碎末。   “……见鬼……这是什么东西……”至此我终于从喉咙里喃喃挤出了一点声音。   “是血路。”阿贵也在抬头朝上看着,看得很专注,所以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不过他安静的神情倒让我慌乱不已的情绪略略定了定:“血路?”   “是的。”   “那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做声。收回目光后,他低下头看向我的腿,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坠下来的时候一路猛烈挣扎,导致我手臂和双腿全被岩石划破了,血透过破烂的衣服潺潺而出,当即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之前被忽略了的疼痛感亦迅速随之而来,痛得我微微倒抽了口冷气。   “你没事吧?”见状他问我。   我摇摇头:“血路是什么东西?”   他目光微闪。片刻后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道:“双山峪地震后,这里的警方曾发现过一起命案,就在蟠龙墓的附近。但他们始终没对外界公布过。”   “为什么?”   “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死者不仅被剥了皮,还被轮子拖在地上一路碾压,直至全身血液流尽而死。”   简单一句话,听得我浑身一阵冷颤。“……那命案,和蟠龙墓有关?”   “是的。”   “为什么?”   “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有句古话,叫‘血路出则凶神出’。”   我怔了怔。随即点点头,因为很快想起来,那天在店里时我曾听‘载方’也就是莫非,对狐狸说起过这句话。   而莫非就是以此引诱狐狸跟随他来到这个村子的。   所以一下子格外专注了起来,我紧盯住阿贵的眼睛,问他:“那血路很厉害么?”   “它是精吉哈代为了控制蟠龙墓里那其余八具尸体,所以用极端阴毒的禁忌之术制造而出的东西。名为‘血路’,实则有些类似苗疆的蛊物,以人皮为引,人血为饲,人骨为牵制它的载体,从而炼就的一种介于蛊和魔物之间妖孽。所以是的,它很厉害。”   “既然这么厉害,他为什么还要我去替他弄到载静王爷的那个什么宝物?”听后我忍不住问。   他笑笑:“天下物,一物降一物。血路虽强,并且血路出时,精吉于第一时间曾将静王爷的棺椁自那条路上踏过,但终究没能借此束缚住王爷的魂魄,以被他所用。所以,我想自那刻起他就意识到,唯有从王爷身上得到制诰之宝,他才能制约住王爷,并以此操控王爷手中那九具远比血路更有价值的尸体。”   “……是这样啊……”一番话听完,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皱了下眉:“那位王爷可真是够可怜的。”   “是么?”阿贵看向我,挑了挑眉:“怎么个可怜?”   “生前被人陷害,死后被同一坟冢内的部下千方百计想要利用,不可怜么?”   “倒的确是有点可怜。”   “话说回来,那个精吉哈代为什么要这样?我觉得他已经很强了不是么,他连狐狸都捉住了,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想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何必还要想方设法去得到更加强大的东西……”   “怕是因为他被关入蟠龙墓前所遭受的一切,让他已经堕入魔障。”   “魔障么……”   “如此酷刑,怎不逼人化生成魔。况且……”   况且什么?   不知为什么阿贵没有继续往下说,只迅速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在我逐渐不安起来的目光中,他抬眼朝我笑了笑:“你伤口疼得很厉害么,宝珠?肩膀抖得这样厉害。”   “……是么?”他不说我倒还没留意,一说才发觉,自己的肩膀果真抖得厉害,不仅如此,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却不单纯是因为身上的伤痛,而是因为这地方变得越来越冷,且空气越来越稀薄。   所以好几次我不得不用力呼吸,所幸阿贵是不需要呼吸的,否则这地方的空气怕很快就会不管用。   但光线还是有的,透过头顶的积雪隐隐有些光亮从外面照射进来,让我俩不至于陷身一片黑暗。因此我猜测,也许外面那层积雪压得并不厚,既然这样,不知道是否能从这里爬出去呢?   正兀自这么琢磨的时候,阿贵慢慢朝我踱近了两步,随后站定身子,向我递来他一只手:“起来看看,还能走么?”   我立刻拉住他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正要点头表示自己还能走,岂料双腿刚刚站稳,一阵剧痛骤然从脚下袭来,迫使我不得不朝他身上倒了过去。   “妈的!“被他眼明手快扶住后,我趴在他肩膀上无法控制地咒骂了一声。   骂的谁?   当然是我自己。   我完全没发觉到自己脚后跟竟然会被石头擦出那么大一块口子,连皮带肉起码被扯去了半个巴掌那么大一块,留下黑糊糊一个洞朝外不停渗着血,也让我脚完全就没办法着地。   这叫我怎么办才好?!   “你看,这个样子你还打算爬到那个洞口上去么?”随后听见阿贵似笑非笑问了我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爬出去?”我懊恼地跺了下脚,而这出气的行径换来脚上再度一阵剧痛,痛得我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他见状将我轻轻一推,我便不得不再度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你心里想的,永远都挂在你的脸面上,只是你从来没察觉而已。”然后他坐到我身旁看向我道。   “是么”我咬了咬嘴唇,低头避开他目光,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我的脚:“真糟糕。”   “是的,真糟糕。”   一瞬间似乎变得再无话可说,亦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才好,我一声不吭同他一起静静干坐了一阵,然后用力搭住身旁的岩石,试图再度尝试下站起身,努力往前走上两步。   但刚一迈步,纵然我咬牙切齿地忍着,仍重新跌坐到地上。抬头见到阿贵意味深长的目光,不由用力叹了口气,轻轻咕哝了声:“……如果狐狸在就好了。”   “狐狸?你的那位伙计么?”   “是的。”   “为什么他在就好了?”   “因为他会飞。”我想也不想便答。   “他会飞?”   “是的。”   这两个字才说出口,突然意识到我应该立即将这话题扯开,因为阿贵随即转到我脸上的那双目光看起来有些奇怪。   说不清到底是种惊讶,还是某种兴味盎然……   但有点迟了。   在默不作声对着低下头去的我打量了一阵后,他轻轻一笑,道:“有意思,这倒让我想起一个问题来。”   “……什么问题?”   “一直都忘了问你,你的那位伙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宝珠。”   我怔了怔:“为什么突然想到问起这个?”   “因为想起你那会儿曾经说起过,当初你刚跟着你伙计进到这个村后,他就被这村里人给扣了。是这样么?”   “……是的。”   “他们为什么要扣他?”   “……因为,精吉哈代要扣他。”   “精吉哈代为什么要扣他?”   “我想,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仇……”   “有仇?”闻言他目光闪了闪,随后淡淡一笑:“会不会弄错了,宝珠?精吉哈代会跟人结仇的那个年代,你的那位伙计应该还远没有出生吧?”   “我也只是随便猜的而已。”   “呵呵,”他莞尔:“有意思的猜测。”   “呵……”我干笑。   “不过你刚才说他能飞?”果然话锋一转,他再度切入这个我不想继续深入的问题。   于是心里不由用力叹了口气:“那个……”   “这倒还真是极有意思。”   “是么……”   “难道不是么?”   “我觉得我们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要研究这样的问题……”   “那我们该研究什么样的问题?”   “研究该怎么从这地方出去。”   “呵……你想出去是么。”   “那当然。”   “我可以带你出去。”   “你?”听他这么干脆丢下这句话,我不由一愣:“你怎么带我出去?你也会飞?”   一句话引得他再度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瞥了眼满脸尴尬的我,伸出一根手指在身旁的岩石上轻轻敲了敲:“虽然我不像你那位伙计一样能飞,但我的确可以把你带出去。”   “怎么出去?”   “很简单,靠血路。” 第333章 蟠龙   靠血路?   看刚才那东西的趋势,不把我俩活活吞了已经算好,怎么可能指望靠它离开这个洞。但既然阿贵这么说,我总得问个明白:“靠血路?怎么出去?”   “血路每次一出必有个特定的轨迹。第一次它带着蟠龙墓里那些尸体,在精吉哈代的驱使下离开惠陵直到这里,但精吉哈代自知不能让它进村,所以将它藏匿在了既不会冲撞到村中那条通往蟠龙墓的密道,又能令他不用花费太多力气便能控制到,还能借助某一股特别的力量将它压制住,以免它吸入地气过多而超出他控制能力的地方。”   “这地方是……”   “如果没有估算错,应该就在这座山峰同景陵的交接处。那中间有道风水叫‘卧龙面圣’,至阳至刚,可以压制血路的煞性,但同时对精吉哈代也起到一定的威胁,所以我猜,为防不测,血路的路首部分在靠近景陵的地方,而路尾应该是被他用某种巨大的力量牵制在了这座山的山头附近,所以他能藉此感知到你我刚才所在位置,也能如此迅速地就让血路寻找到我们。”   “那我们又怎么靠这条血路跑出去??”   “之前我不是说过么,血路每次一出,必定有个特定的轨迹。第一次的轨迹是惠陵到喑平山,第二次是绕过喑平山,从北峰一直到景陵。第三次,为了追杀你我,路尾从北峰顶穿透而出,移了位置,又因卧龙面圣阵法的关系,在刚才冲入这里的一刹那被我设法泄去了它本已开始变弱的力量。所以,表面看来,它是凭空消失了,但因追踪你我的过程中它的路首未动,所以被惯性驱使,它不得不由此地方贯穿而下,寻到原路退返出去。这样一来,我们只要沿着它离开的轨迹走,迟早就能走出这座山峰的范围,寻到处在‘卧龙面圣’中的路首……”   “那不是往死路上撞么??”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他笑笑,轻轻拨了拨手腕上那串珠子:“血路一旦耗尽力量,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得了的,精吉哈代此时想必也元气受损,所以,我们只管循着它的方向走就是了,找到路首,就是找到出口。”   原来如此。   听完阿贵的话,虽然很多东西其实仍是一知半解的,但好歹清楚知晓一点,之前那条血路所走的轨迹,是带着我俩出去的一个机会,而且只要血路的力量没有恢复,我和阿贵大可把它当成一条普普通通的路。   但问题是,那条轨迹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周围几乎跟口井似的是完全封闭的,哪有一丝一毫刚才那条血路曾经过的痕迹?当即将这问题问向阿贵,他没有回答,只站起身朝他刚才用手指敲过的那片岩石上再度轻轻敲了敲。   三声过后,岩石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好像敲击在上面的不是阿贵的手指,而是一柄尖锐的凿子。它令这原本坚硬无比的岩石突然间裂了开来,裂出细小一道缝,随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拉长,扭曲,带着种呻吟般声响在那道石壁上游走出一条长龙般的裂口。   “站我身后。”正专注盯着那道裂口看的时候,听见阿贵侧过头低低对我说了声。   我立即拖着伤腿朝他身后蹭了两步。   刚站稳,就听嘶的声响,一团灰雾从那道裂口里渗了出来,我下意识朝后退了步,却被他一把抓住,然后将我手臂环到他肩膀上,附身过去朝那团雾轻轻吹了口气。   顷刻间,那雾就散了开去。   而紧跟着,它后面那道攀爬在岩石上的裂缝则像被猛砸了一斧子,咔咔几声脆响大面积开始龟裂,没多久带着哗啦啦一片声响,无数碎石沿着裂缝急雨似的掉落到地上,这样也就不过两三秒的功夫,一道一米来宽的洞口赫然出现了在那片岩石上。   洞口内充斥着刚才那种灰蒙蒙的雾气。   无声无息涌动着,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一刹那迅速后退,变薄,不出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空荡荡一条幽黑的通道袒露在我跟阿贵面前,一眼望不到头,只凭着里面随气流摩擦所发出的那种轰隆隆的闷响,可以感觉它相当深。   “走。”一味专注盯着里面看的时候,阿贵扶着我慢慢朝里走了进去。   他个子很高,所以这样搀扶着我的时候,我的脚几乎是可以悬空着的,走路不太费力,因此受伤的那只脚疼得不太厉害。   但我着实有些紧张,因为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接就朝里走了进去,毫不顾忌里面那股刚刚消失的雾气会不会有什么不妥。这紧张阻碍了我的步子,让我非但没有因他的帮助走得舒坦,反而变得更加迟钝,所以忍了再三,我还是憋不住问他:“你确定走这里不打紧么?”   “你不放心?”他侧过头瞥了我一眼。   黑暗里他手腕上那根珠帘就像‘棺材屋’那口棺材上的夜明珠,会自动散发出一种柔和如烛火般的光。虽然光晕很小,但这么多点光芒集中在一起,足以令周围至少四五步远的距离可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神情上细微的变化。他似乎在笑,但眼神淡淡的。   这让我略略考虑了一下,才道:“不是,我只是担心刚才那些雾一样的东西……虽然现在没有了,但万一又出来的话,岂不糟糕。”   “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宝珠?”他问。   我愣了愣。   倒也是,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现在的状况横竖看着都是条死路,不如指望最缺乏定数的那一条,倒还稍微有点儿希望。琢磨着,我一边跟着阿贵继续朝前走,一边再度抬头看了看他:“阿贵,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这么多什么?”   “关于那座蟠龙墓,关于精吉哈代的那些事,关于载静王爷手里的尸体,关于血路……那些盗墓者知道的都没有你多。”   “呵。”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在这地方待久了,自然知道得就比旁人要多了。”   “很多鬼魂在人间待得一久,记忆会变得模糊……”   “你见过很多鬼魂?”   “是的。”   “有意思。你不怕么?”   “从小看到大,怕归怕,又能怎么样。”   “它们会不会伤害你?”   “有些会,有些不会,比如你这样的。”   闻言他朝我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一惊,脚步不由一个踉跄:“你是开玩笑的,是吗?”   他笑笑,没吭声。   见状我就没再继续多说下去,虽知道他多半只是个玩笑,但谈兴已失,只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自己两条腿上,一路朝前走,一路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这道被血路冲出来的通道。   很难想象它是刚刚被冲击出来的,因为它内部那些嶙峋崎岖的岩石看起来不像是短时间里所造成的结果,它们光滑圆润,表面隐隐带着波纹状,有一种像被水长期冲刷而出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许是见我长时间没再说话,阿贵突兀问我道。   “我在想,这地方我们要走多少时间才能走出去。”   “你怕时间久了血路会复苏是么。”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我这样逃出来后,狐狸会怎么样。原本精吉哈代用他的命威胁我去替他向载静王爷要他想要的一件东西,但我连见到载静鬼魂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放出来了。虽然那人说,我逃出来反而可以让狐狸暂时没事,但以精吉对这村里人心狠手辣的所为,我真的没法相信这一点。”   “那你能怎么办。”   我苦笑:“不能怎么办,就想能尽快离开这里,找到最近的能有电话的地方……”   “你打算报警?”   我犹豫了下,点点头:“嗯。报警。”   “警察来了会有用么?”   “这个么……”   “好差的安全感,宝珠。”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   安全感。不知道他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眼下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境遇,说安全感未免有点强人所难。所以我看了看他,坦白道:“你看,如果我能有你这样的能耐,安全感必定会大上很多的。”   “所以你没法信任我,并且在对我隐瞒着些什么东西。”   “人总有所隐瞒,难道你不是?毕竟我至今连你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倒也是。”说罢哂然一笑,他继续带着我朝前走,不知怎的在又往前走了两步后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我道:“你怎么了?”   我想他可能留意到了我身体的紧绷。   于是在地上站稳身子,我抬起那只受伤的脚,对着光线比较强的地方翻开鞋帮朝里照了照。照完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因为见到袜子上全是血,显然整只脚都已经浸泡在血水里了,难怪刚才一路走,一路感觉会这么奇怪。   这可真够糟糕。   原以为它流过一阵子血,自己就会止住,所以之前除了疼痛,一直都没怎么在意它,没想到伤口经由一路行走恶化了,根本就没法自行将血止住。一时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腿变得有点发软,甚至没勇气脱下鞋子看看里面的伤口到底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只呆呆对着这只脚一阵发愣。   此时阿贵也瞧见了我脚上的状况,当即搀扶着我就地坐下,抬起我的腿再次翻开我鞋帮,朝里面的伤口看了看。   “怎么样?”看完后见他面无表情,我忍不住问他。   “有点糟糕。”   “怎么样糟糕?”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是我大意了。很久没受过伤,几乎已经忘了伤口这东西的脆弱,你现在这样子没法走。”   “没事,还能走。”说着想抽回腿,但没能做到。阿贵按住我的腿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把将鞋子从我脚上拔了下来,露出一片血淋淋的袜子,以及一大块黑洞洞的伤。紧跟着,又在我疼得连连抽气之际,伸指用力按住伤口边缘,对着那地方红肿的部位用力一摁。   这一下痛得我忍不住叫出声,却也同时见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随着血水从伤口里滑了出来。“这是什么?!”我惊得腿一抖,被阿贵再度用力按住:“别怕,想是刚才进来时没留神,被那些没彻底散尽的煞气借着血液侵入了你的身体。”   “什么……”一听他这么说,不由更慌了起来,因为立即想起之前在悬崖上我因着那些东西而出的状况。“那要不要紧??我是不是又会……”   “没事。”他安静的话音和神情令我略略定了定心,“所幸进得不多,也发现得及时,逼出就没事儿了。不过……”   “不过什么?”见他说到一半时突然不再吭声,我不安追问。却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没听见的样子,只兀自沉吟着,看着血里那团黑色东西,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过了片刻,一边将刮烂的袜子从我脚上慢慢卷下,他一边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样的往事?   虽然想问,但想想还是算了,我安静坐稳了身体由他从我衣服上撕下两条布来,在伤口周围扎了一圈。“这下真的没法走路了。”然后我看着自己的脚皱眉道。   “没事。”   “其实坚持一阵,只要走出去就好了,总好过现在浪费时间……”   “背你走就行了。”   简单一句话打断了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懊恼,之后,阿贵拉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提到了他背上,朝前走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呆了呆,随后脸一烫,伏在他肩上讷讷对他说了声:“谢谢。”   “你总这么客气。”   “……这两天幸亏碰到你,不然我没法想象自己现在会怎么一种状况。”我认真道。   “也许我帮你是另有目的的。”   “你又在说笑了,阿贵。”   “呵……”   其实我倒真是希望他帮我是另有目的的。   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糟糕的事,我想我都可以接受,否则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呃,鬼魂,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竭尽一切所能地帮我。   这两天来,同是一起被困在喑守村里,同是遭到一连串的不测,那些盗墓者的表现才是正常的,阿贵的表现则恰恰相反。说句不识好歹的话,他对我保护,总觉着有些过了头。   “怎么不说话了?”兀自沉思间,听见他问我。   我想了想,道:“因为我刚好也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样的往事?”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叔叔的葬礼。忘了他是怎么死的,似乎是场很糟糕的意外,本不该死的,却很惨地死去了,而且时候连个可追究的人都没有。所以他眼睛一直没闭上,就算后来殡仪馆的人用胶水粘,也没用。至今我都清楚记得,火化那天,大家围着他尸体鞠躬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睁了开来,连眼皮也扯坏了……”   “是么,真不幸。”   “是的。”   “后来呢?”   “后来,头七过后,他出现在了我家,跟了我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我无处可躲,天天听见他哭,天天听他砰砰乓乓敲我窗子,还在我床底下喋喋不休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后来呢?”   “后来我得了肺炎,发了一场高烧,连着三天烧到四十度。在差点把命丢掉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之后跟人说起这件事,那人对我说,这是因为他将他死前的怨念在我身上转移成了现实,发泄出来了,也就不再缠着我了。”   “呵……跟你这么说的那个人是谁?”   “狐狸。”   “你伙计?他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是的,他很有意思。”   “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   “因为人死之后,头七一过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有一些却长久不肯离去,终年徘徊在这个已经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一待就是很久很久……而这些长久不肯离去的人,必定死时在心里种下了某种执念,或深或浅,需要经由恰当的发泄,才会离开。所以……”   “所以什么?”见我迟疑着住了口,他问。   “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阿贵?”   “我的执念?”简单四个字,却是在他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才给出的回应。   听到他回答的那一刻我轻轻松了口气,因为一度我以为自己惹他不快了。   没有哪个怀有执念的鬼,会随随便便跟人说起它们的执念,正如没有哪个人在受伤之后,会允许别人随随便便拨弄他们的伤口。   那会疼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于是我道。   他却笑了笑,问:“为什么想到问我这个问题?”   我犹豫了阵:“……因为刚才你说,你在这地方待了很久,所以我猜,你应是对这世界留有很深的执念。”   “倒也确实。”   他坦白得让我有些意外。所以忍不住又继续问他:“为什么……”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等你妻子么?”   “是的。”   “……那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不知道。我从没计算过时间,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   “很久了……”   “很久了,但始终没能等到。”   “那还要继续等么?”   “一直等,等到她出现。”   “你真傻。”   “呵……”   “几十年上百年,她也许早已入了阴曹地府,渡黄泉过奈何……你为什么不去那些地方等她。”   “因为我去不了。”   “……去不了?”我不解。   从来只见到冤鬼为了寻仇躲过鬼差耳目,不去阴曹地府报到,从没见过哪个鬼魂是想去那里,却去不了的。当即问他:“为什么去不了??”   “因为我死的时候,为了某些原因,有人施法将我的魂魄禁锢在了这个地方。所以,便是阎王爷在此,也无法带走我。”   竟会有这种事?!   将死者的魂魄禁锢在阳间,让死去者永生永世不得轮回,不得安息。这是何等歹毒的手段!不由心里一团无名火起,我怒道:“是谁这么恶毒?!”   他没有回答。   只脚步微微一顿,便依旧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见状我也就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唯恐越说糟糕,越说越令他那双托着我的手变得越发僵硬和冰冷。于是安静伏在他肩膀上,透过他脸侧发丝朝他那半张苍白静默的脸看了一阵,然后轻吸了口气,对他道:“没关系。等把狐狸救出来,我想他应该可以帮你,他认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必然有一个可以让你脱离那个束缚。”   话说完,见他肩膀微微颤了颤,我想他大概在笑。   笑我这连自己小命都无法自救的人,却对他说出这样一番大话。所以不由微微涨红了脸,我道:“你在嘲笑我是么。”   “没有。”   “但无论你信或者不信,万一我真的能实践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希望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答应我,一旦魂魄得了自由,不要再去想着她,和等着她了。”   “呵……”   “我知道我有些多管闲事。但,众所周知,人一旦死了,去往轮回,必要喝上一碗孟婆汤。一喝那碗汤,上辈子的记忆就都没有了,人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所以,即便你历经无数年终于见到了她,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他将我这四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   “你会更难受的,阿贵。”   “是么?”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难道你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的。”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宝珠?”   “那是一种你深爱着他,他却透过你深爱着另外一个人的感觉。”   “那是两码事吧,宝珠。”   “是的,两码事。但当中隔着一道轮回的槛,却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对面相见不相识,呵呵,即便是相识了,即便似乎相处了很久很久,那又能如何?一会儿梵天珠,一会儿朱珠,下次也许是什么红珠蓝珠黑珠……最终你发觉,无论在一起多久,你对他来说总归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魂魄,另外一个……另外一个无论怎样都无法开口说出‘爱你’这两个字的陌生人!”   说罢,身子不由自主一阵颤抖,我意识到我在发泄。   对着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魂魄,发泄着心里一道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   随后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身体的颤抖令我声音也无法控制地颤抖,然后眼眶滚烫而模糊起来,我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让那些快要坠落的液体在掉出眼眶的一刹那,慢慢退回了眼内。   许是因此,阿贵也沉默下来。   沉默了许久,直至感觉到我恢复平静,他才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   然后抬起头大声笑了笑:“哈……看我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好在这样一扯,脚似乎不怎么疼了。”   “不疼就好。”他也笑了笑,尽管背对着我,我根本无法看到他的笑容。   然后他托着我身体的手突然一松。   没等我反应过来,身子一滑我蓦地从他背上滑落了下去。   一脚踩在地上生生一阵剧痛,险些因此倒地,被他骤一转身一把将我抱住,随后身子往前一斜,同我一起跌撞在了我身后的岩石上。   “阿贵?!”至此我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   话音未落嘴被他一把捂住了,他用力压着我,在我惊惶不知所措之际将头枕在我肩上,苍白的脸侧对着我,朝我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别动,宝珠,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   我想动无法动,想出声也无法出声。   只能任由他这么紧压着,呼吸一片胡乱,脑中亦一片混乱。随后凭着本能使出全身力气一番猛烈挣扎,但仅仅只是片刻,推搡在他胸前的手却忽然再也使不出一点力了。   因为我发觉我手上沾满了血。   从他胸口那道枪伤里汩汩而出的血。   它们不停不停地朝外流着,冰冷而汹涌地流在我手上和身上,让我全身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般,再也无法做出一丝抵抗。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扬手一拳落下。   正砸在我脸侧。   将那片坚硬的石头嘭的声砸出深深一道凹痕。 第334章 蟠龙   “别怕。”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阿贵终于松开了我,然后轻轻拍掉了手背上的石头碎渣,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没发生过似的,他静静把手重新伸到我面前:“我不会伤害你,宝珠,只是人有时候需要某种发泄。”   “为什么。”我一动不动看着他那只手,嘴唇上隐隐还残留着它刚才附着在上面的冰冷压力。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他看了看我。   过了片刻慢慢收回那只手,笑了笑:“因为在说着刚才那些话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台机器。”   “机器?”   “这个时代所诞生的一种最有趣的东西。它们冷冷地看着你,冷冷地把储存在它们脑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罗列并分析给你听,颇似有理,又因为是一种储存物,所以理所当然还被它们认为那都是最正确的。”   “你说电脑……”   “但你根本不知道别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不是么。”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有人因为不死不灭,所以像个傻子一样年复一年在人世间徘徊,等待和寻找他死去爱人的转世。无论多少年,无论他所爱的那个人已经转世投胎了无数辈子,他还在那里等着她,甚至宁可透过别人的脸和身体去怀念她逝去的灵魂,也不愿接受她早已经不存在了的事实。”   “也许是心里存着一个念头,总觉着终有一天能真正把她找到,所以无论需要经过什么样的等待,无论等待的过程多么艰难和无望,也都是值得的。”   “对其他人公平么?”   “其他谁?”   简单三个字,瞬间问得我无言以对。   是啊,其他谁?   我对于狐狸来说又究竟算是谁?   “很多事,从最初的深刻到后来的模糊,我想这段时间里我应该是忘记了很多东西。”随后收回停留在我脸上的视线,阿贵拈着手腕上垂落的珠链,在它们闪烁的光晕中轻声道,“但有一件事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在我第一次从坟墓里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我手里握着那件当初我送给她的东西,那上面残存着一些她所留给我的讯息。”   “什么讯息……”   他嘴唇动了动,然后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有那么瞬间我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但后来才明白,他只是为了简单避开我所问的问题。“于是,原本被死亡剥夺的记忆开始清晰了起来,”然后看了看我,他接着道:“此后,我便开始了日复一日对她的寻找和等待,等了很久,等到这片地方的每一片草每一块石头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个时候,我突然开始问起自己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沉吟了片刻:“我问自己,当有一天我真的找到她了,她出现在我眼前,如同当年一个模样,但她用她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用她陌生的语气宛如对一个陌生人那般同我交谈,迫使我连我究竟是谁也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口……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看,”见他说到这里时话音再度停顿,我立即道:“这不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么?一人只得一辈子,轮回就像电脑的格式化,一切全部清空,一切重新开始。所以,即便能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你刚才所说的那个不死不灭的人,他所等待和寻找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没防备他突兀朝我问出这句话,我被问得肩膀猛一阵颤抖。   “……不知道。”过了半晌讷讷回答。   “那么他如今仍在等待和寻找么?”   “……我想,应该是吧……”   “那为什么不将刚才那番对我所说的话,去同他讲?”   “因为……”   “因为什么?”   他问的语速令我喉咙里一阵梗塞。   挣扎半晌,却没能回答出一个字来,经不住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我只能用力将眼睛睁了睁大,硬生生将滚在眼眶内的泪水逼了回去,以免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眼睛从中窥出些什么来。   却仍是被他觉察到了这点,于是他垂下眼帘,淡淡问了句:“你怕对他说这些是么?”   “为什么要怕。”我蹙眉。   “怕说了,水里原本清晰的影子就碎了。正如我永远不敢去想象,在我把一切同她的前尘往事都对她说出口后,她会以一种怎样活见鬼般的神情来面对我。”说罢,抬眼望向我:“你能想象么,宝珠?”   我被他问得一怔。   “你能想象么?”于是他又问了一次。   我立即摇头:“不能。我也不懂你都在说些什么。”   “呵……”   “也不想再继续跟你说这些东西了。”   “也好。”   “那我们可以继续走了么?”   不知为什么,在问完这句话后,我觉察到他眼里似乎微微闪过一丝迟疑的神情。   但就在碰触到我目光的瞬间,那神情立即消失殆尽,他点了点头:“当然。”   “那么走。”   说罢,故意忽视了他再度朝我递过来的那只手,我咬着牙扶着一旁岩石由慢到快迅速朝前走去。   但没走几步,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便又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一路过来手碰触到的地方,我感觉那片岩石完全不像刚才那么粗糙和坚硬,反被一种滑腻的软取而代之。当即用力朝身旁岩石上摸了两把,凑到眼前仔细一看,不由立刻脱口道:“阿贵……你有没有发觉有点不太对劲??”   阿贵没吭声,也许是对我刚才的态度有些介怀。   所以我立即扭头朝着他方向晃了晃我的手:“你看!这地方怎么全是石灰?你闻闻这味道……”   话音未落,我突地傻了眼,因为阿贵竟然不见了。   身后空荡荡的,全无半点人影,唯有阿贵手腕上那串珠链静静躺在他原先站立的地面上,周围斑斑驳驳,是他身上所滴下的那些血。   血迹未干,人却不见了……   可是周围根本没有折返的脚印,他能跑去哪里??“阿贵?!阿贵?!”急忙朝着来时方向用力叫了两声,我跌跌撞撞跑回去一把将那串链子拾了起来,握在手心迅速往四周朝一照,然后心猛地一沉,因为在将周围环境全部仔细看过之后,我当即意识到,阿贵真的是消失了。   就在刚刚跟我说了那么久的话,又在我丢下他自顾自朝前走了十来步之后,他突然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当口一股冷风倏地从前方通道内吹了过来,发出空气在空旷处所摩擦而出的隆隆声响,令那条黑得一眼望不见底的地方就好像一只咧开了巨大嘴巴的怪兽,蛰伏在那儿蓄势待发般静盯着我。   我心里乱透了。   原本阿贵在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那种巨大得好像被一片黑洞给吞噬进去的孤寂和恐慌感,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然后闪电般猛地包围住了我,迫使我呆站在原地紧抓着手里的链子,一时也不知是该往回走,还是继续朝我俩刚才前进的方向不管不顾地过去。   就那么干站了好一阵后,身子一转,我毅然决定还是继续往前。   不管怎么样,以阿贵一贯的品性来看,他绝对不是个会无缘无故丢下我,一声不吭就从这地方离开的人,况且这根从不离身的珠链都被他遗弃在这里,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点的同时不禁让我产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想会不会精吉哈代已经发现到了我俩的踪迹,所以不动声色地追了过来,并且将阿贵带走了?   这念头在我脑里刚一闪出,就立刻让我忘了脚上的伤和刚才在通道里的奇怪发现,用着最快速度朝前一路疾走。但走着走着,没多久,突然脚底一阵剧痛,我意识到自己踩到了样什么东西。   当时没敢停顿,只一味继续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脚下却突然再次一阵剧痛,这一次,我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借着手里那串珠链的光,我发觉前面赫然就是整条通道的尽头了!   真没想到它竟比我预想的要近得多,那片阻挡了我前进方向的岩石上同样充斥着灰蒙蒙的石灰粉,并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我吸着那股气味没敢立刻就再度往前走,因为记得很清楚,阿贵说过,找到血路的路首就等于找到了出口。   但问题是,这个出口到底指的是什么,它又到底在哪儿?   在举着手里的珠链朝周围仔细照过一圈后,我发觉无论上面下面,左右前后,都没有丝毫类似出口的东西。这地方唯一跟先前的通道所存在的些许不一样之处的,就是它比刚才一路过来的那条通道要宽敞,看起来不像是通道,倒是比较像个‘房间’。   ‘房间’里甚至还有张桌子。   乍一眼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它是个蹲着的人影。它杵在这条通道的尽头里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通体堆满了石灰粉,压得半边桌角朝一旁倾斜了至少三十度,并随着我一路走近的脚步声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但为什么一条‘被血路冲击而出的通道’,里面竟然会有这么一张桌子?   想到这儿,那只没穿鞋的脚再次感觉到脚下那块戳得我生疼的东西所传递过来的尖锐,我立即低头看了眼,才发现原来是块石头。   黑幽幽的石头,在四周的石灰粉中露出尖尖一个角,相对比颜色极其突兀。   石头看上去并不是天然的,而是某种雕塑,于是蹲下身用手将它边上的石灰粉用力往外刨了两把,本是想看看它到底是件什么雕塑,谁知这一刨,呼啦啦显出底下一大片漆黑的物件来,由此一股被石灰粉气味压盖在下面的浓香也立刻扑面而出,猝不及防间惊得我连退了两步。   随后定睛朝那东西上仔细一看,立即发现,这哪是什么石雕,分明是一块刻着团龙花样的棺材板!   黑色沉香木的棺材板,质地极硬,并能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所以一度让我错当成了石头。   就在我目不转睛紧盯着它看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发觉它竟然微微动了下。   见状不由吃了一惊。   虽不十分确定,我仍是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试图尽快离这不祥的玩意儿远一点。谁知就在这时突然嘭的一声闷响,那块棺材板霍地朝上一顶,顶出一道半尺来宽的口子!   随即一只乌黑如干柴般的手猛地从里头伸了出来,在我惊跳着朝后倒退的刹那,一把抓在了我手上的脚踝上,把我狠狠往下一拽,迫使我扑通下跪倒在了它的面前。   膝盖刚撞到地面,迎头我就看到了一张脸。   黑色的骷髅般的脸,静静从棺盖底下的黑暗中显现了出来,眼皮跟眼眶几乎全部黏连在了一起,只露出一道缝,透过它,里头隐隐闪出一点类似目光般的东西,若隐若现仿佛是在看着我。   直看得我后脑勺一阵发麻,这当口轰隆一声巨响,整片棺盖突然直立而起,在由此而激起的一团粉尘中,那具干瘪得脱了形的尸体一把松开扣在我脚踝上的手,将沾了我血液的手指朝自己嘴上轻轻一抹。随后从喉咙里发出咯咯一阵似乎叹气又仿佛是喃喃低语般的声音,它抬起另一条胳膊,转了转僵硬的手腕,然后朝着棺材边缘用力一拍。   拍在棺材上,我身后却同时发出嘭嘭数声闷响。   紧接着一口口同样质地的漆黑棺材霍然间从四周拔地而起,宛如一道道墙壁,在短短数秒钟内将我团团围困在了这间布满了石灰的石室中,未等尘埃落地,眼见着那些本牢牢密封着的棺材板一块块相继由内翻开,随后扑面而出一股浓重的阴风,在我下意识伸手去挡的时候,八具同样干瘪得脱了形的尸体迈着僵硬的步子,一个接一个从里头慢慢走了出来。 第335章 蟠龙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好像置身在某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老僵尸电影里。   这些从棺材里走出来的尸体身上全都穿着清朝官服,脖子上挂着幽光闪烁的朝珠。但和那些近乎恶搞的僵尸片截然不同的是,它们脸上没贴着电影里那些可笑的黄符,走路也不是一跳一跳的。   如果不是身体已经呈现木乃伊化,它们举止看上去跟活人几乎没有任何差异,身上的官服更是完好得仿佛刚刚穿上去一般,簇新笔挺,金线所绣的五爪盘龙流光溢彩。   在走出棺材后它们就立刻停了下来,垂手静静立在那些散发着浓香的棺材前,头保持着躺在棺材里时的样子搭在肩膀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用它们干瘪的眼睛看着我。   见状我本能地想找机会逃开,但身体根本动不了。   从它们身上冲出来的那股阴气是我前所未见的巨大,它压得我连气都提不起来,别说挪动身子。且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吱吱嘎嘎一阵轻响,我面前那具仍半埋在地下的棺材里,那个迫使我跪在它边上的尸体也缓缓站了起来。   确切的说是跪了起来。   跪在我面前,跟我面对着面,嘴巴微张,嘴里隐见一颗桂圆大的夜明珠闪闪烁烁。   但吸引我注意的并非这颗珠子,而是它的动作。   它一只手抬在脸侧,一只手指着我的方向。这动作着实有点怪异,并且我很快意识到,不但怪异,它竟似乎是在模仿我的动作。   刚才在那八具尸体的阴气从棺材里扑出来的时候,我本能伸手去挡的动作,不知怎的被它模仿了去。见状微微愣了会儿,我立刻强压住心里的慌乱,试着把朝前伸着的那只手慢慢放了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那只手才刚一动,它指着我的那只手也立刻跟着缓缓朝下放了去,紧跟着,又学着我的动作,它将脸侧那只手也放了下来,再抬起,按着着我继续的动作慢慢往边上指了指。   这可真是个完全没能料到的机会。   当即令我脑中灵光一闪,头一仰身子借机虚晃了下,我故意重重往后一倒。眼见着他也学着我的动作朝后倒去,立刻迅速扭转肩膀,在身体倒落到地上的一刹那一把撑住地面,顺势用力跳起身,随后撒开腿就往身后那片没被群尸挡住的空隙处飞奔而去!   我以为这样它会学着我的样子,要么彻底倒下,要么和我一样起身飞奔,但奔向与我截然相反的方。   这样一来,可以借由它的力量撞倒立它身后的尸体,而我也可以趁机逃离这里。   但这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就在刚刚往前奔出三四步之后,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朝后拽去。   而拽着我的这股力量没来自其它,却是来自我的手臂。   我的手臂把我的脖子给卡住了。迫使我整个上半身后仰着倒地,再滚向身后那具依旧跪在原地的尸体,因为就在我刚刚转身奔跑起来的瞬间,我这只手上突然浮出了一片黑色的东西。   跟我在通往蟠龙墓那条密道里竖着的绿棺材中,以及棺材屋那口装着载静王爷尸体的棺材上,所见过的一模一样的黑色头发般的东西!它们像是野草似的从我皮肤里蜂拥而出,一边绕在了我的手臂上,一边蜿蜒而起,闪电般伸长,将我同那具尸体笔直伸向我的手牢牢缠在了一起!   而那具尸体也根本就没再如我想的那样继续学我的动作。   在我将自己注意力完全放在它之前诡异的举止上,从而忽略了自己手腕上所发生的可怕变化之后,它突然静止了下来,一动不动看着我手臂中渗出那些黑如发丝般的东西,又在那些东西将我同它缠到一起的瞬间,利用那东西猛地将我拽了回去。   我急忙用力挣扎,但没有一点作用,这具尸体力量大得仿佛一台运作中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将我拖到他近前,然后在我试图爬起来的时候纵身而起,跃到我身边一把扯住了我的手,朝上猛一使力,迫使我将抓在手里的那根珠链脱手丢了出去。   珠链不偏不倚落在了通道尽头处的那张桌子上。   震得那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桌子一阵颤抖,上面覆盖着的那一层厚厚的粉末和灰尘因此而被抖散了开来,少顷,露出底下一只匣子般的东西。   在碰到珠链的一刹那,从匣里发出阵喀拉拉一阵脆响,随后原本紧闭着的盖子啪的声打开了,这当口整个通道也开始抖动起来,最初几乎细不可辨,之后越来越明显,直抖得四下那些厚厚的石灰粉从它们攀附的地方大片掉落,慢慢显出里面一道黑漆漆的岩石层。   岩石起伏不平,一坨一坨蜿蜒盘横,初时以为是普通石疙瘩,但当越来越多的岩石层袒露在我眼前时,我赫然发现,那竟都不是天然的,而是人工雕凿上去的一条条龙。   从刚才阿贵消失的那个地方开始,一直到通道尽头,除了地面外所有的地方都雕满了,且每条龙的大小和姿势都不一样,粗略一估计,能有上千条之多。它们被九根镶嵌在岩石内的粗大石柱分割成九块部分,每个部分内的龙样子截然不同,是以龙生九子的九种样子来区分的。而再细看,那些石柱上同样也雕着龙,但样子则只有简单一种,是蟠龙。   它们通体刷着金漆,在乌黑的岩石上显得活灵活现,但仅仅不过一瞬间而已。就在它们完全从石灰粉里显露出来之后不久,那些金漆就开始发黑了,并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暗淡了下去,很快斑斓的光泽消失殆尽,亦令那些原本简直能从柱子上呼之即出的蟠龙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但这变化并没有引起我特别注意,因为就在它们无声无息间发生着那些转变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石柱的长相看起来非常眼熟。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它们跟蟠龙墓里那些柱子是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发现立时让我有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甚至比眼下被那些复活了的僵尸包围和钳制住更加让我感到糟糕,所以我立刻再次奋力挣扎起来,却就在时候冷不防听见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上坠落了下来。   是什么?   心跳突地加快,我下意识抬头朝上看去,便见大片石灰粉如下雪一般从天而降。   那一刻我原该立刻把眼睛遮住,以免被落下的石灰粉伤到了眼睛。   但没有。   反而傻了似的瞪大了一双眼呆呆朝上继续看着,因为透过那团浓厚的粉尘,我隐约见到一块巨大的石板被数根拳头粗的锁链吊着,缓缓从我头顶上方那片岩石内降落下来。   石板上静躺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动物。   尽管大部分身体被一块袈裟牢牢缠裹着,只露出两只尖尖的耳朵和半根毛茸茸的尾巴,仍让我毫不费力一眼就认出,他是失踪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狐狸。此时他一动不动躺在石板上,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着,这一发现登时让我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石灰粉落到我脸上也完全没察觉到,直至一阵刺痛骤然间烧得我两眼无法继续睁开,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痛得一下子滚到地上,随后发疯似的大叫起来:“狐狸!狐狸!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我。   但很快有一双手一把抓住了我。   在我被突然出现的狐狸和眼睛里剧烈的灼痛猛地抽去了所有理智的时候,有人朝我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又在我为此呆愣住的时候,松开了我,将两只手按在了我的眼睛上。   于是我的眼睛不疼了。   理智也重新返回了脑中,我努力稳住自己发抖的身体在原地静静跪了片刻,直到按在眼睛上的那双手移开,才慢慢将眼睛睁开。然后看到眼前有道人影,随着视力由模糊到清晰,我发现他竟是之前突然间蒸发了般消失不见的阿贵。   “阿贵!”当即心跳再次加快起来,我迅速跳起身一把抓住他肩膀,兴奋地指着头顶上方要他朝上看:“帮我!快帮帮我!帮我把他放下来好不好?!”   说得太过兴奋,以至完全没注意到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   眼睛冷冷的,好像一具没有温度没有情感的尸体一样,冷得可怕。“阿贵!”抬头看向上方那块石板,我再次用力扯了把阿贵的肩膀:“他就是狐狸!你帮我救救他好么?帮我……”   说到这里时,我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于是还未出口的那些话一下子僵在了我的喉咙里,我下意识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正要再想退一步,背后撞到了什么,硬而冰冷,散发着一股死亡的腥臭和浓香。我就没敢再继续朝后退,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这么看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就是狐狸。”然后见他嘴角扬了杨,对我道。   我下意识点点头。   “原来他真的是一头狐狸。”他再道,似笑非笑。   我再点头。   “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没办法去救一个夺走了我妻子的人……或者狐狸。”   “夺走了你妻子的人……”我机械重复着他的话。   “也不想因为你的请求而中止我这盘等了上百年的终局。”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看着我,朝我伸出一只手:“还没明白过来么,宝珠?或者其实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意去接受而已?”话音落,手掌摊开,手心里两截断裂的玉簪碎块在我眼前闪出道血红色的光斑。“所以,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我迅速朝那些玉块看了一眼,用力咬了咬牙齿,没吭声。   “不明白还是不想说。”于是他再问。   我摇摇头:“不要这样……阿贵……”   “不要怎样?”   “不要强迫我知道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东西……”   “你不想知道些什么。”   他步步紧逼的追问让我眼睛不由得再次刺痛起来。肩膀因此一阵发抖,我手伸了伸想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却就在这时伴着阵锁链咔啷啷的脆响,我听见通道前方远远传来了一阵浑浊的脚步声。   似乎拖着什么重物,所以脚步极缓,但由远至近,也就不到几秒钟的时间。   几秒钟后阿贵身后那条通道内显出一道瘦削的人影。   干枯如柴,但身上绑着一道道极粗的铜链,它们将他同身后一口碧绿色的巨大棺材缠绕在一起,每走一步,便拖动出轰隆隆一阵闷响。   直至走到离阿贵十步之遥的距离,那口棺材突然间绽裂了开来。   露出里头一具镶嵌着斑斓夜明珠的黑色内棺,与此同时,那个拖着它一路到此的人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对着阿贵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将头抬起,用他沙哑的嗓音对着阿贵轻轻道:“下官精吉哈代,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音未落,我面前的阿贵身子轻轻一晃,如失去知觉般倒在了地上。   随之就听轰的声响,精吉哈代身后那口黑色棺材棺盖蓦然翻开,一名身穿靛蓝色朝服,头戴金顶子朝冠的年轻男子手搭棺椁边缘,自那里头慢慢坐了起来。 第336章 蟠龙   载静复活了。   就在几小时前,他还是一具因遭自己属下背叛,于是被连同棺材一起封存在棺材屋内的尸体。但这会儿活生生坐在他的棺材里,失去生命长达百年的身体保存得如此完好,完好到连眼睛都是毫无瑕疵的,黑幽幽的瞳孔泛着夜星般的光,无声无息闪烁在脸上那张黄金面罩背后,静静看着他面前的精吉哈代:“千岁千千岁,这说的是我,还是你?”   精吉哈代没有回答,额头一动不动贴着地面,仿佛块漆黑的石头般纹丝不动。   载静于是笑了笑:“也罢,时间又有何意义。”   说着,伸手掠向朝冠上的翎子,手臂有些僵硬,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轻一阵响,令他若有所思朝自己身体看了眼,“瞧,睡了一百多年,这身体似乎有点不太听使唤了。”说得好似自言自语,随后抬起头,目光一转,再度瞥向跪在地上的精吉哈代:“你呢,精吉大人,脑子里被那块锁洞穿了那么久,是否便连自个儿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王爷此话怎讲……”精吉哈代终于再度开口。   话音因他几乎同地面贴合在一起而显得有些模糊,所以也不知载静是否听见了,他沉默着朝这团石头般僵硬的身影看了许久,然后淡淡道:“你也知道,活着的那些年,我一向对你敬重有加。”   “王爷赏识之恩,下官从未忘记。”   “遥想当年,唯有你看出了那只妖狐的真面目,也唯有你,弹指间扫平了蛰伏在紫禁城内的众妖孽,所以,在察哈尔家告诉我,他们无法从现有的血脉中寻出新一任正黄旗殉道使继承者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曾萌生出由你继任八旗殉道使尊者之位的念头。”   “……王爷错爱。”   “精吉哈代,你为何要借助蟠龙墓毁的机会盗走我的尸体。”话锋蓦地一转,令精吉哈代再度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方才沙着声道:“下官……只是为保护王爷在复苏之前不受外界侵扰。”   “呵,好一个为保护我在复苏之前不受外界侵扰。保护到连众八旗子弟的尸体都尽数销毁,保护到要将守护蟠龙墓百年的喑守村毁于一旦。这可还是当年那个一身铮铮铁骨,为守护大清江山不惜动用禁术连累自己万劫不复的那个精吉哈代么?”   “王爷……”   “还是觉着,只要控制了我的尸体,我就同莫非一样在你的掌控之中,因而得到九王的支配权,从此只是早晚之事。”   “下官不敢……”   “你不敢,”冷冷一笑丢出这三个字,载静右手轻轻一抬,就听倏的声响,那根静躺在匣子上压得通道尽头那张桌子摇摇欲坠的珠链突然直飞而起,仿佛有生命径直飞到他身边,又如灵蛇般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珠子兜转着垂落进他掌心时,他捻动着它们,突然将目光朝我扫了过来。   我没法回答,因为全身僵硬,喉咙里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说话时那清冷而略带低哑的话音令我全身无法控制发抖。   附在阿贵身上的魂魄果然是载静……   虽然一路上或多或少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但私下里总归死都不愿意承认,这地方的一切原本已够为糟糕,所以无论如何,我希望以及渴望,他是这里唯一一个跟狐狸的过往完全没有任何纠葛的人。   但事实总是残酷至极。   他不仅跟狐狸的过往有纠葛,还是纠葛得最为深刻的那个人,因为他是那个被狐狸夺走并害死了他妻子的男人。   这地方唯一拥有与精吉哈代的力量相抗衡的人,却是狐狸最大的仇人。而我还曾义愤填膺地去鼓励他要报仇雪恨,呵呵,我这得是有多操蛋,才会对他说出那么些蠢话来……   想到这里,没来得及苦闷,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   是吊着狐狸的那块石板,它在四周一股无形力量的压迫中有些摇摇欲坠,不禁令我抬起头,想朝那上面的狐狸看上一眼。   但做不到。   载静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我,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着我做出任何他意料之中的举动。所以我没法动,也没法开口,只能用力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慢慢朝他挤出一丝笑:“……因为,你把我吓到了。”   “是么。”他看着我,掌心里的珠子被他捻出喀拉拉一阵脆响。“所以,刚才的那个问题,你仍还没能回答我。”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你都不想知道些什么?”珠子再次从他指间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与此同时,精吉哈代的脖子上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随后一道深得几乎能触及骨头的的勒痕在他脖子上显现了出来,迫使他将头垂得更低,乌黑的手指紧扣在地上,硬生生把地面抓出十个深深的黑洞。   见状不禁一呆,我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吭声。   他笑笑,握着那把珠链的手轻轻一松:“阿贵曾对你说过,从前有个王爷,他叫爱新觉罗载静。我就是那个载静。”   “……我知道。”   “如果感到不习惯,你仍可叫我阿贵。”   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朝一旁阿贵的尸体看了眼,然后重新抬眼看向他,想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   可惜笑不出来,倒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现在还想求我替你去救那只狐狸么?”随后听见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他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只迎着我的视线淡淡望着我,随后提起珠链顺了顺,将它工工整整套到了自己的脖颈上:“这一天一夜来,我一直试图藉由阿贵之口告诉你我是谁,是什么样一个人,可后来发觉我根本做不到。你看,对一个完全没了过往记忆的人谈起过往,原是比死更艰难的。”   “所以你选择了现在这个最直接的方式来告诉我,是么。”   他点点头:“没错。”   “所以……”略一迟疑,我垂下头用力捏了捏自己满是冷汗的手指,僵硬地笑了下:“所以,狐狸在一百多年前夺走了你的妻子,于是你在一百多年后冷眼看着你的属下设下陷阱捉住了狐狸,然后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我面前以别人的身份对我演了一场戏。直到现在,你不想再继续演下去了……”   他笑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对我直说?为什么昨晚到现在你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但始终不肯直截了当告诉我你们以前的那些过往?为什么还要费时费力地给我演这么一出戏??”   “因为我不想过早把你我逼到一个极为难堪的地步。”   “呵……”   “也因为,”说出这三个字后,他话音微微顿了顿,随后拈起胸前那串珠链瞥向跪在地上的精吉哈代,修长的手指沿着最大一颗珠子边缘慢慢转了两圈:“也因为不这么做的话,这已入了魔道的精吉哈代,怎可能冒着削弱元神之险二次动用血路,而你又怎会毫无迟疑地跟我来到这里,替我将这串被精吉哈代觊觎已久的制诰之宝,送进这处被蟠龙九鼎所封印住的地方,以让我重新踏进这个九王圣地。”   话音淡淡的,隐在面具背后那双眼的神色同样也是如此,平静淡然得叫我胃里不由一阵翻腾,怒不可遏,却又只能皱紧了眉硬生生将这怒气给忍着,然后轻轻朝他冷笑了声:“你利用我。”   “利用……”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从棺材里慢慢站了起来:“若你还记得哪怕一点点的过往,便不会轻易对我说出这二字。”   “过往!”这两个字叫我忍无可忍地涨红了脸:“如果你还记得哪怕一点点我对阿贵说起过的那些东西,你就早该明白,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又何必苦苦纠缠于过往?!”   “呵呵……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我的愤怒并没有撼动他的平静,依旧用他那双幽黑的眸子淡淡看着我,他沉默片刻,道:“那么宝珠,那只狐狸纠缠了你多少辈子,你可要我算给你听听看?”   “不要!”这句话再度令我眉头紧皱了起来,因此断然拒绝,随后抬起头看向头顶上方人事不省的狐狸,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就此跌倒在地上。   以至沉默了好一阵,才似乎稍许缓过些劲来,然后慢慢匀着气将目光重新转向载静,苦笑了下:“多少辈子的记忆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只知道,他是一头饿昏在我家店门口,为了讨口饭吃所以给我打工到现在,至今都还找不到一份像样工作的没出息的狐狸精。至于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些什么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与我无关,与现在的他也无关。”   “是么。”听完我的话,载静笑了笑。但这反应并没让我紧绷的心脏有所缓和,因为他面具背后那双眼仍是没有一丝温度,宛若两把凌驾在我咽喉处的钢刀。“知道么,宝珠,这么些年来,我曾设想过无数次跟你重逢的场面,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因为我完全没想过他会先我一步找到你。”   “呵……”   “你说不要强迫你去知道那些你不想知道的东西。”   “没错。”   “但我做不到。百年前的记忆,对于你来说早已烟消云散,对我来说却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刻,无不历历在目,纵然我曾试图劝你忘了我,最终无法将那一切弃之在时间中的,却是我自己。”   “……这样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呵呵……”   “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说得对。但我始终没能忘记你在天牢中苦苦乞求那些狱卒放你进来探望我时的样子,朱珠。”   “我不是什么朱珠。”   “也始终清清楚楚记得,当日在天牢里,那个男人来见我,那个被你称做为狐狸的男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因我骤然的沉默而朝我看了一眼:“那时以为,他是来替老佛爷说服我喝下那些毒酒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同我一起沉默着坐了许久,然后,到了临走的那刻,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早知如此,不如这一生她从未出现过的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如今,我便将这句话转赠给你。”   “转赠给我?”   “宝珠,早知如此,不如此生你从未出现过的好。”   说罢,他静静看着我的眼睛,而我无法知晓他微微闪烁着的那双目光里到底还透着些什么东西。   脑子里有那么片刻是一片空白的,然后脱口道:   “是因为我不是你所等的那个人是么?尽管我长着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话刚问出口,我同他两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他似乎是因我回答的速度而微微怔了怔,而我则是因为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会这样快且直接地对他问出这句话。   它也是我曾无数次想问狐狸的。   在这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象他在听我问出这句话后的表情和反应,现如今我却只能在载静的脸上寻找答案。   他俩对前尘往事都一样的执着,所以我想,得出的答案大抵应该是一样的。   所以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也以同样近乎静止般的神情回望着我。只是可惜,我无法从他那张半隐在面罩下的脸上窥出除了怔神之外更多的神情,并且很快连那丝困惑也消失了,他目光再次如水般冰冷和深邃起来,带着淡淡一丝笑,慢慢将他这平静的目光朝我眼底内刺了一阵。   “是的,宝珠。”然后他回答。   我在心里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在人世间足足徘徊了一百多年的鬼魂,他的心思岂是我能简单看穿的,而他这简单利落的回答若是套在狐狸所可能给予的答案上,无疑便如一把尖刀,扎得我鲜血淋漓,且又令我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呻吟。   不由叫我再次摇摇欲坠,所以在精吉哈代突然纵身而起,闪电般用他那只乌黑尖锐的手一把抓住了我喉咙时,几乎连一点知觉都没有,更别提有任何反抗。只隐隐感到一道疼痛从脖子上传来,下一秒,整个人一下子被卷进了精吉哈代僵硬的胳膊里。   直到这个时候才猛一下清醒过来。   想要挣扎,哪里还能有机会挣扎,他五根尖锐的手指根根刺入我皮肤,才少许一动,我喉咙登时就像被撕开般生生一股剧痛,只能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僵立着,然后一道腥臭的气息从我耳朵边喷了过来,夹带着精吉哈代沙哑而平静的话音:“王爷,下官知晓自己所做一切今日绝无可能被王爷所谅解,所以,自也不奢求王爷谅解。只衷心期望王爷能知晓,下官连日来这一番所作所为,并非是斗胆敢违背祖宗家法,敢做出背叛王爷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那是为了什么。”仿佛没有看见我疼得扭曲的表情,载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拈着胸前的珠链,静静看着他。   他抓着我再次跪倒再地。   再转过身,面向载静,深深叩了个头:“王爷因也知道,时机只此一次。蟠龙墓下龙气动,千年才得一次,龙气震裂蟠龙九鼎,得到血路引龙气直入喑守村,与村中困于结界内的阴气并作一股贯穿卧龙阵,令喑守村那一方地脉骤变为醒龙抬头。王爷,下官为此一着可谓不惜一切代价,费劲一切可用手段,却可惜,偏偏王爷此心绝非系在匡复我大清江山,只在区区一个女人的身上,怎不叫下官痛心疾首。”   “呵呵……”   “眼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因此,下官不得不棋走破招,设法借用王爷的力量,将那一股暂时而成的龙脉控制入手,藉此,一来以报当年这妖狐祸乱朝纲残害王爷之仇,二来,借这力量扭转乾坤,好让这江山重回我大清之手!”   “你想以制诰之宝驾驭九王圣体,催动醒龙抬头。”   “没错。”   “倒也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   “王爷!下官这一片忠心赤胆,天可明鉴!”   “但龙脉一旦被九王吸入,不出多时,九王的金身必破,这一点你可知晓。”   话问出口,我清晰感到那些抓在我脖子上的手指紧了紧。一股咸腥由此冲进了我嘴里,我忍了忍,慢慢将它们咽了回去。   抬眼见到载静似乎朝我看了一眼,我没理会,只循着头顶再度吱吱嘎嘎响起的声音努力朝上看了一眼,但没能看到任何可能有奇迹出现的迹象,只看到一小截尾巴在石板下可怜巴拉地垂荡着,显见狐狸依旧完全没有任何意识。   “回王爷,下官知晓。”这当口听见精吉哈代答道,“但既是为了光复我大清江山,怎样的牺牲也都是应该……”   “牺牲?”低低一声笑,在精吉哈代因此而沉默下来的时候,载静望着他,道:“精吉大人,既然光复大清江山,那么何人坐拥这江山?”   “自然是传承着真龙之血脉的人——王爷,您。”   “我?呵呵……那么精吉大人,据闻九王金身一旦尽毁,便会释放出大罗道,而所谓大罗道,是先祖当年为固守龙脉,从河图洛书中创出的灭天阵法,即以吞噬八旗殉道使全部力量以换取灭天之力,以此保住龙脉的一种极端之举。祖宗规矩,唯有真命天子方可催动此阵,精吉大人既无坐拥江山之心,又怎以臣子之身,去催动大罗道?”   “因王爷心不在此,下官只能暂且替王爷行之。”   “你为一个无心在此之人复辟江山么,精吉大人?”   “也是为天下百姓。”   “大罗道一出,天下大乱,血流成河,众生涂炭。精吉大人这一句‘为天下百姓’,是为天下百姓博一场天大的灾难么?”   这句话一出,令捏在我喉咙上那只手再次一紧,也让我脚下那片地因着股骤然而起的煞气猛地裂出一道口子。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并不是载静。   “什么人?!”当即一声低喝,精吉哈代猛地将另一只手朝后笔直挥了过去,带动地上轰然扬起一片白色的粉尘。   粉尘慢慢散去的时候我看到离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显出道人影,在精吉哈代的手离他不到一指宽的时候一把将它抓住,之后也没见他再有任何动作,精吉哈代原本紧抓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竟突然就松开了。   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没等从这变故中醒过神,当先一跃而起,按着血流不止的喉咙连滚带爬地远离了那个可怕的老头。这当口四周被那老头的煞气激起的粉尘彻底散开了,令他身后那个抓着他手的身影变得清清楚楚,没穿着原先厚重的军大衣,我险些有点认不出这个人来,他看起来极瘦,只穿着一件布衣的身体显得异样单薄,单单薄薄地站在那儿,手朝下一沉,拖着精吉哈代重新跪倒在地,朝载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属下莫非,叩见王爷。”   “起吧。”   载静面具背后那双眼依旧窥不见一丝表情。   莫非站了起来,顺势回头朝我瞥了一眼。   这一眼不由叫我吃了一惊。   他脸上竟然是空的。没有眼睛,更没有嘴,只有一些轮廓起伏在那张苍白的脸面上,令他远远看起来几乎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第337章 蟠龙三十八   原来这就是莫非的真实面目。   在脱离了载方的样子,脱离了以往他所借用的任何一个人的样子后,所袒露出来的他真正的脸,原来是个“无”。这也就难怪,为什么他可以把别人的脸模仿得完全看不出一点缺陷,即使再高超的易容术也做不到这样天衣无缝,所以我猜,他的脸可能根本就是个可以随意塑造的模子。   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时候,精吉哈代突然扑倒在地上全身剧烈抽搐起来。   随之他身体冲出了无数头发状的东西,就跟刚才从我手臂里冲出来的东西一样,但数量大得惊人,也快得惊人,简直如洪潮飞泄般轰的下冲出他皮肤,瞬间冲开了莫非对他的钳制,然后铺天盖地朝我身上涌了过来。   眼见就要径直往我身体里钻,忙要后退,这时边上噗噗几声风向,那些东西一下子就散开了。   确切的说,是被我身旁那些原本一动不动僵立着的尸体伸手抓了开来。   就像刚才中间那具棺材里的尸体抓着我手臂里冲出的那些东西一样,它们将这些黑发似的东西牢牢捏在它们手中,虽然掌心的皮肤一触到那些东西就立刻溃烂开来,但它们没有任何知觉,所以也完全不会因此就松开手。就这么一抓一扯的当口,精吉哈代嘴里哇的发出声怪叫,随后半个身体狠狠一挺朝前飞扑而起,干枯如柴的手臂急速暴张,一把朝载静抓了过去!   但没等手指碰到载静的衣服,脖子上咔的声脆响,将他身形生生凝固在原地。   如果他是个正常大活人的话,我想他只怕早死了,因为他脖子被他身后疾射而出一道银线猛地一勒,勒得那中间几乎收成了工字状。   银线一头系在莫非的手指上。   手指轻轻一勾,精吉哈代就立刻踉踉跄跄朝后倒退了回去,被莫非伸手一把抓住,再次强迫他跪倒在地。   他坚持了数秒钟后才屈膝跪下。两只充血的眼睛瞪得很大,直直看着载静,像是要对他说什么。但嘴一张开立刻喷出口奇腥无比的黑血,然后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身子周围随即轰的声响,那些从他身体内冲出的东西一下子燃烧了起来,烧出一团团黑色的火,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从半空纷扬而落。   扩散出灰蒙蒙一片尘雾,一度将我眼前所有一切都模糊成一片,过了好一阵后才逐渐扩散开来,我透过它们迅速朝精吉哈代看去,唯恐他再掉头对我做出什么出其不意的攻击,却见他一动不动在原地静躺着。   原本瘦小的身体变得更加干瘪和瘦小了,几乎纯粹成了具黑色的骷髅,静静躺在地上,两只眼睛依旧瞪得很大,对着载静凝固了似的盯着不动。   载静也目不转睛朝他望着,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过了片刻,抬起头对莫非轻轻说了句:“你杀了他?”   莫非点点头。   站起身松开手,手里那根银线飘落在地上,软得好似一扯就能断掉:“这百年时间他藉由压制在棺材里的戾气修出了血阴散魄,虽靠九王之力暂时能克制,但算算时辰已所剩不多,所以属下……”   “时间倒还好。他也不是我此时所担心的。”   载静的话令莫非微微一怔:“那么王爷此时所担心的是什么?”   “我担心的是她。”说罢,目光一转,他毫无防备地朝我望了过来。   迫使我立刻停下悄悄后退中的步子,然后一动不动看着他,不知道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爷担心她手中的不动明王大天印么。”莫非循着他的目光也侧头朝我看了过来,问。   载静淡淡一笑:“不动明王大天印在你手里,我为什么要担心。”   “那么王爷担心的是……”   载静没有回答。微一沉吟,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有些突然地问我道:“你的狐狸伙计究竟有多少根尾巴,你可知晓?”   我怔了怔。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兀问起这个,但直觉到一阵不安,当即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不料脚刚刚一动,整个身体突然猛地一荡,我一下子朝着半空中漂浮了起来。   这种漂浮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它被他以一股不可见的力量所操纵着,就像刚才以相同的方式压制着精吉哈代,这股力量压迫着我的上半身直到喉咙处,把我压得差一点就要窒息,令我几乎一度连话也说不太出来。之后,久久不见他有任何放松的迹象,我奋力挣扎了下,低头对着他大叫了声:“载静!”   而他仿佛完全没看见似的。   更没看到我被压迫得涨得通红的脸,只慢慢抬起头,看向我头顶上方那块受到影响也吱吱嘎嘎摇荡起来的石板,随后瞥向身旁注视着他的莫非,目光若有所思般闪了闪:“九尾妖狐,眼下却只剩一尾,精吉哈代以为那是他力量衰竭所致,我却并不这么认为。”   “王爷的意思是……”   “这躯壳内是空的,真正的碧落不在这里头。”   “他不在??”   “不在。”   简单两字令莫非没有五官的那张脸皱出一丝奇特的波折:“王爷……恕属下直言,困住这妖狐的是千年前高僧所留木棉袈裟,上面又以金粉写下金刚箴言,寻常妖孽若是遇到这种状况,只怕早就连元神都被摧毁了,纵然他是九尾狐精,道行高深,却又怎么可能从中逃脱?”   “我自是无法知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从中逃脱,也不知他到离开那副身子到底已有多少时间,但他元神确实不在此地,”说到这儿话音一顿,他手指在胸前珠链上轻轻拈了拈,将视线转向了我,仿佛是特意说给我听般一字一句道:“所以我猜,也许从最初时候开始,他就根本没被精吉哈代控制住过。”   “这怎么可能……王爷……”   “很意外是么,莫非。”   “的确意外。而且,属下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   “王爷既然早有这样的猜测,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想等他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我,这么些时间来,他到底将自己藏身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躲在暗处一言不发地想要窥望些什么。”   “王爷……”   “你觉得他窥望些什么,宝珠?”这时话锋突地一转,载静径直对我道,“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影无踪,撇下你独自在这里面对所有的一切,所以,你能否告诉我,按照你的猜测,他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   我被他问得呆住了。   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对莫非说的那番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的意思是,狐狸根本就不在我头顶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身体里,而是早就离开了,并且藏身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在我经历着从昨晚到现在这一番可怕经历的时候,至始至终在不动声色地窥望着??   这怎么可能!   一时又气又急,几乎连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压制力都忘得干净,嘴巴一张正要反驳,无奈胸口处一阵窒息,他竟增加了力道,迫使我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而他目光却仍平静如水,透过脸上那张冰冷漠然的面罩,目不转睛望着我:“不必回答。我知你信任他,一如百年前朱珠信任于我,纵使轮回转世,这一颗固执的心性总是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只希望这会儿他能自个儿走出来,自个儿出来亲口告诉我,他那颗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脑子里,这次究竟又在转着些什么念头。”说罢,目光朝身旁莫非轻轻一瞥,突兀道:“你觉得他会出来么,莫非?”   莫非怔了怔。   “我以为,若他真的如王爷所说,早已离开这具躯壳躲藏了起来,那么此时断然不会出现。除非……”   “除非我让他失去控制力,是么。”   “是的,王爷。”   “但如何做才能令一头老谋深算的千年九尾狐精失去控制呢,莫非?”   “这……属下不知……”   “那必然是在他最在意的人身上施以实质性的伤害了,不是么?”话音未落,我胸口处猛地一紧,因他霍然转向我的目光内一刹而过一道凌厉的杀气。   “但我做不到。”然后他轻轻这样道。   紧跟着那股压迫得让我失去呼吸能力的力量突然就消失了,失去重心一下子朝地上掉去的时候,载静从他棺材内飞身而出,一把抱住了我。   我想也没想扬手就朝他脸上挥了一拳头。   他没有躲。   一动不动承受了,随后低头吻住了我,用着我刚才挥拳上去相同的力道,狠狠地吻住了我。   “王爷,”随后他身后响起一道话音。   淡淡的,同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话音。   令载静压在我唇上的嘴慢慢扬了起来。   抬起头,瞥向身后那张苍白的脸,他自言自语般轻轻道:“很少有人见过莫非的真面目,就连我这主子,几乎也都快要忘了他究竟长的是副什么模样。所以,介意让我再看一次你的真容么,莫非?”   “不介意。”   “那么,”   “那么,我只希望你我百年前的恩怨不要累及到她的身上,静王爷。”   “呵呵……”   “请放了她。”   话音落,一双碧绿色的眸子慢慢从载静身后那张空白的面孔上浮现了出来。   然后是他眉毛,他的嘴唇……   嘴唇轻扬着,眼睛微弯着。   弯成两道月牙似的弧度,叫我呆呆看着,看得两眼一下子就模糊了,分不清胸口处沸腾而起的感觉到底是激动还是愤怒,只觉喉咙一腥,一口血从嘴角处径自滑了出来。 第338章 蟠龙   该叫我怎么去形容心下这种感受。   原来“莫非”是狐狸变的。   原来在我担心他担心到连他的状况都不敢去多想的时候,他早已安然脱困,留下一具空空的躯体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然后,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从莫非的面具下走了出来,笑嘻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让我情绪一度有点失控。   继而清醒过来,却又开始被脑子里铺天盖地的困惑给包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高兴于他的平安,还是该困惑于他明明早已从那件木棉袈裟里金蝉脱壳,却不声不响藏身于暗处,直到此时方才出现的反常行为。   这实在无法解释得通不是么?   狐狸他到底是怎么从木棉袈裟里脱困的?如果当初他根本就没有被村里人所设的圈套困住,只是将计就计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场戏,那他为什么要将这场戏演那么久?且为什么不趁早结束一切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偏要选择继续逗留在此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仍被木棉袈裟束缚着?   难道是同被迫困在这地方的所有人一样,他也没办法离开精吉哈代在村里设下的那道风水阵法?   那么,他在脱身之后到底把自己藏在到哪里去了?   而他变成莫非的样子……又到底有多久了……   无数个疑问,无数句想说的话,但在挣脱了载静的双手跳下地后,面对着狐狸那张脸,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趁着他没有发觉之前,低头用力往嘴角处擦了一把,再把头抬起,见到载静望着我,将他修长的身影阻挡在我跟狐狸之间。“吃惊得很是么,宝珠。”伸手把我脸上残余的血迹抹去,他问我。   我没吭声。   “他有离开这地方的力量,却选择留在这里,且把你独自一人丢在他对手的手中。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句话似乎是在问我,却又分明像是在问他身后的狐狸,所以我依旧没有吭声。   “也许他是故意想让我遇见你,然后同你一起回到这里。”他便继续又道,一边回头朝狐狸瞥了一眼:“是不是这样,碧先生?”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狐狸笑笑反问。   “因为你知晓精吉哈代对我的背叛,也知道我绝不可能对此姑息,所以你等着,等着我在山里遇到她,等着她将我引入这个村。而你则在一旁静静观望,看着我同她在这村里所历经的一切;看着精吉哈代最后能把我逼到什么地步;看着我最后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将他制住;看着原本同一立场伺候同一主子的两个人,最后将斗到怎样的两败俱伤……然后,你终于可以出来,出来做出最后一击。”   “王爷英明。”   “你是如此笃定着我不会、亦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是么。”   这句话问出,他转身面向了狐狸。   而我也立刻藉此重新朝狐狸望了过去,屏着呼吸,等着他的回答,但好一阵过去,他却始终沉默着,沉默得让我全身慢慢发冷。   “所以,我终于明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一点我终究是无法超越你的,碧先生。”   “请王爷赐教。”   “无论怎样计划再三,无论为此付出过些什么,我永远无法为了达成最后的胜算,而眼睁睁看着她留在自个儿对手的手里。”   “是么。”   “于是我突然有些明白过来,缘何你当年如此深爱着朱珠的前世,她的前世却选择舍你而去。”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有多爱她,爱到连她的转世都不肯放过,但是,一旦当你为了下好一局棋需做抉择的时候,她永远都是你手中一枚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听王爷这么说,倒似乎确是如此。”   “所以,到了最后,她大概终于醒悟过来,于是先你一步下了死棋。”   “呵……”   “知道么,当我慢慢洞悉你过往那一些大概之后,我曾无数次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一而再,再而三逝去在你面前时,你究竟是种什么感觉,碧先生?”   “感觉?”   “是的。”   “我不知道。”   淡淡四个字,从狐狸嘴里说出时,载静笑了。   那种从瞳孔中直透而出的笑,冷得彻骨,叫我肩膀猛一阵颤抖。   “好一个不知道。你没有心的么,妖狐?”   “也许。”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苦苦追着她不肯放。”   “王爷以为呢?”   “我自是不知你究竟打着一番怎样的盘算。只是你看,这一天一夜间,她曾屡次试图说服我,说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的确。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那么,既然已经夺去了朱珠的那一生,现如今,你是想连她这一辈子也要亲手毁去么?”   “王爷此话怎讲。”   “无论多少次轮回,你都在重复着当年相似的作为,既想要她留在你身边,却又因天性和求胜的本能,而屡屡亲手将她推到危险的边缘。碧落,既然不愿安稳护着她,又何必霸占着她永不放手,梵天珠早已不是当初的梵天珠,却又秉承着梵天珠痴绝刚烈的性子,你深知这一点,却仍苦苦纠缠,难道是想要亲眼看着她彻底烟消云散么?”   一番话说完,四周静得有些可怕。   我紧盯着狐狸的脸,狐狸却始终不动声色朝载静看着,仿佛完全没感觉到我凝固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这会儿心里到底会在想些什么?   面对载静如此简单而直接地解剖着他的过往,他脸上由始至终连一丝细微的波折也没有,比莫非那张“无”的脸显得更为空无。直到最后那句话的声音被这地方宽阔的空间内吞噬干净,他才目光一转,将视线投向了我,然后朝我笑了笑:“你怎么想,小白?”   我呆了呆。   怎么想?   这三个字原本该由我问他才对,怎么反变成他来问我?   问得简简单单,轻描淡写,以至一瞬间一道剧烈的钝痛卡住了我的喉咙,卡住了我的思维,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张嘴呆站在原地,然后挣扎半天,才勉强从嘴里挤出句近乎支离破碎的话:“回家吧……我们……狐狸……”   “笨蛋。”话还没说完,他看着我眼睛对我淡淡丢下这两个字。   “回家吧……”不甘心,我再次丢出这三个字,然后朝他伸出我的手。   可惜声音太小。   小得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何况是他。   所以也就完全没留意到我伸出的那只手,他将目光重新转向载静,道:“那么王爷期望碧落怎么做?”   “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   “王爷这是想同碧落下盘棋么?”   “碧落,这局棋你同我已经布了百年,怎的就忘了。”   “呵呵……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若当初知晓王爷这句话的用意,无论怎样,碧落也不会看着他们将王爷处死……”   话音未落,就听啪的声响,静躺在通道尽头桌子上那口匣子突然自动开启,从里头倏地弹出道黑光,闪电般凌空掠过,不偏不倚落进了载静摊开的掌心里。   然后被他朝狐狸面前轻轻一扔:“今日做个了断吧,碧落。”   那东西嗤的声笔直没入在狐狸脚下那片岩石内。   一把漆黑色的短剑。   时间在它身上长满了锈斑,刃口却仍是闪亮的,冰冷锐利的光好似狐狸那双眼睛,通透晶莹,闪烁着翡翠般的色泽。   “好一把利刃。”低头朝它看了眼,狐狸轻叹了声。“王爷这是将它赠与在下么?”   “你仍如当年一般善言。”   “呵,王爷用龙渊神剑制住了碧落的影子,碧落身形受到这样的钳制,自然是只能同王爷耍耍嘴皮子了。”   “我倒不知你那么容易便能受制于龙渊。为什么不躲开,碧落?”   “因为我说过,你我当年恩怨,不要累及于她,王爷。”   “你不是笃信我不会伤害到她么。”   “王爷有意,神剑无情。”   “你大可碎剑。”   “剑受王爷之血,同王爷命系一体,我若碎剑,王爷身体必受伤害。”   “你想说什么,碧落。”   “我不想同你交手,王爷。”   “只怕由不得你。”   “王爷,百年前,我因一意孤行任性所为,欠下王爷一条命债。所以今次喑守村一行,明知圈套,我听任他们俘获,听任这小白一路跟随着你,听任你将她诱导至此,听任你借助她的血破了蟠龙九鼎的结界,唤醒九王金身……所做一切,为的便是将这条命偿还给你。”   “是么。”   “也是为了将她还给你。”   说罢,狐狸看向我,还有我那只仍朝他僵硬伸出着的手。   而我那一刻几乎是连站直的力量都失去了,全身冷得像冰,软得像纸。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   一件为偿还他百年前所犯罪孽的物品么?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且完全不征求我任何意见就把我丢给了别人,那我到底算是什么?   我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对他来说到底算是个什么??   “但是,”   就在我摇摇晃晃想冲过去,把这些话大声质问向他时,他手朝我轻轻一点,轻而易举阻止了我疲软前进着的步子:“但是后来却发觉,我根本做不到。”   “为什么。”载静朝我瞥了一眼,问他。   “纵然那时亲口在朱珠尸首边许下过承诺,承诺有朝一日若上苍给予我机会,我必会为此竭尽一切所能偿还对你俩的亏欠,但唯独这小白,我却无法将她偿还给你。”   “为什么。”   “因为生生世世,我只得她这一人。”   “生生世世,你只得她这一人?”   “没错。”   “我若是强行将她带走呢。”   “王爷刚才说过,她痴绝刚烈。王爷刚才亦说过,既然不愿安稳护着她,又何必霸占着她永不放手。所以,碧落自当竭尽一切,将她留在身边。”   “你觉得你可以做到?”   “你觉得呢?”   这句话,他没问载静,却是问的我。   我没能回答。   寥寥几句话,我被他简单丢入地狱,又从地狱拽回人间。   我觉得我思维快要崩溃了。   感情也是。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我像个病入膏肓的寒热病人一样,全身抖得无法抑制,而他就在那里看着我,带着一如既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我的一切尽在他洞悉和掌控之中。   “去你的生生世世!”然后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朝他恶狠狠吐出这几个字。   看着笑容在他眼里继续漾开,便再用更加恶狠狠的样子,朝他用力挥了下拳头:“去你的!”   话刚出口,我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朝他直扑了过去:“狐狸!!”   狐狸脚下霍地伸出只漆黑枯槁的手。   带着股冲天的阴气一把抓住地上那把漆黑的剑,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将它刺入了狐狸的身体。   而我还没靠近狐狸,就被身后的载静一把抓住了。   他伸手挡在了我面前,手掌掠过处散出青灰色一团气,隐隐映出里头一张乌黑模糊的脸。   精吉哈代的脸。   他一手抓着狐狸的身体,一手握着手里的剑,剑深没入狐狸胸膛,却没有血流出,只有一些细碎的光自伤口内渗出,令剑身由黑迅速化成赤金,并自体内扩散出片火一样的光芒:“朱珠姑娘元神在此,下官以此换取王爷的制诰之宝,王爷意下如何?” 第339章 蟠龙   精吉哈代竟然没有死。   或者说,他看起来应该是死了,但又借着某种方式重新“活”了过来,因为他尸体的一部分仍静躺在他刚才倒地的地方,至始至终没有移开过,另一部分则完全腐烂了,自胸口到头颅,神不知鬼不觉地化成尸液渗透入地下,再悄然凝结成形,趁着狐狸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其它地方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致命打击。   这到底是他妈一个怎样见鬼的怪物?!   无论是当年慈禧请来的高人,还是狐狸,都无法将他真正置于死地,所以,如果再以此得到载静的制诰之宝,那么他将会更进一步可怕到什么样一种地步?   不得而知。   也完全没心思去弄清楚这一点。   在眼睁睁看着他用载静那把剑将狐狸胸膛撕开的瞬间,我似乎也被一齐撕碎了,一度惊怒到不知所措,随后猛一下清醒过来,低头一口咬在了载静的手上,竭尽全力拼命地咬着,试图令他吃痛把我放开。   但很快发现这举动毫无用处。   他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任我几乎将他那只手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块来,他始终十指紧扣着我的肩膀,崴然不动。直到我最初那股猛劲渐渐消失,方才腾出一只手,一把按住了我的下颚,稍一用力便迫使我松开了嘴,之后,也不知又对我做了些什么,突然间我全身麻痹了似的动弹不得,听任他将我放倒在地上,然后看着他慢慢直起身,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精吉哈代笑了笑:“朱珠的元神?”   “是,王爷。”   “……真可惜,这东西并不是朱珠的元神。”   “王爷此话怎讲?”   “若是朱珠的元神,那么这一世的她,却又是怎么投生过来的?”   淡淡一句话,问得精吉哈代一阵沉默,遂将头一低,他目光迅速转到我脸上,凝视着,仿佛要透过我脸上那层皮把我整个儿魂魄都给看透似的。过了片刻冷冷一笑,将手里那把剑朝着狐狸胸膛内再次用力一送:“但它的确是颗元神珠。”   “你确信?”   “当年下官亲眼所见,这妖狐在朱珠姑娘离世后不久,将她的元神收入了此物内,若不是元神珠,请教王爷,它又会是什么?”   “没错,它的确是颗元神珠。”这次没再否定,载静点了点头。“只不过,它并非是完整的元神珠。”   “恕下官鲁钝,王爷有什么样的话,不妨对下官直接言明。”   “我要说的是,若它是完整的一颗元神珠,倒也罢了,但正因为它从未完整过,所以,现如今它如此赤裸裸地同这九尾狐的身体羁绊在一起,换做我是你,便绝不会轻易同他俩离得如此之近。”   “王爷的意思是……”   没等把话说完,精吉哈代两眼突然朝上急速翻了翻,嘴里发出嘶嘶一阵怪响。   与此同时,那道跟地面黏连在一起的身体猛地朝上一窜,似乎极其匆促地想要从狐狸身后离开,但仅仅只是纵起半米来高,就立即坠落了下来,因为他那只紧握在剑柄上的手被一只突兀伸出的手给按住了,牢牢将它固定在剑柄上,再迫使它将这剑柄往狐狸体内更深处推。   直到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似的再也推不进分毫,狐狸原本低垂着的头霍地抬起,自双眼内倏然闪出道碧绿色精光:“他的意思是,见到这东西跟我这么一只修炼出九条尾巴的老妖精缠在一起,你这半人半鬼陷身魔障的东西,还不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话音刚落,八条长尾从他身后蓦地绽开,带着猛然而至一股凌厉的杀气,缠卷着他胸膛内那团灼灼生光的东西自他身体里直冲而出。   紧跟着那东西就像潮水似的倾泻出一片灼热的光。   光芒带着它冲天而起,再一个盘旋后直冲而下,将精吉哈代的手连同他手里的剑一起包裹了起来。前后仅仅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精吉哈代那只手消失不见了,甚至连灰飞烟灭都谈不上,就这么化为了乌有。   巨大痛楚令精吉哈代尖叫着迅速后退,却随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再度拖回到狐狸身后,拽回到那片耀眼光芒的照耀范围之内。   然后这个不死的老头全身燃烧了起来。   熊熊血红色的烈焰,从他喉咙嘴巴和眼睛里喷射而出,逼得他蜷缩成一团,发狂哀叫,又发狂地暴怒而起,纵身一跃朝着狐狸静立不动的身体上直扑过去:“妖狐!找死!!”   许是想借着这股愤怒而出的力量给予狐狸最后一次巨大的打击,但手指还触到狐狸的肩膀,他突然一下子绽裂了开来,就好像微波炉里塞进了一只西红柿再调到了最高温的档,当即令他嘭的下四分五裂。   但这最终一下致命的打击,却并非来自狐狸体内那团激射而出的光。   它来自载静手里喀拉拉轻响着的一根链子。   一根灰蒙蒙近乎苍白的骨链,缠在他手指上,随着他手指轻轻的拨动发出清脆而欢快的声响。   是我的锁麒麟……   为什么我的锁麒麟会在载静的手里……   显而易见,应是莫非从我身上搜走之后,寻了机会交给他的。   但为什么载静能用锁麒麟将精吉哈代的身体摧毁?   我却不知道了,也完全不想知道。   只本能地挺直了身体想趁他不备去伸手夺回那根链子,但可惜根本做不到,明明它离得我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距离,但偏偏我怎么用力,都没法伸出手,更勿论是去抓到它,把它夺回来。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我面前来回晃动,随后见载静朝我望了过来,将那只被我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搭到他脸上那半张黄金面罩上,低头朝我淡淡一笑:“所以我说过,我所担心的根本不是精吉哈代,纵使他不死也好,纵使他借着这个村子内一众枉死者所给予他的煞气、于是变得分外可怕也好,对我来说,那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说罢,手轻轻一扯,便将那副面罩从他脸上扯了下来。   露出面罩背后那另半张苍白清俊的脸,以及三道鳞片样的东西。它们在他额头中间悄然浮现着,闪着幽兰色的光,令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因此折射出一片片异样清冷的色泽。“醒龙抬头,醒的却是早已随着我的死而烙在我体内的真龙,这一点谁能预料得到,你说呢,宝珠?”   话音随着他目光在我脸上游移出一道冰冷得令人发抖的轨迹,直逼得我硬生生把头用力转开。   “那么王爷所真正担心的,却又究竟是什么。”没等我开口,在将悬浮在半空那枚灼灼生光的东西收入掌心后,狐狸突兀问道。   载静闻声朝他望了过去:“我所担心的?”   “是的,王爷。”   “我所担心的,现已成了多余。”   “为什么?”   “因为在这么些时间里,我渐渐留意到了一件事。”   “不知是件怎样的事?”   “其实你并未从那件木棉袈裟里脱困,是么,碧先生。”   “王爷此话怎讲?”   “狐生九尾,尾缠银霜,堪称妖王。精吉哈代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惜涉险动用佛家秘宝,以求能克制住你。如今看来,他做到了,只是他并不知晓这一点,或者对此心存怀疑,否则,他绝不会这样容易被你扭转乾坤,毕竟八尾之身的狐妖,对现今的他来说何足为惧?”   “呵呵……”   “却正是因他对自己的那一点点迟疑,和转念间因那迟疑而擅自拔出龙渊并释放出你体内的梵天珠,才导致他轻易被你这妖孽所灭。碧落,你演得一出好戏。”   “王爷过讲。但,若不是王爷始终袖手旁观,碧落又怎能轻易将这戏演下去,又岂会轻易得逞。却不知王爷此举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弃卒保车么?”   “弃卒保车,倒也不尽然。只是他若不亡,我便无法摘下这面具,无法摘下这面具,纵然你受制于木棉袈裟,我倒也确实一时间无法将你如何。”   “而身为八旗殉道尊者的你,无法亲手毁坏自己部分身上的结界,否则,便会担上逆天之罪。因而只能假借我手,以我的力量烧毁了他的地煞体,再一举将他击溃。王爷,碧落说得可对?”   “呵……你怎知我是八旗殉道尊者?”   “察哈尔家当年想尽方法也无法测出王爷体内的八旗殉道尊者之血,只因受阻于王爷的真龙之身。现今真龙抬头,王爷的八旗殉道尊者身,自然便也随之一目了然的了。”   “说得不错。那么碧落,能不能告诉本王,你脱离本体在这地方隐藏至今所试图想要窥望到的,又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王爷心下自然应该是早已明白了的。”   “是关于制诰之宝的传说么?”   “本以为是个传说,现今看来,未必。”   “为何这样说?”   “因为它若真是传说,王爷今日便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同碧落见面,更不会借助碧落之手除掉正白旗殉道使,以此令九王复苏的金身被这地方冲天的煞气打乱了平衡,处到一个崩溃的边缘。”话音刚落,突然狐狸原地蓦一转身一把拔下他胸口上那把剑,反手一插,径直插入他身后那具无声无息朝他靠近过来的行尸上!   那具行尸的样子极其古怪。   如果说之前刚从那些棺材里出来的时候,它看起来举止还都跟活人似的,那这会儿看来,几乎已经跟鬼魅没有任何差异。   它几乎是漂浮在地面上的,足尖勉强点着地,摇摇晃晃维持着它跟地面的最后联系,而它原本干枯但还残留着一点点弹性的皮肤正急速萎缩、消失,露出底下蜡黄的骨头,被从眼眶和嘴里流出来的一股股黑气团团包围着,在狐狸手中的剑笔直没入它喉咙的一刹那,嘴巴一张,从喉咙里滚出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珍珠一半雪白,一半由内渗透出一层淡淡的黑色。   遇到空气它立即燃烧起来,烧灼出团鬼火似的烈焰,把那具萎缩得已经同干柴没有任何区别的尸体顷刻间烧得四分五裂,随后它无声无息朝着载静身上急速冲撞过去,似乎是想将他也一并烧毁,见状,载静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迎着它的方向慢慢朝前踱了一步。   眼见那团火就要同他撞到一起,突然他胸前那串珠链朝着它过来方向轻轻一荡,随着倏的一声轻响,它突兀间便消失了。   于此同时,从珠链内闪电般冲出一道光。   所过之处狐狸纵身而起,想要躲避,却完全没来得及。转瞬间被它撞得直飞而起,一头跌在身后的岩石上,撞得那片岩石哗啦啦一阵倾塌下半边,而那些围绕在他和载静身周的那些行尸,则一触及那道光,便从头颅处开始全部萎缩腐坏,随后含在嘴中的珍珠一颗颗相继从它们嘴里掉出,由此燃烧出的火光瞬间将这地方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仅仅只过了片刻功夫,就被载静胸前那串珠链吸收得干干净净。   这时再看那些行尸,已全部倒在地上,唯有最中间那口棺材内那具最为苍老的尸体,仍同最初时一样一动不动挺立在原地,嘴里喷着淡淡青色烟雾,一双半睁半敛着的眼睛朝载静望着,喉咙里汩汩声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喉咙里翻滚着,又似乎是在对载静极力想说些什么。   直到载静将胸前珠链一把握住对着它单膝跪地,它才轰然一声倒了下来,在地上化成一片枯黄的粉尘。   这时载静胸前那串珠链已不再是原先珊瑚般鲜艳的色彩。   通体一片漆黑,同他手腕上的锁麒麟不知怎的缠到了一起,彼此碰撞着,在突然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清澈得让人呼吸不由自主为之停顿。随后,就在我试图再次移动我身体的时候,他起身朝着头顶方向凌空一掌挥出,冷冷看着上面那块石板带着狐狸的本体轰的声坠落,他目光一转,静静朝我望了过来:“不动明王大天印,千百年世人只知它是用来召唤麒麟王的一件圣物,殊不知,它更是开启制诰之宝的一把钥匙。有此印者方得开启此宝,开启此宝,方能得到这世上早已沦为传说的一件真正独霸天下的稀世至宝——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所书阵法千变万化……原来这东西果真还存在于世。”慢慢支起身体,狐狸斜靠在身后断裂的岩石上,目不转睛望着载静:“‘从断处生,玄黄得失有谁凭’。当年若王爷不担下一切罪名甘愿受死,便不会并同八旗子弟以及精吉哈代的不死之身一同下葬;若不同他们一起下葬,碧落便不会说服老佛爷在墓中设下蟠龙九鼎;若不设下蟠龙九鼎,王爷便无法利用那座墓穴的特殊阵法以及精吉哈代的力量唤醒真龙身;无法唤醒真龙身,便无法尽数收纳九王之力;无法收纳九王之力,便无法使用不动明王大天印开启制诰之宝……王爷这一局棋,竟连碧落的所想所为也一并算了进去,真叫碧落心服口服。”   ‘呵……当年自知朝野已被妖孽侵蚀,也自知远不是你对手,所以宁可将肉体凡胎弃之,苦等至今,总算等到时机招出河图洛书,便只为同你做个了断。“然后呢?”   “然后,同你当初试图以‘气髓’恢复梵天珠真身的想法一样,我会以我的方式将朱珠带回过去。”不紧不慢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载静修长的手指覆上锁麒麟,在它参差不齐的碎骨边缘一掠而过。   碎骨很快割破了他手指,并将他手心染得一片艳红。随后抬起头将目光扫向狐狸,他用这手慢慢将锁麒麟同他胸前那串珠链握在了一起,道:“抹去她记忆,再重塑她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   “制诰之宝同不动明王大天印都在王爷手中,碧落怎样想,应该都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若将冥王手中所掌的那根线也一并找来将之切断,对你来说亦是无关紧要的?”   这一次狐狸没有回答。   因为他脚下突然出现一道血红色的线。   线自地下渗出,蜿蜒盘旋,不出片刻环绕而成一个奇形怪状的文字。他站在那道文字上若有所思对着载静笑了笑,然后将手掌内所握那颗灼灼生光的东西轻轻托起,送到嘴边朝它轻轻吹了口气:“哦呀……”   而这一下,我终于将那东西彻底看清楚了。   那是一颗珠子。   极其美丽的一颗珠子,在他掌心里滴溜溜不停地转动,然后化作一道流光,顺着他靠近的嘴唇滑进了他的嘴里。   “你不打算利用它么,这个让你不惜一切代价所得来的东西。”见状,载静问他。   “王爷既然已用真龙之血开启了河图洛书,力量足与天齐,所以,即便手里握有梵天珠,碧落也自当甘拜下风。”   “甘愿受死是么?”   “但碧落刚才也已在王爷面前夸下海口,无论怎样,碧落自当竭尽一切,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   “古人云,君子一诺以千金,妖自是无法堪比君子,却也知言出必行,此一战若实在无法避免,碧落自当穷尽一切,为求一个言而有信。”   “呵呵,好一个言而有信。”   轻轻将这句话自言自语般从嘴里说出时,身形一闪,人已到了一旁狐狸的本体边。   “载静!”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   当即意识到不好,我大叫了一声正拼了命想从地上挣扎起来,却一眼见到他意味深长朝我看了一眼,随即握着手里那两串珠链,一拳朝那静止不动的身体上直挥了下去:“但你失去本体且伤重至此,却如何做到?又怎样去做到?!”   冷冷将话说完,那一拳却迟迟没有落下。   它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因为我整个人突然挣脱了他附加在我身上的束缚,猛一下扑在了狐狸的本体上,脸贴着他的头,两手紧紧抱住了他静躺在袈裟下那副一动不动的身体。   见状他试图将我拉开,因为我感觉到了他手指施加在我肩膀上的力道。   但片刻后,似是一转念,他改以指骨从我后背上慢慢掠过,然后轻轻问了句:“你在做什么,宝珠。”   这声音和这动作让我身体因此变得更为僵硬。   我不得不把脸深埋在狐狸冰冷柔软的长毛里,才让自己慢慢得以平静下来,然后用力吸了两口气,答:“他在撒谎。”   “什么?”   “我这没出息的伙计,他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太了解他。既然他早说过不愿意跟你斗,那么我想,虽然他这会儿跟你说了半天废话,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去履行他的诺言。”   “是么?”   “是的。”   “那么这会儿你又是在做什么,宝珠?”   “我在试着保护他。”   “用这方法么?”   “……以及,我想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觉得有一件事你忘了去担心,静王爷。”   “什么事?”   “不动明王大天印能驾驭麒麟,我却能驾驭不动明王大天印。”   “呵,我倒确实忘了担心这一点。但它在我手里,你打算怎么驾驭?”   “我不需要驾驭它。”   “哦?”   “既然拥有驾驭不动明王大天印的力量,我何必需要驾驭它。”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根本不需要驾驭它,也具有足以跟你抗衡的力量。”说罢,一翻身我面朝向他,在他由此微一愣神间一把抓住了他手腕上那根锁麒麟,朝着自己方向狠狠拽了过来:“虽然他为了他那点傲娇的妖性不愿跟你斗,我却愿意,因为我不欠你什么。所以,你的对手是我,载静。你的对手是我!” 第340章 蟠龙   “我的对手是你。”过了片刻,他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然后,出乎意料的,他手里的锁麒麟被我一下子就夺到了手里。   我本以为会更艰难一些的。   它发着喀拉拉的声响脱离载静手指缠绕到我手掌上的时候,我从载静眼里清清楚楚看到一种漠然的无所谓。   他无所谓我把锁麒麟夺回去,正如他无所谓我对他说的这一番话。   也是,如他这样聪明又厉害的人,怎可能不在瞬间就看穿我压根没有正儿八经驾驭锁麒麟的能力,更别说什么抗衡他的能力。   但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锁麒麟套到了自己手腕上。   试着想让它变色,就像以往每每遇到危险时它突然自发所产生的那种变化。但让我吃惊的是,刚把它套上手腕,它就掉下地了,再套,它再掉,再再套,它再再掉……   这到底是怎么了?!   心慌意乱把锁麒麟再一次胡乱绞缠到自己手腕上的时候,眼角瞥见载静朝我淡淡一笑。“我拭目以待的力量在哪里,宝珠?”然后他问我。   我用力握住手腕慢慢朝后退开一点。   “还是,根本就不存在那种力量,你所做的,只是想趁着我完全被你这一番话和行为吸引去注意力的时候,伺机去把这东西从他身上解开,然后将那妖狐的本体从这件袈裟底下释放出来。是么宝珠?”   说罢,他原本握着锁麒麟的那只手慢慢朝我抬起。   手心里依旧握着样东西,一团被解开一半的黑色绳结。它来自那根将狐狸本体和木棉袈裟捆绑在一起的绳子,所以一眼见到它的时候,我的心立时凉了半截。“但你想错了,”不动声色观望着我脸上的表情,载静继续又道,“以你的凡人之身,岂能将它简单解开,看不出来么,它根本不是普通的金刚结,否则,任谁只要靠近这只妖狐,就能将他从这木棉袈裟中轻易释放出来,这样的事情,你说精吉哈代怎可能会让它发生。”说到这儿,手一松,他将手中绳结朝我面前扔了过来。   没直接扔到我身上,但离着半尺来宽的距离,我仍是清楚感觉到一股灼人的滚烫从绳结上传了过来,烫得我离它最近那条腿疼得一阵发抖。   真见鬼,这看上去多么普通简单的一样东西,竟是我的身体完全碰触不得的,如果刚才我确实按照我的想法去偷偷碰触了它,那我的手岂不是得烧焦了?   闪念间,脱口道:“但它不是已经被你解开了么。”   说完,猛一转身,我用我最快的速度一把将没了束缚的袈裟从狐狸本体上扯了下来,然后抬起头,无比急迫地朝远处斜倚在岩石上的狐狸叫了声:“快!快啊!”   满心以为他会过来取回他的本体,但只看到他侧过头朝我笑了笑。   很勉强的一丝笑。   直看得我心脏一阵发紧,紧跟着,更令我吃惊的事发生了,我发现他身后那八根长尾竟变成了半透明状!   几乎都无法用眼睛去将它们看清楚了,而他大半个身体则被他脚下那些自岩石内渗出的红色东西给缠绕着,那些又像血丝又像线一样的东西,蜿蜒扭曲,在他脚下勾勒出一些字符般的东西后,又沿着他的脚一路而上,像血液渗进了血管中一般渗进了他的长尾中。   显见,这东西是在无声无息间把狐狸的力量迅速抽离殆尽。   但它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即使是当初千面所制造的那道可怕的、连神仙都能困住的“天罗地网”,都只是单纯将狐狸给困住而已,这东西到底具有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竟然能这么简单地把狐狸困在中间完全动弹不得,而且连他的力量都可以逐一吞噬殆尽?!   “河图洛书,所书阵型千变万化,它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种,名为佛血。”像是一瞬间窥知了我心中所想,载静在我回头怒视向他的时候,淡淡对我道。“顾名思义,佛之血,相传是以大日如来指尖所滴之血铸就而成的镣铐。所以,无论是妖是魔乃至神,一旦被困其间,则插翅难飞,且力量衰竭。”   “大日如来……”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有点想笑,可是眼下的状况让我哪里笑得出来。   “觉得不可思议是么。”他再次窥察到了我的心思。   我点点头。   “那么,换个说法也许你就能听懂了。碧落可曾对你说起过不动明王大天印的来历么,宝珠?”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在这个时候向我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还是很快点了点头:“是的。”   “那么想必你应该知道,当初麒麟王私下凡间大开杀戒的时候,天下大乱,无人可以阻止,直到一位高人出现召出天雷,才将麒麟王一举斩杀。”   “是的。”   “而那位高人用来困住麒麟王,令它无法在天雷袭击下使用力量逃脱隐遁的阵法,便是这‘佛血’。”   “所以……”   “所以宝珠,明白了么,并非是他不愿出手跟我斗,而是他根本便无法跟我斗。他拿什么来同比梵天珠更为强大的力量去作争斗。”   “呵呵……”   一时气急,在听完他平静无波地将最后那句话慢慢说出口后,我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下意识用力捏着手腕上的锁麒麟,捏得它上面那些沾染着载静血液的碎骨一点一点刺进我皮肤,刺进血肉,那逐渐扩散进我身体的疼痛才让我慢慢冷静了下来。   现在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为什他根本就无所谓我夺回了锁麒麟。   也总算明白过来,他所说的河图洛书以及那东西所产生出来的阵法,对我和狐狸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根本才是真正的驾驭锁麒麟——不,是超越了驾驭锁麒麟之力量的力量!   而不是我为了转移他注意力而信口说出来的胡话。   ……载静载静,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远比精吉哈代可怕得多得多的一个人。   一百年前他不是狐狸的对手,所以他忍下一切选择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以此,换得置之死地而后生。而这冒险且决绝的举措,让他在百年时间里得到了别人穷尽无数辈子也无法修得的力量。   近乎神或者佛的力量。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接近我,同我说着他的那些往事,好似说着别人的故事。直到我对他完全没了戒心,直到完全在这可怕的地方如依赖狐狸一般依赖着他,他再蓦一转身,以我作为开启眼前这一切变故的钥匙,突然将我所信赖和寄予着希望的一切,在我面前尽数打破。   他以让我亲眼看着狐狸怎样在他面前一点点被困,一点点被卸去功力,一点点挣扎于其间却无能为力……去报复狐狸当年对他所做的一切。   抽丝剥茧,点滴渗透而入的报复,远比直接迅速的复仇更为有力和残忍。   “载静……你是得有多恨他……”然后抬头看向他凝视在我脸上的那双眼睛,我喃喃对他道。   他笑了笑。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为了还他当年对你的一个亏欠,这地方有谁能那样简单地困住他的本体,你又怎么可能因此主宰眼下这一切。”   “因果因果,若无当年种下的因,哪有今日所得的果,你说是么?”   我摇摇头:“无论怎么样,我是绝不会放任你伤害他的。”   “用你这凡人之躯么?”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凡人之躯……”这四个字令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和手腕上那根即使沾满了我的血,却仍没有同我手腕连系到一起的锁麒麟。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谁知道呢……”   “但这会儿伤害到他的人并非是我,而是你自己,宝珠。”   “什么意思?”   问过之后,没有得到载静的回答。   他目光一转静静看着我身旁,所以我也立即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这一看立时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说的原因。   我真的在伤害狐狸。   就在刚才我自以为是地猛一下揭开了他本体上那层袈裟后,由于转了注意力,所以我完全没留意到,在那个时候开始,他肩膀和背脊上那几行赤金色的字全都深陷进了他皮肉里。   导致这些地方的皮肉全都烧灼起来,并且毫无停止的迹象。   我清楚记得这些字是这村里的人在设下陷进将狐狸困住时,从他身上突然显现出来的。也是最初让他全身失去反抗力的东西。   现在它们开始灼烧起狐狸的身体,就像当时那个村长老对狐狸所做的行为一样。   我吓坏了。   之前苦苦维持着的平静,在目睹这一切的瞬间,像座被水浸透的泥塔一样轰然倒塌。当即猛朝他扑了过去,伸出手急急往那些燃烧的地方拍,试图以自己的手将它们拍灭。   但转瞬就被载静制止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又顺势扣住了我的手,然后将我控制在离狐狸那具一动不动的本体之上一臂之远的距离,迫使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他有力的禁锢下一动不动站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些火一点一点慢慢烧入狐狸的体内。“那是金刚箴言。”然后耳边响起载静的话音,淡淡的,毫无表情的冰冷:“藉由木棉袈裟被隔空注入这妖狐的本体之上,直接锁了他肩胛和脊柱上三段妖骨,也封住了他藏匿于骨中的妖魄。原由袈裟所牵制着,暂时不会对这妖狐有任何作为,一旦袈裟脱离妖狐的本体,便是将它们释放而出的时候。所以宝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你刚才亲手对这妖狐动了死刑。”   “你说什么……”   “好好看着,当那些火完全渗透入他的体内,他恢复九尾之身所需的妖魄,便将灰飞烟灭。而受此影响,被困于佛血中的八尾,必将撑不到明日天明。所以宝珠,今日伤害到他的人并非是我,而是你。是你亲手杀死了这只狐狸……”   话音未落,他突然蓦地沉默了下来,因为我手腕上那根无论怎样都无法同我手臂连接到一起的锁麒麟,突然笔直飞了起来,一头缠绕着我的手腕,一头正对着他那双眼睛。   通体漆黑,想来是在瞬间吸够了我的血。   以至于全身都在微微颤动着,引得我身体和我脚下那片地面也都开始微微颤动起来,并因此游移出一些细纹。   由浅至深,勾勒出一些字符般的东西。   跟被困在佛血中的狐狸脚下蜿蜒盘横着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它们绕着狐狸本体慢慢盘旋,游移,慢慢在地面扩散着。   紧跟着轰的一声巨响,这片地裂开了。   然后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那片飞扬而起的尘土和碎石中间,披散着一头雪白的长发,静静站着,静静打量着四周,然后静静将目光转向了我。   然后单膝跪了下来,闪烁着一双暗紫色的眸子,径直望向我:“神主大人召唤在下,不知有何吩咐。”   我反手指向身后的载静。   正要开口,可是嘴突然间被一只手给捂住了。   那只冰冷而充满了血腥味的手,显然不是载静的。   是谁……   想要回头去看,身后响起了狐狸的话音:“够了,什么也别做。”   “为什么……”心脏猛跳了一下,我在他掌心里用力动着自己的嘴唇,用力问他。   他没有回答。   却听见载静轻轻笑了笑,似好整以暇般淡淡道:“因为他害怕了。”   害怕什么?   我想问,却问不出口,因为狐狸的手将我嘴捂得更紧了,紧得几乎叫我有些透不过气。   所以只能一动不动。   静静站着,静静听着,听着那个百年前被狐狸害得无路可走,如今却高高在上着凌驾一切的男人,仿佛自言自语般径自在我身后说着的每一句话。   他说,“即便要灭了这妖狐的本体,都无法以此撼动他丝毫的平静,但这会儿拜你所赐,他害怕了。”   他说,“怕什么呢,碧落?怕她想起来是么?”   他说,“怕她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想起来,那些你曾对她所说,曾对她所做,曾逼得她在你面前一再死去,又一再绝望的所有记忆……”   他说,“一旦她全都想起来,将会怎么样,碧落?”   他说,“她会再度离你而去么?”   他说,“还是调转她那根指头,将这头麒麟王的杀戮目标,转向你。”   他说,“呵……我拭目以待……” 第341章 蟠龙   而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铘一直都在看着我,就像在等待我将那句未能出口的话说出来。   我则一直在看着狐狸的手。   我不知道狐狸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力量,才得以从那个连铘都曾困住的佛血阵法里挣脱而出,随后在我最没有料想到的时候一瞬冲到了我的身后,只为阻止我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以至弄得他手上全是血。   以至我不敢回头看他一眼,怕因此看到他身上可能更为糟糕的一幕。   所以,直到载静的话音终止在地底气流破土而出的嗡嗡声中,我才把自己那只指向他的手放了下来。   手很僵硬,几乎没了感觉似的,我微微发抖着,在一阵急促的喘息过后将它按到了狐狸压着我嘴的那只手上,一边慢慢将它握住,一边朝他悄悄靠近了过去。小心翼翼碰到他身体,感觉到他的体温,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那一瞬间,似乎情绪平静了很多,手脚渐渐也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把载静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完完整整地想了一遍,随后轻吸了口气,将狐狸的手从我嘴上拉了开来,转头望向身后的载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明白想什么,宝珠?”他站在离我和狐狸不太远的地方。   从铘出现的那个瞬间,他就放开我退到了那个位置,似乎虽然手里掌握着那个曾困住过铘的阵法,仍对他心存忌讳。然后,就始终站在那儿不动声色观察着我,即使背对着他的那会儿,我也可以感觉得出来,他目光停驻在我身上一度若有所思。   “我想明白,这一天一夜来你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诱使我来到这里也好,无论是用不动明王大天印打开制诰之宝也好,无论是用制诰之宝中的佛血阵困住狐狸也好,无论是以此逼得我亲手把狐狸身上那件袈裟揭开也好……都只是为了让我在狐狸面前想起有关梵天珠的一切,是么?”   “那么你想起来了没有?”他目光微闪,问。   “你觉得呢?”我反问。   他笑笑,没有回答。   “然后我又想起一些东西。”于是我再道。   “想起些什么?”   “我想起,我跟这狐狸第一次见面时,当时他的那副样子。”   “说说看。”   “他看起来好像是要饿死了,露着原形,和狗一样翻着白肚皮。所以我给了他一杯糖水一块我自己做的点心,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然后恢复成了人的样子……我以为他至少会对我说声谢谢,但没有,他只翻着白眼讥笑着对我说,我靠,这玩意儿也只能给人吃,大姐,你想杀了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呵……”   “那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一只狐狸精会这么落魄?他的本家可能连金子都变得出来,为什么他却连简单一点吃的东西也变不出来?”   “你问过他原因么。”   我摇摇头:“从没有问过他,甚至没有多想过。”   “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做的点心实在很好吃,也很擅长把我的店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我把他收留了下来,虽然他总是很唠叨,也非常刻薄。”   “为什么要想起这些东西,宝珠?”   “因为这些东西可以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去想明白一些原先我不肯想也始终不肯接受和承认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我想,他上辈子一定是亏欠那个梵天珠亏欠得够狠,所以这辈子,他才会这么狠命地守在我身边,守在我这个你们口中的‘梵天珠’的转世身边,保护我,照顾我,无论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都不肯明明白白告诉我,非得一个人去担着,一个人去扛着,于是让我每次都对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呵,是么。”   “载静,刚才你问,一旦我全都想起来,那些他曾对我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将会怎么样?”   “是的。”   “老实说,我不知道。”   “呵呵……”   “我只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也知道,他有时做事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在乎对错。所以他经常都会骗我,也经常会让我弄不清楚,如他这样一个整天待在我身边,好像空气一样熟悉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又到底在想着些什么……因此,那会儿当莫非告诉我,他当年为了将你的妻子从你手中夺走,而做出了那样一些事后,我几乎是有些恨他的,但是,无论他让我有多生气又有多恨他,有一点,我却是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的,静王爷。”   “明明白白告诉我什么?”   “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过去他对梵天珠以及你的朱珠做过些什么,这辈子如果没有他,我只怕是早就死了。虽然无从知晓梵天珠当年舍弃生命决然离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但即便我真的能想起过往的一切,也不代表我会做出跟她相同的选择,因为他欠了梵天珠一条命,而我欠了他多少条命?根本就还不清的。所以,既然他试着在用他的一辈子去偿还过往亏欠的一切,我又何必再因为我的那个根本就没有任何记忆任何印象的前世是被他所伤所害,而再去对他雪上加霜。”   说到这儿,直觉那只被我握着掌心的手微微颤了颤,似乎是想抽离。   当即被我狠狠一把抓紧。   这个时候他若是把这手从我的手心里抽离,那我可能会真正的要去恨他了,恨他抽去这股唯一能支持我奋力支撑至今的力量,这股能令我把一切冷静勇敢说出口的力量:“也所以,无论他是出于将我当成梵天珠的影子也好,怎样也罢,我都不会离开他,更不会伤害他。”   最后那句话说完,载静久久没有开口。   兀自沉默着,手里轻轻拈着那串制诰之宝,一双黑幽幽的眼不动声色看着我的脸。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宝珠?”随后他问我。   我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   “那么你确实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是么,宝珠。”他再问。   我点点头。   “呵,有意思。既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那么麒麟王是怎么出现的?而你身后那只妖狐,又是凭的什么力量,从佛血阵中破阵而出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慢慢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笑笑:“那么你知道这‘不知道’,又到底意味着些什么吗,宝珠?”   “意味着什么?”   “梵天珠有佛赐金身,虽在永乐年时已遭损毁,但算算时间,差不多应该已在你体内重新恢复。所以,若这会儿你已恢复梵天珠的记忆,那么妖狐借你金身之力从佛血阵中脱困而出,倒也不是件难事。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在没有任何外力庇护的情形下从佛血中强行脱困,必然令他这脱离了本体的分身受到重创,任是他修成这九尾之身,多少年的功力,也已在佛血中毁于一旦。你说是么,碧先生?若你还记得当初在瑶池边界所险些面临的同样遭遇,你应该不会不明白我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话音未落,我手心里一空,紧跟着眼前人影一闪,狐狸的身体已然挡在了我面前。   背对着我,修长的身形挡住了载静投注在我脸上那两道不露声色的视线,也挡住了我试图望向他那张脸的视线。   但这并不是我当下所在意的。   我只感到很害怕。   在狐狸闪身到我面前的一刹那,怕到全身发抖,我怕载静所说的那番听得我似懂非懂的话,竟全是真的。   因为我完全看不见狐狸身后那八条尾巴……   只看到满身的血将他衣服每一寸料子都紧紧包裹在了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消瘦得仿佛弹指一下便能轻易令他折倒。如此脆弱到不堪一击,他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径直朝载静走了过去,在我正要试图将他拉住的时候,脸轻轻一侧,一抬指便阻止了我:“别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你想同我说什么,碧先生?”在狐狸走到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时,载静问他。   “以我当日在天牢里所同你讲述的那一些,你不可能知晓得这么详细,更不会知道关于梵天珠同我在瑶池时的那一些渊源。”   “确实。”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载静?”   “自是有知情者告知于我。”   “那人是谁。”   “你又何必非要弄个明白。”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因为他告诉了我这件制诰之宝的秘密。”   “河图洛书么。”   “并以此,希望我在时机到时,为他一洗当年被你灭族之仇。”话音刚落,手指毫无预兆便松了开来,随之一道刺眼的光芒从他掌心所握着的制诰之宝中冲天而起,朝着狐狸的方向不偏不倚地直射了过来!   对此,不知怎的狐狸却竟不躲也不避。   就那样笔直在原地站着,任由身体被那一股呼啸而来的戾气吹得几乎摇摇欲坠,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根本就走不动??   闪念间,脑子一空,我一个箭步猛朝他身上扑了过去。   一把抓住他便要把他往地上按倒,谁知被他翻身一转,却反把我压在了地上。   “狐狸!”倒地一刹那我怒极朝他尖叫。一边使出吃奶的劲试图在那片光彻底冲来前将他一并拽下地,但哪里做得到。   他看似孱弱的身体竟如石头般沉重而有力地将我压在地上。   随后那片光倏地照到了他的身上。   与此同时,我手心里突然烧灼般一阵剧痛,随之有什么东西从我掌心里冲了出来,在眼见这狐狸就要被那光吞没的一霎那,朝那光里直刺了进去,通体猩红,尖锐如一把长不见首尾的剑。   但无论是那道从制诰之宝里冲出的光,还是从我掌心里冲出的东西,就在它们互相间撞上的瞬间,突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在那片光照到狐狸身上的同时,载静手指一拢,极其突兀地将它收了回去。   所以从我掌心里冲出的那道东西没有任何阻挡就径直没入了他胸口,然后撞到了他身后那片坚硬的岩壁上,将它骤然冲撞出一片巨大的裂口。   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从我手掌里冲出的……   当所有意识在这短短一刹那时间重新返回到我脑中的时候,我只看到载静苍白着一张脸,朝我欲言又止地淡淡一笑。   然后慢慢朝后退了两步,靠在了他身后那片伤痕累累的岩壁上,在随之而来整条通道内突然响起的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中,抬手朝我静静一指:“走吧。” 第342章 蟠龙   走吧?   一切变故来得太突然,所以虽然这两字在响彻通道的巨大轰鸣声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所产生的困惑足以让我万分诧异。   他为什么会收回制诰之宝里的光?   我都已经准备好要跟他拼命了,他又为什么突然间要放我们离开?   就在我试图理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脚下地面突然猛一阵起伏,让我从狐狸身下一瞬滑出,随后像被波浪冲卷了似的一下子朝边上滚了过去。   是地震!   虽然仅仅只是一次震荡,但足以让这块埋藏过那么多具棺材的地面瞬间开裂,裂出无数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口子,令我几个翻滚就直接朝最近一处裂口里跌了进去。   所幸反应还算及时,在半个身体坠落的那瞬间,我一把抓住了裂口边缘,并被纵身赶来的狐狸猛一把抓住朝上拖了出去。迅速拖到他身边,迅速在我撞到他身体后涨红了的那张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然后不等我开口,一低头用他身体牢牢挡住了我。   这当口整条通道开始塌方。   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猛一下给撕裂了似的,这个古老的地方在刚才那下地震过后,立即开始了它支离破碎般的崩溃,这崩溃导致成片岩石滚滚而落,骤雨似的劈头盖脸一阵砸,砸在狐狸身上,他却完全没有用他的妖力避开。   只一边继续用他身体挡着我,一边把我朝通道边缘拖。   难道他真的力量尽失了……   这可怕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下意识抬起手用力抱住他肩膀,试图替他挡去一部分来自上方的袭击。   但却立刻被他制止了。   他一声不吭看着我,一声不吭握着我的手把它们掰回了原处,这当口呼啸在四周的轰鸣声已变得越来越强起来,因为那都是通道在因地震而起的摩擦后纷纷开裂出来的声音,它们混淆在一起,声响大得像无数把钢刀锉动岩石,一度像是随时能把人的耳膜给撕开。   但仅仅只过了片刻,那万马奔腾般的声音突然却中止了。   随之而来一片死寂,浓重巨大,毫无预兆间朝着这地方狠狠压了过来,直压得我心口一阵发闷。   “还不走。”这时听见载静又道。   话音未落,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好像闷雷似的,从通道尽头那道石壁上发出这么一种声响。   声响是被石壁背后某种东西撞击出来的。   它令石壁上飞滚而下一大片碎石和尘埃,也从中间霍地裂出道闪电状的缝隙。透过狐狸手臂间的缝隙,我隐隐看到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道缝隙处钻进来,看上去很像烟雾,但再细看,我的天,那竟然都是虫子!   无数细小的淡灰色虫子,密密麻麻,像是饿急了的蝗虫似的争先恐后从那道缝隙外往里钻。让人感到可怕的是看来如此脆弱而渺小的生物,在约莫半分钟都不到的时间里,因着它们的数量所对岩石造成的挤压,竟然硬生生让岩壁上那道裂缝扩散得更加厉害和迅速了。   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开裂,很快在那道坚硬无比的岩石上裂出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纹,而最中间那道被撞击而出的裂口更是变得更为巨大,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仿佛烙刻在岩壁上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直勾勾朝着我和狐狸的方向,持续不断从里头“吐出”一团团蜂拥而至的飞虫。   随后,那些飞虫开始纷纷在通道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就像真正的烟雾似的,沿着空气流动的轨迹忽上忽下,所经之处,原本静躺在地上的尸体啪啪一阵颤抖。这叫我不由吃了一惊,本以为它们竟是因此而苏醒了,谁知就在那些虫子离开它们再度飞向半空时,我发现那些原本穿着朝服、身上皮肉保存完好的尸体,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骷髅,一具具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骷髅。   那些虫子竟然是食肉的吗……   刚意识到这点,就听空气中轰隆隆一阵闷响,那些虫子一下子调头朝我和狐狸方向飞了过来。   见状我赶紧想催促狐狸朝后退。   谁知手刚碰到他,他身子朝下微微一斜竟脱力跪倒在了地上,我不由一惊,忙俯下身抱住了他,随后匆匆伸出左手掌心朝上往那些虫子过来的方向用力挥了一把,因为依稀记得,刚才情急之下那道猩红色的东西就是这样从我掌心里冲出来的。   但是这次无论我怎么用力,使用什么样的姿势,除了锁麒麟在我手腕上被甩得喀拉拉一阵乱响,根本就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能从我手心里再次冲破出来。   “小白……”随后听见狐狸低低笑了一声。   随后我被他一把推向了铘。   那个自来到这里后就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处他破土而出的地方的麒麟。   他对我跌跌撞撞的到来似乎视若无睹。   直到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然后迅速爬起,转身怒冲冲朝狐狸方向急奔回去,他才突然开口,对着我背影轻轻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当时当地我哪里听得见。   只一心朝着狐狸身边跑,但才跑了两三步,他身影一闪人已挡在了我面前,伸手一把抓住我肩膀,没等我来得及开口阻止他,将轻轻我一甩,不偏不倚甩到了他原先所站的拿个地方。   随即跃身而起,显出麒麟真身,对着那道龟裂的岩壁方向发出低低一声咆哮:“吼!”   哮声过后,那道岩壁上的石头开始同周围一样脱落起来。与此同时更多的飞虫趁势而入,许是因为铘的体积更为庞大,体温也更为明显,它们猛一掉头,连同几乎就要蜂涌到狐狸身上的那一群,急急朝着铘身上直冲了过去。   见状我急忙抓起地上碎石用力朝那团飞虫扔去,一边大叫:“铘!快走!!”   他却置若罔闻。   头微微朝上一抬,从口中喷出一道淡淡的青色烟雾,他一动不动朝那些铺天盖地聚拢到他身周的飞虫静望着。   随后轰的声巨响,那些虫子一下子将他身影吞没了。   一瞬间,就好像呼啸而至的流沙一样,将他那道庞大身影吞噬得干干净净,于是那地方看起来就仿佛是座小山,一动不动阻隔在我同狐狸之间,带着无数小虫翅膀拍打而出的隆隆声响,在摇摇欲坠的通道里微微蠕动。   但吞没仅仅只是片刻。   就在我匆匆起身抓了两把碎石头试图再次朝那堆可怖的虫子处扔去时,突然那座“小山丘”的扭动幅度开始加剧起来,带着阵之前从未有过的嗡嗡声响,它们一会儿轰的下朝上耸了耸,一会儿又重新层层叠压了下去。   这样过了约莫五六秒钟的样子,猛然间听它们发出飒的声啸叫,随后一下子散了开来。   快得惊人的速度,好像一团烟突地被平地而起一股飓风从内朝外吹散。   但纵使再快,却仍旧无法逃脱自它们中心穿刺而出的一大片淡青色光芒。因这光芒来自麒麟体内的火。那些磷火似的火焰,从他眼中和口中喷射而出,短短一刹那间将那些四散开来的虫子烧得干干净净,亦将那些正源源不断从岩壁裂口处涌入的虫子硬生生逼退了回去。   所以一下子这地方显得异样的空旷和安静。   静得令我握着手里的石头发了好一阵呆,随后发现狐狸低垂着头样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忙丢掉石头,急急忙忙便想跑回他的身边。   他却在听见我脚步声后猛一抬头,迅速朝我打了个停下的手势。   我再次呆了呆。下意识停下脚步,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止我。直到载静朝着那堵裂满了伤痕的岩壁轻轻叹了口气,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切的结束并非是真正的结束,其实,最糟糕的事情可能还没有来临。   而那最糟糕的事情会是什么……   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岩壁上发出喀拉拉一声轻响。   然后一只手从岩壁最顶端一道裂缝里伸了出来。   最先是手指,然后是手掌,然后是手臂……裂缝很细,那条手臂也很细,细细的好像一条样子特别奇怪又柔软的蛇,在空气中轻轻晃动,随后咔的声脆响,岩壁最底下一道裂缝里,又伸出了一只脚。   一只像辣椒一样尖尖的,又红得好似会发光一般的脚。脚上没有脚趾,只有一些微微蠕动的东西在脚底生长着,随着脚渐渐朝外探出的方向,它们朝前耸了起来,也朝那方向蠕动了几下,似乎是以此作为眼睛,在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可这到底是两个人同时在试图从那道岩壁外钻进来,还是仅仅一个人?   如果一个人的话,天哪,那他得有多高……   想着,不由自主望向离那道岩壁最近的铘,却见他不知怎的一边抬头仰望着岩壁上方那只手,一边慢慢朝后退,朝后退……   直退到我身边,用他庞大的身体遮挡在了我面前,然后将头迅速朝狐狸的方向一侧,冷声道:“带她离开!快!”   “快过来宝珠!”于此同时狐狸猛地站起,厉声朝我说出这句话。   就在两者话音同时消失的一刹那,铘眼中闪烁着的青紫色光芒突然骤地一变。   变得通红,红得跟岩壁上正慢慢钻入的那只脚一样微微泛着光。   紧跟着头一低,他张开嘴猛一口朝我身上径直咬了下来。   我惊呆了。   明知应该立即避开,两条腿却好像凝固在地上了似的一动无法动。就这样直愣愣眼看着他那张满是尖刀样獠牙的嘴骤地压到我头顶处,不知怎的手猛地朝上一抬,我将自己那五根手指如同刀一般狠狠划在了他离我最近的咽喉处。   却没想到,一道清晰的伤口被我从他喉咙上划出后,他的嘴仍在继续往下咬。   而让我手脚冰冷的是,我这时候才发现,他那张嘴根本就没有也没打算咬向我身体。   离我身体约莫一掌宽的距离,他一口咬在了地上一团正朝我慢慢伸起的东西上,然后猛地将它朝上拔起,伴着地下噫噫一阵似乎女人尖笑般的声音,他转身一头朝着他身后那道伤痕累累的岩壁上直冲了过去。   “铘!”一眼见到岩壁上那道最深的裂口里闪烁出一双眼睛,我立即追上去冲着他大叫。   一边用力摆手试图提醒他别再继续往前,却哪里来得及,就见那条被他咬在嘴里的东西凌空一阵抖动后忽地绕在了他的脖子上,紧跟着岩壁上方那只手一下子软软垂搭了下来,绳索般缠绕在他头顶的长角上,再沿着角的轨迹径直穿透进了他的头颅里。 第343章 蟠龙   某个炎热的夏日,在我饱受蚊虫叮咬的时候,曾听狐狸说起过,涿鹿之战后,埋葬蚩尤首级的山洞阳谷一带爆发了一场从未见过的虫患。   虫患所带来的并不是庄家植物所受到的灾害,而是生命的枯竭。因为这种虫如同蝗虫般群体出没,随着风向四处游荡,以血肉为食,所经之处周围方圆百里内一片死气,就连飞鸟也无法存活。   于是它们被冠以尸杌之名。   有人说,这种虫子是蚩尤死后尸体内积累的怨气所化,带着对战败的怨恨和不服,恣意为所欲为,作恶人间。直到后来不知是遭了天谴还是怎的,一夜间尽数消失殆尽,又因存在的时间太过短暂,所以除了狐狸这样活了很久很久的妖怪,人类的历史早已将它们遗忘得干干净净。   却没想到今天我真的会见到这种东西,也亲眼见到了它们吃食时那番被狐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可怕景象。   至于赤獳,则完全无从知晓那究竟是什么一种东西了,也完全没有心思去想这问题,因为在我站定脚步后,在我的神智不再受到石壁上那道人影的牵引后,我全部的注意力立刻被前方束缚在铘身上的那团东西给夺了去。   那团之前被铘从我脚下咬走的灰色东西。   它从前方的岩壁处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很长,浅浅淡淡,飘飘渺渺,好像一道随风游走的薄雾。如果不是缠在铘的身上缠得他无法动弹,乃至被石壁上伸出的那只妖手给贯穿,也许我会觉得它很美。   但现在它只令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它像抚摸情人那样温柔地抚摸着那只穿透了铘头颅的手,当那只手因此渐渐变得透明,并消散于空气中后,它松开了对铘的禁锢,身子轻轻一转绕到了他的背脊上。   然后由模糊到清晰,我发觉它原来是个女人。   一个身体异常柔软美丽的女人,柔软得不忍碰触的线条勾勒着她身体轻盈完美的弧度,像个堕入黑暗的精灵似的,披散着一头流水般长发赤身裸体坐在铘的背上,微微扭动着腰,慢慢用她细长的手指他漆黑坚硬的鳞甲上一寸寸拂过。   随后仰起头,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为什么言而无信,王爷?你答应过会将碧落亲手交给我,稍一转眼,却险些被你将他放走了,咯咯……”   她笑声很奇怪,像一条娃娃鱼。   或许正因为这样,载静笑了笑,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再次微一用力,迫使我退到了他的身后:“花娘子此言差矣,碧落已被佛血毁了全身修为,即便我真放他走,娘子想再将他追回来,也不过是费点吹灰之力而已。”   “倒也是,咯咯……”再笑,她灰蒙蒙剪影似的脸上渐渐凸显出了她的五官。细长的眉毛,细小的眼睛,细长的嘴唇……乍一看有些像蛇,因此同她曼妙的身体相比,她的脸几乎是有些丑陋的。“但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女人,”忽然目光一转,她将她那双几乎望不见瞳孔的眼睛瞥向了我:“一副空壳子而已,难道王爷还不舍得么。”   “一副空壳子而已,难道娘子还不肯放过么?”   “咯咯……咯咯咯……”载静的话不知为什么让她大笑起来。   笑声刺耳,笑得整个人几乎完全伏在了铘的身上。“我的铘……”然后她将她胸前圆润的弧度贴到了铘脖颈处丰厚的银鬃上,低头轻轻摩挲着那些鬃毛,细软的手紧贴着他脖颈上的鳞片抚摸起来。   抚摸得身子微微颤抖,所以连带话音也微微有些发抖:“我的铘……她把我的铘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铘!多少年来我连他的头发都不敢碰触一下,她竟然用天雷对他挫骨扬灰……挫骨扬灰……咯咯……”说到这儿,她又轻轻笑了声,然后似乎感觉到了我紧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她眉心微微一蹙,从他背上把头垂了下来。   本以为是低头看向我,谁知那头越垂越低,脖子也因此越伸越长。   长到渐渐让我发觉有点可怖起来,这时她将头猛地一抬,就听喀拉拉一阵响,那根脖子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骨头似的变得又细又软,倏地将她那张脸带到了离她至少十来米远的我的面前,随后冲着我咧嘴一笑,一字一句道:“主人说要留着你,但花铃说你死定了,因为花铃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一直都在想着的一件事,就是迟早有一天,用她的牙齿一寸一寸将你撕得体无完肤。”   最后一个字刚一出口,她嘴巴一张蓦地朝我脸上咬了过来。   说也怪,原本看起来那么细细薄薄的两瓣嘴唇,当她用力张开后,我发觉自己的眼睛除了她那张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嘴里细细密密全是牙齿,似乎除了牙齿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牙龈,没有牙床,没有舌头。那些牙齿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嘶嘶的轻响,好像有生命似的,在冲到我面前的一刹那,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在她嘴里变幻出四道扭曲莫辨的符号。   多么诡异的一副景象。   没有亲眼见过,只怕永远无法体会到我当下的惊骇,但更叫我感到惊骇的是,在一眼看到这副景象朝我扑面而来的瞬间,我感到它让我有点眼熟。   我怎么会对这种情形感到眼熟??   闪念间,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她咬进了她那张硕大无朋的嘴里。   但我没有感觉到牙齿刮在我皮肤上的疼痛,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在我眼前变黑的同时铺天盖地朝我压了下来。紧跟着有什么东西开始撕扯起我的头发,一下紧跟着一下,牵动我头皮也跟着朝前被扯了过去,丝毫不给我任何挣脱的余地。   这种力量按理说应该让我很痛。   但我依旧感觉不到有任何痛感。   所以挣扎的力度自然也就爆发不出来,只下意识想朝后退,可就在这时手腕却突然再次尖锐地疼痛起来,我感到那些碎骨在我手腕上蛇一样地扭动,企图在四周的一片混沌中划出一个方向。   方向是要通往哪里?   不知道。   只知道在一阵极为剧烈的收紧之后,它们又突然全部静止了,唯有我的血滴滴答答从手腕上流了下来,敲打出这诡异地方唯一的一丁点声音。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了过来。   好像念经一样的声音,低沉喑哑,时急时缓。   我立即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抬起头,仔细透过黑暗朝前紧盯着,辨认着。那样大约几秒钟过后,我看到离我大约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有四个身穿红色僧衣的和尚围坐在那里,转动着手里的五色珠,喃喃地念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经文。   于是我立即朝他们走了过去。   全然忘了我头顶上那股拉扯着我头发的力量,也忘了去细想,为什么花娘子的嘴里会那么大,那么深,而且咽喉深处还坐着四个活生生的和尚……   当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却等于什么都没想,只立刻朝他们靠近过去,但就在距离近得几乎快能看清他们脸的时候,突然头顶上被人猛抽了一巴掌,抽得我情不自禁朝后一个趔趄,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然后感到脸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摩擦出一阵柔软的温热,而眼前那片浓重的黑暗立时不见了,忙抬起头想看看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不料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突然袭了过来,脸和头皮乃至全身,痛得我差点没忍住叫出声。   但还是很快忍住了,因为我发现刚才从我脸上轻轻扫过的那一团团毛茸茸的东西,是狐狸那些原本消失不见了的八条尾巴。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并在我迷失在花铃嘴中那些诡异景象内的时候,朝我头顶上猛抽了一记,适时把我从花铃的嘴里拽了出来。   就在我张开嘴朝他呆看着的时候,他微一侧身一把扣住了那张正试图再次朝我头顶咬来的嘴,冷冷一推,推得花铃嘶地声尖叫迅速收回了她脖子。   直至她将她那张脸慢慢缩回了原处,他便再次甩了甩身后那八根尾巴,随后嫣然一笑,对着这个灰蒙蒙的女人道:“法门须菩提。有意思,本是佛道中人,却结了修罗缘。呵,花娘子,多年不见,即便是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至于要用到这么狠毒的东西,去困住一个早已失去了所有功力的转世人吧。”   “为什么……”花铃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一双细细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身旁看着,看着我身旁不远处静躺在地上的那具狐狸的本体,看着狐狸本体边一道人影慢慢站了起来,慢慢将他那只布满了鳞甲的手从狐狸的本体内抽了出来。   狐狸本体上那些金色的字迹由此消失不见。   见状,花铃原本灰蒙蒙一张脸霎时变得苍白。   眼珠在那细小的眼眶里转个不停,过了片刻,嘴里不知轻轻咕哝了句什么,她斜眼望向我身前的载静,整张脸因她全身剧烈的颤抖慢慢扭曲了起来:“你没有用河图洛书困住他。王爷……你为什么没有用河图洛书困住他?”   她口中的“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岩壁上那只诡异的手穿透了颅骨的铘。   蓦然见到他的瞬间,我的惊诧程度绝不亚于花铃,因为铘明明就在我正前方,在那堵岩壁下一动不动地站着,被这个名叫花铃的女人骑在身下。但一旁以人形样子站在狐狸的本体边,对花铃的话音置若罔闻,冷冷用他那双暗紫色眼睛注视着石壁上那道巨大身影的人,也的的确确是铘没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及细想,前方突然哗啦啦一阵脆响,那头被穿透了颅骨的‘麒麟’蓦地抖动了下身体,让人有那么瞬间以为它醒了过来。   可就在我急转视线朝它看去的时候,它身体竟一下子碎了。   脆弱得简直像是块玻璃似的,在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缝从它犄角边缘的颅骨处四散开来,将它身体清晰分割出数道痕迹后,令它如闪电般分崩瓦解。   紧跟着一团青紫色火焰从那些碎块里直冲而出,轰的下当空爆裂开来,彻底将那身体炸得粉碎!   也在同时把原本坐在麒麟背上的花铃烧得直飞了起来。   “咯……咯咯咯咯……”空中响起一连串她奇特的笑声。   疯狂凄厉,听得我全身一阵发冷。   紧跟着她的头颅从那团灼灼燃烧的火焰里钻了出来,带着笑到扭曲的一张表情,朝我身旁的铘发出一声尖叫:“铘!我的铘!为了当年那个用天雷把你挫骨扬灰之人,竟不惜以自己的血制成侍影兽么?!”   “蟠龙九鼎遭毁,其后必有强力作祟,看来,这老狐的预感倒确实敏锐。”   沉默至此,铘终于开口,并将他停留在狐狸本体内那只手轻轻一提,彻底从中抽离了出来:“但我没料到你也在其间,花娘子。更没料到你会以我的血去饲你家主子,逼得我不得不违了自个儿的心,亲自出手去解了这老妖身上的佛印!”   话音刚落,狐狸本体上发出飒的声轻响,在一团骤然而起的赤色光芒中化为灰烬。   这同时狐狸身后多出了一条尾巴。   一条尾尖缠着银丝,因而在通体纯白的光华下显得格外妖娆的尾巴。   它甩着长长轨迹带出弯月般一道弧度的时候,石壁前那个咯咯大笑着的女人就再没发出一点声音。一阵沉默过后,她沙哑的喉咙里慢慢挤出四个字:“九尾天狐……”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突然身子猛地一抖,她在火焰中急速扭曲了起来。   随后就像只木偶似的,整个身体一个倒转,从火焰中直飞而起,飞撞到那个屹立在岩壁上的‘人影’面前,被无数条从岩壁中探出的手咄咄一阵,纷乱穿透了她的身体。   就好像之前穿透那只‘麒麟’头颅时的样子。   那瞬间她挣扎着抓住岩石回过头,手一伸惊恐万分朝铘发出一声哀叫:“铘!救我!”   叫声出口即止,因为她整个身体再次扭曲起来,像只被盐撒到的蛞蝓,急速蜷曲,急速消瘦,急速在一片嘶嘶声里变得越发单薄……   见状我明显感觉到一旁铘的身子朝前倾了倾。   似乎想要朝那方向过去,但微一停顿,便没再有任何动作,只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目光由哀求到愤怒,再由愤怒转为绝望,随后手指猛戳向他,她朝他大笑起来:“我这一生只背叛你一次,你便任由我丢去性命,却任凭那个将你挫骨扬灰之人千百年驱使你,视你为坐骑!铘!你活该当一头坐骑!活该!咯咯……咯咯咯咯……”   一边笑,一边用她细长的手指一下撕裂了她行将消失的喉咙,以此切断了头颅跟她消失中身体那最后一点维系。   这当口突然一道晶莹剔透的东西从狐狸手中弹指而出。   不偏不倚,正扎在她眉心中间,很快她眉心里渗出一点白色的液体,这些液体的流失令她额头迅速凹陷了进去,然后整张脸也凹陷了进去。   不出片刻,远看过去她脸上就好像被压出了一个洞。   “咯咯……咯咯咯咯……”片刻后那个‘洞’里再次发出低低一阵娃娃鱼般的笑声。   笑声消失,有什么东西随着花铃的头颅从半空中掉落了下来,还未落地凌空一转,被狐狸摊开的手掌纳入掌心,继而扬手掷出,在随之而来地面突然一阵剧烈的颤动中,那东西把我头顶上方的岩石咔的声敲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裂口外一片阳光灿烂。   刺眼的光透过裂口一泄而入,径直照在我仰望着的脸上,把我两只眼睛照得一阵晕眩。这当口听见哗啦啦一阵巨响,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爆裂了开来,我忙忍着眼睛的不适极力朝前看,看到通道尽头扬起一片浓重的尘土。   是那片伤痕累累的巨大石壁。它被这股新一波的地震给彻底震裂了,连同石壁上那只伸探在外面的手和脚,以及石壁内隐现着的那道巨大而美丽的身影,一齐崩裂了开来。   刹那间四周浓尘滚滚,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气,也完全看不清周围任何一样东西。   一片混沌中隐约听见狐狸在我耳边低低说了声,“走。”与此同时,一股力量将我朝上猛地一提,带着我朝着上方那道裂口外直冲了过去。   但刚刚靠近裂口一瞬间,突然那道裂口不见了。   连同拽着我朝上的那股力量也都一齐消失不见。   吃惊之余我立刻想伸手去抓住头顶上那道重新出现的岩石,但没来得及,身子一沉几乎是立时就朝下坠了过去。   当时离地至少十来米的距离,纵使不立刻摔死,我想我也得断上好几根骨头。   所幸落地前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下挡了挡。   避开了我同地面最直接的那一下撞击,再跌落到地面,那股缓冲让我避开了本应受到的最大伤害。只是被四周一下子包围过来的灰尘给呛到了,呛得一阵剧烈干咳,随后听见上方空气里猛传来一阵刀削似的声音,好似一股刚劲的风吹过,霎那间吹散了四周浓得化不开的浮尘,把周遭一切变得霍然明朗起来。   见状我用力吸了口气匆忙起身。   试图看看这一切变故究竟是怎么引起的,但刚撑起半个身体,一眼看到前方的景象时,却没能继续再有任何动作。 第344章 蟠龙   我发现四周的地面已经随着刚才那场剧烈地震,变成了一片无底的深渊。   所幸我身下勉强留有一小块地面还存在着,勉强托着我的身体,没有让我掉落到那道深渊里去。但同时也是不幸的,因为我意识到这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离我不远处另一块残存的地面上,那个静静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我的男人。   之所以称他为‘男人’,因为乍一眼看去他的形态应该是个男人的样子,虽然他的头看起来更像是一头蜥蜴,或者类似蜥蜴但毛发更多一些的动物。   他背靠着碎裂得只剩下一点残余的那道岩壁,保持着一个试图往前移动的姿势,默不作声用他那双血一样红的眼睛注视着我。显然之前他正想往我这里过来,但被地震引发的巨大地裂给挡住了,因此当我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脚再次朝前伸展了一下,继而很快收回,在他面前那片空气上悄然浮现出的一片淡淡光泽背后,朝我笑了笑。   看,我必须用“伸展”这个词去形容他脚的动作,因为那些东西实在不能称作为是他的脚。   自他腰部以下,是无数条漆黑如触须般的东西,它们微微扭动着,好像树的根须交错盘绕,将他牢牢固定在那块地面上,数量之多,密集到让人头皮发麻。   于是匆匆收回视线,再次朝他那张脸看去,那张脸却叫我不由怔了怔。   因为那张脸不再是蜥蜴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人的模样。   看上去很美的一个人,苍白且有些病态的美,因为即便他眼睛睁着,目光闪烁,你也很难确定你看着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一具死去很久的尸体。他一动不动看着我,像看着一只掉进陷阱无路可逃的猎物,随后再次朝我笑了笑,目光一转,对着我身后方向突兀开口道:“把河图洛书交给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困住我的,载静。”   载静仍在这里?   闻言我立刻回头朝身后看去,可是身后依旧半个人影也没有。   就在我困惑地重新朝那男人看去时,仅仅过了片刻,一道话音忽然自我身后传出,淡淡答了声:“因为我意识到,你们以它作为交换,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向那只妖狐寻仇而已。”   “那是为了什么?”   “因你们在百年前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我曾特意探寻了一番你们族的过往,所以我得知,血族自兴起至灭亡,距今已有四千多年。”   “一百多年的时间,你仅仅就查出了这点东西么,载静?”   “四千年前,你们族曾经主导过蚩尤族的命运,之后为天命所驱,转而归顺轩辕。但那之后,仅仅过了二百多年,你们族就从历史中消失了,消失得很彻底,几乎没有保留下丝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直到明永乐年间,因着一场几乎造成人间浩劫的天灾,才再度有了你们一族行踪出现的迹象。”   “你给我追述这些过往,究竟是为了想同我说明些什么?”   “那场天灾,不仅复苏了你们族中一位王者,也重新复苏了你们族被湮灭了无数个年头的王朝。那个妖与人对峙的年代,连鬼神都为之泣血,不知你可还记得当时那段冰封在无霜城里的辉煌。”   “怎会忘却。”   “可惜,这一切却因着一个捉鬼降妖的女孩,而被一只逃离天界自称为妖的天狐,给毁灭殆尽。”   “呵,我还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恭顺地对着王俯首称臣。”   “他既然能背叛天庭,又怎会在乎背叛你们这些妖孽,无霜城对他来说,不过是欲望的一个兴起,欲望的一个毁灭而已。”   “倒也确实。”   “但城毁能重建;无霜城主被重新封印,亦可在日后的机会中重新将他解封而出。只是你们未曾料想,一个对你们族极为重要、对你们族的王来说也极为重要的人,会被那天狐效仿当年轩辕之举,而毁了。因此,从花铃寻到我的那天起,直至今日,你们所作所为,并由此所想要得到的一切,并非单单为了报回当年无霜城内那只天狐对你们犯下的屠族之仇,更是为了那个对你们无比重要的人,是么?”   “呵……”   “那个人是血族四千年前虽遭灭族之灾,却仍得以幸存下来的关键。未曾想,在百年前无霜城最为辉煌的那一刻,却因梵天珠而死,又因天狐而灭。连累你们的王亦因此被天狐封印,所以,若想救出你们的王,必先救回那个人,但若要想救回那个人,便不得不必须经由梵天珠之手,因为杀其之人,方能救其。为此,之后的几百年时间,你们就像那只天狐一样,日复一日找寻着梵天珠的转世,虽如大海捞针,总算在一百年前,被你们寻到了她,只可惜找到得太迟,她在天狐手中,你们无法与天狐斗,因他拥有梵天珠精元,法力强到你们轻易不愿同他正面触及,唯有眼睁睁看着梵天珠再度辞世而去。”   “看来你知晓得还真不少,载静。”   “不过,现今这状况,却是大为不同。”   “怎个不同。”   “此时的梵天珠,虽然仍在碧落手中,但碧落的功力却与百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不仅如此,他连毕生所收集的气髓也已在当年随着梵天珠的再次离世而尽数失去,所以……”   “所以?”   “所以,你们终于等到机会,借助我的手开启血族所无法碰触的河图洛书,令天狐受困其间,从而把梵天珠转世从他手中带走,然后以你之口吞噬她的血和魂魄,藉此摄取她禁锢在轮回中那些远古的记忆,将那个对你们一族来说无比重要的人,从被碧落灭魂的状态中救治回来。”   “说得没错。”   “但那样之后,梵天珠会怎么样,你能告诉我么?”   那人没有回答。   只伸出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上轻轻划了一圈,看着面前那道空气再度浮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光,随后对着我身后方向笑了笑:“你想说什么,载静。”   “我想说,之所以百年来我配合你们布置下这一切,只因为我爱过她的转世之一,且那个时候,她亦爱着我。”   “我知晓。”   “但我现在清楚知晓,那个爱过我的她,已经随着她的逝去而永远消失了,所以对我来说,现在的梵天珠究竟是死是活,已经与我无关,因此,你带不带她走,吞噬不吞噬她的血和魂魄,亦与我全然无关。原本,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原本?”   “是的,原本。”   “那么现在呢,载静。现在的你是怎样以为的?”   “现在么,”我身后的话音微微一顿,随后,似乎隐隐有一丝微风靠近了我,贴着我的脸侧轻轻扫过:“我要这颗梵天珠。”   “你要梵天珠?”这答案有些出人意料,所以不仅令我吃了一惊,那男人的目光看起来也微微有些闪烁。   “河图洛书徒有囚禁麒麟王之力,却无杀它之术,而梵天珠不仅能斩杀麒麟王,亦能令他在化身碎骨后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称臣。所以,是的,我要这梵天珠。”   “是么?也所以,在石壁中时听闻你说要放他们离开,看来,显然是我误会了什么。”   “没有误会。若我不那样说,天狐和麒麟王又怎会在我刚才突然使用河图洛书的时候对我毫无防备。”   “呵,载静,王爷……你终究无法割舍下心中的仇恨。”   “仇恨?我所需要的,唯力量二字而已。”   “力量么?莫非你要复辟大清?”   “大清已去,龙脉已枯,我为何还要复辟那黄土中的掩埋之物。”   “那么你是……”   “你的王当日之所为,便是我今日之所想。”   “你要建立新国,改朝换代。”   “没错。”   “那你打算怎么做,载静?以我授之于你的河图洛书,将我困在这里么?”说完这句话,那男人笑了笑,抬起他那双猩红的眼睛朝面前的空气看了一眼,伸手凌空一划,令布置在他面前那道无形无色的结界倏地闪出到刺眼的光:“但你以为,在当年用佛血禁锢过麒麟王之后,以它现在的力量,究竟还能将我困住多久?”话音刚落,他目光蓦地一呆,我想那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载静真的会将他手指一把刺进我的太阳穴,然后径直把我从那片小得可怜的地面上提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依旧看不见载静,因为他虽然显了形,但他在我身后。   却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对面那个男人望着我时眼里闪过的一丝费解的神情。   然后他嘴里发出阵奇怪的声音。   嗡嗡的,震得四周空气微微颤动,连带他面前那道无形的结界也滚动出一道道闪烁不定的光斑。他透过那些光斑一动不动注视着我,随后扬手而起,手上指甲突然暴涨出近乎五六寸的长度,钢钉般朝着那道结界上直扎了上去!   但刚碰到结界,指甲上原本猩红的颜色突然间消失了。   变得漆黑,然后褪成一片苍白。   那惨淡的颜色随着他脸色勃然间转变迅速由他手掌渗入他手臂,再沿着手臂径直冲向了他咽喉,以至他甚至来不及将喉咙内试图想说的话说出口,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只能立即将他那双眼倏地转向我,然后一点一点费力地移向我身后。   至此,眼睛内猩红的色彩也已消褪干净,取而代之一片苍白,笼罩住他的头部,再沿着胸膛覆盖住了他整个身体。   “那是什么……”至此,我终于从我干燥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阵法起作用了。”载静回答。   “哦……”我咕哝了声,然后把他按在我太阳穴上的手指慢慢扯了下来。 第345章 蟠龙   载静的手指并没有穿透我的脑袋,但仍是令我手心里渗出冰冷一层汗。   在他刚才同那男人交谈的时候,在他突然显形、并将他手指插向我太阳穴的时候,我一度觉得自己就像一具空壳,没有任何感觉,并且几乎没有任何思维。即便这会儿对面那个可怕的男人已完全被他用阵法禁锢住,即便他低头用他一如既往那双安静的眼神静静看着我,我脑中仍反复回荡着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你的王当日之所为,便是我今日之所想。”   “在想什么。”随后听见他问我。   “在回味刚才生死一线间的感觉。”   他莞尔。   伸出手,手指探到我面前几乎是想抚向我的脸,但在碰触到的一瞬,见我下意识回避,便停顿了下来,转而拂开我脸侧凌乱的发丝:“我不会杀你。”   “那你刚才对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你觉得呢?”   “梵天珠的力量全都在狐狸那里,我不过是一副空壳子,所以你真的要我也完全没什么用处。所以,那些话必然都是假的。”   “是么。”   “不是么?”   他于是再度笑笑。   “但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过了片刻,我问他。   “用河图洛书中的阵法去困住赤獳,实在是情势所迫之下的冒险之举,因为它当年为困住麒麟王已耗费半数力量,今日又为了把碧落困在佛血阵里,再次耗费过度。所以,其实靠河图洛书原本是根本无法将他困住的。”   “那为什么又能将他困住了?”   “因为我为他所设的那个阵法,虽然冒险,却也是目前河图洛书中最可能对他奏效的一种阵。它名为月影双连,这种阵特别之处就在于,催动阵法力量发生最大作用的并不是阵法本身,而是被阵法困入其中的猎物。为此,我必须设法让赤獳在阵内使用自身力量,越强越好,这样,方可让他被自身使出的力量反拖入阵法最深处,并由此催生出这个阵法真正的力量,如天水中月相映,双连双扣,把他牢牢困在其间。”   “原来是这样……”   “但这个阵未完成前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若不能在短时间内逼他动用力量,很快他就会察觉到阵中的端倪,所以……”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他触怒,让他在没有察觉前把他的力量使出来。”   “没错。”他笑笑。“而能以最快速度触怒到他的,便唯有让他深信我对梵天珠的力量也产生了兴趣,并当着他面亲手“杀”了梵天珠,让他以为我将先他一步从你脑中获取你被轮回禁锢的记忆。”   “所以,你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激怒他,是么?”   说着,我看向他,一边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眼神里的每一丝变化找出某些我想要了解的东西。   但根本无法做到。   “你觉得呢?”他反问,迎着我视线望向我。   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于是轻吸了一口气,调转话头道:“那么接下来呢?赤獳已被封印了,我对你也再没有任何用处,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当然可以。”   “那我该怎么出去……”看了看四周的状况,我问。   “该怎么出去……”他亦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为什么??”这个回答不能不叫我诧异。   “因为这个阵法不仅困住了他,也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什么……”   “原本为了引开我的注意,所以在受到你的召唤进入这里时,麒麟王用他的血制造了侍影兽,以此代替他先行出现这里。但他没有料到花娘子会将麒麟血饲给赤獳,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仍是催醒了赤獳被封印很久的全部力量。因此形势所迫,我只能在他完全冲破九王圣地的结界进入此地之前,用河图洛书里的阵法将他禁锢住。但这阵法启动的同时,那道被碧落利用花娘子的精魄所打开的向外出口,就会立时关闭,因此……”   “因此没能及时从那个出口逃出去的我,就跟你一起被困在这个阵法里了……”我脱口道。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没错。”   “但这阵法……我不太明白,自己布下的阵法竟将自己一道围困进去,这不是等于自杀吗……”   “呵,宝珠,这本就是一道自杀之阵,所以赤獳才会防不胜防。而我本就是个死人,所以也无所谓什么自杀不自杀。唯有你却是个意外,但如今……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因为即便是碧落和麒麟王,也不可能从外界轻易破入河图洛书所设的阵法,何况它是困着赤獳这种东西的月影双连。”   最后一句话从他口中平静无波地说出,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未来被判了死刑的感觉。我看了看他想再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说了能有什么意义,便只能转过头对着正前方那道灰白僵硬的人影呆看了一阵,讷讷道:“所以,现在想想,其实能恢复梵天珠记忆的话还是不错的。”   “怎么。”   “毕竟换了是梵天珠,就不可能被这样奇怪的阵法困住。”   这句话说完,我见他似笑非笑朝我看了眼,不由皱了皱眉:“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你总是一面希望能拥有梵天珠的记忆和力量,一边又很固执地把她和你区分得很开,仿佛你不是她的转世,而是另外一个人。”   “难道不是么?”   他沉默,依旧用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而铘也必定对我失望之极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晃了晃手腕上那根锁麒麟:“你看,这东西原本一被我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狐狸说它此后将同我的血脉维系在一起,要将它从我身上脱离,除非斩断我的手臂。”   “那现在呢?”   “现在么,”我手轻轻往下一垂,锁麒麟便顺势滑落了下来,啪的声跌落到地上:“它不再认我了,虽然我侥幸用它把铘叫到了这儿。”   “你确信它不认你了么?”   “是的。”   “那么你可知道,之前我用它开启河图洛书时,需要耗费它多少力量么?”   “多少……”   “足以令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沉睡,连同那头麒麟王。”   “可是……”   “可是他仍是被你召唤来了,不是么。”   我沉默。   “所以,宝珠,你真的确定你从没回忆起你的过往么?哪怕只有一丁点。”   “……没有。”说完,别过头避开他视线,我笑笑:“我倒也希望自己能像那些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来着,突然发现自己上辈子是个神,然后就真的变成了个无所不能的神。可惜现实不是小说,虽然我这辈子的经历远胜于小说……”话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嘶啦啦的声响从前方传了过来。   “什么声音?”我警觉抬起头问。   而没等载静回答,我立时发现声音来源的方向,正来自赤獳的脚下。 第346章 蟠龙   从他脚下直至离他半径十来米距离的地方,这条被地震震得七零八落的通道内,正呈辐射状演变成一种灰白色。   就像最初我跟着载静来到这里时,它四周被石灰粉覆盖着时的样子。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重新覆盖上了石灰粉,而是岩石本身的颜色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同赤獳被成功封印住时身体所起的变化一模一样,并且就在我对此呆看着的时候,清晰可辨那种死亡的色彩正循着四周残存的岩石,慢慢朝着我和载静所待的地方扩散过来。   “怎么回事?!”   “我们身在阵法间,”也朝那方向目不转睛看着,载静回答道。“阵法将时间凝固在了赤獳的身上,所以他通体变成了灰白色,也所以不久之后,这地方会变得跟他一样,被阵法完全凝固。因为这一整个地方,才是完完整整的月影双连阵,阵中无论人或者物,无一逃得开它力量所产生的禁锢。”   说完,当我下意识朝他看去时,只觉手脚一阵冰凉。   之前完全没注意到,他在面对着我的时候总用手在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他的伤口,那道被我用梵天珠的力量所创出的伤口。但这会儿纵使他遮挡得再不着痕迹,仍是让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道伤口边缘竟同赤獳的身体一样变成了灰白色。   他挡着伤口的那只手也是。   变化应该早已开始发生了,只是被他不动声色隐藏着,不让我发现,不让我过早因惊惶而陷入一团混乱的状态。   所以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加剧的心跳看向他,极力用自己还算平静的话音问了句:“还有多久?”   “你指的什么。”   我指了指他伤口处:“你还有多久会变得和那个赤獳一样。”   “你发现了。”他低头朝自己身上看看,笑了笑:“不会太久。”   我再度沉默。   虽然之前通过他的话,我早已清楚知晓被困在这里的结局会是怎样,但没料到会这么快。   “河图洛书上的阵法真的只能布阵,无法解阵么?”过了片刻我带着一丝希望问他。   “能破阵,无法解阵。”   “有破它的方法么?”   “有是有,但一来我第一次使用这套阵法,所以完全不知能怎样破除。二来一旦破阵,那么势必会放出被困的赤獳,你知道这样的话会引来怎样的后果么?”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血族之王的一件武器。”   “明白了,他很厉害。”   “怕是你前所未见的厉害,因为据我所知,就连碧落都未曾与成形的他正面交锋过。”   成形?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太明白,但眼下也不是我所在意的。我所在意的是,就在刚才我跟载静说了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伤口处那层白色又扩展了许多,照这样的速度,也许过不了半小时他就会跟赤獳一样全身都被这阵法给禁锢住了。   “那么同赤獳交锋和被阵法杀死,哪一个结果会比较好些呢。”过了片刻我问。   他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宝珠。但可惜我没有破阵的……”说到这儿,他话音突然中止,继而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我一惊。   匆忙移到他身边扶起他身体,低头一看,原来那些灰白色竟然已经从伤口边蔓延到了他喉咙处,致使大半个身体都已如石头般僵硬了,但他仍撑到意识瓦解,才跌倒下去。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摇动他身体想叫醒他,但转念一想,我没这么做,而是转过身移到正对着赤獳的那个地方,再往右移过一点点,从那个位置的地面边缘处剥下一颗碎石片,然后在岩石上刻了个‘西’。   随即感觉到锁麒麟在我手腕上微微颤动,我把它绕了绕紧,再重新伏下身子沿着那个‘西’字边缘画了几道线,朝那些线里头开始涂抹起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符号来。   “你识梵文?”也不知涂了多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载静的话音。   “你醒了?”   “你在写些什么?”   他的话音因阵法的作用变得极为沙哑,我不得不非常仔细地听着,然后摇摇头:“不是写,我是在找一些东西。”   “找什么。”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我。   “我刚才一直在想,所谓月影双连,实际上是个‘回’字阵。先以阵法把目标困在四下密封的‘口’字中,是以为‘囚’,再诱使目标用自己的力量将自己困进一道被自己力量所创造而出的阵法中,并令那股力量在阵中迂回再迂回,形成风井套月之势,这样一来,原本微不足道的一个阵法,在力量一次又一次被迫套在里面循环游走之后,实际上,最终要比河图洛书中大部分阵法来得远远厉害得多。”   “没错。但同你这会儿在地上画的这些东西又什么关系么?”   经他一说,我才意识到,在我刚才对着载静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我的手又不知不觉在地上画出了四个符号,跟之前在花铃的嘴里所看到的符号完全一样的四个符号。它们分别套在我先前所涂抹的那些线条和字符里,但现在我知道它们并非是符号,而是梵文。   意思分别是:一切法本不生故;一切法离作业故;一切法名不可得故;一切法寂静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正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看到花铃嘴里那副诡异情形时会有一种熟悉感。但眼下我并不急于弄清楚这点,只是立即答道:“听说每个阵法都有它的法门,如果找对了,我想也许我们能通过那道法门出去,这样既不用解除阵法,也不需要在这里坐等着变成跟他一样的石化人了,你说是么?”   “说得是。”   “所以我在找月影双连的法门。‘回’字阵这么厉害,我想可能跟它法门的位置和所对应的卦有关,所以我算了算,它阵法所对应的方位应该是西。以坎为水,以水对月,以月向阴,以阴驻西,所以只要按着这些找出卦象的轨迹,应该就可以找到月影双连的法门了。”   说完,继续低头在地上涂抹,全然没察觉身后载静的沉默。   直到脑子因着地面上混乱的痕迹变得有些一团糟,才意识到他始终在身后注视着我。“怎么了?”而我第一个反应,是看向他的伤口。   那地方的灰白颜色果然扩展得极为迅速,以至令他整个身体都几乎完全僵硬,但并不妨碍他看出我眼里的不安,于是展颜朝我笑了笑:“宝珠,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   “谁?”我怔了怔,但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朝地上涂了几下。   他便没再继续追问,只静静又看了我片刻,随后话锋一转,突兀道:“我曾听闻有一种说法,梵天珠死后,因为某些原因而拒喝孟婆汤,却又不愿意再记起从前,所以她把记忆封存在了一个难以触及的地方。”   “是么?”   “是的。没人知道她到底把自己记忆藏在了什么地方,久了,就连她自己也忘记了。但她同时也忘了一点,无论藏得多深,多远,只要是封存在自己脑内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倾洒出来。”   “为什么突然想到说这个?”我疑惑,扭头朝他看了一眼。   “因为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仍还坚持你没有想起前世的任何一点东西。”   “我如果想起来了,怎么还会被困在这里。”想了想,我反问。   他哑然失笑。   于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只静静躺着,静静看我在地上一点一点涂画着,画着那些大部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东西的鬼画符以及条条杠杠。   它们就在我脑子里。   在刚刚有那么一瞬间非常不安和焦虑的时候,从我脑子里突然间浮现了出来,然后通过我的手在地面上涂抹了出来。并且,还因此让我对载静说出那些复杂得让我脑子有点混乱的话来,所以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   这么想着,我在地面上用力涂下最后一笔,随后抖开手腕上的锁麒麟,将它尖锐的碎骨对着我手腕上用力一划。   “你做什么,宝珠。”见状载静问我,声音因那些灰白颜色的侵蚀而几乎细不可闻。   “我想我应该是找到法门的位置了。”   “在哪儿。”   “在那儿。”   说完,我拽着手里带血的锁麒麟,朝载静身后偏右约莫半米宽的位置径直指了过去。   随后急急收回手,依照这个位置所对应的我在地面上所涂下的那些凌乱符号,迅速将手里的锁麒麟朝地面上按了过去,这么做的时候,血液里似乎带着一种特别奇异的兴奋,让我肩膀和手一阵发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在一团四面八方见不到路的浓雾里,忽然被我摸到了一个开关,然后用力摁了下去,然后唰的一下,四周一片豁然开朗起来,与此同时,很多东西像闪电般争先恐后朝我眼睛和大脑里飞扑了过来。   速度这么快,引得我动作也一下子变得很快,比以往快出无数倍。   但那个瞬间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也因此全然没有留意到,当见到我这么做的时候,载静突然一把撑起他那条还未完全染白的胳膊,朝我大喝了一声:“住手!宝珠!那位置不是法门!”   我根本就没有听见,或者说,我根本就忽视了。   带着一种海啸一样澎湃汹涌的情绪,我义无反顾把锁麒麟按在了地上。那地方有两只被我涂抹得好像眼睛一样的符号,在我按下锁麒麟的时候,沾在锁麒麟上的我的血沿着碎骨滴到了它们中间,然后朝那块坚硬的岩石内钻了进去,嘶的声消失不见。   “宝珠!”这时我才听见载静的声音。   抬起头时,他刚好伸手一把抓在我手腕上,试图阻止我,但迟了一步。   就在我的血刚渗入地面的时候,他那只被灰白色几乎完全侵蚀的手突然恢复了常色,见状我很吃惊,然后很惊喜,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脑子里那些胡乱冒出来的东西,竟然真的引导我找着了阵法的法门。   但是,所谓法门原来只是起到消褪阵法的作用,而不是让人逃离的么?   这困惑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发现身体已完全恢复过来的载静非但没有脱险后应有的反应,反而以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紧盯着我。   “……怎么了?”我不由问他。   他沉默着,目光冷得可怕。   “怎么了??”我再问,忍不住用力抽了下自己的手。   但没等把手腕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他突然挺身而起一把手中所握着的制诰之宝朝我甩了过来,我迟了一惊刚想躲,却随即发现,他所要袭击的目标并非是我,而是我身后。   这当口后背兀然一麻,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背脊上。   冰冷尖锐,在我背脊上慢慢移动,给我带来一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似痛非痛,辐射状沿着我背脊正中朝周围皮肤扩散开来。   一时间好像全身力气都被这种奇特的感觉抽走了,我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就连手指也全然没了握紧的力气,眼睁睁看着锁麒麟啪的声从我手里脱落,落到地上的那瞬背脊中间狠狠地一痛,有什么东西从我身后直刺进了我体内,再沿着脊椎骨一路而上,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后脑勺。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痛到麻木了,所以被那东西从地上拖起来晃晃悠悠悬挂在半空时,我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痛感,没有惊恐感,甚至几乎失去视觉。   但就在两眼视线变得模糊之前,我仍是清楚看到了那个从背后以如此可怕方式袭击我的,到底是谁。   他是赤獳。   就在几秒钟前还像石头一样僵硬地被凝固在月影双连阵里的赤獳,这会儿不仅全身灰白色消失殆尽,而且通体透着一层火一样的光,闪闪烁烁,映得他那双猩红的眼睛仿佛在灼灼燃烧。   他离开原先被禁锢的位置,悬浮在半空,用那双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我。   左手朝我方向指着,食指指尖一根尖锐如针般的东西从我脊椎骨一路刺进我后脑勺,由此有什么东西正渐渐被从我后脑勺抽离出去,但被一样缠绕在它上面的东西给阻止着。   那是载静的制诰之宝。   他用它缠着那东西,试图将那些从我脑中被抽出的东西重新逼回去,但不出片刻,随着喀拉拉一阵脆响,它上面清晰绽出一片密集的裂缝。随即那根‘尖针’再度朝我身体里刺进一些,赤獳将目光转向载静,朝他微微一笑:“制诰之宝同河图洛书相连相成,既然河图洛书的力量已几乎耗尽,这所谓天下至宝,又还能有何作为。”   说罢,手指轻弹,那根稀世珍宝眨眼间在空气中碎成了一片粉末。   剧烈震荡令载静胸前那道伤口一下子冲出一大片血,逼得他倒退两步,险些从地面边缘跌坠下去。但这同时另一条尖针般东西扎进了他身体,将他一把拖到赤獳面前。   “但你身上的真龙之血却是我要的,也算是替你祖宗偿还这些年对我所欠下的债务。”说罢,赤獳一抬头,那张脸重新还原成了蜥蜴的样子,张嘴一口朝着载静咬了过去。   至此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脑汁被那怪物的针管给抽空了,但很快意识到,那是因为从后脑勺流出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倒逆回来的缘故。   然后视线霍然明朗,我看到赤獳背后那道空气里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眼睛里充斥着太阳一样灼烈的紫色光芒,以至让我一度几乎看不见赤獳的踪影,只看到原本碎成粉末了的制诰之宝重新恢复成了原样缠绕在载静的手上,通体透着灼灼的光,同那只巨大的眼睛相连在一起。   直至那光渐渐减淡,我才重新见到了赤獳。   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咬在载静脖子处。   但离开一个拳头的距离,没能最终咬下去,因为他那张布满尖刀般牙齿的嘴里突然刺出了一根手指。   手指凌空划动出几道蛇一般弯曲的轨迹,那赤獳的嘴竟再次浮现出一层灰白的颜色。   然后是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身体……   只留一双眼仍闪烁着猩红的光,看得出来他极力想闭合住自己的嘴,将嘴里那根手指狠狠咬断。但时间这东西,凝固了便就彻底凝固了,没有任何东西能抗拒得住它停顿的力量,正如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它前行的步伐。   月影双连阵竟再度启动了……   它令赤獳的身体迅速凝固,也令载静得以迅速从赤獳的禁锢中抽身而出,扬手一扯,将那根同赤獳身后巨大眼睛相连在一起的制诰之宝抽回到了他手中。   这当口赤獳嘴里那根手指慢慢朝前一探,一只修长美丽的手完完整整从他嘴里伸了出来,以一种美得妖娆的姿势轻轻扣在了那张嘴的边缘,然后自赤獳喉咙里传出一道美丽而妖娆的话音:“利用麒麟王的血控制住梵天珠的意识,让她浑然不觉还开开心心地替你打开阵法封门的钥匙,你倒也机智。”   手指微一用力,那张嘴的边缘霍然间裂了开来。   紧跟着一片猩红的碎末从裂口处喷发而出,这冲击让赤獳那颗头一下子碎裂开来,露出头颅中一个幽深的黑洞,从他脖子一直到身体的最深处,一眼望不见底。   随之一道白影从里头冲天而起。   径直从那黑洞中飞出,轻飘飘站立在这具无头的身体上,脚尖微一用力,伴随咔的声脆响,赤獳的身体一瞬间碎裂了开来。“哦……呀……”然后伸手慢慢抹掉被碎片弄得一脸猩红的粉末,狐狸抬起头,朝着完全没从眼前这一切骤然变故中回过神的我笑嘻嘻看了一眼。“当梵天珠的滋味可好?”然后他问我。   我刚要摇头,身子骤地一轻,一下子从半空坠落了下去。 第347章 蟠龙   带着一种很强的预感,坠落那瞬一转身,我握到了狐狸的手。   他闪身而至将我一把抱进他怀里,抱得很紧,这让我‘狐狸’二字在喉咙里挣扎了半天,硬是没能说出口。   我感到自己眼泪几乎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这之前我以为我已经坚强到不会再哭,即便是生死一线间。   然后用力擦了下眼角,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前方望去,因为落进狐狸怀里那瞬我才意识到,那只从赤獳身后骤然出现的巨大眼睛,原来竟是铘的眼睛。   随着周围一阵剧烈的震荡过后,大片黑暗开始瓦解,也因此显现出了他位于黑暗之外那道庞大的身影。一时不由看得有点发呆,直到再次瞥见狐狸望向我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才醒过神,转而一把将他抱住。   死死地抱住,以此确定这身体和体温是真实存在的,不会突然消失。   “没事吧。”沉默着任由我这样紧抱了片刻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然后朝地上赤獳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看了眼:“……你怎么会进来的?”   “赤獳利用他体内所吸收的麒麟血,在你试图动用梵天珠记忆的时候控制了你,借着你的手关闭了河图洛书的阵法。但他没料到因此被铘锁定了他原本被阵法所掩藏了的位置,也忘了既然他能用铘留在他体内的血控制你,那么铘同样可以通过他身体沾染到的载静身上的龙血,由此干扰到载静,并因此得以借着赤獳破坏河图洛书的机会,将河图洛书的碎片吸入麒麟眼,开出一条连接阵法内外的通道,从而让我得以进来。   简单几句话,概括了刚才生死一线间所发生的如此之多的变故。   我听得全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用力抓紧了狐狸的衣服,随后被他再次抱了抱紧,轻轻一跃,在周围一切随着震荡逐渐分崩离析的当口,朝着那只光芒渐渐变弱的麒麟眼内纵身飞跃了进去。   穿过它的一刹那,仿佛从一个世界跳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看到了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被积雪压得抬不起头的树,也感到了扑面一股冻到骨子里的冷。   地底下短短几小时的遭遇仿佛用尽了我的一辈子,让我完全忘了时下的季节,也忘了我到底是在什么样一个地方。所以有那么片刻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狐狸放下我,然后拧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使劲晃了晃,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然后朝后退开,从他一堆毛茸茸的尾巴里狼狈地钻了出去。   实在有点无法正视眼前的狐狸,因为除了脸和手,他身体其它部位都是狐狸的原始形态,赤口裸口裸的,还旁若无人地朝我甩着他那一大把华丽的尾巴。   但往后退了没几步,突兀间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忙回头看去,登时吃了一惊,因为青天白日的,我头一回在大白天见到这么多鬼魂。一大片穿着清朝战甲的鬼魂,黑压压聚集在我身后的林子里,每一处被树冠上的积雪所遮挡住了阳光的地方,无声无息簇拥着他们中间那个一身幽蓝色朝服的年轻王爷。   他远远朝我看着,手依旧如在地下时那样,不动声色掩着他胸口的伤,不动声色试图避免令我觉察到这一点。   “你没事吧?”然后他问我。同狐狸几乎如出一辙。   我摇了摇头。   他便转身踏进了身后那架漆黑的轿子。   巨大,如同一具棺材般的轿子。   于是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前天夜里我被喑守村人撵出村子,迷失在山里的时候,所碰到的过路魂,原来就是载静同他所带着的这群幽魂兵。   “碧先生。”   在那些士兵将轿子轻轻抬起后,载静掀开轿帘望向我身旁的狐狸道。   “王爷。”   “硬闯河图洛书阵法的代价不小,虽然你们利用河图洛书的碎片在赤獳体内搭出一条通道,恐怕仍会遭到它力量的反噬,麒麟王不在此处,显然应是证明了这一点。”   “王爷不必多虑。”   “我自是不会替你多虑。但虽然赤獳侥幸被灭,你也应该知道,血族远不会善罢甘休。现今虽然因派系的分离而力量分散,他们对你存有忌讳,以至要用这样侧面的方式算计于你,但一旦有因素促成他们的力量重新聚拢,那么今后势必麻烦重重,尤其对于她而言,”说着,目光朝我轻扫一眼,他接着道:“所以碧先生,若要守在她身边,你唯有好自为之了。”   “我明白。”   “今日蒙先生相救,此别,今后永不再会,这个你且拿去,留在我身边已无用处,不如由你们代为看管。”说罢,从轿内抛出样东西,径直抛落到碧落脚下,随后手搭着窗框轻轻一拍,轿子凭地而起,在众魂魄的簇拥下径自离去。   直到那片魂魄的踪影如雾气般消散不见,不知怎的腿一软,我一屁股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怎么了。”狐狸低头看向我。   我摇摇头,呆呆地继续朝那方向看着。   见状他若有所思,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不想要他走的话,我去把他找回来。”   “好啊。”我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去把他找回来。   这回答让他怔了怔。   而这神情简单卸掉了他刚才妖娆且傲娇的面具,也让我视线得以继续停留在他脸上和那双碧绿的眼眸中,不用再匆匆移开。   这真好。   我喜欢他此时这样的表情,而不是刚才那种美得不可方物,又因此离我远得无法触及的那副鬼样子。“他的确比你好得多,因为他绝对不会在我边上指着你对我说,不想他走的话,我去把他找回来。”   他再次沉默。   所以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他言语上的软肋。于是低下头,从地上拾起那串被载静抛到他脚下的制诰之宝,将它递到他面前:“其实是看到它才想起来,我把锁麒麟丢在那个鬼地方了。”   他一言不发从我手里接过,拽在手心里目不转睛朝它看着,见状我调转话头,问他:“铘呢?”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出人意料地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一松手,变魔术似的,那串锁麒麟从他指缝里垂落了下来:“给,你的锁麒麟。”   我愣了愣。   “铘呢?”接到手中后,我再问了他一遍。   “他去埋葬那颗头颅了。”   “花铃的头颅?”   没等狐狸回答,突然一阵螺旋桨的轰鸣声从我身后的山坳下升腾了起来,随即陡然一道疾风刮起,直刮得我不由自主朝狐狸身上靠了过去。   好容易在那股强劲的风里缓过神来,我意识到我身后出现了一架直升机。   看情形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在这地方待了很久,就像只幽灵一样蛰伏在这片深山里,然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在别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带着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张扬又恣意地从天而降。   它在飞升至离我和狐狸约莫二三十米高的地方时不再移动。让我得以看清这漆黑色的有钱人的贵重玩意儿里,那个静静端坐着的一身黑衣,一脸苍白的有钱人。   他一如既往带着他漆黑色的墨镜,透过直升机的舷窗,将他那根白色的手杖轻轻朝我俩扬了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可是一个盲人是怎么确定我俩就在他所招呼的这个位置的呢?   对此,我从来不会感到疑惑。   凡是跟狐狸有关的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一种让人觉得费解的反常行为,都不需令我产生疑惑。   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尤其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在载静离开前对狐狸所说的那样一番话之后,突然见到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是殷先生。   那个险些将狐狸从我身边带走的,富有得弹弹手指就能把我的命买来买去的殷先生。   “他来做什么。”过了半晌,当我意识到狐狸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准备将我朝那直升机方向带去的时候,我不由得立即问他。   狐狸朝我笑了笑:“他来接我们回去。”   “我不明白一个能飞上天走路又带瞬移的妖怪,为什么要让一个开直升机的人‘带我们回去’??”   “因为这位能飞上天,走路又带瞬移的妖怪,今天刚刚同我们定成了一笔不错的交易。因此作为奖励,我觉得我有必要亲自来迎接二位,去我那边小坐片刻。”   回答的人不是狐狸。   沙沙的话音,伴着殷先生那道瘦高的身影,蓦地出现在我身后,在我面前那片空地上拉出长长一道灰色影子:“所以希望他不要浪费太多的时间,以免造成你我双方的损失。”然后他又道。话音落,他朝我耳朵上贴了块冰冷的东西,滴答滴答走动着,让我心脏跟着一瞬间跳动得同这秒针一样快速了起来。   “狐狸……”直觉让我意识到那绝对不会是笔什么样的好交易。   但就在我将目光急匆匆转向狐狸的时候,前方林子里细琐一阵脚步声响起,铘自里头走了出来。   带着一副疲倦又冰冷的神情,径直走到我身边,朝我手心里那把锁麒麟看了一眼。   “走。”然后淡淡丢下这个字,他转身朝直升机摇曳在地面的绳梯处走了过去。 第348章 番外巴黎蓝上   第一次知道可乐这样东西,是二十多年前,我看到一个背着旅行袋的少年坐在裕陵外的台阶上,悠闲晒着太阳,悠闲喝着手中一支红罐子里的东西。   我看到那罐子里的液体泛着奇特的泡沫,于是问他是在喝的什么。   他看了看我,用一种有些古怪的表情笑了笑,然后对我说,“可乐。”   “你觉得这问题很可乐?”   他大笑,笑得喷了一地的棕色液体:“不是。可乐,大哥,这东西就叫可乐。”   随后从包里抽出同样一只鲜红的罐子,他递给了我:“尝尝。”   我接到手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启,于是看着他咕咚咚喝得爽快的样子,再次问他:“为什么叫可乐?因为这东西很可乐么?”   他差点又笑喷了一地,说,“大概吧,又甜又爽,渴极了的时候喝,当然是很可乐的。如果再加点冰块,那可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   他咧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乐呵呵从我手里取过那只红罐子,拉开上面的金属环丢到我手里,拍了下我的肩膀:“尝尝呗,尝过不就知道了?”   我依言尝了一口。   实话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想也许因为我的味觉早在百年的时间里腐朽了。   ‘身子不腐朽,不代表其它的地方不会腐朽。’我忘记这句话是谁同我说的,现在那人早已腐烂在坟墓里,死于抗战的时候,他说他是一名革命军。   真可惜,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也许那一天我会带上一罐可乐去看看他。虽然感觉不到它的滋味,但那一粒粒细小跳跃的感觉很快随着罐子里的液体在我舌头上扩散开来,跳过喉咙,跳进我胃里……那样一种感觉,我想大概就叫做爽快和可乐。   那位革命军是个爽快人,所以我想送他一罐子爽快,以此纪念,他是我自墓里睁开眼后,所与之交谈的第一个人。   但后来我只能独自一人坐在塞纳河边,看着我曾画过的那道夕阳,历经百年时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地晕染在巴黎的天空下,然后点上一支烟,就着那罐爽快的饮料,一口一口将那些并不爽快的烟雾漫漫吞进嘴里,再慢慢咽进我早已变得麻木的身体里。   然后在面前支起的画板上涂上一些颜色。   靛青和蓝,再加一点点几乎细不可见的红。   朱珠第一次见到时曾问过我,这叫什么颜色,说蓝不像蓝,不像蓝却又是蓝,好看得叫人心痒痒的。   我告诉她,这叫巴黎蓝。   她愣了愣。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目光放远,远得好似她面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海。   但她面前只有一道窗,以及窗外那一小片被花草和树挤得有些过分热闹的庭院。   所以很快她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伏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巴黎蓝。   “王爷,”写完后她握着笔,问我:“巴黎有什么?”   “有巴黎公社,有埃菲尔铁塔,有大革命,有卢浮宫,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塞纳河。   但那会儿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想在某一天,在我能带着她亲眼看到那条河的时候,指着那片被暮色映满了每一片波折的河面,对她说,瞧,巴黎蓝。   可惜,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那名革命军临行前对我说,人生在世,值得去一搏的机会并不多,往往错过就错过了,所以,他不想后悔,即便死了也不后悔。   但他不知道死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样的,因为他没有机会在死后看到死去的自己。   也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错过,因为他死的那天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能经历些什么呢?   我想起朱珠最后离开的时候,她也只有十八岁。   于是轻轻将面前的画扯下,用水涂乱上面的颜色,再将那抹巴黎蓝揉进手心,慢慢揉慢慢揉,直到它充满了一团团凌乱的褶皱。   每次都是这样。   还差最后一点就画完了。   可是我无法再继续画下去。   我无法完成塞纳河上的巴黎蓝,因为我不知道将它完成之后,我能将它交给谁去看。   “画错了什么?”用力吸进一口烟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轻轻问我。   我笑笑,把那卷画布丢到一边:“颜色用错了,画也就废了。”   “颜色用错了么?也许重新调整一下还能补。”   “我不喜欢补。”   这句话说完,她已从我身后绕到了我边上,在我边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拾起那团皱得不成样的画布,一点一点小心展开:“你很浪费,静。如你这样的天才总是对自己的劳作习惯性地浪费,浪费到近乎犯罪。”   “犯罪?”我笑笑。   递给她一支烟,她却选择了我手里的可乐。于是换了罐新的给她,看她用力将拉环扯开,一仰头咕咚咚喝下一大半去,然后用力点了点头,颇为认真道:“是的,犯罪。”   她穿着件巴黎蓝色的衣裳,衬得她那张普普通通的脸显得格外有些漂亮,跟两年前几乎判若两人,说话的样子也是。   我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些。   两年前……   不知不觉来法国竟已有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从未和谁交谈过,也从未记住过谁的脸,时间和交流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一具行尸走肉,亦过着行尸走肉般简单又毫无意义的生活,在巴黎熟悉而陌生的空气里独活着,没有任何羁绊,以此做着遗忘过去的努力。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她。   这个跟我一样来自东方的女孩,穿着一身单薄得可怜的衣裳,带着一脸疲惫和绝望站在我身后,瑟瑟发抖,却又久久凝视着我面前那幅仅仅只打了个轮廓的画。   那一刻我原本想同以往那样收拾东西离开。   但不知为什么,没那么做。   而是继续画着,画了很久,直到她终于踩着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的雪慢慢从我身后走开。   那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奇怪的巧合,每一次到塞纳河边作画时,我都会在那里碰见她。   她每次都穿着不同的衣裳,但每次衣裳的颜色都是同一种蓝色。   巴黎蓝。   我从没见过这样执著于一种颜色的人,所以不免对她有些好奇,但是从没与她有所交流,我画着我的画,她看着我的画,两年时间就那样一瞬而过,显然,我和她都不是喜欢交流的人。   直到一个月前,我俩才开始了第一次的交谈。   那天几乎是即将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她才出现的。   深夜十二点,西方的圣诞夜,天特别冷,她仍穿着单薄到可怜的外套,在雪地里好像一朵蓝色郁金香,插着裤兜晃晃悠悠走到了我面前。   她说:“早啊。”   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于是我道:“早什么?”   她笑笑:“12月25日0点01分,这还不算早,什么样才算早?”   我不由也笑了笑。   “你叫什么?”然后她坐到我身边问我。   “爱新觉罗载静。”   “你姓爱新觉罗?那你老祖宗是溥仪么?”说完她噗的一声笑了,交给我一个用报纸包装着的盒子:“圣诞快乐,爱新觉罗。”   “圣诞快乐,你可以叫我载静。”边说边把包装拆开,打开里头的盒子,我怔了怔。   里头是一副肖像画,画着我的肖像。   她说她是巴黎第一大学艺术系的毕业生。   住处离这里不远,所以时常都会到这里来转转,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喜欢上我用色的感觉,所以日复一日,渐渐把到这里来看我作画当成了一种习惯。   但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偶尔问到的时候,她会笑着跑开,然后买上两支冰激凌回来,我一支她一支,在寒风凌厉的塞纳河边一面打着哆嗦,一边搓着摘去手套的手,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硬得像根棍子般的冰激凌。   后来我便不再问她,因为觉得这样也好。萍水相逢,今天在这个地方,明天我便无法预知自己是否会突然离去,不老不死让我注定成为一只必须不停飘移的风筝,所以与人相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开始叫她巴黎蓝。   她没有反对,看上去好像挺喜欢这个名字。   而后来,生活又渐渐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画画,她看画;我吸烟,她坐在一旁看着我吐出的烟圈,然后喝着我带去的可乐。   “唉,总有一天我会胖死的。”每次喝完她都会这样对我抱怨。“也许下次你该带点矿泉水。”   “下次?也许吧。”   但下次我依旧带的可乐,她依旧把我带去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   直到半年后,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画画,临走前送了我一条围巾。   她开心地对我说她找到工作了,工作地方很远,所以家也要搬走了,所以以后大概不能再来看我画画,这略微让她感到有点遗憾。   我摸着那条厚厚的围巾朝她笑笑:“冬天你穿得像夏天,夏天你却送我冬天的围巾。所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特别。”   她莞尔,笑起来的感觉有点像晨曦中塞纳河波浪跳动的光斑:“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简短四个字出口后,我本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前途无量之类的。   但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坐在我身边突然变得很沉默。沉默地看着塞纳河,沉默的眼睛里视线很空,亦很远,远得好像面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   “喂,静,你听说过小美人鱼的故事么?”过了片刻她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它说的是一个人鱼公主爱上了不慎掉进海里的王子,她救他上了岸,并想嫁给他,但她是一尾鱼。”   “呵,原来是个童话故事。”我笑笑。   “人鱼公主很固执,为了嫁给王子,她去掉了自己的鱼尾巴,也将自己的声音作为交换品送给了女巫,由此换得一双人类的腿,离开大海,到了王子的身边。”   “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声音作为交换条件?”   “因为声音很珍贵,不珍贵的东西女巫怎么会要?”   “倒也确实。”   “不过,除此之外,恶毒的女巫还给人鱼公主定了一个游戏规则。”   “什么样的游戏规则?”   “如果王子最终爱的人是她,娶的人是她,那么她就可以要回她的声音,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她就会在王子同别人结婚的那天黎明,化成海上的泡沫,永远也回不了她海里的家了。”   “那后来呢,她和王子结婚了没有?”   “没有。”她摇摇头:“王子娶了别国的美丽公主。”   “为什么,她不是王子的救命恩人么?他们当初彼此间难道没有约定好么?”   “静,你的问题真多……”她笑。然后叫住一旁卖冷饮的小贩,买了一支长长的冰棍塞进嘴里。   冰棍冻得她嘴唇有些发抖,所以我以为她不想在继续将那个童话故事给我说下去。   但过了会儿她哈出长长一口水蒸汽,看着它们迅速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咔擦咬下硕大一块冰来,一边用力咬着,一边含含糊糊对我道:“人鱼公主到了岸上后样貌就变了,所以王子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当初救了他的救命恩人。他以为他是邻国那位公主救了他,所以他一边将小美人鱼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一边领着她开开心心上领国去向那位公主求婚了。”   “为什么美人鱼不把实情告诉王子?”   “因为她没有声音了。”   “哦……也是。不过她可以写字。”   话说完,她朝我瞪了瞪眼,用她手里的半截冰棍戳着我道:“静,什么叫童话?童话是不讲那么多逻辑的。”   “倒也是。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想了想,把嘴里的冰块咬的嘎嘣作响:“后来,王子和那位邻国公主结婚了,小美人鱼因为没有赢得王子的心,所以按照巫婆所给的游戏规则,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原来是一出悲剧。”   “是的。”她咀嚼冰块的可怕声音不禁叫人有些替她的牙齿担心。   “我以为童话的结局都是美好的。”   “安徒生那个老怪物例外。”   “呵……你这样称呼一位大师。”   “能给我带来快乐的才叫大师。”她不以为然。   “但那故事在你记忆里却始终深刻着。所以,那才叫大师。”   “静,”她打断我的话,把最后一口冰咬进嘴里:“我不喜欢悲剧。”   “呵呵……”   “你觉得我说话有问题时就爱这样呵呵地笑,好像很不屑一样。”   “那我该怎么做?”   她张开手,朝我笑笑:“抱我一下。”   最终,我没有抱她。   因为在我迟疑着是否要张开手的时候,已经被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犹豫。所以她嘻嘻一笑起身就跑开了,我以为过后她会和往常一样抱着两支冰激凌重新回来,但没有,等到太阳下山,等到华灯初上,始终没见她再度回来。   所以那天的告别,我连声再见也没有对她说。   那天之后,我又恢复成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在巴黎的街头流浪,一个人在塞纳河畔作画,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买上一支冰淇淋,用它替代烟和可乐,在思绪飘远的时候让它的冰冷停留在我没有味觉的舌头上,再一点一点顺着咽喉滑进我没有体温的身体。   转眼,时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圣诞即将到来,我回到了自己在让若雷大街的住处,将那地方改成了一间画廊,然后开始一边在那里继续作画,一边对外售卖我的作品。   售卖自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卖出我的过去。   我将那些年来为朱珠所画的肖像一幅幅挂在店堂最显眼的位置,挂得很仔细,让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个活生生的她站在我的店里。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傻呆呆地看着远处,让人总也猜不透那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于是,开业那天很多人经过橱窗时,都被她吸引了进来。   很多人爱上了她,正如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她。   很多人问我她是谁。   我回答,她是我一百年前的爱人。   法国人很浪漫,所以在一点儿也不信我话的同时,表现出一种一点儿都不怀疑的感动。   然后他们问,这位美丽的小姐她现在在哪里?   我笑笑,说,天堂。   “哦……”他们继续用那种一点儿都不怀疑的遗憾和感动看向那些画,带着浪漫的眼神和胸怀,一幅又一幅地看过去。然后问我:“既然这样,为什么却要卖了她?”   “因为我用了一百年的时间去惦念她。现在,我则准备再用上一百年的时间,去试着忘记她。”我回答。   “真浪漫,静。”   “呵呵,开个玩笑而已。她是中国清朝时期的一位公主。”   “噢!原来是公主……”他们的兴致看上去更加高亢了起来:“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时间太久,没有保留下她的名字。”   “原来是一位无名公主,那买回去后该怎么向我的朋友们介绍她呢?”   “您可以随意给她起个名字。”   “可以么?那我要叫她茉莉。就像迪斯尼动画里的那位东方少女茉莉。”   “很好听。”   “没错,我也觉得很好听。那么静,为什么不标个价钱呢?我该用多少钱买下她?喏,就是穿着蓝色裙子的那一张。”   “巴黎蓝……”   “对,没错,就是那一张。”   “那一张么……”   “是的,多少钱?”   “对不起,劳伦斯先生,那一张……本店不卖。”   有意思的是,开张那天店里虽然吸引来很多爱上她的人,但最终,朱珠的肖像我一幅也没能卖出去。   夜里十一点我将最后一名顾客送出门时,他抱着一幅风景画,仍在意犹未尽地望着店里:“静,究竟多少钱,两千欧元怎么样?”   我笑笑,然后在他面前慢慢关上了画廊的玻璃门,对着他贴在门上那张支票的数字摇了摇头。   然后我坐到沙发上抽起了我很久都没有碰过的烟。   就着一罐罐能令我舌头被那些小小的气泡弄得慢慢爽快起来的可乐,抬头看着四周那些从各种不同角度静静望着我的脸。   朱珠的脸。   ‘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那个叫做宝珠的姑娘这么反复对我说。   最终我只能对这句话妥协,因为她用着朱珠的容颜撕裂了我的希望和我的心脏。   让我明明白白知晓一点,朱珠是再也回不来了。   正如当初那个决然离开了碧落的梵天珠。   因为人这一生,只得一辈子。   所以我唯有忘记她。   所以我唯有将她烙刻在我记忆里整整百年的记忆全部抹去。   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以自己这副不死的身躯,在这个早已没有了她的世界里存在下去。   可是我却终究无法在她的画像下写出价码。   无法写出。   将最后一罐可乐一饮而尽后,我丢开罐头,听见店门轻轻一响,然后一道蓝色身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朱珠……”我脱口道。   她怔了怔,然后穿过画廊拥挤的空间,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喂,静,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巴黎蓝。”   巴黎蓝说她辞职了。   广告设计的工作,又累又疯狂,她不想因此老得快。   我说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饿死了?   她笑笑,踮起脚尖搂住我脖子道:“那雇我给你打工吧,静,我什么都可以干。”   “你是怎么找到我店的?”我没有回答她的请求,转而问她。   她迟疑了下,咬了咬嘴唇,再次朝我笑了笑:“我跟踪你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觉得给你打工会更加有意思一些。”   “我给不起那些广告商所给你的工资,巴黎蓝。”   她嘻嘻一笑,蹬掉脚上的高跟鞋丢掉手里的包,然后像只爱斯基摩犬一样重重跳在了我的沙发上,朝我嘻嘻一笑:“没关系,包吃包住,一分钱工资不要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你开什么玩笑……”   正想再继续说些什么,一些可以说服她离开这里重新回去工作的话,她却突兀话锋一转,指着画廊里那些画,仰起头问我:“这么多画,画着同一个女人,你很爱她么,静?”   “你认为每个画者笔下的人物都是他们的爱人么?”   “很多都是如此。爱着,下笔才会如此美丽和生动,不是么?”   “这似乎与你无关。”   “那么让我在你这儿工作吧,静。”   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个女人。   这辈子我遇见过很多很多的女人,但从来没有一个是她这样的。   像一个嗅觉灵敏的流浪狗一样闯进了我的生活,然后找寻各种各样的借口,试图让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试图让我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喜欢我。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她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选择却是错误的。   完全错误。   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这一点,因为我不希望让她敏锐地觉察到我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留在了我的店里,替我照管我的店,替我招待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然后,我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带着我的画板和颜料重新返回塞纳河边,而她则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天天到河边看我画画,在我揉皱自己作品的时候,在身后轻轻问我一句:“画错了什么?”   这样一转眼好些天过去,她竟好似从未在我店中出现过一样,总是错开了时间,总是失之交臂。   一度我几乎已经忘了她在我店里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提早回了店里,一推门,发现她背对着我在看着店里那些朱珠的画像。   看得如此出神,连我的开门声和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我决定不去惊动她,以免她再问我一些我不愿回答她的问题。但走绕过她身后她仍是觉察到了,随后回过头看向我,笑了笑:“喂,静,你觉得我跟她长得像么?”   我笑笑,不打算回答她。   “不想,因为她是那么美。静,她是你的爱人吧?”她又再问。   我点点头,直接答道:“她是我妻子。”   “妻子……”重复着这两个字时我感到她脸色似乎变了变。   所以我继续又道:“我很爱她。”   “有多爱?”   “这一种东西怎么可能用数字去估量?”   “……也对。”笑了笑,她面色似乎恢复了正常:“可是从来没见你把她带到这里来过呢,静。”   “因为她过世了。”   “……是么……对不起。”   “没事。”   “所以你才要将她的画像全部都卖掉么?为了不再想起她?”   “是的。”   “可是画像上一个标价都没有呢,每次客人问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   “那就不要卖了。”   “你不是想忘了她么?不卖的话,整天看着那么多张她的脸,你怎么可能还忘记得了。”   “这与你无关。”   “倒也是……静,”她面色再度苍白了下,咬了咬嘴唇,“她叫朱珠是么?”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回来那天听见你这样叫我。”   “没错。她叫朱珠。”   “好巧……”   “怎么?”   “因为我也姓朱。”说着,抬起头,用她那双细细的眼睛望着我,带着一点颇为快乐的表情。   那一刻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因为我着实不想对着一个女人发怒。   所以唯有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快到门口时,听她突兀叫住我道:“喂,静。”   “什么事。”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再过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刚好到了房门前,便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打开房门径自朝里走了进去。   巴黎蓝生日那天我故意没有回店。   也没有待在塞纳河边那个时常画画的位置,我找了个她应该根本没法找到的地方,从白天一直到夜里,果真没看到她寻过来,甚至没有打我的手机。   其实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也许我应该对她稍微宽容一些,起码像她在圣诞节时那样送一件礼物,用报纸包着的所有女人都喜欢的香水或者包之类的。这样也许可以让她安静上一段时间,不过更有可能让她更加陷入痴心妄想。   她应该去找个会爱上她的男人,真正的活着的男人。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带着一百多年记忆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的活死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身后忽然飘来一道淡淡的香水味。然后一只手从我背后伸了过来,摊开,轻轻在我身后道:“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礼物在哪里,老板?”   那一瞬我几乎愤怒了起来。   几乎想回头冷冷对她说一声滚。   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静静坐着,看着前方的塞纳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巴黎蓝?”   “因为你不在原来的地方,但你又不会离开那条河太远,所以我想,到对面去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总归会找到你的,就是不知道会需要花掉多少时间。”   “那你花了多少时间?”   她笑笑,绕过椅子坐到我边上,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颇为得意地对我笑了笑:“6小时,LUCKY!”   “你傻么,这么冷的天在河边走六个小时?这些时间足够你约些朋友在饭店里好好吃上一顿了。”   “看在走了六个小时的分上,有没有生日礼物给我。”她再度朝我摊出手掌。   “不好意思,忘记了。”   “那你手里的花是给谁的?”   “朱珠。”   “她?”她怔了怔:“她不是已经……”   “今天是她的生日。”   “今天?”她再怔。   随后突然不知怎的目光闪了闪,看上去有些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于是我问她:“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因为很巧。”   “巧在什么地方?”   “我跟她都姓朱,我跟她连生日都在同一天,你说,是不是很有缘?”   我笑笑,没有回答,随后调转话头对她道:“走吧,要什么生日礼物,我买给你。”   说罢正要站起身,却见她伸出手,朝我笑了笑:“生日的拥抱吧?”   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分。   所以我张开手抱住了她。   轻轻地抱了下,却不料她却突然间将我抱紧了,紧得仿佛要融进我身体里去,随后一抬头迅速吻在了我嘴唇上,惊得我急速避开,随后无法控制地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够了!”   她被我打得一惊。   睁大一双眼惊慌失措地朝我看着。而我看着她迅速肿起的那半边脸颊,心下立即有些后悔,因为我毁了她的生日,而她只是向我索要一个吻。   但如果不这样做,她仍会继续沉溺下去。   她实在不该为了我在生日这天独自走上六小时;她实在不该期望将这样一个开心的日子同我这样一具行尸走肉一同分享;她实在不该要我吻她,因为她要的吻根本就不是生日之吻;她实在不该……   所以铁下心,我避开她目光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离开时没有听见她叫住我,所以我始终也就没有回头朝她看上一眼,然后迅速取了车,正打算径自开回店,想了想,仍是将车倒了回去。   开到刚才离开的地方,想带她回店,却发现她并没在原来的地方待着。   上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张小美人鱼的图片卡,被一块石头压着,压在我俩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第349章 番外巴黎蓝下A   朱珠篇:   当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朝我礼貌地微笑着时,我希望那天我根本没有拒绝过孟婆手里的那碗汤。   很多人都以为孟婆是个女人,一个老妪。   但他其实是个男人。   关于这一点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一个男人要称呼自己为孟婆?他则好奇地反问我,难道你从没听说过湿婆?   “SORRY,”然后他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似笑非笑补上一句:“是的,你当然没听说过湿婆,看,人来人往太多,我都忘了你过来的地方了,梵天珠。”   他说的话我感觉自己很难听得懂。   但神仙说的话,想必都是深奥难懂的,如果他算是神仙的话。之后,我正想从他面前走过去,却被他用他修长的身子拦住了我的去路,随后把手里一只细瓷汤碗递到了我的面前:“照旧是么?”   我愣了愣,问,“什么是照旧?”   他说,“我的汤,你选择喝还是不喝。”   我说,“自然不喝。”   他笑笑,露出一口洁白而好看的牙,把端到我面前那碗看起来跟清水没有任何差异的汤咕嘟咕嘟喝了下去。“那么就是照旧了。”喝完,他抹抹嘴对我道,随后把我朝前轻轻一推:“但喝或者不喝,对你从来都没什么区别不是么,梵天珠。”   有意思的是,这句话,冥也曾对我说起过。   冥是地府之王,称谓很多,名字也很多。但遇见熟人时他喜欢自称为‘冥’,他说梵天珠是他的熟人,所以我自然也是他的熟人。   但熟人里分好多种,有些交好,有些仇恨,有些不过点头之交,有些则当面一套背地另外一套……我问他跟梵天珠是哪一种,他想了想,说,哪一种都是,哪一种都不是。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不是么,正如他说,我跟梵天珠是同一个人。   记得那天我坐在奈何桥边,桥上人来人往,而他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同我说话的人。   记得那天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在看什么。   我告诉他我在等一个人,却不知晓他几时才会来,因他可能还有几十年的阳寿可活。   他笑了笑,说,你说怡亲王载静?   我看着他身上那件跟王爷几乎一模一样的朝服,点了点头。   他于是又朝我笑了笑,笑容让我觉得很暖和,然后他用着同样暖和的话音,对我轻轻道:“别等了。”   “为何?”   “他已死了,在你用玉血沁心杀了自己时,与你在同一刻死的。”   “……先生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为何我站在此地至今,始终没有见他出现过??”   “为何……呵呵,你想知?”   “是。”   “也罢,你且先赠我你身上一样东西,我便将一切都告之于你。”   “在想什么?”对着冰冷的空气和眼前那条安静的塞纳河发着呆的时候,载静放下手里的笔,朝我看了一眼。   “我在想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形。”我说。   “那天你在我身后看了三小时的画,”他笑笑,“但一张也没买。”   “因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把塞纳河画成这样一种颜色。”   “也许它一百年前就是这样一种颜色。”   “所以你一直都在怀旧是么,静。”   他再度笑了笑,提起笔染上一抹浓重的蓝,在河面波澜起伏的地方轻轻补了两笔:“也许吧。”   “艳了。”我将头靠在了他的手刚才搁着休息的地方,轻轻吸了口气。那地方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一百多年都未曾变过的气息。   他的笔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戛然而止,笔杆在画板上轻轻敲了敲。“又画错了。”   “不如就把它送给我吧。”   “对不起,巴黎蓝,它不是画给你的。”   “那么它是画给谁的?”   他没有回答。   同往常一样将画从画板上撕扯了下来,揉烂,再将它轻轻丢到一边。   同往常一样,我无法留住他所为我画下的每一张塞纳河上的巴黎蓝。   “静,”鼻尖忽然有点发酸,许是被欧洲的冷风吹得有点过久,“有点累了,能在你肩膀上靠一靠么?”   他依旧没有回答。   身子斜靠在长椅冰冷的椅背上,用他冰冷的手指拈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所以就像对面那条饥饿的流浪狗那样,它不知廉耻地径自叼走了别人搁在身边的黄油包,我则不知廉耻地径自靠到了他肩膀上。   随即感觉到他肩膀一阵僵硬,却仍是继续靠着,然后伸手抚了抚他帽檐下那片被风吹得凌乱的短发。   “谢谢。”然后我说。   他点燃了烟含进嘴里,淡淡朝我笑了笑:“不用客气。”   好客气。   我的手指在他帽檐下面停顿了下来,但风仍是将他头发柔软安静的感觉吹拂到了我皮肤上。“静,今天之后,我不能再来看你画画了。”   “为什么。”   “因为我找到工作了。”   “是么,恭喜。”他笑。很由衷。   “但工作地方很远,所以家也要搬走了,所以以后可能再也没法来看你画画,想想,还挺遗憾的。”   “呵……”   每次不想再同我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嘴里就会发出这样毫无意义的声音,让我亦因此无法继续再说些什么,只好从包里取出条围巾绕到他脖子上,然后对着他仔细看了看:“很合适。”   “你织的?”   “买的。”我老实回答。   “冬天你穿得像夏天,夏天你却送我冬天的围巾。所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特别。”他摸着那条厚厚的围巾,朝我笑笑。   我松了口气。   他没拒绝。至少对于这一点他没有拒绝,也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进展的。“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于是我笑着问他。   “谢谢。”他依旧客客气气地道。   冥向我要的东西,是我的一截头发。   不长,不短,刚好三寸。   他说他有一种收集东西的嗜好。收集人的魂魄,收集人的记忆,收集任何一种走进地府的人身上所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东西。   而我身上唯一能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这三寸长一缕头发。   自然,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来说,剪下一把头发显然不是什么为难之事,所以纵然心存疑惑,我还是将头发剪给了他,然后在看着他慢慢将那截头发纳入他掌心时,问了他一句:“先生是地府之王,什么样的东西寻不到,为何偏要收集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   “因为无聊。”   “无聊?”   我的诧异令他朝我笑笑:“也因为,当年梵天珠从我这里窃去了一些东西,所以这会儿,我想我应该从你这儿给讨回来了。”   他的答案无疑只会让人感到更加困惑而已。   “梵天珠是谁?”所以我不禁再问。   “一个熟人。”   “她从你这里窃走东西,为什么你却要从我这里讨回去?”   “因为你便是她。”   “先生的话朱珠听不明白。”   “没关系,今后总有一天,你自然是会明白。”   今后?   今后是指多久,他没说,我也没问。   那时我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如此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掌心里那截头发,然后从衣袖中抽出一根红线,慢慢将它们从头至尾缠绕了起来。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先生?”随后我问他。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王爷已故,我站在此地等候他至今,却始终都没能见到他……”   “因为他的魂魄被他以自己的方式留在了他的躯体内,并埋在了帝陵前那道连鬼差也无法前往的蟠龙九鼎阵里。”说完,他将那截头发轻轻咬在齿间,朝我淡淡一笑:“……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为了重新见到你。”   “为什么……他来到这里不就可以重新见到我了么?为什么……”我急问,急得几乎一度说不出话来。   他在我为此沉默了许久后,才答道:“因为短暂的见面意味着永恒的分别,因此,他不愿意。”   淡淡说着这句话时,冥将视线转向奈何桥上那道蹒跚而过的人流,看着他们慢慢走到孟婆边上,看着他们从孟婆手中接过他的汤,看着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神情注视着它,然后将它一饮而尽,随后纵身跳入轮回的大门。   所以我也就没再继续问些什么。   因为那一瞬间,所有困惑都已在我脑中烟消云散,我退后半步朝着这位地府之王行了个屈膝礼,道:“既然如此,那我该走了,免得他在人间多等。”   “你想进入轮回了是么。”他依旧轻轻咬着我的头发,问我。   我点点头。   他笑笑:“如果这样,那么你俩仍是无法再次见面。”   “为什么……”   “因为你同他的那根缘分线,在你这一世的结束后已完全中止,所以从此你俩再无缘分。”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万般因缘,皆由命牵,命定之线若缠绕在你与他之间,你俩便会相遇相识。而一旦命运线断,此后的你,将不再会为他而轮回,即便转世后他能将你找到,你也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属于他的你。”   一番话说得我如入冰窖。   半晌,我问他:“……如果我不喝孟婆汤呢?”   “缘分已尽,徒留记忆能有什么意义。”   “先生的意思是……我跟王爷的缘分已尽,所以无论怎样,即便他留着魂魄在人间等我,即便我留着记忆轮回后去找他……此后,也再不可能相守到一起了是么……”   说完,我死死盯着他,一动不动做着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扔进无底深渊的准备。   “倒也未必。”却没料到在沉默很久之后,他给我的却是这四个字。   倒也未必。   那会是怎样一个‘未必’。   “你刚才问我,既然我身为地府之王,什么样的东西寻不到,为何偏要你这一介孤魂的几寸头发。”   “是的……”   “因为我能将它做成这个。”   说到这里,他将手朝我伸了过来,手心里原本拈着从我这里取去的一缕头发,但到我眼前时,三寸的发却成了三寸长一支闪着血红色光斑的簪子。   玉血沁心。 第350章 番外巴黎蓝下B   载静说,学会画画的最大好处就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把自己的记忆画下来。   所以在同他相遇的第二个圣诞夜,我送了一幅画给他。   画着的是他的肖像,暗藏着的是我的记忆。那段对他来说早已忘却的记忆,在他看着那幅画的时候,我并没有试图提醒他,因为记忆很短,所以除了我以外,它对其他任何人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它记录着我徘徊在巴黎街头第四十四年零三十二天,看到他出现在那条被我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上,逆着人流迎面朝我走来。   那真是段很突然的遭遇,好像做梦似的,让我思维为之停顿。   以至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几乎眼睁睁看着他就此离去,幸而及时醒转,然后用尽当时所能凝聚的最大力量,招呼了他一声:“午安。”   “午安。”他笑了笑,带着一身夕阳的余晖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不紧不慢,心无旁骛,仿佛我是他一生所遭遇的无数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中的一个。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过来,明白冥在我离开时所说的那番话话,究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说,你确实可以再次见到怡亲王,朱珠。但你必然会为之痛苦。   怎样痛苦?我问他。   他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那时我不信。   能够相遇便是幸福,能够再见上他一面便已足够,怎可能因此而痛苦?   直至终于不得不信了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痛苦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那天我所承受的绝望。   载静根本没认出我。   呵,他也根本不可能认得出我。   因为重生后我的这张脸,它根本就不是我。   瞧,冥的话一点没错。   相遇却不能相认的痛苦,的确如在刀尖上跳舞。   “玉血沁心是块神玉,因为它拥有精魄。”   “当你用它刺穿了你的喉咙时,它的精魄便随着血液进入你体内,进入你发梢,同你的魂魄纠缠在了一起,因为血乃发之根本。”   “现今我借你三寸发丝,将它重新铸回原形,以此,可封存你渗透在它精魄中的记忆,将那些记忆作为一道独立的个体从你魂魄中脱离出来。”   将手中那根簪子绾入我发髻的时候,冥这样对我说道。   然后,在见我听得一片茫然时,他突兀问了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朱珠?”   我下意识摇头。   他笑笑:“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令你在它的伴随下,即便不入轮回,也能重返人世,以此脱离命线的羁绊,打破命定的归宿。”   “是么……”   原来这就是他所指的‘未必’。听起来似乎极其有效,但是……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朱珠?”看出我眼里的困惑,他便又问。   我再次摇了摇头。   “因为我想同你一块儿玩个游戏。”   “什么样的游戏?”   “你赢你便拥有一切,我胜我便带走一切的游戏。”   “那一切指的是什么?”   “载静,以及你完整的人生。”   离开载静的第七天,我喝着可乐,翻着箱子,想找一件适合出门所穿的衣裳。   但没找到。   嘴里的苦涩让我得了选择性障碍,令我对衣服的识别变得像可乐罐里的气泡一样混乱,因此正打算就此放弃的时候,有一件忽然从箱底里露了出来,周身被虫蛀得伤痕累累,但一霎那间让我感到有那么一点特别。   于是小心翼翼将它捧了出来,抖开它时完全不敢用力,因为它来自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巴黎。   巴黎定制的旗服,时价一百二十法郎,轻薄贴身,全然没有正统旗服那样的硬挺和规矩。因此压在箱底直至我离开人世,我从没敢在人前正式穿过它,以至现在终于敢穿的时候,才刚套上,袖子就掉了一双。   只能脱下将它重新仔细叠好,再要放回箱子的时候,一低头,看到箱底压着一张泛黄发脆的当票。   我望着它怔了怔。   记忆被撩拨得轻轻一颤的感觉,随着它纸张沙沙的脆响扑面而至,只是票上章印已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依稀只能辨认四个字:民国三年。   呵,1914年。   令人难以忘记的一年,因为那天我终于被允许重新回到人世。冥说,游戏规则之一,便是不能让参与者对周遭的环境太过熟悉。   其实熟悉也没有用处,因为带着记忆回来的我,并没有带着自己原来的长相。   冥说游戏规则之二,参与者必须由零开始,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能跟过去所认识的人提起你是谁,重生即是转生,你对于你的未来而言,就是个新生的婴儿。   所幸,记忆在,有些东西对我来说便还是存在的,比如我的家。   但当我寻回那里时方才知道,它在我离世后不到十年已经更换了主人。   所谓物是人非。   一切熟悉的人都早已不在了,一切熟悉的东西也已被全部更替,只留下那些房子的轮廓还留存着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倚仗对它们的熟悉悄悄进了宅子,悄悄找到了当年我的住屋,然后发现,它已被新的主人改成了一间置物室。   当年属于我的物件一样都没了,只剩角落中那口樟木箱,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睁着双模糊的眼睛静静看着我,静静守着箱底那件载静送我的衣服。   于是我带着它们离开了那片不再是我家的宅子。   去当铺当了那件衣裳,换得租下临时住屋的钱,又在那间临时住屋里替人做了一个月的女红后,重新回到当铺,赎回了我的那件衣服。   之后的三十年,我一家一家地轮换着做帮佣,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帮做女红,然后,在积累到了一定的积蓄后,开始整日整夜徘徊在惠陵附近,想方设法寻找蟠龙九鼎,寻找隐墓,寻找关于怡亲王载静去世后的一切信息,寻找他停驻在人世的魂魄……   偶尔也会用积蓄换来一些书,在每次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躺在床上一页页翻看它们,一边想着小时候,当我还能像条小狗一样追在载静身后要他陪伴时,他教我看这些书,教我学上面那些难懂的语言,随后用他好听的嗓音,在我看着窗外神游的时候,一遍遍纠正我难以拯救的发音……   “salut,朱珠,是salut,不是撒驴。”   “为什么你总爱把merci读成马喝死呢,蠢材?”   “它念Bonjour,朱珠,Bonjour,不是帮主,再念不出来今儿你给我滚回去……”   然后,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王爷’这称谓在我心里开始渐渐被‘载静’这两个字所替代。   三十年光阴让我看了许许多多书,那些书里讲述了许许多多爱情故事。而故事里的那些女主人公们,无论身份是尊是卑,无论她们爱人的身份有多么显贵,私下,她们对她们的爱人从来不会称呼为“伯爵大人”,“子爵大人”,“公爵大人”……   她们会直呼他们的名字,达西,罗伯特,保罗……或者前面加上‘我亲爱的’。   直呼其名,并非无礼,而是一种亲昵的温存。   所以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机会这么称呼载静,像小说,亦像周围那些越来越多生活在新时代的女性们一样。但那三十年里,无论我付出过多少努力,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对于载静的行踪,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他到底是否真如冥所说的停留在人间等着我?我开始质疑。   而三十年过去了,他是否仍还记得我,并同我不停寻找他一样,在不停寻找着我?   后来,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看的东西越来越多,找到他的希望却变得越来越小。   再后来,一个又一个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终于见到他的那一年,我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会再遇到他的念头。   孜身一人来到巴黎,整日漫无目的游荡在这座充满了香水味的城市,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   学画画,学画埃菲尔铁塔,学画凯旋门,学画四周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学着像他那样,将自己看到的或者记忆中的一切,用笔涂抹在纸上或者布上,再赋予它们黑和白以外一切多姿多彩的颜色。   直到在一个毫无防备的黄昏,看到他就像画里一抹突如其来的色彩,突然出现在我一成不变的轨迹上。   那天夕阳的余晖就像火一样烧灼在我身上,熊熊燃烧,慢慢将我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克制住自己不去紧紧抱住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大声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我是朱珠,等了他136年的朱珠。   没法这样做。   便只能像只见不得光的幽灵一样,跟在他身后,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来车往,最终停留在那条如他一般安静的塞纳河边。   然后跟他一起沉默着,看着那条河,看着他笔下的画。   两年时光就这样弹指而逝,而冥给我的时间,却仅仅只有三年。   “三年,从遇到他那刻起,到你此后第三个生日的结束,你只有三年时间,否则,一切烟消云散。”冥说。   我却在第三年刚过一半的时候匆匆逃离了载静的身边。   “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如果有什么是比烟消云散更为可怕的东西,那便是被曾经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淡淡地,毫无察觉地,坚定不移地遗弃。   我找了他那么久,终于能够坐在他边上,离他那么近,近得再略微靠近一点我的头发就可同他的手指缠绕到一起,但偏是无法令他专注朝我看上一眼。整整两年时间,无法令他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眼睛底下那道奄奄一息的灵魂,看看它在他平静得毫无波折的目光和话音中,一刀刀被凌迟,而我还得强忍着那些不间断的痛,笑嘻嘻地装作若无其事。   他根本看不到。   这是一种即便咬着满嘴冰块,也无法将之冻结的绝望,不是么。   于是我用被冰块冻得冰冷的嘴,对他讲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以此宣泄出我所无法对他直接宣泄的一切。   但他感受不到。   人鱼太遥远,童话太虚幻,真相说不出来。   所以我只能离开。   我败给了冥,败给了那个固守在载静心里的我。   所以,谁说童话离现实很远?它其实离现实很近。   正如在看着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作者要给那一个个童话故事按上那样一个悲哀又残酷的结局。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无论周遭的颜色看起来有多么绚烂,人总有一天要试着接受那些截然无望的暗淡色彩。   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停努力就一定可以达成。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停争取就一定能够得到。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会为此努力和争取,就像那条为了爱和希望付出了一切的小美人鱼。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张脸?冥!这不公平!”   “从来没有哪个游戏是公平的,朱珠。”   “……但他根本就不会认出我,又怎么可能爱上我?!”   “那么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做不到……”   “那就轮回去吧,忘掉一切。”   离开载静的第一百六十天,我重新回到了巴黎,看着他坐在画廊内那张疲倦而苍白的脸,看着那间挂满了我的画像却一幅都没有卖出去的画廊,推门走了进去。 第351章 番外巴黎蓝下C   孟婆说,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人,固执得宁可再死一次,也不肯喝他手里这碗汤。   “他们大概以为保留前世的记忆,可令他们在转世后凭着记忆去寻找他们无法割舍的过去。”他说,“但事实上,那些人大多数在投胎后不久就死去了,因为婴儿的脑子承受不了那么复杂的情感和记忆。”   “那活下来的那些呢?”我问他。   “活下来的,则会因为婴儿成长中所得到的新记忆,而将先天带来的那些逐渐替代掉,但是,残存下来的部分,便会将他们的思想分成两个乃至许多个独立个体,让他们迷茫并因此而痛苦,终其一生,无法从中脱离开来。”   “没有例外么?”   “少之又少。”   “……那,为什么不把这实情告诉他们?”   他笑笑,顺手将刚被拒绝的一碗汤撒入桥底:“告诉又能如何,有句话叫不撞南墙心不死,对于那些人来说,剥夺记忆远比死更令人难以接受,况且都心存侥幸,都以为自己会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既然这样,为什么阎王爷却要助我带着记忆转世?”   听我这么问,孟婆再度笑了笑:“因为首先,你这不叫转世,他只是把你某一段记忆从你魂魄里剥离出去,然后借助玉血沁心的力量进入人世而已。”   “其次呢……”   “其次,你以为他那是在助你么?呵,别天真了,梵天珠,他只是在借此惩罚你前世仗着自己非同凡体,于是擅自在地府中做出的种种逾矩行为而已。”   “前世……前世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觉得不公平是么。”   “是的。”   “公平就在于轮回中的因果报应。”   “……那么,若我在这场游戏中赢了他呢?”   “你认为你能赢过神么?”   我语塞。   “前世的你尚且赢不了,何况是现在的你。”瞥了我一眼后他淡淡道。   距离生日还剩15天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载静身边。   同他重逢的第三个生日,与圣诞节相差五天。全巴黎提前半个多月已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迎新气氛,我抱着一扎可乐用围巾把自己包得像颗圣诞树,带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行李推开他店门,然后听见他在里面叫我的名字,朱珠。   那一瞬以为出现了什么奇迹。   但很快便意识到,他不过是辨识错误而已,因为他看着我的目光由惊喜到怅然,之间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明显得只能迫使我抬起头朝他开心地笑了笑,随后提起可乐用力对他晃晃:“喂,静,好久不见。”   变成巴黎蓝后,我做了很多以前不会更不敢做的事。   譬如对载静直呼其名,譬如在他静默的时候直截了当同他搭讪,譬如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闯到他的住处,然后厚着脸面要他把自己收留下来。   都说,人戴了面具后会拥有比平时更多的勇气,而冥给我的这张脸,无疑就是我的面具。   有了它之后似乎随心所欲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过去一百多年来为了适应这世界以及生存,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还是最近这三年来我对载静的纠缠。有时未免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一些举动,怎么可能会跟他说那样一些话……甚至会因此令他反感,尤其当我对他说我跟踪了他的时候,很明显,我能从他稍纵即逝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   但无所谓。   仅仅只剩下不到15天的时间,放肆一下又有何妨?随心所欲一下又能怎样?我喜欢这种肆无忌惮靠近他的感觉,就像他以前曾形容过的我小时候的样子——像一条狗,只要见到他就会跟在他身后,明明怕他,偏偏就是这样喜欢粘着他。然后看他眼中的平静因我的随性而被打破,看他因吃惊而谨慎,因谨慎而尴尬……   那是在我活着时从未见到过的他的另外一面。可惜,从回来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他如我所愿将我收留在了他的画廊里,但他自己却离开了,重新回到了以往游荡在外的生活,错开与我遇到的时间朝出夜归。于是十多天的时间稍纵即逝,他对于我的出现,除了躲避仍是躲避。   他怕我爱上他,他以为我没看出这一点。   也罢,换了一张脸就是换了一个人,无论里头的灵魂到底是谁,这都不重要,给出再多暗示他也不会明白过来,即便我不顾游戏规则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朱珠,他也只会认为,我在同他开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永远不可能知晓我是谁,自然他也就因此不会费心去思考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譬如我的出现,譬如我对他说的那些话,譬如我看他的眼神,譬如我对他的纠缠……直至到了往后,在他再也见不到我了的往后,当他想起我同他这样一段遭遇时,至多只会淡淡一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某个痴傻又直接的女人打搅了一阵。   然后,他的生活便又再度恢复平静。   继续在塞纳河边画着他的巴黎蓝,继续卖着那些没有标价的画,继续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想着那个早应该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就转世投胎了的我……然后很快的,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在巴黎所遇到的、不请自来的过客般的‘巴黎蓝’。   当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觉得自己好似被分裂了一样。   我竟然在嫉羡着我自己,并且在怨恨着我自己在载静心目里根深蒂固的位置。   莫非这就是冥做这游戏的最终目的么?就像孟婆所说的,给予我的一个惩罚,为我前世所犯下的那些罪。   可是这多么可笑……   一边在为我毫无记忆的前世接受着冥王所施予的惩罚,一边又在为无法替代载静心中的我而爱上我,痛苦得仿佛坠入地狱永不超生。那么身处两者之间,我自己又到底算是什么?我这个死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带着所有记忆所有感情惟独遗失了自己那张脸,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人,又到底算是个什么……   这问题谁能给我答案?   无解。   12月17号,距离生日只剩三天,我终于听见画廊里重新响起了载静的脚步声。   他借着时间的错位已经避开我整整十二天,这一次总算没再继续,于是我叫住了他,试图再为自己作出最后一点努力。   但他淡淡的话音和得体的笑令我再度望而却步。   他简单一句“这与你无关”,更是令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开口,只能强忍着快要瓦解的情绪继续努力着,努力穷尽我一切方式去暗示他,谁知最后,却反而因此激怒了他。   “喂,静。”所以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带着自己最后一丁点希望,笑了笑问他,“再过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么?”   不出意料,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径自离去。   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满是我画像的画廊中,我想,所谓地狱,这应该便是真正的地狱了。   一个在不知不觉中就用时间和现实将人撕得血肉模糊,却叫人永远挣扎不出的地狱。   四周那一幅幅跟我惟妙惟肖的画像,原是我心底最大的快乐,现今却是围绕在地狱外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墙,它们层层叠叠把我包围在里面,出不去,也无人能救我出去。   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地狱,无人可以救赎。   冥深知这一点,所以毫不在乎赠我一百三十九年阳寿,同我玩上这一把我逢赌必输的游戏。   冥说,游戏规则之三,鉴于你我力量上的悬殊差异,我会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什么叫“反悔”的机会?我问他。   他指着我发髻上的玉血沁心,对我道:“听说过《海的女儿》这个故事么?”   我摇摇头。   “我建议你在重生之后,想办法去把它找来看看。”   “为什么?”   “因为按照游戏规则,一旦超过规定时间你无法赢下这场游戏,你就会烟消云散。但在那之前,就像那个故事里所设定的,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只要在你生日结束的那个凌晨到来之前,将这把簪子刺进载静的喉咙,正如当初你用它自杀时那样,将他那道被他封存在他体内的魂魄释放出来。那么,那道魂魄便可替代你,让你避免烟消云散的命运,并重新从我这儿得到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   “先生的意思是,一旦游戏失败,只要我用玉血沁心杀了他,便可换回我的命。”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为何要给朱珠这个机会……”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梵天珠曾经从我这里窃走些东西,所以现今,我要从你这里追讨回来。”   “记得。”   “不过那东西,只需一件便可足够,因此那件东西究竟是你的命还是载静的命,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所以,我便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以此让你决定,究竟将什么拿来偿还给我。是你的命,还是他的。”   “呵……”   “现今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这游戏,你是否还有兴趣接受?”   “一旦接受,先生确定可以让朱珠再次见到王爷么?”   “这是必然。”   “那么,我便接受。”   12月20日,夜十一点。   我想着重生之前冥同我所说的那些话,站在一根灯柱背后,远远看着载静坐在塞纳河畔的背影。   他在那儿坐了一整天,我在这儿看了一整天。   时间的指针就像一条勒在脖子上的绳套,一点点勒紧,一点点迫得我透不过气,最后终于没有再也没能坚持下去,我慢慢走到那道静坐着的身影背后,朝他伸出一只手:“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礼物在哪里,老板?”   他眼神一瞬间凌厉了起来。   转过头他冷冷看向我,慌得我手指一阵颤抖,一度以为他会要我从他面前滚开,但很快,他收回视线重新转向面前那条河,静静朝它看着,静静将目光里刀子般的尖锐在河面微波荡漾的皱褶中慢慢隐藏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巴黎蓝?”   “因为你不在原来的地方,但你又不会离开那条河太远,所以我想,到对面去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总归会找到你的,就是不知道会需要花掉多少时间。”   “那你花了多少时间?”   我笑了笑,绕过椅子坐到他边上,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以掩盖我手指仍未平息的颤抖:“6小时,LUCKY!”   诸多童话故事里,我最爱《美女与野兽》,无论它的过程还是结局,都是美好的。   最终你爱的那个人是他的外表,还是他隐藏在外表下的灵魂呢?   很多故事都在试图用各种方式表达出它们对这问题的观点。   但其实它很难有个绝对的答案。   人不可能不受到外表的影响,却也无法不受到灵魂的感染。   冥曾问过我,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发觉这问题很难回答。   因为我从没问过载静他到底是怎么会爱上了我,也从没问过自己究竟是怎么会爱上了他。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点点滴滴的相处,点点滴滴的吸引,他身上有很多很多吸引人之处不是么,虽然缺陷也是不少。   那我身上所能吸引住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但这将近三年的相处,在换了一张脸后同他将近三年时间的相处,却叫我开始感到迷茫起来。   不再是朱珠的脸,即便灵魂仍是朱珠,他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朱珠的存在了,甚至拒绝去感觉,更勿论会被我所吸引。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报以怎样的情绪。   高兴?因为由始至终,他对我的感情从未变化和动摇过。   痛苦?因为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同他靠得更近一些,现在的我对于他而言由始至终只是个局外人。   呵,重生所剩的最后一个小时,竟是这样的尴尬和艰辛。天晓得我所求的仅仅只是能在这个瞬间紧紧抱住他,而他也紧紧抱住我。   没有别的。   只求彼此能够知道彼此的存在,彼此真正的拥有住彼此。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间也是好的。   谁想却是如此艰难。   明明给了我三年同他相处的时光,却一分一秒都不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的。   好绝望。   “走吧,要什么生日礼物,我买给你。”因此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假思索,朝他伸出了我的手,对他笑了笑:“生日的拥抱吧?”   他目光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怔了怔。   然后他抱住了我。   谨慎而僵硬的一个拥抱,足以让我意志崩溃,在离自己生日终结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   所以情绪一瞬失控,我猛地将他反抱住,并在他为此愕然的时候,抬起头迅速吻住了他,近乎疯狂地吻着他,以此祈求上苍能令他回想起什么。   但上苍给予我的唯一回应,是他诧异又恼怒的眼神,以及冷冷掴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   于是一切希望彻底破碎了。   我听见它们在我心脏里碎裂成粉末时吱吱嘎嘎的声响,并因此扎得我心脏千疮百孔。   可笑的是,尽管如此,我却连痛苦的资格也没有。   他分明是爱着我的,所以我又能凭什么而痛苦。我只是输掉了一场游戏而已,谁叫我自以为是地没有把神的力量放在心里。   便只能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然后从衣袋里取出张卡片放在长椅上。   小美人鱼的卡片,零食袋里所得的奖励。   用来奖励最终我仍是得到了同她一样的结局。   将它压牢在椅上正打算离开时,见到一旁座位上突然多出了道人影。   跟载静一样斜靠在我边上,手里握着那把被他遗忘在椅上的花,似笑非笑朝我瞥了一眼:“还剩二十五分钟,朱珠,离你生日结束还剩下二十五分钟。”   说完,冥将手里的花递给了我:“忘了说,生日快乐。”   我没有伸手去接。“谢谢。”   “顺便提醒下,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我没有忘记。”   “还有23分钟,你想去哪里。”   “还剩23分钟,想去哪里都也来不及了。”   “走吧,我送你。”   载静画廊正中央,对着大门的位置,那道装饰墙上悬挂着一幅我的肖像画。   一米来高,画上的我穿着他送我的那件巴黎蓝色的旗服,低头坐在自家的庭院里,阳光晒在我的身上和周围的花草上,照得一切和煦温暖。   自尽之前我从未在他府中见过这幅画,所以我猜,应是我死后他所绘制的作品。   回到画廊后,我收拾完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走到它跟前,抬头朝它呆呆看了一阵。   时间磨去了我对这幅画中场景的大部分记忆,画却替我保留着,让我每次见到时都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知道载静是在怎样的情愫中画下这幅画的,如能就此定格在它里面,该有多好,天晓得我有多么想念场景中所熟悉的一切。   “他的画的确不错,不是么。”在我一动不动朝它看着的时候,冥走到我身边也看向了它,随后对我道。   我点点头,从一旁桌子上抽了支笔蘸了点颜料,在那幅画上开始书写起来。   “你在做什么?”见状冥问我。   我没有回答。   匆匆写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写完我所想要留在这幅画上的一切。   他便没再继续追问,只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直到我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重新将目光转向我,若有所思道:“你回来不是为了等他,是么,朱珠。”   我笑了笑,放下笔朝那幅画又端详了几眼:“他正在外面找我,等他回来时,应该早过12点了。”   “所以,你并没有打算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以为你很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   “我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因为小美人鱼的王子由始至终没有爱过她,而她为一个对她没有心的人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所以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呵。但杀了他你便可以重新进入轮回,继续活下去。”   “王爷若不在,我继续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   “下一世你会忘了他。”   “他若不在,我继续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我抬头望向冥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重复道。   他点点头:“所以还没到时间,你就已经打算完全放弃赢得这场游戏了是么。”   “我不可能让他记起我,也不可能让他爱上我,更不可能去杀了他。所以,是的,剩下的这区区一两分钟,我想我除了放弃,也没别的路可走了,不是么。”   “确实,你没别的路可走了。”   “一直都忘了对你说声谢谢,先生。”   “谢我什么?”   “若不是先生这一番点拨,我可能无法走得这样无牵无挂。”   “呵。”   “先生也曾有过想得、却不得不将之忘却的过往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先生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问我。   我正要回答,但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我头发中滑落了下来,叮的声掉落在地上,闪烁出猩红一点光斑。   玉血沁心。   它从我颅中自动脱离了出来,这便意味着冥所给予我的游戏时间,已彻底用完。   因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喉咙失声,耳朵失聪,唯有一双眼睛变得分外敏锐。一瞬间,周围原本漆黑的天色对我来说忽然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幽光,而冥在那片光里更是耀眼得如同太阳一般,灼烫刺目,让我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眼睛,下意识想立刻从他身边逃开。   但身体动不了。   手和脚仿佛凝固了。确切的说,是身体周围的时间给凝固了。   于是视线变得更加敏锐起来,敏锐得令墙上时钟那根纤细的秒针,在我眼里就仿佛一条漆黑的铁轨,轰隆隆带着轨道上奔腾的时间冲刺在时钟表面。   然后,时间以我从未见过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动起来。   就在一秒钟前它的时针还指在12点,一秒钟之后它已指向5点。   清晨五点。   万物苏醒,晨曦展露。   四周灰蒙蒙的光由此变得苍白起来,幽光变得耀眼,同冥周身的光芒几乎融为一体。周围于是变得更为灼烫,我感到自己就像凝固在了一桶逐渐升温的水壶中,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水由冰冷迅速变成沸腾,让我身体痛到几欲撕裂,但逃不走,忍受不住,就连痛苦的尖叫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将自己目光死死锁定在冥耀眼的身体上,以求能透过那片光芒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他突然消失了。地上那支玉血沁心也不见了,唯有我的行李包仍在原地静躺着,好似我匆匆离去忘了将它带走的样子。   与此同时,画廊那扇玻璃门被推了开来,门外走进一道疲惫的身影。   是载静。   他找我找到清晨,所以进屋的每一下脚步都走得很慢。   看起来累极且心事重重,以至踢到了地上那只行李包也几乎浑然未觉。   随后终于觉察到了,他愣了愣,停下脚步摸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画廊里的灯。   灯亮起的一瞬他再度一愣,而我则几乎放声尖叫。   因为那灼烫的灯光让我感到自己身体瞬间被彻底烧灼了起来,由皮肉直到骨骼,再经由骨髓直达每一个细胞。   可我依旧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一点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朝他看着,看他蹙了蹙眉将我的行李包拾起,迟疑了下将它打开。   随后从里面翻出了他一百三十九年前送我的那件旗服。他怔怔朝它看着,想着什么,以至没有留意到一点红光从衣服内突然跌出,叮的声脆响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   是那支脱离了我身体的玉血沁心。   它不知怎的被裹在了我行李包的衣服里。见到它的一瞬,载静猛抬头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我不由吃了一惊。   以为他看到我了,看到了我正被周围耀眼灼热的光芒渐渐烧成灰烬的这副鬼样子。   但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在看着我身后那副画。   那幅穿着他手中这件旗服,发髻上斜插着玉血沁心的我的肖像画。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在说着两个字,朱珠。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说这两个字,也不确定那一刻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明白了一切,还是依旧如在雾境般茫然。   什么也无法去确认,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身体彻底碎散了开来。   被焚烧成灰,再被空气轻轻的流动转瞬带动成碎散的雾气,绕过他的身体,绕过他的手指,绕过他凝视着我画像的那双一动不动的视线。   然后,什么感觉也没了。   视觉,嗅觉,触觉,以及心里那些纷杂混乱的感觉。   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谁说小美人鱼最后的选择是极其悲哀的呢。   至少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在失去了一切后,当化作泡沫的一瞬,对于她来说,什么样的悲哀也就感觉不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因而,什么样的情感也都可以被轻易忘却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自己放不下的,就让时间带走它。   时间带不走的,就由消亡抚平它。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惟独消亡。   而这,就是我所未能来得及对冥说出口的,我从他目光里所见到的东西。   12月21日,下雪了。   细碎得跟我分散在空气里的身体一样的雪。   ——尾声——   他们说让若雷大街上有家新开的画廊,卖的是画廊主人所绘制的一些作品。   大多是些风景,偶尔也可见一些肖像画,画的都是他身边的朋友或者顾客。   原本倒也没什么特别,但其中有一幅,却无法不令他们感到惊奇。   “真的很像,它真的很像,朱珠。”凡是去过那家画廊,又见过我的人,无一不这么对我说道。   久了,便也越发好奇起来,终于有一天,提前离开学校后,在驱车经过那条大街时,我忍不住循着门牌号找到了那家画廊。   画廊的名字叫静止。   住所改成的店铺,不大,格局也不正规,但里面散发着一股很引人驻足的气息。   所谓静止的感觉。一种似香非香的味道,被时光凝固在颜料和画布交缠间的纹理内,它在我推门的一霎那就吸引我朝里走了进去,然后一抬眼间,我就看到悬挂在正中间那幅被人无数次跟我提到过的画。   画上是个女人,很年轻,一身很传统的中国清朝贵族小姐打扮,低头在一座庭院里坐着,似乎在绾着自己的头发,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和她身旁的花木上,色调温和到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柔软,而边上用着更为柔软的颜色,隐隐约约写着三行细小娟秀的字:‘巴黎很美,会画画很开心,见到你了。’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它们又是谁写给谁的……   专注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闻到身后飘来一股淡淡的烟味。   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的亚洲男人,斜靠在门口处看着我,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支烟。   但有些奇怪……   七月天,他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厚厚的针织围巾,围巾有种湛蓝幽深的色泽,将他那张漂亮的脸衬得有点苍白。   “午安。”轻吸了口烟,他掐灭了烟头,朝我轻轻打了个招呼。   “午安。”我想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却发觉很难。   “来买画么?”   “……看画。”   “我留意到你对它看了很久,喜欢它是么。”   “是的,很喜欢……”   “你跟她长得很像。”   “是么……我朋友也是这么说,所以我今天特意过来看看……”   “想买下它是么。”   “想。”   “但是很抱歉,它不卖。”   “那么我能经常来看它么……”   “可以。”   “谢谢。对了,我叫朱珠。”   “……我叫载静。”   但凡故事,总有个后来。   后来有一天……   《本卷完结》 第十五卷 血食者 第352章 血食者一   坐直升机的感觉有点像坐高空缆车,不过很鼓噪,所以从飞离喑平山后开始就不再有人说话,我紧挨着狐狸坐在他身边,留意到他在上飞机后就打了个盹,约莫两三分钟的样子,之后他身体完全恢复了人形的样子。   赤裸裸的狐狸。   幸而后舱除了我和铘没有其他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刚才裹在我身上的毛毯披到了他身上,他立刻醒了,看了我一眼怔了怔,随后朝我笑笑,把手伸出毯子故意露出半副胸膛,用眼神问我为什么盯着他看。   我脸红了下,用口型对他说:你看起来真是糟糕透了,死变态。   他见状再度笑笑,趁着机身在气流中的一阵颠簸,就势靠到了我身上,然后在铘看不到的那个角度,似有若无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脖子。   我没有像往常被他使坏时那样推开他,因为他看起来的确是糟糕透了。   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特别瘦削,而不是我曾以为的他为了跟莫非体型相似而故意变成的样子。因此毯子罩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偏偏这么一副鬼样子,还要故作狐媚状,我低头看着他那张脸,想把他这副嫣然而笑的表情拍掉,但手伸出之后,不由自主却是抚了抚他脸侧的发丝,然后任他这样靠在我身上,一边悄悄用手抱住了他。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在他慢慢向后环绕到我身上的毛尾巴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突然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引擎声消失了,耳朵清净得像刚被疏通的排气管,这让我紧绷着的身体一瞬间变得松弛。   我最初没觉察到异样。   实在太过困倦,所以当时完全没留意到这安静静得是很不正常的,只是紧闭着眼想继续再睡会儿,但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铃声响了起来,当啷啷一阵钻进我耳朵,像根针一样刺破我脑子里模糊的睡意。   铃铛声来自我附近的某个角落里。   但那个时候我仍旧很困,脑子沉得让我连头也太不起来,所以一度没有理会。直到它响了两三次后,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勉强睁开眼循着声音过来的朝那儿方向看去,想找到发声源,可很难。   四周一片混沌,好像黑夜提前来临了,空气里笼罩着一层雾似的东西,模糊得像我那颗被睡意坚固占据着的脑子,让我一时间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靠着声音勉强分辨出它的距离,应是离我约莫几步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路断断续续在往我这儿过来,最初节奏很慢,有一下没一下的,但不多会儿猛地变快了,像是被人突然把那只铃铛拿在手里狠命地摇,摇得它一刻不停响着,当啷当啷一阵紧过一阵敲进我耳膜里,直吵得我脑子一阵刺痛。   然后在那片急促的铃铛声里,我看到有个人摇摇晃晃从我眼前那片混沌里走了出来。   最初只是两条腿。   很细很长,芦柴杆子似的,但非常直。连带走路也是笔直的,完全没有弧度,所以令脚步声听上去干燥僵硬,像两根不停敲打地面的木头。   几秒钟后它们带着半边身体也从那片混沌里显现了出来。   干瘪如柴的身体,包裹在一条深色布袋似的裙子里,显得头颅特别的大。令脖子不堪负荷朝前微微倾斜着,头上那把黏糊糊的长发紧贴着她的脸和脖子垂在那副身体上,随着她走动的节奏在身体飘来挡去。   “当啷……当啷……”她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这种声音。   模仿着铃铛声,并乐此不疲。   “当啷当啷……”铃声快她模仿得也快,并且脚步也逐渐加快。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几步到我面前后她弯下腰,朝我不停这么念叨着。   我下意识伸手想把她推开,但手指穿过她身体笔直透了过去,伴着股冰冷的气流她身体一下子散了开来,留下那颗头颅依旧悬挂在我头顶上方,吐着一道道冰冷的寒气,朝我反复不停地念叨:“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然后胸口猛地一紧,我突然被人使劲一提从座位直坐了起来。   险些为此窒息,但眼前骤然而起一团亮光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急忙用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这当口扑面飘来一股高级香水掺杂着咖啡的浓香,它令我呼吸渐渐缓了过来,周身的感觉也不再是阴冷刺骨的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软细腻的温热,让我惊诧之余下意识慢慢放下了手,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看到狐狸那张脸就在刚才那颗头颅所悬挂的地方。   他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提在他面前,一双碧绿的眼睛不动声色望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兴许是我脸上的情绪相当混乱,也可能是因为殷先生就在附近,他没有吭声,只松开手让我重新靠回到椅背上,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虽然自己仍旧是在飞机上,但早已不是刚才那驾轰隆隆作响的直升机。   它是驾几乎听不见引擎声的、开着暖和的空调、且有着极舒服座椅和高档香水味的私人专机。   所有座椅都用真皮裹着厚厚的包围圈,软软的,让人往下一靠就整个人往里面陷了进去。   我听任身体在里面安静陷了好一阵,随后听见殷先生问了我一句:“刚才睡着了是么。”   他就在我对面那张座椅上靠着,手里把玩着他的手杖,脸上没有带着墨镜,所以一双近乎雪白的瞳孔定定对着我。   每一次看到这双瞳孔总觉得他好像在看着我,所以让我也不由自主朝他看着。过了片刻,点点头:“是的。”   “睡了两个小时,一定是做了什么美梦了?”他笑问。   我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两小时……   本以为仅仅就打了五分钟的盹而已,没想到竟然过了两个小时,也难怪换了飞机我都一无所知。“不是美梦,是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迟疑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做的梦那么感兴趣。不过这个梦的确有些奇特,所以侧过头朝狐狸看了一眼后,咽了咽口水,我道:“梦见了铃铛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   “铃铛?什么样的铃铛?”   我想了想:“铜铃吧,不是小的那种,是比较大的,有点像我们小时候那些走街串巷收垃圾的人手里摇的那种……”   说到这里,见狐狸噗嗤一声轻笑,我不由住了嘴朝他瞪了一眼:“你笑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那么女人呢,什么样的女人?”   “……这不太好说。我看不太清楚,梦里光线太模糊了,只知道是个女人……”   “她在你梦里做了些什么?”没等狐狸开口,殷先生又问。   “她一直在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当啷当啷?”狐狸瞥了我一眼问。   他扬起的眉毛让我感到他又要笑了,但这回他倒是没笑,只是略一沉吟,随后抬头望向殷先生道:“你说过不会把她牵扯进来。”   “我的确这样说过。”   “那为什么她会梦见那个女人。”   “这个么,怎么说才好。”轻轻放下手里那把手杖,殷先生侧过头将脸对向他,朝他笑了笑:“若她存心要来找她,即便是我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她的,你说是么,碧落。”   问完,见狐狸没吭声,我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梦里那个女人……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用知道她是谁。”开口回答的人是铘。   由始至终他始终像道影子般坐在殷先生身旁,沉默而安静地看着窗外,即便是刚才我刚从噩梦里被狐狸弄醒的时候,也没有回头朝我看过一眼。   这会儿却突然开口,未免让我微微感到有些突兀,因此迟疑了好一阵,我才问他:“为什么不用知道?”   “因为避免她找到你的最好方法,就是忘了她的存在。”说完,目光一转径自望向殷先生,他道:“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给了我们赤獳的弱点,以此想交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殷?”   殷先生闻言一阵沉默。   以为他是对铘的直接而有所不悦,但就在这时舱门开启,一道殷红色身影带着股香风从外头走了进来,将手中一台便携式电脑摆到了殷先生面前那张桌子上:“殷董,准备播放了么?”   他点点头。随后朝这红衣女子轻轻指了指:“等会儿播放的那样东西,就是从她专机上录下来的一个片段,我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看一下,因为此行我将你们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视频里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女人是‘万盛国际’亚洲区域总代表夏氲。   当年受殷先生之命解决我负债问题时曾跟她见过一面,同样一身红衣,同样的发型,所以刚一进门我就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我,在我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时候抬头朝我笑了笑,随后俯下身打开电脑,依照吩咐将视频从文档里调了出来,开始播放。   播放的是一段监控录像。   最初是很无趣的,我看到画面里是一架跟这架飞机差不多大小的私人专机,不同之处在于它应该是它内舱座位比较多,想必私人更类似商务使用,里面两排一共有近二十多个座位,坐满了西装革履的人,或者看报或者看着平板电脑,或者三两个围在一起闲聊,看上去应该都是‘万盛国际’的工作人员,集体在这飞机上,不是度假就是公派集体出差。   这一段无趣的内容将近播了五六分钟的时间,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   那视频里的画面几乎是静止的,我不知道殷先生所说的事情到底几时才会出来,便开始走神,在脑中琢磨起刚才他跟狐狸说的那些话来。   相比录像,我其实更在意他们在提到我梦中那个女人时眼中闪过的神情,虽然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异样,但仍令我感到不安。我很想知道为什么狐狸一听到我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举动时,就立刻质问殷先生。而且无论殷先生还是狐狸亦或者铘,从他们说到她的口吻来看,显然她并不是偶然被我梦见的,而是一种刻意的行为。   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   正想到这里,突然眼前一幕情景在原本几乎静止的画面中猛地闪过。   是画面抖了一下。   并非普通的机器出毛病的抖,而是机舱似乎遇到了很大一股气流,所以狠狠地抖了一下。   立时所有人都停下了原先的动作,匆匆坐定在座椅上系紧了安全带,并把座椅上方纷纷落下的氧气罩套到了脸上。   这时抖动停止了,警报灯也不再闪烁,离镜头最近的几个人神情明显松弛了下来,并一边互相说着什么,一边预备要将氧气罩从脸上取下来。岂料就在这时突然其中一个人身子猛地一挺,一下子把头僵硬而迅速地抬了起来。   似乎正由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氧气罩内狠抽了上去,令他那张脸一瞬间被那股力量给抽得直往下凹陷,不出片刻成了一副骷髅状。   见此情景,他周围那些人吓得立时失去了控制。纷纷惊叫用最快的速度伸手朝脸上的氧气罩抓去,但哪里还来得及。就在他们刚要拔下氧气罩的时候,所有人全都跟刚才那个人一样,头被氧气罩里的气流吸得直挺挺抬起,然后迅速变成骷髅状。与此同时氧气罩里充满了血,大股大股的血从他们鼻子和嘴里喷出,冲进氧气罩,又从顶端各个缝隙处流了下来,像下雨一样在这片小小的机舱内,在那些疯狂挣扎着的人头顶,纷扬而落。   这段疯狂而恐怖的时间持续得并不久。   不出片刻那些原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就渐渐静止不动了,只有血依旧如下雨般滴个不停,淋在他们脸上身上,同他们苍白扭曲的脸色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   随后就见视频的画面忽地闪了一下,好像突然间曝光过度似的一种感觉。   一秒钟不到便恢复了原状,但当我再次朝那画面里看去时,一眼看到里头那副情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下子别过了头。   那里面原本西装革履静躺着不动的遇难乘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白乎乎,油光光的东西。   隐隐能看到一条条筋络在里头跳动着,带动那些白乎乎的东西也一颤一颤地发抖。   四周毫无血迹。   整个机舱内干净得仿佛从没被那些意外身亡的乘客的血沾染到过。   曾经铺天盖地如雨水般的血,一滴也不见了,包括那些白乎乎、油光光的东西身体上的。   那些东西全是死去的乘客的尸体。   真可怕……这些尸体竟在视频画面出现问题的短短一秒钟时间,全都被剥掉了皮,而且抽去了全部的血液。 第353章 血食者二   “他们都是集团高管,其中包括两名执行董事。事发那天他们借用了我的飞机是准备去纽约开会的,谁知中途竟然就出了这么可怕的事……”说到这里,夏氲的话音颤抖了起来,然后在殷先生的示意下匆匆离开了这间机舱。   舱门关上后殷先生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地板,道:“她忘了说,那驾飞机在这件事发生之后重新返航,飞回了他们位于上海的出发点。”   “这么说驾驶员还活着?”狐狸问。   “不。机组人员的遭遇和他们一样。”   “那是谁把飞机开回来的?”   “这就是此行我请你们到来的目的之一。”   话一出口,狐狸挑眉笑了笑:“先生原来是要我们查出到底谁能把一架一个活人也没有的飞机驶回到上海。”   “没错。”   “呵……”   “你笑什么,碧落。”   “碧落是在想,先生手下人才济济,这么简单一点小事,凭着什么值得被先生用来同碧落做交易?”   “呵……”听他这一说,殷先生也笑了笑:“简单不简单,咱不妨去现场实际看过再说。”   “我只是对这些人的死法更有兴趣些。以先生之见,他们死于什么东西之手,血族?”   “自四大家族兴起后,就对血族起了一定的制约,他们行事断然不会这么张扬,何况你同他们从古至今纠葛那么多年,几曾看到他们中有谁杀人是用这种方式的。”   说罢,见狐狸兀自沉默,他便再度笑了笑,低头将安全带扣紧:“飞机快降落了,等到实地亲眼一见,诸多盲点,也许你们可以从中告诉我更多。”   十分钟后,飞机降落在一处私人机场狭窄的跑道内。   在那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上海有私人机场这么一种玩意,甚至它处在上海的哪个位置我也不清楚,这地方周边很开阔,除了跑道就是荒草,且除了机场外基本看不到其它建筑,因而显得很荒芜。甚至连修缮好的路也几乎是没的,只有一条不知多少年前修建的小路隐没在机场边缘的树丛里,细而长,夏氲说它通往距离机场二十公里以外的公路主干道。   总得来说,最初这地方给我的感觉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没太多异样。直到我因脚上的伤而停顿了片刻,在其余人前往接运车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拨开鞋帮看了看脚踝上的伤,再抬起头时,却感到脑子里微微一阵发晕。   发晕可能来自机场内那些跑道交错复杂的线条。   它们在黄昏的夕阳里反射着血一样的光泽,令它们看起来不仅是道路,更像一道道奇怪的标签。说来也怪,在没注意到这点时,它们没给我带来任何特别的感觉,但一经留意,我立刻感到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在我眼前和身周压迫出一股密集得让人透不过起来的感觉,把我的胃生生搅动得一阵难受。   险些因此呕吐了出来,不过仅仅只是一霎那间而已。   当狐狸感觉到我的延后而转身折返过来后,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得以直起身子用力吸了口气。缓过劲再放眼朝周围看去时,也许没了之前视觉上的诱导,眼前一切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由此,我发觉那些跑道尽头都用白漆写着字。   也不是字,应该是道教里的符号。有多少条跑道,就有多少个符号,把这个机场像个围栏一样包裹了起来。   但为什么机场里要布下这些东西?   正这么随车一路走一路疑惑观望着时,车子戛然而止,停在了一处格外空旷的地方。   “我们到了。”一旁殷先生在夏氲的搀扶下站起身,回头对我们道。   随后手朝前一指,循着那方向,我看到距离我们约莫五六百米的地方,一架飞机静静停在一道圆形弧线内。   机身通体是雪白色的,但机腹上充斥着的大量锈斑,把这驾飞机生生分割成两种颜色。见状狐狸回头朝殷先生瞥了一眼:“它被废置在这里很久了么?”   “两周。”   “哦呀……”简单两字令狐狸眉梢轻轻一挑,收回视线再度朝那驾飞机看了过去:“两周就锈成这样,果然是中邪了。”   说罢跳下车,径直往前走了过去。   这当口我留意到夏氲目光一闪身子朝前倾了倾。   似乎是想阻止他,但被殷先生手里那根杖在她面前轻轻一点,她便立刻停了下来。   我立即意识到这不对劲。正想提醒狐狸,却见他在离开那驾飞机还有五六十米的地方站定了脚步,伸手对着那庞然大物比划了几下,随后手指一弹,一道光从他指尖飞闪而出,飒地声朝着那驾飞机射了过去。   没等同飞机的身体碰撞上,突然飞机外流动出一层模模糊糊的气浪。   好像平静的水面被激起一层皱褶,轻轻在飞机身下那道圆弧处流淌而过,发出嘶啦啦一阵电流样的声音。几秒钟后,站在离它几百米远的我突然感到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微微划过一阵刺痛。   那东西居然真的是电流么……   它波及面竟然那么广,离这么远都可以感觉到它分散在空气里的能量,那如果直面同它冲撞到一起,会怎么样……   沉思间,原本站在我身后的铘忽然走到我身前,手一伸在我脸上轻轻一掠:“摄妖的结界设在了妖精的老巢,难怪你不惜打破四大家族同血族订下的契约,将血族的秘密贩卖出去,殷。” 第354章 血食者三   短短一番话,被铘说得漠然且直接。   换做别人可能立时会有所不快,但殷先生的神色并未见有任何变化,或者说,在铘说着那番话时,他注意力根本没在话的内容上,而是在我的脸上,因为当铘手指掠过我的脸,从而在一瞬间消除了我皮肤上刺痛时,我能明显感觉到殷先生那双白色瞳孔微微动了动。   然后抬起手杖,在铘转身朝车门处走去时,往他面前轻轻一横:“你以为此次交易是我一人擅自同你们定下的么,麒麟?”   “还有谁。”铘站定脚步朝他看了一眼。   殷先生没有回答,因为之前还在几百米远地方站着的狐狸,这会儿人已坐在了他身旁那道车窗上,左臂皮肤边缘一圈似乎缠着什么东西,雾气般忽隐忽现,被他往车窗上随手一敲,嘶啦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斯祁家,白家,稽荒家。没有他们的一致首肯,想来殷先生是绝不会轻易同血族过不去的,您说……”   话刚说到这儿,殷先生身旁的夏氲突然身子一斜,一声不吭朝地板上倒了下去。   开车的司机同样也是。   落地双目紧闭,全然没了意识,见状狐狸眉梢轻轻一挑,继续道:“您说,我说得可对,殷先生?”   殷先生笑了笑:“说得是。”   “啧,真难得见到四大家族会对同一件事这么上心。不过,换做是我,只怕这次也会做出相同的举措来,毕竟这东西已销声匿迹好几百年,现今卷土重来,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匪夷。更叵测的是阵中那些人的死法……”说到这儿,狐狸那双碧绿色眸子朝着殷先生轻瞥一眼:“讲到这个,碧落有一个问题有点想不明白,望先生解答。”   “什么事。”   “之前那段录像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弄到的?这结界如果连先生您都尚且无法自由进出,那到底是谁能够毫发无损地进到里边,为先生取到了那段录像?”   “它是由机内网络传发出来的。”   “机内?”这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因此狐狸目光闪了闪,问:“这么说机内还有活人?”   “活人?呵,这一点倒是有些难说。”   “怎么讲?”   “当日这架飞机的确是准备飞往纽约,但名义上是为了某个峰会,实则另有其它目的。”   “目的是什么?”   似乎从狐狸的话音里感觉到了他眼中那抹兴味盎然的神情,殷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只将自己一双眼定定对着他的方向,沉默片刻,随后笑笑道:“我想,虽然无霜城被毁后你就同那些人再无瓜葛,但毕竟身旁还有着无法彻底切去的东西,所以,你或多或少应该仍是知道一些关于血族的境况,是不是这样,碧落?”   “先生指的是他们内部势力的割据和动荡么。”   “没错。”   “呵,已经动荡了几百年,也因此沉寂了几百年,但最近,显然似乎是有些张扬了起来。”   “无霜城崩裂后他们群龙无首,原本野心极强一族人,势力割据是必然的。这一点实乃是拜你和梵天珠所赐,碧落,也勿怪他们始终存着亡你之心。”   “先生过奖了。”   “但真正的冲突应是最近才刚刚开始的,在那之前,尽管被分割作几股势力,彼此相互觊觎着,但他们从未直接产生过这么明显且强硬的对立。”   “为了红老板的缘故么?”   “看来你知晓得还挺明白。”   “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唤醒赤獳,利用花娘子试图带走我家这个笨蛋掌柜的,不就是为了设法复活红老板。但是,赤獳一出,刹被封印在三界外的力量就会更加薄弱,所以,他们此举莫非是真的要铁了心背叛他们的王么。”   “没错。”   “既然如此,刹的亲信势必不会听之任之。”   “正因为刹的亲信中也出了背叛者,所以才演变成目前血族内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的亲信中也出了背叛者?”闻言狐狸目光微闪,轻轻甩了甩尾巴。   “是不是有点意外。”   “那是自然。想那些人,都是从洪荒时期就开始追随血罗刹的老东西,当年血罗刹被禁锢在灵山的时候他们尚且没有背弃他,短短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出了这档子事?”   “呵,因为有个人前阵子突然回了血族,所以打破了原先还算平衡安稳的局面。”   “哪个人。”   “我猜你应该见过他。至少……他曾经来见过你。”   “你说的是他。”说到这里,狐狸不再吭声,只回过头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这么说起来,他还欠着我一笔房子的维修费。”   “你欠得他更多,碧落。”   闻言轻轻一笑,狐狸挑了挑眉:“这么说起来,他终于是觉得自己比刹更胜任那把王座了是么。”   “没错。”   “所以他需要红老板辅佐他,以压制刹身边其他党羽的反戈。”   “对。”   “哦呀……”简单的回答令狐狸轻轻挠了挠下巴,过了片刻把身上滑落的毛毯往上提了提,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这样一来,这鬼地方仍这么安静,倒真叫我有些好奇了。”   “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其实血族内部早在一年前开始就已相当动荡,最近这些时日尤其。所以,为以防最终出现同族间自相残杀的局面,两周前他们族有人寻到我这里,试图要我集合四大家族的力量,去牵制住那股新势力在此人的带领下继续扩张。”   “所以这架飞机明着去纽约开会,实则是你们送他去同四大家族协商?”   “是的。为安全和隐蔽起见,用了人类的飞机,并由族中一位较为特别的人专程护送,便是想瞒过血族人的眼睛。但没想到,中途还是出现了意外。”   “但这意外却又不像是血族人搞的。”   “对。”   “那么究竟会是谁。”   “这便是我希望你能交予我的答案。同时,也想借助二位的力量,替我打开这道结界的屏障,以让我知晓一下,那个从飞机内部将录像发出来的人到底是谁。而他在这两周内除了发送这段录像,就再无任何动静,所以眼下他究竟是死是活,同样也是我想解开的一桩谜题。”   “但这结界很特别,连近身也难,勿论打开它。殷先生,刚才我在近处见到有几具骨骸躺在结界边缘,所处位置看上去应是个破阵法位,想必,他们都是先生在找我们之前请来一试的高人吧。”   “是。大悲寺藏经楼里特意请出的。”   “佛门之法须由佛门之人来破,先生的想法倒是完全没错。况且大悲寺藏经楼的那几个老和尚,的确是……啧啧……”   “可惜远不是这道结界的对手。”   “这样的话,先生怎会想到我们这些同佛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走兽。”   “几百年时间把你变得这样‘谦逊’了么,碧落。”说完,见狐狸但笑不语,殷先生那双苍白色眸子轻轻一闪,转向铘所站的位置:“原还是有些担心的,但刚才你化解阵法余波所用的方式,应是出自佛门金刚般若密宗,所以我想,他们对你的传说应该不是以讹传讹。麒麟,你原是出自佛门,可对。所以肉身可化舍利,并被区区一根锁麒麟抑制至今,无怨无悔,并不遗余力以麒麟火普度世间迷失苍生,皆因锁麒麟的制造并拥有者,在佛门中地位显赫。”   “我出自哪里,以你那双‘亡眼’自然不难辨识,何须多问。”   “便是想请麒麟真君出手,以佛法破阵。”   “呵,”一句话出口,铘回过头朝着他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助你们这些妖孽。”   “既然认可我同碧落的交易,并跟随碧落一同来此,真君难道不是心存了协助的念头么?”   “有这道阵法在,便是不同。佛门中人出手,必是对你们这些妖类施以制裁,既是天意,我又怎会横加干涉。”   “当年无霜城一夜间分崩离析,不正是因了真君横加干涉的缘故么。”   说罢,眼见铘眼里骤地凝起一道暗光,他淡淡一笑,紧跟着道:“自然,真君的确可罔顾我等妖孽间的琐事,但真君有没有仔细想过,一则,你我谁都无从知晓阵法所设之人究竟是谁;二则,佛法慈悲,断不可能以这样残忍的手法了结无辜者性命,飞机中纵然有我等这样的妖孽在,但更多的是完全不知情的人类,所以,怎会在没有驱离走无辜者之前,就妄下杀手?因此……”   “因此什么。”等了片刻不见他继续往下说,铘朝他看了一眼。   “因此,真君难道不好奇么,这样一个能够布下佛门大阵,又手段极其凶残之人,究竟会是谁。而他以这种杀鸡却用牛刀屠的方式,又究竟是为了向我们这些旁观者,说明些什么。”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殷。”   “什么事?”   “破阵虽易,但阵法破开后可能随之而出现的状况,任谁也是无法预知和控制的。”   “这一点自然想过,否则,我何必冒着同血族全族中人反目成仇之险,与你们做出这样一笔交易。”   “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风起,把我吹得在车里猛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头顶那道车盖像被撕裂了似的发出咔啷啷一阵巨响,紧跟着脱离车身朝上直飞而起,随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我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被铘一把提起朝着车外腾空飞了出去。   飞到半空,又笔直飞到了前方那家飞机停驻的地方,速度之快,直至他揽着我的腰停顿在离飞机近百米高的空中时,我还没从刚才突变的状况中反应过来。   直到手腕上突然被他张嘴咬了一口,才猛一下清醒,条件反射地想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却被他稍一施力反抓得更紧。继而手指穿过我绕在手腕上的锁麒麟,他握住了我的手,说也神奇,锁麒麟上那些原本静止不动的碎骨刚一碰到他皮肤,就立刻有了生命般自动往他手指上缠绕过去,将他这只手同我的手牢牢缠到一起后,喀拉拉一阵响,带动我和他的手臂一起往下指了过去。   径直指向地下那架飞机中心点的位置,他低头将含在嘴里的我的血一口喷出,在它坠落瞬间,将我的手再度抓紧,凌空划出一道暗红色的轨迹。   轨迹蜿蜒出一个‘令’字。   随即脱离我手指朝下坠落,我正要顺着它落下痕迹往下看,不料身子一沉,铘竟一声不吭揽着我也朝下直坠了过去!   坠落的速度极快,好像坐云霄飞车那种突然跌宕的感觉。气流压得我胸口一阵难受,忙想闭上眼,可是匆匆一瞥间,我突然身子一僵全然无法动弹,因为我看到铘的背后突然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四周啸叫的风声里紧盯着我看。   急速划过的气流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仿佛她周围一圈的空气都是静止的,那些从她细长脖子背后垂挂下来的长发静静悬在铘的肩膀上,黏糊糊,湿漉漉。但铘对此毫无觉察,只一心朝下看着,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我在那个瞬间,脸上因无助和慌乱而急剧生出的种种变化。   我原是想提醒他身后那个女人的存在的。   可是气流压迫住了我的喉咙,让我一点声音也没法发出来,也没法挪动身子,因为我一只手被他紧箍着,另一只手则因锁麒麟和他的力量而同他的手紧缠在一起,没法分开。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这当口她张开嘴朝我慢慢发出阵这样奇怪的声音,念经似的。   然后身子猛地一震,铘带着我在急速而下的俯冲中停顿了下来,落到那驾飞机上,但其后传递来的感觉,却并非是金属。   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脚下踩着什么东西。但没能往下看,因为铘背后那个女人始终紧盯着我,叫我完全挪不开自己的眼睛。随后那些东西开始拉起我的腿,一只只坚硬得如同爪子样的东西,抓着我的裤管和脚踝,以一种异样巨大的力量试图把我从铘的怀里拽下去。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这时候铘背后的那个女人再次朝我发出阵念经似的怪声,随后头微微一沉,消失在了他身后的空气里。   紧跟着就听见一阵哭声突然由四面八方轻轻传了过来。   冷冰冰,阴恻恻,风似的盘旋在我和铘的周围,兜转数圈,遂化作一张张青灰色的脸,漂浮在距离我俩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边面无表情地哭泣着,一边不停蠕动着它们乌黑的嘴唇,朝着我俩低低咕哝:“成佛啊……苦啊……成佛啊……南无阿弥啊……苦啊……” 第355章 血食者四   细细的声音不停回响在耳边,此起彼伏,速度快得就像无数虫子在耳朵里爬。   跟这感觉完全一样的还有那些正从机体内不断冲出来的爪子。   仅仅只是眨了下眼的工夫,它们就把我和铘团团围困在其间。这么多苍白枯槁的爪子,冰冷坚硬,看上去像鸡爪又不是鸡爪,因为它们跟人的手一样有着五根指头。但跟冻鸡爪一样,所有指头全都佝偻在一起,并以最长那根指作为着力点,勾着我俩的裤子和衣服一路往上攀爬,速度快得像飞。   其中有些穿透了我衣料破损的地方,把我抓得一阵阵剧痛,但铘就像没感觉似的,静静看着四周那些哭泣的人脸,身子一动不动,任由那些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了我俩的全身,再朝着头部方向迅速聚拢过来。   期间我几次想要挣扎,但他没有允许。   因此最初我强迫自己忍耐了阵,直到其中一只爪子突然伸到了我嘴上,差点塞进我嘴里,我就再也没能忍住。当即猛一抬手,我一把朝着铘胸口狠推了过去,想要挣开他的束缚从那些蜂拥而来的爪子间脱逃出去,没想到就在这时,铘突然一松手,朝着我额头上用力一点,随后冷冷低喝了一声:“无!”   话音刚落,我周围那些爪子竟然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导致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出机身外,幸而被铘一把拉住,重新将我拽回到他身边:“虚妄而已,你这双眼睛看得太多,险些因此掉进八相恶狱,届时,任谁也没法把你带出来了。”   “……什么八相恶狱……”刚问完,就看到一张脸无声无息朝我靠近了过来。我本能地朝后一缩,原以为铘会像对付刚才那些爪子一样把这张脸也撵走,但他没有,只是用他那双微闪着磷光的眼睛朝它瞥了一眼,随后道:“好好看看。你现在看到的,才是这道结界的真实样貌,它叫普慈莲华度,七七四十九朵金莲组成它的根基,妙法莲华相,一度是妖精的地狱。所以相比之下,那些妖孽更喜欢把它称做八相恶狱。”   他在说着这番话的时候,那张挨近我的脸像被火烫着了似的颤抖了下,然后紧盯着我的脸咧了咧嘴,没有往后退,但好歹没有继续往前。   这让我得以壮起胆子仔细朝它看了一眼,随即发现它后面开着朵莲花。   但完全不像铘所说是什么金莲。   它看起来黑漆漆的,花瓣盛放,花芯和花瓣边缘微透着点血一样的色泽,乍一看好像块生了锈的铁。   茎部则跟我面前这张脸的头发是连接在一起的。或者说,头就是它的根,飞扬着的头发是它的根须。这发现让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不久我再度发现,不止这颗头颅,周围所有环绕在飞机边上的那些哭泣着的头颅,背后无不盛开着一朵锈铁似的莲花。   头颅哭泣得越厉害、神情越痛苦,那些花就开得越张扬,四周的空间就变得越发昏暗……这就是铘所谓的普慈莲华度的真实样貌么?我实在无法把它们跟铘的描述联系到一起,明明无论是他所形容的也好,光听名字也罢,怎么都应该是一派祥和灿烂的景象,可是现实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倒还是妖精们对它的称法更为贴切。   八相恶狱,当真是一片极恶地狱般的萧杀景象。   “轰!”   就在我紧盯着那些头颅看着的时候,突然它们燃烧了起来,连同它们身后的莲花,由内而外自燃出一道道碧绿色火光。   熊熊的火焰几乎舔到我脸,但很快收缩了回去,带着那些尖叫起来的头颅一路退后,不出片刻我眼前所有一切便仿佛从未出现般荡然无存。但与此同时,距离飞机几十米开外,那片天和地之间,却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长达数十米高的细缝。   细缝里慢慢走进一道人影,身上毯子一碰到结界里的空气,立即风化般碎成一片粉尘,但粉尘没有落地也没有消失,而是静静围绕在他身周,好像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长衫,飘飘摇摇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朝着飞机方向走了过来:“千脸化百面,百面作八相。所谓极悲,极痴,极恶,极伤,极怨,极怒,极衰,极妄。八刑八相,皆在此间,啧,好一个八相恶狱。你觉得怎样,殷先生?”   说罢一回头,对着细缝方向抬了抬手,遂见那道缝隙霍地扩张开来,显出外面豁然开朗一片明晃晃的世界。   殷先生在那道裂缝外面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听见狐狸这么问,他没有进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只从衣袋内取出副墨镜架到了鼻梁上,然后提起手中那根杖,朝着飞机方向轻轻点了点。   这当口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我身下这驾飞机忽然嗡的声通体一颤,继而从引擎里发出了轰隆隆的鸣响声。“飞机要开了??”见状我忙问,却也不知道究竟是该问铘还是狐狸。   而他们俩谁也没有回答我。   倒是离我几十米远的殷先生,应是听见了我的问话,所以抬头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笑。然后收回手杖将脸重新转到狐狸的方向,道:“两周前,我们刚发现到它的时候,它也是这个样子。引擎没关,里头的灯也亮着,舱门上的警告灯显示有人试图破门而出,但最终没有成功。所以,你开门的时候要小心点,碧落,我不确定那人是否依旧还在门边待着。”   他的话音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虽离他那么远,我在引擎的吵杂声里仍是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正要探头朝下看向狐狸,听见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我建议你把她也带上。”   “为什么。”狐狸回头问。   “因为我猜里头存在着一些只有她能见到的东西。”   “你猜?”   “八相恶狱里的‘极乐手’,只有我这双眼睛能够瞧见,但她刚才却瞧见了,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并由此引导麒麟驱散了它们。这一点,你跟那头麒麟能做到么?”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他再度笑了笑:“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你选择留在她身边,这一点总该心知肚明。看,我并不想把她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但既然你在这件事中间,她跟着你好歹还安全些,这一点那头麒麟显然比你明白得多,不是么。”   话音未落,狐狸旋身而起一把将我抱住,没等我回过神,已带着我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有那么一瞬我感到铘试图阻止,但沉默片刻,他也跟着跳落到地上,随后伸手对着机舱门轻一弹指,就听里面嘭嘭几声爆裂般的声音响起,紧跟着,那道厚重的门缓缓朝下降落,自动滑出里头一道金属悬梯,亦露出里面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   通道内灯光忽明忽暗,隐约可辨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见状,狐狸伸手搭在悬梯上轻轻按了按,随后回头望向裂纹处的殷先生,若有所思道:“那个血族之人是谁。”   “突然感兴趣了么?”殷先生笑笑。   “我感觉不到有血族存在的迹象。”   “她叫艾丽丝。”   “是她?”闻言目光微微一闪,狐狸怔了怔。因此原本似乎仍要继续说些什么,但嘴唇轻轻一抿,他转身便跳上了悬梯。随即抬腿便要朝上登入机舱,却被铘一伸手,突然无声而迅速地将他挡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通道里飒的声喷出一团白气。   冰冷刺骨,伴随着一股浓得冲人口鼻的恶臭,直熏得我当场无法控制地呕吐了起来。   吐畅快了,才总算能勉强直起腰,再次抬头朝上看,却被上方那道机舱门内赫然出现的一幕景象,恶心得差点再次呕吐起来。   那是一具全身高度腐烂的尸体。   应是在刚才一霎那被那股白气给冲出来的,它斜躺在悬梯上方,被一根安全带紧扣在一把断裂了的应急椅上。还算工整的制服显示出它是飞机内一名空姐,原本曼妙的身材是早就看不出的了,这具尸体内一点血液也没有,所以通体泛着糜烂的蜡黄色和脂肪分解出的水光。大部分肌肉和脂肪组织已经被蛆和细菌吞噬殆尽,剩下的一些勉强伴着骨骼维持它在应急椅上的坐姿,同那件美丽的玫红色制服一对比,显现出一种鲜明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突兀。   “呵,她这是在跟谁说着话呢。”就在我充满恶心却又不由自主强迫自己紧盯着那具尸体看的时候,狐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   显然他的注意力跟我集中的地方是不在一个点上的。   经他这一说,我才发觉到,这名空姐死之前的确是在跟谁说着话。她脸上残存部分留下了她死前一瞬所做出的表情,很惊恐、焦急、并在极力试图向谁表达着些什么。且边说边将手指着自己的前方,正因为这样,所以这条手臂在她被冲撞而出时断成了两截,断掉的部分随着楼梯咕噜噜一阵滚到我脚下,见状我下意识朝后退了退,正要绕开它跑到狐狸身后,却又忍不住朝它多看了一眼。   这一瞥间,却看到那只断手里似乎握着样什么东西。   “狐狸……”见状我正想指给狐狸看,他人已到了那具尸体边,轻轻一跃跳过它身躯进了机舱,转过身再次朝它看了一眼:“有衣服,也有皮,跟录像里做出那些事儿的应该不是同一个。”   “这手法应更像是血族做的。”也朝那尸体再次瞥了一眼,铘道。   “你说艾丽丝?”狐狸挑了挑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   “艾丽丝有那么高么?”   这句话,看似狐狸问得莫名其妙,但仔细看看这尸体抬头的角度,倒是不难理解。   爱丽丝是个小小的小个子姑娘,即便当时这个空姐是坐着,跟她说话时头的角度也应该差不多是持平的,不会仰得这么高,所以当时跟她说话的人不太会是艾丽丝。   那么,难道是她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时被艾丽丝袭击了?   但艾丽丝这么做的目的会是什么。   既然她到这里来是希望能殷先生他们合作的,又怎么会袭击他们飞机上的乘务员,而且还是在飞机里隐藏着另外一个可怕杀手的情况下。   “走了,小白。”胡思乱想中,冷不防听见狐狸叫了我一声,我忙一边答应一边搭着悬梯准备往上走。   但走不到两步忍不住又退了回去,低头对着地上那只手看了一阵,内心挣扎半天,还是按捺不住一股好奇从裤兜里摸出张纸币,伸到那只手里将握在它里面那样东西使劲掏了出来。   然后在地上蹭掉黏连在上面的腐烂物,我把它举起来回头对着机舱方向道:“狐狸,你看,这是什么?”   狐狸没有回答。   大概就在我掏着这样东西的时候,他跟铘已经先行进入了机舱的客舱内,发动机隆隆轰鸣声掩盖了我的声音,他自然是听不见我在这地方叫他。   “殷先生……”当即转身,我将那东西朝身后那道裂缝方向扬了扬,因为直觉这东西可能会引起殷先生的兴趣。   但没想到裂缝外竟空无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殷先生已先行离开了,偌大一片空间一时只剩下我和眼前这架巨大的飞机,突如起来的空旷和孤独感一下子像张巨大的罩子朝我身上压了过来,脑里一瞬掠过刚才这地方我所看到的一切,不由微微一寒,忙不再多想一把将那东西连同纸币一起揣进裤兜里,然后匆匆踏上悬梯,几步登到机舱门口鼓起勇气跳过地上那具尸体,忍着扑面而来一股更为强烈的恶臭,我朝着客舱里叫了一声:“狐狸!!”   狐狸仍旧没有回答,因为正前方客舱内笔直一条走道,中间空无一人,两旁则除了座椅只有座椅。没见到狐狸和铘,也没有我在视频里看到过的那些可怕的尸体。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已经到了更前面的客舱里么?   寻思着,我对着前面通道尽头那处被帷幔分隔开来的地方呆看了阵,正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忽然我听见边上传来一阵铃铛的声响:“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很耳熟的铃铛声,跟我之前在梦里听到过的那种铜铃声一模一样。   但飞机里怎么会突然传来这种声音……   一时觉得脖子有点僵硬,但还是忍耐着,慢慢转过头朝铃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眼看到一只巴掌大的暗黄色铜铃在走道角落的舷窗上挂着,我松了口气。   还好,真的是只铜铃,如果没有那事情就棘手了,不过……飞机舷窗上挂个铜铃是做什么用……它又不是风铃,声音也远没有风铃那么好听。   而且机舱里没有风,它又是靠什么发出响声……   这么一想,我呼吸再次紧迫起来。果然人不能多想,越想越出问题,何况眼前这一幕还真的有问题。   问题最大的根源不仅是这铃铛无风而响。   因为就在它再次发出一阵脆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铃铛下面根本就没有那种可以敲响它的晃珠。它是个空壳。   一只只有空壳的,在没有风的环境下发出当啷当啷响声的铜铃。   是不是我又见鬼了……   一边想我一边慢慢朝后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退进身后的客舱内。   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那道客舱的正中间,这段过程那铃铛始终在反复敲响着,直到我的脚步因一个女人突然发出的怪异声音停止,方才戛然停止。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那个女人就站在我边上,用眼角看起来整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像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副样子。这个被铘警告过我、让我别去想到她的女人,要说不去想到她,其实还真的很难。因为她总是突然间就在我身边出现了,一边对着我发出这种模仿铜铃的声响,一边慢慢朝我靠近过来。   这次又是如此,而我身边无论狐狸还是铘一个都不在。   见鬼……飞机就这么点大,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而这个女人的声音又不小,他们怎么会一点都听不见……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眼见她离我越来越近,而我两只脚就想被冻住了似的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就在这时忽然我身后那道帷幔背后传来阵男人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那声音跟飞机的引擎声几乎是融合在一起的。   但自它一出现,那女人就立刻朝后退了开去,然后越来越远,嘴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直到她一瞬消失在我边上那排座椅背后,我刚要回头,却猛地感觉到身后有样东西正从帷幔背后慢慢爬行出来。   一边爬,一边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好像条蛇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   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我感到那东西慢慢爬到我身边,把它的身体贴到了我小腿上。   有那么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它就这么紧紧贴着我,一动不动。   这感觉和四周越发显得刺鼻的腐臭让我在这冰冷的机舱里汗出如浆。又那么僵立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当感觉到那东西沙沙的呼吸声在朝上慢慢移动过来的时候,我迅速低头朝它看了一眼。   随即吃了一惊。   因为那东西不是我所以为的蛇,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是个人。   一个有着兼具东西方血统,因而美得有点不太真实的男人,却全身赤裸,像条蛇一样爬在地上,仰头用他那双蓝得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   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打赌我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就在我盯着他的脸努力想回想起些什么的时候,他一扭身离开我身边朝前爬了过去。   连动作竟也像是条蛇似的,倏的几滑就从我身边爬到了客舱最前方一道墙角前。然后直起半个身体朝那道墙上按了几下,墙壁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个柜子。   冰箱柜子。   只是断了很久电的缘故,冰箱里的冷气早就没了,所以才一开门就有几条虫子迅速从里面的食品袋里爬了出来。   他对着那些虫子看了一阵,随后伸手进去从里头抓出一只塑料袋。   袋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液体,乌黑色的,带着一点点的红,表面浮着一层微微蠕动的蛆虫。   他似乎完全没看见那些虫子的存在,在对着它看了片刻之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道近乎扭曲的神情,随后一把将它撕开,没带半点迟疑就把那袋混杂着蛆虫的黑色液体朝嘴里倒了进去。 第356章 血食者五   我看得差点吐出来。   男人听见我反胃的声音,回头瞥我一眼,然后捏了捏空袋子,斜过头问我:“你希望我吃它,还是吃你。”   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声带被撕裂了似的。   这声音让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半天才从发硬的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朝他边上那道舱门指了指:“你……如果饿了,可以从那里出去,找吃的……”   “出去?”他听后朝我笑了下,牙齿粘着暗红色的浆液,丝丝缕缕,让我忍不住再一阵反胃。“我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法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你叫我怎么出去。倒是你……”说到这里,他丢开手里的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个停顿,摇摇晃晃朝我的方向走近了几步:“你怎么进来的,这鬼地方结界强的很,你是……你……”话没说完,他突然停顿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低下头仔细朝我打量了一眼。   “原来是你。”过了会儿他瞳孔微微一缩,道。   惊惶一度让我忘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赤裸的身体,因为他那双目光也好像蛇的眼睛意义昂,盯得人不由自主的一动不动朝他看。   看着看着,我发觉他那双瞳孔上好像蒙了层膜一样的东西。   黏糊一层,虽然透明,但让他自信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有点吃力,所以多看了几眼后,我总觉得那双眼睛有种随时会落下来微信,便正要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突然意识到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正把他的手朝我慢慢伸过来。   我急忙再次往后退。   直到背碰着了身后的帷幔,匆匆转身一把将它拉开,试图朝里面爬去,但一眼看到里头景象,不由立刻站定脚步,只觉得后背心猛一整发冷,一时不知究竟是该进还是该退。   我本以为狐狸和铘就在里面,   但错了。那里面的确是间后舱,但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且是个巨大的黑窟窿,因为里面原本跟潜藏一样的全都被腐蚀了,锈迹遍布,无论椅子还是地板,明明很多东西都不是不容易生锈或者被腐蚀的,却全都变形腐化,在不大的空间内扭曲凹陷,形成一团窟窿般的状态。   那些锈甚至直达地板以下,致使整条走道上全是坑洞,洞内充斥着嘶嘶作响的交流电声。但跟前舱一样,依旧不见任何一具尸体,除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交杂着铁锈味的浓浓腐臭。   “呵呵……”呆站了片刻后,听见身后响起那男人的笑声,沙哑得像刀子在钢锉上锉:“你看上去很吃惊,宝珠。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再次吃了一惊。   迅速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却见到他原本直立着的身子突然一阵扭曲,然后眼睛用力郑大,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我脸上长着样多么可怕的东四似的。过了片刻,他头一低一把将自己的脸捂住,使劲揉了几下,随后从指缝里发出阵野兽一样的咆哮声:“把灯关掉……快把这些该死的灯给我关掉!!”   我没有理他。   趁着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自己脸上,且身子因某种痛苦歪斜到一边的时候,我急忙用着最快的速度穿过走道,径直朝着我刚才进来的那道舱门外冲了过去。几步跑到那道舱门前,正要出去,脚步却再次硬生生顿住。   因为我发现我刚才进来时所经过的一切地方全都不见了……   那条狭窄的过道,那句空姐的尸体,那道通往飞机外的悬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我身后那个被帷幔阻隔着的后舱一模一样的环境,这情形让我腿一阵发软,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让自己高高举起的拳头在舱门边缘用力砸了一下。   我想我明白这男人刚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说他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法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原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无谓八相恶狱,不仅作用在这架飞机的外面,也包括它的里面。   但为什么狐狸和铘都没有提到这一点?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   想到这里,忽听到身后那男人轻轻吸了口气,对我道:“早跟你说过,这地方结界强得很,你想走?能往哪里走。”话语恢复了原先说话时的平静,却也立时让我想起了他刚才叫出我名字时让我产生的困惑。   当即回过头,我问他“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了笑,把手慢慢从他脸上移了开来,“不记得我了是么,我是LEO,LEONOLSON,斯祁靛的孪生哥哥。”   “LEO……”我木然重复着他的名字,看着他那双眼睛手心里慢慢捏出一层汗。   原来是他。   那个曾经差点戳掉我一只脚的变态男人的哥哥;同时,也是我近来碰到过的一些奇怪的人所提到的那个男人。   也难怪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有一种熟悉感,因为靛的葬礼上我跟他见过面。那时的他就给我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到后来,碰到的一些人,跟我提到他的名字,就更加深了我的这种不安。   但我从来没想过再次见到他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完全没想到,他竟会变成这么一副样子。   赤身裸体,并且像条蛇一样在地板上爬行,甚至还像只食腐动物一样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那种恶心的东西喝得一干二净……难道是因为他被关在这个地方整整两周之久,而飞机里除了这些腐烂的东西,就再无其他东西可以充饥的关系么?   但是,那个冰箱明明有着其他看起来还不是那么糟糕的含防腐剂的食物的,不是么。   “怎么不说话了。”沉思间听见他问我。我正要回到,却见到两行细细的血从他眼睛那层膜后面渗出来。   “我吓到你了是么。”边说他边试着朝我笑了笑,但脸上因着剧痛而扭曲的表情却无法掩盖。   “你的眼睛怎么了。”于是我问他。   他循着我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手心里的血,出了片刻神:“这里特别亮,你没发觉么,宝珠。”   我看了看从舷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纤,没有回答。   “这光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眼睛里,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我摇摇头。   “呵,”他便没再说什么,身子朝下一滑慢慢滑到了座椅的空隙处,又朝里面最暗的地方钻了转:“太亮了,有点忍受不了,你能想点办法么,宝珠。”   我迟疑了下,看他确实没有故意夸张的样子,就把附近舷窗上的遮光板拉了几扇下去,然后从一旁座椅上抽下一副椅套,朝他扔了过去:“你畏光么?”   “畏光?”他拾起椅套挡在自己眼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朝里靠了靠:“我只知道这该死的光,弄得我脑子里好像在烧似的。”说完,扯下套丢在一边,轻轻吸了口气:“没用,还是很亮,很……”刚说到这里,突然他从空隙中极度突兀地直立了起来,面部神情急剧扭曲,一边用力捂住自己的胃,一边迅速往冰箱处跑去。   但才跑出去两步,张嘴就吐了起来,吐出一滩漆黑色的水,隐隐还能见到几条虫子在里面蠕动。   吐完后他抹了把嘴继续往前走,到冰箱前跪下,匆匆抓出两袋子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暗红色液体,用嘴迅速撕开,没头没脑朝嘴里倒了进去。狠命地倒,一直倒完最后一滴,才如负释重地垂下了手。   再转过头时,神情已无半点刚才的急迫和狰狞,甚至连眼睛里的血液消失了,他背靠舱壁坐到地板上,用那双恢复了明澈的蔚蓝色眼睛看着我,然后朝我笑了笑:“失礼了,刚才。”   “你喝的是什么。”嘴唇动了半天,我才把这句话问出口。   “你认为呢。”   “看起来像血浆……”   “的,没错。”   “……你也是血族的人么……”   “不是。”   “那你怎么要喝血。”   他摇摇头,伸手将他边上那道舷窗上的遮光板轻轻合上:“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你到底诗人还是妖怪……”   “那你觉得我弟弟到底是人还是妖怪。”他反问。   我沉默片刻,坦白道:“妖怪化了的人”   “妖怪化了的人?”一句话,听得他大笑起来,如果不是满嘴的血浆,这笑看起来应还是很赏心悦目的。“不如说他是变态更直接点,宝珠。不过即便如此,在亲人眼里,他仍是罪不至死的,因为他之所以会变成那种样子,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的关系。”   “你?”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孪生兄弟,有时候容易出现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体产生出极致压力的状况。”   “你是说,你的存在给靛产生了极致的压力。”   “看,一个从出生起就是家族继承人,另一个,则从出生起就过继给了别人,并被冠以别人的姓。所以虽然仍属于家族的一份子,那种排斥感却是早已生产,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急剧扩张的。”   “所以他从小就和父母关系不和,连说话都需要通过别人来传达是么。”   “没错。”   “我不懂了,同是父母生,为什么要这样区别对待?就因为他是你弟弟么。”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是被诅咒的。”   “诅咒?因为他的性格么?”   “不是。”   “那是什么……”   “NOLSON家族是妖,”说出这句话时,他眼里那抹安静的蓝色跳跃出一线妖娆的光:“但可惜,他却没有半点妖的基因,他是一件失败品,失败注定了他日后扭曲而变态的命运。”   “失败品。”听到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冷笑了声:“知道么,LEO,你在说着这三个字的时候,就跟他当初看着我的脚,目光灼灼的谈论着他那具用尸体拼凑而出的完美品时一样,一模一样。”   “你的表情变得好难看,”他笑吟吟看着我,修长的手指在脸上轻轻做了个比划,“完美主义,这大概是他从我们家族所继承到的唯一一点基因。”   “你的话比你刚才吃进去的那些东西更让我觉得恶心。”   “是么。”闻言他低头笑了笑,手朝地上轻轻一撑站了起来。   相当高的个子,以致一旦站起,我不得不仰头才能看清他眼里的神情。但他眼里什么样的神情也没有,淡淡的,像一片冻结了的死水:“但你想过没有,宝珠,为什么我宁愿选择吃那些腐败得连蛆都滋生出来的死血,也不愿对着你鲜嫩多汁的大动脉来上一口?”   我原想沉默,但仍忍不住开口道:“因为你把我咬死了的话,就没法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了。”   “呵……好自信的话。”话音刚落,穿过帷幔,感到一股冰凉夹杂着腐臭迅速朝我背上飞扑了过来,这时我终于不再倒退,也立时伸出手一把牢牢抓住了身旁的椅背,以免自己一不小心继续朝后跌去。   这么做是因为我清楚的知晓,如果身后那片黑窟窿是八相恶狱所产生的,那么一旦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LEO从我眼里瞬间闪过的惊恐中读出了我对这一点的了然。   因此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勾,我立刻又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了过去。   一路走到刚才我所站的位置,便不再继续往前走,因为他将手垂了下去。随后抬起头重新看向我,那双瞳孔内有一线细血慢慢渗出,随着他目光的闪动滑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抬起手指将这道血慢慢抹了去,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一字一句对我道:“我不吃你,是因为你这个人比那些死血更叫我感到恶心,宝珠。”   “因为我害死了你的弟弟是么。”   “你带走了他唯一的爱的感觉,也带走了我在这个家族里唯一的爱。”   “别说的好像你有多爱他似的,LEO!你如此爱着他,所以放任他在毒品和种种变态的做法里沉沦下去么?!你如此爱着他,所以听任那些无辜的人被他一次又一次杀害并肢解吗?!你这她妈的叫做什么爱啊?!”   “啪!”   话音未落,他闪身而至,狠狠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人活至多不过百年世家,区区那点命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活该被这道结界锁住!活该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活该……”   最后一句话怎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因为他手指一下子扣紧了我的脖子,一瞬间几乎将我的喉咙捏得粉碎。   然后他张开嘴一口朝我的脖子上突突跳动的动脉咬了下去。   却就在这同时,他的脖子也被一只手给紧紧扣住了。   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比他更为有力地钳制在他的脖子上,指甲根根暴涨而出,如利剑般刺破了他的皮肤。   眼睛LEO那双原本蔚蓝的瞳孔因此而迅速染上了一层猩红的色泽,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甲的手突然伸出,将它一把轻轻按住:“住手,你会杀了他。”   “是么。”我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离得如此之近,好像他始终就在那地方站着。   随后他将手松了开来。   没等移开,另一只手从我身后伸出,一把搭在LEO的手腕上,伴着卡的声脆响,他将那只仍扣紧在我脖子上的手,生生从LEO的腕骨上卸了下来。 第357章 血食者六   入夜,一场大雪从北边蔓延过来的浓云里降了下来,很快就把机场覆盖得一片苍白。气温降得很低,室内的暖气和室外温度的差异将玻璃挤压的咯吱作响,纵然机场控制中心这栋楼的玻璃每层有四五厘米厚,仍在这样的严寒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没有改变我对靠窗位置的喜爱,我选了个角落靠近后窗的地方,透过水蒸气看着外头模糊的景象,隐约见到一辆黑色吉普沿着机场外那条小路满满驶进这栋楼。   我猜车里应该就是殷先生所说的能为LEO做诊断的专家。   LEO自从出了飞机后状况就变得很不好,我原以为是狐狸伤了他的原因,后来发觉不是,他体内畏光的因素让他一接触到阳光就全身开始出血。   殷先生说,这状况和血族有一点点类似,但血族对于阳光的反应完全没有那么剧烈,最多只是出现一些出血而已,那还是要在烈日的暴晒下。LEO则不同,他对血的渴望以及对紫外线的敏感远远高于血族,又因为在飞机里喝了太久死血的缘故,所以体内的五脏六腑恐怕已经远远超出了维持他生命正常运转的负荷。因此,他身体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还需要一些比较特别的人亲自来检查一番,方能辨别。   沉思间,我看到又有一辆黑色的车子沿着小路远远朝这个方向开了过来。   快接近楼前时,我意识到那是辆改装过的加长房车,殡仪馆运送尸体用的,它就像一口巨大华丽的棺材一样无声无息驶入控制中心的停车场。这提醒我,再过两小时艾丽丝小姐的悼念会意识就要开始了,殷先生将这栋楼里最大一间会客室改成了追悼室,因为再过不多会儿,艾丽丝的母亲就要从苏格兰亲自赶来,来见她女儿的最后一面。   因此,当边上那盘厚厚的牛肉飘来一股浓香时,我不由一阵反胃。   那块地道的神户牛肉,足有拳头那么厚,被烤成五分熟的样子,带着金黄浓香的汤汁和微微渗出的血丝,静静躺在我的眼前已有半小时之久。   可惜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他总让我想起那些被LEO吞进肚里的黑红色液体,以及艾丽丝小姐那张苍白二奇特的脸……但不知为什,狐狸却吃得似乎毫无压力。   在慢条斯理吃完它面前最后一口牛肉后,他渗出叉子和刀把我的那份从我盘子里移了出去,移到他空空的餐盘中,细心分割,切成均匀大小的一个方块,然后朝我看了一眼,将它塞进嘴里满满咀嚼了起来。   吃得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就如他刚才对我说着那番话时的神情一样。   因而一度让人错觉,纵然发生过如何可怕的事,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他说,当他看见我站在悬梯下发呆的诗句超出了正常尺度时,就已经感觉到我可能除了问题,但没想到我会消失得那么突然,以致令他深深感觉到,他身为九尾狐的尊严在那一瞬间给挑衅了。   当然,关于这一点说法,我除了赏他一根中指以示鄙视外,没别的语言。   虽然最初他跟铘以为那是因了八相恶狱的缘故,但后来发觉,它更像是一场意外所导致的结果,所以才令到无论是狐狸还是铘,谁都无法在我出事前感知到它的存在。因此亦很难查出我的所在,知道后来,也许我的情绪波动太过强烈,影响到了锁麒麟,所以让铘终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   这个时候方才令他们意识到,原来我跟他们的距离竟然就在咫尺之间,只是彼此无法见到彼此,也无法感知到彼此的存在而已。   “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空间错位。”事后狐狸这么道。   但至于我究竟是怎么会走进这道空间的错位里取得,记忆LEO又是在呢么被这种诡异的结界给困住的,这就不得而知了。甚至一度几乎完全心情去细想这些,因为在我从LEO的钳制种脱困而出的那一刹那,甚至还没来得及缓口气,我就立刻被一片猛然撞进我眼前的景象给惊呆在当场。   我看到四周到处都是尸体,   他们僵硬第躺在黄橙色氧气罩下,全身赤裸,毫无血色,并且高度腐烂。近距离所造成的视觉冲击远远高于电脑屏幕,显得那些尸体在凌乱不堪的机舱内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因为他们临死前一刹那所凝固下来的动作,把周遭一切安静凸显得极为诡异。   似乎所有死者都在不约而同挣扎着他们的身体,并不约而同睁大着他们腐烂成窟窿的眼睛,用他们被氧气面罩给吸扭曲了的嘴,对着我们放声尖叫:“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真可怕……   但更可怕的,却是艾丽丝小姐。   那个小小的,面孔苍白,总是以一副挑剔又鄙视的神情看着我的女孩。当我在那些尸体给我带来的震撼中终于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像只蝴蝶一样手脚分开,攀附在我头顶上方。   头则朝下垂着,眼帘很重,眼帘下压着两颗细小的玻璃球似的眼珠,一动不动朝着我的方向直愣愣望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从那上面朝我飞扑下来。   但是,死人是不会动的。   艾丽丝小姐早已死去很久,因此手脚全部腐烂,同机舱顶端生了锈的金属片融合在了一起。   而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尸僵的缘故,它比我第一义见到时候稍微有了点手的样子,只是特别小,手指也特别纤细,看上去就像手没有发育好所以造成了畸形一样。   不难想象,在她死去前,她曾经用这样细小的手牢牢地试图吸附住那片金属,为防止自己掉下去,但却没想到会因此同它融合为一体。而她那颗硕大的脑袋上几乎一点头发也没有了,只留几缕几乎发灰的发丝,焉了吧唧贴在她额头,让人得以一眼就发现到,在她头颅中间拿到卤门处,被某种利器扎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口子将她头颅里所有可以抽走的东西全部吸走了,因此将她那张脸看上去好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妇。身上则穿着她终年不变的娃娃裙,让人一眼望去,不知哪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究竟i称之为恐惧,还是一种森然的诡异。   想到这里,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我抬起贴在玻璃上的额头用力搓了搓。随后正要转身,一抬眼却发觉玻璃上有个人在看着我。   我吃了一惊。   险些以为是梦里那个女人有出现了,细看,原来是狐狸。   他对着玻璃的反光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这让我微微松了口气。而这神情上的细微变化立刻令他感觉到了,于是挑了挑眉,他不动声色打量着我的脸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艾丽丝的事。”   “还在想着是谁杀了她么。”   我点点头,   他再度挑眉,朝我扬了扬他手里那杯红酒:“别多想,想也没有用,回头等她家里那些人一到,今晚的事情才算是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碧绿色眸子透过玻璃反光看着我,眼神看的我略有不安。随后他带着点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呵……等你见到艾丽丝的母亲你就明白了,不然以殷先生这身份,为她一个小丫头费那么大工夫准备下那么多事,你以为是做给谁看的。”   闻言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狐狸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的语气和神情,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无论怎样,即便之前有过诸多不愉快,看得出他跟艾丽丝小姐以前十分熟稔,并且相处得颇为融洽。所以艾丽丝小姐总对我横竖看不顺眼,即便是傻瓜也能感觉到,作为一个外表虽然很小,但实际年龄显然比我要大得多的一个“女人”,艾丽丝小姐对于狐狸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且很深的。所以即便她是血族,铘公然寻找各种机会对狐狸跟进跟出,即便原有血族中的叛乱一系,种种处事上,她仍保持中立的态度。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她横遭杀戮后,狐狸怎么能以这样淡漠的口吻,谈起她的身后事。   那神情简直跟LEO对我说起人类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但我清楚记得,他当时听殷先生第一提到艾丽丝名字的时候,给我感觉却完全不是这样淡漠的。甚至可以感觉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担心,所以才会断然反驳铘对于艾丽丝的怀疑,也所以才会留意到我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仍是因为艾丽丝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令他分了神。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困惑间,感到狐狸的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了几下,我迟疑着正想避开,但目光一转间,却立时僵硬住身形。   我看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人。   那个在我的梦里,在铘的背后,以及在出事的那家飞机上,我都见到过的那个女人。   她站在狐狸身后那道门口处,离铘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但无论铘或者狐狸,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时间似乎因此而一瞬间被凝固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原先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铘站起身走到窗户边,跟我刚才一样沉默地王者外面疯狂肆虐着的雪。   而狐狸依旧低着头看着我,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究竟是淡漠还是温存的笑。   知道他身后突兀响起阵奔跑声,那笑容才迅速收敛,随后朝身后那道门的方向望了过去。几乎是在他回头的同一刻,那女人便消失了,先出夏氲匆匆而入的那道身影,不知除了什么事,她一脸苍白,进门时一度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   被硬生生忍住了,随后定定望向狐狸,颤声道:“殷先生请你下去。”   “出什么事了。”   “地下二层,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人被吃掉了……” 第358章 血食者七   很多人被吃掉了。   乍然听夏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脑中第一个反应,是一片尸横满地,血流成河的景象。   但等亲眼见到,却发觉并非如此。   地下二层相当干净。   也是,一个最多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地方,再脏能脏到什么地方去,况且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当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时,我只看到一扇巨大的蓝色玻璃窗突兀出现在眼前,占据了我面前这间屋子面积的三分之一。   殷先生就在这扇窗前静静坐着,坐在这空荡荡地方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玻璃的反光映得他那张脸格外有些苍白,并交替变幻着一种介于蓝与青之间的颜色,所以令他那双白色的瞳孔,此时看起来也几乎是蓝色的。他用这双眼睛盯着面前那道玻璃,仿佛能透过它看见什么似的,沉默而专注,连我们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也似浑然不觉。   直至狐狸到他身后慢慢立定,他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杖朝玻璃上轻轻敲了敲。   “怎么把她也带来了?”然后他问。   “您说的,她跟着我,好歹还安全些。”狐狸答。   这答案让他笑了笑,随后朝一旁试图走到他身边的夏氲摆了下手:“你可以出去了。”   “殷董……”夏氲闻言怔了怔。   看得出来,她对他这句话颇为困惑。有那么片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烁着不安,目光游移在他和他面前那道玻璃窗之间,有些犹疑不定,并欲言又止。但没过多久,她还是顺从地返回了电梯内,并在朝着那道窗又投以深深一瞥后,果断摁下了关门键。   “听话的好姑娘。”电梯门合上后,狐狸自言自语般说了句。   殷先生闻言回过头。似乎在用他那双没有视觉的眼睛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他的方向点了点头:“没错,听话的好姑娘。”   “听话且不好奇,方能活得长久一些。”   “所以,你也信奉‘不好奇方能活得长久一些’这个道理么,碧落?”   “不知殷老板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殷先生不动声色垂下眼帘,轻轻转了转手中那支银杖:“因为我留意到你对机场里那些符并不感到好奇。”   “那些南宗派的辟邪咒么?”   “没错。”   狐狸淡淡一笑:“说实话,能在您的地盘上见到这些道教的东西,尤其是吕纯阳那一派的,要让人不感到好奇,倒也确实是有点困难。”   “所以你还是好奇过了。”   “没错。”   “但你对它们出现的原因却并不感兴趣。”   “那是自然。”   “为什么。”   “交易这东西,总归是看起来越是单纯一些,就对交易双方来说越是好一些。难道不对么?”   “对。”   “所以,无论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在这地方出现又到底带着些什么样的原因,只要不涉及你我间所定的协议,那么即便是天塌下来,又能与我何干?”   边说,狐狸边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朝殷先生瞥了一眼。   殷先生感觉到了,但对此不置可否,只在一阵沉默过后,将手中的银杖朝着面前那道窗玻璃上再次轻轻一点:“现在事情变得有点儿复杂了,碧落。”   “怎么个复杂法?”   “因为这些人也被牵扯了进来,所以,我很抱歉,碧落,按照你我所约定的,从这会儿开始,你必须同我一起面对随之而来所将引发的……一切后果。”   话音未落,我突然发觉眼前那道窗好像被风吹动了似的轻轻一抖。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跟着眨了下眼睛。   仅仅就是这么一点点时间而已,当目光再次停留在对面那道窗户上时,就见那片附着在窗玻璃上的蓝色再次一抖,随即轰的下消散了开去。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玻璃上的那层蓝色,哪里是玻璃本体所附着的颜色,它分明是由一片片翅膀密集叠加在玻璃上,层层覆盖所累积而出的色块!   那是无数只蓝色的、拇指盖大小的蛾子。   数量是如此庞大,所以原先一动不动静止在窗玻璃上时,彼此间覆盖得毫无间隙,以至一眼望去,只当是玻璃被涂成了一片蓝色。直到此时,因着殷先生手里那把杖在玻璃上的轻轻一下碰触,它们便好似触电一样纷纷飞起,密密麻麻飞舞在空中一阵狂乱地扑腾,直把人看得生生一阵窒息。   但更叫人感到窒息的,却是那些蛾子飞散之后所显露出来的一间如同监狱般暗沉的房间,以及房间内那张紧贴在玻璃背后,正直愣愣面对着我的一张脸。   我很难形容那到底是张怎样的脸,因为在一眼看到它的瞬间,我不由惊得连着倒退了数步,直到后背撞着了身后的墙,才敢将自己目光重新朝那张脸仔细望过去。   那是个很年轻的和尚。   隔着面前这道玻璃窗,他站在我对面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像只鸟一样张开双臂紧贴在玻璃窗上,身上穿着件灰色的僧衣。   僧衣包裹着的那副身体很瘦,脸也很长。   但脸长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皮肤和颅骨间没有了血肉脂肪的支撑,因而从脸上垂挂了下来。   所以,他的眼窝和嘴巴里也都是空的。   被什么给掏空了,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只漆黑的洞。清晰可见一只只蓝色飞蛾不停从这些洞里钻出来,抖开潮湿的翅膀附着到玻璃上,不出片刻,就在那颗头颅周围凝聚出一片好似颜料涂抹般的色块,将那张诡异的脸重新掩藏了起来。   至此,我终于得以长出一口气,却忽然发觉狐狸在若有所思望着我。   “怎么了……”我下意识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他见状笑笑,突兀问了我一句:“还记得黄泉捕猎者么,小白?”   黄泉捕猎者?   我一愣。正要摇头,脑中忽然一道记忆闪过,让我想起了些什么。   一个跟黄泉捕猎者有些相似的名词。   它叫‘黄泉公子’。   想到这个,自然便也想起了什么是黄泉捕猎者,因为非常清楚地记得,两年前我被一个名叫刘嘉嘉的小女孩的鬼魂引进迷障里无法脱身时,狐狸为了救我,曾用一种叫做两生花的东西跟一个面孔被烧毁的男人做了笔交易。   交易中,那个男人就曾提起过黄泉捕猎者这个名词。   便正要点头,忽见狐狸目光一转,径直望向殷先生道:“这么看来,那些符原是为了黄泉捕猎者而设的是么。”   “没错。”空洞的目光静静地对着面前那道玻璃,殷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为了某些生意的缘故,我不得不同一些比较难缠的东西做一些有点冒险的等价交换,其中便包括黄泉狩猎者。并为此,我不得不采取一些我并不愿意使用的方式,以此确保我同他们之间除了合理的交易之外,不会再有其它无谓牵扯。”   “所以今晚这场异常疯狂的降雪,便是先生您为了将他们接到此地,所故意为之的了。”   “若不这样,就无法隐藏南宗派的咒符,而黄泉狩猎者也就无法进到此地。”   “倒也确实。天之道法,也只有自然之力才能不动声色加以掩盖,且又能在需要之时再立刻唤出,殷先生办事触手之广,真不得不叫碧落感到佩服。不过这会儿看起来……情形好像比预期的更加糟糕了,不是么。”   “没错。”似乎没有感觉到狐狸言语中似笑非笑的揶揄,殷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面对向窗前那具干瘪的尸体:“这之前,本以为LEO身体上的异变是因了血族的缘故,但现在看起来,远没有那样简单。就在十分钟前,他几乎就快要告诉我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但突然间,他就把我留在他身边看守他的人全部吃光了,包括这三名黄泉狩猎者。所以碧落,依你之见,你觉得他身上到底会是出了什么问题?”   说罢,手轻轻拍了两下,对面灯光一闪,一瞬间照亮了对面那个本如野兽般安静蛰伏在黑暗里的房间。 第359章 血食者八   那房间看上去像个地窖。很宽敞,且分两层。   一层就在窗对面,是道月牙形的平台,用半米高的金属栅栏围着,白漆面上栏杆上用金漆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显然和机场上那些白字一样,是某种符文。另一层则在平台下面,勉强算是地下三层,很宽敞,与这间屋子相比足足宽敞了五六倍,但跟这间屋子一样,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罩子碎得稀烂的手术灯,以及一张看上去像是手术台,但上面缠着很多红麻绳的木头床。   木头是黑沉沉的乌木,上面打磨得很平滑,被灯光折射出一种油腻腻的光。隐约可见几只手印爬在那上面,不晓得是不是床下那几具尸体所留下的,他们一个个垂着头,围成一圈,静静坐在那张“手术台”的边缘。   这情形十分诡异。因为同黄泉狩猎者的尸体不同,这些尸体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服,没有皮肤,只有被抽干了血的肌肉和骨骼支撑着他们,让他们呈一种侧身抬手的姿势指向屋子西面,而那方向虽然被平台遮挡着,但仍可隐约看见那靠墙处有圈扶梯一通到底,直达那间屋子。   扶梯边缘没设扶手,只挂着一道手臂粗的麻绳,绳上拴着很多铃铛,它们被两具跟窗玻璃上那死尸一个状况的尸身给压着,随着房间里气流的变化在绳子上微微晃动,却并没发出一点声音。   它们全都没有铛垂。   当发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因为立刻想到了我在飞机上所见过的那只铜铃,同时也想起了那个嘴里发出铃铛声的女人。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她用她僵硬怪异的嗓子所反复发出的那种怪声始终没在我脑子里消失过,这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尤其是在屋里苍白的白炽灯光的照射下,无论什么看起来都是冷冰冰的,连狐狸脸上的表情亦是这样。   我想他应该也是留意到了那些铃铛,所以目光在那道楼梯处停留了好一阵,随后走到窗户近前,贴着玻璃朝底下看了看,看着那些死状相当诡异的尸体。“先生这屋也闹过什么事儿么,还摆着哑铃阵。”之后,他问了这么句有点没头没脑的话。   但没等阎先生回答,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随后目光微微凝起,一动不动看着底下屋子内那张乌木的床,轻轻问了句:“LEO去哪儿了。”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底下那间屋里除了殷先生的手下以及那三个黄泉狩猎者的尸体,就再没看到有别的人存在的迹象。   整个空间空荡荡的,因此只要靠近玻璃窗,尽管窗外有那道平台挡着,少许变换一下查看角度,就能很简单地把底下一切一览无余,要想藏身在下面那种地方,实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况且有什么人的存在可以瞒过狐狸这么一只千年老妖的眼睛?   所以既然他会这么问,那么LEO必然不在下面的屋子里,也不存在于这地方的任何一处空间。如此一来,我不由再次看向玻璃窗上那具无比诡异的尸体,随即感到后脑勺微微一阵发凉。   那具尸体边上清晰倒映着殷先生的身影。   他在里外两层灯光的映射下,身影看上去十分清晰,因此脸上的神情也是非常清楚的,那道玻璃就像面镜子一样清清楚楚映出他那张精美沉默的脸,以及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眼睛不同于往常,透着微微一丝怔忡,仿佛狐狸的问话是他始料未及的,所以在一阵沉默过后,他抚了抚手里的银杖,将脸朝着狐狸的方向慢慢转了过去:“LEO不在?”   “不在。”   “这倒是怪了。”   “确实有点奇怪。”边说,狐狸边将目光指向西面那道扶梯,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如果没看错,这地方不仅用三十六枚哑铃布了寂灭法钟阵,还用九十九道真如咒做了天钉,按理,应该是把它封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以LEO那种混血的体质,是怎么从这里头跑出去的。   “的确……他究竟是怎么跑出去的。”   这句话,与其说殷先生是在问狐狸,毋宁说是在问他自己。所以狐狸没有吭声,只淡淡朝他笑了笑,随后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嘴唇微微一抿,将目光再次转向面前那道玻璃,对着它轻轻点了下头:“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玻璃反光中渐渐倒映出一道人影。   静静立在狐狸的身影边上,一个女人的倒影,纤细得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起来,曼妙妖娆得有点不太真切。   如此美丽,实在是很难不令人想要看清楚她的长相的。但同样的光线中,相比狐狸的身影,这道人影看起来却实在是极为模糊。就好像被用强光猛烈投射到了似的,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别说长相,就连鼻子的轮廓都难以分辨。   唯有一双嘴唇却是极为醒目的,因为很红,红得好像一片燃烧的血,小小地烙在那张精致小巧的面孔上,偏又无比灼烈耀眼,透过身躯那一团白茫茫的光径直刺进我眼里,在我惊讶又失控地紧盯着它看的时候,以一种极为安静又迅速的姿态,把我两只眼球扎得生生一阵刺痛。   痛得我大吃一惊。   立即想要避开那道光线,但刚一低头,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边上阻止了我这一动作,随后张开手指在我眼睛处轻轻一挡,朝那身影的方向投以嫣然一笑:“多年不见,夫人还是那么光彩夺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止我低头,但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就在他的手掌刚刚把我两眼遮住的时候,一道冰冷的气流紧贴着我身侧无声滑过,随后在我耳边飘来沙沙一阵风一样细碎的话音:“多年不见,你的嘴还是这么甜,老狐狸。”   话音未落,透过狐狸的指缝,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双红艳艳的尖头高跟鞋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踱了过来。   很迷人的一双脚,套着很迷人的一双鞋子,让人看得一时脑子有些恍惚。   但这混沌的感觉在那双脚距离我约莫两三步之遥的时候猛然消失,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它们离我如此之近,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一发现让我立时不安地朝后退去,却就在这时,一根银杖从旁伸出,轻轻点在了那双鞋同我的脚正中间:“夫人到此怎的不让人通报一声,没得让人失了礼数。”   “你我之间还需要通报么,殷?”脚步因此戛然而止。   殷先生没回答,只轻轻笑了笑。   “笑什么,殷。笑你没能替我照看好我的女儿么。”   转过身淡淡一句话出口,却全然没了之前细碎的轻柔。这突兀转变的语气就好像她刚才贴着我身侧悄然而过时的冰冷,冷冷地令殷先生再度一阵沉默,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空气因着她这番言语而起的变化,只是轻一迈步慢慢踱到窗户边,尽管这个时候狐狸的手指仍挡在我眼睛处,遮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但仍能清楚感觉到那一瞬间她贴着玻璃朝下看着时的动作。   一动不动,好像突然间凝固成了一块石头。   便连说话声也是如石头般僵硬。她背对着我们所有人,在一阵让人窒息的寂静过后,用那声音冷冷问了句:“刚才你说到混血这词儿时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太痛快,碧落,混血怎么了?有没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夫人。妖与人的混血,是碧落所见的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族群。”   “是么。”她听后似乎轻轻笑了笑,随后吸了口气,她敲了敲窗玻璃转过身,以一种机械般的口吻,对着殷先生一字一句道:“我女儿这会儿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第360章 血食者九   这个被殷先生和狐狸尊为‘夫人’的女人,就是艾丽丝小姐的母亲。   从英格兰到上海坐飞机得飞十多个小时,但她仅仅用了三四个小时就赶到此地,速度有点离奇,但对于殷先生和狐狸身边的人,若做事不带点离奇的性质,反倒是有些离奇了。   就在她到后不久,这座隐秘安静的飞机场内很快就被纷沓而至的专机和各种豪车所占据。我贴着窗户朝外看着外头那一切盛况的时候,狐狸对我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所能见到的最为齐全的世界权贵集会。   如此大的场面,只为了一个看上去还未成年的小女孩的葬礼,这不能不间接说明为什么无论殷先生亦或狐狸,都对这个突兀出现在地下二层、说话行事仿佛对任何人都高高在上的女人尊重有加的原因。   我想她的身份一定极为贵重,甚至比血族中人这一层关系更为贵重,因为她姓稽荒。   如果没记错,这是多次被殷先生提及的‘四大家族’中的一个姓氏。而她亦没有像普遍的外国人所做的一样,在婚后跟随夫家的姓氏,而是直接用了她娘家的姓。   她叫稽荒瑶。   不过凡是见到她的人,要么称她夫人,要么称她为兰登堡夫人,因为她的丈夫是死去多年,但至今仍在欧洲享有盛名的兰登堡公爵。   公爵的女儿,又同时具有血族和四大家族之一稽荒家的血统,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又特别的女孩,此时静静躺在一大片红玫瑰花丛内,满是皱褶的脸上盖着层层最高档的化妆品,烂得不成形的两只手被套上了一对很精致的丝绸手套,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悄然绑在身体的两侧。   如此情形,叫我一瞬间忘了之前在地下室所见种种,也忘了那个在‘吃’了那么多人后,能在殷先生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从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消失而去的LEO。   所有注意力似乎一下子都被眼前这具尸体和它周围那片张扬的颜色给夺去了,我站在门口处,怔怔看着那些玫瑰花,它们蓬勃的生命就像艾丽丝小姐活着时那两片饱满而丰润的嘴唇,在棺材边密密层层堆积着,堆得像座金字塔。   而艾丽丝则像塔里一只苍白的小虫子。   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一动不动被身下那一片浓烈如血的颜色给包围着,看上去就跟弥漫在这间灵堂内的气味一样诡异。   这间被布置得极为奢华的灵堂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玫瑰花掺杂着防腐剂的气味。   在被送入灵堂前,艾丽丝小姐的遗体被做过很精心的防腐处理。   之所以要这么做,我想是因为在她遗体刚被从飞机里抬出来的那刻,就很明显地出现了大片尸斑和腐化迹象的缘故。   狐狸说,妖怪死后尸体若得不到妥善保存,腐化的速度会远高于人类,有的更是直接消失,这一现象源自远古时期,许是为了不让人类轻易找到妖怪的尸体加以利用,所以催生出的一种本能。因此艾丽丝小姐的尸体腐烂得很快,虽然飞机内的结界暂时保持了她身体的完好,但一被带出飞机,时间和自然的效应立即就在她身上起了骇人的作用。   我始终忘记不掉当时看着她被抬出飞机时的样子。一张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随着她身体在自然光里的充分暴露,迅速发黑,再由黑迅速自两颊出朝下凹陷进去,这过程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之后,也不知殷先生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当他以他的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两次后,她才又恢复了最初时的样子。所以这会儿,虽然尸身的样子在那些生命蓬勃的鲜花中仍显诡异,至少没有让那位做母亲的在见到之后太过伤心。   她就那样直挺挺站在那堆鲜花搭成的‘金字塔’边上,站了十来分钟,始终如一块石头般纹丝不动,也没说过一句话。这么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斗篷,朦朦胧胧罩着她曲线玲珑的身体,很漂亮,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她时,这单纯的颜色会让我觉得那么刺眼。   我敢肯定那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眼球上仍残余着的那种让我心有余悸的刺痛感,它是不会作假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再睁开眼时,见那女人终于动了动,沿着台阶慢慢走到那座玫瑰花铺成的‘金字塔’上,低头对着棺材里的艾丽丝亲亲吻了一下。   有点奇怪,即便是在吻她女儿遗体的时候,稽荒瑶也没有将脸上那层面纱撩开。   所以旁人自然也就无法从中窥出她此时的情绪,这令我忍不住再次紧盯着她侧面的轮廓仔细看了一阵。原以为这举动做得十分小心谨慎,但几乎是同时,就被她给感觉到了,她回头循着我的视线朝我望了过来,虽然眼睛被脸上的面纱遮挡着,我仍能清楚感觉到那自内穿透而出的视线,无声瞥到我身上,以一种不露痕迹的寂静在我身上划出一道微微的寒冷。   当即把视线转到一边,我正打算尽可能自然地转身离开,不料却听见她轻轻叫了声我的名字:“林宝珠。”   我不得不停下刚刚挪动的脚步,勉强朝她笑了笑:“夫人。”   “我很高兴你能陪我过来看她最后一眼。听说……你俩很熟。”   微一迟疑,我点点头:“……她曾在我家住过几天。”   “她是个很麻烦的孩子,想必那些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有。艾丽丝小姐非常懂事。”   “呵……是么。”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笑抬起她细长的脖子再次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直起身子迈着优雅的步子朝我慢慢走了过来:“很多人都对我提到过她,但很少有人提到过懂事这个词。自己的女儿,总是自己最为清楚,她不是个能令人省心的孩子,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我有所顾忌。”   我笑笑,不置可否。   正要寻个借口离开她身边,她却再次叫了声我的名字:“林宝珠。”   “夫人?”   “你知道为什么刚才我没有允许那些男人进这地方么?”   我愣了愣。随即想起,的确,从我跟着她走进这间灵堂后起,就没见到除了女人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走进来。原以为是都同殷先生一起追查LEO的行踪去了,现在才明白,原来并非是这个原因。“为什么?”于是我问。   她撩起脸上的面纱,朝我笑了笑:“因为爱德华家族的女人,但凡未婚而亡,葬礼上一律不能出现任何一个男人。”   “为什么……”下意识问着,我脑子里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因为当我一眼看到面纱后这位兰登堡夫人的脸时,大脑有那么数秒钟的功夫完全丧失了思考的功能。   “因为若是看到自己心爱男人在葬礼上出现,那女孩的灵魂会去不了天堂。”   “……是……是么……”   “你知道艾丽丝很喜欢碧落的是么,林宝珠?”   “……她说她是狐狸……碧落的表妹。”   “她幼年时期是跟在碧落身边长大的,我们都以为她会成为他的新娘。”   “是么……”   “你觉得我美么林宝珠?”   “我……”话锋一次又一次突变得太快,我不仅无法立即回答,而且在她那双同艾丽丝小姐一模一样的蓝灰色眼睛注视下,觉得呼吸有点不太畅快。   “我发觉你总在一旁偷偷看着我,对我很好奇是么。”见状她便又问。   我摇摇头,用力吞了口口水:“这其实是因为……”   “你一定在想着,如我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有着艾丽丝那种样子的女儿的女人,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长相。是么?”   “当然不是……”   “现在你可看清楚了,我美么?”   “美……”   话刚出口,我被她突然间从嘴里发出的咯咯一阵怪笑笑得一阵无措。   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也无法继续忍受她那双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低下头正想以沉默抗拒她继续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纠缠。   她却一瞬间沉默了下来。   沉默得让我的沉默显得如此渺小,以至险些令我怯懦地转身夺路而逃。   但硬挺着坚持了下来,然后慢慢抬起头,我迎着她的视线重新望向她,对她笑了笑:“夫人其实不应该问我这样的问题,因为对于美丑,女人的回答是永远都不可能让女人感到满意的。”   “倒也是。”我突然的冷静让她微微有些意外。   继而盯着我眼睛又对我的看了片刻,她轻轻点了下头,伸手将帽檐处的面纱重新垂放了下来:“去跟殷说,我已经见过艾丽丝,取消原定的葬礼,这三十五天里她都不能下葬,因为杀了她的人,是个血食者。” 第361章 血食者十   血食者是血族里的鬼。   确切地说,它们是一种类似‘伥’一样的东西。   殷先生说,血族是远古时期一个试图灭佛的魔所创造的种族。   那个魔的名字叫血刹尊者。   记得曾经有个名叫霜花的妖怪,在某个冬天对我说起过一个传说:‘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在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由此传说可见,血刹尊者的力量很强大,强到可吞噬世间万物,以至后来连佛也想吞噬。   但后来,一次次同佛的较量中,他发觉自己力量有些单薄,于是借着洪荒时期潜入人间,以试图趁人间天灾四起,妖孽横行的机会暗自造就属于他的军队,蹈光养晦,待到形成气候,再嗣机重新杀入灵山。   于是,血族就是在那样一种时期和环境中,被他所创造而出,如同瘟疫般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当时那片还处在混沌中的人世间里的。   最初这个种族几乎就是人世间的凶神。   以血为主食,昼伏夜出,因是从血刹尊者的血脉中直接诞生而出,所以承袭了他生命永恒的力量,除了阳光几乎没有任何天敌。因此,约有半个世纪的时间,人间一度被这支可怕的部族给折磨得如同炼狱一般,血染黄土,骨骸铺路,数千里山河之内几乎看不到半点人烟,阴煞之气直冲九天。   后来终于被佛所觉察。   遂亲自率领五百罗汉和天龙八部众下灵山,收起慈悲莲花座,大开杀戒,一举将血刹尊者降伏,更有天庭派下数位上神,先后化作帝王身登宝鼎,封战将,点龙穴护九州,这才完全阻止了那场浩劫的继续蔓延,也终止了血族在人世间侵吞性的持续繁衍。   想必,那是血族所经受的第一次,也是最具毁灭性的打击。   几乎灭族,但当时一些力量特别强大者从那场佛与魔的战役中逃脱了出来,并在佛光普照开始的前一刻,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保住了残余族人没被全歼,所以才有了后来发生在永乐年间‘虬龙过境,雷劈苍衡’,劈断龙脉释放出了血刹尊者重新来到人间,建都无霜,引来之后人与妖鬼之争的一系列传说般的过往。   而所谓‘伥’者,为虎作伥。   但跟虎伥不同,他们是血族中那些法力最强者从自己魂魄中所蜕变出来的,所以更为嗜血,更为凶险,并具有繁衍的能力,因此一度被那些逃出灭族之灾的血族中人以此为介,试图让整个血族重新崛起。   但是,尽管伥的力量远高于普通血族,却同时也变得更为忌讳紫外线的照射,这造就了这种可怕魔物身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所以即便能够繁衍出新的血族成员,但和真正的血族想必,他们极为不稳定,也极易被毁灭。   此后无数年,在族人躲避佛光的时光中逐渐褪去了永恒生命的力量,以及对血的极度渴望,从而成为能在阳光下行走、但被时间所限制的妖物后,那些‘伥’放弃了继续依靠自身繁衍族人的计划,消失不见,并最终成为血族中一个传说般的奇谈。唯有稽荒瑶因是当年魔佛一战中残余下来的族员之一,因此一见到地下室里的状况,以及自己女儿的尸体,就立刻明白过来。   但纵使如此,也不能就此妄加断定LEO就是血食者,因为LEO的家族跟血族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更大的可能是,当时在飞机内的血族不止只有艾丽丝一个人。   正是那个人,使LEO变成了血食者,并极有可能同那个布下八相恶狱阵法的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他到底会是谁?   或者说,他到底会是血族中哪个人的‘伥’?   在殷先生提出这个问题时,稽荒瑶变得异样沉默。   她头微侧着,仿佛没听见殷先生的话,也没留意到周围那些一动不动注视在她身上的目光,旁若无人看着休息室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影,细长的手指如蛇一样扭动,缓慢而反复地缠绕着一截刚从她女儿遗体上剪下的头发。   坦白说,稽荒瑶的脸跟美是沾不上边的。   不过也谈不上丑。   之所以先前让我一见之下几乎吃惊到失态,是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一个有她那样一副曼妙的身体,以及细嫩嗓音的女子,脸竟然会这么老。   并且不是一般的老。   老到什么样一种程度?老到……皱纹多得如果她闭上眼睛,就会让人完全找不见她的眼帘在哪里。   这是一种只有亲眼见到,才能体会得到的恐怖,因为即便百岁高龄老人的脸上也见不到如此多以及如此深刻的皱纹。一眼看去,那张脸就好像被瞬间抽干了血肉和脂肪而形成的木乃伊,又好像一只放了很久很久的橘子,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苍老干枯到让人猝不忍睹。   唯有一双嘴唇,却跟艾丽丝小姐活着时一样,丰润饱满,艳红如血。   仿佛通体的血液和养分都集中在那小小两片柔软的东西里了,拿针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一大团滚烫浓烈的鲜红色液体,这令它们如此张扬地在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绽放着它们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那样鲜明到恐怖的对比,怎能不叫我一瞬间看得像是丢了魂一样。   但奇怪的是,尽管她的脸苍老到这种程度,脖子以及手脚上的皮肤却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所以这也是导致我被惊到的原因之一。   相比那张脸,它们平滑得好像上等的陶器,在灯光下闪着幽幽光泽,这一点着实让人感到费解。   有钱自是能整容拉皮的。   只要有足够的钱,即便岁数可能早已经到了长老人斑的年纪,仍可以依靠最先进的整容科技和最昂贵的保养手段,将被时光无情带走的青春,尽可能持久地留存下来。所谓的防腐剂美人,便是指的这么一群人。   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别人拉皮整容整的都是自己的脸,为什么稽荒瑶所整的,却是那些在别人眼里比较无关紧要的部分。   她把自己的脖子和手脚都保养仿佛十几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偏偏一张脸,却放任时间的摧毁,听任它老化到无可救药。这可实在是相当奇怪不是么?但凡一个女人,一个会将自己的体型和身体皮肤都保持得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这种奇怪的现象在自己身上发生,况且她还是个来自血族的妖。   但凡妖物,哪有那么容易被时间夺去青春?   想到这儿,突然听见一旁窗玻璃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我愣了愣。   遂扭头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发觉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下起了冰雹。那是一颗颗米粒大小的冰珠,在原本所降的鹅毛大雪势头减弱了约莫一两个小时后,突兀从天而降,欢快地敲打在玻璃和外面那片被厚厚积雪所覆盖的银色世界上,声音很密集,乍一听,好似外面正下着一场湍急的阵雨。   这声音似乎无形间加重了屋里的阴冷感,虽然空调温度打得很高,我仍能感到一丝丝冷风穿过身旁厚重的玻璃钻进室内,在我皮肤上慢慢游走,让我在屋里的寂静中微微打了下冷颤。   就在这时东面墙上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殷,”随后稽荒瑶突兀扭转头,对着殷先生淡淡问了句:“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告诉那些人,你已经开启了太清双宝,准备把我们所有人强行封在你这座并不怎么安稳的堡垒里面。”   说罢,手指朝着东面方向轻轻一抬。   我看到那方向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道红木挂件,而刚才咔的一声轻响,就是它所发出的。   说起来,它倒的确是件有点特别的东西。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料很旧,所以光滑得好似表面涂了一层乌亮亮的油,样子说是八卦,却又不像是八卦,因为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的八卦是被做成双层的。   上层为普通锅盖大小,光滑如一面镜子;下层则直径约有半米宽,同上层间隔着约莫两指宽的间隙,边缘雕刻着很多精致的小人,或站或坐或舞蹈状,虽然至多半个指头大小,但眉是眉眼是眼,看起来栩栩如生。   做工极美,美得让我第一次进到这地方时就留意到了它。   但那会儿还没从惊魂状态里恢复过来,所以也就没有太过上心,只记得当时它是静止不动的,因此只当是个普通的摆设。   但这会儿它却在缓缓转动。   上层正转,下层逆转,互为交替,并牵扯着下层边缘所雕刻着那些小巧的人像也动了起来。一圈十来个,或扭头或弯腰,或抬手或摆动腿……各有各的动作,相当有趣,因此乍一看,就好像是个巨大又奢侈的玩具。   但很显然,它的作用并不是供人赏玩用的,因为当我仔细观察着那些小人缓缓移动的动作时,我发觉到它们被灯光折射到底盘上影子,交错间所勾勒而出的痕迹,看上去跟这座机场的每条跑道上用白漆所涂抹的符号是一模一样的,且每半个小时,它们会随着两层八卦逆转后重新归位所发出的那声闷响,而停止下来。   以此推断,这东西可能是一种计时器,以半小时为一个周期,但不清楚它具体能起到什么用处。   就在我因此而再度朝它仔细看去时,突然听见稽荒瑶嘴里发出阵似笑非笑的咕哝。   随后她将手中那截发丝慢慢展平在桌子上,低垂着头,像是在问殷先生,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你们见过真正的血食者么?”   没人回答她。她摇了摇头,低低一声冷笑:“我见过。我是说,我见过他当年杀人的景象。所以,你真以为自己用这么简单一样东西就能困住他么,殷?还是你想连同我们这些人一起……当他的祭品?”   话刚说到这里,坐在殷先生下首的一个男人突然抬起头,将他半敛着的眼皮对着我的方向微微一掀:“你听到什么了?”   我吃了一惊。   不知为什么,此人看着我的眼神跟刚才倏然间出现在我耳边那道细细的声音碰撞到一起,竟会让我肩膀猛一阵哆嗦。急忙扭头想去寻找狐狸的视线,不料他手指朝前微微一伸,一把按在我倒映在桌面的影子上,立时令我脖子石化了般没法再继续转动一分一毫:“你听到些什么了,林宝珠?为什么一副活见了鬼似的表情。” 第362章 血食者十一   问我的人名叫白秋远。   四大家族之一白家的第五代掌事,也是四大家族里最年轻的一位掌事。   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自己的力量是从不加以掩饰的,也有点儿缺乏耐心,所以在同狐狸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用法术隔空打破了狐狸面前的杯子。   他说,自古白家人从不跟禽兽坐在一张桌子上,它们没有资格。   非常无理的一句话,被他以非常认真的口吻直截了当对狐狸说出来,我以为或多或少会触怒到狐狸。   但似乎没有。   在听白秋远说完那句话后,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椅子拖离了桌子,然后绕到我身后坐了下来,此后,直到我影子被白秋远的手指按住,他始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没发现白秋远对我所施的这个小小的法术。但既然没办法扭头去看他,去向他传达我身上出的状况,便只能绷着自己僵硬的脖子朝那年轻的掌事瞥了眼,之后点点头:“是的,我听到了铃声。”   “铃声?什么样的铃声。”   “铃铛的声音,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她……”话还没说完,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异样骚动悄然而起,伴着四周闪烁不定的目光,迅速朝我脸上集中了过来。   极不舒服的一种感觉,来自周围那几个原本沉默得好似空气一样的人,他们是四大家族的代表者。   说实话,原本我很怕会在这些人里见到我的干外婆斯祁芳兰。   因了殷先生的缘故,我曾以为四大家族全都是跟殷先生一样,表面看是人,实则是深藏不露的妖怪。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再次见到这位干外婆时,究竟该以怎样一种心情去面对她,毕竟一个在我生命里存在了二十多年,被我从小当做自己亲奶奶一样的非常熟悉的老人,摇身一变,突然成为一个我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何物的妖怪,这一点让我心理上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接受。   但她并没有亲自到场前来吊唁。   或许如她的代表人所说,是因为年纪大行动不便的关系,也或许她知晓了我的知情,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回避了这次会面。   只不过经过一番短暂的接触过后,我亦很快发现,跟我原先所以为的不同,四大家族并非都是妖,其中也有人类,比如白家和斯祁家。但虽然不是妖,他们却拥有近乎妖的力量,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人。这力量让他们可以操纵商界和政界于无形,并游走在妖与人之间,充当着一座微妙的桥梁。正因为如此,使得他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同妖怪并列四大家族,也因此,在这之前,他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除了对殷先生以及稽荒瑶之外,对这地方任何人或者妖都有种缄默的高傲。   但这会儿却在同一时间以一种同样诧异的神色看着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狐狸时的表情——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仿佛我说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见稽荒瑶淡淡问了我一声:“你见到女煞了是么。”   女煞?   这两个字让我本能地感到有点不太舒服,所以没吭声,只一边抗拒着白秋远对我影子的控制,一边朝她的方向看了两眼。   她似乎并没感觉到,就在她用她那双蓝灰色眼睛透过面纱朝我注视着时,她的身后亦有一双目光在注视着她。那目光很模糊,且伴随着这模糊的目光,隐约能听见一种很模糊的声音从她背后那张模糊的脸上传了过来:‘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之前这声音就在我耳边,此刻则在她身后,但跟刚才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更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包括离得最近的稽荒瑶。   她完全没察觉到她身后站着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总是从嘴里发出铃铛一样声响的女人。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神色上的异样,所以立刻回头朝自己身后瞥了一眼,然后,就是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发觉她看起来又有点刺眼了,就像在地下室那扇玻璃窗的反光中所见到时那样,苍白得发亮,亮得让人看得眼睛隐隐作痛。   疼痛在我脸上引起的细微变化很快再度引起了稽荒瑶的注意,她慢慢卷起脸上的面纱,用她那双蓝灰色眼睛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看样子你不知道什么是女煞。”   “是的。”我借着点头的机会用力闭了闭眼睛。   “有意思,你居然不知道。”边说,她边将目光转向我身后的狐狸,若有所思朝他看了一阵:“女煞是一种只在将死之人的眼前出现,并将那人带走的东西。有人说她嘴里发出的铃铛声,实则就是催命铃,听过那种铃声的人通常情况下都活不太久,所以,”说到这儿,她目光重新扫到我脸上,意味深长地同我视线对视了片刻:“所以一旦看到她的出现,基本就是坐以待毙。”   “什么……”她的话无疑叫我大吃一惊。   一时忘了自己仍被白秋远牵制着,我用力抬了下头,这动作立刻让我头皮生生一阵剧痛,因为一大片头发险些被连根拔起。   幸而就这当口突然脖子一松,我的头一下子从刚才被压制的状态脱困而出,适时缓解了我头发被拉扯的压力。却也险些让我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摔下去,忙扶稳了桌子,匆匆抬起头看时,发觉狐狸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坐在了我面前这张桌子上,手不偏不倚横在我影子同白秋远的手指间,仿佛不经意般轻轻对着他手指的方向点了点。   “其实不过是个死了很久的鬼魂。”然后将目光转向稽荒瑶,他对她微微一笑。   “鬼魂么。”稽荒瑶也朝他笑了笑。   脸上的皱纹因此层层叠起,摇摇欲坠,仿佛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掉下一大片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狐狸那张脸沉默了片刻,随后道:“那你紧张些什么,碧落,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寻着方式护着她后心罩门么。”   话刚说到这里,我发现那个站在她身后的女人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正以为她是跟前几次一样自行消失了,不料刚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那女人就站在我边上,低垂着的头在离我至多不过半步远的地方看着我,嘴巴一开一合,对着我轻轻咕哝着:“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走开!”我立刻条件反射地朝她推了一把。   想将她推开,但手指从她灰蒙蒙身体上直穿而过,压根没能碰到她身体,只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气流般在那一瞬贴着我手指皮肤无声滑过,冻得我手指一阵发抖,赶紧将手缩回,这时面前喀拉一声响,白秋远将他手里一枚点燃了火的打火机丢到了我的面前,抬眼打量着我道:“被她缠多久了,林宝珠?她已经离你这么近了么?”   打火机里窜出的火苗稍纵即逝,但温度适时抽去了我手指上的冰冷。   只留一道淡蓝颜色的痕迹似有若无印在我皮肤上,我朝它呆看了一阵,下意识正要回答,肩膀上忽然被一只手轻轻一搭,然后耳边飘来狐狸似有若无一句话:“忘记之前铘对你说过的话了么,小白。”   话音落,他身子轻轻一转,仍旧返回到我身后坐下。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   最初有些困惑,但随即反应过来他这话指的是什么,所以立刻摇了摇头。   我当然没忘记铘之前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避免她找到你的最好方法,就是忘了她的存在。   ‘她’,指的当然就是那个总是从嘴里发出铃铛声音的女人。   忘记她的存在,就能避免她找到我,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   我怎么可能简单忘记这个女人?   就连不去想到她,似乎都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她总是突然间就出现在我眼前,然后用那样奇怪的一副样子,对我反复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时间久了,连这种声音都难以从脑子里去除掉,又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她这个人。   况且,这地方谁都看不到她,甚至连狐狸和铘都是如此,这才是真正叫人感到恐惧的。   没人能见到她、碰触到她,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干涉到她,除了被她缠住的那个人。   而唯一能干涉她的方式,就是让被她缠住的那个人彻底忘记她。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事情往往就是你越想忘记什么,却偏偏越是记得清清楚楚,何况她总是冷不丁地就出现,并不停以此加深着我的记忆,由此离我越来越近,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心下乱糟糟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女人倒真的消失不见了,因为我面前桌子上突然出的一点状况让我一下子分了神。   桌上那只被白秋远丢给我的打火机突然自动燃烧了起来。   足足半米高的一道猩红色的火柱子,轰的声朝上直窜而起,惊得我一下子连人带椅子倒在了地上!   原以为这是白秋远搞的鬼,但抬头怒视向他的时候,我发觉他眼神有些奇怪。   他跟我一样是惊诧着的。   但惊诧的目标却并非是桌上突然燃烧的打火机,而是坐在我身旁急急伸手想要熄灭火焰的那个人。因为他手刚刚伸出一半时,整个身子突然猛地一震,好像抽筋似的在椅子上连打了两个冷颤,随后脸朝桌子处一斜,张口哇的声喷出口黑色的液体。   液体碰到桌面立刻发出嘶嘶的烧灼声,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焦臭,而他的嘴也一下子烧灼了起来,虽然看不到明火,但能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张呕吐时张大了的嘴边缘一瞬间发红,又一下子变黑,随后迅速冒着烟翻卷起来,并在殷先生一把将自己手中那根银杖掷到他脸上的一刹,发出声无比凄厉的尖叫。   叫声中他的脸就像只烤过头的地瓜一样喀拉声猛地分裂了开来……   裂出碗大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自里头蜂涌而出一团潮湿又密集的蛾子。   无数指甲盖大小的蓝色蛾子。同之前地下室那三具黄泉狩猎者尸体里所钻出来的一模一样,带着那人喉咙中所剩的最后一口生气,争先恐后冲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在脸上吱吱而起的焦烟中像团蓝色的雾气一样升腾而起,顷刻弥漫覆盖了整个桌面。   但不出几秒钟的时间,它们却又全都跌坠了下来。   急速闪动的翅膀尚且还带着冲出尸体时那股劲头,却在一道骤然而起的白光中嘭然碎裂开来,白光中隐约可见稽荒瑶那张脸,透过四周那些纷乱跌坠的蓝色翅膀看着我,面无表情轻轻咕哝了一句:“真有意思不是么,明明看到女煞的人是她,为什么被杀死的人却是他?”   “因为他并不是被女煞杀死的,夫人。”我身后响起狐狸的回答。   “是么。”闻言她淡淡一笑,遂站起身,将目光转向不动声色望着这一切的殷先生,“如果不是被女煞杀死的,那试问这地方有谁能在这儿,在殷老板的眼皮子底下,不露一丝痕迹地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这次却没有任何人回答。   因为就在稽荒瑶一字一顿这么质问着的时候,我身旁这个脸已经彻底瓦解,因而早已气绝身亡的人,突然身子微微一动,一下子从他所坐的椅子上滚落到了地上。   身体刚碰到地面,他的衣服和裤子就顺势从他身上滑落了下来,因为他的皮肤不知怎的开始溶解了,连同血液和脂肪,一下子蒸发了似的从他身上迅速消失,不出片刻,只留一团赤裸苍白的肉体蜷缩在椅子底下,令四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一片静默。   然后一阵手机震动的声响突兀打破了这片寂静。   是所有人在进了这间屋子后调了静音摆在桌子上的那些手机。   它们在震动中轻轻颤抖着,由此亮起的屏幕上一一跳出一幅一模一样的画面。   画面上一个少女垂着她硕大又苍白的头颅,静静坐在一片刺眼的血红色花海中。 第363章 血食者十二   像一只被线扯动的木偶一样,艾丽丝小姐从她那口摆满了玫瑰花的棺材里坐了起来,与此同时,在四大家族集齐一堂的情形下,一名白家族人突然暴毙而亡,且死状同飞机上那些万盛集团的员工,以及地下室里死于LEO之手的安保们一样,这不能不说是个极为诡异的巧合。   所以,这之后的一个多小时,尽管碍着殷先生和稽荒瑶的在场,每个人都尽量克制着,但仍可清楚感觉到一股压制不去的不安和躁动,弥漫在这个小机场的每个角落,让这个原本就因暖气而闷热异常的地方显得格外令人窒息。   而这段时间里,机场楼外的冰雹始终没有停止过。   夹杂着重新增势的雪,它们铺天盖地,把外面那片空旷的世界覆盖成一片晶莹剔透的苍白,借着跑道上的灯光看去埋在冰雪里的飞机冰雕般起伏的线条晶莹闪烁,倒是相当美丽,但每个隔着窗朝外看着的人哪有半点欣赏的心思,他们近乎焦躁地集中在灵堂外,透过玻璃的反光目不转睛注视着灵堂那两扇紧闭着的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直到咔擦一声轻响,艾丽丝小姐的尸体被八个身强力壮的女人从灵堂里抬出来,他们脸上紧绷着的表情才略微松了松。随后不约而同目送着那具被用白布层层包裹着的尸体被放上推车,一路缓缓朝着地下一层的通道处推去。   他们要焚化艾丽丝小姐。   说实话,在看到手机画面的时候,我还以为艾丽丝小姐复活了。   她本是妖怪,又是血族,所以她会复活的话我倒是并不太吃惊。但当我跟随他们来到灵堂时,却发觉见到的仍是一具尸体。   僵硬,冰冷,即便层层玫瑰花和线香的环绕也消除不掉她通体尸臭的味道。   尽管如此,殷先生仍是在众人极力的要求下做出了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他去说服了稽荒瑶火化她的女儿,而不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在以血族的咒术将艾丽丝小姐的遗体封存在灵堂内停放五周后,再将遗体带回爱尔兰他们的家族的墓地里入土。   说服稽荒瑶的最初是极为困难的。   当听说火葬二字的时候,稽荒瑶几乎大发雷霆。这个安静而优雅的女人,两个小时的相处中我几乎无从在她脸上寻找到她情绪的宣泄点,即便是在她第一眼见到自己女儿尸体的时候。但没想到听见他们要将艾丽丝小姐火葬,情绪会突然爆发。   而她发起怒的样子就像一团被极光包围住的烈焰。   几乎将机场控制中心二楼的半层露面烧灼起来,但后来,她还是控制了怒气,因为就在她情绪即将到达濒临失控的边缘,狐狸到她身边对她说了一段话。   他说,夫人,血食者噬人的场面这地方或许唯有您才见过,但被血食者吞噬和污染过的人或者妖,他们的那些‘后来’,可不仅仅只是个传说那么简单。你我都知晓当年佛祖为什么要对血族痛下杀手,因为血族嗜血的同时,会给人类带来极致的毁灭。而血食者,那种逆天而生的东西,所会造成的灾难,又岂是血族所能相提并论的。所以,夫人纵使爱女心切,如今亲眼见到她刚才出现的状况,也应权衡利弊才是。   权衡利弊……   这种话在我听来,其实是有些不痛不痒的,但不知为什么,在听狐狸把话说完之后,稽荒瑶就没再继续反对。   甚至没再开口,只任由他人在殷先生的交代下进入灵堂,消去了稽荒瑶在灵堂里设下的咒术,把艾丽丝小姐从棺材里抱了出来。   然后处理妥善,将她小心翼翼运出了灵堂。   但是,虽然经过很仔细的处理,艾丽丝小姐的尸体仍显得有些奇怪。   因为她腐烂的速度似乎比原来显得更快了,背后一片潮湿,是她皮肤腐烂所渗透出来的尸液。但奇怪的是一张脸却气色变得好了起来。原本是苍白而几乎死灰的,但在我进入灵堂见到她的那瞬,她脸色看起来不仅不再苍白,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红润。   这也一度造成‘她复活了’的错觉。   但她没有任何气息,身体也在加剧腐烂,那些员工不得不强忍着厌恶和恐惧的情绪将她尸衣剥除下来,用清水将她从头至尾擦拭了一遍,然后不再继续为她穿衣服,而是用白布将她包裹了起来。   白布上用朱砂写了很多箴言,殷先生亲手所写的。   他们用这么一匹写满红字、长达七八丈的白布将艾丽丝小姐的尸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期间数次试图把她坐着的姿势掰回到平躺的状态,但始终不成功,她全身血液凝固得在她皮下呈现出青紫色的状态,有人曾一边掰着她的尸体一边非常不安地看着代替殷先生在灵堂里监督的夏氲,对她说,“夏小姐,这孩子身体硬得就像块石头。怎么都烂得开始出水了,尸体还能硬成这样呢……”   夏氲自是不能回答的,她自己都不安得脸色发白,又哪来的答案去回答她们。   所以最终她没有跟着一起去参加火葬,我想,作为人类的她今晚经历了那么多,必然是已经超出了承受的极限。   火葬艾丽丝小姐的地方在地下一层。   这个地下一层,并非是表面设在地下一层的停车场那个部分。它在停车场的另一头,跟停车场是完全分割独立的一个全封闭的地方。在火化艾丽丝小姐的决定出来之前,我完全不晓得这栋楼里还有这么一处存在,它就好像是从另一个空间突然出现的,带着股森冷的气息,隐匿在一道需要用密码才能开启的暗门背后。   “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林宝珠?”   站在通道口打量着里面环境的时候,我听见稽荒瑶突兀这么轻轻问了我一句。   在将艾丽丝小姐的遗体送进地下一层后,她就没再继续跟着车继续往里走,我也没有继续跟入,因为狐狸不在这些人里面,他同殷先生一起为艾丽丝小姐的火葬取什么东西去了,所以我不想贸然跟这些人走得太近,况且送葬队里还有那个让人非常不舒服的白秋远。   但这会儿突然被稽荒瑶这样问到,不由叫我一时愣了愣,没等回答,她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那支送葬队,继续又道:“她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和那只狐妖的面前,你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我蹙眉。   “我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原因。”   “是的。但她活着时从没让我觉得松不了气,所以她的死更不会让我觉得松口气。”   “是么。”她笑笑,转过身慢慢踱到我身边,空旷的走道里她鞋跟撞击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听着让人隐隐觉得有点刺耳。   不过她此时对我这些话,无疑更让人觉得刺耳。   所以我打算不再继续同她攀谈下去,尽管有那么一阵,在我看着她虽然被簇拥在人群中,仍形影单只一般僵硬地跟随在她女儿遗体背后,静静送她离去时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心酸,心酸到几乎忘了她是个怎样的存在。   但没等迈步,她手一伸状似无意地掠了掠我的头发,然后撩起其中一束,放在手心里轻轻拈了拈:“艾丽丝刚被送到碧落这里时的那会儿,差不多跟你一样大。”   “是么……”这一番牵扯,让我全然没了离开的自由,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   “二十来岁的年纪。对于人类来说,已是成年,但对于我们来说,只是漫长生命里刚刚翻开的第一页。”   “你说她被送到碧落这里?”   “是的。”轻轻一个眼神便令她觉察到我在问出这句话时的困惑,她垂下细长的脖子,隔着脸上的面纱朝我笑了笑:“为了某些小小的原因,我不得不让她在那只狐妖的身边待上一段时间。所以,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的艾丽丝,她对他的感情更甚于我这个母亲。”   “这个原因导致您现今放下了血族对他的仇恨,是么。”   “血族对他的仇恨……”这个问题从我嘴里问出,或许是有点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微微一阵沉默,然后松开了拈在我头发上的手:“是的,可以这么说。”   “我听说是他封印了你们血族的王,也导致你们的都城被瓦解。”   “没错。”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求助于他。”   这问题如我所料,刚从我嘴里问出就再次令她一阵沉默。   我想她应该暂时是不再会有什么兴趣继续刚才那些话题了,便轻轻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然后提醒她:“火葬大概要开始了,夫人。”   但她似乎仍有些失神。   不知我的问题突然间让她想到了些什么,她静如石化般的样子让我不由微微有点不安。于是又耐心等了她几分钟后,我再次轻轻叫了她一声:“夫人?”   她闻声霍地抬起头,细长的手指一把扣住了我的脸,嘴里喷出的冰冷气流直透过面纱扑撒在我脸上:“不用一遍一遍提醒我,林宝珠,试问天下有哪个母亲强悍可以坦然面对自己孩子的身体在火里化成灰烬?!”   这句话和稽荒瑶说话时凌厉的语气,让我一瞬间思维被抽空了般身体一阵僵硬。   半晌才张了张嘴,试图想一边说些什么,一边慢慢将她尖锐的几乎要刺进我脸颊里的手指从我脸上移开,岂料就在这当口突然头顶上嗡嗡一阵鸣响,紧跟着啪啪几声爆裂,那些原本照亮了整条通道的灯突然间全都熄灭了。   远处各个地方乃至楼外那片机场的照明灯也是。   霎时一片浓黑急骤而下,猛地在四周压了下来,抽离了我眼前一切能见度,暗得叫我一度忘了怎么呼吸。   只呆呆在这一团漆黑中听着周围骤然死寂,又在死亡一样的寂静过后,慢慢开始发出混乱的嘈杂……嘈杂声由远而近,伴着种金属轮轴摩擦在地面吱嘎吱嘎的轻响,一路朝着我和稽荒瑶所处的位置过来。   稽荒瑶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所以我无法辨别她所站的位置,也无法判断她此时到底在做些什么。直到那片响声近到咫尺,我仍在黑暗里努力听着和分辨着。   “让一让。”随后听见有人突然在我边上对我道。   我下意识往旁边走,孰料一下子就撞在那方向一个人的身上。   “她看不见。”又有人道。然后有人打开了手机。   借着手机的光亮,我终于看见嘈杂的来源,原来是刚才那一支送艾丽丝小姐遗体前往火化的队伍,他们推着摆放艾丽丝小姐的尸床站在我面前朝我注视着,因为我站的位置不偏不倚刚好挡住了尸床前进的方向。   黑暗中,床上那具尸体保持着棺材里出来时的姿势,静静坐在那张尸床上,层层白布包裹着的面孔正对着我的方向。见状我赶紧朝后退让开来,岂料没退两步,一只冰冷的手蓦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阻止了我继续后退的步子。“出什么事了。”然后松开手,稽荒瑶一边慢慢绕到我身前,一边看着自己女儿的尸体,问。   那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她而从各地赶来的,但此时对她分明持有着某种非常忌惮的不安。   尤其当殷先生不在的时候,这种不安便变得更为清晰和强烈,因此很久一段时间都没人回答她,直到一阵脚步声慢慢从那些人后面踱出来,拨开人群到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定:“供电系统出了点问题,维修可能需要花上点时间,所以这会儿我们暂时先得带着小姐去灵堂等上一阵子,夫人。”   说话的人是白秋远。   不知为什么,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意味深长,不知道稽荒瑶是否感觉到了这点,她抬头朝他方向看了看,半晌,轻轻问了句:“殷呢。”   “他有事,刚刚先行一步。”   “有什么事比亲自将我女儿从那地方领回来更为重要。”   白秋远笑了笑,没有做声。   “这么说,今晚可能举行不了仪式的了。”说着,她伸出手在她女儿的尸布上轻轻抚了抚。“我可怜的孩子……”   “殷先生说,今晚必须进行,所以我正准备去找些汽油。我想用那个也一样可以……”   话没说完,这个在白秋远目光示意下开口回答的男人突然张大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咔咔一阵轻响。   不出片刻,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噗的声从嘴里直喷出一团血雾,因为他胸口被稽荒瑶插指而入闪电般扎了个通透。   “用汽油去火化我女儿的遗体?你这毫无常识孤陋寡闻的蠢货,”慢慢把自己骤然伸长的手指从他胸口抽出,稽荒瑶撕开脸上的面纱,冰冷目光横扫向四周那些目光闪烁的脸:“明天,等到明天电力恢复,再进行艾丽丝的葬礼,你们觉得如何。”   没再有人出声回答,包括一旁淡淡看着被稽荒瑶随手丢在地上那具尸体的白秋远。   然后他默认般点了下头,带着众人在手机光亮熄灭后重归黑暗的通道内径自离去。一路脚步声纷杂,但始终没听见有人推动尸床的声音,想来是稽荒瑶的行为触了众怒,所以干脆将她女儿的尸体弃之不顾。   “咯……”最后一点脚步声消失后,重归寂静的空间里我听加稽荒瑶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走,林宝珠?”   我没法回答,因为我不确定自己靠近尸床的那条腿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还是被床上艾丽丝小姐垂在床下的那只手……给扯住了。 第364章 血食者十三   沉默大约持续了十来秒,然后我听见黑暗里响起一阵细细的呼吸声。   呼吸声不是我的,也不属于稽荒瑶,那女人的呼吸声几乎是听不见的,而它,它虽说微弱,却清晰绵长,带着一种从层层包裹中极力挤压出的沉闷,幽魂似的浮动在尸床上方,让人完全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这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感觉——床上的艾丽丝小姐在看着我。   透过黑暗、透过她脸上的裹尸布,用她在我家时经常看我的那种眼神斜睨着我。意识到这点,脑子里登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绷直了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朝尸床方向看着,尽管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仍控制不住自己眼睛使劲寻找着床上那具僵硬的躯体。   过了会儿,我觉得我好像真的从那团黑暗里辨别了些什么。   依稀一圈模糊的白影,应是艾丽丝小姐的身体,她同周围的黑暗浑然一体,面对面跟我对峙着,而差不多就在同一瞬间,突然床上嘎吱一声轻响,像是她故意在那上面轻轻蠕动了一下。   紧跟着一道气流嘶的声朝我扑了过来,带着股冰冷腥臭的气味紧贴着我的脸一划而过,像跟尖细的针头,直刺得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到地上,忙急伸出手扶住墙稳住身体,跟着想要朝后退,岂料腿上突然一痛,那道原本只是绊住了我的东西竟将我的腿一把给抓住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险些为此惊叫出声时,一样东西从黑暗中海市蜃楼般的浮现,就像只无比尖锐的爪子,一把抓住了我的喉咙,狠狠的,让我张大了嘴却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怎么了?”许是看出了我的异状,稽荒瑶高跟鞋哒哒两声脆响,朝我这边靠近了过来。   我答不出声,也没法去清楚她既然能在黑暗里清楚看到我,那么是否同样也能看到我所看到的那幕景象。所以只能沉默着伸手朝尸床的方向指了把,然后再指了指自己那条被抓住的腿。   “你想对我说什么,林宝珠?”过了约莫半分钟后,终于她再次开口。但她的话无疑昭示着她根本就没有看到我所见到的那样东西,甚至没有看到抓在我腿上的那只手。所以她波澜不惊,所以她问得依旧慢条斯理,直到应是看出了我的脸色和我额头上慢慢滚落的冷汗,才有一道风突然从她方向冷冷冲了过来,随后一团光自她掌心里骤然亮起,瞬那间把周围这片浓黑如墨的世界撕扯了开来。   “你到底怎么了?”透过那团光亮,她再次问我。光亮让我从刚才紧绷僵硬的状态里一下子被释放了开来,当即贪婪地狠吸了两口气,我用力搓了搓自己仍有些发硬的脖子,不假思索对她道:“我看到您女儿了,夫人。”   “我女儿?”她重复着我的话,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眼里不见一丝表情。“所以,你做出那么奇怪的姿势,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看到了我女儿这具一直停放在这地方的尸体,是么。”   我摇摇头想回答不是,但当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边上那张尸床上时,那两个字就没能再说出口,因为尽管老天可以作证,就在一分钟之前我明明看到艾丽丝小姐那张脸脱离了裹尸布的束缚,从黑暗里浮现而出,斜着她那双细细的眼睛在朝我笑。但这会儿,她却又分明好端端地依旧被裹尸布层层包裹着,裹得连脸部的轮廓都完全看不清楚,更别说她的手。   但是……既然她的手由始至终都被好好地束缚在裹尸布里……那抓住我腿的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着,我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脚,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地意识到,刚才被我以为是艾丽丝小姐手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尸床上没有摆放好的一个折叠支架。支架前端有个叉口,用来扣住什么东西用的,本应合拢在床边,但可能是推行过程里松脱了卡扣,所以在一个刚刚好的环境和时间里,非常巧合地像只手一样抓住了我的腿。   真见鬼的巧合不是么……   可既然是我弄错了,那么刚才我在黑暗里所见到的那张脸,又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它是艾丽丝小姐的鬼魂??   脑子里刚刚闪过这念头,我听见稽荒瑶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声:“怎么了,在想些什么。”   她在观察着我。   灰蓝色眼珠被她手里那团光折射得有点诡异,这让我感到有点不舒服,但一时却又没法避开,所以在决定不再跟她提起任何关于我刚才所遭遇的奇怪状况后,便对她摇了摇头,含糊解释了句:“没什么,大概刚才发生的事让我有点……所以……”   “你是指我杀了那个不怎么懂事的孩子,是么。”   她说出这句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令我不由皱了皱眉:“……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错,只要有火,火葬是可以继续进行的。夫人您不愿意今晚就举行火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实在犯不着对那个人痛下杀手,他并不是存心惹您不快,就算他说错什么,也罪不致死。”   “说得不错,”嘴角轻轻扬了扬,不清楚这举动是不是她在对我表达着她的不屑。   继续透过她手心里那团光亮,她再次用她那双冰冷尖锐的目光瞥向我,片刻后,轻轻说了句:“但如果不杀鸡儆猴,他们会个个开始对我不依不饶。”   “为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刚才这么行色匆匆地离开么。”   “为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绕了个弯,再次问了我一句:“那你知不知道,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力量是比妖力更为可怕的?”   “……神力?”   “自然之力。”   “殷先生用来降雪的那种力量么?”想起之前听他们谈起的那些东西,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将手抬起,手里原先照明灯般的亮光忽地一闪,变成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自然之力。譬如旷野里的龙卷风,一旦袭到临头,即便是妖也无能为力。”   “再比如天雷?”   她笑笑,不置可否。   “这和他们刚才的离开有什么关系么?”   “既然殷老板把你带到了这里,想必你也应该明白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对么,林宝珠。”   “大抵明白一些。”   “这地方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不单是你知道的妖力,还有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些殷老板不得不借助自然界的电的力量,嵌套在他所设下的阵法里,以此抑制并加以利用的东西。”   “……所以,刚才那人说的点汽油去火化,跟电力所做的火化,是完全两个概念。它是完全行不通的,因为那不是普通的电,而是包含了这地方某种特殊力量的电……”   “没错。”   “但……为什么要用那种力量所产生的火去焚化艾丽丝……”小心翼翼问出这句话,我朝稽荒瑶看了她一眼,因为她在我问完后突然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但依旧读不出任何神情。   也是,除了她的眼神,没人能从那张朽木般的面孔上读出任何一丝表情。但她眼睛仿佛是被冻结住的,游离于她的话音之外,令她说话时有一种‘声音完全不是出自她口’的错觉。   “因为艾丽丝是血食者的一个部分。”过了好一阵,她带着一丝喑哑回答了我。   这回答让我毫无防备地怔了怔。   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却也没敢继续追问她,因为在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冻结般的眼神隐约闪过了一道极为可怕的光芒,生生刺得我匆匆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好一阵没法再继续朝她看上一眼。   随后听见她轻叹了一口气。伴着咕隆隆几道声响,我眼角余光瞥见她低下头将那张尸床朝她身边慢慢拉近了过去,并自言自语般道:“所以,从一出生时起,她就是这么奇怪的一副样子,尽管我做过很多努力,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让她从那道可怕的诅咒里脱离出来。”   “……诅咒?”不由抬起头重新看向她,我脱口问。   “呵,”她见状喉咙里发出阵似笑非笑的声音:“说起来挺有意思的,林宝珠,知道么,在她活着时我曾经好几次都想亲手杀了她。”   “……为什么?”   “为什么?”她目光闪了闪,没有回答,反问向我:“你有没有问过你母亲,在她意识到你身上那种诡异的特质时,她的心里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没有问过。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呵呵,也许她一直都没有勇气告诉你,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曾经有那么几次,你让她不安到想亲手杀了你……”   “您在胡说些什么?!”   “当然,这个可能性不太大,因为你好歹看上去还算是正常的。而我的艾丽丝……我可怜的艾丽丝……从出生时至今,她就没有完整过。她是一件被诅咒仇恨和阴谋所留下来的可怜的失败品!”   说到这里,兴许意识到自己语气超出了她所愿意让我看到的,于是她停下话音慢慢吸了口气,再开口时,话音又恢复了原先平静淡漠的样子:“你知道,每次当我看到她,看到她那副在别人背后不加掩饰的身体,还有她那张面孔时,我有多害怕么……”   我看了看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呵……”她见状从喉咙里滚出自嘲般一声低笑:“可是真奇怪,尽管如此,尽管我怕到想亲手捏住她那条细细的脖子,将那条脖子捏碎,看着她那颗巨大的头颅褪去她奇怪的表情毫无生气地垂挂下来……可是,真的亲眼看到她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冰冷到完全没有一点点生气的尸体,我发觉我竟然心都要碎了。”   “夫人……”   “而你也别再用这种毫不掩饰的眼神研究我了,林宝珠,因为我很清楚你心里这会儿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我?”   “从刚才到现在,你跟那些人都一个样,认为艾丽丝快要复活了,不是么?所以刚才才会在听见我碰到推床发出来的声音,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动了起来,然后用那种惊惶失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我看到您的女儿了……夫人……”   “您……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学我说话时那种突变的神情叫我一阵恶寒。   “误会么?”她应是立即看出了我情绪上的这种变化,因此冷冷一笑,将那张满是皱褶的脸霍地朝我方向探了探:“说真的,如果有镜子的话,你真该照照自己现在这张脸。”   “为什么……”   “因为刚才你以为自己看到我女儿复活的时候,这张脸都白得已经没了人色,到了现在,则像刚刚从冰窟里给捞出来,瞧,你是如此的害怕,林宝珠,但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   “你这会儿眼睛看来看去,又是在找什么?”   “……什么……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呵,找碧落是么。也对,他人到哪里去了?在这种时候,在这么一个黑暗又近乎密闭的空间里,他丢下你一个人同一个血族的老妖精在一起,到底是跑哪里去了?”   “我没有找他,我也没有害怕。”   “呵呵,是么。”我迅速控制起来的神情对她来说显然不值一提。“所以,说句实话,林宝珠,以你现在这种状况待在碧落的身边,我真有些为他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比刹更早一步置他于死地。” 第365章 血食者十四   太过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毫不迟疑地从她那张鲜艳饱满的嘴唇里吐出来,这种直白的尖锐让我无法控制地用力咬了下嘴唇。   可能是把嘴唇给咬破了,一丝血腥味很快从牙缝里钻了进来,被我慢慢咽下,所以那股呼之欲出的愤怒便也由此慢慢被我重新吞回到喉咙里,然后尽量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是么。”   “你见过他九尾的样子么。”静静瞥了我一眼,她继续问。   “见到过。”   “几次?”   几次?   我迟疑了下,不确定她突然问起这么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看着她站在尸床边那道婀娜的身影没有回答。   见状她低下头,似笑非笑抚了抚自己的手指:“不想说是么?没关系,我也无所谓你说不说,这本就是你俩之间的事。”   她这句话让我再次沉默。   直觉她今晚想对我说的东西恐怕远不会仅止于此,这种感觉让我恐惧,却又无论怎样也不能让她看出来。   就在这时,似乎觉察到了我心里这层念头,稽荒瑶突然看着我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我们今晚会突然说到这些东西。”   我继续沉默。   很快听见她又道:“狐生九尾,修为不凡,有人跟你说过他以前是头天狐么。”   “听说过。”这次不得不答了一声。   “堕天之狐,虽然现在身份有些暧昧不清,好歹曾经也是属于天的。所以那会儿,我的处境几乎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只有他这个仇人能给我的艾丽丝一条活路,因为他着实是个令人忌惮的东西,不是么。”   “呵……”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此欠他一辈子。回报终有限,他不能指望我一而再再而三替他平衡血族内部的动荡,且无论分属谁的势力之下,血族现今对他的力量亦早已不像以往那般忌惮,所以现如今会变成这样一个局面,又所以……我的艾丽丝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虽说并不完全因他而起,但他也完全脱不了其间的干系。”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淡淡重复着我的话,她再度回头扫了我一眼:“曾经一只睥睨天下傲视苍生的狐妖,现如今变成一只整天守着个女人,围在灶台前转得欢乐的宠物,九尾之力在一点一点耗费殆尽,而他们俩当年共同的敌对者力量却即将完全复苏,且同时还出现了更为叵测又令人忌惮的另一股势力。因此,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么?林宝珠,再过不久,你会亲手把他推向一条死路。”   简单又直接的一番话,听得我心口猛地堵了堵,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似在同我喋喋不休地悼念着自己的女儿,实则字字句句在设法戳着我的心。   说不出这到底是种怎样难受的感觉,如果说刚才她那些直白的言论还能让我压制得住自己的情绪,那么这会儿,我险些一度让自己心头的怒火完全摆脱了自己的控制,因为她的话如同针尖般扎人,却同时又让人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脸被憋得通红,我不得不抬起头四下看着,以分散自己过于集中的怒气。   而我长久的沉默让稽荒瑶一把揉亮手里的光团,将它径直照到我的脸上,然后目不转睛看着我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缓了缓呼吸后我回答。   “因为听懂了我的意思,所以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是么。”   我笑笑,没吭声。   她于是也笑了笑,伸手轻轻抚在尸床的扶手上,令它金属关节发出吱吱嘎嘎一阵呻吟:“所以我一直都弄不懂,碧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几百年前为了你,他不惜毁了他跟刹所创造出来的一切;几百年后又是为了你,他把自己弄到这么一个疲于奔命,并且不得不屡次同殷先生做交易的地步。说起来,也真是有些奇怪不是么,那个时候有谁能看得出来,他会为了你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纵然你跟碧落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你到底对他有多少了解?”   “夫人应该是在好几百年前就认识他了,那么夫人对他的了解又到底有多少?”   我的反问令稽荒瑶目光轻轻闪了闪,随后喉咙里发出咕哝般一声轻笑,她瞥了我一眼道:“众所周知,梵天珠当年之于碧落,只是他手里一件玩物而已。他耍弄她,他占有她,他能令她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做出任何事……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梵天珠要亲手封存掉自己记忆的缘故,她宁愿让自己的魂魄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轮回中重新记起那段过往,说起来,若换做我我是她,只怕早将碧落亲手杀死,而不是选择自毁。你懂么,林宝珠?自毁。你有没有问过碧落你当年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我为什么要问他?”   “那要不要我这会儿提醒你一下?”   “不需要。我觉得,夫人您怕是把梵天珠和林宝珠搞混了,我只是林宝珠,所以你不用提醒我关于梵天珠的记忆。”   “呵,为什么我猜到你必然会这么说?”   我沉默。   “我想是因为你在害怕。”   “害怕?”   “你一定不希望从我嘴里听见我这样告诉你——碧落他现在对你有多好、有多照顾,那会儿你死得就有多惨、就有多么冤。常言道,缘起缘灭,一切皆有定数,因果报应,众生难逃法眼。这话,应在他的身上倒是一点也没错,否则怎么解释呢,解释一头自私的,除了不停扩张的力量外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过的狐妖,到头来为了一个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女人,竟会变成这种样子……但凡曾经在他身边待过的人,能有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话又说回来了,林宝珠,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世上从没有过你这个人,他现在却又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番光景……”说到这儿,见我再度陷入沉默,她淡淡一笑,踩着她那双细细的高跟鞋慢慢踱到我面前,眯起双眼看着我道:“必然,连这世界都会是不一样的。”   “是么。那么我想,您未免是太高估妖怪的力量了。”   “哦?”   “难道您认为没有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没有出现过梵天珠,现在这世界就会是妖怪的世界了么。”   “你认为呢?”   “我只知道凡事盛极必衰。否则,当年血族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毕竟你们的王在还没建造无霜城前,被佛祖镇压在什么龙脉下面这种事,那可不是梵天珠干的,更与我无关。”   “呵……你醒了是么,林宝珠?”   “什么?”原本正一心一意应对着稽荒瑶,一句接着一句正说得刚刚找到点感觉,却冷不防听她突然转口对我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叫我立时一怔:“什么醒了?”   “跟你一起到现在,唯有这一刻同你的交谈,感觉你是醒着的,而不是浑浑噩噩一副样子,这倒真叫人觉得有点意思。”   她说这番话时眼里闪烁的神情有些奇怪。   说不上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但让我被她刚才那番话给激得有些发热的脑子一瞬间冷却了下来,所以没再贸然说些什么,我盯着她那双在光线里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看了片刻,斟酌着答了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累了。”   “累了?”她点点头:“殷说,你们来这里前刚同赤獳那东西直面遭遇了一回,想必,的确是够累的。”   “所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也好,去吧。”   得到她这个回答,我如释重负地轻吸了一口气。   原以为她是还打算再对我说些什么的,但既然现在轻易同意我离开,自然是再好不过,毕竟再这样说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她逼得口不择言。当即对她点了点头,正欲离开,但一眼看到她边上那张尸床,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张床,我帮您把它推回灵堂去吧。”随后我问她。   “不用了,”她瞥了我一眼,显然对我这番好意并不领情,“你看,明天之后她就灰飞烟灭了,这会儿我只想再跟她单独多待上那么一会儿。如你想要帮忙,那么等到了楼上后,麻烦你把我的助理叫下来。”   “好。那我先走了。”   她点了点头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依旧在路中间站着,直到我对着她直视了很久,才慢慢退到一边给我让出一条道,随后继续用她那双灰蓝色眼睛看着我,似乎我脸上藏着什么让她相当感兴趣,却又不打算说破的东西。   所以匆匆的道别之后,我几乎是逃一样跑出了身后那片漆黑寂静的空间。   唯恐她改变主意再对我说出些什么我根本不想听的东西,亦或者,又看到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个寂静的空间里悄然出现,缠在我这唯一能看到它的人的身后,让我充满恐惧却又没法告诉任何一个人。   但事实上,就在刚刚同她道别前的那一刻,我确实是已经见到了,并且差一点漏嘴对她说破。   我原打算想告诉她,就在她刚才全神贯注盯着我看的时候,她身后那张尸床上的艾丽丝突然将头朝后轻轻一扭,转到了她的方向,像是隔着裹尸布朝她看了一眼。   很短很短的一眼,短得叫我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真的看到了,还是仅仅一种错觉。   所以最终我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只低着头一路匆匆离开地下室,到了一楼,然后在那个地方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拔腿飞奔起来。   为什么要飞奔?   因为心里在发慌。   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我跑出地下室的那一瞬,背后突然传来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就在离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它牢牢地跟着,虽然几次回头我都没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但那种冰冷而如影随形的感觉,绝对是清晰无比。   这叫我一度几乎有点慌不择路。   但无论我怎么跑,跑得有多快,却总也没办法甩掉那种感觉。它像手指一样狠狠却又无声无息地挠动着我后背上每一根敏感的神经,直把我心跳逼得快要冲到自己的喉咙,以至于一时间空旷的大厅里充斥着我脚步噼里啪啦的声响,同楼外无比密集的冰雹声混在一起,雷鸣似的嘈杂。   可惜的是,尽管嘈杂声如此巨大,却跟我的奔跑速度一样,完全抹不去我背后尾随而来那股的阴冷感。所以尽管跑得快要断气了,我始终不敢放慢脚步,直到通往二楼的楼梯猛一下在我正前方那片黑暗里出现,这种极为诡异的感觉才倏地一下顿住,随后凭空消失。   但并不意味着这一切就此结束了。   就在我刚想放慢脚步让自己缓口气时,突然一阵细细的脚步声迎面传了过来,由远至近,极为突兀地冲破冰雹的嘈杂插入到我脚步声中,让我才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度一下子绷紧。   来的会是什么人?!   想着,立即抬头朝前使劲看了眼,但除了若隐若现在黑暗里那道楼梯,我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贸然往前冲绝对是不可以的了,却又不敢就这么停下,于是只能先放缓脚步让自己踩出的脚步声安静下来,然后像只猫一样,一边侧耳仔细听着迎面过来那道脚步声,一边轻轻继续朝前挪。   但挪着挪着,我仍是慢慢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离我至多十步以内距离的地方,那道脚步声戛然而止了,紧跟着,位于正前方那片闪着微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现了一行由远至近脚印。   带着楼外所沾染的雪和泥,它们极为清晰地印在那儿,但脚印上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鬼。   似乎它们是凭空出现的,但第六感强烈告诉我,它们的主人这会儿就站在那儿,带着他无形的身体静静看着我,随时都会朝我再次靠近过来。   这种感觉比刚才在地下室时被人追踪的那种感觉更为明显和清晰,所以当一只手兀然间搭到我肩膀上时,我惊得魂都差点从脑壳里直冲出去。当即尖叫了声朝那只手过来方向猛推了一把,直把他撞得一声闷哼:“你见鬼了?小白??”   话音响起的霎那,那些脚印一下子就不见了。   而我差点哭出来。   狐狸的声音,此刻恐怕世上没有任何声音能比之更为动听。所以尽管在听了稽荒瑶的那些话后心里或多或少落下了一层灰尘般的阴影,我仍是在辨别出他声音的一瞬间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然后狠狠地抱住他,抓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对他道:“我们回去吧!狐狸!我想回去了!”   但没等狐狸回答,突然我刚才过来的方向啊的声传来极其尖锐一声惨叫。   闻声狐狸原本还嬉笑着的一张脸转眼就凝固了,一把拉住我迅速朝那方向跑去,因为尽管声音离得那么远,仍让人一听就能清楚分辨出来,发出这可怕声音的人,是稽荒瑶。 第366章 血食者十五   稽荒瑶是当年侍奉血族之王的长老之一。   永乐年无霜城之战的时候她没有在场,所以后来能在血族之王被那时的碧落封印的最终一刻,亲眼目睹血食者这东西如同瘟疫般突然在整个颓废的无霜城中出现,继而把那座城最后一点生气吸收殆尽,逼得无霜城终于彻底沦为一座死城。   而从那场灾难中逃生出来的经历,几乎耗损了她全部的力量,以致之后的数百年,她不得不为了寻找能够让她延续生命的巢穴而四处奔波,直至后来在英格兰遇到了她的丈夫爱德华公爵。这个地位显赫的皇室成员不仅以兰登堡中一间特别的密室收容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同时也跟他一起孕育了他们俩之间那个有点特别的女儿,艾丽丝。   那大约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并由此,爱德华得到了比常人多两百年的寿命。但几乎没人知晓这一点,因为凡是跟公爵一家走得过近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会被清除一段记忆,而那时候正深受诅咒困扰、直至稽荒瑶的到来才得以摆脱的白金汉宫里的那些人,更是不会向世人透露这一离奇的、会引起轩然大波的皇家密闻。   于是,在恢复了健康和力量后,稽荒瑶联合自己家族以及英国爱德华的家族两股力量,渐渐融合成一股新的势力。这势力让她再度恢复了自己原本在血族中的地位,并逐渐稳定了血族中因反叛者的分裂而产生的动荡。   之后的一百多年,她成了平衡血族势力,以及令血族和其他族类中立化的一支稳定剂。   但随着艾丽丝年龄的增长,这个她唯一的女儿,却逐渐成为她的一个难以忽视,亦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跟她血族的母亲和生在诅咒家庭的父亲不同,艾丽丝小姐的外表看上去也是不正常的。   硕大的头颅,细细的如同触角般的手,以及对血液和杀戮的极其难以克制的欲望,让她表面顺从,骨子里却越来越放纵,并无法控制住自己力量在体内的不停扩张和驰骋。   这一点极其容易暴露她的身份,甚至引起稽荒瑶避开已久的血族中那些反叛者的注意。   那些人对于艾丽丝来说是致命的。同样都经历过当年的无霜城之战,同样在那场战争和后来血食者引起的灾难中存活下来,他们远比一般血族中人强大得多,并且一旦清楚了艾丽丝的真正身份后,也会比其他同类更加无法容忍艾丽丝的存在。   因为艾丽丝拥有血食者的基因。   当然,所谓拥有血食者基因,并不是指她拥有血食者的血缘关系。   而是因为稽荒瑶在逃出当年那场几乎灭族的灾难时,迫于无奈,曾为了生存而食用了血食者的血。由此,在怀孕后,那些血被带进了胎儿的体内,所以令艾丽丝小姐在母体中时就受到了感染,令她产生出一种既不同于血族,也不同于血食者的异化。   异化让艾丽丝变成了一个非常扭曲的怪物。   强大、嗜血、不懂一点节制地扩张和使用自己的力量。   这力量一度差点让她葬身在控制在血族反叛着手中的那只赤獳口中,在被稽荒瑶救下后,为了防止以后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同时也因着一股又怕又恨的不安,稽荒瑶只能求助力量强大,但被血族中人恨之入骨的妖狐碧落。   她以不再追究过往,并尽力维持血族的中立这一承诺,换取碧落在今后用他的力量克制住艾丽丝,将她禁锢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并秘密保护她在懂得保护自己之前,不受到血族的追踪和伤害。   现在,这个一生充满了传奇和曲折的女人就静静躺在灵堂内那张本属于她女儿的尸床上,嘴因活着时最后那声惨叫而大张着,露出口中不知被谁钉进去的十八根银制长钉。   钉子穿透后脑勺,将她头颅紧紧固定在了床板上,爬满皱纹的脸皮则被整个儿掀了下来,平展在她胸口,同样被用十八根钉子钉着,并且上面若隐若现印着一些针尖大小的字。这情形让我一边听着狐狸对稽荒瑶过往生平的简单述说,一边忍不住肩膀微微发抖。随后在他停下话音低头翻看着稽荒瑶那张脸皮时,迟疑了片刻,问他:“是不是LEO干的?”   “不是。”他摇了摇头,一口否决。“杀她的人必然很了解她的力量,所以用在她身上的每一种杀戮的方法,都是直接让她永不超生,以此断绝她借助血族的力量复活这一可能性。LEO绝不可能这么做,他现在是血食者的伥,伥会把人或者妖吸干,但不会用这种方式去让他们永不超生。没那必要。”   “那……会不会是刚才那些追我的东西?”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我知道他不会对于自己没把握的事轻易发表结论,但看得出来,他对此颇有兴趣,所以刚才四大家族集中此地一边检查着稽荒瑶尸体,一边询问着我之前发生了些什么状况的时候,他对于我只跟他一个人提起的东西一字未说,直到他们因故离开后的现在。“那些脚印是么,还有那种追着你跑的感觉?”   “是的。”   “有这可能。”   短短四个字让我深吸了口气,手心悄悄出了点汗:“看样子我刚才做了件很糟糕的事……狐狸……”   “什么事?”他闻言停下手里动作看了我一眼。   不敢看他眼睛,我垂下头拧了拧自己汗湿的手:“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她没能看到的东西,但我没跟她说。”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艾丽丝小姐好像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看到艾丽丝活了?”   “……好像是。其实不止一次,但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告诉给了稽荒夫人听,但她却认为我和其他人一样对艾丽丝小姐有偏见,所以第二次看到的时候……我就没说。”   “啧……”听完这句话狐狸一声轻笑:“好重的报复心呐,小白。”   “亏你还笑得出来,她现在死得这么惨……”   “她死得怎样惨并不重要,我只是好奇你跟她两个人为什么停电后会在地下室逗留了这么久。她没跟你说这电停得有多糟糕么?”   “说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那下面。电没了,这楼的结界也就维持不下去了,这地方位置特殊,没那结界随时都会有状况发生,否则你瞧,四大家族那些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走得这么干脆。”   “主要是跟她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也就没考虑到这些……”我插嘴咕哝了句。见他默不作声看着我,就没再继续讲下去,只转口问他:“那么艾丽丝小姐到底会去哪儿了……”   “如果她跟杀了稽荒瑶的那个人没有关系的话,这会儿她会在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想起第一次在地下室见到她疑似复苏的那段景象,我不由轻轻搓了搓肩膀:“这么看来,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也未必,还有一种可能,她是被人给带走了。”   “带走?为什么?”   “应该是同飞机上发生的事有关,”说到这儿,他话音顿了顿,随后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我想稽荒瑶应该已经告诉过你关于艾丽丝的那些秘密。”   “……是的。”   “所以不仅血族,血食者对她也会颇感兴趣。但那兴趣到底是跟血族一样觉得除掉她比较好,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这么些年来,我也就只见过一次血食者而已。”说到这儿,话音突地顿住,他站起身走到灵堂的窗户边,将视线投向外面一片喧哗声传来的方向。   “出什么事了?”我听出那是飞机的声音。几驾飞机同时发动,声音大得让地面微微颤抖。   “来吊唁的人正在离开。”   “离开?殷先生同意他们离开了么?”   “擅自。”   “擅自?稽荒瑶不是说,殷先生用了那个什么宝,让所有人都没法离开这里了么?”   “你说太清双宝?那东西主要是针对妖力强大者而设的,强留住四大家族的同时,防止LEO藏身在他们中间离开这里。而原本只要稽荒瑶在,外头那些人自会留到葬礼结束,无须操心他们的去留,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他们怕了……”   “稽荒瑶的死会让很多人或者妖产生恐惧,所以这会儿即便是殷先生亲自过去,怕也阻止不了他们的离开。”   “那如果LEO就藏身在他们的飞机中呢……”   “这个问题么……”狐狸的答案还没从口中说出,突然天空中如同放烟火般闪过一阵强光。   紧跟着,就像下雨似的,一块块燃烧着的碎片从天而降,纷杂跌坠在机场的空地和周围那片树林里,不出片刻,滚滚黑烟冉冉而起,在窗外那片被雪染得一团苍白的世界里勾勒出水墨画一般的痕迹。   “这个问题,殷先生和四大家族的人自是会妥善解决的。”随后听见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第367章 血食者十六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幕刚刚发生的杀戮。   就在几小时之前,那些来自世界各地上流社会最高阶层的大人物们,很神奇地集结在这里,让人偷偷看着,感觉就像突然间从地球跨到了月亮一样,兀自兴奋不已。但这会儿说杀就全部杀掉了,似乎这些对我们来说高不可攀的生命,对于背后那些掌控他们的人来说,细微得就如同一只信手就可捏碎的虫子。   “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过了片刻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我看着玻璃上狐狸的人影,问他。“不都是他们的自己人么……”   “你得认清弱肉强食这个理儿。况且,万一LEO就藏身在他们的飞机中呢?”他用我刚才问他的话反问我。   我怔了怔:“可是……我觉得爆炸对LEO现在的状态不会起什么作用……”   他笑笑:“主要还是为了避免这些人把稽荒瑶死去的消息走漏风声。”   “他们怕这消息被别人知道?”   “稽荒瑶一直是我们和血族之间一支稳定剂,如果她死在这里的消息被传了出去,恐怕血族的内部会重新失去控制,现在这种看似安静的平和也会被轻易打破。毕竟,这世上能至她于死地的人并不算多,能这么轻易地在四大家族眼皮子底下杀死她、并连她死后魂魄也不放过的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比较麻烦,所以等铘办妥了他的事,找个合适的时间他今晚会带你先回去,这边有我就可以……”   “狐狸!”听到这里,我霍地扭头看向他:“先是飞机里杀了艾丽丝小姐,又把LEO变成血食者的人,现在又多了个能在四大家族眼皮子底下轻易杀死稽荒瑶的人……你真的打算帮殷先生查出和对付那么可怕的一些人么??”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冒着黑烟的飞机残骸上,嘴角弯了弯:“谈好了的条件,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   “……不能反悔么?”   他没有回答,只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随后目光转向我,挑眉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小白?”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从刚才一直到现在,你的心事和焦虑明明白白都写在你的脸上。所以告诉我,小白,你愁眉苦脸一副样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看,应该不光是为了这会儿的事那么简单。”   说我愁眉苦脸,实在有点夸张。   但狐狸在专注于什么事情的时候,视线看起来确实是能洞悉一切的,所以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讷讷道:“我只是对这地方感到害怕。”   “害怕?”   “这地方阴气太重了,你没觉得么?白天倒还好,下冰雹时候开始我就一个劲的心里发慌,但你跟铘都在这里,我想想那也不会再有更安全的地方了,所以也就没说什么。但现在,看到稽荒夫人的样子,还有殷先生杀人的手段,我觉得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实在有点不妥……”   “所以等会儿我会让铘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是指的这个。”   “那是指什么?”   他问我时平静如水的眼神让我没来由的一阵焦躁,所以回答时稍稍犹豫了下:“我是不希望你为了梵天珠再去跟其它任何妖怪做什么交易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小白?”他朝我笑笑。   我对着那笑容沉默片刻,遂扭头看向尸床上稽荒瑶那具可怕的尸体,朝它指了指:“在地下室的时候,稽荒夫人跟我说了很多话。很多话我都不愿意多听,因为听着会越来越生气,但有一点,我觉得她说得并没错。”   “她说的什么。”   “她说,你的九尾之力正在一点一点被耗费殆尽,而你和梵天珠当年共同的敌对者力量却即将完全复苏,且同时还出现了更为叵测又令人忌惮的另一股势力,所以,如果你再继续这样下去,再继续为了我……为了梵天珠这样疲于奔命,那么再过不久,我真的会亲手把你推向一条死路。”   “那你想要我怎样。”他边问边轻轻叩着面前的窗玻璃,一双眼微微眯着,那副悠然安逸的神情让我一度开不了口。   我觉得自己的情绪和思路跟他不在一条线上。   每次谈及类似问题的时候,总会让我慢慢产生出这种感觉,所以每次尽管他就近在我身边,让我感觉似乎手一伸就能拥有他的一切,但事实上仍是触碰不到他,捉摸不了他。   这种糟糕透了的状况,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决。“我想要你和铘跟我马上一起回家,狐狸。”   “我说过,我们跟殷先生之间有协议。”   “那你能够告诉我梵天珠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么?”   突兀改变的话头终于令他那双平静的目光内起了一点点波折,他挑了挑眉:“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稽荒夫人告诉我的那些东西让我觉得,你跟梵天珠的过往似乎比我所了解的,所想象的,还要更复杂一点。”   “她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让我感到……你为了梵天珠,会慢慢借助我的手而毁了你。呵,也许我不应该这么在意这个血族女人充满挑衅和刻薄气味的话,但我确实看到你在明明力不从心浑身是伤的情形下,还要跟殷先生那种人做交易。狐狸,这值得么?”   “值得?怎么说。”他目光不偏不倚对着窗外渐渐平静下来的那片世界,碧落色眸子微光闪烁。   “无数次你竭尽所能把我从死亡边缘拖回来,但是,我不是梵天珠,我没她传承记忆的本事,也没她过去那种永远藉由转世而延续的生命,我的命最多不过百年,最终我仍是会老会死,到了那一天,即便靠你费尽一切力量,应该也是拉不回来。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把那些都忘了。”   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内曾在我心里反复说了无数遍,特别是在每次明显感觉到他在为了梵天珠而竭尽一切力量保护着我,乃至伤害到他自己的时候。却偏偏只在今天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这个瞬间,才突然毫无停顿地从我嘴里说了出来,令我在脱口而出的一瞬,微微怔了怔。   “忘了什么,小白?”他感觉到我瞬间的沉默,所以目光再次朝我扫了过来。   “忘了梵天珠,忘了你和她过往的一切恩恩怨怨,这样,你就解脱了,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束缚,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这样一个你,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就像所有那些了解你的过去的妖鬼或者神所对我说的那样。知道么……狐狸,我觉得你天生就是碧落,你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个早就被时间和历史所带走的人,把自己硬生生滞留在原地……”   “够了。”话还没说完,他一把捏住了我的脸将我牢牢按在身后的窗玻璃上,迫使我没办法再继续说出一句话。   尽管如此,我仍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想认认真真明明白白对他说出的一切,并且从他眼中看到了那么一丝无法再故作平静的涟漪。于是用力挣扎了一下,在他为此而迟疑的当口,一下子挣开他手指的钳制,抬头看着他试图避开的那双眼,继续又道:“你以为这么点时间,我就会把你在飞机上那副奄奄一息的鬼样子给忘记了么?你每次显出这么多条尾巴以后人都会变得像个鬼似的,这样的你怎么可能是出现在这鬼地方那些未知东西的对手,他们这么强大,强大得连四大家族都要退避在你跟铘的身后,他们想利用你和他的力量,耗尽你和他的力量,以此作为护盾保护他们逃避开那些东西的索命。无论是飞机上的还是地下室杀了稽荒瑶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是索命来的,不是么,狐狸?你总是叫我小白,可是这一点不用多聪明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说……”   说到这儿,喉咙里突地一卡,令我不由自主顿了顿。   有点说不下去了,因为狐狸突然间看向我的那道眼神变得好奇怪。   陌生又奇怪,奇怪得让我肩膀不由自主一阵颤抖。   “狐狸……”不由想找些什么话来化解他眼前中那道错综复杂的情绪,但随即发觉它们自行消失了,几乎是瞬间,狐狸眼中再度恢复了原本平静的神情,他慢慢竖起食指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回过头,将目光瞥向身后那扇房门:“有事么,夏小姐?”   房门处站着夏氲。   也不知道在那儿待了有多久,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俩,直至见狐狸问起,才点点头,朝身后指了指:“殷董说,西面好像有点状况,所以让我来请您过去看看。”   “那么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不清楚……他不让我跟着他,因为他说他在等一些人,而我不方便见到他们。”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说罢,目光转向我,他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等我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说话时的神情和声音让我心跳一瞬间快了起来,快到两手发抖,被我使劲藏在衣服底下才没让他发觉这一点。   看着他随即转身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有种感觉,他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那些被我压藏在心里好一阵,连我自己都有点儿恐惧的东西,似乎因着我刚才那些冲口而出的话于是被他感觉到了……   所以直到他脚步声消失之前,我头始终低垂着,小心翼翼感觉着脸上他手指所留下的触感,慢慢呼吸着空气所留存的他身上淡淡的气味,试图以此平息自己的情绪。但心跳始终平静不下来,便只能用力将两只手在胸口处捂着,也许因此察觉到了我的不妥,夏氲没有在狐狸离开后立即离去,而是站在门口处静静看了我一会儿。   随后慢慢走了进来,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没事吧,宝珠?看你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没事。”   “没事就好。但你这里是怎么回事?”一边问,她一边朝我耳朵处仔细看了两眼,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忽然微微蹙起。   见状不由一怔,我下意识伸手朝这地方也摸了过去,却被她一把抓住:“别动,我来帮你看一下,你别动。”   说着,她轻轻撩起了我耳边的头发:“啊……原来是这样……”   “……怎样?”   这两个字刚刚问出口,我耳朵后面骤然传来针扎般一道刺痛。   “你做什么?!”当即意识到不好我使劲想推开她,但手脚一瞬间就脱力了,继而好像石化了似的迅速变得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我脸上推了一把,而我两眼一黑,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了地上。 第368章 血食者十七   重新恢复知觉,是因了一阵剧烈的颠簸。   我从一片混沌里被颠醒了过来,脑子依旧沉甸甸的,所以冰雹砸在头顶上发出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让我头痛欲裂。遂强打精神朝周围看了看,发觉自己躺在一辆车里,挺大一辆六座车,最后一排椅子被拆了,所以空间显得格外大。这么大的空间,所以摆放‘太清双宝’这么件巨大的物件自是绰绰有余的,正一边看着那块八卦状的东西一边这么想着时,整个人突然猛地一醒,我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在灵堂里时被夏氲用药给麻晕了……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自己到底晕了有多久,被迫跟着这辆车跑了又有多久,透过车窗我除了雪珠子什么也看不见,但照这车速,估摸着应该就是在机场外的那条公路上。所以立刻挣扎着想起身看看驾驶座上是谁,奈何手脚都被绑着,只能勉强抬了抬头,总算透过椅子的缝隙,看到了夏氲背对着我坐在那儿的身影。   “你醒了?”听见身后的动静,她透过后视镜迅速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对我笑了笑。   “为什么要绑架我。”我直截了当问她。   “绑架?不,我只是想找你帮个忙。”   找人帮忙用的却是这种方式?我想冷笑,但是嘴角仍是麻木着,所以只能以沉默去回应她这可笑牵强的说法。   她见状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同我一样沉默着,专注于开着她的车,在满是积雪的路面上把车开得飞快。   如此匆忙到全然不顾安全与否,她到底是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而她把殷先生布置在机场大楼内用来制约妖物的‘太清双宝’也一并取了出来,又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沉思间,忽然听见夏氲轻轻敲了下方向盘,再次开口道:“你知道我在这里工作有多久了么,宝珠?”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所以我有没吭声。   “三十年。”   答案让我怔了怔。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能一家企业里已经工作了三十年的人,因为她看起来至多不超过三十岁。而且她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觉得不可置信是么。”她话音里透着点似笑非笑。   我没回答,只是松了松自己僵硬的嘴角,然后问她:“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其实殷先生带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察到,无论是他,还是万盛国际,还是这座机场,都很不正常。那种正常并非源自他精心伪装过的一切堪称完美的表象,而是……某种直觉。”   “女人的第六感是么。”   我的回应让她看起来有点高兴,她笑了笑:“是的,女人的第六感。”   “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再问。但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把车窗打开一条缝,然后点燃了一支烟。   车厢里立刻就被一股浓浓的烟味给充斥了,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顿显局促,我轻轻咳嗽了两声,但她没有听见,只顾着沉默不语继续把车往前开了一阵,随后突然问我:“还记得你说起过的那个嘴里总是发出铃铛声的女人么?”   我差点要回答‘是’。但随即紧闭上嘴,然后努力将那女人的形象从我渐渐清晰起来的脑子里屏蔽掉,尽管做起来相当困难。   “那个女人我也见过。”她回头朝我喷了口烟:“恐怕我和你是唯一两个见过她,还没被她带走的人了。”   “……你见过她有多久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她笑笑:“也许二十五年,也许二十六年,你很难想象这些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   二十多年……我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听四大家族那些人的意思,不是说但凡见到那个女煞,就是死到临头的意思了么?为什么夏氲她能活那么久?   疑惑间,听她继续又道:“我想他们一定告诉过你她叫女煞。但她的来历,他们一定没有告诉过你,是么。”   “……对。”   “你见过万盛国际在国内的中心主楼么?”   “新闻里见过。”   “她是这栋楼建成那年所进行的十三魂祭里,其中一名牺牲者。”   “什么……”   “万盛国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最初时它的创始人并不是殷先生,而是晚清时一个姓万的商人。也不知哪一年开始,它的拥有者就变成殷先生了,名义上拥有集团百分之六十五的股份,实际上,整个集团都是他的,他操纵着公司里的一切。”   “连你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拥有万盛国际的么?”   “是的。三十年前我应聘进入这个集团,就是为了找出这个集团是怎么在原本保守的经营下突然改变了策略,神不知鬼不觉就变成了一个全球化的庞大企业。而它初期源源不断的资金供应,又是来自哪里。”   “原来你是个商业间谍……”   “也可以这么说。”   “那找到了没有?”   “就是因为找到,所以我在这地方一待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那你现在到底多少岁……”   “二十六岁进公司,到现在,你说呢?”   “五十六……”   一个人就算保养得再好,到了五十多岁的年纪无论怎样也是不可能看起来这么年轻的,这种天然年轻的感觉,光靠保养、整容或者注射美容针,全都无法做到。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这么把岁数看起来还这么年轻,是么。”感觉到我的沉默,她问我。   我没吭声。   她便又道:“进这集团工作几年后,我得到了殷先生的充分信任,他交给我很多不方便交给别人处理的事去替他处理,也因此,我融进他那个世界的范围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多,由此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那座大楼的传闻,他们说,万盛国际在全世界每一处地方所设的中心楼,无一例外都是十三层,而每一层盖起之前,都会用一个人去祭祀这层楼——把人刺上符咒,用泥土封在一口去除了铛垂的铜钟里,再埋入地下。对于这种极为可怕的祭楼方式,他们称之为‘十三魂祭’。”   “十三个活人么??”   “死人。买通殡仪馆,将那些没有身份证明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转卖给他们,大多是流浪汉,或被遗弃的婴尸。”   “……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祭祀仪式?”   “不清楚。最初我以为和有些建筑一样,是为了风水的问题。后来发觉并不是这样,他们在全球一共设有四十八家分公司,连同总公司的话就一共有四十九座中心楼,四十九座楼四十九次魂祭,若在地图上用笔将它们按照建造时间连接起来的话,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眼睛。眼睛的中心点猜猜是什么地方?”   “机场?”   “没错,就是机场。我想你也注意到了,机场跑道上那些符,还有机场内很特别的电力供应。事实上那些祭祀并不是为了祭奠什么,也不是为了什么风水,当我逐渐得到许可开始能随意进出于那座机场后,我很快意识到,万盛国际之所以规模会发展得这样迅速和庞大,是因为殷先生以及他身边的某些人,他们的身份有点不太寻常。而那些安置在各地分公司,它们主楼建筑的存在和为此进行的可怕祭祀,则是为了压制机场里某样似乎连殷先生都颇为顾忌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因为我想更近一步的时候,有天晚上,那个女人突然出现了。”   “女煞?”   “没错。她每天都缠着我,最初离得很远,后来越来越近,我很害怕,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总是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想要做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差点要了我的命……”   “……她怎么做的……”   “我记不得了,一切发生得很快,而我当时怕得要死,所以什么也没看清楚。只看到原本行动速度很慢的她突然飞快地朝我移动过来,并好像是要拉我……但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人把我从那场也不知道是现实还是幻觉的状态里拉了出去。”   “那个人是谁?”   “殷先生。”   “他救了你?”   “这不太好说。”她说完这句话微微停顿了片刻,随后用力吸了两口烟。“他告诉我,那个女人叫作女煞,是他们在上海进行第一次魂祭时的祭品之一。但她并不是具普通的尸体。由于上海的那栋楼有点特别,所以楼层祭祀选用的尸体也就比较特别,都是些死于非命的尸体,而她的情况更为特殊一点,不仅是被人残害,且被送来当祭品时还是活着的。她是活活被封进了祭祀时候所用的那口从老山古墓里盗出来的铜钟里,但当时没有人发觉到这一点,直到察觉不对劲,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死了,且因符咒的关系而同那口古钟连在了一起。所以,第一次的魂祭,事实上是被毁了的。为此殷先生摧毁了她,连同原来那座主楼,因此你现在在新闻上看到的那栋楼,实际上是个二次产物。”   “既然已经被殷先生摧毁了,她为什么还会出现?”   “不知道,可能楼里煞气太重。要知道,如果你实地去过万盛集团的那些主楼,就会切身体会得到,整栋楼里阴气非常重,上海那栋尤其厉害,因为底下封着那口葬着无铃铜钟,还有那个被活埋女人的尸体。据说那女人死时的一瞬间,静安寺里一口大钟无故敲响,有人说是佛在悲鸣,也有人说那是被她那口怨气硬生生给冲撞了的。后来不多久,她就重新出现了,每次出现必定带走一个人去地下陪她,呵,我觉得她就是殷先生亲手制造出来的一只怪物……”   “我听说除了濒临死亡的人谁也看不到她,”在她说话停顿的间隙,我把心中忍了很久的问题对她问了出来,“但一旦看到了她,基本是活不久坐以待毙的了,为什么你却能好好地活了二十多年……是因为殷先生把你从她手里救出来的关系么?”   “说是,也不是,”说到这里她笑了笑,然后略带讥讽道:“其实我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一旦被那女人给缠上,不到彻底索取了你的命,她绝对不会离开。对此没有任何人能有解决的方法,但那天,侥幸殷先生在,他把我从那女人手里拉了回来,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时间在我身上暂停了。但是,你要认为他这是救我,那就错了,这么做虽然延迟了那女人找到我的时间,也因此让我再也留不开万盛集团,离不开他这个谜一般的人,所以这些年来我始终不死不活地活着,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竟然能这么做……”   “很可怕是么?”   “是。简直像神一样。”   “但终究不是神,因为只是让时间暂停而已。迟早有一天,时间会冲破他所设立的这层障碍喷射出来,到那个时候,我会比正常人的速度老化得快得多。说起来,你是见过兰登堡夫人那副尊容的吧,她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   “你是说……她也曾让时间在她身上停留过?”   “是的。”   “为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么……一旦时间重新在你身上开始启动,你还能继续让殷先生把时间暂停么?”   “不能。那样会超出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我会立刻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   “……那,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人能阻止那个女人么?”   她没回答。伸手把烟头丢出窗外,她将车窗重新闭紧,然后自言自语般轻轻咕哝了句:“这冰雹下得还没完没了了,不正常的天,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一切……” 第369章 血食者十八   她说话时的语气让我中止了想继续从她这里探知些什么的念头。   这会儿身上的麻醉劲消失得已经七七八八,我悄悄活动了下手脚让自己慢慢坐起来,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一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支笔。   我立即把它捏进了手里。这时见她从后视镜里朝我瞥了一眼,道:“殷先生对你的那两个男伴很特别,他们跟殷先生是一类人吧,我是说,他们并不是人。”   我牵了牵嘴角没回答。   “你能跟这么一类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可见也是特别的,否则,那个人不会在离开前要我以这样的方式把你带出来见他。”   闻言我一个激灵:“谁?是谁要你把我带出来见他?!”   她没回答,只是问了我一句:“你刚才是不是在问,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人能阻止那个女人?”   “对。”   “有一个人可以。”   “谁?”   “他很强大,强大到即便机场里布下了那么多的符咒,即便殷先生请来了黄泉狩猎者,即便四大家族的人都在机场内,也没能阻止他从那地方轻易离开。”   “……你是说LEO……”   “临走前他来见过我。他说他知道我被什么东西给缠着,也知道怎么除掉那东西,甚至他能免除时间的暂停对我今后面容所造成的影响……但前提是,我能把你带离你的那两个男伴,带你到他这里去,让他同你见上一面。”   “为什么……”   她笑笑没有回答,径直往下道:“其实本以为那会很难,因为那个叫铘的男人总是如影随形似的在你周围待着。而碧落,我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离开他的视线范围,说实话,我很怕他,有时候比见到殷先生更害怕,虽然他看上去总是那副亲切温柔的样子。呵,男人……不过所幸,人算不如天算,出了供电的故障和兰登堡夫人的意外,很容易把这两人引离了你的身边,否则……”话说到这里,她突然用力踩了下刹车,因为这当口骤然变急的冰雹将车子的雨刷砸得静止了下来。   放缓车速后她用力调节着雨刷的按钮,试图让它们重新启动起来,趁这当口我拔下笔盖,将笔尖朝手腕上的胶布狠狠戳了过去。   虽然反手被绑让我力气使不出原本的三分之一,但隐约可以感觉到胶布最外层被我戳出破裂般一声轻响,可没等我为此松上一口气,她一脚油门让笔尖猛地一滑,径直划进了我的手腕。   疼得我差点叫出声,但头撞到前座的突然让我及时吞下了这点声音。   “你坐稳点,或者干脆躺下,我不想你还没见到他就先受伤。”她看着后视镜里的我道。   我坐直身子冲她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问。   “我不敢相信已经活了半个世纪的你会相信这么一个人的话,他自身都成了血食者的伥,怎么可能解决连殷先生都没法解决的问题。你又知道铘和碧落是什么人?他们的确不是人,他们是麒麟和九尾狐。你听说过这两种生物么,夏小姐。”   “你说他们是麒麟和狐狸精?”   “没错。”说完,见她面色微变沉默下来,我继续又道:“就连他们两个,同样也无法解决我见到女煞的问题,你觉得LEO可能做到么?唯一能解决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也不要去想到她,让她慢慢的在你脑子里消失,这样,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生命了,更勿论夺走你的生命……”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方法么?”话没说完,被她迅速打断,“不去想,忘记?哈,没错,最初那么些时间,我确实以为自己可以靠着方式去摆脱她。但知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一种状况么,宝珠?”   “什么样……”   “之后,你会发现她越来越清晰地驻扎在你的脑子里,让你在略一走神的时候,在稍微空闲一点的时候,在哪怕一转头一眨眼的时候,都会非常清楚非常自然地想到她,想到她细细瘦瘦的身体,想到她浓黑杂乱的长发,想到她那张永远都看不清楚五官,却永远都在你眼前回荡的脸!你根本忘不掉的,宝珠,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你刻意的忘却,她只会像烙印一样烙刻在你的脑子里,你的血液和细胞里!想忘记她?做梦!就是在做梦!所以我没得选择,宝珠,你以为我想选择相信他么?正如你说的,活了半辈子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轻信于人?但是,我根本没得选择!”   最后那句话刚刚说完,突然我听见身后遥远的方向传来一阵浑厚的雷鸣。   冰雪天的雷鸣。   这不能不叫我吃了一惊,也让说话说到脸色发青的夏氲瞪大了双眼直愣愣看着后视镜。   紧跟着后视镜里映出的一幅景象让我牙齿无法克制地磕打了起来。   我看到身后机场的方向积压着极厚极厚一片云层。云层压得很低,远远看去几乎同那地方的天际线吻合在一起,所留下的那段空隙里就如同火山爆发般布满了闪电,闪电此起彼伏,几乎映亮了大半个天际。   不知是否因此,原本下了很久又很密集的冰雹突然停止了,只剩下一片片细雪在风里翻飞,随着飞的幅度愈显增大,轰的声巨响,雷声开始一片片从云层里滚了过来。最初是浑厚而沉闷的,然后开始变得尖锐,随着闪电一道一道从最初的细小变得好像倒扣着的树林一样粗壮而密集,那雷声简直如同天降陨石般哗啦啦一阵当头劈打下来,声音响得让人耳膜刺痛。   “机场出什么事了??”当即急问夏氲,因为本能地直觉到这极为异样的雷电肯定不同寻常。它必定不是因为气候变化的缘故而出现的,能在这种季节出现这么大规模以及密集于一个点的雷电,能让我想到的只有一样东西——天雷。   夏氲没有回答我。   事实上在我回过神问她的那个当口,她猛一踩油门以着比之前更快的速度把车往前开去,全然不顾前面还有几辆车在行驶,像条蛇一样绕过它们直冲到了最前面。   见状我立刻加快了手里的速度使劲用笔扎着手腕上的胶带。   但可能是沾上了我血的缘故,也可能是心里发了慌,我怎么也无法对准那片变得湿滑的束缚,一时急得全身发烫,六神无主间猛挺起身扑到前座大叫了声“停车!”   然后脑子一热一口咬在了夏氲裸露在外的脖子上。   这当口她啊的声发出阵刺耳的尖叫。   不是因为我咬到了她,而是因为车灯正前方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路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带着闪电般刺眼光芒的一道人影。   夏氲想踩刹车但很显然狠狠一脚踩在了油门上,瞬间这辆性能极好的越野车一声低吼猛地朝那道人影直冲过去,眼看着就要劈头从那人身上碾压过去,岂料就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当口,他轻一抬头,这车硬生生就停了下来。   一步之遥,他仅被车缓冲的力道给冲击得飘了飘。   而夏氲一下子就朝车窗上撞了过去。   所幸气囊及时弹出,保住她的头颅没被直接撞碎,但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我则一下子朝窗玻璃上直撞了过去。   眼睁睁看着那道玻璃扑面而来,以为自己这一下必然要被撞得头四分五裂,但半秒钟过后,惊恐得连眼睛都不知道的我却发现,自己从那道玻璃中穿了过去。   没有一丝疼痛,甚至没有一丝感觉,径直冲出了越野车厚实的玻璃,冲进了外面那一片冰冷刺骨的冰雪世界。   随后在我跌坠到地上前的一瞬间,一只手猛地拽住了我衣领,把我一把提了上去。   提到半空一个缓冲,再扔到地上,虽然简单粗暴,自然好过直接从车里被冲出去后对地面那股力道撞击。   所以除了疼痛外没太多损失,让我得以立即用肩膀顶着从雪地里滚爬起来。   没等站起身,看到那人影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头发把我头提了起来,迫使我仍处在六神无主状态中的一双眼睛对准了他:“梵天珠,还认得我么。”   他是LEO。   可是LEO头发是金色的,他的却是黑色,LEO的眼睛是蓝色的,他眼睛却红得比血还浓稠妖冶。   “你是谁。”一动不动看了半晌,我问。   他笑笑:“刹。” 第370章 血食者十九   刹是血族之王。   在这之前我听了他很多传说。   也不能讲是传说,毕竟都是当年那些当事人所说的过往。虽然没有特别详细的描述,可是我知道,即便狐狸这么厉害,当年也只是他的部下;即便稽荒瑶那么不可一世,也只是他的一名侍奉他的长老。   所有人都说,他当年被狐狸给封印了,因此,让那座被他一手所创的无霜城和城中的大小妖怪分崩离析,也让血族内部动乱瓦解。就在最近,其中一名反叛者正打算从我脑中抽取梵天珠的记忆,以让他们另行拥戴的人将他取而代之。   谁能想到他竟然从封印里出来了。   占据了LEO的身体,利用夏氲渴求摆脱女煞的欲望,把我从狐狸和铘的庇护中带到了他的面前。   而对他来说,我不是宝珠,我是梵天珠。   是那个当年令他最忠诚的部下对他倒戈,封印了他并毁灭了无霜城的人。   所以,他要见我的唯一目的,我想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我。   杀了我这个在几百年前令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人,而唯一的悬念,是他到底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我。   必然不是干脆痛快的,否则,刚才撞向车窗的一瞬间,我早就死了。   “你打算怎么样杀我。”于是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刚才被撞晕了的夏氲醒了过来,推开车门摇摇晃晃走到车外,在风雪中捂着肿胀的脸看着他:“你这么出现在马路中间,是想杀了我俩么。”   他笑笑。   “我把她带来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刹。”   “当然。”   “你打算怎么做?”   是的,他打算怎么做。   我看着刹,而他完全没有看见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正静静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所有人,身子摇来晃去,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夏氲和我都看见她了。   所以在她苏醒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后车座上那块‘太清双宝’。但那东西在殷先生手中是个宝贝,在寻常人手里便只是一块木头,它收到车身的震荡几乎完全散了架,上面那些精致的小人更是四分五裂,显然,已经完全没有一点点制约妖物的用处的了。因此尽管被撞得不轻,她仍以最快的速度从车里跑了出来,到刹的面前,指望他能兑现他的承诺。   但是没等到刹的回答,她却死了。   死在一辆疾驰过来,完全没看到停在路中间这辆越野车的机车手里。   那时候距离她问刹是不是该兑现他的承诺,仅仅只隔了几秒钟的时间,她就被那辆幽灵般出现的机车给撞飞了出去。   直到她身体弹起两米多高再嘭的声坠落在我身后那片雪地里,我才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声,和它急速刹车又甩倒在地的尖叫。   在这之前它的所有声音都仿佛被抽空了似的,否则我和夏氲怎么会完全没有听见,也完全没见到她躲避开来。   那摩托车引擎声分明就跟雷鸣似的响,我俩却全都没有听见。   那么刹听见了没?   我想他应该是听见了,因为他在听着夏氲问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所以,正如我说的,他根本就不可能兑现承诺的不是么,无论谁都无法阻止女煞的勾魂铃,除非能彻底忘记她的存在。   当我从这一段思绪中回过神的时候,地上已又多了具尸体。   最终那个模特车手也没有逃过命运的诅咒,在地上挣扎了一阵后,他吐出了最后一起口气。   而那女煞仍在。   低垂着头,站在越野车那片被刹的力量给撞变了形的车盖上,和我一起无声无息看着地上的尸体。   我意识到她离我越来越近了……   “也许再活上半个世纪,她就能彻底明白不要胡乱听信妖怪的承诺这个道理。”然后我抬起头,再次看向刹:“以及我明白了,你是要亲眼看着我被女煞杀死,对么。”   他笑笑,摇了摇头:“女煞是一种只在将死之人的眼前出现,并将那人带走的东西。所以那些死去的人并不是她所杀,而是命定要死,因此,我并没有违背对她的承诺,因为我的确没有让女煞带走她的生命,同时永远留住了她的青春,以及让她永远摆脱了女煞。”   果然,人跟妖怪做交易,逃不开一个被耍弄的下场。“狡辩的妖怪。”   “我是罗刹,不是妖怪。”   “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呵……”   “那么命定我大概什么时候会死。”边问,边朝女煞的方向瞥了一眼。她没有继续靠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今天唯一一个比较好的状况。   “她跟着你的目的跟别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跟着你,只是因为只有你能带她去见到一个人,一个能让她摆脱现在这不生不灭,极致孤独的人。”   “那个人是谁,神?”   “虽然不是神,倒也跟神差不多。”   “谁?”   “说起来,那个人你也算是熟识,若不是他,只怕我难以吸食到艾丽丝那个特别小丫头的血,而这个可怜的小丫头,知道么,她最可悲之处倒不在于她的死。   “那是什么。”   “而是死到临头,她也没能想到,谁是间接杀了她的那个人。”   “间接杀了她的人……是谁?”   “她母亲,兰登堡夫人。”   “她……”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你以为是谁让艾丽丝小姐登上那架飞机的?又是谁能让她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包括LEO在内,把封印着我的那件东西带上了飞机。”   “是艾丽丝的妈妈……”   “没错,”他笑笑。“就是那位悲伤的母亲。”   “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这个变异女儿的身体,尽管一直以来每次见到,都让这个完美主义到极致的母亲恶心到想吐,却是她在滥用了时间之后,唯一可以让她魂魄栖息并存活的地方。”   “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没错,稽荒瑶死了,死得很惨,但那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然后,她抢占了她女儿即将复苏的身体,并把她女儿禁锢在了她那已经毫无用处的,衰老的躯体之内。这故事听起来怎么样,梵天珠?”   “她……她竟然……”愤怒和压抑着的恐惧让我语无伦次。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维持刚刚在这男人面前那点勉强的冷静。   “竟然这么恶毒是么。”不动声色看着我脸色由冷转热,再由热转冷,他提我说道。随后弯下腰将手轻轻搭在我僵硬的肩膀上,凑到我耳边轻轻问了声:“说到这个,介意让我看一下你的手么,梵天珠?”   我的肩膀瞬间变得更加僵硬。   抬头一动不动盯着他那双微笑着的眼睛,觉得它们似乎在透过我的眼睛吸着我的魂魄。   “你的脸色鲜艳得让我有点想直接咬破你的喉咙呢……”然后他又道。   这句话不知为什么让我脑子突然一阵空白。   于是在他手指沿着我肩膀慢慢滑向我手臂的一瞬间,我突然猛一使劲,一把将手腕上那道终于被我戳烂了的胶带扯裂了开来。   随后以最快的速度狠狠将手里的笔扎进了他的喉咙,像捅破一层最让我恐惧的画面一样,将他喉咙捅了开来。   鲜红的血霎时从他伤口喷了出来。   喷得我一脸都是。   那血却是冰冷的,一碰到我的皮肤便迅速凝固,这让我瞬间动弹不得。   只勉强透过自己被血弄污了的眼帘继续注视着他。   他先是怔了怔。   随后笑了起来,隔着眼帘上的血液,他笑容看起来跟他的眼睛和血一样都是红色的,如同红色炼狱,将我困在其中,毫无躲避的地方。   “啊!!!!”我只能大叫起来。   用尽所有力气地大叫。   除了这样我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将这张猩红的笑脸从我眼前抹去。   而就在这时,我发觉自己身旁开出了一朵莲花。   最初只是一朵。   漆黑,带着金色的边,摇曳生姿,花瓣如同手一般,在我脸侧起起伏伏。   然后两朵……三朵……四朵……   越来越多的黑色莲花,将我眼前一切渐渐由猩红变成了一片苍茫的黑。   黑暗中金光点点,闪闪烁烁,如同流动的线一样慢慢交缠在一起,又慢慢盘旋,游移,在我眼前忽远忽近。   “梵天珠……”   然后我听见那道金线最终所指的地方有个人低低叫了我一声。   我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于是一团红光突然从我手掌心里腾然而起。   奇怪的是我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因为我终于把自己几乎石化了的手指从那支沾满了血的笔上松了开来。   我抬起那团红光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照去,遂见到那方向尽头站着一尊佛。   黑色僧衣,金色袈裟,衬着他一张庄严宝相的脸。   “你是谁。”我问他。   他原本紧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手指结印,横眉,冷目,双眸如利刃出鞘般的寒冷。   我下意识将手里那团红光朝他挥了过去。   光掠过之处,四周的黑暗消失,莲花消失,佛的身形也消失。   唯有狐狸的身影在我面前站着,一只手用力按着我的额头中心,一只手死死握着我挥出红光的那只手。   “你在干什么,宝珠。”然后他问我。   眼睛里没有往常明媚或懒散的笑,只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森冷。   我下意识朝刹所在的位置指去,想指给他看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但那方向没有看到刹,只见到铘披着一层隐现的鳞甲站在那儿,手里握着被我刚才松开的笔。   笔上积着厚厚一层血迹,很显然是刹留下的。   但他去哪儿了。   就那么几秒钟的功夫,他去哪儿了……   “你在干什么。”正兀自发呆的时候,听见狐狸再次问我。   我喃喃把刚才所发生的事简单跟他说了一边。   随后看着他,不确定他究竟会信还是不信。   但他听后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慢慢松开了我的手,随后问了我一句:“告诉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东西,宝珠。告诉我。”   我没有回答。   看着他那双陌生的眼神,我一句话也不愿回答。   只死死抿着嘴唇,然后看着边上那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   车盖上没有站着女煞。   她消失了。但不知道到底是完全消失,还是仅仅只是暂时。   我要继续不去想她。   也不去想当下狐狸这陌生又可怕的眼神。   否则我的手里会发烫。   然后会出现一些可怕的东西。   可怕在我发觉自己竟然可以控制它。   这是多么的可怕……   想着,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铘朝我走了过来。   我发觉他伤痕累累,手臂和肩膀上到处都是被刀划过似的痕迹。   “你怎么了……”于是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   只是径自到我身边,伸手将我从狐狸的禁锢中拖了出来,然后头轻轻一摆化作麒麟身对我点了点他的蹄子:“上来,我们走。”   我没有上去。   一转身自顾自朝着同他们相反的地方径直离去。   听见他们跟过来的脚步声,我伸手朝着地上丢出一团赤红的火。   火燃烧在地面上,沿着我走过的路拉出长长一道赤红色轨迹。   也许能以此阻止他们的步子。我想。   但他们依旧在我身后跟着。   一路如影随形地跟随。   跟到最后,我不得不停止手中的火焰,然后跪了下来。   跪在他们的面前,看着狐狸冰冷无温的脸和铘满身的伤,失声痛哭起来。 第371章 血食者二十   ——后记——   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就像一条奇怪的时间隧道,偶尔会掉进来一些看似陌生,但又隐隐觉得熟悉的东西。   有人说这叫‘母记忆体’,是你一次一次轮回中烙刻在你基因里,对你的记忆来说最难以丢弃的东西。   最近在发生了那么多越来越可怕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   但不确定,因为它们模模糊糊的,看似就在眼前,似乎随手一碰就能碰到。但真的去碰触时,它们又悄悄离开了,并且你会对它们的存在感到疑惑,尽管它们带给你或多或少熟悉的感觉,但你无法用一条真实的线去将它们前后融合贯穿,所以这种熟悉感显得如此缥缈不真实。   回到家的第二天,新闻里播放了前一晚上海那场特大的雷暴。   镜头里的记录虽然模糊,但规模比我在车子后视镜里看到的那冰山一角,显然是浩大得多,大到让我坐在暖气边,身体仍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发抖。   杰杰则连毛都蓬起来了,它说,噢勒个喵,杰杰要是在那里不得是只烤喵了?!噢勒个喵……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在镜头里看到冥王。   那个总似乎会在突兀的时间,突兀的地方,突兀见到他的奇怪男人,他同他的勾魂使站在一起,在雷光最密集的地方看着被众雷不停劈打着的殷先生的机场和机场大楼,面无表情,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在镜头里出现的时间大约有十来秒钟。   那个时候,新闻主持人正以她美好的声音如机械般播报着:这场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雷暴没有伤及周边地区,但对这座私人机场造成了严重收拾,机场和塔台均被大火包围,数驾私人飞机都有不同程度损毁,目前机场人员的伤亡数字仍在继续统计中……   假如夏氲没有因自己的自私和恐惧把太清双宝从机场带出去,也许不会有这场雷暴。   殷先生对她是如此的信任,信任到她是唯一能够进入摆放这件宝物的人类。   但信任的基础建立在对她的束缚上,这注定有早一日它会遭到背叛。   人的叛逆心理是如此之强,人的生命又如此之短,所以人不得不多为自己多考虑一些,即便对着自己曾经又恨又爱的人。   刹充分地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所以他成功了。   在被狐狸封印了足足六百年后,他先抽丝剥茧逐渐消弱了殷先生在他机场内布置了近百年的封印,然后打破了狐狸,铘,以及四大家族联手在机场内设下的结界,并令他们几乎遭到他们为了灭血食者而引来的天雷的反噬。   他以这种不可一世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复苏和卷土重来。   之后,一切看起来似乎暂时平静了下来。   再没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事出现,也没见到有什么奇怪的人找上门。   但有时候偶尔会梦见艾丽丝。   我看到她站在我屋子的角落里,想叫她,但是很快想起了她体内稽荒瑶的灵魂。   随后会立刻想到稽荒瑶死去时那张刺满了钉子的嘴和脸,遂惊醒,一身冷汗心跳飞快,但没法像往常那样提着被子就跑到狐狸的房间去,在他身边找到重新让自己心跳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我跟狐狸以及铘之间,似乎隔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我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依旧重复着以往所做的事——做点心,卖点心,收工,但没办法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以寻常的样子相处,连说话都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神。   有时候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潜意识避开谁。是我,还是他们?   林绢很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但不同于以往,她没有直接说出这种感觉,她只是偶尔的会在吃着我店里点心的时候,看看我,再看看狐狸,然后皱皱眉说,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觉得最近狸宝的点心不太好吃了。   后来有一天,铘出门后就没有回来。   我想起他说过,如果他对我真的失去希望,他就会彻底离开,在用完了自己所剩的力量后继续遁入封印,等待他真正神主大人的出现。   所以我想,在经历了这次的事后,他是真的对我失去希望了吧。   我甚至无法去过问他身上的伤。   他是当时在机场唯一一个可以直面天雷的人,所以他满身的伤必然都是在那时留下的。他知道我无法失去狐狸,所以他用他一个人的身体扛起了被夏氲带走太清双宝后失去了平衡的结界,以他一人的力量做了天雷到来时的最后一道护盾。   后来有过很多次,我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座让我依赖了很久的小店,离开让我依赖了很久的狐狸,离开一切给过我所有美好的东西,但我无力给予他们任何回报的地方。   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整理好行李后,又被我重新拆了开来,一件一件放好,就像我脑子里那些反复被我摆出来,再一一摆回去的记忆。   如此反复,不知不觉春节就近在眼前了。   以往总盼着过节,因为过节狐狸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我们会放假,会出去逛街,我会逼他拿出他偷偷藏着买衣服的存款给我买各种各样被他称做垃圾的东西。   但今年过节,我已经不知道我对它们能盼望些什么。   盼望着能让我的生活回到原先无忧无虑的时候么?有次被林绢拖着去庙里拜佛的时候,我这么默默地跟佛祈祷过。   但佛不可能给我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端坐在那里,低头慈祥地对我微笑。   这不仅让我想起那天夜里我在刹的身后所见到的那位佛。   是佛,还是像佛的魔?   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他看起来神圣极了,却也可怕极了,可怕到当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开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跌进了一道清澈无比,却又冷入骨髓的深水里。   “在想什么?”   一路走一路发着呆时,听见狐狸问我。   这是回来之后第一次,我重新跟着他一起出门,出门是为了买一些年货,毕竟人怎么敷衍着过,春节总还是要过的。   我正要回答他的时候天空上突然嘭地一声响。   吃了一惊,我本能地躲到了离我两步远的狐狸的身边。   他环住了我的肩膀,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出于本能。   然后我抬头往上看,轻轻松了口气,原来天色刚刚开始变暗,已经开始有人迫不及待放起了烟火。   一支又一支漂亮的烟火,在天空暗蓝的颜色下开出一朵朵璀璨的烟花。   最后一朵烟花消失殆尽后,狐狸松开了他的手,我却没有立刻从他身旁走开,只是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看他原本总是微微弯着的眼睛,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前方,仿佛朝我多看一眼都是他所不愿意的。   “我在想你那天问我的一个问题。”于是我道。   “什么问题。”   “你问我到底想起了多少东西,是吗。”   他目光闪了闪,没有做声。   “我想起了很多东西,但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样子让我感到害怕。”   “害怕?”他嘴角轻轻牵了牵,在我专注思索着后面的话而愣头愣脑往马路上冲的时候,在我衣领上提了一把:“先害怕一下两边这些车吧,小白。”   那声小白让我心跳轻轻快了一拍。   但我不想让他看出这一点。所以站定脚步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红灯,直到绿灯亮起立即快步朝前走去。   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刚上了人行道,头顶上嘭的又一阵闷响,让我停下了脚步。   又是有人放起了烟火,比刚才的更大更亮,灿烂无比地染透了大半个天际。   “我想起你第一次带我看烟花,看的地方是在京城第一青楼的楼顶上,”于是抬头一边看着那些烟花,我一边对慢慢走到我身边,也扬起头朝上看去的狐狸道:“你对我说,也许当千古第一女侠客对你来说有点难度,但你可以为当上千古第一女嫖客努力一把,宝珠。”   “我还想起,有那么一天,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两条腿都断了,而你妖力尽失连变成人形都做不到。也是这么冷的天,你背着我一点点走出那片空无一物的旷野,一边走你一边对我说,我不是在帮你,宝珠,你只需给我记住,如我们这样的人,这条命只能死在刀剑之下,埋于黄土之底,而不是被野狼啃得只剩点骨头。”   说到这儿,我将目光转向狐狸,恰逢他的目光也转向了我。   我朝他笑笑:“真奇怪不是么,明明那些记忆都是这么美好,让人难以忘却的,为什么梵天珠要将它们封存遗忘呢……为什么你会这么害怕我记起来呢?”   狐狸没有回答。   长久看着我的眼睛,长久地试图想从我目光看透到我心里去,看看我说的是实话,还是对他隐瞒了什么。   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似乎对他越来越了解,了解到连他这样的想法也终于能清晰感觉出来。所以在他沉默着收回视线转身离去时,没像以前那样任由他离开。   我跟了过去,到他背后,看着他覆盖在长长发丝下那道修长美丽的背影。   然后踮起脚用力问了他一声:“喂!再背我回去吧,狐狸?要用狐狸的样子背。”   他脚步微微顿了顿,继续往前:“腿又没断,自己走。”   我三步两步便重新又追到了他的身后。随后勾着他脖子轻轻一跳,极其容易地就爬到了他的背上:“背。”   他背住了我。   然后轻一闪身,带着我纵身而入一旁一条无人的巷子,化身为狐。   然后背着我跑了起来。   雪白的长毛被风吹在我脸上,引得我一阵阵想笑。   他是否也会因此而笑呢?   我抱着他脖子低下头看着他。   看到他一双碧绿的眼如新月般微微弯着,嘴里却冷冷地抱怨:“把你的脑袋拿开,头发丝挡我视线了。”   “那就刹车呗。”   “你傻么。”   “傻子的座骑叫什么?”   “傻了吧唧。”   回到家后,在一堆日记本里找了本最厚最新的,翻开第一页,我工工整整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叫宝珠。   宝贝的宝,珍珠的珠。   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讯息。某一天,狐狸倚着窗晒太阳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是不是应该把它们都写下来,那些属于我,属于狐狸,属于麒麟,还有属于那另一个世界的一些故事。   ——血食者完结—— 第十六卷 青花瓷上卷 第372章 青花瓷上 一   “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   “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   “皇上相中他家那双手了。”   “宣,素和甄入宫见驾。”   “不好了!窑失火了!窑失火了!”   ——   家里有只青花瓷,约莫半人多高,蓝碎花的。正面一幅仕女图,背面三尾鱼,锈红色的,环状盘在腹部圆形的凹口里。它是姥姥那些乱七八糟的收藏品之一。   姥姥在世时,那些经常来家里走动的亲戚朋友们都叫它宣德瓷,起先我以为那是它的名字,后来网上查了查,才知道那是因为它制成在明宣德年,那一年代从官窑里烧制成的青花瓷统称宣德瓷。   刚知道那会儿颇为兴奋了一阵子。网上说,宣青制作距今近六百年,能完整保留下来的很少,物以稀为贵,以我这样的俗人的价值观来衡量,它必然价钱不菲。   不过这种兴奋和得意不久之后就荡然无存。   一位住在附近常来我家店里买点心的老教授,似乎是教历史的,一向对古董有着很强的兴趣。在听说我家有只宣德瓷后,他特意跑到我家客厅看了这只瓷器。之后鉴定再三,本来信心满满等他估摸出一个大致的价值,结果他却相当遗憾地告诉我,这只宣德瓷是假的,是一只清末期间照着那样子仿造出来的赝品。赝品造得几可乱真,但胎土和釉水还是暴露了它的真假身份。   这真是让我非常失望,就好象以为自己捧到了一堆金子,结果却发现那仅仅只是堆镀了层金粉的铜而已。虽然老教授后来又跟我说,说是赝品,但好歹这件也算是只赝品里的极品,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可见模仿者功力的深厚。况且距今也有百多年历史,不失为一只有价值的收藏品。   自然,我并没有因此就高兴多少,因为知道他那是安慰我。历来无论如何相象,赝品就是赝品,即使是只有了百年岁数的老赝品,它还是只赝品,赝品永远取代不了真品。所以后来,它一直被摆在我家客厅靠近楼梯间的地方,和饮水机一起靠墙站着,被狐狸充当鸡毛掸子的插口,一度还成为过杰杰的窝。直到有一天一件比较意外的事情发生,才让我再次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第373章 青花瓷上 二   那是春节过后的第二个星期天。   天很冷,又下着雨,因此生意不太好,于是趁着狐狸出门买东西,我干脆关了店,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清扫客厅时,发觉杰杰蹲在那只青花瓷瓶上看着我,像个趾高气昂的包工头,眯着眼扬着嘴角,大大的尾巴一下一下扫在瓶子上。最后一次尾巴扫开时,我走过去想把这只懒骨头撵下来,却发觉沿着瓶口到仕女图的地方,那块光洁的釉面上有一道细细的黑线。   本来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细看却是一条裂痕,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它多看了几眼。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凡这样岁数的瓷瓶,有裂痕总是难免的,但这条裂缝和那种随着岁月自然形成在瓷器内的裂痕不一样。它很细,但很深,烙在青花瓷光洁的表面上就像条非常突兀刮滑在婴儿皮肤上一道细细的伤疤。   它看上去就好象是从内部朝外迸裂开来的。   于是没理会杰杰的抗议,我把它拉开朝瓶口里摸了摸。瓶子里很光滑,就着光也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地方开裂,于是又把它重新摆了回去。   这事不一会儿就被我忘了,毕竟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瓶子不值几个钱,它上面多条缝就跟老太太脸上多条皱纹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老化,损坏,报废,再正常不过的过程,正常到我不会在它身上花更多的关注。   那之后不多久,店里来了一个有些特别的客人,将我原本平静得近乎单调的生活再度拖进一个奇怪的漩涡。   那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傍晚,天快黑了,细细密密的雨把还没打开路灯的街罩得迷迷蒙蒙。   狐狸还没回家,我不得不冒雨把从家里整理出来的那堆垃圾扔去垃圾桶,返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店门口有人站着,低头慢慢徘徊,又时不时朝店门看看。   身上的衣服都被雨给打得湿透了,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很想进店,但店门上那块歇业的牌子很醒目。   这让我不由到他身后提醒了他一声:“先生,已经关门了。”   他闻声将头转向我。   那一瞬我愣了愣,因为觉得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   是在哪里见到过么?   却又没法能从脑子里搜索出哪个人能跟他对上号。   因此一时无语,我朝他笑了笑,转身准备开门进屋,谁知他跟着走了过来,问:“你是店主?”   我点点头。   他朝店门上看了看:“牌子上写的是晚十点打烊。”   “没错。”   “但现在还不到九点。”   本已经把手搭到门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停下再次回头扫了他一眼。   他以为我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现在还不到九点。”   “我知道,不过今天提早关门,牌子都已经挂出来了。”   “老板娘是要出门么。”   “不是。”   “那不妨再多接待一个客人。”   话是请求的话,但口吻却不是请求的口吻,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淡淡的就好象一个简单直接的要求。我忍不住皱皱眉,因为从没见过这样任性的人,口气便不由硬了些:“不好意思,今天我累了。”   “开个灯开扇门很难么。”这一次口气变成了质问。   我有点不痛快起来:“往前走左转有家茶室。”   “我只要进你这家。”   “不好意思,关门了。”   “可你还在不是么。”   我无语。突然不明白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他搭话是为了什么。也许他是存心找茬的,也许他纯粹吃饱了没事做,正常人谁会像他这样?想到这里把门一推我径直朝屋里跨了进去,随后正要把门关上,他突然扬声叫住了我:“老板娘,一杯茶什么价。”   “清茶五十块,奶茶一百。”我不假思索。   本想草草打发了他,谁知道他接茬得倒也快:“老板娘开的是黑店?”   “你可以去别家。”快速丢下这几个字,本以为任谁听了也会立刻拂袖而去,谁知他却朝我笑了笑:“呵呵……”   “你笑什么。”   “老板娘,那麻烦您给我来杯五十块的清茶。” 第374章 青花瓷上 三   吃软不吃硬是我的一个弱点。   因此,如果这男人始终跟我嘴皮子上做文章,我倒也省事一早关门大吉了。   偏偏没料到他最后会服软,不仅态度变得极礼貌,还一分钱都不砍地接受了我乱开的茶价,这倒反而让我没法铁了心撵他走,只能自己受累点,把他让进店里重新开了张。   “红茶还是绿茶?”打开柜子翻茶包时,我问他。   心下希望他要红茶,毕竟这里多是些学生客,奶茶红茶要得多,因此绿茶不剩几包,剩下的也都快要发霉了。   “绿茶,谢谢。”   果然越是不希望什么,就偏偏来什么,我只好将剩余几包绿茶取了出来,闻闻味道挑了袋比较靠谱的,泡上开水给他端了过去。   “这是什么?”他一见愣了愣。   “绿茶。呃……绿茶袋泡茶。”   “原来老板娘果然是开黑店的。”   “那你说的是什么绿茶?”   “老板娘可有铁观音?”   “有,这就是铁观音袋泡茶。”   “呵……”嫣然一笑,想来是在笑我跟他玩着幼稚的文字游戏,但眉梢眼角却竟皆是风情。   不由叫我看得呆了呆,以至几乎没留意到店门处铜铃当啷啷一阵响,然后传来我家店小二笑吟吟的话音:“哦呀,这种天气居然还有客。”   “是老板回来了么。”男人闻声侧眸朝门口处瞥了眼。   正对上狐狸望向他的视线,但不知是我错觉还是怎的,我发觉狐狸目光微微一闪,仿佛一瞬有些错愕。   “他是我伙计。”于是绕到桌旁,我挡在了这男人同狐狸之间,一边将菜单擦了擦干净,递到他面前:“要不要选下点心?”   他笑笑,将菜单推到一边:“麻烦来杯雨露秋霜。”   话是同我说,目光却分明是越过我身体看着门口的方向,这种感觉让我隐隐有些不安,但见狐狸没说什么,我也就只能笑了笑问他:“什么是雨露秋霜?”   刚问完,肩膀上被狐狸轻轻一搭,随后被他朝厨房方向推了推:“去,小白,替我烧壶开水,记得用左边柜子里那只没启封过的砂壶。”   “但是我……”我想找个借口留在原地,因为这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感觉让我有种难以言明的不安。   但见他目光径自望着那静静坐在桌前的男人脸上,便没再说什么,只能慢吞吞朝厨房里走去。到了厨房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朝那两人看了一眼,见狐狸拖了张椅子在那男人面前坐下,同他面对面坐着,随后托着腮,望着他弯眼一笑道:“雨露秋霜,甄官儿好品位。”   那男人不动声色望着狐狸的妖娆,眼神似笑非笑:“也只有在你这里才可以挑剔挑剔,狐狸。”   “好茶需配好瓷,不知甄官儿想要件什么瓷?”   “随你。”   “甄官儿为难狐狸么。”   “倒是也得能为难得住才有乐趣。”   “哦呀……永乐云烟釉里红。甄官儿果然在为难狐狸。”   男人淡淡一笑,又似轻轻叹了口气:“你从来都是会读心的是么,妖精。” 第375章 青花瓷上 四   白的瓷,从内渗出锈红色泽的花斑,仿佛白玉上一抹血。   这种瓷叫釉里红。托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轻巧细腻得一张薄纸般。透过那层瓷隐隐能看到茶在里面晃,茶是用被狐狸叫做雨露秋霜的铁观音泡出来的,三次沸水淋过,再用网过滤撇清后进的碗,茶色很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纯,远看过去,就像是荡在玉里头一汪碧绿透澈的水晶。   我不知道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在这被他称作甄官儿的男人出现之前,我从没在家里见到过,可狐狸进厨房转了一圈,这些东西就在他手里被端出来了,似乎一直就在厨房的某个地方存放着似的。   雨露秋霜。   永乐云烟釉里红。   男人端着茶却并不喝。   只闻着它的味道,像是仅仅那样就能得到满足,目光则若有所思望着狐狸和他手中那只茶杯,那只杯也是瓷的,不过此瓷非彼瓷,它是三块钱一只被我从地摊上淘来的,上面有只小小的狐狸头,尖尖的鼻梁上嵌着陈年的茶垢。   “还不错,”半晌,男人开口,将茶碗轻轻放到一边:“据我所知如今已很难觅到这茶的踪迹,你却是从哪里弄来的。”   “昆仑。”   “昆仑?”似乎有点惊讶,男人眉梢挑了挑:“你去过昆仑了?”   “刚好路过。”   “是么。”窗外雨大了些,打在窗上沙沙的一阵,男人听见声音转头朝外看了眼:“听冥说起,你最近麻烦不小,可是跟昆仑有关?”   “啧,谁敢跟昆仑扯上关系。”   “那他怎会提到昆仑,又怎会亲自带着勾魂使在这附近游荡?”   “他,”狐狸笑笑,朝我瞥了一眼:“被某个麻烦招惹回来的麻烦,从此就不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狐狸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头呷了口茶。   “这么说,你总算是觉得她烦了对么。”男人又问。问得好象他有多了解狐狸,甚至是我。这让我不由想起刚见到他时那种莫名的眼熟感,忍不住再次朝狐狸望了望,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可他却有没吭声。   只是静静坐着,抚摸着手里那只杯子,见状那男人也不再多话,低头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小匣子,轻轻放到桌上:“既然已经找到你,我也不想再同你绕圈子,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年那口美人瓷可还在?”   “美人已去,出家人何必再对她多做挂念。”   “出家人?”三个字重复出口,男人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后低头笑了笑:“我已为她脱了袈裟,你却又为她做了些什么。”   话音落,原本蹲在角落里看着他俩的杰杰突然喵地叫了声,扭头离开。   走时我发现这只肥猫的尾巴是直竖着的,长长的绒毛根根竖起,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难道它是在怕着什么?   狐疑间,我听见狐狸轻轻一声嗤笑:“我么?不晓得。”   “那么我用此物换她可好。”   “它是什么。”狐狸朝桌上那只匣子瞥了一眼。   “足够让你抗衡刹的东西。”   “这么说,连你也知晓血族的事了是么。”   “殷先生那边弄出这样大的动静,要想不知却也是难。”   “呵,也难怪你这么快就找上了门。但是……”说到这儿,目光从桌上那只匣子转到了男人的脸上,狐狸眼中一瞬间流露而出的神色,让我肩膀不由轻轻一颤。   “但是什么。”男人迎向他的视线,问。   “但不知甄官儿为了想要的东西,这次又是出卖了自己的什么。”   话音刚落,那男人手边的杯子突然间啪的声四分五裂。   飞溅而出的茶水撒在狐狸脸上,他笑了笑,伸手一点一点拭干净了,然后将那匣子慢慢推回到男人的面前:“釜底抽薪之举,时利时弊,因此但凡涉及交易之局,我更爱持观望的态度,毕竟那种情形下很允许人谈出什么好价钱,甄官儿吃过那个亏,莫非是忘了。”   “所以你是不会将她还给我了是么。”   “您觉得呢?”   狐狸的神情一改往常的嬉笑随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跟人谈事时鲜少会是这种样子,因为他一贯主张和气生财,所以一度我以为那男人会直接撕掉自己平静的表情,毕竟狐狸已经先他一步将他自己的伪装给撕掉了。   但他沉默片刻后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将那匣子收回手中,站起身朝我点了下头:“也罢,既然交易是谈不妥的,那你我只能后会有期了,老板娘。”   后会有期?难道在跟狐狸明确了两者立场之后,他还要再到这里来么。   因此见他说完话后转身离开,我便立刻跟了过去,到门外时挡了他一下,直截了当问他:“你下次还要再来这里么?”   他笑着看看我,没有回答。   “不管你是谁,下次别再来了,这个店不欢迎你。”   他再次朝我笑了笑,扬手拦住了一辆经过的出租:“后会有期,老板娘。” 第376章 青花瓷上 五   甄官儿全名叫素和甄。   狐狸说,素和甄曾是个和尚,但为一个女人还了俗,也是怪可惜的。   听后,我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为了爱情能做到还俗,又有什么好可惜的,难道非要学某些和尚那样,一面不愿‘多情损梵行’,一面却在错过后叹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才叫不可惜么。   当我不以为然地将这想法对狐狸说出后,他朝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只低下头将面前一张餐桌擦得晶光锃亮。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等了片刻,我追问。   他停下手里动作,将桌布甩上肩膀:“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主要看你对这“可惜”两字是怎么个理解法。”   “比如?”   “比如,几百年的修行,和一夜间的风流,要在这两者间取舍,你会做出什么样一个选择?”   “我?”我想了想,很快回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选几百年修行。”   “为什么?”   “有谁会为了一夜风流去牺牲那么多年的修行呢,是不是。”   “这么看你倒也不傻。”   “那是当然。”   “所以我说素和甄可惜,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既抛掉了自己当和尚时的修行,又最终没能和那女人在一起么?”   “没错。”   “那确实是怪可惜的,不过看他这么年轻,应该还能从头再来。”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没法重来了,小白。”   “你是指他的修行,还是他的那段感情?”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狐狸始终没有把答案告诉我,正如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跟那个还俗的和尚到底是个怎样的关系。   说起来,狐狸总认识一些身份或者样子奇奇怪怪的人,所以多个和尚倒也不嫌多,无论他是人还是妖怪。让我比较关心的是,他找上门对狐狸说出那些话,究竟是揣着什么样的目的,又会在将来给我这好容易平静下一阵的生活,带来些什么问题。他那句后会有期,着实让我不安了很久。   只是狐狸总也不愿意对此多说,即便我装作无心地问他,你俩究竟认识多久了,好像看起来很熟络的样子是不?他都没有直接回答我,只笑了笑,道:“算是很久了,久得说出来怕会吓到你,小白。”   这也会吓到我么?未免有些太看轻我的样子。   既然我连自己记忆里突然撞进那些陌生的过往都没被吓到,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跟某些人交往时间的长短,而大惊小怪呢?   尽管如此,此后我也没再继续追根问底,毕竟狐狸不想说的东西,除了他自己,谁又能套得出来,譬如那些在他脑子里深埋了那么久,却无论跟我朝夕相对多少年,他都始终没有告诉过我的我曾经的过去。   那些当我还是“梵天珠”时的过去。   但现如今,这已然变成我和他之间一道禁区,即便他突然愿意将那些东西全盘告诉给我听,我也不愿意再去触及。   我不知道狐狸是否知晓,那些曾经在我脑子里乍然而现的记忆,无论美好的,亦或者哀伤的,它们都让我有种人生被割裂开来的感觉。此后铘的突然离去,更是加重了这种感觉对我席卷而来的恐惧和不安。   几乎每一天我都是在这种感觉里度过的,但是我不希望让狐狸察觉到这一点。   但愿他只知道我得到的是那些记忆中最为美好珍贵的部分,或者但愿那些最糟糕、糟糕到令他无论怎样也不愿让我想起来的记忆,永远也不会从我脑子里被挖掘出来。   无论怎样,我只希望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而狐狸也还是原来的那个狐狸……   人活至多不过百年。   我不知道这长生不死的妖精究竟能在我身边陪我多久。而无论能有多久,无论他是将我当做梵天珠还是宝珠,我只希望有限的时间里,我能永远在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存活着,永远在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平静往前走就好。   因此,无论那个素和甄究竟是谁,究竟同狐狸有过怎样的过往,我绝不希望现有的一切再次被打破,亦不希望有一天当我睁开眼时,发现狐狸也像铘一样,头也不回走出我的生命,从此一去不复返。   之后,那样惴惴然地又过了好些天,始终没见那还俗和尚再次出现,我开始渐渐松懈下来。   我想或许那个男人也许不会再出现了,毕竟招惹狐狸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况且听他俩当时的谈话,也不像是有什么积怨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从狐狸这儿得到一件瓷器,而狐狸小气,不肯给他,也不愿他拿东西来叫唤而已。   因此也许那天的话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小威胁也说不定。   但就在我这样以为着,并开始逐渐将此人渐渐淡忘时,几天后,又一个阴雨连绵天,一个冷得让人浑身每一个细胞都似乎会冻结的下午,当我埋头在收银台里清点着一天的收入时,突然门上铃铛叮当一阵脆响,一个人收拢了伞从外面走了进来:“老板娘,麻烦来杯雨露秋霜。” 第377章 青花瓷上 六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在,也许我会立刻就将他撵走。   但客人三两个,却因热腾腾的点心和热茶,所以吃得很安静很惬意。而那男人说话亦是十分有礼得体,这叫我实在出不了声直接让他走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顾自走到靠窗一张空座前坐下,然后慢条斯理靠向椅背,扭头静静看向窗外雨雾蒙蒙的街道。   “老板娘,什么是雨露秋霜?”朝着他背影兀自发愣的时候,有人好奇问我,“店里出新款冰激凌了?可这天实在冷得……”   “不是,”我回过神冲他们尴尬地笑笑:“说的是铁观音。”   “噢,原来是茶。嘿嘿,茶叶还给起那么文艺范儿的名字,老板娘最近小说一定看了不少。”   “是啊,还打算换个菜谱整整店面呢。”随口敷衍着进了厨房,但到灶台边想了半天,着实想不起来狐狸泡雨露秋霜的方法,也不晓得他把茶叶塞到了什么地方,就随便泡了杯热水,丢了只茶包。   端到外面,见那男人依旧不动声色看着窗外雨景,遂朝他面前一摆:“茶叶找不到了,素先生,这杯水不要钱。”   他闻声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笑笑:“我不姓素。”   “素和甄先生。”   “他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是的。”   “你可以叫我阿甄。”   “原来先生姓素和。”   “呵……”再次轻轻一笑,他低头将目光转向面前那只茶杯,伸出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朝杯子上抚了抚:“今儿这天怪冷的。”   当时我正准备转身走人,但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能就这么离开。   只能随口应了声:“是的。”   “上回有点事,所以离开得比较匆促,今天一得空就来了,不知能否打扰老板娘片刻。”   “不好意思,我正在看店。”   “不会太久。不过,我也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摞钱轻轻摆到桌子上:“这么多年,也不晓得你的嗜好变了没,先瞧瞧这些,买你一个小时的陪伴不知够不够。”   那摞钱目测能有五六千。   我看了看它们,继而又朝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了阵,不确定他这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迟疑了会儿,用托盘把那些钱往他面前拨了回去:“我知道你想找狐狸,但他今天不在店里,也希望你以后别来了,我们这就是个小点心店,不想惹些有的没的,况且他说你以前是个和尚,真不知堂堂一个出家人,为什么会认为钱能买到别人的时间。”   说罢,转身就往收银台走去,但没走两步,脚下忽然像给什么给胶着了似的,一步也没法挪动。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暗说了声糟糕,因为着实不应该在狐狸不在家的时候,忘乎所以地去惹到一个狐狸的“老相识”。   这一下,若他干脆不打算继续装作个普通人,而是直接露出个什么妖怪的真面目,那该怎么办才好。   但刚想到这里,脚下一松,我竟又能走了。   不由得回头朝素和甄看了一眼。   “对不起。”他仍以之前不动声色的样子坐在原处,一边朝我似有若无地道着歉,一边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茶杯,目光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愣了愣。   不仅是因他这声突兀的道歉,还因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被莫名勾了出来。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必定是见过的,但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卡着,明明那种感觉很清晰,偏就是想到关键处,却无论怎样都没法继续往下想了。   “对了,”于是将脑子里那股混乱压了压,我深吸两口气返回他身边,将菜单整理干净放到他面前:“刚才忘了问,你要点些什么吃的么?”   他视线未动,目不转睛望着我的脸,点点头:“糖心栗花糕。”   “好的。”勾完选项收回菜单,见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我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期然刚一迈步,他突然一把按住我手背,没等我反应过来,再反手一转,径直将我手腕拉到他面前。   “你干什么?!”我惊叫着甩手,但甩不脱。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饶有兴趣,由着我挣扎了一阵,之后默不作声将手指在我脉门上轻轻一按,然后朝着手腕上那根梭梭微颤的链子瞥了一眼:“锁麒麟。”   “放手!”我再次用力甩了下手,并刻意抬高了嗓门。   本以为叫声足够引来那几个吃客的注意,好让他适可而止,但随即意识到,那些人尽管只跟我隔着几张桌子,但互相说着话,吃着东西,却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这里发生的一切。   所以立刻明白过来,就像刚才让我没法走动那样,这男人再次使用了他某种特殊的力量。   因此连杰杰都没察觉我这里的异样,始终一动不动蹲在柜台上打着盹,这情形让我没再继续有任何动作,只一动不动朝他看了阵,然后点点头:“是的,锁麒麟。既然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那想必也应该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上古麒麟。”   “对。”   “执掌天地与自然之力的神兽,很强大。”   “所以请你离开,马上离开。”   “似乎我还没有吃到我的点心。”   “离开这里,不要等我把那头麒麟叫出来。”   继续尝试用虚张声势的言语来威胁他,但最后那句话刚出口,他却朝我点了下头:“可以,老板娘,去把他叫出来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见状笑了笑,交叠起手指,慢慢靠回到椅背上:“其实,如果你真能把这头麒麟叫得出来,那么这会儿他应该早就站在这里,而不是听任你一个人在这儿,紧张到两手都在发抖却迟迟都未曾出现。”   说到这里,见我听信了他的话立刻朝自己手指看了眼,他不由再度轻笑出声:“说笑的,老板娘,你还没对我害怕到这种地步,毕竟终归还是颗梵天珠呢不是么。所以说,那头麒麟王并不在你附近,是么。亦或者,是他自身消耗力量过度,因此遁入封印了?”   “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里,不得不再次仔仔细细朝这名叫素和甄的男人看了一眼,我注意到他刚刚提起了梵天珠,甚至他还知道铘的力量如果过度消耗,会因此遁入封印。   这对我来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但凡跟这些东西扯上关系的,都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而他同样也在以相同的目光注视着我,然后简单答道:“素和甄。”   “我知道你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   “一个还俗的和尚。”   “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   “来讨还一样东西。”   “是那天你想和狐狸做交易的那件东西么?但他不在家。”   “所以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今天并不是为了找他而来。”   “你是为了找我?”   “没错。”   “你以为我能帮你弄到那样东西是么。”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改变主意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老板娘。”   这回答真叫人愕然不知所措。   所以不得不再次紧盯着他那张脸,使劲又朝他看了一阵。   本以为能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细微的痕迹来,比如一点谎言,一点恶作剧,一点小小的阴谋。但许是当久了和尚,他神情中所留存的清冷和淡然,反把我看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想我是学不来狐狸那种对付人的小手段的,所以悻悻然用菜单敲了敲桌子,我朝厨房方向指了指:“我没时间听你开玩笑,素和先生,如果没别的事那我忙去了。”   说完扭头就走,但刚走两步,脚步却又迈不动了,而他则在我身后不冷不热轻轻说了句:“没关系,你我独不缺时间。”   “是么。”一时有些无语,我苦笑着拍了拍自己两条石化了般的双腿,长叹一口气:“我们素昧平生,你没觉得自己实在很过分?”   “确实有些过分。”   “那让我走。”   “抱歉,因为除了这个方法,我实在找不出其它方式能让你安安静静跟我说上会儿话。”   “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其实我觉得,如果真有什么事,你还是去跟狐狸说比较妥当,因为你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倒也不尽然。”   “怎么讲?”   “老板娘可懂瓷么?” 第378章 青花瓷上 七   话锋突然间的一转,让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回过头愣愣问了他一句:“什么词?”   “老板娘家里头,有口好瓷。”   “什么好词?”我仍是反应不过来。   “你家客厅里那口青花瓷。”   “哦,原来是它……”   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这男人口中的瓷,到底指的是什么瓷。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说着说着突然会把话头给扯到瓷器上去,大有说南却指北的感觉……所以他强迫我站在原地,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但他从没进过我家客厅,却又怎么会知道我家客厅里有着一口青花瓷,还特意跟我提到它?   这很奇怪不是么?   因此原是不想继续理会,但仍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没什么好的,那不过是件赝品。”   “赝品。”听我这么一说,素和甄眉梢一挑,笑了笑:“老板娘,赝品一词何解。”   “假东西,一百年前的人模仿着五百年前的东西造的假东西。”   “于是它就成了赝品?”   “本来就是。”   “老板娘有没有好好看过它的样子。”   “从小看到大的。”   “可看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那该是指的瓶子背后的三尾红鱼了吧。虽然我对青花瓷了解得很少,不过有一点是知道的,一般的青花瓷都是青白两色,要不就是单纯的红与白,名叫釉里红,很稀少,是直到明清时才开始大量出产的一种瓷器。而同时把青花同釉里红合做在一起的瓷器,更是不多,当初听那位行家说起过,行话叫斗彩,因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呈色剂合在一起接并而成的,以五百年前的技术,极为复杂:“它背面有釉里红三鱼。”   “没错,釉里红三鱼。老板娘可知道这种瓷在五百年前的烧法。”   “不知道。”   “以西红宝石为末,图画鱼形,自骨内烧出,所以成品后凸起宝光,鲜红夺目。”   “那也是五百年前的做法,过了几百年以后制造出来的,也就不希奇了。”   “老板娘真是现实。”   “这很显然,手电筒搁六百年前很希奇,今天丢地上都未必有人去拣,是人都很现实。”   “所以老板娘就此否定了它的价值。”   “你想说什么呢。”   “而对素和而言,只要是用人的手,以一种绝佳的技巧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一百年,还是五百年,素和都把它看做是货真价实的真品。”   “我没你这样的雅兴。”   “那么老板娘可知道你家这口瓷的来历么。”   这一问,又把我给问得愣了愣。   确实,从小看着这只瓷瓶到大,对它上面有多少纹路都很了解了,不过要说到它的来历,我还真是不晓得。   于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见状他微微一笑:“那口瓷,叫青花夹紫美人瓷,原品,是五百年前官窑里的产物。”   “你对这有研究?”   “我么,我爱天下所有的瓷,所以对这个,总是稍微有些了解的。”   爱天下所有的瓷。好夸张的语言,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倒也不奇怪,他本就是个特别讲究,并且讲究得有些夸张的人。   有人讲究茶,有人讲究玉,有人讲究文房四宝,有人讲究雕刻工艺……自古那些文人骚客,那些同感性这个词眼占得上边的人,都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两样讲究的东西,讲究是件奢侈品。而我,显然不属于这类的范畴。所以虽然他说得细,说得有依有据,在眼下这种节骨眼,这种环境,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我还真听不大下去。   “是么。”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打算找个借口离开。却似乎轻易被他看出了我眼里的这层想法,低头一笑,他再道:“不知老板娘想不想听素和说个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你家这口瓷的典故。”   赝品都会有典故?   关于制造者骗钱的典故么?   想到这点,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要换了平时,大概我真的会有兴趣去听听,但如今对着这个不知从哪里来,又究竟揣着什么样目的而来的陌生男人,我着实不想对此表现得过于感兴趣。因此直截了当道:“我这儿是点心店,不是说书馆,如果饿了尽管吃些点心,如果什么也不想吃,那我得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说完使劲拔了拔自己的腿,正打算试着用力朝前走走,却听见他紧跟着道:“那典故,和你家店老板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是么?”这话一出,我立即停下腿上的举动,朝他看了一眼:“什么关系?”   他朝我笑笑没吭声,因为就在这时店门口铃铛轻轻一响,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三个豆沙包一杯奶茶,能不能先赊个账啊姐姐?”   虽然没回头,但那说话声和贫穷抠门的范儿,仍是让我一下子辨认出来,来者必然就是我对门最近成功把烟烛纸扎店升级成棺材铺的术士蓝。   说他是开棺材铺确实有些片面了,但他最近运来的棺材真的比较多。当然了,并不是真正的那种棺材,而是大大小小的挂件棺材。   据说是从那个脖子上挂着小棺材的女人身上得来的灵感。那些棺材有木头的也有玻璃的,当然最多的是塑料的,买的人还挺多,他说图的就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彩头,而且带久了真能有好处,所以一直锲而不舍试图哄我也买上一个。   五十到一百块钱一个,当别人傻的,去买他一个做工粗糙的小棺材。   不过自有傻人捧他的场,天天顾客盈门的,生意倒一直都还真不错。   但虽然生意那么好,终年却也不见他手头能有几个钱,时常在我店里赊账,一来二去,于是只要狐狸在,他饶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法从我店里骗到一片馒头干。   这会儿大概吃准了狐狸不在店里,所以又跑来混吃的了,我便正要把他打发走,却见他嘻嘻一笑,问我:“今天店里有贵客么,闻着味儿都似乎有点特别。”   怎么个特别?我没问,生怕着了他什么道儿。   但仍下意识朝素和甄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料却见他坐的地方只剩了张空凳子,禁不住拍脑袋一愣:“人呢……”   “什么人?”蓝瞅了我一眼,又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那个空座。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瞧见这里有人?”   他看着我笑了:“没瞧见,不过倒是瞧见姐姐最近印堂乌云遮天。嗳,要不要我给你掐算掐算。”   “不如给你自己算算吧,算算你为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没个媳妇。”我抢白了句。   心说没瞧见就没瞧见吧,反正狐狸认识的人全都非妖既怪,既然杰杰都会被素和甄的力量所牵制,术士瞧不见他也不是没那可能。   于是收拾起桌上的菜单,试着往回走,这一次腿轻轻一迈果然就没有任何束缚了。   大约这回是被禁锢得有点久,重新得了自由的感觉甚是微妙。蓝瞧着我的脸显然不太明白我表情上的阴晴不定,于是问我:“瞧你这表情,是捡到钱了还是丢了钱了,姐?”   我没理他。   径自进了收银台,准备把今天的账再算一遍,但算了一阵抬头见到蓝仍在我面前站着。身子靠在收银台边,手里啪啪地理着一摞牌,似笑非笑低头在一个劲地朝我看。   我不得不对他用力打了个门儿都没有的手势,斩钉截铁道:“别想赊账了,你都赊账三四个月了。”   他笑笑:“回笼资金就还呗,最近进货太多了。”   “那些棺材么?看你也卖出不少了,怎的就是成天哭穷。”   “确实穷,房租惊人物价贵呢。”   “说什么都没用,狐狸说了,再给你赊账我们就顿顿吃白菜。”   “不至于吧姐姐……”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谁叫他是我家掌勺的。”   说着用菜单推了推他的手,免得他趁我不注意顺手撸掉点什么东西去。他见状笑了笑,索性往台面上靠了过来,然后手一伸对我道:“来,抽一张。”   “干什么。”我看了看他递来的那摞牌,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抽一张,免费的,我瞧瞧你今天的手气能抽出个什么来。”   “算命么?不要,这玩意越算越霉。”   “叫你抽就抽呗,抽得巧我今天就把前三个月赊的账还清了。”   “原来你有钱。”边说,边仍是禁不住他一再的诱惑,我从那摞牌里小心抽了张出来。   没留神刚抽出就掉到地上,不等我把它捡起来,蓝朝地上轻吹了口气,眼见着那牌就自动飞到了他的手心里:“哟,倒吊男。”他看了眼嘿嘿一笑。   “倒吊男?什么意思?”   收了牌却不给我看牌面,我既然抽了自然免不了有些好奇,所以只能问他。   他笑笑,将牌面朝我晃了晃:“就是倒吊男的意思。”   我勉强看清那张狭长的牌上画着个一身黑衣,像个变态般倒吊在一棵树上的男人。   “塔罗牌吧,这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原是张嘴想说,但不知为什么,在瞥了我一眼后,不知道是不是我眼里的好奇让他产生了吊我胃口的兴趣,蓝将牌一收,然后从衣兜里慢条斯理掏出几张钞票,慢条斯理地摆到我收银台上:“意思是我今天该把赊你的账都还清了,姐姐。”   “就这么简单?”我却不信。   “就这么简单。”他一副信不信由你的神情。   随后转身离开,我一时竟也忘了叫住他,因为那一瞬不知怎的心里闪过丝不安。   因此等到想起时,见他早已过了马路回了店里,唯有那张被我抽出来的纸牌,不知是被他忘了还是刻意留在了收银台上,静躺在那儿像是在看着我。   我朝牌上那幅看起来隐隐让人有点不太舒服的画看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个名词。   倒吊男。   优点:牺牲、不畏艰辛、不受利诱、有失必有得、浴火重生、奉献的爱。   缺点:无谓的牺牲、厄运、处于劣势、受惩罚、逃避爱情、没有结果的恋情……   所以,这到底是意味着好,还是不好呢……   亦或者,我根本就不应该去抽这种牌。 第379章 青花瓷上 八   送走最后一名客人时,我听见窗玻璃上传来噼噼啪啪的轻响,原来不知几时下起了冰珠子,它们跟雨交杂在一起,淅淅沥沥洒落在路面和屋顶上,活奔乱跳地发出一阵阵只有用心才能听得见的脆响。   “今晚能不能吃顿好的喵?”将碗里剩下的鱼舔干净后杰杰问我。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却看着窗边那张桌子,上面堆着一摞钱,是素和甄消失前留下的。   我耸耸肩把那摞钱收进裤兜里,转身回厨房时听见它在我背后咕哝了句铁母鸡,然后赌气似的把碗里的鱼骨头咬得咔吧响。   啧,虽说是猫妖,却也只有在对付鱼骨头的时候比较显得有力量。   我这么心里暗暗嘀咕时,见它从门帘外探进半个头,朝我瞪了一眼:“别以为心里想想我就听不见了喵。想当年我在冥王大人手下当差的时候,那风光哪是你这种小妞能随便瞻仰得到的。”   “哦,了不起,还给冥王当过差。那你现在为啥会屈居在我这种小妞手下混。”   “喵……”它无言以对,扭头默默退了回去。   一瞬间让人有种悲伤感,不过每次这只肥猫想要骗吃骗喝的时候,演技总是堪比影帝的,所以见惯不怪,我也就懒得再去理它。只翻出早上狐狸带回来的白菜放到砧板上剁了一阵,脑子里琢磨着是要放点肉片炒呢,还是干脆做菜汤面呢,这时身后忽然啧啧一声轻叹,随后,一股清甜的香水味比人更快地飘到了我边上:“怪不得还没进门就听见那只猫在哭,原来今天老板娘在亲自做饭。哦呀……这是打算白菜炒白菜,还是白菜炖白菜?”   我故意把砧板剁得当当作响,但这死狐狸好像没听见,依旧笑嘻嘻且挑剔地朝砧板上那团被我剁得参差不齐的白菜看了阵,随后甩了甩尾巴,转身将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依次理进了橱柜里:“行了,放着吧,回头把我前阵子腌的酱肉找出来,晚上就凑合弄点菜饭填肚子了。”   “嗯!”   狐狸腌的酱肉,薄如蝉翼,鲜香柔嫩,入口就化。当真是扇耳光都不舍得放的美味。   但每年就做一钵,吃个两三顿就没了。   每次问他为什么不多做点好让我拿到店里去卖,靠这味道,没准我卖着卖着就成酱肉界的老干妈了。但他总瞥着我不屑一顾道,人有多少财运都是写在脸上的,你这脸命中注定就守着这间店,有个衣食无忧已经不错,还惦记什么发财梦?   所以他白白修炼那么多年,连买条新裤子都得低眉顺眼地求我提前发工资吧,这张漂亮的脸上赤果果写着三个字,打工命。   我把这话对他一说,本以为会被他反驳两句,但他只是低头一笑,然后继续拿起菜刀嘚嘚两三下,将砧板上那团被我剁得乱七八糟的菜匀得整整齐齐。   见状甚觉没趣,就一边守在他边上看他收拾完白菜开始淘米,一边对他道:“今天素和甄来过了,就是那个还俗的和尚。”   “他来做什么。”   “他说他来看看我。”   “是么,难怪连切个菜都搔首弄姿的。”   “你才搔首弄姿。”用力瞪了他一眼,见他并不瞧我,也似乎对素和来过的话题并无兴趣,我也就没再继续往下说,遂弯下腰钻到柜子里翻了只铁锅出来,本想先给他热下油,但见他颇为不屑地摆了摆手,似乎我替他热油锅能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去,给杰杰剁两条鱼,刚买的还新鲜着,别等死了再喂它,我不想听它一晚上念叨自己不是食腐生物。”   “我不杀生。”想到鱼的腥,我用力朝他摇了摇头:“晕血。”   “那明天开始吃素。”   “其实还有包猫粮的,鱼留着明天我们煮汤喝。”   “我听见了。”没等狐狸回答,杰杰在外头冷哼了一声,然后仰着头跑进厨房看了看我,对我比划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脚爪:“所以以后你别再指望让我给你杀鸡,也别想让我给你切鱼,你晕血我喵的还晕肉呢。”   说完,一溜烟跑进客厅,跟往常一样,不出片刻就在某个角落里躲得不见了踪影。   一切似乎跟往常真的一样似的。   一切似乎也确实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热气腾腾的厨房,狐狸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杰杰的抱怨,我的无所事事……   但其实,有很多东西都跟做梦似的有点不太真实。   就像我这会儿坐在灶台边看着狐狸,而他偶尔也会若有所思看向我。   只是并不愿意让我觉察到这一点,所以每次匆匆一瞥,那弯月似的笑眼就会轻轻将一些东西阻挡在我和他之间。   他始终在介意着我脑子里那些突然增加出来的记忆吧,只是从没说出口而已。所以总让我因此时常生出一种感觉,好像一不小心,这一切近在咫尺的属于我的所有就会消失了,正如我脑子里那些时隐时现的记忆片段。   只是到底该怎样让他明白这一点,其实有那些记忆同没那些记忆,我觉得并没有太多差别。   或许是因为那不过是完整记忆中的部分碎片,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意义。只是偶尔看着狐狸背影的时候,那道突然从脑子里涌现出的新的记忆,会从一个遥远的彼岸带来另外一道背影。这两道背影越过时空,越过一些原本不可能的因素,慢慢交叠在一起,让我心跳砰砰作响,思维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然后会很想很想从他背后就那样抱住他,以免他就像记忆中那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背影一样,一会儿离得很近,一会儿又变得很远,直至越来越模糊,渐渐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在想什么?”沉思间,听见狐狸问了我一声,我抬头看向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做完了手里的事,正斜靠在我身边的灶台上,卷着围兜擦着湿漉漉的手。   大约是在等时间,听着菜饭在锅里嗤嗤冒着清甜的香气,他边看着手表边瞥了瞥我,眼里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有种隐隐的坐立不安。   似乎刚才记忆对我的撕扯,在无形中让我又经由他眼神而再次沉浮了一遍,就像伤口被无意中碰疼了那种感觉。这让我不由自主用力吸了口气,难受得肩膀微微一抖,但怕因此被狐狸轻易看出来,所以立刻别过头装作看灶头的样子,咕哝着抱怨了一句:“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开饭,因为我快要饿死了。”   “难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话音似乎也是似笑非笑的,我不确定他是否仍是从我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正想起身回客厅时,他从衣兜里掏出个果冻扔到我手里:“再过十分钟。”   “那么久。”   “十分钟而已。”   “可是我要饿死了……”   “今天素和甄来找你说过些什么了。”   话刚说到一半,没防备他会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怔了怔,然后慢吞吞回答:“他说他想来看看我。”   尽管说话时,我试图维持先前跟他说起这件事时的轻快,但在狐狸那双眼不动声色的注视下,我发觉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好艰难……   为此慢慢皱起眉头时,狐狸伸手拈住了我的脸,然后低头将他的脸凑到我面前,朝着我的眼睛静静看了看:“你记得他么,小白?”   我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为什么要记得他?”   “没什么。”他又朝我看了片刻,然后松手放开了我。   “是不是因为梵天珠认识他?”   他笑笑,没言语。   “那他俩有仇么?”   他仍是没有言语。   “今天他是走了,但他要是下回再来的话,我应该怎么办?”   第三个问题仍没有得到答案,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想离开厨房以及离开这男人那双总是让人忐忑不安的眼睛。   但就在我转身试图朝客厅里走去的时候,他手一伸挡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   以为他是想对我说什么,但等了片刻,他用手指将我耳朵边的头发理了理,然后从上面扯下一片菜叶子。   然后他放我走了。   我心里长叹一口气,赌气地快步离开,但刚走两步,衣领却被他扯住了。   “是不是我后脑勺上也有叶子?”我扭头瞪向他。   语气中带着点讽刺,原想说完就走人,却冷不防见他微微一笑,身子朝前一倾低头便往我嘴唇上吻了过来。   有力又绵长的一个吻。   吻得我握紧了拳头却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腰,抱紧了他的腰两手却一直不停地发着抖。   他感觉到了,嘴角轻扬,身子往前一撞,一瞬将我推到墙边站定。“你还记得以前问过我一个叫做狐仙阁的地方么,”然后他将嘴唇滑到我耳朵边,低声问了我一句。   “……记得。”好半天我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回答。   “想不想试试狐仙阁里头最上等的服务。”   这问题我却迟迟没能回答。   因为就在我偷偷且贪婪地呼吸着狐狸那近在咫尺的气息时,神思恍惚中,我瞧见杰杰像个最优秀的贼,无声无息从客厅重新返回了厨房。   一边嚼着鱼干,一边看着我俩,像在看着一场大戏。   然后嘿嘿一笑,在我醒过神一把将狐狸推开时,它老人家撩了撩它的胡须,朝着我俩点点头:“继续啊喵,当我不存在吧喵,还有没有更带劲的啊喵。” 第380章 青花瓷上 九   杰杰在厨房里对着它被狐狸扔掉的鱼干嗷嗷大哭的时候,我回到了客堂,窝在沙发里对着电视无聊的节目看了半晌,仍没能让自己扑扑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感到自己总有一天要被那只狐狸活活虐死,无论是他故作正经的时候,还是他充分发挥出他那一族专有特长的时候,几乎都是叫人没法招架得住的。   这样一只狐狸当年究竟对梵天珠做了什么,会让她连自己的记忆都要全部放弃?   我努力在她复苏于我脑子里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寻找着,但始终不能获得一星半点的提示。   那些记忆都很美好,哪怕是在挫折或难过的时候,我也没觉察到梵天珠的痛苦。   她实在是个有丁点希望就乐观得忘乎所以的人。   却也着实是个寂寞脆弱得被一只妖怪暧昧的笑,温热的手,就轻易融化了心脏的人。   她最后放弃生命的时候,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段记忆被她牢牢封锁了,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哪怕是那个后来后悔得几生几世都在寻找着她的碧落。   想到这里时,忍不住在脑子里慢慢勾画当年的狐狸。   我想知道当年的他究竟会是什么样一副混蛋样。   但脱离了梵天珠的记忆,无论我怎么想象,始终只有他被我追着打,为了一点工资对我低声下气甩尾巴,偶尔翻翻白肚皮以表忠心的可怜样。   难道梵天珠死后进入轮回,于是连他也好像是重新转生,变成了完全不同于过往的另一人?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想笑。   却又笑不出来。   这着实是一种既好笑,又让人很想哭的感觉。   正这么阴晴不定地胡思乱想着时,突然客厅某个角落发出喀拉一声脆响。   虽很细微,但仍是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立即抬头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发觉发出那声音的东西,原来是摆在饮水机边那只几乎被我遗忘了的青花瓷瓶。   当我注意到它的时候,它正第二次从瓶身上绽裂出那种清脆的声响,紧跟着就看到插在它里面那支鸡毛掸子瑟瑟一阵颤抖。   似乎里面有只老鼠。   意识到这点我忙站起身,一边拾起杰杰常用来挠背的老头乐,一边匆匆朝花瓶走过去,迅速将鸡毛掸子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把老头乐一把塞了进去,对着里头一阵乱捅。   但捅了半天,没见有老鼠或者蟑螂从里头钻出来,却很快又听见这瓶子身上发出第三声脆响:喀拉!   这时我才留意到,原来瓶子发出这种声音并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东西的缘故,而是瓶子本身,它在开裂。   或许真的是年岁太久的缘故,原本只是瓶口到仕女图那块地方的釉面出了道细线而已,这会儿再看,那道黑线已豁开成了一道非常清楚的裂口。   因此看起来就好像被人给生生撕开了似的,又因我刚才对着瓶子里一阵乱捅,裂口一下子扩展开来,从仕女的头顶一下子裂到了她的腰。   乃至连她原本那张绘制得很清楚的脸都看不清了,被一道黑漆漆的口子上下贯穿,可见这裂究竟有多大。   太可惜了,若是完好无损,或者像原来那样只有一丁点的损坏,那么就算是个赝品,也该能值个千八百吧,而且若按照素和甄的说法,可能价值还会更高一些,不过现如今,可真是一毛不值的了,一裂毁所有啊。琢磨着,正想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回头让狐狸把它扔掉算了,但刚弯下腰,我忽然瞧见那道裂口里似乎隐隐露出样什么东西。   黑的黑,白的白,隐约还带着点靛蓝色。   继续凑近了仔细一看,有意思,原来裂口里面竟然还包裹着一层瓷。   黑的可能是胚土,不知为什么,长期被密封在外面那层瓷内,却隐隐泛着点水光,凑近些似乎还能闻到股有点怪异的气味。白的则相当好看,与其说是白,不如是近似白与象牙之间的色泽,像玉一样,很温润,但可能是遭到损坏还是怎的,上面隐约分布着一些细微的裂纹。   而靛蓝色,毋庸置疑就是这片瓷上烤着的花纹了。   这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一直被姥姥当宝贝似的珍藏着的,原来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青花瓷瓶,虽是仿造了明代宣德瓷的制作工艺,但实则它本身却有着其独特的玄机。   它是一口瓶中之瓶。   却不知里面藏着的那口瓷,全部面目到底会是怎样的呢?   想到这里,不由下意识伸过手去,对着裂口轻轻掰了一下。   原是想把裂口掰掰大,好让里面那口瓷的模样显露得再多一些,谁知手指刚刚碰到这瓶子的表面,突然一阵发麻,好像触点似的把我蛰得一个惊跳。   与此同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就在我连蹦带跳从那只瓶子边上闪开时,我看到瓶身上那个女人半个身子忽然微微弯了下来。   似乎是因她面前那道巨大的裂缝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低下头弯下腰,绕开裂缝处探出半张脸,细细弯弯的眼眸略带着点困惑,竟像是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见鬼了,难道这是只成了精的瓶子,所以画上的美人不单会动还竟然会有表情?   想到这点立刻扭头朝厨房方向大喊了一声:“狐狸!”   但没等狐狸回答,那画上的美人又恢复了原样,似乎从没有移动过,更别提探出半张脸来困惑地看着我。   “怎么?”这时狐狸从厨房里走了过来。   杰杰跟在他身后,原是抬头在叽叽咕咕对他抱怨着什么,但猛一眼见到我和我身旁那口瓷,突然嗷的声怪叫,尾巴竖得像根棍子似的笔挺,一下子就朝厨房内窜了进去。   而狐狸则目不转睛朝我望着。   起先目光有些诧异,继而手一伸,轻轻对我说了一句:“过来。”   我立即依言朝他走过去。   正要边走边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但没走两步,却见他忽然朝我做了个停下的动作,我不得不又立即停了下来。   刚一站定,就见他几步上前在我脖子上轻轻一拍,然后紧贴着皮肤,从那上面撕下一样什么东西来。   我看不出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被狐狸从我脖子上撕开时的剥离感,正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时,就见他手心里轰地燃起团火光,火光中隐约可见一片青色的东西忽闪了一下,随即跟着火光一道消失不见。   “……什……什么东西……”回过神急忙问他。   狐狸拍了拍手掌,没有回答,一双眼若有所思看着那口青花瓷瓶,然后走过去蹲下身,抬眼朝那道裂缝看了片刻,遂像下了某种决心,将拇指按在瓶口的裂缝初始处,沿着裂缝的轨迹慢慢朝下揉了过去。   拇指揉过处,裂缝一瞬间不见了。   似乎那瓶子已然被恢复了原样。   但细看仍有一条细小的缝隙停留在远处,包括那个美人,虽然脸不再被裂缝所破坏,但脸上一片空白,五官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一道轮廓带着她保持原先的样子,袅袅婷婷站在那里。   “看来这地方已经不是它的久留之地。”最后一点裂缝也被狐狸修补掉后,他站起身道。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说,正稀里糊涂不知该怎么应答,但紧跟着闻见窗外飘进来的一缕烟味,让我马上明白过来,原来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我对门的邻居术士蓝。   此时他在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狐狸这么一说,他朝窗里吹进一口烟,半睁着一双黑眼圈浓重的眼睛,一边笑了笑,一边朝着我瞥了眼:“有地方安置么,这么难伺候的一样东西?”   “暂时还没有。”狐狸答。   “早知道应该让那头麒麟王先吞了它。”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话一出口,蓝自己也立刻意识到了,然后朝我笑笑:“啊,忘了,麒麟王离家出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皱了皱眉问他。   “瞧见你这房子里有点古怪,所以没忍住好奇过来看上一眼。”   “看到什么了。”   “看出姐姐你刚刚差点倒了大霉。”   说完,没等我追问倒的会是什么样的大霉,他一转身走了,因为马路对面来了一群小丫头,大晚上的撑着伞,叽叽喳喳围着他摆在家门口的铺子看,想来是又一批棺材爱好者。   他走远后我见狐狸依旧在打量着他面前那口瓷瓶,便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想打问问他刚才蓝的一番话到底藏着些什么意思。   谁知没等开口,他一个动作却把我那些话给生生憋回了肚里去。   我见他一巴掌拍碎了那只刚刚被他修补好了裂缝的瓷瓶。   而瓷瓶的碎片上全是血。   也不知哪儿来的血,这么多,这么腥,仿佛刚才那一瞬狐狸拍碎的不是口瓷器,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我这么惊诧地问向狐狸后,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这不是血,在过去烧瓷这一行当里,他们把这现象称作漏彩。” 第381章 青花瓷上 十   狐狸说,早些时候人们相信,新鲜的血肉可以让死的东西沾染上活气。   所以在造一些死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会掺进点新鲜的血去中和一下死物的僵硬,而那些血,来自各种动物,比如鸡了,鸭了,牛了,羊了……当然,有时候还会用到人,在某些比较特别的时候。”   “活祭啊。”听到这里时我插了一句。   他笑笑:“类似,不过不完全。而且通常做这个的人从不把这种行为称做活祭,他们叫它点睛。”   “点睛……”这倒不难理解:“认为用了新鲜的血液,于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画出徐悲鸿的图,是不是这个概念?”   “不是。”他摇头。   “那是什么?”   “你看这些瓶子的碎片,再看看茶几上那只放糖的盆子,两个都是青花瓷,你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我朝两边看了看:“盆子颜色比较鲜艳。”   “再仔细看看。”   我仔细看了看,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看出来些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老瓷一个新瓷,除此之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过非要说些什么来,那就是一种感觉了。   盆子放在桌上,可是一般只能注意到它里面的糖,但瓶子尚且完好时,我记得很清楚,虽然它一直被放在角落里,有时候根本就看不到它,却似乎总有种无形的存在感。甚至你会觉得有些时候它是在看着你的,当然,那感觉并不好,尤其上面还画着那么栩栩如生一个人。   “说不清楚,”于是想了想,我道:“瓶子存在感比较强,我感觉。”   “存在感,说得好。而这种存在感,靠的就是所谓的点睛。”   “为什么?”有点疑惑,因为我没办法把那种虚无的感觉同画龙点睛这成语联系到一起。   狐狸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手指在那些瓷片上刮了刮,刮下一点从窑土上渗出的血液般的东西,拈在指尖搓了搓:“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些东西在我边上呼吸,而它们是不可能有呼吸的东西,比如这个,”抬手指了指被我丢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再比如一些活体标本,比如一台三十年代立式的收音机,比如……”   “某只上了年纪的板凳桌子。”我接口。他朝我笑笑:   “没错。那就叫存在感,也是很多人所青睐着的东西,而在……”手指在瓷片上弹了弹,有意思的是,这瓷片虽然中间被做了隔层,弹出的声音却还是如薄片般脆生生的亮,也难怪那么久以来始终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异样:“而在这东西比较盛行的时候,那些人把这种会给人存在感的,比较稀有的死物称做贡品。”   “是给皇帝的吗?”   “没错。”   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是当年献给皇帝的瓷器的赝品。   “青花夹紫美人瓷,它还有个名字,叫美人血。”   瓶子突然又发出了点细微的爆裂声,在狐狸轻轻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一瞬间内层白瓷上那些密布的细纹又多了些,他伸指在那上面抹了抹,而就在手指按下的同时,像是碰到了一道伤口似的,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突然间从纹路里渗了出来。   这让我再次吃了一惊:“它又流血了??”   “这叫漏彩。”狐狸不得不提醒我,并同情我那如金鱼般可怜的记忆。“之前我说过,为了让某样东西更具备鲜活感,更让人迷恋,一些工匠会在烧窑时给它添加点比较特别的材料。材料包裹在胚土里,烧成后和原来的瓷吸附在一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原来这瓶中瓶并非是我家这只晚清赝品的首创,而是它所模仿的那种瓷器真品所原有的特征。但这种制作方法是在是相当奇怪,我甚至都没听别人说起过,包括那个对古董颇有研究的老教授。   “因为曾经对瓷研究过一阵。”狐狸随意的回答更似是种敷衍。   “那漏彩又是怎么回事。”我接着问。   “这个,说起来也是个遗憾。”   遗憾?我却并没有在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到他的遗憾,甚至有些淡淡的漠然,从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而出,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着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东西:“无论谁,制造的时候仅仅只是看到它的光彩,但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缺点。用那种方式做出来的瓷,的确,有种不同于一般的灵性,甚至连金玉在它面前都是黯淡的。小白,很可惜你看不到它那时的光华,它曾经可的的确确是个美人。”说着话,狐狸对着满地的碎片看了阵,然后有些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但它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或许是违逆了制作的寻常道理,于是,可说是一种报应吧,在隔了些不长不短的年头后,它会出现这种状况,”手指轻轻一拨,更多暗红色的液体就顺势从那些碎片里渗透出来:“里面反潮,外面干裂,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这是每代用这类方式烧出来的瓷所改变不了的命运。而一般到了这种状况,就好似人的寿命已经到头了,等着它的只有彻底瓦解。”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去做瓷器。”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因为发现得太晚了。”   “晚?”能有多晚。   “差不多隔了一个世纪,人们才渐渐发现到它的这个缺陷。少则几十年,多则百年,时间一到,它就会自然地瓦解,任再巧手的工匠想尽办法都补救不了。所以这种瓷虽然珍贵美丽,最终没有成为皇家的专属贡品,因为它保留的时间太短。也因此清代之前所烧的这种瓷的原品,几乎都已经绝迹了。”   “可是这个赝品在我家摆了那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觉得它像你形容得那样美丽过,是因为赝品制造者的仿造水平不行么?”   “那是因为……”   原是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忽然目光微微一闪,狐狸没再继续往下说,只转身从抽屉里找了块红布将那些碎片一块一块放进去。见状我忙问:“你要做什么,狐狸?”   “既然瓷已死,自然要找个地方将它好好安葬了去。”   说罢,见我依旧傻呆呆看着他,他嘴唇一抿一把将那堆层层包裹好的碎片提了起来。   随后转身便要走,却又停下脚步,看着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瞧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至于它没有我形容的那种美,说到底也是因了里面用的材料有点差异的关系,而且制作者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瓷也必然无法焕发出那人才能赋予的神采。说起来,这种东西虽说是死物,何尝不是具有灵性的呢。”   “那原先的制作者是什么人,很有名么?”我忍不住继续问。   “曾经颇负盛名,但时间久了,又几百年没再继续出瓷,所以早就被历史所遗忘。”   “既然手艺那么高,为什么不再继续出瓷?”   一而再的提问让狐狸似乎有些无奈,他看了眼手表,扬了扬眉:“你不饿了是不是。”   “谁叫你说得那么有趣又爱卖关子。”   “其实并不是个件有趣的事,我怕你听多了以后要后悔,还不如趁这时间边吃饭边看电视。”   “我刚碰上了那么怪的事你居然叫我看电视……”   “能有多怪。”   “我刚才看到这只瓷瓶上那个美女动了。”   “是么。”   “不单动了,她还一直盯着我看,好像随时都会从瓶子里走出来似的。”   边说,边学着那仕女的样子演给狐狸看。   原以为会引来他一些兴趣,但他似乎并太感冒。也是,既然连瓷都砸了,他一个老妖精又怎么会对一口百多年的瓷出现的变异行为产生出兴趣。   不过总算他不再推荐我去看电视,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坐到沙发上对着旁边的空处拍了拍:“永乐年,青花瓷器制作开始盛行,而真正做出它精髓来的却是宣德年,那年头保留下来的青花瓷不少,但极品不多,特别是一些御赐官窑的作坊里做出来的贡品瓷,很多都已经绝迹了,而其中最有名的一支,更是在清代前就销声匿迹,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知道宣德瓷里有一种极有名的官窑瓷,它曾经是比羊脂软玉更昂贵的东西,可惜四百年前就绝迹了,这种瓷名叫素和。”   “吚?素和甄的姓么?”坐到他边上后,我一听见素和两字不由立即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说翡翠是玉里的皇帝,那么素和瓷就是宣德瓷里的王。南素和,北燕玄,宣德年里瓷器中的一王一后。记得当时有这么种说法,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说着话,手指在茶几那只放满了糖的瓷盆上轻轻一个兜转:“只是几百年后已经没人再能有机会见到了,在最后一只成品出窑后,那些瓷烧的烧,砸的砸,几乎一件都没有留存下来。”   “为什么?”   “因为都说它是不祥的,它身上背着令两个氏族灭族的血案。”   “为什么会这样??”   狐狸沉默了阵,目光有些异样,似乎我问到了什么不该问到的东西。   那样静静过了片刻,他才再道:“代代相传的手艺,素和瓷薄而坚韧,艳而不糜,很长一段时间,素和家都在为宫里烧制贡品瓷,直到第十二代传人,年仅二十的他把这门手艺发挥到了登峰造极。”   “知道博物馆里那只千花淬金盘玉钹么,”随后他看了看我,“它就是出自他的手,没有点过睛,所以一直保存至今。” 第382章 青花瓷上 十一   那只钹我见过。   当时在博物馆里,狐狸是特意指给我看的,他说进这地方不看这东西,就不算到过这间博物馆。所以看的时候格外留心了下,记得上面只说了是明宣德年的东西,初看以为是玉,后来才知道是瓷。在墓里放了几百年依旧白得跟雪似的,上面一根金线绕着一圈花,弯弯绕绕盘了整个钹身,有心人数过,当真有一千朵。   那会儿就觉得,能做出这样细腻东西的古人实在是了不起,因为即使是用现代的技术,只怕都未必能做出这样精致奢华的效果,而这是第一次听说烧制它的人是谁,竟然是个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是天才,或者,他确实是个天才。而成也天才,败也天才。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总在看似最得意的时候,一些祸事不知不觉就降到了自己的头上。”停了会儿,狐狸接着道:“或许从小就被盛赞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者一样,犯着心高气傲的毛病。好争,争个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总见不得比他好的,南素和,北燕玄,虽说一王一后,地位却不相上下,也有人说北燕玄的瓷给人的感觉更醇些活些,这是他所见不得的。他爱瓷,太爱瓷,而往往越是执着的东西,越会计较得厉害,无论别人怎样解释两个派别烧出来的瓷的特点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总认为别人烧的瓷无论哪一点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谓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掌家人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   “每年的贡品进京,就好象一场战争,他打给自己的战争,不断对比着两家的贡品,如果对方的烧制技巧高过他,他会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继续重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到了有些病态的一个男人,他对这工艺的喜爱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度狭窄的地方,自己却毫不自知。于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进贡的时候了,他却发觉,自己做不出一件象样的瓷了……“说到这里,狐狸的话音顿了顿,看着我的那双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由问他。   他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继续道:“那个发现快把这男人给逼疯了,他把自己关在窑里,整日整夜的,团团转,不吃不喝,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他未婚妻很担心他,可是没有任何办法,那个时候女人是一点说话立场都没的,既无法停止娘家人制瓷的进展,又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宽慰她未婚夫那颗被攀比给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烧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带进了乾清宫,皇帝对它爱不释手。亲口说出天下第一瓷,圣旨下来那一刻,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烧窑的灵感。”   说到这里,包裹里突然发出轻轻一阵爆裂声,随后隐隐有血色从包裹内渗出。   “它们又出血了,狐狸……”   “是漏彩。”   “哦……漏彩……”   “三天后男人总算从窑里出来了,一身的灰和汗,被窑火熏得像个鬼。可是手里依旧空空如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烧制,只留了一窑的残破碎片。他坐在窑门口不停地喝酒,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后来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包括他的父亲,只有他未婚妻还远远站着,看着他……哦,对了,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成了他的妻。”说到‘妻’这个字时,我感觉狐狸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太阳落山,他妻子朝他走了过去,开口叫他回家。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间爆发的,他尖叫着让她滚,然后将那可怜的女人一把推到在了地上。”   “他疯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道。   狐狸看了看我,眼神似笑非笑。   嘴里则继续说着,尽管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有点不太想往下听,这实在是个疯狂又黑暗的故事。但忍不住仍静静听着,或许自虐是人的某种本性。   “那女人倒地后不再动弹,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静。于是他继续喝酒,在身后窑火熊熊燃烧的声音里,喝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醉生梦死间,他看到远处有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望着他,似乎认识他似的。但那会儿他正被酒精和四周的热浪熏得迷迷糊糊,所以完全没去考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来到他面前,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朝那男人瞥了一眼后再次将酒瓶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听见那男人问他,你是不是想要这天下最好的瓷?他下意识点点头,之后,便见那男人又道,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瓷,只要你交换给我一样东西。”   “交换什么?”我问。   狐狸没有回答,似乎是连番的述说后让他变得有点忘我,以至投入进了那个故事里去,化作了故事里的某个人:“几天后,素和烧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瓶。瓷瓶外观并不特别,蓝花底,美人面,那年头做这类瓷的很多,即使是斗彩,素和家从不出这么普通的贡品。可是素和把它烧出来后就把窑的火给熄了,素和只有在做出自己满意的瓷时才会熄掉窑火。而就在这天晚上,素和家出了件蹊跷事。”   “什么事?”   “半夜里,小厮起来方便,路过放瓷的房间,听见里头有声音在响。他以为是贼,靠近窗仔细看,却吃了一惊,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什么……”下意识回应,我不确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来的声音,哪一个更吸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个半人高的瓶子里走来走去,他听到的声音,就是因此而从瓶子里发出来的。”   说到这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间那扇门忽然轻轻滑开了一道缝的缘故,我觉得脖子后有股风在吹。风不大,可是很凉,这让我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冷么?”我的举动似乎让狐狸终于从故事的述说中摆脱出来,他站起身将窗户关上,然后回到沙发边,将那包碎片提了起来:“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后没几天,京城里来了道圣旨,素和官赐正五品,并宣他和他父亲一起入宫见驾。谁知就在入宫前夜,素和却突然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房间,整片宅子……发现到这一点,素和家上下登时乱了套,到处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经封起来的官窑,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跑去哪里了……”   “就在他们为怎么去跟宫里人交代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又一件事发生了——封闭数天的官窑,突然无缘无故燃起了熊熊烈火。当好不容易将火熄灭,却发现纵火者竟然是那视窑如性命的素和,他不单放火烧了那座几乎早晚不离的窑,也将自己烧死在窑内,若不是随身佩戴的一块瓷珮未遭焚毁,几乎令他无法被辨明正身。于是一夜间,原本的大喜事,变成了大丧事。而更不幸的事,却是发生在几个月之后。”   “……几个月后怎么了……”   “宣德十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素和家送进宫里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渗血,只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时,出现杜鹃啼声,也就在当天晚上,年仅37岁的宣德皇帝明宣宗卒死。同年七月,素和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罪名是妖乱朝纲。他们说,素和家的瓷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灯,瓷里的妖都会出来祸害皇上,他们把宣宗的死全部归咎于素和的瓷。妖乱朝纲。”   “这么惨么……”   “行刑当天,素和的尸体被从墓里掘出来剐尸了,虽然被火烧的几乎已不剩下什么,但他们仍是将他剐了整整两个时辰,于此同时,他们在对素和与燕玄两大家族进行抄斩的时候,发觉独独不见了素和的妻子,追查之下,发现她早已失踪了数月……”说到这里,狐狸没再继续往下说,只轻轻掂了下手中的包裹,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按照你前面说的那些,是不是为了制作出那口好瓷,素和把他妻子当人祭了……”   “对。”   “好可怕的男人……”轻轻打了个寒颤,朝狐狸身边靠了靠,却又忍不住再次问他道:“但是狐狸,你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边说边抬头看向他,试图从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来:“你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真好像亲身经历过这个故事一样,否则怎么会连年月都说得这么清楚,想想都有点毛骨悚然啊……”   他笑笑。   显然是不愿意回答,不过其实这答案我倒也心知肚明:“想起来了,其实你老人家活了那么久,就是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说的这些发生在明朝宣德年的事情,跟这口清末的赝品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了半天始终没提到这一层关系不是么……   “因为,”说完这两个字,狐狸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迟疑。然后他弯眼一笑,似是而非道:“这问题不是应该去问问你姥姥么,是她收藏了这口瓷。”   “但她早就不在了……”   “那就不要去多想了。” 第383章 青花瓷上 十二   我姥姥保存了很久的瓷瓶。   曾以为它是明朝的古董,后来知道原来是晚清的赝品。   它在姥姥去世后作为插鸡毛掸子的地方又被我保存了很久,后来被杰杰当成了它的某一处窝。   就是这么一只普普通通的,即便是狐狸来到我家那么久,也始终没说起过它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青花瓷瓶,突然有一天自动裂开了,突然有一天差点让我倒了大霉,突然有一天被狐狸亲手修复好又亲手一巴掌拍碎,并留了一地的血……不,那叫漏了一地的彩……   然后关于它,狐狸告诉了我一个相当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故事是关于它所效仿的一件明代瓷器,由于故事背景听起来实在比较黑暗和悲惨,所以直觉无论是当初的正品,还是我家这个赝品,都不会是什么善物。   所以狐狸才会把它一巴掌打碎是么?   但尽管如此,仍还有很多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着始终无法将它们解开。   例如为什么姥姥会有这么一口仿自宣德年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例如为什么狐狸在打碎它后,却文不对题地跟我提起一段看起来跟我这口瓷毫无关系的历史。   例如素和甄同那段历史里的素和一家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之前向狐狸提到的美人瓷,是不是指的就是我家的这口美人瓷。   但既然那口瓷是我姥姥所收藏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讨,却要去问狐狸要?   种种疑问,折磨到我头疼,却最后仍是没能想出个所以来。   这可当真是越想谜团越多,越想越是想不明白,以至到后来思考得人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所以原本是想等狐狸回来后继续打破砂锅将这事问到底,但在床上躺了半晌又分析了半天,却一直都没听见他回来的开门声,因此最终抵不过睡意的侵袭,我渐渐就睡了过去。   睡得特别沉,大概是用脑过了度的关系。   但睡着睡着,怪事出现了,我感到自己在一条小道上跑。   道路很长,没有尽头似的,边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始终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哪儿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除了凹凸不平的路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累得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却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   最初以为他是靛,那个温文尔雅,却又变态之极的男人。   后来才看清,原来是他哥哥LEO。   哦,不,确切的说,他是刹。   血族的王者,差点至我与死地的男人。   我对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我用自己手里的笔刺穿了他的喉咙,然后被他喉咙里喷出来的血喷的一身一脸。   他的血冷得跟冰似的。   就像他此时那双血一样瞳孔里的神情。   他一身黑衣坐在一棵银白色的树上,像是在低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同靛一样温文尔雅的笑,笑得像能冻结住人的灵魂。   然后他轻轻对我道: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人身,就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想跑,可跑得掉?’   ‘放,我当然可以放过你,’   ‘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呵呵……哈哈哈……’   突然我就醒了,在这样一种快乐的笑声里,却发现自己正蹲在卫生间的一角,靠近镜子的那个地方,一个人在浴缸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缓过神迟疑着站起身。正打算推门出去,还没转身,却突地被闪进眼里的镜子给惊得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站着。可还有一个我,蹲着,就在我刚醒那会儿蹲的地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蹲着。   似乎在看着脚下某个地方,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立场和角度看着我自己的样子,在同一张镜子前,像看着某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这个人的脸色很难看,白里发青,隐隐透着层死一样的灰。   这个人的目光很呆滞,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个白痴。   然后我看到了素和甄。   他在镜中静静立在那个‘我’的身后,嘴角带着丝似有若无的笑,透过‘我’苍白得透明的身体悠悠然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我忍着巨大的慌乱问他。   他淡淡一笑:“我怎么会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狐狸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很多了么。”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思忖片刻,我不由眉头一皱:“素和?你就是他故事里那个做瓷器的素和么??”   话刚问出口,便见他身影一闪,随即不见了踪影。   正以为他和上次一样消失了,但很快我感觉到自己身后有道微微呼吸的声音。   立刻回过头,就见素和甄同镜子里时一样,静静站在我的身后,悠悠然看着我仓皇失措的脸。   “但他漏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和对你来说都至关重要,事到如今,他却依旧不愿坦率告诉你。”   “是什么东西……”   “我无法亲口告诉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亲口告诉我?”   “因为我出卖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亲眼看见,然后亲口回答自己。”   “什么意思……”   第二次将这四个字说出口,他身影一闪到了我面前。   我本能地想避开,但是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给抓住了。   那双来自镜子中的‘我’的手,牢牢将我禁锢在原地,迫使我一动不动望着面前这神色逐渐变得冰冷又哀伤的男人。   “什么意思。”而他将这四个字慢慢重复了一遍,然后头一低,将他那双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唇,朝着我的嘴上重重压了下来。 第384章 青花瓷上 十三   一阵恶寒过后,我发觉自己又醒了。   这一回是真正彻底的清醒,因为我能感觉到地板上的冷气贴着脚心朝上钻的速度,还有风从窗外卷进来的热度。   原来我不是在卫生间里。   却也并不是在自己房间里。   而是在阁楼上。   这间自从铘离去后就整日空落落无人居住的阁楼,此时门开着,窗也开着,一波波寒风卷着雨水从窗外飘入,打得我半身湿透,而我竟毫无知觉。   直到数秒钟过去,这才一阵恶寒,随即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急忙站起身想奔下楼去把身上这潮湿冰冷的衣服换下了,但刚跑到门口,忽然眼角瞥见了样东西,让我情不自禁站定脚步,睁大了眼扭头朝它仔细看去。   我看见了什么……   竟是那只青花瓷瓶。   那只分明在几小时前就被狐狸一巴掌给拍碎了的青花瓷瓶,这会儿却完整无缺地站在阁楼靠近我左手方向的地方,安安静静如一个人影般伫立在那里。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会复原了?   那狐狸呢?   几小时前我亲眼看着他将装着瓷瓶碎片的包裹带出门去,为什么瓶子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他却没有。   想到这里时,突然我看见那只瓷瓶背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个女人的身影,最初模糊得像道雾气,但不出片刻就清晰起来,清晰得几乎能让我辨认出她衣服上起伏的纹理。   那是个穿着同瓶身上的仕女一样的古代长裙,身影清晰但面目模糊的女人。   她飘飘然无声无息立在那里,两手抱着瓶口,无声无息地看着我。   我本能地想立刻远离她和那只瓶子。   但刚要朝门外跑,却发现自己一边跑一边竟然在倒退。   简直就像是在做噩梦时才可能发生的事,但真真实实地在我身上发生了,而我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摆脱这种状况。   随后突然身子一震,就好像有人突然在我背上用力抓了一把,我一下子腾空而起,飞也似的朝着身后那只瓷瓶上撞了过去!   就在这时我听见楼下喀拉声轻响,是开锁的声音。   狐狸回来了!   “狐狸!”立即拼足了力气,我在撞到那只瓷瓶前对着房门大叫了一声。   楼下开门声蓦地停止了。   随即嘭的声巨响,门被狐狸一脚踹开,他朝着楼上疾跑了过来。   已是极快的速度。   却终究是追不上我同瓷瓶碰撞的瞬间。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骨骼都被撞裂了。   喀拉拉一阵响,完全分不出到底是瓷瓶碎裂的声音,还是我骨骼被撞碎的声响。   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狐狸苍白的脸在阁楼门前出现,他伸出手试图抓住我,但我奋力也朝他伸出手的时候却只看到我的手在一阵颤抖后化成了一团黑雾。   我的手发生了什么??   试图弄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脑后径直刺入,贯穿了我的颅骨,然后撕断了我的意识。   所幸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是短暂的。   伴随着一股骤然而至的剧痛,我大约有两三秒的时间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然后突然我感觉到自己身体撞到了一片硬物。   那东西承接了我,并且撞碎了我脑后那样刺穿了我思维的东西。   所以一下子我又恢复了思考,并恢复了知觉。   所以几乎是立时就坐了起来,手再次朝前伸,我试图在一切还未晚之前将狐狸的手抓住,即便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随后我感到自己真的抓到了一只手。   温暖有力的手。   它被我抓到的时候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我手掌捏了捏,似乎是暗示要我不要再继续这样仓皇失措,紧张到几乎将他的手捏碎。   于是我慢慢冷静了下来,同时慢慢减轻了手里的力度。   此时视线依旧是模糊的,但我依稀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光,也看到了一道似乎是人影的东西。   狐狸……   我想开口叫他,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正无比痛苦地挤压着自己的嗓子时,我猛地听见身边有个女性尖尖的嗓子凑在我耳边大哭了一声:“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小姐!醒醒啊!!”   边哭她边用力摇撼着我的身体。   这让我的头立刻剧痛无比。   我想提醒她这一点,并且给我立刻住手。   但当又一股剧痛迫使我不得不紧闭上眼之后,再睁开,我被眼前所见给吓得一下子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我看到自己坐在一片荒草萋萋的旷野里。   大白天,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天旋地转,我不得不用力眯了眯眼。半晌后,再睁开,看到离我几米外躺着匹口吐白沫的马,而离我不到半臂远的距离,一个打扮得像个古代丫鬟的小姑娘瞪着双哭得肿胀不堪的眼睛看着我,绝望得像是恨不得要一头撞死在我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隐感到自己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在一切被证实之前,却叫我怎么敢相信。   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又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身体被一片油然而起一股寒意包围前,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里握着的那只手是谁的?   沿着手臂朝上看去,我感到自己好像被原子弹炸了一下后又被人从弹坑里迅速救了上来。   因为那只手是狐狸的。   虽然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怪,那种一眼望去让我难以名状的古怪。   但那张脸就算是我被石头砸上十来次,总也不至于会认错的。   他正是狐狸。   狐狸!   于是立即叫了他一声,一边指了指自己后脑勺,想让他看看刚才到底是什么东西扎了我。   但叫完我一下子愣了。   因为我脱口而出的那两个字根本不是‘狐狸’,而是‘呜吚’。   回过神再想重新叫一遍,却发现无论我怎么用力,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很完整地发出‘狐狸’这两个字的音。一开口,就好像舌头和喉咙都麻痹了似的,我僵着身体直愣愣看着面前这两个分别以截然不同的神情朝我望来的人,真如当头一盆冰水,冰冷刺骨地朝着我身上猛泼了一把。   天……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难道刚才跟那瓷瓶的猛一下撞击,不但把我给撞得跌进了时空错乱,而且还把我撞成哑巴了……   然而这却还不是最糟的。   最最糟糕的是,虽然近在咫尺,虽然狐狸那只手被我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活脱脱像在看着个陌生人。   从第一次遇到他时起至今,我几时见过他用这么陌生而客套的目光看着我?   狐狸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他为什么会不认识我?!!   (上卷完结) 第十七卷 青花瓷下卷 第385章 青花瓷下 一   清早第一缕阳光像团精灵似的穿过木格子窗,无声无息投射进屋里时,我刚从又一次混乱又沉重的昏睡里醒转过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又疼又涨,以至觉得那些活泼的光线就像一把把凌厉的刀子,无声无息割在我脸上身上,令我痛不欲生。   我想一把掀开身上那条沉重的被子,对着阳光里那些静静飞舞的微尘大吼一声,问问它们何以能如此安静且快乐。但喉咙肿得厉害,像被一只手刚刚用力掐过,让我挣扎半天难以发出任何声音。   遂只能继续安静躺着,直到眼睛彻底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再次睁开眼。   屋里陌生如故的环境令我重重叹了口气。   这是典型的富裕又古老的一个房间。   雕花实木大床,雕花实木衣橱,雕花实木桌椅,雕花实木的屏风和窗框……   每一件都是红木的,陈年老红木,就像姥姥留下来的当年她为数不多的嫁妆,它们像玉石一样光洁细腻,又像石头一样冰冷且敦实。记得小时候,姥姥每天都要用蜡对那些家具擦了又擦,并絮絮叨叨以一种说故事般的细致,对我一一细数它们的价值。但现如今,这些昂贵的家具就像博物馆的展览品一样,铺张且招摇地陈列在我周围,每天醒来头一眼就能瞧见,每天醒来头一次深呼吸,就能闻到空气里它们所散发出的芳香。   这一切让我每一天都会充满希望地产生出一种做梦一样不真实的感觉。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亦或者是我被撞击后脑子里产生的幻觉。   但从第四天开始,我不再对这念头抱有任何幻想。   因为我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我是真的穿越了时空,穿越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还穿着累赘繁琐的衣服、出门坐轿骑马、良家妇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那个年代,就像所有那些荒诞不经的幻想小说和电影所描述的一样。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突然间遭遇到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被他们抬进这个房间后,我躺在这张漂亮又冰冷的大床上,临睡前用我所剩无几的意识仔细想了想,发觉这问题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性,应该是同我撞到了那只青花瓷瓶有关。   但为什么当时我的身体会自动飞起并往那只青花瓷瓶上撞?   这问题我并没费多大精力去琢磨,因为几乎可以断定,它百分之九十及以上的可能性,必然是跟那个突然出现在我家,名字叫做素和甄的男人有关。   我相信素和甄必然具备着跟狐狸不相上下的本事,所以才会令狐狸言行中对他总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顾忌和尊重。   甚至可能比狐狸更强一些,因为我清楚记得,他第一次来到我店里的那天,曾试图用一样能让狐狸对抗刹的东西,去跟狐狸交换某样他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因此,我想他必然是有着种可以让人穿越时空的能力的。   不,应该说,是类似的能力。   为什么要说是类似?   因为跟狐狸待久了,便越来越发觉,如果世上真有什么时空穿梭之术,那么很多事情都将会藉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对狐狸来说,用这样的方法回去寻找当年没死以前的梵天珠,去扭转他犯下的过错,去改变他俩的命运,岂不是比一世又一世地等待和寻找她的转世,要远远方便和直接得多?   聪明强大又执着如狐狸,怎可能会轻易放过这种捷径,转而选择更为漫长而艰难的道路。   即便他自身不具备这种能力,我知道他也会想尽办法去拥有,所以,既然他从未这么去做,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所谓穿越时空,它是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只是我们意淫出来的美好梦想。   可是既然这样,我又怎么会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地方呢?   归根到底,那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看似穿越时空的行为,并非是真正让我穿过了时空,掉到了过去的某段真实历史之中。其实这个时空,应该只是一个被素和甄制造出来的,某种类似‘结界’一样的东西而已。   他通过那只被狐狸弄碎后带出门去处理掉,却又自动回到我家里的瓷瓶,把我弄进了这个‘结界’。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思前想后,我琢磨,应该是因了他曾说起的那番话的缘故。   素和甄在我的‘梦中之梦’里出现时,曾对我说起过,狐狸所讲述的那段关于他和他制瓷生涯的故事,里面被狐狸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无论对我还是对素和甄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他当时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当我问他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时,他却说,‘他无法告诉我’。   什么叫‘无法告诉我’?   当时没能听懂,但现在,我则或多或少已有些明白,并由此可以断定,这必然就是素和甄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的最大目的。因为一陷入这地方的当天、当时、当刻,我就深切体会到了,那种掌握真相却没有任何办法可将真相告知与人的感觉,它究竟是一种怎样可怕到极致的感觉。   就好比你身处在希望和绝望两者的并存之间,明明只需一伸手就能将希望揽进怀里,却因始终无法将那只手伸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把希望迅速侵吞……   当我那次照着镜子,并对着镜子里那个人试图念出狐狸的名字时,那瞬间充斥着我整个儿身体的颤栗感,就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虽然遭遇了穿越时空这么可怕的事,但能在这陌生时代或者空间里遇到狐狸,原本对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一种安慰和希望。   可是这个地方的狐狸却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那么为什么狐狸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呵……   说起来,那是因为在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这也就是为什么,被卷到这鬼地方已经第四天,我仍没有勇气朝镜子里的我再看上第二眼,因为镜子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稀薄的长发被小心绾成一层又一层的髻,用以掩盖随时可见的头皮;面色苍白,下巴尖瘦,配着细弯眉毛细长的眼,细细的鼻梁细薄的唇,看上去只要随随便便被什么东西轻碰一下,就能随随便便地飞了出去。   纸片似的一个人,形容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因此,此人全身上下唯一跟我有着共同点的地方,大概就是同为女人,以及同等的身高。   除此之外,我丝毫看不出我和她到底有何种相似之处,这感觉无疑就像照镜子时从镜子里瞧见了一只鬼,先是骤地一惊,然后骤地浑身发麻。   幸而至今都还没有被这一切弄疯,大概得亏多年来各种奇形怪状遭遇的种种刺激。   ‘凡是杀不死你的东西,最终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瞧,这句话印证在我的身上,此时显得多有道理。   可是不知道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光是失去身份并不可怕,只要我能向狐狸证明我是谁。   他如此聪明,如此敏锐,但凡只要我能开口,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但就如素和甄无法将他的所知告诉给我听一样,在这个地方,我完全无法将自己所知、自己的所遇,原原本本告诉给狐狸听。   我甚至连叫狐狸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个世界不但困住了我,还困住了我某些话语,它令我无法叫出狐狸的名字,无论是‘狐狸’,还是‘碧落’。就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直接从我嘴里被说出来,种种关于我和他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暗示,我都无法靠嘴巴,或者手的书写,去对他做出任何提示。   看,这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素和甄这个人,对我最最狠毒的地方。   他把所有能让我和我原来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都给屏蔽了,尽管他很‘仁慈’地将这空间内唯一能使我摆脱这一切的人摆在我面前,却切断了一切我能在此人的帮助下,将两个世界接驳起来,并从这空间逃离出去的线索。   多么绝望……   当时当地,当我在这世界里刚刚醒来时,我明明就把狐狸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牢牢地、实实在在地抓着他,并近在咫尺地面对着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无法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眼睁睁看着他对我当时种种近乎崩溃的神情和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失去耐心,我只能忍住,忍住自己继续努力想要让他辨认出我的尝试,忍住继续想要拉住他、拼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冲动……   然后束手无措地看着他离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能听见房梁在我头顶上崩裂的声音,就像那天狐狸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离开时,从我嘴里勉强发出的那些支离玻碎的呼救。   呵呵,穿越时空……   有意思的是,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穿越小说,每每对此充满遐想,皆因人之欲口望无非贪图个爽。   谁知真的自己碰到,一来却是个地狱模式。   穷尽一切方式我也根本无法让狐狸知道我究竟是谁。   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么?   “姑娘……”   就在我一动不动躺在那张散发着木料芳香的大床上,一边用力吸着气,一边对着头顶高高的房梁胡思乱想着发呆时,门外传来小丫鬟喜儿小心压低的话音:“姑娘,您醒了么?”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向我请安,跟机器人一样精准,也跟机器人一样无趣。   正打算将之无视,但刚动了动肩膀想稍稍翻个身,她紧跟而来一番话让我一激动,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扑下去:“上次遇见的那位碧先生,来探望姑娘了,说是上次瞧见姑娘的伤,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借着今次恰好路过,想来为姑娘把把脉。老爷问小姐可愿见?小姐若是不愿,婢子这就去回禀老爷。”   “见!”忘乎所以的大幅度动作牵扯得我后背的伤一阵剧痛,我忙抓着床板用力忍着,然后斩钉截铁回应了一声。   见。怎可能不见。 第386章 青花瓷下二   我这身体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听到燕玄这个姓氏时,我觉得有点耳熟,但那时头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么也没去多想,只顾干对着狐狸发急。直至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并从婢女口中了解了这个家所赖以为生并发家致富的行当后,我才猛然想起来,这姓氏不正是狐狸说起过的,那个在明宣德年时期,跟素和家并称为一王一后的制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拥有一整座山庄,六个窑场。   这么富有的家族,为什么庄里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出门会连个轿子都不坐,还那么悲惨地受重伤昏倒在荒野里,并被我占了身体?   四天来,我从喜儿的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位如意姑娘她是离家出走的。   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一桩她坚决不肯同意的姻缘,但原本出门时带足了银两细软,也雇了小轿,但没想到轿夫跟近年来流窜在山西境内那群强盗是一伙的,瞧准了她身边有钱,又只带着一个丫鬟,因此一远离山庄的地界,就立刻给当时正在莲花山的强盗们放出了讯息,等到轿子刚靠近莲花山,就马上将她俩给抢了。   幸好那时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准这些强盗很久,查明动向后,正好赶在如意主仆被抢当时到了莲花山附近,当即同强盗们厮杀起来,所以强盗一时无法顾及原本想要绑走的主仆两人,被她俩偷走了一匹马,骑上伺机拼命逃离。   就这么一路仓皇无比地东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却同时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时,两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置身旷野,两个年轻姑娘又惊又怕,抱头哭作一团。岂知这时,却又再次发生了件可怕的事——这两个刚离了强盗那拨‘狼群’的女孩,她俩竟在荒野里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还未能进食的狼,眼见着突然出现一匹马及两个人,怎能不两眼冒绿光,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当即疯狂地一拥而上,就朝着这两个还在痛哭中的女孩子冲了过去。   那时两个女孩完全没有察觉,但马倒是察觉了,立即嘶鸣着发足狂奔起来,这一奔,身娇体弱的燕玄如意哪里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从马背上颠落了下去,连翻带滚,直把死死趴在马背上的喜儿吓得哇哇大哭。   那时她以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头跟着地面连撞几回才总算停下来,这还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横竖就算逃走,一个人也难活,不如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当时也想从马背上跳下去自尽,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白花花的影子出现,一下子挡在喜儿身下那匹狂奔的骏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发红的马惊得瞬间直立了起来。   喜儿哪里还坐得稳。   本也打算跳下马去,所以手都没怎么把缰绳抓牢,被马突然这一直立,当场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为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识紧闭上眼后,却发觉自己身体突然腾空往上一窜,就好像有只手对着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让她没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缓缓一荡,再轻轻往下跌了过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睁开眼一咕噜起身,喜儿发现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倒是那匹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离马不远处站着个人,啊!那个漂亮,那个英俊,那个……   期间喜儿用了多少个形容去夸赞狐狸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每说一个形容词的时候,眼睛就会亮一下,最后几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灯,这才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后来喜儿和姑娘就得救了。”   “那么那些狼呢?”我问。   “狼啊?”经我提醒这个说得唾沫横飞的丫头才想起来,似乎遗忘了事件里挺严重的一样东西,然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继续总结了一句:“狼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天亮了。”   这之后,燕玄如意就变成了我。或者说我成了阎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据了身体后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她的意识此时又到底会在哪里。   但无论会在哪里,我想她可能暂时都不太会想回到这副身体里来,因为在这身体里实在太煎熬了,它就像个长满荆棘的笼子,整整四天让我全身剧痛,痛到几乎无法入睡,偶尔蹲个马桶更是几乎能要人的命。   可叹的是,这世上连个止痛片都没有,而这个家族再有钱,请来的医生所对我进行的治疗,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时候觉得,也许想办法让自己死掉才是对眼前这种状况最好的摆脱,可是一个连马桶都没法独自去上的人,又哪儿有那个能力去自杀。   而狐狸和我同在这世界,无论怎样,这是我赖以坚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过去仍是无法起床么?”又一波剧痛从肋骨处传来时,我听见房间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交谈声。   “回先生,几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时候为了如厕,会硬撑着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唤,旁人看着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硬撑着起床?还记得那天我特意对你关照过,一旦痛得厉害千万不可让她勉强移动身子么?”   “婢子哪里敢忘,但我家小姐不愿躺着……那啥,也不愿婢子们在边上看着,婢子要是在她边上不走她就会发急,所以……”   “记得庄主先前说起,曾请镇南徐医师来庄子里给令千金瞧过,不知他有何说法?”   “徐先生说,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让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黄和生姜,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给我儿热敷。”   “却并不起作用是么。”   “没错。刚敷时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却疼得更厉害了些……”   “晓得了。”   两男一女,三道话音,透过门旁那道长窗传进来,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听清狐狸的话音,喉咙一酸,一团眼泪险些没忍住从眼眶里直跌出来。   虽说这些年来,狐狸的声音不知不觉早是身边如空气般自然的存在,此时乍一听到,却好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岩浆里,瞬间激起千层热浪。各种情绪蜂拥而上涌到心口,但转念想到眼前的状况,仍只能使劲把喉咙口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后匀了匀呼吸,在丫鬟喜儿将门锁打开的时候,侧过头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会一下小姐。”然后听见喜儿边说边走进屋。   到我床边站定,一边放下两旁帐帘,一边道:“姑娘,老爷同碧先生来了。”   我正要点头,却听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倒退着惊叫起来:“老爷老爷!快来看!姑娘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上面肿起老大一块!”   说实话,这丫头这么一惊一乍大叫前,原本我并没太大感觉。   但被她这么突兀一叫唤,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侧好像真的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异样感。这感觉并不太疼,只是涨,涨得几乎半边脖子都麻木了,也难怪不注意的话,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   遂下意识伸手往这地方一摸,顿时心里一凉,因为我发觉这边的脖子酥软异常,且肿得几乎快要跟我下巴一个高度。这也难怪从刚才开始总觉得转头变得相当艰难,可是记得昨晚脖子还没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肿成这样了??   刚想到这里,忽闻到扑鼻一股暗香,紧跟着,我看见纱帐外显出道修长的身影来。   是狐狸。   意识到这点,下一瞬,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脸猛地猛上,因为我无法忍受以这样一副模样袒露在他的面前。   “如意!”见状,狐狸身后那紧跟而来的老者对我喝斥了一声。“别任性!快给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亲,燕玄顺。   我不喜欢此人。   因为他就是逼得燕玄如意冒险离家出走的那个人,也是即便看出我连蹲马桶都蹲不动,仍还坚持用一把锁将我锁在这屋里的人。   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在那些人将我送回来后,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朝我瞧上过一眼,只皱眉轻轻说了一句:“成了这副模样,人家还怎么肯要你。”那之后直至今天,这位‘父亲大人’才第二次出现在我这个‘女儿’面前,因着丫鬟的那句话,而跟在狐狸身后朝我瞧上了一眼。   “快让碧先生瞧瞧!”见我半晌没动,他又再说了句。   我只能慢慢将被子从脸上拉了开来,倒不是因为听从他的话,而是因为本就呼吸有点疼痛,继续这么蒙下去,用力的呼吸会让我感到更痛。   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将自己这副可怕的样子袒露在狐狸面前,但刚露出半个头,却见帘子外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他带着燕玄顺走到一旁,道:“刚才对如意姑娘的伤看了一眼,虽不是看得太清楚,但大致可明白,为什么许医师的药对她不起作用。”   “哦?那是什么原因?”   “除跌打之伤,恐怕还因受了惊吓,所以中了邪症,因此光用散瘀之法止痛,非但不起作用,只怕还会令伤势恶化。”   “那先生可有更好的方法医治么?”   “待碧落斟酌片刻,不过在此之前,碧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庄主可否应允。”   “先生只管开口。”   “庄主现下可否先带着下人离开片刻,包括庄内所有男丁,在午时三刻之前不要经过此处,甚至不要靠近此处。”   “什……什么?”一听这话,燕玄顺不由一怔,随后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道:“先生这话不觉得有些太过无礼么?”   “碧落知晓冒犯了庄主,但为救如意姑娘一命,不得不出此请求。”   “……为什么?”   “因为男子身上火气过重,对等会儿碧落要使用的医疗之术,会有些相冲,因此需要回避片刻,以避讳。”   “不知先生要用的是什么样一种医疗之术,怎的听来这样奇怪?”   “呵,庄主好奇是自然的,但时间紧迫,若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只怕神仙在此,也难挽救如意姑娘的性命,若庄主在意令千金的性命,不妨姑且信赖碧落一回,待等碧落诊治完毕,到时再据实相告,可好?”   “但自古男女……”   “碧落知晓庄主的担忧,但庄主可否想过,为何此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碧落却不需回避。庄主又可否想过,碧落是什么一种身份。”   “这……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说,燕玄顺的眉头倏然舒开,仿佛顿悟了什么,于是匆匆对着狐狸握手一拱,转身带着那一头雾水又满面担忧的丫鬟喜儿径直朝屋外走去。   待到门外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远,狐狸的身影重新返回,站定在床边那道台阶下:“姑娘,请恕在下要无礼了,因为在下不是个喜爱隔着些物件替人看病之人。”   “没关系,先生请随意。”边说,我边看着他走到床边,将挡在我俩面前那两道帘子卷了起来:“先生是郎中么?”   “算是在下不正经职务的一部分。”   “那先生的正经职务是位公公么?”   “哦呀……”一句话出口,狐狸卷着帘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头一低,弯起双眼朝我嫣然一笑:“姑娘怎会知道的。”   “刚才先生不是对家父说了,先生用的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先生却不用回避,既然这样,那先生显然就不是男子之身了。又听先生提起自己的身份,想来,能让家父这么尊重,又非男子之身,所以先生的身份必然是宫里来的……大人。”差点把阉人两字说出来,但看到狐狸那双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眼睛,我适时改了口。   “姑娘说话挺有意思。”索性不多会儿,他就移开了视线,否则我怕是又要想用被子将自己的脸捂住。“但有句话,碧落不知当不当直言相告。”   “什么话?”   “姑娘怕是投错了胎,入错了户,有些可惜了。”   “为什么?”   “因为姑娘如此招阴过盛的一副身子,能存活至今,着实是让碧落有些大开眼界。若不是投胎错了一步,那便是出生时踩踏了鬼门关,才能得此异相。”   “先生难道还有个不正经的职务,叫算命的?”   下意识损了他一句。   如我所预料,他全然没将我这话当做一回事,只淡淡一笑,然后出其不意朝我伸出一指,对着我脖子右侧的肿胀处轻轻一按。   我下意识将脖子缩了缩。   但肿得太厉害,完全没能缩动,却转瞬听见肿胀处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然后,仿佛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我听见右脖子处传来极低,又极其悲哀一声抽泣:“恨啊……我好恨啊……” 第387章 青花瓷下 三   当即没敢再有任何动作,因为我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附身了。   可能是这副身体极度虚弱所导致,所以被某只过路的阴魂钻了空子,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形下侵入了这副身体,并在我脖子里寄居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让我脖子变得像个充足了气的气球。   当然,按照狐狸的说法,是这身体招阴过盛所致。   我的身体向来都是招阴过盛的。   所以很显然,在跌进了这个世界后,随着我意识进入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也继承了我的体质。它现在是个对阴魂来说极具吸引力的东西,那些新近死亡或长久迷茫徘徊于阴阳道上魂魄,将很快都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并被吸引着争相朝我聚集过来,就像这寄居在我脖子里的东西一样。   它现在为了逃避狐狸的捕捉,于是在我身体里肆无忌惮逃窜着,既恐惧于狐狸的力量,又无法放弃我这身体对它的诱惑。   这种可怕的感觉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   在我的世界里,以前有姥姥为我从庙里请来的手串,后来有锁麒麟。它们时刻保护着我不被这种东西所侵扰,因此,一度令我完全忘记了这种东西到底有多可怕。   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当我最初受惊慌所驱使,条件反射地把曾佩戴着锁麒麟的那条手臂往脖子上遮挡过去时,映入我眼帘那串叮当作响的东西,仅仅是这身体原先主人为了好看而佩戴的碧玉珠串。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自从我来到这地方后,锁麒麟就没有了,它和我自己的身体一起被这世界隔离在外,独留我的意识被禁锢在此间。   所以,这地方再一次向我展露了它地狱模式的一面——除了无法和狐狸相认,我也无法借助锁麒麟的力量,给自己哪怕一丁点的保护。   我就像赤条条站在充斥着毒气的细菌室里,束手待毙。   除非……   除非我能像那天为了从刹所制造的幻境里逃生时一样,突然发挥出那种我根本无法控制的强大力量,把周围一切毁灭殆尽,让自己变成梵天珠。   想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因为紧跟着我忽然想起来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本因为记忆的混乱几乎都已经被我忘记了,但这会儿被我脑子里的念头这么一刺激,突然令我非常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我想起就在那天,在刹所制造的幻境中,我曾经见过一个人。   一个像尊佛像一样美丽而庄严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僧衣,披着一件金色袈裟。   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才迫使我爆发出了那种几乎能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而想起了许多关于梵天珠和狐狸的过往。   而那个人的脸同素和甄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不知怎的全身突然一僵,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直抽得上下牙齿啪啪啪一阵撞击,见状狐狸立即俯下身用肘压住我身子,一边松开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一边牢牢扣住我脸颊,随后迅速将手指伸入我口中,在我牙齿险些把舌根嚼碎的当口,一把抵住了我急速开合的两颚。   紧跟着有什么东西从我喉咙里冲了出去,但我身体并没就此消停下来,反而抖得更加厉害,所以完全没法控制自己把狐狸的手指咬得咯咯作响。   狐狸却似乎是没有痛觉的,或许压制我这副抖得厉害的身体分散了他太多注意力,因此不仅如此,也丝毫没留意到离他身后不远处,一张拳头大小的脸躲在床帐的皱褶间,一种无比怨毒的目光看着狐狸,嘴张得很大,吐着里头灰蒙蒙一根长舌头一伸一伸,试图舔到他束在脑后那把流水般柔长的黑发。   显然这张脸就是刚刚从我喉咙里冲出去的那个东西。   我努力想起抬起手把这张脸指给狐狸看,但做不到,只能和那张脸一样死瞪着他,想用眼神去提醒他。   但这举动却叫他误会了。   他朝我笑了笑,像是以往我试图占他便宜,却被他轻易看出时那样。随后带着种见惯不怪的神情,一边继续用胳膊肘压着我的身体,一边腾出一手在发髻上轻轻一捻,捻下头发丝般粗细一根银针,不等我反应过来,倏地往我左手虎口处扎了进去。   这一扎扎得我差点从床上直跳起来。   谁能想到呢,这么细一根针,虎口也不是人身体上多敏感的一个部位。可偏偏被他这么轻轻一扎,就像被一把刚在火上烤过的锥子狠狠给锥了一下,简直是戳到心尖的痛。   但说也奇怪。   痛过之后,没等我眼睛里飚出来的泪花散开,身体的颤抖突然就停止了。   紧跟着,我感到后背和肋骨那几个受伤最严重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隐隐似乎像是自己的血和肉,一股一股地互相推来挤去,由此扩散出一波波热烘烘的感觉,虽然烧得身体难受,但没过多久,竟令浑身上下折磨了我整整四天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   却也像一下子散去我全身力量一样,让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虎口生阳,以合谷最盛,贯通则阳气可通达百穴。我先用这法子冲去你身体里这股子被浸淫数日的阴气,再放去你五脏受损后积压塞阻的淤血,此后才能依着徐医师的法子为姑娘止痛整骨。此种方法远不如徐医师那样温和,但若想尽早治愈,还请姑娘多加忍耐。”   说完,没等我缓过劲来,他一把拔出我虎口里那根银针反手朝后一挥,像是后脑勺生了眼似的,不偏不倚就将它刺进了身后那张脸的脑门中间。   登时那张脸轰地烧灼了起来。   由两眼和口鼻里烧出一团团蓝荧荧的火,烧得它倏地从帐帘上跳起,痛苦之极地缩起了舌头嘶嘶哀哭。却偏偏不知哪里来的恶胆,被烧成这副模样仍还不肯离去,反而以更为愤怒之姿朝狐狸飞扑过去,绕在他身旁呼呼飞转,仿佛要以身上之火与他同归于尽。   许是因此影响了狐狸的视线,在耐着性子等它转了两三圈后,他伸手一把将这东西抓进手里,轻轻一捏,眨眼间就将这颗熊熊燃烧的头颅捏成了一团纷扬而散的黑灰。   果然他早就知道这东西在他身后了……   偏要故意装作不知,临到紧要关头才潇洒无比一把将之掐灭,正所谓江山易改狐性难移,替人治病都不忘记要耍一把帅。   可叹那颗头颅,想来是新近死去不久的冤魂,也不知活着时遭了什么罪,死后只剩一颗头颅,本对妖物懵懂无知,又被一腔怨气冲昏了头脑,所以完全没看出来自己在跟什么打交道。否则,早就该在狐狸故意视而不见的时候逃之夭夭了,偏偏自己作死,留在这里被他一把掐得灰飞烟灭。   大约也是该要遭这死劫,这种东西今天不借着狐狸的手灭掉,以后吸足了阴气成了气候,不知要被它害死多少人。   想到这里时,忽听见房里咔擦咔擦一阵脆响,原来不知几时狐狸已离开床边,自顾着从桌上取了只新鲜水灵的果子,边咬边在桌旁坐下身,摊开一张纸取了笔,也不研墨沾墨,只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一卷,随后大笔一挥,唰唰就在纸上写了起来:“酒浸虎骨一两、败龟三钱、黄芪二两、牛膝一钱、萆草二两、续断一两,着以乳香三钱,外敷。再以十一月采野菊花,连枝阴干,每日取一两兑以童便及无灰酒各一碗,内服。”   听得我着实一愣一愣的。   只知道这家伙法力强大,没想到在这鬼地方太监装得,老中医的范儿也是学得有模有样。但他开的方子真能吃么,什么童便无灰酒的……光听着就有点倒胃口,难道他不打算单纯用他的法术简简单单把我治好么。   “姑娘那天是不是有话想对碧落说?”正胡思乱想呆看着他,冷不防见他放下笔,有些突兀地这么问了我一句。   我一愣。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跟他在这世界初次遇到时,我的种种在旁人眼里的怪异之举。   看来他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这叫我立时振作了一点:“是的。”   “那么姑娘想对碧落说的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但张开嘴后却一个字也没法说出来。   于是似乎听到了一点希望破灭的声音,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我是想要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很显然,这敷衍的答案并没被狐狸这千年老妖简单接受,但他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不动声色看了我一阵后,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笑了笑站起身,将那枚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轻轻放到桌上:“我还以为姑娘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告知在下,看来是碧落误会了。”   “先生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异相?”见他掸了掸衣裳似乎是打算要离开,我忙打算继续再努力一把。   “异相?姑娘身上连受几处致命创伤,但所幸都未致命,这倒堪称是种异相。”   “我指的不是这个……”   “姑娘指的是什么?”   “……先……先生,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先生。”   “姑娘说笑了,姑娘自小养在深闺,若不是这次意外,碧落哪来的运气能一睹姑娘芳容。”   “那先生是不是听说过梵……梵……”拼了命想趁着说话顺溜的机会把梵天珠三个字顺势说出,但奈何梵了半天,后面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而狐狸目光中的费解是显而易见的:“烦什么,姑娘?”   “没什么,我有点心烦。”   他笑笑:“这是自然的,体虚则心火旺,火旺则容易心烦意乱,姑娘该静下心休息才是。”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说起来,有件事碧落想问问姑娘。”   “什么事。”   “刚才碧落将床帐上那个东西捏碎的时候,姑娘是不是都瞧见了。”   我下意识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兀问我这么一句。   “那就不是我的错觉了。有意思,原来不单身子招阴,你还能瞧见这些东西……”说到这里,正似乎还想问我些什么,但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就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将手指朝桌上轻轻叩了叩,随即就见我床两边原本卷起的帘子哗啦下垂落,而他则再也没朝我这方向看上一眼,抬起头,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朝门口迎了过去:“庄主真是守时。”   “碧先生,午时三刻已过,不知小女的病看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   “不知为何刚才有下人来报,说小女房里有哭声传出……”   “今日风大,许是下人听错了?”   说话间,引着燕玄顺走到床边,而燕玄顺原本满是狐疑并紧绷着的一张脸,在隔着帘子朝我匆匆望了一眼后,立即一扫不安,啧啧惊叹了声:“奇了,先生果然同他们说的一样,有华佗扁鹊之手么……”   “呵,只是略通医术罢了,也是有徐医师妙手诊治在前的缘故。”   “先生太谦虚,难怪四下都在风传,说从宫里来了位神仙般的人物……却不知先生突然造访景德镇,究竟是为了何事,想必决然不是特意为了我儿的病情,而‘顺道’前来的吧?”   “庄主明睿。”   “不知德问有何处可为先生效劳?”   “此处诸多不便,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如同去德问的书房详谈,先生请。”   “庄主请。”   你请我请,转眼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虽然心知这一走狐狸绝对不会再回来,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去留住他。   只能任命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凭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直至消失,这时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了一声。十分难得,在这地方躺了四天三夜后,我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人是铁饭是钢,还是等吃饱喝足养好了身体,再想办法继续找机会接近狐狸也不迟,毕竟听他刚才跟燕玄顺说话的意思,他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应是为了有事找这老头而来。而且那事还比较复杂,并且都不能在我这个‘女儿’面前谈及,所以,就算这次离开,估计他暂时也不会离开景德镇。所以一等我能下地走动,再找机会接近他,总比现在巴巴儿缠着他却又始终没法说出个所以然要强。   想着,正打算试着撑起身体,看看能不能从床上坐起来给自己找点吃的,但刚抬起头,忽然我感到周围温度骤地一低。   最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长久不起身,一下子起来可能会有低血糖的感觉。   但很快发现并非如此。   短短两三秒的时间里,周围温度起码又降低了有五六度,紧跟着,就看到四面墙角处,那些终年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有一些黑蒙蒙的东西从那些古老的家具缝隙里透了出来。   一边飘摇而出,一边发出唏哷哷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彼此间竟能沟通。   却不知到底在沟通些什么,只明显可看出它们汇聚后开始往我这方向围拢过来,并且随着距离的接近,室温再次明显下降,竟让我没盖着被子的地方有一种冷到刺骨的感觉。   心知不妙。   要说先前那个钻在我脖子里的东西,好歹还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附到我身上的,如今这些已是嚣张得都不愿遁形了。   径直就往我这里直逼过来,而此时狐狸早已走远,我就算叫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怎么办……   正当我强压着扑扑乱跳的心脏紧盯着它们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根处,眼见已无路可再退时,忽然咕噜噜一声响,一块东西突然打着转从桌子上滚落下地。   是狐狸刚才吃剩下的那块果核。   它像个陀螺似的蹦跳旋转着,一下子落在那片黑蒙蒙的东西中间,霎时就像一碗冷水泼进了烧得滚烫的油锅里,令那些原本安静如一片黑水般围拢向我的东西唰啦下从地上急跳而起,腾在半空,大声啸叫着围着它一阵乱窜。   像是要调转目标一齐朝这枚小小果核扑杀过去,但离它不过几寸远的距离时,果核突然喀拉声裂了开来,紧跟着里头爆出一团刺眼的光,闪电般在屋里骤然亮起,又瞬息而灭。   光灭后,四周骤地安静下来,因为那些布满整个房间的黑色东西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果核也不见了。   唯有一枚用金箔折叠成莲花状的小东西,一动不动躺在那地方,静静的像是在抬头望着我。   我一见不由呆了半晌。   然后不顾一切扑下床将它一把握进手心里,再迫不及待将它紧紧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因为这是在我的世界里,狐狸给我做了很多很多,却从来都被我不当一回事地丢东拉西,嫌弃一如废纸般的护身符。   作者有话要说: 注:燕玄顺,字德问。 第388章 青花瓷下 四   燕玄如意是个手很巧的女人。   闲得无聊时,我常会在她的抽屉和衣橱里东翻西翻,所以从中找出不少女红。有些是刺绣,有些是编织,件件做工都很精致,尤其是绣件,考究到正反面看起来一样的,连个线头都找不出来。   有意思的是,虽然身为燕玄家的唯一继承人,虽然拥有这么一双巧手,但燕玄家从不让她碰触相关制瓷的任何事宜,因为他们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不可参与烧瓷,否则,阴气过重的她们会给窑场带来灾祸。   非常迷信和偏见。   但自古这种规矩就是男人定的,女人要想变更,除非推翻男权一统天下的局面。这在当时根本不可能,所以即便心有不甘,女人们也只能老老实实遵循这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当然了,绝对的遵循并不意味着绝对的认可。   就像那些明明天赋极高,却因某些非正常原因而被迫丢弃自己的天赋、沦为平庸的那些人一样,表面的顺从其实包裹着更多的叛逆。因此,这些年来,如意小姐非但从不尝试去偷碰一下这家族代代相传的手艺,就连房间里,也没见到她摆放过任何一件瓷制的器皿。   变相的抗议。   看似是铁了心的将这门技艺彻底杜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了?   但其实并非如此。   我知道,其实她并没彻底丢弃对制瓷的念想,也并非对制瓷工艺一无所知。因为在她梳妆台抽屉的一个夹层里,我曾无意中找到一本薄册子,册名叫《万彩集》。   这是一本和燕玄家万彩山庄的名字如出一辙的小册子,所以毋庸置疑,里面的东西也一定是跟瓷器的制作有关。那天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把它打开翻过一次,看上去,这东西应该是记录某种古老烧瓷工艺的流程,但字很古老,画的解释图也很怪异,所以在试着研究了一阵后,发觉自己完全看不明白,后来我就没再继续把它找出来看过。   本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而已,我只关心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挺直了腰板走路,什么时候蹲马桶不会再痛得咬牙切齿,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狐狸。   但打那之后,一晃眼十来天过去,却始终没再见到狐狸造访万彩山庄。   陌生环境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你带着一种紧迫和慌恐时,尤其如此。转眼已是到了端午,喜儿很早就为我送来了粽子和雄黄酒,并且进门带着一脸的喜气。   这个年代的人对节日的热切远比现今的人要强烈得多,提前两天时,山庄里的人就已开始为这天的到来忙碌准备,挂艾草,洗粽叶,泡糯米,酱猪肉,空气里因此整日散发着一股股浓郁的粽子香,又听说傍晚时还有贵客临门,所以庄子上下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   因此我猜喜儿脸上的喜气必然是同这个有关。   但既然跟我无关,所以我就没打算问她,只装作看书的样子,但心知对于一个有话憋不住要急于对人说的人,这种沉默未必能奏效。果然,安静了片刻这丫头就没再能按捺得住,端着剥好的粽子笑嘻嘻走到床边,目光闪闪对我道:“姑娘知道么,今儿有位贵客要来。”   “看你这么开心,是哪位贵客?”   “喜儿不说,等姑娘见到了自然就知晓了。”   这还保密?那还不如不说。   于是没继续理她,我翻了个身朝向里床,遂听见她在我身后轻轻吸了口气,啧啧叹了声:“唷,姑娘,这才几天您转身就这么利索了,当初徐先生说起码要大半月都不能动呢,难怪听人讲,宫里的人私下都称碧先生是赛华佗,真真是妙手回春。”   叹完了之后,忽地却又失落起来:“可惜白白生了张天仙般的脸,却是个宦官,忒作孽呢,姑娘您说是不是?”   作孽?   听完我心里不由苦笑。   作孽个啥呢,伪装成那种身份潜伏在全是美女的后宫中,明明是心怀不轨才是。不过想想也是,从明朝到我生活的年代,好几百年的时间,别说狐狸这个狐狸精,就算是个普通男人,想来也不太可能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从不去碰一下身边的其他女人。或许我嘴上可以死鸭子嘴硬地说一句,‘这都是素和甄制造出来的幻境’,亦或者,‘陈年老古董的事了,有什么可在乎’,但心里终究是难受到无法形容。   这根本就是无法置之度外的,无论是真实历史也好,还是制造出来的世界也罢。   想到这一点,心里突然一阵泛酸,我不得不深吸一口,然后放下书坐起身,接过喜儿手里的粽子用力咬了一口:“是啊,作孽得很,所谓的红颜薄命。”   “就是……不过姑娘这话听起来怎的有点奇怪。”   我笑笑,随口扯开话题:“说起来,那位碧先生有没有说过他几时会再来……来复诊?”   “复诊?”我的话令那丫头噗嗤一笑:“姑娘是真将人家当成普通郎中了么?到底是宫里来的人,听说是替宫里办差才路过咱景德镇,姑娘的伤能有那位大人物好心来瞧一回已是天大的运气,哪还有那复诊之说?”   “这样啊……”看来还得靠自己找上门:“那么他现在回宫去了么?”   “还没呢,事儿还没办完,所以依旧在镇上的县衙门里住着。咦?姑娘怎么突然想起问到这个?”   “因为想着,如果伤好得差不多,那位碧先生又还没离开景德镇,那么无论怎样我要去他那边谢谢他……”   “唷!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闺阁里的千金小姐抛头露面跑到县衙门里去跟人道谢的。这事姑娘万不用操心啦,老爷早就亲自登门过两回了。”   我点点头。   她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个问题了。古人规矩多,尤其是富贵人家的,体体面面一个闺阁千金哪能随便抛头露面,跑去县衙门这种地方公然跟男人见面。   这么看来,不单得自己找上门,还得等手脚恢复利索了,偷偷找上门。   如此一来时间真不知够用不够用,因为早打听过了,我现在所处在的这个时代是明朝宣德九年。宣德九年的端午,距离燕玄如意的死,以及素和燕玄两家的灭族悲剧,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点时间足够我把身体恢复到行动自如的地步,并设法跟狐狸相认,找出离开这鬼地方的办法么?   完全没有谱……   “呀!姑娘,好端端的怎么把书都弄成了这样??”   正一边心事重重地琢磨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咬着粽子时,被我无视所以只能没趣地转身打扫房间的喜儿,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书架叽叽喳喳一阵叫。   原来是瞧见了那几本被我胡乱塞在书架底层的书。   看样子本是想弄整齐了重新摆好,但一见里头狗啃似的书页,不由立刻惊问。   见状我没吭声,因为这是我做试验时给弄的。   这十几天里,我一直没间断过寻找跟狐狸沟通的方法,后来想到,既然用说话和写的方式都行不通,那么用现成的字组合起来去交给他看,这么做不知是否可行。   但那天,当我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从《女诫》,《内训》,以及如意小姐私藏的几本杂书里剪出一堆字,然后辛辛苦苦想要拼出:‘我是宝珠,被素和甄害,时空错乱到这里,可能借燕玄小姐的尸身还魂’这段话,并且准备把它们按顺序粘到布片上。但突然脑子就乱了,好像一瞬间,我的大脑被哗啦下扔进了双氧水里,然后眼睁睁看着我的手胡乱一阵动,当脑子重新恢复正常运作时,就见这些字在已被我用一种极其混乱的方式组合了起来,组合成了一堆我根本看不出到底说了些什么狗屁的东西。   于是只能放弃这个做法。   就此可以很明确一点,这地方具有某种诡异的力量,能非常精准地约束住我的某些言行,一旦我试图用比较明确的言行去引起狐狸的警觉,这约束就会自动开启,并且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方法让我失败得非常彻底,且无人可从中看出端倪。   想想这可真奇怪啊不是么。   素和甄若只是为了让我体会他的感受,那么他早就已经做到了,为什么非要把这过程弄得这么绝。   而他大费周章搞出这么大一个周折,又到底是想让我看到些什么。   什么东西对他来说重要到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知晓?狐狸又为什么偏要在说的过程里把这些东西对我刻意隐瞒?最紧要的一点是,为什么我来到这世界里所用的身体,不是旁人,偏偏是燕玄如意。   始终想不透这些问题。   所以后来也懒得去想了,只顾着拼命吃,拼命睡,拼命让自己身体尽快再尽快地好转起来。   因此一连吃了两只粽子。不知不觉筷子戳向第三个时,我看到喜儿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看着我,然后对我叹了口气:“姑娘,犯不着这样糟蹋您自己,婢子知晓您不愿嫁人,但再这么吃下去,别说黄公子,就是那前年托人说媒说到今天的李公子,也是断不敢踏进咱庄子一步了,不过……”说到这里,自以为我看不见地悄悄对我翻了翻白眼,低低咕哝了句:“不过,婢子此后倒也不用怕再担着风险陪姑娘去外面乱跑了。”   话刚说完,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我不由好奇问了句:“是附近谁家今天结……成亲么?”   喜儿一听再次噗嗤一笑:“不是,不过倒确实是有件喜事,所以庄里才放的爆竹呢。”   “是我们庄里的喜事吗?什么喜事?”   “就是刚才婢子说的贵客临门,似乎提前到了,所以婢子恭喜姑娘啦,是素和家的公子亲自带着纳礼来向我们老爷求亲来了!”   说完,再也藏不住一脸喜色,喜儿那一张面团似的圆脸笑得像朵开足了的花。   完全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可把我吓得差点一口糯米卡在喉咙里。   素和家。求亲。   这明摆了是素和甄同燕玄如意成亲的前奏。   没想到这么快?我本还以为起码那是要到冬天的事,现在这可怎么办,人都已经送纳礼上门了,难道要顺应史实就这么按照当年的进程默默等一切发生?   不行!这绝对不行。   或者,想办法在他俩成亲前先把定亲这回事掐灭在摇篮里?   想到这一点,我立刻放下碗筷,朝喜儿摇了摇头:“瞧你说的,喜儿,这有什么恭喜不恭喜的,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想成亲么。”   “姑娘说些什么?”闻言喜儿一呆,睁大了双眼上上下下朝我看了看:“姑娘难道是没听明白么,婢子说的是素和公子,素和家的公子素和甄呐。”   我当然听得明明白白。   就因为是他,所以绝对不行,比那什么黄公子李公子的更加不行。   “不想嫁就是不想嫁了,无论是哪家的公子。”于是我特意加重了语气严肃道。   而没等那丫头以更为诧异的神色开出口,突然房门嘭的声被推开,燕玄顺带着一张紧绷的脸色踏进屋里,一把挥退边上匆匆行礼的喜儿,随后冷冷看向我,冷冷将手朝身旁桌子上嘭地一拍:“你这孽障!寻死寻活为了那素和甄拒绝掉一桩桩合适的亲事,还把自己身子弄成这副模样,现在总算依你了,全都依你了!你却在素和家上门求亲之时又再出幺蛾子!我问你!你到底要任性到何时?!你到底想要怎样?!” 第389章 青花瓷下 五   由于燕玄顺身体的关系,所以如意是燕玄家唯一的继承人。   但出于历代祖宗遗训,女人不能参与制瓷,因此从如意小姐十岁时开始,燕玄家就一直在为寻得一门合适的亲事而努力。   所谓合适的亲事,就是指愿意入赘到燕玄家,继承燕玄氏一族家业的亲事。   这在古时候是颇有难度的,因为入赘的男人通常会被人瞧不起,况且燕玄家对入赘的女婿还比旁人多上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有制瓷的天赋。   制瓷或许是个看起来只要掌握了技术,就人人都能做到的熟练活,但想若要制造出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的极品贡瓷,那就不是单纯熟练工就能做得出来的。必须拥有玩转这门技艺的天赋,对烧瓷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工艺都掌握着恰到好处的火候,并在此基础上,还能不断进行翻新和改良,方能有资格入主万彩山庄的窑场,成为北燕玄的继承人。   于是千挑万选,从如意小姐十岁一直到十八岁,能被燕玄家相中的人选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不过数量虽说不多,却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像喜儿说起的李黄两家公子,就全都是制瓷世家出身,尤其那位黄公子,跟燕玄家一样,家族的制瓷历史可追溯到宋代,以仿制汝窑并由此演变的粉青釉为专长。   这样门当户对又愿意入赘的,堪称是难得,也难怪燕玄顺当初会逼着如意嫁人。   但如意死活不肯,甚至为了逃避黄家的求亲,连夜逃出了万彩山庄。   这决绝的回拒方式让黄家彻底断了联姻的念头,也让其他求亲者怯了胆。有些人甚至因此放出风声造谣,说如意小姐在被强盗绑走的时候被那些强盗给玷污了,亦或者受了重伤,从此落下终身无法治愈的残疾,连路都无法再行走。   因此,一时无人再敢向燕玄家说媒,无奈之下,燕玄顺只能顺了如意小姐的愿,勉强同意了素和家的求亲,尽管要求素和甄入赘是不可能的。   可是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到底是怎么会看上素和甄,并且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的呢?   说实话,从狐狸说的那段故事里,我始终感觉不出素和甄对如意的感情,若说要嫁给他是如意的一厢情愿,这自小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又到底是从哪里生出这么一份执着的感情,为了他不惜逃出自己的家门。   当然,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能回答我,我自然也是没法问。只能眼睁睁看着燕玄顺在将我一顿怒责后拂袖离去,然后喜儿匆匆关上门,像看个疯子般惶恐不安地朝我打量了几眼:“姑娘,这两年来您费了多大的劲,还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才让老爷总算网开一面,答应了您和素和公子的事。怎的突然就变卦了?姑娘姑娘,喜儿不明白了,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姑娘?难道您真的不想嫁给素和公子了??”   对此我无话可说。   谁会知道原来素和甄早在两年前就是燕玄如意的心上人了呢?   可是既然感情这样深,后来怎的还能那么冷血地害死她,甚至把她当做制瓷时的人祭?   揣着这疑问,我兀自往床上一躺,转个身将喜儿晾到一边。   过了半晌见我始终不吭声,她只能默默离开,临走时依旧心有不甘,因此轻轻说了句:“几乎是舍命才换来的姻缘,姑娘今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喜儿实在不明白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依旧没理她。   直到她脚步声在门外走道里消失很久,我才翻身坐起,拄着拐杖走到梳妆台前,翻开遮挡在上面的那块罩布。   这是我来到此地后第二次照镜子,所以镜子里那张脸对我来说依旧陌生无比,我认认真真对着它看了一阵,然后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了梳,找了条绳子束到脑后。   天黑了,不过外面张灯结彩的让庄子里看起来特别热闹,这会儿如果我悄悄跑出去转一圈的话,应该不太会引人注意。我想在尽可能不被人察觉的情形下,去探探燕玄顺跟素和甄的面谈情况。   虽然明知道亲事基本已成定局,我还是希望能从两人言谈中找出某种机会,能对这趟亲事进行干涉。譬如燕玄顺对女婿不能入赘的介意,以及素和甄对如意小姐感情的深浅……但凡能从中找出一点缺口,我应该不难在不引人怀疑的情况下,免掉跟素和甄缔结婚约的危险。   这么琢磨着,我撑着拐杖慢慢走出房间,小心避开隔壁嗑着瓜子跟小丫头们泡茶闲聊的喜儿,一路绕到偏门处推门走了出去。   但或许是老天存心要阻碍我的行动,刚出门,我就发现外面在下着雨。   雨不大,零星几片雨丝,不过因此而让地上一片潮湿。   虽有石子铺路,但石子上的青苔被雨水一打,会分外滑腻,这种状况的路面很难让我保持平衡,所以犹豫了一阵,我还是放弃了出门的打算,准备回屋去另想办法。   但刚要转身返回,忽然伴着悉嗦一阵轻响,我听到西面那间充当仓库的耳房里隐隐传来一阵说话声。   会是谁在里面?   我知道这种时候这间屋子是绝不会有人进出的。   古时候有钱人家的闺阁千金,住的地方为了避嫌和安全,所以通常在整套住宅的最深处。就好比如意小姐的这套房,除开自身独立的庭院和围墙,前面还隔着几重院落,以及一处假山环绕的大园子。   庭院深深锁香闺,燕玄家的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而正因燕玄家如此有钱,所以如意小姐的这套闺房规模也是相当大的,所谓‘三正两耳’房间多到真是用不完。而两间耳房原先都是给小丫鬟住的,但因西边常年背阴,所以终日湿冷,住在里面容易患病,管事的怕因此会连累主人得病,就在东边耳室后又辟了间小屋,西边这间就充当了放置如意小姐不用物件的仓室。   既然是放置不用东西的地方,平时一般都不会有什么人进去,何况是入了夜。   所以最初听到那阵说话声,我疑心会不会是进了贼。   但正当我打算赶紧进屋叫人去查看时,忽然听见里头再次传出一阵话音,这让我在一阵疑惑后暂时放弃了去叫人的打算。   我认出这声音来自如意的姨娘,那个说话声永远都比猫叫还要细巧温柔的女人,屠雪娇。   她是燕玄顺的第三房妾室,年轻美丽得曾让我以为她是如意的某个表姊妹。   但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间耳室里?   她又是在里面跟谁说着话?   琢磨着,我尽量轻地拄着拐杖慢慢朝那方向靠近过去,到了门前,见门紧闭着,似是从里面锁上了。   于是立刻绕到窗下,透过窗缝朝里头看了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但因侧窗处有彩灯悬挂着,所以不多会儿,当视线适应了里头的光线后,我很快就看清屋子中间站着两个人。   周围堆的东西多,所以两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也所以两人的身子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年轻而美丽的身体,在夜色和昏暗光线的勾勒下贴得那么紧,看上去有种诡异的妖冶。   女人是雪娇,男人是谁?   无论是谁,肯定不是如意那个早已年过半百的父亲。   “为什么要约在这儿碰面。”   就在我屏住呼吸兀自静静看着他俩时,见那男人低头问了一句。   声音清冷无比,不知是否因此而让雪娇的肩膀微颤了下,过了片刻抬起头,她伸长了胳膊慢慢环住了男人的脖子,轻轻道:“这儿远离明华楼,这会儿也不会有人过来,安全。”   “莫非你忘了燕玄如意就住在这里,何必冒这个险。”   “她连路都走不了,有什么险可冒?”   说着,手指沿着脖子慢慢滑到男人的脸上,顺着他脸上轮廓漂亮的线条轻轻一阵游移,然后深叹了口气:“足足三年,爷叫我足足等了三年,终于想到出现了么。”   “诸事缠身,况且,我让你办的事情可曾办妥?”   “老爷子疑心重,除了当年的宜兰夫人,没人能有那间屋的钥匙。”   “那么昨儿晚上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我也觉得奇怪,没来由的突然就将那丫头提出来审了,听说当晚还动了刑,叫得我那屋子都听得见,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再给我好好打探。”   “爷的话雪娇自当遵命,但爷这三年来可曾惦记过雪娇?”   这句话问出,男人好一阵没有回答。   雪娇似乎早已预知他这反应,所以没再吭声,只是在庄子外一道道焰火突然在天空绽放开来的时候,忽地轻吸了口气,将自己娇小的身体再次朝那男人坚实的胸膛处贴了贴近。“雪娇好想爷……”然后她踮起足尖,一边用嘴唇啄着那男人的脖子,一边轻声道。   啄到耳垂处,哗啦声撕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白皙如玉兔般两团微颤的胸脯。继而两腿一夹,像条蛇一样朝着那男人一动不动的身体上缠了过去,嘴唇颤动,发出的话音期期艾艾:“要口我……爷……要口我……”   最后一个字呻口吟般从雪娇口中吐出,男人身子忽地一旋,一把将她按在身后的壁橱上。   雪娇因此难以抑制地喘口息了一声。   继而将腿缠得更紧,恨不能就此将那男人吸口吮口进自己身体里去,但男人却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在她意乱神迷将脸埋进他胸膛的时候,一把抓住她头发,迫使她头高高抬起,紧贴在身后的壁橱上。   这举动弄痛了她。   见她眉头紧皱嘴巴霍地张了开来,我以为她要痛呼出声,但她只是用力吸着气。   然后笑了起来,头仰得更高,嘴张得更大,咯咯笑着将那男人的上衣也一把扯了开来。   这一幕直把我看得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怕再继续看下去要长针眼,忙朝后缩了缩,打算悄悄离开不要去惊动了这对偷口欢的男女。但就在这时,突然天际哗啦一下骤亮,原来前院有人见庄子外在放焰火,所以也凑热闹地放了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所带来的光几乎是像探照灯一样的,因此一瞬间,将我眼前这间小小耳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由此让那原本隐在黑暗中的男人身影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   而看清他背影的同时,我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嘭嘭一阵乱跳。   几乎跳出喉咙,迫使我不得不张大了嘴用力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不怀疑自己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做梦。   这同雪娇纠口缠在一起的男人,有着一头流水般柔长又奢华的银发。   发下身躯如雕塑般美丽,却因皮肤上隐隐浮起的一层漆黑色鳞片,于是平添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冶。   所以我不敢置信地用力拧了下自己的手背,以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这背影看起来会那么像铘?   或者难道他真的就是铘??   想到这里时,眼前突地一暗,因为头顶那阵烟火所带来的光亮已转瞬消失,令四周倏地重新跌进了黑暗的怀抱。   骤亮和骤暗的迅速交替让眼睛一下子无法承受,以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连屋中那两人的身影也都没法再继续瞧见。直到再次一阵焰火当空亮起,我见到西窗喀拉下被推了开来,紧跟着有道人影从里头飞跃而出,无声无息避着光亮,朝着院子外迅速走了出去。   当回过神时,那个人和他披散在身后那把银发,已几乎要被前方的黑暗所彻底吞没。   见状我忙跟了过去。   纵然此时天空飘落的雨丝比刚才远要密集了许多,地上也滑腻得随时都阻碍着我往前的脚步,我仍锲而不舍地用力撑着我的拐杖,循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紧紧跟着。   不出片刻全身就痛得火烧火燎起来,但我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这人真的太像铘。   如果仅仅是头发和背影相似,那倒也罢了,可是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背上可长出这样的鳞片来?   而如果他真的是铘,真的也和狐狸一样在这个世界里,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继续多想,因为一路踉踉跄跄地跟着,着实让我吃力得分心乏术。   只希望能在他彻底消失之前有机会可把他完完全全地看个清楚,无论是不是铘,好歹能给我一个答案。但或许是老天存心要阻碍我的行动,就在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打算索性放开喉咙朝他大叫一声时,一阵黄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下,骤然间砸得我不得不立刻躲进身旁一间凉亭,以免本就还没康复的身体被这场豪雨淋得恶化起来。   刚躲进凉亭,那身影就再也找不到了。   放眼四周一片水雾,哪里还见得到半点移动的东西,尽管我存着一丝侥幸,期望他跟我一样也在这附近避雨,但同时深知一个道理,一头麒麟又怎么可能为了一点雨而停下脚步。   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认命地对着这倒霉的天气用力叹了口气,我朝边上看了两眼,寻思找个地方坐下放松一下我那两条疼得快要爆炸的腿。   但忽然感到雨里有人在看我,这让我不由自主朝雨幕里再次望了过去。   呵,还真的是有人在看着我。   那人原是在一名家仆的引领下穿行在通往内院的雨廊里。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忽然就将灯光朝我方向照了过来,随即发现了我,立即示意家仆留在原地,手里的伞一撑,离开雨廊径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雨雾里他的身影很模糊,依稀一身浅灰色的外衣,白色缎面的腰带,勾勒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段。   及至走进凉亭收了伞,我才狠吃了一惊,急急朝后退了两步。   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素和甄。 第390章 青花瓷下 六   虽然穿着古人的衣服,让素和甄的样子变了许多,但并不妨碍我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而我这动作很显然也令他有些意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他试探着朝我笑了笑:“如意?”   我没吭声。   不确定该怎么回应,因为他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跟燕玄如意比较熟识,不然不会一上来就直呼她的闺名。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他?   “果真是如意,”半晌见我不开口,他再次笑了笑:“正要离开,谁想会在这儿见到妹妹,几年不见,已完全是个大姑娘样儿了,险些没能认出来。怎么,听说你外出时受了重伤,为什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散步。”犹豫了下,我答。   “散步?”他眉梢轻挑,显然并不轻信这个借口,却也不点穿,只顺着我的话道:“怎的不让丫鬟陪着,天暗又下着大雨,万一再受伤可怎么是好。”   说着,大约是见到了我腋下的拐杖,他朝我走了过来:“来,我扶你坐下。”边说边朝我伸出手,我忙再次朝后退了步,他见状微微一怔,继而想起了什么,补充了句:“多年不见,想来是已经不认得了,我是素和寅。”   说完,见我依旧干看着他不吭声,他有些伤脑筋地轻叹了口气:“还是想不起来么?以前你总爱跟在阿甄身后叫我寅大哥。”   “……寅大哥?”   我的回应令他轻轻松了口气:“想起来了?”   想起来个鬼。   只是没想到,原来素和甄还有个兄弟。   这个兄弟几乎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乍然一身古装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区别。但等仔细再多看两眼,还是可以看出两人间的不同之处来,譬如他的身材要比素和甄单薄,面色苍白如纸,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再譬如,虽然两人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素和寅看上去却远比素和甄要和善得多。   似乎他脸上每一道线条都是温润的,所以即便不言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总也似乎在朝人温和地微笑着,完全不像素和甄,即便在朝你笑,却总让人感到一种居高临下、不食烟火般的冷漠。   所以点了点头,我避重就轻说了句:“没想到寅大哥今天也来了。”   “是替代阿甄,前来万彩山庄拜会庄主。”   “替代?”   “呵,婚姻大事,今日本该应是阿甄亲自前来,但两天前他突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又与庄主有约在先,所以只能由为兄的替他前来。所幸庄主宽宏大量,未曾责怪,本还以为此行……”   “此行怎样?”   “没什么。”说到这里,目光似乎微微有些闪烁,但见我一味盯着他看,面色一红,垂下眼帘笑道:“印象里妹妹素来胆怯内向,没想到人长大了,性子也变得直爽了许多。”   “呵……”   “所以还能做出逃离山庄以违抗婚约这样的惊人之举,着实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也不算是什么惊人之举,只不过婚姻大事,总得是心甘情愿,如果一厢情愿地逼迫,怎会有好的结果。”   “那么妹妹这次同阿甄的婚配,可是心甘情愿?”   这句话问出,我不由一呆。   问得可真好。   刚才顺口而出那番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我自己的想法,没料到却被他一下子拿了过去,转眼变成用来打探如意小姐心意的道具。   当然了,对于如意小姐本人来说,这答案肯定是明摆着的。   心甘情愿,自然是心甘情愿,都为了素和甄连命都不要了,还能怎么着。   但我怎么可能替她回答?   这么一点头的话,岂不是瞬间就把自己给推进了死角?可是不回答却也不行,对方正在等着,并且是胸有成竹地等着。   所以嘴巴抿了半天,我抬头朝亭子外那片仍在下得磅礴的大雨看了眼,随后借着肩膀一哆嗦的机会,咕哝着把话题扯了开来:“都这个时候了雨还在下,喜儿找不到我,怕是要急疯了……”   “你没对她说你在散步么。”   这问题问得故意,我只能继续装傻:“忘了。出来时雨没下,以为很快就能回去。”   “但若是由我陪同妹妹回去,却也不妥。”   “没事,雨这么大,应该很快就要停了,寅大哥如果有别的事,只管先走就好。”   “听说妹妹几天前为了拒绝黄家的求亲,夤夜离开万彩山庄,那么做都是为了舍弟。”   一句话,再次将话题绕回原地,我只能选择再次沉默。   “所以令舍弟受宠若惊,因此这番托我带来一件东西代为相赠,原以为时间紧迫,恐怕没有机会交给妹妹,但没想到会在离开前刚好遇见。”说着,从腰间缠带内摸出件用绢布包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接到手里,又下意识把它打开。   最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过了会儿感觉到这绢布上素和寅的体温,突然想起很多小说里都这么交代过,古时候男女之间隔着各种规矩,别说像我这样随意就收下他贴身带着的东西,即便只是跟刚才那样子和他面对面说话,似乎也是很不对劲的吧,只是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又偷眼瞧了下素和寅的神情,看上去并无异样,遂也就重新定下心来。   琢磨着,既然都已经把东西收下并打开,那么再多去纠结乱想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打起精神朝那块绢布里望去,发觉原来里面包着一只鸡蛋大小,用瓷做的兔子。   做工极其考究,活灵活现,通体晶莹剔透得像块白玉。   所以下意识赞了句:“挺可爱的。”   他听后笑笑,但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有点意外,又有些费解。   只是没再继续说些什么,他退后一步,朝着边上的石凳指了指:“时候不早,你且先在这儿坐着,待我去同府上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将轿子抬来接你回去。”   “多谢寅大哥。”   “风大雨大,切莫再乱跑了。”说罢,他意味深长朝着我两条腿看了眼,随后重新撑开伞,朝着对面的雨廊内走了过去。   一等素和寅跟他仆从的身影走远,我长出一口气。   两兄弟长得实在太像,像到始终让我觉得像是在跟同一个人说话。   总错觉他就是素和甄,在伪装着以这样一副温润和善的模样套着我的话。况且狐狸的故事中似乎压根没提到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这一点着实让我有点不安,真不知道这个兄长在素和甄的那段故事里,究竟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又为什么没有被狐狸给提及。   正当我心神不定地胡思乱想着时,冷不防听见凉亭边那条人工湖里发出咕噜一声响。   紧跟着,就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波光一阵滚动,起先我以为是雨大让湖水满溢的缘故,但不多会儿,随着水底再次咕噜声响,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随着波光翻动从湖里哗啦声浮了起来。   目测好像是团破旧的衣裳,被水泡得鼓胀了起来,所以我并没在意。   但随着水流将它朝我这里渐渐推近,当我再次看向它时,不由大吃一惊。   这哪是一团衣服,分明是个死人。   一个被水泡得已经发胀变了形的死人。   她睁大双眼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的晃动一起一伏,像是在用那双无神却又充满着绝望的眼睛瞪着我。   这让我连退几步然后迅速朝周围扫了一圈。   确定没有任何我所担心的那种东西在附近,这才一边从身上摸出狐狸留的纸符,一边小心翼翼继续朝那具尸体看了过去。   看衣着打扮,她应该是山庄里的丫鬟,且是个较有地位的丫鬟。   这一点我是从喜儿以及来我这里探病的那些娘姨之类处了解的。   据我所知,这地方光丫鬟的等级就分好几种,例如做粗活的粗使丫鬟;没有固定主人伺候,但也料理些屋里活儿的小使唤丫鬟;以及有固定主人伺候的大丫鬟。且每种等级所穿的服饰和梳的头发,都不太一样,所以比较好认。因此,一看到这个死者的衣服,基本上可以肯定,她是庄子里一个有着固定主人伺候的大丫鬟。   这个丫鬟死去前必定吃足了苦头,因为她上下两排门牙都被打断了,半身赤裸,白花花的腿上和背上布满了一道道鞭打的痕迹。   我知道古时候体罚下人是家常便饭的事。   譬如春儿,在跟着我一起回到山庄的那天,燕玄顺就命管事婆子当着我的面抽了她的脸,又用竹板抽了她的屁股和背。   这样一种体罚,既让犯错的下人吃足苦头,又不会影响他们继续伺候主人。   但这丫鬟却不一样,她受的是酷刑,监狱里的衙役对犯人所施加的刑罚,也不过如此。所以,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并且在好好一个节日被沉死在这条湖里?   想到这儿,不由想起先前在耳室窗外听见屠雪娇和那个疑似铘的男人的那番对话,我有些怀疑,这丫鬟是不是就是他们提到的那个昨天突然被提出来审问,又被用了私刑的丫鬟。   正当我因此想得入神时,湖边有人‘啊!’地一声惊叫,突兀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喜儿。   她原是撑着伞跟在两名抬轿子的仆人身后,匆匆冒雨来接我回去。   一眼见到湖里那具尸体后,惊极,以至连伞脱手掉到了地上都浑然未觉。   只煞白着一张脸呆呆盯着它看,过了会儿,带着点哭腔抬头问我:“姑娘,这不是春燕么……怎么好端端的她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没吭声,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谁是春燕。   好在主人的身份摆在那里,见我不愿开口,喜儿自然是不会继续追问,只低头兀自轻轻抽泣起来,看样子她不仅跟这死者春燕认识,平时的关系可能还不错。   但就在我打算想些话安抚一下她时,却见那两名抬着轿子的仆人将轿子放了下来,朝喜儿急急忙忙打了个手势:“快别哭了!”   随后一躬身,朝着雨廊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庄主好,陆大人好,小的们给老爷和陆大人请安了。”   顺着他们的目光我立即朝那方向看去,就见正前方通往东边大院的雨廊里,静静站着一行人。   为首那名是燕玄顺。他面带愠怒看着湖中那具尸体,似乎随时会发作,但碍于身后那些人,所以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只冷冷说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回庄主,似乎是春燕,”回答的是他身旁的管家,在又朝尸体看了两眼后,他低头对燕玄顺答道:“昨儿不守妇道跟外院的伙计做那苟且之事,被管事的婆子抓了个正着,又夜里吃了点苦头,所以大约想不开便跳湖自尽了。”   “陆大人远道而来,你们却纵容这等事在庄里发生,是存心要在大人面前丢尽老夫这张老脸么!”   “庄主……”   一时连同管家在内,所有庄中仆从都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回答。   由此却显得那些被燕玄顺恭敬陪同着的人,格外平和与安静。   这些人好像是锦衣卫,因为他们身上着装跟我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明朝锦衣卫的服饰,颇为相似。   也不知跟燕玄顺一起在那里站了有多久,由始至终,可能是雨声太大的关系,我根本就没觉察到过他们的到来。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些锦衣卫应该都是端午节到山庄做客的客人,但这么无声无息站在那里,却让人有种微妙的紧张感,尤其是适逢眼下这么一种糟糕的局面。   所以尽管对燕玄顺的出现让我全身都有点紧绷,但仍是忍不住对这些人多看了两眼。   这些人几乎清一色的黑衣黑冠,唯有一人穿着一身白衣,上面用黑红蓝金四色绣着蟒蛇样的图案,虽在那些人中最为年轻,却看起来身份最为显贵。   想必,他就是仆人们口中的陆大人了。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官阶、什么样的来头,看上去燕玄顺对他比对待宫里出来的狐狸更为恭敬。因此我正琢磨着是该立即回避他们,还是和那些仆人一样同他们打个招呼,但突然心里头咯噔一下,我有些不安地朝那白衣人再次看了一眼。   发觉他也刚好在看着我,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拈着手里一支细长的烟杆朝我微一点头:“这位可是燕玄庄主的千金,如意姑娘?”   轻轻一句话似乎立即化解了空气中原本凝固的氛围,见状燕玄顺忙答:“正是小女如意。”随后蹙眉朝我看了一眼:“如意,还不赶紧见过陆大人。”   我正要开口,但见那男人手朝我一摆,笑了笑先一步道:“庄主不必客气,如意姑娘,幸会了。”   说完,他再次朝我望了一眼。   而我怔怔看了他半天,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给卡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发觉此人那一头长发虽用官帽给束得整齐妥帖,但露在帽檐外那些碎发不难让人看出,他是天生一头银发。   这种年纪天生华发的人很少见,除非得了白化病,或者他并非人类,譬如铘。   而他的样貌也似妖怪一般俊美得略透着股子邪。   甚至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在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似乎在他裸露于外的脖子处看到了一些鳞片。   跟铘显露原形时几乎一模一样的那种漆黑坚硬的鳞片。   可是第二次看时就不见了。   所以……难道刚才跟屠雪娇纠缠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铘,而是他么……   那他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脑子里这些问题如风车般快速转动着时,不知是因了我的神情,还是我心里那些念头被这男人给轻易看了出来,他目光微闪,侧过头对燕玄顺道:“听说如意姑娘今日与素和家正式订了亲。”   “正是。”   “南素和,北燕玄,南北联姻,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大人。”   “听闻令千金一手苏绣极为了得,不知陆某是否有缘可得一见?”   “大人想见,改日德问定将成品亲自带去给大人过目。”   “多谢庄主。”   说完,他不再用他那双细长美丽,却让人不安的眼睛继续望着我。   甚至也不朝湖水里那具随波起伏的尸体看上一眼,只将手中那支烟含进嘴里轻吸了一口,随后慢慢吐出一道淡蓝色的烟圈:“不过庄主,既然庄中出了命案,不让人立即知会一下庄秉和,只怕不妥。”   “大人所言极是。”   “但这雨下得如此滂沱,只怕来也是白来罢了。”   “大人远道而来,谁想却被这等事情败坏了兴致,实在是……”   “呵,庄主无须介怀。如意姑娘,时光不早,我同你父亲还有事相谈,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不再理会燕玄顺那张苍白而紧绷的脸,遂将手轻轻一招,带着身后那些人朝着雨廊深处径自离去。 第391章 青花瓷下 七   陆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也是朝廷特派下来监管御窑厂的钦差。   锦衣卫指挥使官居正三品,按说,这么大一个官到这里监管制瓷,实在是大材小用之举。但因为前段时间珠山御窑厂的陶官刚因渎职罪被判了斩刑,朝廷又深感窑厂近年来内部疏于管理,混乱不堪,不严厉查管一下怕往后将越发难以肃清,所以特意派下这么一位大官坐镇,一则以防监管之位空缺,快到年关时出什么幺蛾子;二来,则是要亲自在景德镇内挑出一名合适的人选出来,成为新一任的督陶官。   这也就难怪燕玄顺会对他恭敬到近乎谄媚,毕竟,由陆晚庭选在端午这个节日,亲自将宣德帝对燕玄家新进瓷器的赞赏之词带到万彩山庄这一点来看,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因此,被当晚偌大一场暴雨冲刷一新的万彩山庄,如今笼罩在一层喜忧掺半的雾气之中。喜的是燕玄如意的亲事刚敲定,来自京城的这位大官又似乎即将带来某种喜讯。忧的是,偏偏赶在有贵客临门的时候,庄子里就闹出了人命,且尸体就出现在陆晚庭的眼皮子底下。   那个死去的丫鬟名叫春燕。   虽然怕引起旁人的怀疑,我一直没能明着打听,但从喜儿嘴里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或多或少能让我了解到,为什么喜儿会跟她很熟,并且对她的意外死亡反应会那么强烈。   那是因为就在半年前,她和喜儿一样,都是伺候燕玄如意的丫鬟。   又因为年纪跟如意小姐相仿,所以伺候如意的时间还比喜儿早了很多,原本和如意是形影不离的,但后来被燕玄顺指婚给了管家的儿子,于是被迫搬去了前院做事,从此不再继续伺候如意。   一晃半年过去,不知怎的突然竟跟庄里的制窑师偷偷好上了,还被人捉奸在床,这对于一惯极为讲究门风家规的燕玄家来说,无疑是种莫大的侮辱。所以捉奸当晚,燕玄顺就命人将她吊起来一顿毒打,许是中间还掺杂着对如意离家出走那股子未消的怒气,所以惩罚格外严厉。简直就跟逼供犯人一个样,这叫一个身娇体弱的丫鬟怎么承受得了,又唯恐这样的罪还会遭受第二次,因此第二天趁人不备,她寻机逃离了看守她的屋子,并投湖自尽,想来是怕被捉回后将受到更大的惩罚,便索性干脆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很悲惨的一个结局不是么。   偷情罪不至死,即便觉得丫鬟的所作所为辱没了门庭,把人赶出庄子也就行了,何必将人毒打到宁可选择自杀。何况这种事错不在一个人,分明是两个人的错,但受罚的却只有春燕,另外那名制窑师,别说惩罚,就连名字都不见人提起,这对于春燕来说何其不公。   但这因种种不公而导致的悲剧,似乎很快就被山庄里的人们给淡忘了。   最初县衙门里来人查验尸身时,看得出来,庄里上下还都有些小小的悲痛和慌乱,似乎节日的气氛都被这悲惨的事情给冲淡和冷凝了,毕竟那丫鬟是自小在这庄子里长大,或多或少平时都有过接触,所以乍一见她这样悲惨地死去,未免兔死狐悲。   只是短短三天过后,就不再有任何人提及此事,包括喜儿。   我记得刚发现尸体的那一晚,她一宿都没睡着,尽管窗外雨声很大,仍是能听见她捂在被窝里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但到了第二天,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只字不提春燕投湖自尽的事,仿佛那出悲剧从未发生过,也从未亲眼见过。   当然,这一点并不奇怪。   身为家奴,倘若持续对自己曾经同伴的死表现出显见的伤心,那才奇怪,因为那样势必会让主人见了不开心,而主人一旦不开心,以后的日子谁能好过?喜儿年纪虽小,这一点却是明白得透彻,就像她虽是被主人拖着离家出走,但回来后过错全是她一人扛,避免不掉的一顿饱揍,连工钱也扣去了大把,但在我面前,她从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一丝怨念和委屈。   所以不由让我更想念自己的世界。   迫切想回去,但到底怎样才能回去。   无限苦闷中,一件事的突然发生,有如火上浇油,让我回去的心变得更为急迫。   那是在春燕死后的第七天。   头七夜,死者返家夜。   春燕跟她丈夫在外院有间小屋子,成亲时燕玄顺赏给她丈夫的。自春燕死后,屋里就不再住人了,但为了头七,里面仍是被打扫一新,布置成当日两人新婚时的模样,又简单做了个灵堂,供着春燕的一口薄棺。   据说春夜被放进棺材前,在门口的板上停了两天两夜。一则是为了让仵作验尸,另个原因,则是她尸体的样子实在太过骇人,若她有爹妈或别的血亲在还好,但她早年独自被卖到燕玄家,所以碰上这种事,全庄上下竟没有一人敢去给她换上殓装。   第三天尸体实在臭得不行,燕玄顺只能出重金从庄外请了位专门给人殓尸的婆子,这才勉强将春燕的尸身给收拾妥当了。但那婆子据说一收拾完尸体立刻就让人杀了两只大公鸡,取了鸡冠处的血,将脸和手脚抹了个遍。之后也不擦干净,就带着这么一身腥臭的污血,捧着一本厚厚的经书,坐在一块洒满香灰的木板上,满嘴念着阿弥陀佛一路让她徒弟给抬出了庄子。   出庄后隔天就病了,所以竟把那笔丰厚的佣金给差人退回了庄子,说这钱实在太‘重’,她要不起。随着这些钱她还附上一封信,大意是说,头七那晚一定要做得隆重一些,那姑娘死得怨气太重,若不趁着回魂夜伺候妥当了,只怕以后更难处置。   既然是这行当经验丰富的老者所说,燕玄顺不能不听,所以七天来,一切丧葬事宜都给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收罗了大量的茱萸,在春燕投湖的地方烧了,将烧成的灰连同纸钱一起撒在湖里,又按着请来超度的和尚的指点,将桃木做成围栏,从此将那处原本可在夏天采藕和垂钓的浅滩湖,变成了一处只能远眺的观景湖。   这样七七八八弄到头七那天,天气挺好,阳光照得庄里一片金光灿烂,喜儿便兴致勃勃用小车推着我出门,说要带我去凑凑热闹,看些好玩的。   其实那时我的腿差不多已经走得比较利索了,但不想让他们看出来这点,所以我始终都还没有丢弃手里那两根拐杖。因此既然能由人推着出门逛,何乐而不为。   谁知她就把我推到了春燕的家门口。   她家门口果然热闹得很,无论是做主人的还是坐下人的,许许多多人都集中在那儿,说说笑笑,或者烧香的烧香,化纸钱的化纸钱,几乎跟过节似的,正因为门口过于热闹,所以显得里头那间小小的,又不怎么透光的灵堂,看起来就格外的有些阴暗。   暗幽幽的光线里一口朱漆棺材停在中央,柳木的,虽说是叫薄棺,但因是庄主掏的钱,所以用料其实还挺厚,上面挂着快大红缎面被子,绣着金色寿桃和桃花,这么明艳的颜色,跟屋里的暗对比下来,让人远看着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此喜儿说要推我走近些看那些人摆七,我拒绝了。   喜儿虽不敢坚持,但还是有些遗憾地说了句:“姑娘,真真是为你好啊,你那天跟春燕离得那么近,都说她两只眼睛瞪得直直的好像在瞧你呢,所以在这股子热闹里冲冲是好的啊……”   小丫头的话让我大太阳底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习惯性摸了摸手腕,没摸到锁麒麟,好在怀里始终拽着狐狸的纸符,我伸手进去摸了一下,确认它始终都在,心稍微定了定。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热热闹闹地在那间小屋周围跑进跑出,为夜里的烧七而忙碌着,过了会儿正想要叫喜儿推我到别处转转,冷不防一转头,我看到春燕家那间小屋的边上,一个用石灰粉划了圈,中间用春燕衣服摆出来的人形衣服堆中央,背对着我坐着个人。   一身丫鬟装扮,湿漉漉的,披头散发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屋子方向,一边身子一摇一晃,嘴里低低在咕哝着什么。   就在我急忙低下头想装作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头猛一回,一下子朝我望了过来。   直把我吓的心脏砰砰一阵急跳,刚好这时院里一只大白鹅突然跑了进来,拍打着翅膀晃着肥硕的身体啪啦啦一下就想往那片衣服堆上跳,被边上走过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边拍打着它的头,一边怒冲冲喝斥:“小畜生!赶那么远还能跑回来!作死啊!冲了煞怎么办!小畜生!”   大白鹅被提走时一路呱呱呱大叫。   巨大的分贝刚一响起,衣服堆上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不见了。   但仍可清晰见到她刚刚坐的地方有一滩水印子,但就在我拍拍喜儿想指给她看时,那水印就不见了,随后见有婆子捧着外壳涂得红艳艳的蛋朝我走来,一路指着那些蛋一路对我道:“姑娘,来吃来吃,吃了身体好得快。”   就在当天夜里,山庄里的人睡得格外早,我也在喜儿的伺候下早早上了床。   但想起白天所见,有些睡不着,但又不能点灯,只能在床上翻烧饼似的翻来覆去。   约莫翻了两三个小时,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困意,我朝被窝里钻了钻。   正想入睡,忽然隐隐听见喜儿好像说了句什么,我就下意识问了句:“你说什么?”   问完才想起,喜儿并没睡在我屋里。   那会是谁在跟我说话?这问题让我后背心一凉,刚刚培养出来的那一丁点睡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当口我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咕哝似的说话声。   我背朝着墙没敢翻身,但可以感觉到那说话的人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尽管屋子关着窗,床上也挂着帘子,但随着那说话声,明显能感觉得到一股股凉风透过帘子的空隙一点点吹进来,吹在我脖子上,把我汗湿的皮肤吹得一片冰冷。   “姑娘,我冤啊……”就在这时那,说话声一下子贴到了床帘上,尖细的声音锥子似的径直穿进了我的耳膜。   我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装睡中,只能硬忍着不动。   “姑娘我冤啊……”第二次说话声响起,我清楚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随着那话音扑鼻而来。“为什么要害我啊姑娘……都是你害的我啊姑娘……我冤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在我耳朵边尖叫而出的。   这刺耳的声音让我再也无法继续装睡下去,当即掀开被褥一下子跳起来,将紧握在手里的那张纸符对准了声音来的那个方向。   但刚对准我就知道坏事了。   那张纸符被我手心里的汗浸得湿透,又被我这么仓促一用力,完全成了一团烂纸。   烂了的纸符还能有用么?   事实告诉我没有用,因为床帐外那个黑漆漆的身影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房间因此弥漫着浓浓一股潮湿酸腐的气味。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跟你无冤无仇,不要来找我。”于是咬了咬牙,我压低了声对她道。   她依旧一动不动在那儿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窗外嘭地响起一道爆竹声,她突然伸手在我床帐上拍了一把。   然后她慢慢倒退着朝窗口方向走去。   边走,边嘴里咕咕哝哝,恶狠狠的,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到窗口处,第二声爆竹响起,她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第392章 青花瓷下 八   天亮后,我发觉自己无论怎么也爬不起床了,浑身酸痛发冷,即便喜儿又给我加了两条被子,仍没法让我停止发抖。   发高烧了。一定是昨晚那东西引起的,就像我小时候总为这个原因生病。   但小时候好歹有退烧药,这鬼地方没有,他们给我找来的大夫开了方子,煎了又浓又厚的药,但除了让我又多了个呕吐的症状,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如果再烧下去恐怕要神志不清了啊……”钻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我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这么说道。   “是啊,刚刚摸了下她的额头,烫得我手都不敢放……”   “那该如何是好,徐大夫开的方子都不顶用,他可是此地最最高明的医师了啊……”   “……不如禀告老爷,去县衙里相请碧先生?”   “但他前些日似乎回京了……”   “回京了??那可怎么办……”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没能再听清楚,只觉得耳膜随着头颅的胀痛嗡嗡作响,意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快说话声就好像远在天边那般空洞和模糊,我努力想让自己看清周围的现实状态,但过了会儿,什么感觉也没了,尽管我仍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子和墙,但一点思维也没有。   大约是要死在这地方了吧。   那么一瞬间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忽然我感到太阳穴处有什么东西冷冰冰渗了进来。   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思维也渐渐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发觉自己并不像刚才那样侧着身蜷缩在被窝里,而是大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仰面躺着,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冷得想发抖。   一道人影在床边站着,时不时将那种冰冷湿润的东西捂在我太阳穴和额头上。   过了会儿,我发觉自己甚至恢复了嗅觉,因为我闻到那冰冷的东西散发着一种清冷好闻的气味。   “醒了?”俯下身凑近观察我瞳孔的时候,我看到了狐狸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他呼吸像轻柔的手一样细细拂在我脸上,这让我喉咙里猛地一酸,紧跟着视线一下子就被眼泪给弄花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瞬间当着他面哭了出来。   大约生病的人特别容易脆弱,尤其在这个照顾了我那么多年,如今却跟陌生人一样同我小心保持着距离的男人面前。   “哦呀……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瞧见我会哭。”见状狐狸扬了扬眉,似笑非笑说了句。   “因为我很难受。”我只能这样回答。   “刚才给你放了点血,又替你抹了些药油,再过片刻应该会好受一些。”说着,他又将我被子挪开了一些,然后示意守在一旁的喜儿用帕子给我擦了擦汗。“但你不该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   “我以为这样可以发汗,因为小时候姥姥经常用被子这样捂着我,汗一出烧就退了。”   “人之所以会发烧,原因错综复杂,捂汗能解其中一类,却不包括全部。擅自凭着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自医,这种胡乱而为的行为只会让你深陷险境。你可知我来的时候你昏迷多久了?”   我正要摇头,遂发觉屋里的光线已是黄昏,不由一愣。   原本以为自己刚才只是恍惚了一瞬间,没想到原来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好像很久了……”   “久得只差一步你便将见到阎王爷。”   那敢情好,我倒确实想见见冥,问问他我现在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过想归想,死到临头人哪里会不害怕,求活是一种生理本能,谁会真的愿意年纪轻轻就到死人的世界里跟冥王报到。“谢谢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也是姑娘命不该绝。原本这几日我都不会在景德镇,偏巧多了些事,所以中途又折了回来。”说到这儿,见喜儿端着水盆出去换水,他原本笑着的神情微微一敛,正色道:“姑娘昨夜是撞克到什么了么。”   到底是狐狸,该直接时从不打弯绕圈子。   所以我回答起来也不用太费力:“昨晚那个死去的丫鬟春燕,到我房里来了……”   “那名端午节跳湖自尽的丫鬟么?”   “看来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笑笑:“本就是个小地方,这样一个骇人的消息传得自然是飞快。但昨晚应是她的头七,为什么自个儿家不回,却会到你房里来?”   “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去过她屋外的缘故。记得先生说起过,我这身体招阴过盛。”   “听说那丫鬟是投湖自尽,既然这样,阴魂应该不会在她屋子附近。”   “可是我看到她了。”   “在她屋内?”   “不是,是在屋外。她坐在那些要烧给她的衣服上。”   “仅仅就是坐在她的衣服上么?”   “他们把那些衣服堆成人的样子,而她就好像坐在那个‘人’的心口上,然后一直在看着她那间屋。好像就是这样……”   “看来她怨念极深,似有什么未了心愿,不愿回去。偏偏你却是唯一能瞧见她的,因此被她缠上,跟了来。”   “她还说是我害了她。”   “是么?”   “可我根本就不认识她。”顺嘴说出口,见狐狸有些意外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我是说,我根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   他笑笑,那表情明明白白是在告诉我,这样的解释不如不做解释,多余。   我只能借着探热度的动作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似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藏不住,什么我都希望能让他知道,这种感觉在我实实在在拥有他的时候从未有过,现在它让我难受到无以复加。   “不过,以你这样的状况,即便今日我将你治好,过不了多久仍会被侵扰。   “所以还请先生给我多做几道符。”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让碧落感到费解的是,姑娘这十多年来究竟靠的是什么,能以这样招阴的身子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实话说,碧落在府上早已多次留意,但始终未能见到府上有任何一件能对姑娘有用的辟邪之物。”   “也许靠的是运气。”   他笑了笑没吭声,眼中再次浮出那种‘说得多余’的神情,低头看向床帐上那几道猫抓般的痕迹。   “这是昨晚被春燕抓出来的。”我解释。   “未曾进床么?”   “没有。”   他有些意外。兀自沉吟片刻,道:“按说新死不久的魂魄无法造成这种实质性的痕迹,她既然已能碰触到物件,看来已化厉鬼,却又未能更进一步地进床伤害到你,想来,可能因刚过头七,戾气还比较衰弱,所以无法对你造成直接的伤害。”   “是么……”   “先前来这里时,我在外院见到他们为春燕封棺,用的是三十六道地魁钉,可见你家人也对她心有防范。但三十六道地魁钉防的是尸变,对厉鬼并无作用。”   “那先生能驱鬼吗?”   他眉梢轻轻一挑:“这个么,碧落只是名半吊子的郎中,驱鬼,自然是要去庙里请和尚的了。”   装,你就装。   果然无论身处什么时代,他始终是个不太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当然,也有个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想以此作为条件换取些什么。狐狸非善人,不会去做无利的买卖。   就在我这么琢磨着时,发觉他也在若有所思朝我看着,然后仿佛随口般问了我一句:“听说姑娘不久后将嫁于素和家。”   “对。”我避开他视线,觉得回答这种问题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倒也挺让人感到意外,我原以为素和君眼中只有瓷。”说着,掸了掸衣摆站起身,抬头看向挂在床眉下那些丁零当啷的小挂件:“德化窑白釉,玉色内涵,珠光外现,尤以工艺精湛见长。此虽是对隋唐时的仿制,倒也得其神韵,莫非是万彩山庄新出的物件么?”   见他指的是那只白瓷兔,我摇摇头:“不是,那是素和家带来的。”   “聘礼之一么。”他朝那兔子又看了一阵:“有意思,原来素和甄偶尔也会做这类小件。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以素和甄的手艺,此物做得略嫌粗糙,不值一提。”说完,手一伸将那兔子扯落了下来:“但却刚好对你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姑娘出身制瓷世家,想必从小耳闻目濡,对瓷颇为了解。那么对德化窑白釉的制作,应该也是略知一二的吧。”   我没能吭声。   好在他并不打算让我回答些什么,只是握着那只兔子重新在我床边坐下,接着道:“德化白釉制作前的采土比较特殊,内中包含的某种物质,经高温烧灼淬炼,可起到法器的同等效果。因此常被用以制作佛像,置于宅中护舍辟邪,相当灵验。这也就难怪昨夜那女鬼虽跟随你至房中,却始终无法入得床上伤你性命,可见未成气候前,这东西对她还是极为有效的。”   极为有效还让我差点被高烧给烧死,那要是成了气候,我会被她弄成什么样?   没等把这问题问出口,就见狐狸伸出手指在兔子背上轻轻一划,随即啪的声轻响,好好一只兔子被裂成了两半:“而一旦那女鬼成了气候,即便一屋子的德化瓷也对她不再有任何作用,倒时只怕不单是你,整个庄子里的人命全都要不保。”   “那怎么办??”我忙问。   “自然是给这法器再增添一些辅料,以令它变得更灵验一些。”   “什么辅料?”   他没回答。低头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了一滴进兔子的身体,再将分成两半的兔子合拢,握在手心朝它吹了口气。   再将手摊开,里头那只兔子赫然恢复了原样,只是原本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只剩了一只。   “先生是神仙么。”于是我问他。   “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而已。”   “先生既懂医术又会法术,为何要入宫当公公?”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起身将这独眼兔摆到了正对着我床的那道窗前:“从今日算起,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而七窍中,唯眼睛是魂魄往返之所在,左进右出,因此我去除了它的右眼。待到子夜时,若听见它身体中有异响,取糯米贴于左眼上,事后将它交予碧落,即可。”   说到这里,见我兀自看着他发呆,遂停下话音,朝我看了看:“姑娘可听清碧落的话了么?”   我点点头。   他却眉心微微一蹙,返回床边朝我额头上探了探。   发觉体温并没身高,于是松开手,正要重新在一旁坐下,我问了他一句:“要是到时这兔子不起作用呢。”   “那姑娘可到阎王殿上告她的御状。”   “先生真会安慰人。”   “如不是明日碧落要赶赴京城,或许可以设法留在此处以保姑娘周全。无奈公事在身……”   “不知先生可有即便公事在身时,也会选择留下,只为保她周全之人。”   这句话出口,不仅狐狸,连我都怔了怔。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   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见他噗嗤一声轻笑,随后朝我丢了个狐狸精招牌式的妩媚眼神:“除了当今圣上,一名宦官还能为谁放下身旁一切事,只为护他一个周全。”   “倒也是。”我只能也跟着他一起笑,却不知笑成了一副什么鬼模样。   想必是十分难看与难堪的,所以他装作没有看见,并好心地从衣袖中取出几枚钱币,摆到我枕头边:“这是王莽时期的错金币,古时候一些方外高人以此驱邪,我曾有幸学过一招,还算简单,可教于姑娘以在危急时试着自保。”   说完,没等我有所表示,他取过其中两枚拈在指间,并按高低交错出一个姿势,随后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做:“这叫玄云紫盖,护身时用,对姑娘这样容易招阴之人尤为有效。”   教得如此专注,因此完全没有留意我此时呆望着他的眼神。   我从没想过狐狸竟然有着可以简单传授给人的法术。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我的时代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会我?   就在我这样充满困惑地望着他时,许是被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没有看明白。因此便伸手过来,将我僵在钱币上的手握牢,随后一点一点将我僵硬的手指松开:“不必如此紧张,慢慢来。”   我几乎像只木偶般机械地随着他动作做着,心里却完全乱了套。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教我,却这么轻易地去耐心教一个陌生人。   当这念头第十次在我脑子里叫嚣的时候,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钱币因此叮叮当当落到地上,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随即大概想起这肌肤碰触的举动无疑是冒犯了我,当即收回手。   眼见便要朝后退开,我却是再也无法忍耐。   一探身将他手狠狠一把重新抓住,再牢牢握进手心,嘴里憋着一声狐狸,苦的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正在此时门口处哐啷啷一声脆响。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喜儿已端着换好水的面盆走了进来,目睹我紧抓着狐狸手的情形,直把她吓得一脸煞白,面盆脱手落地:“姑……姑娘……您在做什么……”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狐狸摆在我床上那包灸器中抓起一根针,迅速刺进手背,忍痛笑了笑答:“先生在替我针灸。” 第393章 青花瓷下 九   狐狸第二天就离开了景德镇,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门口坐了很久,想起他当着喜儿的面把手迅速从我掌心抽离的样子,觉得很害怕。   我完全没办法让他感觉到我是宝珠,尽管他救了我,还两次来为我治疗,那也仅仅因为现在的我是燕玄顺的独生女,而他则是应了小孙皇后的旨意,来请燕玄顺亲自拉坯,为她尝试制作一种失传了很久的瓷器。   那是一种曾经红极一时,后来几乎成了一种传说的钧窑变花瓷。   燕玄家是北方南渡。   原本是禹州钧窑瓷的传人,但靖康之变时钧窑没落了很久,到明初时更为衰退,多种曾经让人叹为观止的手艺也随之失传,所以迁到南方后,燕玄家彻底放弃了这种瓷器的制作,改制更符合当今流行审美的瓷器。   但虽然放弃了钧窑瓷的制作,对于老祖宗曾经的辉煌,燕玄顺还是无法从心底里抛却的,因此将自家山庄定名为万彩山庄,就是取自世人对钧窑特点的赞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怎样一种‘万彩’法呢?   曾见过摆在山庄迎客厅的一件钧窑瓷,确实是很特别,它有一种天然而成的水墨效果晕染,而且颜色复杂多变,层层叠加,变幻莫测,因而虽艳却绝不俗,非常美丽。但听周围人提起时,却感觉它的美似乎远不及当年失传那些变花瓷的万分之一。   所谓‘窑变无双’,记得听庄里老管家跟人闲扯时说起过,那种极美的变花效果,需要在非常巧妙的高温下渲染而成,但如今的人已经掌握不了当年那种复杂的火候,对于失传的那些技艺更是如此,所以厅堂里那件钧窑瓷美则美,跟当年流失的那些完全不能相比。   这就让我一直都挺好奇,到底会是怎样一种美法,能担当得起‘无双’之称。   而既然那么美,当初又为什么会失传,没有跟现有的这些一起保留下来。   可惜,尽管是皇后娘娘亲自命人来求瓷,尽管那个人还救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燕玄顺考虑了好些天后,仍是婉言拒绝了狐狸的请求,没有答应去制作那种瓷器。   我想不出他拒绝的理由,但隐隐能感觉到,小孙皇后让人来求瓷的这个做法,宣德皇帝并不知情,所以狐狸在景德镇行事非常低调,并且在得到燕玄顺的回绝后,也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狐狸这一走,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景德镇,如果不再回来,那么等我养好了伤,我又改怎么样才能突破皇宫这道阻隔,去找到他。   这问题以及即将面对春燕回煞的压力,让我一度整夜失眠。   听说春燕被葬在距离万彩山庄三四里远,一座荒山内的乱坟岗里了。   之所以这么葬,是因为头七那晚春燕的魂没有回家,她屋里撒的草木灰上干干净净,这让春燕的丈夫见了非常害怕。于是忙去请教了上次那个为她清理尸身的婆子,婆子教了他一个方法,说,那会儿清理她尸身时就看出来了,这女人死得不肯瞑目,所以头七未必肯回家用过贡品后离开。既然这样,就只有靠别的方法强迫她离开了,所以让她丈夫拿着线香到她投湖的地方,一边叫她名字,一边一路将带着她棺材到了乱坟岗,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安葬春燕,因为春燕是死在水里,所以得用土去压压她的水阴之气。   而乱坟岗在那儿有将近两百年久,按婆子的说法,里头必然存有上了年头的老鬼在那儿镇着,春燕虽是死得惨,但到底不能跟那些老鬼比,所以可借那些东西之手将她压着,以免头七夜万一没能把她请走,好歹也没法回来兴风作浪。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能令得狐狸出手,想来婆子的方法应该没太多用处。   所以虽然每晚有喜儿陪睡在边上,我仍是战战兢兢,毕竟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我也没办法随意使出梵天珠的能耐。   这可真是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睡不好,搞得连伤势恢复速度也慢了下来,简直是水深火热。   那样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七天后,出乎意料,春燕始终都没如狐狸说的那样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是狐狸估算错了,还是他留在那只兔子身上的妖气让鬼魂有所忌惮,因此不敢出现在这间房里。所以到了第八天晚上,过度疲劳再加上微微的松懈,令我没再像以往那样胡思乱想到辗转难免,而是一吃过晚饭后倒头就睡。   这一觉,好睡得连梦都没有做,无知无觉中一直酣睡到第二天太阳晒着屁股头。   当我在一阵热烘烘的感觉里醒转过来时,隐隐听见窗外那些丫鬟婆子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什么,很惊慌的样子。   遂醒了醒神坐起身,正想到窗边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没等站起,就见喜儿撩开门帘慌里慌张走了进来。似乎是想将窗关严实,一眼瞥见我坐在床沿上,她被吓得一跳:“姑娘!吓死喜儿了!怎的起来了一声不响也不叫喜儿进来伺候?”   “她们在外面吵什么?”我问。   “姑娘还是不要理会了,怪吓人的。”她苍白着脸朝我摆摆手。   这么说岂不是叫我更加在意,因此不由分说,我拄起拐杖一摇一晃就朝窗口走了过去,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刚探出头,却被撞进眼前那一幕给惊得一下子朝后缩了回去。   窗外那片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鸟尸。   不是没见过死鸟,但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那种密集又充满了冰冷死气的感觉,瞬间就让我全身毛孔颗颗酸麻得炸了开来。   所以过了好一阵,我才有勇气重新朝外看去,发觉那些鸟竟然是南方不多见的乌鸦。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一个个脖子歪斜,喙部折断,由于死前做了剧烈运动,所以通体那些灰黑色羽毛全都根根竖起,让它们原本就充满煞气的死样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而之所以死状这样可怖,是因为它们一个个都把石头当成了攻击对象。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乌鸦不仅成群结队闯进万彩山庄,而且对着那块竖在如意住屋外的雪白石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并且不知究竟揣了什么样的恨意,竟连喙被撞断也丝毫不肯停歇,直至活活把自己撞死在这里。   而那块原本光滑美丽的石头,也因此遍体鳞伤,甚至多处地方都碎裂了开来。   “唷……这不就是压碎如意的意思么……”就在我看得一阵阵发呆时,那些同样看呆了的丫鬟婆子对我的出现毫不知情,仍在那儿嘀嘀咕咕。   说的话被我听的一清二楚。   鸦碎如意,压碎如意。   那块石头因为形状近似如意,所以被称作如意石,是燕玄如意出生后别人从江里捞到,觉得有趣于是专程送来的,这些年来差不多就像如意小姐的象征。   此刻被那些乌鸦啄得几乎已看不清如意的形状,稍微留个心眼琢磨一下,还真是这个意思。   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引着这些乌鸦做出这种行为?   就在我这么思忖着时,忽见远门外袅袅婷婷过来一道人影,在两名丫鬟的伴随下,无声无息走到众人聚集的地方。   是三房太太屠雪娇。   一路过来,她似乎并没留意到满地的乌鸦,只径自对着那些惊惶不安的脸冷冷扫了一眼,随后冷冷说了句:“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素和家送聘礼就快到达山庄,你们这一个个的不去帮着准备迎客,竟还有这等闲工夫杵在这里偷懒发呆?”   话音未落,那些人登时变了脸色。   当即转过身匆匆朝她行过了礼,随后有管事的堆起一脸笑,小心翼翼指着地上解释道:“三太太,不是小的们偷懒,您瞧地上这些东西……是不是看着有点玄乎……”   “不过是些死鸟而已,有什么玄乎不玄乎,我瞧你们就是闲得慌,改明儿要多添些事去做做才好。”   “可是三太太,好端端的这些鸟怎的会飞进庄里来,还撞这块如意石……”   “朗朗青天,又不是独我一家万彩山庄所有,这些鸟自是来去自由惯了的,亦可能在天上飞时将这石头当做了什么猎物。猛扑下来,待到发觉不对,早已来不及。多简单的道理,非要去想些有的没的,如今被我说过还在这里傻杵着,是非要我请来家法将你们一顿好打么?”   话刚说完,那些丫鬟婆子哪还敢多说什么,当即作鸟兽状散了开去。   一瞬间原本嘈杂不安的院子立即静了下来,这时屠雪娇才似总算留意到了地上那些尸体,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情,她低头朝它们看了片刻,随后抬起头,避重就轻地突兀问了我一句:“伤好了许多么。”   我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回应时尽量避开她那双眼睛,因她这双眼细细弯弯,总仿佛带着种含而不露的性感,又似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犀利。   “伤好得挺快,但也不该大意,听说你前些天晚上冒雨去了前院?”   “闲逛时没料到会下大雨,否则也不会贸然出门。”   “昨日我房里有个丫头在你屋子西面的耳房门口拾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的。”说着,她走到窗边将手伸向我,手掌摊开,细长白皙的手指间一小朵珠花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大概是我哪个丫鬟的。”瞥了一眼后,我道。   “既然如此,你拿回去问问是谁的,以后莫再这样不小心了。”   “多谢姨娘。”   “对了,今日素和家送聘礼来,你可猜得到他家究竟下了多少聘?”   “猜不出。姨娘知道?”   她目光闪闪,笑了笑:“少说也该有纹银五十万两吧。”   纹银五十万什么概念?我不会换算,但对于存款数字常年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浮动的我来说,感觉应是笔相当大的数目。   “不过倒真是相当有趣。”紧跟着又听见她说了句。   “什么有趣?”   “素和家向来不屑同我家缔结姻缘,却不知怎的,这次不但突然来此求亲,还送上这样厚重一份聘礼。”   “姨娘如果觉得好奇,不如亲自问问素和家的人。”   “倒也不必,只是终究是你长辈,有句话不说不快。”   “姨娘想说什么?”   “世人皆知素和甄以瓷为妻,说句丑话,他根本就同阉人一样,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否则以他样貌身世,怎会至今都未婚配。又素来同我家一南一北处处争锋,怎会娶来对手之女?如今却突然转了性子,想来,必然有其原因。所以,如意不妨三思。”   说了这一大堆,总算让我对素和甄和如意之间的状况,又多了些了解。只是有点奇怪,她如此直接地当着喜欢素和甄喜欢到宁可逃离山庄的燕玄如意说出这种话,真的好吗?而那么喜欢素和甄的燕玄如意,如果亲耳听见自己姨娘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又会有什么样一种反应?   我不能在这女人面前武断猜测,所以含糊应了句:“姨娘的话我记着了。”   这回答令她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随后轻轻拍了拍窗台,朝我笑了笑:“看你面色不太好,终究还是被刚才那班没见识的东西唬弄到了吧。”   “还好。不过确实有些在意。”   “不用理会。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说呢?”   说完,没等我开口,她已转身带着两名丫鬟径自朝院门外走去。   直至她身影消失,我才轻轻松了口气。   自从那天晚上的遭遇后,每次见到她就让我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心知肚明这绝不是个简单的三姨太,但燕玄家的事无论怎么样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只需明哲保身以及设法让自己离开这地方就好,别的都不用去理会。   于是带着这样一种认知,我慢慢朝屋里退了进去,走路时感觉四肢有点乏力,想来是睡太久饿过了头,便正打算让喜儿去弄点吃的来垫垫肚子,谁知目光不经意略过窗前时,一个发现让我猛地一激灵:“喜儿?你有瞧见我放在窗台这里的那只瓷兔子么??”   喜儿再次被我吓得一跳:“见……见过……”   “那怎么不见了?”   “因为昨夜喜儿临睡前整理了下屋子,见那只兔子身上积了灰尘,于是想擦干净。谁知……一不小心就掉在地上弄碎了。本打算告诉姑娘,但见姑娘睡得香甜,所以喜儿就自个儿将那些碎片收拾收拾扔掉了……”   “你……”一时又气又急,但却不能明着发作,只能硬生生把一句怒吼憋在喉咙里,然后咬了咬牙问她:“为什么要扔掉,你不知道它是素和家送来的定亲之物吗?”   话说完,本就吓得脸色涨红的喜儿扑通下跪到地上,哇地声哭了起来:“姑娘!喜儿该死!喜儿真不知道那是未来姑爷的定亲之物!可是它已经摔得就算粘也粘不起来了!喜儿该死!喜儿该死!姑娘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啊!!”说完,噼噼啪啪对着自己脸上一通抽。   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时,她两边面孔早跟发馒头似的高高鼓起。   既然这样我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朝着她重重一声叹气,然后朝门口指了指,正要打发她离开以免我见了肺疼到炸,但就在这时,忽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低哼,像是歌,又不是歌,隐隐约约从窗外幽然飘入,像是把细细的冰针一样轻轻刺入我的耳膜:‘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怎见得此时我怨气冲天?’   ‘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   ‘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   ‘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作者有话要说: 唱段摘自关汉卿的《窦娥冤》 第394章 青花瓷下 十   几句过后,我听出来了,是有人在外头唱戏,唱的《窦娥冤》。   典型的秦腔,所以声音虽细,却因唱腔而显得格外凄厉。至高亢之处几乎令我耳朵隐隐有些发痛,所以边听边就愣了半晌,然后看到窗户上影影绰绰显出一道人影来。   依稀是个丫鬟。   最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以为是哪房的丫鬟路过,情绪不好所以唱唱苦戏解解闷。   但过了会儿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房子地基高,进屋台阶要走七八节,所以靠近花园那一边的窗户离地距离是挺远的,少说也有近两米的高度。   哪个丫鬟身高能超过两米?   意识到这点,脑子仿佛轰的声炸开,因为一下子想起狐狸说的那番话:“不出七天那女鬼必会回煞,但门有门神挡道,煞气无法进入,唯有从偏旁而入。因此,我将这白兔摆在此地,一旦有煞气从旁经过,必能被它镇之。”   如今虽然七天已过,但兔子是昨晚被打碎的,而今早出现‘鸦碎如意’,这会儿窗口更是出现悬浮人影……种种联系到一起,直逼两个字闪电般冲进我的脑子——春燕。   最后一天狐狸所做的法被喜儿打破,所以春燕回煞了。   一想到这里,我当即惊跳而起,一把抓住喜儿的手转身就想带着她往房外跑。   却没跑成,因为喜儿很重。   倒也不是单纯身体重的缘故,而是因为她屏着气拽着我的手,竖起了耳朵一边仔细听着外头的戏腔,一边使劲僵立在原地。   又见她听得眼神有些呆滞,面色透着种有点可怕的不妥,我立刻叫了她一声:“喜儿?”   她没理我。   两只眼直勾勾看着窗户,全然没了往常健康活泼的模样,面色则青得像块石头,一张脸同样紧绷得像块样子扭曲的岩石。   我不由用力再拽了她一把,就听她嘴里突然嘶地声响,随后似乎一瞬间清醒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惶惶然将目光转向我,半晌张了张嘴,对我结结巴巴挤出一句话:“春燕姐……是春燕姐……”   当时出于紧张,我完全没意识到她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又被她身体的重量给压得紧迫,不由自主连退几步,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直至好容易站稳身子,发觉窗外的唱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令周遭陷入一种颇为古怪的静谧。这寂静令喜儿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一边抖,一边情不自禁用她重重的身体继续压着我,迫使我腿一软,跟着她一起往地上跪倒了下去。   “喜儿!!”急忙挣扎着爬起身,想叫她放手,可是她紧跟着的动作令我费解得一时无法继续再往下说。就见她一跪倒地上后就通通通磕起头来。   也不知道到底在朝什么磕头,她前方除了一张梳妆台外别无它物。   正当我因此想把她拉起来时,就听啪啪两声响,对面那扇窗户无风自动,用力颤抖了两下。紧跟着窗板朝里用力一撞,遂见窗框上裂出一道小指长的裂缝。   裂缝外清楚可见一道暗幽幽的视线忽闪而过,然后一只苍白肿胀的手从裂纹外挤了进来,伴着声低低的抽泣,慢慢扒拉开窗户一角,显出半张肿得不成样子的脸。   果然是春燕。   透过散落在脸上的乱发,她目不转睛在窗外望着我,直把我看得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看来燕玄顺花了大钱给她做的超度,又大费周折地将她带去乱坟岗埋葬,显然如狐狸所说,没有丝毫用处。   她依旧那天晚上从水里捞出来的样子,潮湿,浮肿,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腐臭。   这让我当机立断一跃而起,抓着喜儿就往房门处跑。   但没跑两步,身子一沉,一下子举步维艰起来。   几乎完全没法继续走动,因为喜儿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又变沉了许多,却并非同刚才一样在跟我扭劲,忙扭头去看,就见她翻着白眼张大了嘴,竟是晕厥了过去。   裆下更是潮湿一片,生生是被那乍然出现在眼前的鬼魂给吓尿了裤子。   直把我急得站也不是,跑也不是,   真是屋漏偏逢了连日雨。   原本一个人跑就已嫌慢,何况还拖着个昏迷不醒的壮丫头,清醒时尚且拖得吃力,这会儿哪里还能再带着她顺畅移动。   想到这里时,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只觉得半边肩膀往下一坠,那丫头的体重竟然又似增加了好几分。   急忙站稳了脚正想把她托托牢,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期而至,悄无声息地压迫住了我的感官,让我冷不丁地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在我托牢喜儿的同时,我发觉她两只眼睛异样清醒地睁大着,直勾勾看着我,神态竟和窗外的春燕如出一辙。   “喜儿……”登时后背不由一阵发麻,我下意识刚要松开手,就她咧嘴嘿嘿一声笑,随后两只粗壮的手臂朝上一伸,一下子就朝我脖子绕了过来。   随后像条蟒蛇般把我脖子牢牢缠住,再朝她面前一按,我眼前登时一阵发黑,险些就此折断了脖子。   死亡突如其来的逼近让我在昏厥当口狠吸一口气,瞬间清醒了过来。   随即用尽最大力道开始拉扯她的手臂,无奈她目光发直,面无表情,活脱脱像个木头人一样,因此连手臂都是僵硬的,硬得我费劲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将它们扯离半分。   眼见她两眼咕噜噜一翻,手臂再次朝我脖子上绕紧起来,我咬咬牙使劲往地上一倒,放弃同她手臂的搏斗拼足了最后一点劲连滚带爬,用四肢硬是拖着喜儿把我俩带到了床边,一口气扑到床上,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枕头底下那几枚狐狸给我的钱币,留两枚夹在手指间,其余狠狠朝地上一甩,伴着铛铛一阵脆响,喜儿在我身上发出哇哇一声尖叫,随后一把松开了几乎把我脖子给勒断的手臂,咚地滑到在地上,抱着肚子哎呦哎呦痛哭起来。   看上去似乎肚子痛极,但这种时候我哪里能分心去管她,只死命按照狐狸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夹着剩余那两枚钱币,一动不动同窗外那黑幽幽的身影对峙着,直至她瞪着我的那双眼睛慢慢变暗,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呼吸般的呼哧呼哧的声响,一点一点离开窗台朝后退去,我这颗跳得跟擂鼓似的心脏才渐渐松弛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春燕,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缠着我……”   终还是意难平,所以眼见她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但话刚出口,我立时后悔,因为就见窗外那道原本已几乎看不清楚了的身影突然发出忽忽一阵风声,伴着风里凄厉无比一声尖叫,她倏地冲进了房内,径直扑到我面前,在离我仅仅半指的距离一巴掌抓向我!   却又倏地收回,分明是对我面前什么东西起了一丝忌惮,却又拼着一腔怨气轻易不肯退去,于是生生逼得这冤魂凄苦无比,盘旋在原地歇斯底里对着一阵阵啸叫,末了,霍然抬手,对着我面前那道地板恶狠狠一掌拍抓了下去!   手指抓过处,一片黑水,一片腥臭,直冲得我脑门心一阵剧痛。   对此我完全无法避开,也无法挪动,只能低头紧闭着眼,死死抓着手里那两枚钱币,尽量不对那怨气冲天的冤魂做出任何一点反应。   一心只盼她发泄完了所有的怨气后快点消失,岂料她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就像刚才那一片古怪的静谧一样,在她所制造出来的那股可怕的尖啸怨怒声过后,四周陷入一片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中,静得连喜儿的呼痛声也消失不见。   我闭着眼睛,所以无法知晓她这会儿到底在做什么,凭着感觉,我知道她仍在这屋里,并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连我的皮肤都能感觉得到的怨怒。   随后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从我头顶上方飘了过来:“姑娘……我冤啊……姑娘……为什么不来救我啊姑娘……您忘了当日的承诺了吗姑娘……”   无比凄婉的话音,同之前的凄厉判若两人,也令我一时心酸得险些就想把眼睛睁开,去看一眼这个冤魂,问问她所说的最后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当日的承诺?   原来她缠着我并不是因为我能看见她,或者撞了她回魂煞的缘故么?而是因为燕玄如意对这个曾经伺候过她的贴身丫鬟许过了某种承诺,令她在死后仍念念不忘,并无比凄怨悲苦地一再相缠。   那她究竟对她承诺过什么?   因此下意识抬起头,我刚要睁开眼,突然一只手朝我眼睛上一按,在我朦胧看到前方一道身影前阻止了我继续打开自己的视线。   异常冰冷的一只手掌,激得我一个激灵,因此即便只是短短瞬间,即便视线非常模糊,我仍是看到眼前飘过一把银白色的头发。   轻轻飘飘晃动在我眼前,轻轻飘飘摇曳在我跟那个冤魂的身影之间。   随后一道年轻男子淡淡的话音冷冷打破了这屋子里坟墓般的寂静:“窦娥冤,冤使六月降大雪。然而,那却又都能有些什么用处。”   话音落,我听见喜儿一声尖叫,然后平地飒飒而起一阵狂风。   风力极强,在整间屋子里一阵兜转,带着股极强的煞气,以至声音大得几乎让我再也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   但不出三四秒的时间,它就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样戛然而止。   随后一切再度安静下来,与此同时,那只冰冷无比的手掌也从我眼睛上冷冷抽离了开来。   但纵使抽离的速度再快,我仍是用着最快的速度一把按在了那只手上,并将手指间所夹钱币不偏不倚压在他手背中间那块突起的骨头上。   不出所料,他这手微微一颤,没再能移动开来。   于是我不由自主抬头看向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人……”   他眉头微微一蹙,半晌,冰冷的嘴角朝上微微一扬:“原来你也不是人。确切地说……不是这世间的人。”   “你是什么东西……”想起那晚在耳房见到的他身上与铘极其相似的鳞片,我再问。   他再度笑了笑,右手对着那只被我压住的左手轻轻一拂,我身不由己便仰天朝后倒了下去。   径直倒在昏迷了的喜儿身旁,待到挣扎着爬起身,那个跟铘一样有着一头银发的男人已端坐在窗台上,低头看着我,若有所思抛弄着从我手中顺去的那两枚硬币。   “你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再问。   “东西?”他冷笑,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显然在他眼里,我才是那个所谓的‘东西’。“那么你又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反问我。   我没回答。   因为就在这当口,房门突兀被人一阵敲响,随后外头传来一个老婆子异常轻快欣喜的话音:“姑娘姑娘,天大的喜事呀,素和家来人了,来的是咱未来的姑爷!说是要提前过来迎娶姑娘回素和山庄呐!” 第395章 青花瓷下 十一   素和甄提前上门迎亲。   门外那婆子喜滋滋冲屋里叫嚷着报出这条消息时,全然不知,我在里头瞬间被她这番话吓到面无人色。   以至几乎忘了春燕的怨魂,以及窗台上那个身份叵测的男人。   依稀只记得他看见我表情变化那刻所勾起的嘴角,其它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包括他离去时似乎对我说了句什么,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这消息对我来说,着实是比见到厉鬼更为可怕,乃至五雷轰顶般的噩耗。   直面素和甄,直面如意小姐同他的婚姻,直面……   在这地方我整天所担心着的最大最糟糕的问题,没想到竟然被提前了,纵然早对此做过心理准备,那瞬间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腿伤没好、狐狸远在北京、迫在眉睫的迎亲。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   一时只觉千种滋味百种慌乱,在我脑中如呼啸而来的飓风,排山倒海,七上八下,最终却只能苍白又无力地化作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或许可寄希望于燕玄顺。   在稍稍冷静过来一些后,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独断专行、倨傲严厉的老爷子。   以他那样一种类型的男人,强势惯了的,在面对未来女这种擅意到显见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行为时,必定会感到受了侮辱。   并由此生怒。   继而愤然拒绝这桩婚事。   况且他原本就对这桩婚事提不太起兴趣,素和甄这番举动,无疑会成为动摇他决心的一个极强导火索。   若真是如此,那显然是太好的结局,连带还能省去未来诸多麻烦。   但理想虽好,终究敌不过事实,否则门外那婆子也不可能如此欢乐地送来喜讯。   燕玄顺并没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勃然动怒。   按说,成亲这种事,必须是两家缔结了姻亲关系后,再一同选下黄道吉日,然后进行的。燕玄家跟素和家都门大户大,这方面规矩必然是做得格外讲究严格,所以素和甄突然间擅自登门迎亲,这行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极为不合礼数,并且会令燕玄顺大为恼火的。   可是出人意料,燕玄顺并未就此对素和甄有所怪罪。   非但没怪罪,还当即拍板,点头同意了他提前迎亲的请求。当然,这并非是由于燕玄顺转了性子,或者突然对这桩姻缘突兀寄予了多大的热衷,而是因为,素和甄这番唐突行为背后的原因,着实让人无法为之计较和反对。   谁能想得到呢,聘礼才送来没多久,素和甄的兄长突然病危了。   那个跟素和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说起来,我对他印象倒是极为深刻。   不仅因为他和素和甄长相上极端的相似,也因为相似容貌下彼此性格巨大的差异,所造就而成的一种特别。就如同这个世界所带给我的感觉,水中月,镜中影,触手可及,但毫不真实。   虽说那天遇见他时,的确感觉他看起来比较单薄和苍白,但怎么也没想到,就在离开万彩山庄后短短几天内,他竟会突发疾病,并且病入膏肓。   何其突然。   所以,纵然明知不合礼数,素和甄仍是冒着得罪燕玄顺的险,连夜赶到万彩山庄,恳请燕玄家同意将迎亲日期提前。一来,想为病重的兄长冲喜,期望以此能逢凶化吉。二来,倘若这病当真是无可救治,那至少能令他兄长在弥留之际亲眼见到弟媳被娶进门,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众所周知,这南北制瓷世家的联姻,若不是素和寅主动打破两家的芥蒂亲自登门求亲,并伏低示好,以素和甄的性子,和燕玄顺一贯的固执,只怕将永远无法达成。   所以,于情于理,这请求燕玄家都无法拒绝,也令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拖延时间,或者干脆悔婚。   便只能暂时按兵不动,期望能等到某个合适的机会,在不被我身上的伤所妨碍的前提下,尽快逃离这段近在咫尺的婚姻,逃离万彩山庄。   只是这等待机会的时间并不多。   听婆子们说,两天后,素和甄就将带着我上路,所以,若两天内我始终不能找机会逃离这里,恐怕将只能得到一个束手待毙,乖乖被他们带去素和家的下场。到那个时候,无疑是跳进了火山口,别说本身行动不便,就算是身体健康,一旦落入素和甄的手中,呵,他的能力我是早已见识过体会过,漫说是逃,就是动都得看他的意愿才能动。   如此一来,那还不是得任宰任割。   想到这里,正烦恼得有些不知所以,忽见床上原本昏睡着的喜儿转了个身,捂着肚子发出轻轻一声呻吟。   见状我微微松了口气。   从昏迷至今,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我床上躺了三四个小时。   最初情况是很糟的,因为在把她抬到床上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小腹鼓胀,所以撩开衣服看了看,发现她肚脐左下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好似被什么撞物给撞出来的,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一旦接近狐狸给我的那些钱币时,它会嘶嘶冒出黑气,所以很显然,它是之前被春燕附身时滞留在喜儿体内的阴气,并且没能随着春燕的消失而消失。   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索性把那些钱币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倒也是歪打正着,刚开始把钱币放上去时,喜儿肚子立刻不停地鼓动起来,好像肚子里有条活生生的生命似的,这情形让我紧张得有好一会儿几乎忘了自己的的处境。   后来,随着她肚子上那块淤青逐渐淡去,她肚子的鼓动倒也渐渐平息下来。   大约半个小时前,当她肚子上再次冒出几阵黑气后,原本跟怀孕似突起的小腹非常明显地憋了下去,也终于完全不再怀着鬼胎似地鼓动。直至她睁开眼,我才彻底放下心,因为虽然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但这丫头的精神头还算好,两眼灼灼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竟把我看得一时有点不太自在。   “你还好吧?”所以不由打破沉默,问了她一句。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她突然眉头一皱,眼眶一瞬间便红了。   但欲哭却无泪,因眼底分明透着一层很深的恐惧,随后匆匆撑起半个身子,朝四下迅速看了眼:“……春燕姐走了?”   我点点头。   她略松了口气,刚要继续躺下,随后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我茫然问:“可她……是怎么走的……”   我愣了愣。   原指望她醒后能将先前我所没能看到的那一幕,也就是陆晚庭用手挡住我视线后所做一切,告知给我听。但如今她的回答和她脸上那副费解的神情,无一例外地明白告诉我,虽然陆晚庭那个披着锦衣卫衣裳的妖怪突兀出现在我房间时,她分明还没昏厥过去,但她记忆里却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看来,她先前昏厥未必是因春燕附她身阴气侵染所造成的,更大的可能,应是陆晚庭在驱除春燕时顺手对她动了点手脚。   这样的话,我自然就没办法据实相告了。   所以一时无法回答,而这短暂的沉默令她目光再次投到了我身旁的嫁衣上,有些费解地再问了句:“姑娘怎的突然将这些嫁衣取出来了?”   我便将素和甄提前上门迎亲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听后,喜儿最初是有些欣喜的,但过了片刻,却被我看出她脸上的异样来,似乎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想对我说,只是眼底仍被一层恐惧给压抑着,因此呆呆对着我那些嫁衣沉默,始终没能说出口。   所以我故意问了句:“你是不舍得我那么快出嫁么。”   喜儿忙摇头:“姑娘能早日嫁到素和山庄,喜儿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哪敢舍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话问出口,喜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因此在又一次朝我目不转睛地看了阵后,她小心翼翼朝我身后那道窗户处看了看,然后抓了抓我的衣袖,挪到近前压低声对我道:“姑娘,不是喜儿多管闲事,若那东西放着终究是个麻烦,不如将它烧了吧……”   “……烧?”烧什么?喜儿这番话令我一头雾水。   但见她目光朝着我右侧不停闪烁,倒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原来她指的“那东西”,是说我身后那张梳妆台。   这倒立刻提醒了我。   先前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在我和她都没看到春燕冤魂显形的时候,她一听见窗外的唱戏声,就非常惊恐地对我指出那唱戏的是春燕。又为什么在认定了窗外唱戏者是春燕之后,她惊恐之下所作出的反应并不是对着窗户方向磕头,却是拉着我对着那口梳妆台磕?   所以立刻我就顺势问了她一句:“喜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喜儿能瞒着姑娘什么?”喜儿闻言怔了怔。   “记得早在没见到春燕出现前,你就对我大叫,说窗外那个唱戏的是春燕。这是什么道理?后来,你又使劲拉着我对着我的梳妆台磕头,这又是什么道理?如今你竟又要我将这梳妆台太烧了,这亦是什么道理??”   三个问题不带喘气一叠声问出口,就见喜儿原本已逐渐恢复如常那张脸,再次唰地下发白。   似乎有些困惑,又似乎有些慌乱,过了片刻,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然后吞吞吐吐着道:“姑娘是有意这么问喜儿的么?春燕姐自幼从戏班子里被领来,闲时总爱唱戏给我们姐妹几个听,姑娘偶尔听见了也会夸赞上几句,难道先前听到时……姑娘竟一点都没认出她的声音么……”   原来如此……原来春燕是个唱戏的出生,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喜儿一听到那段唱立刻会吓得面无人色。琢磨着,我避开她狐疑的目光,知道心虚的含糊反而会让人更为生疑,所以干脆地点了点头:“倒确实没有听出来。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对着梳妆台下跪,还对着它磕头?好不古怪!”   “因为……因为这是听春燕姐说的……”   “春燕?她说了什么?”   “姑娘难道又忘了么……”   “忘了什么?”   面对我步步追问,喜儿似有些收受不住,因此额头悄悄生出一星汗光,想答,张了张嘴却又不敢答。许是想到刚才自己脱口漏出的话给自己惹了麻烦,因此两只眼珠咕噜噜转动着,显然是既怕不回答惹我生气,又怕答了会更惹我生气。   这让我一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   若一直这样憋着不再开口,倒也是麻烦,所以没再继续追问,我放缓表情沉默了阵,然后朝她坐了坐近,用尽量恳切的语气对她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并不是在逼问你,只是你这个样子和先前的举动实在叫我感到害怕。你也看到了,刚才春燕的出现,那是真真实实的。按说,人死后纠缠不清,必有死不瞑目的隐情,既然她出现过一次,难保会在出现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假如你对她的死知道些什么,但说无妨,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当务之急,只希望她的魂魄能早日超生,不要再继续逗留在这里,免得日久变成祸害,你说是不是?”   “……但春燕之死奴婢可真的是一无所知啊姑娘!”   “那你为什么要示意我烧了这口梳妆台?”   “那是因为……”说到这里,她再度迟疑了一阵,但见我一味紧盯着她的脸,心知是逃避不过去,于是擦了擦汗津津的手,她哭丧着脸低头道:“那喜儿可说了……姑娘听后可千万莫要责骂喜儿……”   “保证不会。”   “那天……似乎是两个还是三个月前……喜儿来姑娘这里想伺候姑娘时,见春燕姐在姑娘的房中,所以喜儿就没贸然进屋,因为听见春燕姐在同姑娘说话。”   “说的什么?”   “喜儿可真的不是有意偷听啊姑娘……”   “我知道,你讲。”   “喜儿原是想立刻离开的,但见春燕姐神色有些不妥,怕有什么事,所以喜儿走的脚步就慢了些,也因此,无意中就听到春燕姐对姑娘说……她说……春燕的性命就全在姑娘这口梳妆台里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望姑娘牢记当日的承诺,救春燕不死……”   “……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是的……所以一见春燕来找姑娘,喜儿想……想必就是为了这口梳妆台了……所以……”   “可是她命为什么会在梳妆台里?”   “……这个……这个喜儿就真不知了……”   见她神色再度惊惶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我便停了口。   只是由此对春燕的死生出莫大一个疑团,亦对自己如今所占据的这个身体主人,油然产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原以为燕玄如意只是简单普通一个大户家千金。   坐在深闺,等待出嫁,等待一生就这样慢慢过去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但她似乎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   她生在制瓷世家,却不得继承制瓷之术;不得继承制瓷之术,却偏偏对制瓷带着一种不太甘心的热衷;安于困守在监狱般的万彩山庄,心自由起来却是连路遇歹人都能不管不顾的勇猛;简单、又热切地爱着一个自己或许并不了解的男人,对自己身边的奴仆,却带着一种看似亲善、实则却有些微妙的疏冷。   细想起来,那可真的是一种疏冷……   否则,怎会迫使一个陪伴多年的贴身丫鬟用一种交易且略带胁迫般的方式,对她说出那种乞求救命的话呢?   想到这里,正准备继续向喜儿询问下去,看能否从她口中详细探听到一些关于春燕以及燕玄如意过往比较有用的东西,好让我从中试着判断一下,究竟那口梳妆台同那两个女人存在着怎样的联系,会被春燕称作为自己的命。   但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突兀终止了我这番打算。   随之从门外传来的那道话音,则让我脑子嗡地一阵巨响,险些转身往窗户外跳出去:“如意姑娘在么?虽是唐突,但思之再三,素和甄觉得还是应该先同姑娘见上一面,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不便。”   这两个字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总算被我从牙缝里勉强挤了出来。   说完屏息止气,于是就连喜儿也感染到了我这份异样的紧张,当即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我,惶惶然不知所措。   “那么不妨隔着此门,能允我同姑娘说上片刻话么?”   “不便。”   再次斩钉截铁从嘴里丢出这两个字,原以为那男人会继续说些什么,但此后门外一片静默。   隔了片刻我瞥见喜儿朝我摆了摆手,示意外面那人已经离去。   我不信。   又坚持着等了几分钟,听见门外一阵喧哗传来,是众仆役将我屋中陪嫁物件往外抬的声响。   一路从我卧房门前经过,我仔细听着,始终没听见他们向素和甄问安的声响,这时才确定他确实已经离去。当即腿一软,我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伴随着脑中空空如也的感觉,好一阵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直至听见喜儿一遍遍焦急地叫我名字,这才缓过神来。   此时此刻哪还有闲心再去向她打探些什么。   关于春燕,关于梳妆台,关于燕玄如意家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了。脑中清清楚楚只有三个字:赶紧逃。   可是归根到底,连路都走不利索,我却又怎么逃?   刚想到这里,突然飒地一阵风从身后吹来,直吹得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怎么会起风?   但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那阵风起,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本是傍晚,虽然夕阳西斜,明瓦处总还透着光,令这房间一直都还算亮堂。可是那风刚一起,整间屋子就跟突然被罩住了似的,一瞬间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这可不就有诡了么。   意识到这一点,我忽然发现喜儿在面对这一切突变的时候竟然没吭声。   是胆子变大了,还是一瞬间被吓傻了?   急忙想叫她一声,但没等开口,赫然瞥见眼前若隐若现出一对绿幽幽的东西。   仿佛燃烧在黑暗中两点鬼火,它们无声无息游移屋子里,时而近时而远,时而闪烁着朝我的方向轻轻靠近片刻。   立时我脑中就空了。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别的什么感觉。   那感觉让我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却又唯恐自己判断失误,从天堂跌入低谷。   所以迟迟没能让喉咙发出一点声音,只艰难地朝那对幽幽的光亮看着,直至它们的主人终于觉察出我的视线,并由此微微一怔。   随后倏地声轻响,直觉一道身影仿佛一只巨大的猫儿般轻飘飘从我面前掠过,径直朝着窗户方向飞纵了过去。   他想走。   而我哪里能就这样轻易放他走。   他的出现实在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个意外而天大的机会。   不把握住,还能有下一次?   当即出手!   虽然手抬起的时候明显感到异于往常地沉重,我仍是用着从未有过的速度一把朝前抓了过去,凭着一股子没来由的超然直觉,不偏不倚正抓在那人飞掠而过那把长发上。   明显感觉到他因此而停顿下来,我心跳得更加厉害,因为非常清楚他停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没有任何迟疑,我继续凭着直觉朝前一伸手,再次不偏不倚一把抓在了他高高竖起的那对耳朵上。   狐狸的耳朵,从小摸到大,即便他这会儿造出比黑洞还要黑暗的世界,又怎可能让我在这种狗急了必须跳墙的境地中犯下哪怕一丁点的错。   所以一旦抓住后,我是绝对不会再松手的了,即便他会像对付妖鬼怨灵一样地对付我,我也要让他清楚知道,作为一个在孤立无援的世界里刚刚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底会迸发出怎样一种天赋和力量,能让他堂堂一只九尾的千年老狐,直接跪下来对着我唱征服。   当然,最后他并没有跪下来,也自然根本不可能对我唱征服。   他没有一弹指把我甩到墙壁上再顺手把我捏碎,我已经谢天谢地。   在被我紧抓住了他耳朵后,他停下身形一动不动,似乎石化般静站了足有五六秒钟。   那短短一点时间逼得我几乎要哭出来,因为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跳得裂开了。   不知他是否感觉到了这层来自后背的冲击。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能感觉他抬起手要朝我抓过来,然后毫不犹豫把我一瞬从他背上扯下去。   但片刻后方向一转,他翻掌朝前一扬,前方那道窗由此霍然开启的那瞬,他带着我一跃而起,朝着窗外纵身飞了出去。   那一刻虽然如我所愿,我心里却突然五味交杂,着实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   喜的是在我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突然从天而降,像个神奇天使一样带着我轻易脱离了眼前迫在眉睫那道困境。   悲的是,他这样行踪诡谲,偏在燕玄如意即将要出嫁的时候跑到她的闺房,并将她带走,难不成原就是存了心的要抢亲来的?   可是他抢的是什么亲?   燕玄如意??   断然不可能是我林宝珠。   他压根就不知道我是林宝珠,难道不是么。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抢亲。   他为什么要抢燕玄如意……   更多五味交杂的东西随着这最后一个念头近乎恐惧般冲进我脑子的时候,我没能继续再往更深的深渊里响。   因为狐狸飞行的速度着实暴力。   暴力到我还没被自己脑子里层叠而起的各种可怕想法击碎之前,就先让我晕了过去。   也好。   算他在这鬼地方里再一次救了我的小命。 第396章 青花瓷下 十二   昏迷的过程里,似乎总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好端端地坐在自家店里。   跟往常一样,空气充斥着点心的甜香,我背靠着窗,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地看着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狐狸,膝盖上团着咕噜噜打着呼噜的杰杰……画面如此清晰和真实,以至让我一度以为这一切是真的。只可惜,无论逼真到何种地步,终究只是个脆弱的泡沫,外力轻轻一个打击就能让它支离破碎。   所以,当身上那股散发着阳光气味的温暖突然消失,我很快被一阵清冷的气流给激醒过来。遂不得不睁开眼朝前看去,没看到明朗的窗户和明晃晃的阳光,只看到一点烛光闪烁在四下昏暗的空间里,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拍得摇摇晃晃,依稀勾勒出一座废弃古窑的轮廓。   窑在地下,相比外面显得潮湿并阴冷,因为一口宽阔的蓄泥池占去窑洞几乎一半的空间。里面没有烧瓷用的粘土,只晃荡着半池清水。纵观四周,宽广的空间内虽仍保留着较为完好的格局,不过除了这片池和池边几口破碎的大陶罐外,什么也没有,就连输送陶泥的水槽也只剩下一些似有若无的砖痕,徒留四壁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一片漆黑,充斥着一派死气沉沉。   倒是正中央的窑炉上方拓着一行字,大概因为沾了人气的缘故,看起来还稍带着点生机,虽红漆刷的面早已褪得七七八八,但被那片焦黑砖面四下一衬,倒也看得清清楚楚:‘落月凝晖,依映青瓷’。   简单八个字,形容的应该是当年这座窑所产瓷器的特征,挺美的,引人遐想,只是我不明白狐狸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所以不由自主对着那行字发了阵呆,直到突然想起狐狸不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半天工夫连点动静都没,这才忙不迭搓了搓胳膊爬起身,提起搁在蓄泥池边的蜡烛,小心沿着周围的墙壁在这窑洞里绕了圈。   但差不多把每个角落全都绕遍了,我始终没能找见他,也没看到有这地方有任何类似出入口的东西。   这让我一下子有点紧张起来。   没有出入口,不就意味着我被狐狸封闭在了这个地方?   而封闭等于囚禁,所以,之前我对狐狸所做的种种猜测难道都是错误的,他突然从北京悄无声息返回万彩山庄,赶在我和素和甄成亲之前把我带走,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抢亲,而仅仅是为了绑架。   绑架万彩山庄庄主唯一的女儿燕玄如意。   但,原因却又是为了什么?   狐狸既不缺钱,也不是个瓷器爱好者,更与燕玄家无冤无仇,亦不需要靠燕玄家升官□□……除非,他这么做是为了针对某个人,譬如即将迎娶燕玄如意的那个男人。   这么一想,突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的世界里,素和甄和狐狸间的关系看起来那么诡异,并充斥着一股触手可及的暗涌波涛,甚至趁狐狸不在家时,他强行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说是要让我亲眼见证些什么。   如此看来,一切问题的开端,难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么?   刚琢磨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叮当一阵脆响,我忙转过身,就见前方原本空荡荡的蓄泥池边多了个人。   修长身影背对着我,静静坐在池边,好像在那儿早就坐了很久似的,他低头有一搭没一搭撩拨着池里的清水。   姿态真美。   一眼看去好像悬空在黑暗里一幅素净温婉的画,偏偏披着一身红衣,露着半肩,放肆张扬得好似黑暗里灼灼燃烧的烈火。   有句话怎么形容来着……真真是扑面而来一股狐骚味儿。   浓烈得即便看不清他的脸,仍是让我一眼辨认出来,他是狐狸。不是故作清冷故作优雅的碧落碧先生,而是那个嘴上缺德的,心眼儿黑白不分的,时常拿肉麻当有趣的我的狐狸。   那一刻,我心跳狂乱地加快了几拍。   但没有立刻朝他走过去,因为没法确定这熟悉的姿态和这平静似水的表象背后,他到底在做着一番什么样的盘算。很显然,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在燕玄如意面前隐藏他的狐狸尾巴,所以这会儿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我原本世界里的那只狐狸,妖冶,妩媚,如果不说话光看背影,兴许会被人以为是个美丽至极的女人。   但即便如此,即便两者再相似,即便此刻我的情绪再怎样如翻江倒海地波动,仍是有一丝痕迹微妙地闪现,提醒并压制了我朝他飞奔过去的冲动。   我熟知我世界中的那只狐狸,不仅妖娆和妩媚,他身上还有一种能让人亲近的暖和。   那种即便离得很远,甚至在他试图弃我而去时,都能感觉得到的暖和。   而眼前的他却没有。   虽然在意识到我的目光后,他抬头朝我笑了笑,但那笑容令我反而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   几乎想立刻找个地方躲避开来。因为那眼神真冷,一种隔着几百年时空,于是无论用什么样相似的感觉也无法将之缝补起来的冷。   所以张了张嘴,我原想试着跟他说些什么,但挣扎半晌,仍还是觉得应该继续保持沉默。   他却似乎像没见到我脸上这层层变化,只兀自收回目光,微笑着、乃至带着点关切地随口问了句:“醒了?”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姑娘的病体恢复得如何了?”   “挺好的。”终于找回自己声音,我点点头回答。   “那个水鬼冤魂可有回来再次缠扰过?”   “……来过。”   “可是按着我说的方式将它收走了?”   “没有,但……”   “但什么?”   “但是后来庄子里来了个异人,把她驱走了。”   “异人?说的可是陆晚庭么。”   简单一句话,带着一派轻描淡写的平静,让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原来你全都知道。   这么看来,要不是他用了什么法术掐算到了这一点,就是在陆晚庭出现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藏身在燕玄如意的闺房附近。既然这样,倒是明确了我先前的推断——他的确是存了心要绑走燕玄如意,以此针对即将来迎娶她的素和甄。所以无论是看到春燕的冤魂出现也好,看到陆晚庭出现也罢,他都按兵不动,以防生出事端扰乱了自己的计划。   但他这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这一点着实让我感到费解。   因此落在狐狸身上的目光不由自主有点出了神,这令他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了看,随后话锋一转,极为突兀对我说了句:“听说燕玄家自宋代以来,便一直有妖异蛰伏。”   我一愣,因这话题对我来说实在难以回应。   好在他原本也就没打算等我回答。只略微停顿了下,一眼看出我眼神里的不知所措,于是再次朝我笑了笑:“而常言道,自古妖魅可惑众,因此燕玄家素来所制瓷器,听说件件皆是颠倒众生,备受世人青睐,直至鼎盛时期,更是有禹州瓷圣之美称,从而得以在后来的战乱中侥幸保留至今,并深受朝廷宠爱。如意姑娘,这一番典故,不知碧落说得可对?”   呵,我怎么可能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这种无从开口的感觉令我既不安又难受。   不用多说,他这番说法一定是在试探我,因为站在这儿看着他跟我攀谈的这一幕情景,毫无疑问跟我过去见到的若干次他对他那些对手所做的盘问,是一模一样的。   所不同的,那会儿我是心安理得地躲在他身后,他是我坚强有力的保护者。   如今则截然相反。   头一次站在这样一种立场跟狐狸交谈,谁能想到这是一种多么难以描述的五味交杂。   不过转念想想,兴许这对我来说还并不算是件太糟的事。   既然试探,很有可能意味着他对我的身份已经开始产生怀疑。当然,也可能仅仅只是对燕玄家那段有妖异蛰伏的历史感到有兴趣。   而这一点对我来说不知会得到怎样一种结果。   一则,也许我可以借机让他感觉到我不是燕玄如意本人,进而对我本人究竟是谁产生出追究的兴趣。但如果反之,一旦当他感觉到我并不是燕玄如意,从而对我失去了交谈和研究的兴趣,那我不是更难以找机会向他表明我是宝珠了么……   种种念头在我脑子里飞驰而过的当口,意识到狐狸若有所思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我胡乱点了下头。   但没想到这样随意一个答复,却似乎答出了问题。   在轻轻一声嗤笑后,狐狸一拂袖站起身,几步踱到我面前,低头朝我瞥了一眼:“有意思,原以为那不过是市井不入流的传说,如今一见,倒也有几分可信了。”   “信什么?”突然逼近的距离让我脑子一时有点空洞,所以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   他见状没再继续往前走,只依旧用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我,淡淡道:“我相信,即便燕玄家的制瓷手艺并没有被妖异的东西给沾染过,但如意姑娘自身,只怕或多或少脱离不了干系。”   “先生的意思是,我被妖怪附身了?”   “这倒也解开了在下曾经的一些困惑。”   “……什么困惑?”   “为什么一个肉眼凡胎之人能轻易见到怨魂在回煞夜所显的本体,且在向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肉身的苦痛之外,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和惊诧。想必,姑娘对此一定是见多识广之人。”   “所以先生今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闺房并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从我嘴里确认这一点?”   “倒也不尽然。”   “那请教先生,把我燕玄如意从家中绑到这里的全部目的,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呵,姑娘何必用绑这样粗重的字眼,无非是个请字。”   “先生‘请’得好特别。从小长到大,虽说我的确也还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但这飞,倒还是头一回真的能飞上天。托先生的福了,所以,既然先生刚才暗指我是被妖怪附了身,那么不知道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先生,又到底算是个什么……”   一时冲动说快了嘴,所幸‘东西’两个字在出口瞬间,总算是硬生生被我吞回了肚里。   倒不是怕对面那双忽然沉下来的视线。   而是不舍得。   怎么舍得把狐狸比做东西,尽管他这会儿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恶。   于是打算找些别的什么字眼将这短暂的沉默填补过去,却见他淡淡一笑,扬手朝我丢过来一块帕子:“碧落算是个什么,姑娘不是一早就已看穿,也早已触到了我的真身,手脚之快着实是让碧落佩服。只是既然口舌如此直爽坦白,却又哭个什么劲,恶鬼都不惊,还怕一只化作人样的妖么。”   “我没哭。”嘴上说得凿凿,眼角不听话滑落的泪却是对我最好的讽刺。   所以硬挺着不去擦,只把头抬了抬高,朝他笑了笑:“不是怕妖怕鬼,但男女授受不亲,先生不觉得我俩这样孤男寡女的着实不像样么。有什么事是先生当着万彩山庄众人无法说,要特意把我‘请’到这里来说的?”   “实不相瞒,原本是想将姑娘请到此地,替碧落鉴赏一样东西。”   “东西在哪里?”   “如今东西在哪里已是无所谓,因为刚刚在暗处对姑娘所做的一番观察,令碧落明白,姑娘并非是碧落要找之人。所以,姑娘如今只需回答碧落一个问题即可。”   “……什么问题?”   “有眼不识映青瓷,姑娘自称燕玄如意,实则却究竟是谁。” 第397章 青花瓷下 十三   在没被战争逼到南方来之前,燕玄家曾是禹州神垕镇内地位最为显赫的制瓷世家,世代承袭着钧窑的制造工艺,并以格外精湛的技术,长期为朝廷提供着这种素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称的瓷器。   钧窑的特征是色泽非常绚丽华美。   正如我在燕玄家所见到的那样,明明是烧出来的颜色,却像是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色调,五彩纷呈,变化多端。所以无论摆在什么样的位置,必然能先声夺人地吸引到别人的眼球,又因烧制工艺复杂,市场供应稀缺,因此一度极为金贵走俏,乃至有着‘家产万贯,不如钧瓷一件’的说法。   但到了北宋中期,景德镇出现了一种‘色白花青’的青白瓷,让钧窑无法撼动的地位一度受到了挺大的影响。   这种瓷釉色青白淡雅,釉面明澈丽洁,又因其堪比玉器的特质,不多久就被皇家所钟情,渐渐取代了钧窑瓷在宫中的地位。   眼见从老祖宗手里继承下来的这片江山逐渐在走向没落,原本对那种新出物件不屑一顾的燕玄家开始感到不安,乃至害怕。为重获朝廷青睐,并重新争回官窑中的首席地位,一些技艺精湛者决心突破一贯而来的制瓷传统,凭着高超的技艺和对青白瓷的不断揣摩,烧制出了一种非常类似青白瓷,却又充分保留了钧窑特征的新瓷。   新瓷是钧窑通过变火的方式烧制而出,具备着青白瓷色泽素雅,透明如玉的特点,同时又融入了钧窑‘蚯蚓走泥纹’的特殊釉面。因此当它一出现在世人眼前,立即便以它这独特并优美到有些妖异的品相,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当然,关注的方式有褒也有贬,褒的人赞叹它无与伦比的风雅之姿;贬的人则斥责,它明属钧窑却烧出湖田窑的特质,这简直是对自身家传统技艺的一种极大讽刺。   而无论贬也好,褒也好,将这种瓷烧制而出的人,丝毫不为那些话所动。   他们只关注他们所活这一生所意外取得的这项成就。   ‘落月凝晖,依映青瓷’。他们将这成就定名为映青瓷。   同景德镇所产那种青白瓷的名字——影青瓷,只差了一个字,意义却是大大的不同。奇的是,面对如此相似的两种瓷器,景德镇那边眼见着映青瓷越来越受世人青睐,越来越压盖了影青瓷的口碑和风采,却始终无人出面计较。   后来才知,之所以无人计较,是因为当时有高人放话,说,能在不得到影青瓷烧制方法的前提下制作出这样相似的瓷器,凡人是无论怎样都做不到的,除非是鬼神所为。   虽然此话听起来颇为荒谬,但无形中似乎印证了历来关于燕玄家瓷器如此备受青睐,是因了妖异东西作祟这一说法。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映青瓷的说法也因此越传越邪,并越发受到世人推崇。饶是靖康之变后,禹州各地瓷窑都在走向衰落,燕玄家的地位却因着那种绝美的瓷器,始终不变。   只是到了金元时,因受战乱和随大流简化了制瓷工艺的影响,即便是燕玄世家,也几乎到了快要手艺后继无人的地步。直至元朝,更是衰退到已无法在禹州境内生存,万般无奈,燕玄一族只得举家南迁,到景德镇谋得一席栖身之地。   伴随尚未完全丢失殆尽的烧瓷技艺,如今燕玄家倒也重振了昔日的门庭。只可惜影青瓷仍在,映青瓷这一门手艺,从此后却再也没人能亲眼见过,不知是否已彻底失传,唯有当年制造青瓷的古窑还保留着,残破得令人唏嘘,所以但凡是货真价实的如意小姐,在一眼见到这座窑和窑内那行字时,必然不会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且能保持如我这样的心平气和。   这也就难怪狐狸凭此一瞬间,便能立刻断定我不是燕玄如意本人。   看来,他对当年那段历史也是颇有些惦念的,尤其对于映青瓷本身,不然不会在跟我提起时,眼神里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像是情绪的东西。由此可见,他把燕玄如意带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针对素和甄,而应该是跟映青瓷有关。   只是燕玄如意早已不是原来的燕玄如意,既然这样,我这个对他来说不明身份、又知道太多不该知道东西的人,若在确认了对他毫无用处之后,他又将会对我采取什么样的处置……一想到这个问题,原本难以在他面前表露身份的那种焦虑,瞬间被一股冲上脑门的慌乱所代替。   所以迟迟没有吭声,直到感觉实在没法再继续拖延下去,我只能勉强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她。但我到底是谁……这一点没法说。”   答完,原以为他会立即追问我没法说的原因,但出乎意料,狐狸听后没有任何表示。   只朝我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示意我看向自己的手:“你有没有发觉到这双手有什么不对劲,如意……姑娘?”   我愣了愣。   然后依着他的话把自己手心摊开,低头朝上一看,就见两手的中指和尾指上,分别有五个针尖大小的血洞。   血早已凝固,但不知是内部仍有出血点的关系,还是怎的,每个血洞下面都有一些细小的血痕。它们颜色很深,近乎发黑,如同蓄满了血液的毛细血管,绕着我的手指蜿蜒而下,仿佛随时随地会从皮肤下爆裂开来。   这情形着实有点触目惊心,因此乍一眼见到它们时,本来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我突然就感到手指隐隐痛了起来。一时僵着两只手完全不知该怎么是好,只下意识讷讷问了句:“……这是你弄的?”   “没错。”   狐狸总是特别喜欢欣赏别人面对他时那些形形色色的表情,尤其他的目标猎物。所以一边回答,他一边目不转睛望着我,直到从我眼里读出一丝困窘和愤怒,他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补充道:“可能过会儿会更痛一些,不过不碍事,至多三个时辰,它们就会自行消失。而你亦无须为此担心,本质上,我并不习惯去侵犯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只是倘若今日不这么做,我便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什么交代?”   “为什么明明觉察出你不是燕玄如意,却始终找不出一丁点可作证实的东西。按说,妖怪总是比人类要敏感一些的不是么,尤其对于附身之类的嗅觉。”   “那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可证实的东西了?”   “很可惜,虽然破例用了这样一种方式,却并没起任何作用。因此,你的存在着实令我感到有些费解,虽然感知一再告诉我,你并非是燕玄如意,但事实依据却一再对我告之,你若不是燕玄如意,却又怎么可能会是别人。”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在你手上所刺的十个血点,名为‘走血归踪’,是道教中用来驱除附身物的一种术法。按照以往,但凡有人发生被附身的状况,只需其一,便可探其魂,摄其魄,并将附身的魂魄从那人躯体中驱离。然而我在你手上足足用了十道,却连你的来路都未能探查出来,更勿论将你的魂魄从这躯体中剥离,以便做出更为彻底的勘察。所以,只能说明一点,你便是燕玄如意。”   “可我真的不是……”   “我自然知晓你不是。以燕玄如意的生辰八字,命不该轻到能随意见到怨魂,即便是回魂夜撞了煞,也不该如此,更不可能以肉眼凡胎之身见到以及触及到我的真身,除非她已不是一个活人。因此,一切问题的真实面目,看来唯有等亲历这一切的你来亲口告诉我,才可得到解答。但可惜,这根本就无法等到,因为很显然,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你的魂魄摄入一个连我这样的妖都难以察觉出来的躯体内,并对你用了禁言之术,以此令你即便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个能将你从这肉身囚笼中拯救出去的人。你说,我讲得可对?”   短短一番话,听得我一阵激动,几乎冲动到想直扑到他身上去。   毕竟是狐狸!   即便我什么也不能说,即便用法术找到的事实指给他看的是另外一个结果,但仍是被他简单分析出了我的状况。   所以如今隔在我和他之间的,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只差让他知道我是谁,然后把我从这该死的身体里解救出去,带着我离开这个见鬼的世界,以及见鬼的一切。   可是这一步却是最最难走的。   事情容易从细节中分析出来,但要证明我到底是谁,却该怎样去证明。   因此虽然激动无比,我不得不强行克制着心里头那股汹涌起伏的情绪,然后逼着自己用所能做到的最冷静的目光看向狐狸,朝他点了点头:“对。”   “那么,如今你的身份便是一个关键,知道你是谁,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可是我没法说出我是谁。”   “呵,禁言之术。显然你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么这种术法能解么?”怀揣着一丝希望,我问。   既然能看出我致使没法回答的原因,是不是就意味着狐狸有解除这个法术的方法?   可惜狐狸的回答却让我一阵失望:“不能。”   “连你这么厉害的……也不能么?”   “既然能被如此毫无异样地囚禁在这副身体内,并被施以禁言之术,足以证明,姑娘虽然不是真正的燕玄如意,但命中必定是跟燕玄家有些渊源。因此,即便知晓姑娘并不甘心受困于此,但请恕碧落无能为力,因为人之命数,妖怪不得擅意干涉。”   “为什么不能干涉??”   “你瞧,人有人的活法,妖有妖的规矩。如想好好在这世间生存,必需得遵循一些不会扰乱到规矩的东西,否则,天道难容。”   “所以即便明知道有问题也不去管么??”   这句话问出,似乎稍稍起了点作用,因为狐狸没有如刚才那样很快作答,而是目光一闪,随后沉默了下来。   我深知他骨子里是个任性妄为的人,所以在我的世界里,虽然他也总爱强调些诸如此类不愿干涉命运的话,但必要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没少管。   因此心里再次升起一点希望,我看向他,希望他能像我世界里的那个狐狸一样,眼睛一弯嘴一咧,然后笑嘻嘻问上一句:哦呀,若是管,姑娘能给我什么样一些好处?   能谈条件,那一半以上的希望就有了。   刚想到这儿,就见他两眼一弯嘴角一扬,露出了一道我熟之又熟的笑容。   却是让我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好了的那种笑。   果然,就在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好令他改变一些主意的时候,他突兀伸出手对着我脸上轻轻一抹:“时候不早,差不多也该送姑娘回去了。”   我不由自主眨了下眼。   就那么半秒都不到的瞬间,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发觉自己已不在那间藏着数百年前空气的古窑内。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山,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一眼望去峦峤叠嶂,树影起伏,被月色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光下,依稀包围着一条山道,细长蜿蜒,带着种几乎令人绝望的苍凉和寂静,一路不知通向哪里。   所幸狐狸依旧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所以我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他,怕他就此消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他微微一怔。   朝我看了眼,似乎想借着抬手的机会将衣袖从我手中抽离。但沉默片刻,抬起另一只手转过身,朝着山道正前方指了指:“下山一直往北走,至多一个时辰便可看到万彩山庄。”   “你……把我送回景德镇了??”   “本是该直接将姑娘送回闺房,但庄里人声鼎沸,又有一些碧落不便见到的人往来走动,因此请恕碧落只能将姑娘送到此地。”   “可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规矩这东西,如果明知道有问题,先生也不去管么?”   “作为旁观者,不得随意篡改他人命轮,这是妖怪们最起码要遵循的一则规矩。”   “所以先生明知道我不是燕玄如意还要将我送回万彩山庄。”   “这并不是我该管之事。”   “那也是因为我并非燕玄如意。”   “没错。”   简单两个字,截然得叫人心沉。   尽管如此,仍还需再做点努力不是么,就像狐狸曾说的,撞了南墙为何还要回头,已然头破血流,回头岂不可惜。“……那,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了么?”   “确实是有些好奇。不过……”   “不过什么?”   “以姑娘的状况,即便知晓了你究竟是谁,也已无法挽回真正燕玄如意的魂魄。所以,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知与不知对我来说又能再有什么意义?”   简言之,你是谁跟我有毛线关系?   于是心再度一沉,却仍不死心,于是脱口而出:“假如我能给你一些好处呢?”   “好处?”这句话令狐狸嘴角再次一扬,霍地将目光直直望向我:“不知姑娘能给碧落怎样的好处。”   我愣了愣。   这节奏不对。   哪里不对?   是了,光顾着想到他愿意谈条件是件好事,却忘了我能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就是根本性的不对。   所以,当真的面临谈条件,却被条件本身给问倒,皆因先前过于想当然,于是忘了,此狐狸压根就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缺钱缺到只能靠给我打工谋生的狐狸,我又能拿什么去向他提条件。况且,之所以我世界里的那只狐狸能一再被我所谓的条件给说服,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我的条件能有多诱人,亦或者我的说服力有多强。无非,只因为他是一只愿意抛开自己上天入地的强大力量,选择以替我打工来谋生的狐狸。   换言之,在我的世界,或许我就是条件本身,而在这个世界里,我却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怎能在情急之下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愿意谈条件,就能有救我的希望。   于是瞬间沉默了下来,眼睁睁看着他再次朝我微笑,然后转过身,干净利落将衣袖从我手中抽离。   心知他是必定要离开了。   狐狸要去要留,谁能改变。   因此即便想再努力尝试一下,但突然间头痛欲裂,以至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能目送他往上山的方向走去。   但不知为什么,明明这种时候心里已难受得要死,却有些跑题地忽然想着,这个有眼不识梵天珠的家伙,明明会飞,甚至能从禹州瞬移回景德镇,怎么这会儿偏要用两条腿走。   想着想着,不自禁就跟了过去。   然后在他回头试图阻止我的时候,蹲下身,对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实在走不动路,先生既然不能直接把我送回万彩山庄,好歹能先给我找些吃的再走么?” 第398章 青花瓷下 十四   林子里随手捉来的野兔,去皮去头再去尾,架在火上边烤边撒上盐和几把不知名的调料,不多会儿,肉香伴着调料的浓香,那气味鲜美得着实让人没法抵挡。   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厨艺。   但凡狐狸高兴,他总有方法将一切经由他手的食材做得让人垂涎不已,就算在荒郊野岭也不例外。只是原本该是口水泛滥,这会儿闻起来,却是扑鼻一股格外的心酸,所以半点食欲全无,我带着满肚子心事兀自沉默着,见状狐狸戳了戳面前那团已渐渐泛出焦黄的肉,瞥了我一眼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你问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想出什么来了?”   “原先我觉得,对于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问题似乎有些答不上来。”   “那么这会儿呢。”   “但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发觉答案倒应该还是有的。”   “例如?”   “我听说你到万彩山庄,是为了找燕玄顺给小孙皇后制作一件瓷器。”   “没错。”   “那件瓷器是不是跟先前你让我看的那座窑有关,就是那个什么……映青瓷。”   “没错。”   “但燕玄顺推辞了,尽管你是奉了皇后的懿旨,尽管救了他的女儿、还给他女儿疗伤,他仍是没答应。”   “没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可以替你说服他?”   “凭你燕玄如意的身份?”   “对。”   “呵,天真。”   “你觉得我做不到?”   “这并非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你对你这‘爹爹’,着实太不了解。说起来,你觉得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严厉,专制,对下人铁石心肠……   但没等开口,就听狐狸接着道:“我记得万彩山庄前代庄主还在世的时候,山庄规模远不及现今,名声也与当年的素和家相差颇远。然而他继承庄主之位后不久,不仅山庄规模便扩大两倍,且名声也扶摇直上,与素和家迅速形成南北两派分庭抗礼之局,乃至近日被选为督陶官,大有压过素和家族,一统天下瓷业之势。你晓得是什么原因么?”   我摇摇头。   “皆因他不是个会在名与权之前选择拒绝的人。”   “所以他拒绝了你,不是不想做,而是因为他其实真的做不出那种瓷器,是么。”   “对。”   简单一声回答,令我再度沉默下来,面对狐狸递到我面前那条油光锃亮的兔腿,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   唯一能打出的牌,却原来是张废牌。但失落不出片刻,我接过兔腿,抬头朝他看了一眼:“既然已确定那种瓷早就失传,那你把燕玄如意带到映青瓷的窑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给她亲眼见一见我所收藏的一件东西,并想问问她,是否能替我再制一件出来。”   “映青瓷么?”   “对。”   “可是燕玄如意连窑厂都不能进,从没学过制瓷之术,你难道不知道?”   “呵,小白,这一点,却是你又一桩并不了解的东西……”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不仅是我,连他也突兀间一怔,为了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   他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小白?   他竟然叫我小白??   难道他已经认出我是谁,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在这里逗弄我??   想到这里,一时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在心脏一阵砰砰乱跳后,我猛抬头紧盯向他,期望从他眼神或者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神情中,能捕捉到对此的肯定。   但几秒钟后,他若有所思一声轻笑,将我那股刚从胸口里窜起的强烈希望轻易瓦解于无形。而紧跟着的一句话,无疑是将我重新又摁回了地狱:“有意思,不知为何你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什么人?”舌头木了半天,我勉强问出口。   “一个女人。”   “……她长得和我很像?”   “不像。并且无论从哪里来看,你俩都不是一类人。”   “那为什么我会让你想到她?”   “这个么……”目光微闪,他说到一半没有吭声,只再次若有所思朝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然后笑了笑,将视线转向我手里那条已然冷却的兔腿,答非所问道:“刚才饿得走不动,这会儿是不饿了么?”   “饿,但吃不下。”   “不爱吃?”   “如果换了你遇到我这样的状况,你能吃得下?”   这反问令他再次沉默下来。   我以为他在以身代入我的状况,然后继续同我说些什么,最好能由此联想到些什么,譬如我为什么会带给他那种‘先到一个人’的感觉。但过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在一个离我颇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随后再看向我时,眼里已然没有任何波折,只剩下我在废弃窑洞内所见到的看似平和的清冷:“其实,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我不需要这样的活法。”   “是么,说得很轻巧。那么真正的燕玄如意如今却又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   “也许入了你的身体,当然,也可能因为脱离自个儿的身子太久,于是魂魄在飘摇中灰飞烟灭。”   “……不存在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无论你过去是谁,要做好永远留在这身子里的准备。我猜,这大概也是那个将你困在这副身子里的人,所盘算好的最终目的。也所以……”说到这里,他微一沉吟,侧过头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也所以,那个人费尽手法将你这样困住的原因,倒确实叫人颇有点兴趣。譬如……你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特别的东西,要令人想方设法将你同如意小姐的魂魄做此调换,并试图以此从中牟取些什么……细细想来,还真有点儿意思不是么。”   “那你兴趣把这些原因查出来么?”   “自然是有兴趣。”他笑笑,回答得再次让我怦然心跳。   然而不出意料,片刻之后,他又一番话轻轻丢出,轻易把我再次拍回到原点:“只可惜,近来诸多事情缠身,倒也不太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毕竟误了娘娘的正事,即便如我这样的妖怪,也是担当不起的,不如等碧落将手头之事一一处理完毕,寻得闲暇时机,再来寻得姑娘查明此事。”   说完当时,我几乎差点把手里的兔腿朝他脸上扔过去,然后一把抓着他的衣服对他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朝我看看,我是宝珠!我是小白!”   然而最终从我嘴里出口的,只能是压抑过后静静一句话:   “那先生有没有想过,等你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已经早被嫁入素和家了。”   “不碍事,既知道姑娘往后的行踪,碧落自会寻到素和家,面见姑娘。”   “那先生可以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么?”   “什么方式?”   “我不是燕玄如意,怎么可以取代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我知道先生身居高位必然种种要事缠身,也明白先生是个恪守天道,不会擅意改变他人命运的妖怪。所以,我不会求先生改变我的命运,也不会急着请先生耗费时间查明我经历这一切的原因,只希望先生能稍微施展一下援手,就像今天把我带离万彩山庄那样,索性彻底把我怕带离这个地方,然后借我一个暂时的容身所在,不需很久,只需待到我能四处走动,到时候不劳先生费心,我一定自行离开……”   “你要我将你彻底带离万彩山庄?”   “对。”   “但命中注定,燕玄如意必将嫁给素和甄。”   “你确定?”   “否则我怎会在你出事那天,‘恰好’路经你坠马的地方?”   “呵呵。先生既然能够掐算人的命运,那想来也应该清楚知道,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的结果会是什么。”   “确实清楚。”   “既然这样,先生仍是要眼看着我去送死么?”   “凡人的死活,与妖怪何干?”   “你……”   “话说回来,你区区一介凡人魂魄,却怎会知晓燕玄如意的未来之事?”   “这原因先生倒是无法掐算出来了?”   “哦呀……”我的反问令狐狸眉梢一扬。   显见越来越多的谜团终于令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终于有了点动摇,于是立即沉默下来,我不想以自己过于急迫的情绪,让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兴趣被他轻易打散。   只安安静静地等着。   在这片昏暗的夜色和火光轻微的剥啄声里,带着种仿佛听着最终审判般的紧张感,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惜最终没有等到他任何回应。   因为就在他轻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目光重新朝我脸上投来的时候,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由远至近,速度很快,显然是认准并直奔向目标。   而狐狸身影消失的速度则是更快。   几乎在一片灯光唰地照亮我身周的一霎那,他就不见了。   只留那只烤得焦黄的野兔在篝火上滋滋漂着油香,或许因此,身后那些脚步瞬间停顿了下来。唯有一个人继续朝前走着,到我身边,俯下身对着篝火上的兔肉看了看,随后扭头望向我,朝我露出一道似曾相识的微笑:   “如意姑娘么?许久不见,几乎快要认不得了。” 第399章 青花瓷下 十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燕玄如意的未婚夫素和甄。   他是刚好到达山下时,被篝火燃起的烟吸引上了山,随后发现了我。   当然,素和甄找我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这座山离万彩山庄很近,当初燕玄如意离家时就从这地方走过,因此一旦发现她再次失踪,这里是庄子来人寻找的必经之地。   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尽管我是被素和甄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很显然,这个世界里的他跟狐狸一样,并不知道我这个宝珠的存在。所以,当他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完全分不清楚他和他哥哥素和寅之间的区别,因为他跟我在我的世界里所见的那个素和甄,感觉上存在着挺大的差异。   温和,有礼,毫无令人不安的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当意识到我一看见他时全身骤然而起的紧绷,他似乎怔了怔。   随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静静朝后退开两步,然后挥退身后欲将轿子抬来的仆从,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怕我?”   我没吭声。   他笑笑:“即便不是怕我,我也知晓你的不安,毕竟你我长远未见,刚一见到,便是要带着你离开家人,任谁,只怕都会对此心生惶恐。因此先前特意到你闺房外求见,便是试着对你稍做安抚,怎料弄巧成拙,却反令你更加慌张,也着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离家这等傻事,做了一次仍嫌不够,于是还要再做第二次么?”   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单手一展,朝我轻轻招了招:“过来,山中风大,我先带你回庄,免得着凉。”   回到万彩山庄时,庄子上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白天时似乎还忙碌些。只是众人神情一派肃穆,闷头做着各自手头的工作,因此一路上几乎听不见半点人声,唯有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随风一起一伏,略带出一分有些突兀的喜庆。   直到进了后院,才听见一阵阵哭叫声传出,因为喜儿正在受罚。   燕玄如意的失踪虽令庄子里一片慌乱,但忙碌至今,始终没人把这事往绑架上去想。毕竟万彩山庄内围墙重重,庭院深深,四处都有门房仆从看守者,谁要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露痕迹地将人绑走,即便是武林高手,只怕也是困难。再者,燕玄如意的离家出走已有前车之鉴,所以理所当然,一发觉她失踪,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会去认为,这位大小姐是又一次任性地离家出走了。   而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竟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连着两次离家出走,这不能不让燕玄顺大发雷霆。纵然当着素和家的人面不便发作出来,私下却是早已将一股恶气尽数出在了燕玄如意身边那些下人,尤其是喜儿这个可怜又无辜的丫鬟身上。   因此,当我回到燕玄如意的闺房时,喜儿仍被几个婆子按在院子里,一下下挨着竹板,粉嫩一团屁股被抽得血肉横飞。   直把她痛得连哭带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纵然如此,在一眼见到素和甄将我领回门时,她仍是很高兴,甚至连求救也不顾,只一边吞着泪,一边朝我笑着,笑得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几乎成了一团花。   以至后来不由自主要跟她问个明白,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听后再次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眼角泛出泪花,随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因为喜儿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而已呀,姑娘。只要还有命活着今后能继续伺候姑娘,一辈子伺候姑娘,喜儿怎么能不感到欢喜?”   活着……   诚如狐狸所说,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喜儿年纪虽小,但这些对我来说难以接受并消化的东西,她当真是自小领会得清清楚楚。   毕竟她不是我那个时代里某家企业的员工,做得委屈了,做得怨了,打份辞职报告分分钟可以走人。   离了万彩山庄,她根本无处可去,更何况她也离不了。   既然注定一辈子都是在这牢笼里待着的,那只要能活着,能活得一辈子安稳妥当,对她来说那便是最好的。所以在我回房间后不多久,就见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撅着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笑吟吟对我道:“姑娘,姑爷对您真真是好啊,打从发现您不见之后,就不顾自个儿一路上车马劳顿,带着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直在找您。可是您啊……”说到这里,摸着屁股轻叹了口气,扭头瞧了瞧四下无人,她终于隐去了一脸阳光灿烂的神色,有些哀怨地幽幽看了我一眼“可是您却又是怎的了,突然间好好的又跑出庄子……”   我笑笑没回答,因为我的理由没法跟她说,一时却又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敷衍她。   见状她再次叹了口气,压低声道:“上回听姑娘说起,似乎是对婚配一事又起了反悔之意。但是,先勿论这次婚事是姑娘千般抗拒万般争取才令老爷松了口,单就已同素和公子家定下婚约这一事,一切便如泼出去的水,再怎样反悔也是收不回来了的。奴婢着实不懂,姑娘这些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怎好端端的一段姻缘终于就在眼前,姑娘却偏又后悔了,且还在新姑爷到来接姑娘过门时又一次任性出走,这叫……这着实叫我们老爷的颜面何存啊姑娘……”   年纪小小,看似平时一团和气温吞,此时一番话说得却是铿锵作响。   但无论有理无理,我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好在主仆这一层身份隔着,她再怎样觉得困惑,见我始终不愿意多谈的一副样子,自然也不敢再继续追问或者念叨些什么,又见我一味低着头,以为自己多嘴惹恼了我,忙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笑笑转了话题道:“喜儿真该死,偏捡着大喜的日子跟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让喜儿替姑娘梳洗打扮吧,老爷和三太太正在花厅里等着呢。”   我听完一怔:“……这会儿梳洗打扮?他们为什么要在花厅等我?”   边问边心里琢磨着,可能是被我“离家出走”惹来的一肚子气还没完全出透,所以没耐性等到天亮,老爷子这会儿就急着把我叫去兴师问罪,正如我刚来到这世界时受了重伤回到万彩山庄,他所做的那样。但谁想喜儿的回答,却叫我再次一怔。她道:“说是要喜儿一给姑娘妆扮好,就领姑娘去那边同他们拜别。”   “拜别??为什么要拜别?”   “姑娘不明白么……”见我始终是疑惑着,喜儿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一而再的擅自离庄,老爷火大了不得了呢,若不是三太太好声劝着,姑娘以为到家后能有这么安生么?不过,虽说暂时是不会怪罪姑娘了,但怕今日之事压不住会传到外边去,一传十十传百的说不好听,因此三太太跟老爷说了,今夜就让姑娘随姑爷回素和山庄去,这么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晚上,明日双喜一报,必然就不会再有人对姑娘今日之事有任何风言风语了。”   “双喜?”虽喜儿喳喳一番话听得我一阵心惊肉跳,仍是挺清楚了这颇为关键的一个词。“喜儿,为什么我被送去嫁人,你却说双喜?还有一喜是什么喜?”   这句话问完,明显感觉到喜儿面色变了变。   随后小心翼翼看了我半晌,嘴角一弯,她朝我挤出一道自以为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笑:   “奴婢也是刚知道的,三太太有喜了,算上本月,该是有三个月了。”   “……有喜?”   燕玄顺年岁虽然在现代人看来也不算太老,但他身子骨有问题应该是显然的,否则,娶了三房妻子,按理说不会始终只有燕玄如意这一个孩子。   因此未免突兀中带着点惊诧,我愣了半晌,才讷讷应了句:“那倒确实是件喜事……”   “可不是么,也幸好三太太有了喜,否则依老爷的性子,即便是素和家大公子亲自登门说亲,又哪能这么容易答应下来,老爷怎会甘心让咱燕玄家从此断了后?所以对姑娘来说,真真是双喜呐,喜儿说得可对?”边说,边从一旁一架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嫁衣来,摆在我面前喜滋滋随手一展,顷刻间,我眼前除了一片扑面而来未知的前路,还有一大片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红。   “姑娘,看呐,多美的嫁衣呢……真不知穿到姑娘身上后又该是怎样一种美法……”   边说,边抚着嫁衣上金丝绣的牡丹,喜儿边啧啧赞叹。   目光更是随着金线上变幻的光芒灼灼闪动着,因此毫无察觉我身子的僵硬和肩膀一阵阵的寒颤。   这件如血一般艳红的嫁衣。   此时此刻铺展在我眼前,倒也真恰好无比地迎合了燕玄如意的未来。   那片被血色铺就的未来。 第400章 青花瓷下 十六   将近一夜的折腾后,在一片欢闹的吹打声中,我被送进了早已准备在中庭的那顶奢华花轿。   离开前,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透过花轿上那扇狭窄的窗户朝外面看了很久,期望能在人群中找到狐狸出其不意出现的身影,像所有小说里那些救美的英雄那样。   但终究是没有。   失落归失落,倒也并不意外,毕竟他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在山上时他也早已对我明确了他的态度。   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燕玄家嫁女,自是风光无限,即便夜晚也没能因此削弱了它的排场。   古人的嫁妆,曾听过一种形容,叫做‘十里红妆’。   所谓“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张口就能道来的句子,但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这描述都并没什么确切概念。仅有的一点想象来自电影电视,但直至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才发觉电影电视为了节省成本和时间省去了多少可观的画面。   那可真是称得上蔚为壮观的一种场面。   从山庄门口那条路一直延绵而下,直到我视线再也触及不了的尽头,这么长长一条队伍,清一色抬的都是新娘子的嫁妆。嫁妆上全都披挂着闪闪发光的大红色绸缎,所以一路往下看,好似半座山都被染红了似的,风一吹哗啦啦一片如红浪涌动,在四周闪闪烁烁的灯笼光下此起彼伏地翻腾着,艳光四射,煞是夺目。   但旁人眼中这份叫人艳羡的奢华气派,内中苦处却只有当新娘的自己心里明白。   由于全身被包裹得过于紧绷,又长时间被头上饰物重重压着,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我都只能被迫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呆坐在众目睽睽之下。并由于怕麻烦,所以就连上厕所也是憋到实在憋不住了才肯去。   因此坐进轿子里的一瞬,我感到自己像只生锈并每个关节都快裂开的机器人,只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倒下来。   奈何轿子里也依旧只能干巴巴坐着。   那是把被牢牢固定在轿内的红木椅子。上好的料子,雕琢着无比精美的富贵牡丹图,考究到每一片花瓣都能随风而动。着实是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艺术品,但用来坐就显得不太实用。好比椅子上那几块软垫,上等蚕丝包裹,细腻光滑,上面绣着用现代机器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的细腻图样。可惜正因为过于精致轻薄,坐上去不多会儿屁股就疼了,又因空间窄得连脚也没法伸展,所以跟山庄里众目睽睽之下的枯坐相比,其实也并不能舒坦上多少。   好在心里想着事,因此这些生理上的苦难相对就不算太过难熬,只需尽可能地配合这一大家子所有的要求,遵从所有指点,像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一样,任他们摆弄,由他们安排,一声不吭等待所有流程全都赶紧走完就好。   随后上轿,离庄,恍惚竟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   直至一路走了很久后,才发觉始终没见到新郎官素和甄。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古人婚嫁规矩的关系,还是因为邀谈被拒又紧跟着经历了我‘逃离’山庄事件,所以他刻意地回避了在婚前同我的见面。   当然了,无论哪一种,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件好事,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跟他结这场婚,所以尽量避免跟他的接触,应该可以避免掉很多节外生枝。现如今,这出戏仍还在按着历史原来的进展所发生着吧,自他把我从我的世界里抓来之后。但若继续下去,必然会因为我而改变很多东西,譬如他和燕玄如意婚后的相处,譬如燕玄如意的死。   真不知道这样的话对他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时,忽然轿子猛晃了两下,猝不及防间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是外头那几个轿夫。   闲着没事,所以他们又在颠簸轿子取乐。许是为了打发路上长久无聊,他们时不时会这样胡闹一下,边还乐颠颠唱着一些不着调的歌,以此逗弄边上那些年轻的陪嫁丫鬟。   只是不知怎的,明明一派欢闹,却突然让我感到一种空落落的不安。隐约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念头让我不由自主朝自己手腕上用力摸了两把,及至感觉到藏在衣袖里那把刀子所传递过来的坚硬,才似乎定了定心。   但正当想要把窗关牢,以此隔绝外头那片让人心慌意乱的嘈杂时,窗外突兀传来一道话音,冷不防地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你在想什么。”   不用朝外看也立刻知道,说话的人是素和甄。   本以为一直没见到他,是因为他骑马走得快,遥遥领先在这支迎亲队伍的最前头。但没料到他竟一直都在我轿子边,并且没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一路在轿旁跟着走。   不知跟了有多久,却始终沉默着,直到周围因轿夫们的逗乐而热闹起来,他才突然开口。   只不过,与其说是在问我,倒更似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一边问,他一边兀自看着远处的黑蒙蒙的天,样子着实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很久不见我回答,他才收回视线朝轿子里望了进来,然后再次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我把喜帕遮了遮拢,权当没有瞧见也没有听见。   但过了会儿,听他依旧在外面跟着,只能含糊回答了声:“没想什么,就是累了。”   “累了就歇会儿,往后的路还长,不如趁着天还没亮先睡一阵子。”   “好的。”   说完,正要借机关窗,但他忽然伸手挡了挡:“其实有句话原是早就该问你,只是迟迟不得机会。如今虽晚,但或许也不算太迟,所以仍是想问个明白。”   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不能不让人感到有点好奇,所以我把喜帕朝上掀开了点,问他:“问什么?”   但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透过喜帕的缝隙,我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一阵,随后一声不吭翻身上马,扬手挥辫,不一会儿就汇入前方队伍里,再也见不到踪影。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得莫名其妙,之后又沉默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就在我为此重新有点坐立不安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队伍悄然起了一阵骚动。   就连原先说说笑笑的轿夫也都一瞬间沉默下来,不再开玩笑地颠簸轿子,脚步变得特别稳,也特别沉。甚至呼吸也是沉甸甸的,在突然变得寂静下来的旷野里,一阵一阵异样清晰地压迫在轿子四周,因为就在队伍正前方,迎面也缓缓过来了一支队伍。   白衣白幡、白花花的队伍,在灰蒙蒙苍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在两队相交的瞬间,最前方那个最为年长的轿夫突然抬起头,冲着前方用力咳嗽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异常夸张的声音干笑着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宝财,指的自然不是什么真的财宝。   那是一口棺材。   很简单的一口松木薄棺,简单到漆也没上,字也没写,因而跟队伍长长的人数相比,显得似乎格外寒酸。   尤其当距离接近时,更可见棺材上竟连盖板都没有。只有一卷厚厚的草席将整个棺身包裹着,上面插着支木棍,依次挂着四个头,新鲜割下的,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滴滴答答一路淌着血,所以还没走到跟前,已可闻到扑鼻一股腥臭味。   以至令喊话的轿夫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却仍是硬着头皮使劲挤出张笑脸,继续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第401章 青花瓷下 十七   喜事撞上了丧事,正所谓红白冲。为讨个吉利,所以遇到这种状况,喜事一方的轿夫们会一边避让,一边用尽量热闹的语调对着棺材说些讨口彩的字眼,比如把棺材称作宝财。   但这口棺材虽然单薄简陋,实则很不普通,所以单凭简单一句吉利话,说出口时自然气虚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孝子手上捧的那块牌位,我就知道它更不普通了,因为牌位上写着的那个名字,是杨阿贞。   众所周知,杨阿贞是景德镇内有名的神婆。有名程度,就连我这个来这里才个把月的人都知晓她的大名,由此可见一斑。   而我之所以会知晓她的名头,当然是因了那名死去丫鬟春燕的关系。   杨阿贞就是燕玄顺出重金请到万彩山庄,为春燕那具无人敢碰的尸体超度并殓葬的殓尸婆子。   曾听内院里那些丫鬟婆子们说起,这杨阿贞年轻时候出了趟意外‘死’过一回,不过很神奇,几天后又活了过来。而从那之后,她就能走阴阳,而且特别灵。所以但凡有谁死得凶或者死得异常,其家人都会去请杨阿贞到场专门收拾,因为她一到必然能镇得住那些死人的怨气,保得下葬时候平平安安,所以哪怕是衙门里的仵作,有时候都会迷信她,请她在验尸后替他们去收拾尸体。   据说她做这行当前前后后几十年,中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但唯有春燕这一次,她非但没给超度,而且刚把尸体收拾完,她就匆匆忙忙逃一般离开了万彩山庄,连殓尸的钱都给退了回来。   这种反常着实让那些熟知她的人感到困扰。   不过那之后,由于她一直都借口生病没再出过门,又由于万彩山庄的人对春燕的事全都守口如瓶,所以渐渐的人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谁能想到突然间在这种时候以及这种地方,竟会再次见到了这位婆子。   而这个时候的她,再也不是那个为别人收尸的殓尸人,因为她自己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收尸人变成尸体,原本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人总难免一死,况且她年纪本也已经很大。   但怪就怪在,有那么多的人为她送葬,队伍里却竟连一个哭的人都没有,包括那个捧牌位的孝子。   而且杨阿贞从事殓尸行当那么多年,即便不说富裕,买口像样棺材的钱总还不至于没有。但到头来却只落得一副漆都没上的薄木板棺,并且连块盖板都不装,仅用一卷草席卷着,他们就这么把她抬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死者到了地下后头顶永无片瓦遮盖,年年岁岁受尽风吹雨淋么?   又还在棺材上插木棍,分别挂上牛,羊,猪,马四种牲口的头颅,这看起来就更奇怪了。   因为它们显然并不是用在葬礼上的祭品,而是活杀之后刻意摆放在棺材上,令它们流出的血能完全浸染棺材。说真的,从小到大纵然见过再多怪事,我也从没见过谁搞出过这么晦气的葬礼,试问有谁会往自家棺材泼上血?毕竟血为阳,棺材为阴,两者是相克的。   基于这些,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这支送葬队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着实叫人感到有些费解。   想到这里,突然前方轿夫一声吆喝,蓦地打断了我的思路。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支送葬队伍已几乎近得要同迎亲队交织到一起。   虽然迎亲队伍一直在尽可能地回避,但野地里道路狭窄,最终无法避免两支队伍的这种交汇。所以有经验的老轿夫索性一声吆喝让前头队伍停顿下来,随后指挥其余人抬着轿子往路边走,试图给那支送葬队伍让出足够通行的空间来。   岂料这一停,却停出了问题。   原本两支队伍都在行进中时,我还没觉察出除了棺材之外有其它任何的不妥。但迎亲队伍刚一停,就好比一条游走中的火线突地停顿下来,然后轰然熄灭,一瞬间反衬得对面那支苍白的队伍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这让我清清楚楚看见,那些由始至终从没有哭过一下,乃至发出过一点声音的送葬人,他们的脸,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脸,而是用白纸糊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一长串送葬队伍,除了孝子之外,竟然全是由纸扎人所组成。   直把我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但这可怕的景象并没被我周围那些人所发现。他们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捧着牌位的孝子身上,因为面对眼前那条刻意为他母亲的棺材所让出来的路,他没再继续前行,而是突然离开棺材头,径自朝迎亲队伍走了过来。   一路虽然始终低垂着头,但仿佛头顶上长了眼似的,他不偏不倚走到队伍最前端,并准确无误地从那些层叠的人群中找准了目标。   他的目标是新郎官素和甄。   原本素和甄早已走远。   一人一骑,自是比扛着嫁妆一路靠走的仆从要快得多。   不过可能仆人赶上去告之,也可能终于觉察到了身后的异样,所以他很快又折了回来,并且远远看到了这支送葬队伍,所以当距离接近时,他安静得几乎无人察觉他的归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我一样看出送葬这些人的问题,但他显然对那口棺材更感兴趣。   所以当孝子突然朝他走来时,他的神情并不意外,直至那人到了近前,他亦没有阻止的念头,甚至挥退了原本想要将那孝子挡在队伍外的仆从,由着那人继续靠近。   几步之后,孝子终于不再前行,并且恭恭敬敬朝素和甄行了个礼。   这时两者距离近得几乎只有一步之遥,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袭白麻,两两相对,却是一样的沉默。   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行开口,那样约莫过了几秒钟后,便见孝子将牌位慢慢放到地上,随后把腾出来的手朝素和甄伸了过去。   “你要什么。”素和甄握着马缰,低头不动声色问他。   “阿妈说,讨个喜钱。”边说,孝子边将苍白细长的手指合拢,里面不知握着什么东西,发出咔啦啦一阵轻响。   见状素和甄手指一弹,朝他抛下一枚早已准备在手里的银锞子。   按说出手很大方了,但孝子两眼动也没动,依旧直勾勾朝素和甄望着,随后将手再次捏出喀拉拉一阵响:“阿妈说,讨个喜钱。”   于是素和甄从怀里掏出枚银锭,再次朝他抛了过去。   十两头的银锭,落到孝子的脚边,沉甸甸的。但孝子依旧没朝它看上一眼。旁人见状有些沉不住气了,催道:“这位公子,既是给宝财送行,还不赶紧上路,错过吉时可对得起你家老母亲?”   任人说得满脸嫌弃,孝子始终没有理会,只继续伸长了手,直直望着素和甄:“阿妈说,讨个喜钱。”   “吚!你这人怎的这样贪心!我家爷已连着给了两回喜钱!哪有你这样一要再要的道理?1   “阿妈说,讨个喜钱。”   第四次听见这句话从孝子嘴里说出,众人登时怒了,团团将他围拢,不再避讳他一身孝衣,一副蓄势待发、若他再不识相就要将他打出去的凶狠。   至此我终于明白过来,不仅他们没发现那些送葬人有问题,一定也完全没发现这位孝子身上有问题。所以面对着他的时候,无论是给他喜钱,还是劝说他,乃至怒骂,全都是将他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而事实上,无论他们给他多少银两,亦或者怎样对他谩骂,只怕他从头至尾始终只会说那一句话:阿妈说,讨个喜钱。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那是团通体乌黑,既像老鼠又像狗的东西。   约莫半个人高,穿着人的衣裳,头戴着人的帽子,所以一眼看去,就连身形也像个人似的没有太大差别。   很显然,这是一只成了精的动物。   或许是黄鼠狼,或许是猫鼬之类,化作人形,并用纸人变出了一大堆活人,借着刚去世的杨阿贞的棺材,在这里扮作送葬队‘拦路打劫’,劫持那些为了避免晦气,心甘情愿留下‘买路钱’的人。   可是旁人看不出也就罢了,为什么素和甄也看不出这是个妖精呢?   亦或者,在这个世界里的素和甄,其实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两样。所以才会如狐狸故事中所说,具有着普通人性的弱点,并因此在面对那些弱点所造成的结局时,眼睁睁看着,无力挽回一切。   正当我靠着窗这么胡乱琢磨时,忽然感到脚上有点沉。   冰冷冷的沉,也不知是轿子的哪个部件脱落到了我身上,压得我脚背几乎都有些发麻。   所以下意识挪了挪脚,却立刻发觉不对头,因为自己踢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   遂低头朝下看去,原本黑漆漆什么也没瞧见,谁知刚一掀开面前那道充当茶几的搁板,扑面一股恶臭,我看到那块板下竟蹲着个一身黑衣,面色青得发灰的老太太。   是杨阿贞……   她仰头紧盯着我,两手抓着我的脚,嘴巴微微蠕动,正朝我一口一口吹着气。   当时大概太过吃惊,所以那一刻我呆呆看着她,居然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当总算回过神将手朝衣兜里摸去时,她却突然直立了起来,没等我来得及找出狐狸给的那些错金币,她已飞扑到我身上一把掐住我脖子,张开嘴朝我发出毛骨悚然一声尖叫:“没魂啊!!怎么没魂啊!!”   叫声刺耳得令我身体一下子几乎完全瘫软。   依稀听见外面轿夫们啊呀一声叫唤,紧跟着嘭地声闷响,这顶轿子就跟断了链条的秤砣般重重砸到了地上。   巨大撞击震得我一刹那心跳骤停,却也因此让我重新找回点力气。   当即抓住杨阿贞那双干木头一样的手使劲往外掰。可惜,人的力气终究是敌不过一个毫无知觉的死人,因此当意识到即便使出吃奶的劲仍不起任何作用时,我立即伸手从衣兜里摸出那几枚错金币,打算用狐狸教的方法紧急自保。   但喉咙紧缩所所造成的缺氧,让我一时怎么也捏不稳那些钱币。   再继续下去更有可能连抓都抓不住。   所以横竖横不再去管更多,我抓着它们一股脑地朝杨阿贞脑门上砸了过去,并趁着她微一愣神的瞬间,一把扯下藏在衣袖里那把短刀将手掌划开,随后用带着我血的刀刃狠狠刺进了她的嘴里。   这一招却不是狐狸教我的。   也不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听来或者看来。甚至在将刀割向自己的一刹那,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只是突然身体就比脑子更快一步地行动起来,条件反射似的。   但眼看刀尖就要透过杨阿贞的嘴穿透她的头,突然轿门吱嘎声响,被人推了开来。   几乎是在外面光线霍然冲入的瞬间,杨阿贞那团压迫在我身上的身体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唯有我手中那把刀维持着刺入时的姿势,笔直对着那道洞开的轿门。   于是门外那只原本朝我伸来的手立即停顿了下来。   “你没事么。”过了片刻,我听见素和甄在外头问我。   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从他收回手的那刻起,他就始终在若有所思看着我手里这把刀子。   甚至应该也已看到了我藏在轿子底部那只在震动中被震脱出来的包裹。   所以也就没再费那力气用裙子去遮盖它,我硬着头皮答了声:“没事。”   “为什么要割伤自己。”他再问。   “不小心。”   “为什么要带着刀子。”   “防身。”   “防谁伤你身。”   这问题我却是再也回答不上来了。只能慢慢收回手,一边继续紧紧握着那把刀,一边有些漫无目的地将另一只手上不断渗出的血,朝自己鲜红的裙子上擦了又擦。   眼见好端端一条光亮簇新的长裙被染得斑斑点点,他重新将手伸向我,阻止了我继续乱擦的动作:“舆杠断裂,你先同我上马。”   说罢,扶着我手腕的手微一用力,我身不由己就被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随即不得不在他牵引下往轿子外走,见状,一旁立即有婆子匆匆过来,带着点怯意笑盈盈劝说道:“姑爷……新娘子还未进门脚就落地,这……怕会不吉利的吧。不如稍微等等,待到换了舆杠,咱们再走不迟……”   “白事都遇见了,还怕招惹旁的什么晦气?”   淡淡一句话,令婆子没敢再继续吭声。   但就在我一脚将要落地时,他手臂忽地舒展开来,托着我背打横一个用力,将我稳稳抱进他怀里。随后朝全身僵硬住了的我看了眼,道:“不过,规矩总归是规矩,这一路总不会叫你随意落地。但你也该万事小心,刀具无眼,带着防身倒也罢了,倘若一个不慎造成更糟的伤口,你叫我今后该怎样面对你父亲和我家兄长。”   说话间,像是没见到我握着那把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把我送上马背。   随后牵着马兀自往前走,同样,仿佛没有见到那支送葬的队伍正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慢慢走过。   一路走,一路就见那个不知是黄鼠狼还是猫鼬的妖精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将双手合拢在胸口处。   手里没有抱着杨阿贞的牌位,而是抓着一把东西。   想来是先前从素和甄这里讨到的,但既非银也非金,而是一堆铜钱。   一看到这个,我立刻想起刚才洒落在轿子里那些错金币。忙低下头想叫住素和甄,但他仿佛有预感般忽然抬头望向我,随后朝我抬起一只手,摊开掌心露出里面那几枚闪闪生光的钱币:“这也是你带着傍身用的么。”   我看了看,点点头。   “王莽时期的错金币,拥有它们的人不多,知晓它们用处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说到这里,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话音一顿,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送葬队里那口被逐渐抬远的棺材,随后道:“早先听人说起,曾有一种死后找活棺的丧葬风俗,绝迹已久,没想到今日会亲眼瞧见。”   “活棺?”   “因有些人生前曾做过污浊之事,死后怕入轮回吃苦,便会让人先用牲口的血撒在草席上,包裹住棺身,以逃避鬼差眼线,使自己在头七那天能出来寻找合适的人。而一旦寻到,则吞噬其魂魄,然后取代那个人的命盘继续在阳间存活下去,所以,被取代者的那副身子,就被称作是活棺。”   “那岂不等于是谋杀??”   “不过是传说而已,人死则往生,哪里可能借着魂魄去害人。”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在我试图取回他掌中那几枚钱币时,手往回一收,随后目光转向身旁,朝那小心翼翼跟了来,却始终没敢出声打断他说话的小丫鬟看了眼:“喜儿,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姑娘的手在出血,喜儿想……”   “你家姑娘自是有我在此照顾,你且安心便是。”说罢,他翻身上马坐到我身后,朝喜儿再度看了一眼。   这举动令他刚才那番话纵然说得一如既往温和有礼,但对于喜儿来说,无疑像是吃了枚软钉子。   于是悻悻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伤,她朝后退了回去。   远远地同所有人一样在后面跟着,留我一个人跟素和甄独处在一道,并是在同一匹马背上,陷入一种无形中有些可怕的局面。   这让我浑身再次僵硬起来。   以至在他将我受伤的手握起时,我差点想从马背上直接跳下去。   但正当我设法克制着自己这种激烈情绪时,忽然他挥鞭朝马臀上抽了一把,令马吃痛,突兀朝前快跑了几步。   这让我猝不防备朝后倒了过去。   一头撞在他胸前,正要挣扎着重新坐稳,他手一伸一把将我肩膀用力按住:   “你太不小心。忘了么,这可是双能无师自通能烧制出映青瓷的手。”   随后似乎在从旁观察我听后呆愣住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有点出其不意地靠近我耳边,再次低声说了句:“所以我只问你一次,如意姑娘。你是真的要嫁入素和家,还是别有所图?” 第402章 青花瓷下 十八   无法回答的问题,除了沉默,还能怎样。   于是低着头不动也不吭声,心知他不会因此继续逼迫我,即便逼了,大不了我以此作为借口,让他把我送回去,这样倒也称了我的心。   而素和甄也确实没有逼问。   或许对燕玄家好歹还有些顾忌,也或许比起答案,他更享受看我陷入不安中的僵硬。不管怎么说,怀疑归怀疑,这段婚姻他显然并没有想要打算终止的意思。   只是正由于他的这番话,令我不得不对燕玄如意这个人、以及她的感情,再度起了一层困惑。因为着实没有想到,这位如意小姐竟然会制瓷,而且是狐狸说起过的那种映青瓷。   那是种据说唯有‘鬼神的力量’才能烧制成功的瓷器。   如果真如素和甄所说,燕玄如意能无师自通将那种已近乎失传的瓷器烧制而出,那么她无疑是个制瓷界的天才。然而说来可笑,燕玄顺一心只想要个继承人,这继承人明明就在眼前,优秀之极,他却从没想过要好好培养她。   古代女性的悲哀,千百年来一直延续着,即便是到了现代,依旧有部分地区仍存在这样一种偏见。   所以如意才会偷偷藏着那本《万彩集》。不让她碰触,她便偷着来,就如她面对自己未来的婚姻。   现在想想,可能她早已把里面的技术全都吃透,而燕玄顺却浑然不知。不过,即便知道又如何呢,他的三太太已经怀上身孕,不久之后或许给他生下一个他真正想要的那种继承人,到那个时候,他可还会记得这个被他嫁出门了的叛逆的女儿?   所以仔细想想,燕玄如意还当真是个相当有意思的人。   最初她让我感觉是个为追求自由恋爱敢于离家出走,以此抗争自身命运的女孩。简简单单,好似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   但后来发觉,她除了有追求自由恋爱的勇气和热情,骨子里却似乎有点冷漠与自私,尤其对于她那些忠心耿耿的下人。   再后来,她的爱情也让我感到困惑起来。   我不知道她跟素和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纵使从别人的话里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对素和甄的爱,可是这个素和甄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不像是个对她抱有同等份量爱情的人。尤其这短短一两天来的接触,我完全就没能从这男人身上感觉得出,他对这即将要成为他新娘的女孩,抱有哪怕一丁点的爱意。   尽管由始至终,他看起来都和他哥哥一样温文尔雅,并且体贴恭敬。   而那种几乎浮动在他体表的疏离感,又岂是能用温雅与体贴就能轻易掩盖得了的,尤其是在眼下,当素和甄突然对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后,我实在想象不出,若此时此刻跟他坐在同一匹马上、听他将那句淡然到冷漠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口的,是燕玄如意本人,那她究竟会做何感想?   所以,实在很让人困惑不是么,如意到底凭什么会爱上他,并且爱到非他不嫁?   甚至到了最后,他还会害死她,并将她做进自己的作品里……   更让我费解的是,就是这般的无情无义,为什么在燕玄如意死后,素和甄却突然后悔起来。   后悔得好似曾经有多么爱她似的,并在过了几百年之后,在燕玄如意死去了几百年之后,他仍还对这段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一霎那念念不忘,乃至刻意把我带到这里,要我亲眼看到并亲身体会到这罪孽的、令他懊恼痛苦的一切。   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诚然,此类问题无论在心里问自己多少遍,我始终仍是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不过倒是因此让时间变得短促,仿佛一刹那失神,那个原本看起来还很遥远的目的地一瞬间就近在了咫尺。   高岭山的素和山庄。   很气派,气派到让我恍惚明白了所谓‘宣德瓷中的王者’,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山庄位于景德镇‘瓷之源’的窑里。   距离坐落于珠山的万彩山庄大约一百多里地,因此,尽管天不亮就出发,当到达目的地时也早已经入夜。不过由于地处繁华的徽饶商道附近,又是有名的高岭土的产地,所以一路而来倒是没因时间而显得冷清,尤其越是接近高岭山,越是热闹,因这地方多的是陶瓷作坊,一听说是素和家的迎亲队要来,自是早早就在山庄附近等着,素和家在当地的声望和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但尽管在人前做足了场面,其实进门时,这场本该是婚礼中最为繁缛隆重的仪节,在当时这种社会环境来看应该是比较潦草的。这一点,从喜儿等丫鬟婆子的脸色和交头接耳的话语里,大致可以感觉到那么一些。   而潦草的原因相当简单。   一则,原本嫁出门时新娘坐的是奢华大轿,但由于半路上轿子的舆杠断了,新郎便借着这一点把新娘困在他的马背上,此后一直到高岭山的素和山庄,再也没有换回轿子。不知素和甄这么做是否是因为在轿中看出我准备逃跑的念头,他的行为极其不合规矩礼数,也让新娘嫁出门时的风光完全丢失了排场。说白了,这是直接抽掉了娘家人的脸面。二则,正因为新娘没坐轿子进门,自然在到了新郎家中后,原本应该有的一系列迎娶新娘的仪式就没办法进行,又因素和甄的哥哥素和寅抱病在床,更是一切从简,所以,原本我所担心的一大堆繁文缛节缛,到最后几乎全都没有照本进行。   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对于一路跟随我来到素和家、骄傲且欣喜地等着看我拜堂成亲的那些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让人难堪的侮辱。   他们怎样也没想到,在万彩山庄时看上去如此温文尔雅,恭顺得体的素和公子,做事竟然会这样随心所欲,无视规矩。即便是借口自家兄长的病重,也不该是半点通融都无,抛头露面就将新娘子带进家门。   只是,无论对此有着怎样的委屈和恼怒,却也都无可奈何,毕竟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即便是燕玄顺在场,只怕也只能袖手旁观,又哪里由得旁人说些什么,怒些什么。   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干巴巴坐在马背上,由素和甄一路带进山庄大门,再被他抱进新屋。而唯一能令他们松一口气的是,从头至尾,我这新娘子的两只脚倒也确实一点都没有沾过地,正如素和甄所承诺的。   “不是奴婢说丧气话,依奴婢看,姑爷的兄长只怕熬不过这几天了吧。”搀着我坐到里屋的床上时,喜儿冲着我低声咕哝道。   要说那些陪嫁来的人中最为忿忿不平的,想来应该就是她了。   奴婢总有个护主的心态,因为主子好,她们才好,若是感到主子受了委屈,她们简直会有如天塌下来一般如临大敌。喜儿是多么擅长察颜变色的一个人,所以早在吃了素和甄的软钉子后,她就开始担心了,眼见如今连天地都不拜我就被直接送进了新房,她心思沉重得仿佛连毛孔都透着一股不安。   当不安被久等的焦虑催化成一种恐惧后,小丫头就开始有点口不择言起来,尽管她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但我仍不得不用尽可能严厉的态度打断了她的话:“胡说些什么,好端端的想挨顿家法是么?”   “……喜儿只是为姑娘不平。姑娘倒说说,有哪家新娘出嫁时轿子不坐进夫家门,甚至还不拜天地的?刚还说稍待片刻就来接姑娘过去拜堂,可是您瞧,都稍待了多久了?再待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吧!”   “素和公子不是说得很明白了,他兄长病重,他几天不在家里,势必一回来要先去看看他兄长是否安康,才能有心思拜天地的。你不平个什么来?”   “姑娘还说喜儿。喜儿瞧着姑娘自个儿心里也还是有气的吧,否则,向来总是甄哥哥甄哥哥地叫,如今倒是客客气气地叫起素和公子来了?”   一句话把我说得一阵语塞。   果然还是对燕玄如意了解得太少,所以尽量还是少开口比较好。所幸头上罩着喜帕,喜儿无法看出我脸上一瞬间表情的变化,于是低下头不再理会这个焦虑得像个毛猴子样的丫头,那样静静一通干坐之后,喜儿终究有些熬不住,来回在床边兜了几圈,跺跺脚道:“姑娘先在这里等着,喜儿找外边婆子们问问,或者到前院里打探打探,看姑爷到底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手脚。”   这个提议我自然不会反对。   毕竟有她在边上多多少少是个束缚,当即点头,一等她脚步声啪啪跑远,我长出口气,一把扯下脸上那块喜帕,抬头用力吸了两口气。   然后放眼朝四周打量了一阵。   新房是套两进间的屋子。   屋子很大,且用料讲究,几百年前上好的紫檀木,无论用来做房梁支柱,还是摆设家具,全都纯手工艺打磨,线条饱满流畅,并带着一种玻璃般的光泽。拿到现代来看,这几乎就是一屋子的黄金。   看得出来,素和家跟燕玄家一样富贵而讲究,并且相比燕玄家,对瓷的钟爱更为显著一些,因为四下里但凡是能用眼睛看到的地方,无一不能看到瓷器的身影。   有些是纯摆设,有些则用来作为包边类的点缀,桩桩件件都应是出自名匠之手,精工细作,令那些原本摆在屋里的东西,虽做工要比燕玄家陪嫁过来的家什简单,但看上去却更为素雅金贵些。尤其一些青花面的细瓷小物件,通透细薄,光洁如玉,一眼看去就让人有些爱不释手。所以当真如狐狸所说,真正的好东西你一看就能知道,那是种融透在骨子里的感觉,而这感觉,便叫做‘存在感’。   不过,尽管被屋里的一切给看得眼花缭乱,我仍是没忘了现下该做些什么。   我得准备好趁着素和甄还抽不出时间过来跟我拜堂,喜儿也不在我身边困住我手脚时,尽可能地收集到一切稍后可以被我带走使用的东西,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在一切都还没变的更糟之前,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相当仓促和艰难的。   但是谁能想到呢,路上就这么一天不到的时间,我竟会遇到那个死去的杨阿贞,并被她逼得暴露了我藏在身上准备用来逃走的一切。   而原本我是都计划得好好的。   玉山到高岭山有一百多里地,中间会经过徽饶商道,迎亲队伍势必要停下来休息。我只要趁着这个时候带着早就藏在轿子里的细软悄悄逃走就行了,徽饶商道自古商街店铺兴旺,人流密集,逃起来不容易发现,而且藏身之处也比较好早,等他们一旦发现我不见踪影,急忙要找的时候,必然如同大海捞针。   这比我贸然从万彩山庄离开,或者半路的荒山野地里逃亡,显然是安全稳妥了许多。况且我在万彩山庄时又藏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只要安全避开这两家的人,到时候既有藏身处、又不愁吃喝穿,再换身男装往客栈里一窝,待到风头过去而我身上的伤全都好得差不多,再出发前去寻找狐狸。瞧,这计划本该是多好。   可惜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着实是难以拧得动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这条强大的命,到目前为止,一切仍是按着她的命运进程在继续。   不过无论怎么强大,一切必然到此为止,因为无论之后跟素和甄拜堂,还是跟他共同生活,这都是不可能。   万万不可能。   想到这里,听见外屋几个婆子闲聊的声音渐低,想来是熬不住夜一个个打起了瞌睡。   我立刻撑着被马背颠簸得无比僵硬的两条腿站起身,轻轻挪到里屋,朝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挨个看了看。   里屋在内房靠西,是个被两道屏风隔断的小间,里面摆着好多口沉甸甸的箱子,披红挂绿,尚未来得及摘去收纳进库里。   它们都是随我一路过来的嫁妆。   我知道那一口口硕大的樟木箱里除了大量如意小姐的衣服和绸缎,还压着不少‘喜钱’。   ‘喜钱’不是名义上那种钱币,而是在燕玄如意出嫁前,燕玄家早早备了黄金,去找金匠一个个铸出来的金币。这可比钱币值钱得多,但使用起来却也麻烦得多,因为上面都刻着燕玄家的标志。所以最初虽然对它们垂涎三尺,但我还是忍着没有把它们收进包裹当盘缠,毕竟这种东西总不如现成的金银或者铜币好用,放着也只是占地方。   如今可再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兑设法换成钱就行。于是立刻过去往四周的橱柜里一通翻搅,原是想找到开那些箱子的钥匙,但翻了半天钥匙没找到,却因屋子最里边靠窗摆着的一套物件,把我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组白得像玉,缀以无数朵金丝花缠绕的瓷钹。   博物馆里见到时,它只剩下一只,当时已觉得做工精湛到让人震撼,更何况如今是一整套摆在面前。   记得狐狸叫它千花淬金盘玉钹,是素和甄亲手做给宫里用的贡品。   那时候听他跟我说起这物件时的情形,近得仿佛就在昨天似的。这只只要我一味纠缠,他无论多不情愿仍会乖乖给我讲他肚子里那些故事的狐狸,如今却跟我对面相见不相识,眼看着我被送去跟素和甄成亲,还言辞凿凿地当着甩手掌柜。   满嘴说着道理,满眼都是距离。   想着想着,尽管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仍忍不住鼻子一阵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忙抬起头用力忍住了,因为听见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声音很轻,所以没有惊动外间的婆子们,也没有在最初时引起我的注意。   因此当发现时,我意识到此人已近在屏风处,并被他身后的烛光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附着在我面前那堵墙壁上。白色墙粉烙着的黑色身影,修长挺拔,身后披散着一头长发,柔软如水,随着衣摆轻轻浮动,仿若他的身影,无声而飘渺。   依稀一种熟悉到让我心跳变得疯狂起来的熟悉感,于是恍惚中,我还以为是狐狸出现了。   出其不意,一如他以往每次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救我于危急之中。   但当我急匆匆用手抹去眼睛里那片细碎的泪花后,扭头迅速朝那方向仔细看去,映入眼帘的,却哪里是狐狸。   但也不是素和甄。   虽然面目是一模一样的,但感觉完全不同。   他比素和甄温和,比素和甄憔悴,斜倚在屏风边,但一张脸固然苍白,却并非是如素和甄所说,是那种病入膏肓的样子。   这不仅让我感到有些疑惑:“素和寅?”   三个字刚出口,见他目光微微一闪,随后似有若无地对我笑了笑:“你们到这里有多久了?”   “……记不得了。”   “那是挺久了。他人呢。”   “素和……甄哥哥么?他刚到这里后就说要先去看看你,所以……”   “所以你俩至今还没有拜过天地?”   “对。”   简单一个回答,令他沉默下来。随后看着我轻叹了口气,他朝里走近一步,逆着光低头望向我:“他有没有在路上对你说过些什么。”   “比如?”   “比如……”   接着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猝不防备间,他突然抱住了我,抱得很紧,以至令我不得不朝身后那堵墙上倾斜了过去。 第403章 青花瓷下 十九   素和寅的病比表面上看到的要严重很多。   当他倒在我身上完全失去意识的那刻,我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原应该趁这机会离开他,然后继续进行我逃跑前的准备,但不知着了什么道,当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看着他脸色发青牙关咬紧的样子,发觉自己好像没办法就这么丢下他。尤其是,在把一切准备妥当之前,我甚至不能去告知任何一个人他出了事。这一点,我实在做不到……   所以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当看到有血从他嘴角处溢出,我不得不大声叫了起来。   随即引来了慌慌张张不知所错的丫鬟婆子们,也因此叫来了守在素和家的郎中。   于是一番紧张和忙乱后,这场婚礼就此终止,倒也算是终止得名正言顺。但无论是为了素和寅的病乱作一团也好,还是婚礼剩余的仪式被迫终止了也罢,始终没人能找到素和甄。他借口去探望素和寅的病而丢下了一切,可是当素和寅突兀出现又发病晕厥在他的新房里时,他却不知所踪。   对此,素和山庄的人似乎早已见惯不怪。   只安静聚集在素和寅身边,或者按着吩咐匆匆为郎中送这送那,却没人对这个不是新郎的男人出现在新房里感到有丝毫奇怪,也没有一个人过来告诉我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眼下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再细看,每个人眼里都有一种绝望般的如临大敌,莫非是已感到这位主人真的已经时日无多?   所幸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可能是撬开他嘴后硬塞下去的药丸终于起了作用,素和寅的脸色不再那样铁青到发灰,原本绷紧的胸腔也微微开始有节奏地起伏起来。   至此郎中终于长吁一口气,边甩着满头冷汗边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说了几声险。   然后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低下头避开我没用喜帕罩住的脸,恭恭敬敬对我行了个礼:“二奶奶,如今二爷不在,在下只能冒昧前来跟二奶奶商量件事,望二奶奶听了不要动怒。”   “什么事?”我问他。   他将头垂得更低:“实在不是敢对二奶奶有任何不敬,但眼下庄主突然发病又凶猛于以往,所以在下着实不敢贸然将他移回住处,便是半分地方也挪动不得,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二奶奶同意让庄主留在此地,待到庄主病况安稳下来,我等再将庄主接走。”   这要求完全合乎情理,况且他待在这里对我是有好处的,因为我势必会被带去别的屋子暂住,到时候就算素和甄出现也不可能跟我“洞房”,我可以趁机在这地方多留个一两天,为逃跑做上更充足的准备。   于是正要答应,冷不防却听郎中身后突兀传来一道话音:“不要打扰她。”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素和寅已经醒了,支着身体靠在墙上,用一种还算精神的目光看着我和郎中,仿佛他已经安然无事。   郎中愣了愣,回头有些不知所措看向他:“可是庄主……”   “我说了,不要打扰她。”   说罢,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但这小小动作让素和寅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终究还是暴露了他身体的虚弱。郎中见状,自然不敢继续再说什么,因此再次朝我行了个礼,他提着药箱蹒跚离开,留下一屋子婆子丫鬟,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   “阿甄去了哪里。”过了片刻素和寅再度开口,并拒绝了一名管家婆模样的试图搀扶住他的举动,自己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这行为显然违背了之前那个郎中说的话。   既然半分地方也挪动不得,那么随随便便站起来应该是更加不可以的了,就如心脏病或脑溢血之类的发作。但纵使心有不安,终究是怕得罪了主人,管家婆于是什么也没提,只赔着张笑脸答道:“回爷的话,刚才就让人各处去找了,原本说是在爷的房里,可是哪儿也没寻见他……后来奴婢仔细想想,大约是去了窑厂。”   管家婆的回答令素和甄一声冷笑:“如此心急,竟连礼成都等不得么。”   “二爷也是一心为了咱庄子,为了爷。算算这时间……确实已是所剩不多,所以莫怪婆子多嘴,若等爷见到了二爷后,可千万莫要怪罪于他啊,毕竟他也有他的苦衷,况且今日还是他的大喜日子……”说着,顺势搀扶住素和寅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次他没再拒绝,由她搀着慢慢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随后朝四下扫了一眼,道:“你们也都出去吧,我要同弟妹说会子话。”   这句话一出,周围人显而易见地一惊。只是依旧不敢说些什么,这让守在我身旁的一名陪嫁婆子再无法按捺得住,当即不顾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急匆匆嚷道:“庄主这是什么话来……虽然我家姑娘今日过了门,但一没拜堂二没洞房,如今要支开我等,跟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偏偏是在二庄主同我家姑娘的新房内,这……这若传了出去,往后我家姑娘可还怎样做人??”   “出去。”   淡淡两个字,虽轻得几乎细不可闻,但当素和寅将一双视线无声无息转到那婆子身上时,眼看着婆子原本一脸的窝火样,突然好似被一盆冰水到头浇到底,不仅没了火气,反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遂下意识护到我身前,但在跟素和寅的目光僵持片刻后,她以一种欲哭无泪的神情无助地看向我,随后慢慢倒退着,带着一众陪嫁丫鬟低头跟在素和家的佣人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屋外走了出去。   最后那名管家婆离开这间屋子,并将房门带上后,素和寅拍了拍身旁那张凳子,朝我看了一眼:“你过来。”   我有些迟疑。   倒不是为了孤男寡女、男女授受不亲这类调调,而是因为这一瞬间,我觉得他语气跟之前的他有点不同。   眼神也是。   所以一下子体会到了,为什么那个婆子会经受不住他如此轻描淡写一个注视。   这双一直都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眼睛,此时仿佛两股来自深渊里的幽暗,摸不透看不穿,一动不动投诸在我身上,轻柔间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   这让我不由自主用力吸了一口气,以缓解心脏那种超负荷般的压力。   他见状笑了笑。   随后缓缓靠到了椅背上,缓缓朝着他身旁那张凳子再次拍了拍:“坐。站着说话多累,叫我看着也累。”   “寅大哥想跟我说什么?”我依言坐了过去,问他。   他再次笑了笑:“想必你也瞧出来了,我这病已是时日无多,至多靠着几帖药勉强拖延着罢了,所以有些事,似乎也就特别容易惦记在心里,想找个人说说。”   “什么事?”   “还记得珠山一别,我们三人有多久没见过面了么?”   我愣。   没想到他竟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这可叫我怎么回答?事先压根就没想过要问问喜儿,因为总以为不等到达素和家,我就会逃走的。所以嘴唇动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在很快就听他替我答道:“四年,又三个月十一天。”   “……寅哥哥好记性……”   “并非记性好,只是时间这东西,一天一天这样无声过去,一天一天的,不知不觉就这么在心里计算了下来。这倒让我想起临别那天,你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什么话?   我没敢问。哪有人自己说过的话要从别人嘴里打听出来的?所以只能拿沉默当礼貌,无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记得你说,若有一天甄哥哥等不到如意长大就娶了别人,那可怎么办才好。这话你如今可还记得?”   “呵呵……”我干笑了声。不正面回答,但好歹让自己看上去具备点参与感。   他接着再道:“而我答,若真是那样,寅大哥便带着那件你最想要的聘礼,替他前来娶了你罢。这原本只是句玩笑话,但你听后却笑着说,也好也好,你俩这样相像,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嫁给谁都好……”说到这里,淡淡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看了看我,话锋忽然一转,似笑非笑地问了句:“突然想起,那天赠你的瓷兔,你可有带来?”   这问题真是叫我猝不及防,于是再次一愣。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这病恹恹的男人问我的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并且全都是让我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   若不是看他生病在忆旧,真让我有种‘他预谋想要不动声色逼死我’的错觉。   但苦闷的是,原本这个问题总算是我能回答得出的,但现在回答起来,却颇让我有点为难,因为他的眼神和他刚才那番话,无疑都是在暗示我,这兔子被送到我手里的意义,必然不是他曾说的那么简单。却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只兔子么,丫鬟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把它给摔坏了……”   “摔坏了?”他目光微闪。随后正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沉默了一阵,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到我僵硬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上,他看得若有所思。   “你在不安么?”然后他问我。   我想摇头,但脖子有点坚硬,所以一时只能从嘴里发出莫名其妙一声干笑。   “你确实在不安。”他遂将视线重新移回到我脸上,目不转睛望着我。“但如意在我面前从不知晓不安为何物,所以,你却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这句话最初没能听出什么不妥来。   但仔细一咀嚼,我后背心立即猛起一层冷汗:“……我没有不安。”   “那么你能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么,姑娘?”   “我……”心知不妙。   非常不妙。   忙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逃,可惜没等来得及转身,胳膊已被这男人冷得像冰似的手一把扣牢。“你是谁。”他再问。   没等我有任何回应,突然房门被一把推开:“姑娘姑娘!姑爷他……咦?他怎么在这里??”   叽叽喳喳的话音适时令素和寅松手。   也适时打断了我企图抓起身旁那只花瓶、将他一把砸晕的盘算。 第404章 青花瓷下 二十   素和寅的敏锐着实让人吃惊。   狐狸凭借我对映青瓷的无知,于是察觉到我不是燕玄如意。素和寅则是在跟我看似闲聊的过程里,敏感而迅速地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狐狸是妖,所以能迅速察觉并消化这个意外,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素和寅却是个人,即便会从我和他的对话中觉察到古怪,但立即就认定我并非如意本人,这对于正常人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除非……他对如意有着一种非常熟悉的直觉。   那种直觉唯有长期感情的羁绊,才能日积月累滋生出来,就如同一尾的狐狸和八尾的狐狸所带给我的那种微妙的差异感。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分明能感觉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但若真是如此,这就很有意思了不是么?   明明不甘心自己过往那段黑暗的情史、于是将这一切展现到我面前的人是素和甄,可眼下看起来,对燕玄如意怀有兴趣的人,却分明是他哥哥素和寅。   但这男人始终没在狐狸的故事中被提起过。   倘若真如我所感觉的,素和寅对如意怀有一种从未言明、似有若无的情愫,那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让自己弟弟娶了她,又在日后的生活中,眼看着她一点一点在自己弟弟的漠视中受尽折磨,直到死亡,却始终没有做出过任何补救的措施。   他本应该是那个故事里着墨非常深刻的一笔,可是却连半点痕迹都无。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如意过门之后不久,他就因病而亡了,因此对狐狸来说,素和寅完全没有被提起的价值。   这么一想,倒真觉有点可惜。   如果素和寅并非这么短命,也许以后那一切悲剧根本就不会发生。既然他连病重时都如此在意着这场婚事,显然绝不会对日后素和甄的一切行为置之不理,更不会听任燕玄如意在被烧进瓷器中很久之后,都没人发觉到她已经死去。只要他力所能及,他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只可惜,现在他和如意两个人,一个被我夺去了身体,一个病入膏肓。所以,即便素和甄拥有召唤历史的能力又能怎样,终究无法拯救这一切悲剧于他们的命运之中,除非,他能和我一样穿越到这个时空,取代这个世界里的他,将一切错误阻止在开始之前。   但很显然,他做不到这一点。   这也就难怪狐狸常爱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命定的事情,再插手也是枉然,谁能斗得过命,谁能争得过天?   曾以为这只是他独善其身懒管闲事的借口,后来发觉,很多时候这的确是一种心知肚明的无能为力,无论是妖也好,鬼也好,神也好,人也好……   但既然这样,我又该怎么办?   我并不属于这些人的命运,却被强加在这拨命运之间,所以,倘若最终都无法让狐狸认出我来,那么我到底能否靠自己斗过天,争过燕玄如意的命,去消除她被素和甄误杀又被他烧进瓷里那断悲惨的结局?   进入素和山庄后的第三天,一场暴雨让天气有些咄咄逼人地炎热起来。   所以一到午后,院子里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便连平时一直左右不离我身侧的喜儿,这会儿也在我房里昏沉沉打着瞌睡,丝毫没有察觉我离开已有多时。   难得片刻的清净,我独自爬到院子左侧那座假山上,一边借着最顶端的山石遮挡住自己的身体,一边小心翼翼透过这院子里最高的地方,观望着素和山庄这整片宽广并结构复杂的土地。   这三天我始终没能找到逃离素和家的机会。   并非是我不够努力,而是实在力不从心。   若说素和甄迎亲那天是借着共骑困住了我的手脚,素和寅则是干脆斩断了我的脚,让我寸步难行。   那天当他突然开始怀疑起我的真实身份后,虽然因着喜儿的出现,他并没有对我打破砂锅盘问到底,但他借口新房里人手不够,于是给我指派了几名素和家的佣人进来。   说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这副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但这些人就像影子般随时跟在我边上,连蹲个马桶都有人看着,要说不是为了监视,那又能是为了什么。   而那些装着金币的樟木箱,当晚就被山庄里的管家婆给命人收进库里了,并且没等我来得及把目光转到陪嫁首饰上,它们也被收了起来。   只留出部分日常用,其余则全被锁进了钥匙由管家婆亲自保管的那口柜子里。   此举当然会引来陪嫁过来的婆子不满,这无疑是一种权利的冒犯。于是隔天我听见她们试着对管家婆争道,“这些东西二奶奶总要随时取来用的,王妈妈何必这么麻烦,况且二奶奶平日总要有东西打点打点,王妈妈将所有东西都锁了起来,是要我们二奶奶每回用时都把王妈妈找来么?”   管家婆听后则应得不亢不卑,有礼有节:“二奶奶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婆子去取来便是了,虽说麻烦些,但庄子里人多手杂,留个心总是好的。因此二奶奶每回用好后,切记也要依旧交给婆子替二奶奶收好,免得一旦丢失,婆子跟尔等可都要被庄主重重责罚。”   说完,自顾着离去,且不忘将我住的院子大门落了锁,因为“庄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鱼龙混杂,若被不相干的人等误入了内院总是不好,毕竟以往庄里没有那么多的女眷。”   瞧,这就是完全把我给关在这个漂亮的大笼子里了。   所幸素和甄自把我接入山庄后,就没回过新房,也压根没在山庄里。否则,我无疑只能破釜沉舟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不然还能怎样。   而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任性”,令我虽然暂时被素和寅困在这里,却仍还有着一个机会可在这种状况下逃离素和山庄。   那便是‘三朝回门’。   古人成亲后第三天有回门省亲的习惯。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一旦到了那边,身边总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跟着,况且那里毕竟各处都还比较熟悉,到时候无论怎样,总可找到机会逃跑。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得从那个原本我比较抗拒的地方逃脱,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费事巴巴儿地来到素和山庄。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不多久后我便发觉,这个机会同样也被杜绝了。   因为素和甄不单没按着规矩跟我拜堂成亲,他也根本就没打算按着规矩,在婚礼三天后带着我回家省亲。   跟燕玄家一样,素和家位于高岭山的窑厂同属于专造宫廷用瓷的御器厂,两者分属两地,由朝廷委任的督陶官统一管辖,所产的瓷器统称官窑瓷。   逢年过节时,朝廷会从厂中挑选一批最优秀的瓷器入宫,这种贡品级别的瓷器都是万中选一的上上之品,但对于皇家来说,却只是自己数目众多的藏品中一点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已。所以,为求能从中博得被皇家另眼相看的机会,也可说是为了自家瓷器能藉此流芳千古,所生就的一种期望,因此每每临近递交贡品的时候,各家各派可说是竭尽所能,争奇斗艳。   其中斗得最厉害的,当属燕玄跟素和这一南一北两大世家,这一点当初从狐狸的故事中就可看出个七七八八。   所以即便两家联了姻,从素和甄在迎亲路上对我的态度和说的话,基本能感觉得出来,这个真正挑着素和家事业大梁的二少爷,对这段婚事以及对燕玄家,所持态度是极为怀疑和抗拒的。   并且他毫不在乎让我知晓这一点,这就让这场婚姻充满了矛盾和暗礁。   仅仅是因了自己兄长的一番美意,他才勉为其难将燕玄家的女儿娶进门,之后一连三天,别说拜堂成亲,就是连人影子也没再见到过,更不知他是否早已忘了三朝回门这个规矩。所以三天后,尽管我身边的婆子三番五次托人给素和甄带口信,要他别忘了带我回家省亲,但也不知是没人能将口信送到,还是这些话都被无视了,他始终没给过任何反馈。   对此,燕玄家的人给出的说法是,‘庄主身子骨不好,二爷怎敢贸然离开庄子,况且这几天二爷亲手所烧的青瓷就要开窑了,他又怎可能离开半步。’   话虽说得还算在理,但言语间极为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信息,那就是,‘你们既然是燕玄家的人,自当该明白‘开窑’这一步骤的重要性,为何还要三番五次地过来询问?’   下人的言行可窥出主人的态度。   于是平时在万彩山庄一贯对着底下人盛气凌人的婆子们,面对这种情形,竟然全都无话可说。即便那些回话者的身份比她们更为卑微,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不是自家地盘,而我这个‘主人’偏又是个什么都不管不顾不争气的,所以她们很明白,再多的计较只是自讨没趣。又始终不敢将此事去打搅那位病重的庄主,于是也就懒得再为我争些什么,甚至见我一个人坐着,也不会有人再如最初时那样过来跟我说些什么。   唯有喜儿,依旧一脸愁苦地陪伴在我身边,并总是趁着没有外人的时候,时不时地悄悄问我一遍:“姑娘,想当初您总说素和公子对您有如何如何的好。可如今恕奴婢眼拙,总觉着姑娘当初若是听了老爷的话嫁给那些王公子李公子,眼下必然不会被冷落至此。姑娘姑娘,您如此执意地要嫁到这地方,若素和公子真心对您好那倒确实是件美事,但现如今看……您究竟是图个啥……”   我也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可是谁才能把真正的燕玄如意找来问个明白?   刚想到这里,突然我发现远处突然起了阵骚动。   是有一群人在几名彪形大汉的带领下闯进了山庄。并不顾家丁们阻拦,他们一路大声并激动地说着什么,一路推推搡搡地朝着内园处匆匆过来。   直到快要接近素和寅住处,这些人才终于被原来越多相继赶来的家丁们阻挡住。   但这行为更加触怒了他们。于是很快其中那个最为魁梧的,一转身用力推开身前阻挡着的众家丁猛跳上身旁一块巨大山石,随后指着素和寅的住屋吼道:“早就劝说你兄弟二人不要动那座矿的土,偏没人听俺们的!想当年你们老子和老子的老子在的时候,都他妈没敢动那块地!如今为了区区一个贡品硬是要坏了祖宗的规矩!素和寅!你莫要装病躲在那栋楼子里!赶紧带你宝贝弟弟出来看看!看看俺兄弟如今成了什么一副模样!他妈的死得冤啊!!”   听上去似乎是窑厂或者工地上出了人命。   正想再仔细听下去,身后相继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迫使我立刻朝假山下爬了回去。   看来吵闹声惊动了屋里那些丫鬟婆子,因此一个个匆匆跑出来,大约以为是抄家的来了,一个个惊惶失措,又无法开院门去看,只得聚集在院门处乱成一团,仿佛一群收到了极大惊吓却又飞不起来的麻雀。   于是正要避开她们视线偷偷回到屋里去,但刚走没两步,突然脚下猛一晃,好像一瞬间地震了似的,逼得我不由自主朝前面扑倒了过去。   忙下示意伸出手想扶住什么,但眼前一晃又骤地一亮,让我立时条件反射地朝后一缩。   这及时的反应让我及时躲过一道死劫。   因为就在刚刚往后退开的一瞬间,我看到前方一辆卡车急打着闪灯从我面前轰然而过,相距仅仅也就一个巴掌的距离,我险些就要被这车压成肉泥。   当即两腿一软,我扑通下跪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周围车辆呼啸而过,对我鸣着愤怒又嘲讽的喇叭。   我的天……我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一刹那的惊恐。   一刹那的惊诧。   随后一个刹那,我满心剧烈地欢腾起来。   我回来了??我竟然这么简单地就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了??   然而这欢腾持续的时间比刚才的惊恐仅仅多了几秒钟而已。   就在我忍着几乎要激动跳出喉咙的心跳摇摇晃晃想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欢呼着找路奔回家,奔回到狐狸身边时,突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   随后耳边传来喜儿惊惶失措的呼叫:“姑娘!姑娘您怎的了!姑娘醒醒啊……”   最后三个字撞进我耳朵里时,伴随人中上一阵剧痛,所有的车和喇叭声都不见了,宽阔的马路也不见了,只有喜儿那张焦急的脸映在我眼前,她一边用力继续掐着我的人中,一边哭道:“这可怎么是好,外面人扛着死人闹进来,庄主病得出不了门,姑娘您又晕倒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刚哭诉到这里,忽然院门外那片愈演愈烈的喧闹声静止了下来。   不知是闹事的人走了,还是被什么人给阻止了。   过了片刻,始终贴在门上仔细听着的一个婆子轻轻吁了口气,随后转过头如释重负对我道:“好了好了,姑爷回来了,姑爷总算是回来了……” 第405章 青花瓷下 二十一   高岭山是景德镇陶瓷原材料的产地,自古出产着一种白度高,质地软,有非常好可塑性和粘合性的瓷土,名为高岭土。由于这种瓷土极为优质,所以就近取材,山中起了很多瓷窑,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素和家那些青窑。   窑厂紧挨着矿场,一边采集,一边立时可以运到厂内进行精炼和制配。但由于元代时一种新型制瓷工艺的诞生让它需求量变得更大更广,又因地势的不同造成瓷土质量上微妙的不同,所以到了明宣德年时,过于猛烈的采集已让高岭土渐渐出现供不应求的现象。   因此如素和这样的制瓷大家,就不得不对自家的矿场进行更多筛选和扩张,以迎合自家瓷厂在数量上以及品质上,对这种瓷土所日益增大的需求。但即便单纯收购,也未必能满足瓷厂的需求及素和甄挑剔的要求。那该如何是好呢?于是大鱼吃小鱼,吞并以往没落家族所拥有的、还未怎么被开采过的老矿,便成了解决供应原材料需求的渠道之一。   而今那些抬着尸体闯进素和山庄大闹的人,就是因了其中一座老矿而来。   那些人是素和家青窑厂内的采矿者。   最年长的几个,听说是从素和甄祖父那一时期就入的庄,工作至今几十年,依旧身体强壮如铁塔,并大有些倚老卖老之势。因此这次闯进山庄内,尽管庄子里家丁众多,却也不敢就真的翻脸动粗,将他们阻止在庄子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径直入内,直到眼见要惊动了主人,这才动了真格。   之所以这些工人会做出这样以下犯上之举,是因为他们抬来的那具尸体,死者同样也是在素和家窑厂内工作了几十年的一名元老。而且他跟领头那名年纪最大,身躯也最壮大的工头,是一对亲兄弟。   哥哥叫吴庄,弟弟——也就是死去的那一位,名叫吴正。   这两人同素和山庄的关系可非同一般。跟其他那些采矿者不一样,这两兄弟不仅为窑厂采矿,并且二人都有一双辨识瓷土的眼睛。也就是说,从同一座山不同的土矿里采出几十把瓷土摆到他俩面前,他俩只需用眼睛看,手揉,以及鼻子嗅,就能非常准确地指出这是哪个方向哪一层面的瓷土,这种瓷土有哪些地方较于其它区域的要好,或者哪些地方不如其它,兄弟俩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因此当初还是少年时,就被素和甄的祖父慧眼识宝,聘请来带领自家那些采矿工。后来又跟着素和甄的父亲一起长大且同进同出,有了感情,更是把这庄子里的窑厂和矿场当做自己的家一般。所以,历来全庄上下对他俩都是恭恭敬敬,几乎就像是窑厂里的二主子。   谁知今日上午时还见吴正好端端在挖着矿,下午竟突然死了,死在眼下正新开挖的一座名为哨子矿的矿藏里。   哨子矿,顾名思义,就是形状像只哨子一样的矿。   听素和家那两个丫鬟的说法,大抵是当年因为这座矿周围地势的关系,所以开挖的时候,它被故意挖成了两头窄,中间宽,样子有点类似菱的形状。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每当风大的时节,有风从地下走过时会从矿里传出哨子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在矿洞里听着很刺耳,从地面上听来则是相当诡异,尖尖细细的,忽长忽短,凄婉幽咽,极其像是人的呜咽。白天听着还好,一到夜里万分诡异,所以久而久之有人传言,说这哨子矿本不该开挖,它是连接地府的一条生死道,那哨子声是每次有阴魂经这条道要进入地府门之前,所悲痛无比而发出的哭泣声,很不吉利。   而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传言,这座矿自打开挖时起,接连发生过的一些事,的确都不吉利。   早在哨子矿还没被素和家占有之前,曾属于高岭山上另一位制瓷大家——柳家。   那是在南宋时期,当时作为青白瓷中肖楚的柳家,最先发觉了这块地方,以及这地方所出产的高岭土质地要远优于其它地方。但因为地层内部过于复杂的关系,比较难挖,所以只能循着可以挖掘的部位,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将它慢慢将矿井凿通。   不过最初它还并不是哨子形。   在矿井成形后不久,柳的当家主母突然发病去世,当时内部进行支架搭建时正遇到一块非常顽固的巨石挡道,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没法将它移除,于是柳家听信了看风水人说的话,想要以爆破的手法将它进行销毁,以正矿洞的格局。结果这一炸,却炸出了问题。非但没将那块石头完全爆破,反而因矿井的突然坍塌而造成好几个人死亡。更为古怪的是,当清理坍塌的矿井,准备重建时,有人发现那块被炸了个缺口的巨石底下,露出了一块黑漆漆的石板。   石板上有字,似乎不是被人刻上去,而是天然就有的。   那可不就是传说中的天书了?因此,在老人们的劝说下,后来没人敢再敢去动那块石头,由它在那儿一直杵着,也因此,后来这口矿井内部就变成了现下这种古怪的哨子模样。   开始采矿后,一度还是挺顺利的。   加之这座矿里出产的瓷土极为优质,所以那时候柳家出的瓷品质几乎无人可比,更是受到当时南宋朝廷的青睐。可是不久之后,就在柳家的一切看起来都在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某一天,官府来人把赵家当家人以及他儿子全都拘捕了起来,并且还查封了矿场和窑厂。   据说原因跟当时督造官的贪污案有关,于是柳家一族都被连坐了。   虽然之后不久因为牵连不多而被放出,但从此家业一蹶不振,即便自家矿里出产的瓷土再好,但此后柳家再也没有出产过一件能引人瞩目的瓷器。而自从大当家的病逝后,他的儿子更因不善经营,而被迫一一出售了家中产业,之后干脆举家迁离景德镇,另谋生计,于是那座矿也易了手,转到另外一个姓严的瓷器商的手中。   此人并不是专业做瓷,主要以经营为主,做的都是民间的生意,经营得当所以手头颇有些钱财,所以买下了哨子矿,一来是早年久仰它的大名,有点钱多了没处花的意思。二来也想试试用从这个矿里出产的瓷土到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中,究竟能把一件普通的瓷器烧制出怎样优秀的品质。   大约在入手那座矿一年多后,人们发觉越来越难以见到这位严老板的行踪。有人说他不知怎的突然做瓷成痴,不仅招了不少烧瓷工在新建的窑场里烧瓷,自己还亲自参与,经常没日没夜地投身在窑场内。   所做瓷器也确实同他以前所卖的那些完全不同,一入市便引人争相购买,并被督造官给相中。不久后,督造官上报了朝廷,正有意将他纳入官窑厂,他却突然病倒了。并且短短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而听说,就在他咽气的当天,哨子矿里突然支架倒塌,虽没有闹出人命,但也令不少人受到各种不同程度的伤害。   因此从那之后,关于哨子矿不祥的说法开始变本加厉起来,更有高人路过时直言它是个凶地,并在矿洞前做了法,以免从矿井内冲出的煞气继续危害及影响到周遭的人。   就因为这样,一度无人再愿意进入此矿,也无人愿意拥有它。   此后有几十年的时间,它始终都孤零零独矗在离素和山庄半里地的那个山坳内,每到风大的季节,只要路经那里,总能听见一阵阵哭泣般的哨子声围着那地方打转,更由于空无一人,所以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凄惨。   这状况直至素和甄将它买入手中,才有所改变。   素和甄买下它的当时,几乎遭到所有人都反对。   但他既是个制瓷的天才,也是个为了制作出普天下最好瓷器、所以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早先他就对这座矿深感兴趣,只是那时由不得他做主,而能做主的父亲则同当地所有人一样,对这座矿所持着异样偏执的迷信。直至后来他取代了父亲的工作和地位,他立刻不顾众人的反对将这座矿拿下,随后花了半年时间对矿井重新修整,那之后,说来也怪,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本一到风季就会呜呜作响的矿洞里,从此再也没有传出那种哨子声,不知道是那条“通往地府大门”的道路被封住了,还是因为矿井的修整改变了地形,所以没办法再发出这种声响。   无论怎样,由于没了那种让人深感不安和不祥的哨子声,素和甄手下那些工人们便也渐渐胆子大了起来,此后几年来进进出出,挖土运土,始终没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人们于是也就更是把那些传闻丢到了脑后。   要不是此次吴正突然间好端端竟暴死在里面,人们几乎都快要把这座矿的种种不好传说都给忘记了。   听说吴正不仅死得突然,而且死得很惨。   虽说但他尸体的样子我一直都没能见到,但从管家婆王妈说起它时的神情来看,应该是相当可怕的。否则,以她这样一个泰山崩于前都不会轻易变色的主儿,又怎会轻易让人瞧出她极力隐藏的惶恐,并且那张脸苍白得像刷了层石灰似的。   她当时正在院子外训斥两名年轻的仆从。   正因为他俩年轻不懂事,所以被那群来闹事的矿工极为轻易地就给吓住了,以至乱了方向,被那些人一吼,竟立刻心急火燎直奔去窑厂,将正在等待开窑的素和甄请了回来。   为此她怒斥道:“你俩疯了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二爷请回来,漫说开窑之事是大是小,你俩可知那座哨子矿是咱二爷同这般粗人前前后后交涉了多久,才令他们开始动工的么。如今庄主病重,你俩倒好,不设法帮着撵走他们,反倒赶紧把二爷叫来了。枉费他俩平时待你等不薄,此时是生生地把二爷往他们手里送啊!这一旦闹出什么事来,若二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等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庄主!难道……难道你俩是存心想要将他活活气死不成?!”   后来他们又再说了些什么,我没继续往下听,因为王妈光顾着着怒冲冲训斥这两名仆人,又被那些闹事者弄得心烦意乱,所以在率领众人将我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又送过了晚饭之后,她把锁掉院门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于是让我有了机会在迅速收拾好必要的东西之后,趁着傍晚天渐渐暗沉下来,找借口打发走了身边一切人等,然后换上喜儿的衣服,用最快的速度悄悄离开了这个把我软禁了整整三天的地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为什么王妈会在傍晚突然率领众人来把屋子里外全部打扫一遍?为什么送来的晚饭和平时完全两样,没了一切鱼肉鸡鸭,而是一道道精致得不得了,也素得一塌糊涂的素菜?   因为素和甄回来了,虽然他一来便以大当家的姿态迅速镇住了那些闹事者的愤怒,但显然,三言两语不可能就此平息下一切,所以,他当晚绝不可能再回瓷厂,并且从管家婆离开前的话可听出,他将会回到新房,来完成新婚那晚他什么也没做的一切事情。   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把火烧到了屁股上。因此,即便王妈没有忘记锁门,我想方设法也是得翻墙出去,立刻逃离此地。   出了内院后,一切都还算顺利。因为喜儿这身份的丫鬟在山庄各处走动不会引人注意,况且天色昏暗,而庄子里所有人又都在为闹事者和吴正的死而心烦意乱,所以谁会留意到一个小丫鬟在庄子里走来走去。   而庄子的路也是这三天里我一直站在假山上,所看熟了七八分的。   素和山庄虽然比万彩庄更大,围墙更多,但总有个把捷径,看久了自然能摸出一些行走门道的方法。就是有时会碰到门房因为觉得面生而对我多瞅两眼,但毕竟我一进内院就再也没往外走过,所以没人记得我的长相,只需说是新来的陪嫁丫鬟,没人会对我刻意阻拦盘问。   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老长一段路似乎转眼就被我走完。眼看着当初那道众目睽睽之下素和甄带着我进入的山庄时,那道高大得让我惊叹不已又充满心慌的围墙就近在眼前,我心跳一阵加快,却又隐隐感到有点不安。   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些,虽然顺利自有顺利的道理,但总觉得似乎不会那么容易。   所以犹豫了阵,我正准备找个隐蔽的地方先待上片刻,看看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在无法通过正门和偏门离开的情形下,不惊动任何人地穿过这道围墙。   但就在这时我头顶上方忽地一阵风起,没等我抬头,就见一道黑影像只巨大的鸟儿一样,掠过我被风灯拉长在地上的影子,轻轻落在我面前那道屋檐上。   黑衣,银发,紫色瞳孔……   熟悉到让我没法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因此一度还以为,他只是我突然产生的幻觉而已。   但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后,再抬起头,那双紫色瞳孔依旧在我头顶上方冷冷注视着我。   这令我下意识后退两步,一激动几乎将他名字脱口而出。   铘……   半秒钟后,我非常痛苦地意识到,就跟面对狐狸时一样,我同样没法叫出这头麒麟的名字。   而他同样也跟狐狸一样,面对着我,却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这让我只能恼怒地呆看着他。   这表情似乎让他微微感到有些困惑。片刻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伸手朝我指了指,再指向后院,面无表情道:“回去。”   “……回哪儿?”勉强挤出这三个字,我问。   “回你该回的地方,新娘子。”   “你知道我是谁?”   “二庄主的新婚妻子。”   “那你又是谁?”   “庄主的护卫。”   “既然是他护卫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他命我看着你。”   “……所以这一路上你都一直在跟着我吗?”   他没再回答,只再次朝后院处指了指:“请回。”   我看了看他,没有继续尝试引他跟我说下去。   若铘不再将我当做他的主人,我就不可能指望他对我所说的东西会产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所以再多尝试只会让他徒生反感而已。便只能乖乖顺着他的意思掉头往回走,边走,边不免疑云丛生:   为什么铘竟会在这个时代成为了素和寅的护卫?   他不是一直都只将梵天珠一人视作他主人的么?   而且这个世界的我并没有锁麒麟,所以,这个铘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难道同一时期还存在着另一个我?那个被狐狸追逐了几辈子的,真正的梵天珠……   可她为什么会放任铘守在素和山庄充当庄主的护卫?   这个时代里的她和素和甄兄弟两人又会有些什么关系?   而今她又到底会在什么地方?   难不成……她就在这附近……   想到这里,不由立刻又回头朝身后看了眼,但屋檐上早已不见了铘的踪影。   而远远的,从我之前过来的方向,匆匆跑来几名丫鬟。   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用手里的灯笼照向我,随后为首那个惊喜地叫了声:“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二奶奶了!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可把奴婢们给急死了啊!”   “是啊是啊,”身后的喜儿紧跟着附和。而她接着的那番话,无疑让我如遭五雷轰顶:“快跟奴婢们回去吧,二爷说了,稍待片刻就要回房了,姑娘……啊不二奶奶,快随奴婢们回去准备准备吧……” 第406章 青花瓷下 二十二   如果有一天,铘和我处在相反的两个立场,那会发生些什么?   被带回新房后,我一直就在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连着几小时,在四周寂静得无以名状的那股压抑中,我被这问题所带来的折磨压迫得焦躁不安。   很显然,相比狐狸对我的袖手旁观,这状况远要糟糕得多。毕竟一个素和甄我都对付不了,何况现还多了这个把我当做囚犯的麒麟。倘若他此时真的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将素和寅当做主人,那么就算插上翅膀,我也休想飞出素和家那道大门。   所以仔细想想,21世纪的那个素和甄把我弄到这里来,其真正目的,难道竟是想把我逼死在这里么?   事实上,很多细节也确实早已反映出这一点了不是吗。一则,凭我自己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的时代,虽然我是梵天珠的转世,但我并不具备她随心所欲掌控神力的能力。这一点,想必素和甄是清楚得很的;二则,如果单纯只是如他所说,带我来是为了让我见证和体会这段历史,那他大可以让我寄居在其他不相干的人身体里,无论丫鬟也好,婆子也罢,只要是能跟在燕玄如意身边的人,完全都可以做到。但他却偏偏让我成为了燕玄如意本人。   他明知道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具备反抗燕玄如意命运的能力,所以亲眼见证这段历史的同时,就只能跟随她的命运一步步在这里等死。即便清楚知道这一点,他仍是将我带到这里来,甚至切断一切能让我找到活路的契机。   综合以上,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素和甄把我弄到这里,压根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看不出他对我有那种痛下杀手的那种恨,也想不出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既然这样,那只能推测,也许几百年前那个梵天珠曾跟他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结。   但若真是这样,未免太不公平,即便曾经梵天珠得罪过他,但她早已死去几百年,凭什么要我为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人顶包?就算我是所谓的她的转世也好,就算我真的具有着她的一点零星碎散记忆也罢,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历史如此,时间如此,死去的人亦是如此。   这些寿命长得终其一生都活在过去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认为,既然他们走不出那些古老的历史,所以早已随着历史死去的人,也就必须得陪着他们一起固守在最初那段历史中?   想到这里时,胸中突然涌起的那股愤懑,倒让我原本紧迫不安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自己有那种力量去面对素和甄,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切。   但等了很久他一直都没出现。   随着时间流逝,门外渐渐没了婆子丫鬟们低声闲聊的话音。她们虽然在王婆子的授意下没有离开这房子半步,但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精神能支撑她们整个夜晚都清醒地监视着我。所以,如果不是因为有铘在某处看守着我,那么一旦等她们全都入睡之后,将又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然而现在,我却只能枯守着那个机会,干巴巴坐在屋里,尽力维持最清醒的姿态朝那扇始终紧闭着的房门呆看着。   那样又不知过去了多久,素和甄依旧没有出现,而我的眼皮子却似乎越来越沉重了起来。   坦白说,这是一种挺煎熬的感觉,无论是周围的安静,还是烛光长久昏沉而缓慢的闪烁,都像是一支逐渐靠近过来的催眠剂,静静面对着我,看着我,然后渗透向我。   然后我感到自己意识终于在焦躁和愤怒的交替起伏间,渐渐陷入一种有点清醒,又有点空白的状态。   想来,之后最终是没能忍住,于是打了个盹。   不知这段时间持续了多久,而无论多久,它都维持我做了个足够长也足够清晰的梦。   梦里我站在一间窑洞内。   四周炎热而沉闷,因此我的情绪也是同样沉闷。   沉闷且悲伤,一如炉中被久久焚烧着的那些瓷器,焦躁、哀痛、浑身吱吱嘎嘎,仿佛得了抑郁症般充满了歇斯底里想要死去的冲动。   凭借这股冲动,我狠狠抓着眼前一个男人的手。   像抓着一棵稍许用点力,就能力挽狂澜,将我从这极度窒息状态中拯救出来的救命稻草。   然而错了。   他并不是什么救命稻草,他是素和甄。   当他低头看向我时,他的眼神让我很容易区分出他跟他哥哥的不同。   即便在我这么绝望的拉扯之下,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是无动于衷的,这一点梦中看来尤其明显。当然,也或许正因为是梦,所以他看起来丝毫不加掩饰,褪掉了那层虚伪的和善与客套,我清楚看出有一种剧烈的欲望挣扎在他眼底。   那是一种该怎样去描述的欲望?   它令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充满矛盾,又充满一种压抑后的愤怒。   因此,在稍纵即逝一点迟疑从眼底闪过后,他手腕一抬,非常果断地将我一把从他面前推了开去。   推的力量并不太大,但我跌倒时的幅度却太大。   猝不及防,以至头跟地面接触的一瞬间,我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任何保护自己的动作。紧跟着后脑勺传来擂鼓般重重一声巨响,当感觉到那股随之而来的震动时,眼前一黑,好似整个世界都被撕裂了似的,我的头和身体每一道神经都突然间剧烈地疼痛起来。   痛得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朝前用力一阵乱抓。   然后猛吸一口气,一下子从那场噩梦里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就见自己两手紧紧抓着床单,躺在地上一身是汗。   不知是风吹湿衣的冰冷,还是没能从刚才一瞬间的重创感中脱离出来,我全身抖得无法抑制,想站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太过真实,真实到连最后的疼痛都仿佛是清晰的,并且没有随着梦醒而完全消失。   难道是被我侵占了身体的燕玄如意并没有消失,并且试图借着这个梦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想到这里,正要试着再站起身,突然身子一僵,我意识到身边站着一个人。   “有床为什么要睡在地上?”觉察到我发现了他,素和甄打破沉默问我。   我没有回答,因为此时的他跟梦里那个人交叠在一起,让我有种无法开口的紧张。   跟梦里一样,他低头看着我。   但又跟梦里完全不一样,他那双经过掩饰的眼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甚至似乎还带着一点虚假的关切。   “我吓到你了是么。”久久不见我回答,他于是再问。   “是的。”这次我回答得很快,也很直接,“你走路安静得像个鬼。”   他笑笑。没说什么,也没再用他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继续看着我,因为他抽掉发带后走到床边,自顾自脱起了衣裳。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问。   “自然是准备歇息。”答完,他看了看我,然后若有所思道:“你是仍想继续睡在地上么?”   我没有理会他朝我伸来的手。   在慢慢朝后挪了几下后,我终于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摇摇头:“我还不想睡。”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你不累么。”   “不累。”   听我回答得这样干脆,他没有坚持,披着脱到一半的外衣兀自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我面前,有点出其不意的捋了下我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你跟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如意有些不太一样,是因为长大了的缘故么?”   我没吭声,也没办法逼自己抬起头正视他的目光。   “或者是如我猜测的一样,你并不愿意嫁给我。”   这句话从素和甄嘴里淡淡说出时,一度让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看出了我的不情愿,但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意味着他对燕玄如意并没太多感情。既然这样,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有可能说服他解除这段婚姻?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当然地以为着时,素和甄紧跟着的一番话,让我刚刚燃起的那点期望立刻变得有点不太确定:“我知道新婚那夜阿寅来见过你,亦知他同你一起单独待了许久。既然如此,你为何当初却要接受阿寅带去你家的那只瓷兔,如意?”   “我……”   张了张嘴,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素和寅当初把那只兔子交给我时,对我所讲的那番话,换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这只兔子是素和甄交给燕玄如意的定亲信物。因此我不可能不去接受它。   但后来才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当进了素和家的门,再次见到素和寅后,重新听他提及那只兔子,我才或多或少意识到,这兔子其实另有其特别的意义。所以素和寅在听说它被我不慎摔碎后,会变得神色古怪。也所以素和甄在看出我不愿意嫁给他后,会将这兔子提出来,直接将我一军。   如意如意,你当年跟这两兄弟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瓜葛,为什么明明很简单的一出戏,如今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奇怪……   没法得到答案,所以我只能苦笑。   好在素和甄并不强求我回答。在同我一样安静沉默了片刻后,他接着又道:“若非如此,阿寅不会有十足的把握让我来娶你。但即便这样,在带你回来之前,我曾几次都在等你给出一个说法,好让我拨云见月。然而你什么也不说,一边一身嫁衣安之若素,一边却一次次用着比较无用的方式,暗示着你对这场姻缘的抵触。所以现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说到这儿,目光意有所指,他朝桌上那只孤独的包裹瞥了一眼。   随即觉察出我眼中愈发清晰的暗沉,他话锋一转,道:“其实这些天在窑里时,我曾仔仔细细地想过。”   “想过什么?”   “想过,即便你所想嫁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素和甄,我亦会慢慢习惯你这个妻子。只望你再不要继续做出那些无谓的举动,那样于你于我,于谁都不好。你也看见了,阿寅所剩时日不多,既然他将你托付给了我,我必定会锦衣玉食,供养你至终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因此,望你也不要辜负他这一片心意……”   “什么叫供养我至终老?”听他说到这里时,我按捺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问他。   他因听出我话里的愠怒而微微一怔,然后反问了我一句:“那你期望我怎样做才好?”   “放我离开这里。”   这句话并没令素和甄眼中浮出太多意外。   他只是若有所思朝我看了一阵,然后笑了笑:“呵,确实是有些看不懂你。本以为你一路上的古怪是为你家族另有所图,现如今看来,你倒真是一心一意不愿与素和家有任何瓜葛。但既然这样,为何你当初几番苦苦相逼,乃至离家出走,只为令你爹爹答应让你嫁入我素和家?”   淡淡一番话,再次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当真是有口难辩,无可奈何。   一瞬间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21世纪的素和甄所对我提起过的那种痛苦。   记得他刻意强调过,他无法说。   那时我完全不懂,亦无法体会。而现在只觉得撕心裂肺。这是多么绝望又无助的一种感觉,也难怪他会对此怀有如此深刻的怨念。   所以他无法控制地将我带到这里来,好让我感同身受,同时自己从中看出问题的答案。   然而即便完全都弄明白了,那又如何?   他根本就不打算让我来了之后能回去,这才是最糟糕的一点。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迎着素和甄的目光看了看他。   然后决定将刚才他对我所说的话,小小地利用一下:“因为那时我以为,自己必定要嫁给那个想嫁的人。然而现在,我已很不确定,因为无论你还是素和寅,当你俩真真实实地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突然发觉,已全都不再像是我记忆中的那两个人。所以……”   “所以你怕了。”   “是的。   答完,再次看向他,但他眼神依旧未曾透露出更多情绪。   只似乎在静静想着些什么。过了片刻,忽然再次捋了下我的头发,他朝我笑了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刚落,不知道那里吹来一阵风,吹得屋里烛光一阵晃动。   紧跟着养在庄子里的狗突然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登时吵醒了屋外那些打瞌睡的丫鬟婆子,在一阵嘀嘀咕咕后,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呀!呀!那是什么!耗子吗?!”   “哪里来这样大的耗子!分明是黄皮子!”   一听说黄皮子,更多人尖叫起来。   惊惶失措的一群女人,扎堆儿尖叫的时候堪比上千只雀子。   直听得素和甄眉头微蹙。   而这波骚乱未平,一波又起,就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院墙外突然灯火通明。   紧跟着院门外踏踏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仆人一边拍门,一边带着惊惶匆匆朝里面颤抖着禀报:“二爷!不好了!不知道怎的刚才突然起了阵怪风,把收在北屋那些瓷都给拍碎了!”   闻言素和甄不再迟疑,当即指了指床示意我坐在那里不要动,随后推门而出,不多片刻便同仆人一起消失在了院门外。   而丫鬟婆子们则锁门的锁门,关窗的关窗,一边依旧在外屋叽叽喳喳个不停,担心黄皮子是否趁乱跑进了屋。   这波意外而来的混乱直至很久之后才慢慢平息下来。   当喜儿总算在我再三保证没有事也不害怕之后关门离去,我几步走到窗边,将喜儿刚才牢牢关紧的那扇窗打了开来。   随即见到窗外雨廊内那排石凳上,安静坐着个人。   背靠着扶手,仰着头,潇洒悠闲得仿佛在晒着头顶上倾撒而下的月光。   但我知晓他此时是极其谨慎的,因他必须随时提防着庄子里那头不知隐身在何处、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的麒麟。   他俩关系从来都不曾好过,即便21世纪时为了我的缘故,偶尔会站在同一立场,那也仅仅是因为在21世纪,而不是这个遥远的明朝。   所以他竟然会不顾及这一点而进入素和山庄,这似乎远比他突然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我眼前,更令我感到意外。   当觉察到我的呼吸声,狐狸坐直身子,将他那双绿幽幽的眼朝我望了过来。   “先生怎会在此。”按捺着剧烈的心跳,我故作镇静地问他。   他笑了笑,似乎表情跟我一样,伪装得十分茫然:“是啊,我怎会在这里。”   “刚听她们说起有黄皮子。”   “或许是狐狸精。”他再笑。笑得令我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哭出来。 第407章 青花瓷下 二十三   然而激动不过半秒,我就开始匆忙朝后倒退,速度快得连腿肚子撞到床都没感觉疼。   因为突然发觉,这好似及时雨般出现在我眼前的狐狸,眼底藏着股暗涌的杀气。   跟他朝夕相处那么多年,虽说时常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但有些东西则早被潜移默化成了一种直觉。它令我仅仅只是站在狐狸身边,就能从他身上所显露出的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异样,觉察出他气场的变化。   而这会儿充斥在他身周的那股气场,清清楚楚叫做杀意。   他微笑地看着我,就好像一只蠢蠢欲动的猛兽,在以尽量无害的姿态盯着一只即将被他撕碎的猎物,不动声色中蓄势待发。   这感觉有多熟悉,如今附着在我身上的感受就有多糟糕。   于是脑子一下子乱了套,甚至完全忘了,狐狸若有心去阻止一个人的逃跑,那么即便这人长着翅膀又能如何。   因此当时只顾拼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想要尽快远离他,远离他触手可及的攻击范围。直至飞扑到房门上,用力想要将那扇门推开时,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出现,无声无息间将门和扑在门板上的我一同给反弹了回来,这才令我在一个踉跄后,终于从混乱里清醒了过来。   站稳脚步时,就见狐狸已反剪着双手悠然立在房门前看着我,一双碧绿色眸子如秋水般明澈,也如秋水般毫无温度。   原来褪去妖娆的伪装后,他就像只冰冷的兀鹫,犀利得令人无法直视。   这不禁让我越发难受起来。   正想避开他视线,转念想想这举措似乎没什么意义,正僵立着不知所措,听他淡淡问了句:“你为什么要逃?”   话音不冷不热,倒一时冲淡了我心里种种混乱,当即憋了口气把头抬高,我反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逃?”   他被我这迅速的回应问得微微一怔。   随后眼梢一弯,如同暖风化冰似的,他朝我嫣然一笑,笑得好似刚才一切杀意和他神情中冰冷的犀利,都只是我一刹那的错觉,继而他轻叹口气,抬手朝身后那道门板拍了两下:“可惜了,在你勇猛无比地撞向这道门时,我几乎以为你能就这么穿门而过。若真是那样,我对你的兴趣倒还能更大一些。”   轻描淡写一番话,激得我浑身一哆嗦,以至说话也登时有些口无遮拦:“你这老妖怪!用这扇门挡住我,难道就是为了看我是不是能从它上面穿过去?”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立时住了口,在他那双依旧笑得嫣然的目光里慢慢调整了下呼吸,转口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这问题让他有些意外。   或许是没想到,先前一见他就匆匆逃命的我,此刻被他激得口无遮拦的我,居然会有多余的心情留意到他手上的异样。于是沉默片刻,他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然后将左边那只始终反剪在身后的手,朝着我的方向抬了抬:“没什么,只是这庄子里养的一条狗有些霸道,不慎被擦破了点皮。”   我猜那条狗,他指的应该是铘。   除了铘,这庄子里没有任何生物能让狐狸受伤,哪怕是所谓的擦破点皮。   但既然没法说出铘的名字,我也就暂时没继续说什么,只看着他手背上那条已经干了的血痕,下意识问了句:“妖怪躲不开一条狗么?”   他没回答,手静静往回一收后,他突然跟我一样,兀然调转了话头问道:“算算你在燕玄家待了也有不少日子,对万彩山庄可有更多一些了解了么?   我一愣。   这问题跟我俩刚才进行中的那些对话显然毫无关联,但既然被他问出,又从他语气里分明能感觉出一种‘他可能知晓问题答案’的味道来,这就止不住令我心里好奇心一阵翻涌。   正因此想要开口时,却听他紧跟着又道:“万彩山庄那个投河自尽的怨魂,原是燕玄如意的贴身丫鬟,而你可曾仔细想过,那个原本在燕玄如意照应下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的大丫鬟,为何突然会与人做出苟且之事,并投河自尽,又缘何在她死后,一缕怨魂不去缠着山庄中其他人,却偏偏非要对你纠缠不休,乃至几乎要将你置之死地?”   “这个……”   “你是否还曾想过,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早不来晚不来,偏巧会在你被春燕纠缠的那刻出现,从春燕手中救下了你?”   “我……”   “坦白说,今日到此,我是为有求于你而来的,如意姑娘。”   最后一句话,终于不再是层层累叠的问句,而是简单直接的陈述。   但跟先前的转折一样,它同前面那些问题毫无瓜葛,所以猝不及防,让我脑子再次一晕。   而狐狸则似笑非笑望着我,仿佛在欣赏我一脸被他接二连三的转折给绕到两眼发黑的窘迫。这让我不得不抬起头,重新迎向他视线,试图从那双无法捉摸的眼眸里捕捉出些什么:“你有求于我?”   “没错。”   “……你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   “想托姑娘替我在这素和山庄里找件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么……”他目光再次闪了闪,随后朝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之前,趁着你夫君还在外面收拾那一屋狼藉,碧落长话短说,想先给你讲个故事。”   狐狸说的故事我总是最爱听的。   但此时此地,他对着我这个于他来说不明身份的人说要讲故事,就不知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尤其,这故事背后藏着他今天特意跑来这里见我的目的。   所以没点头也没摇头,我擦了擦手心里的汗,问他:“是关于燕玄如意的故事么?”   “关于整个燕玄家的故事。”   “它跟你要我找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这个么,”他眯起眼,幽深的眼眸里闪烁出一种有些奇特的光:“哦呀……关系可大得很。”   燕玄家,除了前段时间我在万彩山庄零碎听来的那些往事,其实还藏着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跟燕玄家所创并已失传的映青瓷有关。   早先听狐狸说起过,北宋时,为了重新取得均窑瓷在当时主流社会的地位,燕玄家人烧制了一种类似青白瓷、却又充分保留了钧窑特征的新瓷,叫映青瓷。这种瓷器保他们一族在制瓷界的地位长久以来一直无人可撼动,即便是北宋末年各地瓷窑都走向衰落时,映青瓷始终受宠。   但后来所发生的事,狐狸却没说,可能那时候他觉得没必要同我说。所以对于宋末以及之后的那段时期,他是一笔带过的,而恰恰正是那段时间,曾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其影响之大,直接波及到了现今。   那是宣和六年,也就是宋徽宗赵佶在位的第二十四年。   众所周知,赵佶自称教主道君皇帝,是个非常推崇道教,并轻慢佛教之人。于是那一年所发生的一件事,让不少人都认为,后来他所遭受的一切,以及宋室的灭亡,都是他由此而得到的报应。   那年中元节,赵佶在御楼观灯时,有个和尚突然从楼下万众中跃出,用手指着他大声斥责:“汝有何神,乃敢破坏吾教。吾今语汝,报将至矣。吾犹不畏汝,汝岂能坏诸佛菩萨耶?”当时听得上上下下所有人惊成一片,并迅速有人上前将他拘捕起来。   但和尚似乎铁了心故意这么做,所以自然不怕死,因此在被捕后,他不仅毫无惧意,反而更大声地对赵佶喝道:“吾岂逃汝乎?吾故示汝以此,使汝知,无奈吾教何?尔听,汝苦吾,吾今不语矣。”   大意是:“你有什么神?竟敢为了它而破坏我们的信仰?!我告诉你,你的报应将至,连我都不怕你,你以为你还能伤到诸佛菩萨吗?如今我故意现身在这里,就是为了警告你,让你明白这一点,同时也要你知道,我这样做了之后根本就不用从这里逃走,你能拿我和我的信仰怎如何呢?你听,即便你此后对我百般折磨,我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这番话自然听得赵佶愤怒不已,又被‘报应’两字戳中了心,吓住了魂,所以恐惧加上愤怒,他施加在那和尚身上的刑罚,自然就不仅仅只是鞭抽棒打那么简单了,听说他甚至用了炮烙这样的酷刑,将这和尚活活折磨致死。   而正如和尚所言,无论赵佶在他身上用了怎样的酷刑,他都始终一声不吭,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症状。由此,赵佶更为惊怒,于是急召一名羽士叫宋冲妙,让他开“法眼”看看这和尚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冲妙看后奏道:“臣所治者邪鬼,此人也,臣所不能识。”   赵佶一听,什么?竟然连驱鬼者也无法辨识这和尚究竟什么来路?登时更为恐慌,当即下令将这和尚的尸体断其足筋,俄施刀脔,以此要令他永不得超生,更无法作怪。   但即便这样,从此之后,赵佶整日惴惴不安,始终无法对那和尚、以及他所说的‘报应’两字轻易释怀。又因得知金国主将宗翰、宗望都反对割山西地与宋,唯恐不久后太宗会违先帝之命再次攻打过来,久了,竟得了心病,很长一段时间卧床不起。   见状,宋冲妙便立即入宫见驾,并告诉赵佶说,大宋江山自有神明庇佑,何必为区区一个疯和尚所言就乱了君心。但若圣上实在为金国的事所担忧,那不妨请圣上恩准由贫道为圣上开坛做法,将太乙真人从天上请至朝中,助我朝将士守护大宋江山。   赵佶一听当然是点头恩准。但仍不免有些困惑,于是问宋,既然他能请神,为什么当年方腊作乱时不去请来,攻打辽朝时也不去请来?   宋冲妙回答,这是因为最近他才得到一件宝物,能上通天庭,下知古今。但唯恐用后会遭天谴,因此非到逼不得已,轻易不敢使用。   那究竟是件什么宝物?赵佶问。   宋冲妙答,贫道也不知该怎样称呼这间宝贝,只能说,是面窥天镜。   狐狸说到这里时,我大致已经猜到,那所谓的窥天镜,大概就是用燕玄家的映青瓷所做成的,不然他无须绕那么大个圈子。   而之所以会做出这么一件东西,是因为当时燕玄家有人犯了事,那事同赵佶所提的方腊作乱有关。   简言之,就是燕玄家有个原本手艺卓绝的子嗣,在宣和三年时头脑一热参与了方腊起义,但起义失败,他同方腊一起被朝廷俘获。而起义就是作乱,作乱就是死罪,所以方腊于当年被杀于开封。而为了千方百计保住这燕玄家当时唯一的一点血脉,燕玄家不惜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烧制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映青瓷,进献给赵佶身旁最为器重的羽士宋冲妙,这才在第二年,险险地让那子嗣免于一死。   但那面被宋冲妙说得神乎其神的窥天镜,后来终究没能被派上用场,否则,大概历史上就不会有靖康之变,以及宋徽宗父子被囚禁流放的凄苦了吧。   之所以没能被使用,说来,那原因也着实让人挺无奈的。   因它被供奉在宋冲妙所住持的那间道观中时,被一名小道士打扫时一不留神,给碰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后来有人说,当时小道士一定是被那个死去的和尚给附身了,否则怎会轻易打破被存放得那么小心的东西。也有人说,或许是那镜子太灵,知晓当时北宋国运已到尽头,即便召来神仙也没用,因此选择自毁。但无论怎样,毕竟是瓷做的东西,即便再镀上多少神话色彩,终究不如镀金镀银来得结实实在。所以,小道士究竟当时有没有被附身,镜子又究竟是不是自杀,其实已并不是那么重要。   而等宋冲妙发现后立即命人去燕玄家寻找当初那个制作此镜的人时,发现他家偌大一片宅子竟一夜间人去楼空,连只猫狗都没有留下。是以,最终北宋没能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中继续行走下去,而那面所谓的窥天镜,更是没能留下丝毫它曾经存在于世的痕迹。   说到这里狐狸停了停,没再继续挡着那道门,他走到桌子边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自然也没再理会那道门,而是下意识地跟着他,几乎忘了他并不是我那个时代里的他。   习惯有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此,我只能把这条件反射般的举动归咎为想听他故事的后续。   其实倘若这个故事不是亲耳从狐狸口中听到,我也挺难相信这世上真有这种能召唤太乙真人、通晓古今的东西的存在。毕竟麒麟见过,勾魂使见过,各种妖怪见过,太乙真人是真没见过。   但既然是狐狸亲口说的,那就不能不信了,毕竟作为一只活了很久很久的妖怪,想必在那段历史还处在进程时期的时候,他应该就在其中,所以,他应该是亲眼见过那个东西,并亲自验证过那东西的神奇,如今才会特意跑到这里,跟我说起这么一段故事。   但这个东西跟他要我寻找的,又有着什么关联呢?   想到这里时,察觉出狐狸游移在我脸上的视线,我抬头朝他看了看:“那么你到底是想要我替你寻找什么,应该不是那面窥天镜吧?”   “自然不是。”他笑笑呷了口茶:“我想要你帮着找一下,当年烧制出那面窥天镜的人,他所亲笔书写的关于那件特别瓷器的烧制方法。”   我一愣:“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是在万彩山庄里找才对么?”边说边不由想起,那天他在万彩山庄把我“绑走”前,确实像是在我房间里找着什么东西。然而在万彩山庄里没能找到,所以就找到素和山庄来了?   “原本的确应该是被燕玄家收在万彩山庄的某个地方。但就我所知,早在你进入燕玄如意体内之前,它就不见了。”   “……是被偷了么?”   “或许。”   “那……你叫我该怎么去找它呢?我连那东西到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既然是记录烧瓷方法的,那显然应是本册子。”   “但册有册名,它的册名叫做什么?”   “这一点倒是有些为难,”说到这儿,狐狸若有所思轻吸了口气:“因为那东西除了燕玄家历来的大当家,无人可以一窥其真面目,乃至有人将它比做天书,所以,我无法告知你它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既然只有历来燕玄家的大当家才会知晓,为什么你觉得我能找到?”   “因为若是我没猜错,那东西燕玄如意应该见到过,并且,如今她是唯一知晓那东西下落的人。”   “你的意思是……它有可能是燕玄如意拿走的?”   “或许。”   “但燕玄顺一直不将她立为家业继承人,如今他三夫人又有了喜,所以可想而知,她只怕连看一眼那东西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又哪来的可能去把它偷走呢?况且……她把自家祖传的宝贝偷走,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虽不知目的为何,但我曾听说,春燕之死恐怕同此事有脱不了干系。”   “什么……”乍一听他说出这句话,我有些茫然。但随即想起他先前突兀问到我春燕的真实死因,于是不多久,我立即有些明白了过来:“春燕之死,难道不是因为她偷情遭辱,而是因为燕玄顺发觉是她偷取了燕玄家那本当做宝贝一样珍藏在庄里的东西?”   说完,见狐狸默认地笑了笑,于是我受到鼓励般继续往下道:“而能让春燕冒下这样大的险去偷这件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东西,那个人除了对春燕来说感恩戴德的那位主子姑娘,不会再有旁人,这也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见我一脸恍然大悟,狐狸不动声色问。   “难怪听喜儿说起,三个月前春燕来找过燕玄如意,还对如意说,她的性命在就如意的手里,所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希望如意能牢记当日的承诺,救她不死……”   不知为什么,我故意在狐狸面前改变了喜儿的话,而她说的原话本该是,春燕对如意说,她的性命就全在如意那口梳妆台里了。   而狐狸显然并没察觉我在改口时的那一瞬,眼里变化出的闪烁。相比我的眼神,他更在意着我的话,随后朝我点了点头:“为燕玄如意偷取燕玄家祖传的瓷谱,这的确是担了生命之险,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春燕出事之前,燕玄如意突然匆匆逃离万彩山庄。旁人都只道她是为了逃避擅自给她配的姻亲,实则,怕是她早知春燕要有死劫,因此不顾一切逃出家门,便是为了将那原本被她偷出的东西快速取回,好挽回春燕的命。”   说到这里,狐狸见我听得一脸严肃,便再次朝我嫣然一笑。随后放下手中茶杯,啧啧轻叹了一声,“可惜你的出现破坏了一切。不仅令春燕含恨而死,也让这世上再无一人可说出那本瓷谱的下落,着实可惜了。”   确实是可惜。   但若不是素和甄的所作所为,一切根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么。所以归根到底,这显然是素和甄的行为引发了所谓的蝴蝶效应。   只可惜我没法将这些说出口,便只能把一肚子呼之欲出的话继续憋在心里,然后带着种颇为生无可恋的情绪,闷闷地问道:“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还要我帮你找那件东西?虽然借住了如意的身体,但我毕竟是看不到她脑子的……而且……”   话没说完,我戛然而止,因为原先站在桌旁的狐狸,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不见了。   于此同时,房门咔啷一声轻响被人推开。   伴着股从外吹入的清冷微风,我听见素和甄若有所思地问了我一句:“你刚才在跟谁说话么,如意?” 第408章 青花瓷下 二十四   无论素和甄曾试图在我面前表现得多有诚意,但我明白,他从没有放弃过对我持有某种戒心。   一个在迎娶新娘的时候就对新娘充满不信任的人,又怎会在短短几天就改变了观念。   而他诸多行为也都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所以当面对他那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时,我没能给出任何回应,直到回过神时,素和甄已进到屋内,一边用火折子将桌上蜡烛点亮,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着屋子的每个角落。   这情形让我一度以为他之前已发现了狐狸的存在。所幸等了片刻,他却并没再继续追问的打算,只将目光轻轻一转,重新停留在我脸上,对着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我笑了笑:“刚经历了那桩怪事,想来,这会儿必然是我听错了。”   话虽如此,但并没能令我松懈下来,因为无论他的口吻还是后来看向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探究。只不过当时的情势令他没有太多的心思来对我继续盘问,因为紧跟着,我听见窗外由远至近传来阵脚步声。   不多会儿,便见一行身着劲装腰佩钢刀的家仆陆续进入院中,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相继在雨廊内站定,随后静静像一堵墙一般,将这处坐落在层层围墙之内的庭院包围了起来。   为什么素和甄突然间要派人把这内院守得这么严实?   短短一阵疑惑后,我随即想起,这些人的到来一定是同素和甄说的‘刚经历了那桩怪事’存有关联。所以顺势打破沉默,我迎向他视线问他:“什么怪事?是说北屋的瓷让风给拍碎这件事么?”   “没错。”   “那倒确实挺怪的。想想……能把放在屋里的瓷给拍碎,那得是多大的风。可是那么大的风,为什么我在这里却一直都没能感觉得到?”   “所以他们才说是妖风。”   “是……妖怪弄的?”   他笑笑:“你信这世上有妖怪这种东西么?”   “如果亲眼见过,那必然是信的。”   “那就是不信了。”   “你信么?”   “不太好说。”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原本同你一样,我向来只愿意相信自己能亲眼瞧见的东西。不过,今夜北边那间屋子里所发生的事实在有些蹊跷,不能不令我感到有些困惑。”   “怎么个蹊跷法?”   “北边那间屋子,无论初造时的风水亦或者后建的格局,都十分特别,因此每到临近上贡之时,所有被精挑细选而出的贡瓷都会统一存放在那个地方,以待‘养瓷’。也因此,那地方日夜都有专人看守,悉心照料。但今夜,本是紧闭着的门窗不知被谁瞒过众人眼目将它们全部打开,又偏逢怪风骤至,一瞬间,竟令所有贡瓷都被毁个干净。这一切,若硬要说是人为,未免有些牵强。”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微一顿,随后若有所思道:“不过,无论究竟是人为、亦或者妖怪作祟,现已有专人在着手查办此事,想来,不久后便能见个分晓。况且,虽毁了我一屋的贡瓷,那作祟者倒也未必就能安然从这庄中全身而退。”   “……是受伤了么?”   “或许。”   轻轻丢出这两个字后,素和甄忽然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我的脸:“你脸色有些差。想今夜我原本就晚归,又偏巧发生了北屋那样的怪事,连累你几乎一夜未能好好休息。若因此害你得病,少不得要被兄长动气说上一番。”   这番话被他说得十分自然,仿佛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妥。   然而听在别人耳中却显得颇为有意思。   这个刚刚结婚的男人对自己新婚妻子可能因自己而生病这种事,头一种反应,不是出于对妻子的内疚,而是担心自己兄长的情绪。呵,诚如他之前所说,即便燕玄如意想要嫁的人并不是他,但为了不辜负他兄长的一片心意,他一样也会娶她,并好好供养她一辈子。   所以,对素和甄来说,这妻子到底算是他的,还是他兄长的,这点还真难说了不是么。   不过不管怎样,他对如意的感情越淡,对我来说总归是越好的。心里正这么想着,一时大概有些忘形,不知不觉就将这情绪流露在了自己的眼里。等意识到这点时,发觉素和甄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转身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往床沿上拍了拍:“而你打算在那儿站到天亮么?”   “……没有,只是不想睡了。”我忙摇摇头。   “你尽管安心,床上并没有黄皮子。”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担心床上有黄皮子?”   “从我离开后至今,你这一身繁琐的行头始终没被换掉,显然一宿都没上过床。又想起之前听那些丫鬟婆子们一惊一乍说着什么黄皮子,所以,若不是为了担心外头所传言的黄皮子是否进了这间屋、上了这张床,又能是为了什么?”   我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索性就不回答。   见状他若有所思瞥了我一眼,也朝我笑了笑:“有意思。想起迎亲那天路上遇见那口样子诡异的棺材时,都没见你怕成这样,不知是否因手中没了那些错金币,于是现在心里没了底气?”   “那是祖传辟邪之物,从小不离身的,所以……”   “从小不离身?为何我却从没有过这样的印象?”   我一愣。   果然说多错多,不知不觉就说漏了嘴,完全忘了如意小时候与他们兄弟俩曾走得很近。   不过好在借口找起来并不难,于是沉默片刻,我低下头,作出一副有点窘迫的样子回答:“贴身带着的东西,甄哥哥怎么可能会对它有印象。”   “倒也是。”   他话音依旧是那种淡淡的不置可否。不过好在,虽然他言辞总像在处处针对我,不过凡事却又并不太爱追根究底。当下,只一边看着我,一边从腰带内抽出一串东西,随后轻轻一抛,不偏不倚将它们丢掷到了我身旁那张桌子上:“既然是从不离身的祖传之物,任由它们散碎着总归不太方便,如今已替你把它们串好,今后随取随放,总好过再被弄得一地狼狈,你说是不是。”   我没吭声,因这意外的殷勤让我一阵尴尬。   于是忙将头转了转开,借着拿起那串钱的动作,边小心藏起自己的情绪,边随口般问了句:“对了,叫了那么多人守在屋外面,是因为北屋遭到怪风刮的缘故么?”   “风虽诡异,倒也犯不上劳师动众。”   “那是为了什么?”   他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倒叫我从随意变得认真起来,但素和甄依旧没有回答,只略略朝着窗户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再次将手往床沿上轻轻一拍:“休息吧,再不睡天便要亮了。”   “我不困。”   “其实是不愿与我同床对么。”   蓦地一针见血。看他眼里神色,想来之前那些话关于黄皮子的话只是为了缓和我与他之间的气氛。所以我再度沉默下来,而他朝我看着,微微一笑:   “就当我是说对了。”说完,站起身慢慢踱到我面前,视线追着我匆忙避开的脸,他再次朝我看了阵:“但你总得习惯这一切。既然你愿意嫁来这里,想必应也早已深知这一点,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怎的反而比当年的孩子更为腼腆。”   话音刚落,突然我腰上一紧,瞬间几乎令我透不过气来。   原来就在我全部注意都投注在同素和甄的交谈中时,没防备我腰上的系带已被他扯紧在手里,随后轻轻往后一拽,猝不及防间令我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有个问题当年我问过你,如今忽然想再问你一次。”然后听见他问。   我用力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只能气冲冲问:“什么问题?”   “阿寅和我的区别在哪儿?”   “区别?”   最大区别大约就在于,素和寅清楚自己对如意的感情,所以他绝不会如素和甄那样对待如意。   但这番话我不可能说出口,因此正兀自用着自己最大的力气同他胳膊的力量抗衡着时,忽见窗外人影一阵阵晃动,紧跟着,伴着叮当几下金属撞击的声响,就听院子里那处摆放着如意石的地方,哇地下传来道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这叫声令素和甄立刻松开了钳制着我的手。   一得自由我立即朝后飞快退离,而他似乎并没留意到我这显著的排斥,因为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飘进一股股腥臭,虽然无风,但那臭味弥漫得飞快,不出片刻已浓烈得令人作呕。   “二爷!逮到一只黄皮子!”伴着这股恶臭,有人在外面呕吐,也有人用压抑过后的嗓门对着屋里轻又匆促地禀报。   “确定是黄皮子?”素和甄闻言神情透着一丝意外,似乎这消息并非是他所等待的。   “是的,爷,好大一只黄皮子,而且颜色有些古怪。”   “如何古怪,且带进来让我瞧瞧。”   话音刚落,伴着外屋被惊醒的丫鬟们一阵阵惊叫,有脚步声匆匆而入。   不出片刻,就见推门进来一名身躯高大的家丁,怀里牢牢钳制着一大团毛烘烘的东西,朝素和甄呈递了过来。   乍一眼看去,那东西的颜色的确是有些古怪。   黄皮子,顾名思义,毛色都是土渣渣的黄。   但此人手里的那只黄鼠狼,通体却是黑色的,只尾巴尖夹杂着几根白毛,若事先不知是黄皮子,还以为是只巨大得变了异的大老鼠。   此时也不知是被活捉还是死了,一颗细小滑溜的头颅随着家丁粗莽的动作从他手臂上耷拉下来,软软地东摇西晃,一双眼睛则始终睁大着,既不眨,瞳孔也不见转动,一派毫无声息的样子。   不料就在家丁走近素和甄的一刹那,那东西突然眼光一闪,随即将头倏地仰起,张嘴就朝着素和甄一口咬去。   但没等挨近被家丁一掌拍下。   那手掌足有蒲扇般大,当即拍得黄皮子一声不吭咽了气,见状家丁怒冲冲朝它头颅上啐了一口唾沫,随后皱眉对素和甄道:“都说吴家养着黄皮子,这一看,莫不是白天抬尸过来没闹腾成,所以吴庄那老头索性在夜里放出这种鬼东西作祟,报复两位爷来了??我看北屋那股妖风必然就是这东西所为!”   “吴家两兄弟在素和家时日已久,早是将此地当做自己家的人,因此即便白天遭到那种不幸,以我对吴庄的熟知,自信他必然不会使出这种手段损毁素和家的贡瓷。况且,北屋历来有风水护着,又养着御用的贡品,区区一只能让你随手就拍死的黄皮子,又怎可能对那间屋子兴风作浪。”   见自己的话被主人否决,家丁闷闷然垂下手,不再吭声,只微有泄愤地将黄皮子随手扔到地上。   片刻后虽没见到素和甄面露任何不悦,他仍立即意识到自己举止的不妥,当即俯身想要将黄皮子重新拾起,但刚伸出手,没等碰到黄皮子那一身漆黑的毛,突然面色一变,嘴里轻轻咦了一声。   而他这突兀的吃惊并非没有道理。   因为循着他的视线往那只黄皮子身上看,我也跟这家丁一道吃了一惊。   就在刚才还躺在地板上团成一团的那只漆黑的黄皮子,眨眼间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石头,一块又脏又臭,好像刚被从一团污浊的泥浆里捞出来的黑石头。   但仔细看,那污浊并非是什么泥浆,而是来自石头本身的纹理。   非常丑陋的纹理,并且从中散发这一种奇臭无比的气味,又能幻化成动物的形状,活灵活现。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的怪东西?   “看来是确有高人存在于此。”再想仔细看时,素和甄往前一步挡住了我的目光,伸手将那块臭石头拾了起来,随后对那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家丁道,“你去老陈那儿知会一声,说锁着的那两头雪狮该放出来透透风了。” 第409章 青花瓷下 二十五   所谓雪狮,并非真狮,而是两头藏獒。   因体形比寻常獒要大许多,又通体一身银毛,于是给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提到它们时,明显可见那名身强体壮的家丁眼里闪过一抹惊恐,所以我想,那两头徒有其名的‘雪狮’,一定不止体魄和毛发有别于其它藏獒这么简单。果不其然,次日清早,当为了黄皮子的事忙碌到天亮的素和甄刚离开不久,喜儿就带着一副提心吊胆的表情跑到我房里,忧心忡忡对我道:“姑娘姑娘,要不要把窗关紧些,听说素和家的凶神要被放出来了啊……”   我问她什么叫凶神。   她翻了翻眼想了半天,然后用手勉强比划了几下只有她能看懂的形状:“奴婢说不上来,但听她们描述的样子,感觉更似恶鬼呢……”   “为什么更似恶鬼?”   “眼睛能喷火,嘴巴能吐烟,四足踩过之处寸草不生……这不是恶鬼又能是啥嘞?”   素和家豢养着的那两头‘雪狮’,据说同素和家那座恶名昭彰的哨子矿,不无关联。   众所周知哨子矿的矿土虽好,但却是一处蕴藏着“地府生死道”的凶地。   自古拥有过它的人无一能够逃过不幸,唯有到了素和甄的手中,方才太平下来。而能令这连修道高人也束手无策的凶地变得安然无恙,内中原因,多年来自是众说纷纭,而其中被传得最神乎其神的,便是‘雪狮煞鬼’。   至今就连山庄里年纪最大的佣人也不知道,那两头‘雪狮’到底什么来头。   只知道它们被抱来时候,年纪还小,除了一身银白色的毛,看起来跟两团毛球似的,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几个月后,那两只球就变得大,院子里看家的大狼狗在它俩面前简直就跟巴儿狗似的,不过原本这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毕竟獒犬本来就大。   然而突然有一天,喂养它们的人透过笼子栅栏发觉到,这两条狗竟然卧着几乎比牛还大,这就不能不叫人感到惊奇了。   再大的狗,怎么可能大过牛呢?‘雪狮’的名头,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传开的。   而变成喜儿口中‘恶鬼’的模样,则是在它俩入庄后得第二年冬天的某一天。   所有人都记得,那一天是冬至。   鬼门开的日子,矿上停工,哨子矿周围百米开外更是无人敢踏足。然而那天夜里,离家多日的素和甄忽然带着个相貌普通,沉默寡言的男人回到山庄,随后带着那两头乍一看真跟狮子没有任何区别的獒犬,一前一后进了哨子矿。   那男人便是素和甄口中的老陈,也是后来那两头‘雪狮’的饲养人。   没人知晓他们那天为什么要带这两条狗进矿,也没人知道进了哨子矿后,他们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   三天三夜后,当人们再次见到那两头獒犬时,就见原本除了体积庞大外普普通通的那两头藏獒,竟变成了眼睛喷火,嘴巴吐烟的恶鬼般的怪物。并且凶煞无比,除了老陈之外,不论以往多亲近的人,即便是曾经给它们喂食的,也都无法近身。纷纷说,远远一听它们的吼叫,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靠近,只怕近了魂都要被那两个凶神给吓碎。于是从此,终日里被深锁在山庄最深处,年复一年,再未见被放出过。   而自打那天之后,直到昨天矿井出事之前,那座原本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噩运之矿,却始终没给素和家带来任何不好的事情。   冥冥之中,仿佛矿里所有不详的东西都被那两头巨犬煞走了似的。   ‘雪狮煞鬼‘这一说法,便是由此得来。   如今听素和甄再次遣人去牵那双巨犬出来,不能不让人感到惴惴不安,仿佛突然间有股看不见的阴云笼罩至头顶,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异样感染了原本对此毫不知情的喜儿,于是在探听得一知半解之后,对那些未知的东西令她产生了比旁人更加巨大的恐慌。因此一口气把话说完,她立刻积极地想要为我把窗户关严,以防那两只恶鬼被放出后万一失去控制,会从窗户外飞闯进来。   但被我阻止了。   一则,我并不担心两条狗能具备跳进那么高窗户的能耐;二则,在喜儿苍白着一张脸絮絮对我说着那些丫鬟婆子们告诉她的山庄传奇时,我瞥见院子里那假山旁,斜靠着一个人。   是铘。   他似乎是应了昨夜发现的那只黄皮子而来,因为有领头的家丁,正指着被带到屋外的那块黄皮子所化的黑石头,轻轻同他说着些什么。   我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趁喜儿不注意深深吸了两口气。   第一次在这庄子里遇见他时,我几乎被最初的激动和后来的无助冲昏了脑子,以致浑浑噩噩就由了他的摆布。而这时再见到他,相对已冷静了许多,也因此想到了一些原本没有想到过的东西。于是,当留意外面的交谈似乎已渐渐到了末尾,我立刻找了借口把喜儿打发走,然后擦了擦一夜没睡的脸,避开外间来往忙碌中的丫鬟婆子,出房门入花园,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一直快到铘的面前,他始终没有拿正眼瞧过我,仿佛从没留意到我的出现。   直至有家丁发现朝我行了礼,他这才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始终不变的傲慢,自然是不指望这头麒麟和其他人一样尊称我一声二奶奶的。所以我也仿佛没有瞧见他的样子,只指了指那块黑石头,对领头的家丁问了句:“二爷有交代怎么处置这东西么?”   “回二奶奶,二爷说了,此物可能关系重大,得先由这位齐先生看过后才由小的们处置。”   齐先生?   齐音同麒,显然,铘实在是连给自己起个化名都不愿太费心思。   所以点点头后,我再问:“这位齐先生是?”   “齐先生是庄主身旁的贴身护卫。”   “贴身护卫为什么不照看庄主,却要跑来为你们看这块石头?”   “这个么……”见家丁面色有些犯难,铘终于直立起身子,走近我身旁低头朝我看了眼:   “常年行走江湖,略懂些方外之术,所以蒙二庄主相邀,前来一看究竟。”   “那么齐先生可有从这块石头上看出些什么来吗?”   “看出它并非是块石头。”   “不是石头?”   见我面露疑惑,一旁家丁忙将那块散发着异臭的黑石头往我面前挪了挪,然后伸手拍拍上面泥浆似的纹理,对我道:“齐先生说,这是块起码有五百年岁龄的肉灵芝。”   “……肉灵芝?”   “原先我也觉得奇怪,心想肉灵芝怎么会跟石头似的又硬又沉,但后来不知齐先生用了什么手段,在它上面拿竹签划了几道印子,如今您瞧……”说完,信手捏起块小石子朝着‘黑石头’上一拍,就见它噗地声朝里凹下一块去,露出里面粉嘟嘟一团好似肉一样的东西,由此散发出更为浓烈一股腥臭。   见我不由自主朝后退避,铘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将那块东西往边上踢了踢:“瞧,是不是有趣得紧?肉灵芝本是味药材,然而这一株长于顽石中不易被人发现,天长日久,不仅与石同化,甚至成了精,可自如变幻其形。”   “所以北屋起的那股妖风就是这东西所为么?”   “不是。”很干脆地一口否决,我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暗紫色的光悄然掠过,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望着地上那块‘黑石头’,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味深长:“肉灵芝虽然成精,但不过几百年的道行,按说无法不对北屋的风水格局有所忌讳,更是无法使出那样的妖术。因此,那招来妖风吹碎一屋贡瓷的,必定令有其人,亦或者,是道行凌驾于这肉灵芝之上,所以可随意操控得了它的人。”   “那么……关于那个人,齐先生心里可有端倪么?”   “那人做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尚且无法追查,不过,正如我同二庄主说的那样,虽然毁了一屋的贡瓷,但那作祟者却也未必就能安然从这庄中全身而退。”   “为什么?”   见我稍待片刻就忍不住追问,铘的目光从‘黑石头’上收回,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因为自昨日哨子矿出事后,我曾在这庄子里布置过一些东西,以确保庄主的安全。”   “布置了什么?”   问完,见他久久没有作答,我感到有些不安。却也不能强迫他开口,只能在他依旧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装作好奇地低头对那块‘黑石头’又打量了一阵,直至确定他不会再继续说些什么,便悻悻然转身,在众人安静目光中兀自离开。   也不知能往哪里去,见院门敞开着,就决定到外面去走走。   这是我来到素和家后第二次踏出这道院门。   外面的一切对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虽然原本为了逃离这里,我曾在假山上对这个地方的环境摸索了一遍又一遍,但涉身其中,感觉则是大为不同。又因脑子里一直不停地在琢磨一些事,于是走着走着,当回过神时,我发觉周遭环境已让我完全摸不着方向。   前也是墙后也是墙,层层院落层层房。或许地方实在太大,所以即便庄子里奴仆成群,分摊下来也就少见踪影,更何况为了昨晚发生的事,素和甄拨了大量人手分派在素和寅和我的住处。今天一大早,又为了哨子矿的事带了不少人前往矿场,似乎是打算亲自去平息那儿由吴庄起头的闹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其实我觉得,以素和家在这地方的名望和素和甄的手艺,何必非要特意去守着那座声名狼藉的瓷土矿。如此执着,只是为了一点上成的矿料而已,值不值得?   不过由此想想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倒也不觉得特别费解了。   一个对瓷器的制造如此挑剔又执着的人,为了瓷器的制造和在这一行当众翘楚的名头,无论有心或是无意,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都是有可能的。但不知这样一来对他兄长意味着什么。   不过,无论怎样,只希望我能从中尽快抽身出去才好。   想到这里,听见身后由远至今而来一阵脚步声,我蓦地站定脚步。   直至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我才猛一回头,对着那出现得并不令人意外的身影,直截了当问了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对么,齐先生?”   “为什么这么问?”面对我的突兀,铘不动声色,仿佛他同我在这地方再度碰面,只是一个凑巧的偶遇。   “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当什么贴身护卫,又为什么见到刚才有丫鬟要跟我一起出来的时候,用你的方式阻止了她们??”   “呵……”他笑笑。   我不知道这简单又叵测的举动,究竟意味着是在否认还是默认,于是豁出去继续再问:“所以,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默不作声看了我一阵,然后点点头:“是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谁。”   非常明确的回答,倒叫我一时呆了呆。   随即一阵怒气油然而生,我用力朝他肩膀上槌了一拳:“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昨天要把我逼回新房,为什么药助纣为虐地把我继续困在这里??”   “助纣为虐?”他目光微闪,随后微微一笑:“在我看来,你嫁给素和甄,总好过世世被那老妖纠缠。”   “……什么?”   “因此我会在这里,会甘愿屈居于此,同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类日夜相随。你道是为了什么,我的神主大人?”   问罢,见我紧盯着他双眼一味沉默,他再次朝我微微一笑:“便是为了确保不久后的将来,无人能在此地兴风作浪,擅自干涉你这一世维系于金身罗汉的命运。” 第410章 青花瓷下 二十六   铘说完那句话后,我足足看了他半分多钟。   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毕竟在这地方孤立无援是一回事,而被唯一一个知情者放任、甚至有意地把我困在这里‘被迫’孤立无援,却又是另一回事。   简直可怕到无以复加的一件事。   因此气极反笑,然后我问他:“所以,你很清楚我嫁给素和甄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对么?”   “对。”他答得依旧干脆。   “也所以你明知道我会死,仍认为相比让我活着离开这里,那样的结局对我反而会更好?”   这次他没有立即回答。   或许看出了我话音里蓄势待发的暴躁,他兀自对着我涨红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淡淡道:“有句话叫置死地而后生。”   “抱歉,我听不明白。”   “死只一瞬。一旦你重入轮回,便可获的新生,到了那时,我必将穷尽一切立即寻找到你,立即带你远离这一切红尘是非。”   “为……什么??”   “遥记从前你渡我,如今便由我渡你,待到陪你渡尽一切劫数,我自带你重上九天。到了那时,你自然会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你疯了么铘?!”听他说到这里,我已没法再继续克制下去:“什么叫做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人的命从出生到死只有这么一次。重入轮回?太可笑了,再投胎的我哪里还会是现在的我?再投胎哪儿又还能有我现在的记忆??这么些年遇到那么多妖和鬼,多多少少总也知道,黄泉路上走一遭,前程往事皆忘掉,那样的新生,对我来说有任何意思吗?!再者说,你凭什么要来干涉我的人生?我又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远离红尘?我是俗人!不是他妈的尼姑!”   话刚说完,见他突然目光一沉霍地将手伸向我,我本能地朝后一退。   于是他原本伸向我脸的手急转而下,一把抓住我衣领,将怒不可遏又同时极小心提防着他的我,轻而易举重新拽回到了他的面前:“这些年来,我看着你为那老妖神魂颠倒,看着你为那老妖舍弃一切,看着你为他走投无路,看着你为他自绝生路。你既甘愿为他舍弃不灭金身,偏就不愿同我一起远离红尘么?”   “哈!远离红尘?明知我会死仍还为了你的目的而把我往死路里推上一把,你这叫蓄意谋杀!”   “你傻么?”   “我傻?我只是不想死!我要活命!有限的岁数里我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活!去你的远离红尘!去你的置死地而后生!我是我!不是你们任何人手里一枚随意摆布的棋子!”   一口气把肚子里那股怨气一泄而尽,我看到铘眼里闪过微微一丝迟疑。   所以当机立断甩开他的手,我匆匆往后退去。   然而退两步,他进三步,退三步,他逼四步。   直到身后墙壁对着我冷冷一撞,我意识到,自己已毫无招架地被他困入一道由他两手所搭筑的逼仄空间内。于是立即抬头,匆匆想要设法突围,但面前那副高大身躯突然欺压过来,按住我肩膀将我朝墙上一推,瞬间摁灭了我一切逃跑的可能。   然后凑近我的脸,他朝我冷冷一笑:“说你傻,因为从头至尾你都没有用你的脑子好好想过,我既然会待在这个地方,守着你,又怎会让你死在素和甄的手里。”   “那你说什么重入轮回??”   “人命短暂,终有一死,而到了那一天,是否无论怎样都必须重入轮回?”   我一愣。随即沉默下来,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终究得有一死,所以他在这里困住我,并不是为了由我死于素和甄之手,只是单纯的要我嫁给素和甄,并且为此他可以改变燕玄如意早死的命运。   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他所指的关于我维系于什么金身罗汉的命运,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这样,死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留在这个地方直到死?”   “因为素和甄是唯一能让你脱离那妖狐掌控的人。”   脱离妖狐掌控?   闻言狠狠一惊,因为很明显,这意味着他是要生分我和狐狸。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我也立刻反应过来,铘终究还是跟狐狸对立的,并且是势不两立的那种对立。狐狸曾经害死了他的主人梵天珠,所以为了不让转世的梵天珠再次受到狐狸的纠缠和伤害,铘必须要把我困在这里,然后借着素和甄的手,让我跟狐狸彻底断绝未来一切交集的可能。   所以,他到底是处在当下历史进程中的铘,还是看出了未来素和甄的计划,于是趁着我被素和甄推到这个时代,也一并从未来穿越到这个时代的铘?   想到这里,我对着面前这个不动声色注视着我的男人,慢慢摇了摇头:“放我离开,我不要脱离他的掌控。”   “若不愿脱离,为什么要将所有的记忆封存。”他依旧不动声色。   我再次摇了摇头:“不要问我这种问题。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无论那些被前世的我所封存的记忆有多么不堪,如今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个陪伴我多年,看着我长大,已如血肉或者呼吸般牢牢扎根在我生命里的他。一旦扯离,跟肢解我的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那么我呢。”   “……什么?”   “他是那个陪伴你多年,看着你长大,已如你生命中血肉和呼吸般存在的人。那么从东汉年一直追随你至今的我,又算是什么?”   我一怔。   无论他问我什么,都没有这样一个问题叫我感到欲说还休。   是的,锁麒麟从东汉年间出现,所以铘从那个时候就已同梵天珠在一起,并且从此之后,无论岁月更迭,无论梵天珠轮回过多少次,他始终等着她,始终守着她,始终伴随着她。   弹指一刹两千年。   所以,他对梵天珠来说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个问题我无法替她回答。   当这一点心思不经意间从我眼底流露出来时,我发觉铘的眼神有些空洞。   这让我不由肩膀微微一抖,因为当铘的神智脱离他的控制时,即便再为短暂,也是极其可怕的。   那是一头不受任何约束的麒麟。   所以当即用力往边上一撞,我试图撞开他那只因失神而从我肩膀上松开的左手。   然而撞到刹那我立时后悔,因为即便松开,那手依旧如钢铁般坚硬,并由此令他一个警醒,随即只用一根手指,就轻轻把我重新固定回原处。   然后我再也无法动了,别说挣扎,就连脸的朝向也无法改变分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再度朝我压迫过来,迫近到几乎已没有任何空隙的地方,随后头一低,他用力吻住了我。   笨拙的,凌乱的,碾压式的吻,剧烈并带着一股野蛮如杀戮的冲动。   令我清晰感觉到嘴唇被剧烈摩擦后肿胀而出的剧痛,却没有任何办法从这剧痛中挣扎出来,与此同时,突然脑子里也一阵剧痛。   就像被一只手轻易砸穿了我的脑壳,再将一把尖锐无比的钢针往我大脑深处直刺进去,然后电闪雷鸣,在一片刺眼又凌乱的光亮交叠在我眼前闪过后,我见到了一幅令我一度几乎窒息的场景。   我看到一间古朴简单的房间里,‘我’和铘交叠躺在一张同样古朴简单的床上。   铘赤身躶口体。   而‘我’匍匐在他身上,仿佛躺在这世上最舒适的温床上,眯着双眼,惬意无比。   手指沿着他身体紧绷的线条慢慢游移,‘我’滑来滑去,嬉笑啃咬。   而他笨拙应对,无路可去。   渐渐的,他的眼神可看出他已被逼到穷途末路。也曾试图反抗,但很难,因为身上压着他的是他的神主。   于是獠牙露了一半,只能默默收回,他继续静静忍受着,静静看着‘我’,静静维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像是个无心无魂的野兽,即便烈火灼遍全身,终究不会荡起半点波折。   又一道电光闪过,我的思维被推回原地。   嘴唇上的剧痛让我无比清晰地看着铘近在咫尺的神情。如今他终于敢报复回来,敢对他的神主露出他的獠牙,但我早已不是他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撩拨得他无法喘息的神主。   却替代那个神主承受着他无声而剧烈的报复。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因此趁着他嘴唇停顿的一刹那,我急促而有力地对他说了声。   他呼吸一顿,嘴唇也因此终于慢慢移了开来:“什么不公平。”   “我不是她。你知道的,无论你怎么逼迫,我都不是她。”   “闭嘴。”   “而我爱的是他。”   “闭嘴。”   “所以放我走,我也放你走。”   “闭嘴!”   “我爱他!”   最后三个字从我嘴里尖叫着出口后,铘压迫着我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唯有一阵阵剧痛依旧从我嘴唇上不停扩散而出。   那清晰无比的肿胀。   我下意识用手将它捂紧,并试着想将它忘却。   然后想站直身体时,只觉全身软如支离破碎一般,不由再次靠回到墙上,又沿着墙壁滑坐到地。   身体同地面接触的一刹,让我有种稳妥下来的松弛,但正当因此想要闭上眼休息会儿时,我却很快意识到,我似乎做了件蠢事。因为就在前方不远处,我发觉有一只庞然大物,正用它那双赤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我。   原本只是无声无息地朝我打量,一见我坐下,它立刻朝我跑了过来。   呼哧呼哧……嘴里的呼吸声浑浊而沉重。   呼哧呼哧……那呼吸真如传说的一样,如同烟雾似的,随着那庞然大物有节奏的跑动,一波一波从它鼻息间直冲出来,令它形同恶鬼。 第411章 青花瓷下 二十七   临近时,有那么几秒钟我几乎没法呼吸,因为随着距离的缩短,大体魄给人的压迫感足以让人窒息。   也难怪会让人觉得哨子矿能被这东西给煞太平,它哪里还能算是条狗,说它像狮子真的没有一点夸张。甚至近在眼前时,我仍分辨不出这头巨兽究竟算是什么种类,它长得阔嘴暴眼,腿长爪宽,眼球红得像能滴出血来,杂乱无比的白毛跟狮鬃似的绕脖子一圈,又丰厚而霸道地延绵至全身。   看起来,完全失去了狗的体征。   所以正如传言的那样,四足踩过之处寸草不生,因为它爪力实在太大,硬生生能将路经的野草全部踩踏进土里。   也所以,若不是看它被人牵着,我大概爬也要从这地方赶紧爬走。   它咧嘴朝我吐出它那条墨蓝色舌头的时候,目测可以一口就咬下我的头。   不过,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尽管这头‘雪狮’长得那么可怕,它身后一路随行而来的那个人,脸上却没有丝毫异样。只兀自低头看着卷在手上那条手臂粗的铁链,仿佛眼睛是长在他头顶上的,直到那巨兽喷出的鼻息快要吹到我脸上,才见他脚步一顿,抬手将链子勒了勒紧。   巨兽因此停下脚步,有些不耐地冲我发出一声低吼。   吼声如闷雷,震得地都仿佛颤了一下。遂下意识避开时,我瞥见那人用他那一浑浊得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瞥向我,随后将链子慢慢朝后扯了两把:“二奶奶。”   声音沙沙的,仿佛锉刀在砂石上摩挲。   我朝他点了点头。   “在散心么?”   我再点头。   随后正要寻机离开,却听他紧跟着问了句十分突兀的话:“你是什么人。”   我一愣。   明知道我是燕玄如意,他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么一句话?   虽心存疑问,但我没有吭声,因为虽然那头巨兽被他勒止,仍可明显感觉到它带着一股想要接近我的强烈欲望,直瞪瞪盯着我,仿佛身后主人稍一松手,它就会再次朝我逼近过来。   眼见进无门退无路,我只能沉默,并尽可能地往身后的墙壁上靠了靠紧。   他见状喃喃咕哝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跟那巨兽交谈,然后朝它躁动不耐的身躯上轻轻拍了拍:“是我看错了,二奶奶。刚才一刹那,我以为您是那个东西所化,因此才会被二伢儿给盯上。”   “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   这次换他沉默。   此人至多四十来岁,但满脸刀刻似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比他那双眼睛所反映的实际岁数苍老许多。而那双唯一能让他看年轻些的眼睛,瞳孔则浑浊不堪,像是得了白内障,因此每当他看向我时,眼神总给人一种充满诡异的不安。   他用这双眼静静打量了我几秒钟,然后似笑非笑,将手里的铁链慢慢收拢了两圈:“这很难说,二奶奶,老奴不知道。”   说完,手里链子一晃,就见那头巨兽终于收起了对我的执着,转身往院子的那头慢慢走去。   及至快要走远,我才想起一个问题,忙对着他背影问了句:“听说有两条狗,还有一头没牵出来么?”   “还有一头有它的事要做,二奶奶。而且,伢儿们并不是狗。”   “那是什么?”   再问,他却没再回答,兴许离得远根本没听见这句问话,少顷,人已随着那兽的步伐消失在了院墙背后。   于是我便也打算往回走。   但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眼,就见头顶上方那片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有点突兀地挂着团样子颇为奇怪的云。   最初看起来是很淡的,就像有人吸了口烟,再含着那烟对着半空吹了口气。   勾勒出一个浅灰色漏斗的形状,风一吹就能散去的单薄。   然而眨眼间它就清晰起来,晕染到浓墨,仿佛天上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对它肆意涂抹。直至那浓烈的颜色终于满溢出来,开始逐渐向外扩散,约莫也不过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当我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只见那原本青烟似的一片漏斗云,突然就像座巨大又倒扣的山,带着一股倾塌而下的阴冷,轰地朝我头顶压迫下来。   猝不及防,我被一头包围进那一道喷张着冲天气流的漩涡内,旋即那气流像道猛挥向我的拳头,嘭的下把我往半空中径直推了过去!   那个瞬间,短暂突然得令我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不得不直面这股冲击,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面前迅速朝我逼近的那片天空,以及四周汹涌盘旋如巨浪般的乌云。   我想我完了,这是碰上龙卷风了。   当时根本无心去想为什么好端端突然这种地方会发生龙卷风,只看着身下迅速变小的那片地面,由衷惊恐地意识到,一旦这风力减弱,我跌下去立马是粉身碎骨。   谁能想到呢,还没等我死在素和甄的手里,倒是竟先要被这股妖风给弄死了。   刚想到这里,直觉风力突然减弱,我立时身子一沉,毫无招架地往下直坠过去。   坠落比飞升远要痛苦得多,虽然同样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但当被一股巨大压力迫使人根本无法呼吸的时候,即便一秒钟都是漫长的。   漫长得几乎整个灵魂都要被从那脆弱的躯壳里给挤压出去了。   正当我因此条件反射地用力朝前伸出手,用力而徒劳地胡乱朝前抓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的时候,非常意外,那空荡荡的漫天狂风中,竟真的被我抓到样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   它牢牢扣住了我的手掌,牢而稳固地将我一路下降的身体适时拉住,定格在离地只剩不到半米的地方。   四周依旧浓云翻腾,狂风呼啸,而这只手正是从那一团突然而至的龙卷风里伸出来的。   它稳定住我下降的势头后,就猛地开始将我往上拉。   所以没来得及开始劫后余生的庆幸,我立刻再次浑身紧张起来。   难不成是天上有什么东西想要抓我过去?   想到这一点,我急忙死命挣扎起来,毕竟离地只有半米,此时不逃难道要等再被抓上天了才逃?   谁知挣扎不到两下,那只手突然松开了我。   猝不及防地掉到地上,我刚要挣扎着爬起身,那只手却再次压下,一把按在了我的肩膀上,试图再次把我往回拉。   我想也不想立刻朝它一口咬去。   牢牢咬在那只手轮廓分明的指骨上,随后正要继续用力,突然那熟悉的线条令我一下子松了口,然后反将那只手一把握住,手指沿着手腕匆匆而上,直至探入头顶那片浓云所覆盖着的、令我再也没法继续往前探索的空间,戛然而止。   然后用尽自己全身力气,我踮起脚伸长了手,在那空洞冰冷的气流里狠狠抓了两下:“狐狸……你是狐狸!”   真奇怪不是么,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就一直说不出口的两个字,被这只从龙卷风里伸出的手一个触碰,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说出了口。   一瞬间眼泪猛冲到眼眶,被我硬生生忍住,然后将自己头高高抬起,试图透过那一团汹涌起伏在我头顶上方的浓云,看到里面那双熟悉的眼睛。   然而无论将脖子伸得多长,头抬得多高,眼睛睁得多大,始终没能从中看到哪怕一丁点我所期盼的东西。所幸那只手依旧搭在我肩膀上,带着熟悉的体温和狐狸身上令我整天想到快发疯的香水味,一动不动地紧扣着我。   所以我用着比他多得多的力气用力将这只手抱住,害怕稍一放松,他就会随着那股龙卷风扶摇而上,飞到一个我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去。   “狐狸……”而嘴里只能反复说着这两个字。   怎么也没想到,当朝思暮想中的他突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竟然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没用啊不是么。   “的确是挺没用。不过,谁叫你是小白。”云层里突兀传来的话音令我一惊。   随即又被那声小白弄得血气一阵翻涌。   不由自主两手一松,回过神赶紧再要将狐狸的手抓紧时,那只手已倏地从我肩膀上抽离。   “狐狸!”我急忙去抓,但他食指一伸,点在我额头干脆利落地制止了我的动作:   “别再过来!既然我无法将你带走,你就只能暂时继续留在这里。”   “为什么没法带走我??”   “时间紧要,现在你我只能长话短说。素和甄同时间掌管者做了笔交易,用逆行的方式将你贯穿时空带到此地,这做法导致历史因你引出的变化而发生出无穷混乱,因此,如今即便是我,看来也已无法从这不断更改的历史中将你带走。所以你今后一切言行千万要谨慎,也务必设法让铘帮助你,将一切推回正轨。而我亦会继续去找出能越过这层障碍的方法,无论怎样,我都会……”   话到这里还没说完,天空中突然传来轰隆隆一阵雷鸣般的巨响。   紧跟着平地一阵风起,汹涌得毫不逊色于我头顶那道龙卷风,并卷起满地尘土,醒龙抬头般飞卷而上,迎着龙卷风直扑了过去!   两风交错,尽管感觉到狐狸的手迅速往我身上一档,仍是令我被一股碾压般力量重重压倒在地上。   直至力量散去总算能睁开眼时,四周汹涌围绕着的那一大团乌云和气流不见了。   狐狸的手,也不见了。   消失得如此果断干脆,天空也瞬间清朗如洗,仿佛一场大梦倏然远去。   唯有一张妖娆无比的脸凑在咫尺间的距离看着我,被阳光热辣辣照着,模糊得有点不太真切。尽管如此,那细细扑打在我脸上呼吸,所带着的温度应是真真实实的。所以我立刻张嘴想叫他一声狐狸,但很快发觉,这两个字竟又成了我嘴里的禁语。   一时焦躁,我立刻伸手过去,想把眼前这张阳光下飘忽不定的脸抓住。   但手触及的一切,只是空气而已。   飘忽不定的东西终究还是消失了,只剩下刺眼的日光径直照进我眼里,滚烫烧灼。   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哭。但用力吸了两口气,我还是对着前方正慢慢朝我走近人影笑了笑。   “老陈说刚在这附近见过你。你躺在这里做什么?”走到我边上,素和甄蹲下身看着我。   “走累了,休息会儿。”   这么牵强的借口素和甄当然是不会信的,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他接着要说的事,显然比这重要得多:“刚才你家中来人了,说钦差大人陆晚庭稍后不久就要来此,宣告你我两家都已被选入瓷王堂,争夺天下第一瓷。”   “是么。”   “听说得瓷王名者,将成为新一任的督陶官。”   “哦……”   “所以你爹想托我问你,是否你在出嫁当天,曾从万彩山庄内带过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出来。”   “什么样的东西是我爹认为不该带出的?”   “这我就不知了。”   “我也不知。”   “呵……”素和甄笑笑。   正要继续对我说些什么,但忽然抬起头,朝我身后方向冷冷看了过去。   这变化让我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刚要扭头也朝那方向望去,突然头顶上方黑压压一沉,有人出其不意自背后用麻袋将我套了个结实。 第412章 青花瓷下 二十八   被蒙住了头,又被绑住了手脚,这过程之快,让我没能来得及瞧见一丁点袭击者的影子。   当我试图挣扎的时候,有人用一根绳子圈在了我脖子上,嘶的下勒到一个足够让我感受到压迫、又不至于会让我窒息的位置,然后用一种刻意压低后的声音对我道:“想活命就别出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我没吭声也没再继续挣扎。   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这里,想来对方身手是十分了得的,但不知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知素和甄到底还活着没。   很显然,那些人对素和甄远比对我粗暴得多,因为就在头被蒙住前的一刹,我看到一道黑影带着股劲风朝他头上猛袭了过去,而他并没能避开。   随着一声闷响,我听见他重重倒地的声音。   所以眼下形势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变奏,因为它没按照原先剧本所给出的内容出牌。   接着会发生些什么?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时,有人一把将我扛到了肩膀上,随后几个起伏,带着我跃向了某个高处。   身子轻盈得像只放飞的鸽子,根本不在乎肩膀上还有个人的重量,一如武侠书里形容的那样飞檐走壁,虽有时会谨慎地停顿片刻,但一路上基本如入无人之境。而青天白日,偌大的素和山庄内,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到这几个绑架者的存在,这对比那两头神奇雪狮的传说,无疑是个笑话。   素和甄释放那两头怪物出来,原本是为了搜索潜伏在山庄里可能存在的妖怪,没想到竟然连几个飞贼也防不住。   所以我想,或许它们只是模样长得比较唬人而已。   但话说回来,避得开雪狮的鼻子也就罢了,他们到底是怎么能逃过了铘的视线?   一路胡思乱想,最终几时离开了山庄,我不晓得。   不过后面的路渐渐趋于平稳,所以我知道,他们开始行走于不需设防的开阔地。   没有了高墙和楼宇,也不需避人耳目,这些人跑得更加轻快,而边上呼啸的风带着山野里泥土和野草的气味,由此可见,应是早已远离了山庄的范围。那样约莫跑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开始感觉周围的环境变得狭窄沉闷起来,隐约能听见气流回荡在石壁上嗡嗡的声响,这么看来,现在我又被他们带进了一个仿佛山洞一样的地方。   或许空间变小后影响了这些人身手的发挥,渐渐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走得飞快,所以显得这个洞里的世界格外冗长,又因为空气稀薄的关系,我开始有点难以忍受起来。   但刚按捺不住憋闷在麻袋里悄悄挣扎了两下,驮着我的那人突然站定把肩膀一斜,猝不及防间将我扔在了地上。   随后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伴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一路迎来朗声问道:“诸位把人带来了么?”   及至到我跟前,似是吃了一惊,那老者后退了半步:“怎么……是个女人?”   绑架我的人没吭声。   正当我一动不动想仔细听听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时,头顶上麻袋唰的下被人揭开,一片火光逼近眼前,迫使我迅速低头避了避。   一瞬间几乎什么也没能看清,只依稀感到自己确实是在一个幽深的洞里,身旁一圈站着四五个人,全都黑布蒙面,一身黑衣黑裤,如几团缥缈不定的影子。   而那扯掉我头顶麻袋的绑匪身躯异样高大,仿若一座顶天立地的铁塔。   站在其间,想来应是这些人的领头者。   “原来是甄官儿的新娘子。”   认出了我的身份后,老者的脚步在我身边沙沙作响,徘徊着似在琢磨什么。随后他用力吸了口气,抬头对我身旁那名绑匪头道:“倒有些不明白了,当初说好,老汉以自家兄弟的尸身替尔等打掩护,送尔等入得素和山庄。尔等承诺必可将素和甄给带到此处,但现如今,为何带来的却是他的娘子??”   “老头你知晓些什么!”话音未落,绑匪头身后忽有人冷冷插嘴道,“素和家忒不简单,不仅有高人设下的结界,还养着两头奇兽。此番一行为了你老头,我兄弟几个险些丢了性命,能将这女人弄来已是不易,难道还要抱怨不成!”   “奇兽?几时听说他家养有奇兽,道爷莫非是指那两头藏獒不成?”   老者的话音恭敬中带着点显见的讥讽,遂令那插嘴者按抐不住一声冷笑:“肉眼凡胎,天降的神物摆在眼前,也就只能当做一头恶犬而已。”   话说到这里,许是从老者一瞬的僵硬中觉察出了怒意,我身旁那名绑匪头轻轻一抬手,止住了插嘴者正要继续的话音。随后低下头,他笑了笑对老者道:“年轻者总爱将一般事物往夸张里说,吴老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只不过,此番行动的确遭遇到一些未曾预料到的障碍,因此最后只能将此女掳出,但,虽与约定的不同,能有此女在手,吴老一样可照计划办事。”   声音沙哑,几乎低不可闻,所以有效令两边争锋而对的情绪都立时平静下来。   一度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老者问道:“如何能照计划办事?此女自嫁入素和家,素和甄便从此对她不闻不问,若拿她作为交换条件,你以为凭素和甄对这地方的看重,他会将这女人的死活放在眼里?”   “呵呵,”不知为何,老者的问题令这绑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缓缓道:“家师说过,天机不可泄露,吴老只管安心照计划做便是了,若有差池,家师自会设法相帮。”   说完,见老者兀自不语,似不愿苟同,他便又再道:“家师还说,今日清早集众闹事一事,实为不妥,若将素和甄惹急,漫说你家兄弟凭白死去,那口井下之物,只怕你我从此也休想再去弄个水落石出。所以,望吴老能听一听家师的话,日后谨慎而行。”   “谨慎而行,呵,死的毕竟是我兄弟,不是他的!”   “吴老意气用事了,此话万不可当着我家师的面讲。”   “讲又如何,再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当初还不是我兄弟自小看着他长大!只不过现在……”说到这里,一时怒气攻心,老者用力咳嗽了几声。见状那绑匪头把手一拱,恭恭敬敬说了声:“既然已交差,我等就先告退了,吴老请自便。”   说罢,不等老者开口,那人将手轻轻一挥,率领众人转身大步离去。   一路走,一路上那么多的人竟没发出一丁点脚步声,好似在离地飘似的。就在我逆着周围火光努力去看清那些人离去的背影时,一只冰冷粗糙的手往我头发上一把抓来,迫使我立刻抬起头朝上望去。   这次总算将那被绑匪称作吴老的老者看得直接而清楚。   火光让他那张看起来像被刀深深刻画了无数下,皱褶密布,以致一时几乎找不到他的眼睛,直到他将一双眼皮慢慢睁了睁开,露出对蒙着层灰色雾气的细小瞳孔:“燕玄家的小丫头,倒也真有胆子嫁到素和家,知不知道素和甄向来对你家是顶看不起的。”   “父母之命。”想了片刻,我答。   “呵呵,小丫头骗谁。我只知是那小子拗不过他兄长的意愿,不得不答应下这段亲事。你也瞧见了,那一个个瓷器才是他的妻子,旁的多少活人在他眼前,对他来说都是堆走动的衣物。”   “你是吴庄对么。”没等他把话说完,我突兀将之打断。   他微微一怔,眯缝着眼半晌没有回答。   “你弟弟吴正死在哨子矿,为什么你要迁怒于素和甄?吴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既然知道他死在哨子矿,难道二奶奶不晓得他的死因?”   “我只知道他是突然死于哨子矿,之后,你就让人带着吴正的尸身到山庄里大闹。原以为你是为自己弟弟的死而泄愤,但从刚才你们那一番说法来看,原来是另有原因。但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素和甄并不是害死你兄弟的罪魁祸首,你怎么能在还未确证你兄弟死因究竟为何的情形下,盲目勾结他人潜入山庄,绑架自己的主人。”   “鬼才是我的主人!”话刚说完,吴庄突然抓着我头发将我狠狠一甩,迫使我一头跌倒在地上。“我吴庄能认的主子只有当年的宏文太老爷和早亡的云杰老爷,而那两个小子都算是个什么!一个病得万事不理,一个为制出天下第一瓷的名声置众兄弟安危于不顾!说了不要重开影青瓷!偏要开!说了不要碰哨子矿的土,偏要动!枉费我兄弟一双眼睛一片苦心!此番更是连命都交给了他们!他们这是要生生毁了素和山庄!”   “……可是我不明白,重开影青瓷,争天下第一之名,难道不是为了素和山庄的兴旺么?”   “你知道些什么!”不知为什么,我的话让吴庄一瞬间看起来更加愤怒。   一度我以为他抬起脚想要往我身上踹来,但被他生生忍住,随后嘴里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道:“名利若是有用,当初那些拥有哨子矿的人又都是怎么败的。人怎么就离不开这一个欲字。”   说完,他朝我打了个手势,没等我反应过来,头顶轰地风声一压,一张巨大铁笼就这么不偏不倚从天而降,将我困在了正中间。   铁笼并非是个真正的笼子,应该是施工时用来过滤碎石的网,不过每根网格都用整条的实心铜铸成,所以结实得用力踹上去纹丝不动。   虽然明知自己必会遭到囚禁,但我万没想到他竟是要直接把我关在这个地方。   就在刚才我已经仔细观察过,这个连着前后两条狭窄通道,中间宽阔并斜插着一块巨大碎石的地方,应该正是那座赫赫有名的哨子矿。既然是准备拿我去跟素和甄做交易,他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个恶名昭彰的地方……   想起这地方种种传说我不由立即用更大力气朝笼子上踹了起来。   吴庄在笼外一言不发看我如困兽般挣扎了半晌,随后同那些绑匪一样,转身带着手下人头也不回地举着火把离开。   洞里一瞬间暗了下来,也仿佛整个空间随之一瞬间塌陷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令手脚都被束缚住的我一时有种窒息般的感觉。不得不立即停止自己的举动,然后尽力平稳住呼吸和情绪,让自己慢慢适应眼下的状况和四周沉闷无比的空气。   直至冷静下来后,不免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控而后悔。   我过于急躁了,以致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跟吴庄说,没来得及借此机会继续跟他好好谈判一翻,就眼睁睁看着他扬长离去。   那应该是至今都还没被他察觉,所以就显得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发觉,那几个被他称作道爷的绑匪,并不是人。   虽然他们用道服和面巾将自己包裹的几乎丝毫不露,但并不妨碍我看出他们裤子后面伸出的那一根根有尾巴。有细有长,有粗有短。所以显然,那都是些修成了人形的精怪,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庄子里时他们会出现得如此出其不意,并且能如此轻易地带着我一路飞檐走壁,跨越整个素和山庄,像走无人之境。   而综合他们先前同吴庄说的那番话,也可看出,原本他们是无法进入素和山庄的,因为里面有高人设下的结界,以及两头对他们来说十分忌讳的奇兽。但因为吴庄用自己兄弟的尸体给他们打了掩护,所以才让他们顺利进入了山庄,并从昨晚开始就为今天的绑架做出了行动。   也所以他们能顺利避开雪狮和铘的视线,把我带出山庄。   可是一具尸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而这些妖怪又为什么要和吴庄这么一个凡人合作?   相信他们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帮他替自己兄弟的死出口恶气那么简单。   那么原因究竟会是什么呢……   边想着,我边慢慢挪到笼子边缘背过身,小心翼翼在那些网格上一一摸索,随后找到边缘特别锋利的部分,将捆在我手上的绳子贴上去用力摩擦起来。   无论怎样,先设法恢复自己手脚的自由,其余可再慢慢考虑。   正这么使劲努力着的时候,忽然我手里一停,因为隐隐感到有一种不属于我动作的声音在刚刚一瞬间钻进了我的耳膜。   便立刻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过了片刻,嘶嘶一声轻响,我感到有个人正紧贴在我身旁的网格上,隔着分毫间的距离,冷冰冰吐着气,冷冰冰在我耳边低低抽泣。 第413章 青花瓷下 二十九   二十九。   此时明知道不该回头,我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遂看到外头伸手不见的黑暗中,不知怎的亮起一点光线。   光线中浮现着一张脸。   跟我所想的一样,他紧紧贴着我身后的栅栏,似乎极力想要往笼子里钻。   但钻不进来。   所以他只能继续哭。   可是哭不出眼泪,因为两只大大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一团像是被烧糊了的东西,湿哒哒软绵绵残留在里面。   “别……靠近……”然后他边哭边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三个字。   “靠近什么……”   下意识问他时,他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猛地后退着尖叫了声:“痛啊!!”   叫声响起的一刹那,那张苍白的脸在笼子外微微一晃,倏地不见了。   而黑暗中却依旧有光亮在闪烁。   光亮来自矿井中间那块碎裂成好几段的巨石。   最初是模模糊糊的,但随着一股突然而至轻轻转动的气流,它逐渐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起来。   这让我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想证实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当再将眼睛睁开时,突然一股劲风轰地冲到我面前,伴随一道刺目得逼人的强光,我只觉得额头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击了一下。   随即整个人一下子朝笼子上扑了过去,但并没撞到笼子上的栅栏,而是直冲出了笼子。   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吸住了,我径直朝着光亮的来源处飞冲过去,一头撞进那块碎裂的巨石中间,然后我眼前骤然一团漆黑。   太突然的黑暗,惊得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一丝细细的光隐约在我前面亮起,我试着抬起头往前看,依稀辨别出那光亮勾勒着一条路。   我在这条暗光闪烁的路上孤零零躺着。   周围很静,没有风声,也没有我紧张匆促的心跳和呼吸声。   我像是躺在了一个被抽光了一切声音的真空盒子里。   感觉不到距离,感觉不到空间,感觉不到一切,包括身体的触觉……   随即发现原本捆绑住我手脚的绳索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可诡异的是,无论我怎样动作,仍是没有任何感觉,只知道自己站起来了,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可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配着这些没有任何知觉的四肢。   那东西在带着我一点点动。左右摇晃,慢慢适应,直到整个身体稳稳站牢,它开始带着我朝前走,或者说跑。   越跑越急,越跑越快,逃似的仓皇。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跑得那么仓皇。前面那么暗,可是控制着我身体的那个东西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坚定不移带着我朝前飞奔,慢慢的那条路越来越清晰起来,我看到前面有很多身影在晃动。   那些细巧的,曼妙的,柔软的身影。   依稀可辨是些女人,可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长相,连身影都是隐约而透明的,像飘在海里的水母,妖娆轻柔地在我眼前晃动,又在我脚步冲入她们中间的刹那烟似的消失不间。   然后身周咯咯一阵银铃似清脆的笑声,绕着我脚步慢慢回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的笑声,笑声很杂很乱,也很好听,随着我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前面突然一棵参天银树乍然出现,笑声兀地终止。   “刹大人……”然后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我依旧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趋势着朝前走,冲着那棵大树的方向。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树上一个男人高高地坐着,低头看着我。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一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兀鹫。   “刹大人……”身后又有声音道。细细软软,小心翼翼。   然后我听见喉咙里突然发出自己的声音:“刹……”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低头看了我片刻,男人轻轻从树上站了起来,白皙一张脸因距离的遥远而显得模糊不清:‘有了人身,就以为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我没有惑任何人,我只想离开这里。”我的声音充斥着种辩解的味道和一点点骄傲。   ‘想跑,可跑得掉?’   “都已经到这里了,刹,请你网开一面,放我离开此地。”   ‘放?我当然可以放你走,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只要这样我就能离开么。”   “他肯放,我必不会留。”   “好,我去惑。”   ‘呵呵……哈哈哈……’再次坐到了那颗银树上,刹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的样子。而我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前面很亮,笔直一条路通向一团暖暖的阳光似的光照里,我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由着两只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带我朝前跑,好似一只非常听话的牵线木偶。直到一股热流突然间把我整个儿包围住,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看前方多出道如同太阳般的光亮。   光亮不知从何而来,灼灼发烫,璀璨耀眼。   所以像是要存心回避,我被那力量牵扯着朝后退了两步,但不多会儿,就听那光亮里有个声音轻轻叫了我一声:“梵天珠?”   声音有点耳熟。   我抬头循着方向朝光亮里看去,就见那团太阳似的光晕里慢慢走出个男人的身影。   一路径直朝我走来,身穿青色僧袍,肩披金红□□,一支雪白的禅杖随着他的步子在他边上锒铛作响。   直至到我身边,抬手,他将那只禅杖轻轻按压到我肩膀上。   素和甄?   我目瞪口呆,惊诧看着这熟悉又完全陌生的男人。   而他那双异样清澈的眼上下打量着我,也带着丝微微的惊讶。   “修成人形了?”过了片刻,他问我。   “是的,大人。”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再次操纵着我开了口,用带着些骄傲的声音。   “几时的事……”   “才不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刹他……”   话音未落,我突然在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滑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被那股力量驱使着,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   身体接触的一刹那,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距离的接近仍使我头脑瞬间一醒,奋力挣扎起来。   极力与身上那股强劲到可怕的力量抗衡,但很难,这诡异空间就像一团水泥,沉甸甸胶着了我全身感官,让我空有一腔爆发力量的心,但根本难以施展。最终智能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像条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在他沉默的双眼的注视下,那种巨大羞耻感简直叫人崩溃。   所幸片刻后他轻轻推开了我,随后闪身在离我三丈开外那块象牙色的石台上,盘腿而坐:   “梵天珠,你现今已是人形,再不可如此接近。”   宝相庄严,他在身后那团暖阳似的光照下,全身骤然凸显出层佛堂金像似的光。   光芒如针尖似的锐利,刺得我两眼隐隐发疼,然而我仍被那力量操纵着,从鼻子里哼出声不甘示弱的嗤笑。“哧。人形又如何,珠形又如何,眼里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这可是佛祖说的。”   他眼里闪过丝细微的尴尬。   之前我从没在我所认识的那个素和甄眼里见到过的神情,虽然这和尚也叫素和甄,而且他们的长相没有任何差异。   只是很快就看不到了,因为他合上了眼睛:“再炼千年你即可入大乘,梵天珠,在降龙罗汉归来前速速归位,阿弥陀佛。”话音未落,把手一横,手里的禅杖随即在他身后的光亮里折出道绚烂的光。   很美妙的颜色,层层叠叠由浅到深的缤纷,这颜色让我有点熟悉,就像之前听见那些靡靡之音时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我好象闻到了股微微的香气,细若游丝,忽然发觉那斑斓色彩的光晕中间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莲花。花在杖上招摇,轻佻而妖冶,再细看,却不过是光和光交织在一起折射出来的幻影而已。   但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让我有种想马上朝它奔过去的冲动。   “归位,梵天珠。”耳边又响起素和甄的话音,清冷地反差着他温润的面容。   我下意识想朝后退,可是脚却偏偏朝前走了两步:“收起来,素和,宝珠已不需归位。”   “你还没有脱胎换骨,进去,梵天珠。”他加重了语气。   “我只是来看你的。”我再道,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这几步过后再也没朝前走,因为前面挡着道无形无色的墙壁,我的手可以感觉得到那堵墙的冰冷,可是眼睛却看不见。那些一直操控着我动作的线似乎在这瞬间消失了,感觉到墙壁温度的同时我终于感觉到了所有感官的知觉。又酸又疼,还有些微微的发抖。我想倒退回去,可是回过头只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   黑暗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在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隐隐站着,脸对着素和的方向。   “素和大人,开结界。”片刻后,听见她开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素和依旧闭着眼,嘴里轻轻念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经文。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打开的,素和。”然后我再次听见那女人道。话音不依不饶。   “降龙罗汉已在罗睺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会让我被他看见的,素和。”   “走!”   “你几时撤开结界,我几时走。”   “不要轻信刹的话,他会毁了你。”   “我自知凡事瞒不过你的眼。只是我佛慈悲,即使是血罗刹,入了佛门便以慈悲为怀,素和大人说这样的话,就不怕……”   “宝珠!”   “刹说惑得了你他便放我离开。”   “说了这话,你还能再惑得住人么?”   “我本就不是为惑你而来。”   “那你来做什么。”   “我?呵呵……我来邀你与我一同离开这里。”   突然间我脚下猛地抖了地起来,地震似的。   一个没站稳我噗的倒在地上,头正撞到前面那堵墙,撞得我两眼发黑。鼻子里那股清香却因此越发浓烈了起来,浓得几乎让我透不过气。   然后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一步接着一步,擂鼓似的,震得我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万年佛音止,魔弦扰清性,莲蕊惹浮尘,大悲度劫咒。’   就在这时,不知谁的声音随着那脚步声远远从头顶荡了下来,一字一句砸进我耳膜,清冽而漠然。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话音刚落,平地一声惊雷,翻天覆地的震荡仿佛从天而降,使得那股被压抑很久的力量终于在这瞬间被我迸发了出来。   那似乎是股足以撕毁一切的力量。   它令我手脚烧灼起来,疼得仿佛筋骨俱断,因此在挣脱周身束缚的同时,我两眼一黑,很快陷入一片昏沉的空白。   当意识逐渐返回大脑时,我看到自己仍躺在那个铜条密布的囚笼里,手脚也仍被紧缚着。   唯有疼痛依然真实而清晰。   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一直不停在挣扎的缘故。   因刚才那一场过于真实的梦或幻觉。   所以立刻抬起头心有余悸地朝巨石方向看了一眼,但四周过于昏暗,除了笼子模糊的轮廓,我什么也看不见。   便正要躺回原地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   随后,几团火把轰地将这片混沌的空间照亮,由此我看到吴庄带着一行人鱼贯而入,走到笼子边俯身朝我看了看。   “他们说在外头听你断断续续自言自语了大半夜,是做噩梦了么。”过了片刻他皱着眉问我。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   “梦到什么了?”   我依旧沉默。   “人都说这地方不干净,唯素和山庄的人不信这邪。现如今,你觉得呢?”   “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目的么,吴庄?”   “不尽然。”   “还为了什么?”   “昨晚你可有在这地方听到过些什么动静么?”   “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东西。”   说罢,他将火把朝笼子外那片空地上指了指。   我下意识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随即一惊。   就见原本白花花满是矿土和碎石的地面上,烧焦似的烙着一团团漆黑色东西。   由笼子外一直延绵到窑洞中央那块巨石底下,再顺着石块一路而上,呈辐射状在那一块块碎石上散裂开来,一眼看去,着实有种诡异而气势磅礴的触目惊心。   “所以,二奶奶昨晚真的没听见什么特别一些的动静么?”   我再次沉默。   他笑笑:“不愿同老汉说,倒也不妨事。只是若二奶奶昨晚真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等会儿见着了他,望你能实实在在地去告诉他,否则日后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汉也不好跟人交代。”   这句话令我迅速抬起头,看向吴庄眼里那抹令人费解的意味深长:“告诉谁?”   “你夫君,甄官儿。他来寻你了。”   话音未落,入口处再次由远而近传来阵脚步声。   “来得倒也快,”回头循声望去,一眼见到那抹站定在火光下白得刺眼的身影,吴庄牵了牵嘴角:“派去知会的人还未回来,他倒已经先到了。” 第414章 青花瓷下 三十   吴庄说素和甄来找我了。   我挺意外。   因为哨子矿的工人才刚刚在吴庄带领下集众闹过事,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会这么快就过来,甚至连个随从也没带。   他不应该是行事如此鲁莽的一个人。   所以不由透过笼子的空隙仔细朝他看了看,但他视线却始终没有落到过我身上,似乎相比之下,矿洞中间那块碎裂的巨石更令他在意一些,因为从进来之后,他就始终目不转睛在打量着那块石头。   然后无视身旁挡着他的那些矿工,他径自往巨石处走了过去。   工人们最终没敢真的拦他。   毕竟多年的主人,如今即便跟着头目造反,总难免会受到以往习惯的压抑。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甄一路走到巨石边,掀开衣摆坐到其中一块石头上,随后一边继续饶有兴趣地望着这堆石头,一边指着中间部分,对那目光灼灼紧盯着他的吴庄问了句:“底下这块碑,破碎已有多久了?”   而虽然吴庄当着我的面一口一个小子、甄官儿地叫,但真的面对这东家时,即便是要挟的一方,仍没能敢轻易放肆。所以立即沉声答道:“快有月余。”   “我记得当初仔细叮嘱过你们,无论怎样动工,切不可碰触到这块石碑,而它身处的地方也令它不太可能被人轻易碰到,所以,如今它这半身的残破,是有人刻意为之么。”   “可说有意,却也实属无心。”   “怎么说。”   “二爷的话小的们自然是不敢轻易忘记,而这么些年在这矿洞中做活,小的们也始终都是谨而慎之,然而纵使如此,难免不能防备意外的发生,这块碑,便是因那起意外而横遭损坏。”   “什么意外。”   “想来爷应该还记得,自爷买下这座矿后,虽然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外界所传的种种不幸,但初时我曾几次三番提醒过爷,说这矿每到夜里,四下总会发出种奇异声响,并且那声音仿佛来自井壁的内部。   之后,因早晚相安无事,所以一度以为与哨子矿的哨音一样,都是气流所致,于是不再多做理会。但最近这大半年来,那声响突然变得尤其明显起来,常令人听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遂有石工们私下与我说道,是不是矿洞里真有什么恶鬼。   我自是不信那种东西的存在。但舍弟自幼跟随出家人学过些奇门遁甲之术,在种种观测后发觉,那声音原是来自地底时,不由有些心忧。他说矿洞内那块压在巨石下的石碑,字迹浑然天成,早就觉得奇怪,仿佛对应了所谓的天书,应是某种镇石。如今又听那地底传出的声响,不似气流,倒似龙吟,所以,该不会这矿原是处龙脉,而我们长年这样挖掘,若是令龙脉受损,那种罪孽该如何面对。   话虽如此,但心知若无凭无据便以这样一种猜测来烦扰两位庄主,自是不妥,所以打算仔细勘测石碑附近地面,想着若是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出此碑的来历,那是最好。岂料因一时大意,使石碑受损,当时令我心下惴惴,忙想去庄主面前负荆请罪时,舍弟却在那石碑下发现了一处玄机。”   说到这里,吴庄似有意停下话音,随后朝素和甄看了一眼。   见他依旧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便问道:“不知二爷当年买下这座石矿时,可知晓这处石碑的玄机。”   “你觉得呢,吴庄。”素和甄笑了笑,反问。   “想来爷必然是知晓的,正如舍弟所说,若爷不知晓,怎会引两头烈性恶犬入内震慑,毕竟需要动用八角玲珑锁去锁着的东西,当年,也就只听他师尊说起过海岱门下的囚龙井。”   “所以你觉得这块碑下所压那口井,也是口锁龙井。”   “即便不是,想必也应是件非同寻常之物,否则,为何普通一口井要用机关锁去将它锁住,又为何要用天书石碑去镇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发现它的当时便来告知我,如今做出这番行为,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素和甄总算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淡然笃定,仿佛这地方不是充斥着种种威胁的哨子矿,而是他的地盘素和山庄。   吴庄觉察到了,手朝笼子上一搭,轻吸了口气对他道:“发觉那口井的当日,我便去禀明了庄主,但他那时正忙于操办二爷的婚事,因此说稍后再议,并答应会知会二爷。然而一等至今,显然二爷始终都未能从庄主口中知晓这件事,所以原本我想直接来禀告二爷,但二爷自从数月前为了烧制贡瓷入关,直至现在,又有几日是得闲能让小的们见到的。这里毕竟不是窑厂,要见二爷一面何其艰难,于是便只能耐着性子等着,谁知……”说到这里,吴庄那张老脸一阵扭曲,随后沉下头哑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谁知这一等,等来的却是舍弟突然间暴死在这里的结局……”   “吴正的死确定同石碑下那口井有关?”   见素和甄听到现在仍一脸不为所动,吴庄一声苦笑:“不知那些见过他尸身的奴才们可有告诉过爷,吴正死时双眼已经没了。您可晓得是怎么没的么?正是被这口井里的东西给活活融化的!”   “是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当然是亲眼所见!亲眼见到他靠近时井里有东西突然缠住了他!亲眼见他被缠得在那块石碑上苦苦挣扎!亲眼见他挣扎得两眼都融了!可是老头胆小动作僵,便只能眼睁睁躲在一旁呆看着!二爷,吴正他死得惨啊!!”   说罢,我头顶上方砰的声巨响。   原来吴庄说到激动处狠狠一拳砸在了笼子上,登时半只手血肉模糊,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因为他一直盯着素和甄的脸,一动不动看着他那双似乎依旧不为所动的眼睛。   “所以,你将我娘子掳到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片刻听素和甄淡淡问出这句话,吴庄面色一僵,欲言又止地低头看了我一眼。   “我早已告诫过你们不要靠近这块石碑,如今因你兄弟违背我的话,于是惨遭横死。只是斯人已逝,旁的也就不必去计较太多,唯有两点如今我且同你坦率言明:一则你兄弟因这口井而死;二则这口井因我买下这座矿而得以出现害人。所以,你带人在庄子和工地上闹也就罢了,但将与此一切毫无关系的我的娘子掳到此地,却是为了什么。”素和甄又问。   话音温和,却带着丝似有若无的咄咄逼人。   这让吴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也让我不由开始怀疑他这会儿到来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救我回去而跟人谈判,还是在乐不思蜀地设法促成我的早死。   眼见吴庄低垂的额头上青筋若隐若现,一度我以为他的暴脾气即将发作。好在他只是慢慢点了点头,随后再次望向素和甄,道:“坦白同爷说,原本想要掳到此地的不是二奶奶,而是二爷您。所以昨天一早有意在此集众闹事,便是为了能将二爷引来。谁知二爷中途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返回山庄,迫不得已,便只能将二奶奶请来此处。”   听到这里,我原以为素和甄会问他,当时两人都在,为何单单只掳了我一人。   那次袭击本应是将素和甄掳去的大好契机呢,不是么。   但素和甄微一沉默,随后却径自绕开了这个问题:“你要将我掳到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想请二爷坦白告诉咱这些爷儿们,那口井里到底藏了个什么东西,爷明知道它那么危险,偏偏还要仔细藏着它。”   “仅仅就为了这个么?”问罢,见吴庄的神情再次有些闪烁,素和甄笑了笑:“坦白说,我也不知道那里头究竟藏着什么,更不知它会杀人。否则,我必然不会让你们涉险常年留在此地。”   “爷说笑了,若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爷为何有办法去克制它,让它在屡屡害了那么多拥有这处矿井的人后,消停了那么些年?”   “原来老吴也会信那两头雪狮的传说么,一直以来,我以为对此最为不屑一顾的,便是你了。”   “既然爷这么说,老头自然也是没有办法。原本念着从小看着你俩长大,终究不愿去做那对不起你家老祖宗的事,但既然爷对我家兄弟无穷,那也就莫怪我老头对你兄弟两个无意了。不过话说回来,爷您一向做事向来谨慎仔细,怎的这回偏偏就对我这老头如此毫无防备地独身前来呢?”   话音落,他将手一抬,就见四周石工们抽出手中兵刃刷拉下朝素和甄围拢过来。   似乎是想要将他逼迫到那块巨石的中间,但没等靠近,忽然一个个脸色大变,脚步一瞬间停顿了下来。   吴庄也因此变了变神色,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素和甄右手边那块空地。   那块空地上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动。   最初只是气流一般,但不出片刻,就听低低一声闷雷般咆哮,一头通体雪白,两眼赤红的巨兽倏地在那团空气中出现,以势不可挡之姿无声无息地阻在了素和甄的面前。   “所以,原本打算把我掳到此地,你目的必然不只是问我矿井里所藏究竟为何物那样简单,对么老吴。”   吴庄依旧呆呆看着那头乍然出现的巨兽,面色苍白,目光闪烁。   “你也知我做事向来谨慎,所以怎会独自前来。”   “呵……”吴庄一声苦笑。   “所以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吴庄?”   “我的目的……是有人告诉我,说您自然知道打开八角玲珑锁的方法,因那上面有您所留下的痕迹。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打开这东西,倒并非是我此举的唯一目的。”   “那么,别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说,一旦您能将那锁打开,他们便会设法让我兄弟复生。”   “呵呵,吴庄,年纪大了怎的这样糊涂。人死岂能复生?”   “我知道。但他们说的话……我不能不信。”   “他们是谁?”   素和甄一派安稳地问东问西,全然没留意到此时我瞪着他的眼神。   似乎也没有任何人留意到整个矿井中突然流动而起的一丝有点异样的气流。   甚至连那头雪狮也没有感觉到,只目光灼灼望着周围那些对它来说不堪一击的人类,由那气流从它身旁掠过,它只微微眯了眯眼睛。   所以我忙将肩膀往笼子上用力一撞。   见他因此终于将目光转向我,立刻朝他大喊一声:“小心了!他的那些帮手不是人!” 第415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一   刚把话喊出口,笼子突然吱吱嘎嘎一阵晃,像是有人使劲推挤了它一下。   挤得它一边都有点往里凹了进来,这么大股力量显然并非来自吴庄,因为笼子晃动的瞬间,他就和四周那些围拢在素和甄身旁的石工们一样,猝不及防腾空而起,随后又纷纷跌落到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诡异和突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是素和甄面前这头鬼魅般可怕的雪狮所为。所以刚一落地,那些人当即不顾疼痛迅速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往远离雪狮的地方退了开去。   唯有吴庄仍维持着跌落的姿势停留在原地。   我原以为他是被跌闷了,但很快发觉,虽然一脸惊慌,但他表情分明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他没和手下人那样立即起身躲避,反而维持着匍匐的状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并试图提醒他手下人,但没来得及,因为他刚要张口,就见那些急于躲避雪狮的人们突然再一次跌倒在地上。   而这一次的倒地,场面岂是用惨这一字可形容。   他们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短短一刹那,生生将他们身体给撕裂成了好几块,于是支离破碎地瘫倒在地上的。   一块又一块的肢体,仿佛一条条被整齐切割的豆腐,噼里啪啦一阵跌落到地上。   顷刻间喷射出血雾漫天,铺天盖地,同四周骤然而起的腥臭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气。随后不多久,就见它们又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凝聚了起来,在半空里滚作一团,呼啸冲撞,由此利用哨子矿特殊空间,分裂成一道道尖锐如刀刃的形状。   ‘刀锋’正对着那头感觉到威胁,于是蠢蠢欲动起来的雪狮。   见状素和甄立刻伸手往它身上一搭,嘴里轻轻说了句什么。   似是要阻止它的蓄势待发,奈何雪狮从刚才开始至今,蓄力已太久,躁动得早已不堪忍受那份克制。又被周遭那一片咄咄逼人的煞气弄得全身白毛都膨胀开来,它头一抬轰地从鼻子里喷出团金红色火焰,随后两条前足朝前狠狠一踏,在四周那片血色组成的刀刃齐刷刷朝它飞来刹那,一声咆哮腾身而起,迎着那大片凌厉而来的血刃直冲了过去!   如果这一瞬间它看到了血刃背后那团巨大的黑影,我不知道它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但素和甄显然是见到了,所以他立刻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目光朝吴庄瞥了一眼,随后迅速从手里掷出一样东西,飒地照那雪狮的脖子上直扔过去。   那是根手指粗细的红绳子。一头做成环状,应是用来圈禁雪狮的东西。   然而可惜,就在它即将套到雪狮脖子上时,突然凌空出现数道黑色人影,如同墙壁般阻挡在他和雪狮之间。   一看清来者的样子,我不由暗说一声糟。   他们正是昨晚绑我来的那几个黑衣道士。   也不知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但妖怪的身份必然是真的,他们耐着性子等到这会儿出现,想必对他们而言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无需再避开这头原本被他们所顾忌的‘奇兽’。   但为什么这会儿对他们来说时机已经成熟?   心里正疑惑着,突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刺啦啦一阵脆响,紧跟着,就见那根红绳像被什么东西胡乱一阵撕扯,随即盘旋落地时,已然四分五裂。因此没能阻止雪狮宛如一道白茫茫的电光,轰地冲入那些血刃中间,边从鼻子里喷出一团团火光,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前发出轰隆隆一声怒吼。   随即再次腾身而起,高抬起两只硕大的利爪,眼看是要将那些它丝毫没放在眼里的东西一一拍碎。但突然它脖子一扭身子猛地一颤,整个身子像个牵线木偶一样折叠了起来,   由此,从嘴里发出的那阵怒吼,转眼变成长长一阵凄厉的悲鸣。   陡然间情势急转而下,但这并非是由那些血刃所造成。   事实上,在雪狮冲进那些血光中的一刹,原本凌厉如刀刃般的血气就突然间萎靡了下来,纷纷坠地,仿佛漫天血雨。   这转变对于一头急着爆发的野兽来说太猝不及防,所以根本没能从中得到任何警醒。   因此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它就被那躲在血刃背后一团巨大的黑影给一口咬住,并在毫无反抗的状态下被那黑影一口咬断了脖子。   那黑影模模糊糊,依稀是头龙形的样子。   头几乎有半边岩壁那么大,若不是突然随着雪狮行动的轨迹移动起来,我根本就没能从它和岩壁的阴影中感觉出任何的差异来。   大约也正是因此而迷惑了素和甄的视线,所以当他意识到不对时,只出于本能地试图制止雪狮的冲动,而没能发觉到除了血刃外,这地方还藏着一样更为可怕的东西。   可怕到连雪狮的凶煞在它面前,都变得渺小无比的一样东西。   但那东西真的是龙么?   想到这一点,我下意识朝矿洞中间那堆巨石看了眼,苦于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只能凭借素和甄脸上的神情,去猜测他那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是不是吴庄所说的那口囚龙井,收到四周强烈煞气的影响,于是被打开了?   可是素和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即便是面对那些黑衣道人的出现,即便是目睹雪狮被那隐蔽在血刃背后的东西给轻易杀死,他眼神依旧是波澜不兴的。唯有在一行浅蓝色液体沿着那头雪狮的脖子,滴滴答答快速掉落到地上时,才见他两眼轻轻一眨。   究竟是什么东西,足以令他神情上产生出这样的变化?   片刻后我旋即明白过来。   那些从雪狮脖子被咬出的伤口内滴落出的液体,显然是它的血,它们落地后并没有就此被吸进土壤,而是化成了一团团形状诡异的字迹。   完全辨认不出是些什么字,但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在地面上形成后,便仿佛有了生命,并好似长了眼睛,一路往前延伸,径直朝着素和甄脚下缠绕过去。   而目睹于此,可能由于血狮命丧当场,眼前又挡着数名突然出现不知身份的黑衣人,所以面对这一切时,素和甄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只一动不动在原地站着,任由这幕奇观在他眼前逐一发生。   过不多久,当那些血字穿过他脚下笔直进入那块巨大岩石中时,就听喀拉拉一阵巨响,这块在哨子矿里扎根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石柱,眨眼间在这些血字的浸染下坍塌下来,分裂成了一摊碎石。   巨大震动所扬起的粉尘渐渐散开后,我终于得以窥见那块传说中的石碑,以及石碑下那口井。   井的本身并没多少特别之处,只是上面有个形状怪异的锁,迂回盘绕,锈迹斑斑,同井口上所压那个同样锈迹斑斑的井盖几乎融合为一体。底下井内看不出多少深浅,也不知是否真的里面被困着什么东西,在巨石彻底垮塌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里头喷出淡淡一股青烟,伴着一阵非常低且沉闷的、类似气流涌动似的回响,随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寂静。   然而寂静仅仅只维持了片刻。   就在我循着素和甄的视线,再次悄悄朝不远处那条静静蛰伏在岩壁上那的生物看去时,忽见挡在素和甄面前那几个黑衣道士身子一抖,随后倏倏几下从衣领里窜出几道黑色身影,飞扑到井盖上,张嘴就朝上面那道样子古怪的锁上啃咬了起来。   原来道士们的真身,是几只大小不一的黄皮子。   跟在素和家院子里被抓到的那只一样,通体漆黑的黄皮子。但四爪略有不同,被抓那只爪子发灰,这几只则跟毛色一样黑得发亮,为首那只更为特别一些,因体魄异样的大,切两眼发青,额头还长着一只带着茧的瘤子。   如此景象,可能吴庄也是头一回瞧见,所以一眼见到,他立刻张大了嘴喉咙里嘶嘶作响,显然脑子里已是乱作一团。   于是满头冷汗抬起头,试图想对素和甄说些什么,但半晌过去,面前那片地面生生被他双手抓出两个坑洞,他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唯有同我一样继续朝那几条黄鼠狼呆看着,就见那些金属在它们口中如同木屑般被啃咬得飞扬而起,随后过不多久,便听卡啦一声响,那块原本几乎与井盖融合在一起的锁,一下子四分五裂,从井盖上脱落了下来。   既然这些妖怪有本事把井盖咬开,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多事把素和甄引来?   就在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井里再次传来一阵低而沉闷的气流涌动声,紧跟着,从里头飘上来淡淡一道似有若无的青烟。   任谁在当时见到那股青烟,断然不会联想到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它看起来几乎就跟一支线香所燃起的烟雾一样薄弱,甚至更为不起眼一些。   然而不过几秒钟之后,就见那几只还在扒拉井盖的黄皮子,竟莫名其妙地从鼻子里轰地声喷出道火柱来。   说是火,但颜色极其炫目,殷红夹杂着亮绿,鲜艳得几乎让我一时忘了这东西的出现,是因为那几个妖怪的脑袋里正在熊熊燃烧。   它们被那股从井里升起的青烟给点燃了。   火势来得极快也极猛,所以没过多久,就跟吴庄所形容的一样,它们眼睛开始融化,化成一些滋滋作响的液体,从迅速空洞并枯萎的眼眶里滚滚而落。   整个过程最多维持不过五秒,当岩壁上那条似龙非龙的东西闻声一跃而起,咔擦一下咬下嘴里那头雪狮的头颅,将它甩到井盖上,那口井上冉冉而起的青烟倏然消失。   于是烧灼在那些黄皮子头颅里的火也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在井内恢复安静的同时,它们一骨碌从井盖上爬起身,不顾两眼已经消失,跌跌撞撞飞跳而起,带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眶,急匆匆往远离井盖的方向四下逃窜而去。   几乎立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令整个哨子矿内再度恢复到死一般的安静。   “可惜了上下四五百年的修行。”随后不多久,岩壁上传来似笑非笑一声低哑的叹息。   我依旧看不清究竟它究竟是个什么,只知道体积极为庞大,否则不可能一口咬掉雪狮的头,烙印在岩壁上的影子也几乎占满了整面岩壁。   但就是看不清楚它到底长着怎生一副模样。   仿佛它的皮肤也是层岩石,所以才会同周遭的岩石浑然一体,唯有缓缓移动时才能显露出那么一点端倪,依稀是个长角的龙头,但跟我印象里所见过的那种龙,又不是太像。   正边琢磨边时不时朝它偷瞥着时,我听见素和甄淡淡一笑,道:“确实可惜,不过也只怪它们信错了人,以为你能替它们收服白泽,却不料反被你利用,乃至将它们扔给了比白泽远要可怕的东西。”   “人心不足蛇吞象,妖也如此,活该遭此一劫。”   “那么你如今在此,也是为了吞象么。”   “小妖不敢。”   “既然不敢,怎的千里迢迢远从京城赶到此地。”   “实不相瞒,紫禁城内即将出事,因此主子吩咐我到此,谋求一些东西。”   “井中之物从不归于凡人之道,我想你必定是寻错了地方。”   “有没有寻错,我不知。但我知道若手中一旦握有这件灵山圣物,苍生万物握于手中,势必不再是件难事。”   “既然知晓它的身份,你仍有胆到此耗费你的修行?”   “呵,主子之命,小妖只知圆满去遵循以及完成。”   “把你眼睛闭上。”   最后这句话,素和甄是突然间转过头,淡淡对着我说出的。   虽然猝不及防,我仍是条件反射地把眼睛用力一闭,因为他眼神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而刚将眼睛闭上瞬间,四周突然如地震般隆隆颤动起来,于此同时一股狂风轰地声拔地而起,仿佛一头突然从地底冲出的巨兽,冷不丁地把笼子撞得再次哐啷啷一阵摇撼。   由于风力实在太大,我不得不趴下身子,以此艰难维持眼下突然捉襟见肘的呼吸。   这当口我听见吴庄在外面拔尖嗓门发出啊啊一阵尖叫。   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竟骇到一下子飞扑到笼子上,对着笼子一边猛拍,一边对着我喊出一声声求救:“救我!救命啊!二奶奶救我!!”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处在他设下的牢笼中,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却叫我怎么可能去救他?   但当时大地颤动,四周如同怪物咆哮似的一阵阵狂风肆虐,让我呼吸尚且艰难,又怎么能说出话来。   那样紧紧贴着地面挣扎半晌,与来时一样突然,那股剧烈的狂风和地面的颤抖戛然而止。   骤然而至的寂静让人不知所措,所以我依旧紧贴着地面,没敢动,也没敢睁眼。   随后感觉到吴庄的呼吸声紧凑在我耳旁不远处,一边嗤嗤地用力穿着气,一边对我道:“二奶奶……二奶奶您千万要救我,千万要救救老奴啊……”   话音未落,他突然声音换了个方向,对着身后颤抖着道:“二爷……二爷……老奴年老糊涂,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因失去自家兄弟而内心悲痛所致,求二爷看在……”   “你为了你家兄弟的命,竟与魔煞勾结?”   “爷!老奴根本不知他们是那种东西啊!老奴一心以为他只是我家兄弟的师侄辈……”   “你可知道他们一心想要这井里什么东西?你以为吴正的双眼又是为何而化?你真当这是口锁龙井么?吴庄,你怎不用心去想想,凡世上以天书压镇之物,又岂会是凡人用他们肉眼凡胎想见便可轻易去见到的东西!”   说罢,我头顶上哐啷一声震响,惊得我按捺不住终于睁开了眼。   匆匆往上一看,见是素和甄,一手抓着两眼发直、瞳孔泛红的吴庄,一手拍碎了我头顶上方的笼子。   随后伸手进来将我从笼子里一提而出,道:“走,这里不能久留。”   干脆利落说罢,他干脆利落地将吴庄往地上一扔,随后拉着我便往矿洞外走去。   边走边看清四周时,我只觉得手心一阵阵发冷,因四周的破坏程度已超出我的想象。   从素和甄让我闭上眼睛开始,至今,最多也就过了几分钟而已。   这短短时间内不知道他跟那盘踞在岩壁上的妖物做了些什么,竟让这片窑洞四周像被巨斧胡乱劈砍过一样,到处绽裂出一道又一道长而深邃的裂口,就连地面也四分五裂,仿佛再被轻轻一戳,转眼就能分崩离析。   由此看得发呆时,我闻见那些裂口的深处正一股股吹出阵冰冷且夹带着种呛人气味的风。   下意识回过头避开那些气味时,目光掠过身旁那张脸。   一瞬间以为我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色僧衣,肩披金色□□的和尚。   再仔细看,却是长发飘飘,一身白衣翩翩的素和甄。   “素和甄。”不由心里莫名地打了个突,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没作声。   直至一路到了矿洞外,方才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你是素和寅。”   他微微一怔。   半晌后朝我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但突然一口血从嘴里喷出,令他毫无防备。   因此脚下一软,他虽试图坚持,但仍抗不住紧跟而来那阵虚弱。   随之一声轻叹,他重重倒在了我的肩头上。 第416章 青花瓷下 三十二   那瞬间,我发觉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明白救我的这个人不是素和甄,而是他哥哥素和寅。因为记得很清楚,在我被那些妖怪绑架时,素和甄头部遭到了重击。所以,即便当时没有留下特别显眼的外伤,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过来,更不要说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刚刚才集众闹事过的哨子矿。   所以,在得到我被绑架的消息后,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在第一时间就赶到此地的,唯有他哥哥素和寅。   然而素和寅的身体很差,几乎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因此即便是吴庄带着棺材进山庄大闹时,都没见他露过面,插过手。但现如今,为了救自己的弟媳,他竟在第一时间不顾身体和自己的安危,独自一人来到哨子矿,这一点是极不合情理的。   遂联想到素和甄说的那些话,可见真正爱着、并想要娶燕玄如意的人,必定是素和寅。   只是遗憾,无论对如意怀着怎样强烈的爱意,他都没法娶如意为妻。   因为自知命不久矣,所以只能把自己心上人,拱手让给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   我不知道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跟素和甄商量过。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笃信,这么做必定是他们三人最好的结果。或许对他来说,眼下能亲眼看着如意嫁到自己家中,便算得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奈何,这款款深情蒙蔽了他的眼,让他看不到这想法有多荒唐。   感情这种事情,岂是任谁都能随意替代得了的?   即便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即便彼此长相近似到如同在照镜子,又有谁可确保,这两个极其相似的人,他们的个性和喜好能够完全一样。   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他这浓烈而执着的爱,最终只是害了燕玄如意而已。   然而纵观这整件事,却又不仅仅只是谁爱着谁、谁与谁在一起才更好一些,那么简单。   哨子矿里那口被压在天书碑下的井,里面到底藏着件什么东西?   妖怪知道,素和家两兄弟也知道。   那是一件凡人不可靠近的东西。   所以昨晚那个没有眼睛、并痛苦地在我耳边提醒我‘不要靠近’的鬼魂,想必就是被井内东西融去了双眼夺走了生命的吴正。井里的东西不仅烧瞎了他的眼睛,也烧坏了他的魂魄,所以他死后被迫困在哨子矿,没法像其他死去的人那样进入轮回,只能在茫然中以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浑浑噩噩滞留在自己死去那一刻的痛苦里。   之后,一度我在他所带给我的恐惧中产生了幻觉。   或者应该说,是藉此读到了某一段被梵天珠所隐藏、又突然间被这种恐惧所唤醒过来的记忆。   我看到自己变成了梵天珠。   那个一心想要从自己抗拒的环境里逃脱出去,并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梵天珠。   而素和甄,则是在那个地方负责看守着梵天珠的罗汉。   为了可以逃离自己不愿继续逗留的那个地方,梵天珠受了刹的蛊惑,试图引诱罗汉破戒,以打开□□她的那道结界。   然而最终到底有没有成功?罗汉又到底有没有破戒?那些记忆却并没能告诉我太多。   尽管如此,最后我听见的那道仿佛来自九霄之外的声音,似乎应是揭晓了一切: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如果成功,两人怎会被审判。   如果没有破戒,两人又怎会被判有罪,亦不至于会一起被打入凡间。   这可真是一段相当古老的记忆。   远在狐狸出现之前,远在我对梵天珠有限了解的那些过往之前。   所以让我在想明白之后,开始由衷地感到害怕。   假使这就是素和甄在21世纪找到我的最原始的原因,那这一份沉重而古老的孽缘,我该如何背负得起?这已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么简单。他要索讨的,是梵天珠当年懵懂又自私地率性而为之后,所欠下的一份债。   亏欠给他这么一位佛门高级官员的情债。   尽管我并不知道大天尊者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有着怎样一种地位,但对于‘罗汉’这个称谓,我总还是知晓的。无论是清慈也好,载静也罢,当年所有与梵天珠曾有过纠葛的那些人,只怕无论哪一个,来头都没法跟眼前这一个相提并论。   罗汉,即是释迦摩尼的得道弟子。   万事跟佛字沾边,已摆明了种种清规戒律和门槛,何况素和甄还是佛跟前的直辖弟子。   光是想想,都能明确感受到那种种环绕着佛光万丈的高大上,所以,也不知梵天珠当年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连这样一号人物也敢豁出去招惹。   想必,她一定是嫌自己的命轮还不够复杂。   可既然如此,我却更不明白了,若说真是为了追讨当年那份孽债,但素和甄不惜冒着时空混乱的危险把我从我的时代带到这里来,到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这只是他被打入凡间后轮回的其中一段历史。   更何况这段历史中,还存在着两个‘他’。   素和寅与素和甄。   不一样的名字,但有着完全相同的长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相似度最高的双生子。   若说素和甄就是当年那个大天尊者的转世,那么这个素和寅又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单纯只是素和甄的孪生哥哥么?   可是他为什么能控制雪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能在病入膏肓的状态下,还可与那头盘踞在哨子矿里、长得像头龙一般的魔煞抗衡?   两者抗衡的力量在短短几分钟内把整个矿洞弄得遍体创伤,这绝不可能是区区一介凡人所能拥有和承受的力量。所以,素和甄与素和寅,若以此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那么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孪生兄弟,不如说更像是素和甄投胎转世时出了岔子,结果被一分为二,形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所以具有完全相同的长相,也掌握着他当罗汉时所拥有的斩妖除魔的力量。   由此,再联系昨天狐狸出现在这个世界时,曾对我说的那番话,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他说素和甄为了带我穿越时空,所以和时间掌控者做了交易,但交易的后果是导致时空出了问题,引发历史也跟着产生了混乱。   混乱不仅让狐狸无法把我从这个世界里救出去,显然也引起了许多后遗症,譬如素和寅。   当初我在听狐狸讲起素和家那段过往时,完全没听他提到过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原本我以为是狐狸忘记提及,但如今联系种种,是否因此可以理解为:其实在历史还没有被素和甄的行为打乱之前,素和寅原本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正由于素和甄错乱了时空导致历史相应地发生了混乱,于是导致素和寅横空出世。   因此,眼前这个真真实实地靠在我肩膀上,并不顾自己安危把我从吴庄手里救出来的男人,其实是素和甄改变历史后,在历史的混乱中,所诞生出来的一个衍生物。   他既是素和甄,也不是素和甄,他是一个被历史……或者说他自己,给剖成了两半的人。   于是再加上二十一世纪里的那个他,掐指一算,这世界上竟然有了三个素和甄。   呵……我的天……   无论究竟是对还是错,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离奇而可怕。   思路这东西,一旦被一点引子所点燃,就会如宇宙一样,从无极而太极,以致万物化生,于是越想越复杂,越辨越神奇……当脑子终于被这些纷杂错乱的念头给弄得阵阵钝痛时,我察觉素和寅垂在我肩上的手臂微微一动,然后他用力环紧了我。   “寅大哥?”我忙用力推了他一把,但没能将他推开,却令他手臂更加用力。   紧得几乎是要将我融进他胸膛里去,而我空有满身力气,但对于这个刚刚吐过血的人,却完全使不出一点劲。情急之下,我只能立刻对他斩钉截铁说了句:“放手!我是你弟媳!”   这句话倒也确实管用。   话音刚落,他已经将我松开,然后慢慢擦拭着嘴角边的血渍,一边若有所思,用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看着我的脸。   直把我看得脸像被烫着了似的,火烧火燎。   忙低下头想要朝后退开时,冷不防他忽然伸出手,从我发鬓角旁扯下一根头发来。   微微的刺痛让我愣了愣神,随即见他将那根头发缠绕在指尖上,左绕一下右绕一下,不多会儿,扎出个细小如同蚊蝇似的东西。   他朝这东西上轻轻吹了口气,随后扬手一抛,就见那小小的东西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拍拍翅膀逆着风吹的方向,往哨子矿东边方向无声无息地飞了过去。   目送它消失不见,素和寅随即离开我身边,走到哨子矿的洞口前蹲下身,用沾了他血的手指飞快在那片空地上写下几个字。   字迹是同矿里那块石碑上的天书一样潦草得难以辨认的。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正当我一边低头仔细看,一边慢慢朝他靠近过去,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时,突然他起身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刹那,一把将我朝矿洞旁的石壁上推了过去。   后背刚刚撞到冰冷的山石,我就看到铘的身影出现在北边那条通往这片矿区的山道上。   他走的速度不快,因为一边走,一边似乎是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   直到快要靠近矿洞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往这个方向径直看了过来。   一度令我以为他是见到了我和素和寅。   然而几秒钟后,我意识到,其实他的目光已是穿透我所站立的位置,正望向我身后更为遥远的某个地方。   但我身后除了矿山的石壁外,根本别无它物,他目光放得那么远,这到底是在看着什么?   于是忍不住想叫他,但刚一挣扎,素和寅立刻将我的嘴捂得更紧,甚至整个人也往我身上欺了过来,由上而下,将我身体压得密密实实。   一双眼则以一种警告的姿态看着我,让我不由自主按捺下性子,一动不动在满腹疑惑中继续保持着沉默。   那样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天空突然被一声鸟鸣打破了灰蒙蒙的寂静时,铘忽地将视线转向矿山右方,随后迈开大步,飞速往那个方向疾奔了过去。   与此同时,素和寅缓缓放开了对我的禁锢。   但见我正要开口,他朝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以一种辨别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着我,道:“别说话,若让他在此地发现你我的存在,你会后悔。”   为什么我会后悔?   这问题让疑惑变得更深,但下意识克制着,我没有立即开口追问,只耐着性子看他在松开我后转过身,从地上撮起一小堆土,扬手一挥将它们撒向了半空。   按说这些细碎的土应该被风一吹,就随风飘散的。   但跟那只被他用我头发编成的小东西一样,它们在脱离素和寅手指的瞬间,仿佛有了生命般,逆着风一阵攒动,随后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飞散开来。   当最终散得消失不见时,就听沙沙一阵急响,不多会儿,便见由远至近,分别从四个方向匆匆跑来数条黑色身影。   近了看清,原来它们是矿里那几只被井下之物给烧瞎了眼睛的黄皮子。   这会儿不知怎的全部集中到素和寅身边,摇身一晃,变成水牛那样大小,一边用爪子在地上挖刨,一边低着头快速绕着圈。   不多久,飞扬而起的尘土把我和素和寅团团包围,形成一个状如龙卷风一般的东西,轰隆隆在空气里旋转着,声音震耳欲聋,气流让人头晕目眩。   这不禁让我想到狐狸昨天时的场面,于是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时,突然两眼一黑身子一软,我一下子失去控制,昏沉沉往地上直跌了下去。   原以为那将是重重的一跌,因为当时我身体没能采取任何应变措施。   然而跌坐到地上后,我却立即发觉,自己所坐那块地方并非是冰冷坚硬的土地,而是样非常柔软的东西。   但那会儿整个人晕得已有点游离在意识的边缘,只求能坐稳便可,哪里管得了旁的那么多。直到咬着牙忍耐过那种种不适,而周围那片龙卷风似的气流也开始变得稀薄起来,我才总算掌握了自己大脑和身体。   遂立刻放眼往四周看去,不禁愣住。   我发觉周围那座连绵起伏的矿山不见了,辽阔的天空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房间。   那个被素和山庄层层围墙圈禁在庄子深处的房间。   我坐在房间那张绵软华丽的床上,而素和寅则在床畔那张太师椅上坐着,面色苍白,双目半敛,一身疲惫并虚弱至极的憔悴。   手指间轻轻缠绕着那只用我头发编成的小东西。   它早飞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会又回到他手里。   困惑中,最后一点风声如同耳鸣般在我耳朵里逐渐消失。一切静得不像是真实。   直至有丫鬟进来端茶送水,才将这一室充满虚幻的祥和与安静悄然打破。   “爷请用茶。”   斟完茶后,丫鬟恭恭敬敬对素和寅道。   我仔细往她脸上看,她脸上的神情完全捕捉不到丝毫的异样,仿佛过去那些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我所做的一场大梦。所以我继续耐着性子沉默着,一直等到在素和寅目光的示意下,那丫鬟带着空盘兀自离去,我才伸手朝四周指了指,然后径直问他:“这都是你做的?”   他笑笑。没回答,但答案早已让我心知肚明。   于是我立即再问:“为什么你刚才要避开齐先生?”   依旧没法说出铘的名字,所以在说到齐先生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打了个隔楞。   而这短暂的卡顿令素和寅微微一笑,然后手指轻轻一搓,便见那只头发编造的小东西像被火烧灼般嘶地声化成一团灰烬:“知道一切却无法说出口的罪,苦不苦?”   这句话问得我心脏咚咚一阵急跳。   他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我是谁,也明白我的处境,但一直以来都故意不说?   想到这里,一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直愣愣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张被阳光勾勒得异样苍白的脸上,能继续看出些什么来。   但只看到他原本微笑的表情变成了一种难以描绘的哀愁,随后轻叹了口气,他俯身向前,将他修长手指不动声色按在了我已完全没了任何温度的手背上:“但我帮不了你。我甚至无法帮助我自己,因为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什么错误……”我按着自己越来越乱的心跳,问。   他摇摇头:“我没法告诉你。”   “那让我回去。”   “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在我犯下的错误里继续前行,我的……如意。”   “你不能这么做。”   “已经来不及了。”   “你究竟是谁!”他的回答让我狠狠一皱眉,然后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摔开:“素和寅,还是素和甄?!”   “你觉得呢?”   我?   我只觉得这会儿心跳快得几乎要让我晕倒。   所以再次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左胸,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究竟是谁。”   “你是我的如意。”他回望向我,微微笑着一字一句。   “我不是。”   “再过些日子你便能明了一切。”   “呵,不如你现在就原原本本告诉我,岂不是更爽快一些。”   “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知晓一切却无法说出口的罪,我也同样在承受着。”   “你……”   毫无防备间,我被他这句话震得整个人猛一颤。   五味交杂又似五雷轰顶,令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他将手重新按在我手背上时,也完全忘了挣扎,只一动不动在一股随之而来的静默中怔怔看着他。   就在这当口,忽然房门被咚咚敲响,紧跟着听见有个人在门外匆匆说道:“爷,二爷醒了。”   “是么。”闻言,素和寅目光微闪,松开手重新靠回到椅背:“进来,扶我过去看看他。”   “但这会儿有位贵客登门,不知爷是见还是不见。”   “哪位贵客?”   “回爷,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陆大人。” 第417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三   陆晚庭是朝廷派下的钦差。但也和狐狸一样,是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而混迹在朝野内的妖怪。   人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皇城历来是真龙天子的栖息地,风水布局无一不是最高规格,又被各种文星将星环绕,通常而言,妖怪别说入内,就算想要靠近也是各种艰难。但天道轮回,世事无常,一旦到了国之将亡、亦或者王座即将发生异常动荡的时候,如狐狸这种级别的老妖怪,要混到里面,就不再是什么难事。   所以曾听狐狸说起过,以往他总会挑某个朝代的末期进入朝野,运气好的话,他能从那些末代王朝崩塌前的一瞬,掠夺到一些对妖怪来说极为有用的东西。   虽然他并没说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但眼下看来,跟他怀有同一目的的妖怪并不在少数。   陆晚庭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以他上次灭掉春燕怨魂的手段来看,他的力量估计同狐狸不相上下。只不过,或许时机还没成熟,所以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他和狐狸共同混迹在朝野中,彼此倒是相安无事。   然而这时机到底要等多久才会成熟呢?   现今是明宣德年,历史上所谓仁宣盛世的时代,即便我历史学得再不好,总也知道这个时代距离明末可还早得很。所以,两人现在就守在紫禁城,那可得还要伺候好几代皇帝才能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按着狐狸的性子,没道理会这么积极。   掠夺,毕竟不是孵化,要受到时间的限制。   他大可以等到朝代灭亡前的一两年大摇大摆进入宫中,难道不是么。   琢磨着,我朝坐在上首的陆晚庭瞥了一眼。   他正襟危坐,官帽下银发盘得整整齐齐,一派官僚的正气。   不过正气掩饰不了他那身锦衣卫华服下璀璨生姿的妖气,尤其当他没打算刻意隐藏的时候,那股妖气几乎是冲天并撩人的,正如他私会三姨太屠雪娇时的模样,外观冷石头似的,破开后一股香艳和诡魅。   大概妖怪都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不过难免也有个把异类。譬如那个垂首在陆晚亭身边的小厮,蜡黄一张马脸,配着倒挂眉和螺蛳眼,从进门起就像睡不醒似的木讷讷站着,若不是半身土狗的原形没法用人身隐藏住,实在看不出他也是个妖精。   他晃动的尾巴着实比他那张刻板的马脸要活跃得多。   而陆晚庭只喝这小厮端来的茶。   既然早就在我面前出过手,他就没再我面前隐藏妖怪的身份,所以默许小厮在素和家的仆人送上茶具离开后,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把冒着白烟的大铜壶,往空茶杯里满斟了两杯。   茶水碧绿,随着滚烫温度溢出一股浓香。陆晚庭自己端起一杯,另一杯示意小厮端给我。   见我接过却没有喝,他笑笑,用他尖长的指甲朝着茶杯上轻轻一弹:“上好的明前龙井,特意从京城带来的,用了玉龙雪山上五十年的积雪烹制而成,如意姑娘不赏脸尝一口么?”   “素和家的碧螺春也是不错的,既然陆大人不愿赏脸,那自家的茶还是由我自己来喝好了。”   “如意姑娘已完全把这地方当做自己家了么。”   “不然还能怎样呢。”   我的话令陆晚庭再次一笑,随后话锋一转,点了正题道:“听说二公子今日又去窑场了?”   这大概是素和寅让人放出的风声。   他不想让人知道素和甄遇袭受伤的事,也不想让外人见到他自己羸弱的样子,所以在得悉陆晚庭到来后,他退居幕后,让我替代他们两兄弟出迎,因为他知道陆晚庭此次前来,必定是同昨天燕玄家来人说的事有关。   所以我点了点头,答:“是的,因为前天庄里一批瓷出了点问题,所以二爷要去窑场让人赶工。”   “出了什么事?”   “有人闹事,砸坏了原本已经完工的贡瓷。”   “故意损毁贡瓷是死罪,那些闹事者如今都在什么地方,可有报官?”   我一愣。   原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没想到会引来这么严重一个后果,早知如此还不如坦白说出妖风的事实,毕竟要让人接受妖风这个概念比较困难,但陆晚庭是个妖怪。   见我半晌没有回答,陆晚庭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只略有遗憾地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看着我道:“可惜了,所剩时日已经不多,若是素和甄真如他所言要制作影青瓷,只怕根本就来不及。听说那还是经由他数年改进而生出另一种变化的青白瓷,所以,原本指望今年南北两家相斗能给人一些意外的看头,现如今应该已可预知结果,着实就有点无趣了。”   “一件瓷器从制坯到施釉,最多也就几天而已,怎么会来不及?”   话刚出口,见陆晚庭眉梢一扬朝我淡淡一笑,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而他笑过之后,由上至下朝我打量了几眼,随后将视线重新定格在我脸上:“这身子原本应该并不属于你,所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只不过,你切莫以为自己所见的那些便是制瓷手段的全部。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色如凝脂,触如婴肌。你道这些说法是怎样得来的?”   我摇摇头。   “影青瓷既是青白瓷也非青白瓷,其制作工艺同其它瓷器截然不同,所需花费的时间也是你无法想象之漫长,因此这寥寥一些时间,着实不可能够他使用,除非,他另想它法。”   “所以陆大人的意思是,无论怎样,素和甄也不可能赢的过燕玄家了?”   “漫说燕玄家,即便洛阳蒋家、宜阳柳家、刑州赵家……虽说一个个名头都要比他差上一大截,如今看来,也全都比他要更有把握。”   “但,事出有因。发生了贡瓷被毁那种事,谁都不可预料,难道就不能因此宽限一下么?”   “朝廷所选定的日子,岂是能为你区区一个百姓而随意更改。”   “既然这样,反正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只要世人都知素和家的瓷器好,能不能得到瓷王这个虚名,又如何呢?”   “姑娘倒是好气魄。不过你可知道,赢得瓷王之名后,他可得到一次进宫面圣的机会。”   “素和甄不像是能为了这点小事而动心的人。”   “不为所动?”他莞尔,“想来你对你那夫婿当真是一无所知。你从没听说过是么,素和家两兄弟的父亲,多年前在天牢蒙冤自尽。而令他如此绝烈赴死的原因,则或多或少同燕玄家有所关联。”   “……什么?”   “因此,若素和甄无法借此机会进宫面圣,无法对当今圣上说明影青瓷同映青瓷的真正区别,一旦燕玄家夺魁,要翻案便是遥遥无期。”说罢,见我兀自沉默,陆晚庭笑了笑问:“所以,你说他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心动?”   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果然历史都是有着多面性的。原来素和甄如此执着地制造瓷器,如此执着地要赢过北燕玄,并不单纯是争个天下第一这么简单。他是为了要替自己父亲伸冤。   但当年燕玄家究竟做了什么事,竟会导致素和甄的父亲因他们含冤自尽呢?   而既然两家曾有过这么大的仇,为什么素和寅还要让燕玄如意嫁过来。即便他能因爱着如意而忘却两家恩怨,素和甄却是和他完全不同的,难道他从没想过这一点?   想到这里时,忽听陆晚庭若有所思问了句:“所以,你想不想让他赢得瓷王之名?”   我刚下意识点了点头,他便又轻笑了一声:“这就对了。无论你过去是谁,生活在什么地方,如今嫁给了他便是他的人,一心为了他总是对的。况且你眼下帮了他,将来也就是帮了你自己。”   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忽然变得明晰起来。这位陆大人到了此地后兜兜转转一番话,并不是想表达素和甄已没有争得瓷王之名的可能,而是为了坦白,自己对素和甄得到瓷王之名的深厚兴趣。   但素和甄赢得瓷王之名的时候,就是如意死的时候,所以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被这妖怪牵着鼻子走。于是把手里杯子往桌上一放,我打住话头对他道:“陆大人今日来到山庄,就是为跟我家二爷说这些事的么?”   “便正是为说这些事而来。不过,却也不尽如此。”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事需要如意替大人转达给二爷?”   他没回答,只忽然将他手往我面前一伸,掌心摊开,露出里面红艳艳一颗珠子:“这样东西,麻烦姑娘替我交还给一个人。”   “给谁?”我愣了愣,下意识将那东西接到手里。   “你收好了,回头他自然会知道。并替我跟他说一声,先前之事多有得罪,不过纵然是贵人在此,但这场热闹的有趣,陆某还是想多多观望上一阵。”   如同打哑谜般一番话,没头没脑,听得我着实一头雾水。   正呆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接着又道:“瓷王之名,素和家是势在必得的。”   这口吻听上去不是素和家势在必得,而是他。所以我立刻反驳:“但我以为大人一贯是更为看好燕玄家。当日夜访万彩山庄,大人不正是为了新任督陶官一事而特意来见我爹的么。”   “所见未必是属实。”   “无论大人对二爷如何抬爱,时间上的吃紧总是一个事实,连大人自己刚才不都说了么,二爷眼下已经没有任何赢的机会。”   “机会这东西么,想想办法总是会有的,正如我刚才所说,除非,素和甄另寻它法。”   “大人所言极是,机会这东西,若仔细想想办法,总还是会有的。”没等我继续开口,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了句。   然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厅堂的大门外跨了进来。   前面的是素和甄,后面的是铘。   面对这两人的出现,陆晚庭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我则心脏突突跳地看着铘,因为他也带着一丝意外在看着我。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眉头微微一皱,往我身后那堵墙上看了过去。   墙内隐隐传出一阵咳嗽声。   一度空气因此而几乎有些凝固起来,所幸时间并不太久。片刻后,仿佛什么事也没见发生,陆晚庭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迎着素和甄的方向点了下头:“既然二庄主这么说,本官自是拭目以待。”   “劳烦大人特意过来告知。内子礼数不周,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尊夫人礼数周到得很。”   “大人先请坐,待我命人重新沏上一壶好茶,再与大人移至花厅继续相谈可好?”   “不必。时候不早,本官还有些要事在身,今日就先告辞了。”   “那么,在下恭送大人。”   说话间,两人仿佛久不见面的老友,谈笑着一前一后出了门。马脸仆从则无声无息跟在两人背后,摇晃着尾巴,如影随形。   及至三人身影离远,铘立刻往我身后方向快步走去。   身后屏风内是间门窗紧闭的内室。   见他推门而入,我连忙跟上。   进门便闻见淡淡一股血腥。   素和寅靠坐在屋内的榻椅上,苍白虚弱,手捂一块帕子按着嘴,帕子上全是血,他半身衣服上也都是。   似乎早已察觉铘的到来,他见到铘进屋,没有任何意外,也丝毫没为哨子矿前那番避开的行为有任何闪烁。只静静朝铘望着,过了片刻,有些突兀地轻轻问了他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这屋内有什么不妥,齐先生?”   “阴气很重。”   “能不能去将那阴气源头之物替我取来。”   铘没答。在慢慢朝素和寅的脸上看过一阵后,他不动声色问道:“庄主今日是否出过门?”   素和寅摇了摇头,似是虚弱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铘便没再追问,身子一转走到屋子西边,朝墙上轻轻一拍,就见墙壁霍地裂开,露出里头一道暗门。   门只半人多高,精致无比,上面那把锁尤其有点特别。   它跟我在哨子矿内那口井上的锁几乎一模一样。   但开启全然没有那么费事,因为铘刚将手往那锁上一搭,锁就一截截断开,仿佛内部早已被腐蚀得脆弱无比。   随即门咔哒一声轻响,由里往外滑了开来,由此,我见到了素和寅所指那件‘阴气源头之物’。   那一瞬我心脏咚咚一阵急跳。   因为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家里那口被狐狸拍碎后扔掉,之后却又完完整整跑回来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也是被素和甄用来把我吸到这个时代的那件东西……   没有历经几百年的沧桑,它看起来是光亮簇新的,仿佛一瞬间穿越时空,带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远远地同我互望着彼此。   由此似乎魂魄一瞬间被它勾走,我牢牢紧盯着它,担心一不留神它就会从这时空里消失。   然而它始终实实在在的,被铘从那道暗门里拉出,随后轻轻摆放到素和寅面前。   随后他问他:“取来了,庄主想要将它摆在哪儿?”   素和寅定定朝它看了一阵。   似乎同我一样,魂魄在那瞬间被凝固在了这尊美丽的瓷器上,他朝它看了很久。   当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的时候,出人意料,他扬手对着它用力一挥。   瓷瓶应声倒地。   玉石般光洁的瓶身脆弱无比,落地一瞬,伴着喀拉一声脆响,它由内而外绽出无数道裂口。   一时间血流满地,从那支离破碎的瓶子内汩汩而出,带出股铁腥气味冲天。   我看得惊呆。   他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将它给毁了。   犹如我刚刚升起,却又转眼被他碾得粉碎的那股希望。   脑子里思绪因此变得凌乱不堪时,门外那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素和甄走进房内,并在素和寅的注视下,面无表情走到那堆碎瓷边,看着那一地从瓷块内渗出的血迹。   空气里的血腥味变得更加浓重起来,同他的沉默纠缠在一起,沉而冰冷。   “为什么要打破它?”良久,他打破这浓重的沉默,问。   “那些恩怨,能否如这瓷一般让它们碎去?”   毁掉瓷瓶耗费了素和寅太多力气,所以他话音几乎细若游丝。   不知是否因此令素和甄再度沉默下来。见状,素和寅苍白的手指往椅背上一把扣紧,强迫自己将身子坐了坐直:“回答我,阿甄。一切是否能如这瓷一般让它们碎去?”   素和甄最终仍是没有回答。   只一动不动同素和寅对视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令人从旁看着有种压抑得有些窒息的诡异。   随后他将目光朝我转了过来,淡淡道:“过来,如意。总跟在他身边做什么,你是我的妻。” 第418章 青花瓷下 三十四   话音落,屋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每双目光都很安静,但又都明明白白带着它们主人各自的心思, 于是那种层层而来的压迫感, 无声无息中让我有点难以适从。   所以下意识朝铘的方向看了一阵,我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些什么。   但他置身之外的神情明确了他的立场。于是僵持片刻, 我慢慢朝素和甄看了过去。   素和甄额头上有道长长的伤痕。   从右眉处一直到发际线, 被他用长发遮挡了一部分, 所以最初见到他时, 我几乎忘了他曾受到过重创。   然而他自己也似乎遗忘了这一点。   在满室因他的话而凝固起来的空气中,他目光灼灼看着我,仿佛我真是他一心想娶的女人。然后他若有所思, 对着一动不动的我微微一笑:“我倒忘了, 原本你从小就爱跟着他,习惯已成自然。却为何最终会答应我和你这门亲事, 是否因为你和他一样,都以为我能因此忘了过去,并成为他未来的替身。”   “阿甄!”素和甄的话,令素和寅脸色一阵发青。   从来平静如水的一个人,在自己兄弟的话语中,终于没能再继续隐藏住自己情绪。当用尽力气喝止了素和甄后,他慢慢靠回椅背,握在扶手上颤抖的十指勉强维持着他在人前不愿彻底暴露的孱弱:“我告诉你过无数次,不要去说那些今后会让你后悔的话。”   “谁能预知自己今后的后悔是什么,大哥?”   素和寅脸色再次一变。   本以为他是恼怒于素和甄的反问,但见他双唇抿紧,倒更似在克制某些话语从自己口中不经意间说出。然后神色渐渐放缓,他抬头望向素和甄道:“你答应过我,往后会好好待她。切记你的承诺。”   “若她安守本分,我自是会遵守诺言。”   “何为安守本分?”   “兄长是否可先回答阿甄一个问题。”   “说。”   “我知晓陆晚庭在寻找这口瓷。早些时候他修书与我,便是为了索要这件东西。所以你现今将它打碎,除了让我放手过去,可还有着旁的什么原因?”   这句话问出后许久,素和寅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是虚弱得无法再说出话,也或许是他并不想答,他看着素和甄兀自沉默。   而那张苍白到发青的脸,早已失却哨子矿里时那副咄咄逼人的神采,隐隐带着层晦暗的死气。素和甄看在眼里,终是动摇了先前进门那一瞬间凝聚起的怒意,便没有继续追问,他蹲下身,从一地碎瓷中拾起一片来,低头朝它依旧渗着血丝的缝隙看了片刻。“青花夹紫美人瓶,当初耗费多少心血才将它烧制出来,世上独此一件,即便父亲为它受尽冤屈,却至死都未曾说过它半点不是。”   “如此不祥的东西,陆晚庭为什么要找它。”素和寅终于开口,喑哑问道。   素和甄没答。抬头朝铘的方向扫了一眼,见铘用目光同素和寅道别后转身离去,他才道:“他说当年这只瓷瓶所惹出的祸端,他可能已找到原因,所以想亲眼见一见此物,以求证实这一点。”   “你倒是信他?”   “不是信或者不信,而是对他所说的一句话颇有兴趣。”   “他说了什么?”   素和甄再度沉默,一双眼黑沉沉看着我,想来,后面的话他不愿当着我的面说。   素和寅见状眉头微蹙:“她是你妻子,但说无妨。”   “但她亦是燕玄家的人。”   “阿甄!”话刚出口,素和寅突兀将手巾用力按到嘴上,随即一片殷红从手巾白色表面徐徐渗透出来。   一眼望见,素和甄忙起身走到他身旁,边将新的手巾递给他,便欲将他扶起:“那些事往后再说,我先扶你去休息。”   素和寅摇头拒绝。   见状素和甄眉头拧紧,突然朝我冷冷横扫一眼:“若不是为了救她,你何至于此,耐不住等到我醒来么?吴庄再怎样大胆,岂会真的弑主。”   “他受人蛊惑,即便不下杀手,亦是危险。”   “呵!”素和寅虚弱却执拗的回答,令素和甄一声冷笑:“既如此在意,我早说过,她应该与你成亲,那才是真正的为你冲喜。”   “够了!”   这句话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子,瞬间刺得素和寅神情一阵扭曲。   随即一把甩开素和甄扶在他臂膀上的手,他试图自己站起身,但这剧烈动作后所带来的痛苦,却使他猝不及防间急急喘了两口气。   遂只能继续僵坐在原处。   素和甄见状,纵然有些错愕,手伸了伸后却没再继续试着去搀扶他。只与他一同沉默下来,由着素和寅以冷冽的目光,对他发泄着无声的怒气。   这当口门外噔噔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是庄子里管家领着几名仆从匆匆跑了进来:   “庄主!二爷他不见……”   到里屋门口时,原是想向素和寅禀告素和甄不见的消息,但一转眼见到素和甄就在屋里,而庄主则脸色煞白半身是血,管家口中的话语登时戛然而止。   随即惴惴然朝素和甄看了过去,被他眉头一拧迅速呵斥了声:“发什么愣,还不快赶紧把庄主送回房间!”   立时回过神,管家领命,忙一边指派仆从去将轮椅推来,一边小心翼翼走到素和寅身边,将他从椅子上搀扶了起来。   此时的素和寅身子已是没有半点力气,因此没有拒绝旁人的碰触,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将目光转到我身上,朝我定定看了一阵,随后嘴角轻轻一动,牵扯出一丝淡淡苦笑。   之后,他便听任众人将他小心翼翼扶到轮椅上,一路往他住屋方向推去。   那瞬间我感到有些难受。   想他在哨子框面对吴庄和他手下一干人的时候,是何等的飒爽英姿,挺拔强势得几乎让人忘了他身上的病痛。   此时则生生地像是换了个人。   由一个仅凭一人之力就抗衡了魔煞、并操纵得了妖精的神仙般人物,变成一个只剩半□□气,连话也已经说不出来的垂死病人。   这巨大转变着实很难让人接受。   所以下意识地,我循着他背影跟了过去。但没走两步,身后淡淡一道话音阻止了我:   “如意,你先留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   素和甄要和我说话,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想他刚才言语中所流露出种种对如意小姐的布满,隐隐让我头皮有些发麻,我不希望这会儿成为他发泄情绪的唯一突破口。但又不好当场拒绝,于是捏了捏汗湿的掌心,我回头看向他问:“你不去照看你大哥么?”   “已让人去找了娄医师。我不是医者,此时在他身边也是无用。”   “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更是让人不安,所以我再度想要往外走,但这当口听见他干净利落说了句:“你能否对阿寅坦白一些。”   我一愣:“坦白什么?”   “坦白地去告诉他,如今的如意,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如意。”   “……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我心跳漏了半拍。   一度以为他和狐狸一样,可能是藉由什么事情察觉到了我这躯壳根本上发生的变化。不过他接着的话,须臾间推翻了我的设想:“否则你怎会忘记,提亲那天,那只作为聘礼的瓷兔由阿寅带给你,对你和他来说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说罢,见我一味看着他,没有旁的任何反应,他便笑了笑问:“这会儿当着我的面,你能说得出来么,如意?”   我慢慢吸了口气。   没法回答这问题,同时也猜不透他为什么突然要在这节骨眼上问起这个问题。   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对这问题视若无睹。素和甄见状,哂然一笑:“你果真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遥想当年天真烂漫,那被作为聘礼之一被带到你家的瓷兔,原是当年我与阿寅离开你家时,由你亲手烧制,并亲手交予阿寅,要他在你成年之后带去万彩山庄向你提亲的信物。”   闻言我有些吃惊,但倒并不意外。   原来那只瓷兔并不是素和甄所做,而是素和寅同如意的定情信物。这也就难怪,为什么素和寅在将它交给我的时候,脸上神情会别有深意。   所以,原本的困惑也就变得明朗起来。   为什么明知素和甄对她并无多少感情,如意仍执意要嫁给他;   为什么明明素和寅看起来更为在乎她,她却没有选择他。   很显然,那是因为人们混淆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尤其当另一个还患有重病,那么健康的一个,必然是本能中的不二人选。   想到这里时,我见素和甄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于是忙歉然地朝他笑了笑:“的确是忘记了……”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   又兀自沉默了片刻,他继续说道:“阿寅曾同我讲,这么多年过去,只怕当时年幼的你早已忘了如此幼稚的一个约定。他猜对了。毕竟那时你还太小,多年时光,对一个孩子来说,仿佛是把肆意雕琢的篆刀,既能让你逐渐忘记些什么,也能让你慢慢地改变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当你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追逐阿寅脚步的孩子,那么唯一能让你接受素和家求亲,并嫁给我这个对你来说记忆早已模糊之人的理由,便只剩下一个。”   说到这儿,素和甄有意顿下话音,随后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朝我听得专注的脸静静看了片刻。“这会儿不妨把话说开些,”然后用着轻而笃定的口吻,他缓缓对我道:“坦白而言,我认为你嫁来这里的唯一理由,便是为了替素和与燕玄两家当年那段恩怨,作个彻底的终结。”   说罢,见我对这‘真相’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沉默,他转过身来到我身边,低头看了看我故作淡定的脸:“不过,假使一切仅仅只是如此,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你是燕玄顺的女儿。然而除此之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与阿寅么?”   “我能瞒着你俩什么?”我问。   “你出嫁之前,万彩山庄曾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曾是你的贴身丫鬟,死因据说是因与人偷情被捉后,不堪忍受私刑之苦,于是投河自尽。但我想你应该清楚得很,那丫鬟的死与你不无关联,否则她死后怎会对你苦苦纠缠,乃至一股煞气剧烈到,竟逼死了那名试图化解她怨气的殓葬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论怎样,总是自己要娶的娘子,我怎能对她一无所知。”   “春燕死前已很久没有服侍过我,二爷凭什么认为她的死会和我有关?”   “我曾告诉过你,昨日你家中有人来访,一则为了告诉我,你我两家一齐入选瓷王堂之事;二则,是为了想要我询问你一声,在你出嫁之时可曾有从家中带出一样不该带出的重要之物。”   “除了我的嫁妆,我不晓得有哪些是不该从家中带出的。况且所有带出家门的物品,每件都是由三姨娘挑选、管事的婆子们整理摆放,如发觉有什么不妥,为什么不先问问她们?”   “你可知那件重要东西究竟是何物么?”   “呵……”我笑笑:“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昨天可有告诉过二爷?”   “是你燕玄家的传家之宝,万彩集。”   “万彩集不见了么?”我立即想起那本被如意偷藏在自己梳妆台里的册子,心脏悄悄跳快两拍:“但如此重要的东西,我爹爹一向将它收藏得非常仔细,我平时连见它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将它随随便便带出家门。”   “我知道你父亲做事一向谨慎,所以也曾听说过,安置那本万彩集的地方,唯有早年过世的宜兰夫人,才知晓那把开启它的钥匙在哪里。所以,它本该是被保管得万无一失的。然而事发后仔细想来,除此之外,万彩山庄中倒还有一个人,可比任何人都有机会接近及得到那把钥匙。”   “谁?”   “那便是三代在你家中做事,自小开始服侍了你父亲整整四十年的李福李总管。”   “既然这样,为什么东西丢失不去找他来问,却偏偏要来问我?”   “李总管的儿子叫李春来,李春来便是春燕的丈夫。”   “二爷想说什么?”   “都道李春来为人憨厚木讷,不善言辞,因此与春燕夫妻关系并不融洽,所以才致使春燕红杏出墙,与别人暗度陈仓。但事实上,凡是熟悉他俩的人都知道,自他俩成亲后,李春来一向对春燕宠爱有加,言听计从。而春燕也同他琴瑟相和,夫唱妇随。所以,春燕背着他与别人暗度陈仓之事,实在是一件令很多人都觉不可思议之事。”   “这同万彩集的失窃有什么关联?”   “春燕与人偷情被抓的那天,正是你爹爹发现万彩集失踪后的第二天。”   “……这应该只是个巧合。”   “巧合么?”听我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后,素和甄淡淡一笑,随后用着同样的口吻,轻描淡写对我说道:“你可知李春来在你出嫁后不久,也已死了。”   “怎么会?生病么?”虽然那男人毫无存在感得令人难以留下什么印象,但记忆中,应是个健康结实的男人。总不见得会猝死,所以一听之下,我未免吃惊。   “和春燕一样,投河自尽而死。”   “他为什么要自尽?”   “因为他自责。”   “自责什么?”   “自责自己对春燕太言听计从,所以利用自己父亲的职务之便,悄悄协助春燕进入库房重地。又因后来得知深锁于库房中的那本万彩集失窃后,自知大祸临头,于是忙在李福的授意下,为了撇清关系卸去自身的过错,找到你父亲出卖了春燕,将一切尽数推在了春燕身上,致使春燕在受尽折磨后含恨自尽。”   “……这么说,其实在寅大哥前来我家提亲之前,我父亲就已经发现万彩集失窃,并已认定春燕是窃书人?”   “没错。”   “他倒隐藏得好。但万彩集是记录燕玄家烧制瓷器众法之书,春燕区区一个丫鬟,窃它有何用,毕竟连拿出去卖钱都是不可能。”   “万彩集对春燕来说的确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她绝不可能为了自己而窃取那本书,更没有胆子去为那本书冒上受死的危险。所以,必然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才会令她从命去做,而且那人必然对春燕许下过绝不会让她为此遭难的承诺,才能令她安心涉险。”   “那个人会事谁。”   “纵观阖府上下,能令这丫头死心塌地地服从指使,并深信此人的承诺必可兑现,那名幕后指使者除了燕玄家当时唯一的继承人如意大小姐,还能是谁?”   “……所以,二爷认为是我让春燕去偷的那本万彩集?”   “它是你家中的东西,原是不该说偷。但若娘子真的知晓它的下落,还望能够坦白告知。”   话音落,我抬头朝素和甄看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原来你是替那位燕玄家的来客,审问我来的,对么。”   “错。我只希望籍着这件事,能向我兄长证实你的不可信。”   “呵呵。”   冷笑声令素和甄瞥了我一眼:“有一件事情我从未对我家兄长说起过。若你心存困惑,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是你与我之间问题的起因。”   “什么事。”   “当初你为逃避相亲而离家出走一事,在整个景德镇被传得沸沸扬扬。都道你逃避相亲是为了与我私定终身,然,真正的原因,想来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与我多年未曾见过面,即便年幼时青梅竹马,岁月也早已让一切变得无比模糊。因此,你怎可能为了一个面目都已在你脑中变得难以想起的人,而以那样蠢笨的方式去同你爹爹决裂。因此,之所以那时甘愿冒险离家出走,你其实只是为了借着那个名头,去逃避一桩不可告人的丑事。”   “什么丑事?”一时忘了说话时要保持三思,我脱口而出。   素和甄旋即沉默下来。   当我由此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时,他朝我淡淡一笑:“年幼时的记忆可以模糊甚至消失,但那件事才过去几个月,你怎的需要来问我?”   说罢,见我不语,他冷冷一笑:“而可惜的是,纵使明眼人都可看出你一身疑点重重,我兄长却仍以近乎放纵之姿态深信着你。一个年幼、又面容几乎无甚姿色可言的孩子,那么多年过去,他仿佛受了蛊惑般对你始终执着,即便明知自己病入膏肓,还异想天开地试图用我来取代他,替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守着你,护着你。如意如意,面对如此一个痴人,若仍有异心,你怎能安心?”   最后那句话,我被素和甄问得一阵发愣,又一阵发怵。   虽然明知他问的并不是我本人,但难免感同身受,同时想到,如果此时换了是燕玄如意本人在场的话,如今这番场景,这对她来说得是生命中多么可怕的一个转折。   尽管听了先前素和甄那番话后,让我感觉如意似乎远不如我所以为的那么简单,甚至以往对她的那些仅有的认知,可能都会随着以后事实的明朗化,而一一被推翻。   但仍是心有戚戚然。   早知道素和甄对如意小姐心存芥蒂,但我没有料到,他对这已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怀疑心竟然这样强烈。而昨天燕玄家的来客,更是将这怀疑给彻底激化,于是,在自己兄长为了救我而使得本就孱弱的病体越发恶化后,此时的素和甄,竟连表面上的和谐也不再愿意继续维持下去,直接就对我说出了他心中的怀疑,乃至对我提出了那么一番直接到□□的质问。   所以,历史中真实的如意小姐,大概也正是因了类似遭遇,于是在这样一种让人窒息的婚姻中生活,直到最终成为他手里牺牲品的么?   想到这里,我立即冷笑一声,反问:“万彩集失窃,究竟窃者是谁无人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二爷怎能仅凭推测而一口咬定是受我指使。所谓丑事,或许连二爷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捕风捉影,试图强加于我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我知道二爷向来对这门亲事不屑一顾,但不知竟然厌恶至此,若是二爷觉得这门亲事着实让你勉为其难,不如坦荡行事,直接与我退亲便好,何必要给我平白扣上这些可怕罪名,玷污我的清白?!”   话刚说完,我的下巴被素和甄蓦地扣住。   “退亲?呵,我不会做任何违背阿寅意愿的事情。所以,若要休了你,唯有我兄长亲自开这个口。也所以,如意,我的娘子,能否请你坦白告诉我,那本万彩集究竟在哪儿?以你之身份,若只是想取它来看,只需对你爹说上一句话便可。之所以要偷偷将它窃盗身边,无非是因为想要看它的,是另有他人。所以,那个能令你不顾一切为他做出这等事情的人,又究竟是谁?若能坦言告知,自是最好,我想那足以令阿寅从此对你死心,也可就此退亲。你觉得如何?”   说得倒是轻巧,算盘也打得很好,只是:“若我一样也说不出来呢?”我问。   “那我唯有效仿你爹爹对待春燕之举。”   “你要对我动私刑?”   “我不可能对自己妻子做出这样的事,那有辱我素和家的门庭。”   “那你打算怎么个效仿法?”   他笑笑没有回答,只回过头,对着房门方向淡淡说了句:“来人,带二奶奶去燕归楼。从今日开始,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意打扰,她着实需要独自一人清静清静。” 第419章 青花瓷下 三十五   去往燕归楼的路,途经圈养雪狮的地方。   没等走近就能听见一阵阵闷雷似的哀鸣从那方向传来,如泣如诉,想必, 那头巨兽正在哀悼它那再也回不来的同伴。但旁人听着会感到非常可怕,所以王婆子一脸苍白,原本面容严肃地在轿边对我说些什么,后来索性跟在轿夫边上, 半步不敢离开。   而她究竟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 因为一路上我都在盘算着一些问题。   现在看来,目前是有三拨人想得到《万彩集》。   一拨是那位钦差大人陆晚庭。如今可以明白了, 他把屠雪娇安插在燕玄家试图寻找到的东西,既然如屠雪娇所言,曾经唯一能掌握开启它钥匙的人是宜兰夫人, 那么那件东西一定是《万彩集》。另一拨则是那个跟如意传出‘丑闻’的神秘人。第三拨, 就是狐狸了。虽然他没有直接言名他我要找的就是那本《万彩集》, 但既然是本册子, 而且言语中点明春燕是因为偷它而死,那么除了《万彩集》,也不可能会是其它。   又因狐狸说过,有人将它比做天书,并且里面记载着当年烧制出窥天镜的人,所亲笔书写的那种特别瓷器的烧制方法。这也就难怪无论是人或者妖怪,都会对它倍感兴趣。   说到底,这三拨人最终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窥天镜。   传说窥天镜能上通天庭,下知古今。不知这些人得到它,是想用它做出些什么大事来。正琢磨得入神时,轿子停下,一旁传来王婆子微松了口气的话音:“二奶奶,燕归楼到了,二奶奶请进去吧。”   燕归楼位于素和山庄西南角,孤孤单单一座上了年纪的两层楼房,道道围墙令它远离主宅,所以安静异常。   原本它应是过去那些未出阁小姐们的闺楼,但素和家已三代没有生出过女孩,因此闺楼也就名存实亡。一度曾被素和甄的祖母改做佛堂使用,所以进门就能见到一尊金佛摆放在客堂的正中间。而自她过世后,这里就一直被闲置着,因此扑面一股长久无人的阴冷。   好在每天总有人清扫整理,环境倒还整洁干净,因此先前看到喜儿一路朝我追来,远远看着我哭时,原本我还觉得她过于多愁善感了。   这不过只是软禁而已。   素和甄以为能以此让我坦白交代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得这么简单而自信。想当初春燕被打成那样都没有招供出任何东西,他凭什么会觉得软禁比皮肉之苦更有作用?   可是当婆子把我领上楼,转身离开后,我才感觉到有那么点不对劲。   他们把通向底楼的楼梯拆掉了。   曾在网上看过这么一种说法,说古人为了让闺阁千金做到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在闺楼里做一道可拆式样的楼梯,无论拆卸或者组合都很方便,平时有人要上来,只要把楼梯移过来往关节处一扣就好,一旦人走,只需把楼梯一移,楼阁就成了一道空中监狱。   这座‘空中监狱’让我跟底楼相差了至少六七米的距离。   那可真是不妙。   本以为□□是被限定在院落以内,没想到竟然是二楼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   无疑这不是软禁,而是被□□了。并且要逃离这样的监狱,比我原想的难度要大了许多。   六七米距离,说高不高,但说低却也并不是个安全度很高的低。于是趴在楼梯口暗自盘算着时,忽听见楼下门板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铘。   他走到楼梯处抬头看了看我,清冷的目光让我微微松了口气。   本以为花园里的事之后,跟他独处会尴尬,好在并没有。又心知他来这里肯定不是为放我走,所以拍了拍楼板,我直接了当问他:“你仍然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更好么?”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至少你不会死。”   “素和甄派你来这儿监管我么?”   “不是。但他让你待在此地,却是我的提议。”   “你?”这回答真是出人意料,不由一愣:“……为什么?”   “因为眼下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已经不再安全。”   “……什么意思?”   “我知道碧落早已在你到达万彩山庄之前,就和你见过面。所以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以他的能耐,他始终没法感知到你宝珠魂魄的存在。”   “是的。但既然这会儿你问到我,那么这件事看来应该是和你有关的了?”   “没错。在你真正脱离他的掌控之前,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不会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但如今,虽说至今那妖狐还不见踪影,但迟早,我在这儿所做的一些手脚,会对他不再起到任何作用。况且今日素和寅做了件让我颇为费解之事,若那事是因你而起,或许那妖狐真的也快要到的了,唯有将你转到此地,一则可保你性命,二则继续为我拖延一些时间。”   这番话最初听得我有点困惑。   他说狐狸至今不见踪影。可我还曾以为狐狸那天晚上来到这里时,他俩至少是知道彼此存在的。然而从他话来看,他甚至都不知道狐狸曾经进入过山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再仔细一琢磨,我突然有点醒悟过来。   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如果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我作为宝珠的存在感就会越强,最终能让狐狸感觉到我的存在。所以,为了杜绝这个可能性的发生,铘在素和山庄里做了某种手脚,也就是昨天那些妖怪指的结界。   它不仅让妖怪们需要借助人类尸体才能进入山庄,也从某种程度上压制了狐狸对我真实身份的感知。   然而不料,狐狸仍是为了那本万彩集而设法进到山庄,或许铘在这里已让他感觉到我就在附近某处,所以虽然他并不能因此就感觉到我的存在,但却反而利用了铘的结界,让铘没能察觉他的到来。   于是,他俩一个是知道我的存在,但不知道狐狸就在这儿;一个是知道铘在这里,但没法感觉到我的存在。而我就像在两只不同时段的蜘蛛所编织的同一张网里,现状十分悲惨。   想到这里,我问他:“所以你提议素和甄把我关在这里,就是为了继续对那人隐瞒住我的存在么。”   “没错。”   “只不过换栋房子而已,你觉得这对他能有什么用处?”   “户外有白泽看守,户内有前朝高僧的金身坐镇,你说有没有用处。”   金身……   原来摆在楼下那尊佛像,并不是普普通通的镀金泥菩萨,而是真真实实高僧的肉身。   但即便这样,狐狸就会轻易被干扰到么?我不信。   他是个不管不顾起来,连神都可以抗衡的妖怪,怎么会被人类尸体所制成的肉身佛,就轻易压制。即便那个人类是个能耐再大的得道高僧,又怎么可能大得过狐狸?   正这么想着时,就见铘眉梢轻挑,朝我冷冷一笑:“金身内部有一样东西,想必你应该听说过。”   “……什么东西?”   “法门寺内的佛指舍利,你总该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   “而素和家这尊金佛内所供的,便是另一枚。”   原来如此……   这来头可就大了。   法门寺的佛指舍利,听说是释迦摩尼的手指。它是释迦牟尼圆寂二百年后,由称霸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为弘扬佛法,把舍利分载于几万个宝函,由僧众分送世界各地的。   没想到其中一件真品,竟然会在素和家。   当下我忍不住立刻问道:“为什么素和家会有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是被分送到各地寺庙里的么?普通老百姓怎么有资格……”   “等你知晓素和甄究竟是什么一个身份,你自然就明白他为什么有资格拥有它。”   “大天尊者么?”   话刚脱口而出,铘望着我的目光突然骤地一凌:“你刚才说什么?”   我立时沉默。   “你怎么会知晓他就是大天尊者?”他见状目光发沉,随之话音愈发严厉起来,“哨子矿内是否曾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宝珠?为什么矿内尸横遍地,却没有半点血迹?”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眉心蹙紧,进一步追问:“而这是否与素和寅病情的突然恶化,及他毁去那口青花瓷的举动,有所关联?”   “我只是在哨子矿里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在铘没有对我的沉默产生出更多剖析前,我立即回答。   铘所见到的哨子矿和我见到的不一样,这一定是素和寅做的手脚。而素和寅从对铘的信任到突然对他有所隐瞒,以及铘对素和寅在矿里的所作所为表现出的异常关心,这些都让我隐隐感觉,有些东西我不能对铘实话实说。素和寅刻意要对铘隐瞒的东西,没准可能是对我有益:“所以听你提到素和甄的身份,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   “梦?”他的目光不置可否:“什么梦?”   于是我把哨子矿里那场梦简单跟他说了一遍。   边说边看着他的脸,但那张刀刻似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听我带着点叹息说起,最后素和甄被梵天珠连累遭到天罚,所以这大概也就是我此刻会在这里的原因时,才见他目光微微一动,对我道:“这些都是你梦见的?”   “没错。”   “那你如何看待这个梦。”   “我想……那应该是你主人的某段记忆,在我被绑架到哨子矿时受到的惊吓,所以被无意中激发了出来。”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所以每次不得不用‘你主人’来代替,而每次说起时,总能见到铘眉心微微一蹙,显见是听得不太舒坦。   “那为何吴庄会失去记忆?”然后他问。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不由一愣:“吴庄失忆了?”   “当我追寻你们去往那座矿中时,就见他独自一人在遍布尸体的矿洞内站着,状似神游,茫然不知所已。当被问及发生了什么,则言语中懵懵懂懂,全都不知所云。他完全不知自己手下那些石工是怎么死的,更不知自己曾经绑架过你。”   “……或许是他怕以后会遭到素和家的惩戒,所以在装傻?”   “呵,你是在替素和寅隐瞒些什么对么,宝珠?”   “我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素和寅病入膏肓,竟敢只身一人去哨子矿救你,并还能从哨子矿那么多人的手中将你救出,你如何解释这数十人死于一人之手的奇迹?”   “他当时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模样,而且那些人也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是谁?”   “是吴庄为了报复素和家两兄弟,所以找来的妖怪。”   “然而素和寅却竟能从妖怪的手中把你带走,这听起来,岂不是更加匪夷所思。”   我语塞。   “而你对此始终就没感到一丁点的不可思议,对么?想想这一点,着实也是个匪夷所思。”   “……当时的情形,我没有考虑那么多。”   “是么,”他于是对我笑了笑:“即便如此,那么后来你们又是如何回到素和山庄的?问及看门人,既浑浑噩噩不知素和寅是几时出的门,亦没见他几时带着你回转,但突然间,你俩就已回到山庄内,这又该如何解释,宝珠?”   这问题让我没法再继续随意回答,所以我只能安静地看了看他。   “你解释不出来,因为你早已知道,素和寅并不是个普通人。并且你觉得,替他对我隐瞒,或许能对你有所好处。”   说罢,见我下意识慢慢往屋内缩进去,他后退一步径直看着我,用目光制止了我对他话语的逃避:“但他病入膏肓是真的,所以替他隐瞒,对你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我确实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亲眼见到他在矿洞里以一人之力对抗了许多吴庄找来的妖怪。但我坦白对你说这些又能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会因此帮我离开这里吗?”   “不会。”他坦白得着实让人气馁。   “所以你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我干脆利落往后一缩,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没有吭声。   或许看出我沉默的坚决,于是脚步慢慢往外走去,但刚到门外,忽地停顿下来,他觉察到我的视线霍然抬头,朝窗台边窥望着他的我扫了一眼。   之后他并没开口,但他要对我说的话,却清清楚楚随着他清冷眼神传进了我的耳膜:“对于过去,你丢了记忆,我不同你计较。但你记着,有我在这儿守着一天,那妖狐休想再将你从我手里带走。” 第420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六   铘一再向我清楚表达出他要把我留在这时代的坚持。   不容任何抗拒的坚持。   仿佛若是狐狸真的没能在这个时代、在我被杀前认出我来, 那我就真的永远也无法回去,而狐狸也就永远也不会在未来和我相遇。   所以铘走后,我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一个素和甄,那还好, 毕竟他跟我那么疏离,我总能找到时间和机会从这里逃出去。然而有个铘,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在这山庄里的一举一动, 绝不可能逃得出他的眼睛。又再加上这屋子里的佛指舍利,显然对狐狸来说是有影响的, 这样的话,我哪里还能有机会再见到狐狸?   每每想到这里时, 我躁动不安,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刻飞离这座建筑。   却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因为不仅下楼有困难, 楼外还有人看守着。   最初几天, 总是会被看管得最为严谨一些, 况且我有过出逃过的黑历史, 所以虽然抽掉了楼梯,素和甄仍是在院墙外布置了人手。而那负责看守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喂养雪狮的老陈。   常能在窗前看到老陈坐在墙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枝似的手里捻着一串栓雪狮的粗链子。   我听那些妖怪把雪狮称作白泽。   白泽是山海经里的神兽,没人真见过它们具体长什么样, 所以若真的长得又像狮子又像狗,倒也无可非议。老陈却是个谜。如果雪狮真是传说中的神兽,那他又会是什么样一号人物,能驯养这种不属于凡间的生物。   或许他并不是个凡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假如我在哨子矿见到的那一幕真是梵天珠的记忆,那么素和甄这个曾经的佛界中的高管,如今找个会驯养神兽的神人过来帮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这就更奠定了我在这地方无法轻举妄动。   况且,即便能躲得过老陈的视线,又怎么能瞒过铘的眼睛。   于是只能苦苦捱着。   所幸在我提出要把我那口陪嫁来的梳妆台转放到这里时,素和甄没有拒绝,毕竟燕归楼上没有安置这么件对女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而一等他们将这件沉重家具运来,我立刻翻开夹层检查了一遍,确认《万彩集》好好在里面保存着,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早就对此心存疑惑了,为什么尽管很多神人都在寻找这本册子,但无人能察觉它就在这口梳妆台里。所以虽然它如今近在咫尺,我仍是把它安放在原处,毕竟能瞒过人不稀奇,而能令妖怪也洞察不了它的存在,我想,这梳妆台一定是有着什么玄机。   而就在我耐下心继续在这楼里掰着手指度日如年时,几天之后,庄子里出了件事。   这天是中秋。   虽因素和寅的病令素和甄几乎把这节日给忘了,但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做月饼,总归是代代留下的老传统。夜里更是开了几桌酒席,被素和甄拿来赏了下人,这就形成了主人这里冷冷清清,仆人住处热热闹闹的奇特对比。   老陈虽没去前院跟着众人一同吃饭喝酒,不过自有人送来酒菜和月饼。   不管他到底是人还是非人,酒精的作用都是一样的,两壶下去,他径直在墙角下躺倒,不出片刻鼾声震天,所以也就没能听见,这天夜里的雪狮似乎有点格外的躁动。   自从它的伴侣死在哨子矿后,它就总有些烦躁不安,但原本只是独自在圈养它的地方发出闷闷的哀哼,这天夜里,它却发出似野猫发情时从嗓子眼里憋出的那种怪声。   可是它的体积和喉咙比野猫大得多,所以那种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来,自然就更为怪异和可怕得多。一阵阵撕心裂肺,阴气沉沉,直把我听得毛骨悚然之时,月上中天,更敲三下,突然间窗外风声呼呼,像是大雨前的阵头风似的,把窗户吹的咯咯一阵响。   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后,忙走过去想将它关紧,却在抬头一瞬,看到那天我同陆晚亭会面的房子,失火了。   熊熊一把烈火。   火势惊人,却并没有波及附近建筑,只像有灵性般盯着那栋房熊熊燃烧,惊得那半边院落里大呼小叫,混乱之极。   随即就见一群人在匆匆来到燕归楼。   拍醒老陈后,他当即一跳而起,抓起手里链子就往关着雪狮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群人则留在了燕归楼,楼里楼外,守得戒备森严,仿佛庄里来了强盗般如临大敌。   至凌晨时分,火势终于被破灭,宅子里逐渐安静下来。   到了天亮,守在楼里的人逐渐散去,喜儿也得以被派至楼上。   她是过来替我收拾房间的。一见到我,她险些又要哭出来。我只能安抚了她几句,随后问起那栋楼失火的事,她一听立刻来了劲,当即绘声绘色对我说道:   昨夜有察看火烛的仆役经过那栋屋子时,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遂疑心是哪个丫鬟仆人在里面偷偷做什么‘好事’,他立刻提着灯进门察看。谁知一圈看下来,并无半点人影。所以想,大概是耗子吧,于是正要关门离去时,突然听见里屋中再次悉悉索索一阵响,然后突然看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趴在地上,从屋里慢慢爬了出来。   仆役原以为是丫鬟在装神弄鬼,所以当即喝斥了一声,并举起手中灯笼朝那女人径直照了过去。但当他一眼看清女人那张脸后,登时给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手里的灯立刻往外落荒而逃。   火灾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屋门边的垂帘,帘子燃起熊熊烈火,把一栋房子烧了个干净。   所以后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那仆役为了逃避责罚,他赌咒发誓说,他真的亲眼见到屋子里有个女人爬出来,而且那女人一张脸血肉模糊,就像是被砸碎了之后用浆糊拼凑起来的。   必定是鬼,否则,哪有人的脸毁成这样,还能活着的。   不仅如此,那屋里还发生了另一件怪事。   当凌晨火终于被扑灭时,那间屋子已被烧得只剩下一片废墟。然而就在人们听了仆役的话,匆匆往废墟里去寻找那个惹他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时,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的迹象,却找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因完好无损,所以它在那一片黑糊糊的废墟堆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它就是那只本被素和寅打碎了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昨天明明它被砸得支离破碎,然而当人们今早把它从废墟中抱出时,除了一片片被高温烧出的龟裂纹,那瓶子完好无损,仿佛从没被砸碎过。亦或者,这屋里存有另一件跟昨天那只一模一样的瓶子,就如同这山庄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   但当人们将它小心摆放到地上,预备将此事告知素和甄时,这瓶子又发生了件怪事。   它再度碎裂开来。   但碎的只是外面那一层龟裂开来的青花夹紫白釉身。   裂开后发现,这瓷原来竟然是做了两层,里面包裹着另外一口瓷,虽乍一眼看去完全没有外面那层的细腻光洁,却通体苍白中透着异彩,并冒着灼灼热气,仿佛刚从窑炉里取出来一般!   说完,喜儿仍是一脸的诧异样,久久不能回神。   但我则立刻明白过来,这口瓷瓶看来真的是具备自我恢复的功能。但无论素和寅还是那时亲手拍碎过它的狐狸,都不知道这一点,这挺让人费解。而仆役所说的那个脸被敲碎的女人,也不知会不会和瓶身上那个女人有关,因为我记得,在我自己的时代,我曾见这瓶身上所画的女人会动。所以即便无关,也必有其怪。   想到这里时,我见喜儿边更换着床单,边絮絮叨叨对我道:“姑娘,纵然姑爷有千般不是,但嫁鸡随鸡,无论怎样,您切莫再惹恼姑爷了。昨日真是吓死喜儿啦,等过几天姑爷消了气让姑娘回来,姑娘可切莫再任性到处乱跑了,这里毕竟比不得自己家,一次一次的被老爷说几句也就算了。这儿即便有寅爷护着您,但总归您嫁的是他弟弟呐,况且庄主身子骨又那么弱……”   说到这儿,见我直直看着她,话音戛然而止。她以为是因她说过了头的缘故,忙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苦着脸道:“看喜儿这张嘴,又在胡说八道,姑娘千万莫怪,喜儿也是为了姑娘……”   “喜儿,你这张嘴的确是喜爱胡说八道,”喜儿的话让我突然心念一动,所以立时这么对她道,“你以为二爷为什么会把我软禁在这里。仅仅只是到处乱跑么?那是因为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当初我那不便与人说起的事。而放眼素和山庄,眼下唯一知晓那些事的人便是你,所以你这丫头,不会是闲时无聊,将这些当做趣事说给别人听了吧?!”   一听我这话,喜儿果然脸色一变,丢开手里床单扑通下跪到地上,两手对着我一阵乱摆:“姑娘!喜儿纵有天大的胆子,哪敢把姑娘的事说与别人听啊!”说完,意识到楼下有人,她忙将嗓子压了压低,随后继续道:“姑娘难道忘了,那位爷最后一次同姑娘见面时曾对喜儿说过,若喜儿丫头嘴巴碎,将他的事说与别人知道,那立即就让喜儿烂了舌头烂了手,从此话说不得,便连事也做不了。虽说那位爷说话总如说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爷的手段,所以,难道喜儿会存心找死不成……”   口口声声那位爷,那位爷。那位爷究竟是谁,喜儿始终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不过由此可以看出,素和甄所暗指的跟燕玄如意曾有过‘丑闻’的神秘人,是一位挺了不得的人物,他随口一句笑话都能让这丫头当真感到害怕,所以我故意又问了句:“看你说的,那位爷难道是个鬼怪不成,说让你烂舌头就真能让你烂?”   “真的是可以的!姑娘忘了他变的那些戏法了么?况且姑娘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还不是也被他那张鬼脸吓得不轻,婢子都佩服姑娘,明明那么害怕,还敢一次次去见他。而且有一次……”   “有一次怎么?”见她说到这里犹豫着把话停顿下来,我立刻追问。   “有一次奴婢看见,他那双眼睛在暗处时能像鬼火似的一闪闪冒光……所以,奴婢真不明白,他到底对姑娘说了些什么,竟会让姑娘对这么一个完全不知底细,模样又极为可怕的人,言听计从的……”   说到这儿,大概意识到自己再次说过了头,喜儿忙噼噼啪啪又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随后没敢继续再说些什么,她匆匆转过身去借着忙碌不再看我。   而她对那位爷的形容,不知怎的让我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暂且勿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会儿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真是那人让如意去偷《万彩集》,那他们两人私底下,不知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关系。   如喜儿所言,‘一次一次’,想必应该不止一次或者两次。   所以,到底是私情,还是有着别的什么原因?   琢磨间,喜儿已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低着头干净利落把床铺整理完毕。   随后欲言又止地想继续跟我说些什么时,管家婆上楼将她领了下去。   随着楼梯被移除的咔咔声响,我重新恢复到一个人的寂静。听见身后风依旧将窗吹的啪啪作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紧跟着一惊,因为毫无防备间,我竟看到了素和甄。   他坐在窗台上看着我,眼里一派透着了然的意味深长。   虽不知他几时上来的,又究竟在那儿待了有多久,但想必刚才我和喜儿的那番交谈,差不多已全都被他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下,我就算是全身张满嘴,也是有理说不清的了。   于是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二爷。他没理我,只兀自看着屋里的摆设,然后淡淡说了句:“想来你应该已想起‘那位爷’究竟是谁了,对么娘子。” 第421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七   素和甄的话让我浑身一阵紧绷。   好在反应还算快, 我立刻反问了他一句:“二爷更该关心的,难道不是那口死而复生的瓷么?”   “为何你觉得它比此事更加重要。”   “那口瓷碎裂后竟能自己恢复,并且里面还包裹着一件奇怪之物,难道二爷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   “呵, 如意,”这句话刚一说完,素和甄突然朝我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那碎瓷里显现出来的东西, 就是你家早已失传了多年的变花瓷。所谓窑变无双,甚至外界有传, 你家后来从影青瓷中演变出的映青瓷,便是结合了它的工艺, 于是自成一派,乃至一度称霸天下。如此一目了然之物,你居然仿佛头一次瞧见般轻描淡写一句‘奇怪之物’。所以娘子, 为何我总觉得, 奇怪的不是那口瓷, 而是你。”   说完,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故作镇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后他慢条斯理又问了句:“话说回来,听说你无师自通能做出映青瓷,不知如今手艺可还如当年那般娴熟?”   我摇摇头。   “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要烧出天下第一瓷的女娃儿去哪里了?”   “死了。”   我的实话实说,在素和甄听来,应该是带着另一种含义。所以他淡淡一笑, 跳下窗台走到我身边,朝着房里打量了一圈:“当年你爹为了得到天下第一的名头,使手段嫁祸于我父亲,令他蒙冤落入天牢,至死不曾再得自由。如今换你,不知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嫁入此地,一来便见庄内再无太平。不过,无论你的‘那位爷’究竟是谁,你既不愿说,我总不能硬是迫你,此事早晚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如那具破壳而出的映青瓷,不急这一时。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现在能坦白告诉我。”   “什么事。”   “自小我就知晓,我那位兄长有异于常人之力,虽因此令他身体一贯羸弱,但那天他能独自一人去哨子矿将你救回,原先倒并不让我意外,然而从那之后,他身子的状况一泻千里,乃至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病情恶化的速度。所以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哨子矿里除了我兄长说起的吴庄一事,是否还发生了什么,导致过度耗费了他的元气,却又被他隐瞒着不肯告知与我。”   素和甄的话音始终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这让我看着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才道:“他没有提到过么,吴庄为了给自己弟弟报仇,联手了一些能力强大的妖怪。它们不仅杀了寅大哥带去的那头雪狮,还迫使他打开了哨子矿里那口井,释放出了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寅大哥病情的迅速恶化是否是因那东西所致,但必然是有关联的。”   “井里的东西?”他听后微微一怔,随后眉心蹙起:“那口井里什么也没有。当年我按着阿寅的交代将那两头雪狮领入矿中后,曾往里看过,里面除了地底的风声,一无所有。不过,既然你瞧见了,不妨说说,里头到底关着个什么东西。”   “这……因为当时被他们关着,所以我也没有见到。不过听他们说,吴正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见到了井里的那个东西。”   “这事似乎是越来越有趣了。”听我说完,素和甄兀自朝我又端详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道:“若我不提及阿寅的病,你是否同他一样,永不会将这事告知与我?”   “如果寅大哥想让你知道,他必然早就告诉你,若他不愿,我跟你说了又能怎样。”   “寅大哥,寅大哥。呵,却不知你几时会改口叫我一声夫君?”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猝不及防蓦地一呆。   随即不假思索答道:“二爷一直对我百般防备,也曾口口声声称我更该嫁给你家兄长。从来徒有虚名的一场婚姻,二爷又何必介意我怎么称呼?”   “徒有虚名?”眼波流转,眼前人似笑非笑朝我低垂下来的那张脸,让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倒提醒了我,你我婚姻确实徒有虚名已久。”   “还不算久。”然后我又在匆匆间说错了一句话。   正自懊悔着时,见他淡淡一笑,对我点点头:“倒是几乎忘了,恰逢中秋佳节,虽说晚了些时间,我总该得抽些时间陪陪自己娘子了,你说是不是。”   “既然二爷的兄长病重,二爷难道不更应该是陪伴在他身边么?”   “呵,然而正是他力劝我来此,同你作一对有名有实的夫妻。”   一句话淡淡将我噎了回去。   正哑口无言地定定看着他时,他后退了一步,似乎适时地给了我一点喘息的空间。   “你看,虽然这些年过去,你变了许多,但有一点似乎是永不会变的。”随后他道。   “哪里没变?”   我试图借此转开话头,但没料到却因此令自己落入一个为难熬的境地。   “便是你对他的追随,以及你说起他时的模样。”他答,一边意味深长看着我的眼睛:“多么信赖的一副模样,仿佛他只要一句话,便能令你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但如今你可愿意把你的手递给我么,如意?”   边说,他边朝我伸出他的手。   眼神温和,举止有礼。令我进退维谷之中,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慢慢朝他递了过去。   却在即将碰触到他手的一瞬,被他倏然间冷冷一把甩开:“别来碰我!”   眉宇间充斥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   直把我看得心脏突突一阵乱跳。   登时逃一样迅速往后退去,他见状愣了愣,嘴唇微动,似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然后慢慢吸了口气,他缓和了脸色,眼神却始终直勾勾看着我,过了片刻,似有若无般问了句:“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同。”   我皱了皱眉:“世界上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哪怕你俩长得再想象。”   “所以你就完全忘了对么。”   “忘了什么?”   “当年的一切。”   说罢,他目不转睛看向我,见我毫无反应,遂哂然一笑:“看来的确是忘了。忘了当年是谁一次次偷带着你潜去窑场;忘了是谁手把手教会你如何烧制德化窑白釉;忘了谁酷暑天里硬要同我在窑洞内耗着测炉温;忘了当年是谁戳着我的脸,信誓旦旦说出‘它日我若为瓷王,必定封你为后’这样的傻话。”   素和甄的话,先如平静海面,波澜不兴之时,却骤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猝不及防,前仆后继,一层层朝我汹涌而来,直把我拍呆在当场。   试图想出合适的话来应答时,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轻轻又说了句:“而当年又是谁,竟连一个黄口小儿的傻话也信了,一信便是整整十年,竟会以为替代自己兄长将她娶来,未必是件糟糕之事。”   说完,他看着我,目光复杂莫辨。   而我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束手无策的感觉,因为心底忽因这句话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悲伤。   这着实是一种极其突兀,又极为诡异的感觉。猝然从心底闪现而出,原是朦朦胧胧,然而不出片刻摇身一变,竟化成一把无比尖锐的刺刀,在他说出那些话的瞬间,突然由内而外将我活活剖成了两半。   随后感到有股巨大力量在吞并我身体的知觉。   并试图引导我往前走,就同在哨子矿的幻境中被控制时那样,令我不由自主想往素和甄面前走去,径直走到他面前,随后抬起手,在他略带闪烁的目光中,将手指慢慢朝他那道蹙紧的眉心伸了过去。   最后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我才重新找回到的我的意识,在手指险些违背我意志做出更为难堪的动作之前,我将它们迅速收了回来。   素和甄并没察觉我在这短短瞬间里的无数挣扎。   他不动声色朝我看了片刻,之后,轻吐一口气,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不过,忘了也罢,本就只是时光中匆匆一些掠影而已。往后时间还长,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识点了点头。   做出这回应时,脑子里空落落的,于是丝毫没察觉他在我点头霎那,伸手拔下了我发髻上的簪子。随后一边静静看着发髻松散下来的样子,他一边淡淡对我道:“既然这样,那把衣裳脱了。”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把衣裳给我脱了。”   第二次重复,我终于听得明明白白,因此不假思索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滚。”然后我指了指楼梯口,朝他扬眉。   “滚?”他瞥了我一眼,手指往他那张被我打出血丝的脸上轻轻一擦:“放眼整个素和山庄,还轮不到你说出这个字。”   “那我滚。”   “哈哈!”他忽地朝我放声一笑。   继而手往我方向一探。   意识到不对,我赶紧后退,不料衣袖突然随着我后退动作往下一滑,被他牢牢捉进了手里。再往后一扯,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他用这长长衣袖霍地往我身上卷了过来。   瞬间缠住我的腰,又迅速缠住我试图挣扎的手臂,随后轻轻一转,眨眼间,就像件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把我牢牢裹住,致使我整个上身无法继续动弹。   而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仓皇之极的落网之鱼:“我不同意,你能滚去哪里,娘子?”话音落,他手一松,无动于衷看着我被自己挣扎的力度绊得一个踉跄,随后失去重心,一头跌倒在地上。   落地当口,额头不偏不倚正撞在身旁的桌角上,撞得我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一道似梦非梦的幻境中,见到燕玄如意被素和甄失手推倒在地上的样子。   如那是历史显现,那么是否我这一撞,是终于完成了自己在这段历史中的使命?   一度我带着种庆幸这么以为着。   然而天旋地转般一阵晕眩过后,伴着额头剧烈疼痛和耳朵里嗡嗡轰鸣,我颓然意识到,自己仍还活着,活在这段让我走投无路的历史中。   素和甄在我将面临二次撞击的时候,及时出手,接住了我险些撞地的头颅。   然后他撕开束缚着我上身的衣袖,把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吻住了我的嘴。   我焦躁而愤怒,因为用力咬他嘴唇,也没能令他移开半分。   直至我嘴里尝到了从他嘴唇上渗入的咸腥,一阵发抖后,我没再让自己牙齿继续用力。   而他也终于将脸慢慢抬起,在我直瞪瞪目光中,伸手用他冰冷指尖抚了抚我额头灼灼发烫的伤:“你究竟为什么要嫁进来,如意。既可为了某人盗取传家之宝,何必还要来到此地,突兀打断我们俩兄弟的安宁?”   我咬咬嘴唇没有吭声。   “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真的,我真的会对你好。只要你不做出任何会对你我不利之举。”   我冷哼一声。   他游移在我额头的手指因此顿了顿。   随后目光再次阴沉下来:“但我毕竟和阿寅是不同的,想来你深知这一点。所以,不要逼我更加为难你。”说完,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将我放下:“你且好自为之。”   “所以这地方我是要永远待下去了是么?”见他转身要走,我立即追问了句。   “也许。”他脚步未停,头亦未回:“齐先生说得不错,你是个需要外界之力去给你约束之人。”   “你以为这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是抽掉一层楼梯而已。”   “那你尽可下去试试。”   话音未落,人已踏着楼下仆从闻讯移来的扶梯扬长而去。   我一时气闷。   随手抓过床旁烛台正要往楼下扔去,然而没等用力,动作戛然而止,因为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一阵颤动。   下意识伸手一摸,原来是狐狸给我的那把错金币。   不知怎的,它们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在我衣领内微微颤动,随即我听见有阵细碎得似有若无的铃声,被风吹着从窗外飘了进来。   半掩的窗户由此也微微颤动起来,并慢慢自动往外推开。   当外头那棵大树因此进入我视线时,我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快得几乎要撞出我喉咙。   那棵树上懒懒洋洋斜倚着一个人。   黑发,白衣,碧绿的眼。   烟视媚行一只狐狸精。 第422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八   兀自眯缝着双眼, 狐狸仿佛在欣赏我见到他时那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然后朝我微微一笑:“哦呀,新娘子几时换的新房?”   “怎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算算也不过几天没有见到,却仿佛隔了几年, 我迅速走到窗边,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但话出口时仍有些语无伦次。所以令狐狸再次笑了笑,随后抬起左手,冲着我的方向微微一晃。   手指上依次系着五只铃铛。   铃铛随着他动作有节奏地响动, 于是我怀里那些错金币也跟着一起颤动。忙把它们拽出来细看,我才明白, 原来其中五枚错金币上分别连着根蛛丝般细而透明的线。它们使错金币同狐狸手指上的铃铛维系在一起,但因只在铃声响起一刹才会显露出来, 所以过去从没能发现这一玄机。   “既然有人有心要藏你,原本确实很难找到。”铃声终止后,狐狸轻轻拈了拈铃上细线, 打量着燕归楼淡淡说道。“不过, 由于庄子里有样东西昨夜突兀出现, 干扰了原本布置在庄内的结界, 因此才被我察觉出一丝端倪。”   “那只青花瓶么?”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收回视线,他轻瞥了我一眼:“与之相反,我倒是才发觉,我对你其实知之甚少。素和甄将你关在这儿,是为了你同素和寅的私情么?”   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我不由脸一阵发烫:“你在胡说些什么……”   “素和寅抱病独自一人将你从吴庄手里救回, 若说你跟他没有些什么,当真说不太过去。况且听说你与他从小就交情深厚。”   “先生找到我,原来就是为了和那些丫鬟婆子一样打听这种琐事的么?”   “这倒也不是。”见我脸色阴沉下来,狐狸莞尔一笑,随后正色道:“放眼整个庄子,素和甄若有心是要以关押来罚你,比这儿合适的地方应该多得是,但偏偏选择此处,想来应是有人替他做出的选择。而那个人,亦就是为这庄子布下如此复杂一个结界的人。所以,此人是谁倒也不难猜,毕竟有些特别。听你们庄里人都称呼他……齐先生,是么。”   我点点头。   “很有趣。他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这佛骨的供奉地,莫非是为了防止什么高人来接近你。”   “应该说是为了防妖怪。毕竟我刚被一些跟妖怪联手的人掳走过。”   狐狸笑笑。“你说吴庄兄弟俩么,这件事我有所耳闻,所以对于他所联手的那拨妖怪,倒也是知道一些。它们对那位齐先生来说应该不值一提,更不会大动干戈,以佛骨镇之。”   “听先生的口气,好像对那位齐先生很了解似的。”   “算是认识。”   “先生是妖,齐先生是个懂得驱妖术的。所以先生所说的这种认识,怕是不太妙。”   “确实不太妙,”他目光微闪,径直看着我,“所以显然,他把你安置在这地方,便是用来防备我的。毕竟上次闯入这庄中,虽然自问还算小心,但要彻底瞒过他那双眼,自知也是不太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以我所知,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而言需防我靠近。但你却并不是她,这便让我感到有些费解,他为何要防备我接近你?”   最后这句话出口,几乎让人有点崩溃。   我本以为一路听他说到这里时,他总该意识到我是谁了。毕竟若我不是宝珠,铘又何必要防备他靠近我。   然而他说他费解……   费解他个鬼。   心里暗骂,苦于嘴上没法说什么,我只能目不转睛看着狐狸,无法理解这个一贯聪明狡猾的家伙,为什么现今看待问题会那样保守谨慎。   非得要坚持着眼见才为实么?聪明一世,却又糊涂一时的狐狸……   想到这里时,忽见他眉梢一挑,若有所思看着我的脸轻轻说了句:“刚才见素和甄从这楼里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一愣。随后脸再次一烫,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他倒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从树上摘下片叶子凌空一抖,然后朝窗里扔了过来。   径直落到我脸上,我顺手将它扯落,到手中时叶子却已成了一块手帕。   “擦擦干净,”见我有些茫然,他便指了指自己嘴唇,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立时明白过来。   而尴尬也紧随其后扑面而来,像团火,由脸烧到耳根,让我抬不起头,更不敢正眼看他。于是一边狠狠将嘴唇上的血迹用力擦去,我一边恨恨道:“真是多谢先生了,辛苦在庄子里寻找我的下落,还要关心我脸上干不干净。”   “上回说的那件东西,你可有查出什么端倪来么。”话锋一转,狐狸仿佛没看见我满脸怨念,径直这么问道。   我再次一愣。   遂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指那本记录着窥天镜做法的书。   但刚要回答,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雪狮的咆哮,炸雷似的震得地面微微一阵摇晃。   狐狸因此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紧跟着人影消失,与此同时,我看到老陈牵着雪狮穿过院外那道围墙,一路往这方向缓缓走来。   老陈眼睛不好,雪狮无论怎样总是头动物,所以两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引着谁的路。   经过我窗下时,雪狮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刚才狐狸待的那棵树下抬头朝着空气嗅。老陈见状,伸手往树身上摸了摸,随后转头朝我看来,沙着嗓音对我说了声:“二奶奶日安。”   “日安。”我朝他点点头。一边正想往屋里退去,冷不防听他问我:“先前有谁来过么,二奶奶?”   “二爷来过。”   “除了他以外呢?”   “老陈,你觉得我这地方除了二爷和给我送东西来的丫鬟婆子,还能有谁会来?”   “呵呵……”听我这么说,老陈咧嘴冲我一笑:“二奶奶是自家人,所以我也没必要跟二奶奶说外人话,这二伢儿天生一张感知脏东西的鼻子,无论道行多高的鬼或者妖,只要在它能嗅出气味的范围内经过,无一能瞒过它鼻子。所以老汉我也希望二奶奶不说外人话,若是真看到些什么,还望实话实说的好,免生意外,惹两位庄主不快。”   “既然二伢儿这么厉害,前些天为什么会将我错认作妖怪?”   我的反问令老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约斟酌了下措辞,他缓缓道:“也许二奶奶碰巧那天身上沾染了妖气。”   “那不如你去跟二爷说,我可能是被什么妖怪给附身了,这会儿二伢儿闻到的妖气,大约就是这么回事。”   “二奶奶,”见我这么说,老陈面色沉了沉,兀自又用他那双浑浊老眼看了我片刻,方才再道:“并非老汉不敬,但二奶奶说的话也不无可能。正所谓任其职尽其责,我蒙两位爷厚爱在此任职多年,自当是忠心待之,所以这会儿二伢儿所嗅见的妖气,无论是什么原因所致,我自当是要告知两位爷的。”   “请便。”   说完,不等他再次开口,我毅然往里屋退去。   但心下总有些忐忑,怕这固执的老头不问出个所以然,可能会一直逗留在这里不肯走。   好在没过多久,那雪狮便显得有些烦躁起来,不时扯动着脖子上的锁链,从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低吼。所以又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我听见老陈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拖着雪狮一路离去。   及至脚步声走远,我立刻重新回到窗口,朝外头那棵大树压低嗓子叫了声:   “先生!先生还在么?”   但久久没能得到狐狸的回应。   其实想也知道,若真的没法避免被雪狮这种生物发觉,唯有在它到前及时离开。所以,狐狸应该是早就走了的。只是心里难免失落,因为以他对我的认知,这次丢下我,下次再要见他,又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半是遗憾半焦虑,心情变得越发沉闷。   但正当我无可奈何对着窗外一味发着呆时,一个契机,倒是紧跟着很快来到我眼前。   时值正午,当王婆子和往常一样给我送饭来时,她跟我提了件事。   本是年老持重之人,所以开口之前她似乎考虑了很久一阵,然后终有些忍耐不住,便在朝了我看无数次之后,她对我道:“二奶奶可知道那个看狗人老陈么?”   我点头。   “真不知是他年纪过大,还是那头雪狮年纪大了,竟然刚才老陈跑到二爷面前,说雪狮嗅到二奶奶身上有妖气,怕是被妖怪附身来着。”   “那二爷怎么说?”我没想到老陈真的会直接去跟素和甄说,因此不动声色问她。   她皱皱眉道:“二爷倒没说什么,毕竟老陈是庄主请来的人。不过有一点二爷说了,这些天接连发生那么些大事,雪狮尚且后知后觉,还是再看看比较妥当。”   “所以二爷也觉得我被妖怪附身了么?”我笑问。   “这哪儿可能呀。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听见都觉得可笑,二爷只是照应他是庄主的人,所以有些话不便说得太透。”   “但这样一来,老陈只怕是要更加纠结,先前他已这么对我说过,他觉得我身上有妖气。”   “啥?老陈竟然擅自进院子里来??”   “我以为这是二爷准许的。”   “这怎么可能!再如何,他毕竟是个男子,二奶奶这边又连个丫鬟都没有,即便他年纪大,二爷又怎么可能允他擅自进入二奶奶住的院子。”   说完,目光闪烁朝我看了眼,她轻叹口气:“也是庄主的病让二爷还在气头上,不然怎会这样。”   “确实,我也觉得不妥。若二爷觉得总得有人在这儿看管着,庄子里又不缺丫鬟婆子,哪有让一个男人独自守在这儿的理呢,你说是不是。”   “二奶奶这话说得是。总是家里常年都是由两位年轻爷们主事,没什么经验,兴许是忘了这个道理。一会儿我找二爷去说说,并非婆子多事,但这事真的不妥,不妥……”   这天午后,果然没再见到老陈同以往那样在墙外抽烟。   天黑仍没见他出现时,我想王婆子的话应该是已对素和甄起了作用。毕竟,把我关在这里的意愿并不是来自他的想法,而是铘。   只要铘不干涉,老陈就不会出现。而今天铘也确实不会干涉,因为王婆离开时提到,铘在得知那口美人瓷出现了异状后,便立刻遵照素和寅所托,带着它离开了庄子。   至今都还没回来,所以我想,狐狸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和铘的离开应该不无关联。   所以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等到更敲三下,月上中天,我立刻从衣橱里取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裹系到身上,再拿出梳妆台里的《万彩集》,仔细塞到腰间,用裹带一层层缠好。   确保怎么也不会被人看出后,立刻扯下床单走到楼梯口,我把它一头系牢在围栏上,一头绕在自己手腕。随后用力扯了两把,探过结实度,又再由上而下目测了一下整个高度,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跨下楼梯平台,攀着床单慢慢往下滑去。   这计划盘算了好几天,但实际操作很简单,只需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周围无人看管,一个是自己尽量小心大胆。即可。   素和甄以为用这样的高度能困住我,但是没有绳索的话,床单同样可以当绳子用的不是么。   我不晓得聪明如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楼梯平台到底楼,目测五米左右的距离,而床单两米多长,我身高加上它再被总高度减一下,剩余那点距离直接往下跳,只要我不特别倒霉的话,怎样也不会跳出什么问题。   按理说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正当我信心满满,一路小心并顺利地往下滑,滑到两只手已快要到抓床单末梢的那个位置时,原只是想再测一下剩余距离,但低头往下一看后,眼前所见到的那幕景象,却不禁叫我大吃一惊。   我离地面的距离,不知为什么竟和刚才没有滑落的时候是一样的……   当时以为是自己紧张得两眼发花,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了一遍,两遍,甚至三四遍后,我开始感到手指发硬,后背发凉。   因为每次看下来的结果,始终都是不变的。   距离仍是那点距离,仿佛地面在我滑落的一瞬间,自动往下沉了几米一样。   活见了鬼般的感觉,令我一时脑子停了运转。   只呆呆朝脚下那片遥远又安静的地面看了半晌,随后一激灵,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素和甄一点不担心我能用长得足以当绳索用的床单逃下楼。又为什么,铘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却完全不担心即便狐狸没法找到我,我也能靠自己设法逃出这栋楼。   因为这地方不仅有高僧金身像以及佛骨镇着,屋子本身也有古怪。   它的高度跟我目测出的不一样。   并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因为它的高度——只怕是会变的。   也就是说,每次当我往下滑的时候,我脚下那片地就会像活的一样,自动往下沉。我滑多少,它下沉多少,最终导致即便我已滑到了床单的末梢,但剩余的距离,仍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若这设想是真,那得有多糟糕,永远无法碰触得了的地面,除非我插了翅膀才能从这里飞出去。   然而我毕竟并没有亲眼见到地面下沉,也从没有听见过任何声音能证明地面曾经有过动作,因此也就很难立刻做出判断,眼前的情形究竟是真如我所想的那么诡异,还是我遭遇到了某种诡异的幻觉,有人以此想令我畏缩不前。   所以,该如何才能有效去验证这一切呢?   琢磨着,荡在半空又发了片刻呆后,我总算从慌乱中镇定下来。   随后一把拔下头发上的珠花,用力往下扔了过去。 第423章 青花瓷下 三十九   是幻觉, 还是地板真的是在下沉?只需用能接近它的任何东西印证一下即可。   而珠花坠落一瞬,我的心脏狠狠地一沉。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见那片原本平静的地面, 在珠花刚降落到我脚下这一高度时, 立刻无声无息地往下沉去。   连带屋子里的一切都在下沉,可是从上面来看,周围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除了高度在变。   转眼珠花又坠落更低, 而地面沉得更远, 几乎瞬间,我脚下就成了一片幽黑的洞口。   巨大空旷,仿佛一只仰天张嘴,静静等待我跌进它深邃喉咙里的怪兽。   然后,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大约地面终于沉到了一个极限,我听见那朵珠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极其细微一声脆响。   于是我心脏也跟着砰砰一阵急跳。   几秒钟后, 地面浮动了上来, 依旧无声无息,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我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所以睡在隔壁耳室那两名刚被调来的婆子,丝毫没有察觉这栋楼里一来二去所发生的一切异样。但就在我抬起头使劲往回爬,打算回到楼上重新再想办法时, 不出片刻我发现自己竟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糟糕的状况。   这栋楼不仅地面会下沉, 楼板也会上升。   无论我怎么努力往上爬,上方那道离我至多三米远的平台,同我之间的距离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接近。   也就是说, 从我沿着床单滑下楼的一瞬,我就落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一个既不能往下,也无法因反悔就能往上返回的境地。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加糟糕的牢笼么?   想到这里时,手臂一阵发酸,我险些脱手往下滑去。   忙用力重新把床单抓了抓紧,我尽量像只树懒一样把整个身体攀附在那条床单上。   然而刚刚把身子稳住没多久,像被硫酸一瞬间淋了个遍,我手下的床单突然发出噗噗一阵脆响,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四周流动的空气轻轻一吹,仿佛一张千疮百孔的纸片,不堪一击地四分五裂开来。   大概是因为距离的增加导致床单也变长,于是额外多出的部分就会在结界中自动消散。   于是我立刻恢复到原先刚滑落下来时的样子,整个身体在半空里垂挂着,唯靠两只手紧紧抓着床单末梢,以勉强维持自己不立刻掉入脚下那片随时都会变成深渊的地面。   这种情形无疑让我迅速耗尽体力,所以半分钟不到,我就感到自己两条胳膊微微颤抖起来。   再下去势必坚持不住,我只能不顾一切对着隔壁耳房的方向大叫:“有人吗?!来人啊!来人……”   第二声来人刚叫出声,突然正前方大门嘎嘎一阵响,从外向内被推了开来。   推门的却并不是睡在隔壁的婆子。   门外无人,所以门是自己打开的,而操纵门自动打开的人垂荡着双腿坐在门外那棵老树上,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晃了晃手指上那五个铃铛。   随着铃铛声响起,我怀里的错金币再次颤动起来,这让我险些再次手滑。“够了!”我忙叫停他的动作:“再这样我要掉下去了!”   “不过就那么点距离,何必再继续抓着床单不放。”   “屋里有结界,我往下,这地面也会下沉,所以我跳下去会摔死!”   “哦呀……”狐狸闻言眉梢轻挑,再次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除了麒麟,也真没谁能做出这么一样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倒也了得,竟能让他做出这样的空间来将你锁住。”   “……你可不可以别再继续幸灾乐祸了?”   “哧……”我狼狈的愤怒令那腹黑妖精终于忍俊不禁。随后用手指轻轻遮了遮自己笑得张扬那张脸,他问:“你半夜三更这副模样,是打算出逃么?”   “对。”   “打算逃去哪里?”   “除了这地方,哪儿都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   说完,他悠哉游哉一掠衣摆坐了坐正,竟又继续这么泰然自若地袖手旁观起来。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哀求了句:“先生救我。”   “为何要我救你?”   “不然我坚持不住了会跌死。”   “既有出逃的勇气,怎的就没有逃跑的能力。”   “谁会料到这屋子里会有这种怪东西?”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笑笑,说个死字仿佛在逗趣,却让我听得一激灵。   “先生就在这里,难道不打算伸手拉我一把么?”边说我边忍着手腕的酸痛,使劲看向他手里那把跟错金币连在一起的铃铛。   “我只是在琢磨,顶着冒犯佛骨的险,去把你从这楼里弄出来,对我而言究竟值得不值得。”   “……什么佛爷?”   “这楼里有佛骨,妖怪无法逾越这雷池半步。实不相瞒,若不是这儿有棵将近八百岁的青龙木,我只怕连靠近此地都不能,所以我问你,你有什么价值能令我为你出手。”   “若再加上那本天书呢。”   “你找到它了?”   “记得你说过,你要我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当初害死春燕的东西。而历来由燕玄家大当家保存、春燕当初又是因偷它而死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唯有燕玄家的传家之宝,那本《万彩集》了。如今《万彩集》就在我身上,你带我出去,它就是你的。否则,一旦我摔死在这儿,明早它就在素和甄手里了。要说价值,那就单看它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价值,若真想得到它,你横竖都是得进来的,不是么,正如你明知这宅里有谁镇守着,仍趁他一个不在就进来,若不是伺机在外窥望已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呵,是这样么?”自言自语般这么轻轻问了这么一句,狐狸朝我上上下下打量片刻。随后眉梢一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沉吟片刻,他最终只朝我点了点头:“好。原本佛字沾边的东西妖怪见着都该识相绕着走,今日就为你破一下这个例。”   “慢着!”眼见他霍地起身,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声叫住了他。   “怎么?”   “齐先生说佛骨可阻挡妖怪,而且这屋里还有高僧坐化的金身,如果你同时冒犯了这两者,会有什么后果?”   狐狸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望着我抖得越发厉害的两条胳膊,他嫣然一笑:“我看你声音都在发抖,还有闲心跟我纠结这个?”   “算了你走吧。”   “你不要我救你了?”   “无论怎样,都不值得去冒犯佛爷。”   “呵,佛爷还不至于让我放弃天镜。”   “区区一种带点特殊功能的瓷器,对你这么强的妖又能有什么用处?别说你想有朝一日用它去当改朝换代。况且我也……”   想说,况且我也没必要继续活在这不属于我的世界。   但没等把话说出口,手心里持续渗出的汗让我手指一滑。这次没再能及时反应过来,也或许潜意识觉得自己这想法没错,所以干脆松手,我任由自己往下跌去。   坠落刹那身下能明显感到轰然一阵风起。   冰冷呼啸,伴着隆隆地底内涌出的咆哮。原来,地面下沉时是伴有巨大动静的,只是不在此间时,完全感觉不出来。   紧跟着,原本地面轰地朝下凹陷,冲天而起从里面扑出一团团灰色雾气。   本以为那些是泥土或者灰尘,然而当它们近距离将我围拢住时,我才意识到那些东西竟是有生命的,它们更似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触角,在我身体刚与地面凹陷处的黑洞边缘齐平时,突然朝我身上席卷过来,然后我身体狠狠往下一沉,以比刚才远快得多的速度,倏地朝着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地底内坠去!   当坠速让我脑子变得浑浑噩噩时,我突然开始感到剧烈的害怕和后悔起来。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死,这更像是在活生生把我带进地狱的夹缝。而可怕的是,周围除了呼啸风声和层层狰狞崎岖的土层,什么都没有,这恐惧让我下意识伸手往上奋力一抓。   本以为只是徒劳的一个挣扎,谁知就在我要收手时,一只手突然从上方被风和灰雾模糊了得空气中伸出,一把将我手腕抓住。   随后伴着阵清脆铃声,五枚铃铛自上而下,带着身后细不可辨的丝线缠绕在我手臂上。   由此突然身旁那些灰雾消散了,我坠落的势头也骤减,紧跟着就见雾气消散处显出狐狸的身影,他一面追着我往下坠,一边紧抓着我的手臂。当我坠落的速度终于彻底停顿下来时,他另一只手伸出将我拦腰一抱,并朝我做了个小心的手势。   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时,就见头顶上一道金光闪过,伴着轰隆一声雷鸣,一大片木梁和砖头从天而坠,劈头盖脸朝着我和狐狸的方向滚落下来。   无处可躲。   但既然狐狸就在我身边,就算立即被砸死又有什么可怕?   正这么泰然想着时,狐狸突然手一用力把我上一抛,居然像投篮似的把我径直往那些木梁砸来的方向丢去。   眼见就要同那些巨大木头撞个正着,缠在我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剧烈颤动起来,紧跟着冲天而起,化成无数道碎片刺入那些木头,与此同时,蓬蓬数响,就见那些结实无比的木头一瞬间化成了粉末状,在同我撞到的一刹那,哗啦一下消散开来。   若是以为就此安全,那却是大错特错,因为没等我缓过气,忽然明白对于狐狸来说,真正的威胁是什么。   那是原本摆在底楼琉璃罩里那尊肉身金佛。   此时它不知怎的脱离了罩子,悬空在我正上方,刚才那道金光就是从它体内透出,并因此震塌了这栋楼的房梁。   原本被金漆封住的双目圆睁,宛如金刚怒目,目不转睛看着被狐狸推向他的我。   不,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身后的狐狸。   手指结印。我看不懂这印代表的是什么,但梵音阵阵,却是清晰无比地让我感受到了这金像对于狐狸的威胁。   那威胁显然来自金像内的佛骨。   它籍着金像肉身而苏醒,籍着金像的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狐狸。但迟迟显怒而不发威,不知是佛性使然,还是别有原因。   当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背后,紧贴着我身体展开我手臂,仿佛操纵傀儡般将我手抬起,也如那尊金身一样结出手印,随后一掌向那金身推去时,我终于明白了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   佛即便要灭妖,但碍于人挡在眼前,所以不会释放他无穷的神力。   而狐狸籍此利用我的身体施展出他的力量,给那肉身一个重击。   肉身因此碎裂,跌出肉身躯壳的佛骨由此力量失去控制,在落地时引来天雷阵阵。   瞬间如同一大片强光闪烁的帷幕,牢牢遮挡在闻声赶来的雪狮面前。   一同被阻挡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铘。   他追在雪狮身后显了原形,悬浮在半空,一言不发,但可透过剧烈雷光感觉出他无穷的怒气。   “妖狐!”隔着天雷他朝狐狸怒吼了一声。   狐狸在我背后,我见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在我仍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得茫然时,他手臂一卷一把将我揽进他怀里,随后风驰电擎,不出片刻便带着我远离了那栋已成废墟的楼宇。   远离了怒不可遏的铘。   也远离了被雷声惊得混乱起来的素和山庄。 第424章 青花瓷下 四十   长长一段路, 因为开启的飞行模式,所以瞬息而过。   但纵然时间短暂,我仍是被周遭急速推进的气流挤压得遭罪不已。一度感觉胸腔几乎要被压碎, 所幸在承受力快要到达极限前, 狐狸终于从半空降落,抱着我在一条山林小道中停了下来。   但手并没有因此松开。兴许是忘了,也或许是在专注想着些什么, 因为没过多久, 他忽然在我身后闷闷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缓过劲来后,我不由立即问他。   “我笑那位齐先生只知用最好的方式困住你,却全然没想过会因此害死你。不过,倒也刚好借此给他长个记性, 用这方式妄图干涉我,还嫌稍稍嫩着。即便借用佛骨又能怎样,但凡我想要的, 毁天灭地去得到也不是不可, 何况区区一根佛骨挡着。”   说到这儿, 觉察到我肩膀一紧,他停下话音。   熟悉的身体就那样随意而稳妥地贴在我背后,仿佛一道世上最安全的壁垒, 却并没令我感到踏实。因为心知肚明, 眼前说出这番话来的狐狸,并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狐狸,他只是毁天灭地也要找回死去梵天珠的那个碧落而已。   所以用力一挣, 我摆脱了他的双手回头看向他,用着尽量平稳的音调问了他一句:“那你知不知道那栋楼里还有两个人?”   他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知道。”   “佛骨因我的存在而没有伤你,你却明知楼中有活人在,还引来天雷将楼震塌,害她们无辜受死,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是在为这个而生气么?”边说,他边用那双暗绿色眸子打量着我,随后朝我嫣然一笑:“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首先,天雷并非是我引来,而是那根佛骨。其次,楼并非是被天雷震塌,而是因那佛骨被齐先生的结界与我的法器交手后,所聚集而成的力量给唤醒所致。再次,若不是为了不让你被那结界吞食,化成地底一滩肉泥,我本无需出手,去用我的法器撕毁那位齐先生的结界。所以,坦白而言,害她们无辜受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如意姑娘。”   不紧不慢将这些话一句接一句朝我扔来时,狐狸看起来就像个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师,用着最为平稳和善的话音,将一切我所未曾预料的问题,冷静到残酷地分解给我听。   而我对此完全无从反驳。   只感到一阵酸涩随着他的话逐渐由心脏扩散至十指,但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别过头避开他那双同样冷静到残酷的眼睛。   “你笑什么。”狐狸见状,明知故问。   我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不过是无意中死了两个人而已,你无需自责。”   “我不是自责。”   “那你一张脸苦成这样,却是为了什么。”   “两条命,先生。除了得罪齐先生,得罪了佛爷,还平白添了两条人命。先生难道不觉得很可怕么?”   “可怕在哪里?”   “报应。”   “你怕自己遭到报应?”   我摇摇头。   “那你怕什么。”   “我怕先生因为我而被连累遭到报应。”   “你怕我被你牵连?”他目光闪过一丝意外。   “是的。屋子里那两人因我而死,先生因我而受到牵连。”   “人命,报应,以及欠我的一个人情。”他自言自语,若有所思:“没错,你的确罪孽深重。”   “是的。”   “那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去向佛骨赔罪,也不知怎么才能平息齐先生的怒气,更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所以……。”   “说的这些,都是为了旁的,那你欠我的呢?”   “我不知道,先生。既然我对那些都无能为力,就更是没法阻止你受我牵连而共同遭到报应。”   “哦呀……说得好似你已预见了报应的到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我对此深有体会,先生,所以不能不及早开始害怕。”   “呵,你这笨蛋。”   笨蛋两字从狐狸嘴中说出,好似他在叫我小白。   所以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但见他眼里并无异样,遂令我微微一阵失望。   狐狸依旧是那个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师,站在一个既近又远的距离,彬彬有礼,对我侃侃而谈:“若仔细想,你就该明白,你无需担心欠我的。我救你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那本《万彩集》,只要你将它交给我,你我之间便一撇两清。至于那些所谓报应,你且好好想想,既然一切都是因我为了那本《万彩集》而起,自然也就没你什么事儿,因此你也就自然无需再去为之担心。一切因果报应,自有我这妖怪承担,你说可是?”   “我不想让你遭报应。”想也没想,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狐狸微微一怔。   继而双眼眯起,似笑非笑看了看我,他意味深长道:“很多女人喜欢我,很多女人会对我说这类似的话。但你已嫁了人,如意,再说这话恐怕不甚妥当。”   话音未落,我脸已涨得通红。   从未有过的尴尬,好似凌空被扇了一把掌。而可悲的是,纵然此时胸口一股怒气呼之欲出,却着实又不能对他发泄出来,只能闷闷道:“我只是担心,万一你早早遭了报应,还有谁能帮我脱离我的困境。”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脱离你的困境?”   “大凡交易,总是一物换一物,先生托我找寻那本‘天书’时,从没想过我是否愿意找,或者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愿意为先生去找么?”   “若我没有记错,你为了让我将你从燕归楼里救出,已押上了那本书。况且我此番不仅将你从燕归楼带出,也将你带离了素和山庄,从此之后山高海阔,任你游走,还哪里有什么困境?”   “虽然山高海阔,但我孑然一身一个年轻女人,无论往哪里走都是种种不便。况且很快素和山庄的人就会找过来,若都只是那些普通家丁也就罢了,先生也知道,素和山庄里都有着些什么样的人和物。无论素和寅,或者雪狮,亦或者那位齐先生,每一个有心要找我,难道会找不到么?”   说完,我看向狐狸,而他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片刻后,他轻轻问了句:“那你希望我怎样。”   “在我彻底摆脱素和山庄的人之前,能让我留在先生身边。”   他挑眉:“你要我带着你走?”   “没错。只有在你身边,才有可能让他们无法找到我。”   见我答得认真,他沉吟着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朝我笑笑:“其实,既然回不去原来的身子,你大可以安心待在素和山庄当你的少奶奶。据我所知,素和家两兄弟待你一贯不错,难道不是么。”   “我有我所心爱之人,即便再也回不去,我也不会苟且在这里安身立命地嫁给别人。”   “本事没有,人倒是倔。”   “我爱的人本事太大,因此纵容我倔成了习惯。”   “本事太大?”他眉梢轻扬:“却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你遭到这样的劫难。”   “就因为本事太大,所以他对手的本事自然也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说,你之所以落到如今这地步,原来是因为你那位心爱之人的对手所为。”   “没错。”   “那么那位对手,同素和甄有着什么关系?”   “你猜。”   “既然早早将你的魂魄放入素和甄未来妻子的体内,引你嫁给素和甄。那么那位对手君,必然是非常希望你能嫁给素和甄之人,同时,也是个早就洞悉燕玄如意会嫁给素和甄的人。”   我点点头。   “所以那位对手君,究竟是素和寅,还是素和甄?”   我沉默。   狐狸了然一笑:“这答案你被禁言了。”   我点头。   “也罢。”他轻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片青灰色天空:“跟着我可不比在素和山庄里那么惬意。妖怪风餐露宿,不需要片瓦遮身。”   “没关系。”   “那把《万彩集》拿来。”   “先生这是答应我留在你身边了?”   “不然还能怎样。”   “既然这样,等我与素和山庄能彻底脱了关系,自然把这本册子双手奉上。”   “本事没有,倒是敢跟妖怪讨价还价,这也是拜你那位心上人所赐的了?”   “若他在这里,别说妖怪,神仙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然而他却对你的现状束手无措。所以,空有与神仙讨价还价的气魄,又有何用。”   “他早晚会来救我。”   “早晚?”狐狸听完这句话,不知怎的忽然冷冷一笑:“有道是世事无常,何况几乎是相隔阴阳。男人都是善变的,你扪心自问,几天几月也就罢了,若不幸被困数年数十年,他可还有救你乃至等你的那份耐心和真情。”   猝不及防,我被他这番简短又冷然的话,突兀打断了原本情绪中逐渐上扬的不羁。   现实总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我此狐狸与彼狐狸的差异所在。   虽然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虽然明知他只是在实话实说,仍禁不住一股巨大委屈汹涌而至,压得我险些落下泪来。   好在只是险些而已。   “那你可有心上人么,先生?”用力吸了口气,我若无其事朝他笑笑。   这次换他有些猝不及防。   挑眉看着我,他最初一言不发,但许久之后,他缓缓一笑:“有。”   “她在先生身边么?”   “眼下不在。”   “先生能容她不在自己身边多久?数天,还是数个月。”   问完,见他不语,我便接着再道:“若时间超出先生的容忍,是否先生从此就对她失去了那份耐心和真情?”   “这似乎与你无关。”   “既然先生把话说在前头,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先生既说男人是善变的,那么先生扪心自问,对你心上人的那份真情,先生又能持续多久。数月,或者数年,想来对于先生一定是有个定量的。”   委屈过大时,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了咄咄逼人。   因此当我把话说完时,即便心存怨念,我仍是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尖锐。   本以为会因此引他不快,毕竟刚才说到与我无关时,狐狸的口吻已透着淡淡的不悦。然而抬头看向他时,却见他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我,随后略一沉吟,他静静对我道:“那是自然的,必定有个定量。”   “先生的定量是多久。”委屈登时更喷张了起来,我不顾一切追问。   他没回答。   因为正要开口时,他忽然目光轻闪,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伸手从树上摘了几片叶子,撕碎后往半空一撒,再朝着碎叶散开的方向轻轻一吹。   那方向登时狂风大作。   顷刻间飞沙走石,仿佛一团浓雾拔地而起,而这本就是林叶稠密的地方,视线范围原本狭窄,再被这片风沙一遮,能见度更是几乎为零。   一时间只能看到身旁的狐狸,然而正当我不知所以朝他看着时,忽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嘶鸣,紧跟着有人在狂风呼啸声里大声说了句:“大人!山风肆虐,恐有大雨将至,要不要先寻个地方避避?”   话音落时,隔着前方飞滚的尘土和落叶,我隐约看到一队人马穿过前方密林,正一路朝这方向慢慢走来。   是一群锦衣卫。   荒山野岭,为什么这些锦衣卫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却见狐狸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也就只能继续跟着他不动。少顷,就见为首那名黑衣人扬手一挥,往地上掷出几枚银光闪烁的东西。   它们刚一落地,风声骤减,被风扬起的尘土也立时减缓了速度。由此,虽四周依旧昏天暗地,但原本被能见度所隔阂的一辆黑色马车,逐渐在那支队伍中显露了出来。   马车中坐着一个人,隔着竹帘看不清样子,但一只手拈着支烟杆闲闲探在帘外,手指修长细白,在浑浊的光线中,白得竟微微有些刺眼。   当黑衣人翻身下马到车前对他说了些什么后,他将烟杆往车身上轻轻一敲。   黑衣人当即领了命一般将手一拱。   随后转身朝四下一挥手,不出片刻,那些原本紧跟在马车四周的人马便在这名黑衣人带领下,迅速撤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留马车静静在原地待着,待到四周飞扬的尘土在渐渐平息下来的风声中彻底消散,车门喀的声被推开,我有点意外地看到陆晚庭从里头跨了出来。   他吸着手里的烟,眯着双眼兀自往我和狐狸所站的方向看着。   但不知狐狸使了什么手段,他看不见我俩。   所以静静站了片刻,他将手里烟杆一折为二,往这方向扔了过来。   就在我奇怪他这么做的原因时,突然看到那两节翡翠烟杆在落地一瞬忽地一跃而起,化成两条碧绿青蛇,飒地穿过身旁密集灌木,利箭般往我这里直窜过来!   我刚要后退,却被狐狸一个眼神轻易定在远处。   而那两条青蛇眼看就要窜到我身上时,亦是被定身般戛然而止,随后高高扬起头,吐着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一阵探索。   半晌重新落地,化作两皆断裂的翡翠烟杆。   见状,陆晚庭便没再继续往这方向观望,只若有所思朝四周环顾一阵。   然后转过身,却就在我以为他是准备返回马车上时,突然纵身而起,一跃腾至半空,再身形一转,霍地衣服散去黑鳞裹身,化作条龙形的样子,径直飞入天空密集而起的那团云层。   卷着云层一路往北而去的时候,我仍在他巨大变化所带来的震撼中呆愣着。   直到额头上被狐狸轻轻一敲,才脱口而出叹了句:“原来他竟然是条龙……”   “独角怎是龙,不过是条蛟而已。”   “蛟?”在问题中兀自琢磨时,我并没有从狐狸慵懒的话音中察觉出任何不妥:“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先生。”   “想起了什么。”他话音更加慵懒。我以为他有点漫不经心,便加强了语气道:“在哨子矿里时,虽然当时有许多妖怪,但最厉害的是一条蛰伏在石壁上的独角龙形物。”   “是么。”   “素和寅说它是魔煞。而它跟其它那些妖怪比起来,也确实是与众不同。这会儿突然想起来,那魔煞的样子和陆晚庭所化的这条蛟,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呵。”   “又想起陆晚庭那天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得罪了一位高人。本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指的就是他在哨子矿跟素和寅斗法的事……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到素和山庄,怕就不是光为了《万彩集》而已。而且……”想到这里,忽然记起那天陆晚庭交给我的一颗珠子,忙往身上摸去时,突然肩膀上一沉。   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一暗,狐狸半个身子已重重压在了我身上。 第425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一   手忙脚乱将突然失去知觉的狐狸平放到地上, 我小心掠开他脸侧发丝,这时才发觉他身上有伤。   很重的伤, 但伤在内部,而他又总是一副令我抬不起头直视他的冷酷,所以我一直都没发觉到这点。   那伤令他脖子以下部位已成了黑色。   沿着衣领往下,我见到一个暗红色字迹像被烙铁烫在他左肩皮肤上。   依稀是个篆体的炎字。   指甲盖大小,却像是能引发感染的真菌, 无声无息中给身体造成大面积的破坏。   而这形状奇特又伤害性极强的伤, 必然就是燕归楼里那尊高僧金身所为。所以很显然,尽管狐狸狡猾地借用我的凡人身体作为抑制, 那具存放着佛骨的金身仍还是伤到了他。   而这伤除此之外还会对狐狸产生出怎样的影响?我没敢继续往下想。   唯有小心将他搂在怀里, 一遍遍拍他脸,一遍遍搓揉他身体没被侵蚀到的部分。   试图将他弄醒,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几分钟之前他还淡定自若地撒叶做法,轻易避开了陆晚庭的视线。   几分钟后他就像一座千疮百孔的建筑,轰然倒塌。   对此我一筹莫展, 只得在附近找了个藏身处,将他用力拖了进去,以免陆晚庭的手下去而复返。   而那之后,没过多久,果真如陆晚庭的手下所预料,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雨声滂沱,敲打在石洞外,乱得一如我心里头那些复杂纷乱的情绪。   终于可以在这世界肆无忌惮地靠近狐狸, 却是在这样糟糕一种情形下,而我只能束手无策地将他紧抱在怀里,然后在他微弱的心跳声中慢慢寻回一点勇气,以支撑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在这种状态中持续消沉下去。   我非常害怕狐狸会因为这个伤而有个三长两短。   不是没见过他受伤,但伤到人事不省还是头一次,尤其他现在所倚靠的我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他断不可能会一个陌生人如此信赖。   因此,之所以会放任自己倒在我面前,只能说明那伤势已令他无法自控。   他可以轻易治好我穿越到这世界时受的重伤,可是对自己身上所受这伤却无能为力,那肉身佛的法力由此可见一斑。   由此难以平静。而洞外的雨则是越发下得凌厉起来,仿佛有着不将这座山头淹没,便不愿停歇下来的趋势。躁乱又死寂充斥着这片被雨雾所笼罩的世界,蒸腾的水汽令雨水看起来几乎是滚烫的,滚烫又焦灼,一如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不安的心情。   所以,从最初担心会被去而复返的那些锦衣卫发现,我开始更多地害怕狐狸那双迟迟睁不开的眼。却又终究无计可施,唯有安静坐在他身边,强压着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紧紧盯牢他胸膛的一起一伏。   那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通晓不眠的疲劳终于战胜满腹担忧,令我昏昏沉沉闭上眼睛时,突兀一阵低低的咆哮穿入耳膜,令我惊跳而起,瞬间清醒了过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野狐狸。   在雨小后回到这里,而这天然石洞显然是它的窝。   狐狸精霸占了狐狸窝。所以那野狐狸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只如临大敌地看着狐狸。   过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它龇牙咧嘴冲了进来,张嘴就要往狐狸的脖子上咬,我忙伸脚去踢它,以为就此能把这小动物吓走,不曾想它扭头就是一口,不偏不倚咬在了我的腿上。   一咬就不会松口了,动物的本能。   所以我也立刻本能地扑到它身上,抓住它的嘴,同它扭作一团。   期间不知被它爪子蹬了多少下后,它终于安静下来,也松了口。   我以为它是终于被我制服了,于是正要把它往洞外推时,却见它闪烁着一双黄澄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我身后。   我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因为见到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就像雨刚停时外头那阵阵清透的风一样,他目光清澈,嘴角啜笑,淡淡如一道空气,无声无息靠坐在我身后,静静看着那只尖嘴长耳的野狐。   野狐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仿佛那笑对它来说是无比凌厉的威胁。   至抖到牙根也暴露出来时,见狐狸伸手往地上轻轻一拍,它两眼一翻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我不由一愣。   以为它被活活吓死,忙松开手,却见它就地一滚,清醒万分地爬了起来。   随后扭头就往洞外跑,一溜烟在山林间窜得无影无踪,当真是了不起的演技。   “哎?”见状我借故轻叹,一边小心隐藏住自己在狐狸面前突然涨红起来的脸:“我还以为同类相见,它应该高兴才是……”   “畏惧强者怕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不是么。”他目光清透,学着我的样子也轻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不敢,我死就没人能带你离开素和甄了。”   不知是他说话时略带磁性的话音,还是他漫不经心游移在我脸上的那道视线,我感到自己脸更加烫了起来。   只能借故爬出洞外,然后问他:“你要喝水么。”   取水是假,躲避他目光是真,所以收集雨水时自然漫不经心。   当看着我用树叶草草卷了些雨水便要往他手里送,狐狸哑然失笑:“这水你能喝的下去?”   我尴尬而飞快地将那些泥浆水倒掉。   “真不知素和家两兄弟究竟看上了你什么。”   “貌美如花。”   用来掩饰窘迫的笑话,显然对狐狸来说并没什么笑点,不过他仍是凑趣地朝我笑笑,随后重新躺回到地上:“我睡了有多久?”   “大概四五个小时……两个多时辰。”说完,见他揭开领口朝身上的伤看去,我故作平静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我看它样子很奇怪。”   “呵,金刚炎结印。”   “什么意思?”   “佛教中的一种结印。先前有些大意,所以不慎被那僧尸用它伤到,不过好在他道行尚浅,不碍事。”   不碍事都能让他失去知觉这么久,那碍事的话又会怎样?   心里这么想着,我没吭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在意,但总管不住两只眼睛悄悄往他伤口上看了又看。   终于被他捕到了我的视线,他嘴角扬起:“我很好看是么。”   见我瞪了他一眼,他笑笑,不再戏弄我,而是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短短一句话,听得我一阵恍惚。   仿佛突然回到了从前,他一直守在我身边照顾我时的模样。所以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我低下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原是怕就此打断这短短瞬间美好的感觉。但他或许因此有了些误解,遂收起笑容换了副正经模样,从衣袖里取出只小盒子扔到我面前:“这会儿有些乏力,没法用法力给你疗伤,这是我在江南医圣那儿顺来藏着玩的东西,你先把它往伤处抹了,以免伤口化脓,到时多吃苦头。”   我打开盒盖,见里头是团白色膏药。   气味淡香清雅,同狐狸身上的味道一样。遂明白,人抹药是为了治疗,而狐狸偷药,则是在这美容业不怎么发达的年代,靠药香来为自己增加风骚。   琢磨着,我忍着笑草草将药膏往腿上咬痕处抹了几下,随后盖上盒盖正要交还给狐狸,却见他忽然伸手一把捉起我小腿,将它拉到自己面前:“让你抹药,你是扑粉还是怎的。”   话音淡淡,却叫我的脸再次不争气地涨红。   想要立即将腿抽回,但见他修长手指往我腿上轻轻一按,心已软化成一滩水。   只能一动不动由他将那条腿继续握着。而他亦从我微微紧绷中觉察出我的紧张,所以仿佛没有瞧见我的脸色,一边蘸起盒内药膏径自往我咬伤处仔细抹去,一边不动声色道:“虽然刚才作法避开了陆晚庭,但再过片刻你我必须离开此地,免得他去而复返。”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愣了愣。   “你以为在这里遇见他是巧合么,自然是为了你身上所带那样东西。”   “他知道《万彩集》在我身上?”   “这东西原本不知是被何种神物给隐藏着,向来无人能察觉它的所在,如今既已被你从那地方取出,我能感觉到它,那么陆晚庭一路追踪至此,想来也必定已对它有所觉察。”   “真没想到堂堂一条龙,竟然也会为人类的帝王卖命。”   “他是条半龙。”我的话换来狐狸一道不屑的斜睨:“被当今皇帝召至身边而来,算算应该已三年有余。”   “皇帝能召唤龙么?”   “只是条独角蛟,”话说到一半,他微蹙眉心,显然是还没从先前的伤痛中完全恢复过来。但停顿片刻,仍耐下性子对我继续讲解道:“还不到龙的资格,只可被称作半龙。通常会伴随开国皇帝出现,但既然当今天子能将他召来,必然手头有着当年朱元璋驾驭那半龙的物件。”   “他召唤半龙出来做什么,是天下要乱了么?”   “倒也不至于是天下大乱,但他出了点问题倒是真的。”   “什么问题?”   “三年前,我在后宫听闻他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   “他病了?”   “所以我暗地给他算了算命盘,见他命格已变,原本该是撑不过今年春天。所以召出半龙护驾,想来,必然是他特有所察觉,所以为替自己续命。”   “所以陆晚亭寻找《万彩集》,是想为他造出窥天镜更改命盘么?”   “应该就是如此。”   闻言我不由有些费解:“既然这样的话,他可以直接问燕玄家要,何必偷偷摸摸。普天之下天子想要的东西,还怕别人不肯给么?”   狐狸笑笑。在将最后一点膏药也均匀抹到我伤口上后,他放下我的腿,道:“虽然世人都知《万彩集》,但知道窥天镜秘密的人却寥寥无几,譬如我与陆晚庭这类岁数比凡人大得多,所以看的东西也比较多的。因此,这秘密如今可能只是陆晚庭知晓,但还不便于据实告之当今圣上,所以擅自而为之。不过,也不排除他别有打算。”   “原来是这样……”   听完狐狸的解释,我有口无心地答了一句,心里稍稍有些混乱,因为狐狸虽然松开了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将我的腿搁置在了他的身上。   贴着薄薄一层衣料,能清楚感觉到他体温,还有起伏有致的身体线条。   所以脸不知不觉又烫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只不断在沸水间被捞起又放下的虾子,在水深火热中反复挣扎。   魂不守舍的一种感觉,却转瞬令我恼怒乃至羞辱。   因为突然想起,既然对他来说我只是个谁也不是的陌生人,那他这番仿佛挑逗一样的行为,又是意味着什么。   想问,但问不出口。我察觉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眼神仿佛审视。   直至被他看得有些无处可避时,我终于按捺不住怼了他一句:“你为什么总看着我,我很好看?”   “呵……”他有些忍俊不禁,然后道:“我是在看你眼睛。”   如此坦白,倒叫我一时不知该继续再说些什么。   于是沉默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继续问:“看我眼睛做什么?”   “因为都说眼睛里藏着一个人的心。”   “你要看到我的心做什么?”   这问题他没有回答,因为再度掀开衣领看向自己身体后,他略一沉吟,然后抬起头,极为突兀地对我说了句:“得罪了。”   我愣了愣。   没等反应过来,就见他身子忽地一转,出其不意往我身上压了过来。   过于突然的举动让我猛一惊。   当即本能想要朝后退开,但下半身被他双腿压着,所以反而因此仰天一滑,径直倒在了他欺压过来的身子底下。   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时,头一抬,正对着他低垂下来望着我的那张脸。   面似桃花,映着黑发。   黑发柔长似水,软软垂落在我肩上。   一瞬间,半身挣扎的力道似被这柔软抽离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他两只手不偏不倚按在我肩膀两侧。虽然并没有碰触我分毫,但比任何力量更有力地令我僵硬在原地。   “得罪了。”居高临下,看着我眼里的不知所措,狐狸笑吟吟再次对我这样说道。   随后从我身旁握起一把土扬手往洞外撒去。   霎时洞外一片昏黑,而他突然将脸一偏,径直贴近我耳侧。   但就在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时,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紧跟着张开口,他从嘴里慢慢吐出一枚晶亮剔透的珠子来。 第426章 青花瓷下 四十二   见状我脑子一阵恍惚。不是因为狐狸这番举动, 而是因为我过去从未见过这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却对它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说是珠子, 毋宁说它是被一种极为耀眼的光芒所凝结而起的光团。   通体散发着一种檀香似的气味,在脱离了狐狸的嘴后,它绕在狐狸身周,上上下下滴溜溜打着转,并从狐狸体内吸出一团团黑色气体。   “每数二十下后, 度一口气给我。”   随后听他在我耳边简单说了这么一句话。   与其说是嘱咐, 更像是自言自语,若是我没听清, 我都不知道他会得到一个怎样的后果。   之后狐狸便再度失去了意识。   虽然他两眼睁开着, 双手也恰当好处地令自己身体同我地身体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但眼中无光,口鼻中没有丝毫气息传出。   仿佛突然间成了一具尸体。   这模样直把我看得浑身发冷,两手发抖。   所以始终不敢去碰触他。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做着某种非常要紧,并且非常危险的举动。   危险到令他整个儿躯体完全失去生命的迹象。   而这种情形下, 我是唯一离他最近,也最能威胁到他的人。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把这份安危丢在我面前,第二次的轻率之举,我不知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深信我不会趁这机会、趁他完全没有抵抗力道的时候, 突然做出背叛他的行为。   所以身子发冷手发抖,一半也是因心中突然有气。   我气他为何会随随便便就这么相信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正如怨恨他刚才为什么会对我态度那样暧昧。   然而即便情绪再怎么五味交集, 错综复杂,但当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时,心无可避免会软弱下来。   唯有一动不动静躺在他身下,无比严谨地依着他的话,在每数完二十下之后,捧住他的脸,贴紧他冰冷的唇,朝他嘴里度进一口气。   最初只是按部就班地依话行事。   后来逐渐离不开他熟悉嘴唇给我带来的熟悉感觉。   尽管那感觉是无温的,依旧无法抵挡那股欲望从体内直冲而出,令我紧贴他嘴唇无法移开。   直至那双嘴唇慢慢有了温度时,我还以为是因我这一番紧紧纠缠所至。   但后来渐渐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压迫。   来自狐狸的力道,透过他那双嘴唇缓慢而持续地涌来,最终像块磁石一样,将我朝他身上紧紧吸附了过去。   汹涌激烈,无法抗拒的引力,一度真可令人在浑然间忘了一切。   但转瞬脑中却突然有如一道闪电掠过,击得我立即一把将他用力推开。   因为我发觉他在看着我。   清醒又平静地看着我。   所以我惊惶失措。   而他也立时离开了我的身体,松开双手,静静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张嘴吞下那团色泽变得已有些暗淡的光珠,他对我微微一笑:“多谢。”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用力抹了下嘴唇,也朝他笑了笑:“客气。”   他没再继续说些什么,似乎刚才的举动再次耗去他大量力气,他在我身旁躺倒下来。   我没有避开,因为全身脱力。   此时洞外的雨又匆匆坠落下来,似是在迫不及待洗净外面那片浑浊的空气。   雨点打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很好听,我静静听了一阵,然后问:“是不是暂时又走不成了。”   “已无需急着离开。”   “为什么。”   我再问。他没再回答,转过身背对着我,似乎已全然没有与我继续交谈的欲望。   我便也翻个身背朝向他。   过不多久,却听见他又将身子转了过来。距离因此变近,细不可闻的呼吸像他柔软的尾巴,轻拂在我脖子上,有些痒,不知为什么又让我有点想哭。   我只能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洞外的雨声上。   似乎一切能籍此变得模糊,但过了片刻,我听见他轻轻问了句:“素和甄在燕归楼里对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丫头。”   一瞬又重新被他拉回神智。   我沉默了阵,答:“这似乎和先生无关。”   他便没再继续说什么。   呼吸声依旧轻而平缓,似乎我的回答并没对他起到任何作用,于是没再能忍耐得住,我在心里一波难以抑制的刺痛过后,闷闷地问了他一句:“先生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么。”   “你是谁?”他沉默,然后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先生是水性杨花么?”眼泪终于跌落出眼眶,我希望他没能听出我话音里的颤抖。   他倒也确实没有听出来,因为紧跟着,我听见他吃吃一声笑:“哪有用水性杨花去形容男人的,傻瓜。至多是个风流倜傥。”   “你的心上人可知道你的风流倜傥。”   “知道。”   “所以这就是她不在你身边的原因么。”   “这似乎也与你无关。”   这回答令我没能忍住呼吸间的一阵颤抖。   连带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否因此,他将手往我肩上轻轻一搭,然后沿着衣袖慢慢将手指滑到我腰上:“从背影来看,你同她倒也有点相似。”   “先生请放尊重些。”说完,我伸手想将他爪子拍开,奈何他早已先一步避开。   于是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拍在了我自己身上,又一颗眼泪因此滚落下来,我没能忍住抽泣了一声。   所幸雨声很快掩盖了这点声音。   由此终于获得彼此间一阵短暂的寂静。   然而正当我以为可籍此稍稍缓解一下情绪时,仿佛有意对我不依不饶,在又一波急雨啪啪打落在洞前树叶上时,狐狸忽然再次伸手过来,将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轻轻撩开:“才发现你的衣服都湿透着,这种样子怎的能睡得下来?”   说罢,手往下一扯,轻易就将我衣领扯开一大半来。   “喂!”我惊叫。忙要伸手去推开他时,他身子一抬手臂一展,再次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   而我两手刚好推在了他胸膛上,他胸前的伤虽已在光珠的治疗下淡了许多,但字迹仍若隐若现,让我空举着双手,迟迟用不上力气。   他于是笑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暗绿色眸子里如有一团幽火闪烁:“说起来,虽说让你动弹不得会比较省事,不过说也奇怪,我就爱看你这副有劲无处使的傻样子。”   “滚开!”流出的泪终于没能再躲开他的视线,我只能借着恼怒直白地朝他发泄起来:“滚开滚开!”   他笑笑:“是你自己硬要跟着我的。跟妖做交易,有什么后果总得先有个心理准备,是不是。”   “滚开!”   “放着待你不薄之人不屑,硬要跟着风流成性的狐狸精走,你傻不傻。”   “滚!”   “荒山野岭,你区区一个人类拿什么自信来同妖怪做交易,吃了你都嫌你肉不如猪丰盈。”   “滚啊!”终于忍无可忍,我狠狠一拳打在了狐狸的胸膛上。   打得他微微一阵沉默,随后他倾下身,将他那张妖娆之极的脸再次朝我靠了靠近。   近得几乎令嘴唇贴到我紧闭着的嘴上。然而就保持着这样一个距离,他似笑非笑看着我,然后用着我无法抗拒的力量,一把按住我肩膀,将我一身潮湿衣服如同剥皮般狠狠撕扯了下来。   最后一点衣料从我身上移除时,我使劲转过身,使劲将自己蜷缩起来,以逃避他锋芒毕露的那双眼睛。   他倒也没再继续为难我。   似乎刚才那一瞬对我的戏弄已让他感觉足够,他挺起身松开手,任由我像只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   然后解开自己衣裳凌空抖开,哗啦一声罩在了我的身上。   “可还愿意继续跟着我,素和夫人?”随后他问我。   我没回答,因为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或许这一刻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当年会和梵天珠闹成那样一个结局。   在没有来到我店里之前的那只狐狸,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完全不可掌控,完全不可理喻。   足以令梵天珠丢下一切愤而自杀的狐狸,我能拿什么去应对他?   我根本就只是他掌心里一撮任意揉捏的灰。   想到这里时,也不知是悲伤过了头,还是愤怒得丧失理智,我一把掀开他衣裳看向他:“跟,为什么不跟。你刚才不伤我,以后也不会伤我,但凡你还没把我当成一头猪给吃了,我就跟定你!”   仿佛猛兽也会被它眼前猎物的奋力一挣给唬住。   狐狸在听完我这番没了理智的话后,微微一征,随后慢慢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继而看了看我半露在外的身体,他问:“所以你破罐子破摔了是么。即便身子不是自己的,即便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你总该知道矜持是什么。”   “对我毫不矜持的人是你!现在跟我说什么矜持?!”   “我错了。”   “你说什么?”短短三个字,简单而突兀,让我毫无防备中像是被电给击了一下。   “我错了。”他微笑重复,看向我的目光又如初遇时那样温和如水。   暖得像刚刚从他掌心里升腾而起的一团火。   他将它放到我身边温暖我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这暖意比先前霸道的侵袭更让我愤怒起来。   愤怒得丢掉了最后一点理智,我不顾一切高扬起手,朝他那张无论何时都美得张扬无比的脸狠扇了一巴掌:“你知道我是谁对么!”   “你是谁?”半边脸迅速变红,他却依旧温和有礼。   “你说你知道我是谁,我立刻就原谅你刚才所做的一切!”   “你是谁?”   “你……”   第二次扬起手时,突然一种莫名的挫败感从心底泛出,让我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我大概是被这地方给逼疯了。”随后我自言自语说道。   狐狸听后看了看我,默不作声将他衣服重新盖到我身上,随后再度懒懒朝我边上躺了下去,不冷不热说了句:“别着凉,多个人诸多不便,到时若是走不动路,甚是麻烦。”   我苦笑。想反驳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张脸,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于是兀自低头呆坐了一阵,见他闭上眼睛似乎要睡去,才出其不意对他道:“如意小姐的魂,可能并没有离开这身体。” 第427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三   “你说什么?”狐狸双眼睁开, 看着我微微一怔。   “素和甄在燕归楼里曾对我说了一番话,说的都是他与如意的过往。那之后, 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如意在试图控制这身体。”   “你是说,其实你们两个魂魄,同时都在这躯壳中?”   “也许是的。”   他略一沉吟,道:“怎么突然想到提起这个。”   “如果她真的还在这躯体里, 而我一直找不到离开这躯体的方法, 那时间久了会怎么样?”   “若真是这样,那……”语气一瞬间变得沉敛下来, 令我一阵不安。   正以为他要说出些什么不好的答案来, 岂料他随即弯眼一笑,对着惴惴的我道:“那就共用一具身体好了。”   “你……”   “也是便宜了素和甄,啧啧,两女事一夫,多好。”   话音未落, 我按捺不住一把伸出手去,对着他身上啪啪一阵打。   所谓忘形。   打完才意识到,眼前这肆意调侃着我的人,全然不是那个被我捏着耳朵跑也不会生气的店伙计狐狸,而是几百年前那个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的碧落。   于是蓦地一僵, 我两手高举在他面前,一时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气出够了?”   所幸先前那个邪佞妄为的狐狸也已不见踪影, 只留一个淡定自若的碧先生,静静躺在那儿,面不改色看着我僵直伸在他面前的那双手。   随后笑了笑,他又道:“所以你更该跟着我了是不是,否则,兴许哪一天那位真正的如意姑娘占这身子的时间多了点,那么同素和甄几时圆房,可就再也由不得你。”   话说得那么直接,让我脸又一阵发烫,不过很快坚定摇了摇头:“未必。如意要嫁的是素和寅。”   “你怎知道。”   “素和甄亲口说的。”   “呵,所谓当局者迷。燕玄如意一向钟情素和甄,只可惜素和甄一心带着仇怨,所以视而不见,而如意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即便感情再深,也不敢让素和甄知晓半点。”   “素和家究竟和燕玄家有过什么仇?”我想起这一点也曾听素和两兄弟提到过,只是没说得仔细,所以我也就听得个一知半解。   “素和甄的父亲素和云杰,和燕玄顺多年前是知交好友,也是燕玄顺原配夫人宜兰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因宜兰突然抱病身亡,燕玄顺悲痛不已,就托云杰以宜兰夫人最钟爱的影青瓷的制法,烧制了一尊青花瓷瓶。   瓷瓶上绘着宜兰夫人的像,栩栩如生,旁人将它称作青花夹紫美人瓷。   制成后不久,因睹物思人反而更觉悲痛,燕玄顺便将那口瓷转赠予素和云杰。   云杰原是对这瓷瓶倾心相制,钟爱异常。因此不疑有它,他慎重其事地将那口瓷带回了家。岂料之后不久,那口瓷不知怎的突然混入贡品中,被献入大内,由此,被当时的仁宗皇帝一眼相中,摆放入自己寝宫中。   而没过多久,宫里便出了事。据说那时夜夜都能见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从那口瓷瓶里走出,在宫里边走边哭。不知是否因此,仁宗皇帝那段时间身体每况愈下,并且夜不成寐。遂找高僧入宫观看,高僧一见此瓶立即道:瓶内有人的血腥,因此可见封有冤魂,如此晦气之物,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献入朝廷?   说完用佛珠缠住瓶身,又用陈年积累在佛龛内的香灰撒之,果然见到一道殷红色痕迹从瓶内透出,隐隐捆绑着一个女子的模样,直把在场所有人都看得魂不附体。   当天夜里,素和云杰便被闯入山庄的官差们,以使用巫术的罪名抓入天牢。   原是要斩立决的,但燕玄顺知晓后立刻上下打点,买通各处要员。又因仁宗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最后,终于没开杀戒。不过尽管如此,云杰一则愤怒于自己遭人诬陷;二则审问中他刚烈急躁,有理说不清却又吃尽苦头。种种情绪交缠于身,因此没等他夫人设法投状纸喊冤,他已于气急攻心之下,在牢里撞墙身亡。   当时案子颇为蹊跷,所以虽然罪名重大,但并没有涉及到素和的家人。只是素和家从此后很是萧条了一阵子,云杰的夫人也因此自尽而亡。见状,或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燕玄顺始终心存愧疚,便索性提出将那对尚且年幼的兄弟接到自己山庄,当亲子般照顾。   这一住便是数年,而如意,便就是在那个时候同他俩渐渐交好的。   时间久后,年长又温厚的素和寅,自是已同燕玄家形同一家人。但素和甄却始终敬而远之,并怀疑当年之事或许是燕玄顺故意所为。   他的怀疑或许不无道理,因为在素和云杰被抓入天牢后不久,当时的瓷王之名便顺理成章落入已无对手的燕玄顺手下。而燕玄顺明知云杰对宜兰夫人的情愫,却仍将烙有宜兰夫人肖像的瓷瓶赠予他,这一举动着实让人玩味。而且自那一天开始,云杰的妻子脸上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丝笑容,所以最后郁郁中自尽身亡,怕是同这一点也不无干系。   因此,素和甄始终对燕玄顺是存有敌意的,所以对燕玄如意也总是若即若离。也所以,再大些后,对此已有洞察的如意便只能藉由同寅在一起,去悄悄接近素和甄,一解自己相思之苦。   大约三人间的误会,就是那时所形成,若非后来寅病重,只怕到了现在,三人间依旧会是个无从选择的结局。”   不紧不慢将那两家当年的事徐徐对我说完后,狐狸轻吸了口气,看向我嫣然一笑:“所以如意的魂魄若真的还在这身体内,你继续留在素和家的话,想必会相当有趣。”   我没有在意他的调侃,因为发觉,素和甄对历史的改变,影响之大,竟然已波及到了他的父辈。   原本青花夹紫美人瓷应该是素和甄的作品才是,现今则成了他父亲当年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正如素和甄所料,这口瓷瓶的问题,的确和燕玄顺有关。因为前些天那口瓷被烧裂后显露出的内部套瓷,正是燕玄家的独门手艺。   显然在将瓷瓶转赠给云杰时,燕玄顺对瓶子所了手脚,用他精湛的手艺把瓶子改成了瓶中瓶,并且混合了宜兰夫人血液进行‘点彩’。   所以想必素和甄那时就已经明白,自己父亲的死果真是和燕玄顺有关。   而这种几乎是假借他人之手谋杀了他父亲的行为,虽不明确原因,但极为卑劣。也必定令素和甄心里的仇恨更深。   只是素和甄对此什么也没说,即便在跟我谈起那口瓷时,仍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就此罢休,却不知道他究竟会对此做出些什么样的盘算。而燕玄如意的命运又将会因此遭遇到些什么样的变化,这同样也是个让人不安的问题。   不过幸好如今也算是暂时远离了那一切。边想,我边在狐狸不动声色洞察着我的目光中问了句:“但这么私密的故事,不知先生为什么会洞察得那么清楚,仿佛当初身在其间似的。”   狐狸目光微闪,没有回答。   “不过,这就让我对某个人更感兴趣起来。”   “什么人?”   “听丫鬟说,在我到来之前,如意曾与一个神秘而可怕的男子私下偷偷会面过不止一次。倘若如意姑娘真的对素和甄怀有情意,那么她一直私会的那个人,跟她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为何她会对那人言听计从,甚至为他不惜让自己曾经的贴身丫鬟冒险去将自家的传家宝贝偷来,想去交给他?”   “这个么,若哪天有缘,不如你亲口去问问燕玄如意。”   “我倒是对此有个设想。”   “什么设想?”   “如意一直对素和甄心存情愫,但因自知素和甄对自己父亲有着化解不了的心结,因此明白,两人可能终究是有缘无分的。此时某人出现,告诉她素和寅的病情,又以一种无法抗拒之姿,让她感觉自己是唯一有手段治愈素和寅顽疾之人,由此让如意存有一个念头,期望能用某种方式去请此人医治好素和寅的病,由此,令素和甄化解了心头对燕玄家的猜疑和怨恨。”   “而那方式便是向某人送出他所想要的那件燕玄家的珍宝,是么。”狐狸笑笑。   “没错。”   “既然这样,那么这位‘某人’你可已知晓他究竟是谁?”   “连一直陪伴在如意身边的丫鬟都不知,或许连如意自己也不知,如果我反而能知道,那我岂不是活神仙了。”   “呵呵,话虽如此,但看你说得倒是一派胸有成竹般振振有词。”   “先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那本《万彩集》,别人要找到它的目的,我大致能猜得到。但先生要得到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却总也推测不出来。我总觉得以先生这样神通广大的一号人物,着实不该如此渴求这么一件所谓的神物。即便先生想要坐上紫禁城那张王位,也该是信手拈来的简单,难道不是么。”   “哦呀……”这番话听完,狐狸眼波一转,朝我眉梢轻挑:“你是在恭维我么,丫头。”   “我只是实话实说。”   “看你这样子,倒好似同刚才换了一副模样。”   “是变得更糟糕了么?”   他笑笑:“不是。”   “总也不会变得更好。”   他再笑。随后坐起身,从那堆被他剥落下来的我的湿衣裳里,慢慢拈出了那本《万彩集》:“我找它,原是想用它来替我寻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心上之人。” 第428章 青花瓷下 四十四   雨声由嘈杂变得缓和起来时, 我仍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狐狸,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我没想到对于找书的目的, 狐狸会这么干脆直接地回答我, 干脆得仿佛那根本不是个秘密。   但听他回答那一瞬,我就开始后悔,因为我并不想了解他和梵天珠的过往。   那些过去的一切,听了之后一定会让我难受,我为什么要去自寻烦恼。   可是他由始至终都在看着我, 仿佛我再不出声的话他会一直这么看下去。所以兀自沉默半晌后,我不得不继续问道:“她失踪了么。”   “是我把她弄丢了。”   “人又不是物品, 怎会说弄丢就弄丢。”   “因为她在时我并未好好守着她, 而一旦她走后, 我发觉即便上天入地, 也无法再寻觅到她的踪迹。”   “听先生的说法, 怎么感觉她并非失踪,而是死了。”   直接了当戳向他痛处,我本以为狐狸听后必然会打消同我的这番交谈。   然而他脸上波澜未兴, 只静静朝我看了片刻, 随后朝我淡然一笑:   “对,她的确是死了。”   “所以先生要找的是个死人。”   “没错。”   “那似乎该找阎王爷去问才对。”   “我找过。”   “阎王爷怎么说?”   “他说我若再去地府缠他, 他必将那丫头的魂魄拆个四分五裂, 洋洋洒洒抛入六道轮回。”   “……所以,先生对阎君无计可施了。”   “无计可施。”   “我以为只有旁人对先生才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阎君不是人。”   一脸淡定说出这五个字,仿佛是他随口说了句笑话在逗趣。   但当我因此朝狐狸看去时, 不知怎得却忽想起喜儿的那番话:‘虽说那位爷说话总如说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爷的手段,所以,难道喜儿会存心找死不成……’   然而喜儿怕找死,我却是不怕的,毕竟把我变成这副不怕找死心肝的,不正是他。   所以我十分找死地接过话头道:“想起先生刚才曾说过,男人都是善变的,有道是世事无常,何况是相隔阴阳。先生扪心自问,几天几月也就罢了,若不幸相隔数年数十年,你可还有找她的那份耐心和真情。因此,何必还操这样的心去用窥天镜寻找她的下落,不如遵循句老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没等把话说完,后半句被狐狸眼中神情,不动声色间给逼了回去。   天晓得我这么作死,其实是不想继续听他说起他对梵天珠的那些衷肠。   无论我是不是她的转世,我总没办法把自己想成同她是一个人,所以狐狸与她的过往,每次听来都会让我心碎。因此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充满了攻击的动物,言语间忘了一切该有的分寸。直至他淡淡一道目光扫来,看着似乎和寻常没有任何不同,却仿佛一桶冰水,毫无预兆又彻头彻尾,把我猛然间浇得遍体无温:   “若再胡言乱语,我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怕了这句话,而是这短短一句话,登时掀起铺天盖地一股汹涌的委屈。   几乎能把人淹死的委屈。   不得不张开了嘴才维持住自己的呼吸,偏偏他对此毫无察觉,在轻描淡写对我做过那番警示过后,他兀自翻开那本册子,对着里面的字与画细细端详起来,   我坐在他身旁,顿时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道可有可无的空气。   因此只能低头安静坐着,任凭那股委屈在心里上下翻腾,直至慢慢适应了它所带给我的难受,这才平静下来。心知怪他不得,是我凭着一时的意气用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不该惹得人,于是缓和下呼吸,我讨好地对他道:“现在有了这本书,先生应该很快能找到她了吧。”   但明明已是非常示好的口吻,不知为何却令他眉头一蹙。   遂慢慢放下手中册子,他冷冷看向我道:“这还难说。”   “为什么?”   他手一甩,将那册子径直丢到我面前:“因为这本书上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我立即拾起书翻开看了看,紧跟着想起,除了上面的图,我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于是将它放下,我重新望向狐狸:“没有记载窥天镜的制作方法么?”   “没有。从头至尾,只是一些记载各种普通制瓷手艺的古方。”   “也许是换了名字呢,毕竟当年那名著书人,明知道这手艺神奇,断不可能坦白无比地在书上直接写出,否则,这么些年来早就让人争破了头吧。——江湖第一神书!”   我的话令狐狸嘴角微微一牵。   似乎想笑,但很快敛了神色,似乎因我刚才的口无遮拦,他不再愿和我有任何更近一些的交集:“或许吧,你且拿来我再看看。”   我恭恭敬敬把书递了过去。   “为何突然这么谦卑起来。”一阵欲言又止后,他终于在接过书时,随口般问了句。   “往后路还长,处处需要仰仗先生多多照应。”   “呵,原来你还知晓这一点。”   “但先生如今得到了这本书,想必不会忘了自己的承诺吧。”   “你觉得我会忘记么。”   我朝他笑笑:“我相信先生。”   “那何必多问。”   “那先生慢慢看。”边说,我边不再如空气般呆坐在他身边,自顾撑起身,裹着他衣服往洞口处爬去。   “你去哪儿。”   “闲着没事,在洞口坐坐,先生尽管安静看书就好。先生要喝水么?”   问完,见他眉心再度微微蹙起,显然应是想起刚才我弄给他的那些泥浆水。不由自己觉得好笑起来,咧嘴冲他笑了半晌,随即想起自己不打扰他的话,忙一转身,继续走到了洞口边。   洞外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   枝叶跌宕着青翠的绿,微风裹着山野空气的清甜,扑面而来,冰冷透彻,叫人心旷神怡。   一时似乎忘了先前那种种难受,我坐下身,用力吸了两口气,徐徐把残余在心口那些委屈慢慢也推了出去。   这时瞥见一只小动物眨巴着黄澄澄的眼远远朝我张望。   是那只被驱逐出去的野狐狸。   终究是舍不得自己的安乐窝,所以尽管害怕,仍是去而复返,远远在那片灌木丛里可怜巴巴朝洞口张望。   见到我时本转身向走,但见我一脸无害朝它招招手,它居然有灵性般慢慢朝我踱了过来。   相隔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它再次停下,顶着头顶雨丝警惕地朝洞里张望。   及至感觉狐狸并没有理会它的意思,这才放大了胆子走到我身旁,在一处淋不到雨的地方蹲坐下来,用尾巴将自己裹作一团。   这副落拓又维持着野兽尊严的样子,不知怎得让我想起当年狐狸饿晕在我店里时的情形。一时心软,我伸手朝它脑袋上抚了抚。   不料它反嘴一口径直往我手上咬来。   野兽的本能。   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手要不保,不过所幸它只是用尖牙警告地将我手咬住,并没继续加重力道。我便没有露出受惊的样子,也不挣扎,任由它这么静静咬了半天,随后它舌头往我手背上轻轻一舔,便松开了嘴。   之后一人一狐,就像对老朋友似的,彼此沉默安静地在雨声里坐着。   那样不知坐了多久,忽然野狐一跳而起,再次一溜烟地往树林里窜去。   真是无比短暂的友谊啊……   我正叹息着想要将它留住,一道身影却取代那野狐轻轻坐到我边上。   “书看完了么先生?”问完,见狐狸面无表情,我知道他仍是没从《万彩集》里找出些什么。   狐狸点了点头。   似乎不想说什么,我只能抬头看天,没话找话:“雨快停了。”   “跟我说说你来的那个地方吧。”   “……什么?”我一愣。   “你被用了禁言之术,但关于你的东西,总该有可说与不可说。”   虽不知他怎会突然想到提及这个,但想了想,我仍很快答道:“我来的地方,那儿没有宣德皇帝。”   他笑:“另一个国家么?”   “不。对于我来说,他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来自未来。”   “是的。”   “你怎么会遇到他的。”   “谁?”   “你的那位心上人。”   “事实上,是老天爷把他丢到了我的面前。”   “有意思。他对你好么。”   “很好。”   “倒也是。一个把自己的女人养成了本事与性子成反比的男人。”   听他这样形容那个未来的自己,令我忍俊不禁,几乎因此忘了他先前对我的反复无常。   “他是个怎样的人。”随后他又问。   “一个和你很相似的人。”   他挑眉:“怎样相似?”   “一样强大,一样神出鬼没,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一样……”   后面还想再描述些什么,但见他目光游移,我就没继续往下说。   “如果他找到了你,你会跟他一起离开么。”他又问。   我看了看他,点点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也是。”   简单说完这两字,狐狸似乎不再有继续与我交谈的兴致,因他目光放远,兀自静望着远处那些在山风里摇曳的杉树,似在专注想着些什么。   于是我跟着一同静默下来。   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风雨声的交缠,有一搭没一搭感受着他长长发丝被风吹拂在我手背上的柔软。直至雨再度收小,我抬头看了眼云层渐淡的天,深吸一口气再度没话找话:“雨要停了。”   “是的,雨终究要停。”   “先生打算要走了么?”   “倒还不急。”   “那再休息会儿。”边说,我边下意识看向他身上的伤。   但脸刚朝他方向转去,冷不防见他身子往我这边微微一倾,几乎令我撞到他胸膛。   就在我急忙后退时,听见他低头在我脸侧轻轻叹了口气:“你躲什么,怕我跟那只狐狸一样会咬你么。”   话音温润,和煦如一道春风。   然而真奇怪,听完的一瞬间,原本已几乎被我淡忘的那道委屈,突然间又从我心底狠狠喷涌了出来。   所以我迅速抬头,朝他淡淡一笑:“先生不会咬人,但先生能让人生不如死。”   “你记性倒好。”   “有人对我说过,但凡那些让你感到可怕的东西,总得设法记牢,免得以后吃了教训。”   “谁说的?”   问完,见我久久不语,他笑笑:“你那位心上人。”   “是的。”   “他若知晓方才我对你所做一切,会怎样。”   “让你生不如死。”   他莞尔:“那不如让他更气恼一些可好?”   话音刚落,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手指已探着我脸侧轻轻滑过,将我鬓边碎发仔细掠至我耳后。   突然而来的悉心举动,伴着他指尖软暖的温度,来得猝不及防。   心底那道委屈就此崩裂开来。我肩膀发抖,险些抑制不住自己想就此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但挣扎半晌,我仍是笑着咬咬牙,逼迫自己慢慢往后退了退:“先生又在戏弄人了。”   “这很有趣,不是么。”   “可我不喜欢。”   “是谁刚才说的,往后路还长,处处需要仰仗我多多照应。”   “这并不代表我会喜欢先生觉得有趣的那些东西。”   “呵,本事没有,脾气真倔。”   “先生不用反复提醒我自己的无能。”   “别说话。”   “……什么?”   “我让你不要说话,以免我对你做出些更有趣的事情。”   说着这句话时,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温和迷人得令我口干舌燥。   于是只能把牙齿咬得更紧,我如他所愿,即便被他距离的接近逐渐逼到岩洞边缘,仍没再继续发出一丁点声音。   但他最终自己却越了界。   在我被逼得不得不再次往后靠去时,他身子再度一倾,牢牢贴着我身体,将我按压在身后的岩壁上。   我无法挣扎,也根本不想挣扎,唯一的理智只剩下无比难受地问了他一句:“先生忘了刚才对你那位心上人的惦念了么……”   “我想她想得快要发疯。”   他答,然后头一低,仿佛发了疯般用力吻住了我的唇。 第429章 青花瓷下 四十五   说不清最后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明明被他吻住的一刹那, 我是充满着怨怒的, 因为着实已看不懂这只狐狸。   忽而为了我对他心上人的胡言乱语,于是冷冷一句会让我死无葬生之地;忽而却仅凭一时乐趣,于是灼热无比地对我做出这番轻易背叛他心上人的行径。所以, 他到底是真的爱着梵天珠,还是仅仅只有着动物欲望的本能。甚至世世的纠缠,也不过只是动物追逐猎物的本性。   所以当时明明应该将他推开的。   想到发疯便去亲吻另一个女人, 所以即便修炼成妖, 终也敌不过禽兽的本能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做。我想,那一定是他怀里的温度太暖, 暖得足以令我这个在异世界里极度无助彷徨的人,顷刻间理智尽失。   而由此得来的代价, 则是无尽的沉沦。   谁能逃离狐狸的诱惑,以及由此引来的欲望。   一步之后,便是步步沦陷。   在被他吻到近乎窒息的时候,他单手为枕, 一转身将我压迫到松软的地面上。   本就简单披着的衣服, 轻轻一扯便落, 没来得及用手遮挡, 他身体紧致起伏的线条已天衣无缝般贴合到了我身上。   坚硬灼热,烫得我几欲闷哼出声,只能听凭他持续不断将唇碾压住我的嘴,以此勉强维持着这天地间令人胆颤的寂静。   意乱情迷,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或者根本就不愿在这会儿去记起。   直到身旁火焰噼啪一声剥啄, 我睁眼看到近在咫尺那双绿眸,身体忽地冷却下来。   心里有复杂事,眼神才会有复杂难辨的痕迹。   虽只是短短一瞬,我已察觉他并未受□□所控。   既如此,通体的灼热又是从何而来。我一动不动躺在他身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在他再次欺压过来的体温中缓缓吸了口气。   他于是将脸停顿在方寸之间。   迫近的目光让我分不清他究竟在看着我的嘴唇,还是我小心回避的眼神。“你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一边将手指慢慢上移,在我逐渐紧绷起来的背脊上,做着缓缓的试探。   “我在想,我既不是如意,也不是先生的那位心上人,所以先生这会儿看着我的时候,是究竟在把我当成谁。”   话刚说完,他手指松开,仿佛一道冷风淡淡从我背后抽离。   我原是该松一口气,但心底里却只有沉沉一声叹息。   “我究竟在把你当成谁。”随后听见他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身子仍覆盖在我上方,所以他目光依旧在那个我无法看清的距离。我便只能含糊应了声,想伸手将他从我身上推开,但他先一步用他没了温度的手指将我手背压紧。   “为什么在意这个问题。”然后他问我。   “我不该在意么?那么你与我眼下算是在做什么?”   他看了我片刻,终于支起身子离开了我的身体。   空气迅速的侵入让我身上一凉,遂想翻身起来时,狐狸把自己衣服再次扔到了我身上。   但裹着衣服却仍是冷。   明明是初秋的风,不知为什么过早的寒意森森。   可能是他刚才覆盖在我身上的温度太暖,亦可能坐远之后,他那离开了火光的色泽于是显得格外清冷起来的眼神。   我不得不再将衣裳裹了裹紧,再将手往火旁伸去时,忽听见他突兀开口道:   “十六年前,我为保一己私欲而背叛了她。”   仿佛没有察觉由此令我肩膀蓦地一阵冷颤,他目光兀自望着我身旁那团火焰,随着它变换不定的光线忽明忽暗。   “那她怎样了。”火焰的温度从手指传递过来,令我得以在开口前平息了身上的颤抖。   “我将一切从她身旁抽离。而她为我丢失了一切,并陷于绝境。”   “什么样的绝境。”   “死地。”   “先生那会儿是看着她受死的么。”   “没错。”简单两个字出口,他终于察觉我直视在他脸上的眼神。   所以他朝我笑笑,同样直视着我,不知是想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慢慢说了句:“那时我原本可以救她,然而……”   “然而什么?”见他话音戛然而止,我下意识追问。   “然而我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她开口求我。”   “她最终开口了么?”   “没有。她宁可独自赴死,也不愿意开口向我求助。”   “所以她最后死了。”   “是的。”   “所以先生之后这些年来对她的寻找,便是为了弥补心中这一份缺憾么。”   “不是。我只是想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若有可能,她可愿意再赐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选择什么?”   他双眼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目光灼灼:“梵天珠或者宝珠,我究竟舍谁取谁。”   这句话让我一阵气血翻涌,几乎有些坐不太稳身子。   梵天珠或者宝珠,他究竟会舍谁取谁。   这个问题不正是我在我的那个世界,无数次想问起狐狸的么?   所以按捺着心里无法名状的难受,我在他目光里艰涩地维持着平静,回望向他:“先生为什么忽然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一直想问你,若换做你是她,你是否会愿意再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但我不是她,先生。”我苦笑。   “叫我一声阿落可好?”话锋忽地一转,不期然他身子再次靠前,朝我欺近了过来。   而我挣扎在他刚才那声问话里,仍还没有自拔。   因此当他微热的温度已近在咫尺时,我仍没觉察出来,只下意识盯着他那双暗绿色眸子看了半晌,讷讷句了句:“叫不出来,先生,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话音未落,消失在他一低头封在我嘴上的那张口中。   由此我更感到难受起来。   难受自己仍还能没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中抽离。   难受这个近在咫尺的他,完全模糊了我和他之间几百年时光的距离。   难受自己如今更清楚明了了狐狸对梵天珠的情感,于是那个几百年后的他与我这个宝珠之间的感情,分外让自己感到迷茫起来。   尽管如此,我仍不能抗拒他的吻,甚至在他嘴唇朝我压来的一瞬,仰头朝他迎了过去。   所谓沉沦,便是明明知道不妥,乃至危险,却仍不自觉地跟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想到这里时,仿佛老天爷也有些看不过去,朗朗晴空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我一惊。   狐狸则一把按住我惊跳而起的身体,随后用力将我揽入他怀里。   与此同时,洞外雷声大作。   一道接着一道,错觉随时会有巨大的电光就此劈打进来。   空气中由此充斥着股浓浓的硫磺味,隐约伴着一阵阵比雷声沉闷的野兽的咆哮,由远至近,由近又远。   终于那雷电声也渐渐远去。   天空则依旧是晴朗的。   晴天打雷,那到底算是什么雷?   我想问狐狸,但见他沉吟不语,话到嘴边只能咽了下去。   便继续一动不动缩在他怀里,握紧了他之前为安抚我而伸来的手,随后听见他似有若无般轻轻问了我一句:“你信我么?”   “信你什么?”   他没回答。   于是我轻轻反问:“你做了什么能令我觉得可信。”   他笑笑:“说得也是。”   “为什么突然问到这个?”   “没什么。”手指轻轻一动,他松开了我的手,随即却又以更大的力度将手指重新插入我指缝间,将我掌心牢牢握了握紧:“没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么。”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出其不意突然问他。   他手指微微一僵,遂又轻轻一笑:“你是谁,我怎会知道。”   我看了看他,没再继续吭声,而看得出来,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的念头。   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将我抱在他怀中。   虽这寂静令我不安,但他手臂的力度令我无法继续思考,亦无法抗拒。   平缓的呼吸中,我僵硬手指逐渐在他掌心重新恢复温度,身子亦慢慢松弛了下来。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灭,一切笼于黑暗中,于是狐狸的体温显得更为温暖。   由此抵不住一股倦意翻涌,我慢慢合上了眼睛。   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却也香甜无比。   醒时,天光已是大亮。   身上仍似乎残留着狐狸的体温,但狐狸不见踪影。我微怔。   本以为他是找吃的去了,但当朝四周环顾一圈后,心慢慢往下一沉,我想我大概是被他丢弃了。   在刚刚问过我信不信他后,就如此简单地丢弃了我的信任。   所以不由想再问他一次,你究竟做了什么,能令我觉得可信。   那样呆坐了片刻,带着空空荡荡一阵茫然,我匆匆爬起身,胡乱地看着地上狐狸所画的一张潦草地图,胡乱看着我被整齐叠放的衣裙,以及那只烤得焦黄、仍在徐徐冒着热气的野兔。   而我逃跑时所准备的一切都在,唯独少了那本《万彩集》,还有那只昨夜将‘信我么’三个字问得令我怦然心动的狐狸。   相信一只妖怪的承诺,结果应该并不会让我感到意外。   但我仍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随即抓起那只兔子就要往洞外扔去时,忽然我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忙收住手,然后迅速爬向洞口。   “喂!你!”以为洞外那团黑糊糊的东西是狐狸的身影。   然而刚把头探出洞口,我大吃一惊。   在被扑面而来的日光照得一阵晕眩的刹那,我急速往洞内退回,因为我看到洞外原本漫山遍野的青葱,竟然被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所取代!   这片山头就像一只刚刚经历了天劫后巨大动物的残害。   冒着冉冉焦烟,死气沉沉横陈在我眼前,半径百米之内,只剩一把把搀着白灰的黑土。   更可怕的是,围绕洞口一圈,大大小小堆满了厚厚一层残缺不全的动物的焦尸。   虽然全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仍可辩出这些都不是普通动物。   体型似山魈,四肢柔软而冗长,硕大的头颅上似乎没有眼睛和鼻子,但一嘴长牙宛如钢针般颗颗暴露在外。   从没见过这么丑陋古怪的动物。   不知道它们因何而聚集到此,又是怎么在一点声响也没发出的情形下被烧成了焦尸。   细思极恐。   在我睡得毫无知觉的时候,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狐狸独自一人,又究竟面对和经历了些什么?   而这才是导致他突然一声不吭地丢下我离开这里的原因么。   想到这里时,突然听见洞外沙沙一阵响,随即就见那只离开了一晚上的野狐狸匆匆扑进洞内,往最深处的石缝内兀自一钻,随后目光闪烁不定望着洞外,浑身抖筛子般颤个不停。   然后我听见洞外由远而近传来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立刻把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衣裳系了系严实,走到洞边朝外张望了眼。本期望是狐狸去而复返,然而不是。匆匆的一瞥,我只见到外面有道猩红色身影,踩着黑土,像团游动的火焰般在山风的吹拂下,朝着这方向翩然而至。   肯定不是狐狸,因为狐狸有影子,他没有。   是鬼么?但鬼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在大太阳底下走动。   疑虑重重,但没敢继续往外看一眼,我怕他会发现我。   他离洞口那么近,却始终没有靠近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狐狸做事的准则,很多事他要么置之不理,一旦管了,他会做到非常妥帖。所以洞外那么多怪物尸体,但没有一具是能踏足洞内一丁点的。以此看出,他一定做了什么,可让外面那个红衣人即便近在咫尺,也未必发现得了我的存在。   但这红衣人究竟是什么样一号人物。   他在外面慢慢徘徊着,我想可能是在查看地上的尸体,时不时从嘴里发出一种呢喃般的话音。   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正当我为他距离的越发接近而悄悄往后退去时,忽见一只苍白的手蓦地朝里伸了进来,轻轻搭在我刚刚移开的洞口边,紧跟着探进半个身体,那红衣人目不转睛朝洞内看了进来。   这一刻我差点惊叫出声。   所幸牙齿紧紧咬着,呼吸也用力屏牢着。   所以红衣人没有察觉我的存在。与此同时,一只小动物所发出的剧烈颤抖引到了他的注意,他赤红色眸子朝着那只可怜的野狐微微一闪,张嘴对它轻吸了口气。   随即就见它扑地瘫倒在地上。   这次不是装死,而是真的死去了,因为它倒地瞬间,原本滚圆的身体一下子干瘪收缩,不出片刻,形成一具裹着毛皮的干尸。   至此红衣人停下吸气的动作,将头朝我的方向蓦地侧了过来。   我以为这回真的要被他发现了。   好在,他依旧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朝这方向静静看了片刻,随后正要继续往里走,但不知听见了什么动静,他手掌往石壁上轻轻一拍,紧跟着转身像团红云般腾身而起,眨眼间飞入半空,似一道烟化开在空气里,顷刻消失不见。   直至确定他离去很久后,我才把嘴一张,用力猛一阵呼吸。   完全不敢看地上那具干尸,我虚软着双腿跌坐到地上,对着洞外匆匆偷窥了一眼。   那红衣人真的离开了。   但空气中残留着他进洞时所带进的气味。   淡淡的血腥味。   仿佛他整个人都是血做成的一般。   但我很清楚,虽然他不是用血做成,确实也跟血有关。并且,这是个非常了不得的人物。   刚才他将脸转向我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他的五官。   苍白精致,静雅的美丽中带着一种濒临死亡的萧杀。   我见过他。   他曾在我的世界里出现在我家里过。   他是那个令狐狸严阵以待、并曾当着狐狸的面,于不动声色间将我家房子几乎一撕为二的血族中人。   他为什么也会在这个时代?   哦,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血族同样也几乎是长生不老的,能在这时代出现,并不奇怪。   然而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巧合。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狐狸,还是为了我?   而这一地的焦黑和尸体,又是否同他有关?   脑中念头风驰电擎中时,突然我感到这狭窄空间像遭了地震般微微一颤。   随即听见头顶上像有什么东西嘶啦声轻轻划过,凭直觉,那绝不是什么普通声响,所以立刻带着前所未有的速度一把抓起包裹就朝洞外爬了出去,而两只脚刚刚踏出洞口的一刹那,就见这石洞内轰隆隆一阵巨响,原本看起来坚固无比的洞顶突然崩裂下来。   一时落石滚滚,尘土飞扬,而我眼睁睁看着刚刚自己所待的那个位置,瞬间被一片坍塌而落的碎石填得满满当当。   迟一步我就要成为一块汉堡碎肉饼。   没等我来得及为自己的直觉和速度感到庆幸,听见远处传来敲锣声此起彼伏。   “天火烧啊!天火烧啊!!”然后有很多人这么扯着嗓子大叫着,一路往这方向过来。   想来是巡山人发觉山上不对劲,所以过来查看了。   此地不宜久留。   若是被他们发现我在这儿,必定会抓住我问长问短,所以我忙拔腿就跑,在那些巡山人重重身影接近这里之前,迅速回避开他们过来的方向,随后依照狐狸在地图上的描绘,匆匆往山下跑去。 第430章 青花瓷下 四十六   下山路并不好走, 因为好走的道我不能走。   所幸狐狸的地图标得简单但精准, 所以纵然磕磕绊绊,我仍是在黄昏时到了山脚下。   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唯恐再遇到那个红衣人, 亦或者那些尚且存活着的不知名怪物。好在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之后一直往东,走上约莫半个小时,便可见到一处小镇。   这在狐狸的地图上也清楚写明着。   镇子比村大不了多少,集中着瓷器作坊和店铺,来往商客不少,因此到了镇子里后,我没有再急着赶路, 一则有了人气就觉得比较安心,所以想休息一阵。二则, 心里存着一个念头, 既然狐狸会标明这个地方, 不知当他解决了某些导致他离开的事情之后, 是否会回过头来找我。若会, 那么当他发觉洞已毁而我不在洞里,应该很快会想到这个地方。这样的话,没准我能再遇到他。   有希望便能让人振作。   所以,纵使独自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世里走着, 心里倒不至于特别不安。只是两脚被山路磨得都是水泡,疼得每走一步都跟在刀尖上蹭似的,又一整天没进过食, 于是看看天色已越来越暗,就匆匆寻了个地方先安顿下来,随后找个地方随便坐了,点了些东西,兀自吃喝起来。   吃饭时发觉,虽说古代通讯不发达,但市井坊间,因有形形色色钟爱各类闲事的人存在,因此各种小道消息流传得倒也快。   虽然我才逃出素和山庄不到两天,消息已四处传遍,不过说法不一,版本形形色色。   有人说,素和山庄昨夜突起妖风,把楼都给吹塌了,所以我是被妖怪带走的。也有人说,自新娘子嫁入素和家就备受冷落,所以是离家出走的。更有人传言,新娘子嫁入素和家,其实是她爹安插在素和家的一个眼线。众所周知这两家彼此明着暗着都竞争已久,关系也淡漠,怎会轻易联姻。恐怕是另有隐情,如今被素和家发觉,所以将这新娘子给逐出了家门。   不过,无论哪个版本,都没有提到素和家派人出来寻找新娘子,这让我略微宽了宽心。   或许昨天发生的事让素和甄对我更加起疑,所以索性任由我离开,省得我继续留在那儿打扰他两兄弟的安宁。   然而接着听说到的一些东西,虽然眼下已似乎与我无关,但仍不由叫我格外注意了一下。   燕玄家近来制出一种新瓷。相当特别,据说通体晶莹剔透,仿若琉璃,比当年的影青瓷更为美丽。   我想那会不会就是狐狸提到过的琉璃瓷。   一种后来被宣德皇帝亲口封为天下第一瓷的瓷器。   如果是这样的话,历史仍有部分是按着正轨在走,但不知没有了如意的素和山庄,命运会跟着发生些怎样的变化。   想到这里时,忽然察觉似乎有人在看我,这让我刚松弛下来的心再次紧绷起来。   没敢仔细去观察那视线究竟来自哪里,只匆匆结了帐后离开食肆,随后一路往前,不能直接回客栈,只好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绕来绕去。   然而无论怎么走,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总如影随形。   好在追踪者并不直接靠近过来,不知是碍于周围人多,还是别有什么目的。   于是正心烦意乱地继续且盲目着寻找逃脱机会时,前方忽然人头一阵攒动,有好事者一路小跑从那人群密集处飞奔过来,目光灼灼地对着周围店铺和房屋门窗处叫:“快出来快出来!狐仙阁的人今天花车巡街来了,好一派热闹可看!”   狐仙阁?   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原是曾听狐狸提起过。   但跟花车之类似乎搭不上边,所以不由有些好奇,又同时想趁着这波突然而其的混乱借机脱身,忙跟上那些从各处鱼贯而出的人流,我一路往那好事者过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一路上,从旁人断断续续的说笑中,我对狐仙阁或多或少有了点大致的了解。   本从狐狸口中听来,仿佛那应是个大酒楼之类的地方。现如今才明白,原来根本就是栋青楼,而且和别家青楼不一样,它里头的妓清一色都是男人。   也就是说,其实狐仙阁是古代的牛郎店。   难怪问起狐狸时,他总回答得摸棱两可;难怪他曾摸棱两可地对我暗示,他是这世上最帅的牛郎。   呵。其实细想,这地方倒还真是适合他不是么,连名字都是跟他有关的。   狐仙阁因其特殊性,平时很低调,但每逢特定时间,会用花车装着阁里最受欢迎的一些倌儿到附近村镇游街,以招揽新的客源。游街的地点不定,每次随机性挑选一个地方,而每逢到了这种时刻,被选中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因为无论男人女人都非常感兴趣,毕竟无论男女,都逃不脱美色的诱惑,不论那美丽来自男人还是女人。   “绝色,真真的绝色啊……”提到狐仙阁那些倌儿的美时,周围人眉飞色舞地用叹息的眼神形容。   绝色究竟什么样?我脑子里能想象出的只有狐狸的模样。   而当我穿过两条街,好不容易挤身进那条人越来越多的巷子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辆来自狐仙阁的花车,以及来自狐仙阁的风光。   确实是一番绝色旖旎的风景,那车上每一个人都让我想起三个字:狐狸精。   我想我大概是遇到了狐狸的一家。   车是由三匹毛色雪白的高大骏马所拉的八宝华盖车,珍珠玛瑙各色宝石在夜晚的灯火中闪闪烁烁,如同一层星光缀满盖顶,压着一匹光洁红缎从车顶处垂泄而下,迎风而动,宛若一座随时会腾飞上九天的神龛。   车身之大,除了车厢之外,边缘还有足够空间或站或坐,慵懒妩媚地倚着一圈唇红齿白如女孩般柔美的小倌。那是七八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被一圈檀木所雕的花色围栏给圈着,供人观赏的同时,巧妙地隔开了人群与他们的距离。然而尽管如此,人群却避不开他们用光裸在衣衫外的长腿,透过围栏空隙朝外探出,仿佛一只只躁动不安的手,对着人群时不时来一番撩拨人心的搔首弄姿。   每每这个时候,人群内便会掀起一股热浪,并由此不由自主地跟着马车一路前行,或抛洒手中鲜花糖果,或者干脆扔出大把铜钱,以期博得那些美人回眸间轻轻一笑。   “可惜当年先帝爷在时狐仙阁最热闹的盛况,如今是看不到的了。”正当我也紧跟着追随过去时,听身旁有年纪大的一边对着那些倌儿嘿嘿地痴笑,一边吞咽着口水对边上同行者憧憬地道。   “怎么个盛况?”同行者年轻,便好奇追问。   他用更为憧憬的神色抛出一把铜钱,在车上那倌儿回头嫣然而笑的时候,痴痴道:“那会儿呀,听说狐仙阁还没从北方迁来,当时有个红极一时的头牌,红到有人肯出千两黄金博他一笑。”   “千两黄金?那得美成什么样子才舍得给。我是不舍得的,又不是□□,一两纹银都不舍得。”   “嘿嘿,你若瞧见了那个头牌,你这番话可就说不出口了。那是真绝色,都说他是真的狐狸精所化,看你一眼魂都没了,还会去想舍不舍得那些钱?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没那些钱,哈哈哈……”   “啊呸!我看你这老不羞怕是被这些美色迷透了心窍,尽知道胡说八道。”   “嘿嘿……信不信由你咯……”   你一言我一语,我正听得有趣,突然前方人群中一阵骚动。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好好在车边跟着的人群,最前方一波突然往车头处集中过去,争前恐后,仿佛车里突然出现了一座金山似的。   由此后面的队伍也开始混乱起来,纷纷争抢着往前挤,直把我挤得连连踉跄,几乎要被身后人推倒在地。   总算站稳脚步时,我这才发现,车头处出现的并不是什么金山银山,而是一个人。   许是快要接近前方一座雕梁画栋的红楼,那马车两侧窗户上原本密密垂落竹帘被小倌卷了起来,与此同时,车门也喀的声朝外推开,一道人影伴着身上晶莹剔透饰物所折射出的绚烂光芒,叮叮当当从门内走了出来。   那些跟抢钱般激动的人,显然就是为了他的出现而争相围拢过去。   只为了在他出门一瞬摸上一把他的衣角,随后就见他身子如同一只最轻巧的燕子,足尖往车架上一点,身子轻轻一旋,无声无息跃然而上,翩然落坐在车顶那张华丽无比的顶盖上。   “雅哥哥!”有人因此而尖叫起来,让我诧异的是,那居然全都是女人。   她们带着二十一世纪女性般张扬得毫无顾忌的热情,朝那人用力挥着手里的帕子,用力叫着他的名字:“雅哥哥!雅哥哥!!”   那人背对着我,身披黑衣,头罩黑纱。裹的几乎密不透风,不过依旧能从衣料起伏有致线条中,窥探出他身姿风华绝代的模样。   面对那么多人的召唤,他仿佛置若罔闻。   只在前方那座红楼因马车距离的接近而突然亮起所有挂灯时,才低下头,对着那些一路跟随而来的激动粉丝们轻轻伸出一只手。   这小小举动登时令所有人更加激动起来。   霎时一波波鲜花往车顶上抛,一把把珠子往车上撒。   目睹于此,那位雅哥哥终于轻轻一声笑,随后站起身,迎着红楼正门门楣上‘狐仙阁’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淡淡说了声:“客人到,还不快开正门迎客了。”   话音不大,并且刚一出口就被底下的声浪给轻易吞没。   但那话刚从他嘴里说出,狐仙阁两道巨大沉重的门板立刻缓缓被朝外推了开来。   随之,一股冲天的脂粉味从门里扑面而出,伴着道笑逐颜开的声音,一个满头珠花五十开外的婆子从里头热热切切迎了出来:“哎呦呦!各位爷各位奶奶们,还不快里边请,里边请……孩子们呐!都快给我出来接客了!” 第431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七   我几乎是被身后那股人流给架进狐仙阁的。   但进门刚一瞬, 我扭头就想往外走。   门内纵然灯光晦暗, 楼上楼下翩然迎来的那些人也个个一等一的风姿卓越, 仍没法阻挡我这双眼睛一下子看出, 那些妖娆人影背后隐隐绰绰的尾巴, 或者美好人面之后,若隐若现而出的那一张张模样可怖的真相。   这哪里是什么牛郎馆,分明是彻头彻尾的妖怪窝!   原本凑热闹跟着人群一路往这里走,我是为了避开身后不知何种身份的追踪者。眼下追踪者的视线终于消失不见, 谁想才离危机, 竟又自投罗网般落入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境地。   但奇怪的是, 刚才那个叫雅哥哥的,以及同在他那辆车上的小倌儿,从他们身上却并没看出任何不妥。所以, 究竟是他们道行太高, 还是这几个都只是这些妖怪养在阁子里, 用来充当诱饵的普通人类?   边琢磨, 我边用力推开身后的人流, 试图朝外走去。   然而没等我挤到门口,忽然衣袖被人轻轻一扯, 随后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声:“这位公子, 既然人都来了, 不听完老板的琴就走么,未免太拂了我家老板的面子。”   话音未落,身旁人群突然一波躁动。   隐约中, 似乎大堂正中央的高台上出现了一个人。   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通体艳丽如火的妩媚,足以点燃人的热情。   虽说妩媚这次并不太适用于男人,但不得不承认,当男人妩媚时,有时会更胜于女人。   由此触动人群仿佛浪潮般往前挤动起来,迫使我不得不跟着跟着一同往里退回。   一路踉踉跄跄,几次差点被人推倒,总算稳住脚步时,正想再抽身往外走,突然一阵流水似的琴音骤起,让这片原本嘈杂无比的空间倏地一静,仿佛须臾间进入了一道极为诡异的平行空间。   真奇怪,就这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场面。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但眼前一切突然带着种无法捉摸的熟悉感,电流般从我脑子里飞闪而过。   或许是梦里。不过更大可能,应是被梵天珠曾刻意隐藏掉的某段记忆。   这种感觉让我莫名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它使我立时放弃了逃离此地的打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朝着大堂中央那张被层层花灯所缭绕的高台上看去。   高台上花灯摇曳,被天窗吹荡进来的风,缠卷出一道道甜如蜜糖的香味。   而端坐在高台上低头抚琴的那名红衣男子,衣摆和长发亦是被风吹得摇摇曳曳,香风缭绕下,有时我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听琴,还是在看着他那抹红得艳煞的身影。   他在用一张古琴弹奏着一支音调简单的曲子。   说不上多好听的曲子,但听者如痴如醉,仿佛在被最中意的情人用着最温柔的话,轻轻撩拨着心里那道脆弱无比的情绪,然后随着台上男子那起伏不定的猩红色衣摆,一波一波逐渐迷失了自己。   由此,他们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狐仙阁里那些妖精的身影,正逐渐靠拢过来,逐渐穿梭到他们身边,用它们细长的手指穿过他们衣领抚摸他们身体,再将嘴唇紧贴着他们脖子或者锁骨,缠绵无比地由上而下一阵阵吮吸。   空气中于是散发出一股糜烂的气味,同原本的香甜交缠在一起,仿佛某种催化剂,渐渐让人脑子迟钝,渐渐令意识像被一团逐渐浓稠的烟雾所包围,乃至吞噬。   所以当肩膀被身后忽然伸出的一双手轻轻环住时,我几乎也是毫无知觉的。   琴音,甜香,妖精们弥漫于四周的喘息……   一切的一切,让我脑中空空如也,只觉得意识旋转再旋转,几乎要脱离身体从脑壳里直飞出去。   所幸这当口,突然心脏咚咚一阵急跳,令我浑浑噩噩那道思维猛地清醒了过来。   我看到了高台上那名红衣男子的脸。   本被长发半掩着的脸,随着他不经意间抬起,清清楚楚展现在我眼前。   直把我看得手脚冰凉,两腿发僵,因为我认得他。   他不是别人,正是我在山上遇见的那名血族。   模样应该是刻意变化过的,他身体不同于山上时那般单薄飘渺,此时的他实实在在,并在灯光照射下非常真实地显露着自己的影子。这也就难怪,一度我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异样,我连爱丽丝小姐都看不透,又怎么可能看透他。   登时有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过,我从那段糟糕的混沌中迅速挣脱了出来,紧跟着想扭头就逃,但放眼四周,每个人眼里都迷迷蒙蒙,沉迷在这妖精窝欲望四散的香气中不可自拔。所以只能强作镇定,在身后那人继续贴近过来时,轻轻拉开他的手,回头朝他笑笑,然后在他微怔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一边装着寻觅更漂亮倌儿的样子,一边小心翼翼往大门方向慢慢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周围灯光明显地暗了下来,而琴音缭绕,也由原先的温婉缠绵,忽然变成调不成调一些似有若无的重复音节。   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当我因此谨慎地借着别人身影停下脚步时,突然,那被我借以遮挡的人身子轻轻一晃,扑通声直挺挺跌倒在我脚下。   一时我站的位置仿佛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朝我集中过来。   确切地说,是所有妖的目光。   随后一个接一个,那些原本被他们亲昵拥抱在怀中的人,纷纷和刚才那人一样,直挺挺跌倒在地,面色暗灰,两眼呆滞,虽然呼吸仍在,但一眼望去,全都仿佛魂魄已不在体内般死气沉沉。   这回不假思索,我立刻就往大门冲去。   岂料腿刚一迈开,人已径直往地上扑倒,因为迈步同时,身后突然伸展出长长一条蛇尾,倏地攀爬上我身体,再由身子到脚将我缠得严严实实。   随后蛇头借着身体姿态柔软一翻,幻化作一张细眉细眼的白皙人脸,低垂下来朝我嫣然一笑:“公子急着要走么?但雅哥哥这会儿想见您,公子可否赏个脸?”   雅哥哥?   我想起那个一身黑衣在马车上被人争相围观的男人;以及完全从他身上察觉不到妖气的男人。   本以为他是狐仙阁养的诱饵,如今听这蛇妖的口吻,假设看来是不成立了。   他似乎是狐仙阁一个地位卓绝的人。   但既然他们老板是台上那个血煞,不知道这雅哥哥又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循着蛇妖的视线往前看,一眼看清他目光所指,登时心再度往下狠狠一沉。   狐仙阁的老板是血煞,却没想到血煞就是那位雅哥哥。   黑衣换红衣,所以我完全没料到他们是同一个人。而若是早在马车上就把他认出来,我又怎么会稀里糊涂把自己硬生生送进这虎穴,如今要想脱身,无论怎样也是不可能了,一大窝妖和一个血族,我是生是死,全凭他们高不高兴而已了。   蛇妖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完全不在意我回答与否。当见台上雅哥哥起身,他长尾一卷直接将我从地上提起,随后身子一闪,袅袅婷婷拖着我径直朝狐仙阁那条隐藏着无数道雕花门的长廊内,一路摇曳而去。   雅哥哥行头真是不少。   当蛇妖把我甩在走廊尽头那间最奢华房间的地板上时,他早已端坐在屋中间那把镂花太师椅上,披着一身墨蓝色锦缎长袍,轻轻用手里帕子擦拭着一支乌黑的笛子。   屋里时不时飘荡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用各色珠宝做成的铃铛。   一串串悬挂在紫檀木搭筑的房梁下,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冰种翡翠、细腻如羊脂的玉石,通体圆润且毫无瑕疵的珍珠,桂圆大小的红蓝宝石……很多在现代价值连城的东西,被他们像廉价石头般随意穿孔,用草绳系着胡乱挂放,直把我看得眼花缭乱,一时倒也稍稍减轻了心里的恐慌。   所以在地上趴了阵后,见那血族始终不语,我索性拍了拍衣服爬起身,先行开口,以打破眼前这份仿佛故意逼人不安的沉默:“久闻狐仙阁的大名,没想到这地方的待客之道还真有点特别。”   “是么。”雅哥哥抬眼朝我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公子玩得可还尽兴?”   “阁里的哥哥们个个美若天仙,当然玩得尽兴,雅哥哥肯赏脸见在下,在下更是受宠若惊。但听说雅哥哥价格不菲,所以虽承蒙好意,只怕在下是根本请不起的。不如……”   “噗嗤……”话没说完,边上那条蛇妖掩嘴一笑:“听说?你从哪儿听说。我家老板从不接客,价格不菲从何说起呢?”   “既然雅老板从不接客,不知见我是为了何事?”   “我对公子有点好奇。”   雅哥哥无论说话亦或者微笑时的表情,看起来温文柔和,让人错觉似乎我在现代见过的那个他、以及在山上时遇见的那个他,跟眼前此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但正因为这样,让我对他见我的目的更加难以判断。   所以只能继续试探着问他:“好奇什么?”   “既是女儿身,何必男儿装,既然姑娘对狐仙阁早有耳闻,想必也该知道,咱们阁子的常客多是些什么人。”   “出门在外,总是男装比较方便些。”   “倒也是。”他点点头,继续朝我打量了几眼:“姑娘挺有意思,见到我们家小怜显了原形居然毫无惊色,莫非以往和妖精打过交道。”   我知道他们既然能以真身显现在我面前,那么再扯别的也没什么用,所以只能坦白道:“只是天生的一双阴阳眼,所以比常人看的多些,所以见到大仙时还能勉强维持镇定。”   “既如此,想来你也已非常明白,这狐仙阁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了。”   我没吭声。   他于是再次朝我微微一笑:“所以你总该知道自己将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了吧。”   “你要杀我灭口。但既然这样,为什么刚才不让这位大仙直接杀了我。”   “我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身上的气味,我觉得似曾相识,我不确定你是否就是当年一位我所认识的故人。”   “那现在确定了么?”   “虽还未完全确定,但我觉得,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哪两个?”   “一则让小怜在这儿直接咬断你喉咙。二则,喝了我眼前这杯茶,然后尽可离开此地。”   “这是什么茶?”我朝他面前那张桌子看了看,见上面孤零零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茶,显然是早就预备在这里。   “这茶若是知晓了它的名字,几乎无人肯喝它。所以知不知道它名字,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我别无选择是么。”   他莞尔,随后抬起手中那支被他擦得光亮剔透的玉笛,朝着桌上轻轻敲了敲。   我只能慢慢朝桌子边走了过去。   端起杯子时,见里头晃动着一汪清水。似乎是白开水,之所以被称作茶,大约是因为上面还孤零零飘着一片叶子。“这茶大概是叫孤独。”于是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他闻言噗嗤一笑:“还能说笑便好。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如意。”   “他们?”眉心微微一蹙,他若有所思朝我看了看:“那你自己叫自己什么。”   “无所谓。”说完,我再次朝杯里的水看了眼:“是不是我喝了它就会忘了在狐仙阁的一切?”   “也许吧。”   “应该不是。”我看着他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摇摇头:“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没人愿意喝它。”说完,不等他开口,我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茶叶也一起吃下去。”他说。   我除了照办别无它法。   茶叶很苦,我后悔没有生吞,而是咀嚼了几下。   于是那股凄苦的滋味仿佛生了根似的停留在我舌头上,令我除了对之后的未来一片不安之外,又多了份痛不欲生的苦难。   不过再艰难,总算还是咽了下去,随后听见雅哥哥淡淡说了句:“它叫断肠。”   我一惊:“吃下去会烂断肚肠的断肠么??”   “不是。”   “那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笑笑没回答,只朝一旁小怜递了个眼色。   旋即被那条蛇妖长尾一卷再次绑了起来时,我不由挣扎道:“雅老板!不是说喝完就放我离开这里吗?!难道你要食言?!”   “我只是让他送送你。”   “我自己能走!”   “你自己走么?呵呵……”他笑得颇为古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没等我来得及继续追问,小怜已一个转身,倏地带着我朝屋外扭了出去。 第432章 青花瓷下 四十八   一路依原路返回, 穿梭在那条遍布房门的长廊上。然而不知怎的, 虽来时也用了不少时间, 但出去的路却似乎更显漫长。   弯弯绕绕, 仿佛这条长廊有着无数的岔口, 无数的延伸。   所以几分钟后,当感到转弯的数量似乎已远超来时那条路时,我不由再次警觉起来:“大仙,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自然是送你离开的地方。”   “但我记得来时没有绕过那么多弯, 岔路也没那么多。”   “来的地方是正门, 如今送你去的却并非是正门。”   “后门么?”   “呵呵……”   见他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笑得一派意味深长,我心知不妙。   忙用力挣扎了一下,奈何蛇骨缠人, 越是挣扎越是紧, 两下之后几乎毫无动弹的余地, 连呼吸都变得微微有些发紧。   我只好将身体慢慢松弛下来, 以免他对我施加出更大的力道:“我说错了么, 大仙?”   “雅哥哥只说让我送你离开,但并未说送你去哪里, 难道不是么。”   “……大仙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雅哥哥真是要放了你么。进入狐仙阁又能认出狐仙阁真身之人, 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活着出去, 没有例外。所以,若你要怪,便只能怪你空有一双看透妖鬼之眼, 却无除掉妖鬼的力量罢。”   话音刚落,他完全没防备我会狗急跳墙,朝着他晃动在我脸侧那条细细的尾尖上卯足了劲,张大嘴巴狠狠一口咬下!   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惊叫,他本能地将长尾一甩,一瞬将我抛了出去。   随即意识到不好,忙扭身再次将尾巴朝我席卷过来时,我已连滚带爬逃出数米远。   随后一把抓出藏在身上那串错金币,按着狐狸教的方式,捏在手指间做出一个玄云紫盖的姿势。   “玄云紫盖?”见状小怜微微一怔。几乎是要停下身形的当口,他忽然目光一沉,冷笑着将身子直窜而起,以更快的速度朝我飞扑了过来:“你当我是区区一只鬼么!”   他话音未落,我却突然变换了姿势。   完全像是猛地着了魔似的,我一把将手里那些铜币揉进手掌喀拉拉一阵搓动,重新捻入指缝间时,猛一口咬破舌尖,然而将血径直往那些钱币上喷去。   再一气呵成将它们往地上重重一拍,嘴里自言自语般飞快念了句:   “五方五地,六甲六丁,三呼鬼名,万鬼听令!”   话刚说完,地下砰砰数声闷响,紧跟着直冲而起一大片阴气漫天状如黑雾般的东西。   刹时吞没了那蛇妖扑向我的身体,也让我得以立即转身,迅速往他反方向撒腿狂奔。   边跑边在心里暗暗祈祷,最好能让梵天珠的记忆再控制我一次,她实在是太强大。而这么强大一个人,当年竟然把这么强大的本事也一并从记忆中抹去,她是不是傻?   然而梵天珠的力量却再也没有从我身上浮现。   似乎每次都只在我濒临绝境时,才会被施舍般赋予一次她的力量,其余时间,她只吝啬地让它们沉睡。这可真是千般过不去,万般过不去,为何偏偏要跟自己的力量过不去……   琢磨着,我突然发觉,即便摆脱了那个蛇妖,我要逃离这地方却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虽然迄今为止我没在这条长廊内见到除了小怜之外的第二个妖怪,但这么一条原本似乎只有几条转弯口和岔路的长廊,我先后跑了近十分钟,始终见不到它的尽头。   无论前后都看不到它的尽头。   有的只有反反复复那条冗长幽深的通道,以及通道两边雕刻着精致又香艳花纹的木门。但我试着去推那些门时,没有一扇是能被推开的。   至此我才终于明白,之前雅哥哥听我说能自己走时,脸上那道笑容为何会令人觉得古怪。   这条长廊可能是被设了某种结界,平时看着并没什么不妥,而一旦结界打开,那么若是没有阁里的妖怪带路,人靠自己两条腿,看来是根本走得出去的吧。   想到这里时,头突然刀绞似的一阵剧痛,迫使我停下了跑得几乎快要麻木的两只脚。   我想休息一下,顺便再看看周围的情况。   岂料一停后,疼痛竟变得更加难熬。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狠狠往外钻,试图要钻破脑壳往外冲的那种撕裂感,一阵又一阵,最厉害时痛得我两眼一黑,没忍住大叫了一声。   恍惚中见到前方拐角处一道黑影飞速而来。   我心知那一定是小怜。   借着梵天珠力量招来的鬼怪并没能挡住他多久,又被我刚才一声叫,让他迅速找到了我。   我忙胡乱往身上摸去时,才发现刚才那一招已使我丢失了错金币。   暗叫了声苦,忙掉头再跑时,又一道剧痛袭来,痛得我一下子失去控制跪倒在地上,连小怜的长尾什么时侯卷到我身上也毫无察觉。   直至他晃动尾巴将我卷到半空时,我才略微看清了他那张脸。   真奇怪,虽然我能看破妖身,但从来也没得罪过他,为什么他此时看着我的眼神却分明像是带着一种仇视。   他为什么要仇视我这么一只蝼蚁似的猎物?   不等我挣扎着开口去问他,他突然尾巴狠狠一甩,突兀将我朝身后一道正缓缓自动开启的房门内甩了进去。   当时与其说是被甩进了那个房间,对我来说,其实更似被猛抛进一个无底深渊。   头部持续不断的剧痛让我思维混乱,连带感觉也变得麻木。   所以身子腾空着跌进那个房间时,我唯一知觉只有耳边空气摩擦出的嗡嗡声,它们伴随着我仿佛在半空里悬浮了很久很久。   随后,身体突然间变得很沉。   沉而僵硬,硬邦邦带着我瞬间跌坠,直挺挺坠落到一片僵硬的地面上。   那刻我以为自己已被摔得四分五裂,所幸痛感已到极致,于是也就感觉不到更多疼痛。   唯有眼前一片漆黑,是除剧痛外,让我再次难以忍受的一样东西。   仿佛周围那片世界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光亮,这种深不见底的黑,让人无助而恐惧。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于是立刻强迫自己抬起头,用力眨吧了几下眼,试图透过那些黑暗辨别出些什么东西来。   可是总也不成功,真是黑得彻底,一点光亮都不给。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遭受了损伤。   便只能在原地躺着不动,等待疼痛减缓,等待视觉恢复。   等了很久。   直到身体被这些痛苦折磨得想要呕吐时,突然我听见离我不太远的地方,若隐若现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这个给你,放进窑里烧一天一夜,表面出釉光就可取出。”   说话声像是从一道突然出现在前方的缝隙里,勉强投射进来的。虽然微弱,但让我定了定心,也总算让我得以分辨出周围的状况。   这地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狐仙阁的房间。   它根本就不是个房间,而是个又矮又窄的洞窟般场所。   差不多头一抬就能碰到顶了,四下里很乱,看不清楚都堆着些什么,只充斥着一股煤炭的味道,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鼻的气味。   “那,我要交换给你的是什么。”这时候又一道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不同于刚才,带着些犹豫。却很耳熟,这是素和甄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我赶紧朝那道缝隙爬了过去。   刚把眼睛贴到缝隙口,突兀撞上一双眼睛。   碧绿色琉璃似的一双眼睛,微微笑开,两眼便弯成了双月芽儿,勾得人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哪怕他是在对你冷嘲热讽。   是狐狸……   他并没看到我。或者说,那道小小的缝,根本就让人无法感觉得到里头窥望的目光。   他只是在看着缝隙边上那个坐在地上的人。   想来便是素和甄。   却不知为什么,和我平时见到的素和甄不太一样。   他一身狼狈,充满疲惫。   在问完先前那句话后,他抬头看着狐狸,呼吸中都充斥着一股微微的绝望。   而狐狸则对他慢慢俯下身,随后用那种每次对我使坏心眼时都会绽放开来的笑脸,冲着他一字一句道:   “她的命。”   随后他往右侧方向看了过去。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离他俩不远处,那方向躺着个女人。头朝下,一动不动。   素和甄的身子因此震了震,片刻,将脸慢慢转向那个女人。   满脸的汗和炭灰,他望着那女人的目光有些茫然,随后他慢慢朝她爬了过去,往她身上轻轻推了推:“喂。”第二次推那女人,而那女人却依旧纹丝不动的时候,他突然颇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呵……你开什么玩笑,如意,快醒醒。”   如意那两字让我一呆。   以为他发现到我的存在了,很快又发觉,这名字其实是叫着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   那是燕玄如意。   意识到这点我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我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我所处这段历史中即将到来的未来,还是素和甄几百年前那段真实的过去。   琢磨间,头痛似乎减缓了些,我听见他又再叫:“如意?如意?”   如意依旧不动。   “如意?!”提高了嗓音他用力将她一个翻身,随即惊跳了起来,朝后退开两步:“她……她死了?!”   被他翻转过来的如意一双眼大睁着,没有一丝神采。   我一阵恶寒。   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虽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仍是一种活见鬼的可怕。   真是见鬼了……   “她死了。”缝隙外传来狐狸的话音。依旧一脸妖娆的笑,他斜睨着眼前这个惊惶的男人,那表情活像是偷到了很难得的腥。   素和甄也意识到了。死死盯着狐狸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惶恐得有点可怜。以至半晌只能反复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她的命给我,素和甄。”狐狸又道,连话音都带着丝妖冶的笑。   素和甄一下子吼了出来:“你疯了??她死了!她死了!!死都死了!我拿什么命给你!”   “只要你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你到底什么意思。”似乎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素和甄压住了话音,轻声问了句。   “给还是不给。素和,要她,还是要瓷。”   再问,狐狸的目光让我感到陌生。   这种谈着桩生意般的诡异眼神,看似温和,却让我一阵发冷。   这样一个狐狸,若不是在这世界里经历过他将我如陌生人般对待的那一遭,只怕我会受不了。   而素和甄在他这道目光里沉默着站了许久。   视线始终在狐狸和地上的尸体间游移着,眼里有些什么在微微挣扎,半晌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哑声道:“瓷。”   狐狸眼里的笑瞬间变得更加灿烂起来,灿烂得有些刺眼。   “好,带着她的身体,跟我进来。”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角,他淡淡道。   而我身体就在这同时突然间火烧火燎般的痛了起来。   刹那间周围一片耀眼的红光。连绵不断的火浪潮般从周围原本的黑暗中喷射而出,随之带来的灼烫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瞬间将我全身团团包围。   无处可躲,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肉俱焚。   “啊!!!”终忍不住尖叫出声,可是谁能听见。   火烧灼出的风声将一切声音吞噬殆尽。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不堪承受的绝望。   “梵天珠……”又一团烈焰直窜而起,把眼前那道缝隙堵住的时候,我见到素和甄朝我的方向猛扑了过来。“梵天珠!!”他叫。   这一刻他的脸他的眼神仿佛换了一个人。   而狐狸在他身后微笑着,目不转睛看着他,话音云淡风轻:“都记起来了么,大人?”   “……她是梵天珠……她,是梵天珠。”   “是的,大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素和大人,这可是您亲口答应了的。她,现在是我的。”   “妖狐!”素和甄赫然怒吼:“你毒!你好毒!!”   “我很抱歉,大人,但木已成舟,还望息怒。”   “滚!”   “这是唯一能保住她的方法,大人……”   “在我召出大罗金身前,滚!!” 第433章 青花瓷下 四十九   之后狐狸说了些什么, 我一句也没听见, 因为火舌把我皮肤烧熟烤化的痛苦, 实在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形容。   我带着一身火焰疯狂冲到石缝处, 疯狂对着那道石墙用力拍打, 尖叫:“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啊狐狸……   没人回应我。外面两个人明明知道我在火力煎熬,但他们只在意彼此间的对峙。   “啊!!”一团火烧透我胸膛再从我喉咙里升腾而起的时候,我只觉得愤怒也如同这火一般高高冲气,让我带着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道缝隙发出长长一声尖叫。   那瞬间我只希望自己能立刻死去, 远离眼前的一切, 远离这一切让我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历史。   然而事与愿违, 即便骨骼也在火焰中嘶嘶燃烧起来,我思维仍是异常的清晰。   清晰感觉着火舌滚遍我身体每一部分时撕心裂肺的剧痛,清晰感受着由此而起的绝望到极点的愤怒。   然后渐渐的, 我再次听见狐狸的话音从外面传进来, 夹杂在火焰噼噼啪啪的燃烧中, 平静得令我心脏一点点爆裂开来:   “三天后, 她残余的精气会在瓷里凝聚, 要保不散须借龙气,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素和甄没有回答, 沉默得仿佛已不再此地。   “我知你恨我, 但这何尝不是放你一个自由。”于是狐狸继续往下说, 就像平时惹恼了我却毫不自知:“生生世世仇恨相对只为了每个轮回结束前一聚,你不累么。如果我是你,我会干脆毁了这口瓷。”   “这是我俩必受的果报。”   “现在我先替你把这果报终了, 大人,回极乐吧。”   “碧落,这笔帐,我不会就那么不了了之。”   “碧落告辞……”   火终于还是吞掉了那两人最后一点话音。   而我依旧在火里被煎烤着,清晰无比的感觉,凌迟着我的身体以及我的感官。   直至那些感觉随着我身体一寸寸化为灰烬时,眼前那堵石墙轰然倒塌,我看到素和甄从外面冲了进来,面无表情,带着股冰冷空气用力分开我身周熊熊火焰,用力把我身体残余的部分抓进他怀里。   于是他的手和身体也燃烧了起来,那些白皙而灵巧的手指,很快化成了一块块漆黑的焦碳,同我身体一样,和周围那些金红色的火焰融在了一起。   透过他开始燃烧起来的身体,我望见了狐狸的背影。   转身离开前,他在漫天火海里朝着我的方向微笑着。   笑很快被那些金色的焰舔化。我想叫住他,但嘴一张火立刻从我嗓子里喷了出来,以至我根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依稀能辨别他抛动着手里一颗滚圆的珠子,一上一下,在火和外头火烧火燎的夕阳里,折着血红色的光。   “阿落,”眼前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时,我隐隐听见雅哥哥的声音:“你醒了么,阿落。”   无人回答。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到狐仙阁。无论怎样,回来便好,永乐至今,你我差不多也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三天后我便会离开。”   狐狸的话音响起一瞬,我原本被火烧光了的知觉,竟又感到微微一痛。   而雅哥哥再次轻叹了口气,道:“血族人找上你了是么。”   “没错。”   “知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找到你。”   “呵,想来同红老板脱不了干系。”   我能清楚听见狐狸和雅哥哥的对话,但我看不到他们在哪里,因为尽管从刚才那段噩梦般经历中清醒过来,但我仍处在一个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虽然这空间没有火,也没有呛人的煤炭味。   于是想伸手去探探周围情况时,发觉自己四肢竟然不听使唤。   虽然身上并没有任何束缚,但我使不出力量。一丁点力量都发不出来,因为浑身上下一丝感觉都没有,仿佛被用了全身麻醉。   这让我登时透心一寒。   莫非刚才被那条蛇妖的尾巴狠狠一甩后,撞到地上撞得太厉害,所以我被摔得瘫痪了么……意识到这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我呆呆瞪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脑中一时空空如也。   此时雅哥哥的话音再度响起:“麒麟至今在追杀你,血族又探知了你的行踪,为何还要冒险去动佛骨舍利。现在伤成这样,不如最近就留在此地避避,说什么三天就走,你以为你还是无霜城里那个碧落么。”   “你近来又杀了多少人,弄得这地方阴煞冲天。”   “京城有异动,哥哥在那儿待着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听说天子招来了苍角蛟,如此怪异之举,阁子里那么些小妖小怪,不能不替他们防备一下。”   “你大可带着他们投奔红老板。”   “你总该知道这狐仙阁是为谁而开。而自你走后我仍维持着这个阁子至今,又究竟是在等着谁回来。”   “呵……”似有若无一声笑,狐狸没再继续说什么。   见状,雅哥哥转了话头道:“你一直在寻的那个人,如今可寻到了么?”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是投胎到了你能认出的年纪。”   “没有找到。”   “我听说麒麟在素和山庄。跟着他不难找到梵天珠,哥哥不这么认为么?”   “或许是他存心在那地方对我使的障眼法。”   “呵。但素和家刚好新近娶了位年龄相仿的新娘子,只怕不会那么巧吧。”   “若她就是梵天珠,雅哥哥难道觉得我会认不出?”   “倒也是。”话刚说到这儿,雅哥哥嘴里忽然嘶地轻轻吸了口气,随后若有所思道:“金刚炎结印?除了佛骨舍利,莫非你还碰见了什么……”   “一尊肉身佛。”   “自古能圆寂后化作肉身佛的僧人,必然道深德劭,轻易不可冒犯。这是当年哥哥用来告诫阁子里众小妖的话,如今自己怎的会破了规矩?”   “不凑巧而已。”   轻描淡写一句话,仿佛雅哥哥的顾忌在狐狸眼里是不值一提。   所以沉默片刻后,雅哥哥淡淡一笑,再度将话锋一转:“对了,难得与哥哥见上一面,今日雅备了一份薄礼想送给哥哥。”   “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客套。”   “说起来,今儿阁子里来了位客人,我看着觉得有些特别。”   “能让雅哥哥觉得特别之人,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特别法。”   “譬如当年的梵天珠,我也是一见之下,便觉得这女扮男装的姑娘有些特别。”   “狐仙阁来来往往多得是一些女扮男装的客人,雅哥哥竟会以此觉得特别么?倒也是件怪事。”   “同当年的梵天珠一样,这姑娘有一双能看得见鬼神的阴阳眼。”   “呵,原来如此。不过世间之大,总会有那么一些开了天眼的,雅哥哥之所以觉得她特别,是否是觉得此女借着逛青楼的名义,是打算在这儿行捉妖之实?”   “非也。此女空有一双天眼,却并无捉妖之力。不过……”   “不过什么?”   “听小怜说,虽然如此,不过为了保命,倒是见她用了招颇为奥妙的驭鬼之术,出其不意地将小怜这孩子挡了挡,险些因此被她逃离了出去。”   “怎样奥妙的驭鬼之术?”   “自□□皇帝之后,这世上能仅靠错金币布结印便能瞬间招出驭鬼令的凡人,只怕已屈指可数。”   “倒也是。那人握有错金币么?”   “没错。王莽时的错金币,如今手头能握有的人,似乎也不多。”   “于是她在你眼中便有些特别起来?”   “这是原因之一。”   “何为原因之二?”   这问题不知为什么雅哥哥很久没有回答。   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四周显得格外寂静,静得令我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当终于突然间想起来,其实我完全可以借这机会发出声音来引起狐狸注意时,头顶上喀拉一声响,随之一道缝隙在我眼前豁然开启。   伴着片突如其来的光,刺眼得让我喉咙猛地一紧。   于是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不能动却抑制不住喉咙被咳嗽鼓动出的剧烈颤动,这种无法形容的痛苦,让我一下子眼泪横飞。   泪花婆娑间,模模糊糊看到一张脸出现在我头顶上方,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激动。”然后他用一块芳香扑鼻的手绢朝我脸上轻轻擦了擦。   细腻无比的动作,但对我来说,无异于蛇吞掉猎物前用它光滑舌头所给予的最后温柔。   所以一等视线恢复,我立刻直直瞪住他:“雅老板,说好喝了那杯茶就放我离开的呢?!”   他笑:“我只说你尽可离开刚才那房间,除此,并未给过你其它任何承诺,难道不是么?”   “雅老板真是玩转得一手文字游戏。难怪某人总爱说,妖怪的话不可信。”   “呵,不知那位某人是谁?”   我没回答,因为就在雅哥哥似笑非笑问着我这问题时,他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狐狸那张妖冶而略带着点苍白的脸,亦出现在我头顶上方,碧绿色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眼底平静无波,仿佛在打量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就是雅哥哥要送与我的那件礼物么。”片刻后他问。   雅哥哥轻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没错。”   “不知雅哥哥为何要把狐仙阁的客人送予碧落。莫非雅哥哥忘了,碧落早已不是狐仙阁的头牌。”   “呵,哥哥说笑了,我怎敢让阿落哥哥从操旧业。”   “既然如此,这份礼物又是为了何用?”   “刚才说起这位姑娘的特别之处。只说到原因之一,却还未来得及提到原因之二。”   “原因之二是什么?”   “原因之二么,想起哥哥曾说过,凡开天眼者,或多或少天生带着佛性。”   “所以?”   “所以哥哥若是吸食了她的元神,想来身上这伤,无需三天便可自愈。”   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原来这血族绕了个圈子把我弄到这里,目的是为了让狐狸吃掉我。   所以我立刻朝狐狸看去,想知道他这会儿的沉默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然而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什么也读不出来,我只能朝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吃了我,但刚才这个言而无信的妖怪给我吃过一片茶叶,他说那东西叫断肠。虽然我吃下去肠子并没有断,但既然他把我当作一道点心特意摆到你面前,我觉得你下嘴前最好能想想清楚。”   “断肠?”狐狸碧绿色瞳孔里终于闪出一点波动。他将目光转向雅哥哥,笑了笑:“这么稀罕的东西,是红老板给你的么。”   雅哥哥也朝他微微一笑,脸上似乎并无被拆穿了什么的不安:“没错。”   “你想用这东西从她这儿得到些什么?”   “一些断人心肠的记忆。”   “可得到了?”   “这个么……倒也是她最为有趣的一点。”   “怎样有趣。”   “我发觉自己竟然碰触不了她的意识。”   “你为什么对她的记忆那么感兴趣。”   “一个开天眼的人,换了哥哥,难道对她前世今生会毫无好奇之心么?”   “倒也是。”   “不过,无论怎样,此时她前世今生究竟如何,对你我来说并无所谓。哥哥只需物尽其用便好,若侥幸是个道深德劭之人的转世,今后哥哥还需对那麒麟有所顾忌么?”   “你知道我向来不爱摄人元神。”   “我知道哥哥向来不屑与我们这些真正的妖同流合污。然而今早觉察西边山脉有异常,因此独自去查看时,我也亲眼瞧见了,血族此次对哥哥的追杀,兵力已远超出以往。如今哥哥又重伤在身,难道一点都不在意么。”   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雅哥哥再度微微一笑:“哥哥不爱吃她也无妨。只是狐仙阁历来自有规矩,但凡能瞧出狐仙阁真身的,无人可再活着踏出狐仙阁大门一步。哥哥想来应该不会忘记。”   话音落,他身子轻侧,斜倚到狐狸身旁,一双赤红色眼睛微带粼粼波光,闪烁不定望着狐狸那张静若止水的脸:“所以说,哥哥若不吃她,便由我来吃也可。”   狐狸淡淡一笑:“为何我觉得你是在迫我。”   “我怎敢。”   “话说回来,虽不爱摄人元神,但到嘴的肉不吃,倒也不是狐妖的本性。”   “阿落的意思是……”   “既然雅哥哥一番美意,碧落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见雅哥哥目光微一闪烁后依旧在他身旁倚着,他忽然直了直身子,随后径自解开衣领,又将腰上缠带松了开来。   “……哥哥?”见状嘴角笑容倏然隐去,雅哥哥望着狐狸,目光微怔:“你做什么?”   “方才说过,到嘴的肉不吃,倒也不是狐妖的本性。”话音未落,他一把扯掉身上外衣,翻身跃入那口囚禁着我的棺材般木箱,低头便往我身上压了下来。   冰冷胸膛贴到我身体的瞬间,雅哥哥目光蓦地一沉,径直朝我望了过来。   目不转睛望了许久,当见到狐狸用牙齿将我衣领慢慢咬到肩膀以下,他才一言不发转过身大步离去。   直至脚步声消失,我以为狐狸会从我身上离开。   但他却将身体贴得更紧。   紧到可以感觉他心脏一下下有力撞击着我的皮肤,我不得不将原本避开的视线重新转到他脸上,同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对视着,直到彼此呼吸声越来越沉,越来越混乱,最终交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比谁更急促,我同他的嘴唇紧紧贴到了一起。   思绪混乱中,几乎完全忘了幻境中他眼看着我被火烧化时,眼中那道微笑的绝然。   而他似乎也忘了将我束缚在身上的封印解开,由着我一动不动躺在他身下,被他双臂蛇一般紧绕着,挣扎不得迎合不能,唯嘴唇同他厮磨纠缠,碾转反侧,由此在他慢慢燃烧起来的体温中,一点点烫灭这一整天他不在身边时,我心底所有的不安。 第434章 青花瓷下 五十   几乎快要被他吻到窒息时, 狐狸终于想起了我的状况。   于是将缠绕在我身上的手舒展开来, 沿着我身体慢慢移动, 手指所过之处, 我的手脚缓缓恢复了知觉。   而他这么做的时候, 我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   最初的失控过后, 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汹涌的茫然。我无法将眼前的他、后来跟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他、以及那个在窑火前笑得让我害怕的那个他,同时联系在一起。   谁是谁,谁又是谁。   巨大错乱令我太阳穴一阵刺痛。   由此身子僵了僵,在见他伸手往我脸侧的碎发拂来时, 我一度想要避开他。   然而双手却不知怎的将他衣服一把抓住,这令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叵测。   我迎着他目光, 想叫他一声狐狸。真的很想。   籍此想看看他脸上会有什么样一种反应。   但开不了口。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种无力化作喉咙里一声哽咽。   被他听见了,却显然误以为我是在害怕, 所以笑了笑,拍拍我的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空有一双天眼,能看到我的耳朵和尾巴,却看不出这地方遍地的妖孽么。”   我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慢慢把手指从他衣服上松开,摇了摇头:“我本想在这村子里待一阵,看会不会碰上你,但进村后不久就发现似乎有人在跟踪我, 所以情急之下就往热闹地方凑,一路上跟得浑浑噩噩,所以最初完全没发现这地方的不妥。”   “也难怪你。一入狐仙阁自然容易被迷,无论眼睛还是耳朵,都是会失去很多作用。所幸你并未被迷住心窍,却也因此会让雅哥哥倍感兴趣。”   “他感兴趣,还不是为了你么。”想起先前他跟雅哥哥的对话,我脱口说道。   然后一阵僵硬。   狐狸听后微微一怔,继而看着我慢慢涨红又不知所措的脸,嘴角轻轻牵了牵:“你乱想什么。”   这狡黠笑容熟悉得令人怅然。   所以匆匆避开他目光,却随即被他一低头,用狠狠一阵吻将我的脸重新纠正了回去。   由此,心里半是疼痛半酸涩,我在他嘴唇碾压下几乎无力反抗。   “现在你仍还要说不知道我是谁么?”稍得自由,我挣扎着再次问了他一句。   “你是谁?”他嘴唇停住,然后笑了笑问我。   心更乱,我咬咬牙。他眼里不仅有笑还有一丝审视。   “你怎么了。”他继续问我。   我突然很想把他推开。对于这个让我非常混乱的脸,我已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做不到。   当我下意识握起汗湿的手掌往他身上推去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隐隐透出的血腥味,于是手在中途改了动作,我搭住他衣领轻轻一掀。   纵然他飞快阻止了我的动作,但我已看到他半隐半露在衣领内的伤。   那伤令我触目惊心,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直至他扯回衣领似笑非笑点了点我额头,我才回过神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刚才听雅哥哥的意思,似乎很糟糕。”   边说边继续想要拨开他衣领,他却身子轻轻一侧,随后捉狭般突然将胸膛朝我身体上贴了贴紧:“总会好的,只是时间的长短。雅故意那样说,无非是想将我留在狐仙阁而已。”   他体温令我一滞,张嘴半晌,我讷讷再道:“妖怪的话是不能轻信的。”   “妖怪?你说的是他还是我?”   “你……不要再跟我开玩笑……”   似乎听出了我话音里的不妥,狐狸收了笑容没再继续说什么,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话锋一转,道:“雅的那杯‘断肠’,可有让你见到过些什么奇怪东西么。”   “先生指的‘奇怪’,不知是怎样一种奇怪。”   “你觉得呢。”   他平静下来的目光总让我无法面对,所以我略将脸侧了侧,努力把那段重新涌入脑中的记忆屏蔽在意识之外。   但这么做很难。   那段充斥着熊熊烈焰与皮肉焦臭的记忆,已根深蒂固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而这次他没再阻止我避开他的视线。   或许从我眼中读出了瞬间汹涌而起的情绪,他很久没再开口,只是用他那双暗绿的眸子无声无息注视着我。   这目光同我脑中不断闪现而出那些记忆交叠到一起,无异于一种酷刑。   无法忽视,无处可躲的酷刑。   最终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我朝他点点头:“所以我大约明白了,先生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他不是认不出我,只是不想认,因为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我死在素和甄手上,若现在就与我相认,或许到了那一天,他会不忍。   与其不忍,不如互不相认。   所以他既是狐狸,又不是狐狸,这种矛盾的认知真的能把人逼疯。   却只能硬生生忍着,在他不动声色看向我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有那么一瞬间,我察觉他目光一闪,伸过手似乎想将我重新揽进怀里。但微一迟疑,他将手轻轻按到我头发上,将我脸侧乱发慢慢理顺:“‘断肠’是茶,也是一味药,不仅能唤起人的部分记忆,亦能因这逆天的力量而慢慢将人杀死于无形。所以,今日这一场遭遇,无论我或者他有没有吞食你的元神,你都将活不长久。诚如雅哥哥所言,狐仙阁不会让任何一个看破它真面目的人活着走出去。亦或者说,任何一个看破狐仙阁真面目的人,雅都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去。”   狐狸很少会把话说绝对。   而一但他说了绝对的话,就意味着真的已无从选择。   所以雅哥哥的话不是虚张声势,他确实根本没打算让我或者走出狐仙阁。既然这样的话,那是否跟历史中命定的如意的死,会产生出变化了?   死于狐仙阁,而不是素和甄之手,从此避开被做成瓷器的命运。   所以我究竟是该为自己上门送死而悲哀,还是为能总算跳出历史命定的死而庆幸?   无论怎样,至少最后素和甄不会因此而怨恨狐狸了,难道这不是件好事么。   想到这里,发觉狐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便朝他笑笑:“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必然面对的死亡么?”   “你怕么?”   “既然先生已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我害怕难道就能逃过死劫?”   “兴许我能让你逃过。”   “先生不想让我死么?”   “是的,我不会让你死。”   简单一个回答,令我抬头看了看他,朝他轻轻一声苦笑。   是的,他不会让我死,因为现在对他而言,是还没到我该死的时候。   真的很执着,他一定要我死在素和甄手中。所以对他来说,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幻境中他不择手段所要达成的那个最终目的。   不由再度想起幻境中他所烙印在我脑海那道眼神,我轻轻一阵颤抖。   狐狸察觉到了,若有所思看着我,他将我颤抖的肩膀微微一捏:“有意思。我说到你会死,你没有发抖。但我说能让你不死,你却发抖了。为什么?”   我沉默半晌,摇摇头:“不知道。大概高兴。”   “高兴什么?”   “先生的力量这么强大,真让我高兴。”   “笨蛋。”   简单两个字,令我肩膀再次一抖:“先生为什么总是说我笨?”   他没回答,只突然将脸朝我凑近过来,在我愣神之际往我嘴里轻轻吹了口气。   温润微凉的气流卷着粒小小碎石般的东西,进入我的嘴,咕噜一下顺着我喉咙往我胃里滚了下去。   “我吞了什么……”回过神我诧异看向他。   吐不出咽不下,脸上瞬间的僵窒让狐狸噗嗤一笑:“怕什么,怕我喂你□□么。对于几乎快要死的人,我何必费神做那种多此一举之事。”   话音刚落,我一扭头哇地声往箱子外吐了起来。   吐出一滩清水,还有几小块茶叶的碎渣。   我定睛看了看,明白过来,遂抹抹嘴低声朝他说了句:“谢谢。”   “为什么把‘断肠’给你逼出来了还一副哭丧样儿。”   “不晓得,主要看着你就会觉得难受。”   “你还真会说话呢。”他斜睨了我一眼。   “说的真心话,难受到都想哭。”我抬头朝他笑笑。   “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无法据实相告,我只能用力咽了咽苦涩的喉咙,半真半假答了句:“可能因为每次遇到你的时候,我都特别糟糕。”   他再次斜了我一眼:“笨蛋。”   我觉得他再继续这样轻轻地叫我笨蛋,我真的要难受得哭了。   所以没再吭声,我避开他视线垂下头,却在他朝我伸出手的时候,仍忍不住顺势朝他怀里靠了进去。   就那样静静同他搂抱在一起,仿佛一辈子就这么定格在这一瞬间。   可他毕竟不是狐狸,不是那个严格意义上的狐狸。   所以我这么做到底是怎么了……   我感觉继续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混乱历史所引起的巨大漩涡给吞噬掉。   “在想什么。”   沉默中,头顶响起狐狸的话音。   我想了想,道:“之前听雅哥哥说起,血族的人在追杀你。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想来是因为他们认为,我在十多年前杀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那是你杀的么?”   “谁知道呢。”他笑笑,摸棱两可答了句:“不过此人不除,必定后患无穷。”   我知道他不愿说的东西必不会轻易说出,所以只能默默朝他看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但从此后你必然要被他们纠缠不休了吧。”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   “即便这么危险,三天后你仍要出去继续寻找你那位心上人么。”我明知故问。   “没错。”   “暂时躲避起来,等身上的伤养好再去找她不行么?”   “怕会太迟。”   “你不受生死束缚,长生不老于世间,有什么事是会太迟的?”   “她会死去。然后在下一次轮回时,消失无踪。”   “那再等下一次轮回。”   “恐怕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下一次。”   “为什么……”   这问题狐狸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我刚把话问出口,他突然将我往他身下一压。   与此同时,周围一瞬间暗了下来,仿佛我又重新被密封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   “出什么事了……”   匆忙问狐狸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随后飞身而起,将我从那口木箱里拉了出去:“抓紧我,半步不要离开!”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凭着他那双幽光闪烁的瞳孔,依稀判断他在朝四下打量。所以一离开木箱我立刻紧抓住他衣角,正要跟随他一起往前走,忽然他一转身到我面前,突兀将我打横抱起。   足尖离地瞬间,我能明显感到刚才所站的地面朝下一陷,然后哗啦啦一阵响,身旁那口木箱径直朝地下陷了进去。   “地震??”我忙再问。   “是有什么东西闯入了狐仙阁,触动了狐仙阁的结界。”   话音刚落,突然头顶处轰隆一声巨响,与此同时,一道白光骤然亮起,闪电般朝着狐狸飞劈过来!   巨大的、能在一瞬间将偌大一片屋顶击穿的白光。   本以为那是道强大电流,但当它紧贴着我肩膀闪过时,我才发觉,那其实跟普通的光并没什么不同。   显然是虚晃一招,却足以迫使狐狸在匆促中不辨真假,迅速将我往边上用力推去。   当他和我一样转瞬发觉这是个局时,再转身向我伸出手,我同他之间却已被一道突然出现的墙猛然阻挡。   那道光的出现完全是为了将我和狐狸阻隔开来。   意识到这点,我愤而抓起身旁那把椅子往墙上撞去。   椅子四分五裂,墙壁纹丝不动。   而墙对面亦传来隆隆一阵闷响,想来是狐狸打算将墙壁击穿。但他的力量同样不起作用,因为尽管确实被他击碎了什么,我可以听见碎石崩塌时的巨大声响,但随着我脚下地面一阵突然而至的摇晃过后,那声音由近至远。所以我立刻明白过来,为什么狐狸让我寸步不离,刚才的地陷又是怎么回事。   这房子竟好似魔方一样会在内部自行移动,造成格局千变万化。   所以当我循着声音远去的方向一路摸索,最终摸到了房门的把手时,不禁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将它推开后面对的会是什么。   然而片刻之后,我还是用力将门推了开来。   因为就在迟疑的那几秒时间,我身后轰地一声响,转眼又升起一堵墙,生生把我困死在门与墙之间。   狐仙阁的结界,就仿佛一种魔方般的机关,可以让房子内部格局肆意变化。我猜这是为了困住闯入者所设。而这种设置对妖怪来说并无生命威胁,对人类的血肉之躯则无异于一种大杀器。他们设置时显然不是为人类所考虑的,所以我这个人类,除了抓紧一切时机循着可走的路尽可能地移动,别无任何选择。   然而门开后,当我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索时,随之摸到的一样东西,却让我心脏猛地一沉。 第435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一   门外是一堵墙。   进无路退无门, 我唯一的出路竟然也被一堵墙所封死, 那我岂不是真的被困死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 一度脑中空白一片。   兀自僵立时, 忽然感到右侧倏地一阵风吹来, 这让我精神略略一振。   有风就是有空气流动,流动方向在右侧, 没准那地方可以通行。   时不可待,我立刻贴着墙壁迅速朝那方向挪动过去。而不负所望,一路往前,没走多久, 我发觉在那方向的尽头,隐约似乎有团光线透出。   可能是一盏灯, 虽然非常微弱, 连周遭的环境也照不清楚,但在这暗无天日的狭窄空间, 无异于一道稳定人心的指引。它令我脚步变得坚定,也越发快速地走往那个方向。   但就在那团光几乎快要近在咫尺、并且我也隐约看到那光线背后有扇半掩着的门时, 突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悄然往我嘴上一罩,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拖着我就往后退去。   我当即剧烈挣扎起来。   用力掰着对方手指,用力把脚狠狠往后踹,眼见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索性张开嘴一口往他手上咬去。   然而一咬一个空。   身后那人何其敏捷, 没等我牙齿碰上他手指,手已倏然离开,并随同另一只手一起将我两条胳臂往后一拧,轻而易举将我固定在他怀里。   “你找死么。”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的一道话音,让我立即放弃了第二次挣扎的念头。   虽然很轻,但听来应是狐狸。   所以一下子冷静下来,由此一眼看清,前方那团引我专注前往的光,哪里是什么灯光,而是灯笼大小一只眼珠。   里头印着线般一道瞳孔,一眨不眨看着我,幽幽闪烁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柔光。   而那道被我误以为是门的东西,却原来竟是一张布满牙齿,朝我蠢蠢欲动着的巨大嘴巴。所以说,果真如身后的他所言,我是在找死,差点把自己送进这么一只独眼怪物的嘴里,正如先前傻傻把自己送进狐仙阁这么一个地方。   登时一身冷汗,我一动不动靠在身后那道胸膛上,任由他将我慢慢往后拖去。直至到了刚才被墙堵住的那道门前,我听见他抬掌朝那面墙轻轻一拍,随后猝不及防间,抓着我衣领将我一把朝那堵上推了过去。   头与墙壁撞上的一刹,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还以为他是要撞晕我,然而下意识紧闭上眼睛后,却感到自己是径直往墙里穿透了进去。   仿佛穿过一道冰冷又粘腻的泥浆。虽一度险些窒息在这厚重的感觉里,但头没撞晕,人也安然无事。   只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立即起身朝墙上摸去时,墙却还是那道硬邦邦的石墙。   但他并没有一起跟来。   我立即贴到墙上用力拍了拍:“先生?!先生你还在么先生?!”   “跟着我声音走。”许久,墙背后才传来他略带模糊的话音,随后有道敲击的声音轻轻响起,已是在我前方十多步的距离。   我想他不过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所以忙跟了过去。   一路有惊无险,他似乎有预感般总能带着我避开那些突然变化起来的空间,终于在走了将近半个多小时后,能明显感觉这栋楼趋于稳定起来,但与此同时,周围开始有磷火般目光若隐若现。   我知道那必定是楼里的大小妖怪。他们从旁经过时,不约而同追着我身影注视着我,有几个甚至跟到身边,绕在我身侧轻轻嗅着我身上的味道。   这让我非常紧张。尽管知道狐狸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但很难消除那些模样诡异的脸庞近在咫尺时,呼吸中所透出的冰冷压迫。甚至有两颗长在一根脖子上的脑袋直接绕过我脖子扭头看向我,那四只骤然出现的眼睛差点把我吓得惊叫出声。   使半天劲才憋住,而差不多就是那时开始,我渐渐听不到墙对面的提示声。   不知是否是狐狸觉得我已安全,所以不再管我。   仍继续摸黑往前走了一阵后,我明白了狐狸不再发出声音的原因。   是那条叫做小怜的蛇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出现在我身旁,不紧不慢跟随着我,若不是突然一瞬间边上有团通体荧光的东西飘过,须臾间勾勒出他的身形,我只怕由始至终不会发觉他的存在。   那一瞬我看到他扭头在看着我,眼里透着股若有所思的阴鹜。   就在我试图加快速度逃离时,他长尾一甩,飒地朝我方向袭了过来。我匆忙往地上扑倒躲避,但紧跟着发觉,他袭击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前方不远处的墙。   被他长尾一扫,墙壁顷刻如遭雷击,喀拉声裂成两半。   扑面而来的碎石伴着灰尘即将把我吞没时,我迅速起身一头扑进那片狼藉,在身周那些小妖得了指令般朝我围拢过来一刹,翻过断墙径直冲入墙后那片空间。   妖怪们转瞬追来,但追至墙后便没了方向。   他们没能再追踪到我,即便小怜那长长身躯已扭转到我身边,尾尖几乎贴着我肩膀滑过,也没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因为就在我冲入墙后那道走廊的霎那,一个人突兀捂住我的嘴,将我按在了边上尚且完好的墙壁上。   由此,似乎令我变成了一个隐形人,甚至连自身的气味也消失不见,使得那些追踪而来的妖怪空在原地徘徊,用他们闪烁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用他们敏感无比的鼻子在空气中细嗅,却始终发现不到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站着。   随后那人提起我胳膊一把将我甩上他肩头,扛着我无声无息往前走去。   他是狐狸。虽看不清他样子,但我确信。   一路如走无人之境,直到走廊尽头时,小怜才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倏地往这方向追了过来。   然而没等靠近,戛然而止,因为他与狐狸之间的地面突然裂了开来。   由此喷出一股灼热气体,离得近的几个妖怪当即嘶嘶一声惨叫,可怜一派花容月貌,顷刻间在这股气体中化作一团焦炭。唯小怜迅速将手挡在面前,除手臂边缘烫出一片皱褶,并未受到更多伤害。   却也因此没再继续贸然行动。   在被狐狸扛着跳入那道滚烫的缝隙内时,我见他眼里凝光,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仿佛那缝隙和那团地火是因我而起。   之后,被坠落时猛然激荡的速度震得一阵眩晕,又见缝隙转瞬合拢,于是我也再无心细想其它。   那阵晕眩感剧烈得让我想吐。   直到狐狸身子落地后将我放下,我依旧两眼发昏,耳朵里充斥着被气压挤出的啸叫。   我下意识用力抓紧了他的衣服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两眼终于恢复清明。   遂见到狐仙阁正门那道繁华的大堂就在眼前。   堂内早已没有半个妖怪,唯有红灯闪烁,在风中摇曳生姿。似乎相比内部的混乱,这里反而一派祥和宁静。但当借着那些灯光幽暗的光芒仔细往前看去时,那种震撼让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地上躺着那些兴高采烈进来玩乐的客人。   被阁里的妖怪吸尽了精气,一个个全都瘫倒在地,但那时仍还是完整的。   如今却只剩下了残骸。   狐仙阁自动变化的结界显然也没有放过这个地方,所以有的人被挤压得面目全非,有的人身体被拔地而起的墙壁穿透,切割。当恣意移动的墙壁消失,他们身上则留下了永远也恢复不了的口子,偌大一片空间,原本飘荡着总也散不去的甜腻,此时却被汹涌如潮的血腥所包围。   连带整个大堂都是血淋淋的颜色,比原先红灯和红绸所交相辉映出来的色泽,更为浓烈而凶煞的红色。   所以当狐狸握住我的手,慢慢领着我往阁子外走去时,我两条腿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   直至经过其中一具尸体边上时,我突然猛一把甩开他的手,迅速从那具尸体的腰间抽出它所佩带着的一把匕首,径直往这“狐狸”的脖子上戳了过去:“你是谁!潜入狐仙阁的人就是你么!”   他并不是狐狸。   有那么一刹那,他曾迷惑了我,让我以为他即是他。何况一身黑衣和黑色的长发,在原本的黑暗中有效替他做了掩护。   然,一旦暴露在灯光下,他的一切便一目了然。   这是个和狐狸一样有着双碧绿色眸子,却长着一张鬼脸的男人。   鬼脸苍白瘦削,仿佛一张带皮的骷髅,在周遭那一大片汹涌的血色中,凌厉得触目惊心。   听见我的厉声质问,他扭头瞥了我一眼,。   对于我按压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不避也不退,仿佛视若无睹。随后身子朝我方向微微一倾,在刀尖由此噗地声没入他脖子的一瞬,他将我手腕重新握住。   我匆忙往回抽,但他手指却如石头般坚硬。   卯足了劲争扯间,刀在他脖子里扎得更深。   他依旧视若无睹,亦没有一丝血从那伤口里流出。   遂放弃挣扎,我抬头看向他,重复问了句:“潜入狐仙阁的人就是你么。”   他似乎笑了笑。   然后低头看了看我被他握出青筋的手,从嘴里发出道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话音:“我救了你不是么,人要知恩。”   嘶哑,干燥,仿佛一把锉刀从我耳朵里轻擦而过。   片刻愣神。我感到他将我手腕往他面前轻轻一带。   由此令我整个人突然灵魂出窍般往前一撞。   没撞到他身上,却一头扎进一片浓重的夜色,以及被那片夜色所包围的旷野内。   我惊叫了声松开手。   遂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扎到那鬼面人的脖子,而是深深扎在了眼前一株歪脖子老树黝黑的树干上。 第436章 青花瓷下 五十二   “你根本不是在救我。”四下匆匆一圈扫视后, 我在树旁见到了鬼面人安静的身影。   他倚在树旁看着我,眼里仿佛裹着两团鬼火, 幽幽闪烁着冰冷的光。   当风吹起他长发时,那张苍白鬼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仿佛在笑, 但黑洞洞的眼眶隐匿着他眼神,令人无法从他的沉默中窥探出他的情绪。“你是血族的人么?”于是我再问。   “你见过血族么。”他轻笑了声问我。   “见过。”   “那你何必还要问我。”   我皱皱眉摇了摇头:“那我可以走了么。”   “你要去哪儿。”   “这好像和你无关。”   “啧,这就是你对我带逃离狐仙阁的报答么,如意姑娘?”   “……你知道我名字?”   他再度轻轻一声笑。   见状我心念一动,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们以前见过是么。”   “你觉得呢。”   “我可以走了么。”   说完, 我转身想跑, 但头一抬见他已好整以暇站在我面前。   “《万彩集》在哪儿。”然后他问。   我长吸了口气, 慢慢朝后退了一步。   终于可以确定,他就是喜儿所指的那个跟如意几度私会的鬼脸人。   只是原本我以为那可能是狐狸, 毕竟他早有寻书的打算, 所以可能早在我出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和如意会过面, 并设法说服她替自己找书。   以狐狸这张嘴,让如意对他言听计从并非是不可能。   但没想到却真的是另有其人。   那么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想要得到《万彩集》?   脑中念头风车般急转时, 我抬起头答道:“《万彩集》早就不在我手里。”   “你把它给谁了。”鬼面人对我的话似乎并不怀疑,也没感到意外。   “一个你对付不了的人。”   “呵……所以我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你把它交给碧落了对么。”   我一惊。   为什么此人说话时的感觉,仿佛他对我和狐狸都了如指掌的样子。   “为什么要把传家之宝交给他,如意?”见我不语, 他又问。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能帮我的人。”   “你需要他帮你什么?万彩山庄的大小姐,素和山庄的二夫人。你在这世上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好像也和你无关。”   “所以,你一点也不好奇他要《万彩集》的目的,是么?”   “我确实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厉害的人物都会对一本制造瓷器的书那么感兴趣,比如你。”   “碧落没有告诉你它的特别之处么?”   我没有回答,只抬头朝他看了一阵,然后问他:“不管怎样,既然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没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不能。”   “为什么?”   他淡淡一笑,话音似乎变得更为沙哑:“书没了,但你还在。你说他会不会愿意拿书来换你。”   我一愣。片刻后笑了笑:“不会。”   “答得很干脆。但若说是拿你的命去换呢。”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在乎我的命?”   “他为你连佛骨都敢碰,所以你说我俩是不是要以此赌一把,看看他是否会在乎你的命。”   “他碰佛骨是因为那时书还在我身上。”   “以他的力量,大可直接从你身上取书后离去就可,难道不是么。”   我被他问得语塞。   同时更感到不安,因为从他这一番话越来越可看出,他真的对我和狐狸了如指掌。   不由立刻皱紧了眉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回答,但压迫在我脸上的视线让我没来由一阵不安。   所以我再次皱眉,再次往后退开一步:“你为什么总这么盯着我看?”   “我只是在看你说话时的表情。”   “你想从我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你在害怕对么。”   “呵,”我冷笑:“谁会不怕一只对自己纠缠不休的妖怪。”   “倒是没见你怕那只狐狸。”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将那双幽光闪烁的眸子朝我轻轻一瞥:“昨晚你跟他聊得可还尽兴?”   “……你?”乍一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我只觉得头顶轰地一声响。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昨晚我和狐狸在山上的一切,他竟然全都知晓?   但他是怎么知晓的?又是怎么能在连狐狸都没有察觉的状况下,知晓这一切的……   想到这里,只觉全身的血几乎都在往脸和头顶上冲,心慌意乱中完全忘了他是妖,我一把抓下身旁那棵老树上的匕首,没头没脑就朝着他那张似乎总绽着诡异笑容的鬼面直刺了过去:“你怎么会知道?!”   但终究是没法比得过他的身手。   见他身子轻轻一闪,我便径直从他身旁错开了过去,一个踉跄后跌倒在地,听见他在我身后似乎叹息般轻轻一笑:“因为我是妖。比那只狐狸更了解你的妖。”   “你到底是谁?!”   “我么,”慢慢踱到我身边,他蹲下身看了看我。   随后伸手过来。一度手指几乎要碰到我头发,见我匆匆避开,他再次轻轻一笑,手腕一转将掌心递到我面前:“算了,既然你已把书给他,那就只能换个方式。时间不多,先跟我走吧,我得带你去个地方。”   话音刚落,他突然目光一沉,自言自语般说了句:“来得倒快。”   随即视线倏然转向身后,掌心反转,往地上重重一拍。就见平地突然一片弧形光刃飞闪而出,霎时将四周这片笼罩于黑夜的旷野映亮了一大片。   光亮中显出狐狸的身影,就在鬼面人背后不远的地方。似乎早料到鬼面人的举动,他面对那片光刃不退不避,扬手一挥,随着飒飒几道破空声尖啸长空,那片光刃在劈入狐狸身体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爪子骤地撕成了碎片。   而那无形利爪并未就此停顿。   一路风驰电掣,它带着令地面道道绽裂的犀利直飞向鬼面人。眼见立时也将要把他撕裂,但离着一步之遥,忽见鬼面人扬手朝着半空轻轻一撒,紧跟着嗡地声闷响,仿佛电流遇到了某种阻碍,那道利爪势不可挡的速度突地戛然而止。   这时才发现,围绕在我和鬼面人身周一圈,不知几时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   屏障由鬼面人刚才撒出的那把尘土所构成。   简简单单一些泥土碎屑,被他抛洒在半空后,不知怎的转瞬就扩张出这么大一片薄幕。看似脆弱得一戳就散,却稳稳将那道无形的利爪阻隔在外,令它被风轻轻一吹,饶是原本被多么刚猛的力道所凝聚成,一下子烟消云散。   随后轻轻拍了拍手中尘土,鬼面人站起身面向狐狸,喑哑着嗓音对他缓缓道:“术法不长眼。碧先生这一招,是想连我身后这位姑娘一并杀了么。”   “不会。以你的力量,阻挡刚才那一招显然是绰绰有余。”   “碧先生难不成是将她的安危掐算在别人的力量之上么。”   “区区一点肉眼便可判断的事实,当不得掐算二字。”   “须知千万年来多少自信,便是溃于这‘区区’一词。”   话音未落,鬼面人突然纵身往上一跃,与此同时,他脚下那片地面突然嘭地声绽裂开来。   裂口内直窜而出硕大一团人头状烟雾,追着鬼面人身形冲天而上,一口吞没下他大半个身子。但就在我以为他必死无疑时,那段烟雾突然由内而外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带动雾气飞速旋转,一眨眼绕成条火龙般气柱,凌空一个逆转,反朝着狐狸呼啸而去!   狐狸见状依旧不避,扬手往‘龙头’处轻轻一指,眼见‘龙头’一声长吟从他身侧轰然滑过,随即在空中如烟火般散了开来。但这情形非但没能让我松口气,反而让我急匆匆一跃而起,朝他大叫了声:“先生小心!!”   借着地势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那团火龙刚脱离鬼面人身体的霎那,他衣袖内有一道暗光疾射而出,犀利轨迹狡黠无比地隐匿在‘龙尾’那片灼烈光芒之内,令狐狸毫无察觉。   然而尽管如此,仍是迟了一步。   我的叫声根本追不上那暗光刺向狐狸的速度。   就在他闻声朝我望来的一刹,那道暗光已倏地没入他左肩,巨大力量令他身子猛地朝后一仰,这当口鬼面人飘荡在半空的身影急转而下,伸手一卷,蓦地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   随后再次纵身一跃,我心知不好,他是要带着我离开。   情急之下忙一把抓住身旁那根飞闪而过的树枝。   巨大冲力令树枝上的分杈像把把钢刀迅速割破我手掌,不过却也因此让我一瞬间脱离了鬼面人的禁锢。然而没等我将那树枝继续抱得更紧,就听头顶倏地阵风向,鬼面人已扭转身形朝我飞扑过来。   没等靠近,手已抓住我肩膀。   见状我并没有挣扎,而是任由他将我重新拉进他怀里。   随后在他微闪的目光中,我将手里那把匕首再次狠狠往他身上扎了过去。   或许从未把我当做一回事,也或许当时根本没想到,两度受挫后,我竟仍会用这方式袭击他。所以鬼面人毫无防备,只一心留意着身后的狐狸。   于是这次终于一招得手。   我能感觉刀锋穿透他胸口的一瞬,皮肉所带来的层层阻力。   果然不出意料,人血不仅对阴魂有效,对妖也是如此。当我掌心的血顺着刀刃进入鬼面人身体的一瞬,他原本滴血不见的伤口内,一道热血霎时喷射了出来。   这令鬼面人匆匆收回视线,倒吸一口冷气望向我:“你……”   我不失时机压着刀柄继续往里深推了一把。   他没反抗,因愣了愣。   眼底的错愕虽然稍纵即逝,但他背后已显出狐狸那道身影。   同他一样悬浮在半空,修长的手指从左肩那道伤口内一把抽出枚薄如冰片的东西,反手一转,将它轻而迅速地推入了鬼面人的脖子中心:   “蚩尤刺、鬼骨锁面。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以这种方式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鬼面人没有回答,因为嘴唇刚一微启,一道血已迅速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莫名的是,眼见到这一幕,我突然微微打了个冷颤。   突兀一阵心慌感席卷而来,以至原本使劲握在匕首上的手,不知怎的突然就没了力气。   由此松开手,他觉察到了,在我抬起头茫然看向他时,非常莫名地朝我微微一笑。   见状狐狸猛一把将他喉咙锁住。   将他提近到眼前,目光闪烁游移在他脸上,带着一份蓦然而起的冰冷:“既不属于妖族,亦非血族之人,但既然也是为《万彩集》而来,莫非是紫禁城中的人又为那九五至尊之位招来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鬼面人闻言噗嗤声笑了起来。   好似听到了个多么有趣的笑话,忍俊不禁到竟忘了自己身受重伤,且受制于人。   随后突然从指尖弹出道利爪抵在我脖子上,在狐狸因此而略一迟疑时,他猛挣开狐狸的禁锢倏地贴近我耳边,轻而匆促地说了句:“京城林府中有七道琉璃顶,最中间那道顶下有盏唯有你可点燃的天烛,燃烧过后可从中取得锁麒麟。切记,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只要你回来,小白。”   话刚说完,他一把将我推进狐狸的怀里,在狐狸伸手正要将他再次抓住时,整个人轻轻一晃,便如同一道分崩瓦解的雾气,瞬间在我俩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状微微呆了一瞬,随后我突然对着面前那道空气猛地尖叫起来。   无论是鬼面人匆匆间忘了变声的话音,还是最后那一声小白,对我来说都无异于五雷轰顶。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在狐仙阁里把他当作狐狸,为什么他会对我和狐狸的事了如指掌,为什么提到我和狐狸昨晚之事时他的语气极为古怪,为什么在他受伤吐血的一瞬间,我会莫名心慌……   因为他是狐狸。   来自21世纪,来自我那个时代的我的狐狸……   可这一声狐狸叫不出口啊……   所以我只能尖叫,对着他消失的方向,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尖叫。   叫声旋即消失在身后那只狐狸朝我压来的掌心里。   他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带着我从半空中缓缓降落。   那时我完全没感觉出他话音里的警示,以及之后异样的沉默。   满心只在混乱中困惑,为什么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狐狸却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隐藏不住自己不被我认出,也不在第一时间把我带离这个世界?甚至由此令我差点儿害死了他,还对我说什么无论怎样的代价,他只要我回去。   而现如今,他在对我匆匆丢下了那番话后,却又是一声不响地去了哪里……   种种疑问折磨得我几乎快要将眼泪逼出眼眶时,随着一股冷风袭来,将身旁狐狸的发丝轻轻扫到我脸上,这冰凉触感终于让我略收回了些理智。   遂察觉到,周遭这片看似平静无比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异样。 第437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三   说不清异样究竟来自哪里。风声, 草木声,细微而杂乱的虫鸣……   这当中必然有一样不太对劲。   当我下意识朝狐狸看去时, 循着他目光,我忽然明白了。是风声。   周围始终有风在盘旋, 但风并不大, 即便吹过树梢也是一种似有若无的轻薄。   然而风声却很大。   持续不断如一波波涌来的潮汐般的声响,最初离得远,并不容易察觉。当被我感觉到的时候,这声音离得应该已经很近,所以很快我意识到, 那并不是风声, 而是脚步。   一大片如潮汐般的脚步声, 来自前方一团白茫茫的烟雾。它看似缓慢但极为迅速朝着这方向蔓延过来,不多久, 空气里隐隐透出股铁腥味, 让周围虫鸣声一瞬间静寂下来。   这气味让我想到狐仙阁里的雅哥哥。但显然不是他,那是一辆跟狐仙阁拉客时倌儿们坐的马车非常相似的车。   黑色车身, 黑色华盖,巨大得仿佛一座会移动的房子。   但倌儿们的车是用马拉的, 它却是人来拉。这些人体型类似山魈, 上身格外发达,而下身则相对细弱。但跟山魈不一样的是,他们四肢看起来异样的长且柔软,仿佛没有骨骼关节似的, 于是走起路来仿佛飘飘荡荡,由此同地面摩擦出的声音,集中在一起,便好似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   被那一片白茫茫烟雾所围绕着,他们呈四个方向分布,整齐划一地推着用整条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的舆杠,飘荡荡一路而来。舆杠上无比精巧的镂花对比着他们身躯的粗糙,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之美,就如同车窗内那只斜搭在窗框上苍白的手,对比着车身通体的黑。   当走得再近些时,我呼吸不由一紧。   不是为这眼前越发清晰和诡异的一幕,而是因为突然想起来,这些东西我曾见过。   就在我昨晚与狐狸过夜的那个洞外,密密层层所覆盖的那一圈怪物的尸体,不正是这些似人而非人的怪物么。   如今直立而行,他们与人类看起来更为接近一些,所以没法再继续当做纯粹的怪物来看。   只是若说是人,脸又怎么能长成这样,像是五官来不及生长就被脸皮给包拢了起来,只留黑洞洞一张嘴,每每开合吐气时,里面那一嘴宛如钢针般的牙齿看得着实让人触目惊心。   所以不由自主抓紧了狐狸的衣袖,我轻轻问了他一声:“这都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站在原地,他则将先前缠斗时弄乱的衣裳轻轻一整,随后迎着那辆隆隆而来的车,径自走了过去。   走到车头前,那辆车在离他一步之遥的距离戛然停止。   车门没开,但车里有道话音淡淡传了出来:“这回你倒是没再遁形。”   “稽荒先生既然亲自找到这里,碧落再遁形也是枉然。”   “你身后这位姑娘是谁?”   问完,见狐狸久久没有回答,车里传出似笑非笑一声低哼:“找了十多年,现在你终于打算要放弃那梵天珠的转世了么。”   狐狸笑了笑:“敢问稽荒先生,车内所带之人,又是何人。”   车内人因此也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发出轻轻一声低叹。   四周白雾层层叠起,变得更浓,似乎有意掩盖着周围那些模样怪异的人在听见车内那声叹息后,随之而起的躁动。   叹息如□□,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暧昧。   然后车门由内朝外打了开来。   门内旋即冲出一股浓腥,猝不及防,熏得我险些干呕出声。硬生生憋住后,仍是被迅速涌起的泪花迷了眼,朦胧中我见车里漆黑一团,隐隐绰绰有道白色人影坐在门口处,仿佛对着狐狸点了点头。   本以为他就是跟狐狸交谈的那位稽荒先生,然而再仔细一看,却竟然是个死人。   不知死去多久的一具尸体,年轻英俊,□□,蓬勃的生气透过皮肤紧实的线条几乎呼之欲出,奈何被脸上那道青灰的死气牢牢封锁,最终只能静静沉淀在他那双美丽眼睛斑白的视网膜内。   所以,门开一瞬看起来像是在对狐狸点头,实则是因为失去重心而斜靠到门框,于是头颅牵着脖子微微颤动了几下。   继续往外滑倒时,一双手从车内的黑暗深处探出,搭着尸体的胸膛将它轻轻扶住:“有趣归有趣,也是极美的,让我总能想起当年狐仙阁里的你。可惜都一样,总也就留不住。”   话音刚落,一张白如细瓷的脸从尸体肩膀后头浮现了出来。   尖细的脸颊尖细的鼻子,尖细的下巴搁在尸体肩头,生生像把长着五官的纺锤。眉眼也是尖细的,贴近在尸体脸侧,同那张英俊的脸相比,就仿佛是个模样诡异的怪物。   然而当眼梢一转眼底波光微一流动,却又是媚态万分。   妩媚得让人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它。   他用这眼神朝狐狸轻轻一瞥,随后抱着那具尸体慢慢站起身,细薄嘴唇沿着它颈窝线条一路游移,到嘴唇边将它脖子用力一拧,一口吸住那尸体的嘴吱吱地吻了起来。   这会儿总算看清了这位稽荒先生的全部模样。   同那尸体一样,他也是通体□□。但让我吃惊的是,明明他嘴里发出的是男人的声音,狐狸也尊称他为先生,可是他身体的轮廓分明是个女人。   丰满处掐得出水,纤细处如蛇般窈窕,光看身体不看脸,堪称绝代佳人。   即便同为女人都能看得面红心跳。   然而当目光继续下移时,匆匆一瞥间,我不由再次吃了一惊。   他下半身却又是男性特征极其明显。   半边男身半女身?我知道古代是没有变性手术一说的,所以,这位稽荒先生,他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   兀自看得发怔时,听狐狸笑了笑道:“稽荒先生追寻碧落来到此地,莫不是就为了让碧落观赏先生这一副上品玩偶的么?”   闻言,又对着那尸体的嘴深吸了两口,稽荒先生这才恋恋不舍将嘴唇从尸体上移开。   带着一嘴从尸身上吮吸出的血,他目光泛红,仿佛连嘴上扬起的那道笑也是鲜红的:“阿落,这些年红老板惦念你得紧,难道你不知?”   “知晓。近来尤其如此,竟因此请出稽荒先生亲自出马,真叫碧落三生有幸。”   “你这么会说话,怎不去红老板面前亲口对他说上一番,或许他因此就能忘了你瓦解无霜城一事,你也可重回无霜。”   “呵,碧落与无霜城早已没了瓜葛。况且无霜城的瓦解几乎由刹大人一手造成,碧落只是个引子,我以为稽荒先生早就该明白这一点。”   “无霜城的事或许的确如此。但阿落可知,红老板自退隐之后沉寂多年,此番为何突然会下令要追杀你。”   “不知。”   “那么阿落可有听说过华渊王已死这个传闻?”   “有所耳闻。”   “你怎么看待这则传闻。”   “众所周知,自刹大人建都无霜城后,华渊王便从此销声匿迹,所以关于他已死的传闻时常传出。但你我皆知,只要他不见阳光,便绝无死去可能,所以传闻这东西,听听便可。”   “确实如此。然而不幸,他的尸身近日却在他九座地宫之一的琼阳宫中被人发现。”   “他真的死了?”   “你似乎有些诧异。”   “始料不及。”   “地宫终年不见阳光,也几乎终日密闭,因而尸身保存完好,由此从中得知,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害。而以他尸气所炼化的言灵水,则直指那杀害了他的凶手,正是当年曾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位狐仙阁头牌。”   说到这儿,稽荒先生枕在尸体肩膀上的头微微抬起,狭长双眼一弯,似笑非笑朝狐狸看了看:“我想你应已明白那凶手我指的是谁了,阿落。”   狐狸笑笑,没有回答。   “而你也应该知道,自无霜城一战后,华渊王恐怕是眼下血族中所残留的唯一名血食者。所以,他对我族中人而言具有怎样的意义,想来你也应该是心知肚明。”   “先生说得没错。”   “所以我着实不太明白,当年曾听说华渊王同你交情匪浅,你亦知晓他在我族中的地位,因此,你为了梵天珠而灭无霜城,自是因为有你的理由。但无端端杀了华渊王,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他直起身抛开怀中尸体,摇曳着他那副奇特身体施施然下了车。   径直走到狐狸面前时,他一直看着狐狸的眼睛,随后在狐狸平静如水的目光中,捻起他脸侧一缕发放到鼻尖处轻轻嗅了嗅:“是否正如外界所传言,你想趁着无霜城垮,内部动荡之际,一举灭了我族。”   “华渊王素来对刹大人是个威胁,若他是被刹大人所杀,先生可还会这样问刹大人么?”   “亦或者,同华渊王所丢失的一件东西不无关联。”   “不知华渊王丢失了什么。”   “他的心脏。”   “呵……稽荒先生说笑了,血食者哪有什么心脏,而碧落也从未碰过华渊王一根手指。”   “阿落的意思是,言灵水所显现的华渊王那最后一点记忆,是错的。”   “我的意思是,事无绝对,眼见也未必就是属实。”   狐狸的这句话一出口,遂令稽荒先生沉默了一阵。   不知是否因此,周遭那片白雾看起来更为浓重了一些,层层叠叠随风飘荡,带着浓浓的铁腥味,似有若无地朝着我和狐狸的身旁聚拢过来。   雾气中有喘息声此起彼伏,可见稽荒先生先生此行并不仅仅带着那些推车人那么简单。   但狐狸对此似乎并无察觉,只若无其事地将手朝我轻轻一指,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按捺着不安僵立在原地时,我见稽荒先生低头一笑,身形忽闪间,人已像道影子般轻飘飘到了狐狸的身后。   如同先前抱着那具尸体般妥贴,他一边紧贴狐狸发丝嗅着从中溢出的淡香,一边张开双臂无声抱住了狐狸优雅挺拔的背脊。细眼微弯,血红色舌尖朝着他脖子上轻轻一舔,柔声对狐狸道:“跟我走吧,阿落,去红老板那儿同他当面说清楚才好。毕竟,今日是我,明日就不知会是谁来同你交涉了。”   话音刚落,就见狐狸脖子上突然显出红色蛛网般一片痕迹。   仿佛毛细血管突然爆裂,并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扩张。见状我立刻明白过来,这稽荒先生的舌头有毒。   他用这方式将毒埋进狐狸体内,不知是否正因为这样,所以狐狸迟迟没有任何举动。   情急中,我不顾一切便要朝狐狸身边跑去。但刚一迈步,突感到手脚一滞,紧跟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把我手腕和膝盖给牢牢缠住了。   那是一些从周遭白雾里探出的东西,柔软,细长,仿佛某种触角。   它们束缚住我的同时,有更多从那片雾气中探出,无声无息朝着狐狸身上蔓延过去。   不出片刻就沿着他的脚绕住了他大半个身体。然而不知为什么,明明已将狐狸稳妥掌控在手心,稽荒先生的脸色却微微一变,随即松手朝后退开半步。   与此同时,狐狸的身体突然咔擦一声脆响,在一阵颤动后四分五裂。   碎裂同时,身体化作无数块黑色的石头,滚落到地上竟从中汩汩溢出片黑汁与白烟。   仿佛里头包着一团沥青,这些黑汁落到地上,竟连地面也立刻被蚀出点点黑洞。   “连石头都会为了先生的诚意而融化,试问能有几人能挡得住稽荒先生这样气派的交涉?”而我头顶上方轻飘飘传来狐狸的话音。   他盘腿坐在我身后那棵大树上,目光灼灼,好整以暇看着那霍然抬头朝他望去的血族。   稽荒先生一动不动与他对视了片刻。   继而目光移开,他若有所思朝满地碎石看了一阵,再次抬头望向狐狸时,眼里已没了先前的轻佻:“先后被佛骨和蚩尤刺所伤,仍能避开我这双眼睛,不愧曾是九天之上的仙物。不过再怎么躲避,以你现在的状况,又能跑到哪里去?”话说到这儿,他忽然将手凌空抬起,朝着狐狸径直一指。   本以为他指着狐狸是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由上往下,他须臾间方向一转,指的那个目标却成了我。   随即我感到自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突然间狠狠一压,再一扯。   伴着撕心裂肺而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登时无从抵抗,一头朝前直扑了过去。 第438章 青花瓷下 五十四   扑倒在稽荒先生面前时, 我只觉喉咙已被那股力量几乎生生压成了两截。   情急中忙伸手朝脖子上用力抓去, 但触手之处皆是虚无, 那股力量无形无状,根本就碰触不到。   转瞬喉咙里一咸,我呼吸不得又吞咽不能, 只能放任一股热流从我嘴里迅速溢出。   由此, 几乎被这口血呛得窒息, 一时令我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唯有一动不动朝那不知性别的人直勾勾看着,他则根本不屑看我,目光直指我头顶上方的狐狸,细长的脸上再次浮出一道细细的笑:   “早知你不容易被说动,但我亦是不愿为了区区一点小事伤筋动骨之人。既然这样,不如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跟我走一遭如何, 阿落?以免我这手里的力道不长眼睛。”   狐狸依旧沉默而微笑地看着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 一切总都在他掌控之中。   然后他轻描淡写答了句:“先生尽可随意。”   我呆了呆, 稽荒先生也怔了怔。然后他笑:“这便是你的回答么?”   “没有好处的交易阿落没有兴趣。”   “所以她的死活你没有兴趣?”   “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么刚才你与人争夺她时的那一场交战,莫非只是我的错觉。”   “先生错了, 我与人争夺的并非是她,而是那人藏匿在她身上的秘密。”   “如今可是夺到了那个秘密?”   “已得。所以她是死是活已同我毫无关系。”   “是么。”听完这句话,稽荒先生目光微闪, 兀自沉默了片刻。   随后看向我, 他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笑:“既然这样,那么你对我也已没有任何用处。”话音未落,他一掌抬起, 径直朝我天灵盖上拍了下来。   掌风凌厉,即便我思维一时停顿,也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犀利的劲道,于瞬息间给我头顶所造成的压迫。   因此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带着种听天由命的随意,我没有任何躲避。   然而几乎能感到掌心贴到我头皮的一霎,那力量却戛然而止,紧跟着我听见稽荒先生若有所思说了句:“碧落,你在撒谎。”   “先生为何这么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树上的狐狸笑了笑,模棱两可地问道。   “被蚩尤刺所伤,即便是你只怕也承受不住,所以由始至终,你既不逃亦不战,同我言语间纠缠至今,无非只是为了不让我看出你身上破绽,以此为你拖延时间。若不是你身上那股血腥味越发浓重,我倒几乎着了你的道儿。”   “呵,拖延时间?不知这么做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就得看她对你而言究竟有多少分量了。”说完,稽荒先生将手对着我一勾,再往身后一指,我立时离地而起,像被一只手抓着狠狠往他身后跌撞过去。   落地时倒没撞得多重,因为地上躺着那具被他刚才丢弃的尸体。   或许稽荒先生故意为之,我不偏不倚掉在尸体上方,柔软尸身分担了撞击的力道,但随之而起一股浓烈腐臭让我意识到,这具表面非常完好的尸体,死了应该已经不止一两天而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外观一点都没腐烂?   没时间去细想这个问题,当意识到喉咙上那股紧迫的力道突然松开时,我立刻猛吸了口气一跳而起。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然而没等站稳,肩膀上被双冰冷的手重重一搭,随后两条手臂从我身后蓦地伸出,仿佛两道粗重无比的锁链,一把将我上身紧紧抱住,直勒得我连肩膀都没法动弹半分。   情急中,我使劲把手抬高,对着那两条手臂用力掰了过去。   但没把手臂掰开,指甲却硬生生从上面扯下两块皮。   皮下没有一丝血。而这行为显然触怒了身后人,他两臂一沉一把将我压倒在地上,双肘压着我上身,膝盖抵着我的腿,头垂在我脸的正上方张嘴如同一只野兽,嘶地朝我发出声沙哑的怪叫。   我不由自主也朝他大叫了声。   刚刚才反应过来,这压迫住我的人,竟就是刚才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他活了过来,两眼圆睁,苍白的瞳孔上布满一块块黑色淤血。   行尸走肉……   意识到这点我忙抓紧他脖子,用力朝前推,然而没等我将他从我身上移开半分,他却用更大力气朝将身体重量朝我压了下来。如此瘦削一个人,竟仿佛重如千钧,一下子压得我半边肋骨几乎挤进内脏,迫使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张大了嘴用力吸气。   耳膜被挤升的血压撞得嗡嗡作响时,我听见稽荒先生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笑:“有没有后悔刚才为了那点苦肉计而放任她被我擒到身边,阿落?是以为我永不会发现她身周充斥着你暗布的结界么?”   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他不以为意地再次浅笑:“若我对她一动杀念,我必会遭到自己力量的反噬,是么碧落。不过现如今,虽然我无法亲手对她怎样,但我这玩偶却是可以。他不是妖,亦不算是血族,因而不受这结界的干涉。所以,若你不嫌弃,他可将这姑娘随时变作同他一个样儿,你会不会觉得比较有趣?”   说着,将手朝身后轻轻一摆,我只觉胸口上骤然一沉。   因那尸体突然将头垂了下来,张嘴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   然后紧贴着我皮肤,在那个只要稍许一个呼吸就能令我皮肤碰触到他牙齿的距离,他停顿了下来。见状,狐狸终于开口道:“你就不怕废了你这上好的玩物么。”   “废了他可得另一个她,无论什么性别,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区别。况且她还更加新鲜,不是么。”说罢,身形倏然而起,稽荒先生飘荡荡退回到车上,扯下门前那一道黑帘往身上随意一裹。   遮了女性体征后,他俨然已是纯粹一个男人的模样:“所以无论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拖延时间,她的命只在你一念之内。而你倾注大量法力在她的身上,此时又可还有多少力量来保护自己不被我所伤。阿落,如今你我之间,是否终有交易可谈了?”   狐狸依旧不语。   甚至当稽荒先生俯身掠起我发梢揉在指尖玩弄时,他也仿佛视而不见。   所以我不由叹了口气,对稽荒先生苦笑道:“他早就告诉过你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他挑眉,低头静静看了我一眼:“这些年除了梵天珠,我从没见他护过任何一个人。”   “所以你俩之间仍是没有对等的交易可谈。”   “为什么。”   “我的命对他来说确实不重要,而你要跟他谈条件,除非你是在拿他的命作威胁。然而……”   “然而什么?”   话音未落,树上忽然传来狐狸一声轻笑,随后他接过话头道,“然而你舍不得杀我,冲着这点,你我之间就永无交易可谈。”   “所以你想找死?”稽荒先生霍然抬头。   “不。这得看稽荒先生究竟是选择先要杀我,还是先除了麒麟王。”   闻言,原本始终微扬在稽荒先生嘴角那道细细笑容蓦地消失,他目光灼灼视线直逼狐狸:“此话怎讲。”   “先生难道忘了,碧落自无霜城之战后,就一直都在被那麒麟王追杀么?”   “没忘。”   “所以先生想必也应深知,麒麟王向来都对血族深恶痛绝。”   “所以你故意留了身上那股显见的血腥味没有隐藏,便是为了用自身的血将麒麟王引到此地么。”   狐狸抖了抖被风吹乱的衣摆,嘴角微扬。   “也所以,拖延时间至今,你便是为了等那麒麟王的到来。”   “没错。”   “但他即便赶到,又能快得过这张嘴么?”   说话同时,稽荒先生将手倏地抬起,我立时感觉到脖子上那道牙齿一口咬合了下来。   那刻立即把眼一闭,我想自己这条命必然是不保了。   诚如狐狸所说,之前一切都是在为等着把铘引来。然而铘的速度再快,总不可能快得过我脖子上这张嘴。   所以我想,狐狸大概真的如我所说,是并不在乎我生死的。正如他为了让梵天珠脱离与素和甄的宿命纠缠,而宁可看着她死于素和甄之手。   他凡事只以最有利的一面为优先。   因此以我为诱饵,促成了他拖延时间的成功,因为他先被佛骨重创,又在被蚩尤刺所伤,所以眼下他根本战不了也逃不掉,唯有借助别的力量令自己全身而退。   而那力量不可能来自狐仙阁,因为雅哥哥自身是血族,所以,麒麟毋庸置疑是最佳利用的人选。虽然麒麟一旦到此,对狐狸本身会有风险,但他深知,当麒麟见到我的处境时,必然会为了我而不顾其他。   想到这里,虽早对此有所准备,仍不免心里有些难受。   几乎就此麻木了全身感官。不过想想这样也好,至少喉咙在撕裂的一刹,不会觉得太痛。   然而之后,几秒钟瞬息过去,却始终没有感觉到喉咙被咬穿的疼痛。只突然感到眼皮外有种异样袭来,但眼皮合得太紧,所以那种感觉不是太清晰。   直至听见不远处突兀传来阵凄厉尖叫,我才在吃惊中下意识把眼睁开。   随即被眼前铺天盖地而来一片刺眼阳光照得昏天黑地。   夜里怎么会有阳光??   我不知。当好容易恢复视觉时,我被眼前所见再度吃了一惊。   我身上那具尸体的头不见了……   就在几秒钟前它还咬在我脖子上,牙齿再往下一丁点就能咬穿我喉咙。   可现在它不见了。   近在咫尺距离,只有一大片黑灰突然间哗啦啦落到我身上,然后仿佛一大堆急不可耐的蝴蝶,猝不及防猛扑向我脖子,再从我脖子上蜂拥而起,被风轻轻一吹,飒然飘荡到空中,很快纷扬消散。   继而那具无头尸体也开始逐渐变黑起来。   似乎体内燃着团熊熊烈火,它迅速烧焦,枯萎,变脆,随后化为灰烬。   当它亦如一大片飞扬而起的黑蝴蝶,翩然瓦解在周围那阵阵盘旋而至的风中时,我听见狐狸轻轻说了句:“没错,他的确快不过这张嘴,但他却会将一个能瞬息灭了这张嘴的人带到此地。”   话音未落,依稀听见风动,不由令我一阵不安。   忙翻身坐起时,一眼见到正前方那些冉冉冒着烟的东西,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那都是稽荒先生车旁的推车人。   无声无息间,他们竟然几乎全都死了。跟压在我身上那具活尸一样,是生生被烧焦的。   但他们并非束手待毙。   从他们形态各异的尸身可看出,死前他们用了最大的力量想要逃离死亡的逼近,并且最边上的那几个,已离车身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但饶是逃得再快,仍没能逃过一瞬间被灼烧的命运。他们保持着急速奔逃的姿态,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烧焦在当场,可是火从哪里来?放眼四周,我没看到半点明火。   唯有几个机灵点的迅速躲到车底下,所以侥幸留得一命,但车底空间有限,他们体魄又过于庞大,因此余留在外的肢体尽数烧焦,这反而令他们比那些死去者状况更糟。   生不如死,挣扎哀号。   一时间,这片混乱同空气中迅速聚集起的那股焦臭混杂在一起,似乎令头顶那片光亮变得更为刺眼与灼热。   仿佛盛夏正午时分的骄阳,片片刀刃般光芒劈开周遭空气里的浑浊,遂令那片原本如潮汐般汹涌包围过来的白雾,也开始以着退潮般姿态往后急速消褪。由此显露出里头隐隐绰绰的身影,细长,苍白,一道道如同风里游走的雾气,在急速后退中,时不时被那些无处可避的光刺出一声声不安的嘶叫:“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啊……”   于是立刻明白过来,无论是压在我身上那具尸体瞬间化成灰烬,抑或这些推车人瞬间变成焦炭,促成这一切的,必然就是我头顶上方这片宛如烈日的光芒。   当初听殷先生提起过,血族同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是见不得阳光的。   ‘以血为主食,昼伏夜出,因是从血刹尊者的血脉中直接诞生而出,所以承袭了他生命永恒的力量,除了阳光几乎没有任何天敌。 ’   所以一碰到头顶上方那道突如其来的光,周围这些血族立刻无火而自焚,因为那光就像一个缩小的太阳,突兀划破黑夜,强烈到能将大半边天空都映成白天的颜色,并且跟阳光一样,它对血族具有着迅速并致命的杀伤力。   隐约听他们把这光称作‘佛光普照’,可见它大有来头,但不知这来头究竟来自何方,又是否跟狐狸所说的那个会被铘带到这里、并能瞬间灭了先前那具活尸之口的人有关。   不过疑问刚起,心下实则已隐隐有了答案。   所以我立刻扭头朝身后看去。不出所料,狐狸果然已不在那棵树上。   空空的树枝上唯留一线血迹由上而下,蛇行至土壤中,不知几时在树下结成一道无论我还是那些血族都没有发现的符。   不远处站着稽荒先生。   同我一样朝这符看着,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在那道光出现时被杀,亦或者逃离的血族。   虽然正对光芒的那半边身体已焦黑一片,但他兀自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卓绝的道行让他身体在不断被破坏的情形下不断自行修复,但痛苦令他面色格外苍白,以至蓦然将视线转向我时,那张脸已扭曲得让人见之骇然:“呵,好个佛光普照。既然碧落真的如此不在乎你的生死,那我便用你的血去祭那头麒麟罢。”   话音未落,将手一抬,他在天空突然暗沉下来的一刹,像先前一样凌空朝我指了过来。   试图仍以先前方式控制住我。   却不知是否是受了光照的影响,虽令我喉咙口猛地一紧,但被我很快挣脱。   于是忙跳起身拔腿就跑。   也不知能跑到哪里去,但见头顶仍还有一线光亮,便下意识就追着那光亮一路飞奔。   然而不过几秒,那光亮就已经彻底消失殆尽。   宛如太阳一般极具强大力量的佛光普照,由始至终只维持了仅仅数十秒,随后天地间再次沦为一片昏暗。   当我视线也因此变得昏沉混乱时,耳边沙沙一阵轻响,我发现那些原本倒退着逐渐消失的白雾,竟又卷土重来。   白的雾映着夜的黑,混沌中无比醒目。   它们不动声色间已在我前方形成一道逐渐收紧的包围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我根本收不住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头朝那包围圈里扎了进去。   扑入一刹,恶寒缠身,白雾里那些争先恐后抓住我的手仿佛是由冰霜所凝成。   我不知道那雾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跟我想的不一样,它们围住我并不是为了吸我血,但明显可以感觉,被它们碰触到的瞬间,我身上的力气就开始不断流失。于是立即想要往后退,这当口一只手牢牢扣在了我脖子上,将奋力挣扎的我彻底压制得动弹不得。   紧跟着,耳旁传来稽荒先生淡淡一道若有所思的话音:   “碧落向来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说没有杀死华渊王,或许不是撒谎。”   说完,手里力道迫使我转身望向他,稽荒先生将他那张纺锤般细长的脸继续朝我慢慢凑近了过来:“但既然如此,却又总是闪烁其词不肯直言撇清,由此反让人对他倍感怀疑。这份异样,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他要护着一个人。”   说到这儿,目光微闪,他朝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一个或许连一点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的人。所以你究竟是谁,女人?我稽荒炎认识碧落将近两千年,期间能见他如此费心维护的人只有一个,而她已经死了。不过,细算起来,若转世投胎的话,如今倒也应该是……”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青色磷火突然如闪电般穿透他肩膀,径直刺进了我身周那团白雾中。   磷火来自他身后的铘。   虽然没有显露麒麟原型,但他身上黑甲浮现,头顶暗角隐生,乍一眼看去仿佛从天而降一尊凶神。   通体磷火缭绕,仿佛那锋芒毕露的力量再也无法按捺于他体内,于是汇集在他掌心,形成暗光灼灼一道剑状的光刃。   他将这光刃刺入白雾的一霎,雾气里一阵嘶叫。   随后如同被火灼到般,那大片白雾迅速往后退去,似急着隐遁,而铘却并没有因此追击,一双紫眸只专注于稽荒炎那道静立不动的身影,眼见他扣在我喉咙上的手指蓦一收拢,遂将光刃往上一扯,无声无息间,将稽荒炎半边肩膀连同胳膊一道齐刷刷削了下来。   同时伸手将仍裹在那条断臂里的我猛拽到他身边。   但没等我站稳脚步,就见那片白雾重新又聚拢过来,并顺势沿着稽荒炎的身体蜿蜒直上,蜂拥着钻入他那片巨大的伤口内。   由此,令他伤口迅速合拢,并再生出一条簇新完好的手臂。   随后反手一挥,只见一道锁链般东西从他掌心中疾射而出,银光灼灼,径直往铘的身上缠了过去。   看似很普通的反击,但铘一挥手便将我推了出去。   匆促间完全没有把握手中力度,所以当他想起这点而重新朝我伸出手时,我已飞出十多米距离,带着一股无法控制的惯性,连滚带跳一头跌坠到地上。   很可笑。当时场景若被人看见,一定如同喜剧片里那种无厘头桥段一样的搞笑。   但这搞笑化成真实落到自己身上,则是一点也笑不起来的。   虽然很幸运,在落地前一瞬,似乎有股力量托了我一把,因而让我险险避开了原本额头直接撞地的噩运。但无可避免肩膀就此与地面的撞击,而那瞬间力度之大,竟然让我完全感觉不到骨头碎裂时的疼痛。   因而最初几秒钟我是完全清醒的。   于是一眼看到铘所站的位置突然狂风大作,那力量竟掀得地崩石裂。   而我刚才所站那个位置,则出现长长一道裂痕。   裂痕轨迹宛如稽荒炎朝铘射出的那道‘锁链’,从里头喷射出大片血红色光芒,以铺天盖地之势朝铘汹涌包围。   迫使他立即纵身而起,但不知为什么,明明能逃离,他反而一个旋身又往里头飞扑了进去。   进去刹那似乎显了麒麟身。   通体青色磷火烈烈而起,在血光将他包围一瞬,如冰与火交相缠绕在了一起。   由此迸发而出的那道光芒,艳丽得凶煞,直刺得我两眼一阵昏花。   紧跟着陷入一片漆黑,在一双不知从哪儿突兀伸出的手轻轻把我抱起时,我被身上席卷而来的剧痛,转瞬夺去了所有意识。 第439章 青花瓷下 五十五   不知就此昏迷了多久。   应该不会很久, 因为当我醒转过来时, 天依旧是黑的。   四周空气冰冷中透着血腥, 非常浓烈的气味,不属于那片已经消失的白雾,而是来自稽荒先生反击铘时, 将地面破坏出的那道裂缝。   裂缝里汹涌滔天的血光早已不见。铘和稽荒先生亦不见踪影。   不知道在我失去意识那段时间他俩究竟胜负如何。我无法猜测, 因为若是铘胜, 他断不会放任我独自躺在这地方。而若是稽荒先生胜出,我又怎可能会有命活到现在。   而在我失去意识那一刻,那双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手,又究竟是属于谁的?   他修复了我碎裂的肩膀,以及撞得重伤的其余部位,只剩一些隐痛还残留在身体各处无法彻底抹去。这些痛让我很快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然后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 终于在一阵极度的不安和期盼中, 我看到了一双隐匿在黑夜和树影重重间,微微闪烁着暗绿色光芒的眼眸。   是狐狸。   出乎意料, 他竟没有离开。   我本以为他早就已经在血族被佛光烧灼时那片混乱中,寻机消身匿迹。   然而并没有。   却也并不过来。即便早已察觉我发现了他,亦只静静站在那个地方。   所以一时我也只能静立不动, 在他所刻意留出的这段距离外呆呆看着他。   随后在一阵划破长空的拍翅声中, 眼睁睁看着他那双眼悄然遁入黑暗,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没有追过去。   直觉告诉我身后有些什么。因为狐狸既然能在这里守着我,就不会无缘无故丢下我离开。   而鸟儿更不会在夜里无缘无故地展翅飞翔。   所以深吸了几口气后, 我慢慢扭头往身后看去。   然后看到一道人影隐隐出现在我身后那片浓重的夜色中。   苍白瘦削,单薄衣衫笼罩下一道身影单薄如纸。他靠坐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懂,若不是双眼在望向我时微微闪出点光,几乎就像是个死人。   见我发现了他,他缓缓收起手中那枚仍在灼灼生光的佛珠,随后喑哑着嗓音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如意。”   我犹豫了好一阵。   但尽管万般不请愿,后来我仍是慢吞吞朝他走了过去。   或许因为他就是那个用佛光普照杀死那么多血族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也或许因为,他在这天与地的浩大中看起来实在单薄,单薄得仿佛用一根手指就能轻易将他碾碎。   所以带着一身复杂不安的情绪,我站到他面前,无法同他那双虚弱却晶莹的眸子对视,便只能把头低垂着:“寅大哥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句话或许应该换做我来问你。”他喑哑的话音几乎细不可闻。声音里浸透疲惫,但他仍还在勉力地说着:“但好在总算还是找到了你。”   说完,他有些突兀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似乎在观察我手指上的伤,这过于体贴的举动令我手臂僵了僵。   但没抽离,因为他的手单薄如枯枝,冷得像冰。   才两三天没见,他竟然已瘦弱成这样,难道他真的已经时日不多……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朝他脸上看去,刚好撞见他望向我的眼。真奇怪,纵然已这么衰弱,他眼睛依旧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干干净净,剔透清亮。   遂定定朝他看了片刻。见状他嘴角轻轻一扬,有些异样地朝我笑了笑:“阿甄囚禁着你,所以你逃了出来,是么。”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他于是再次轻轻一笑:“他以为用那方法可以约束于你,所以始终不愿意相信我对他的否定。”说完,见我仍保持沉默,他将我手指慢慢握牢:“跟我回去吧。”   “寅大哥一点都不好奇我到底是怎么逃出燕归楼,又是怎么将那栋楼弄得天翻地覆的么?”   “若你愿说,我便愿听。”   “如果我不愿跟你回去呢?”   问完,见素和寅久久没有回答,我以为是自己的话触怒了他。   但当我小心朝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一双眼径直看着前方,神情空洞,仿佛突然间入了定。   于是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寅大哥?”   而他依旧没有回应,甚至连佛珠从他手掌里滑落,也似乎没有丝毫觉察。   这异样让我一阵不安。   遂俯身想去替他将佛珠拾起,但见光芒从佛珠上消失后,通体的艳红令我微微一怔。   很眼熟,它同陆晚庭托我交给素和寅的那枚珠子一模一样。   那枚珠子没来得及交给素和寅我就被狐狸带出了素和山庄,之后,我没怎么留意,它似乎和《万彩集》一样在我和狐狸所藏身的那个洞里消失了。   若说是被狐狸顺手一并带走的话,那这会儿为什么它却会出现在素和寅的手里?   疑云重生时,我刚要碰触到那枚珠子的手被一片衣袖轻轻挡住。   “别碰。”素和寅终于醒转,先我一步将佛珠拾起。   握进掌心后,他疲惫之极,抬头看着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刚才又失神了是么。”   “你没事吧?”   “近来时常会这样。有时不知自己先前做过些什么,有时会在一瞬间忘记很多东西。呵,除此之外倒也并无不妥。”   “是因为你病的缘故么?”   “或许吧。”不知为什么,当听我提到他身上的病,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清冷。就连嘴角总洋溢着的那道微笑也沉寂下来,他兀自靠向树身,一边若有所思看着我,一边又陷入一阵令我不安的沉默。   “既然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出来找我。”于是不由自主打破这静默道。   他淡淡一笑:“若不知你身在何处,会是比病更为糟糕的一件事。”   “他知道你离开山庄了么?”素和寅言语中的直白令我迅速转开话头。   “你说阿甄?”   “是的。”   “或许。”   “他会气疯的。”   “或许吧。”   “所以我更不能回素和山庄了,寅大哥。我怕一旦他见到我,就不止是把我囚禁入燕归楼那么简单。”   “所以今后你同我在一起便是。”   淡淡一句话,仿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我只能沉默以对。   他见状哂然一笑:“这句话原本早就该说,现在虽迟,但总好过至死从未说出口。”边说,他边目不转睛望着我。目光清朗,不知是否由此让人错觉,他说话时的气息似乎也比先前稳健了一些。因而携带出一份不容置疑,让我那只被他握紧在掌心的手一阵僵硬:“所以,今后你同我在一起便是,如意。”   “呵……寅大哥怕是病得有些糊涂了。”   “不妨再糊涂片刻可好?”   话音刚落,他拉着我手往他方向轻轻一扯。   看似微弱的力度,不知怎的竟让我一个踉跄,径直朝他身上跌了过去。   忙想稳住身形时,膝盖里一软,彻底剥夺了我所有反抗的可能性。于是就像只被抽掉了线的木偶,我一下子跌进他怀里,此后再也站不起来,因为他只是往我肩膀上轻轻一拍,就让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就只能任由他将我紧抱着,直至他伸手将我的脸抬起,我用尽所有的愠怒看向他。   随后立即将脸使劲扭开,但这同时,我却突地吃了一惊。   因为发觉自己脸上什么也没有。   明明他手指正紧扣在我脸上,可是我感觉不到他手指的轮廓,以及指尖上冰冷如霜的温度。   而负担着我身体重量的,竟也不是他身体。   他身体仿若一道空气,轻轻一碰就能从中穿透过去。   所以刚才我跌倒那瞬,承载了我力量的根本不是素和寅那道单薄如纸的身体,而是他身后那棵坚硬挺拔的树。   树身被我重量扑得微颤,仿佛在嘲笑我此时的狼狈和惊诧。   正当我匆匆站起身再往素和寅坐的地方看去时,随着突如其来一阵马蹄,素和甄的话音从我身后冷冷传了过来:“你在做什么,娘子?”   我一惊。   不是因了素和甄的突然出现,而是我面前这棵树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丝毫素和寅存在过的痕迹。   既然树下什么都没有,那刚才同我说话,并清清楚楚用他冰冷手指握着我的那个人,又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时,猛听见身后马蹄声已近在咫尺,我急忙撒腿就跑。   一鼓作气想往前方密林里冲,然而没跑几步,就见以前一团黑影掠过,我没来得及手脚,一头朝那横跃在我面前的马身上撞了过去。   马纹丝不动,我则眼前一片昏花。   待到看出来的东西终于不再翻江倒海时,我见到素和甄坐在马背上低头俯瞰着我。   同素和寅一模一样的脸,眼底透出的神情却截然不同。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冷如冰。冰柱似的视线游移在我身上,带着某种审视,由上而下将我慢慢扫视了一遍:“好好的在庄子里待着,为何要逃。”   “二爷所谓‘好好在庄子里待着’,分明便是囚禁。试问有谁甘心当个阶下囚。”   素和甄淡淡一笑:“逃便逃,整栋楼却竟因此坍塌,若不是原本派来看守你的那两个婆子刚好出去偷酒喝,几乎就成了楼底亡魂。所以如意,我知晓你绝无毁楼的力量,因此那个能将燕归楼摧毁并将你救出去的人,这会儿究竟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二爷在说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自己的力量毁掉一整栋楼,况且二爷忘了么,那晚雷声大作,燕归楼明明是被雷劈中,所以才会倒塌的。”   “遭雷劈中一次,并不奇怪,但所有雷光都击中在燕归楼,那就必有妖异。”   “或许就是上次用妖风吹毁贡瓷的那些妖怪所为。”   “所以你想说,你同那些妖怪确实是有牵连的,对么。否则楼塌你怎会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说罢,见我张了张嘴无言以对,素和甄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从马背上伸来一只手,简单朝我丢下两个字:“上来。”   随后不等我来得及开口,他一把抓着我衣领将我朝马背上用力一提,迫使我不得不坐到他身前那个位置,而他旋即扬手一鞭,策马朝着北面方向径直而去。   马蹄飞奔的一瞬,我不由自主悄悄回了下头。   遂透过素和甄的肩膀,远远见到狐狸那双碧绿色眸子幽光闪烁。   他隐在黑暗深处一动不动望着我。   我无声朝他望着。他明知道我在看他,但直至再也看不见他那双眼睛,他终究是没有追来阻止素和甄带我离开。   距离的拉长如同心情的跌坠。   明知道他必定会这样做,但仍不免有种被他丢弃的难受。   我无声叹了口气,却不知是否因此被身后人察觉,他扣在我腰上的力道骤然压紧,然后一把扯开我刚扣紧的衣领,猝不及防,往我颈窝上用力咬了下去。 第440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六   最终在离我皮肤很近的距离, 他停顿下来。   马背的颠簸将他嘴唇烙到我脖子上,时轻时重,我难以避开,只能绷紧了肩膀听之任之。   过了片刻,他终于将唇移开。但没等我松口气, 耳廓被轻轻一触,然后听见他在我耳边缓缓说了句:“到底谁带你离开燕归楼的, 如意?”   我闭口不答。   “燕归楼外有雪狮看守, 内有齐先生设的结界, 寻常妖物根本进不去, 而寻常人即便能进去, 也无法将你带出来。所以,那个带走你的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问完, 见我依旧不语, 他将脸移开我耳畔。   冰冷空气替代了他温热的气息, 但我紧绷的情绪并没因此得以松弛。   虽背对着他, 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看着我。沉默而专注。   随后伸手搭在我肩膀上,不容抗拒地将我另一边衣领也扯落了下来。   冷风迅速席卷我半身的□□, 我一动不动坐着,感觉他胸前衣襟朝我后背贴近过来。   衣服随马身颠簸起伏不定,一下下摩擦着我的背脊, 仿佛他的视线变成了实体。就这样静静同我的僵硬纠缠了一阵,他呼吸渐渐变得灼热,而手指亦不动声色抚向我肩头。   继而沿着颈窝继续往下滑时, 我猛转身朝下一斜,头朝地径直往马背下一路滑去。   飞驰而过的地面几乎近在咫尺时,一只手铁箍似的扣紧了我手腕。   随后将我迅速往上一提。于是在我头顶跟地面几乎要碰撞到的瞬间,素和甄轻而易举将我重新拉回了马背。   而剧烈的晃动没有改变我的方向,我执拗地用背对着素和甄,由始至终。   他亦没有再碰触我身体的其它地方。   只继续紧扣着我的手腕,沉默片刻,低沉而缓慢地说了句:“你找死么。”   “没错。”   见我答得干脆,他没再继续问什么,只将我满头乱发揉了揉平整。   突兀而来的温和,让我不禁有些诧异。然而还没等来得及调整情绪,他却突然将手中那团发一把拽紧,迫使我猝不及防仰头朝他看去:“那么,寻死之前可否先告诉我,为什么早不逃晚不逃,你偏偏要选择那口变彩瓷被火烧得显露真身后,才逃离山庄。”   头皮牵着脖子,紧绷的疼痛令我一时难以开口。   只能直直瞪瞪看着他那双眼。安静柔和的一双眼,仿佛天生佛一样的悲天悯人。   可是行为却如同一个喜怒不定的暴君,亦或与我有着刻骨的深仇大恨。   于是费了半天劲,我勉强对他挤出两个字:“巧合。”   “巧合?”他笑笑,将这两字慢慢重复了一遍,似在玩味,却继续慢慢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由此,断发声阵阵,令我痛得忍不住眉头拧紧,他这才放松了手指,然后低头将嘴贴在我耳侧,自言自语般又轻轻问了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嫁给我,如意?你同燕玄顺那只老狐狸,究竟是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话音刚落,我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飞快扇了过去。   原是想趁他不备来个狠狠的突袭。毕竟他的脸离得那么近,又全然没注意到我充分自由着的两只手。岂料就在手指刚要触到他脸的一刹,突然一股无形力道从我体内冲出,不仅阻止了我的动作,更是将我喉咙猛地锁住,令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甄在一惊之后,倏地将我手腕扣住。   反转,紧扣,干净利落的手段。   我想挣扎,但刚一抽手,就发觉自己的手变得有点僵硬。   继而麻木,不出片刻,几乎完全陷入无法动弹状态。仿佛是身体被什么给控制住了……当我立即意识到这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时,突然脖子硬生生自动一转,迫使我扭头朝身后看去。   正撞上身后那双朝我看来的眼睛,幽深暗沉,带着一丝略带愠怒的若有所思。   遂极力挣扎着想夺回身体控制权时,肩膀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继而一斜,带着我半边身子蓦地朝他胸前一头倒了过去。   素和甄见状微吃了一惊。   目光透着费解,但匆匆闪烁,转瞬即逝。   继而不再有任何犹豫,他将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又在将脸朝我迫近过来时,眉头紧锁,喑哑着嗓音慢慢问了我一句:“你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想要立即避开,但身体不受控制。   那曾经的被某种隐藏在我体内巨大的操纵感又一次出现,如意的意识回来了,她迫使我继续紧贴在他胸前,继续抬头看着他,直至他忍耐很久之后从喉咙里发出沉沉一声叹息,然后将他薄削的双唇狠狠地压到了我的嘴上。   “你是个魔障。”随后他道。滚烫的气息透过他嘴唇渡进我嘴里,几乎令我魂魄里有些什么呼啸着,扭动着,急迫想要从我身体里冲撞出去。   翻腾挣扎,令我痛不欲生,所以扣在他身上的手指几乎用力到要深陷入他体内。   于是他将我抱得更紧。   紧到几乎令我窒息。不知是否因此,我耳朵里突然嗡嗡一阵鸣响,随后我发觉自己出现了某种幻听。   依稀是一道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带着我已不知多久没再拥有过的轻快,她在天真地问:   ‘那么素和,我总有一天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   ‘是的。’素和甄答。   但他嘴唇此刻依旧纠缠在我唇上,所以这声音必定亦是幻觉。而紧跟着,又听见我声音继续道: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如何?’   ‘真的遇到……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素和大人,你这会儿究竟是在念经,还是在看我。’   ‘我在看莲花。’   ‘见花非花亦是花。素和大人,我是莲花生的呢,所以你仍旧是在看我。’   ‘阿弥陀佛……’   ‘但是若那个人像你一样,我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   ‘仔细想想,如果那个人是素和大人的话,那可怎么办。毕竟我喜欢素和大人。’   ‘呵,梵天珠,不要胡言乱语。’   ‘出家人不说妄语,但我又不是出家人。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妄语。’   ‘阿弥陀佛。’   ‘我喜欢素和大人。’   ‘……阿弥陀佛。’   ‘我喜欢我的师父素和大人。’   ‘……阿弥陀佛……’   最后那句话,仿佛素和甄也听见了,因为突然间,他碾压在我嘴上的唇更为用力。   痛得我一个激灵。   登时所有知觉倏然回归,我猛一把将他推开,在他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背向他匆匆转过身,抑制不住肩膀一阵发抖。   “怎么了?”他问。   我僵硬着身体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边陷于自己被二度操控的恐惧,一边却又为刚才那番幻听中的对话而情绪复杂。   所以兀自沉默着,感觉身后素和甄的体温再次贴近过来,我忙要抗拒,突然马一声嘶鸣,在奔跑中急急停顿下来。而巨大缓冲令它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将我当场颠落下去。   所幸身后素和甄眼明手快,在我跌落当口将我稳稳扶住。与此同时,一阵马蹄声嘚嘚,朝着这个方向缓步走来。   于是我见到了那个令马突然受惊的人。   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他黑衣黑帽,几乎同黑色夜空融为一体。   于是衬得帽檐下一双紫色眼眸分外妖异。   是铘。   但和先前所见的他有所不同。那时他半身赤裸,此时则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突兀在这里出现,不知是否意味着他已战败了那个稽荒先生。   当我一动不动看着他时,他亦目不转睛望着我,嘴里则在对素和甄恭敬说道:“来迟一步,所幸二爷已将尊夫人寻到。”   “齐先生刚才去哪儿了,怎的瞬间不见了踪影。”   “先前陪二爷一路过来,察觉空气中有异动,恐有不妥,因此来不及向二爷禀明,便先行一步前往察看。   “可有探到些什么?”   “此地山脉险峻,地脉阴沉,所以距离这儿十里内外,应有一处妖物的巢穴。刚才空气中的异动,便是因那些妖物两派间势力的争斗所致。”   “所以日光骤现也是它们所为么?”   “没错。”   “既然能摆布气象,想来那些妖物不会寻常。看你手背有伤,是同它们交锋过了么。”   “是。不慎误入它们结界,被发现,因此不得已同它们缠斗了一阵。”   “可有受伤?”   “区区一点微伤,不值一提。”   “你可先回山庄休息。”   “这地方妖气冲天,恐生意外,齐某断不能一走了之。之后的路,便由齐某陪同二位一起前行。”   说罢,铘已策马到了近前,随后调转马头与我俩并肩同行。   距离的接近很快让我意识到,他握着缰绳的手上有微光闪烁。   是血。   他果真受了伤。   血透过衣袖和护腕渗透出来,将他半边衣服几乎浸透,只是黑衣和夜色,让这一切令人难以分辨。   他亦不想让人发现,所以连领口处都扣得严严实实,几乎遮盖了咽喉。   因此,与其说衣冠整齐,不如说他是为了隐藏伤势故意为之。   而能让他受到伤害,又能以血族之身抗衡在佛光普照之下,稽荒先生的力量之强,则由此可见一斑。   他远比他的本家稽荒瑶要可怕得多。   这么可怕的一个人,却能听凭红老板的驱使,所以那位传说中的红老板,显然应该更为可怕。   他似乎是个势力同无霜城主并驾齐驱的一个人。   若他真如稽荒先生所言,打算要追杀狐狸,那狐狸现在的处境真是非常不妙。   既被铘追杀,又被血族追杀,亦是在被红老板这样一号人物追杀。   偏偏还因为我的缘故受了重伤。   而这一切,在原本狐狸所说的那段真正的历史中,似乎都是不存在的。   因此可见,历史在不知不觉中,正被蝴蝶效应推着又往更为偏错的地方发展了开去。唯一没有偏错的,大概就是我依旧在素和甄的掌握之中。   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我将目光再次悄悄扫到铘的脸上。   他令我想起之前那个用面具隐藏了自己真面目、来自我的时代的狐狸所说过的话。   他说京城林府有个地方藏着锁麒麟,它被藏在一支只有我能点燃的蜡烛里。   联系前后种种,我想我世界的那只狐狸,应该是早已知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失去了锁麒麟,所以在尝试直接救我而无果后,他便设法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到这里,并试图引导我去取得这个世界的锁麒麟,以便令铘能服从于我,帮我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回头想想,又未免困惑,因为曾经诱使真正的燕玄如意去偷《万彩集》的那个人,显然也是他。而且在不得不透露他真实身份前,很明显,他并不太愿意让我知道他是谁。甚至还用蚩尤刺弄伤了这个时代的自己,他这么做的时候,难道一点也不怕万一自己错手将自己杀死,那么未来也就再也没有他了么?   所以,他到底是在做着一番怎样的打算,着实让我难以想透。   不知不觉想得头隐隐作痛时,身后素和甄忽然开口道:“听说那口美人瓷,齐先生已按家兄嘱托带去了一个稳妥的地方,不知先生将它带去了哪里?”   “庄主交代,二爷对此还是不知为好。”   “呵,他近来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在隐瞒着我。”   “本是凶煞之物,安置之处自然也是藏污纳垢之所,二爷不必介怀。”   “说来,我原是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人。然而如今所遇种种,却仿佛普天之下尽是妖孽。齐先生是位高人,不知对现今这世道的妖孽横生,可有何看法。”   “常言道,乱世起,妖孽兴。”   “分明是一派太平盛世,先生怎敢妄言乱世?”   “二爷想来应该也听说过,前些时候后宫闹鬼,死了好几名宫女。”   “呵,闹鬼?倒是有趣。”   “不过也有人说,可能是有人为了争宠,在后宫悄悄行那巫蛊之术,被发现于是赐死。”   “这同乱世有何关联?”   “听说由此闹得后宫生乱。二爷想,既然宫中乱,是否便是在暗示着如今这盛世之下,正隐藏着一股暗流涌动的乱?”   “后宫乃嫔妃居住地,那边生出的一些妖言惑众之事,怎可与天下相提并论?”   “真是如此么?”铘的话意有所指,他望向素和甄的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长。   而素和甄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但我倒是因为铘的这句话,忽然想起昨夜狐狸曾对我说起过的一些东西。   他说三年前宣德皇帝在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乃至要召出蛟龙护驾,以给自己续命。   如果宫里的乱,铘指的是这个,那么倒也确实可看作是在预示着天下即将生乱。   历来皇权易位总会生乱。但印象里,宣德皇帝死后,他儿子的继位过程似乎并没发生过什么乱事,即便后来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也得是他儿子长大成人后发生的事。不过再想想,他死时年纪尚轻,所以儿子继位时年纪还很小,不能亲政倒是真的,所以中间若发生过些什么,而史书中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提及,那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倘若这些乱事是因了素和甄逆转时间而发生,那罪孽就深重了。   正如来自未来的狐狸所说,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连他都对此无能为力。长此以往,也不知这样继续下去后,历史究竟还会因我的介入而再发生些什么变化。   想到这些,头似乎更疼了起来。   好在两人没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因为这个时候,随着一片嘈杂由远而近,那些原本同素和甄走散的侍从们陆续从后面追了过来,人声和手中灯火的亮很快打破了夜空下原有的沉寂,也令素和甄与铘都不再言语。   唯有沉默在各自的马背上,不知各自怀着怎样一些心思。   直至第二天傍晚,当素和山庄巍峨身影终于显现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时,才听素和甄有些突兀地说了句:“齐先生,之后的事便交由你了,我想你应知晓该怎么做。”   “齐某自是知晓。” 第441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七   当时我并没怎么留意到, 他俩这番短短交谈对我会意味着什么。   因为进庄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刚来拜访过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由于知根知底了他的真实身份,因此一见到他策马走近过来, 我就极为不安。疑心他的再次造访是否同他在山里时对我和狐狸的追踪有关,所以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素和甄与铘的交谈。   然而要想避开他, 却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继续安静在马背上坐着, 见他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 随后笑笑, 朝素和甄抱了抱拳:“听说二庄主同夫人出外远游,两位好雅兴。”   “不知陆大人到访, 有失远迎。”   “二庄主不必拘礼。本是有事要想请二庄主行个方便, 但来时匆匆, 倒也忘了先命人过来知会一声, 险些错过。”   “呵,不知在下有何事可为大人效劳?”   “此处不便, 二庄主可否换个地方细谈。”   “也好。西苑桂花树开得繁茂,我早先命人摘了些,如今刚好与大人一同小酌。大人里边请。”   话刚说完, 王婆带着接我的小轿,也已到了正门前。   素和甄不比素和寅,他不会让我参与同陆晚亭的交谈, 于是我也就无从知晓陆晚亭此行的目的。只能在胡思乱想中,由着王婆将我领进轿子,然后如押解般把我送进山庄。   但轿子一路前行,却并不是将我带回我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门后,透过轿帘,一眼见前方那条路上两排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意外地意识到,他们竟是在把我往素和寅的住处带去。   素和寅喜欢木芙蓉。或者说,他偏好任何充斥着生命力的颜色。   木芙蓉,紫荆,西番莲……在他住屋四周,随处可见到这些艳丽的植物。飘红缀绿,似乎与他清淡的性子截然不符,但一个人病得久了,就仿佛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中困守了太久,于是这些色彩就仿佛阳光之于向日葵,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谁人能不渴望蓬勃的生命力?   而此时黄昏的夕阳,也似乎带着同样的力量,浑厚且温润,在被夜取代前,倾洒着一片火烧似的色彩,透过窗上明瓦,在屋里柔软而倾斜地四处伸展。   它令满屋浓烈的药香变得不那么令人忐忑。   也令里屋那张孤独的大床,在寂静中看来不是那么清冷无助。   所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仍是在王婆的陪伴下,一步步往里屋内走了进去。   随后见到素和寅,他静躺在那张洒满了夕阳的大床上,同昨晚我见到的他一样,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是张轻轻一碰就会碎开的纸。所以整个人仿佛隐匿在光线中,苍白的脸色同床铺的白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不太真实的幻影。   两眼始终紧闭着,即便我脚步声一路到他附近,仍不见他有任何细微的反应。   于是没有出声打扰,我在王婆搬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随后见她阴沉着脸朝我施了一礼,无声无息朝屋外退了出去。   她对我的反感如此明显,理解倒是并不难。   素和寅对我的特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此次回庄后的探访,更应是出自素和甄的安排。这对于整个素和山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不妥和费解的。   却又不能因此说些什么,就只能以这样露骨的情绪来向我无声宣泄。   然而,对此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素和甄还是素和寅,无论大天尊者亦或凡人,他们这样对我,无非因为如意背后那一段梵天珠当年遗留下来的孽缘。而我则是套着如意的皮,装着梵天珠的芯,有嘴说不清。   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我打算再坐上片刻后找个机会离开。   却不料刚抬起头,就见到素和寅定定地看着我。   也不知几时醒的,他在窗外那片繁花夺目艳丽的映衬下睁着双眼。   却比之前两眼紧闭时看起来更显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瞳孔,似乎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光彩,晶莹剔透,染着夕阳火般颜色,无声中跳动着两点琥珀色的光。   这生与死并存的诡异一度令我无法出声,但沉默片刻,我仍还是稳了稳情绪,看向他问道:“是寅大哥让二爷送我来这里的么?”   他点点头。   “不知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若有所思望着我,见状,便没再继续绕圈子,我径直问道:“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么?”   素和寅嘴角轻轻牵了牵,没有否认。   “你病成这样,绝不可能亲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当时你出现又消失,是因为你用了某种法术,对么。”于是我再问。   而他依旧没有否认。   “二爷知道你这样做么?”   “他不知。”   终于开口,素和寅的话音和昨晚一样,喑哑得几乎细不可闻。   这显而易见的孱弱,令我难以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所以只能再次沉默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垂下头,下意识捏紧了身上这件狐狸的外衣:“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为了我去使用那些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而素和寅倒也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   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目光落在我衣服上,轻轻问了句:“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想说?”   “寅大哥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我不知。”   话音淡淡,他眼里的光似乎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淡。   我不得不再次朝狐狸的衣服上用力捏了一把,由此放下内心悄然而起的软弱,我抬起头,看向素和寅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寅大哥,坦白说,大天尊者是你么?”   问得突兀,素和寅的神情倒并不感到突然。或许对此早有准备,他笑了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大天尊者是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我已想起很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怎样下去?”   “为了一段过去,就毁了一段历史。”   这句话令素和寅短暂沉默了几秒。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兀自看着自己纤细已如枯枝般的手指,随后低低一声苦笑:“你几时发现的。”   “自从在哨子矿见到了一些东西之后。”   “什么东西。”   “那口井,你们说它里面囚禁着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井。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它的缘故,被关在那里时,我曾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是个和尚,而他们把你称作大天尊者。”   “他们是谁?”   “神也有,魔也有。”   “你梦见了天庭,宝珠。”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傍晚最后一点斜阳轻轻滑落在素和寅的脸上,一度令他看起来就像梦里置身于佛光中时那样。   他终于说出了一点我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叫我宝珠。   本以为这会是一种久旱逢甘露般的振奋,毕竟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然而根本振奋不起来。因为我非常明白,这声称呼以及致使他这么称呼我的那段记忆,对我和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沉重得让我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斜阳拖着它金红色长尾慢慢消失时,我看到素和寅幽黑的瞳孔内,逐渐沉淀出一道无法形容的黯淡。于是我问他:“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你恨我。说你虽然恨我,但后悔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他再度笑了笑:“其一,我并不恨你。其二,我知晓这么做的确是错的,但我绝不后悔把你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回原本属于你我的命运。你是我的,梵天珠。我不会听凭你受着那只妖狐的蛊惑,被他当做一件难以获得的藏品般自私掌握在他手心。”   话音落,似乎已耗尽全部力气,素和寅一瞬间沉默下来。   继而定定看着我,仿佛在观察我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因此我只能朝他苦笑了声:“然而现在把我当成藏品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见他久久没有吭声,我便接着再道:“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带来这里,无非只是想让我看到历史中那段你无法对我说出口的骗局,并且为了让我感同身受,于是让我在相同的环境中也将这段历史经历一遍。   对于那些关键性的东西,我只能看不能说,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听凭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对此一筹莫展,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所以你不恨我,但你希望我因此而去恨一个人,那个我无法叫出名字的人。可是……”   说到这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再次朝素和寅看去。   就见他依旧直直看着我,但眼里原本闪烁不定的光泽消失不见。只留空洞一片漆黑,仿佛一团看不见底的深渊,任由我说到现在,始终将他魂魄无动于衷锁定在太虚之外。   “寅大哥?”我不由立即叫了他一声。   半晌见他没有理会,心知出了事,忙起身想叫人进来,冷不防却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   随后目光微动,转瞬似乎从那深渊里挣扎了出来,他看向我道:“我刚才是不是失去意识了。”   我点头。   他苦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的病……”   “并非只是病的原因。”眉头微蹙,他回答时似乎想站起身,但没能成功,却又拒绝了我试图搀扶他的举动。然后带着一丝黯然,他看了看我:“我想你应已觉察到,我是从素和甄身体中被分离而出的一部分,一旦恢复了素和甄的记忆,那么我将无法与他继续共存于这个世界。”   “……但,你为什么会和他分开?”   “利用时间的代价,其实便是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一点直至我想起一切时,才幡然醒悟。”   “你曾失去过记忆么?”   “不仅失去过记忆,且还丢失过时间。”   “什么意思?”   “你觉得历史是因我的作为而发生改变么,宝珠?”   “对。”   “呵。我曾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个历史的闯入者。然而后来才发觉,历史却根本不是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东西。”   “那它是个怎样的东西?”   “它么,它是个吞噬者。” 第442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八   素和甄是佛祖派到梵天珠身边,护她修炼的一位罗汉。   人说日久生情, 何况两个人在寂寞的天庭里朝夕相处, 除了彼此之外再无其他依赖。   所以如我在之前那两次幻境——亦或者说,我的那两段被催醒的记忆中所见, 很多年以前,梵天珠和当时还被称作大天尊者的素和甄,应是有过一段感情的。   为了这段感情, 素和甄不惜违抗天命, 带着渴望自由的梵天珠打破了天庭的结界, 想与她一起远走高飞。   但就和孙悟空逃不过佛祖的五指山一样, 他们很快被捉到,然后被处以天罚。   罚素和甄失去罗汉金身, 罚梵天珠被化分了清莲灵根。然后被贬入人间,用不断沉浮于轮回中的修行,去抵消罪过,以期重登极乐世界。   就此,两人从此双双堕入轮回,成为凡人世世并受着由生到死的苦。   但因彼此间缘分不散,所以芸芸众生之中,他们总是在本能地寻找着彼此。   只是无法找到。   那是漫长的, 艰难的, 重复的,有缘却亦是无缘的一种折磨。   所谓刑罚,若不折磨人, 怎堪得上惩罚二字。   总算熬到宣德年这一世,素和甄终于即将功德圆满,可收回罗汉金身。   于是两人间的磨难,眼看着似乎也即将终结,并因靠着一段姻缘线,两人甚至非常幸运地终于走到一起,成为夫妻。   可惜,‘即将’到底不是‘已经’。   虽同梵天珠结为夫妻,但素和甄当时仍还没得到金身,而梵天珠又在前一世死前封存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两人纵使成亲,却阴差阳错,彼此间断了前世羁绊所刻印在脑海里的所有印象。情感亦是如此。   由此,良缘反而成了孽缘。   终日沉迷于制瓷,以及对瓷王之名的渴望,素和甄非但没意识到自己在历经了如此多次轮回后,终于能同梵天珠厮守在了一起,反而因一时的冲动,亲手害死了梵天珠的转世——燕玄如意。   于是被正寻找梵天珠转世而来的那个曾经名为碧落的狐狸,找到了一个良机。   他一边诱使素和甄滑向更深的欲望之渊,一边用偷来的《万彩集》哄骗素和甄,令他亲手将梵天珠制成了美人瓷,并亲手将维系两人长达数千年之久的缘分之线,一瞬斩断。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我记得那时在幻境中,曾听狐狸这样对素和甄说道。   他利用两人都丢了前世记忆的机会,轻易夺走了素和甄与梵天珠原本即将圆满的结局。   轻易让一场持续了几千年的缘分,在一秒钟里烟消云散。   这不能不让恢复了记忆后的素和甄雷霆震怒。   无可挽回的绝望,由自己亲手所造成。而始作俑者是那只作恶多端,并害得梵天珠放弃不灭金身和记忆,甘愿沦为世间蜉蝣的妖狐。   素和甄痛苦到无法自拔,却又无法在召回罗汉金身前亲手杀了他。   “你可知道万剑锥心之苦究竟是什么滋味么?”说到这里时,素和寅突兀问了我一句。   话声喑哑,目光暗沉。   我不想因此触动他任何情绪,所以没有回答。   他哂然一笑:“或许只有当年那个封印了自己记忆的梵天珠,才会知晓。”   “那后来怎样了?”   “我自然不会就此放过他。”   然而话虽如此,但当素和甄收回金身,并终于彻底回归罗汉本体之时,狡猾如狐狸,又岂是他想找,就能立刻找到的。   于是历经数百年,他如同大海捞针,一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狐狸的下落,一边等待梵天珠新的转世。然而当他终于在蛛丝马迹中追寻到狐狸的下落,并由此找到梵天珠的又一次转世时,那个名叫朱珠的女孩,却同当年的梵天珠一样,已被狐狸逼得自杀身亡。   而狐狸则再次失踪。   留在女孩尸体旁那些残存的气息中,素和甄能感觉到狐狸的悲痛。   他说那是一股仿若自己在知晓自己亲手斩断了维系千年的情缘后,绝望至极的悲痛。   他不知朱珠死前那两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只继续锲而不舍地搜寻,锲而不舍地继续等待,直至时间慢慢跨入二十一世纪,他终于借着殷先生机场内那股冲天而出的煞气,找到了那个将自己改称为狐狸的碧落,以及那颗懵懂得仿佛刚从佛珠中孕育出来的珠子。   无论面目,名字,都和最初的梵天珠一模一样的珠子,林宝珠。   然而跟过去的转世都不同,这次的林宝珠,既不是保有梵天珠记忆和力量的梵天珠,也不是那个失去了记忆,于是把碧落视作陌生人的梵天珠。   她爱上了那个称自己为狐狸的碧落。   爱到即便素和甄试图横刀插入,灭了妖狐后将她强行带走,也无济于事。   遂明白,若想唤回她那颗早已远离的心,唯有让她重新成为梵天珠。   那个真正的,拥有着所有记忆的,拥有着所有那些她的爱、她的恨,于是清清楚楚知晓自己该如何从素和甄与碧落间做出取舍的梵天珠。   于是神使鬼差,本应该看破红尘,远离一切世俗欲望的大天尊者,在那股随着时间而愈发浓烈的世俗欲望的趋势下,毅然前往时间的彼岸,同那个永远不知时间为何物的名为时间的男人,提出了一笔交易。   什么样一笔交易?   素和寅没有立即说明。   长久的叙述令他脸色发青,目光暗淡,口中的呼吸仿佛即将断裂的细丝。   尽管如此,在停顿片刻后,他仍坚持继续往下道,用着同样细若游丝的话音,喑哑中透着一点傲然。他说他用那笔交易,换得一场时空的转移。   这本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时间此人总是明知禁忌,却无所谓禁忌。   那或许因为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亦是毫无规则可言的。毕竟他走了太久太久规则所定的路,已乏味至极,于是迫不及待在一切规则之上划开一道由他亲手赐予的口子。   素和甄则是义无反顾地朝那道口子里跳了进去,即便里面或许是地狱,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也是在所不惜。   佛说莫嗔,莫痴。因嗔痴二字会如一道魔障,天衣无缝地遮挡住眼前一切清明。   然而素和甄忘了这份告诫。亦或者那时的他,根本已是心中无佛,眼失明澈。   于是他借助我家里那口古老的青花瓷,把我从二十一世纪带到了这里。   他试图让我在亲身经历过这一起后,明白狐狸的狡诈,明白狐狸的卑劣,由此令我想起自己曾在天庭上,同他这位亦师亦友的伴侣在一起,所纠缠过的年复一年。   他想亲手扭转自己的命运。   执念如此之强,完全忘了时间是不会倒退的。倒退的时间无异于妖。而妖则总是在给予别人什么的同时,索求完全不等价的等价交换。   所以当他一朝想起这一切时,为时已晚。   在将我带到这段历史中的瞬间,他就被时间剥夺走了他自己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足以让他被历史吸收,消化,然后在原本有着素和甄的这个年代,将这突兀强闯进入的未来的素和甄,变成了素和寅。   他丢失了所有的记忆。   同这个时代的素和甄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经历着素和山庄所有的一切变故。   所以一度,他对于自己是素和甄的孪生兄弟这件事,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那天为了救我他闯入哨子矿,被迫接触到矿里那口井内的东西,这才将所有一切想了起来。   那口井并不是什么锁龙井,井里锁的更不是龙。   当年,成为素和寅的素和甄在将它封印时,曾以为它只是一股力量强大的煞气。直至封印遭到破坏,他才幡然醒悟,那里面是等了素和甄数千年的罗汉金身。   金身一出便立刻归入素和寅的体内。   但他只是一个具有着素和甄部分法力的分体,所以身体异于常人的孱弱,根本无法将它正常接纳。却反因着金身巨大的力量而逐渐被它吞噬,因此回到素和山庄后,素和寅的身体立刻急剧发生了恶化。   大量记忆蜂拥而入,让他凡人的身体无法负荷,由此,仿佛一台突然超负荷运作的电脑,他不断‘死机’,并以身体本能做出的排斥,让不断的失忆来对大脑满溢出来的记忆进行格式化。   当初逆天而行的手段,换来如今身体遭受到逆天致命的惩罚。   然而他以此为代价所换来的历史重启,对素和甄那即将到来的命运,却并没有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变化。   尽管很多事情都和原来的历史不一样了,素和甄也不再是那个对瓷王之名执着入骨的瓷痴,然而为父洗冤的执念,却令他依旧离不开对瓷王的角逐,并因此无法正视自己对梵天珠的转世那份若即若离的感情。   即便亲手重启了历史,却仍然难以阻止历史的车头在往既定的结局处奔驰。   这无疑是比身体的衰弱和支离,更为致命的打击。   说到这儿,素和寅的话音戛然而止,亦因体力不支重新靠回到床上。   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目光也似乎再度成为一种失神的状态。但正当我想站起身察看时,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望向我,若有所思问了句:“你心神不定,宝珠。你在想什么。”   我迟疑片刻,坦白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告诉我这些。”   “不正是你问起的么。”   “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你是谁,然而你说的,却比我想知道的多了许多。为什么。”   “因为若再不说,以后只怕有心无力。”   轻描淡写的口吻,沉甸甸的目光,令我一时有些黯然。遂低下头,不想因此令他看出我的情绪:“得到这样的结果,你后悔么?”   “不悔。”   “……为什么。”   “如果你能从我刚才那番话想明白一件事,便可大致可猜出这是为什么。”   我沉默。原先的同情慢慢变作另外一种情绪,我深吸一口气,以使自己的话尽量平静:   “是指……我可能会遭遇到同你相似的处境,对么?”   素和寅闻言,嘴角牵了牵。   似乎连细微一丝笑都会令他感到疲惫,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随后点点头:“说对了。”   “几天前我就已感觉到,如意的魂魄同时存在于这副躯壳之内。”   “是梵天珠的魂魄,宝珠。”他细心纠正,却忘了正是因为他,我根本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   但没去提醒他,我只兀自继续说道:“所以我和你一样,‘同自己一起’,存在于同一段历史中。”   “没错。”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历史……或者说时间,给吞噬掉,就像你一样。对么。”   “对。”   “所以……”之后的话到了嘴边,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从素和寅微动的眼波中,读出了一些令我更为不安的东西。 第443章 青花瓷下 五十九   素和寅觉察到了,于是用他沙哑的话音, 接替我缓缓往下说道:“所以你很快会成为梵天珠。那个有着如意的记忆, 自小就对她的甄哥哥有着别样情愫的梵天珠。而相比原先那段历史,你知道由于你我的介入, 于是所发生的最有价值的一点变化,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那另一半的我,不再是执迷于瓷王之位的我, 亦不再是曾经历史中那个为了区区一点好胜心, 便被凡人的欲望简单蒙蔽了眼睛的我。”   “所以你不会后悔。因为虽然看似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一场, 但事实上, 历史已的确随着你我的到来,而使得你现今和未来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机。”   “没错。”   简单两个字令我一声苦笑:“我本以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 所以我以为自己可以说服你,在看清自己对历史所造成的漩涡即将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时,能及早收手,平复一切。看来我想错了。”   “呵……”   “所以你绝不会让我回去的是么。”   “对。”   “也所以,为了你的未来,你可以不惜把我的未来硬生生掐死在这里,对么。”   这句话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的未来既是梵天珠的未来。当初只因妖狐的横加干涉, 所以产生了变故, 因此诞生了如今这样一个你。但你莫怕,几百年之后,你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   “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听到这里, 我不由一声冷笑:“你确定那未来真的还是属于我的么?况且,如果人人都因不服自己的命运而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命运进行肆意扭转,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有想过么,素和大人?”   “这个么……”正要回答,突然素和寅的脸色一变,侧过脸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很难回答是么?”我以为他是存心要回避我这问题。   但当我站起身追问时,透过墙边那口衣橱上的铜镜,我见到他两眼微敛,双唇紧闭。然而紧闭的嘴唇并没能阻挡嘴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随后缓缓滑落在枕边,印出如怒放鲜花般触目惊心一大片血渍。   见状我忙走到床边,将一旁矮柜上备着的手巾递给他。   却不料他顺势一把将我的手握紧,迫使我不由自主蹲下身。随后用力将剩余的血逼回喉咙,他贴近我耳边,轻轻问了句:“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那只妖狐?若非他不服自己的命运而掠夺走我的命运,如今又会是怎样?”   我怔了怔,半晌没能回答。   的确,若不是狐狸为了切断梵天珠与素和甄的缘分,于是施了诡计改变了素和甄的命运,那么未来怎会发生素和甄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于是穿越时空去改变历史这样的事情。   但倘若当年狐狸不这么做,我的命运又会怎样?   或许因此,我根本就不会遇到后来的狐狸了吧……   所以,这问题就如同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一样,只怕是个永无解答的死循环。   于是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见状,素和寅松开手里力道静静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指移到我脸上,在我迅速将脸别开时,指尖从我脸颊上轻扫而过:“他会毁了你的,宝珠。当年无霜城一战你为了他失去了一切,无论你的力量,亦或者你的记忆。而他给了你什么?一次比一次弱小的身体,一次比一次更为艰难的命运。其实,即便我始终未能找到你,你本也可以早早随着麒麟一同回归九天,却一次又一次被那妖狐拖延在这里。何苦,宝珠?你何苦要执迷不悟……”   “你又为什么要执迷不悟,素和大人?就算那时候他没有出现,但亲手杀了燕玄如意的是你,即便你事后幡然醒悟了一切,回归罗汉身,把如意复活过来,你以为她就会因此而原谅你,亦或者唤醒她所有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吗??至今我都只得到当年记忆中零星的一些碎片而已,唯有对那个……那个妖的记忆是真真实实的,是完完整整的!然而这一切即将就要被你毁掉了,素和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说完,我一把甩开素和寅再次朝我伸来的手,猛地站了起来。   旋即想走,但见他始终沉默,遂有些不由自主,我低头朝他看了一眼。   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着,脸色煞白,目光锐利。   那只伸出的手仍停留在我刚才蹲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细如枯枝,不禁让我想起昨晚他以魂魄离身的方式出来寻我时的情形。   一时迟疑了下,我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念头:“素和……”   他没有说话,不仅因为愤怒,亦因嘴里有血液的光泽隐隐闪动。   过了片刻将那口血无声咽回喉中,他目光转向我手指,眼中原本因怒意而凝聚起来的那道犀利逐渐退去:“如果当年我没有听凭你被送到清慈身边;如果当年我能阻止你的任性,而将你强硬留在灵山……那么一切的一切,就不会演变成现今这个样子。然而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   他淡淡一笑:“所以宝珠,留在这里,一旦我恢复罗汉真身,我渡你重回灵山。”   “我不想回什么灵山,我又不是和尚。”   “但你忘了……你是佛前万朵莲花所凝结。”   “那又怎么样?”   “盘古开天之初,天地混沌,神魔不分,又因血罗刹降世作乱人间,引得四海八荒战乱不断。我佛慈悲,便以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将之震摄,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终因耗尽一身修为而涅磐化作菩提。之后五百年,菩提树结三籽,化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之气,历经万年,凝结成珠。因诞于创世之初,故得名——梵天珠。”   “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   “为了让你明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走得有多远,你都是灵山一件圣物。当年凤凰真君为同你在一起不惜伤了九天玄女,最后只落得一个被封入冰域的下场,你以为如今执着于同那只妖狐在一起,又能厮守多久。”   执着于解释,于是话音愈显疲惫,眼神却透着一种回光返照般晶亮,令我朝他看了许久,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是一件佛教的圣物,在他眼里我却是一个人。而无论能有多久,我只想要回我原来的生活。”   “呵……所以你甘愿当个凡人?”   “我本来就是个凡人。”   “生老病死,是为凡人。但妖狐却是不老不灭之身,此中差异,你可有想过?”   简单一句反问,尽管问得已是十分含蓄,仍仿佛一把刀子,不偏不倚戳到了我的痛处。   的确,狐狸是不老不灭之身,永远都会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会老的。   当有一天我老到七八十岁时,若我还有勇气站在他身旁,那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这问题无关爱情,它是被现实无情横跨在两个无法相比并论的种族间,一道令人绝望的阻隔。   所以古希腊才会有如此一段关于西比拉与阿波罗的传说。   神问,‘西比拉,你可以许个愿望,无论那愿望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我要岁数长于沙砾数。’西比拉回答。可怜的西比拉,向情人许愿得来了此后的永生,却忘了青春依旧短暂。于是她从此无限制地活着,并眼睁睁看着自己无限制地老去……最终当人们问她,‘西比拉,你想要祈求一个什么愿望?’时,她回答,‘让我死’。   我没有永恒的生命,更没有永恒的青春。   当有一天我脸上爬满皱纹,嘴里只剩残牙时,我该如何相守在永远风华正茂,艳光四射的狐狸身旁。   这个问题,显然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所以尽管曾在我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能有勇气去问到狐狸。对比太残酷,我不愿意从他口中得出任何关于此的回答。   想到这里,我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以使自己在这问题前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然后迎向素和甄静望着我的那双目光,朝他笑了笑:“我想过。不过托你的福,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我老去的样子,毕竟聪明如他,在寻不到任何合适机会的情形下,绝无可能同罗汉相争。而你杜绝了他寻找到机会的最好契机,也让我别无选择。 ”   说完,见他目光复杂,却不复说话的力气,我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屋子安静得叫人感到窒息。   于是迅速避开他试图抓向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忽听见门敲三下,外面传来王婆子略带匆促的话音:“二奶奶,二爷差人来接您去西苑,说是有要事。”   “什么要事?”   “这个……奴婢倒是不知,因为来者坚持一定要面见了二奶奶当面告知。” 第444章 青花瓷下 六十   来者是万彩山庄大总管李福。   他兀自待在西苑的花厅里, 心神不定来回踱着步,由此散发而出的那股焦躁,即便隔得很远都能感觉得到。   素和甄不在厅内, 桌上两套茶具还在冉冉冒着热气,想来应该是去送那位陆大人了。于是我径直朝里跨入, 正要问李福找我有什么事,他却突然惊跳而起, 随后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跪倒在地, 对着我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姑娘!姑娘您一定要救救老爷啊!您一定要救救万彩山庄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对我行此大礼,虽不知不觉在这时代已当了不少日子的‘主子’,仍是无法习惯。所以在他又一次想对我磕头时,我忙往边上站了站,一边用力托住他的手将他拦住:“李总管有话起来说,老爷怎么了?万彩山庄又是怎么了?”   他长叹一口气,跪地不起:“姑娘,老爷病重, 眼看快要不行了……”   “病重?”燕玄顺一向身体硬朗, 怎么会说病就病, 而且竟然病到人都快要不行?   琢磨着, 我立即追问:“什么病?”   “回姑娘, 老爷得的是心病。”   我愣了愣。心病是不太可能致命的, 所以迟疑了下,我再问:“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么?”   “姑娘……”我的话登时令李福哭笑不得。随即皱着那张黑瘦的老脸,他颤声对我说道:“不是, 老爷这病是被朝廷给吓出来的……被活活逼出来的……”   “朝廷?”越发听得糊涂了。但心知再随着他的话问下去,李福只怕更加焦虑,所以我立即握住他肩膀,在他急得眼里泪花乱转时,用尽量平静的话音对他道:“究竟怎么回事?李总管,你先莫急,把事情好好说与我听。”   片刻后,李福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随后一五一十,他将这些天发生在万彩山庄的事,简单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我‘出嫁’后不久,万彩山庄里突然来了位大太监。   不比先前的狐狸,这位太监身份更高,来头更大,他是东厂掌印太监郑广元。   人称厂公。   厂公此行也是为给宫里的孙皇后求瓷。   但他的‘求’,同样不比先前的狐狸。狐狸只是随口一提,求不到就算。他却是有求别人,别人必须得应的那种。   所以当他对燕玄顺提出要他制造某件瓷器时,直接宣了皇后的懿旨,根本不容燕玄顺说个‘不’字。   但那件瓷,对燕玄顺来说,却是杀了他也无法烧制出来的一件东西。   因为它就是连累素和甄的父亲素和云杰被冤入天牢,并在天牢内自杀身亡的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   众所周知,青花夹紫美人瓷是素和家出的工艺,用了素和家最为卓绝的影青瓷制法。所以当听见郑广元的宣旨后,燕玄顺以为宫里有所误会,便忙急着解释道:厂公,宫里是否误会了什么,那口瓷分明是素和家所制,这影青瓷的工艺怎能让我燕玄家来制作?   郑广元一听,哈哈大笑,道:燕玄顺你个小子,当年欺君又瞒了天下人,如今竟还有胆子在咱家面前装傻么?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表面看虽是素和家的工艺,但内中玄机,你以为自那案子因素和云杰的自尽而不了了之后,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知晓了?它分明是以你家变花瓷为内芯,混合了美人血,于是才烧得如此惊心夺魄一口举世无双的瓷。此种奥妙手法,试问普天之下除了你燕玄家,还能有谁可做得出来??所以,咱家若不找你,可还能去找谁!   钧窑变花瓷,曾经带给燕玄家无限风光,但终因改朝换代而逐渐没落,最终导致失传。   窑变无双,只留昔日风光。   却偏偏在明仁宗——也就是宣德皇帝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年,又惊鸿一现过。   它就是被素和家献进宫中的那口贡品瓷。   也是一口被精心设计过的瓷中之瓷。   ——披着青花外衣的钧窑瓷。   鬼斧神工之作,并曾因它独特之美,让仁宗皇帝对它一见倾心,摆在了自己的寝宫中日夜观赏。但后来因瓶身出现诡异之相,让它成为一件不祥之物,由此险些害得素和一家几乎家破人亡。   然而直至最近素和山庄那一场火灾发生之前,始终无人知晓这口瓷内中所藏的猫腻。   更无人知晓,它是以青花瓷的外壳所包裹的一件几近失传的物品。   因此连累素和云杰蒙冤受屈这么多年,做巫器意图谋害君王的罪名虽没有坐实,却也始终没有得到过洗脱。   但这口瓷被火烧后才显露出来的秘密,只有素和山庄中的人才知晓,却又是怎么会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传到了远在北京的皇宫之中?   又为何当年这一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如今皇宫里的人,竟会指明了要人去重新烧制它?   种种疑问随着李福的述说在我脑子里飞闪而过,我忍不住打断了李福的话,问他:“所以当年云杰伯父蒙冤一事,果真是因我爹爹所为?”   李福闻言肩膀一抖,哭丧着脸看向我道:“姑娘,老爷当初也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做了错事,毕竟你娘亲……”   见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我立即追问:“我娘怎么?”   “姑娘……这个恕老奴无法直言。况且那么些年过去,老爷也始终因受着良心责备,时常寝食难安。所以姑娘……”   “既受到良心谴责,为何当初不肯直言坦白,即便那时云杰伯父已亡故,总也能洗脱他的罪名啊!”   “姑娘……一切岂是姑娘说的那般容易?所谓木已成舟,一旦老爷坦白言明,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所有牵扯一并压落下来,只怕万彩山庄从此万劫不复……”   “但现如今还不是一切都已败露了?”   “唉……”李福无言以对,只能长叹一口气,跪在原地兀自抹了抹眼泪:“姑娘说得是。只是现在老爷已被那瓷逼上绝路……宫里人说了,若老爷不能按时将瓷交出,那么不仅要以欺君之名治他的罪,还将罪加一等。所以自那之后,老爷便一病不起,三太太亦不知所踪,好端端一个家,如今闹得人心惶惶,眼见近来老爷连汤水都喝不下去,老奴着实已是走投无路,所以厚着一张老脸赶到此地,只求姑娘能暂时抛开对老爷的责备,赶紧跟老奴回去,救救我家老爷……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   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该怎样安抚这样一个情绪失控的老人,遂有些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   那样由他畅快哭了一阵,见他总算渐渐又平静下来,才再道:“李总管莫哭,若那口美人瓷真的是我燕玄家的工艺,可见还没完全失传,不知爹爹为何会急成这样?他大可以再做一个献进宫里就是了。”   “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制造那尊瓷的外壳的确是云杰老爷所制,但内里的变花瓷,随时燕玄家的工艺,却并非是出自我家老爷的手艺。”   “不是他?那是谁??”   李福苦笑着摇摇头:“老爷没提起,所以老奴不能无端猜测。不过,那会儿庄里唯一懂这手艺的师傅,大约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事儿姑娘您难道已经忘了么……”   “所以现在庄中无人会制这种瓷了是么?”   “没错。所以老奴急着赶来,一则想请姑娘立即跟老奴回去见见老爷。二则……”   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我忙问:“二则什么?”   “二则,上回老爷已差人来问过,不知姑娘是否在出嫁时带错了什么东西出来。现今老奴仍想代替老爷问一句,但不妨直说,那东西是咱庄里的传家之宝。所以姑娘若真是把《万彩集》带了出来,还望能让老奴带回,那上面记载着历来燕玄家所有瓷类的烧制方式,若能从中找出那种瓷的烧制方法,必可救老爷的性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万彩集》真的在如意这里,即便你能将它带回万彩山庄,但宫里头给庄主的时日是多少?这些时间可够新建一座专烧变花瓷的钧窑?而你家庄主潜心研制琉璃瓷那么久,又是否还能在这点时间内重新拾起变花瓷的烧制之法?所谓差之分毫失之千里,若不是对这技艺娴熟于心,又怎能恰如其分地烧制出当年那种进行过特殊点彩的变化瓷?”   素和甄淡淡一番话从门前传来,立时令李福停下抽泣,往房门方向磕了一头:“姑爷说得是。但是,只要有哪怕一线希望,老奴还是想尽力一试。”   “李总管忠心耿耿,着实令人敬佩。庄主的病情,也着实让人担心。那么娘子,那本《万彩集》,可是否真的是被你不慎从家中带出来了?”   我看着李福迅速转向我的那道期盼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遂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你瞧见了,”素和甄笑了笑,将视线再度转到李福的脸上:“你家小姐说她并没有将《万彩集》从家中带出,不知李总管可愿意相信她的话?”   李福的脸色微微泛白。沉默片刻,他颤声道:“小姐说没有带出,那必定是没有带出,不由老奴信或者不信。”   “既如此……”   眼见素和甄就要下逐客令,我忙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如此,我就随李总管一道回一趟万彩山庄,看看我爹的病究竟如何了。”   “你爹的病?”他闻言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往厅内踱了近来:“你爹的病唯有那本《万彩集》可救。既然《万彩集》不在你手中,你回去又有何用。”   “他毕竟是我爹,现在病重得已连汤水都吃不下,我这当女儿的难道就不该回去看看他么?”   “是啊姑爷……”听我这么说,李福当即再次朝素和甄磕了个响头:“自老爷病后一直对小姐惦念得紧,还望姑爷体谅则个……”   素和甄轻瞥他一眼,笑了笑:“你家老爷向来知晓,虽燕玄家手艺自古传男不传女,但如意自小对制瓷手艺无师自通。况且三太太虽怀有子嗣,但一则还未出生,二则男女未知,因此若不幸他病故,能继承他这一门家业的,如今唯有如意这一人。所以李总管不妨实话告诉我,如意这一走之后,可还有回来的时日?”   “姑爷此言差矣,小姐总归是姑爷您的妻子,哪有走后再也不返回素和山庄的道理??况且只是回门省亲。若姑爷您还记得的话,小姐原该在嫁入您家后七日内回到娘家省亲,但那时您写信说小姐身子染恙,老爷便没有催促。现如今老爷病得不轻,姑爷总该让小姐回去看一看了吧?纵然姑爷对老爷因当年之事心存有间隙,老奴也知没有脸面替代主子乞求姑爷的谅解,但万望姑爷看在老爷那几年对待您兄弟二个着实不薄的份上,也看在孝顺这两字的份上,网开一面,让小姐回去见见老爷……”   话没说完,见素和甄若有所思望着自己,李福把头一低,旋即沉默下来。   “李总管,”而素和甄面上依旧带着淡淡微笑,眼里不知几时却已笼上一层寒霜:“你既然也知道当年之事,却怎还敢对我提孝顺二字?若执着于此二字,我就该为当年你家庄主煞费苦心利用宜兰夫人的血害死我父亲,而亲手杀了你家庄主才是。”   “姑爷……”李福闻言脸色大变。   有些吃惊,又带着点惶恐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但没敢直言对素和甄说些什么。   最终只能扭头望向我。   他想让我这燕玄家的大小姐出面帮帮他。   但从素和甄这番话可见,他已正式舍弃了他脸上那张面具。那张原本因为缺乏确凿证据,于是一直虚于客套而戴在脸上的面具。   所以我只能视而不见,兀自在一旁保持沉默。   事实上,那张面具应是从素和甄见到火灾后的那口变花瓷后开始,就一点点被他不动声色地摘除了吧。   所以宫里的人之所以突然会知晓那口美人瓷的奥妙,可能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毕竟中间还有个可以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人,那便是同样对那口美人瓷十分感兴趣的陆晚亭。若是由陆晚亭将这口瓷的奥妙带入宫中,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消息流传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毕竟他是条半龙,回到京城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瞬息间就能办到的小菜一碟。   唯一的疑问是,无论素和甄还是陆晚亭,手中没有那件瓷瓶的话都是空口无凭。而那瓷瓶早已被铘带走,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宫里人又为何会轻易相信当年那口瓷瓶的制作者是另有其人的?   不过无论怎样,现如今,燕玄与素和两家的恩怨既然已昭然若揭。作为燕玄如意,我被带回这里后只怕已是自身难保,岂能在这节骨眼上再把自己往漩涡里推。   琢磨着,一眼见到李福那副瞬间明白过来后的苍凉神色,终觉有些不忍。所以不得不在他默默起身时,将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依旧紧盯着我的眼睛。   他于是只能弯了弯腰,慢慢朝素和甄一躬到底:“既如此,那老奴只得回去将姑爷的这番话转告我家老爷了。”   “送客。”   简单丢下这两个字,素和甄便不再朝李福多看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端起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仿佛转瞬已忘了李福的存在。   这令李福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仍想再说些什么。   但迟疑片刻,最终选择在一旁小厮过来催促前,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得头也不回,仿佛带着某种决然。   但当跨出门槛后,却突然一个停顿,他在门外扑通声跪倒在地。   紧跟着再次朝厅内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带着点儿哭腔,他看着素和甄道:“姑爷,老爷说了,所谓罪加一等,只怕是全家人都要受到株连。株连啊……所以,老奴还望姑娘和姑爷能三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冤仇相报何时了……”   “所以你家庄主才会以那样出人意料的爽快,同意了我与他两家的联姻,便是为了防备类似今日这局面,对么。”   这番话如同素和甄眼里的神情,平和得没有一丝温度。   闻言李福霍然抬起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厅堂那两扇大门已在素和甄目光的示意下,被守在门外的小厮轰然一声紧紧关闭。   屋内瞬间笼罩在一片昏暗和静寂中。   只听见素和甄的呼吸,一下一下,似乎有些微微的急促。   由此显露出他平静神色中所隐藏的情绪,不知是怒,还是别的什么。因此我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出声,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会儿,听见他问我:“你想回去么。”   “我是他女儿。”我答。   他笑笑:“你安心,那边我会让人替你过去看看。”   “这不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不过,前次你逃离山庄,此次就无需再以这借口来尝试离开此地了。你说对么。”   简单一番话,说中了我心里这一点细微的念头,所以我再次沉默下来。   而他目光朝边上微微一侧,道:“齐先生来了么?”   他身后显现一道身影。   不知独自在暗处站了有多久,他从不远处那道角落中静静走出,到素和甄身旁,不动声色用他那双鬼火般闪烁的眼睛看了看我:“二爷有何吩咐?”   “带她走吧。”   “要带我去哪儿?”我立即问。   素和甄没回答,只将手中茶杯再次托起,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带她走,齐先生。” 第445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一   素和甄是个和狐狸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虽然他与素和寅其实同属一个人, 但远不似素和寅那样纯粹。以至让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因时空穿越而被分成两个人之前,完整的那个素和甄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清冷又炙热, 淡漠又执着。   他跟狐狸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素和甄,几乎完全两样。   所以我挺怕他的。   虽然一切是因‘素和寅’而起, 但这个‘素和甄’,显然才是我所面临一切危机的关键。   他没有‘素和寅’的法术, 但除此之外, 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素和寅’更强大。   冷静,漠然,质疑和判断力强,并具备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感情。   我原本以为他并不爱如意,无论从狐狸的故事还是这里最初时的接触。但之后的相处之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对如意拥有着比‘素和寅’更为强烈的感情。   素和寅是绵长而温婉的,他则如同一只伺机掠夺的野兽。只是他善于压抑, 善于隐藏, 并且在隐藏到一定的程度后, 他会不在乎将这感情完完整整地释放出来。没有任何负担, 没有任何迟疑, 直至他重新能掌控起那份压抑与隐藏他感情的力量, 恢复到他的常态,而他竟能令自己从中迅速而理智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样一个他,‘素和寅’能做的, 他迟早也能做;而‘素和寅’做不到的,他则必定可以去做。若再如‘素和寅’所说,一旦罗汉金身重新回归,素和甄恢复了完整的状态,那么,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对狐狸造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不敢想象。   一路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心神不定时,大约见我长久沉默,铘透过轿子的窗洞朝我看了眼:“你很累?”   我摇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沉吟着将目光转到了我那只被自己割伤的手掌上:“刚才想起,我在专注同那些血族对峙的时候,似乎失手误伤了你,是么。”   我笑笑。   他的失手误伤,岂止是让我脸色不好,而是令我大半个身体粉碎性骨折。若不是后来被狐狸用了非常手段迅速治好,只怕回来的那一路我都得由他们抬着。但不想因此而将话题引到狐狸身上,我便立刻将话头小心转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微怔,随后移开视线,看向旁处淡淡应了句:“只是一些皮外伤。”   “那些怪物后来怎样了?”   “我已将他们封入地底。但现今还没必要与他们大动干戈,所以,我只是将他们暂时拖延住而已。”   “那个不男不女的血族,真是相当厉害……”回想起当时情形,我不由继续又道。   “你说稽荒炎么。”铘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他是血族中的混种,所以模样比较特别,也比一般的血族更为强一些。但是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不属于他惯常出没的地界,所以他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背后的理由应该比他本身更为危险。”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你可知道他出现在那儿的理由么?”   对于他目光中的审视,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只轻轻摇了下头:“不知道……”   “无所谓。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是显然的,他同我一样都为了那妖狐而去。”   说完,他看了看我,随后又道:“然而这一点挺有意思的不是么。稽荒炎是无霜城红老板的门下,红老板则同那妖狐交情匪浅,当年即便无霜城毁,也只是令他们两者从此互无往来而已,但如今这一来,是否意味着红老板突然间为了什么事,已同那妖狐恩断义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对么。”我看了看他。   他点头:“没错。”   轻描淡写两个字,令我皱了皱眉,别过头不想再同他继续交谈下去。   而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因为此时轿子已到了我原先住屋的院子门前。   本以为到他会就此离开,但他仍继续在旁跟着,直至轿子进入内院后王婆将我从轿内扶出,铘仍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一路径自跟入室内,最终王婆忍不住问了声:“齐先生,不知您还有什么事么?”   “你带着所有人先进去,我有些话要同你们主子讲。”   铘说话的口吻,仿佛他才是这山庄的主人。   而王婆虽然平素严厉且保守,但同这庄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位‘齐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敬畏。因此,纵然对他这要求感到有点惊讶与不悦,但迟疑片刻,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打了个手势,随后带着那几名疑惑不安的丫鬟朝屋外走了出去。   唯有喜儿仍在门前守着。他倒也不坚持让她离开,只在其余人都离开之后,走到她身旁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转瞬,就见喜儿原本满是戒备地那双眼呆滞了起来,木然矗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随后转身往我这边重新走来时,见我充满防备地朝后退开,他亦没有阻拦。   径自走到窗边,他将窗推开,随后用手指沿着窗框慢慢勾勒了一遍。   窗框上由此散发出一股焦碳的气味,并从上而下颜色变深,最终取代原先漆水的颜色,变成一片墨黑。   “你在做什么?”见状,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   当那些墨色从窗框延伸开来,逐渐渗透入墙壁时,他的手才停顿了下来:“我知道你先前都在想些什么。”   我一怔:“……是么?”   “你始终在扯开话头,”边说,他边继续将手指又轻轻贴到了窗框上:“因为你不想将话题引到那只妖狐的身上。无论他当时将你丢弃在稽荒炎手中也好,还是后来眼睁睁看着你被素和带走也罢,你都在试图保护他,保护他不被我寻找到。”   “那又怎样。”   “而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只是因为你忘了那令你陷入眼下这副处境的曾经。简言之,你忘了你曾经的恨。”   “我不是个活在‘曾经’里的人。”   我的反驳令他回头朝我看了眼,目光微黯。由此沉默了片刻,他眉心轻轻拧起:“我至今没有忘记过,那天被你所点燃的天灯召回来时,我所见到的那个你。——你可知道我见过多少次你的尸体么,宝珠?”   突兀转变的话锋令我再次一怔,然后摇摇头。   “36次。”他说,“每一次你几乎都没能活到四十岁。”   短短几个字,简单概括了梵天珠每一世的命运。   而她每一次的生命之短,短暂得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无法想象一个跟着麒麟王生活在一起的人、一个具有着我所无法企及的力量的人,生命竟然会如此短促。   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   铘虽没有明说,却也明白得很。梵天珠来到人间不断的轮回,是不断在为她当年诱惑罗汉犯了天条的事而赎罪。所以,她凭借同麒麟一起出生入死铲除人世间种种恶鬼邪妖,作为一种修行,以此成为重返天庭的铺垫。   也所以,她每次的死,必然是死于某种她联同麒麟在一起都无法抗衡的力量。   而那种力量,必定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吧……   想到这儿,心里不由一阵发寒,我回过神轻叹了口气:“这么短命……”   “自然,你那时是从不怕死的,”当墙面被窗框渗透而入的黑侵染出一些样子奇特的纹理时,铘转过身,看向我道,“因为你我都知,死对于你来说便是一场新生的开始。所以,同你在一起那无数个岁月,每一次死的别离,我都能感觉到从你远去的魂魄中所散发而出的勃勃生机。然而,至无霜城一战,当我穿过漫天硝烟寻找到你时,我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说到这儿,他话音微顿,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宝珠?”   问罢,却并没不在意我是否回答。   只径直看着我眼睛,仿佛以此在将他视线切入我灵魂深处,去碰触那沉睡在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的梵天珠。   所以我沉默着迅速将脸转到一边。   随后听见他静静说道:“那是明明你就在眼前,但伸手触及,却仿佛你已化成茫茫天与地之间一片无法捕捉到的虚无。”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沉默半晌后我的这番回应,显然并不是铘所想要的。   但他朝我看了片刻后,暗涌在眼中的情绪却并未以别的方式流露而出,只似有若无轻吸了口气,缓缓答道:“你说,你不是活在‘曾经’中的人。而我说的这些便是为了告诉你,正因为当年的你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一种虚无,所以从此之后,你就已根本无法逃脱那段你急于避开的‘曾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他嘴角牵了牵,斜靠到窗边,定定看着我:“我本就不像人类或妖精那样善于言辞,况且那妖狐害你至此,但凡只要你记忆一天不恢复,你便对此毫无知觉。所以这一次,我断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对你、以及对你所做的一切袖手旁观。你明白么,宝珠,无论怎样,这一次机会在手,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最后那句话,分明带着种毋庸置疑的断然。令我在张了张嘴后,不得不再次保持沉默。   心下明白,此时无论我给出怎样的辩驳,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听我的,正如我不会因他刚才那一番话,就会任由他和素和甄把我困在此地。   而他着实亦不是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即便刚才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对他的话有了些触动,但随即被他后面冷若冰霜的决然打得烟消云散。他是如此地渴望着当年的梵天珠能回归。有多渴望,他在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在眼底的对我的不耐,就有多明显。   他只要梵天珠,所以根本无所谓我的想法,我的未来,乃至我的死活。   即便如今藉以守护之名看管着我,也是为了不让他的神主大人最终被狐狸重新带走。   他和素和甄,乃至这个世界里的碧落,他们所有的人都只要梵天珠。   而我绝不会甘于成为他们争执中的那件胜利品。   所以,当感觉铘的目光因我长久沉默而变得有些闪烁起来时,我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抬头朝他看了片刻。随后目光沿着他肩膀往下滑,到他手腕处时,轻轻对他说了句:“你能把衣服解开么。”   这番转折,他毫无防备,因此一怔:“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伤。”   “这有什么可看。”   他神情僵硬,于是我趁虚而入:“只是想看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拒绝我,无论我这番言行看起来有多么突兀和任性。   最终不出我意料,在我继续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慢慢将衣领解了开来。露出他半副光洁健硕的胴体,以及一道自肩膀而下,几乎贯穿大半个身体的伤口。   虽对此有所准备,我仍不免被眼前所见吃了一惊:“那个血族……果然很厉害……”   “他并不是什么问题。”   轻描淡写一句回答,让我在震惊中微微定下心神。   随后抬眼看向他,我用着同刚才一样不动声色的力度,将话题再次轻轻一转:“在我被关进燕归楼之前,我不知你是否觉察到,那个人曾出现过。”   “谁?”   “来自我的世界,我没法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很快明白我指的是谁,所以铘的目光微微一沉:“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特意来告诉我,你是这地方唯一能够帮我回去的人。”   说罢,见铘眉头微蹙,我便继续又道:“我不知道你能怎么帮我,但我知道你很强。曾记得有一次,我见你打通了一个类似空间通道的东西,你用那个东西把我从一个叫赤獳的怪物嘴里救了出来。而这一点,即便是他也做不到,所以,你真的是很强……”   “这又如何?”听完,铘不动声色问。   “因为我至今还没法看出来,你究竟是本就存在于这段历史中的那个你,还是同素和甄一样,是借助了什么逆天的力量于是横空出现在这里的你。但无论你究竟是哪一个你,我想,你的强大应该足以令你洞彻到,当素和甄为了扭转他和我的命运,于是动用了时间的力量之后,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历史,都发生了些怎样的动荡。   譬如那个血族,据我所知,他从未在我原本所知的那段历史里出现过,包括你也是。随着我的到来,那些最初所生成的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近来已经开始扩张成越来越无法令人忽视的一道道口子,它们影响着历史,影响着那些即将发生的未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你一定是明白的。许多原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许多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由此所逐渐产生的连锁反应,在以后会对未来的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作为一个神,难道你一点都不为所动么??”   一口气把话说完,其实我并不期望能马上从这麒麟的口中得到什么回答。   然而他目光微微一闪,却随即点了点头:“没错,我知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帮着素和甄去改变历史?”   “人类的历史又与我何干?”   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反问,倒也颇为符合他的性子。   尽管被冠以神兽之名,毕竟曾经是个大杀四方的魔头,即便过了将近两千年,他也仍是桀骜不驯的。唯有比他更强者才可驾驭他,所以他只认梵天珠。   想到这一点,我不由轻叹了口气。遂打算转身离开时,他却有些突兀地搭住了我肩膀:“但我守在这儿,却并不是为了素和甄。”   “那是为了什么。”   沉重的力量令我动弹不得,我边问边试着挣脱,但终究无法与他的力量抗衡。   所以只能任由他继续用着方式将我扣留在他面前,随后听他缓缓说道:“素和寅倾尽一切只为了想避开原本的宿命,但未能料到的是,他自己却才是自己最大的障碍。那口青花瓷无法依靠单纯的力量毁去,所以我试图用结界将它藏匿起来,却仍是被素和甄找到,并将之交予陆晚亭,进而诱使宫里的人以此逼迫燕玄家。既如此,在素和甄还未恢复罗汉身之前,我看你还是待在我身边会比较安全。”   “可我只想能回去。”   说完,我再次用了点力,这回因他松手而总算得以脱困。   然而松手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对我的禁锢,只是因为他已不再需要这么做。   当他力量从我肩膀上消失的一霎,我两腿突然失去重心,毫无征兆地往地上跪倒下去。 第446章 青花瓷下 六十二   膝盖着地前, 铘伸手接住了我。   而这次我连挣扎都无能。   我想是因为刚才压着我肩膀的时候,他必定对我用了什么手段,让我不仅两条腿用不出一点力气, 半边身体也像瘫痪了似的完全不受控制。   只能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一把抓紧他手臂,我厉声问他:“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我, 目光淡淡,话音则比他清冷的瞳孔更加淡漠:“你因我失手而受的伤, 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 之所以你此时看来毫无异常,只是因为有人趁我全力对战稽荒炎的时候,悄然用他的妖法治好了你。然而妖术使然,终究不比你自身的康复,若只是普通的碰擦倒也罢了,如此伤筋动骨之重,内里的调和仍需时间和你自身的愈合力。所以,短短一瞬间的治愈, 来得虽然轻松, 当将之去除起来亦是容易。”   话音刚落, 我感觉身体开始隐隐疼痛起来。   最初只是细微的, 几乎像是幻觉一般。然而不多会儿, 那痛楚就逐渐清晰, 一层接着一层,这种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感觉,虽还不至于让人无法承受, 却不免叫我一阵慌乱:“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么?”他胸膛上的伤因手臂被我狠狠的拉扯而绽裂开来,溢出一片血水,但他浑然不觉:“因为除此之外,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更适合阻挡住你那两条不安分的腿。”   “……你开什么玩笑!你明知道我逃出去并不是靠的我自己……”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将我打横抱起,径自走到床前将我放下:“没错,我知道。但若不这样,又怎能给那妖狐一个教训。”   “……什么……”   “他总以为自己能随意掌控和改变一切,殊不知能这样做的,并非仅仅他一个而已。”说罢,他在我试图挣扎着坐起时一把按住我肩膀,迫使我重新倒回床上动弹不得。   而他手指不偏不倚正按在我受到过撞击的地方。   先前还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只觉一股剧痛骤然而起,令我两眼一阵发黑,险些就此晕厥过去。但眼见他身子一倾径直朝我靠近过来,我忙强忍着对他急喝了声:“走开!”   他目光因这两个字骤然凝聚起一道寒意。   转瞬手一沉,将我按得更紧,他低头朝我冷冷一笑:“走开?你曾日日夜夜与我形影不离,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回答不出来。疼痛以及他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堵得我有点透不过气。   这平时木讷得几近无情的麒麟此时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过,尽管如此,他身子倒不再继续朝我靠近。又或许是听见碎裂的肩骨在他掌下被压得咔咔作响,他目光闪了闪,最终将手松开,任由我咬牙切齿,在疼痛稍缓后立刻再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然后他由上而下打量了我一阵,若有所思道:“这些年来,我始终在想,抛掉一切后,你究竟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让你失望了。”我把脸埋进自己掌心,因为倔强过后,我感到身体痛得开始有点超乎自己的想象。   而他对此不置可否。   长长一段沉默过后,大约终于看够了我的狼狈,他径自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我迅速投向他的抗拒眼神视若无睹:“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觉得你这样子很可怜,比死更可怜。”   我痛得发抖,所以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冷笑:“拜你所赐。”   他淡淡一笑。   很少见的笑,偶尔在这冷情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麒麟脸上出现,却比他先前的任何一种愠怒更让我感到不安。遂下意识移开视线,我将脸再次埋进掌心,但两手随即被他冷冷一握,分了开来。   我以为他是要强迫我继续听他对我说些什么。   但那之后,他却再次陷入长长一阵一言不发的沉默。   只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暗紫色的,安静如水,却又暗潮汹涌的眼睛。   突然我由此想了起来,那一片曾浮光掠影般闪现于我脑海的记忆。   是的,我的确曾与他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并因着自己的好奇,一次次同他纠缠在一起。   放纵的我,隐忍的他……而他曾是这世界上最温厚的手,一次又一次包容着我,一次又一次沉默地承受着我在懵懂无知中,对他所犯下的一切任性。   ‘你最好了,铘。’   这句话我对他说过无数遍。在他无数次带着我叱咤纵横的时候;在他给我摘来野山地的时候;在他任由我触碰,而静静躺在那儿用一种少见的温柔看着我的时候……   层层记忆,一经开启,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呼啸而出。   瞬间撕开了我身上的疼痛,也剥开了我体内另一层痛楚。   由此,当他再次朝我靠近时,我没有抗拒。随后听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记得有一天,你忽然对我说,你似乎已一无所有。那时我并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只任由你抓紧了我的衣袖不放,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直至后来,当我触摸你尸体,感觉自己仿佛在触摸着一道空气,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一刻,你其实分明是在向我求助。”   “求助什么……”我不由自主问。   “求我帮你不再继续沉沦下去。”   “那你帮了么……”   “没有。”   “所以现在已经迟了。”   “是的,已经迟了。不过并非绝无任何方法可以挽救。”   “还有……什么方法?”   我问。他没回答。   伴着伤口溢出的淡淡血腥,他微热呼吸从我脸侧瞬息划过,我感觉他将唇贴到了我嘴角边。然后他静静说道:“如他当初对素和甄所做的一样,彻底斩断你与他之间的维系。”   说完,他将嘴唇继续往我唇瓣中心移了过来。细若游丝的碰触,被我迅速避开:“你也是从我的那个世界里过来的,对么。”   “为什么这样说。”他停下动作,问。   “这个世界的你理应预测不了未来,否则你早就会出手阻止,那也就不会存在现如今这么一个我。”   “有道理。”   “所以你……”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房门突然嘭地声合拢,将木头般矗在门口的喜儿隔绝在门板之外。   如此大的声音,却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守在屋外的人,门声消失后,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唯有我的呼吸声因这变故急促地加重起来,铘不动声色听着,随后出其不意,循着我躲避方向将脸往前一探,在我匆忙想要再次避开时他捕捉到了我的唇。   贴合,碾压,他仿佛要吸走我灵魂般狠狠摄取着我口中的氧气。   我试图挣扎,但手刚一移动就被他反剪至身后,随后用他手指和身体压迫着我,令我疼得想尖叫,可是声音轻易被他嘴唇所压制,疼痛和他力量的双重作用,最终迫使我毫无反抗余地被他压倒在床上,紧跟着皮肤一凉,他手指探进我衣领,又猛地撕开了它。   衣服严密的制材在他手中仿佛纸片般不堪一击。   当我感觉到更多凉意的时候,狐狸留给我的那身衣服已完全碎裂开来,被铘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床底下。   然后松开发解开衣,他赤裸身躯伏到了我身上,宛如记忆中梵天珠戏弄他时的那般模样。   只是已然没了当初束手无策的窘迫和无奈。   他仿佛故意般让他的手鳞爪凸显,锋利爪尖沿着我脖子一路而下,深入浅出勾勒着我身体的线条,慢条斯理拆解着我眼里灼烈迸发的愤怒。   唯一的仁慈是刻意避开了我受伤的部位。   他没再继续让我疼痛,指如轻羽,在我皮肤上一寸寸拂过,带着一阵阵让人胆颤的温柔。   我宁可他像先前那样强势粗暴,好激起我愤怒中力量的反弹。   然而他丝毫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温水煮青蛙,煮着一只伤残且被记忆的悄然复苏,给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蛙。   直至我按捺不住内心崩溃,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没再继续这一种羞辱般的举动。   随后将两手支在我脸侧,他抬起身俯瞰着我,道:“那妖狐是个明知你是谁,也会将你往死路上推,只为达成自己最终目的的一个人。我以为有此一着,你总该已经看明白了。”   “他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有未来我和他的一切。”   “我并不是在同你谈论他的做法。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朝一日,他终究还是会以你的死去换得梵天珠的生。”   “你不用费心再向我灌输他的恶,”我冷笑,“我已经听够了。”   “不要自以为是。”   他话音清冷,呼吸却燥热,静静烫到我脸上时,瞬间凝固了我的表情。   所以没法继续再说些什么,我只能用力将脸侧到一边,但他随即将头一低,双唇贴在了我的嘴角上,阻止了我进一步的退避。   随后沿着唇角,他用他嘴唇在我脸上一点一点触碰,并在我身体为之紧绷起来时,移至我耳边,喷洒着灼人气息缓缓说道:“诚然,你再三试图说服别人以及说服自己,梵天珠早已死去,她和你并非是同一个人。然而事实上,我想你早也心知肚明,自己终究会在某一天,身不由己成为她转世的一个更替。你早晚总会死去,难道不是么,凡人?”   这番话现实到无情,但句句在理,所以听得我一阵难受。   原想极力反驳,但喉咙酸涩的僵硬令我难以开口,于是控制不住眼泪迅速充盈入眼眶时,他身子蓦地重新压下,将我牢牢固定在原处,随后吻住了我。   完全不知力度把控的吻,碾碎了我的嘴唇,我感到一阵阵湿热从唇瓣渗入嘴里,亦混合在他唇齿间,被他吸吮入他口中。   血腥的味道瞬间压盖了身体的疼痛,我不顾一切奋力挣扎起来,在他突然试图用膝盖顶开我双腿的时候,一把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手,用尽全力抓向他那道受伤的胸膛。   伤口内的血随之溢了开来,染满我整个手掌,他却既没有停顿,亦没有阻止。   只兀自将我困在他怀里,兀自纠缠着我的嘴唇,无所谓那些血,更无所谓我持续而疯狂地对他伤口所进行的□□。   最终我只能停了下来。   无法令他因疼痛而退开,便只能带着满手余温未散的血,我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滚开……你给我滚开……”   铘无动于衷。   清冷眼神反衬着我奋战后的挫败,而他眼里那抹暗紫仿若地狱的鬼火,毫无温度地将我由内而外,焚烧得干净彻底。   直至最后一点声音从我僵硬喉咙里沙哑而出,他终于没再用他嘴唇继续折磨我。   停顿下来,他松开手静静看着我,任由我不敢松懈地继续抓紧着他的喉咙。   随后他道:“你哭什么?又在执着些什么?你现今所执着的一切,无论是关于那妖狐,关于我,关于过去、眼下、以及未来一切的一切,当到了你死去的那一天,全都会在重生的你的记忆中,被剥除得干干净净。正如无霜城一战之后,你就再也无法记起那些曾经与我携手并肩的每一天。所以,你有什么可执着?这身子甚至都不是你自己的。”   轻描淡写,无论他的话音亦或神情。   所以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十指用力,猛将他喉咙抓得更紧:“但灵魂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   铘纹丝不动。   目不转睛看着我嘴唇,似在感受它们僵硬中的愤怒,然后他忽然问我:“那你可知晓一直以来我所有的感受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不是你身边的一条狗,梵天珠。”   “我从来就没认为你是……”   “我追随你,为你压抑自己的性子两千年,本是为了当年你所做的那番承诺,而不是为了看你变成现在这副窘迫的模样。”他打断我的辩解,“当你丧失了度我回归天道的力量,你还指望我对你仍能如以往那般一样么?”   “当然不指望。”我皱眉,为他这番话里的言不由衷:“但我也知道,你之所以追随在我身边,并不是为了回归什么天道,只是因为被那件你无法抗拒的东西束缚着。所以,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   “你说我作茧自缚。”   “没错。”我斩钉截铁。“既然现在那件唯一能束缚你的东西并不在我手里,既然我如你所说已失去了度你回归天道的力量,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天大地大,哪里不是你可自在翱翔之处,若你真的那么想要回归天道,当初又怎么会轻易离开那个地方??”   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铘的身上涌出,压迫得我一时难以呼吸。   因此不由用力挣扎了一下,指甲在他脖子上划出深深数道伤痕,但他对此无动于衷。只俯身慢慢靠近我,朝我冷冷一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始终能执迷不悟,在面对他的时候。”   “什么意思。”   “从那妖狐踏入这地方开始至今,他迟迟不愿与你相认,我想你一定知道是为了什么。看破不说破,他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当必须看着你死在素和甄手下时,不至于狠不下那颗心。而你对我这番话没有任何反驳,想必因为我说中了你心里所想,对么,神主大人。”   我沉默。因为他说得没错。   “所以想必你不会不明白,你在这儿存在的唯一意义,只不过是那只妖狐所等待的一个死的结果而已。”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在逼我放弃你对么。”   “是的。”他说话时的目光仿佛是想将我撕碎。我喉咙发涩,遂鼓起勇气继续坚持:“我说过,那件唯一能束缚你的东西并不在我手里,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不用管我。”   “可是我却又放不下你。”   简单一句话,细如微风飘过,让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放不下你。” 第447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三   铘的话让我错愕。   本以为最后的最终, 铘会在我无休止的坚持里对我发泄出他眼里聚集许久的怒气。   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那样一句话。   为此有些不知所措时, 铘伸手抚向我的脸, 目光由上而下,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般仔仔细细朝我看了两眼:“你知道我始终是放不下你的, 两千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所以你可籍此为所欲为, 违背你们这些力量卓绝的神明本该所尊重的一切, 无视历史可能出现的崩塌,选择与素和甄站在同一立场, 将我困在这地方以扭转未来的一切?”   我一口气问道。   “没错。”他回应得干脆又直接。   我沉默了阵,朝他笑笑:“而你这样做的结果, 无非跟那妖精一样,也只赋予了我在这儿存在的一个唯一意义。”   “什么意义。”他手指停顿在我嘴角处。   “如果一切真的按照你同素和甄觉得对的方向去变化,那么未来将不会再有我。我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抹去, 世上所留的,只有你们一心想要的那个我,而不是我这个作为我个体的、属于我自己的我。所以,我对你来说, 同样不过是所等待的一个死的结果而已。呵,我说得没错对么。”   说完,见他目光静若止水,我带着嘴角残留那丝笑,重复问了句:“我说得没错对么。”   “是。”他点点头。   “那你们三者有什么区别。”   他没回答。   目光依旧清冷。   冷得仿佛无动于衷。   随后猝然低头,他将嘴用力碾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没有挣扎, 甚至也没有抗拒,只再次朝他笑了笑,在他嘴唇底下轻轻对他道:“你吻错人了,齐先生,我不是你想吻的那个她。”   他嘴唇蓦地一冷,动了动却没有吭声。   “事实上,你们全都找错人了。”   “你们总不愿意承认,你们想要的那个她早已经死了。”   “现在你们只一心想要杀死我,去换回那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的亡魂。”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来这里后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现在知道了,我只做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替她而活着。”   话音刚落,我突然发觉铘的脸上闪过一丝颇为令人费解的神情。   这神情并非是因了我的话,而是他身后忽然袭来的一股风。   风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味道。   似有若无,却因为某种熟悉,所以察觉起来毫不费力。它令铘闪电般起身将他衣裳迅速裹到我身上,随后冷冷往身后那道窗户外看去。   窗外无人,只有风吹着树梢轻轻地动。   然而不多久后,风与树之间似隐隐勾勒出一道人身的轮廓。   修长,挺拔,飘逸间带着一种人类无法释放出的妖娆。   紧跟着一道话音从那方向似笑非笑地传出:“不愧是麒麟王,连当年守着瑶池的那道屏障也能轻易放出。”   “不愧是九尾狐,连挡得住应龙的里之界也能轻易闯入。”   突然得有点不太真实,狐狸和铘的对峙。   一个背对着我,一个难辨踪影。   不知是否因此,他俩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时的场面,并不是想象中那种敌意和杀戮。   一切是平静的,和缓的。   当然,也是针锋相对的。   “说实话,你这会儿真的出现,多少让我有点意外。”不知过了多久,铘的话音再次打破两人间的沉寂。“在时机成熟前你不应该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不是个轻易舍得打乱或废弃自己计划的人。”   “我自然不会舍得。所以这会儿并非是为她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   “诚然,她的命盘现如今已经被彻底更改,所以她对我来说已没什么用处。”   狐狸的身影在树影间摇摇曳曳,我抬头想看他说话时的样子,但完全看不清楚。他轮廓就像一道会动的冰。   “我得承认,在认出她之前,在由此而慢慢对你的做法理出点头绪之前,我确实未曾料想你会用这方法来与我争夺她的命。”紧跟着他又说道,语气跟他身影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但这么做代价实在有点大不是么,一个身体内同时承载着两个梵天珠魂魄的凡人,逆天而行,你这么做堪比当年私下凡间的罪行,也是在亲手扼杀你其中的一个主人。诚然,活着的那个自然是你要留住的,但死了的那个,你不会遗憾么?”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铘问他,目光不动声色。   狐狸似乎轻轻笑了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风里轻轻晃动:“我想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见铘沉默,他径自往下说:“你我都清楚得很,她早晚是会死的,早晚进入轮回,早晚重生出一个新的她。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节骨眼,你要用这种逆天的方式去改变她的命,阻止她原本已定好的未来。这对你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说到这儿,狐狸停顿片刻,似在沉默中看着铘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随后道:“亦或,你用了什么方式,看到了一个你所不想要的关于她的未来。   然而,你真的舍得么,麒麟?留下一个,你势必要亲手杀死一个。   我知道你做不到。   毕竟,为了达成目的可不惜任何代价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妖狐。”一言不发听到这儿,铘终于打破沉默。   “我想说的,我刚才早已说过。”话音再次停顿的间隙,我感觉狐狸将目光悄无声息地移到了我脸上。   虽然看不到他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目不转睛。那样定定朝我看了一阵,他一字一句对着铘道:“你从来无法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我却可以。所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两条命。”   话音刚落,仿佛天崩地裂,整个屋子在一声惊雷般巨响声中颤抖着碎裂。   那不知是何许样一番力量,把这建筑如同棉絮般肆意撕扯和碾压,由此激起的漫天尘埃中,不见了窗外那道似有若无的身影。   见状铘正要追出,但回头看向我,他急转身义无反顾往我身上扑了过来。   一道横梁在他将我抱紧的瞬间,砸到了他身上。   他身躯一瞬间变得僵硬,不知是疼痛还是抬头刹那看到了什么,但纵使肌肉绷紧如石,他始终无法推开身上那根横梁。   “走!”于是他低低对我喝了声。   我没动。循着他视线,我看到狐狸一身白衣高高在上,在四周诡异的气相中仿若神祗。   原来他并没有离开。   屋外朗朗清空下浓云翻涌,屋内平地悍雷中浓尘滚动,他站在房顶被撕扯出的缺口处,脚下踩着那根断裂横梁的残余,隔着雾茫茫一片的尘埃,用他那双清透无比的碧绿色眸子看着我。   他真的说到做到。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我的命。   所以当看到他俯下身朝我伸来他的手时,明知道他要让我做什么,我却将头一低,一把将无法动弹的铘抱紧,然后带着他沉重身躯和压在他身上那根更为沉重的横梁,滑下床迅速往房门方向移去。   “自不量力。”移动时听见狐狸的话音,似笑非笑。   他怎能在几乎杀了我之后还能带着这样一种心情?   一刹那的激怒之后,我冷静下来。是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狐狸。   他是碧落。能令梵天珠绝望到丢弃一切去选择赴死的碧落。   所以咬咬牙,我立即自不量力地拖着铘继续我的动作,但不幸,身体却背叛了我。   有些东西是无论怎么也努力不来的。   在我仅仅走了两步路后,一股剧痛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姿,迅速折断了我前行的可能。   疼痛来自体内那些碎裂的骨头,但后来更多是来自内心。   跪倒在地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为何强大如铘这样一头麒麟,会仅仅因为一根横梁的撞击而失去意识。   那根横梁的背面覆盖了一层特别的东西。   一支支漆黑色的、仿佛钉子又不是钉子的东西,深深扎在木梁上,以雷天大壮的卦象排列分布。与此同时,铘的脸上和赤裸在外的身体上,也如镜像般逐渐清晰映出了这种纹理。   以他的血。   我记得这幕诡异景象,也记得狐狸把这些钉子似的东西称作伏羲杵。   多年前尚处于少见多怪的年龄时,我曾在一片心惊胆颤中看着狐狸用它们钉在千年出土的棺材板上,镇过一具古老的起尸。而事后他半真半假地对我说起过,这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在他力量鼎盛时期,他可用这些东西来镇住神。   那时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他真的用来镇了神。   神兽麒麟王。   所以,仔细想想,大约在现身之前,狐狸就已经把这些东西布局好了不是么。他料到铘为了防备他的再次靠近,必会用这强大的结界防他;也料到一旦将这结界布下,铘会卸了防备。再趁铘一心全都在我身上的时候,引诱他毫无选择余地地踏入自己这道陷阱,为此不惜拿我的命做赌注。   真真是诚不负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了。   可为什么铘会完全没发现狐狸再次潜入了素和山庄,并布下了这些伏羲杵?   他和狐狸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甚至力量应是占了上风,理应不至于迟钝至此。   说到底,他原本充满信心能阻挡住狐狸的结界并没起到他意料中的效果,是否已说明了他败给狐狸的原因。   诸多思绪只在一瞬间,狐狸身影已由上而下,翩然落到我面前。   “这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譬如当初你我是怎样从落岚谷结界中离开的,宝珠?”他再次朝我伸出手,弯着那双祸害人心的眼睛,似乎笃定最后那两个字会让我束手待毙。   所以在他手靠近我的一刹那,我近乎凶狠地推了他一把:“别碰我。”   笑容在他眼里忽闪,不安定的前兆:“我是来带你走的。难道你不希望我带你离开这里了么?”   我看着他,摇摇头:“不会这么简单。”   “你以为会有多复杂?”他目光再闪。   “你身上有伤,不是普通的伤。而他的结界不是普通的结界。所以这两者相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给我这么一个简单的结果。”   他不动声色看着我。眼神让我有点坚持不住。   末了,他朝我微一点头:“确实,并不算简单。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   “跟我走。”   淡淡三个字,不容拒绝的精炼。   我看了看和门相差的距离,义无反顾拖着铘仍往那方向继续爬去。   “自不量力。”身后再次传来狐狸不冷不热的嘲弄。   他为我治过伤,所以他清楚知道我身体脆弱的程度。所以他不紧不慢跟着我,然后手凌空一拂,替我将那扇并没被屋内凌乱所波及的房门打开。   当然这绝不是他好心放我离开。   我抬头看着门外依旧呆站着的喜儿,蓦地停顿下来。   我不能靠近她,靠近她她必会被牵扯进这场风暴里来,而无论她面对的是那一面,随意一个小小的漩涡就能让她命丧黄泉。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突然手臂一紧,铘单掌劈开身上那根紧紧依附的横梁,翻身跃起一把将我拽朝他身后拽了过去。   黑鳞遍布他手臂,这道挡在我面前的手臂苍劲如一道钢筋打造的围墙。   麒麟真身的显现迅速吞噬着原本附着在他皮肤上那片片诡异卦象。毕竟是神兽,狐狸的诡计看来并未能困住他太久。   然而正当他绽出掌上利爪倏然往狐狸方向袭去时,突然他脚下地面一震颤动,继而轰的声巨响,那片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绽裂开一道巨大缝隙。   缝隙将他与狐狸之间的空间隔阂成两半。   但并非仅此那么简单。   当里头冲天而起一股浓烈白雾后,仿佛地狱打开了门,那道缝隙里传来了一阵阵野兽低嚎般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种模样极为诡异的东西。   我曾见到过的那些东西。   似人又似山魈,格外庞大健硕的上身拖着纤细柔软的下肢,它们在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雾气中此起彼伏咆哮着,争先恐后从地下深处攀爬而出,一窝蜂地直扑向铘的身体。   见状铘迅速将我推开,随即转身面向它们时,它们细长触须已将他手腕缠得密不透风,甚至包括他正迅速化成麒麟本体的后肢。   但喷发在铘身周那层青色磷火并没能烧灼它们。   这些来自血族的怪物既不是鬼也不是妖,不属于任何那些可被麒麟身周那层戾气所化的冷火所能焚毁的东西。   所以也就无从制约它们。   除非投以更大的力量和专注,就如同那夜在山谷里同它们的抗衡。可如今这批怪物比那晚的更多也更为强悍,而铘的专注却始终都只在我身上。   他不能这样,不能。   我想提醒他这一点,但四周巨大气流压得我开不了口,情急下便只能奋力往前一冲。   一心想去帮他将那些缠人的东西分开,热血冲脑得不顾一切。   事后想想,实在很冲动也很不自量力。   能令他难以脱困的东西我又怎可能对付得了?但当时没想那么多。不知为什么,见到他那副样子我就突然开始头脑发热。我想,或许真是因为梵天珠的血在我身体里起了某种作用,虽然很可惜,起作用的不是她那非凡的力量。   然而没等靠近,我眼前突地一道黑影闪过。   庞大,带着团冰冷气流,它细长触须一甩间径直从我头顶上扫了过去。   我没躲。那触须看起来那么细那么软,我以为最多不过是吃痛一下而已。   谁知却仿若被一把榔头当顶砸过。   嘭的一下,猛烈得几乎像是把我头盖骨都拍碎的一下撞击,直震得我眼前一阵金光闪烁。   好在并不感到疼,速度太快,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黑,所以半晌脑子里空荡荡一片茫然。   及至见到更多怪物从地底下爬出,我才清醒过来。   咬咬牙忙要继续往铘的身边跑,突然一片白色拂到了我脸上。   是狐狸的衣袖。   他由始至终的沉默让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却在此时骤然出手,我心知不妙。   可惜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蓦地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听见铘一声咆哮。   愤怒并着焦躁。   可是明明离得那么近,他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远?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整个人却已失去了知觉。 第448章 青花瓷下 六十四   当阵阵疼痛开始在我头顶来回流窜时, 我意识到自己昏迷了很久。   平躺在床上的四肢已几乎没有一点知觉, 血流迟缓, 我不得不费上所有力气慢慢动作,逐步让周身的血液重新进入比较正常的运行状态。   终于能翻身坐起时, 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我一摸头顶,鼓鼓囊囊一个巨大的包, 肿胀到突破头发, 令我咋舌。   那怪物的尾巴着实厉害,只是轻轻一个碰擦就伤成这样, 若直面撞击,我这脑袋只怕早已开了瓢。想到这里时, 口干舌燥,我循着本能往边上看去。   没看到铘,没看到我屋内毁或没毁的一切, 只看到简单干净一个陌生房间。   客栈的房间。   楼下隐隐客来客往的喧哗昭示了这一点。   生理本能占了上风,我没想太多,只挣扎着往摆在床头柜上那只茶杯伸过手去。   没能够到,所幸一旁有人忽然将手伸出, 握着杯子朝我递了过来。   我没接。   哪怕渴死我也不会从他手里接过这个杯子。   我咽了咽干燥的喉咙,顺着他的手抬起头,看向他那张妩媚到祸害人心的脸。   狐狸默不作声回望着我。   与我相比,他宛若西子般静雅,连伸出手来的姿势也那么好看。   “渴了?”过了片刻他问我。   我用力将他的手连同杯子一把推开:“别碰我!”   杯子应声落地,他微怔, 于是也就没有阻止我迅速下床往房门处走去的举动。   但到了门前手还没来得及搭上门闩,他已站在我身边。   我气馁。   狐狸如鬼魅般迅捷到让人毫无知觉的身手,我知道他但凡有心阻拦,我根本就跨不出往这道门外走去的任何一步。   所以我停顿下来,同他面对面僵峙着。   那样不知站了有多久,然后扬起手,我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滚开!”   行为这东西是有连锁性的。   第一次的时候我犹豫很久,下手的时候也几乎无力。   但我把这个归咎于我尚未完全恢复行动力的肩膀和手臂。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我一次比一次更为用力地掌掴在狐狸的脸上,看着那张俊美白皙的脸迅速变红,再从桃花般的红艳里绽出一道道血。   “滚开!”最后着实没办法继续再下得了手,我只能对他吼。   用尽了力气后的疲劳让我有点声嘶力竭,我看到他眼里的淡漠和不屑。   因此不管他有没有回应,我径自拉开门栓将门用力往外一推。   门开了却又关了。   狐狸那快得令我气馁的身手再次迫使我停顿了所有动作,令我愤怒又焦躁地朝他望去:“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难道我不应该是如你所愿死在素和山庄的吗??”   话音未落,他揪着我衣领将我往房门上一推,再将身子朝前轻轻一压。   他将我轻而易举禁锢在他身躯所筑的囚笼内。   囚笼里像是有团火在烧,我用力想将他推开,但肩膀的伤让我使不出太多力气。   所以只能抬头怒视着他。   他皱眉,伸手盖住我眼睛,然后带着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迅速,嘴唇沿着我肩膀上的伤一路而上,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用力碾压,几乎要将人吞噬般霸道,让我空有满腔怒火却毫无发泄的余力。   而他气息亦是让人混乱和迷惑的。   像一只最诡魅的蝴蝶所撒下的粉,带着□□缭绕的雾气,甘甜香醇得让人身不由己。   只能任由他如火如荼,将我身体每一寸抗争都融化,然后逐一吞噬。   几乎就此失去所有抵抗时,他突然停顿下来,松开手,看着我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我,也回答不出。   只觉得浑身冰冷,连嘴都似冻得麻木,即便刚刚在他双唇间如被烈火焚烧得透彻。   他是否已忘了自己刚才对铘说的话。   他说,‘你从来无法对她安危袖手旁观,但我却可以’。   我从未想过这样短短一句话,对我心脏的摧毁能起到怎样一种剧烈效应。   比起那道横梁在他驱使下直接砸到我头上,更为剧烈和可怕。   我可以忍受他不认我,我可以忍受他再而三地丢开我,我甚至可以忍受他为达目的而对我的那些小小的利用,但我无法忍受这句话在我耳膜里轻轻炸裂那一刻,锥心到入骨的感觉。   所以当他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我审视过来时,我全身绷得死紧。   他朝我笑笑,然后将我握紧在胸前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松开。   这温柔让我感到骨头里骤然层叠出一道剧烈的刺痛。   痛到无法呼吸,于是也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看他那双再次望定我的眸子。   眸中暗光闪烁,仿佛已洞穿我情绪中难以抑制的崩溃。   因此我终于有力量将他一把推开,随后用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简短对他说了句:“走开。”   他不可能听我的话。   只简单两个字就令那虚假的温柔被瓦解,眼里汹涌而出的暗火证明了这一点。   我的抗拒和我情绪的激变触怒了他。   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真正触怒他。   除了极为偶然的几次,他几乎是个天生不会动怒的人。   然而一旦发怒,便叫人束手待毙。   所以不得不接受他强拉我进他怀里的举动,任由他用力抱着我,用力将我压迫到无路可退。   之后他将手指插进我头发里,呼吸掠过我皮肤,嘴唇碰了碰我的鬓角:“我走开,那么你要去哪里。”   我不答。   “回到那条狗的身边去是么。”   “他不是。”   答不如不答,因为我刚开口,他便顺势将嘴唇下滑,带着一股愠怒的放肆,吻向我的嘴,我的脖子,我衣领内每一寸我试图遮挡的部位。   一分一毫地碾压,啃噬,仿佛有意在将铘吻过的痕迹一一除去。   除得干干净净。   直至许久后,他终于放过我,随后不动声色看着我匆匆补充那几乎快要断绝的氧气。   “我不会死在这儿。”匀住呼吸后,我冷冷看着他道。   “你不会死在这儿。”他回应我的话,仿佛一种嘲弄。   所以我使劲猛一挣扎。   想趁他松懈从这罔顾我生死的男人怀里立刻挣脱出去。但他再次按住了我,再次将我逼到无路可退。随后低头看着我,碧绿色眸子同他话音一样,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折:“你不会死在这儿,或许,确实存在那么一种可能。毕竟比起你的命,现如今,我对你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你,似乎更感兴趣一些。”   说完,他看了看我呆怔住的神情,身子再次欺压了过来。   我清晰感觉到他身体某一部分的滚烫和坚硬。   他用它抵压着我,逼迫着我,迫使我眼里刻意搭筑的冷淡和坚持毫无招架地消退下去。然后逃避,喘息,我的抵抗在他面前衰弱到不堪一击。   “梵天珠,或者宝珠。”闭上眼退缩成一团时,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分不出是问句还是陈述,那和风细雨的声音令我牙关紧咬,心跳加剧。   乃至原本被我遗忘许久的疼痛突然又开始嚣张起来,因此后面他又继续说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能听见。   当疼痛超过了我所能负荷的一切,五感就失去了作用。   而当他手指也如和风细雨般轻柔扫过我脸侧时,我更是觉得自己像块被火烧过了头的瓷器,随时随地嘭地一声,会在他那些淡淡话音中四分五裂。   所幸这设想最终并没有成真。   心绪的煎熬几乎令我彻底崩碎的时候,忽然当啷一声轻响,我看到暗处不知被谁投下一件闪烁着幽光的东西。   离我不远,仿佛有生命般,它落地后在角落中看着我。   似用它幽幽的光芒对我说着些什么。   这让我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睁开眼看向狐狸,亦或者他身后的某个点,轻轻说了句:“你是想给我一个答案,还是在等我给你一个解答。”   同样分不出是问句还是陈述句。   它令狐狸身体微微一颤,游走在我皮肤上的手指倏然停顿下来。   随后抬起头,循着我的视线,他也见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张仿佛恶鬼般的面具。   他看着它若有所思,沉默中扣在我肩上的手指蓦地收紧。   紧得令我一阵发抖。   想挣却挣不脱,这时一只手忽地从他身后伸出,径直搭在他手上,阻止了他回头的举动,亦阻止了他无意识中对我再次施加的折磨。   “她会痛。”紧跟着那人道。话音低沉到近乎沙哑。   然后我眼前突然有了两道人影。   一个白衣翩翩。   一个一身黑衣,站在黑暗中,仿佛来自幽冥。 第449章 青花瓷下 六十五   手松开的一刹那, 黑衣人身影已无声无息间闪到了面具摆放的地方, 拈起面具盖住脸。   行云流水的动作, 熟悉的身姿,我心跳急如擂鼓。   “鬼骨锁面。又是你。”目不转睛看着黑衣人转向他的那张‘鬼面’,狐狸——不, 应该说是碧落, 不动声色对他笑了笑:“蚩尤刺重创之下仍能活命并追踪到这里,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不答。   面具上那对幽黑的眼洞隐匿着他的眼睛,那双与碧落一样的碧绿色的眼睛。   就在刚刚闪身去取面具的一刹那, 我看到那双眼睛朝我微微一弯,随后递了个只有我能看明白的眼神。   他让我不要动,也不要作声。   所以我静默,即便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即便在那短短一瞬看到了他脸色异样的苍白,我只能静默, 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即就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势如破竹, 从彼此所站的地方一跃而起,张开结界朝着对方厮杀了过去。   我想如果碧落在动手的那一刻稍用心去留意一下,便不难发现,对方出手的动作、习惯, 几乎同他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张开结界以防杀戮波及到我的本能也是如此。   但他没注意。   谁会在面临真正能让自己认真对待的对手时, 再分心去留意旁的事呢。他毕竟不是铘。   所以一出手必是断绝人生路的死招,毫不迟疑。可巧,黑衣人也是如此。   真是一双镜像般的对手。完全不在乎后果是什么, 只沉浸在彼此力量抗衡中的两个人。   你进攻我拆招,你防御我便切断你一切可退的步骤。   每一步都如有先知。势均力敌之下,拼的便是彼此体力上的持久力。   一时间电闪雷鸣,空气中如有万把刀刃飞旋劈打,所触及之处顷刻硝烟弥漫。   若不是有着结界环绕,这客栈眨眼间就能分崩离析。   如此险要,楼上楼下往来住客则是毫不知情。浑浑噩噩中划拳猜令,饮酒说笑,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也有稍微敏感些的时不时抱怨一声:“格老子的!哪里来那么大的灰尘!”   殊不知对于楼下人来说的区区一些灰尘,实则是结界保护下那阵阵撼天动地的力量被消减倾吞后,残留的余波所致。   谁能感觉得到呢,生与死、妖神与凡人的相隔,仅仅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距离而已。   又一道电光闪过时,我察觉两人间的局势渐渐露出了一些端倪。   妖怪也是会累的,何况两个都曾被神器所伤。   黑衣人伤得尤为严重,尽管被黑袍包裹得丝毫看不出原先的伤口,但出手力度毕竟会渐渐暴露。   所以几个回合之下眼看就开始落了下风,见状碧落目光一闪,在从掌心推出一团雷光后,他一反原先的防备径直到了黑衣人身旁,手臂反转,修长手指在他面前轻轻一掠。   我惊。心知不好。   凭着对他的熟悉,我敏感地瞧见他那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只在一次场合中戴过的戒指,骨头做的戒指。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在我的时代,当狐狸察觉血族会找来我家时,他曾戴过一次这个东西。   这是一件属于他、后来又属于了我的武器。   所以瞬间将黑衣人给我的暗示丢到脑后,我立刻往两人所设的结界处跑近,苦于无法用何时的话语去提醒,只能用力往结界上推了把。   试图挤进这道结界内,冷不防却被一股力量反弹,令我倒退两步。   我真是太天真。这结界触碰上去虽没有任何知觉,却内可阻止里面力量往外地蔓延,外可将施加在上面的力量反弹,我哪可能想进去就能随便进去。   生生被阻隔在外,束手无策中只见那枚骨戒已被碧落从指上褪下。   离开他手指的一瞬它化作一把剑柄般的东西,又似一道弯弯长牙,白光灼灼,正对着黑衣人的脸。   见状黑衣人迅速后退,但狡猾如碧落,早已在刚才的不动声色间将他逼到了结界边缘。   便只能施法反击,却哪里来得及。   先前的后退给了碧落最佳的时机,电光火石般速度,那柄长牙般东西被他径直朝着黑衣人脸上那张面具推了过去。   龙骨出,那可是连龙都可斩杀的东西,我曾用它伤过八部天龙,所以用来刺穿黑衣人的面具,想来应是轻而易举。   遂想起那天他被我重创后身体分崩离析的场面,我一阵恐慌。   当即不顾一切再次朝那结界上拍打过去,我绝望之极对着里面发出一声尖叫:   “阿落!”   当时完全没意识到,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何能被我轻易叫出口,又为何会令结界内那两名正缠斗在生死边缘的男人倏然停手,不约而同回头朝我看了过来。   因为突然间我手掌内冲出一团红光。   仿佛烈火一般,它烧得我很痛,却令我整条手臂随着我再次往结界上拍打过去的动作,往那道结界内轻而易举地陷了进去。   “阿落!”甚至没意识到我半个身体已进入结界,我只顾盯着那被龙骨所威胁着的黑衣人,对他再次尖叫出这我唯一能对他喊出的信号。   然后我使出全身力气将手抬起,把手心里那团火焰般的东西朝他掷了过去。   刚一离开我的手掌,便也化作一道白光,内中隐现出同碧落手中那道长牙般的东西完全一样的轮廓。   它不偏不倚正落到黑衣人手中。   没有任何停顿,黑衣人反手一削,用着碧落刚才所做的相同举动,将尖刃处朝着碧落的手上刺了过去。   正中碧落掌心,他掌内那道‘长牙’应声落地。   但碧落似乎浑然不觉,因他那双碧绿色眸子如点着了火径直朝我望着。   “小心!”我不得不朝他惊叫。   顾了这头谁知竟又得顾到那头。   这局面一时叫我欲哭无泪。   我到底该偏袒哪边,我究竟能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   能怎么办呢??   无论黑衣还是白衣,无论带着面具的还是不带的那个,两个都是我无法置之度外的。   我能怎么办……   心乱作一团时,黑衣人已扭转乾坤,在这瞬间闪电般对着碧落连出数招。   招招正中他左肩,而碧落竟完全不知退避,一如先前黑衣人被他招招所压制时的情形。   最后一掌劈出,震得碧落连退两步。   黑衣人顺势纵身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扬手弹指,在窗户应声而开的当口带着我飞跃而出。   窗外夜风吹到我脸上的一霎,我看到碧落追到窗前的身影。   他站在窗前没有继续往外追出。   因为他左肩有伤,被来自我的时代的狐狸用蚩尤刺所造成的伤。   那伤经不住黑衣人的连番袭击,雪白衣料下印出一片刺眼的红。   他任由那些血在他身上肆意蔓延,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碧绿色眼睛目不转睛追随着我和黑衣人离去的方向,暗光涌动。   直至许久才终于消失不见,我轻吸一口气,只觉那目光令我心和肺都疼到不知所措。   唯有将整张脸深埋进那黑衣人的胸膛内,触摸他体温,呼吸着他胸口透着血腥和淡淡清香的气息。但即便如此,我仍觉这一切还不够真实,便用力将那副坚实温暖的胸膛紧紧抱住,唯恐他再如那天晚上一样,突然化作雾气消失不见。   这力度令他低头看了看我,“你刚才叫我什么。”   透过面具,他话音带着点沉闷。   我不由将他再次抱了抱紧:“阿落……”   答案令他手臂一阵僵硬,随后慢慢吸了口气。   他气息有点不稳。   先前同碧落的交战和之后带我的离开,都在大量消耗着他的体力,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逐渐在变得浓重。于是立即抬起头对他道:“停下吧,已经很远了。”   他没听,依旧抱着我往前纵身飞跃。   四周景物忽闪,如同电影镜头飞速的倒带。我不得不抬高嗓子再次对他说了声:“停下来!”   “时间紧迫,我必须在他们察觉出我的存在前将你送到北京。”   话音未落,突然面具下一行血涌出,与此同时他身子微微一颤。   险些就此从半空中坠落,他迅速翻身用足尖朝边上树干用力借了两把力,总算才得以维持住身形。这次他没再勉强,匆匆一圈扫视后,他在一间废弃的茅屋外停顿下来。   便正要将我带进屋,但身子一斜,我感觉到他半个身子力不从心往下微微一沉。   忙要将自己的重量从他身上挪开时,听见他对我轻而短促地说了句:“你小心。”   随后如同一个耗费了最后一格电池的钟摆,他一头倒地,将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我重重压在了他的身下。   本是件很糟糕的事,回过神时却听见他在我身上闷笑。   “你笑什么。”我不知自己的表情是生气还是担心。   “没什么。”他隔着面具闷闷地说道。随后低下头,用隔着面具的嘴唇吻我。   冰冷的压迫,身体却是滚烫的纠缠。   我几乎就此软化,但仍坚持着强硬地抱住了他的头,然后将那张硬冷的面具用力扯开。   面具下狐狸的脸苍白如纸,但依旧笑得很好看。   我定定看了他片刻,抬起头主动朝他凑上我的嘴唇。   他脸一侧轻轻避开:“我嘴上都是血。”   “我要亲你。”我再次强硬地抱住他的头,然后用力吻住他的嘴,以及他嘴唇上仍还温热的血:   “我要亲你。”我认真重复。因为我好想你。 第450章 青花瓷下 六十六   大山内常有猎户临时搭建的茅屋, 猎物多时有人住, 没猎物可捕时就此废弃。   这间想来已是被废弃多年, 破败不堪的屋内除了一堆稻草几只罐子,什么也没有。   好在狐狸不讲究,也没法讲究。   进门前他让我弄了些稻草覆盖在门外他的血迹上, 用火点燃烧了足足一个小时。又物尽其用地将这些稻草编了八枚人形模样的东西, 让我把它们分散在屋外的四个方向。最后他将其中一些稻草和血烧成的灰染上他的血,往天上一洒。   眨眼那些灰烬化成无数只雀鸟,叽叽喳喳朝四面八方飞了开去。   做完这些他才安心躺下。   此时月上中天,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他看着屋顶上一大一小两个正对着月亮的破洞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好个妖月天。   狐狸身上也有两个破洞。   一个在胸口, 一个从他脖子贯穿至咽喉。   胸口那个是被我扎的,致命的则是他脖子上那个。   他脖子上的伤很重。   伤在脖子中心, 那是一块妖怪的罩门。所以他似笑非笑道, 那天晚上他原本险些完蛋,被自己杀了自己,亦或者被一个傻女人濒死挣扎的疯狂拖成个垫背的。   蚩尤刺有多强,拥有它的人自是最为清楚。   寻常的妖怪碰到便灰飞烟灭, 那是极强的降妖圣物。   狐狸被这个世界另一个自己用它给刺中了罩门, 又拜我所赐,被我用自己的血贯进他心口毁了他身上的防御结界,这让他一度对法术的免疫力几乎等同于凡人。   “看什么, 师父教你的本事反用在师父身上,老得意了是不是。”见我看得目不转睛,狐狸斜睨着我似笑非笑。   “师父个鬼。只是没想到你会连人血都挡不住……”   “人血是人血,但是你头猪啊。”   说完,原是想逗我笑,但见我半晌低头不语,他便对我勾了勾手指。   神使鬼差,我听话地朝他凑近了过去。   以为他是要我再替他做些什么事,谁知他手往我头发上轻轻一扯,毫无防备间我的脸就被他扯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吻住了我,就像先前我急促又强势地吻住他那样,将我吻得呼吸完全失去了控制。   “你欠我的,”很久之后,他点点我额头推开我,朝着满脸潮红的我捉狭地笑笑:“你还占我便宜。”   我却笑不出来。   他伤得那么重,连嘴唇都是冰冷的,却仍是不顾一切回到我身边。   他忘了在这世界面对另一个他时的危险了么?   亦或忘了自己总挂在嘴上那套妖怪的生存法则。   自私的,薄凉的,一切基于自己安危利益出发的妖怪的法则。   然而这个逆天的世界他就这么不管不顾闯进来了,可见他已经把那些法则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无声看着他,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嘴角轻轻扬起时唇边带出的波纹。   然后目光定定落在他伤口上,我问他:“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这问题早在我认出他的那天就已在我心里埋根发芽,并为此心神不定。   之所以先前没敢立刻问他,只因为害怕答案会和素和甄一样,他是跟时间做了某种交易。   谁都能惹,时间是惹不起的,没有谁能和时间耗费时间。   好在狐狸的回答让我轻轻吁了口气:“我么,找了冥。”   又是冥。   不过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狐狸跟那个掌管生死的大神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非敌非友,又似乎于公于私上能够谈谈交易的那种关系。   所以尽管冥也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但感觉上,总该比仿若宇宙黑洞般未知的时间好一些,或许也因了他曾不知缘由帮过我的关系。只是狐狸的话可信度究竟能有几分?上下掂量一阵,我总觉得还是不太放心。   于是便再问:“他为什么肯帮你?”   “他不能不帮。”   “为什么?”   “否则便会天下大乱。”   他说话总一副半真半假的淡定,但越是这样越叫我有些紧张:“……什么意思?”   “自素和甄将你带到这里来后,未来世界受到蝴蝶效应的波及,已经一片混乱。”   “怎么个混乱法……”   “往笼统了说,有些不该有的有了,有些不该消失的消失了。”   “那么往具体里说呢?”   他沉默。过了片刻兀自将我的发梢慢慢卷在他手指上,握了握:“你的店没有了,而很快,关于你,以及关于对你的所有记忆,或许也将随着你的世界消失,一并从我脑子里消失。简言之,你的未来将要没有了,宝珠。”   话音落,我俩之间只剩下一片静默。   诚然,他说的这些我早已心知肚明。   从弄明白了素和甄带我来这儿的用意后,我就明白,一旦他成功必定会催生这个结果。有了素和甄的梵天珠,就必然不会再有21世纪开着狸宝专卖的林宝珠。   轮回一旦错过,必定是翻天覆地的巨变。   只是当这一即成的事实从狐狸嘴中说出,且带着未来已铸成的某些变化,听起来无疑更叫人感到绝望。   大约因此脸色变得异样,狐狸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对我笑笑:“这么严肃做什么,小白。”   末尾两个字让我心轻轻一颤,一度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或许因为这听起来就如同你在对我说,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了,无法螳臂挡车,你逃不掉。”   “历史的车轮,碾过一条人命就仿佛碾过一粒微尘。”   解释得那么形象,他看来并不打算安慰我。   于是我点点头:“并且没人会记得这粒尘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没吭声,只握着我的手看了看,然后将他手里那支长牙般的东西轻轻一转,径直往我手心上扎了下来。   那东西在靠近我掌心一瞬,突地化作一团红光,往皮肤里钻了进去。   没有疼痛没有任何知觉。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正要说些什么,他朝我掌心轻吹了口气,说道:“没错。凡事得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手心因此微微有些痒,我沉默半晌,然后问他:“那你以后会想我吗。”   “什么?”他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难得的那么不敏锐。   “如果你说的那些都成真了,以后你会想我吗。”   “不会。”   “为什么。”我的心再次一颤。   他看着我,目光平静:“那是消除键,小白。没人会记得这粒尘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即便妖怪也不例外。”   “所以,其实比世界末日更糟……”   “对。也所以,”平静目光忽地一敛,转瞬从狐狸眼中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闪烁:“你必须在那一切发生前拿到锁麒麟,让那头死心眼的麒麟王对你俯首称臣。否则,我来这儿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不会帮我的。”想起今天铘对我所说那些话,我苦笑:“即便有那件东西在,他肯定也不会帮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浅浅的微笑在狐狸碧绿的眸子里轻轻跳跃,好似身旁油灯里无声无息跳动着的火苗:“无论锁麒麟还是那个封印着锁麒麟的地方,都是他的软肋。别说我这么些年从来没教过你,打蛇打七寸,你想拔他的逆鳞,就得先扎到他最怕疼的地方。”   锁麒麟被封印在京城林家一套特意为梵天珠所建的宅院里。   林家祖上是蒙古人,本姓吉日木图,历代为元朝皇帝看守传国玉玺-制诰之宝。   至正二十八年时,元顺帝北逃蒙古,他们家一族为护送制诰之宝前往察哈尔,在半路遇到一支十分诡异的伏兵。伏兵不是人,身躯高大,面相怪异,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时间全族百多口人几乎全被它们屠杀干净。   危急时,碰巧梵天珠带着麒麟经过此地,出手相助将那支诡兵击退。   由此,保住了吉日木图一族血脉得以延续,又指点他们在将玉玺送达目的地后迅速借故撤离,以避免日后又一场无法避免的灭族劫难。   吉日木图的意思是崇义,族人也个个感恩重义。在依照梵天珠的指点避开第二场声势浩大的祸事后,为感激梵天珠的再生之恩,他们不仅没有在得知梵天珠秘密后将身负异能的她视作异类,且还让后代跟着梵天珠的姓氏改姓了林,并写下族训发下血誓,此后世世代代为梵天珠所效命。   由此,每当梵天珠轮回伊始,他们都会自觉替她保管锁麒麟,并照料年幼的梵天珠。   到明永乐年,林家已在京城扎根并飞黄腾达,而一场劫难此时降临到尚且十八岁的梵天珠身上。   为了一只妖孽,她不惜屡犯天条,并还触怒了常年相伴的麒麟王。   麒麟王一怒之下抛下她远走高飞。岂料,这却正是中了梵天珠的激将法。   她逼迫铘离开,只因为已料到即将有大祸临头。   一场声势浩荡的大战不可避免,而她不能拖累即将修炼至大乘的麒麟王,因此宁可逼他离开,也不愿他两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因此借故将他撵走,然后托林家人依照她的布局建了天灯琉璃顶,一则将锁麒麟妥善封印起来,二则,想等一切风波过去后,再用此顶的琉璃宝光配合锁麒麟,将他从遥远不知处重新唤回身边。   当然,那之后直到死,她再也没有用到过锁麒麟。   说到这儿,狐狸的话音顿了顿,脸上神色淡然,仿佛说书人在讲着一段于己无关的故事。   然后看着我锁紧的双眉,他微微一笑:“明白了么,小白,那琉璃顶下所埋藏的一切,并不仅仅只是一道锁麒麟那么简单。你揭开它就是揭开那段很多人都不愿碰触的过往。而你要想令麒麟王俯首称臣,你就得成为那个亲手打开琉璃灯,砸开那段过往的梵天珠。”   话音落,我半晌没有吭声,因为心里藏着些念头。   这些念头盘旋纠结了好一阵后,我忍不住还是在狐狸若有所思的目光下问出了口:   “但是,如果我办到了,如果他真的为我打开了回去的路,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怎么不妥?”   “如果如意没有死于素和甄之手,如果我跟素和甄的宿命没有因此而被打破,那么未来依旧不会有我……”   我的话令狐狸目光微闪,轻轻吸了口气:“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我紧盯着他眼睛,心脏略略有些抽紧。   “但是我无法再和当初一样对你的死坐视不理。”他嫣然一笑,在我紧绷的目光中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有一件事是我必须放任这世界的另一个我去做的。”   “什么事……”   “素和甄的金身。”他答,“毁了素和甄的金身,断了他的轮回。用这个方式,同样可以让你从此摆脱他的纠缠。”   我暗暗一惊:“你是要杀了他?”   “是灭。”   不紧不慢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狐狸那张脸一度恍惚看起来有点陌生。   对了,就如同几百年前的那个他、这个世界里的他。   那个在瓷窑里、在如意的尸体边、淡定自若对着素和甄循循善诱的他。   陌生又可怕的他。   不由自主眉头再次皱紧时,我发觉他说话声渐渐低沉下去,而刚才那一瞬眼里的璀璨和狡黠,仿若烟花燃尽前最后一瞬的灿烂。以至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化成一些不知意义的呢喃,见状我不由立时丢开心中困扰,匆匆问他:   “为什么不用那种方式治伤?”   “什么方式。”他问。不知是否明知故问。   “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你把我从素和山庄带出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我看他用嘴里吐出的一种光团样的东西给自己疗伤,效果很好。所以,你现在为什么不去用它?”   “那是样好东西,”他点点头,沉默了阵,“但我已经把它弄丢了。”   吞在肚里的东西也能丢失么……   我疑惑,但他此刻的状况让我无法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   只兀自呆看着他。   几分钟前还目光炯炯侃侃而谈,一脸的阴险狡诈。   几分钟后死气沉沉,连呼吸都几乎细不可闻。   看久了,不知是否因此令他眉心微微一蹙,因他一贯不太喜欢被人看得过于专注:“过来,小白,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刚揭开我面具时的那副样子。你现在变成块石头了么,又冷又硬。”   “任谁听了你刚才那些话都没法又热又软的。”我下意识怼他。   他嫣然一笑,说话声却越发的喑哑:“快过来,你这小白,这地方待久了你心肠开始变硬了,捅刀子还送嘴刀子。”   “不然我能怎么办。”我想对他笑。但一笑眼角的泪就滚了下来:“你都快要不记得我了,还对着我一副奸臣的嘴脸。”   “格式化还能还原,就算你真的消失,上天入地我都能把你重新挖出来。”   “滚蛋。都说不记得了还挖,挖木乃伊么?”   “小白。”   “做什么。”   “亲亲我。”   “呸。”   “我都为你不惜甘当奸臣了。”   “你本性就奸。”   “呸。亲我。”   我低头把嘴唇凑了过去。   但半途终止,因为他失去了意识,而我突然失去了对自己行为的控制。 第451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七   如意的魂魄仍在这具躯壳里, 但存在的感觉很微弱, 若不是有两次她冲破我意志在素和甄面前挣扎了一下, 也许至今我都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但这一次她不仅挣扎,而且控制了我。   她在我试图亲吻狐狸的时候耿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控制我的手, 抬起, 落下,径直往狐狸的脖子上掐了过去。   狐狸失去了意识,很彻底, 所以丝毫感觉不到他喉咙上突如其来的压力。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把他脖子勒紧,内心同时也似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抗争,一半则有个声音在对我说, 你别动,我要杀了他。   是的, 如意一定听到了刚才狐狸说的那番话。   狐狸说要毁了素和甄的金身, 断了他的轮回,以这个方式让梵天珠从此摆脱素和甄的纠缠。   但如意爱着素和甄,同时如意也是梵天珠的转生。   一个和我一样对梵天珠的记忆毫无记忆的转生。   这就尴尬了。   现在我俩都需要这具身体,现在我俩都需要依靠这具身体来保护自己的爱情。   所以她强我也必须强, 这荒山野岭, 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现在的狐狸。   而且,我怎么可以输给‘我自己’。   想到这里,好似打了针强心剂, 心脏用力跳了两下,我一咬牙将手狠狠往上一提。   手如愿动了。   与此同时太阳穴突突一阵跳,半个脑勺剧痛,我想这可能是如意对我反抗的一次反击。   一个能为了自己爱人不惜做出种种叛逆举动的女人,脾气果真不小。   所以我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以此告诉她,我并不在乎这点痛。   她于是安静了下来。   但正当我以为她已从我意识中消失,突然,我两条腿不听话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我被迫着一步步往茅屋外走,一步步远离了沉睡不醒的狐狸。   如意想用这身体走到哪里去?   我想停但停不住。她的意识似乎比先前又强烈了一些,我能感觉到她的愠怒和执拗,但感触不到她的想法,甚至无法像控制自己的手一样再次夺回自己的控制权。只能任由这两条腿迈着生硬别扭的步伐,仿佛一具刚醒的行尸,慢慢往前走,慢慢走到屋外,慢慢沿着屋外那片荒草密集的平地往下山的地方走去。   山里的风一拨一拨吹在我身上,好像有无数只手一下下推我,我走得摇摇晃晃。   又一阵风吹过时,险些跌倒,我抬起头看到天上那轮巨大的月亮,豁然明白,如意是要借用这身体回到素和甄身边。   于是当脚再一次往前迈动,我狠一使劲,伸手一把抱住了擦身而过那棵歪脖子老树。   如意的意识很强烈,但意识这东西不能太分散,太分散就会淡化意识的力量,所以当她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控制我的双腿上时,手就自然而然处在一种比较自由的状态。   她大概觉得我在行走中没法用自己的手闹出什么事。   所以一抱住树干,我就拼尽了全力,让自己像只长满了吸盘的章鱼牢牢缠在那棵树上,任由两只脚如何使劲往前走,撼之不动。   一来二去,如意终于觉察到了问题所在,她的力量由脚迅速回转到手上,开始试图控制我的手。   一个拉一个扯,拉锯战的持久让我手指皮开肉绽。   但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件坏事。   我边极力同她力量做着抗争,边悄悄腾出一只手,然后凭着记忆,断断续续往树皮上画出一个符号。   符号意义不明,但样子还算简单,是狐狸手把手教给我、并能被我记牢的为数不多的术法。只是过去从没有机会拿出来实践过,因为这号称从九宫八卦图里演变出来的东西,实则只能用来对付比较弱的附身灵。   但太弱的靠近不了我,强的用它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是个鸡肋。此时倒觉得不妨可以一试,一则虽然如意不是附身灵,但情况似乎看起来差不多。二则,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方法可行,毕竟我连狐狸给我的错金币也丢完了,除非梵天珠的力量能再度苏醒。   所以孤注一掷,我在画完那个符后迅速将额头往树皮上贴了过去。   这一瞬如意察觉到了什么,因为我脖子再次一硬,就同刚才她阻止我亲吻狐狸时一样。   随后她想强迫我把身子直起来,力气很大,也因为仅仅只是思维控制,所以她根本感觉不到我身上的伤在这种力量下所被拉扯出的痛苦。   这痛苦一度几乎让我松手,但没有放弃,因为胜与败之间只存在简简单单一条线。   之所以前后那么多树我没选,专选这颗歪脖子老树,这是有原因的。   这山里那么多树,品种倒也简单,多是松木,杉木和桧木,偶尔也见到一些凤凰木和紫藤。这些植物全都是属阳,因此内中出现一个属阴的品种,就显得有点突兀。   那就是我紧抱着不放的这株槐树。   树长成片,不可能一个地方只有那么一株,这颗槐树却是放眼四周唯一一棵独苗苗。而它周围直径三米开外寸草不生,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树都显得有点特别。想必,它必然就是狐狸说起过的所谓逆阴倒阳木。   凡事有异必出妖,逆阴倒阳是自然界生态的一种异相,因此这种树煞气挺重的,周围寸草不生,想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这种东西以前只是听说过,亲眼见到这还是头一次。所以无论身上的伤怎样疼得难忍,手里的力量怎样在一点点耗尽,我始终咬着牙紧紧抓着这棵树不放。   指头破裂后的血流出后并没有往下淌,它们直接渗透进了树皮里,似乎因此,令这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树身上那些肿瘤似的疙瘩慢慢长大起来,最终其中最大也离我最近的那个,发出咕噜咕噜一阵闷响,然后突然啪的声裂了开来。   里头喷出一些汁液,气味带着一股树木独有的清香,碰在我脸上皮肤凉飕飕的,很惬意,似乎一时间疼到仿佛裂开一样的感觉也减弱了些。   随之脑子里却一阵灼热。   如同一股热流突然间冲进了我的头颅内,感觉十分奇特,就是狐狸曾说过的那种‘难以描述’。它令我原本僵硬的脖子一瞬间松弛下来,但只有短短一两秒的停顿,然后我的脖子再次一阵发硬。   尽管如此,那点点时间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   我再一次非常迅速地把额头往树皮上那个血画的符号上贴了过去。   几乎在贴近的一刹那,我脑子里嗡地一下震荡,紧跟着两眼一黑,我浑身脱力地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   失明的感觉仅维持了几秒钟。   当视线恢复正常后,我意识到自己重新夺回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尽管夺得非常侥幸,侥幸中的幸运。   谁晓得这符号对如意真的会管用。   谁晓得这棵老槐树在这地方生长后生成的妖异,会大大超出我的预估。   燕玄如意,你到底不是我的对手。   毕竟我在狐狸的陪伴下耳闻目濡了那么多年,不会学猪叫,起码也见多了猪跑。而你则是懵懂的、比我对梵天珠的力量更为一无所知的梵天珠。   再如何强大的力量,终究不是术法的对手。   想到这里,突然心里生出一丝悲哀,我仿佛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悲悲切切哭了一声。   我无心去理会这来自内心的鲜活疼痛,因为这当口,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所面临的一场真正的危急,这才是刚刚开始掀开它那层面纱而已。   就在刚才,我发现头顶那轮清澈而巨大的月亮上,不知几时被蒙上了一层奇特的颜色。   紫色的月光,仿佛铘的瞳孔,却又比铘的瞳孔颜色多了些仿佛掺了血液的诡异。   这当口风突然大了起来,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手脚依旧痛软无力。   回头朝茅屋方向看了眼,那间小小屋子仿佛黑暗中的兽,孤独静默地斜窝在荒草中,身上披撒着一层淡淡的月光。   所以房子颜色也有些诡异了起来,似乎被一层绛紫色的磷火包围着,幽幽燃烧,或者说,幽幽吞吐着天与地之间静谧的气息。   是谁追来了。   碧落?铘?素和甄?亦或者是那天遇到的稽荒炎?   直至悄悄走近,我发觉那不属于我有限认知里的任何一号人物。   未知总是更可怕一些,虽然我至今没有见到那些入侵者的模样,但它们不动声色间所降临到这片土地上的威胁,已令我双手微微颤抖。   得想想办法。一动不动紧盯着那间茅屋,我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   不要紧张,好好想想,进或退都没什么意义的时候,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然后手掌用力摊开,一团灼热蓬勃而出,在我掌心里化作一把修长艳红的剑。   我握着它离开藏身处,一步步朝那间静谧得仿佛几乎没有任何异样的茅屋走去。   路上听不见风声,听不见草动声,甚至听不见一丝虫鸣。   似乎越走越像是在陷入一团正逐渐凝固的泥沼中时,突然有道话音不紧不慢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龙骨为刃,你是梵天珠?” 第452章 青花瓷下 六十八   突如其来一道风, 吹得四周荒草沙沙一阵响, ‘泥沼’破裂, 我重新回到有声的世界。   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四个人,走路声轻得像鬼, 穿的衣服也是。   一袭白麻从头到脚包裹着他们高瘦如竹竿的身体, 身子骨站得笔挺僵硬,若是再戴着一顶高帽子,活脱脱戏台上出来的白无常。   四个人两支舆杠, 抬着一顶凉轿,轿子的样子跟那四人倒也般配。   看来仿若一口元宝样的棺材,只是四面通透,琉璃质的轿身披着层细竹丝编的帘子。帘内铺着锦缎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人, 红衣如火,面如白霜, 横陈的姿态仿佛一具死去很久的艳尸, 倾城绝色,但死气沉沉。   只是眼帘微微一动后,那‘尸体’的脸却又生动起来。   仿若牡丹突然间绽放,他含住手里那支白玉嘴的烟杆, 微抬起头朝我闲闲地笑了一笑。   美丽, 却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笑,让人眼前一亮,但禁不住立刻在他视线中闪躲。   可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我下意识把手里剑握了握紧, 硬着头皮继续朝他望着,遂见他朝我方向吹出一缕薄烟,轻轻又再问了句:“听说你去过狐仙阁,那杯‘断肠’的滋味可好?”   “你是谁?”心里咯噔一下,我立刻问他。   他笑笑:“他们都叫我红老板。”   我一惊。   这称谓因简洁及它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让我不得不对它印象深刻。   曾经逼得碧落耗尽力气不得不避进狐仙阁修养的那个人,可不就是他。   当初跟无霜城的城主几乎平起平坐的一个人,从稽荒炎的言语中可以明显看出,虽然这位红老板隐退已久,但至今依旧势力滔天。原本跟狐狸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模式,但现如今因为血食者华渊王的关系,不仅反目成仇,还给狐狸下了追杀令。谁能想到呢,今晚要么不出现,一出现竟然是这么一个大人物。   所以想也不想,我脱口而出:“你是来杀他的么?”   红老板显然明白我指的他是谁。   他没回答,含着一口烟朝我笑了笑,他抬头往天上看去。   帘卷,天上那轮明月颜色似越发妖冶了起来,映得红老板那张脸也呈现出一层淡淡妖娆的紫。他面朝月光处,将嘴里那口烟轻轻吹了过去。   烟雾氤氲,仿佛有生命般缭绕而上,不久就见月光中一只飞鸟拍着翅膀跌跌撞撞往烟雾飘摇处飞了过来。   仿佛要一头往烟雾中撞去。但没等碰到,翅膀突然静止,那只鸟如一团棉絮从半空中直跌下来。   飘飘摇摇,正跌向我头顶。   我下意识想伸手去接,但手刚抬起,就见它啪地一声,在空中四分五裂。   坠落下来的不是鸟碎散的身体,而是一片片断裂的枯草。   我想起狐狸刚才用草做的那些被放飞的鸟,心下已是了然。   无论他烧掉的血迹,还是那些用草编织的鸟,原本都是为了干扰那些会循着他气息追踪过来的某些人的视线。但对红老板没起任何作用。任由狐狸的血迹已化作飞灰,任由那些鸟飞得再高再远,他依旧准确无误地寻到了这里,并且用的时间极短,短到狐狸根本来不及恢复一丁点元气。   “我对他太了解,”就在我对着那些枯草径自发着呆时,红老板那双黑如点墨的眼再次朝我望了过来,似笑非笑,眼里一片对我内心洞悉透彻的了然:“所以他一切伎俩我都了如指掌。纵然他骗得了天地,却没法能瞒过我眼睛,谁叫他曾是形影不离在我身旁伺候着的阿落。”   随后话锋一转,他接着又道:“不过你也瞧见了,我此次过来孑然一身,所以你尽可放心,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因此你大可不必对我杀气腾腾。”   说完,他意有所指朝我手中那把剑轻轻一瞥。   “那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咬咬牙问他。   “要你替我带句话给他。”   “什么话。”   “你跟他说,当年究竟是谁对华渊王下的手,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可以不跟他计较。但华渊王那颗心脏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希望他能如实相告,否则……”   说到这儿,他看着我的脸话音微微一顿。   “否则什么?”我立即追问。   他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否则,他切不要以为将那杯‘断肠’从你身体里逼出去,他就没事了。阿雅用断肠,原是为了看到你的过去,岂料却被他无意中打开了你的未来,虽只是管中窥豹,但已足够说明些东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对么梵天珠?”   我沉默,不置可否。   “当我听说这件事,我得承认,它确实令人感到从未有过地有趣。未来究竟怎样,谁都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相对于此,我仍是对梵天珠那封存已久的记忆和力量更感兴趣一些。”   “你想让我再喝一次断肠么?”   “诚然,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但要打开梵天珠的记忆,办法倒并不止这一个。况且,对于我来说,要唤醒的并非全部,只是区区一点局部。而要打开记忆的那个渠道,眼下也并非只能通过押着你这唯一的宝才行,毕竟,如今这个地方,这副身子里,梵天珠可不止你一个。”   说到这儿,仿佛感知到我情绪中的不安,他有意顿下话音,在一片静谧中将手里那支烟杆轻轻一折,倒出里头滚烫的烟末搓进手里,任它们在他掌心燃了又灭。   随后他微倾下身,朝我投下略带怜悯的一瞥:“你说我讲得对么,梵天珠?什么样的因结出什么样的果,素和甄当初那样对你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由此会在这身子里弄出怎样有趣一个后果。更有意思的是,原本你恨不了的,另一个能;你狠不下心的,另一个也能。你瞧,认着一个理不回头,为此可罔顾天意,原本属于梵天珠的这些弱点,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你的优点呢,不是么?”   红老板说话的姿态温文优雅,但每句话都跟冰刀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扎在我心上,看似恬淡的话音里隐藏着让人无处可躲的犀利。   我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燕玄如意也是梵天珠,是早于我之前的明宣德年时期的梵天珠的转世。   素和甄逆天而行借着时间的力量把我带到这个时代,但魂魄需要容器,而如意的魂魄石唯一可以接纳我的容器。所以那个时候素和甄恐怕以为,我进入了如意的身体后,应该是替换了她的魂魄或者如意的魂魄理应已经消失,而我则成为他所塑造出的,能为他所利用的那个如意。   然而他没想到如意的魂魄并没有消失,或者说被我替换。她仍在这身体里,这就导致了如意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个梵天珠。虽然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沉睡着,但久而久之,如意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已充分说明,她的魂魄正在逐渐复苏,并在同我这个外来入侵者做着极力的抗争。   而这个如意完全没有狐狸或者碧落的记忆。   她从小到大只在意素和甄,所以才会在听见狐狸说要灭了素和甄那番话后,反应会如此剧烈。因此,当这个如意一旦作为梵天珠的部分记忆——或者说力量,被红老板唤醒,那对于狐狸来说无疑是极为危险的。   红老板自然不会好心到让梵天珠恢复对碧落爱恋的记忆,他要利用的只是梵天珠的力量和对碧落的恨,所以一旦如意意识到素和甄将遭到危险,她必然会奋不顾身地动用一切力量去为他铤而走险,这就恰好称了红老板的心意。   所以他会对我说,原本你恨不了的,另一个能;你狠不下心的,另一个也能。   所以他又说,你瞧,认着一个理不回头,为此可罔顾天意,原本属于梵天珠的这些弱点,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你的优点呢。   没错,他这次单枪匹马地到这儿来,的确不需要跟狐狸动手。   他只需要借助如意的力量,逼迫狐狸交出他所想要的那件东西而已。而且吃准了,狐狸为此不得不松口。   只不知那颗华渊王的心脏究竟对血族,或者对狐狸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红老板会如此重视,为什么狐狸要将它藏匿起来……   想到这里,我捏了捏自己微微汗湿的手心,看向红老板道:“既然你那么了解他,想必应该知道他的性子,若他对此仍不愿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呢?毕竟喝了断肠也没能让我想起什么紧要的东西,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要挟到他?”   “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挺可惜的。”没有直接回答我问题,红老板目不转睛看了我一阵,微笑着对我说道。   “可惜什么?”   “刚才看你在抵抗自己身体里那另外一个魂魄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当年你的那番模样。你有好奇过自己那些被记忆所封存的曾经,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么?”   我生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一个有意思的对手,尤其当年那头麒麟和那只妖狐都守在你身边的时候。”他说。清清淡淡的话音仿佛自言自语,从我耳边悠然而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三个人,散时各自嚣张,聚时天地皆慌。可惜了,都太狂,张扬得收敛不住了,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毁了你们仨。否则,你说你为什么好端端的要自作死呢,梵天珠?”   说到这儿,红老板话锋一转,径直点入那仿佛被他遗忘的正题:“所以,他必然会说的,因为我有能令他无法拒绝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立即问。   “你很好奇是么,梵天珠。”   “其实是有点害怕。”   “怕什么?”   “如果仅仅只是传递几句话,你大可不必亲自过来,所以我和他之间,你总会选择一个来动手。而我和他之间究竟你会选谁?你刚才已很明确地解答了这个问题。红老板,你将要对我出手。”   他莞尔一笑,嘴里轻轻一个字:“嗯。”   随后扬手,极曼妙的一个姿态,他将手里那把反复燃烧又熄灭的烟灰往我身上抛洒过来。 第453章 青花瓷下 六十九   烟灰在半空化成一串流光, 好看得像突然坠落的群星。   但它们压在我剑上的力度则是陨石, 一下接着一下, 几秒钟后让我胳膊完全没了知觉。   所幸那把剑跟我身体仿佛是身死相依的,无论承受什么样的力,它始终同我手掌纠缠在一起, 通体暗光流动, 无声无息替我把这一连串袭击阻挡开来。   无论凑巧也好运气也罢,当那些流光消失之后,我一边挥剑对着空气乱砍, 一边发觉自己仍毫发无损地活着。   所以一时大概勇气有点突飞猛进,我冲动了下,抬剑就朝红老板劈了过去。   全然忘了那四个抬着他轿子的人有多高,所以他离我有多高。   所以剑只劈到那顶轿子的底座, 即便如此,也没能碰触到。因为一只手挡住了我的剑。   是离我最近那个抬轿人。白麻布裹着他的脸, 看起来像个木乃伊, 他用他那只裹着雪白衣袖的手挡在轿子底座前,而我的剑深深砍在了他那只指头特别长的左手上。   手没流血,这并不奇怪,剑砍进他肉里的感觉就跟砍到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   我立刻抽剑往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 那人手掌往前一推,任由剑穿透了他的掌心,他手掌倏地推到我面前, 抓住了我的喉咙。   那一瞬我看到红老板闲坐在椅榻上那张闲闲的笑脸。   表情仿佛看到一只被戏弄后遭到禁锢的猴子。   “痛不痛?”然后他问我,幽黑的眼眸从我憋红的脸转向我握剑的手。   不痛。我吸口气正想这么回答,但突然从肩膀到手腕,我这整条胳膊传来极为剧烈一道疼痛,让我冷不丁地倒抽一口凉气。   浑身抖得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好像一把钻子从骨头里猛地穿过,这种疼痛尖锐到无法形容。   所以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泪花闪烁中,我看到红老板俯身向前,修长手指拈着烟杆从我抖个不停的手臂上一寸寸拂过。然后在我肩膀伤口处点了点,他看着我龇牙咧嘴的表情,眉梢轻扬:“痛就说出来,我爱听,也爱看。”   “啐!”我不假思索仰头朝他吐了口唾沫。   但他离得太远,我脖子又太短。   所以我没能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弄到任何能侮辱他的东西,反而脖子紧了紧,我给自己惹来更大一份惩戒。   “所以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挺可惜的,”缓缓靠回椅背,红老板拈了拈手里的白玉烟嘴:“忘了自己过去的一切也忘了自己过去所有的力量,现在的你是不堪一击。瞧瞧你这一副身子骨,是想用龙骨之力伤到谁呢?应该是我对么。   可如今痛在谁的身上?   为什么是你?   你明不明白这个理?”   我张了张嘴,但被勒紧的喉咙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地方实在脆弱,所以我想了想,便悄悄把全部力量重新聚集到手上,在有人察觉我想做的举动之前,将手里那把剑往右狠狠一拽。   无论怎样,这把连龙都伤过的剑,应该能对眼前这个禁锢我的人造成一定的破坏。他手再怎么硬,毕竟被剑贯穿着,继续破道口子出来能有多难?   心里这么以为着,谁知刚一开始用力,伴着股强劲阻力,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物体容易被切开的预兆。无论对方是人亦或者妖,他身体的强度超出我的想象。   刚想到这儿,伴着咔咔一阵脆响,眼前这抬轿人慢慢把头朝我扭了过来。   仿佛后知后觉般,他察觉了手掌的异样,但勒着我脖子的手纹丝不动。   而被剑贯穿的手掌非但没被我刚才的用力扯动分毫,反令我手臂的骨头在一阵酸麻后爆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痛得我手脚冰凉,紧咬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声,只是藏不住额头瞬间汗湿一片。   见状红老板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像是狐狸:“再用点力试试,梵天珠,有时候不使劲蹦跶几下,人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不是么?”   话音刚落,他手指轻轻巧巧将手中白玉烟嘴从烟杆上拔离,然后将没了烟嘴的烟杆重新含在口中,朝着我脸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随意而优雅的一个举动,所以让人毫无防备。   恍惚中只见一道光朝我扑面飞来,没来得及看清他到底朝我吹来了什么东西,我脑子里突地一空。   于是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就如同霎那间不受控制的走神,短促得让人连戒备都来不及生成。   当回过神时,红老板已斜靠在榻上,似笑非笑阖上了眼。却依旧能感觉到我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去的动作,他轻轻一笑,然后隔着他面前那道重新垂落的竹帘,缓缓对我说道:“去跟他说,我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或者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或者你和他其中的一个将会生不如死。而最终怎样一种抉择,由他想明白了,好好做个选择。”   最后那句话,他加重了一点语气。   然后他看起来仿佛又如同一具艳尸,横陈在榻上无声无息。   当我试图对此说些什么时,脖子上兀地一轻,那抬轿人松开我脖子手往后一扯,轻而易举将他手掌从我剑上抽离了出去。   随后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我视线突然晃了晃。   晃得十分厉害,令我不由自主往后一个趔趄,及至站稳脚步,抬头朝前一看,顿时呆了呆。   眼前苍茫一片。   没了红老板,没了那顶棺材似的轿子,也没了那四个仿佛白无常一样的轿夫。唯有我手里那把剑还闪烁着血似的光芒,在夜色里仿佛妖气弥漫,静静吞吐着头顶倾洒而下的月光。   而那月光是银色的。   照在夜色浓郁的山岭间,映得树影婆娑,恬静得仿佛先前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遂在短暂愣神后,我再次用力摸了摸我的脸。   脸上依旧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这颇为奇怪。以刚才红老板所说那番话,他断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离开,而那烟杆里必然有着什么东西,因为尽管时间短促,我仍是清楚瞧见的,那是亮晃晃一条银蛇样的东西。   像光又似闪电。   只是那东西一瞬间到底去了哪里,这一点我无从知晓。   这让我非常不安,便继续往自己脸上摸了几把,却仍是摸不出什么异样。心下顿时疑虑重重,我觉得自己身体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开始悄悄滋长着,但看不见摸不着,感觉又感觉不到。   不过这情绪没令我细想太久,因为至今没有任何动静的狐狸,更叫我感到心忧。   所以当即转身,我匆匆往茅屋里飞奔进去。   有狐狸和没狐狸在时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面对碧落的时候,面对着那么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时候,我也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迫切。   我不知道自己是迫切跑到他身边想去守护他,还是迫切想靠近他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他,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也好平息我内心里汹涌翻腾的不宁。   而狐狸依旧沉睡着。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就在他身边的,还是外面突如其来的,都没能将他从深渊般的混沌中唤醒。   他苍白的脸死气沉沉,我从没见过他有那么长的时间无法恢复元气。   所幸那个红老板没有对他乘虚而入,否则,以我的能耐,真的也就只能同他一道坐以待毙。但不知他究竟曾与红老板有些什么纠葛,即便已对他下了追杀令,到了这里后却明明知晓他此时的状况,红老板仍是没有对他下手。   万幸。   于是用力吸了口气,我抱了抱他,手里紧握着那把妖红的剑。   然后我听见头顶传来轻轻一声嗤笑:   “不是恨他么,现在缠着他做什么,即便不用‘断肠’我也能料到是你,换个皮囊都藏不住你身上那骨子灾祸的气味。”   月光从屋顶那两个窟窿外照射进来,很清楚地在我脚下的地板上映出道影子。   影子是条巨蟒。   蜿蜒,妖娆,盘在房梁上倒垂着半个身子,顶端羽冠在风里轻轻摆动,仿佛蛇头长了角。   那颗头离我约莫一条胳膊的距离。所以不用抬头,我也能感觉到它双狭长的瞳孔一动不动注视在我脸上,如同紧盯着一只即将吞入口中的猎物。   紧跟着它真的一口朝我咬了下来。   我忙挥剑往他头顶一劈,但什么也没劈到,当然他也没能咬到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纵然知道我没什么实在本事,它终究还是对我手里这把剑有所顾忌,所以才会立刻将身子一卷,盘回房梁远远避开。   但就在我趁这机会想也躲开时,忽然头顶上风动影动,一团冰冷气流像张网似的从上面压了下来。   压得我不由自主往狐狸身上重重一倒。   心知不好,但根本来不及逃,因为紧跟着身子凌空一荡,我被肩膀上突然抓来的那只手一把捞起,往远离狐狸的地面上径直抛了过去。   一提一抛,动作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这漂亮的动作把我跌得浑身骨头仿佛一块块被榔头敲打了一遍。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时,我终于看清了那条袭击我的巨蟒。   此时已将半个身子化成人形,他交叠双臂伏在房梁上看着我,原来是狐仙阁里那条差点让我丢了命的蛇妖小怜。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真的跟我有前世仇的,寒光闪烁,暗涌的杀机一触即发。   想来吃准了我除了一把剑没别的可以唬人,便懒得再使用他的妖法,只用武力就简单去掉了我几乎大半条命。   见状我扭头就往门外逃。   他也不追,只冷笑了声,一字一句阴沉道:“丢下他跑得比兔快,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他?”   我站定脚步,立在门前回过头:“我在你们阁子里见过你家雅老板为他疗伤,若你主子是个能不顾红老板的追杀令给他一块安全疗伤地方的人,你自然绝不可能对他下手。你要杀的仅仅是我而已,我不逃难道还等着把命送给你?”   “哈哈……”他朗朗笑了声,随后霍地从房梁上跃下。   落地时翠绿蛇身化作一袭绿莹莹袍子,风姿卓越立在狐狸身旁,细长双眼径直朝我扫了过来:“说得倒也是。不过其一,雅哥哥不是我主子。其二,你跑得确实挺快,但可快得过妖怪的五指山?”   话音未落,他慢悠悠从枯草堆下抽出块破布,在我扭头往门外冲去的一霎,玩儿似的朝我投掷了过来。   本是软塌塌已烂得千疮百孔的一块布,从他手里弹出后霍然挺直,坚韧如锁链般缠住了我的脚脖子。   我被巨大一股拖力拽着重新跌倒在地。   幸好反应及时,在身子被那股力量拖着往后退之前,我将手里那把剑狠狠往地上一插。   剑身笔直没入土中,我得以在倒退前的一瞬,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原地。   大约小怜算准我已是砧板上的肉,被他除掉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见状他不以为然,也不急着把我扯到他面前,只用那块布条栓住了我,然后一步一步,他朝着我施施然走了过来:“何必麻烦。原指望你还能用你的驭鬼之术招架几回,现在看来,你果真已不是当年的你,所以,跑再远也只是浪费力气,何必?”   “畜牲在被宰前还得拼死挣扎一下呢不是么。”   他不动声色看了看我:“既是拼死挣扎,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笑小妖精到底还是比不过老妖精。”   “什么意思。”   “我跑那么快,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翻身,我坐地上指了指屋里的狐狸,然后朝小怜摊开我的手掌。掌心里那个字让他目光一闪,显然已是明白我笑的原因:“他在昏迷前给过我一道保命符,而我需要点距离以防工具不长眼。”   说完我把掌心朝下,往泥土地上用力拍了过去。   还没彻底碰到地面,地面上突然浮起一股吸力,引着我手继续往土里一沉,紧跟着隆隆一阵巨响,仿佛天崩地裂,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在面对突然而来一股来自四个方向的外力侵入后,如遭猛击,一下子支离破碎,瓦解了开来。   瞬间屋内浓尘一片,隐约可见里头闪现出几道巨大身影,前前后后像堵墙,将猝不及防的小怜包围其间。   他们是造成这场破坏的六个金甲巨神。   分别从屋子四个方向闯入屋内,最初只是六只小小的草人,然而一路见风催长,落地时已顶天立地,仿佛古战场上披着金甲的骁勇战将,生生地将屋顶率先掀了去。   见状小怜眼里一瞬掠过惊诧,继而闪出一点怒意,他摇身一晃,闪电般化作巨蟒身形,往我这方向猛地一冲。   但即将越过那六个金甲人时,却又硬生生停顿了下来。   “天干地支六甲阵。”他想起了什么,看着它们缓缓说道。   随后没再继续朝我看上一眼,他咬了咬唇转过身,朝身后那片尘埃未定的方向跪拜下来:“小怜叩见主子爷。” 第454章 青花瓷下 七十   尘埃散开, 我看到狐狸盘腿坐在枯草堆上, 若有所思看着跪在地上的小怜。   绿幽幽一双眼目光灼灼, 不似刚从昏迷中苏醒,倒似刚刚好梦一场。只是眼神有些复杂,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他兀自沉默了片刻, 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不在阿雅那边待着,你追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跟你交代的事莫非你已经忘了。”   “小怜不敢, 小怜只是近来觉得有些不妥,所以一路循着爷的踪迹,想来问爷几句话。”   “你想问什么。”   “都说红爷给主子您下了追杀令,是因为他认为华渊王之死与爷您有关, 而且爷还取了华渊王的心脏。主子,可是真有此事?”   “假的如何, 真的又如何?”   见狐狸答得一派无关痛痒, 小怜不禁轻叹了口气:“主子向来知道华渊王对于红爷,对于雅老板,对于整个儿血族,意味着什么。若那传闻中所说都是真的, 主子岂不是……”   “小怜, 我早跟你说过什么。不该你问的别多问,不该你管的别多管。正如今日,你放着阿雅那边正经事不做, 巴巴儿的寻到这边来,若我交代你的事有些差池,回头你怎么交代?”   “小怜知错。”   话虽如此,小怜脸上并不见有半点知错的知错的样子,只微微将头抬起,略作沉吟后继续说道:“但小怜知晓,主子交给小怜的事可大可小;小怜也知晓,主子爷用那些事让小怜待在狐仙阁,无非是为了小怜脱离无霜城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小怜更知晓,主子爷如今孑然一身四海漂泊,一心只是为了寻找梵天珠。可是纵然如此,小怜无法在自个儿的安乐窝里眼睁睁看着主子现在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被那头麒麟纠缠不休,还被那些曾经的部下四处追杀,腹背受敌,都只为了那个让无霜城毁,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也早已将主子忘得一干二净的女人……”   话音未落,小怜突然身子一颤,抽搐着跌倒在地上。   半身褪回原形,他想起身,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任长尾挣扎扭动激得尘土漫天飞扬,却怎么也没法让自己重新立起。   所以挣扎了一阵后他没再动弹,只侧身躺在那儿,目光穿过金甲人巨大身影定定看向狐狸:“主子……”   狐狸掠着脸侧发丝,淡淡迎着小怜眼神:“这些年不见,你出息了,连红爷身后都敢悄悄尾随着,你真当那些血族不会动你。”   “谁能带小怜找到主子,即便那人是阎王爷,小怜也得跟着。”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管起我来了。”   “小怜不该管。但主子,您瞧见自己刚才是怎么一番模样么?无霜城的九尾碧落何曾有过这番落魄?想当年,您和红爷不费一兵一卒吞了北陵城断了苍衡龙脉放出群妖建都无霜,那会儿是何等的威风。现如今怎会这样了?爷的天丹呢??爷收的那些气数呢??爷从那女人这儿得来的梵天珠呢??三年前爷还不至于如此,这三年不见爷究竟是怎么了?!爷为何连身上区区一点伤口竟都难以恢复了?!”   一叠声质问听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我皱着眉,试图用脑子去还原小怜所说的当年,但突然一阵害怕,我看到狐狸在望着我。   眼里有话。所以我没再多想,只默默从土里拔出剑站起身,倏地斩断了脚踝上那块布。   而狐狸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走到小怜身边,看着他随自己距离的接近而突然越发痛苦起来的那张脸:“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早和无霜城没有任何关系,让你们这些孩子老老实实跟在阿雅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们早晚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是我背弃了无霜城,如今我成众矢之的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在阿雅身边留心着他的动静,旁的无需多管。这会儿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教训,让你记得长点儿心眼,若下次再跟来,无需多言,我必先废掉你百年修行。”   说罢,他转身径直往门口走来。   随着距离的拉长,小怜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也终于解脱了束缚般慢慢爬起身,他牙齿一咬,追着狐狸的背影继续不甘地朝他走去:“爷。”   但身子刚接近那些金甲巨人,他膝盖一软,险些又跌倒在地上。   由此一双眼不知是怒还是怨,他静静看向我,所幸不出片刻,那目光便被狐狸的身影阻隔了开来。“小怜,不要再来管我的事,不要再来找我。”走到我面前后,他回头对小怜道:“往后好好在阿雅那边待着,再修行个几百年,你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小怜这条命是爷给的,爷上哪儿小怜跟去哪儿。”   “累赘一个也就够了,我不需要身旁带着两个不省事的。”说罢,狐狸的手凌空一挥,就见一棵孤零零杵在不远处的老树一阵颤抖,树冠下弯树枝彭彭着地,转眼幻化成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   迎着我和狐狸的方向一路过来,狐狸拉着我翻身上马,随后头也不回,在小怜目不转睛的视线中,带着我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千疮百孔的避难所。   一路沉默。事实上,从上了马背之后,狐狸整个人就朝我压了下来。   我不敢露出异样的神情,唯恐被小怜看出端倪。   狐狸伤重到无法想象,刚才同小怜那份交谈和所施的法术,只怕已耗费了他醒来后全部的力量。所以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维持他在座骑上的挺拔。   即便如此,某人邪性不该,仍有闲心朝我笑了笑,半真半假说了句:“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   “祈祷什么?”我茫然。   “祈祷不要遇到我自己。”   虽懂,但听起来总觉得怪异,我僵着嘴角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   “他是最容易找到我的,这么些时间过去,他怕是应该已感知出我俩的踪迹,之所以没立刻找来,或许对我的身份已察觉并有所顾忌,也或许想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对你自己还真是了解。”我低哼,“不过,什么叫累赘,什么叫不省事的。”   他笑笑,微温的呼吸在我身后轻轻扫过我脖子:“楼小怜一贯对我忠心不二,但若今日不说些重话拦住他,继续跟着我,他会死。”   为什么?   细想那小怜也不是个寻常小妖,在狐狸身边再怎样也不可能连自保都不如,所以,为什么狐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没等我将这疑惑问出口,就听他用一种辨别不出任何情绪的话音,问我:“红老板走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微微一颤。   重提此人,那是一种仿佛刚从死亡线边缘挣扎而出的后怕。   遂把红老板让我带给他的话,以及他消失前对我所做的,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狐狸。   他听后沉默许久,就在我担心他是否再次陷入昏迷时,他淡淡开口道:“可惜晚醒了一步,着了这老精怪的道儿。虽早料到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他法眼,不过,现今他也卷入进来,实在是火上浇油的麻烦。”   “是说他想跟你做的那笔交易,没法谈得成么?但华渊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要把他心脏藏起来?”   “你还记得血食者么。”   我怔了怔:“记得。”   “他们的统领就是华渊王。”   盘古开天之初,血魔血罗刹降世,为扩张自身实力,创造了血族。   因为具有近乎不朽的生命,血族非常强大,并由此肆无忌惮,恣意挑衅和杀戮神明,由此引发生灵涂炭,几乎导致人类灭亡。   于是最终有一天,他们遭到了‘佛灭’。   那是一场由大日如来率领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所进行的一场涅槃式战争。   而这场佛与魔之间的旷世大战,最终以血族的溃败告终。   血族虽然近乎不朽,但颇为畏惧阳光,所以大日如来倾其修为所化的佛光普照,正是狐狸口中所谓的蛇打七寸,在一片恢宏中,杀得血族猝不及防。   于是血罗刹被拘入灵山,而血族几乎遭到全歼。突然而来的灭顶之灾中,唯有一些力量特别强大的血族,在佛光普照开始前的一刻,预知不妙,便迅速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血食者。   血食者以近乎人类的姿态躲避在佛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逃过‘佛灭’,保存了性命,并由此自行衍生出一个新的血族。   这批血族的力量比原先的更强,而其中那位佼佼者,便成了这支血族的统领。   他就是华渊王。   “那他比血罗刹更厉害么?”听狐狸说完,我不由问他。   “据说他是除血罗刹之外最强的血族,也是即便血族被灭,亦可让血族继续生生不息的一个魔王。”   “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他还能被杀死?”   “能让华渊王死的方式,一则令他被困于大日如来的佛光之下,二则较为简单,便是直接去除他的心脏。为了化作伥,血食者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朽’的失去,所以尽管华渊王几乎是不灭之身,到底仍不是个不朽之躯。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自血罗刹离开苍衡龙脉后,他从此就销声匿迹。有多大能耐便有多大弱点,所谓物种进化的制约。”   “那么……他真的是被你杀死的么?”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轻轻一笑,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不太好说,因为心里觉得,按照狐狸的描述,他可能不太是那位华渊王的对手。   但若直接说出,必然触动这只傲娇狐狸的逆鳞,所以最好的回答方式,还是沉默。   见状,狐狸没再继续为难我,修长的手指往我头顶上轻轻一遮,他为我挡住了头顶上忽倏飘来的几点雨丝。   原本月光清朗的天,不知几时变成了浓云密布。变天真如变脸。   “华渊王力量强,但弱点也强,所以他是条隐龙,一切只要在合理范围,他不出手,不滥权,不会置生灵涂炭于不顾,让自己手下肆无忌惮。所以他掌权的那些日子里,人、神、魔,彼此相安无事,而血罗刹一出苍衡封印,就天下乱。所以,看出来了么,当血罗刹再次被封印,无霜城群龙无首,这个时候谁想要华渊王死,都是可能的。毕竟妖怪就是妖怪,但凡有一点可能,谁愿意回到过去那种波澜不兴,只能隐藏在暗处的生活。无论雅哥哥,红老板,亦或者旁的谁,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见过他们后,难道感觉不出来。”   “所以杀死他的另有其人……”   狐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按捺不住继续追问:“那么那个人不仅杀了华渊王,还取了他的心脏,又是为了什么……”   问完,脑门上被狐狸轻弹了个爆栗:“你的脑袋瓜里这会儿是否除了‘为什么’就没别的了,小白?你在那个洞里跟那家伙在一起时,可有那么多嘴?”   猝不及防的问题,我一呆。   “不说了,我有点累。”   说完,他轻笑了声。笑得仿佛像是叹气,低沉又带着点疲倦。   我难受得一哆嗦。   想起他身受重伤,想起才刚在昏迷中醒来,想起他刚刚为了把我带离小怜身边,花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   是的。我着实不该在这个时候絮絮叨叨对他问个不停。   只是他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害怕。   自从见到红老板,自从听了他说的话,我就一直在害怕。   我想知道狐狸究竟是真的不晓得华渊王的心脏在哪里,还是为了某些目的没法跟红老板谈那笔交易。但若那笔交易无法成行的话,他是否清楚知道结果会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狐狸不希望我想起来的,我不愿想起来。同时,我也不想要这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我,在忘了一切的情形下,为了另一个人而与狐狸为敌。   所以,我俩到底该怎么办,狐狸。   这当口,风里的雨丝变成了雨串,转眼突然又变成倒豆子般一阵,来势令人猝不及防的凶猛。一时轰轰烈烈,马背颠簸交杂着风雨灌注,几乎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见状狐狸伸手朝着马头右侧轻轻一拍,它一声嘶鸣,撇开原先走的路,一头往左侧奔腾而去。不出片刻那方向显出一个村子,被瓢泼大雨笼罩得几乎看不清模样,若不是狐狸突然转了方向,几乎就同它失之交臂。   “暂时先在那儿避避雨。”察觉我的疑惑,狐狸说道。   “可是我们只有三天,这么一耽搁能及时赶到北京么?”   “三天时间。呵,那个老精怪……时间确实是紧了点,不过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自然,也是因为我确实有些累了。”身后狐狸的话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我正想回头看看他,忽然马头朝前一倾,当我意识到不好时,它一头往泥地里扎了进去。 第455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一   座骑全靠法力的支持, 狐狸的力量一耗尽,那匹疾驰的骏马立刻身子跪倒头点地,转眼恢复了老树的原形。剩下的路只能靠两条腿走,好在路不太远, 并且进村没多久,我就看到了一间招牌在风雨里咯吱作响的客栈。   村子小,客栈自然也不大, 年久失修导致外面撒着大雨,里头小雨连绵。不过这种天气又遇上这种状况, 能有那么一个像样的落脚处已是谢天谢地,旁的哪儿还有什么穷讲究。   但我们不讲究, 老板倒是讲究人, 他独自一人在账台里对着今夜唯一的客人, 赤红浑浊一双眼往我和狐狸之间来来回回,然后定定落在我身上。往我湿嗒嗒的男人外套上看了又看,遂认定我俩是逃家出走的奸夫淫妇, 一伸手问我要了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对狐仙阁来说是地上一块没人看的垃圾, 对这种小村落的人来说无异一笔巨款,对我来说则是身无分文的尴尬。   我身上仍穿着铘的外衣,铘从不会带钱这种东西, 所以当发现这一点时,老板的眼睛便往我头上的饰品细细打量起来。   素和家的首饰,件件都是好货,这老板的眼神想来是个懂行的。   所以目光有些扎人, 好在不多会儿,琢磨的眼神便被狐狸的身子挡住了视线。   狐狸旁观许久,终于在我的沉默中慢吞吞挪到我身前,用他高瘦的身形慢吞吞罩住老板的目光,然后慢吞吞从他衣袖的角落里摸出一点碎银角子,放到了老板面前:“出门匆促,没带什么盘缠,店家行个方便。”   狐狸是妖精,妖精变点钱不是什么难事,所以狐狸只拿出这么点钱时,多多少少让我有些意外。心想难道是在我店里一直装屌丝,抠门也能养成了习惯?   后来问起狐狸,他只笑了笑,一说我虚荣;二说野地荒村露财相,不会引人欢喜,只会招来麻烦。   倒也确实。但三则有些意味深长,他说,难道你觉得人家真是对银子有兴趣?   大概狐狸的笑比银子更硬通一些,老板最终没再为难我们,默默收了碎银,然后一路将我俩引领到二楼一间空房。   离开时一双眼仍在我身上兜转着,仿佛依旧对我头上的首饰有兴趣。   但再有兴趣,银子已经收了,难不成想打劫?   “你在担心那客栈老板对么。”看出我情绪,狐狸窝在床上眯着眼问我,“荒地黑村,怕进的是个贼窝?”   “贼窝倒不怕,只要不是妖怪窝就好。”说完我猛打了几个喷嚏。   身上湿透,屋里也没火,尽管不是天凉的季节,总归浑身有点发寒。一心想把衣服脱了,但统共就这一间屋子,狐狸那一双绿幽幽的瞳孔始终意味深长朝我望着,着实有些扎眼。   “你能不能别老看着我,跟那个老板一个样。”于是我又忍不住补充了句。   “谁让你老杵在哪儿,跟个桩子似的碍眼。”   “我就爱站着。”   说完打算继续这么站着,见他莞尔一笑朝床沿上拍拍,我脖子依旧犟着,两条腿却又不听使唤地往那地方坐了过去。   但屁股还没碰到床沿,就听狐狸在一旁幽幽说了句:“嘴硬怎么不继续站了,站呐。”   我脸轰地一烫。   正要反唇相讥,一眼看到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咬咬唇到嘴的话便又咽回了肚里。   闷闷然正要转身离开,手腕被他一搭又一卷,轻轻一扯便令我往他怀里跌了进去。“算了,看你一本正经到现在,逗你玩儿。过来,坐这儿给我取取暖。”他边说边笑边抱着我,撸着我僵硬的后背,好像撸着一只焦躁的猫。   湿衣服碰到他的湿衣服,冰冷里透来一点暖,我脸烫得更厉害,由着他手指贴着我脸侧往我脖子上滑。没敢挣扎,他的呼吸清冽中带着点血腥气。   “这鬼地方果然让你心肠变古怪了,小白,我都快要认不得你了。”然后他头枕着我的肩膀,轻轻对我说道。   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怎么能不古怪,你说?那个你,跟你一模一样的这个时代的你,怎么都不认我。我追着他,巴结他,想方设法跟他表达,他就是不认我。哦对了,他不就是你么,你说你心肠多硬啊!心肠多硬啊你……”   话还没说完,狐狸手一伸,将我脸一把按向他,用他双唇封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   他双唇滚烫,所以当衣领顺着肩膀被他一把扯下时,湿冷空气反令我身体里窜出团火来。星星点点,足以燎原,我被烧得难耐,迅速往他身上继续贴合过去,被动化主动,迎合着嘴唇上来自他的压力,吮吸着他唇齿间的温度,听着他被我咬住了嘴唇后从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然后头晕目眩地试图将他衣服也从他身上剥下时,手背忽然被他按了按。   我不肯停,想继续。却见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纠缠着我的身体抽离了开来。   “为什么要停。”我瞪大眼,涨红脸,厚着脸皮问他。   他笑笑,仿佛忽然化身入定老僧,让我空带着一身烈火,看着他的矜持无可奈何。   随后他一边将领子替我重新拉上,一边用他那双透着点捉狭的眼睛看了看我:“这身子不是你的,回头即便我被你强要了,到时也得被你一笔账全算在我头上。小算盘一打起来可没个完,我看还是算了。”   “……什,什么叫你被我强要了??”   “小心眼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懒得理你。”   我想揍他。   他总能成功地让我管不住我的脾气。   可下不了手。   他是个要人命的妖精,我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和欲望重重躺倒在床上,尽可能地离这妖孽远一点的地方。   他却不识趣地又凑近过来,一边把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往下剥,一边牛郎气十足地看着我:“我好看么。”   “懒得理你。”   “一千两黄金一晚上。”   “滚!”   “算了,回去以后免费。”   “真的能回去么?”   这问题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因为它好似一盆冷水,瞬间将我和他都浇得冷却下来。   一度沉默得只能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   直至嗡嗡一点声音掠过,一只芝麻大的小虫飞过油灯,蜻蜓点水,玻璃似的翅膀在火焰上灼出嘶的声轻响。   寂静破裂,狐狸侧过身躺到我边上,枕着手臂望向我:“我想了想,或许北京那边不用去了。”   不用?为什么?我诧异看向他,张着嘴却忘了开口问。   “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么,要让那头死心眼的麒麟对你俯首称臣,你就得取得梵天珠的力量。”   “所以我们才需要去北京……”我带着疑惑提醒他。   “然而以那头麒麟铁了心要把你留在这儿的举措,我突然想到,或许即便你取到锁麒麟,他也未必肯就此罢休。所以仔细想想,红老板的作为,倒好似恰巧给你开了另外一条后路。”   他说‘你’,而没说‘我们’,这让我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他如能让你恢复梵天珠的记忆,那何必再去北京,你不需要锁麒麟一样可以降服那头麒麟,难道不是么?”最后一句话,他仿佛问着我,但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但是,你不是从来都不希望我能想起过去么……”   “孰轻孰重?”   “从我们出发的地方到北京,如果走水路的话三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们没必要冒险。”   “什么叫冒险,小白。难道你就从来不好奇你的身世,从来不希望恢复成你真正的自己么?”   狐狸这句话,让我心跳重重撞击了几下胸腔。   我突然感到有点害怕。   他为什么忽然要对我说这种话?非常突兀,但从他嘴里稳稳说出,又绝然不像是临时起意的突兀。他为此其实已经盘算过很久了是吗?   所以看着他眼睛,我问他:“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么?”   “并没有,我只是在跟你权衡利弊。”   “我没觉得你是在权衡利弊。”我摇头:“如果真是在权衡,那你首先考虑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如意么。你忘了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如意的魂也在这身体里,所以,难道你已经忘记她到底是谁了吗?”   “没有忘。”他笑笑,话音轻描淡写:“两个梵天珠,怎会忘。不过那没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   我不会相信一只妖精的谎话。尤其是狐狸精。   从先前的玩闹到此时突然的转变,他淡定自若得叫人难以捉摸,因此我皱紧了眉仔细看着他,试图从那双秋水般静谧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可惜,这种尝试我从未成功过,过去做不到,现在依旧。   所以忍了忍心口的烦闷,我躺在他身边兀自沉默。直到一切又静得让人心生不安,我看向他,试探着道:“先前你提到山洞里时的我和你。”   见他毫无反应,我便继续:“现在突然想起来,你对你自己从过去到未来的记忆,即便受到蝴蝶效应的变化,也应该都是完整的。所以有一个问题,这个时空的你始终不肯回答我,那么你愿意回答么?”   “什么问题。”   “那天在石洞里等待你疗伤的时候,你其实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么。所以才会对我说那些话。”   “什么话。”他眼神透露着明知故问。   关于你‘心爱之人’的那番话。   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只朝看了他片刻,没再继续追问。   而他却忽然平静无波地补充了句:“没错,我那时候已经知道你是谁。”   我心跳咯噔一下:“为什么当时不坦白说出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心知肚明。但仍忍不住要问,无非只是一种变相的宣泄。   我并不想要他回答。   什么答案都没有,总比听到答案后的难受要好。他那么狡猾,必然不会说。   可出乎意料,他很快捅破了我这层鸵鸟式的愿望:“不愿意说出来,只是因为一旦破了这个口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淡定自如地看着你往后死于素和甄之手,又被窑火烧成灰烬的场面。   平静简短的回答,令我停顿了片刻呼吸。   自己猜出来是一回事,听他自己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免心口有点闷痛,我缓了缓呼吸,看向他那张脸轻轻一声苦笑:“仅仅这些记忆似乎就够我恨你了,如果我想起全部,我会怎么样,你又会怎么样?”   他目不转睛看着桌上那盏明明灭灭的油灯,依旧平静无波地答了句:“是啊,会怎么样,我也挺想知道。”   我叹了口气。   不信他没能看出来,我花费这番心思和口舌,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情绪,无非是为他刚才那番突兀决定,所进行的循循诱导。   我试着提醒他后果。他却看向我淡淡一笑:“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宝珠。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他叫我宝珠……   我不喜欢,我喜欢他叫我小白。但我看着他,这点意愿却说不出口。   被他轻易看了出来,所以脸上笑得有点坏,但之后,却又很快变得正经起来:“只是在你面前,横竖,我一腔坏劲没地方使。小白,你知道的,我没法对你使坏。”   我心一颤,手一哆嗦。   刚想把手藏起来,他一把握住我手指,轻轻捏了捏:“所以你乖乖的听我说,红老板只是做了我没能给你做的。不管我这次来能不能帮到你,不管最后这局面谁才是赢家,唯有你恢复记忆,唯有你重新成为那个真正的你、那个不需要锁麒麟也能掌控那头麒麟的你,对你来说才是最有意义。哪怕到时候你杀了我,也是我应得的,错就错在,我不该瞒你那么久。但是,我就是没办法亲口告诉你,”   说到这儿,他嫣然一笑,朝着我心口处指了指:“因为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   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却又是另一种汹涌而来的情绪。   我感到自己又有点不争气地哆嗦起来。他察觉到了,想握住我发抖的手,被我飞快抽离。“混蛋。”然后我闷闷地骂了他一句:“谁稀罕杀你,你命很值钱么?”   他又笑。笑容一直一直都那么好看,让我只悄悄看上一眼就停不下来。   所以鼻酸,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眼泪钻出来:“我说了还有时间,我们可以等,等你好一点,天又不下雨了,我们立刻走水路去。或者实在不行,交出那颗心脏好了,难道那颗心脏给了红老板,他还能掀了天不成。”   “你怎么就笃定那颗心脏在我这儿?”   “难道真的不在?”   他没回答。目光依旧扫向桌上那点明灭的灯火,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在半空里轻轻勾勒着什么,玩儿似的。片刻空气中隐隐流动起一点细碎的光泽,如同他瞳孔的颜色,闪闪烁烁,煞是好看:“小白,以前我就问过你,如果有一天我没法在你身边护着你,那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身子一僵。想叫他住口,但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能由着他一边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逗趣似的将那点光从半空里引下,朝我额头上轻轻一弹。“曾经多么心高气傲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所以那些东西,我总得要还给你。”那点光落到我皮肤上,滑出一道柔柔的触碰,跟他说话的声音一样。   “你已经给我很多东西了。”见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我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聚集起更多的冷漠,以此想对他表达出我更深的愠怒,但话刚出口,没防备眼里一团滚烫已顺着眼角跌了出来:“我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行,就算你不肯拿那颗心脏去跟红老板做交易,没关系。就算红老板让我或者如意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没关系。因为真到那个时候,若是我要杀你,我就剁了我的手,若是如意要杀你,我就杀了脑子里的如意。所以你别笑,你给我听好了!我不要你再还给我任何东西,我只要能跟你一起回家,回咱们家!你他妈别笑!你到底听懂了没?!我只要能—跟—你一起回家!”   说完,我一头倒在狐狸边上,一个劲地喘着粗气,抽得心里一阵阵地发疼。   当我一口气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这只死狐狸始终在笑。   是的。他当然会笑。   小白在说杀人,剁自己,杀如意。这对他而言,确实只能当个笑话听听。   揣着一腔热血说着空口大白话。呵呵,连狐仙阁里的小妖都对付不了的我,有什么能耐可以做出嘴里说的那些举动来。真的,听起来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好笑。   所以只能在被他气完了之后,又被自己气得死过去再活过来。   正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忽见狐狸眼神朝我轻轻一瞥,我立刻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听门缝和窗户外传来咔咔一声轻响,夹杂在风雨声中,几乎细不可辩。   我慢慢吸了口气。   该来的总归还是会来的。   这些静寂中压抑着蠢蠢欲动的东西,在确认了狐狸的衰弱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吧。   一个力量耗尽奄奄一息的妖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对于这些东西来说,无异于一顿从天而降的饕餮之宴。   轰!窗外突然一道雷光亮起,映出这村子在骤然光明下反投出的阴影。   高高低低一片墓碑和坟墩,层层叠叠,翻飞着煞气一片。   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村子。   这是一片废弃义庄和它周围连绵将近一里的坟地,经年累月所铸成的阴魂的堡垒。 第456章 青花瓷下 七十二   凡是有义庄的地方, 边上必紧挨着人户。   但周围百里人户绝迹,鸟兽无踪,那这孤零零一处义庄的存在,就必然是个问题。   什么样的人建的这处义庄?后来又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丢弃了它、以及它周围那一方坟场?这会儿自然已无从考据。而这义庄的邪已让周围毫无生灵迹象, 方才是最重要的。   恶气已入地脉,才会导致这样的荒凉。   这种萧杀即便是鬼魂作祟也形成不了,除非坟内出了聻。   自古有说法, 人死变鬼,鬼死化聻。但聻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 谁也没亲眼见过。   无知才能无惧。大约正是因为这样,最初跟狐狸一起进入这‘鬼中之鬼’的领地, 我并没有太多顾虑, 只以为是个同狐仙阁类似的地方, 若不去看破不去多想,或许就没什么可怕。所以也在最初时简单以为,狐狸选择这地方避雨, 应是想用这地方的煞气掩盖自己身上的妖气, 毕竟连妖力都已耗尽的妖怪,要想继续在他所想避开的那些对手前完美隐藏自己的妖气,已经不是那么容易。   直至那些东西寻上门的一霎, 我才明白,狐狸想的不止那样单纯。   然而以他现在这样的状况,能够负荷得了他的那些不单纯么?   边想,我边下意识握了握自己手掌。   手掌里汗水沿着细细掌纹滑过,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那把妖气森森的剑忘了几时回到了我手掌里,而要想再次让它出来,我一筹莫展。所以狐狸一旁不动声色的目光,让人颇有点尴尬,遂故作淡定,我把手掌上的汗往床褥上擦了擦。   “客官,要不要喝茶?”这当口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声音细哑,仿若门缝里吹进一缕风,吹得油灯倏忽晃了两下。   灯光微颤,原本的柔黄一瞬变成了森森的绿,复又泛出血样的红。见状我翻身正要下床,狐狸一把将手搭在我肩上,朝房门淡淡应了声。“拿进来吧。”   门开,店老板垂手站在门前,浑浊一双眼依旧时不时往我头上瞄着,脚下影子拉得老长,手里没有茶盘。   但,鬼哪儿来的影子?   “倒是没忘了敲门。”狐狸说话时带着微微笑音。   店老板低了低头,神情仿佛唯唯诺诺:“无论死多少遍,规矩总还是记在骨子里的。进门先问个信儿,我这是尊重爷。”   “所以你晓得我是什么人,对么。”   “仙爷带着九条尾巴,仙爷可了不得。”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呵呵,”店老板笑笑:“爷没听说过一句话么,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话间,身子没动,底下影子却风吹似的轻轻一晃,忽的拔地而起,活生生立在他自己面前。   原来影子才是实,实体则是虚。   但并不算惊人地怪异。   曾经见过的妖异怪状多了去,他放眼其间,并不特别。却似乎是头一个敢这么面对狐狸的。他大约也明白这一点,幽黑细长的身子一躬到底,再次做出谦卑的样子,引得身后实体腰肢反转扭曲,模样诡异无比:“本也不想打搅爷,实在是恰不逢时,今天刚巧好日子,咱主子起棺,相中了爷。不得已,也只能得罪爷了。”   起棺?起的什么棺?   当我下意识眼睛朝窗外那片坟地看去时,突然狐狸伸手把我往他身上一扯,带着我一纵身往床下跃去。   身子刚离开,床面崩塌,地板也崩塌。   巨大裂口仿佛一张巨大洞开的嘴,喷出浓浓一股腥雾,雾中若隐若现一口古老棺材,红漆裹身,从土中直立而起,体积庞大得让人有点震颤。   约莫三人宽,三米多长,竖插在土中,通体蟠龙环绕。   这口棺材不仅带着皇族的象征,而且棺头和棺盖上密密层层雕刻着无数罗汉像。   精工细作,这些巧夺天工的雕塑天然带着逼人心魄的气派,端得是华美无比。然而这美却让人手脚冰凉,因为放眼看去,这一尊尊惟妙惟肖的雕像,脸竟都是用真人的头颅所镶嵌而成。   一张张被风干成木乃伊的脸,小小的,带着死前一刹的表情。   这些表情被凝固了成百上千年,或悲或怒,或哀怨或狰狞,刻骨的绝望令这些‘罗汉’全无半点佛家的慈悲样,乍然从地下闪现,不似佛陀降临,倒仿佛群魔突然冲出了炼狱。   所以一回过神,我忙就想往后退,但见狐狸一动不动,我迟疑了下也就没动。   只握紧了他的手,这时见他慢悠悠回过头,对着身后那道黑影淡淡说了句:“汉景帝时七国叛乱,兵败后吴王被斩,之后下葬,听说那墓是个衣冠冢。”   有点突兀。店老板听后笑了笑:“爷好见识。”   狐狸仿佛没瞧见他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龙游浅水遭虾戏。那你听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   “听说过。但爷连人形都快维持不住了,怎么跟瘦死的骆驼比?”   店老板说得没错,在狐狸说完刚刚那句话后,我发觉自己紧拽在手心里他的那只手,已变成了爪。毛茸茸温乎乎,这要在平时该多有意思,我总爱在他变回原形时捏他耳朵揉他爪子。这会儿心一紧,我难受得呼吸都抽抽。   恍惚中,听见那店老板阴沉沉又补了句:“况且眼下还带着这么一个累赘,她大约连走动都难吧,爷您打算怎么办。”   狐狸冷笑了声:“既然都被你句句话给捏着了,你说我能打算怎么着。”   他在示弱?我茫然。这不像是他。   亦或者,我这个累赘这会儿真的连累他已到了令他不能反驳的地步?   想明白这点,心不由一沉,我下意识想松开手,但狐狸爪尖往我指背上扣了扣。   他想暗示我什么?刚抬头看向他,手一紧,我被他带着随他身子腾空而起。   身后惊雷闪过,电光亮在窗前,雷声炸响在屋顶。   震得屋子微微一颤,房顶轰地裂开,也不知道是雷电劈开了它,还是狐狸刚才一瞬间轻轻的弹指一挥。   登时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大坝泄洪,铺天盖地灌注进屋内。   被雨水沾染到的棺材,这当口突然也颤动起来,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潮湿弄醒,嗡嗡作响。一行行雨水沿着棺材周围那些雕像蜿蜒而落,我发觉那些人头鼓胀起来,饥渴已久,它们在吸取水分。   接着会发生些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继续看下去。我知道狐狸是打算带着我远离这口棺材,但当跟着他一同到了高处后,我发现这么做并没那么简单,因为狐狸的身形突然停顿在半空,除了拉紧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什么东西给牵制住了。   店老板的大胆和笃定并非没有道理。   寻常鬼怪根本不是狐狸的对手,别说特意堵他,闻着他气味早远离了。但这会儿狐狸虚弱,这地方藏着的也并非寻常鬼怪。这是聻的地盘,可是一个地方全是聻,这本身就很反常了,何况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那口棺材。   用那么多人头压着的棺材,非极凶就是极煞,而且很显然,这地方厉害的物件并不止这一口棺材。   义庄外那整片墓地上这会儿突然出现的状况,怕也是个重头戏,它比我原先预想的要更为糟糕。我想这恐怕才是令狐狸陷入困境的一点原因。他或许能对付得了这个店老板和那口棺材,但墓地里那些突然出现的东西,他对付得了,或者说能对付么?   那是一大群孩子。   死过一次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再次死了一次的孩子。   他们静静站在属于自己的坟墓前,空洞的眼眶和嘴巴带着悲凉的表情,抬头看着天。   并不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有个问题细究起来,却叫人心惊动魄。   为什么这么一大片坟地里,埋的都是小孩?最大不超过十岁的小孩?   粗略一估能有好几百人,雨水倾注而下,从他们单薄的小身体上穿透而过,嘶嘶地绽放出一团团雾气,在他们身周环绕出一圈乳白色的‘围墙’。   他们在围墙里发着呆,手齐刷刷指着狐狸。   聻的样子跟鬼相似,但又不尽相同。   只是不显山露水的时候,跟鬼一样,都可让你人鬼不分。   所以一眼看去就是那么一大群小小的孩子,发着呆,普普通通。但他们只是那么简简单单指着狐狸,却令这一贯睥睨众生的狐妖失去了行动力。   “童阴养棺。”目光从他们身上转向店老板那道黑影时,狐狸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早先以为是个传说,如今看来,传说是真。不过你主子的胃口看来已是越来越大了,这可不太好。”   “也是仙爷来得巧。不过小的也知道,仙爷今夜上这儿来,肯定不是为了送死。”   “有点眼力劲儿。”   “只是爷精神头差了点,所以没料到这地方大大小小五百座墓,里头睡的都是爷动不得的童尸。修仙之道拜月参天,岂能沾染这些污浊,可对么爷?”   狐狸嘴角牵了牵:“没错。”   “所以爷是不能吞噬这些娃娃的,但若爷不吞噬他们,以爷现在这身子的状况自然也就无力与他们抗争,所以爷今晚会出现在这儿,若说不是来送死的,着实也讲不过去。”   两人说话你来我往,平静得像是闲聊,让人觉得担心仿佛是种多余。   只是店老板最后那句话刚说完,突然狐狸手一松,我一下子口就从他身旁坠了下去。   刚掉到地上,只听隆隆一阵闷响,那口直立在地下的棺材盖子缓缓打了开来,里面倾泻而出一大滩黑水。 第457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三   水退后, 露出里面所殓葬的那样东西,黑漆漆的,若非有手有脚,一眼看去仿佛一截木桩子。它被裹在一条褪了色的红色丝绵里, 丝绵被水泡得皱而肥厚,更凸显那尸体的干瘪单薄。最为单薄的两条手臂,则交叠在丝绵上方, 压着一颗骷髅头,皮连着骨, 骨头里微微生着光,一闪一闪仿佛这死物是活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棺盖打开一刹那, 它突然张开嘴, 直愣愣朝着狐狸方向吸了一口气。   我也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狐狸僵在半空的身子一下子被往那口棺材方向拖了过去。   仓猝中我猛站起身想抓住狐狸,但刚站直,半个身体仿佛被碾碎了一样噼里啪啦一阵剧痛。连头也刀绞似地作乱起来, 天旋地转,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口棺材里的骷髅直接拉了进去,紧跟着轰地声响,那道棺盖径直阖上。   我跟着跌倒在地上, 两眼发花,依稀看到头顶上一道黑色的身影渐渐逼近。   “你会后悔的。”挨近到离我不多远的地方时,我对他说了句。   店老板笑笑,大概以为这是我昏迷前的呓语。   然后一附身, 他用他冰冷滑腻的手摸向我额头,又翻开我头发摸了摸,嘴里咕咕哝哝:“开了天眼的,跟着九尾狐,有趣。让我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我离他身体最近的那只手里倏地燃起一团火。   猩红如血的一团火,散发着比那把骨剑更为诡异和灼烈的光,我曾无意识中用它割裂大地,现在依旧无意识,我用它烧穿了眼前这道漆黑的身影。   店老板也毫无意识。   他离我那么近,对我毫无防备,一个人类的反击让他猝不及防。   所以没能及时察觉,更没能在察觉后及时逃离,于是他的黑影被我生生灼出一道空洞,而他那具实体则在一阵尖叫和扭曲后,同样位置被烧出一团焦黑。   不知是否就这么被我杀死了,我紧盯着他那张嘴,仿佛里头会出现什么东西,并让我对此萌生出一种跃跃欲试。   试着想一鼓作气破坏些什么。   这感觉很熟悉,来自我大脑黑洞般的最深处,零星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我试图借着这股力继续往深里探究,但突然一个意外的发生,让我这探究猝不及防地撞了墙。   我原本如黑洞深渊般平静又充满了诱惑的大脑,此时突然传来一道剧痛。   仿佛被一道利器突兀从脑海深处劈裂开来,那股骤然而起的疼痛令我身子一蜷,随即迅速将手往自己头上用力按去。   异常尖锐的痛苦让我猝然间失控,所以毫无察觉自己这么做的同时,手里那团火正随着我这动作也朝着我头部急速而来,并带着股越发猛烈的灼烫,径直往我头颅上烧去。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按住了我那只手。   适时阻止了我对自己的伤害,随后手指一点,轻轻将烈焰的方向往边上偏开。   但我疼得意识模糊,所以这一刻完全不知对方是在给我帮助。   只下意识咬着牙将手里那团烈焰往阻止我的那只手上挥去,幸好,那只手远比我的盲目敏捷又犀利得多,一个反转便轻易避开我的袭击,再顺势扣住我手腕,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试图反抗之际,朝我脸上无比温和地碰触了一下。   随后下滑,稳妥按在了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间,我猛一下清醒过来。   熟悉的触觉平息了我头脑和身体里那股啸叫的冲动,我望见扣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手,手指骨节分明,线条修长漂亮。   适时救了我的人是狐狸。   闻到他贴近过来的熟悉气息,我精神一振,手却一软,于是手里那团火随即熄灭。   噗的一下,仿佛这团烈焰不是由梵天珠的力量唤出,而是我腾升出来的心火,随情绪而起,随情绪而灭,随情绪而混乱凶险。   心绪很快从中收回,我随即朝狐狸看去,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用这么快速度从那口棺材里出来的。   但刚回头,那只按在我肩上的手转而盖住了我的脸。   非常突兀的举动,令我匆促之下,只来得及看到他面色似霜,仿佛被一团寒气笼罩,左手里抓着那只从棺材里带出的骷髅头。   “别看。”察觉我要挣脱,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这两个字。   手指冰冷,吐气阴寒,冻得我不由身子一僵。随即感到身旁突然风声四起,伴着一阵阵孩童凄厉的尖叫和哭泣,头顶倾洒而下的雨陡然间变得更加滂沱湍急。   当狐狸终于松开手时,四周已是尘埃落定。   没有风声,没有雨落,没有那一阵阵听得让我揪心的孩童的哭叫。天地间一瞬静得让人心惊胆颤。   我小心睁开眼,看到狐狸飘荡在我身旁的衣摆和他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和我一同待在这一片变得无比清明的夜色下。   没有店老板,没有几百个绝望凝视着夜空的小孩,没有那口挂满人头的棺材。   我不知道他们一瞬间都去了哪里。   刚才那种种巨大嘈杂的声响中隐藏着一派杀气沸腾,那必然不是我感知的错觉。   我想知道狐狸在掩住我眼睛后究竟做了什么,才能令那些难缠的东西全部消失,消失得如此干脆又干净。   难道是被他吞噬了?我想起先前店老板那番暧昧的语言,眉头不由皱紧。   本已灭了的油灯不知几时又冒出焰头,缩在墙角,晕黄的颜色平静温和,偶尔在头顶零星飘下的几点雨丝中微颤两下,光亮罩在狐狸身上摇摇曳曳。   令他那把黑发看起来似乎掺杂了银丝,披撒在那身黑衣上,闪闪烁烁,分外透出层妖娆的诡魅。   “你是不是把那些东西……都吃了?”目光扫到他手里依旧握着的那颗骷髅头,我迟疑着抬起头问他。   狐狸没吭声,我也无法透过他神情去猜测他的内心。   他脸上又带上了那张鬼面具。   脱下时硬如金属,但戴上后仿佛与皮肤融为一体般和谐又可怕的面具。   我突然难受起来。用力抓了抓自己衣裳,感觉有股疼痛从心底悄然而出,蔓延进骨头,比身上的伤痛更为令我难捱。   “你吃了它们……”这一回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我后悔了,早知道我不该放任他到这个地方来。   本以为陪他一起闯进这里,或许可利用这里的极阴之气去恢复他的伤和他的元气。可是刚才店老板的那番话,冷酷无比地为我点醒了一个道理——   虽然狐狸总说自己是妖怪,但如今多多少少也知道,他就算是妖怪也是天上来的妖怪。   他是天狐。   天狐如同麒麟,会诛杀人间恶鬼,但吞吃它们,绝不会随意为之。所以原本狐狸打算利用这片坟场内凶险弥漫的阴气修复元气,但当他发现自己所真正面对着的是什么时,仿佛被生生捆绑住了手脚。   他所面对的是几百个幼童的魂魄在第二次‘死’去后,所化的聻。   正如店老板言语中所暗示,此种魂魄最干净无辜,又因死后横遭再次死去的凄苦,无法入轮回被超度,所以吞噬这种魂,对狐狸来说,无疑是要遭报应的。   因此当狐狸一眼见到墓地里那五百个幼童时,眼里闪过的复杂,分明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当时已骑虎难下。   他若不破了这个禁忌,我和他都将无法安然离开这里。   前有童聻,后有那口棺材里力量不可预测的东西,而我当时又险些被梵天珠突然急剧爆发的力量撕裂了大脑。种种因素,造成了所谓的水深火热。   所以最终他仍是奋不顾身吞噬了那些禁忌之物,以破除这地方给我俩所设下的僵局。   可是这行为终将令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没敢问,也没时间继续往深处想。因为就在我亦步亦趋跟随狐狸往这幻化成客栈的义庄外走去时,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至近。   天上月亮不知道几时又露了脸,当真是变天如变脸。   它浅淡的光芒透过刚刚散开的云层挥洒而下,静静勾勒着不远处那道正朝这方向走来的身影。   当看清来者的一刹,我喉咙登时变得有点干燥。   甚至试图阻止狐狸前行的步伐,因为突然意识到,能让狐狸不顾一切去得到力量的原因,并非仅仅如我刚才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吞噬了自己不该碰的东西,并不单纯只为了疗伤和对付那口棺材里的东西。   正如狐狸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即便现在的狐狸再弱,他当时若一定要带着我全身而退,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考虑到更多,所以他宁可错就错破了禁忌,也得那么孤注一掷地去做。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有太多强大的对手。   无论素和甄也好,红老板也好,甚至包括他自己,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对手如今未必都知道狐狸在这世界上的特殊存在,但只要狐狸一直把我带在他身边,那么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以及随之而来将会对他采取的行动,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所以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疗伤,还有力量。   很多的力量,足够在将我带回、或者确定能对我放开手之前,令他具备足以同这些人抗衡的能力。   而这将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他挺拔背影,心里五味交杂。   这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这片坟地里藏着什么,所以吞噬那些童聻,也是早有预谋。   而他这么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可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硬仗,我却无力去帮他。   我总是只理所当然地习惯着他的守护,所以总习惯性地去忘记,他一次又一次暗示甚至明示过,这守护将不再长久。   纵使倔强地不愿承认,可但凡我能自如地掌控一丁点梵天珠的力量,他又何至于此。   思维有那么片刻地卡顿,我下意识想去抓紧狐狸的衣裳,可是手抖得用不出半点力气。   不由呼吸变得混乱又粗重,如此静谧的夜里,自然瞒不过对面缓步而来那个人的耳朵。   于是站定脚步,那人目光凝了凝,朝我看了过来。   然后伸出一只手,朝向我,视线却是指着狐狸,他简单放下两句话:   “来了?”   “离开这儿,从此我对你既往不咎。”   来者是铘。 第458章 青花瓷下 七十四   接连两次正面与血族的交战, 又大约一脱困后就始终在寻找着我和碧落的踪迹,所以铘看起来有点疲惫。   猛虎难斗群狼。铘斗得狠了,清冷的眼睛有些暗淡,瞳孔几乎失去了往日妖冶的颜色。   紫色, 温暖而华贵,偏偏生在了一头冷情又寡淡的麒麟眼中,反差强烈。   他目不转睛看着狐狸, 在等他给出一个答复。   我见狐狸久久不说话,正想替他回答, 但他目光一横阻止了我。   “什么叫既往不咎。”过了半晌,狐狸终于开口, 但所说显然不是铘所想听的。“既然我来了, 要离开必然是带着她一块儿。至于你是否愿意对我既往不咎, 我没兴趣。况且即便你能对我既往不咎,对你自己能么?”说完,不动声色朝铘看了一眼, 他缓缓补了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毕竟,当年若不是你走得无牵无挂,她会死?”   什么叫蛇打七寸, 狐狸在这儿给我先上了简洁一课。   我看到铘一瞬间目光变得更加清冷,神情却也愈显疲惫,而他根本不愿掩饰这一点,这很不对劲。   狐狸从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这一瞬的愕然和脆弱我从没在铘的脸上见到过,并且他并不想对我隐藏这一点,被刺到但伤得很坦然。   狐狸想逼他出手。是的,他不想协商,否则不会豁出去吞噬那么多他不该碰的东西,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可是归根到底,无论他们俩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我也不想他们在这儿斗起来。   一个是梵天珠爱得刻骨的人,一个是无论多少辈子也守护着梵天珠的人。这儿没有一个罪人,只有错过了的时间和情感,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一段曾经把未来的一切慢慢撕成无可挽回的碎片。历史是个漩涡,本就复杂,为什么要让它变得更加复杂。   所以我立刻对铘说道:“即便他离开,也改变不了什么,腿长在我身上,我不会就这么由着你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对我为所欲为。所以该离开的应该是你。”   “你要我离开。”他目光从狐狸身上转到我脸上,“你有说这话的资格?”   “有没有资格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确实没什么本事,跟当年死去的那个人没法比。但如果就因为这样,让你们认为我会在这件事里束手待毙,那就错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这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不久的将来会把我的存在给彻底抹去的人。”   “她就是你,梵天珠,我的神主大人。”铘说话时已没了先前的任何一种表情。   莫测才叫人慌乱。   我小心又迅速地抓住刚才开口那一霎的强硬,笑了笑说道:“我知道。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和她是同一个人,所以无论我死还是她死,未来依旧会延续,‘我’看上去依旧会存在。也所以我明白,你们存了心要‘杀掉我’这个事实是无可改变的。同一段历史中存在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注定有一个会被牺牲,而那一个必然是未来的那个,那个人就是我。因为唯有我是多余的,是不会对你们过去的那些故事有任何影响的,这道理看起来多么简单明了。可是扪心自问,我有对不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么?我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的要她活,却容不得我在我自己的生活里简简单单过完我应得的那一辈子。我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就连一颗尘埃都比我有生存价值,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长串话,不知眼前那人听进去的又能有几句。我并不抱太大期望,因为他面色沉静,目光似水,全然不似刚才被狐狸轻描淡写一句话后所戳中后的动容。   然后他嘴角轻轻一动,朝我缓缓展开一道笑颜:“其实,我倒是可以撒手离开,但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就问你一句话,你选择同他在一起,但你能承受得了自己在他面前一点点变老这一过程么?”   我一愣,再一惊。   这问题素和寅侧面对我敲击过,我也不止一次地自己这么问过自己。然而当铘如此直白地当着狐狸的面将这问题丢向我,却比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更具杀伤力。   所以此时此刻,想必我脸上的表情应该比他刚才更加难以描述。他看在眼内,不等我回答,紧跟着慢慢又说了句:“只要你是个人,你跟他就没有可能,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心脏再次被狠砸了一下,我看着前方那双黯淡又犀利的眸子,无言以对。   瞧,这年头谁都知道掐着别人的七寸打,除了我。我从来都是个不善言辞之人,亏自己还以为可以在两人的对峙中起点什么作用。   心有不甘又能怎样,衰老是我的死穴。我仿佛能听见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是啊,与其变老,还不如现在死去,让自己变成这一切事件中的一个成全。   可仍在不甘心,因为狐狸忽然间握住了我的手。   手指冰冷,手心却很暖,暖得让我僵死的心脏微微颤了颤。   即便会变老,又怎样,到时候我大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抱着同他的一切记忆直到死的那一天。除此之外,没人有权利介入和干涉我的生命和生活,没有任何人或者妖或者神。   所以头重新抬了起来,我看向铘那双清冷似水的眼睛:“承受得住还是承受不住,总得有那个命捱到那一天才会知道,不是么。所以在到那天之前,我必须活着。”   “活在这里一样是活着。”   “一样?齐先生,要我解个公式给你看么?”   见他挑眉不语,我迅速伸出一根手指,往下说道:“我被你们留在这里,对,你的确可以让我活着,比这身体的主人好得多的命运,拜你所赐。”第二跟手指伸出:“但我在这里活着的同时,未来的那个我在改变的历史中却走向了另外一个命运,简言之,不存在了。”第三根手指伸出:“而那个未来的我一旦不存在,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此时活在这里的我。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齐先生?没有未来的我怎会有此时的我,所以一切回到原点,”第四根手指伸出,我指向自己:“原点就是,这具身体在不久的将来,将会迎回它原先的主人,燕玄如意。她在摆脱死与素和甄的宿命之后,很快便能带给你你所想要的那个‘她’,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句号圆满完成。”第五根手指伸出:“所以我说得对不对,齐先生?借着让我活下去的名义把我留在这里,其实就是杀死我。因为你所需要留下的那个人,活着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所一直期望能够完完整整复活过来的那个‘我’。所以,”   说到这儿顿了顿,我握紧了那五根手指看向铘。   他了然,不动声色回望着我:“所以无论怎样你也不会愿意留下来的,是么。”   “没人傻到会乖乖坐等自己受死。”   “所以,当个影子也在所不惜?”   我一呆。   再次被掐到自己的七寸,我喉咙一阵紧涩。   这平日里看起来多么寡言木讷的一个人,竟又一次于轻描淡写中,把滔滔不绝后的我问得无言以对。   没错。没有梵天珠的记忆,我就永远不是真正的梵天珠,这是个残酷的现实。   无论狐狸怎么跟着我,怎么照顾我,无非只因为我是梵天珠的转世。   从前有多爱梵天珠,他现如今才会对我有多好,所以,相处至今,无论他对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对他永远都有着患得患失的矫情。   直至他后来给了我那么一点点信心。   他说,生生世世,他只得我这一人。   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对他来说已是脱离了梵天珠的存在。   可是,就这么一点信心,现在如此简单就被扑灭了。因为那道被我有意或者无意中忽略了很久的问题,此刻又一次被铘摆了出来,掰开揉碎,放到我面前,让那股被时间压制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气味慢慢散发出来,仿佛□□一样的气味。   闻得我心里一阵发慌,我下意识看向狐狸。   不知为什么,他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是觉得没必要说,还是没什么可说?   他带着面具,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于是心里更慌,慌到连他手心的温度都好像感觉不到。一时腿软,几乎跌倒,所幸他突然脚步往前,用他后背挡住了我险些倒地的狼狈。   却依旧沉默。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不是没必要说,也不是没什么可说。而是不能说。   这些东西他无法替我做出回应,无论他想说什么,怎么说,他都无权替我做出决定。   所以当察觉他再次将我手握紧,我想了想,慢慢把手抽离了出来。   然后抬起头,我看向前方,朝那不动声色等着我回应的男人笑了笑:“我不会当影子,因为很快我就将恢复记忆,无论是我,还是我身体里那另一道魂魄,总有一个会变回那个真正的‘我’。这是否如你所愿,齐先生?”   问完,见他清冷的目光里慢慢透出一点异样,我继续往下说道:“可是接着会怎样,那个被你们亲手所改写的未来,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神通广大的齐先生有没有窥见过。而我却是看得很清楚,很明白,所以,需要让我来告诉你么,齐先生?”   他嘴唇轻轻一动,但没有吭声,似在默示我继续说下去。   “那个未来里没有你了,齐先生。”   “什么意思。”他问,嗓音清淡,飘在风里有些哑。   “如果说,现在的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用处,等到了我完全恢复自己记忆的时候,你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当我恢复了我曾经能降服你的力量,我还需要你做什么。你跟那件锁了你几百几千年的东西,我统统都不需要了。”   “你说,我对你来讲只是个‘用处’。”   “不是对我,是对你所认可的那个‘我’来讲。”我认真地反驳。   他目光终于有些闪烁:“林宝珠,不要乱说话。”   “正如你反复强调的,我恢复了记忆,对你来说才有意义。所以对我来说也一样,你对我有‘用处’,你的存在才有意义。你与我之间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实实在在。所以齐先生,所谓影子,我也只是对你而言的影子,你一直把我看作是某个人的影子,又凭什么介入我的生活对我的人生横加干涉。而,即便撇开我,你又知晓燕玄如意的记忆是怎样的么?她纵然是眼看着自己在窑炉里化为灰烬,心心念念的也只是素和甄。瞧,无论哪一个转世,你根本是连影子都不如。所以你说,该离开的那个人是不是你?这一场光怪陆离的游戏里你就是个……”   就是个什么?狐狸没让我继续说下去。   最初只是刻意,后来变成了口无遮拦的随意。   狐狸转身一把按住了我的嘴,把后面那些即将冲口而出的字句掐灭在他掌心里。   因此错过了铘的举动。   那个始终平静站在对面的男人,突然间身子一跃而起,面无表情朝狐狸袭了过来。 第459章 青花瓷下 七十五   登时狂风呼啸, 飞卷的沙砾遮天蔽月,环绕男人周身迸发出灼灼磷火。   铘用了麒麟真身,力量没有丝毫保留,存了心是要狐狸的命。   见状我忙狠推了狐狸一把, 嘴匆匆在他掌心里挣扎出一句:“小心!”   不知道他听见没,那么短暂一点时间,我无法想象他该如何避开铘这一下突然而来的狠辣袭击。   速度太快, 力道太猛,夹卷着以往从未见过的阴狠萧杀, 排山倒海般嚣张。   这股力量的到来让我一瞬有些后悔。   是否刚才我所说一切是有些考虑欠妥?我没料到那些话会激起他如此巨大的反应。   当他撼动这股力量如君临天下,芸芸众生在他面前, 便仿佛蝼蚁般被困在一片海啸当顶的树叶上, 除了恐惧和窒息, 再感觉不到其它。不知是否因此也慑住了狐狸的身形,他不躲也不避,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挡在我面前。   仿佛是打算束手待毙, 但须臾间, 他突然将手里那颗骷髅一把握碎,紧跟着吹出一口气,往那碎裂骷髅内一冲而出的黑气上迅速喷去。   随即就听轰然一声巨响, 地面猛地震荡起来,隐约可辨从地底下飞旋而出一团团像是旋风般的东西,在铘席卷而来的煞气中横冲直撞,转瞬好似礁石冲破了海面, 将铘所带来的萧杀骤然瓦解。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过招不需要太多招数,一击致命就可。   尘埃落地,法力抗衡而出的漩涡中心一个站一个坐,输赢立分。   站着的那个是狐狸,坐着的是麒麟。   战场中心轰轰烈烈一片狼藉,我站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被来自他俩的结界护着,身上连点灰尘都没有沾到。紧张时没注意到这点,尘埃落定后又失去了关注的必要。   我定定看着战场中心那两个如雕塑般沉寂着的男人。   这场迅速开始又迅速结束的较量,无论谁输谁赢,都是让人无法开怀得了的。   所以屏息止气在原地朝他俩呆看了半晌,我竟不知当下应该立刻朝谁这边走去才对。   最终随了内心往狐狸身边挪动步子时,铘忽然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我,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皱眉,停下脚步看向他,遂发觉他嘴角和胸膛上全是血。   “你傻不傻,林宝珠。”他笑着对我说,用着鲜少舍得使用的表情,“从没有人说过你的命比尘埃都不如。而已在历史中死去的一切,也不会随记忆的苏醒便能彻底复活。归根究底,我只是想要你做回完整的你,仅此而已。你说我将你当作梵天珠的影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无论多少次轮回总会在嬉笑中向我走来的你,我得用多少时间,才能适应你在现今这一世里全然的改变?只是若你非要执意守着眼下这一些,我也无话可说,我本就该是无条件听命于你的一件工具。所以,你要我离开,我就离开,此后你俩与素和甄之间的恩怨,我不会再管。”   说完,他慢慢站起身,没再朝我和狐狸看上一眼,转身往他来时的方向缓步走去。   我在他身后怔怔看着他背影。   他半身不着寸缕,身上都是伤,他很累。   他又累又伤仍在到处寻找我的下落,他跟狐狸一样都爱着梵天珠。   只是以往他不求得到,因为他能一直守护。如今我几句话抹掉了他的一切,他失了冷静。   打蛇打七寸。从此再也无法留在梵天珠的身边,就是铘的七寸。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输的总是最先失了冷静的那一个。   我对狐狸有样学样,我是罪人,因为在对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我一面用尽所能去维护狐狸,一面想起那几次铘吻我,我其实并非完全没有过触动。   人心都是肉长,一些东西他从不说,不代表我从没在他眼神和行为里窥见过他的心思。   自他出现后,那番不多也不少的岁月陪伴,过去年纪尚轻时不懂,现在仍说不懂,未免矫情。   所以他离开那瞬所说的话,带给我的情绪,直白到无法受我思维的控制。   甚至由此恍惚想起,曾在过去的某一天,他也对我说过这样相类似的一句话。   他说,我成全你,此后你与他之间的任何一切,我不会再管。   然后他走了,头也不回,正如狐狸所说,走得无牵无挂。   我为了狐狸,把这个梵天珠最忠实的守护者伤得体无完肤。   而梵天珠的记忆在我的大脑里,用疼痛将我折磨得五内俱焚,且宣泄不出一点情绪。   报应。   突然心酸得难以名状,我抓了抓胸前的衣领,追着前方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下意识又看了过去。   没再见到铘,却只听见狐狸在一旁轻轻笑了声。   “你为什么也要对我笑,难道我真的很好笑?”我皱紧眉问他。   他笑着摇摇头,目光隐匿在面具背后,只留嘴唇勾着一道弧度,慢慢对我说出五个字:“因为吃醋了。”   我一愣。   想笑脸却僵硬。   转瞬发现他肩膀处滑下的血迹,心一慌,忙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跑去。   虽然在同铘的对战中是他胜出,但我心知肚明,这输赢定得并不容易。我的话可能对铘起了一定的作用,但要说可以借此削减他的力量,那无疑是痴人说梦,最多只是点心理干扰而已。所以一发觉狐狸那原本站得挺拔的身影微微有些摇晃,我忙到他面前,借着抱他的举动用自己身体做了他的支撑。   他不想倒地,我就帮他站着。只是手轻轻在他身上游移,我想知道铘的力量在狐狸那番看似不动声色的姿态中,究竟对他暗中造成了多少伤害。   “又在占我便宜?”头顶传来狐狸的话音,透着血腥味和云淡风轻的戏谑。   我将他抱了抱紧,抬头朝他笑笑:“你当我跟你一样禽兽么。我现在只有你了,我得小心点把你看护好,免得一不小心你又不见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儿能再把你找回来。”   “嗯,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话音清淡,面具后的目光微有些闪烁。   我便再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你要不要紧。”   “没事。你已经把他气得半死,剩下那半条命怎么跟我斗。”   “你说话正经点会难受是么?”   他笑笑:“正经点就是三个字,我没事。”   “你不要骗我就好。”   狐狸带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总觉无法安心。   大约察觉到这一点,他伸手在我头发上揉了揉,不着痕迹将话题转了开来:“你不该为了我去对铘说那些话,小白。他是这世上对你最忠诚的那个人,他为你可以丢了一切,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呼吸微微一顿。   我的确没有良心,我的良心都已经被一只妖怪吃掉了。而他吃完了还要拿我良心的空缺来嘲笑我。不禁有点儿黯然并哑然,我只能继续定定朝他看着,然后不知不觉,有句话模模糊糊从嘴里脱口而出:“喂,我只有你了,你可记牢了……”   他嘴唇动了动。   似想说些什么,但突然目光一沉,他一把将我按进他怀里,再急急一个转身。   紧跟着身子一震,一道流光横空出现,在他背后炸裂开来。 第460章 青花瓷下 七十六   这股力量终于令狐狸一个踉跄往地上倒去。   但不等膝盖落地, 他借着我肩膀将身子一斜,五指迅速插入土中在地上划出一行符。   转瞬就见一片尘土飞射而起,化作一道壁垒,在第二波流光闪现的一霎, 适时将它阻挡在外。   然而依旧挡不住那股巨大力量的余波。   它将我俩震得腾起又落地,跌得很重,虽有狐狸手臂护着, 我依旧能感受到一阵剧烈撞击,把我全身受损的部位敲得七零八落。   登时天旋地转。   不是因为疼, 而是因为疼痛令我清醒地意识到,我覆盖在狐狸胸口的那道掌心中, 此时正有一片湿润迅速晕化开来。   所以他落地后一动不动, 也一声不吭。   呵, 我真他妈是个累赘。   一时气急攻心,头晕目眩得几乎失了理智。   所幸片刻后立时清醒过来,心知做不得一点犹豫, 所以匆忙将狐狸往我身后一推, 在第三道流光袭来的当口扬起手往前飞奔数步,我迎着它过来的方向,使尽全力将掌心中那把倏然冲出的剑往那团光里径直刺了进去。   流光状如闪电。   远看火树银花, 让人自古叶公好龙,而这么近的距离同它相对,我大约是亘古第一人。   美吗?搞笑吧。   恰如铘先前那股汹涌的力量,面对这团光, 我这把剑小小一点微光犹如星辰之于夜空。   如此渺小,仿佛螳臂当车,却是梵天珠能给予我的仅有的力量,也是她所能给予狐狸的唯一保护。   而我自己又能为狐狸做些什么?   细想起来,我竟然无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心酸像道长刺的藤曼,在身体随着动作给予我痛楚的时候,冷冷在我心口上烙下一条口子。瞬间心里被一团杀意笼罩,恣意喷薄,列车脱轨似的在体内横冲直撞。   以至那团光将剑和我整条手臂吞没时,胸腔里那股火依旧是沸腾的。   所以丝毫没感到恐惧,即便那一瞬自己几乎没了半边身体的知觉。这种惊涛骇浪所激起的颤栗,让我在这时刻依稀产生一种错觉,奇特而兴奋的错觉。   仿佛自己在那瞬间真成了那个梵天珠了,那个所有人都期望着她回来的梵天珠。   由此令我在面对那团光彻底将我包围住的一霎,没有躲开。   心里隐隐觉得,就这么一瞬间死去,换回梵天珠的到来,倒确实没什么不好。   意念一闪,须臾间的一个停顿,让一切退避的机会全部消失。   时光不等人,耳膜轰然一阵鼓动,随着一股窒息的压迫,死神带着通体灼亮的光,朝我张开了世上最华丽的怀抱。   华丽得让人不由自主能斗志昂扬地等待死亡降临的怀抱。   强压着炫目朝前看时,我不禁这么想道。   可是突然间,身周那团凌厉的光散了开来。   最初的雷霆万钧,到后来的风平浪静,仿佛只用了瞬息片刻,就无影无踪。   只留火辣辣一道痛蛰伏在我臂膀上,令我回过神后,后知后觉地微微一阵颤抖。   随即反应过来,我匆忙转身回去将狐狸再次抱紧,一边空举着手里那把灼烫的剑,面对着四周突然凝固下来的森冷和寂静,匆匆一圈扫视。   脱离死亡阴影,这会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刚才到底是谁,趁狐狸最无防备的时候,做出的这三重袭击。   而在如此紧要关头,那人突然收手,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答案没过多久,就被对方有心破解开来。   随着一阵脚步声起,越过狐狸的肩膀,我看到一道身影从黑暗深处闪现而出。   脚步不紧不慢,他在狐狸的身后一步步朝我俩走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黄雀’白衣翩翩,美得仿佛天降的谪仙。   只是当看清那只‘黄雀’面目的一瞬,我鼻子不由再次发酸,酸得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   碧落,你好算计。   但你知不知道,这算计着实会要了你自己的命。   然而他必然是不知道的。   三次交手,狐狸都带着面具,那张即便是碧落也无法看穿的面具。   所以这一趟碧落才能算计得如此坦然,出手得如此狠辣,毕竟他身上有伤,而对手同他势均力敌,于情于理,他必然全盘为自己做好周全。   可是这样一来,真叫我心里难受得五味交杂。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其中一个仿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时间力量之大,几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何况当中横着几百年光阴。所以碧落既是狐狸也不是狐狸。也所以,同样受了伤,狐狸选择吞噬那些禁忌的东西,以弥补他失去的力量,碧落则选择隔岸观虎斗,直到两败俱伤后一方退出离去,而另一方受了重创,他才翩然出现。   狐狸对上碧落,狐狸完全没有胜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弃了算计的狐狸,则会被碧落弄到一败涂地。   不知狐狸是否预知这一点。但他就是碧落,过去的人不会有未来的记忆,未来的人对自己的过去怎会一无所知。所以,对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将会面对的一切,狐狸应该不会不知道。   然而即便知道也躲不掉,这便是预知者的悲哀。   所以我立刻松开狐狸毫无知觉的身体,将自己挡到他面前,一边用手里的剑指向碧落。   碧落目不转睛朝我望着,若有所思,又兴味盎然:“你在保护他么?”   我苦笑:“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先生。”   “那你这会儿是在做什么。”   “这取决于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绿幽幽的眸子如湖水中泛起的涟漪,静静地闪了闪:“我来清扫我的障碍,以及,带你走。”   “那么先生也瞧见了,再往前走一步,不要怪刀剑不长眼。”   “所以你这是在自保?”   我没理会,在他又往前走近一步时,将剑尖抵住他胸膛:“你不能带走我。”   “他是你什么人。”目光扫向我身后背对着他的狐狸,碧落仿佛没听见我的警告,也没有瞧见那道几乎快要抵进他体内的剑尖:“上一回,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拿刀捅了他。今日为什么却要拿命护着他?”说到这儿,话音微顿,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扬:“是因为他从我手里掳走了你,还是你同他也做了什么交易。譬如帮你摆脱那头麒麟,或者素和家那一对兄弟。”   我再次苦笑,只觉得跟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在煎熬:“没有交易,先生。他是来自我的世界,到这儿准备接我回去的那个人。”   说完,我紧盯住碧落的脸,试图从他眼神中找出我想要见到的东西。   但他目光平静无波,只在短暂沉默过后,轻轻点了点头:“嗯,这么说来,他就是你那位心上之人。”   一句话说得平淡而随意。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其中的深意着实令人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因此耳根隐隐发烫,不过,心里倒是略略一定。既然他已知道我是从未来乱入到这段历史中的梵天珠,那么想必他应该已能从我刚才那句话里明白,我身后躺着的这个人,就是来自未来的他。   同根生的尚且不相煎,何况是同一人。所以他,应该会就此放过我和狐狸的吧。   “叫先生显得我俩很生疏。你觉得我俩很生疏么?”可是忽然话锋一转,他却这样对我说道。   我一怔。半晌后眉头皱了皱:“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我阿落。”   说话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视线胶着着我的嘴唇。   这目光令我喉咙一阵发紧。   脑中倏忽而过那一幕幕曾被迫或者自愿同他的纠缠,我垂下头,慢慢吸了几口气。   直到紧绷的情绪平缓下来,才将头重新抬起:“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已对我的命不太感兴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带我走?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不确定你是否能预知未来,不过你会那样说,想来你应该也已察觉到了,依照我在素和家如今这样一番状况,以后事态能按照原先你所盘算的按部就班,应该已不太可能。所以,早在知晓我是什么来路时,我想你或许就已知道,我对你来说应已经没什么用处了,难道不是么?”   我没法将话说得太透,但意有所指,他这么聪明应该不难理解我这番话里的意思。   “你对我已没什么用处?”他目光重新锁住我双眼,白色衣摆下黑色影子斜斜躺在我腿上,仿佛某种压迫:“曾经一直都巴巴儿地想要跟着我,这会儿怎么就翻脸不认帐了。我为什么要来带走你,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么,还是记忆里仍还缺失了什么,需要我细细地提醒你?”   他这番话让我下意识缩起腿,却忘了这像是一种示弱。   所以他径直朝我俯下身,没有任何迟疑,如同预知他身前那道咄咄逼人的剑尖,最终会因他距离的接近而退让。   而事实上,它也确实退让了。面对着碧落的脸,我总是身不由己。   他于是掸了掸衣裳,朝我展颜一笑:“扇我脸的时候够狠,怎么,这会儿舍不得杀我了?”   眼梢弯弯,月牙儿似的。碧落的笑同狐狸一模一样。   几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没被抹去的一丝特征,让我看得微微一怔。   手里的剑心随意动,当意志模糊,剑便消失。意识到这点时,我看到自己掌心里一片空空。而他仿佛没有瞧见我眼里闪过的慌乱,兀自伸手,指尖在我后脑勺仍还有些微突的肿胀上轻轻掠过:“仍是这么笨,还妄想逞什么能。刀剑不长眼?呵,可惜它的主人缺心眼。”   我默然。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他刻薄起来总能让我没法招架,恍惚像是看到狐狸,戳着我的脑门在叫我小白。   可是如今狐狸一身的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我身后,所以此时绝不是争个口舌之快的时候。因此我定了定神撇开头,勉强朝着碧落笑了笑:“缺心眼是有点,所以大仙,不如像您曾经所建议的,天高海阔任我走,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你说得好似我俩真的如桥归桥,路归路那么简单,宝珠。”   碧落看着我,高高在上,用他温和的嗓音和熟悉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然后淡淡地朝我笑着,细弯如月牙儿似的一双眼睛,绿得幽深,仿佛一眼就能将我内心完全看穿:“可是,真能有那么简单么?”   我不由抬头再次看向他。   他笑容仿佛一道浸润了清泉的彩虹,让人砰然心动,又需百般克制。于是迎着他目光,我也笑了笑:“那要看您了,先生。”   “叫我阿落。”   我闭了闭眼。他目光让我感觉到了威胁,但手里没了剑,只留一手心的汗。   这着实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   仿佛上辈子造了某种十恶不赦的孽,今世来还,因此明明面对着最熟悉的他,此刻却要把他当成最大的敌人一样虎视眈眈,就连交谈都仿佛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一时脑中空空,我侧过头,用自己视线指向身后那道静躺的身影,漫无目的地对着碧落说了句:“看看他的脸,阿落,摘掉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脸,或许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随着我的视线看向狐狸。   看了几秒钟,但眼神中没有任何异样,仿佛看着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   这眼神几乎令我对刚才想法的信心动摇了一下。   好在无论他对我那‘来自未来的心上人’的认知,亦或他对我身份的知晓,无一不证明他对狐狸的身份绝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我想,即便他此时存心在我面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最终与他自己面对面时,他再怎么会演戏,总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的端倪。   由此,他心里那层‘面具’,不知是否能瓦解几分?   正想到这儿,忽然察觉他将目光重新移回我脸上,我下意识同他对视了一眼。   随即心情迅速低落下来。   他这一眼让我明白,这一简单的小盘算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碧落毕竟不是铘,他岂会看不出我心里动的那些念头。因此见他朝我笑笑,边不着痕迹打量着我的神色,边似有若无地问了我一句:“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还好。”   话音刚落,见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里搭了上去。   非常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几乎不用过脑子,只因他一贯对我很好,无论嘴上说过什么,他的行动让我警惕不起来。   他毕竟是狐狸的过去,所以我深信,他和狐狸一样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然而这习惯性的认知在短短一秒钟过后,却让我脑子里轰地一响,心狠狠往下一沉。   伴随肩膀刀绞似地一阵剧痛,碧落五指聚拢,将我那只手猛一把扣紧。   然后霍然转身,带着种陌生的冷冽,他竟将我往他想走的那个方向一步步拖行起来。   脚步虽慢,但仿佛每一步都重重踩踏在我身上,沉重又疼痛。   一度令我无法呼吸,由此生成的错愕,仿佛地狱深渊,让我迅速跌坠下去,仓皇得完全忘了挣扎。   只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抓到碧落的衣袖上,在回过神好容易找到自己声音时,我抬头看向他,匆匆问了句:“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没回答。   目光安静,一如他行走在这片坟场内无声无息的身影。   直到又被他拖着往前移动几步后,当我一动不动看着越来越远的狐狸,耳边隐约听见碧落说了句:“你不是她。”   话音浅淡,如同自言自语,却让我通体的血液一凝。   而他旋即感觉到我的僵硬,于是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他又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你若是她,断不可能给我拖着你走的机会,所以,你不是她。”   我不知道碧落是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脑子里轰轰隆隆,盘旋冲撞着的全是他刚才那句话。   ‘你不是她。’   他否认了我。在明明知晓我是谁的情形之下,他否认了我。   还有什么能比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更为伤人?所以,很快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我用手指紧抓着他手腕,透过衣服,用指甲抠进他皮肤,直至触碰到他血的潮湿,似乎以此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然后我再次抬起头,在察觉他目光朝我扫来的当口,嘴角扬了扬对他道:“你也不是他。你若是他,绝不可能给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羞辱,所以,你不是他。”   他脚步微顿。   过了片刻,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扶住我没法站稳的身体,他将我轻巧甩上他肩膀。   随后继续带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那样不知走了多久,当四周似乎再也看不到一座疑似坟墓的土墩时,他停下脚步,把我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对你说过,你不能带走我。”落地腿一软,我仔细防备着没让他看出来,慢慢往后退开两步问他。   他没回答,只看着我问:“痛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伤,不置可否。   他勾起唇角,似有若无朝着来时的方向淡淡一笑:“他受伤,你用自己这副七零八落的身子护着,不要命了。我也受了伤,你可曾有朝我多看过一眼?”   “……”   “我以为那会儿你我相处得挺好,可是他出现后,一切就不同了。林宝珠,在我面前不必演戏,你到底想起了多少东西。”    卷十七 青花瓷下卷 第461章 青花瓷下 七十七   一切都不同?当然是不同的。   只不过这不同并非是存在于狐狸出现后,而且, 我跟碧落对于这所谓‘不同’的切入点, 显然也是并不相同。   因此面对着他, 我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在不确定怎样回答才是最合适的情形下, 我选择了沉默。   “不愿回答?”他看着我眼睛问。   我将脸侧了侧:“我并没想起多少东西, 不过三天之后,那就不知道了。”   这句话成分模糊, 但碧落听后目光清明, 并无费解或诧异的迹象。所以,若非刻意掩盖, 那么他或许已经知道红老板对我所施加的手段。   这么一想的话,我突然意识到, 如果他追踪我和狐狸到了这里,目的并非是为了我的命,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为了我脑子里的东西而来。   狐狸不介意我恢复梵天珠的记忆,但几百年前的他一定介意。   这认知让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情绪的波动自然没有逃过碧落的眼睛, 他望着我,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微闪着洞察的光泽:“想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够聪明, 有时候把东西看得简单些, 兴许会更为纯粹。”   “什么样的纯粹?”我问他。也想知道他眼里什么叫做纯粹。   他却没有回答,只在我同他的距离间衡量片刻, 然后将目光往他这儿指了指:“离我近点,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   久么?只不过才一晚上的时间,谈得上什么很久?   困惑只是霎那,他扶着我肩膀将我轻轻往前一带,我身不由己就撞进了他怀里。   想再同他保持距离已是不可能,他手按着我的背,手指对着我受伤的部位。所以我没有任何动作。狐狸总教我做人要认清现实,因此我不会冒险去做一块重压面前的碎玻璃,况且他身上带着狐狸几百年来没被时光改变的气息。   “痛吗。”尔后听见他第二次问到我这个问题。   话音淡淡的,并带着点儿警告的刻意。   所以我很快点了点头。   “那还多事?”碧落笑笑,呼吸间吹过的气息仿佛一道清风掠过我发梢,“你跟他在一起有多久了。”   ‘他’指的应该就是狐狸。   自己问到关于自己的问题,用着第三人称,仿佛问着一个于己无关的人那样简单随意。这令我喉咙不由有点紧绷。遂想起几天前那个山里的夜晚,我同他在洞中避雨时那段相处与交谈,当时的他着实叫人迷惑,如今看来,原来处处都有着一番深意。“好几年了,没仔细算过。”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抬头看向他那张跟狐狸一模一样的脸。   类似的话题那晚他引诱我谈到过,只是那会儿以为他不知道我是谁,现在则完全不同,无论立场亦或心态。因此耳根忽地发烫,我张了张嘴,感觉有点难以启齿:“……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就是开心么?”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亲人。”他笑笑:“如果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有一天会死去。”   喉咙里卡了一下,耳根的烫变成死水似的凉,我没有回答。   生老病死,凡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林宝珠。”   他边说边用手指来勾动我脸侧的头发,很温柔的动作,被我生硬地避开。   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让我直觉他所要商量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   “把你的命给我,就当是借。等我收的那些东西都齐全了,我把它完完整整还给你。”   我呆了呆。   脑子里把这句话慢慢过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这英俊潇洒的妖狐,竟能把取人性命这种勾当也说得如此恣意洒脱。所以睁大眼看着他,我心里除了一瞬而起愤怒,竟似乎还有那么点佩服:“先生是在说笑么,命能借?借了又能还?”   “人活至多百年,你将你百年不到的这条命给我,我早晚还你一个不死不灭之躯。”   “听起来不错。”   “那是自然。”   “但到了那个时候,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他?”   我点头。   目不转睛看着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度,如我所预料,他没再像刚才那样迅速回答。   他沉默地想着他的措辞。   所以我猜,答案应该是‘见不到’。   如果我在这儿把命交给碧落,未来就不会存在我,而碧落用我的命得到了他想要的梵天珠,那未来同狐狸在一起的,必定就是那个拥有着不死不灭之躯的梵天珠。   诚然,那个梵天珠是我,因为我是她的转世。   那个可悲的、不带有任何她过去的记忆、却偏被她的过去牢牢给抓住不放的转世。   既然这样,那么我到底这一辈子存在的意义在哪里?我又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承载了她灵魂的过渡用的工具么?   突然想起铘离开时说的那句话,他说他是梵天珠的一件工具。呵,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谁能甘心自己从一出生起就成为一件工具?   本来生老病死就已是一种苦难,当发现自己受着这样一份罪苟活的一辈子,却竟还不属于自己,那更是何其的可悲。   遂在一阵沉默过后,我抬起头问他:“如意的命也在这身体里,你为什么不借用她的。”   碧落没有立即回答。   他打量着我,似乎比起回答,他更有兴趣看我强压下来的镇定。好在不久便又重新开口,只是话锋突转,他反问我:“那一个我,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地方他为什么要带着那张面具?”   我愣。这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所以我立即摇了摇头:“是为了什么?”   “同一段时间里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如果他不带着那张鬼面,那么当他同我面对面的一刹那,他便会被时间所吞噬。而你也一样,宝珠,现在你可明白了?”   说完,他意味深长看着我。我知道他这目光代表着什么。   是的,我也一样。   我与燕玄如意;他与狐狸;素和甄与素和寅,我们都是一样的。   历史容不下不同时空领域里的同一个人,同时在同一段时间里存在。素和甄已经受到了由此带来的连锁波及,狐狸用他的妖法能将此暂时避让开来,我则即将在劫难逃。   面部表情由此变得僵硬,我知道碧落在观察着我,但我着实做不到原先的淡定。   “所以,但凡你没法在那之前离开这不属于你的地方,你的死即便不假手于素和甄,也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也所以……”   类似的话我都从素和寅那儿听到过,但这层事实化作碧落口中徐徐道来的每一个字,都令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因此当他顿住话音时,我下意识问他:“也所以什么?”   他笑望着我:“也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庆幸,好在现今我相中的那一个是你。”   相中?   我看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想怒,偏偏却气得发笑。   “你笑什么。”碧落见我笑,倒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问着我,姿态始终如一的好看。   “说白了仍是一个死,况且你把我说得像件被挑选的物品,难道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么?”   他听完也笑了,仿佛真的认同了我的这番道理,只是一开口,仍是露了原形:“其一,你们两道魂,我刚好相中了你,所以可令你不至于在这个地方烟消云散。其二,我可以对你承诺,若干年后,我将还你一副远比你这肉身金贵得多的不灭之身。因此你看,这笔账对你来说是否相当的划算,而你是否应该对我感恩戴德?”   “似乎,确实划算。”   “你瞧,你总算还不是太笨的,”仿佛一种欣慰,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倒好似让我瞧见了当年那个只认金银不认人的梵天珠。”   又是梵天珠。   “那么如意呢?你相中了我,那么她的魂魄会怎么样。”   “自然另有用处。”   “是了,我忘了你还需用她对付素和甄。”   “即便不为了素和,她也得消失。一副躯体里只能存在一个魂魄,既然我留了你的,她的自然就不能继续存在。”   “所以我和如意,两个都得死。”   “不尽然。”他看着我,读着我眼里的表情,轻描淡写说道:“那不叫死,是我选了你成为真正的那个梵天珠,所以,你或许可以称之为置死地而后生。”   话音刚落,我突然扬手朝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有些意外,但并没在眼神中表现出来:“为什么生气。”   他以为我在生气。   我朝他笑笑:“我没有生气,先生,我只是要你记住,我现在打你的每一下,都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见到我的时候不会太过尴尬。”   “是么。”他目光忽闪:“为什么会尴尬,给个解释。”   “没有解释。”我抬了抬头。   忽然对狐狸有些生气。可是又好像不应该以此对他生气。   毕竟拿几百年前的他去挤兑未来的他,这跟他们抓着梵天珠对我指点江山似乎没什么区别。那么一想,好像思维有那么点儿分裂,我感到隐隐有些头痛。   碧落和狐狸,归根到底是同一个人。陈年的老账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摆在我面前,此时终于尝到有点接受不了的滋味。   有机会是否真的要同他清算一下,等我和他都能平安回去之后。   是的,一起回去之后。   想到这儿,我看向沉默望着我的碧落,突兀对他道:“不过,有个问题不知先生是否能明白告诉我。”   “你说。”   “既然连你都因为我跟如意在你眼中的差别,而‘相中’了我,那么你凭什么要漠视我和她在这世上存在的意义和独立性?你明明知道我们是独立而不同的,难道不是吗?”   转世又如何,我们为什么要为自己已经逝去的过去,而背负那些早已经断开的命运。   梵天珠当年自己割舍了一切,选择一个白纸一张的重新开始。现如今,无论我还是如意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试问谁有权利抹杀了我们现有的一切,包括记忆,包括生命?   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这么做。   所以问完,我就径直看着碧落,一动不动等着他开口。   不出意料,他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和狐狸的习惯一样,他眉梢轻挑,眼里一派意味不明,似乎在安静斟酌着能绕开这话题的词汇。所以我没等多久,便又挺直了脖子,继续对他说道:“无论说得多漂亮,对你来说,我们都只是某个人能还魂过来的棋子。有用的留下,无用的则丢弃,很现实,因为你只做你觉得最正确的选择。”说到这儿,眉头微皱,我看了看他:“不过这无可厚非,因为妖怪都很现实,而认识你这么些年,你也始终在提醒我这一点。所以这就让我有那么一点困惑,而这困惑从你这儿是得不到解答的,因此,我得让你的未来亲口来告诉我。”   说完我转过身,但没等迈步,碧落的身影已挡在了我面前:“你的困惑是什么。”   我看看他,有那么片刻不太想说话。   但经不住他此时跟狐狸一模一样的眼神,所以迟疑片刻,我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几百年的时光,究竟是如何让你变成了现在的他。” 第462章 青花瓷下 七十八   说完,我绕开碧落往回走去。   不畏惧把后背留给他, 但也知道他绝不会像狐狸那样对待我。我必须回到狐狸身边。   出乎意料, 碧落没有阻止我。   后背能感应到他的目光, 但他没有阻挡我前进的步伐, 只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 似乎是笃信我这一瘸一拐的姿态走不多远, 也掀不了天。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就这样回到狐狸身边,究竟能有什么作用?碧落如果有心要将他刚才的话付诸实行, 我根本就无法阻止。想着, 原先近乎急迫的脚步不由放慢,我下意识回头朝身后那人看看。   突然有些狐疑, 他现在的放任究竟揣着怎样的目的。   但夜色里他面容模糊。   而就这么一回头的功夫,肩膀一震, 毫无防备间我被一道突兀而来的坚硬挡住了去路。   我愣了愣。   肩膀随之而来一股剧痛,我闭了闭眼睛,把那头冷酷剥夺了我原本已被治愈好了的身体的麒麟, 压在心里头默默骂了第一千遍。   他凭什么认为痛觉要比治愈强,即便那治愈只是表面的。现在托他的福, 我就像一只碰不起的瓷器人,随便一点撞击就能让我冷汗淋漓。所以一度几乎忘了刚才身体所接触到的异样,直至肩膀上那股碎裂的痛慢慢减缓下来, 我才打起精神往前看去。   很意外, 前面什么都没有,可是刚才分明像是撞到了一堵墙。   想了想, 我伸手往前一探,面前还真的有道墙。   风能透过它吹进来,但我穿越不出去。它无形无状,伸直了手臂往上摸不到顶,左右摸不到边缘,估算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幅度,应是一种结界,但跟曾经狐狸用来保护我的那种结界不同,它很坚硬。   正当我匆匆摸着这道透明墙一路往边上疾走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嗤笑。   我当即站定脚步,不再漫无边际地乱闯。   “你这是什么意思。”回过头,我皱紧了眉问身后那男人。   “我说过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用力朝着面前那道透明墙体拍了一把。   没有浪费口舌同他继续说些什么,我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同他争,唯有一动不动朝来时的方向安静看着,仿佛能从这夜色的氤氲中辨别出狐狸的身影。   可惜距离那么远,我又不是千里眼。   所以并不费事就察觉出我的心思,身后那人再次发出轻轻一声嗤笑。   他大约已看够了他播种在我身上的无可奈何,而我也对眼前的苍茫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只能将贴在透明墙上的手慢慢握紧,正准备转身,却冷不防肩膀突地一颤。   我看到狐狸所躺位置的那个方向,由远至近过来了一辆马车。   黑色车身黑色的马,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唯有车窗两旁悬着的灯笼幽幽亮着,勾勒着那辆车简单但并不粗糙的轮廓。   似乎是普普通通一辆夜里过往的车辆,可是车上那名驾车者却绝不普通,甚至是令我惊诧的,因为没有哪名车夫能有资格穿这一身三品官员才能穿的蟒衣。   一丝不苟的玄色蟒衣,同样一丝不苟的玄色官帽下,压着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   他是近来常能在素和家见到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可是陆晚亭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而由他兼任车夫之职所护送的,又会是谁?   他们一路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失去意识的狐狸?   这三个问题刚从我脑子里闪过,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他们一路过来的方向,我忙拔腿想躲,可是碧落一伸手按住了我。   刚才还离得那么远,这会儿已近在咫尺,他无视我的目光径直看着那辆车,好整以暇。   他似乎知道这辆车会来。   所以,我面前这道墙或许并不是为了阻挡我,而其实是为了这辆车的到来所设的?   想到这一点,我很快发现,墙外来者并不能看到我和碧落。否则,以陆晚亭的真实身份,他绝不可能至今都没有察觉我和碧落的存在。   他静静驾着车,车行得不紧不慢,甚至为了保持平稳,还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尽管如此,它不偏不倚朝着这方向径直过来,丝毫没有绕行的可能。所以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压低声匆匆对身旁碧落提醒了一句:“他们过来了。”   碧落的手依旧按在我肩膀上,保持着一个让我无法移动,却也不会令我肩伤过于疼痛的分寸。于是我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朝那辆车看着,看它一路慢慢过来,载着车上那人悠悠然坐着,目光放得很远,在身后清冷的灯光下微微闪烁,似乎沿途在这片满是荒坟的地界上寻找着什么。   距离的接近,让陆晚亭的视线开始更多投到我这边的方向,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这让我心口有些发紧,手心也渗出了点汗。   再往前走不多久那车就该同结界碰上了,但碧落的手依旧稳稳搭在我肩上,我猜不透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好在过了片刻,我微松了口气,因为陆晚亭抬头看了眼天色后,似乎放弃了继续往前的打算,他勒了勒缰绳,打算调头离去。   可是突然他动作停顿下来。   车内人似乎同陆晚亭说了句什么,这令他侧过头往车内看了看,继而目光又再度往我这方向扫了过来。随后眉心微蹙,他挥鞭一甩,径直往那两匹原本走得安安稳稳的马臀上啪啪两下抽了过去。   马吃痛一声嘶鸣,嘹亮得像把刀子豁地抛开了这片大地的寂静,随即四足点地肌肉紧绷,那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起,宛如一节突然加速的列车,轰隆隆一阵拖着身后车厢朝这方向撒蹄疾奔过来。   见状我匆忙抓住碧落的手腕用力扯了一把。   他却依旧纹丝不动,目光意味深长望着前方逐渐逼近的那辆马车,不慌不忙。   也是,既然有那么坚硬一道墙挡着,为什么要慌,为什么要忙。   可是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一闪念间,突然我从他目光里感觉到了什么。   心头登时不安涌动,我手指再度发力,可是这点力量对于碧落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别动。”察觉我心思,他目光微转,瞥了我一眼。   “你要干什么?”我按捺着迅速膨胀的慌乱问他。   他没回答,而此时我也再不需要他能给出我什么回答,因答案已自己出现。   所以心口血往头顶一冲,我咬紧了牙用尽全力将碧落的手往下一扯,想要在一起未迟之前迅速往旁边纵身扑去。然而碧落伸手一挡,轻而易举就把我这逃匿的举动摧毁在须臾之间。   身子重新倒回他身边时,我见到夜色中闪现而出的狐狸的身影,此时已出现在了我和碧落的面前。无声又迅捷,遂令那两匹马再度受惊,嘶鸣,在几乎要同狐狸撞上的一瞬高高抬起前蹄,令马车在急速行进中被迫戛然而止。   迟了,我终究是没能阻止他在这当口用他那已经衰弱不堪的身体继续保护我。   不安胶着着焦躁,令我一时失控,往前冲了一把。   但紧跟着肩膀上施加过来的力度,让我立即收回了神智,同时也立时想起,我面前分明有结界阻挡,那为什么狐狸还要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强压住心底混乱的情绪时,我听见陆晚亭对狐狸招呼了一声。   这一声招呼随即让我明白过来,狐狸这么做确实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他是因为不想让这马车同这道透明墙的撞击,而令对方发觉这道墙的存在。   所以他甚至不惜冒险在碧落与他同处一个场所的时候,对着陆晚亭露出他的面目。   他这是要以碧落的身份出现在陆晚亭的面前。   “碧先生?”安抚住慌乱的马匹后,陆晚亭抬头看向狐狸,仿佛有些意外般笑了笑:“好久不见。”   “陆大人好久不见。”   “我本以为先生是早已回宫交差去了,怎的此时竟会在这种地方凑巧遇见。然则夤夜赶路,不知先生是急着要去哪儿?”   “抽空去拜访了一位故友,想着要早些赶回宫,所以今夜就索性走了夜路。但不知陆大人这会儿又是急着去哪儿办差?”   “实不相瞒,找人。”   陆晚亭的坦白让人出乎意料。我下意识看向狐狸,但他背对着我,我没法读到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不紧不慢说道:“是陪着车里那位爷找人么?却不知这位爷什么来头,能让陆大人亲自护着在这种荒郊野外寻人,碧落能有幸拜会一面么?”   “碧先生,与其好奇我车里坐的是谁,不如先回答陆某一个问题好么?”   “大人请说。”   “我以为这问题无需我问,先生心里自是清楚得很。”陆晚亭说话时,细长的眼里噙着礼貌又有点疏远的笑:“先生出宫后久未回宫交差,所以当郑广元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出现在燕玄山庄时,先生就应该明白宫里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应该明白,若是现在回宫,必将会面对怎样的后果。可巧今日我行的私事,否则早已将你缉拿,先生聪明人,又怎会在这种时候还会安着赶回宫的心,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事是不能做出解释的。”   “不如先生先解释给我这个北镇抚司的人听听?”   “我愿解释,但只怕车里那位爷身子金贵,等不起吧?”   狐狸的话刚说完,就听车里隐隐传来阵细碎的咳嗽声。   隐忍又压抑,却仍是没法避开夜的寂静。而那声音让我原本悬着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我认得这声音,车里的人是素和寅。 第463章 青花瓷下 七十九   狐狸应该也觉察到了。   当夜风将车里那阵咳嗽声传递进所有人耳朵里时,我看到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一动。   马车上的窗扇也动了动。   窗内目光轻闪, 仿佛一道平静又暗动的水流:“你把如意带去哪儿了。”   “燕玄家的千金, 素和家二爷的新婚妻子, 难道不是应该一直都在素和山庄里吗?”   “碧先生, 时至今日, 你我之间明人不说暗话, 可好?”   “好。”   渊源极深的两个人,揣着各自目的穿越时空而来, 终于在这个地方碰面, 彼此一来二去的对话,没料想就这么简单终止。   窗纸一经捅破, 就没必要继续打太极周旋下去,狐狸回答得干脆, 又平和得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转身离去。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就好了。   但他给了那个明确的回答后,却依旧站在原地,微侧的脸上目光对着车窗里的视线:“你身子怎样了?”   “还好。”窗内的回答细若游丝。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你所做的一切又有没有问过自己值不值得。”   “她不在我这儿。”   “呵, 知道。所以我才问,你把她带去了哪儿。”   “何必要走到这一步?”   “哪一步。”   “用未来的她换过去的她。”   狐狸的问话让素和寅沉默了片刻, 然后目不转睛看着狐狸,他微笑着道:“现在的,过去的, 未来的, 哪一个不都是一样?之所以被你分得一清二楚,说白了, 你我不过是彼此彼此。无非是怀揣着各自目的各取所需,都是盼着一个柳暗花明,到我这儿,怎么就变得仿佛山穷水尽了?”   素和寅的话音时断时续,清浅得辨别不出任何情绪。   因此这样一番话,虽然简短,却叫人听来颇具备杀伤力。   ‘哪一个不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算是什么?无非就是梵天珠漫长轮回中短短一瞬的插曲,所以才会被与她有过任何过往的任何一个人,轻易玩弄于股掌间,无需对我有任何情绪上的顾虑。   即便身边这个跟狐狸一模一样的男人,亦是如此。   因此在听完素和寅那句话后,他目光十分有意地朝我望过来,并将我下意识攥紧的拳头握进他掌心里。“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宝珠?”然后他轻得仿佛没有痕迹般问了我一句。   这个’我‘指的必然不是他,而是’墙‘外始终背对着我的狐狸。   我抿唇,摇了摇头,随后用相等音量的话回了他一句:“你没有答案。一个人根本不会知晓自己未来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的话没有引燃碧落的任何一种情绪。   这没关系,他此刻的任何情绪,都不会比’墙‘外面的形势更能扣紧我的心绪。   就在素和寅将那句话慢慢说出口后,外面安静了很久。   不知是否被素和寅的话问住了,狐狸始终一言不发,这让空气沉得有些压抑。   忽然他低头轻笑了声:“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悟出了个什么道理来么?”   “碧先生请说。”   “无论是谁,无论试图做出怎样阻止或改变,历史始终是往前的。不会倒退,也没有重新洗牌一说。否则,你说我为什么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来等她,给她重塑金身?你以为自己搭上一条命逆了时间去将她弄到这儿来,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若世上真有那么容易的失而复得,呵呵我傻么我要白白坐等几百年,嗯,甄官儿?”   末尾三个字轻轻巧巧从狐狸口中说出的一瞬,马车内突然传出喀拉拉一阵轻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见状陆晚亭眉梢一挑,迅速回头往车身处做了个手势。   似乎想阻止什么,但没来得及,随着碎裂声的蔓延,由内而外,那座通体以紫檀木雕琢的车身嘭地绽裂了开来。   陆晚庭脸色微变,不知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随着车身的分崩离析,而现身于旷野冷风中的那个人。   素和寅的模样比我上一次见到时更为糟糕。   人死之前会显死相,他此时的面容就是如此。那张曾经精美如画的脸,现在形同骷髅,没有血色,没有足够的脂肪去充盈皮与骨之间的空间,在披散着的浓厚长发下,单薄如纸,脆弱得仿佛不堪重负。   因此原本深邃的眼眸里已找不见半点神采。   神灭则精气灭,精气灭则人如灯灭。   但他显然并不在乎这一点。   他只是用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看着狐狸,斜靠着椅背,慵懒如一只蛰伏的兽。   或许因为刚才狐狸的那番话,这双暗如浓墨的眼睛里倒也并非是完全空洞,最深处涌动着一些东西,那大概是他脸上唯一带着点儿生机的东西。   由此,促使他摧毁了那道车厢。   那道即便健康的人也无法轻易破坏的紫檀木车厢,坚硬如铁,却在须臾间因他的力量四分五裂。   所以他着实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是么?   狐狸衣袖下缓缓收拢的手指,足已说明一切。   即便面对孱弱得形同枯骨的素和寅,他仍没有半点胜算,更何况素和寅身边还有陆晚亭这条披着人皮的蛟龙。   看明白这点,呼吸不知不觉中加快,我尽量克制着,仍止不住手心里渗出了汗。   “阿落,让我出去。”终忍不住抬起头,我看向身旁那一脸瞧着好戏的碧落。   “为什么。”他挑眉。   “他伤太重,我不能让他孤军作战。”   “你傻么?”他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况且我做不到。”   “什么意思!”我一怒,随即却一惊:“你这是……要放任对么……”   “放任什么?”他嘴角啜着抹意味深长。   “放任未来的那个你送死……”   “啧,你总算看出来了。”   你疯了!   这三个字我没能说出口,因为就在我咬着牙狠狠甩掉他搭在我肩上那只手时,突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素和寅那双始终注视在狐狸脸上的目光,径直朝我这儿扫了过来。   突兀而犀利,似乎那一瞬间,他透过前方这道隐墙看到了我的存在。   下意识匆促往后退时,碧落的手却重新落到了我肩上,迫使我一动不动继续往前看,看着素和原本死气沉沉那双眼微微透出道光来。   那光是洞悉一切后的沉静:“你身后藏着什么,碧先生?” 第464章 青花瓷下 八十   狐狸没有回答,素和寅也不追问。   垂死之人, 周身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他拿起茶几上的杯子扬手往我这方向一扔, 杯子在离我几公分的距离啪地应声而碎。   我惊得一跳, 却在碧落的压制下动弹不得, 绿色茶水在’墙壁‘上铺开一片水雾, 勾勒出一小块’墙壁‘的形状。   素和看着那片水雾,笑笑, 目光重新转向狐狸:“你造这道结界是想为梵天珠逃离争取时间, 去取到那串锁麒麟,对么。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碧落,今儿被自己给背叛的滋味, 可好?”   狐狸依旧没有回答,但我清楚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身上的血沿着衣袖一点一滴掉到地上,无声无息, 看得我眼睛刺疼。   而碧落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所以素和寅的目光既像看着狐狸, 又像透过’墙‘,在同他身后的碧落对望着。   我在两人宛若对峙的目光里,用力掰着碧落压在我肩膀上的手。   他刚才对我说:“急什么, 先让他耗了那两人的力量。”   狐狸自顾不暇, 却仍用尽力量造了这么道结界,想给我一个逃离这儿的时间。   可是却成全了碧落挟持着我安然围观他在外面螳臂当车的局面。   为什么曾经的狐狸会这么冷血?   是的, 未来的狐狸死去,不会影响现在的碧落的存在。所以碧落可以无动于衷看着未来的自己为了保护我而送死,顺便消耗对手的力量。   他怎么可以那么冷血,连他自己都能当作随时可以丢出去的棋子。   我看了看他,说不清心里交杂着究竟怎样一番复杂的滋味,恍惚中觉察他再次将我扣紧,我猛抬起肩膀,狠狠一口朝他手背上咬了下去。   血腥味在嘴里扩散,但碧落纹丝不动。   正要加大力气,忽见素和寅右手抬起,修长手指结了个莲花印。   莲花指下一颗珠子,很是眼熟,在他掌心中缓缓吐出团红光,猛一闪,席卷着狐狸身子猛地一震,往’墙‘上砰的下撞击过来。   四散的红光一瞬映亮了素和苍白的脸。   也不知是这光,还是狐狸撞击后从伤口飞射而出的血液,让他看起来仿佛体内被注入一道强而有力的生命。他垂下眼帘,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那珠子上停顿片刻,随后缓缓将这颗珠子朝狐狸指了指:“碧落,还记得那天你诱我亲手焚化了她以后,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太久的事,不记得了。”贴着’墙‘站稳后,狐狸答得不动声色。   “那时我说,纵然你改了她的命线又如何,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她再要回来。”   “可惜了。”狐狸轻轻一声嗤笑:“听说当年佛祖将大天尊者打入轮回,原是一片慈悲心,想让这迷途弟子明白’勘破‘二字,谁想阴差阳错,却只让他悟了’执念‘。”   “你不用拿话来激我。”素和寅淡淡一笑,垂下眼帘,换了个略微舒服的坐姿:“我不是那个窑洞内懵懂无知的我,而你,想必也已早就看出陆晚庭的真身。他能为我所用,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自然是明白的。”   “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   “我不希望当年的事情变得一错再错。”   狐狸的话,令素和寅目不转睛朝他看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诚如你所说,我佛慈悲。所以,尽管你曾夺走我的未来,我却并不想夺走你的,因此也就不会有一错再错。碧落,我给你一次机会,从我身后这条路离开,从此你我恩怨两清。”   “若我不领这情呢?”   “虽然我时日无多,但有金身在,无论逆转时间的代价将会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什么样的状态,你此刻都不会是我的对手。况且,我手里这枚珠子,我想你不会不认得。”   “自然认得。”狐狸的话音缓慢,且带着一丝苦笑:“传说中梵天珠第二次脱胎所化的东西,听闻一直藏在灵山的某处,原来它是在你的手里。”   “所以,以你这会儿身子的状况,聪明如你,是选择领我的情,还是与它抗衡?”   素和寅这问题让狐狸沉默了片刻。   然后并没回答,只像是很随意般,他看向素和寅淡淡说了句:“我记得你第一次带梵天珠到瑶池时,冥说过一番话,现在想来还挺有意思的。”   素和寅捻着红珠,不动声色:“他说了什么。”   “他说,梵天珠是佛祖舍生所化的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精气凝结而成,却怎的现今竟会修成了这副模样,不似普渡众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颠倒众生的妖。”   “呵。”   “那时候我觉得有点儿不解,她毕竟是由堂堂大天罗汉亲手养大的佛珠,怎能被养成了妖怪样儿?不过,现如今,看看你的样子,倒也不奇怪了。僧早已没了四大皆空,又怎养育得出远离红尘的梵天珠。”说到这儿,仿佛轻笑了声,狐狸往前慢慢踱了两步:   “但是素和甄,一次错误已造成你俩受尽天罚,轮回中生生世世不得相守善终,这么多年过去,枉费佛门中参破二字,你到了现在,仍还要一错再错么?”   素和寅两眼依旧平静无波,但握着那枚珠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你以为这错是谁造成的。”   “我。”   狐狸的回答,果断得令素和寅抬了抬眼帘。   “当年为了一己之欲,我擅自更改了梵天珠与你的命线,却也因此一度险些彻底失去了她,让她成为地府那个人掣肘我的棋子。后来,每当我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无数次我问过自己,当年如果不那么做,一切会怎么样。可是一切已经回不了头。我的任意妄为引发了一切的蝴蝶效应,令她成了现在这样的她,而你,”说到这儿,话音一顿,狐狸在素和甄目不转睛凝视着他的目光中,一字一句:   “而你,则不再是悲天悯人的罗汉。为了欲念,你可不惜一切,仿佛当初为了欲望可燃尽一切的罗刹。试问,这样一个你,能将梵天珠带去哪里。灵山?灵山岂能容得下你这’异类‘。不入灵山?你又该同她怎样继续面对未来那些无法入轮回,也无法回归神位的岁月?素和甄,你同时间做交易便注定你踏上了一条不归路,难道你要拉着她一起同你入地狱。说到底,你只怕是早已忘了佛祖当年让你守护梵天珠、又在你为了梵天珠犯下天条后将你打入人间的初衷,究竟是什么了,对么素和甄!”   “住口!”狐狸最后那句话刚说出口,素和寅突然伴着怒喝从嘴里喷出一大口血。   血液沾染到他手里那颗红珠的一瞬,我脚下莫名一阵颤动。   像是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不很强烈,所以我压根也就完全没注意这点。   只带着一身冷汗死死盯着外面的状况,我看出素和寅此时身体已到了负荷的极限,可也因了狐狸刚才那番话,怒到了极限。   但他仍安静坐在那儿,嘴唇因鲜血的沾染红得有些妖冶,他握着那枚隐隐生光的珠子,仿佛握着一枚正在跳动的心脏。   然后,就在我因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而轻轻眨了下眼的当口,他突然将那枚红珠凌空抛了起来。   与此同时陆晚亭一跃而起,化作原形一声龙吟。   地面再次震动了一下。   而我依旧没有留意这一点。只觉得手脚有点僵硬,因这一幕,不知为什么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如此熟悉。所以给我传递而来的不安就变得成倍强烈。   强到一眼见到那头半龙用头顶犄角顶住那枚红珠,而后倏地将狐狸钉到了’墙‘上,我竟一动也无法动弹。   直到那枚红珠突然在他犄角里迸发出一道完全不同与之前的光芒,脑中警报声顿时大作,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逆流起来。   脑子里属于梵天珠的记忆突地直冲而出,让我在一阵颤栗后,霍地从掌心里抽出那把不受控制的剑,肩膀一斜滑开碧落的禁锢,狠狠往面前那道’墙‘上扎去!   谁知剑尖刚触碰到’墙‘面,剑身连着剑柄,却突然有了生命似的,整个儿脱离了我的手掌,倏地一下往’墙‘里深深没了进去。   我大吃一惊。   急忙想把它往回撤时,腰上骤地一紧,长久沉默得几乎让我忘了他存在的碧落,突然把我往后拽了过去。   “放开我!”我反手一巴掌扇向他,朝他怒吼:“你他妈真的要眼看着他死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碧落没有回答,只将我再次挥向他的手用力禁锢在手里,然后紧抱着我,迅速一个转身。   那瞬间,我以为他是看够了热闹所以要把我从这儿带走,所以一声尖叫后,我猛地把脑门往他头上撞了过去:“放开我!!”   没能把他撞得怎样,却反而让我在一阵闷痛后两眼发黑。   咬着牙挺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我一把抓住他脖子正要继续发作,但刚一用力,抬起头的刹那,我没再继续动弹。   因为我看到被钉在’墙‘上始终背对着我的狐狸,不知几时转过了身,面对着我,静静看着我。   碧绿色眸子如一泓深潭,瞬息平息了我身体里翻涌的血液。心里那一瞬,是被希望立刻给占满的。我满心以为,他这举动意味着他是要把这堵’墙‘打开。   我根本不想要靠这堵墙给我制造机会去找到锁麒麟。   如果因此让狐狸消失,那么这个世界以及未来的一切,对我来说根本将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希望他是想明白了这一点,选择与我同生共死。哪怕对付不了素和寅和陆晚亭,哪怕再也回不了未来,又怎样。我只要他始终是在我身边的,那就足够。   因此我立刻越过碧落的肩膀,朝他伸出了我的手。   快打开’墙‘!快来拉我!快来快来把我从过去的那个你手里拉出去!   可是’墙‘没有被他打开。   他却在墙外,因为紧贴着这堵’墙‘,于是碎裂了。   在他用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往’墙‘上写出天罗地网这四个字的时候。   在他用口型笑嘻嘻对我说出,’再会啊小白‘,这句话时。   生生的,被这堵’墙‘突然发作起来的十级地震般剧烈的颤动和挪移,瞬息间撕成粉碎。 第465章 青花瓷下 八十一   当一切随着狐狸的消失慢慢平息下来时,’墙‘内飞沙漫天, ’墙‘外那片遍布着坟丘的旷野, 则被大地的变化分割得四分五裂。   素和寅不见了。   狐狸被撕裂的时候, 我看到陆晚亭所化那条龙迅速扑向素和寅, 带着他腾飞而起, 在外面的世界跟狐狸身体一样分崩离析的时候, 他俩被一道红光包裹着,转眼消失在茫茫天际。   唯有墙上那四个字仍完好无损, 随着血的干枯变成了褐色, 却依旧清晰无比。   ’天罗地网‘。   曾经一个叫做千面的妖怪说过,所谓天罗地网, 那是一种能困住天地万物的网。   一旦陷入这种网内,即便是神仙, 也插翅难飞。   我不知道狐狸怎么会得到了这种东西,并且将它做了改进,很显然, 它同我第一次见到时很不一样了。   那时的天罗地网,被用来作为困住我, 困住麒麟,困住狐狸的工具。但现在,它成了一道连罗汉和半龙合力也无法破除的屏障。或者说, 如今的它并不再单一只是一个能完美困住东西的网, 任何攻击向它的力量,都会因它特殊的对空间的折叠能力, 尽数被它吸收了,包括我刺向它的那把剑,包括素和寅手里那枚由梵天珠脱胎时所化的东西,它被素和释放出来袭击狐狸的法力。   这是狐狸消失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保障。   他拼尽一切来到这里,冒着会同过去的他正面接触到的危险,只为带给我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   可是他低估了过去的他对梵天珠的执着,和由此生成的残酷。   尘埃落地时,’墙‘也消失了。制造它的人已离开,它坚持不了多久。   当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后,立刻推开碧落往外冲了出去。   狐狸消失前穿的那件衣服仍在外面,大地的崩裂对这柔软又渺小的东西破坏并不大,所以它看起来还算完整,铺散在地上,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仿佛里头还包裹着一具有生命的躯体。   所以一度我没敢去碰它,直到很久之后,一阵大风险些将它吹走,我才急忙一把将它抱了起来。它上面还残留着狐狸的气味,似有若无的香,和淡淡的血腥。   这让我在紧紧将它抱了片刻后,迅速往附近的地面上看去。   衣服附近没有血,没有……也没有任何能证明狐狸曾存在过的痕迹。   紧绷的呼吸略略一缓,似乎在绝望中稍找到了一点点希望,我想他或许没死。   先前他消失得太快,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碎裂时的样子,但我记得第一次在这世界见到他时,他也是那么分崩离析般消失在我眼前的。   所以,也许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糟糕。   他这么一只千年的老妖怪,在世上安安然然地蛰伏存在了那么久,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   对吧,对吧,一定没有死。   他只是消失了。   只是完完全全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凭着那么一丁点的希望,人似乎不再像先前那么绝望,但原本因他的到来而生成在我心底的勇气,突然间失去了依附,再找不到半点痕迹。   我只能抱着他衣服在原地一动不动呆站着,没有理会身后碧落脚步的逐渐靠近。   “发什么呆。”走到我身后,他站定,问我。   我咬着牙没回应。   “你看到他写的那句话了。天罗地网,他用那东西附着在地门这道结界上,所做出来的东西可让外面一定范围内空间扭曲。所以,你暂时没事了,运气够好的话,素和寅的金身也未必能逃得过这结界。”   他平静说着这些,仿佛在说着完全与几无关的事,仿佛刚从这世上消失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   我感到喉咙里涌出一股咸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早一点带着我离开,他就不会消失,你为什么要故意留下来?!”   碧落没回答,他伸手拈住我的脸,迫使我把头抬了起来:“你哭什么,我不是还在么。”   我没有挣脱,径直看着他,那双绿色眼睛同未来的他没有任何变化,但偏偏感觉就是不一样:“这不一样。”   “不一样?”他笑:“你倒说说,怎么个不一样。难道我不是他,他不是我?”   “你不用跟我抠这些字眼。”我狠狠皱眉,“怎么个不一样,你当然心知肚明。单单是你眼中的我和他眼中的我,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你凭什么把自己当成他。”   “呵,你傻了是么。”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总有一天,我俩再次碰见的时候,我跟你发誓,我会把这句话还给你。”   碧落的眼睛眯了眯:“这事不会发生。”   我正要反驳,但须臾间,我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说过,他会让我留在这里,直到变成真正的梵天珠。甚至为此可以去除燕玄如意的魂魄。所以我永远也不会以小白的身份同他在未来见面,而那个未来的他,那个只把我当作我的他,亦已经消失了。   喉咙一阵发酸,我硬逼着眼里的泪吞了回去,然后朝他笑了笑:“他以前很厉害的,可是这次他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你永远不会是他,真的。”   说完,我一把将碧落推开,想走,可是膝盖一软,我紧抱着狐狸的衣裳原地蹲了下来。   此时眼泪像是疯了般从眼眶里落出,我把头埋在衣服里,不让自己哭出声。   碧落再次朝我走近一步,面对着我也慢慢蹲了下来:“我知道你舍不得。相处久了,即便是条狗,突然消失也会让人难受,不是么。习惯就好。”   “你……”我气极反笑:“你疯了么,这么说你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收了眼里玩世不恭的笑意,目不转睛看着我:“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的消失对你来说只能是好事。”   “呵。”   “你一直都认为我会介意梵天珠恢复记忆这件事,对么。可是你错了,介意的只可能是未来的那个我。看到他对你的这个样子我就有些明白,他为了你恐怕想逃避梵天珠的存在,他希望你就是你。”   又来了,关于这种梵天珠还是林宝珠,想舍谁想留谁的说法,我怒不可遏却又无能为力。   不想听,只能用力捂住耳朵,却很轻易就被碧落扯了下来,他了解一个人关节的所有弱点:“但那不是我想要的。之前你说得很对,我的确不是他。因为,我怎么会放任自己变成他那种样子。知道第一次发现他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时候,我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么。”   觉察到我手里的挣扎,他倏地把我手腕握紧,微笑的嘴唇说着平静又冷漠的话:“那时候我受着伤,不得不依靠狐仙阁的阴气滋养。我以为那已经是够糟,岂料他的出现却告诉我,不,更糟糕的远远不止这一些,它们就在未来,在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到我的身上。”   说到这儿,他再度迫使我抬头看向他:“如果是你,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用力想要别过头,但敌不过他手指的力量。   他笑笑,没有强迫我回答,兀自又道:“至于你,我想我已经很坦白地告诉过你,我只要完完整整的梵天珠。”边说,边用指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他看着我,没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一次又一次面对着转世的你,仿佛一次又一次面对着一个陌生人,知不知道反反复复在红尘中寻觅又失去的滋味是什么样的么,宝珠。你有没有感受过那种坠入深渊般的无力感?”   觉察到我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他将我的脸扣得更紧,贴近我耳侧哂然一笑:“很多事情我无法跟你说,这让我在面对现在的你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正如那个雨夜,我在对你说着那些话时,从你眼里能找到的,只是不安和茫然。那个时候我便明白,当年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我必须要面对那个完完整整你,才能完完整整地去解决。   我不知道未来的我为什么要逃避这一点,我也不允许未来的自己会做出这样的转变,更不允许未来的自己变成他此刻这副模样。若未来的一切真的如此令人厌恶,不如趁着还来得及,由我来亲手改变它,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儿,碧落没再继续,只又一次将我眼里掉出的泪抹去,绿幽幽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我:“好了,别哭了,跟我走,让我给你一个全新的未来。”   熟悉的脸用着熟悉的表情和声音说着这样一句话,带着某种蛊惑,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随即清醒,我狠狠一挥手,这次终于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开来:“我不需要。”   碧落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我如同躲避瘟疫般在一得到自由后就疾步后退,没有追过来。   带着十足的耐心,他等到我终于因腿里的虚浮而再次站定,才不紧不慢继续又道: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可以这样回答你,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需付出一定的代价,我只是拿最小却也最应该做出的牺牲,去换取一个对你我来说都最有利的局面。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看不明白么,呵,难怪他叫你小白。”   “够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面对这样的’狐狸‘,我既说不过他,力量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却被他每一句话逼得喉咙发紧,本已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已无法隐忍,只能靠一声尖叫打断他并宣泄出我的怒气:“我不需要什么全新的未来,不需要什么最有利的局面,我只要你把那个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替我遮风挡雨,即便我再怎么拖累他也不会嫌弃我没用的那个他还给我!还给我!”   “宝珠,”我近乎歇斯底里的样子,令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却是稍纵即逝:“未来的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你也必须放下对你来说的那段过去。记住,我就是我,无论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只是早一些时间回到我身边,对你来说,这很难接受么?”   我看着他。   突然那股滔天汹涌的怒意不翼而飞。   我前所未有地冷静,安静看着他,如由始至终他那样看着我。   然后我轻轻笑了一声:“阿落,你活了几千年或许上万年都无法认可未来的这个我,凭什么认为我区区一个凡人,就能有那样的意识和胸怀来接受站在我面前的这样一个你?” 第466章 青花瓷下 八十二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衰竭, 在我对碧落用尽全力说出那句话后,无声且突然地把我吞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里,我做了很多梦, 梦里看到很多人, 他们像电影的蒙太奇镜头,不断在我眼前闪现又消失,模糊的脸对着我模模糊糊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听不清楚。   这些梦让我疲惫至极, 所以到后来, 我连试图看清楚它们的力气也一并失去。   唯一有感觉的是在很久之后,有人抱起了我,但我分不清那感觉究竟来自梦里还是现实。   怀抱的感觉很熟悉, 是狐狸。   他抱着我一边走, 一边说着什么, 可是我依然一句也听不清。   只忽然想起了初遇狐狸时的情景。他在我家店门口, 就像只大狗一样趴在地上, 仿佛饿得快要死过去, 却在一口咬下我做的点心后,像被玷污了一样绝望又傲娇地问我:大姐, 你想杀了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最后, 一切终于都静止了, 无论是被狐狸抱着的感觉,还是眼前那些错综复杂画面。   一切凝固在狐狸消失时的一刹那,特别清晰, 那瞬间我突然头痛欲裂。   我想叫他,想抓住他,可是身体和嗓子都用不出力。   眼睁睁看着他身影随风而散的时候,我见到他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身红衣,脸色像具尸体一样苍白的男人。   他吐着烟圈,对我说道,“去跟他说,我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或者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或者你和他其中的一个将会生不如死。”   被一碗凉水泼得惊醒过来时,我脑子里仍还清晰回荡着那晚红老板对我说的这番话。   拿水泼我的是碧落。   他端着空碗坐在我边上,似笑非笑看着我,微弯的眼睛比天上的新月更加迷人。   我怔怔看着这双眼睛。   醒得太突兀,所以脑子里很久都是一片空白,直到硬生生把狐狸跟眼前这个人区别开来,我才用力皱了皱眉,问他,“为什么要泼我?”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叫不醒拍不醒,所以我想,如果拿水也泼不醒你,我就得把你扔河里清醒去了。”   一天一夜。这么说,离红老板给出的时限,约莫剩下不到两天。   然后红老板会来讨回他所想要的答复,或者让我和碧落其中一个人生不如死。我知道碧落一定不会把心脏的下落告诉红老板,无论他知晓与否,既然狐狸不打算说,他肯定也不会这么做。那么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我跟他之间谁会生不如死。   但现在琢磨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想到这儿,我注视着面前那双碧绿的眸子,自嘲一笑。   没了狐狸,不就是生不如死么。   不知碧落是否从我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他见我笑,便也轻笑了声。   随后漫不经心将碗扔到一边,说了句:“蠢。”   “是的,是蠢。不然那会儿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带我离开他身边。”   我指的是坟地那儿,他把我拖离了狐狸。   如果能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那我死也不会让他带我走。但我的话只换来碧落再一声不冷不热的嗤笑:“说什么也不会?你的能耐如果能有你说大话那么厉害,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说完,他有意往我肩膀上轻轻一拍,随着股锥心的痛,我两眼一阵发黑。   突然心脏和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的声裂了,我咬着牙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因为眼里有水花在迅速充盈。   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我皱眉又迫使自己把眉头狠狠松开。   于是碧落也随之静坐了下来。   看着我的眼睛,他笑吟吟的,伸手摁住我下颚,阻止我试图避开他视线的举动。   我没有挣扎。   身上的伤应该是被他处理的,不过这次他没有用任何法术帮我直接修复,而是用了最原始的手段,医疗。所以我身上裹着层层细麻布,有些地方还绑着木条,固定着我骨折和骨裂的地方,让我看起来像具新出土的木乃伊,也让我很难躲开他的禁锢。   可是我着实不想看到他的脸,所以只能用力将眼睛闭上。   眼不见为净。   但几秒钟后,他身子往前一倾,低头咬住了我干裂的嘴唇。   真正的咬,很快撕碎了我嘴唇,我疼得被迫睁开眼。   撞见他那双碧绿色眸子,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牙齿再度用力。   我痛得皱眉,但忍着没发出声音。有液体顺着我唇瓣缓缓而下,他用舌尖卷住,再往上,沿着我唇线舔到那个被他咬破的位置。   “痛不痛?”重新将嘴覆盖到我唇上,他说话时,我的嘴唇既痛且痒。   我不顾身上的束缚,猛地挣扎起来,但他两手迅速勾住了我的脖子,迫使我整个上身贴到了他胸膛上。   这举动让我再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心跳,一下下强劲有力。   那瞬间我仿佛感觉抱着我的这个人就是狐狸,所以我哇的声哭了出来:“走开!”   他手按住了我后脑勺,将我脸压向他肩膀,试图以此抑制我的哭声。嘴里则沉着声,在我耳边,反反复复说着几个字:“该死的,梵天珠,该死的,林宝珠……”   然后细细密密的吻压向我脸颊,再从脸颊移向了我的脖子。   再然后,他一口将我咬住。   咬在我脖子动脉的地方,仿佛要把它咬碎,但很快,他松开了嘴,手起又落,拉开我衣领,狠狠吻向我颈窝:“再说一句你不能接受我试试。”   我终于没再继续哭。   却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不知道他每一次的吻对我来说如同一次酷刑。我痛得浑身哆嗦,但他没有任何察觉,我想我可能会是第一个被亲吻给痛死的人。   这同他对梵天珠的感情何其相似。   执着炽烈,但一味的任性妄为,从不管对方是什么感受。   所以突然间,我笑了起来,手抓住他的头发:“说了又怎么样,大不了把我重新替换成燕玄如意?”   他嘴唇在我颈窝上停顿下来。   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马上就要回答:没错。   但他抬起头看向我,道:“不会。你和她太像。”   我登时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你一会儿说我是她,一会儿说我像她,你矛盾不矛盾?我他妈到底是像她还是是她?”   他再度沉默。大约终于发现了,这是我和他之间横阻着的一个很深的怪圈。   深到我和他都无从解释,无法逾越。所以他再次将我抱进他怀里,用他手压制住我笑得发抖的身体:“试着习惯我,宝珠。未来的那个我用了多久让你习惯的,你试试看也来这样习惯我。毕竟从此之后,你要和我在一起待上很久。”   “你怎么这么糟糕呢,阿落。我跟他不是习惯出来的,我为什么要习惯你。我爱他,可现在他没了,你说他就是你,可是你亲手抹杀了你自己。你知不知道你很混蛋。”   他没再说话,只是兀自抱着我。   他怀里是狐狸的体温和狐狸的气味,所以我没有挣扎,也挣扎不动。   由着他抱了我很久,然后摸着我身下的床褥,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   安全?   我不知道所谓的安全对他而言算是什么。   是能避开红老板的追杀,还是能不被素和寅发现?不过无论是什么,反正都与我无关,所以我重新合上眼。   却听见他贴在我耳边,轻轻又说了一句:“告诉你件事,你不要激动。我们这会儿是在素和山庄。” 第467章 青花瓷下 八十三   我没有激动。   心里再激动, 行动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为了以后的自由行动,我不能为自己的情绪给自己本已糟糕至极的身体再造成更多次的伤害。   所以我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安静靠在他怀里, 下巴枕着他肩膀。   沉默了很久,直到他伸手捧住我的脸,将我朝外推离了一点,然后迫使我眼睛看向他。   于是我径直看着他那双碧绿的瞳孔, 问:“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明明是他带我离开了素和山庄, 现在又重新把我带了回来,明知道这里等着我的是什么。   不知道是我的目光,还是我问的话, 让碧落捏着我下颚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   但他没有回答, 只将话锋一转, 反问我道:“想知道为什么宫里会突然屡次三番派人到景德镇讨要映青瓷么?”   问题跳跃得太快,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所以摇了摇头。   见状, 他低低一笑,忽然将我重新扯到他近前, 将他带着弧度的嘴唇往我眼帘上轻轻一压。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推他, 换来肩膀一阵剧痛。   “滚!”我紧闭上眼睛, 在疼痛扩散前朝他吼了声。   下一瞬他手掌按在了我肩膀上。   不容抗拒的热量和力度,迫使我继续贴近着他,而他压在我眼帘上的唇, 缓缓移到了我嘴角边上:“别这样看着我,宝珠,我俩不是对手。瞧,我现在开始想念你那会儿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时的样子了,多好玩,对爷再笑一个,宝珠。”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此时眼睛和嘴角的弧度,我不得不把眼睛闭得更紧:“如果你不想回答刚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那就滚。”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鼻尖靠着我的鼻尖,嘴唇从我嘴角移到我唇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细微的触感让我紧握着的手指无法克制地发着抖。   连累牙齿也开始互相磕碰起来时,他嘴唇突然蓦地用力,分开我唇瓣,径自将舌尖抵了进来。我匆忙后退,可是挣不开他束缚着我的手,鼻息间传来的那股凌乱气流,温度和气味都是那么熟悉。   所以勉强挣扎了几下后,我只能被动继续承受着,直到几乎窒息时他才松开了我。   然后他用食指一下下拨弄着我的眼帘:“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   “滚!”   哧……他轻笑:“你就只会说这一个字么,小白。”   “别拿这个来称呼我!”我再次吼他,依旧紧闭着眼。   而他一把扣住我下颚,嘴唇一下下往我眼帘上压了过来。   直到我忍无可忍睁开眼,咬牙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才松开了我,修长的手指贴着我嘴角边轻擦而过:“你的未来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朱瞻基命不久矣,太子又出了意外昏迷不醒,宫里听信传言以为是有冤鬼作祟,所以想用映青瓷所做的窥天镜,将冤鬼驱离。”   “我历史学得不好。你瞧,你乍一说朱瞻基,我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当今圣上。”他似笑非笑,但还是回答了我。   “哦。”   “那你知道红老板为什么急着寻找华渊王心脏么?”他又问。   这个问题倒是让我立刻收回了情绪,抬眼看向他:“为什么。”   “因为如果皇帝驾崩时朱祁镇仍然不醒,那么继承皇位的势必是二皇子朱祁珏。”   “这跟华渊王的心脏有什么关系?”   “若朱祁珏在这个时候就当上皇帝,未来命数就会发生变动,旁的没什么,有颗紫微星会受其影响而陨落。而那颗紫薇星就是华渊王。所以为以防万一,红老板必须找到华渊王的心脏,一旦太子真的苏醒不了,他就得用太子的龙子之身作为心脏容器,提前唤醒华渊王,在历史变更前先保住这颗紫薇星。”   “可是并没人知道那颗心脏在哪儿。”   “所以这会儿我们在素和山庄。”   “这跟在不在素和山庄有什么关系?那颗心脏难道在山庄里?”   “你也说了,没人知道那颗心脏的下落。”   “那为什么……”   “不少人都认为当年是我谋害了华渊王,并藏匿了他的心脏,但是当年除了我,还有一个人最有可能也最容易得到华渊王的那颗心脏。”   “谁?”   “梵天珠。”   “她?”听见这名字,我并不意外,只是不明白梵天珠为什么要藏匿华渊王的心脏。   “所以你在这儿待着。如果这几天宫里消息不太好,那么很快,红老板就会找到这儿来,逼问你那颗心脏的下落。但他若要找到你,势必得先过了素和甄这一关。现如今,素和寅耗费了所有力量已陷入昏迷,陆晚亭虽是当年大天罗汉的属下,但以他自己一人的力量,断然不是红老板的对手。所以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觉得呢?素和寅没死,素和甄就不会得到罗汉金身,即便恢复记忆也不会具备多大威胁,所以,只需趁这时机将素和寅手里那颗梵天珠的原身毁去,梵天珠与素和甄的维系就会彻底除去,这样,一切虽然偏差了些轨道,仍会按着原定的路线去走。所以你依旧会存在于未来,所以现在的你不会消失,而素和甄与红老板一旦交上手,无论谁占上风,最终会落得一个两伤的局面。因此,你我只要在这里等待就是了,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么。至于其它,就交给我好了。”   说完,碧落的嘴角轻轻扬起一道弧度。   在我的世界里那只狐狸每次嘚瑟时就会从嘴角扬起的那种弧度。   勾勒得他那张妖媚的脸格外的迷人,可如今近在咫尺,却让我看得很陌生。   这毕竟不是我的狐狸。   我的狐狸绝不会把‘梵天珠的原身毁去’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不是么。   而他带我到这里的目的我也听明白了。用我引红老板到素和山庄,用素和甄牵制红老板,用红老板除掉素和甄。   所以慢慢把他那番话消化完后,我不置可否地朝他笑笑。   见状,他嘴角那道弧度慢慢变直,然后他再次靠近过来,伸手托起我的脸:“知道么,你失去意识的时候,燕玄如意的魂魄曾出现过。”   “你把她怎么了。”   我的话令他眉梢一挑:“为什么问的是我把她怎么了,而不问问她把我怎样了。”   “一个肉身凡胎能把你怎样呢?”   碧落笑了笑,撩起衣袖将他手臂横在我面前,我看到那上面有清晰一道咬痕。   十分狠戾的一口,几乎把整块肉都给咬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看着,突然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见状再次将我的脸捧住:“笑什么,心里舒服了是么。”   “没有。只是你刚才的样子和他很像。”   这句话出口,他那双碧绿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微微晃动了一下。   仿佛某种情绪碎开了似的,荡在眼底,晶莹闪烁,折射在窗外透进的光里,十分好看。   但不知跟我听他说我像梵天珠时的感受是否相似。   瞧,这些年和未来的那个他混在一块儿,别的没学到什么,有仇必报倒学了个七八分。   所以我再次朝他笑了笑。   嘴角刚扬起,他头一低用力封住了我的嘴。“你几辈子能改掉这招惹人的习惯?”嘴唇贴着我的嘴唇,他一字一句问道。然后加深了这个吻,吻得我不得不用力拽紧了他手臂上的伤,以换取呼吸的机会。   但仍缺氧得厉害,我头晕目眩,伤的疼痛和脑子的混沌让我轻而易举被他按倒在床上。   甚至在他慢慢撩开我领口的时候,我都没有挣扎。   不是察觉不到,而是,我大概已经自暴自弃。   挣扎有什么用呢。我是他的对手么?   他压迫在我上方,低头看着我,仿佛读出了我的思想。所以他手指在我胸前做了短暂停顿后,抬起,将我脸上凌乱遮挡着我眼睛的头发拂开:“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跟你说起过,我想未来的那个我可能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你死在无霜城门前的那天,我找了你很久,想找到你的魂魄,把你带回来。但是我没想到,连地府深处也没能把你找到。那颗珠子,我替你一直保存着,等到存满了足够的气数,我就给你重塑金身。宝珠,等到了那一天,再也不要离开我,可以么。”   我看着他那双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眼睛,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只知道,自己只是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他都让他自己离开了我,又怎么叫我别离开他呢?   正想这么问问他时,房间门被人轻敲了两下,然后我看到那个名叫小怜的蛇妖,妖娆身姿站在门前,不动声色朝我看了一眼。   目光淡淡的,倒也不似曾经那样充满排斥。   他到底是没有听从狐狸的话,仍是回到了碧落的身边。   兴许察觉到我目光里的若有所思,他眉头一蹙,迅速将视线转开。   随后望向碧落,轻声道:“爷,让去找东西的人回来了,但没找到。再要去探可能有些难,那儿出了道新的结界。” 第468章 青花瓷下 八十四   自此, 我被囚禁在了一座名为黄泉坊的高楼内,楼有五层高,我唯一能随意走动的地方在顶楼。   上穷碧落下黄泉。碧落说, 这是他一位故人赠给他的遗物, 也是他很多年来,除了狐仙阁之外,唯一的称得上是栖生之所的一处地方。   黄泉坊是用法术幻化的,还是建在别处被用法术搬来的, 我不知道, 也没有兴趣知道。   说它是在素和山庄,但其实,它离山庄还有点儿距离。它被悬浮在曾经素和甄用来囚禁过我的那栋燕归楼上方的半空中, 一旁紧挨着关着雪狮的地方, 如果由下往上看, 用人的肉眼能看见它的话, 想必这一定是个如同电影里那种虚无缥缈的仙宫般的所在。   可惜并没人能瞧见。   伏在窗台往下看, 能看到燕归楼的废墟。   它早在碧落那天带我离开时, 就已经毁了,但里面曾用来困住我的结界, 以及那尊被毁的肉身像, 在燕归楼废墟上方制造了一个场。   这个场与雪狮的煞气, 很好地掩盖了黄泉坊里的妖气。所以只要素和甄没有恢复罗汉身,铘也不出现,那么山庄里没有任何人能发觉这栋悬空楼的存在, 即便是那个地狱犬一样可怕的雪狮。   碧落和小怜刚离开那会儿,我看到它安安静静地被老陈牵着从楼下走过,失去另一半之后,它似乎变得越来越像一头丧家犬,敏锐和凶残减弱了许多,就在眼皮子底下藏着一整楼的妖怪,可是它一点也感觉不到。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忽然想起了铘。   我发觉自己有很久没有想到他了,尽管他离开的时间并不久,可是好像中间隔着一个时空一样。   就连我曾经生活的一切,也仿佛隔了一个时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种错觉,曾经我生活的世界,我所经历的一切,大概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现实是如此糟糕,而我拥有的一切,狐狸,铘,林绢,杰杰,我的小店……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全都失去了。   这种感觉让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因为失去所有之后,有很多东西我必须独自面对。   孤独不相信眼泪。   过去那些时间,我其实想明白了不少东西。   我想明白了,为什么碧落会说,若红老板想要找到我,势必得先过了素和甄这一关。   素和寅越是衰弱,素和甄就越是逐步会恢复当年大天罗汉的那一面,尽管还没能取得金神,毕竟有些东西是一点点开始变得不同了。   正如碧落所说,就像每个朝代新开启的那一刻,会生成一种名为气数的东西一样,当每个罗汉新生时,围绕在他们身周,也会产生类似的东西。   这种东西让素和甄即便没有罗汉金身,也足以让红老板这样的妖鬼忌惮,由此,难以接近素和山庄。可是碧落为什么可以把我和他的一众小妖明目张胆带进这里?无非是因为,他拥有梵天珠的元神。   那时在梵天珠死去那刻,他所得到的。   元神是颗珠子,跟素和寅那会儿用来对付狐狸的那颗样子几乎是一样的,不过更加厉害,厉害到当初足以诱使碧落为了它,罔顾梵天珠的性命。   或许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些东西,所以,我连带还想明白了另一个问题,   我想我已隐约能够猜到,如果到了三天期限,我仍无法用华渊王心脏做交换的话,他会让我或者碧落面对的生不如死的局面,可能会是什么。   那不能说是分析上面那些问题后的灵光一现,而因为在此之前,其实有很多事情都已将我推向了那个猜测。   但我没跟碧落说。   他是那么的运筹帷幄,甚至连自己都算计进了对他未来的掌控。既然这样,让他面临一个很可能会让他无法掌控的未来,他会怎样,我有点拭目以待。   真有意思不是么,他明明跟狐狸是同一个人,我偏偏就是无法将他们同一对待。   或者狐狸的消失让我已经心灰意冷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在碧落身边对他的旁观,更加深了这一点。   又一次趴在窗台往楼下看时,碧落带着替换的药物,重新回到了房间。   他看着我探在窗前僵硬的脖子,笑了笑:“又在琢磨怎么逃么?”   日头偏西,斜阳照在他身上,染着一层火焰似的色彩。   漂亮得跟狐狸似的。我想着,自嘲一笑。   他仿佛没有瞧见我的表情,兀自把药放到床边,补充了句:“可惜屋里的床单恐怕不够你用。”   “我没打算逃。”逃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把头晒在尚有余韵的夕阳下,懒散地回答。   “今天素和甄做出了映青瓷。”   我愣了愣,回头看向碧落:“他怎么做到的?”   没有燕玄如意尸体的炼化,素和甄怎么会做出映青瓷?   “你当初给我的那本《万彩集》,里面其实的确记载了它的烧制方法,只不过并非用正常的方式记下,所以,当我看出这一点后,我让屠雪娇把它交给了陆晚庭。”   “三姨太屠雪娇是你的人?”   碧落勾了勾唇角:“她是谁的人并不重要,人的所作所为,无非谋条生路而已。”   说得倒也是,人的所作所为无非都是谋生而已,只不过,碧落为什么要特意对我提起这件事。素和甄没依靠如意的尸体就做出了映青瓷,已经违背了他所要的历史,他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平和才对。   “当初给他‘万彩集’,不过是为了历史的进程,如今他能不能做出映青瓷,对我已没什么意义,倒是对他有些作用。”   “什么作用?”   “他要用这瓷所做的窥天镜,去找一个人。”   “谁?”   “你。确切地说,应该是燕玄如意。”   是了。被未来的素和甄所改变了的历史中,不仅燕玄如意对素和甄有情,素和甄对燕玄如意似乎同样也是有意。所以当‘燕玄如意’被从他设下重重看护的内宅中再次被碧落带走,他在到处也无法寻找到他下落的清醒下,唯有借助一些特殊的方法去寻找。   想明白这一点,我慢吞吞转过身,抬头看着我面前这个目不转睛望着我的男人。他碧绿色瞳孔如此漂亮,却又如此飘渺:“你特意跟我说这些,一定不是为了专门告诉我,素和甄在找我。除此之外你还想说什么?”   他目光闪了闪,避开我视线淡淡一笑:“我还想说的是,差不多该取走如意的魂魄了,宝珠。”   我点了点头,但脑子里空白一片。   先前碧落就对我说起过,两个魂魄在同一个身体里,他选择将我留下,作为梵天珠。   我想起如意在我脑子里的几次挣扎,全都是如此的强烈。   那个跟我一样完全失去了梵天珠记忆的梵天珠,她在这个世界里,对素和甄的爱是明显而执着的,正如同狐狸之于我。   如果没有未来素和甄的插手,这辈子她很快将死于自己心爱人之手。   但素和甄插手后,她却又将死于那个爱着她前世,所以选择她称为复活她前世的垫脚石的男人之手。   何其悲惨的一个灵魂。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个不得善终的悲剧。   我一时心如刀割,却又难以名状,这心痛的点究竟该着力在什么地方。   所以过了很久之后,我只能用力拽着狐狸的衣服,用一种有点破碎的声音,笑着对他说:“真是很奇怪的感觉啊……”   他也朝我笑了笑,伸手捧住我的脸,低头用嘴唇封住了我欲言又止的话音。   或许知道我想说些什么,他不愿让我说出口,所以他吻得特别用力。   这让我嘴唇很疼,身体和心里更疼,可是我挣扎不开。   只能静静地被动承受着,闭上眼睛,把他当作另外一个人。可是在他拉开衣带把我的底裙撕开时,我终忍不住在他加重的呼吸声里,轻轻问了他一句:   “假如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你觉得我会发生些什么事,阿落?”   他肩膀颤了颤。   没有回答。但那天他最终也没有如他所说,取走我脑子里如意的魂魄。   红老板给出的时限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候,当我百般无聊地透过窗和窗外结界往外看时,我看到素和甄站在燕归楼那片废墟旁,抬头有些出神地看着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第469章 青花瓷下 八十五   之所以确定他是素和甄而不是素和寅, 是因为一直都听楼里的小妖们在议论,说,素和寅从那天被陆晚庭带回素和山庄后, 就一直昏迷着没有醒来过。   所有人都说, 他已是弥留了,只是硬撑着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   的确,现如今, 狐狸已消失, 麒麟也离开,对他来说的一切障碍都不存在,一切都在按他计划中走着。按说, 到了这一步, 他理应是把魂魄交出, 让自己成为真正的素和甄, 却为什么仍要继续绊住自己?   那答案, 从素和寅口中只怕是无法知晓了, 唯有以后回归了真身的素和甄才会知道。   此刻的素和甄不知为什么而来,他就站在离我十丈不到的距离, 原本看着废墟, 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窗台的方向。   我想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他的眼神表明他已经看到了我。   同时也表明,这栋楼的隐形结界在他面前失去了作用, 所以我干脆坦然地同他对视着,隔着十丈不到的距离,跟他一起维持着似乎谁也没有打算先行打破的沉默。   直至几分钟后,他忽然朝我笑了笑。   这笑容让我有点儿紧张,即便刚才发觉他已看到我,都没有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我从没在这张脸上见过这样一种表情。   很陌生,仿佛既不属于素和寅,也不属于素和甄。   所以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见他目光闪了闪,嘴唇未动,话音则如水流似的在我耳边缓缓响起:“梵天珠,你我二人曾恩恩怨怨纠缠了那么很多年,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了结。”   他对我的称呼,让我吃了一惊。   一度我以为认错了人,他并非是素和甄而是素和寅。但看着他那张脸再三确认后,我皱了皱眉:“……你想要怎么了结?”   他将手抬起,对着我的方向摊开掌心:“过来,我告诉给你听。”   我不傻,他叫我过去就过去,这不可能。   素和寅未死,素和甄却已能看破妖楼的结界,并且直接了当叫我梵天珠,这意味着被素和寅带走的那部分记忆和力量,已逐渐在素和甄的体内复苏。但他明知碧落的住所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毫不声张,似乎这会儿跟我的相遇纯粹是个巧合。阳光下,废墟边,那种陌生的笑容,那种异于往常的安静恬淡,演给谁看?   素和甄,他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我的葫芦里并没卖什么药,”像是听见我心里所说,素和甄目不转睛看着我,嘴角微扬,依旧用传声的方式将他的话送进我耳朵:“相信我。”   我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素和甄,你觉得即便我愿意下来,我待的这个地方里面那些人,他们会允许我同你见面么?”   “只要你愿意,没人能阻止你,包括那位碧先生。”   我直起身笑了笑,原想一口拒绝,但脑中一闪而过狐狸在‘天罗地网’外同我道别时那张笑脸。   还有他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再会啊小白’。   心脏一阵抽痛,我用力攥紧了手指,一动不动盯着窗下那双淡然看着我的眼。   他毁了我的一切,现在他要我过去给他一个了结。   呵,我给他了结,谁来给我了结。他能把我的狐狸和我的世界重新还给我吗?   想着,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脑壳炸开似地一阵剧痛,痛得我整个身体一下子绷紧。   不想让素和甄看出我的异样,我立刻将窗关紧。   再试图找个地方坐下来时,那股疼痛猛地扩大,像是有团火从脑子里喷涌而出,迅速融进脑浆里,将我大半个脑子生生化成了岩浆。   我痛得冷汗直冒,所以没等迈步,人已一头跌倒在地上。   怎么会这么痛,痛得我恨不得一头往墙上撞,撞得头颅开花,好让那些肆虐在我脑壳里的‘岩浆’喷射出去。   这么想着,我也真这么做了,但墙壁我碰不到,只能转个身,把头往地板上撞。   地板被我撞得嘭嘭作响,可是疼痛没得到丝毫缓解,并且持之以恒般剧烈着。   最后,我被自己撞得脑子里混乱成一团浆糊。   火辣辣的痛和沉甸甸的混沌,令我用力抓着头,在地上打着滚。   滚着滚着眼前突然一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痛晕了过去,总算可以暂时摆脱这段可怕的浩劫。   可是疼痛依旧持续,并且越发强烈,我睁大了眼,因为眼前的黑暗中,我看到了一些画面。   支离破碎又稍纵即逝的画面,时而狐狸,时而我自己,时而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扑面而来,又很快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可是消失后残余的记忆,却是依旧停留在我脑海深处,我伸了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   收回的一瞬,我非常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确切地在恐惧些什么,是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所带给我的熟悉感,是那种突然让我窒息的濒临死亡般的感觉,还是记忆深处突然涌现的那种类似绝望的冰冷。   我浑身发抖,用力捶着自己的头,试图把那些感觉连同疼痛一起,从脑子里撞击出去。   最后一下的时候格外用力,但拳头还没砸到自己额头,突然一只手用力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怔了怔,随即匆匆往那只手看去,但视线一片黑暗。   只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中,那人抓着我的手腕,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随后似要将我放下,但停顿片刻,他却将我抱得更紧。   腾空的感觉和他手指的力度,似乎令疼痛缓解了一些,意识稍稍回笼,我立刻想要挣扎,但随即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愣了片刻,眼泪不自禁从眼眶里冲出。   我打着哆嗦,重新跌进他怀里:“狐狸,我很疼……”   那两个很久没能从我嘴里说出的字,突然脱口而出的当时,我并没察觉到任何不妥。   即便刚刚有过片刻的清醒,却很快在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侵蚀下,我的意识又再度陷入一片湿冷模糊的混沌。   所以本能寻求着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而那一切就在我眼前,我紧抓住对方的衣领,手指甚至几乎嵌进他皮肤里。   他脚步为之一顿。   继而,抓着我手腕的指微微松开,他抱着我坐了下来。   我忍不住皱紧了眉。   很不喜欢这种突然停下的感觉,不仅让我的头再次疼痛欲裂,也让我模模糊糊感到,仿佛时间在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又束缚住了我,令我停滞不前。   我要往前,我要他带着我往前,所以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匆匆说道:“狐狸……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急迫没能让我推动对方,反而让我一头撞在了他胸口上。   我头晕了晕,再次抬起想催他走时,他将我后脑勺按着,慢慢抚了抚我的头发。   温和得让人有些恍惚的感觉,令我眼前的黑暗逐渐褪散,模模糊糊又能看到周遭的一切。   我用力眨了几下眼,然后,看到了眼前那道熟悉的轮廓。   眼眶一瞬再度被潮湿所充盈,我用自己汗湿的手摸向他的脸,使劲辨别着他的模样:“狐狸……狐狸?”   直至摸到他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我一个激灵后彻底清醒,手心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立即将手收回,他却将我手重新按回他脸上,淡淡的话音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我阿落。” 第470章 青花瓷下 八十六   听他纠正‘阿落’这个称呼,不止一次。   这次听着情绪尤为难受。   狐狸和碧落,明明是一个人,却因为处在的时空不同,所以生生的只能将他们当做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这种感受每清晰一次,就让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一点,可是无计可施。   我没有吭声,慢慢把手从他掌心抽回。   碧落没有阻止我。   他是给我带药来的。   从被带到这座楼时起,除了外用药物的更换,我一天两顿都得服用这种药丸。   可能是用以调理内伤的东西,但我很不喜欢吃它,每次吃完总会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浑浑噩噩。应是含有安眠成分的东西,会阻碍思维的集中,但每次头疼的时候,它又几乎是个救命一样的东西。   所以,短暂的失神过后,觉察碧落将药送到我唇边,我没有任何犹豫,和着水把它吞了下去。   然后抬起头,我道:“我看不太清东西了。刚才有那么一瞬,我还以为自己瞎了。”   他沉默片刻,伸手将我嘴边的水渍轻轻擦去:“没事。”   距离很近,他呼吸洒在我额头上,手指掠过我嘴唇,从缓缓我眉梢上划过,“会过去的。”   我知道他所谓的‘会过去’,指的是什么,所以半晌没有吭声。   身下的温热让我很快察觉自己正坐在他腿上,忙要站起身,腰却被他一把抱紧。   我两眼依旧模糊着,身体平衡很差,所以几乎是毫无反抗地就重新撞进了他的怀里。   “放手!”我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的手从腰移向我的背,将我固定在他怀里:“有什么区别?”问罢,他抬起我下颚:“每次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都不禁想要问你,我和他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跟燕玄如意,有区别么?我跟梵天珠,有区别么?”我反问。   他肩膀僵了僵,片刻后,轻轻一笑:“我和你的状况,不一样。”   不一样?   我想问他哪里不一样,但没多久,我先自明白过来,确实是不一样的。   碧落与狐狸是不同历史中的同一个人,是同一个人永久的进行时。   而我、如意、梵天珠,则是梵天珠这个轮回者,同她轮回后的产物之间的关系。   如同一台电脑一次次格式化,虽说电脑依旧是原来那台电脑,但内里储存的东西,终究是随着每次存入内容的不同,而变得不同。   可是,无论怎样,无论是从什么样的角度去看待,总归是殊途同归。   人毕竟不是电脑。   转世也不是格式化。   除非我们三个不同阶段出生的人,在碧落的眼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正要把这结论说出口,我想了想,却又作罢。   我对他来说究竟是谁,这并不重要,正如我无法将他与未来的狐狸看做同一个人。   哪怕……   哪怕什么呢?我自问,却迟迟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因为突然间,我感到有点害怕。   怕自己。怕自己疼痛的脑子里时不时溢出来的那些东西。   可是,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不是么。   曾经我逃避过一次。但是若再次逃避,未来就没有了。   且,那个在当初的我逃避了很多年之后,用了很多很多年时间,一点一点变成了我的狐狸的那个他,就要没有了。   所以沉默了半晌,我垂下头,将他托在我下颚处的手指握进我手心:“阿落,今天是红老板给我的最后一天期限。”   “我没忘记。”他手指在我掌心里,玉石般冰凉。   “无论知晓华渊王心脏下落的人是谁,我知道,今天它都不可能被交给红老板。所以阿落,你能够把那颗在你手里的梵天珠,交给我么?”   他手指在我掌心里动了动。   一度我以为他会抽离,但没有,只将目光游移在我脸上,仿佛试图从我那双模糊不清的瞳孔,看出些什么。   “你能把我的真身,还给我吗?”我再问。   等待碧落回答的时间,并不太久。   但那仅仅十来秒钟的时间,对我而言,却是极为漫长。   好似一个世纪恍惚而过,然后,我听见他缓缓说出两个字:“不能。”   视线又模糊了一些,我看不清楚他此时的表情,但他话音听起来十分沉稳笃定。   一如既往的碧落的做派。   我轻吸了一口气。   手刚松了松,转瞬他手指收拢,将我手掌反握进他的掌心:“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重复这句话。”边说,他边拉着我手,将我不动声色中后退着的身体往他面前一扯。   我被迫再次靠倒在他怀里。   那瞬间彻底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清澈的话音,带着一贯的沉稳缓慢,一字一句落在我耳畔:“我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出任何事,待到时机成熟,我会为你重塑金身。所以,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宝珠,那颗珠子暂时只能由我替你继续保管着。”   “既然这样,那你能让我去见见素和甄么?”   “你说什么?”他微怔。   “我想去见素和甄。”   他呼吸声顿了顿。   继而,淡淡道:“他现在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你去见他,有什么意义?”   “素和甄,”我抬起头:“我想去见的是那个真正的素和甄。”   “不行。”   断然拒绝,就如同他刚才干脆利落拒绝了我对梵天珠真身的索讨。   “阿落,无论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是那个被你藉由这个机会而制造出来的梵天珠。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话刚说完,我能感觉到碧落的手指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他用力将我手握紧,低头看着我:“制造出来的梵天珠?”   “难道不是么?哪怕为此要抹去那个原本该活在这个时代的燕玄如意的存在。碧落,你这样做,跟素和甄并没有什么区别。”   最后一个字刚从我嘴里说出的一刹,啪地一声响,离我不远处那只杯子突地四分五裂。   我很少见到狐狸发怒的样子,特别是激烈到无法掌控的那种情绪。   哪怕他曾出于愤怒而扇了我一巴掌,依旧可以将外观的情绪控制在平静无波的状态。   但刚刚那一瞬,我从碧落身上一闪而逝的那股气流中,察觉到了他无法控制的情绪。   凌厉而暴躁。   甚至因此而宣泄出了妖气。   直至将要爆发的前一刻,他才将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收敛了起来。   但余下力量的锋芒,却仍是扫裂了我身侧的墙面和镜子。   点点碎裂的镜面,如同那瞬间他呼吸中碎裂般的急促,他用力握着我的手。   握得我很疼。   及至察觉到我手指的微颤,他才沉默着将手松开。   然后不动声色看着我快步往后退开:“你知道些什么,宝珠?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希望我知道些什么。”背撞到墙,我一个踉跄停下了脚步。   这狼狈令他嗤笑了一声:“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将一切回归正轨。”   “用你创造出的那个梵天珠么?”   我的话令他再次沉默。   寂静让头痛又开始占据了我的感官,视线由此变得越发模糊,抬起头时,我一度什么也看不见。   但这对我来说,其实挺好的。   我不想再继续面对这陌生的‘狐狸’。难受之极,所剩下的就只有极度疲惫。   我觉得我已经到了某种极限。   却不知他看着我这样一个‘梵天珠’,心里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久久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我贴着墙缓缓坐到地上,隔着眼前如同雾气般那层东西,看着前方碧落模糊不清的轮廓:“但是有个问题,挺简单的,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有没有去想明白过。”   “什么问题。”他问我。   “为什么当初的梵天珠要把她的记忆丢得那么干净?你和她之间,为什么她一丁点记忆都不愿意保留,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后来变成了我。”   这问题几乎是在我没有任何思考的情形下,脱口而出的。   头疼的越来越厉害,连带眼睛也疼,让我禁不住觉得,这双眼睛很可能在不久后得某个时间,突然爆裂开来。   所以边那么随口问着,我边用手摁着自己的眼睛,并不指望能得到任何答案。   过了会儿,我听见他脚步声走近了过来,带着轻轻一阵风,走到我身边停下,然后他蹲了下来。   “眼睛疼?”片刻后,他将手按在我太阳穴上,缓缓揉了几下。   一道气流转瞬从他指尖传递进穴位里,清冷的感觉令我眼睛里灼热的疼似乎缓解了一点,我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道:“这次的药好像除了让我头晕,没什么作用。”   他手顿了顿,继而,再次往我太阳穴上揉了起来。   我没在意他的沉默,继续又道:“有个词,叫排异,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他没有回答,我便兀接着说道:“不过你熟悉的,想来应该是另一个词,叫排除异己。排异,既可理解为排除异己,但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它有另着一层相类似,却不尽相同的解读。   我们那个世界,一个人的心脏或者肾脏出了问题,无法继续用下去的时候,是可以通过手术将别人相匹配的心脏或者肾脏,移植过去,由此让人即便在失去了自己的脏器后,依旧能继续存活下去。但这个过程并非全无风险,它有一定的几率,会出现排异反应。毕竟那不是人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而是从别人身上嫁接过来的,所以很可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不适应,最终导致身体本能地排斥,将这从外部进来得异物,排挤出去。”   “怎么突然想到说起这个?”他静静听我说完这番话后,问我。   “现在我觉得,我就好像是那个被从别人身体里嫁接过来的脏器,正在被这个世界本能地做出排斥的反应。   所以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开始,至今,我一直在不停地受伤。   各种各样的伤,造成我身体的极度损耗。我想你应该可以感觉得出来,我现在这副身体到底是怎么一种状况。其实我来到这里,进入燕玄如意的身体时,她应该已经是死了的。   所以我才能占据她的身体,只不过,她的意志过于强大,没有因死去而消失,以至出现了两个魂魄占据了一具身体的状况。   所以碧落,我现在再最后的问你一遍,你要的是梵天珠,还是梵天珠这个概念的本身?”   碧落久久没有回答。   双手停留在我太阳穴的位置,这是个死穴,如果他想对我做些什么的话,我没有任何能力同他对抗。   “让我去见素和甄,好不好?”带着最后一点期望,我接着又再问了他一句。   在一切还没到完全无法挽回之前,唯有我去素和甄那里,用尽一切所能,让他将一切回归原位。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能将一切回归原位。   这将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希望和机会。   但碧落依旧没有回答。   他手指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加冰冷。   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否能听见我脑子里那另一个人哭泣的声音。   从他喂我吃下先前那颗药时起,我就知道,他终究还是冲着燕玄如意而来。   不去除如意,就不能让我与这身体完全地合为一体,也就无法成为梵天珠‘复活’的最完美的容器。   他只要梵天珠。   脑子里浮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我不由怔了怔。   多熟悉的感觉,熟悉到突然间,我心跳骤地加快,然后,整个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来。   ‘我只要梵天珠。’   很久很久以前,是谁对谁说过这句话。   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如同他先前那么果断干脆地对我的拒绝。   我下意识看向碧落,他那张脸在我不断退化着机能的眼睛里,已是越发的模糊。   模糊到只剩下一张轮廓。   熟悉的,狐狸的轮廓。   他蹲在那儿,手捧着我的头,呼吸近在咫尺,带着我熟悉的气息。   几乎有个错觉,仿佛下一瞬,他就会像以往那些平静得如同空气般让人忽视的日子里时那样,出其不意地扬起他眉毛,冲着我咧嘴一笑,然后边将我头发揉个稀乱,边慢慢说出那四个字,哦呀,小白。   天知道我是有多想,多想,在这样一种时候,   在这个被无数种痛苦所包围、而我丝毫不能从中脱困而出的时候,   能够扑进眼前这个人的怀抱里。   像以往每次受了委屈,或者受到了惊吓时那样,本能地寻求着他的保护。   可是,我早已经失去这个保护了,在狐狸为了保护我而选择摧毁自己的那一瞬。   熟悉的身影如今只剩下了熟悉的轮廓而已。   突然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不想被碧落看见,我用力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扭过头,出其不意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察觉到即便被我咬出了血腥味,他仍不松开手,我被压抑许久的愤怒,瞬间铺天盖地涌了出来。   遂一个冲动抓住他衣领,憋着泪厉声对他吼:“你把他还给我!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把我的狐狸还给我!你他妈的混蛋!!”   更多愤怒的话,转瞬消失在碧落倾过身,朝我碾压下来的嘴唇里。   他用力地吻我,而我无法抗拒这样的吻。   这气息和嘴唇给我的熟悉感,都是狐狸的。   无论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未来的他,无可否认,碧落就是狐狸,狐狸就是他。   我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眼泪终究憋不住,还是落了下来。   顺着脸颊滑落到嘴角,又沿着嘴角濡湿了他和我的唇。   他动作一顿,旋即伸出手,带着点迟疑将我圈进他怀里。   “别哭,”动作和话音都有些僵硬,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做法。   我擦掉眼泪朝他笑了笑:“哭?你看错了。”   然后想把他推开,但没能推动,他给我吃的药让我头昏沉,手脚发软。   继续沉默而固执地进行这番无用的挣扎时,他忽然又将我圈紧了些。   随后低下头,他捧起我的脸,迫使我看向他:“给我点时间,梵天珠,只需要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切很快就能恢复回去。”   说到这儿,他见我再次想要将头别开,便索性松开了禁锢着我的手。   得到自由后我并没能躲开他。试了几下,但我站不起来。   所以我蜷着双腿尽可能贴墙而坐,以此避开他近在咫尺的体温和气息。   他见状,久久没有开口,随后拂袖而起,在我不自禁再次后退时,朝着我低低一声冷笑:“我并不是在同你商量。你没了关于我的那些记忆,所以也就忘了我这人的脾气。我找了你太久,梵天珠。时至今日,无论凭着什么样理由,你都别妄想用离开,再一次将我彻底忘记。”   说这番话时的碧落,依稀让我看到了那个曾经令梵天珠用死来忘记的妖孽。   我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定定看着他脚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恢复回去?回到什么样的过去?   兀自笑了笑抬起头,我正要把这句话问出口,忽然门敲三下,然后被推了开来。   “爷,”随即门外传来蛇妖小怜轻幽幽的话音:“他们说,看到红老板的人出现了,就在素和山庄半里地的那个地方。”   “素和寅怎么样了。”   “已几乎察觉不到生命的迹象。所以我们是否要将这楼……”   “再等等。”   “爷,一旦大天罗汉真身……”   “我说,再等等。”   话音落,他扬手一摆,门随即在小怜的面前关上。   隔绝了那条蛇妖欲言又止的脸,他将目光重新移回到我的脸上。   目不转睛。即便我视线模糊,仍能清晰觉察得到,这份来得有些突兀的专注。   不由令我抬起头,在一片混沌中迎向他目光。   然后听见他静静说道:“对于华渊王的那颗心脏,你确定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是么?”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问得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怔了怔:“你认为我知道它的下落?”   “我不是在问你,而是问你身体里面的那另一个人。”   “她只是燕玄如意而已……”   “是么。”他笑笑。忽地弯下腰,修长的食指径直点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叩:“正因为她‘只是’燕玄如意,所以,才格外的糟糕一点。她不该继续留在这儿了,宝珠。”   “碧落!”   “嘘,”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旋即手指倏地往前,出其不意朝着我的额头中心,直刺而入! 第471章 青花瓷下 八十七   电光火石间,我一个侧身,以着从未有过的速度险险避了开来。   与此同时右手往左手掌心内一按,一把扯出掌心内那把蓄势待发的龙骨剑,反手一转,不假思索便将它往狐狸近在咫尺的胸膛内推了进去。   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刚才那瞬间,我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这具身体的操控力。   因此与其说是不假思索,毋宁说,当时当地,我脑子里根本是空白一片。   燕玄如意控制了我,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她用我的龙骨剑一剑刺向了碧落的致命处。   龙骨剑很强,尤其是在懂得使用它的人手里。   剑出流火,烈焰为刃,而那道火刃,曾经重创过以火重生的凤凰清慈。   那种力量只在我手里出现过一次,却被燕玄如意轻易施出,这说明同为梵天珠的转世,她显然比我更了解这把剑。   而在原本的历史中,这情况是根本不存在的。   原本的她,和我一样,是个被梵天珠的记忆给抛弃了的,彻彻底底的凡夫俗子。   并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素和甄不记得她,铘没有找到她,身边更是没有狐狸的陪伴和指引。所以她这一生极其短暂,死得也极为悲惨。   因此龙骨剑这样东西,对她来说本该是闻所未闻,更别说能正确地使用。   可现在,在失去了自己的躯体,灵魂又遭到囚禁后,她却反而得到了梵天珠操控龙骨剑的力量。   这意味着什么?   是否意味着,这段时间以来,她在不断与我这个灵魂侵入者进行的拉锯战般的对抗中,那股对素和甄日益增强的执念,最终令梵天珠当年强加在自己记忆上的封锁,显出了薄弱动摇的一面?   闪念间,手心微微一震,由此牵扯出的伤痛令我迅速回过神。   随即看到手里那把龙骨剑已刺破碧落的皮肤,紧贴着他咽喉,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光。   我的心一沉。   跟燕玄如意公用一具身体,我有时能感知到她的思维。   这看似失手的一剑,其实仅仅只是虚晃的一招。   显然,在这副躯壳里与我共存了那么久,燕玄如意深知以这副身体对碧落猝然出手,碧落会给出怎样的回应。   所以就在碧落侧身避开的一刹,她控制着我急速转身,径直往窗户方向冲了过去。   那道窗户是紧闭着的,但她没有半点犹豫。   为了不浪费每一秒时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往窗上狠狠撞去。   撞击导致的眩晕让我有那么瞬间重新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但仅仅只是瞬间而已。   我试着想在这点时间里抓住些什么,根本就来不及。   手指贴着窗框一擦而过,指甲的断裂很快终止了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燕玄如意这番举动实在速度太快也太决绝,我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连人带着窗扇被外头空气包围的一刹,我听见身后碧落沉沉一声低喝:“燕玄如意!”   她身子僵了僵。   一度魂魄似乎又回到了原先混沌迷茫的状态,但我依旧无法动弹。   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失去控制往地上直坠下去,但就在落地前一瞬,突然肩膀一斜,一股力量迫使我回过头,朝着飞身追至窗台前的碧落冷冷一笑。   继而将龙骨剑反手一旋架在了我脖子上,我在燕玄如意又一次施加而来的操控中张开口,目不转睛盯着碧落那双绿幽幽的眼,一字一句道:“你猜,它最终会听哪一个的话。”   碧落已伸出窗外的手就此一顿。   没有回答,他兀自低头看着我坠落的轨迹,静默得像尊雕像。   而这沉默对于燕玄如意来说,无疑就她要的回答。   因此,没等看清楚碧落朝我投来那道若有所思的视线,她已操纵着我急速转身,将手里的剑朝着正前方那道空气径直劈落。   剑光如虹,随着她这一举动,龙骨剑通体发出野兽咆哮般一声轰鸣。   登时周身火焰爆涨而起。   长长的火舌扫过处,便见前方那道空气突然像被点燃了般熊熊烧灼了起来。   须臾间弥漫成顶天立地一道火墙。   与此同时,在我身子即将坠入楼下那片废墟前的一瞬,燕玄如意带着我猛地飞身而起,朝着这道火墙上直撞了过去!   速度如此之快,带着飞蛾扑火的决裂。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火焰像飞舞的刀刃般朝我翻卷着倾扎过来。   被烈火滚滚包围住的刹那,我的头突然又再次疼痛起来。   从未有过的剧烈,牵连着我整个人像是被无数只手活生生地撕开,这让我竟在被控制的情形下,从喉咙里挣扎出长长一声尖叫。   即便是以往头疼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能让我这么痛苦。   那瞬间我以为是嘴里吸进的火将自己的大脑给烤焦了。   皮骨俱焚,大抵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剜心刺骨,疼到无处遁形。   这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不知持续了多久。   应该很短,却又似乎极为漫长。   就在它将我折磨得几乎连呼吸的力量都快失去时,突然身子一沉,我从半空重重跌落到了地上。   身周的火焰早已不见。   当我身体从那道火墙内穿过的同时,它们就随着扑面而来的一股风,倏地失去了踪影。   而我身上亦没有半点被火烧灼过的痕迹。若不是身后持续传来的灼烫,那片规模庞大到顶天立地火墙,就仿佛只是龙骨剑制造出的一个幻境。   只是头依然疼得难以自持,只觉每根神经都像被针扎一样,一度让我难以睁开眼睛。   我知道,此刻的燕玄如意同样并不好过。   因为我能清楚感觉到她魂魄的颤抖。   共同使用着这具躯体,令她不可避免跟我共享着疼痛,但她始终不肯放弃对这身体的控制。   和我一样,她握紧拳头捶打着自己的额头,籍此缓解着难忍的疼痛,然后匆匆朝身后那座高高在上的黄泉坊看了眼。随即,一边继续用剑抵住我喉咙,一边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站起,不顾这副身体早已不堪一击的脆弱,跌跌撞撞大步往前跑去。   这具身体早就已到了快要支离破碎的地步。   彼时全靠碧落的妖术和后来的药物,才勉强能维持着正常的行动力,所以怎经得起她这样一连串的折腾。   当即就有一口咸腥的液体随着奔跑的震动从我嘴里被呛了出来。   紧跟着是鼻子和耳朵,再然后是眼睛。   七窍流血。   书里才见过的形容,此时此刻就在我身上真实上演,如同一台老旧到快要报废的机器,这副摇摇欲坠的躯壳在不断强制性的运行中,出现了崩塌的征兆。   但燕玄如意将这征兆忽视得十分彻底。   或者说,她根本就已不在乎。   这身体现如今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工具,一件能令她达成所有目的的工具。   所以即便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全身的伤都开始发出崩裂般的痛,她仍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只除了时不时用力捶打自己的头。   什么都能忍,头痛却难忍,毕竟那是控制身体所有行为的主体。   但这举动仅仅只能缓解疼痛,压根阻止不了身体在巨大压力下的持续崩坏。   当大脑里又一波剧痛袭来时,我头狠狠地一晕,继而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又一次失明了。   燕玄如意却仍坚持着继续往前跑。   显然她所有的行为已形成了一种本能,被一股极愤怒也极害怕的情绪给驱使着。   愤怒于碧落的选择,惧怕着那道火墙可能根本挡不住妖楼窗台上那虽暂时仍还没有任何举动,却也从头至尾读不出任何情绪的碧落。   从控制住这具身体的那一刻,如意的魂魄就无比清晰地对我传达一个意识——   她清清楚楚知晓碧落的目的,她不想成为一个被选择后的牺牲品。   这是必然的。   如果我是她,但凡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性,我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希望。   命只能由自己决定,而不是被成为别人的选择。生而为人,这是起码的道理。   所以此时此刻,我也得为自己争取,因为我不能眼看着她把这具身体给毁了。   她被剧烈的情绪所控,所以在这具身体如此糟糕的情况下,她仍可拼命往前跑。   似乎只要能忍受得住疼痛带给自己的折磨,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这具伤痕累累得身体在经受了那么大强度的动作,又从高空坠落,正常情况下是连站都不可能站得起来了。   而燕玄如意之所以仍还能跑,那是因为,她现在就跟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是在耗尽这具躯壳所剩无几那点生命力,用以交换出最后一点行动力。   当全部生命力都被消耗干净的时候,也就是这具躯壳死亡的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我亦或者燕玄如意,全都会活不下去。   而一旦真的发生这样的结果,那么,后果是糟糕至极的。   因为在这个时空所发生的一切,以及因着我的到来而造成的一切蝴蝶效应,都将会成为未来的既定,再无挽回的可能。   所以我必须活着。   至少要活到能说服素和甄愿意把这一切恢复过来的时候。   至少,要等到能把我原有的世界恢复过来的时候。   哪怕这一切的达成,以我之力是无比的渺茫,但我怎甘心未来的狐狸从此消失。   不能认命,我不认。   所以强忍着剧烈的头疼,我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仔细旁观着燕玄如意的一举一动。   眼睛看不见,但还能靠感觉。   我清楚感觉到燕玄如意即便在双目失明的状态下,仍没有减慢速度。   如此义无反顾的冲动,可见,她真的已完全不在乎这具躯壳。   她只是带着种有些空茫的急躁,一心一意地往前跑着,即便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某个方向在她脑子已是根深蒂固。   她要去找素和甄。   痛苦,茫然,愤怒,决绝。燕玄如意的情绪十分复杂。   而她所有情绪中,唯一有具象的,只有素和甄。   这并不仅仅只是将他作为一个心目中的人,更像是某种归宿。   但,为什么会是归宿?   这奇特的感觉令我费解。   而多想的后果,就是头疼得更加厉害。   疼到有那么一瞬想杀了自己。   然后猛然惊觉,再继续放任她这么跑下去,我真的会用自己的手杀了我自己。   因为那把龙骨剑仍还抵在我脖子上。   为了防备碧落,即便行为再怎样冲动,燕玄如意时刻都没忘记拿我作为挟持。而以她这样的速度,一旦被什么东西给撞到,不用等这躯壳的生命力被她消耗干净,我首先就已被这把剑削断了脖子。   所以短暂的慌乱过后,我迅速冷静下来,试着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手这一点,然后使劲挣扎起来。   魂魄的挣扎,其实就是意识的对抗。   彼时她在碧落对她狠下杀手的刺激下,爆发出前所未见的力量,强压住我的魂魄夺回了这副躯壳的控制权。   但此时她已为这躯壳消耗了大量精力,又被疼痛折磨得疲惫不堪,因此被我这突然一下近乎莽撞的袭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登时脚步乱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弯下腰,一边强迫着双腿继续往前跑,一边迅速用左手抓住被我控制了的右手,把我刚刚挪开的剑刃重新往我脖子上压迫过来。   极大的力气,又因着她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得一个踉跄,以至险些令剑刃径直插进了我喉咙。   幸好我反应及时。   险险避开,但脖子仍是被偏擦而过的那片火刃舔出一道口子。   “燕玄如意!你想连你自己也一起杀了吗?!”来不及喘口气,我怒问。   没等来她的回答,却见她左手一使劲,将那把剑往我脖子上又架了架紧。   与此同时她脚下又一个踉跄,不知绊到了什么,剑刃再次戳破我脖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两度紧贴着死亡边缘擦身而过,我的情绪已不是惊怒可以形容。   它几乎让我忘了自己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   没想到,燕玄如意濒临被杀之际拼命一挣的觉醒,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威胁。   原本我还以为,既然没法说服碧落,那么或许我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靠着燕玄的力量去见到素和甄。却完全没有想过,处在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又被强烈执念所支配状态中的她,根本就是个非常不稳定的定时炸弹。   她在这身体里的觉醒,能阻止碧落杀她的同时,亦能随时将我推向死亡。   想到这儿,趁着燕玄如意的全部注意都在我握着龙骨剑的那只手上,我暗暗蓄力,猛地往自己舌头上咬了一口。   咬舌自尽是个认知上的误区。   咬舌很难导致死亡,但舌头不吃痛是真的,特别是舌根的部位。   又因卯足了全力,所以咬合那瞬间,我痛得心脏都仿佛缩成了一团。   有所准备尚且如此,对于毫无防备的燕玄如意来说,这疼痛所造成的应激反应更是无比强烈。   几乎是立时,她就浑身一震,继而失去了重心。   一察觉这点,我立即抓紧时机摆脱她控制,将龙骨剑调转方向迅速往左手上刺了过去。   剑尖一碰到左手的掌心,转瞬便化作一团光晕,无声无息融入了掌心。   这同时我飞快抬起双手,在感觉到燕玄如意的意识重新回笼的一刹,用力抓住了自己的喉咙,使尽全力掐了下去。   狠狠地掐,掐到全部血液往头顶上冲,掐到自己濒临窒息,始终不敢有丝毫停顿。   这么做是否十分荒唐?   但,却是我眼下能用来对抗燕玄如意的唯一方法。   或许这身体原本就属于她的缘故,燕玄的意识对这身体的操控,一直远强于我。   所以唯一能对付她的手段,就是让她失去意识,重新陷入沉睡。   而处在我如今这样一种状态,能让她失去意识的唯一方式,便是靠自己这双手。   狠狠地掐,使劲地掐,不停地掐。   我不知自己以这样一种诡异姿势,到底把自己掐了有多久,又需要再继续掐多久。   最初是极为艰难的。   我一边同燕玄的魂魄做着对抗,一边提防着这具随时会不听话对我倒戈相向的身体,一边还要在缺氧的状态下保持着清醒。   后来这身体渐渐安静了下来。   但每每手刚一松动,我的思维就会出现动荡,然后感觉有所失控。   于是继续往手上施加压力。   直到很久都没再感觉自己身上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出现,我仍迟迟不敢有任何松懈。   我怕那是自己窒息太久所产生的幻觉。   否则,脑子里为什么总回荡着燕玄如意的哭声。   哭得好惨,听着很难受,她为什么总是哭呢?   我以为强大如梵天珠,是永远不可能这样哭的。   或许是因为,人一旦力量过于弱小,便就只能靠生理上的本能来发泄。她一定在极为怨恨着吧。怨恨我竟用这样不堪的方式,将她重新锁入脑内。   她不想死,我同样也不想死。   每一步的选择,究竟谁错谁对。   就这样一动不动听着,僵持着,胡思乱想着。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我感到一滴滴冰冷的水从天而降,落在我脸上和身上,以及周围的树叶上。   下雨了。   噼噼啪啪的水声盖住了脑子里的哭声,却令我逐渐察觉,其间隐隐还夹杂着什么声音。   我抬了抬眼,竭力收拢起涣散的意识。   正想要去分辨那声音来自什么,不料一双手忽地覆盖到了我手背上,然后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度,把我僵硬钳制着自己脖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拨了开来。   是谁?   我大惊。   但徒劳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强烈的不安令我果断将手收回,用力往左掌上匆匆一抓。   重新将龙骨剑从掌心里扯出的当口,风里飘来似有若无一声笑:   “等你很久了,梵天珠。”   我挥出的剑硬生生停在半空:“素和甄?” 第472章 青花瓷下 八十八   素和寅现在已处于病入膏肓的状态,所以这会儿出现在我眼前的,只能是素和甄。   他的话音听起来仿佛是笃信我会离开黄泉坊过来找他。   因此一回过神,我立刻循着话音将剑朝他指了过去。   但刚一动就遇到了阻力。   素和甄伸手按住了剑身。   他沉默着,但我能感觉到他手指游移在剑身上的力度。   过了片刻,他问我:“你还记得这把剑的来历么?”   我将剑握了握紧,没有回答。   他笑了笑,手往剑身上轻轻一弹,这把在燕玄如意手里能将空气化作火墙的龙骨剑,立刻便从我手里被震飞了出去。   我急忙翻过身扑在地上四处摸索,但冷不防一阵剧痛袭来,迫使我立刻收回手紧抱住头,僵在了原地。   几乎痛得连趴都趴不稳,忍不住要将拳头往脑门上砸去的时候,素和甄阻止了我。   他一手扶着我,一手将掌心按在我头顶上,随之一股微烫的热流从他掌心处潺潺注入,我觉得头疼缓解了一点。   但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这次失明的时间,比前一次长了很多。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失去视觉。意识到这一点,我收拢起微微发颤的手指,垂着头稳了稳呼吸。   “你的状况很糟糕。”   耳边再次传来素和甄的话音。   仿佛自言自语,他边说边将手顺着发顶下滑,落到我脸颊旁:“一副躯壳,两个魂魄,一个记忆,三层时间的叠加。这身体,快要死了。”   他用的是‘死’,而不是‘垮’。   我沉默着搭住他递来的手臂,借力从地上缓缓坐起,然后拍干净手上的泥笑了笑:“托你的福。”   他手臂微僵。   片刻后,他用手指替我将被雨水粘在嘴角边的碎发勾到一旁:“我只是不想眼看着你重蹈覆辙。而显然,这也并非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么些天以来,你难道就从想要问问自己,那头向来忠心耿耿追随在你身边的麒麟,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弃你而去么?”   “是我逼走他的。”   “为什么要逼走他。”   他的话音带着明知故问的平静。   我抬起头,用那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锁住他声音的方向:“就像碧落会因了我更适合成为梵天珠,而决定抹去燕玄如意的存在。麒麟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只会认一个主人,而那个主人是燕玄如意。”   “呵,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么?”我嗤笑,“素和甄,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无论之前在黄泉坊引我下楼,还是现如今在这地方守株待兔,其实,你也是为了做出一个选择吧。碧落选择我,麒麟做事向来遵循规则,所以毋庸置疑他必会选择燕玄。那么你呢?一个身体里两个魂,你是打算选择留下谁,又抹去谁?”   不出意料,这问题素和甄没有立即回答。   所以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又道:“我曾给铘解过一个公式,我觉得,那个公式的答案,应该就时你的答案。”   “什么样的公式?”他不动声色问。   “我被你带到这个地方,势必会影响到这个地方另一个‘我’的存在。”我道,“那个‘我’的命很不好,甚至是惨烈的,所以,我的到来既能让原本会早死的她继续活着,并且,还能换来比原本好得多得命运。   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在这里活着的同时,未来的那个我在被改写了的历史中走向了另外一个命运,简言之,就是不存在了。而那个未来的我一旦不存在,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此时活在这里的我,所以,一切回到原点,那个原点就是,如无其它任何意外发生,这具身体在不久的将来,将会迎回它原先的主人,燕玄如意。   她在摆脱早死的宿命之后,很快便能成为梵天珠。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句号,圆满的句号。   但它是谁的皆大欢喜,又是谁的圆满呢?   素和甄,我一直都很笨的,所以狐狸总叫我小白。所以你能不能直接点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皆大欢喜,又到底是谁的圆满?”   一口气把话说完,由始至终,素和甄一直沉默着。   雨水令他手指变得很凉,冷冰冰碰触在我脸上,他似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将我被雨水冲乱的头发重新理顺到我脸侧。   随后,就在我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地想要将脸移开时,他指尖忽然轻轻一划,径直从我脸颊移到了我耿硬的脖子上:“无论你怎么想,无论你将我的做法理解成什么样,梵天珠,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我曾经错失过一次机会,我断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如此一个圆满,我会让你亲眼所见,你信我。”   话音未落,我已警觉出不对。   急忙想将脖子从他手掌中挣脱出来,但已来不及。他手指在我颈侧按了一下。   只是轻轻的一下,我呼吸却骤然为之一窒。   依稀听见这当口传来一阵翅膀拍打声,由远至近,似乎夹杂着一些说话的声音。   仿佛还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没等我听得更清楚些,下一瞬,我已完全失去了知觉。   昏厥来得如此之快。   就像突然被沉入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似乎是虚浮着的。   周围混沌而潮湿,空气重得将我不断往下压。   然后,我开始做梦。   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地上铺着白色的砖,我浑身上下一丝不口挂,像只球一样缩成一团,在这片洁白如玉的地面上滚来滚去。   滚到一个人的脚下后,终于不滚了。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   穿着草编的鞋子,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视角所限,我只能看到他的腿,和飘荡在小腿处青色的衣摆。   这是个穿着僧衣的男人。   一个和尚。   我一边摆弄着他鞋上的系绳,一边笑呵呵叫他小和尚。   “要叫师兄。”男人的话音温润干净,很有耐心地指正我。   但我依旧叫他小和尚。   “师兄。”他再纠正。   于是我干干脆脆地叫他:“素和。”   原来是素和甄。   但我为什么会梦见他?   又为什么梦里的我,看起来是和他住在一起的?   困惑并不太久,因为我很快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是梵天珠的守护者。   守护者自然是和被守护者生活在一起,就像曾经的铘与梵天珠。   只不过,我没想到曾经的梵天珠跟她的守护罗汉在一起时,竟然是这样一种模样。   好像浑然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个异性,好像完全不知什么是羞耻,她在这年轻和尚面前若无其事展露着自己身体每一寸线条,坦然得就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自然。   “你……”素和甄似乎想说些什么,在我又一次拨弄他鞋子上那根系绳的时候。   但沉默了片刻,他只伸手抚了抚我头顶的发丝,然后弯下腰,将我的手指从他鞋绳上轻轻拉开:“该是带你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什么叫走?”我绕着他脚边滚了两圈,抬头问他。   他没回答,我就继续滚,地砖温润平滑,像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   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着的一样。”   “不穿。”   简单两个字,刚刚从我嘴里被说出,忽然就像是视频被按了中止键,眼前一切画面连同周围的声音,突地被定了格。   随后我眼前一片黑暗。   如同最初失明时的感觉,茫然,慌恐,瞬间失衡般的空落。   但这令人窒息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很快,随着一片白茫茫光线的渗入,我再度恢复了视觉。   只不过,这并不是我苏醒,而是从一个梦进到了另一场梦。   之所以如此笃信,是因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凡我只要清醒着,身上就没有哪一刻会感觉不到疼痛。   几乎因此忘了没有疼痛的身体有多么轻松和美妙。   于是就那么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希望这场梦停留的时间能比前一次更长一些。   很累,想要暂时地休息,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   但很快,一阵木鱼声由模糊到清晰,突兀打破了我这短暂的平静。   我这才意识到身边是有人的。   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因为我动不了。   尝试着转过头,可是全身比受伤时更僵硬,因为这会儿我的身体是颗珠子。   一颗鲜红的珠子,躺在一座木头雕琢的莲花台上,因此视线所及除了天花板上的横梁,便是这座莲花台。   所以,这就是梵天珠本体的模样么?   我从没见过梵天珠的本体,因此不知这场梦是我的想象,还是梵天珠的记忆在复苏。   但连着两次做梦,梦见的都是与梵天珠有关的极其遥远的记忆,这意味着什么。   这问题一经大脑问出,我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   有什么东西似乎已近在眼前,但仍还捉摸不到,就像燕玄如意那似有若无的哭声,让我难受,又心烦意乱。   正试图暂时抛开这一切,让自己再继续安静片刻时,突然身子一荡,有人把莲花台捧了起来,转身端到了一张案几上。   于是透过莲花台花瓣的缝隙,我看到了那个敲木鱼的人。   不出意料,他是素和甄。   穿着僧衣的素和甄,印象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仿佛隔了好几辈子,那短暂一次的惊鸿一瞥,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   更熟悉的是他长发飘飘的模样,所以乍一眼见到此时的他,一时半会儿令我有点难以适应。   剃去了三千烦恼丝的素和甄,就像庙里那些神像,近在咫尺却又遥远疏离。   让人有些陌生。   但无端端又从骨子里感到有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这才是他本应该的样子。   高高在上,宝相庄严,眉宇间不染半点俗世尘埃的清冷与平和。   他盘腿坐在案几前那张蒲团上,安静敲着木鱼。   檀香袅袅,烟雾半掩着他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红得有些刺眼。他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着念珠,空洞的檀木被撞击出的声音单调到令人几乎能无喜无悲。   但这平静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就在我被这声音几乎放空了全部的情绪时,忽然单调平缓的敲击声在一个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过后,变了节奏。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逐渐让听的人情绪跌宕,气血翻涌。   能想象得到么?如此一个本不该有七情六欲的和尚,手里敲击出的节奏,却如同翻天覆地般的霸道与嚣张。   很快我被这股力量压制得透不过气来。   遂控制不住地想要挣扎。   但我没手没脚,怎么挣扎?   甚至没法让他感知到这声音给我带来的焦躁和惊恐。   正自慌乱着,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从他手中传来。   终于承受不住他的力度和速度,那根细长的犍槌在他面无表情的敲击下断成了两截。   他怔了怔。   手还维持着敲击的姿态,他在骤然寂静下来的空气中,缓缓将目光从经书转到了我身上。   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然后伸手,朝经书上一拂而过。   衣袖荡过处经书轰然烧起,瞬间化成一团飞灰。   他目不转睛朝着灰烬看了片刻,随后将我一把捞进掌心,站起身大步往屋外走去。   有人在他身后匆匆说了些什么,却根本无法阻止他离去的步伐。   但就在他刚刚跨出门槛的一刹,原本朗朗青空猛地传来霹雳一道雷响。   他脚步为之一顿。   继而扬手将掌中佛珠倏地抛向天,又一道闪雷紧跟着劈下,不偏不倚落在那串佛珠上,眨眼间将它们震得粉碎。   与此同时地面隆隆震动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图破土而出,见状素和甄迅速后退半步,单手立掌,径自朝着那团隆起的东西跪了下去。   双膝落地,单手变合掌,他掌心的力度几乎让我以为那瞬间会被他碾碎。   却是用这样的力度握着我,嘭嘭嘭朝着那东西连叩了三个头。   最后一叩落地的当口,伴着头顶上方一片刺眼闪光骤然亮起,我看见一道手臂粗的黑色铁链突然划破天空垂直而下,无声无息往他身上径直砸了过来。   由此掀起的风吹得地面飞沙走石,但素和甄始终跪在原地,没有退亦没有避。   转瞬便见那铁链在他身上砸出一片血雾。   铺天盖地,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带着刺痛我皮肤的热量。   我呆看着,继而一阵天旋地转,我晕了过去。   又在转瞬猛地睁开了眼。   四周极致的安静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没有闪电,没有地震,没有从天而降的铁索,也没有漫天的血雾。   我用力喘着气,愣愣地在如此空茫的黑暗里呆坐了半晌,直到一点光透过窗上卷帘的缝隙勾勒出浅浅一室的轮廓,我才意识到,自己醒了。   醒在一间十分眼熟的房间。   房间极暗,所有门窗上都挂着厚重的帘子,这让屋中间那张大床就像黑夜中一座孤独的坟墓。   ‘墓’里躺着一个人。   很瘦,瘦得在被褥下几乎看不出一点轮廓的起伏。   我目不转睛朝他看着。   刚恢复了视觉的眼睛带着有些酸涩的刺麻,让我眼眶里泛着潮湿。   于是不得不用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我尽量放缓自己呼吸,但仍是被他听见了动静。   他动了动,侧过头,细微的呼吸伴着他视线从床帐内投了出来。   “是谁?”然后他问。   话音很轻,带着疲惫的沙哑。   我闻到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就像那会儿铁链从天而降后,在他单薄的背脊上砸出漫天血雾时的一刹。   遂坐着没动,我迎着他视线,看向他那双早已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   “小和尚。” 第473章 青花瓷下 八十九   床上的人迟迟没有给出回应。   屋里因此安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再度昏睡了过去,然后我听见床上传来细不可闻一声叹息:“你想起来了……”仟韆仦哾 “不多。”   我看着不远处那道单薄到飘渺的轮廓。   只是从昏迷到我醒来这短短一点时间,梦里他鲜活的样子,似乎已变得极其遥远。   他一动不动躺在那张床上,几乎没有半点生气,并且再过不久他就会彻底消失。   但,这个即将消失的素和,才是我记忆里那个亦师亦友般男人的样子。   遂用了点力,我撑着扶手再次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床边蹲下,看着他近在咫尺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   他眼眶凹陷得厉害,眼帘微合,露着双无神的瞳孔。   如果不是胸口细微的起伏,他看起来无异于一具尸体。   察觉到我视线,他眼帘颤了颤,睁开,脸朝着我的方向侧了过来:“你在看我是么。”   昔日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像蒙了层雾,我意识到他双目失明了。   “别看。”没等我回答,他皱了皱眉,试图抬手,但很快无力垂下。   然后我听见他按着床单轻轻嗤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笑我,还是笑他此刻的无力。稍纵即逝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令他看起来同素和甄重合了起来。   于是沉默了片刻,我问他:“是你让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么?”   “他?”虽然没提名字,素和寅自然知道我指的是谁。   无神的瞳孔目不转睛朝我‘凝视’了片刻,他轻轻勾了勾嘴角:“不是。我昏睡着时,这里他进不来,所以,应该是你自己走进来的。”   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是燕玄如意……”   素和寅没有回答。   或许同我的交谈用去了他太多精力,他呼吸突然变得有点急促,吸气不顺,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听见他微张着的嘴里吃力地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脸色因此变得更加透明,几乎就像道幻影似的,手稍稍一碰就会失去踪影。   所以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我刚下意识朝他伸过手去,随即却在他起伏不定的肩膀处停顿下来。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正想将手收回,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我手腕,以着出乎我意料的力量,将我的手用力按压在他身边的床褥上。   “别走……”吃力吐出这两个字,他手指的力度徐徐松缓了下来。   眼帘合拢,手掌却依然执拗地按在我手背上,掌心冰冷,冷得几乎透进我骨头里去。   这情形令我想起了什么。   因此,短暂的无措过后,我慢慢平静下来。   目不转睛看着他昏睡过去的那张脸,片刻深吸一口气,我侧了侧身子靠着床,半跪半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   素和寅刚才问我,是否已经想起来了。   我回答说不多。   但那些记忆的有限复苏,却如蝴蝶振翅,轻轻一点涟漪足以扩散出排山倒海般的波澜。   突然间非常害怕。   怕如果有一天梵天珠的全部记忆都被打开,我会怎么样。   我能承受得了那些记忆么?   强行贯入的痛苦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真到了那一刻,我是否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那些可能会令我惊心动魄,乃至千疮百孔的骇人记忆。   骇人。   我想这个词用以形容那些记忆,并不会有多么夸张。   那场梦让我记起了素和甄,也让我想起了我和他曾经的那些过往。   所以我明白我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么样?   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时间的年轮不断前行后所造成的一切命运。   而我是那些命运下所诞生的最后一个产物。   我是梵天珠也不是梵天珠。所以,即便知道了那一切,我又能怎样?   此题无解。   窗外雨下得很大,即便隔着窗帘也挡不住闪电时不时映入室内的锋芒,雷声隆隆,恰如我第一次见到素和甄的那个雷暴天。   很可怕的一个日子。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原本平静的极乐界突然电闪雷鸣。   我荡在雷音寺前的莲花池里,惊恐地看着忽闪在四周的闪电。火树银花原是个很美的形容词,但变成真实的时候,除了恐惧,你感觉不到其它。萦绕在四周昔日繁无比茂的莲花,全都枯了,被不断落下的雷电烧得只剩下承载着我的那一朵。莲池里温度烫得惊人,我听见远处有梵音阵阵,但被雷声覆盖着,任由我哭喊,没人能听见。   我只能竭力挣扎,哪怕皮开肉绽,也要从这一片火海中挣脱出去。   又一道雷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有双手挡住了我。   双手合十,掌心有檀木和花草的气味,清清凉凉,似乎瞬间熄灭了我周身的火焰。   然后透过指缝,我看到了一张年轻清俊的脸。   温雅柔和,如水,眉目间却又清冷得仿佛无欲无求一块石头。   他说:阿弥陀佛。恭喜出世,梵天珠。   然后捧着我,他在那片火焰滚滚的莲花池边单膝跪下,双手对着雷音寺的方向,把我奉得很高:弟子素和甄,今日起,便是这枚佛珠的护法罗汉。   后来才知道,那一天,被称做渡劫。   渡的却并不是雷劫,而是一场前前后后纠缠了数千年,乃至还令我历经了一次生死之难的浩劫。   但说不清那劫难究竟是对谁的。   于我,还是于他?   懵懂相伴数百年,依赖上身边的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对于涉世未深的梵天珠来说,尤其如此。   素和甄是个很温和的人,亦是个很睿智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仅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亦带着无法随意走动的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凡人的世界。   他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很多写在经书上的道理,唯有从人类身上你才能看得透彻明白。所以你一定得去那儿看看,那是个十分美丽有趣的地方,亦是个错综复杂到能够令你难以真正琢磨得透的一个地方。   素和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   一个美丽与丑陋,良善与恶毒,战乱与平和,干净与肮脏和谐共存的世界,的确是有趣且错综复杂的。   我从没在灵山见过这样一种矛盾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既有吸引力,却又心存抗拒。   所以,在目睹那些人先是感恩戴德,后又残忍之极地试图焚杀一头救世的凤凰后,一度我被困在自己元神里,几乎走火入魔。   那之后,我对素和说,我不想再回到人间了。   哪怕在那儿能得到更多的修为,但我着实不喜欢这种复杂的有趣,亦参不透那些难测的人性。   于是,日子又回到了最初时日复一日的简单。   听经念法,终日足不出户的修炼,时间都因此变得缓慢,却也因为有着素和的陪伴,倒也从并未单调到令我心生乏味。   他着实是个很特别的和尚。   既有着佛的庄严,亦有着人的亲随。就如他身上既有着神香的沉雅,也有着花木的芬芳。   所以灵山五百罗汉,我眼里能看得和认得的,始终只有他一人的存在。   这并不仅仅只因为他是我的护法罗汉。   而他对我事无巨细的悉心照料和教导,久而久之亦令我将同他一起在灵山的生活,甚至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就仿佛是我身边的空气,熟悉到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永远无法离他太远。   否则,我想我可能会缺氧而死。   然,这一曾经被以为会是永恒的认知,在我终于修成人形的第三百个年头,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数给轻易打成了碎片。   西王母的瑶池里,我再度遇见了当年险些被人类用三昧真火烧死的那头凤凰。   曾经的堕天之凤,彼时成了天庭的第一美人。   只是修成人形后的脱胎换骨,让我早已忘了曾与他在人间有过的一段过命的交情,因此,那个时候我对他是极为陌生与抗拒的。   抗拒他即将代替素和甄,成为我修行途中的另一个领路人。   自脱离莲花身的那一天起,我便与素和甄形影不离,相伴了整整千年之久。   我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与他分道扬镳,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切肤之痛。   所以在得知即将离开灵山的那一刻起,从来无忧无虑,不知哀伤与恐惧为何物的我,无数次跪在素和甄的门前,乞求他不要抛开我。   我很害怕。   除了他身边,我从没与任何人亲近过,甚至因着他对我无限的包容而不知衣裳是什么。   他知道我根本没法离开他。   但,天命不可违,而佛门子弟是最为遵循天命法则的那一群人。   于是,即便我在落岚谷前刻意挑衅,我还是被素和抛下了。   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回头朝我看上一眼。   哪怕我极力挣扎,哪怕我一意孤行用尽一切手段极力抗拒这无法抗拒的命运,哪怕为此我被绑上了南天门的刑柱受了百日的天……终究,在换来一身几乎损毁了自己元神的重伤后,我才意识到,面对这一番铁定的现实,自己根本就无法去改变些什么。   不论是命运,还是素和甄的决定。   最终,我离开了灵山。   离开了那曾如同氧气一般存在于我身边的大天罗汉素和甄,去了清慈所守的落岚谷,并由此,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命运诡谲的变化与操控,我被迫陷入了另一片几乎将我彻底毁灭的漩涡之中。   而从此后,我一切的悲与喜,苦与乐,幸与难,大抵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离开素和甄的第四百个年头,新婚不久的玄女对凤凰因爱生恨,为把我从他身边抹去,请来天雷震碎了我的元神。   凤凰真君为了救我,杀天龙,伤玄女,甚至盗取了镇在昆仑山脉内的圣物。   最终引火自焚将灵山烧成一片火海的那一天,我死了。   那是一场因情困而掀起的命轮浩劫。   内中相关的每个人,似乎都是命运的推手,然而每个人却又都被命运所左右。   到最后,谁是谁非,谁赢谁输,竟都是无解。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有生之年逃不开因果两字,涅槃寂静。   后来,凤凰被五百道捆神锁封入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山之下。   我则因曾擅自释放了囚禁在落岚谷的天狐,而被佛祖收回了梵天珠的本体,从此魂不知归处。   那着实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惩戒。   如同魂飞魄散。   时至今日,哪怕记忆被梵天珠刻意封锁了那么多年,当猛然想起的那一时刻,我身体的每一部分,仍会有一种被本能所驱使的刻骨战栗。   那场浩劫里几乎无人能幸免。   无论西王母,玄女,我,亦或者凤凰真君。   唯有那个陪伴我千年,让我以为此生永远不会同他分开的小和尚,却是由始至终游离在外,远远地旁观着一切在他眼前发生,经过,直至终结。   他用现实教会了我以往他所说的那些道理。   他亦是真真正正的护法僧,站在最客观的位置,守护着他承载佛法的神珠,而不是一个已被七情六欲所污染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游荡在三界之外,仿佛置身于永不见天日的炼狱。   难以承载的痛苦逐渐让我忘却了很多东西。   忘了我是谁,忘了凤凰是谁,也忘了素和甄,以及那座把我养大成形的灵山。   甚至忘了我究竟是死还是活。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中睁开眼。   脑子依旧浑浑噩噩的,我不知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周围究竟是什么情况。   只一瞬间,空茫的大脑里似乎有道人影蓦然出现,带着浓重到让我浑身发抖的血腥味,靠近我,环抱住我,在我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一闪而逝。   紧跟着,一片摇摇荡荡的东西撞断了我的呆愣,撞进了我的视野。   那是一片烧焦了的莲花,带着诡异的黑色,像一只只从地府伸出的手,在无数道从天而降的电光中冉冉冒着火星和青烟。四周都是它们被烧焦后的气味,我头晕得厉害,空茫的大脑试图在这幕场景中抓住些什么,却在一道又一道震天动地的雷声中瑟瑟发抖。   恐惧,惶乱,不知所措。   我以为自己又将经受一次魂飞魄散之痛。   却在这时,见到一双手朝我伸了过来。   又一道强光伴着雷鸣轰然朝我落下的时候,那双手合拢起来,护在了我的身上。   我闻到了掌心里檀木和花草的气味。   十分熟悉的气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闻见过。   只凭着本能靠近过去,因它是我一片空白的思维中所唯一熟悉的东西。   然后,我感觉到那双手将我高高托起了起来。   透过指缝,我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年轻的和尚,穿着黑色的僧衣和金色的袈裟。   他抬着头目不转睛看着我,嘴角啜着笑,细长的眉眼里有着佛的庄严,和一种不同于佛性的亲随。   他说:阿弥陀佛,恭喜出世,梵天珠。   随后单膝跪下,他眼底的笑容漾得更开:弟子素和甄,今日起,便是这枚佛珠的护法罗汉。 第474章 青花瓷下 九十   死亡的痛苦和重获的新生,让那时候的我忘了太多的东西。   所以彼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初见时浮动在素和甄眼底的那抹笑,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当作他是个性情极好的人。   爱笑的人,性子总不会太坏,不是么。   但后来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倒并不是说他性子不好,事实上,他确实是个性情好到让人十分喜爱去亲近的一个人。   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从没见过他有脾气的样子。   他总是温温润润的,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像一杯沏得刚好的茶,色清味醇,馨香怡人。   只不过,正是这样一种“刚好”,令他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任何情绪的。   在他将我带出雷音寺后不久,我便很快意识到,那天惊鸿一现的笑容,在这个年轻和尚的脸上,其实是件极为稀有的物什。   就像雷音寺里那些安静的菩萨,优雅的脸面上永远是一派从容的温暖与和善,但内里,却实实在在是个不拘言笑,十分疏离寡淡之人。   我觉得有些可惜,因为他是那么漂亮,若不是整天像块石头似的没有太多表情,这灵山必然会因此而生动不少。   然,山也静,人也静。   诚如素和甄所说,佛门本就是个清静地。   素和甄是我的护法罗汉,亦是如同我师父般的存在。   在不需要到雷音寺谛听佛法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到我身边,一遍遍教我说话,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着我他所知的一切学识。   我听说,在我之前,他曾经也守过一颗珠子。   但那颗珠子修成人形后犯了天规,被佛祖收回了元神,从此魂飞魄散不知所踪。   这件事一直都让我十分好奇。   因为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诱惑,能令一颗用了千年光阴修炼出人形的佛珠,不顾一切去触犯天规。   但始终没有人能解开我这个困惑。   甚至没人提起过它的名字,仿佛它是整座灵山不堪的记忆。   这样一种想法,常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悲凉。   好似因此而显得非常悲哀的那个人,是我自己。却不知这种感同身受的情绪是为了什么。   或许因为那颗佛珠是我的同类,或许是替它觉得万分可惜。   千年的修行来之不易,何况它还有了人形。   没人可体会,能用双腿行走,能用双手碰触一切想要碰触的东西,这对于一颗没手没脚,却有着横冲直撞思维的珠子来说,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种未来。   只除了我这个同类。   所以,那份羡慕有多强烈,那份悲凉就有多清晰。   这是只有我能共情的一种悲哀。   被禁锢在莲花台上的那些岁月,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素和甄为我讲经说法时,一动不动看着他沐浴在佛光普照下,那张从不喜怒形于色的脸。   久而久之,很容易就能令我识别出来,虽然细微,但他讲经说法时的神情和平时相比,是不太一样的。   目光很亮,似带着种若有所思的悠远,以及在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后,隐忍且独有的一种情绪。   哪怕那情绪细微得几乎是难以捕捉的,却也足以令我看得明白,他是有多么希望我能早日听懂他所说的那些道理,并早日如他所言,能参透诸法,荣登大乘。   但那些东西对我而言,着实过于勉强。   佛法深奥,佛理晦涩难懂。   于是我总是会长久的静听后变得不耐烦。   不耐着经书的难懂,不耐着自己身体和领悟的局限,不耐着素和永远都平淡如一的语调……   当种种不耐积累到一定限度的时候,我就会用些法术令自己滚下莲花台。   滚到地板上,绕在素和身边,像伏虎罗汉身边那只大猫一样滚来滚去。   灵山是佛门净地,不可随意使用法术,但我知道,素和从不会因此责罚于我。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叹着气把我捞进手心里,然后安静等着,等我舒舒服服在他手心打完一个盹,再规规矩矩将我放回原地。   我从没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掌心里的气味。   那是我睁开眼的最初,对这世界所触碰到的最为直接的感官,靠近了,会有一种婴儿躺在胎盘内的安宁与惬意。   我不知道曾经那颗佛珠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   若同样如此,她又怎么会舍得抛开这份感觉撒手而去?   至少,我是舍不得的。   但这样令人近乎贪恋的时光,在我一眼望不到头的修行时光里,占的比重并不太多。   更多的时候素和甄总是安静且疏离的。   似乎所有的语言都在教导我的过程中用尽了,闲暇时,即便他陪伴在我身边,通常也不太会再多说上一句话。甚至有时我存心引他开口,他亦不愿给出任何回应,只在一个我能看见他,他亦能监督我的地方,无声无息坐在蒲团上,或看经书,或者入定。   有如一道影子,若不是细微的呼吸,几乎能令人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仿佛以此提醒着我和他之间身份的距离。   所以有时候,我看着他,近在咫尺,却分不清究竟哪一刻的他才是真实的。   因此偶尔难免会想,他不会真是由一块石头所化的吧?   所以才会这样硬冷,所以才会这样完全的不近人情,只在讲经说法的时候,眼里才有那么点儿光芒。   这么一想,似乎当初那颗珠子令人困惑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合情合理起来。   一个如此单调又安静的世界,偏偏身边伴着的是个如此安静又淡漠的人,久而久之,势必会让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变得无法安静。   佛说看破红尘,六根清净。   可是若连红尘都不知为何物,又怎么做到六根清净。   想必那颗珠子,也是如此的。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亦是山,见水亦是水。   灵山修行的第四百年,素和如往常般带着我到禅院外散步时,我看到环绕在灵山结界外那片原本浪潮汹涌的云海,变得比以往轻薄稀疏了许多。   那是灵山难得一见的雨季。   五百年一度,八部天龙过境,所以原本城墙般厚重的云层,都被龙尾给扫散了。   听小沙弥说,如果运气好,可以看到南天门外九龙吐水所幻化出的彩虹桥,听说是罕见的瑰丽,如能见上一次不枉此生。   能让清心寡欲的和尚带着那样一种艳羡说出这番话,想必那景色确实是美到极致的。   可惜我运气不好,等了一天也没能看到传说中的彩虹桥。   不过,倒是没有错过另一样被人提起过很多次的景致。   每隔五百年,当云海因天龙过境的缘故变得稀薄时,站在灵山最高的地方往东眺望,你能看到离得很远的地方,在平时完全被浓厚云层所笼罩着的那道苍穹的最深处,有一片浅浅的影子。   像座孤岛,孤零零悬浮在天际的尽头,通体泛着琉璃似的光。   素和说,那是个终年被冰层所覆盖的世界。   晶莹剔透,因而璀璨生光。   据说无论什么样的季候,那地方都是照不见丝毫阳光的,所以除了冰雪一无所有,甚至气温比阴界还要冷上百倍。   而这个寒冷到极致的地方,被称作昆仑圣域。   圣域万年不化的冰层里,囚禁着一头凤凰。   凤凰属火,亦是不死不灭的神兽。   如此尊贵之物,原本离囚禁这两个字是极为遥远的。   却为什么会被囚禁那种极寒的地方?   在我修行的第五百个年头,终拗不过我执着的好奇心,素和对我说起了那头凤凰的故事。   他说,那头凤凰的名字叫清慈。   诞生于盘古开天之初,他是天帝同西王母的妹妹有了私情后而诞出的一名私生子。   在天庭,他原本拥有着极高的地位,甚至连九天玄女都是曾是他的妻子。   但有一天,为了一个女人,他落入了西王母编织已久的圈套,不仅伤害了自己新婚的妻子,甚至杀害了在昆仑守护圣物的八部天龙,只为了给那个女人挽回一线生机。   那女人和我一样,也曾是灵山上被佛法所度化的一颗神珠。   因为多年前在那头凤凰落难时救过他的命,从此与他结了缘。   然,那段短暂却也美好的缘分,却因西王母久藏在心的恨所打乱。转而,成了孽。   孽缘让这两个原本有缘无份的人懵懵懂懂走到了一起,又让他俩在互生情愫后被硬生生拆离。   由此逼迫凤凰在无穷的执念中犯下了不可赦免的天规。   为了挽救被嫉恨交织的玄女打碎了元神的那颗佛珠,他打伤玄女,斩杀了八部天龙,盗取了昆仑寒冰下封印的圣物,甚至为了保护她残余修行不被发现,不惜引火自焚,险些将灵山化为灰烬。   可惜,在做了那么多努力后,那颗佛珠仍是死了。   后来的后来,西王母因逆天改命,遭贬。   玄女擅自动用天罚,又受了重伤,折损了万年的修行。   而凤凰清慈,则被五百道捆神锁永远地禁锢在了那个终年只有冰雪的世界,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种种万劫不复,皆因情之一字。   “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以此番话为终结的那个故事,十分简单。   却在素和甄平铺直叙的淡然中,隐隐充斥着一股令人绝望的跌宕与萧瑟。   所以我沉默了许久,才迟疑着问:“素和,什么叫为情所累,为情所困?”   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后道,“大约便是用情之深,到了作茧自缚的地步。”   作茧自缚?这绝非一个正面的词眼。   甚至可说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形容。这也难怪,内中所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善终。   只不过,故事里那个罗汉……那个同素和一样,守护着一颗神珠的罗汉,虽身处在这段故事中,却又仿佛是从中抽离而出的。   像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由始至终冷眼观望着一切,正如素和边说那个故事,边看着我时眼里那抹平静无波的悠远。   于是,似乎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遂想了想,我问他:“那么素和,总有一天我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   “对。”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会如何?”   “真的遇到……”我看着他那双读不出任何情绪的黑色瞳孔,朝他笑了笑:“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为情所困么?怎比得过我那么多年的修行来得重要。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带着每一世梵天珠初初涉世时懵懂的自信和天真,我轻信着自己的谨慎和判断。   直到又一个五百年过去。   灵山修行的第一千年,我终于修成人形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我感受到了自出世以来最为强烈的疼痛。   所谓破茧成蝶。从一颗珠子到有了复杂的形态,这种疼痛是无可避免的。   亦是最为值得的。   然后,我看到了自己的手,看到了自己的腿,看到了自己踩在地板上的两只脚。   人的脚,灵巧得能让我踮起来原地打转,还能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虽然浑身依旧还剧痛无比,但一股难以言明的喜悦和兴奋瞬间吞噬了我,令我完全顾不上再去镜子前照一照我的脸,就径直往禅房外冲了出去。   素和甄所说的脱缰野马,形容的大抵就是我当时的样子。   我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往外跑,速度之快,快得从那些轻扫禅院的小沙弥身边经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   甚至我的手从他们光滑的脑门上掠过时,他们还以为是风。   摸了摸脑勺,继续扫地,而我经过时衣摆带起的飞叶,直到我跑出院门才刚刚落回了地面。   狂奔到忘乎所以导致的结果,最终就是迷失了方向。   灵山之大,不仅仅只是一座山,几座寺。它是一个看似方寸,实则无限的地方。   而我所熟悉的,仅仅只是素和带我去过的几处地界。   所以,当我意识到周围的陌生时,我已在这个地方再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时间这东西,对于我这样一种生物,是没有任何局限和威胁的。   不会轻易的累,更不会有饥饿和干渴,因此只要一直不停往前走,我想无论要走多少时间,总能碰到一两个巡山的比丘。   但随着一次又一次夜幕降临,我却始终没见到一个比丘的身影。   四周只有树影重重,间杂着一两声鸟叫,从白天到夜晚,我开始渐渐感到不安。   我从未见过素和甄发怒的样子,但隐隐有个感觉,这次怕是真的要被他责罚了。   因为我知道,作为一颗终日被妥帖供奉在禅院内的梵天珠突然消失了那么久,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而以素和的本事,他断不可能在我消失那么久后完全查不出我的所在。因此,至今他都没能找到我的原因,想必是这地方有着连他都不知晓,亦或无法解开的结界。   正自想得焦躁时,忽然我感到眼前那条细长悠远的路面上,隐隐有身影在晃动。   但这一发现并没有让我高兴,因为它们不太对劲。   那些晃来晃去,细巧曼妙的身影,虽看不清长相,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她们是女人。   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当我刚下意识放轻脚步的时候,她们便纷纷朝我回过头。   嘴里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般好听,却叫我瞬间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紧绷了起来。   灵山是佛门圣地,除了我这个修成人形的珠子,我从没在这里见到过一个女人,何况还是如此妖娆的女人。   那必定不是从天宫过来参拜佛祖的神。   却也不是妖。   在冷静下来仔细辨别后,我意识到,她们是被以某种法术所幻化出来的东西。   佛门圣地,六根清净执地。光天化日之下能在这样洁净的地方制造出这种东西,到底会是何方神圣?   正当我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绕开那些身影,一步一步继续慢慢往前走时,突然前方一棵参天大树的出现,令那些环绕在我身边银铃般此起彼伏的笑声,兀地终止。   树是我前所未见的巨大,仿佛顶天立地。   通体亦是我前所未见的颜色。   那是一棵浑身像被镀了层金属般熠熠生光的银色菩提。   “刹大人……”   就在我直愣愣朝着那棵树呆看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这么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只下意识朝着那棵大树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很快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疼得眼泪都几乎快被逼出来时,忽然我看到树上有个人。   盘着双腿,高高地坐在树冠上,那人低头看着我。   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但脸上的笑容却十分明媚。   明媚得几乎让人可以忽略他目光中那道仿佛冥府幽火般的冷。   他用那样一双血色的眼,由上至下朝着我缓缓审视了一圈。片刻后,轻轻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绽得更开:“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第475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一   素和甄常会给我讲一些故事。   随着时间流逝,很多都早已记不太清,能在记忆中留得最为长远的,除了那头古老又悲伤的凤凰,便还剩下一个魔。   素和甄说,盘古开天之初,有个万年难得一见的血罗刹降世,神力堪称卓绝。   这样一种罕见,令当时所有人都对他的到来心怀期望,却也心存忐忑。   毕竟,若他心怀善,则是天地福。但若心怀恶,则,天地灾。   很可惜,因藐视三界制衡的规则和巨大的野心,那血罗刹刚一成年便选择堕落成魔。   由此引得八荒战乱,六合血海,天地几乎为之崩塌,重新进入混沌。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见状,遂集合十法界之力,将他逼困在无□□天内,斩断了他的慧根,锁住了他的灵骨,以惩戒他十恶不赦的罪孽。   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最后,因耗尽一身修为,于是在将那血罗刹彻底封印之后,入大梵天,化作了圣菩提。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佛入灭。   所以,令我听过后印象极为深刻。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被称作血罗刹的魔,据说一直都被封禁在灵山的某个结界内。   因此一眼看到这个被幻象称作刹大人的男子,我本能地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他知道我是谁,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他身上没有丝毫佛性,即便他只是安静坐在那儿,朝我灿烂地笑着,进入我眼里的却只有他一身与这灵山格格不入的戾气和凌厉。   所以,他的身份是什么,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没想到,传说里那个可怕到能让人做噩梦的魔,长得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极美,比他幻化出来的那些精怪还要漂亮。   可惜煞气太重,如同他猩红的头发和瞳孔,猎猎猖狂在菩提安静的银光里,格格不入地在这片祥和之地,如同一团兀自燃烧的业火。   好在这把‘火’被禁锢着。   他脚腕上套着一条银链。   链子很细,但足以将他同那棵银色的菩提牢牢牵连在一起。   所以尽管知晓他到危险,但在如此一个人物面前,我竟没退也没躲,反而是多看了他几眼。   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却不知,就此埋下了祸根。   在我又一次打量着他时,他对我道:“梵天珠,我有件挺有趣的东西,你要不要见一见?”   血罗刹给我看的东西,是把琴。   一把不知出自天庭哪位名匠之手所制造的七弦琴。   琴身十分漂亮,上好的云纹木像琉璃似的生着光,边缘还考究地包着龙皮,处处可见匠心。   但可惜,弦是断的。   弦丝极为柔软,却又非常坚韧,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抚摸上去的一瞬隐隐刺痛,如同碰了纤细的刀刃。   所以当我匆匆缩回探究的手时,弦丝上已留下一抹红。   当时隐隐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但初初修得人形的我,将之归为对人类躯体脆弱的嫌弃。   而没等我将剩余的血擦干,突然那张琴自动地发出了声响。   就像是被一双极为灵巧的手指给拨弄着,明明是断弦,却被弹奏出一段流畅且动人的旋律。   这声音像是能穿透人的心魄,以至我一度忘了这琴发音的诡谲之处。   只顾专注聆听着,直至惊觉到不对时,头顶上赫然已炸开一道惊雷般的咆哮。   随后一股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穿破云层和灵山的结界,朝着我天灵盖直拍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力量究竟来自于什么。   恍惚中只看到一只足有雷音寺祭台那么大的爪子从天而降,上面流动着纵横交错的光,闪电似的。   这幕情景不知为什么让我突然地想起自己在莲花池所经受的那场雷暴。   所以瞬间我就不能动了。那是一种降生时烙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束手待毙。但就在那只爪子碰到我头顶的一刹,突然我被一股横生而出的力量牵扯着朝后连退数步,紧跟着,就见我先前所站的位置倏地绽出一道金色的光。   太阳似的光芒,极为夺目。   它硬生生托住了那只巨爪,并在远处悠然而来一阵雷音寺的钟鸣声中,卷着那只巨爪在当空又一道惊雷般咆哮落下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晕消失处,我看到素和甄身披平时鲜少穿着的袈裟,手握禅杖朝我走了过来。   他看到我的最初是微微有些吃惊的。   或许不能说是吃惊。那是直至很多年后的现在,我似乎才明白的一种眼神。   他用那种眼神目不转睛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里的禅杖按在我肩膀上,淡淡叫出我的名字:“梵天珠?”   那时候的我,以为这是他谴责我无视规矩到处乱跑以至引祸上身的一种表现。   他眼神里的清冷让我心生不安,甚至这情绪盖过了刚才受到袭击时的恐慌,所以我甚至不敢立即回答。   随即听见他又问:“修成人形了?”   “是的,大人。”我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灵活的四肢,抬起头回答。   “几时的事。”   “才不久。”   “才不久怎么会跑到这里。”   “我只是一时忘形……”   “总算修成了人形,你却把我说给你听的那些规矩完全忘记了,是么。”   “……没有。”   “若是没有,你又怎会擅自闯进这片我从未带你走过的地界?”   “是迷路了……”   “若遵照规矩行事,你又怎会迷路?”   他逐一应对着我的辩解,话音由始至终的平缓,眼里却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梵天珠,我究竟要告诉你多少次,修行不易,切莫因一时的放纵铸成大错。你以为你能有多少次……”   话音未落,我忽地扑进他怀里,非常用力地抱紧了他。   无论是盘古开天时迫使佛入灭的魔,还是卷着雷暴劈向我的巨爪,都没有当时那一刻,我以为素和甄又一次要因着我的过错而将我再次丢弃,那么害怕。   是的,就是那一刻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一部分来自前世的记忆。   我记起我曾经也是一颗被他亲手养大的佛珠。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也是这世上对我来说比亲人更为亲昵的一个存在。   但我的任性妄为导致我犯下重罪被逐出灵山,逐离了他的身边。   虽然没能记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犯下如此重罪,但我清楚记得自己几乎为此灰飞烟灭。   而此生,则是他用他的修为和他的罗汉金身替我扛下天罚,为我强行换来的又一次机会。   所以他会用这样一种眼神看我。   因为我令他失望了。   灵山到处都是结界,不经允许不可擅自走动,但我却凭着他教给我的本事到处乱闯,即便知道迷路是那些结界给出的警告。   由此招惹了最不可惹的一个人物,并险些丧命于此。   我怎么可以这样糟蹋这条命?   这是他用自己的大半条命,所为我延长的一线生机。   雷雨声渐收,重新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我听见素和寅微微起伏的呼吸。   遂收回游离在外的思维,我再度朝他看去。   他不知几时醒了过来。但没有出声,只将那双无声的眼定定对着我的方向,仿佛能以此看到我在做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抬手抚上我的脸。   我没有避开。   这双手曾在无数个枯燥修行的日夜,一次次将没有手脚的我拢在掌心中安抚,在漫长的时光里给予我长久的陪伴,亦给了我成人前所有的温暖。   现如今手指的力道却同他呼吸一样脆弱。   并且,整个身形似乎变得更淡了。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对比着记忆中那个沐浴在佛光普照中的清冷男子,眼睛突然酸涩得有些难受。   便用力按住他手背,我垂下头,看着他那半张露在被褥外的枯槁胸膛:“素和,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兀自用他冰冷指尖无声擦拭着我脸上的水渍。   我想起在那棵巨大的银色菩提下,他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那个拥抱,浑身是充斥着抗拒般微颤的。   人的形体和珠子不同。   所以人形男女肢体间毫无距离的接触,是僧人的禁忌。   可是我不懂,因为素和甄从未同我说起过,因此我只凭着本能用力地纠缠着素和甄,唯恐被他再一次丢弃。   最终他只能妥协,任由我将他紧抱着,他像带着一只树懒一样将我带回了禅院。   劫后余生般将头靠在他肩膀时,我看到血罗刹端坐在菩提树上,似笑非笑注视着我。   那时我全然不知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藏着些什么。   我只知道,那一天我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能够令我完全自如行动的四肢。   并且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用人类的肢体拥抱了他人。   我喜欢用自己双手拥抱住素和甄时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了,每次他用他手掌将我包拢住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种体会。   很心安并让人心喜的感觉。   所以回到禅院后,我依旧紧抱着他,像以往他包拢着我时那样,试图在他怀里休息。   那一刻他脸红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脸红的样子,就像一汪平滑如镜的水面突然泛起了一道涟漪,一瞬间,这个素来清冷的高僧突然就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十分喜欢他这种不知所措的样子。   褪去了往日平和端庄的清冷,这和尚躲闪微红的脸颊和他闪动的目光,就像故事里那些蛊惑人心的妖孽。   这样想着,便也就这样直白地对他说了出来。   我以为他会喜欢我对他这样的赞美。   但谁知,他听后脸色却突地沉了下来。仿佛空气都随着他情绪的变化一瞬变得冷凝,随后不容抗拒地一把将我拂开,他转身径直离开了禅院。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始终没再见到他的出现。甚至连雷音寺都见不到他。   他似乎消失了。   于是我病了。   因为我以为自己是又一次被他丢弃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会令他这样果断地将我丢弃,我只是坦率对他说出了自己对他的赞美。   像妖一样,难道不好么?   那当初究竟是谁说过众生平等的呢?   带着如此困惑,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了那片禁忌之地。   说不清为什么,那地方纵使是心知肚明的危险,但对我总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就像最有毒的物种往往最具诱惑,这个完全格格不入于灵山的魔,同素和寅一样让我深感兴趣。   终归是过于年轻。   终归是长久生活在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里,让我没来得及拥有更多的警戒心。   银光闪烁的菩提树下,那个血罗刹仿佛笃定我会重新到来一般,笑吟吟朝我张开双手。   他说,“过来,梵天珠,像抱那个和尚一样给我抱一下。”   我没理他。   只兀自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绕着他漆黑的身影兜兜转,时不时伸手拈住他被风吹起的猩红的长发。   一次又一次。   它们缠绕在我手指间,像是流动的血,有些诡异却又异常好看。   就像素和甄宝相庄严的脸上偶尔闪现的那一丝丝突兀又妖娆的神采,因着矛盾,所以更为诱人。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知不觉便上了瘾。   或许因着身体的受困,或许忌惮着素和甄,那魔始终没像第一次那样越雷池半步。   有时候会错觉他同那棵菩提是融为一体的,无论我怎样恣意地在他身旁作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只目光幽幽,兀自看着树下那把在素和甄带来的佛光中一折为二的琴,仿佛终于就此臣服于他囚徒的身份。   然,就在我又一次来到那棵菩提树旁,趁着那个魔安静入睡再一次放大胆子靠近过去,把玩起他被风吹得四散飞扬的红发时,那些原本柔顺的长发突然一紧,在我迅速反应过来想要将它们甩开时,如有生命般缠住了我。   又在我有所行动之前瞬间将我的手松开。与此同时,那个红头发的魔不动声色睁开眼,看着我匆匆后退时警惕的眼神,笑了笑问:“你一次次的在这儿做些什么,梵天珠?有了人身,就以为能惑得住人了么?”   见我不答,他顾自又道:“亦或是有意在等。等着那个不知所踪的大天罗汉在知晓你屡次破坏规矩来这儿涉险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所反应?”   说罢,目光嫣然,他在我仍还咀嚼着他那番话的时候突然闪身,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我身后。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学着我以往的举动,用他手指勾住了我的头发。   正当我一把抽出龙骨剑往他身上刺去的时候,他已闪电般将我头发缠住了我的脖子。   紧跟着扬手一提,轻而易举便将我吊在了树枝上。   我不会被吊死。但会疼,也会因窒息而难受。   不得不奋力挣扎。   混乱中看到血罗刹的脸,那双含着地狱火般的眼睛,时至今日想起来都是清晰无比。   最终,总算在挥着龙骨剑斩断自己头发后,我才得以狼狈脱困。   但刚一落地,我就看到了素和甄。   不知他在那地方看了我有多久,任凭我刚才如何挣扎,他始终没有出手帮我一把。   那瞬间我感到异常沮丧。   不是因着血罗刹眼里的戏谑,也不是因为素和甄的袖手旁观。   而是我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让素和甄失望了。   却并没因此就向他低头。   说不清究竟带着怎样一种情绪,我抬头看着他清冷目光,脱口而出对他道:“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原先没手没脚时的样子,虽然不得自由,但至少那个时候你不会莫名其妙推开我。”   见他兀自沉默,我不由再将脖子抬了抬高,继续又道:“素和甄,我喜欢你抱着我,特别喜欢。我还喜欢看到你不那么拘泥于佛祖前那番端庄的模样,‘所谓色即是空,空乃事物总在变化之中’,我以为能说出这句话的我的素和,是不受任何恒定所约束的。难道,这也有错吗?像妖怪又如何,难道不是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众生一体,无二无别的么?亦或者,那仅仅只是你道貌岸然的教条而已?素和,佛门子弟不打诳语!”   说完,那一刻换作是我将他一把推开,然后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而那时候的我,又怎会预料,自己这一番冲动而出的话语,后来会导出怎样一个未来。   彼岸花开生两面,人生一念魔佛间。   又一道闪电无声亮起。   雷声紧跟着落下的当口,我听见素和寅暗哑到几乎细不可闻的话音:   “如果时光能倒退,我该扼杀一切于出事之前。”   “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因为你知道的,我身体里有两个我。”   “放下一词很简单,但是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就像人无法同镜子里的自己抗衡……”   “梵天珠,阴差阳错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你,恨我么?” 第476章 青花瓷下 九十二   我该恨素和甄么?   沉默着,我兀自回想着那些过往,得来的答案却是不知。   说实话,即便恢复了当时那部分的记忆,我仍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对素和甄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   我害怕他会丢弃我。   那似乎是随着转世被刻在我骨子里的情绪,毕竟后来的那个我,是他用命换来的。   或许也是因此,在我重生后的很长一段岁月,无论是教导还是看护,他总仔细掌握着分寸,哪怕是纵容我在他掌心里小憩的时候,也是有礼有度。   仿佛隔了层纱似的,明明近在眼前,却总叫人看不真切。   正如那些静坐在焚香缭绕之中,慈眉善目却又似永远让人看不清真容的佛爷。   那天顶撞了素和甄的后果,就是被他罚跪在禅院门外三天三夜。   我性子倔,从出世以来就没被他这样责罚过,所以三天过后,我自己又硬跪了七天。   这既是赌气,也是为自己因一念之差而跨越雷池的草率,惩罚自己。   十天过去后,我同素和甄之间多了道垂帘。   修成了人形,在这灵山里的种种忌讳也就变得更多了一些,何况灵山曾出过那么一颗叛逆到罪孽深重的佛珠。   而除了例行的讲经说法,我此后亦没再同素和甄说过一句话。   甚至处处避开他,即便是在他当值在禅院陪伴我的时候。   或许是重生过一次,自听过关于凤凰清慈的那个故事后,从此我就对清慈和那颗佛珠的感情心存畏惧。虽然彼时的我,对男女之情仍还处在画皮不知画骨的懵懂无知。   诚如素和所说,修行不易。   我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才从莲化身成珠,又用了那么千年光阴才修得能够自由行动的身体,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感情能够左右我的命运,能转瞬将我所有的修行化作飞灰,那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着实是十分可怕的。   因此我曾信誓旦旦地对素和甄说过,假如有一天我也遇到了一个如凤凰清慈那样的人,我绝不会有同那颗佛珠一样的命运。   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所以即便心里喜欢素和甄是真,也不该因了这份喜欢而一次又一次擅闯禁地。   我们都是不受时间所束缚的人,唯一能毁灭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于是那段时间,我仿佛真正成了灵山上那些修行者中的一员。   无生与空相,无我此空性。   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念,真的能让自己撇到六根清净。   那时我想,忘记一种喜欢,好像也并不算是多难的一件事。甚至再多过几天,也许我连素和甄的模样也都不记得了,就如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记不清出世那天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抹清清浅浅漾在他眼底的笑。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见到了血罗刹。   那是某次去雷音寺谛听佛法后回来的路上。   撇开了跟随我的小沙弥,我一个人在路上走。   原是风和日丽的天,不知怎的忽然气候突变,空气闷热得可怕,云层厚得仿佛天即刻就会塌下来。   我闻见空气里有硫黄的味道,于是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因为这气味意味着要打雷。   灵山很少会打雷,而一旦打雷,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那雷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雷暴。   然,就在我即将到达所住禅院的时候,突然看到北边云层最低的地方,轰隆隆一声落下团巨大的火球来。   目测几乎有一座小山包那么大的火球,颜色十分怪异。   它通体环绕着的火焰是比红色妖冶得多的紫,因温度过高而极为耀眼,一瞬间将半边天空也几乎全都给染成了那样的颜色。   深深浅浅晕染开来,夹杂在如同海浪般翻卷的云海里,好似一群身影翩翩的飞天。   所以一眼看去,除了磅礴到令人心颤的气势,竟还有着让人不由驻足的瑰丽。   因此没再急着往住处跑,我呆在原地朝那片天空看了半晌,然后拔腿往那方向飞奔了过去。   我记得当我还是颗珠子的时候,每隔一甲子,都会透过窗户看到半边天空被染成这样的颜色。当时问起,却无一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所造成,连素和甄也是将话题轻描淡写地转开。   为此困扰了我足足千年。   所以乍一见到,登时好奇心起,我不由自主就往那方向跑去。   我想去看看,那能燃烧出如此神奇色彩的火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当意识到再次闯入了禁地,慌忙止步时,我已再度站在了那棵巨大的圣菩提前。   那火球从圣菩提的树冠径直落到它的树根,四下弥漫的火焰将整个银色菩提也染成了那样一种妖娆的颜色。   极美,但对于被封印在树上的血罗刹来说,显然绝非如此。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   这样一个曾经能迫使佛入灭的魔,寻常的天火肯定对他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但这火球带来的火焰,却瞬间连皮带肉地吞没了他。   就在我被那团火焰的色彩勾了魂,稀里糊涂闯入这片禁地的时候,他已被烧成了一把枯骨。   但即便如此,他却是活的。   隔着熊熊燃烧的紫色烈焰,我清楚看到他在火里挣扎,变成了骷髅模样,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挣扎的样子就像一条垂死扭动的蛇。   怎样的痛苦能让这么一个曾经叱诧风云,几乎毁灭三界的魔头变成这样?   直到那些骨头被烧到发黑,他才不再动弹。   火焰随风而逝,他倒挂在菩提树上的样子像一捆发黑的烂木头。   就在我猜疑着他是否已经死去时,我看到有筋络和皮肉渐渐在那堆枯骨上再生了出来。   先前怎样在火焰里被一点点烧尽,此时又怎样一点点地还原。   我不知道血肉被焚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更不知道重新生皮长筋又是这样一种感受。   当时只觉得膝盖一阵阵发软。   连着往后退的时候,忽然血罗刹那张只生出一半皮肉的脸转向了我,血淋淋一双眼目不转睛朝我看着,然后咧嘴一笑:“听见雷音寺的钟响了。你这是刚听完佛法么?”   说完,见我沉默不语,他便又道:“梵天珠,你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挺久了,是不是觉得这会儿的我特别好看?”   见我依旧不语,他再度扯唇一笑:“还是突然发现,那些张口闭口善因善缘,慈悲为怀的佛,其实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么仁慈心善?”   那一天,可能是我见过的这个大魔头最为狼狈和不堪的一面。   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对他有所怜悯。   为一己之欲扰乱三界,导致战争频起,生灵涂炭,死在血罗刹这个魔头手里的生命不计其数。会有今日所受的种种,不论是再怎样可怕怎样不堪的惩罚,那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不过,却也由此可以清楚看出,佛门并非只是一派祥和温善之地。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否则,又怎能制约得住三界长久以来的平衡。   因此我没有理会血罗刹的挑唆之言,只是旁观着他在说完那番话再度陷入痛苦的深渊,然后顺手从身旁果树上摘了枚果子咬进嘴里,反问他:“善因结善缘,恶因得恶果。仁慈心善从来面对的不是作恶之人,早知今日之苦,你当初何必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呵。”我的话令血罗刹低低一声冷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道理自古总掌握在拥有绝对力量的那一方手中。试问当年佛若先我一步入灭,那么如今站在这里冠冕堂皇论断是非因果善恶报应的那个人,会是谁?又会是谁居高临下,端坐在三界之主那个位置上,一派风轻云淡般睥睨众生呢?”   这番话令我愣在那儿,半晌没法回答。   脑子里有些乱,常年在素和甄的教导下长大,我从没听过这样颠倒妄谬的话。   所以干脆不再理会,我转身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冷不防听见血罗刹在我身后幽幽地道:“梵天珠,你可知道那把断了弦的琴,为什么在你碰触之后,会不弹自唱么?”   我回头冷笑:“难道不是因为那天你想害我,所以施的法术么。”   “错。以我这样的戴罪之身,能苟活于世已是不易,哪儿来的本事让废琴吟唱,并招来天龙踏入灵山的结界?”   “……那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它以前的主人是头凤凰。”   见我由此投向他的深深一瞥,他嘴角微扬:“听说那头凤凰为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用龙鳞龙骨和龙筋做了那把琴,所以那把琴不但会认主,而且会引龙。话说回来……梵天珠,你又可知道当初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导致你几千年修行毁于一旦,甚至几乎被形神俱灭么?”   我没吭声,因为思维随着他的话乱得更加厉害。   他见状于是嫣然一笑:“想知道答案的话,就来问我,带着点儿诚意地过来问我。”   说完,他没再吭声。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素和甄出现在了圣菩提树下。   树身银亮的光映着他眼中寡淡的神情,平静如一泓幽潭。戒了贪嗔痴的僧人永远都是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却不知为什么,在他走近我的那一刻,我两手抖得有些厉害。   遂继续沉默着,垂头跟在他身后,循着他无声的指令径直离开。   一路无话。   直至踏出那片禁地时的一瞬,我才抬起头看向他:“素和甄,这些天你有想过我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正在记忆中寻找着这个答案时,忽然随着一道电光猛一下将窗纸映亮,我看到窗纸上投下细细一道黑影。   与此同时,窗户边缘的那片墙面上,无声无息绽出了一片蛛网状的裂缝。 第477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三   素和寅的住处有结界。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未经他允许,即便素和甄也轻易走不进来。   但现在这道结界破了。   不知道是因为素和寅力量已枯竭到难再负荷这个结界,还是窗外的不速之客实在过于强大。   下意识朝素和寅看去时,见他脸色煞白,吃力地睁着双眼对着我,仿佛在注视着我。   无神的瞳孔里带着点不确定的颤动,他苦笑问:“你把无霜城的妖引来了?”   那不是无霜城的妖。起码,不是我能引来的那些无霜城的妖。   但没等我来得及开口否认,窗吱嘎一声轻响,朝里打开一道缝。   随即便见窗外那人将一只细白的手搭在窗框上。   却并不急着往里继续推开,只将身子靠在窗前,那人轻轻一声笑:“爷,打扰了。我们家红老板应了三天之约,让小的们来接燕玄姑娘过去了。”   话音刚落,伴着素和寅呼吸声的加重,那片蛛网状的裂缝瞬间蔓延了整片墙壁。   素和寅闻声眼眸动了动,从我脸的方向转往那片墙。   眼见一行血丝从他嘴角无声滑落,我忙伸手想替他擦去,他却一把将我的手腕握紧。   那样沉默又目不转睛地朝着那堵墙兀自‘凝视’了片刻,忽然我手腕一紧,他闭着眼咬紧了牙,借着我手臂的力量缓缓坐起了身子。   之前孱弱到命悬一线的人,双眼再次睁开时,无神的瞳孔突然目光骤亮,清冷看向投在窗户那道幽黑的影子。   片刻后淡淡开口,话音虽然暗哑,却字字清晰:“罗汉金身在此,区区一个妖孽也敢如此猖獗。孽障,越过了这条界限,你就不怕佛光普照过后,你所将要承受的一切后果么。”   “怕。佛光普照,所照之处一切妖孽道行尽毁,小妖自然是怕的。”   “不过,爷久居病榻,又用结界封了自个儿的耳目,想来应该是没有听见,就在刚刚,朝廷来了人。”   说到这儿,仿佛察觉到素和寅目光中的变化,那人话音中不自觉染上了几分笑意:“此时此刻,那些人正在素和山庄的前厅与罗汉爷促膝长谈着。所以爷,即便罗汉金身在此,这一时半会儿的,怕也是顾及不到这里了,况且那些人里头,小的听说,还有天子爷召唤到身旁的一条蛟龙。”   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我呼吸不由微微一滞。   之前就听碧落的手下楼小怜提到过这件事,似乎对此颇为忌惮。   而此人口中的那条蛟龙,显然就是当今天子大病一场后召来的那条半龙,陆晚亭。   将龙召来,既是为了护驾,也是为了续命。   续命需要素和甄为天子制造出窥天镜,想来今日朝廷派人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过,原只是由陆晚亭那条蛟龙出马,现在朝廷再次派了人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子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变故。   而无论是哪种状况,此时此刻于我于素和寅,都是极为不利的。   没有素和甄,也失去了结界的守护,素和寅脆弱到不堪一击。但这并不意味着素和寅的安危会受到影响,相反,这个闯入者绝不会对素和寅有任何不利。既然是红老板的人,既然知道素和寅的身份,他必然不会蠢到让素和寅出事,由此令素和甄的罗汉身彻底觉醒。   无非藉此机会,将我从失去了力量,处在最薄弱时刻的素和寅的庇护下,带走而已。   带去见红老板,完成我与他的三日之约。   呵,三天。这短短三天里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不觉久得竟好似过了三年。   久得仿佛继续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都快要记不起自己的那个世界,自己的那家小店,自己曾有的那些生活,还有那张永远都似无所谓般嬉笑着的脸,究竟是怎样一番模样了。   也罢,无论素和甄这里,还是红老板这里,都得是有个了断的。   所以收拢了手指,我正要将手腕从素和寅掌心里抽出,却见他蓦地将我的手背再度按紧。   重又焕发了神采的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   一度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但仅仅只是片刻,他忽然松手,嘴角绽出淡淡一丝微笑:“阿弥陀佛……”   继而,抬起那只刚刚握紧着我的手。   瘦得几乎只剩骨骼的手,拈着莲花指,朝着眉心轻轻一拂,就见他眉心中赫然显出一点金色微光。   好熟悉的一幕,很久之前的所见,久远到如今这感觉,只能被称作似曾相识。   我怔怔看着他眉心那点光。   指尖大小的一点眉心痣。   却在显现的一刹,令整栋清冷的房子如被烈日灼烧般一烫,随即,又像是遭受地震般一阵振荡。   窗外身影由此一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倏地后退。   紧跟着一声低哼,雪白的窗纸上像被泼墨似的染上一片鲜红,与此同时嘭地一声响,那扇微微敞开的窗随着四周墙面的彻底龟裂,而崩裂了开来。   木块伴着碎石哗啦啦倒了一地。   由此荡起的粉尘,让墙外那片世界看起来就像染了一层浓雾。   尘雾由浓转薄,速度很快,就像那把被我遗落在山庄某处角落里的龙骨剑。   不知什么时候,它应了我的召唤飞了回来,速度如此之快,我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它笔直贯穿了屋外那个灰衣男子如蛇一般细长的咽喉。   这一剑让那男人没能在刚才意识到不对的一瞬,从容退出最危险的距离。   于是,他没能逃过闯入佛门结界的代价。   嘴角仍还维持着先前愉悦微笑时的样子,猩红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无法置信地紧盯着我和素和寅,半边身体在墙壁崩裂的瞬间化作了焦炭状。   另半边做着垂死挣扎,奈何挣不脱龙骨剑的力量。   剑身烈焰滚滚,烧灼着他不断试图修复的伤口,最终在那男人冲口而出一团黑气后,丢弃了他的尸体,从他迅速干瘪的喉咙里飞射而出,无声无息落进了我的掌心。   喀拉拉……   目睹那男人尸体倒地后化作一条僵硬的灰蟒,我听见屋顶传来了即将崩塌的声音。   “素和寅,”回过神我赶紧收起剑,转身朝床上伸出手:“这儿要塌了!快跟我走!”   素和寅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之前那一切就像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在灰衣人死去的一刹那,他便又重新倒回了床上。   眼里那点恢复了并不久的清明,再度变成混沌的灰败,生命的力量正迅速从这具已如薄冰般脆弱的身体里抽离,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素和寅……”   这房子空得连一个侍从也没有。   我听着头顶再度响起的崩裂声,情急下匆匆将手穿过他脖颈,试图把他从床上扶起来。   可是手臂刚刚用力,他却再次往床上倒了下去。   我愕然看着他越发透明的身体从我手臂上一穿而过,除了如风般微温的触感,我什么都碰不到。   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还能抓住我的手,仅仅只是这么一点时间,他已是连实体都快完全保不住了……   突然间一阵心慌,我俯身到他近前,用力抓着他身旁的床褥:“素和寅,你醒醒,你千万不能死……素和寅!你醒醒!”   反复叫了好一会儿,才见他重新睁开眼。   却并不回应我要他跟我离开的话,只茫然睁大了一双眼,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了句:   “你怎会和红老板有了瓜葛……你,可还记得他究竟是谁?”   头顶再次吱嘎作响。   我抬头看了眼悬梁上的裂缝,心里着急,但对着他虚无缥缈的身子,却是无能为力。   只能如实答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妖。在逃离这儿后的不久,他就找上了我,他说他在找华渊王的心脏。他说那颗心脏在碧落这里,所以限期三天,他以恢复我梵天珠所有的记忆做为要挟,要我说服碧落,讲出华渊王心脏的下落。”说到这儿,我不由苦笑了声:“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碧落会知道那颗心脏的下落,但我想,他的判断应该是错了,因为碧落亲口告诉我,他连华渊王是什么时候死,又究竟被何人所杀,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知晓华渊王心脏的下落。”   “华渊王……”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素和寅眉头微微蹙紧。   继而又缓缓松开:“那个人,他是血食者的长老,也是唯一能将血罗刹从碧落的封印里解救出来的人。自他死后,红老板一直都在找他心脏,你确定碧落真的与它的失踪无关,亦完全不知晓它在什么地方?”   我摇头:“我不能确定他话的真假,但无论真假与否,但凡他坚持不说,那么我将得回我的记忆。虽然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既然能被红老板用来作为要挟碧落的条件,我想必定对他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想,如果最后一刻他仍不松口,那么他或许是真的不知道。”   说完,再次试图用手去触碰素和寅的身子,却在手指穿过他肩膀重新落到床褥时,见他扯了扯唇角朝我淡淡一笑:“你不用管我,无论这房子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有事,并且,一时半会儿也还死不了。”   最后那句话,让我所有动作为之一顿。   我甚至不敢看向他那双失明的眼睛,总仿佛那双浑浊的瞳孔能看透我心里所想。   随后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你终究已不是曾经的梵天珠。”   “时光是这世上最狠厉的杀手,曾经有人这样同我说过。那时候我总以为,如你我这样的人,永不会输于时间,所以总仰仗无尽的生命和轮回,以为总有一天能赢回一切。可是,它终究把你我都带去了一个回不了头的地方。”   “素和寅……”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的确是这世上最狠厉的杀手,它能让人遗忘一切,也能让人因同时拥有了过多的记忆,而无法坦然面对那一切。   那些记忆里有清慈,有素和,有碧落,还有狐狸。   一张张的脸,一段段的过往。   如果不是这些记忆因着强大力量的制约而只能徐缓到来,我想,我可能会精神分裂。   我难以面对那些过往,在我的世界我的心,只独被那只狐狸所占据的现在。   那种无措,无人可以感同身受。   所以面对着眼前的素和寅,我喉咙干硬得可怕,久久没法说出一个字来。   他看不到我的僵硬,只在沉默片刻之后,忽地轻笑了声:“走吧,梵天珠。”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走吧。”他再次重复,继而抬起透明的手,面无表情从我手背上轻抚而过:“既然不知道那颗心脏的下落,你就得赶紧离开。紫微星乱,不出所料崩塌便在这几天,若碧落真的无法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红老板绝不会放过你,梵天珠,无论唤醒记忆对你来说究竟时好事还是坏事,有一点可以肯定,红老板此举,绝不会对你有利……”   话音未落,他蓦地将脸往窗户方向一侧,额头那颗眉心痣再度闪出一道金光。   直觉他在‘看’着什么,可是匆匆循着他眼眸所指往窗外看去,除了地上那具蛇尸和四周还未散尽的尘埃,我没能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   不对。异样还是有的。   因为四周的空气突然静了下来,甚至连摇摇欲坠的屋顶,也似乎停止了它的崩塌。   “素和寅……”   正当我警觉地想要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一抬手,阻止了我的继续发声。   随后翻开衣领,他从脖颈上扯下了一样东西放进了我手里。   不等我开口,忽然翻身而起,仿佛一瞬间身上的力量全部回归,他在一阵微风从那道破裂的墙外吹入的同时挡到了我身前:   “拿着它,去找那头麒麟王。”   “你要回去,他是你的唯一铺路人。无论他现下存了怎样一种叛逆心,见到此物,他绝然不会抗命于你。”   “梵天珠,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亦是你我最后一次维系在一起的宿命轮回。”   “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但再见到另一个我,依然不可避免。”   “所以且允许我在那之前,先替他说一声抱歉。亦希望你能替我带一句话给他。”   “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   最后那句话,被缠绕进风忽然送来的一段琴音里,缥缈得几乎不可闻。   与此同时整片天空像是突然间沉甸甸地倾塌了下来。   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染红了整片天,亦将笼罩天空那一团团积雨云,渲染得如同大片起伏倒挂在天空的诡异丘陵。   于是就连那些将停未停的雨丝,看起来也是红色的,仿佛天降血雨。   血淋淋的斜风细雨里,飘洒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阴冷压迫感。   又一阵腥风吹来。   我预感到了什么。   下意识攥紧手里那把剑的时候,隐隐绰绰,一顶八人抬的白色轿子就那么忽地划破空气,倏然出现在了我眼前。   轿子上斜躺着一道猩红色身影,手里抱着一把兀自奏着音律的断弦之琴。   琴音颇为熟悉,他亦是如此。   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苍白如死尸,艳丽如牡丹。   他低垂着双眸,仿佛只安静聆听着那段曼妙的乐曲。   就在一片佛光自素和寅身周倏然张开的瞬间,他忽地抬起头,朝着我微微一笑:   “梵天珠,三日之约已到,华渊王的心脏在什么地方,你可让那只妖狐给我想明白了么?” 第478章 青花瓷下 九十四   屋外的光线照在素和寅身上,径直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单薄身影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雾气,却又好似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一动不动伫立在我的面前。   我透过他身影看着不远处的红老板。   他问我,华渊王的心脏在什么地方,我可有让碧落给他想明白了?   让他失望了,即便他用梵天珠记忆的苏醒来作为要挟的筹码,我仍是没能从碧落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关于那颗心脏的下落,我自己倒是突然间已经想明白了。   就在我记起曾经的梵天珠,是怎样因着自身的弱点,于是一步步被血罗刹引向一个不归路的时候;就在我记起曾经的素和甄,是怎样为了将我从那个不归路中救出,于是最终选择与我一同承受轮回天谴的时候……   我就已经想起了华渊王那颗心脏的下落。   诚如碧落所言,华渊王不是梵天珠所杀,却也可以说是被梵天珠所杀。   因为就和血食者所有族人一样,华渊王的心脏,也是梵天珠曾经的志在必得。   正是因为夺走了那颗心脏,碧落才能毁了无霜城,并将血罗刹封印至今。   正式因为夺走了那颗心脏,我才能在失去了梵天珠的记忆,以及她所有修为之后,还能以肉身凡胎安然历经后世轮回,直至现在。   也正是因为夺走了那颗心脏,导致了明朝的这一时刻紫薇星乱,明王朝即将面临一场就要到来的朝代更替。   这不是素和甄逆反时空将我带到这里后所产生的蝴蝶效应,而是既定的历史。   而,按照史书记载,现今这段时间,差不多是宣德皇帝在狩猎时出了事,病重到难以治愈的时候。   帝王即将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理论上,这会儿应该已由太子朱祁镇接掌大权。   可或许是受到我来到这段历史的影响,一切,便是从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改变。   在这个时空里,就在宣德帝病重后不久,太子也出事了。他中了毒。   皇帝病入膏肓,太子中毒昏迷,剩下的唯一能代理朝政的,只剩下吴贤妃所生的二皇子朱祁钰。   孙皇后是朱祁镇的养母,她自是不甘心大权旁落,也认定太子出事一定是二煌子一派所为。因此在打听到窥天镜的传说之后,就暗下旨意,由半龙所化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亲自监督,命素和甄为她制造天镜,以拯救太子的性命。   但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二皇子朱祁钰,是血族长老华渊王的转世。   由于华渊王死时失去了心脏,所以转世的朱祁钰一直处在混沌中。而碧落,应该便是最早发现到这个秘密的人。   为防止这个秘密被寻找华渊王转世已久的血食者发现,他一直守在宫里,压制华渊王的血相不被血食一族察觉。然而,由于素和甄逆天改命,将我带入这个时代,导致历史开始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宣德帝在狩猎场出事,历史记载他是染了重病不治身亡。   但在这个时空,他对外称染病,实则却是遭到了暗袭,受了致命的创伤。   从表面来看,这显然是有人试图谋王算位,并且胆子和势力之大,已触及到了帝王的身边人。遂令受到惊吓的孙皇后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便只能进祖庙祭天,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召来了历代的守护神兽——半龙护驾。   半龙陆晚庭的降世,令碧落无法继续用藏匿妖力的方式隐在朝野中。为避免引发事端让自己处于两头不利的净地,于是他以相助孙皇后寻找传说中的青花夹紫瓷为名,离开了皇宫。并在此后不久便发现,太子中毒是他曾经的盟友后来的对手——红老板所为。   红老板力量不逊于碧落,要觉察到华渊王转世的时间,只不过时间的多少的问题。   而正是因为他查到了华渊王转世的下落,而同时又发现了他身旁碧落的存在,因此更为笃信,当年华渊王的死,与碧落必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所以一面慢慢布局,让血食者开始对碧落进行追杀,一面同碧落一样,他也不动声色地瞒着碧落的眼睛,做出了一些手段。   他趁着宣德帝重伤后皇城的气数出现波动,潜入紫禁城,对太子朱祁镇动了手。   但朱祁镇是真龙天子的命格,所以红老板只能伤到他,却并不能直接要了他的命,所以他守在朱祁镇的身边,用手段令太子长久昏迷不醒,试图以此方式令二皇子朱祁钰成为皇位唯一的继承人,以方便血食者在幕后操作朝廷灭大明龙脉,吸其气数,待到寻回华渊王的心脏,能让两者顺利合二为一,让华渊王彻底复苏。   现如今,应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东宫中的人显然完全没有察觉这一点,甚至包括陆晚庭。他们一心寄希望于窥天镜的力量,能让太子死里逃生,殊不知整个皇宫,只怕现在已经成了妖怪的巢穴。   想到这里收回思绪,我朝着始终安静等着我回应的红老板,摇了摇头:“那只妖狐说,他不知道。”   说完,眼见他目光微沉,我紧跟着又道:“不过,关于那颗心脏的下落,我倒是知道一点儿。   红老板眉梢微微一扬:“它在哪儿?”   “它已经没有了。”   “什么意思。”   “早在梵天珠死于无霜城那场大战的当天,它就已经跟着梵天珠的记忆,一起从这世上消失了。”   闻言红老板目光微怔。   片刻,他朝我嫣然一笑:“梵天珠,跟那只妖狐待久了,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会了他的谎话连篇?”   “信不信由你们。红老板,如果那颗心脏一直在世,试问以你的力量,连被碧落有心隐藏的华渊王的转世,你都能感知得到,又怎么会至今都无法感知到那颗心脏的存在?”   “呵,血食者始祖的心脏便连时间也无法将它腐蚀,若真如你所说它已从这世上消失,那么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沉默片刻:“这个,我没法告诉你。”   话音未落,突然头颅深处猛传来一道撕裂般的痛,猝不及防令我往后一个踉跄。   再抬眼时红老板已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   收起了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有那么一瞬,他的右手往上抬了抬。   但目光落到挡在我身前那道单薄的人影身上,那手便轻轻一转,伸向了一旁的翡翠案几。   随后将案几上那支白玉烟杆拈起,边将它含进嘴里,他边将视线重新落到我身上。目光清清冷冷,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梵天珠,我没在同你说笑。或许以你现在的凡人之身无法想象得出我强行打开你所有记忆的后果,但相信我,你不会太喜欢那种滋味。”   “无非一个死。”   他闻言再笑:“说得倒是很轻巧。”   “因为我能来到这里,便是已做好了死的准备。红老板,大可不必用我的记忆反复作为要挟的手段,尤其是对我。毕竟,在这个地方,我已经没什么是能惧怕失去的了。”   话音落,我突然毫无预兆地绕过素和寅,以着自身所能爆发出的最大速度,提起龙骨剑猛地朝着红老板方向直冲了过去。   就在刚刚见到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想过了。   回到我的世界是困难重重,眼下更是除了一个素和寅,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这个‘林宝珠'能回到未来,找回曾经属于自己的正常生活。但素和寅虽然有放我离开的打算,然,若按着他所说去找回铘,又岂止是千里迢迢的距离间隔,以及铘对我的叛逆心所那么简单。   我光靠一把龙骨剑以及脑子里那点刚苏醒的梵天珠的记忆碎片,怎么可能逃过来自红老板,碧落,以及素和甄的三方力量。   眼下既然红老板已经能突破素和寅的结界来到这里,那么碧落寻到我的时间想来也已是近在眼前。因此,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左右我的命运,不如我用另外一种方式为自己换得一线机会。   种种现实告诉我,现如今的一切,已经发展到一个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   哪怕我今天能顺利从红老板眼皮子底下离开;哪怕我能在碧落和素和甄再次找到我之前达到北京城,到达曾经的林府,将那个被我气走的麒麟重新召回来;哪怕因此我终于能够摆脱这地方,回到我的世界。   但,只要我活着,轮回中历史就会重演。   素和甄依然会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狐狸依然会死。而最绝望的是,我回去的那个世界,不会再有一个名叫狐狸的妖怪,弯着一双绿宝石似的桃花眼,笑盈盈陪着我一起在那间小店里,闹闹腾腾度过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所以,如果我死了呢?   死在这个时代,让素和甄彻底死了心,让碧落绝了用我替换燕玄如意的念头。   这样的话,新一个轮回,狐狸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那就用我的命去换回他的命好了。   想着,手里不自禁用出了更大的力量,在穿过那些白衣抬轿人的瞬间,龙骨剑上的火焰暴涨而起。   正打算以此拼个他死或者我亡。   然,眼看着那股烈焰就要触到红老板身体的一刹,突然一双手狠狠牵制住我,将我一把拉进一道瘦削冰冷的怀抱里:   “你在想什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梵天珠!”   就那么短短一瞬间,我似乎错失了刺杀红老板,或者被他所杀的机会。   我愣愣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把滚烫的剑,随即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卷起,重重抛到一边。   与此同时冲天而起一股血光,冲破素和寅身周缭绕着的淡金色佛光,直冲向我刚才所在的位置。   差之分毫,那光没能碰触到我,便将素和寅团团围困在其间。   然后于无声无息之中,我眼睁睁看着那道单薄如纸的身影,在那片铺天盖地的血光中瞬间被穿透得千疮百孔。   “素和寅!”我惊叫。   试图朝他冲去,但一把铁质禅杖突地拔地而起,代替了先前的他纹丝不动挡在我与他之间。   “素和寅!”强烈预感令我再次朝他尖叫了一声。   他闻声回头,朝我安静回望了一眼。   “记住我的话。”   片刻嘴唇微动,他将这句话轻轻送进我耳膜。   随后双手合十,在那片红得刺眼的光芒中,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喀拉。   与此同时我听见自己掌心里发出轻轻一声裂响。   是什么东西碎了?   察觉到手心里涌出一股细微的烫意,我下意识低下头。   但没等我来得及摊开手掌,突然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肩膀。继而,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包围住了我:“这是第二次。”   “告诉我,这会儿我该叫你宝珠,还是梵天珠?”   一如既往平静如水的话音。   我闭了闭眼,一把用力推开了他。   他没再继续碰触我。   任由我紧握着手里那把灼灼燃烧的剑,退开两步,缓缓环视着四周因素和寅的消失而出现的变化。   四周煞气冲天,人影憧憧。   唯我子然一身。   一把剑,一个人,面对着所有。   这一幕何其熟悉。   依稀仿佛和昔日的某一天重叠。   那个需要用彻底封锁自己的全部记忆,以此换取往后无数个岁月再无任何波澜的一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了,碧落。素和寅死了。”   “我知道。”   “我的记忆回来了。”   当我回过头笑了笑,朝碧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看到他碧绿色瞳孔仿佛一潭被巨石撞碎的秋水,跌宕出一道道深刻至无法藏匿的错愕。 第479章 青花瓷下 九十五   “记忆回归?呵,这不可能。”   一片寂静中,我听见红老板幽幽出声。   “无霜城一战后,你转世的力量绝无可能破解被当初的你封印在最深层的那把锁。你是在撒谎,梵天珠。”   “所以你也对我撒了谎不是么,红老板。”我抬头看向他,“你明知道你放进我脑子里的东西,并不能彻底唤醒梵天珠的记忆,因此,你这么做只是为了赌。赌碧落能为了不让我恢复记忆而说出心脏的下落,或者,赌他愿意为了隐瞒那颗心脏的下落,任由你用那件东西杀了肉身凡胎的梵天珠。而,最终无论是哪一个结果,对你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我说得对么,红老板?”   说完,不等红老板回答,我回头看向一旁始终不语的碧落:“而你的选择是什么,这三天里已是清清楚楚。无论你曾对我说过什么,无论你以舍弃燕玄如意的方式试图让我明白自己在你眼里的与众不同,但其实,对于你来说,无论此时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还是如意,都是一样的,都仅仅只是唤醒当年那个死在你面前的梵天珠的一个媒介。所以无论谁的命,其实都是可以舍弃的,你的选择,从始至终都只是梵天珠而已。”   说到这儿,我有意停下话音。   我以为眼前这个目不转睛看着我的男人会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他每次总能用最恰到好处的话语打动我,说着那些他这些年来为了‘我’所布下的蓝图,说着那些‘我’与他的未来。   我试图从他眼里看出哪怕一丁点狐狸的存在。   可是他依旧沉默。   所以,我说对了。   所以当年的梵天珠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抛下一切记忆去死?这个问题,他眼里那片沉静的眸色,那片曾在狐狸眼中同样美得让人沉沦,却又截然不同的暗绿色眸光,于平静中无声无息给了我所有的答案。   突然心脏难受得厉害。   但我知道,那不是出自于我,至少不是以我林宝珠的那一面。   那是躲在这躯壳里,用混沌的轮回刻意暗藏了六百年,连自我都放弃了的那个支离破碎的灵魂啊……   不知是否因此,我握着龙骨剑的那只手微微发抖。   那部分在我脑中苏醒的记忆让我想起,这把剑的由来是怎样的。   他为我割下龙皮,他在龙爪上斩下这最为犀利的一块骨头,他对我说:“喏,梵天珠,若要改命先要破命,你能用它斩破困住自己的那道命运么?”   那个时候,我和他谁都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一场意外的相遇,我和他的命运从此会纠缠到一起。   他对我说,要改命先要破命。   所以现在,握着这把他亲手打造给我的剑,我能用它破了我的命么?   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同时,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狠下心收回视线,然后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抬起了自己紧握着的左手。   手掌摊开,里头一颗浑圆的珠子跃然掌上。   猩红色佛珠,散发着微弱光亮的表面不再平滑,细看,那上面布满着一道道细碎的裂痕,如同此时此刻晃动在碧落瞳孔里那些细碎的光芒。   刚才发出碎裂声响的,正是这枚珠子。   是素和寅救过我的命,并在他消失前,珍而重之放到我手心里的那枚红色佛珠。   从它在我手里裂开的那一瞬我就突然明白了,他当时看着我的那道目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过去的一切,他同这颗被他珍藏了无数个年头的梵天珠本体的一切,全数交还给了我。   这是当年凤凰真君涅槃时所交予他的梵天元珠。   此后无论时光荏苒,命盘更迭,这颗珠子始终伴随着它,亦是他同陷于轮回中的梵天珠,长达数千年宿命不断的维系。   他用它一次又一次在命运冷漠的戏弄中寻找着梵天珠的存在。   哪怕每一次穷尽一切的寻找只换来短暂一顾,甚至擦肩而过。   直至最后,他亲手将它交还给了我。   他说,“梵天珠,这怕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亦是你我最后一次维系在一起的宿命轮回。”   他说,“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   他说,“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殊不知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   一场大梦……   碧落的手闪电般朝我掌心这颗佛珠掠来的刹那,我后退半步,借着他挡我剑芒的微顿及时避开。   这短暂停顿令他错失了夺取这枚佛珠的唯一机会。   而我在他骤然凝固的目光中,右手一转,将手里这把他亲手打造给我的龙骨剑,朝着红珠上那片密集的裂缝处狠狠挥斩了下去:   “你只要梵天珠,碧落。而我,只要我的狐狸。”   红珠彻底裂开,一团刺眼金光从珠身内迸发而出,光耀几乎令视野范围内的一切变得一片苍白。   又转瞬消失,随着那颗碎裂红珠尽数没入了我的体内。   我全身仿佛烈火在燎,剧痛,却也前所未有的畅快。   元珠是梵天珠最初出世时所修得的躯壳,因而也被称作元体。   当年为了救下梵天珠,凤凰真君不惜以全部修为相搏,终于保住梵天珠没被震怒的天庭打到灰飞烟灭。由此,梵天珠一分为二,魂体那部分落入轮回重新回到灵山修行,元体不灭,却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没了梵天珠肉身,它无法随魂体再作轮回修行,便被凤凰在临刑前托付给了素和甄,由这位佛珠的护法僧代为保管。   一晃那么多年,魂体转世不知道多少个轮回,元体始终伴随在素和甄身边。   久而久之,竟同他法身几乎连成了一部分。   素和寅消失前,不仅是将这元珠物归原主,也是将他法身的一部分交给了我。   我想碧落是知晓这一点的,在目睹我将佛珠吞噬时,他眼底错综复杂的沉吟中闪过一丝困惑。   天狐九尾,似妖非妖,似神非神,曾徒手杀龙,亦打破过天幕,如此碧落,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理性大于一切,哪怕是动情的时候。   但凡问题,有疑便有答,似乎任世上一切风起云涌,在他眼里都是涟漪浅浅,波澜不兴,种种跌宕,无非不过筹谋二字。   故而这瞬间从他眼里稍纵而逝的困惑,是我来到这个世上所见的唯一一次。   如同蛮荒地走出的孩童,面对迷途茫然到不知所措。   就是这样的他,后来,又是怎么会变成狐狸的呢……   没有多想,在身后一股罡劲腥风翻涌而来的同时,我带着身上那股新生的力量飞身而起,挥剑迎向来自红老板手中的那道血色光刃。   犀利锋芒从我身上倏忽而过,但籍着身上那股攒动的力量,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   身居高处,风吹尘散,我才看清素和山庄这片原本广袤又静谧的庄园,现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   正北方是前院和素和甄居住的地方,此时不知是否因陆晚亭的到访,那方向一片琅琅净空,隐约透着层紫气。   似乎无比安宁祥和,甚至不受素和寅消失的任何影响。   而以园子中心那道贯穿东西两边的回廊为间隔,另一边,则是一片污浊混沌的煞气冲天。   血食者是堕天的魔。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远比我在狐仙阁遇见的群妖煞气更为凌厉,何况此时占据在素和山庄的血食者,数量足以千计。   没了素和寅的坐镇,此时此刻,它们就像一群被压制得太久的饥兽,闪着灼灼目光,在红老板麾下追不及待从四面八方朝我蜂拥而来。   血刃的锋芒将我头发吹起又落下,不及细看,我手上迎来重重一下撞击。   龙骨剑拥有破除黄泉坊壁垒的力量,彼时燕玄如意短暂的操控,让我记住了它。   喷射的火焰一触即发,径直撞向血刃所夹卷的红雾,继而一鼓作气冲破它,往那些挡我去路的最近血食者用力挥去。   瞬间斩落一大片苍白头颅。   它们呀呀尖啸着,头颅落地时长长的舌头依然如离弦之箭,四面八方朝我刺来。   我无动于衷,任由那些攻击落到我身上,只专心将所有力量蓄积在剑身,催动它吐出更为灼烈的龙火,一路往前。   变幻莫测的火光不断吞吐和撕裂开那些前仆后继而来的血食者,随着制造的杀戮越多,剑芒所燃烧的火焰更盛。原比燕玄如意掌控的时候更加强盛。   直至龙骨剑发出阵前所未见的长吟,仿若当年八部天龙过境,我终于劈开挡在眼前最后一个血食者,径直将剑锋刺向红老板,和他利用周围死去的血食者魂,所凝出的又一道血刃。   这一击我用了十成的力量,只期望一击得中。   但,理想之余现实的差距,轻易撕破了我最初的坚信。   凡人几近支离破碎的躯壳,终究不是当年能与无霜城较量的梵天珠。   靠着梵天珠的元体,靠着素和甄所附加的力量,我终于能直面红老板所释放的力量,却也仅仅只是堪堪拼下他的两击而已。   红雾里阴风四嚎,不知是多少被血族吞食的怨魂所凝聚,龙骨剑的力量在我这并不称职的主人掌控下,即便龙吟已成,但对于这样浩汹涌荡的煞气,远远不够。   一入红雾便如同踏入泥泞沼泽,巨大的力量吸得我几乎无法动弹,而周围煞气在承受了龙骨剑凌厉的锋芒后,稍退即进,转瞬铺天盖地朝我身上切割过来。   这一场被我错判了的突袭,从开始到结束,一切仅在须臾瞬间。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红老板这个血族老妖的可怕。   也明白当初碧落为什么对梵天珠势在必得。   一个血族长老已经厉害成这样,那么能令他俯首称臣的血罗刹,又究竟会强大到什么地步。   那毕竟曾是连佛都为之涅粲的力量……   虽然碧落穷极一切所能将他封印,但我清楚知晓,几百年后,我的时空里终将会迎到他的卷土重来。   现如今,那个一心要将他唤醒的人就在我眼前,可是我空有梵天珠的元体和素和甄的部分法身,却仍对他没有任何胜算。   我到底仍不是真正的梵天珠。   又一道血刃从我身上划过时,仿佛窥知我心里所想,红老板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抬手朝着那些企图再次朝我攻击过来的魔物们轻轻一摆。   “梵天珠,不若你我重新做笔交易。”他说。   我从嘴里啐出一口血,沉默看着他。   他因此再度一笑,倏忽靠近我身边,仿佛完全不在意我手里龙骨剑躁动的火焰:“说出华渊王心脏的下落,我便赋予你永世不败的躯体,彻底斩断往后无用的轮回,重上九天,取回你所该有的一切,可好?”   话音未落,我一剑朝他斩去。   没斩到他分毫,只换来他避开后低低一声笑:“好怀念啊,碧落。她这个样子,是否同当年单身匹马不知好歹迎战九天战将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第480章 青花瓷下 九十六   单枪匹马不知好歹迎战九天战将?   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我忍不住笑。   那个时候梵天珠面对的,岂止只是区区一点九天战将而已。   苍恒破,群魔出,血罗刹借帝星转世,朗朗盛世掩盖在一层徒有其表的浮华下摇摇欲坠,魑魅魍魉,弱肉强食,终引来天庭的强势干涉。   但那一场以苍生为名的天降浩劫,哪里只是为了从群魔乱舞中拯救苦难众生,根本是上天诸神为了及时将还没完全恢复的血罗刹重新困入灵山结界,采用了最直接有效,亦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打算对这正处在浑浑噩噩中的人世重新洗牌,哪怕代价是抹去一段历史,一代人的性命。   简言之,曾经史书上记载的那个时代,那个拥有着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朱棣的繁荣时代,险些因横空出世的无霜城和血罗刹,而导致一场人类历史大清洗。   彼时梵天珠所在的就是那个时期。   她在那个时期遇到了碧落,遇到了红老板,遇到了无霜城,也遇到了那场天劫。   当然,那场天劫对于梵天珠来说原是无须在意的。   恰恰相反,那本是她理应遵循和维护的天道。   助上苍灭无霜,斩妖魔,哪怕战死也只不过是再入轮回,或许由此还能博得一份功劳,让她能提前从生生世世辗转不休的桎梏中得到解脱。   为什么最终却站在了天的对立面?   呵……   为什么呢?   我没听见碧落的声音。   耳朵因失血过多而嗡嗡作响,所以对于红老板那番话,我不知道碧落究竟有没有回应。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   正如我不知道在这场对峙中,他会选择袖手旁观,还是打破原有立场,站到红老板这一边。   无论哪种选择,我都自觉放弃了自己不该有的念头,毕竟碧落不是狐狸,他总是识时务为俊杰。   所以没等他开口,我的剑再度刺出,但这次只是虚晃一招。   接踵而至出现在我脑里的记忆,让我在出剑的同时,迅速用自己的血在半空画下明王咒,再趁剑光引开红老板注意的须臾,召出大威德明王法印,驱使它朝红老板攻去。   灵山修炼时素和甄曾传授给梵天珠不少佛门咒法。   佛有慈悲,亦有怒目,有些佛法是连天界上神都望之却步的狠利,譬如明王咒。   此咒法之强,几乎是所有佛咒中的禁忌,轻易不被使用。记忆中,这咒法梵天珠只用过两次,一次是为了降服两千年前那头搅得天下大乱的黑麒麟,还有一次,是为了对付碧落。   如今是第三次使用,对着眼前这个我记忆中从没与之正面交手过的血族长老,血凝出的法印顺着我指尖朝红老板袭去的刹那,佛光万丈。   不愧是连天神都会望而却步的法咒。大威德明王,即金轮炽盛光佛如来化,三面四臂,右手持金轮,左手举印,甫一出现便天摇地动,瞬间驱散了簇拥在红老板四周的大批血食者,将这些对人类来说几乎不死不灭的东西,轻易屠成了满地碎尸。   佛光普照,一瞬而熄,隆隆巨响中梵音夹杂着佛悲哀的叹息。   这余韵几乎把我自己的身体也整个儿碾碎开来,逼得我硬生生吐出一口黑血,夹带着一些碎块。   我没去看那些碎块是什么,只使劲握紧了龙骨剑,借着它的支撑匆匆稳住自己身体,然后在眼前那片被咒法掀起的尘土和碎尸中寻找红老板的踪迹。   及至目光撞到不远处那道红色身影,我缓缓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现实,仍是将我打击得遍体生寒。   法印的强弱与施法者本身力量的强弱有着最直接的关联,我这残破身体仗着元珠带来的记忆和力量苟延残喘,驾驭明王咒这么霸道的法咒,无疑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   但透支已快到极限,时间不多,我本就存了向死之心,所以每一招只能拼尽全力地搏,从最初到现在。   可笑刚才还自以为豁出一切至少能跟他拼个你死我亡,为未来的狐狸挽回一线生机。然而现实却让我再一次认清,这样全力的拼命对于一个过于强大的对手来说,无疑只是螳臂当车,吹灰之力。   尸横遍野处,红老板依旧日如一朵艳丽绽放的花一般站在原地,手执烟杆,人如翡翠烟头里徐徐而升的烟,袅袅婷婷。   突然视线变得模糊,也不知是因为尘土还是体力流失太多的缘故。   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猛然一股劲风袭来,脖子随之一阵剧痛,我不由自主被那股力量卷倒在地上。   正要挣扎站起,红老板冰凉手指滑到我突突跳动的脉门上,狭长的眼眸看着我,似笑非笑:“身子都残成这样了,依然硬气得很,倒不愧是当年那个能硬闯罗汉窟的小丫头。”   我没吭声,头被迫歪着,手脚越发冰冷。   冲入鼻腔的血腥味让我明白过来,红老板倒也并没有如我所以为,在明王咒中全身而退。   他受了伤,并且伤得不轻。   整条右臂从肩膀处到手肘,有长长一道裂痕,右侧背脊上也是如此,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只是我视力模糊,而他衣裳猩红如血,所以一眼看去没有分辨出来。   但这些伤恢复速度很快,四周刚刚死去的血食者是他不断吸收的养分,他靠着那些怪物死去后吐出的尸气轻易度过了明王咒最致命的一波攻击,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在我硬抗着残破身体寻找他的时候,恢复到了眼下这个状态。   所以这个血族长老最可怕的地方,其实并不在于他法力有多强,而是他无与伦比的恢复力。   意识到这点,不能不让我在绝望中失笑。   呵,显然,此时此刻若不能以绝对的速度和力量在最短时间给他致命一击,但凡有一线周转余地,那么他便可以借助周围任何一种生命,无限制地让自己伤口恢复,无限制地以最佳状态,重新站在我的面前。   这样一个怪物,堪比不死鸟风凰……   而这样的我,能拿什么来跟他斗……   想到这里时,脖子再度一紧,我被迫着扭转头,看向红老板的脸。   背光处他黑蒙蒙一双眼如两道细长幽深的黑洞,深得能把人的魂魄吸出窍,又仿佛两把刀,在我为此看得出神时,突然令我的头像裂开般剧痛起来。   我想起他埋在我脑子里的东西仍还存在着。   今天是它存在的第三天,也是我给不出华渊王心脏下落后,将要承担最终后果的最后一天。   它并不能恢复我完整记忆,但它能让我生不如死。   疼痛难忍。   可我没法弄走它,哪怕借着梵天元珠和罗汉法身的力量。   所以这次我没作任何挣扎,刚才的咒法用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无力继续勉强,只能任由龙骨剑脱手落地,翻了两圈径自滚到红老板脚下。   他见状浅浅一笑:“既然怎样都不愿说出心脏下落,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我俩抽空再好好聊聊。”说到这儿,他收回视线,目光径直投向我身后:“你觉得呢,阿落?”   身后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我也看不到碧落此时的脸。   只能忍着脑壳的剧痛,微垂着头,目不转睛看着地上那把剑。   通体翻卷在它周身的火焰,这会儿已无声熄灭,就如同我不再存有任何侥幸的心。   它这会儿普通得就像21世纪的林宝珠。   或许正是因此,我感到脖子上微微一松,这让我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也是在这同时,那把看起来跟普通剑已没太多差异的龙骨剑,突然离地而起,无征兆地朝红老板心口上直直没了进去。   血食者几乎是不死身,但割掉头颅和刺穿心脏,能最大限度造成对他们的伤害。   没有一个血食者能拥有华渊王的心脏,所以千万年来世上只有一个华渊王。   因此红老板如我预料的那样,整个人停顿了一霎。   就趁着这短短的契机,我猛转身一把将龙骨剑从他胸口抽回,再用最大力气将这把重新燃烧起来的剑朝他脖子上狠狠砍去。   然,没等剑上的火舌舔到他脖子,近在咫尺的红老板不见了踪影。   下一秒,我被身后一把抓来的手指重新掐住了脖子。   “你不该将剑抽出的,”一阵窒息后,我听见红老板在我身后笑。   然后他将我一头撞到地上,再将我高高提起,紧跟着又摁着我重新撞向地面。   头破血流,却倒因此让我忘了头颅里的痛。   再一次被高高提起时,我在眼前一片猩红的模糊中看到了碧落。   那个始终在我身后不远处安静观望着的妖,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面如止水,无动于衷。仿佛之前他眼里碎裂的波动,他对我紧紧的拥抱,他对我所说以及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做戏一般的假象。   不由让我看得失了神。   他怎么能演得那样逼真呢?   我问脑子里的那个自己。   可是没人回答我。   从得到元珠后,我看到了不少记忆,可我始终看不清梵天珠眼里的那个绿眼睛男人。   模模糊糊。无论他是碧落,还是狐狸。   这未免太痛苦。   因此脑子好像突然被烤糊了,我能清晰感觉到头颅里那个耀武扬威折磨了我三天的东西,熊熊燃烧起来,烧得我一点思维也无法运作。   所有意识飘来荡去,最后只剩下两个字:狐狸……   狐狸,我想回家。   第三次被红老板摁着撞向地面时,突然他手顿了顿。   一股力量托住了他的手臂,却是并不冒犯的力度,这令我的脸在离地半公分的距离时才刚好停住。   “红老板,手下留情。” 第481章 青花瓷下 九十七   红老板嘴角微扬,下一瞬将我一提,圈进他怀里:“阿落,想好了再说。”   碧落顺势收回手站到一边,脸上带着同样恰到好处的笑,简简单单说了句:“手下留情,打坏了,怎么从她嘴里问出有用的东西。”   红老板朝他看了片刻,手指叩了叩我的脖子:“这话倒也没错。不过,你觉得我该信么。”   这句话是在问我。   他手指似有若无按在我脉门上,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我半条右臂顷刻没了力气。所以只能沉默着将手里的剑勉强握握牢,顺着他视线朝碧落看了一眼。   他同样在看着我。   这个原本是我最熟悉的人,这会儿背着光,整张脸是一团模糊的陌生。   一身鸦青底暗金纹的直身简简单单,干净得没有沾染上丁点尘埃,他伫立在四周嶙峋交错的尸骸和乌烟瘴气的尸臭中,纵然看不清眉目,也盖不住无双风姿,着实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与此同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他一身猩红大氅,谈笑间伏尸千里的凌戾。   猎猎长发下,苍白的脸映着艳红的唇,一双眼如湖光万顷净琉璃,生与死的并存,魔佛一体般魅惑众生。   仿佛天生一朵被黄泉河水滋养而出的彼岸花……   心跳由此剧烈撞击了几下,我愣了愣,一滴血随之从额头滑进我眼里。   视线再度殷红一片,我用力闭上眼,然后笑笑:“一丘之貉,为什么不信。”   “一丘之貉。”红老板将我的话缓缓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向碧落:“自无霜城一别后,阿落可让我好找。”   “劳烦红老板牵挂。红老板也知,那些年来碧落留在无霜城究竟是为了什么,自从天降大灾无霜城主失去音讯,碧落从此也没了再继续留驻无霜的意义,碧落一向自在惯了,望红老板成全。”   “呵,失去音讯。”仿佛听了句多有意思的笑话,红老板嫣然一笑,手指却在我脖子上加重了点分量,“碧落,多年不见,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越发增长了。不过,既有脸面让无霜城主‘失去音讯’,怎的对于我这多年老友总是闪闪躲躲,避而不见。几百年的交情,几百年同生共死,阿落说忘就能忘,我年纪虽大,却是怎么也忘不了。何谓成全,阿落不妨教教我?”   话音刚落,地面喀拉拉一阵响,一顶白纱舆轿拔地而出,飘飘荡荡来到红老板身后。   而底下稳稳将它抬着的,正是之前那八个同血食者一样,在明王咒下四分五裂的那白衣人。   说是人,其实也不是人,轻飘飘一袭长长的白衫,裏着一团黑色的气,塑造出人的模样。   这些黑气源源不断来自地上的尸体。   “红老板打算带她去哪儿?”   转身带着我踏上这顶舆轿时,碧落望着红老板的背影,问。   红老板回头瞥向他:“阿落记性真差,刚说了要请这小姑娘去我那儿好好聊聊,这么快怎的就忘了。”   “碧落的住处就在这附近,不如红老板先去碧落那儿坐坐?”   红老板微微一怔,继而笑:“我说怎么先前哪儿也感知不到你的存在,原来是把黄泉坊放到这里来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碧落,大天罗汉金身已经归位,你觉得你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供你这样挥霍?”   说到这儿,他圈着我往舆轿的软榻上轻轻一斜,在我全身猛然被一股巨大力量困住的同时,他左手倏地抬起,径直朝自己右臂上抓去。   尖长指甲直透皮肉,转瞬,从里头勾出条细长扭曲的东西来。   从我眼前一晃而过,那似乎是条青色的线,却又有着生命,在他指间流动的红光中无声挣扎。   他将这东西拈在被尸气遮蔽得昏暗的阳光下看了片刻,轻叹一声,“碧落怎会有 那么多余的好心来提醒我手下留情,无非,还是没法割舍下这么一颗珠子而已。”   转而又轻轻一笑,随手将它往碧落脚下扔了过去:“只是阿落,当年你为封印我王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想必不用我再提醒你。正如你曾所说,青山不改,水自长流。总归再一个轮回便又能寻到一个她,不如卖个人情,这一个送给我,如何?”   青线落地,化作一条三尺来长的小蛇,连翻带滚停在碧落脚下,两眼微阖,不再有任何动静。   我怔了怔。   视线模糊,这并不妨碍我立刻认出它是碧落手下那条名叫楼小怜的蛇妖。   原来刚才借着托住红老板手腕的一瞬,他将这条蛇妖放进了红老板的手腕。不知目的是什么,但很可惜,纵然当时桎梏着我,红老板仍是察觉到了这个小小的手段,毕竟他同碧落有过那么多年的交情。   如此凶狠的一条蛇,就这样简简单单被除掉了性命,饶是曾屡屡与我交恶,此时也未免让人有些唏噓,何况它对碧落一片赤胆忠心。   所以碧落半晌没有做声,只目不转睛看着那条蛇尸。   见状,红老板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他刚才提到大天罗汉金身归位,在提醒碧落的同时,无疑也是在提醒他自己。   因而抬头看了眼天色,他示意抬轿人起轿。   便正要径自离开,视线扫过楼小怜头顶那道细而斑斓的翎羽,不知怎的,突然他目光冷冷一沉。   继而一摆手,就见抬轿的那八个白衣人拔地而起,化作黑芒闪电般朝碧落袭了过去!   我想碧落是早已预料到会有此招,因为那瞬间,我看到他两眼微微弯起,就像狐狸偷笑时候的样子。   所以当那八道黑芒分别冲进他身体八个部位,生生将他在我眼前切割成八块,乃至八块又八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头痛让我最终出现了幻觉。   幻觉幻觉,怎么可能是真的,碧落怎么可能这样死去,死得这样狼狈不堪。   假的。   直到一些似乎血与肉的碎片溅到我脸上,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在我眼前粉身碎骨,一如那天狐狸在我眼前灰飞烟灭。   这念头给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吐。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时,我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见红老板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笑得刺耳,像个十足疯子。   却不知是杀死碧落让他高兴成了这样,还是如此轻易地杀死了碧落,让他高兴成了这样。   我不解。   也不想解。   但答案仍是在下一秒揭晓在了我面前。   当一些淡而熟悉的气味从脸上那些“血与肉”的碎片飘进我鼻子里时,我原本握得死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哂笑了声,从嘴里吐出残留的一点腥液。   我想这一刻若不是全身无力,我大概也会像红老板一样哈哈大笑。   一起疯吧。   我又被骗了,这只该死的千年老狐狸精。若这辈子永远无法逃出这个地方,早晚我不是死在那些妖魔鬼怪手里,也会被他活活气到吐血身亡。   那熟悉的气味是蜡。   白衣人幻化的黑芒一路所过之处,满地碎尸嘭嘭炸裂,飞腾起漫天血雾,与黑芒交织在一起席卷出鬼哭狼嚎般声响。   这样霸道的攻击所命中的目标,必定是惨烈的。   惨烈地在半空碎成一片,然后乒铃乓啷掉下来。   落在地上的却并非尸块,而是一地的碎蜡渣子,蜡油,以及大把银光闪闪的线。   呵,谁能看出来呢,那个由始至终站在这里,看着我寻回记忆,看着我奋力搏斗,看着我一心向死,看着我在红老板手里奄奄一息的碧落,竟然是个蜡人。   一具不知道被什么样的人,用着什么样的方式,藏身在什么地方所操纵着的牵丝蜡人。   既然这样,那么,真的碧落在哪里?   这问题刚从我脑子里闪过,突然身后传来如狮吼般一声巨响,带着滚烫一股劲风,震得舆轿一阵剧烈晃荡。   四周环绕着的纱幔腾地燃烧了起来,眼看着顷刻就要坍塌,红老板一把将我扯起,朝着轿外直飞了出去。   将将飞入半空,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响起。   这次声音离得更近了些,所以我清楚看到正前方一片被纷扬的尘土中,忽明忽暗闪着双火红的眼睛。   紧跟着,就见一头牛犊大小的雪白色“藏獒”从尘土中纵身跃出。   双眼喷火,鼻子里喷出一团团滚烫的浓烟,不等红老板做出任何反应,在一声尖锐的呼哨声中,这头“藏獒”猛一下扑到他身上,张嘴就朝他咬去。   “藏獒”是圈养在素和山庄的异兽,白泽二伢儿。   曾经有一对,负责守着素和家的哨子矿,后来死了一只,剩下的这只便看守着我。   自我离开素和山庄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   此时也不知是察觉到了我的气味,还是嗅到了红老板的存在,这头护家兽在整整上千的血族侵入山庄如此之久后,终于出现在了这里。   所幸不算太晚,它一来就猝不及防的优势准确咬住了红老板,乃至他不得不放开了钳制在他怀中的我。   甚至折磨了我许久的头疼也消失了。   但没等我缓上半口气,一声惨叫,二伢儿半条蹄子在一片血雨中掉到了我面前。   白泽压根不是红老板的对手,红老板也压根没将它当做对手。   只是稍许被它引开了注意,让我得以趁机从他手中逃脱。   他不会让我逃脱,也不会让我死,所以在白泽身后的老陈将手里那只铜笛往我脑门上戳来的时候,红老板一扬手,就见那瘦削的老头两只白茫茫的眼珠里喷出一道血,继而整个人变成了一条血柱。   我用力闭上了眼睛。   不想再看了。这些死亡,这些血肉,这场原本该离我十万八千光年远的厮杀。   老陈不是想杀我,他笛声能引动白泽,亦无意中干扰了已经在我脑子里强弩以末的那个东西。他看出端倪,试图趁着红老板注意力完全被白泽引走的时候将那东西彻底摧毁。   刚这么做他就死了,血喷泉似的撒了我一脸,好烫。   白泽疯了。   失去控制和疼痛,令它不管不顾再一次往红老板身上扑去,试图将他的头从他脖子上扯下来。   但这次牙齿还没碰到红老板的头发丝,它的头就没了。   好大一颗头,被红老板手中瞬息而出一道血光直接切落下来,滚到我脚边老陈的尸体旁,大大的眼睛喷着所剩无几的火,亦流着潺潺的眼泪。   “啊——!”眼见着红老板以着云淡风轻的姿态踏过二伢儿的尸体,踩着一地血腥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一把提起龙骨剑朝他挥了过去。   毫无章法的莽撞,蠢得就像那头只会张嘴就咬的白泽。   所以他只抬指轻轻一拈,便将我手里这把灼灼燃烧的剑,阻隔在了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可惜了,到底不是无霜城前那个梵天珠。”他朝我笑了笑,侧眸看向那条依然静躺在原地的蛇尸:“所以他这样费尽心机,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说到底,他终究是个……”   终究是个什么?   最后那句话没说完,他目光一沉,挥手凝出一片血刃,径直朝我头顶劈了下来。 第482章 青花瓷下 九十八   我没有避开。   因为手里的剑被红老板拈住的同时,剑上火焰穿透了他手指,在他掌上切割出深深一道口子。   但那道伤口并没复原。   他肩膀上那片被白泽咬穿的部位,也是如此。   如果先前发现这一迹象的时候我还有些踌躇,那么这会儿我可以断定,红老板的身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他突然没法再用这一地的尸体复原自己的伤,至少,恢复的速度完全不能跟先前相比。   他脸上那道笑亦因此凝固在了它最妖娆的一瞬。   眼见我没闪也没退,他眼里的寒光几乎穿透我眼睛,但手中那片血刃却迟迟没有落到我头上。   自然,这并不是他突然打算手下留情。   血刃闪烁光芒下,能清楚看到他右手的手腕至肩膀处,有一条手指粗细的筋从皮肤下微微凸起,如同一条紫色的蛇,蜿蜒盘绕了他整条手臂,并逐渐蔓延向他胸口。   稍一用力,那条‘蛇’就会暴涨起来,以更快速度向他身体其它地方扩散。   因此在将血刃劈向我的瞬间,红老板不得不戛然而止,殊不知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楼小怜不知几时已站了起来,化作人形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在他全部注意从我身上转到他手臂那一瞬,出手如电,用一支尖钉般利器在他咽喉上倏然划出道长长的裂口。   那支尖钉般的利器,是狐狸用过的蚩尤刺。   甫一割开红老板的喉咙,里头的血如被压迫到极限的岩浆,铺天盖地就朝外喷射了出来。   一度淋得我眼睛都无法睁开。   但没有半点迟疑,凭着深刻在记忆中的位置,我趁这机会咬紧牙将手里龙骨剑的力量催动至最高,一口气穿过红老板手掌,将它往红老板心口处狠狠推了进去!   噗的一声轻响。   红老板冰冷的血液熄灭了龙骨剑上的火焰,但他胸膛终究被剑贯穿。   我脱力跌倒在地上,不顾身下压着数块黏糊糊的碎尸,头抵着地面重重喘了两口气。   刚才用力过猛,眼下只觉得两只手抖得都停不下来,就像我此时仍还在躁动下跳得飞快的那颗心。   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一刻我并没有得手的兴奋。   碧落利用自己的假人把楼小怜放进红老板体内;楼小怜被红老板发现后诈死;红老板原要带着我离开,却在见到楼小怜头顶的翎羽时神情发生转变,并由此对假碧落出了狠手……前因后果连成一串,可见,红老板无法靠尸气恢复伤口的原因,必定和楼小怜不无关联。   而无论那关联是什么,归根到底,靠着突然出现的白泽以及楼小怜用蚩尤刺的反杀,我顺利将龙骨剑刺穿了红老板的心脏。   这一切局势扭转得顺理成章,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心里仍是悬空着。   那种抓不住某种问题关键的失重感,仿佛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座清晰但毫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盯着地面上我自己蜷缩着的影子,脑子里有个东西正破壳而出,我用力咬了咬牙。   对了,是因为阳光……   艾丽丝小姐的死以及她母亲身世的渊源,让我对血族和血食者的历史和特性多少有着部分了解。   血族是血罗刹为了抗衡佛祖而亲手创造的种族,他们承袭了他的嗜血和自愈力。   而血食者则是血族里的鬼。它们诞生于佛魔之战所导致的大灭亡时期,彼时为了不至于全族歼灭,力量最强的血族用他们魂魄化出了一种类似伥的东西,这东西比普通的血族力量更为强大。   如此强大的两个同类物种,相辅相成,无论对天界还是对人界来说,都是极其灾难性的一个存在。所幸天道守衡,相生相克,世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佛祖亦会进入涅槃。因此此二者虽强,却也都有着共同的天生弱点——血族自古畏惧阳光,而血食者对此更甚。   紫外线的照射会对血族造成身体创伤,并影响他们视觉的判断。而对于血食者来说,则完全是致命的,力量更为强大的同时,阳光对血食者产生的危害亦是加倍,这导致它们远比血族容易摧毁,故而终其一生,只能如伥一般被血族所驱使和利用。   综合以上,可见无论血族还是血食者,理论上他们都是不应该能在阳光下招摇过市的。   但现如今,哪怕天色已近黄昏,依然还是阳光普照,青天白日之下,红老板和他带领的血食者却竟能堂而皇之出现在素和山庄,这根本性颠覆了我的认知。   由始至终,阳光没对红老板以及那些血食者造成任何威胁。   无论血食者的死亦或红老板的伤,都是明王咒造成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血族和血食者,它们都不惧怕阳光?   是因为我进入这世界所导致的蝴蝶效应么?   联想到燕玄如意命运的改变以及素和甄在这个世界的变化,不能不让我感到警惕。   而假如连阳光都不再是天敌,那么我一剑刺穿红老板的心脏,是否还能够对他造成致命影响?   种种问题在脑中瞬息而过,正下意识将发抖的手压在地上慢慢握紧,忽听见前方传来嘭的声闷响,夹杂着谁低低一声闷哼,这让我心里那股不安骤然到达顶峰。   迅速抬头往前看去,眼前那一幕令我呼吸一顿。   我看到‘死而复生’后对红老板反杀成功的楼小怜,这会儿再次倒下,躺在十米开外老陈的尸体边。胸口三道血窟窿,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跟死去的老陈一样,直挺挺如同一根血柱子。   顺着他视线往上看,触目所及,半边天空乌泱泱一片黑色。   并不是天突然黑了,那是红老板在四周暗潮涌动的尸气里兀自翻飞的长发。   血族的样貌单看外表跟常人基本无异,艾丽丝小姐大约是我见过唯一长相奇特的血族,而她是个混血。   这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纯正血族的另外一种样子。   此时他右臂上紫色筋络已占据他大半个身体,但似乎比之前弱了不少,忽隐忽现,或许是因为他身体发生了变化的缘故。   他脖子喷出的血液撒了一地,被伏尸满地的血食者吸进嘴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顷刻间原本被明王咒灭得七七八八的群魔又重新恢复了原样,我被困在它们中间,最近的那些离我不过几步距离,活脱脱一个人间地狱修罗场,我插翅难飞。   但很奇怪,这些死而复生的东西对我却视若无睹。   它们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虽是人的模样,它们行动却如同走兽,四肢着地奔得飞快,不出片刻,这上千数量的魔军就全部集结在了红老板脚下。   接着它们一个又一个燃烧起来。   无火自燃,烧出一团团漆黑浓烟,翻卷在空气中啸叫着缭绕不散,被红老板尽数吸进了嘴里。   于是他变得特别高,就像那几个抬轿的白衣人,手长腿长,纤细的身体在被剑戳开的外袍下,瘦得像条蟒。   脸依旧是那副唇红齿白的艳色模样,许是失血过多,他苍白的脸浮着一层黑气,眼白猩红,令两颗瞳仁仿佛深陷在血渊里的黑洞。   他一手按着脖子上已缓缓止血的伤,一手握着我的龙骨剑,瘦骨嶙旬的背脊上破皮长出双骨翼,带着血光交织成的膜,在我目不转睛的凝视中飞腾至半空。   好似拉斐尔笔下的天使碎裂后露出了恶魔的壳。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红老板闯入素和山庄所带着的那些血食者,压根不是他的助战,而是他的“燃料’。   必要时‘一把火烧之’,成为点亮自己最大限度力量的燃料。   因为血食者是血族力量最强者的魂魄所化,吞噬它们,就是在吞噬那些魂魄。   由此诞生而出的,原来就是血族最强长老的真正样子。   或许被我眼里的神色给取悦,低头目光落到我脸上时,红老板沉默片刻,朝我笑了笑。   然后将视线越过我的肩,他望向我身后,似在专注看着遥远方向某个点:“你看,本来我只是想要你的一句话,可是那只妖狐为了你,疯了。你瞧瞧我这个样子,梵天珠。他为了你,毁了我与他之间的协议。他为了你,背弃了无霜城。他为了你,用那条毒蝰迫使我唤醒远古魂魄,吸食了那么多血食者。他为了你,不惜破坏这地方的结界,将那条看门犬引来此地。呵,真是可笑,明明下一世又能寻到一个你,他偏不愿让我将你带走,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说到这儿,收回视线,他翅膀微微一振。   这令他身上那些紫色筋络再次从他皮肤下显现了出来。   他没在乎。   黑色翅膀黑的发,将半边天遮蔽成一片夜色般的黑,那些迅速扩散的筋络似乎要将他整个身体同这片黑融为一体。   他缓缓动了下被筋络牵绊得僵硬的指,再次朝我笑了笑:“为了你,他连黄泉坊都不要了,所以现在,我改主意了。”   “你必须死。”   话音未落,他一把拔出胸口上的剑,振动翅膀俯冲而下,将手里那把剑径直朝我挥了过来:“华渊的心脏,就同你一道埋进往生的轮回里去罢!”   龙骨剑在他手里喷出黑色的火焰,如他眼里的温度一样冷冽又疯狂。   我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没有躲。   之前还能仗着梵天珠的力級素和寅的法身去拼一拼,拼出什么样一个结果,我也是看到了。   如今躲也是白躲。   血罗刹手下最强的血族长老,又吸入那么多血食者的魂魄,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力,无论稽荒瑶亦或LEO没被血罗刹夺舍时异变成的血食者,都只能望其项背。   也难怪几百年后他的追随者要撇开血罗刹,拥他为王。   死在这样一号人物手里,倒也不冤。   所以干脆一动不动,我挺直了身子,坦然迎向那把黑光涌动的剑。   但就在剑光落到我头顶的一瞬,一条手臂突然横到我面前,挡住了我视线的同时,亦将那道呼啸而至的黑色剑光挡在了我和红老板之间。   撞到阻碍的一刹,龙骨剑嗡地声长吟,剑光四散。   剑身拖着长长一道尾光在红老板手里顺势停止,他振翅而起,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温度却变得更低:“碧落。”   突兀出现在我身边的那道人影没有回应。   只将深扎在手臂上的剑缓缓拔出,反手一个剑花把它掷进我怀里。   “想死,还早了点。”他对我道。   下一秒,随着一阵剧烈震荡,我脚下那片地突然喀拉拉一声响,裂出半米宽十来米长一道口子。   如天堑割裂在我和碧落之间,那道裂口黑漆漆深不见底,里头冲天扑出股带着腥臭的冷风跟刀刮似的,猝不及防刮得我往前一个踉跄。   险些一脚踏进那道裂口。   所幸身子刚往下一沉,一股力量将我轻轻一卷,随即我撞进了碧落的怀里。   没等我回过神,突然他手一扬,又将身上那件黑色大氅径直往我卷了过来,与此同时,我听见身下那道裂口里呼啸而出一波犹如鬼哭般轰鸣。   声音来自裂口下那片如同烟雾般升腾而起的东西。   一眼看清它们的样子,我只觉得头皮一紧,浑身发凉。   它们是无数细小的淡灰色虫子。   并非普通的虫子,它们密密麻麻,像是饿急了的蝗虫似的,争先恐后从裂口底下往上窜,所经之处,裂口里的土壤和岩石就像融化了的细沙般纷纷朝下跌追。   此情此景,无比眼熟,即便那段遭遇已经过去那么久,至今想起仍让我不寒而栗。   这些从地下爬出的虫子是尸杌。   是所经之处,能在几秒钟内把人或者一整头牛啃成白骨的妖虫。   而它们真正的可怕之处,则并不是这种极速的吞噬能力。   ‘尸杌过后必出赤獳。'   真正可怕的,则是紧跟在这些虫子背后那个即将会出现的,流传在血族传说中的东西。   嘶啦啦……   仿佛印证着我的预感,就在我的身体被碧落的大氅罩住的一霎,我看到那些烟雾腾腾的飞虫之下,隐隐绰绰有道灰色的影子紧贴着岩壁,往裂口的顶端摇摇曳曳滑了上来。   眼看着就要滑到碧落的脚下,没等我出声提醒,突然头顶上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带着惊天动地的力度,猛地穿透云层朝着我所站的位置当头劈落!   “小怜!退!”耳边传来碧落低沉一声喝。   有什么东西转瞬从我头顶呼啸而过。   我下意识闭了闭眼。   纵然靠在碧落怀里,纵然整个人被他的大氅包围着,我仍能感觉到随即落下的那道雷,是前所未有的庞大。   大到它劈下的一瞬间,整个天都仿佛被生生撕开了。   我偷眼朝外看,只见原本明晃晃的天,突然露出一片漆黑色夜空,空中乌云滚滚,翻腾着浓重的硫磺味,仿佛整个天空都燃烧成了灰烬。   天外有天?   这困惑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耳朵被那道雷炸得嗡嗡作响,一度几乎失去了全部听觉。   如此大一道雷,将我脚边那道地裂都给震得粉碎,但并没有碰到我半分。   因为在它落下当口,一座通天高楼突然在我和碧落面前横空出现,以它庞大身躯挡住了那道雷当顶的一击。   于是转瞬间,这座雕梁画栋如海市蜃楼般精美的楼宇从头而下,排山倒海般开始便崩裂起来。   由此掀起的巨大音浪中,我听见隐隐约约里头夹杂着红老板的笑声。   笑得不可自己。   跟之前发觉了碧落的假身时一样,疯了般的笑。   “碧落,你好,你很好!你果然是连黄泉坊都弃之不顾了,哈哈!你这个疯子,疯子!”   话音未落,一股劲风从头顶袭来,吹开了蒙在我头顶的大氅。   我抬眼看到了红老板,他割开地面的力量令他全身都被那些紫色筋络所包围,仿佛置身在一条缠人的巨蟒中。   由此显得越发诡异,他披头散发,居高临下,看着碧落的眼神冰冷又狠戾,像在看着一个死去的恶鬼。   随即将骨翼振得更开,在又一道惊雷落下时,他浑身迸发出万道血刃,纵身便朝着我的方向飞冲了过来!   然,没等靠近,突然他急转身收拢了所有血刃往自己头顶方向聚集。   与此同时,我看到那方向被雷击撕开的天空里,赫然显出了一条长达几十丈的银色的独角龙。   破云穿雾,独角龙从天而降,嘴里发出滚雷般的咆哮:   “我道素和甄为何突然入了禅定,原来此处入了冲天煞气,想来紫禁城的异状便是尔等所为。紫微星乃是上苍钦定,尔等区区魔煞也敢肖想窥天镜,竟妄图篡改天命!”   话音落,磷光闪闪的巨爪一把拍在了那片凝聚成盾的血刃上,当即压着红老板朝地面直坠下去。   谁知还没落地,那条龙猛地在半空挣扎扭曲起来。   怒张的口鼻中喷出一团团青烟,它们被红老板抬起的手尽数吸收,与之一同被吸收的,是他身上那些扭曲暴涨的紫色筋络。   骨翅再度一振,独角龙头已被红老板扭在了手下,他朝着那颗挣扎而起的龙头哂然一笑:“天命又如何,当初罗刹能让佛灭寂,我今屠龙给你们人皇献祭。”   说完,五指尖尖,倏地在龙脖子上撕开一道血口。   轰隆隆!   龙血倾注,登时天上暴雷滚滚,闪电交错而下,利剑般劈落大地,劈打在飞天的红老板身上。   但那些震得天地都能开裂的雷电,对此时的红老板没有一丝作用。   他在雷电交错中用他五指将龙头缓缓割了下来。   最后一道雷声震彻天地时,他扬手一掷。   龙头落地,我音乐听见龙灭那声长长的啸声里夹杂着一道飘忽而至的梵音。   这瞬间,我感觉到碧落圈着我的手微微一紧。   由始至终,他平静得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淡漠之极,即便是在将我从地缝边缘捞起,用他大氅护住我的时候。   他是如此平静到冷酷地看着那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妖楼挡在我俩面前,挡住尸杌的袭击,挡住冲天而下的雷击,挡住龙血浇注,挡住一切后通体绽裂,摇摇欲坠。   直至听见那声反应,他安静入水的眸子里才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他静静圈着我,抬头不动声色看着黑暗的天际,然后听见梵音声变得更加清晰。   一声声如歌的梵唱中,漆黑的天空里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如谁的足迹一步一生辉。   那些辉光的尽头站着一尊佛。   黑色僧衣,金色袈裟,衬着他一张庄严宝相的脸。   素和甄…… 第483章 青花瓷下 九十九   一眼看去我不免有些恍惚。   和初见时的素和寅几乎一模一样,褪去了以往的恣意与犀利,一身僧衣的素和甄双目合拢,双手合十,如菩萨垂眸,淡看众生。   但彼时的素和寅苍白脆弱,仿佛一块遍布裂痕的琉璃。而此时的素和甄,则完完全全是梵天珠记忆中的样子。灵山的罗汉,九天的尊者,他挺拔伫立在白泽跟老陈的尸体边,腕上佛珠垂在老陈血淋淋的额头,眉目间不染丝毫情绪,法相庄严。   甫一出现,我眼前那片世界就碎裂了。   那片我曾以为的青天白日,在被雷电撕开了天空后,随着素和甄的身影由远而近,如洪水决堤,哗啦啦一下整个世界被冲得碎散开来。   露出漆黑一片的夜空,还有那些听见异常动静后,举着火把从各处飞奔过来的护院们惊惶失措的脸。   所以愣了片刻,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先前我所以为的天外有天,不过是个幻境。   但虚幻的并不是随独角龙出现的那个黑夜,而是被雷电所撕裂的白天。   这也难怪为什么红老板同那些血食者完全不受阳光的影响,那是因为当时的青天白日,是假的,显然它是红老板为了用来遮挡真正的阳光,而使用手段制造出来的一个结界。   结界里凝固了时间,让我身在其间完全感觉不到白天到黑夜的变化,也让红老板和他带来的血食者,完全不会受到真正阳光的威胁。   而它更大的作用,则是干扰了正到访素和山庄的陆晚亭,以及素和甄对血族悄然入侵的感知。   直到它被碧落破坏。   红老板有一句话说得不错,碧落是疯了。否则他为什么要破坏这道结界,那不仅会将陆晚亭这条半龙招来,更会引来素和甄。   素和寅消失,罗汉金身回归,现在的素和甄早已不是我初来这里时的那个素和甄。   他是完完全全的大天尊者。   哪怕他这会儿看起来如寺院里的塑像一般安静祥和,一僧一妖,即便撇开前尘往事,他生来跟碧落就是对立的。   一个红老板已经够糟糕,现在又多这一个,碧落这么做,无异于自毁。   所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妖怪啊!妖怪杀龙啦!!”   突兀一声惊叫打破了我短暂的怔忡。   结界破裂,所有人都见到了红老板的模样,素和山庄上下几百口人一片大乱。   他高高悬浮在半空,细长手指如钢针,针尖上滴着龙的血,同他身上宽大的袍子颜色融为一体。   龙血令那些纠缠在他身上的蛇形筋络消失殆尽,也令他嘴唇红得凌厉,仿佛随时随地在汲取着四周活物的生命。   血族天生妖娆,妖到极致那气息却是比血还要腥,就像他看到素和甄出现时那一瞬身上骤起的暴戾和杀意。   转瞬似乎从中了然了些什么,收回视线,红老板缓缓转过身,带着满身血腥看向我身旁的碧落,目不转睛地笑:“这就是你不惜打破结界的原因?碧落,你何至于自信至此。”   碧落没有回答。   黑色长发挡着他半边侧脸,安静得窥探不出任何情绪,唯有一席大氅被风吹着猎猎舞动,张扬在我身侧,仿佛无声无息将我笼罩在他的羽翼之中。   见状,红老板收起嘴角的笑,目光瞥向我:“不如你猜,究竟是禅定中的罗汉如这妖狐所愿先灭了我,还是我能在罗汉从禅定中彻底醒来之前,先灭了你和他?”   话音刚落,头顶黑云翻滚,一声雷响,豆大雨点倾盆落下。   禅定,果然是入定得彻底。纵然这么大的雷声,素和甄依然阖着双目,如一座安静的雕像般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   金身刚刚回归,外禅内定,心一境性,虚空法界,一切皆是空。   所以,究竟会是佛先灭魔,还是魔先灭妖?   龙陨之后暴雨至,雨里隐隐绰绰有什么东西在红老板脚下那片土地里翻卷涌动,将雨水蒸腾出一片水汽。   又一道雷落下时,水汽忽然疾飞而上,同雷冲撞到一起。   转瞬,偌大一道雷噼里啪啦在半空如焰火般绽开,夹杂着股刀割似的刺寒,径自往我和碧落方向漫天席卷了过来。   还没靠近就能感到身上被扎出一层尖锐的痛。   我下意识举剑往前挡去,但一只手抢先一步在我面前轻轻一拦,随后指尖闪烁,凌空画出一道看不见的咒。   一道暗光自我脚下霍然张开,如一道琉璃制成的盾,在电光即将碰到我的一刹挡了回去。   疼痛随着雷电消散的光斑而终止时,我迅速将剑收回,手指抖得越发厉害,所幸没有人发现。   与此同时,四周此起彼伏响起一片骇然尖叫。   山庄里的凡人几时见过这种场面,胆小者登时四下逃散,胆大的如那些山庄护院,仗着人高马大一身力气,在最初的惊恐失措之后,到底也是在素和甄手下服侍多年,迅速拾回神智避开漫天四散的雷电,随后强作镇定,一边对高高在上的红老板大声叫骂,一边聚集起来,将手里火把和身上佩刀纷纷用力朝他扔了过去。   这举动无疑以卵击石,那些火把和刀甚至没来得及向他靠近,就在半空被融化成了气。   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声哀号。   那些攻击红老板的人离他太近,肉身凡胎怎么受得住他刚刚屠龙后身周凌厉波动的煞气,就像那些融化了的火把和刀一样,他们身上突然烧灼般冒出了阵阵焦烟。   瞬间一片混乱,这些仓皇失措的人完全不知身上发生了什么,痛苦让他们东倒西撞,茫然分不清方向,由此离红老板更加接近,遂令他们陷入更深的痛苦。   只短短十来秒,将近半数的人身体已化成焦炭。   一时眼前如一片活生生的地狱,我站在地狱中间,错觉像站在了两个割裂的世界似的,一半是冷静自持的靡靡梵音,一半是惊恐失措的哭喊声震天。   有人挥舞着血肉模糊的胳膊跌跌撞撞在我面前跑过,煞气腐蚀了他的筋骨,没等跑远他手臂就从肩膀上掉了下去。   身子失去重心跌倒时,他的血溅在了我脸上,我有心想去拉他一把,但刚伸出手,喉咙里冲出一股血腥,令我的手猛一下顿住。   用力将那口血吞回去时,脚下喀拉拉一阵颤动,大地再次震荡。   数道口子由此绽裂开来,里头滚滚而出几团团浓厚‘灰烟’,嗡嗡轰响着四下冲撞,转眼从面前那人的身上飘忽而过。   聚了又散不过须臾,那个先前还在挣扎哭号的人,眨眼间只剩了一具红白相间的骨骸。   尸杌是妖虫里的饕餮,永远贪吃,永远不知饕足,永远蓬勃且残忍。   一餐过后它们旋即散开, 轰然朝着四面八方那些惊逃奔走的人们飞卷而去。若说刚才是人间地狱,此时此刻我已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汇去描述眼前所见。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尸杌食人,但当初面对着的是一群行尸走肉, 现如今却是活生生一群无助无望的生命。   只见他们一脸绝望,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企图往远处逃离,但人的速度在自然的崩裂面前怎能相提并论,他们跌跌撞撞的步子哪里逃得过地面龟裂的速度,更哪里逃得过那些由此被红老板从地底岩层深处召唤出的尸杌,须臾间,那些细小到几乎微不足道的虫子已如瘴气般逐渐溢满我视野范围内所有地方。   铺天盖地的虫鸣覆盖了人们惊恐之极的嚎叫,霎时间所有皮肉都将变成白骨,而碧落无动于衷,素和甄则依然没从禅定中醒来。   唯有佛珠在他腕下微微晃动。   见状我强压住手里颤抖,一剑划向手指便想再度召唤明王法印。   但剑锋未落,手腕却被碧落一把扣住,他见我用力挣扎,忽垂眸朝我低低说了句:“别怕。”   简单两个字,我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   一度仿佛看到狐狸近在眼前,如以往每一次我遭遇危险的时候,这样轻描淡写对我所做的安抚。   手不由自主顿住,这当口突然前方轰的下燃烧了起来。   青泠泠一片火焰,无温却对那些肆虐的尸杌一触即燃。   是什么在燃烧?   我迅速回过神往前看,眼前一幕令我吃了一惊。   是那条被红老板割断了头的独角龙。   它巨大头颅下不知几时出现了隐隐绰绰一道八卦阵法。   三十六星天罡位,四十九艮拔阴斗,曾被狐狸不屑一顾的阴损聚魂之术,此时令这颗龙头在失去生命的状态下依然睁开双眼张开嘴,在铺天盖地的尸杌即将把这座山庄变成一片白骨葬窟之前,喷出龙磷之火,瞬间将四周漫天的‘瘴气’冲得干干净净。   劫后余生,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人眼看着周遭自己昔日同伴那些可怖的尸身,一张张脸如行尸走肉,几乎没了魂。一时更加混乱,失去理智的生存者跌跌撞撞四处寻着逃生路,无头苍蝇一般, 因而也就没见到那龙头在将尸杌烧尽的同时,飞腾而起,在碧落不动声色的操控下,张嘴往红老板身上咬去。   着实是出乎我意料的变故。   只可惜没能出现第二次奇迹。   眼见着龙头尖锐长牙几乎要将红老板的头颅咬穿,突然轰的声巨响,一道黑影从红老板脚下那片剧烈震动的地面冲天而起,张开长满了尖牙的嘴一口就将那颗硕大的龙头吞了进去!   我轻吸了口气,一眼看清那黑影的样子,下意识反握住了碧落搭在我手腕上的手。   它是头半身如蜥蜴,半身却长满了冗长触须的东西。   曾经只见过一面,却留着终生难忘的记忆,‘尸杌过后必出赤獳’,它是当初载静用了河图洛书中的强大阵法,才勉强将它压制住的血族怪物,赤獳。   现如今它出现在此时此地,并且不同于曾经,它显而易见是被红老板召唤出的。   这样一对强强联手,意味着什么?   不等我细想,眼见它在吞噬了龙头后一个转身,径直朝碧落飞扑了过来,我一把拉着碧落就要往后退。   孰料却见他嘴角缓缓一扬。   脚下纹丝不动。   他在笑什么?   不由想问,但没来得及,赤獳俯冲下来的劲风掀起了碧落身上的大氅,遮住了我的眼。   当大氅从我眼前滑落时,我看到赤獳那张布满了利齿的脸,在离碧落不到半臂距离咆哮着,扭曲着,能吞咽龙头的咽喉如幽深的黑洞急不可耐。   偏偏无法更近一步,如吞噬龙头那样将碧落那张安静注视着它的脸,一口吞进肚里去。   是什么禁锢了它的身体?   我看向它,再越过它巨大头颅看向那遥遥伫立在它身后的红老板。   继而微微一愣,我明白了过来。   此时此刻,红老板虽一如既往振翅悬浮在半空,但自他腰部以下,浮现着一些红色的东西。   如之前那些禁锢着他身体的蛇形筋络一样,这些既像线又仿佛血丝一样的东西,蜿蜒扭曲,在他脚下勾勒出一圈字符般的东西后,沿着他的脚一路而上,像血液渗进了血管中一般渗进了他双腿中。   这些东西牵制着将他禁锢在原地,由此令这头受他控制的赤獳,亦失去了行动的自由。   我着实没想到,随着赤獳的出现,我竟能再次见到这样东西。   佛血。   ‘河图洛书,所书阵型千变万化,它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种,名为佛血。’   ‘顾名思义,佛之血,相传是以大日如来指尖所滴之血铸就而成的镣铐。所以,无论是妖是魔乃至神,一旦被困其间,则插翅难飞,且力量衰竭。'   当日载静的话似已在记忆中变得很远,我没想到他曾困住过的魔物,以及他所使用过的阵法,竟会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的时间里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曾经他就是以这道‘佛血’阵困住了同他有着似海深仇的狐狸。   现如今用这道阵法困住了红老板和赤獳的,又会是谁……   茫然中,耳边传来红老板若有所思一声轻叹:“梵天珠当年留下的河图洛书,原来竟在你这背弃了她的人手里。狐生九尾,当真是惑尽天下。”   我呼吸微微一顿。   顺着他的视线,我从他脚下那道猩红的法阵,望向前方不远处那座被雷电击打得遍体鳞伤的瑰丽建筑。   “黄泉坊跟河图洛书,是什么关系……”察觉到身旁投来的视线,我抬头看向碧落,问。   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河图洛书,所书阵法千变万化,黄泉坊便是它的阵眼。宝珠,既然都已经看出来了,你说黄泉坊同它是什么关系?”   漆黑发丝下一双闪着幽幽暗芒的眼,看得我一阵恍惚。   红老板,独角龙,素和甄,河图洛书……我想,我大约明白他做的是怎样的打算了。   不由自主松开手,下一秒却被他将我手腕扣得更紧。“别怕。”他看着我眼睛,对我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这是叫我别怕什么呢?   亦或者,这两个字根本就不是在对我说。   试图从他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时,他突然扬手一摆,将披在身后那件大氅再次往我身上罩下。   视线被遮挡前的一瞬,我看到红老板手指着碧落,嘴里发出长长一声尖啸。   啸声止,便见他苍白额头浮现出人脸般殷红一道斑痕,与此同时,原本紧盯着碧落的赤獳突然转身,腰下长长触须如蟒蛇急速扭转延伸,一头扎入地面,甫一搅动,竟令这山庄整片土地翻卷了起来。   随即就听四周响起阵阵凄厉惨叫。   我用力拨开大氅,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尽管已经拼了命的逃,却哪里逃得出血族魔物这样猖獗的法力,只见那些原本已跑出很远的人,在地面陡然而起的翻卷下被抛至半空,又被赤獳的触须尽数收拢,随后喀拉拉一阵响,那怪物竟是将这百多口人,连皮带骨生生地吸进了身体里去。   嗡的声响,手里龙骨剑行随意动,不等我有任何动作已脱手而出,分化出数道火芒,朝着那怪物直飞过去。   然,没等接近,仿佛碰到了层极其坚硬的阻挡,龙骨剑通体一道锐光闪过,带着尖利一声蜂鸣重重跌落回我手里。   这当口就见赤獳的背上有什么东西蠢蠢而动。   片刻,随着声雷鸣般咆哮,一颗龙头破皮而出,牵连着赤獳的骨,喷着青凌凌的气,衔着从它身躯里带出的一长串人头,朝着红老板身上缠绕了过去。   人头与红老板融合的一刹,赤獳那道巍峨如山一般的身躯同红老板亦融为一体。   由此身形陡然暴增,累累白骨从他后背斜刺而出,如同骨翅下增长的副翼,它们交替颤动着,散着自龙头内喷出的青色磷气,席卷出冲天风浪,不多会儿竟令他脚下那道猩红的法阵忽明忽安,不稳了起来。   怎么也没想到,这血魔的法力之强,强到竟然能将大日如来指尖血所铸就的镣铐也逐渐扯断……   这就是碧落想要的么?   但既然真是他所想要,那刚才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慌,又是在怕着什么?   脑中乱作一团时,我见红老板垂下他苍白的脸,看向我道:“究竟是禅定中的罗汉如这妖狐所愿先灭了我,还是我能在罗汉从禅定中彻底醒来之前,先灭了你和他。这答案,如今你有了么?”   我没吭声,因为就在这当口,锵啷一声脆响,那支原本随着素和寅的消失而不见了的铁禅杖赫然出现在素和甄面前。   杖上二十四枚扣环叮当作响,震得天空云层涌动,紧跟着,就见红老板身周开出了一圈莲花。   层层叠叠,七七四十九朵,被地面骤然伸出的一只只细小的手托在半空,黑的莲映着白的手,同佛血殷红的光交织在一起,灼灼生辉,顷刻间令红老板身上所缠那些头颅痛哭起来:“阿弥陀佛……救苦救难……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啊……”   哭声中,那些莲开得更盛。   由此显现出底下一颗颗人头状的根茎,竟也似红老板身上那些头颅一样,眉眼清晰,神情各异。   虽作慈悲相,但哭得各形各状。   千脸化百面,百面作八相。   所谓极悲,极痴,极恶,极伤,极怨,极怒,极衰,极妄。   八刑八相,皆在此间。   虽然和我第一次见到时不太一样,但我可以确定,眼前这幕奇景,就是我曾遭遇过的佛法结界,普慈莲华度。   亦被称作八相恶狱。对于被困其间的猎物,它便是活生生的恶狱。   或许此次驾驭者不同,当初的地狱八相,如今成了佛面八相。   但凌厉萧杀之气隐在慈悲佛面下,却远胜于前者,只一刹便将红老板已近脱离的身躯重新扯回佛血法阵,又在他驱动法力试图挣扎时突然令他身后骨翅绽裂了开来。   哭泣的人头化作黑水,渗入他体内,铺天盖地的血霎时从他背上喷出。   随之天地震动,八相佛面升腾而起,佛眼怒睁,佛光普照,仿佛在洗涤这一片血色,亦将挡在我和碧落面前那座黄泉坊震得四下崩裂开来。   隐隐见到佛光中的红老板睁着双赤红的眼,似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朝碧落看着。   随后狠狠一挣,拼着双腿在佛血中被撕裂,他抬手控着同他一体的赤獳便想朝碧落俯冲过来,却在转瞬被头顶一道金芒劈下击退了回去。   禅定许久的素和甄,在红老板为了抗衡八相恶狱而释放出的法力后,终于将四股二十四环禅杖握进手里,出了手。   大约就是等的这一刻,甫一见他将佛珠拈动,碧落立刻将我往怀里一卷,飞身而起。   与此同时,梵音阵阵,佛法无边,瞬间令黄泉坊轰然坍塌。   天崩地裂般的震动中,碧落一把将我抱起飞身进了黄泉坊,又在它裂开前的一瞬,跃入深藏在里头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缝隙。   缝隙完全合拢前,他没有立即带我离开,而是站在原处,俯瞰外界那片硝烟弥漫的一切。   纵使拥有了堪比血罗刹的力量,红老板终究不是素和甄的对手。   双翅断裂,他从高空坠落,血族强大的复原能力在大天罗汉的面前丧失了它得天独厚的优势。   从头至尾素和甄甚至没有睁开过双眼。   我的明王咒是素和甄亲手教会,怎会不知晓在灵山时的他力量究竟有多强,否则断不可能被佛选中成为梵天珠的守护。   然而,纵使再怎样强大,偏偏遇到了碧落,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孽缘。   就在素和甄把红老板击落的一刹那,无论素和甄亦或红老板,突然如被时光定格一般,双双凝固在佛光普照的那片废墟上。   诡异的是,此时此刻,佛光不似先前骄阳般灼烈灿烂,反而是迷雾般苍白。   不知是否因此,照耀在素和甄与红老板身上时,两人也失了颜色,逐渐同身周翻裂的大地与断壁残垣融成了一体。   “月影双连……”我呆看着眼前这片苍茫的颜色,脱口而出。   ‘因为我为他所设的那个阵法,虽然冒险,却也是目前河图洛书中最可能对他奏效的一种阵。它名为月影双连,这种阵特别之处就在于,催动阵法力量发生最大作用的并不是阵法本身,而是被阵法困入其中的猎物。为此,我必须设法让赤獳在阵内使用自身力量,越强越好,这样,方可让他被自身使出的力量反拖入阵法最深处,并由此催生出这个阵法真正的力量,如天水中月相映,双连双扣,把他牢牢困在其间。’   当初载静在施法困住赤獳时对我说的这番话,如今与碧落所做,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碧落不同于清慈,不同于铘,不同于载静,不同于岁月流经那些曾在我身边出现过的任何一人。他魅惑众生,却心狠手辣,他随心所欲,又审时度势,他趋利避害,且自私自利,他为自己所想所求,可以罔顾任何其它。   这次所面对的同素和甄的较量,他清楚知晓以自身状况,绝不能正面与他对上,便就借用了红老板的力量。也知晓哪怕逼红老板召出了能与佛相抗衡的力量,亦必然会输。但,两者的输赢对他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   真正的意义在于,此二者的强强相抗,能令他最有效地使用出他手里最有力的武器——河图洛书。   河图洛书是当年梵天珠死后留下的东西,那么多年来,无论素和甄还是红老板,竟无一人知晓它就在碧落的手里。   他借用了红老板的力量牵制住了素和甄,又使陷入禅定状态的素和甄,被红老板对人类残酷杀戮和强大到足以弑佛的煞气所诱,不仅以罗汉金身的力量制住了一心追杀他的红老板,也令月影双连这道禁锢法阵,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力量,将素和甄与红老板一同困于其间。   呵,就像他曾当着我的面对铘说的,“你从来无法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我却可以。所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两条命。”   遇到碧落,素和甄输得彻底。   然,我们哪一个不是输得彻底?   念转瞬息,忽见一身苍白的素和甄眼帘微微一动,细密睫毛下隐约有目光闪烁,似朝着这方向径直看了过来。   我怔了怔,下意识顺着那道视线抬头看向碧落。   缝隙合拢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他那张侧对着我的脸美得不可方物。   何等意气风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我收回目光动了动汗湿的手指,想把他推开,但困在他怀里没法动弹。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不知道是因为缝隙彻底合拢带走了全部光亮,还是我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耗费殆尽。   耳朵边只能听见碧落的心跳。   一下一下,十分平稳,如同他这一路而来所走的每一步路。   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不由轻轻攥紧了手里那把剑。   曾以为能握住些什么,但现在明白什么也握不住,除了手里的龙骨剑。   碧落终究不是狐狸。   两世的纠葛,素和甄将我带到这个时代,以提前获得罗汉金身应对碧落的到来。   这本是稳赢的局面,孰料红老板被逼出的弑佛之力,是我身旁的他为素和甄精心策谋的献礼。   是啊,封印了血罗刹之后的碧落,怎么可能跟收回了罗汉金身的素和甄正面较量。   正如当年被困在天界,饶是对自由有着多少渴望,他也绝不会像其他神兽那样傻傻地同天幕以及守着天幕的清慈硬杠。   所以前世的他趁着素和甄还没觉醒,诱使他自动放弃了梵天珠。而这一世,纵然素和甄早做准备,甚至不惜身体被分化作两人,偏偏没有料到狡猾如碧落,随机应变,竟会以自身作诱饵,引红老板为对抗天龙陆晚亭不得不吸收了血食者,以释放出灭佛之力。   可叹曾经在灵山如何冷静自持的素和甄,为了梵天珠逆天改命,改出他和碧落间如此悬殊的差距。却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会被碧落以这样的方式轻易扭转。   细想这一切经过,由始至终,我不知道他为这结果究竟筹谋了有多久。   前世他用手段切断了素和甄同梵天珠的维系,这一世依然如此,哪怕素和甄孤注一掷用了逆转时间的方式抢先一步,哪怕为了封印血罗刹让他损耗巨大,大到这些年只能处处避开红老板的追踪,他仍处惊不变,运筹帷幄,一点一点打破了素和甄的所有计划,甚至不惜利用到一切能够为他所用的力量。   他利用我对素和甄的戒心和抗拒,让素和寅难以用最快的方式对我坦诚。   他利用铘忠我之心,把我带出素和山庄。   他利用我对狐狸迫切的保护,把铘驱逐出我的身边。   他利用红老板对华渊王心脏的渴求,引红老板在寻找我的同时,出手制约同样来到这世界的狐狸,让狐狸在他同素和寅的双重逼迫下,不得不为了我而烟消云散。   他利用万彩集,把半龙陆晚亭引到素和山庄。   他利用白泽,把黄泉坊藏在素和寅为隔绝于世而制造的屏障里。同样又利用白泽,打破了红老板为藏匿血族煞气,以及隔绝阳光对血族的伤害而制造的结界。   然后他利用楼小怜的蛇毒,逼红老板吸收了大量血食者,唤醒弑佛之力。   又利用红老板的弑佛之力,对抗察觉到结界破坏后血食者泄露的煞气,于是先后赶到的陆晚亭与素和甄。   再利用梵天珠当年留在无霜城的河图洛书,布阵一举困住了双向抑制中的红老板与素和甄。   最终,借力打力,碧落几乎没有亲手动过任何,却不显山不露水以一盘遥遥控制的棋,顺利将我收入他的地盘,再一次让历史回到了原定的最初。   燕玄如意消失;狐狸消失;麒麟离开;素和甄恢复罗汉金身但永远失去了与梵天珠继续纠缠的未来;红老板折损了大量血食者,并因不敌大天罗汉而陷入沉睡……   最终的最终,碧落终成最后的赢家,他让一切回到了正轨,并得到了能重塑梵天珠的最匹配躯壳。而素和甄不惜逆反天道所做的一切,只间接让碧落赢得比时光溯洄前更加彻底,真真是讽刺得彻底……   那么,我呢?   那么,我的狐狸呢?   宝珠。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我,声音很远。   我回过神,视线由浑浊逐渐恢复了点清明,看到碧落目光沉沉,冰冷手掌轻托着我的手。   “怎么回事?”他问我。   我看到他和我手心里的血,想了想,笑了。   他那么聪明,可有时候似乎又特别笨,比如现在。   到底是人类的躯壳啊,承受着两个灵魂的撕扯,大大小小的伤,在我拼命使出明王咒后,这身体就仿佛是一把被一推即倒的多米诺骨牌。   由始至终他全都看在眼里,为什么还要问我是怎么回事。   “碧落,你懂瓷,一定见过窑里被烧过了头的瓷器吧。”沉默了会儿,我说。   “我现在就是那口被烧过了头的瓷。” 第484章 青花瓷下 一百   瓷器烧制的温度通常在1200摄氏度左右,超过1400,胎体承受不住,轻则出现变色,起泡,毛躁,乃至变形。重则爆裂。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以‘爆裂’这个词来形容我的身体。   而事实上,这身体确实正处在一种裂开的状态。   从来到这个世界至今,我的身体就没怎么好过。最初刚到时就受了几乎粉身碎骨的重伤,之后没等复原,大大小小的损伤持续不断,直到燕玄如意的意识醒来强行跟我夺舍,这种精神和躯体的双重损耗,别说是普通凡人,即便神仙怕也受不住。   一直以来全靠着‘回家’这个执念以及碧落的治疗强撑着,才得以苟延残喘吊着这条命。直到现在,明王咒的使用,算是彻底压垮了这副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使用那道咒之前,这副身体勉强来说还是完整的。   尤其是我刚得了梵天珠元体的时候,那股突然涌入的力量几乎消除了我身上所有痛楚,让我有那么瞬间以为自己的身体焕然一新。   所以凭着记忆,我没有任何迟疑地对红老板动用了明王咒。   多么强大的咒法,就跟好莱坞电影里那些超级英雄似的,如果能回到我的世界,也许我能用来向林绢,向杰杰,向住在对面的术士蓝和无头刑官儿炫耀一辈子。   老子有生之年竟然能这样强大呢,嘿嘿。   殊不知这样的强大,在重创别人的同时,消耗的是自己。   所以即便是当年的梵天珠也只仅仅用过两回,而我虽有梵天元体,但到底只是当初被凤凰保留下来的一点残余,所以几乎在召出大威德明王法印的同时,我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崩裂。   明王咒让我身上所有新的亦或者旧的伤全都崩裂了开来,乃至之后没多久,就连龙骨剑都难以驾驭。   超级英雄只当了几秒钟,然后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琢磨着,我动了动手指,这动作令手腕上一道伤豁地裂得更开,于是更多的血从伤口里蔓延了出来。   不由想起在素和山庄的瓷窑里见过的那些残骸。   变了色的胎体上布满裂缝,只需轻轻一点外力就能使之粉身碎骨,如我这具身体一模一样。   这样如实描述给碧落听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也没再碰我,只一把拉开我的衣裳后,目不转睛朝我身上看了片刻,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颗猩红的珠子放到我手心,再透过这颗珠子,源源不断将他的力量往我身上传递过来。   我记得他曾用这颗珠子治过他的伤。很重的伤,没多久就好了大半。   可惜现今用在我的身上,并没有任何效果。   甚至变得更糟,在我身体接受到那股浑厚力量的同时,我突觉五内俱焚,像骨头里骤然长出了一把把钢钉来,登时疼得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了。   只能用尽力气猛推开碧落的手和那颗珠子,然后踉踉跄跄趴到地上,将胃里那股灼烫得仿佛快把我融化的血水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再抬起头时,我从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眼里,似乎终于难得地读出了一点情绪。   但有些复杂,因此我不知怎样才算是正确的定义。   是惊诧,是慌乱,是不甘,还是别的什么……   总归不甘应该会更多一些。他为了这副躯壳倾注了多少算计,耗费了多少精力,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剔除一切障碍终于赢下一切之后,所得的这副身体竟已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即便用他的法术和他那颗神奇的珠子,也无法挽回。   既然这样,他以往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换了是我,必定也是意难平的。   气都要气死了。   这念头甫一闪出,我忍不住想笑,但被嘴里残留的血呛了两下。   他眼里的情绪倏的就不见了。   真可惜,那么多的情绪,短得连分辨的时间都不愿留给我。   忽然间我就想对他说些什么,趁着我还能说得出话的时候。   于是在他握着手里那枚珠子朝我走来,试图再做些什么时,我抬手阻止了他。然后用力将喉咙里的血往回咽了咽:“你知道五百年后……我第一次遇见你时,是什么样的么?”   他站定脚步看着我,没有吭声。   “那时候我特别糟糕。”我笑了笑,说,“姥姥走了,她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家人。她留给我的店也经营不下去了,因为我好吃懒做,什么样的点心也做不好。原本想找个工作,但没做几天就把工作给丢了。想着天无绝人之路,可谁知,腿又在一场事故里给弄伤了。   一连串的打击,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跌倒了该怎样从另一个地方爬起来。一个人无依无靠很可怕,能看见鬼但完全没有对付鬼的能力,更可怕。我无处可躲,也没有面对的本事,以至那个时候区区一点妥贴的安抚就能令我飞蛾扑火般甘之若殆。   所以那个时候,我差一点就要被一个专吃人类脆弱情绪的怪物给吞吃了的。   但很可笑,那会儿我情绪的不堪,竟是不堪到连那种怪物都不屑吃了我。   也就在那时,你出现了。”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看着他碧绿如秋水般一双眼睛:“五百年后的你,弯着眼睛,咧着嘴,像一张奇奇怪怪的牌突然跳进了我的生活里,打翻了我的孤独,打破了我的恐惧,一次次把我从情绪的深渊里拖出来,一次一次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翻过身,让我看他瞬息万变的牌面,他说那叫人生。   他还说,人生就像一只球,从这里滚出去,总会再从另一个方向滚回来。所以人要在滚来滚去中学会接受和适应。   所以我慢慢适应了姥姥离开后的生活,慢慢适应了被鬼折腾的日子,也慢慢适应了有他在我身边的一切鸡飞狗跳和兴高采烈。   他说他叫狐狸,一只白毛大尾巴的名叫狐狸的狐狸。   那个时候我在想,这狐狸精起名还起得真随意,狐狸就叫狐狸。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狐狸是有正儿八经名字的,狐狸的名字叫碧落。   只不过,碧落是天的。狐狸是谁的呢?”   说着我再次停了下来,这次是被翻涌在喉咙口的血给卡的。   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吐了那么多的血,仍还有那么多血呢?真是没完没了,死都不让人死得痛快。   这番话,我没说出口,但碧落好似从我眼里看出来了。   因为那双碧绿色瞳孔不再是安静的秋水,而是无底的黑洞,深得像是要把我的魂魄从这残破躯壳里吸出去。   他这样看着我,走到我面前蹲下,左手冰冷的手指用力按着我喉咙的两侧:“别说话。我不会让你死,林宝珠,活下去。”   这举动让我感觉好了点,血不再卡喉咙了,我把它们又重新吞了回去。   于是便又再得了说话的自由。为确保说得敞快,我用力吸了两口气,心里那番话一泄而出:“你那么聪明,早该明白的,从狐狸消失之后我就没了未来。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试问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红老板没能杀了我,真真是太可惜了,他说得没错,再等一世你就又能得到一个新的梵天珠转世,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执着于让我这样苟延残喘。”   话音未落,被我压在掌下那把龙骨剑突飞而起,飒的声刺向了碧落胸口。   猝不及防的袭击,就像之前对付红老板。   然,他毕竟不是红老板,所以我下手也无法做到那么果决。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犹豫,剑尖在碧落的胸前半寸不偏不倚被他摄入指间,然后被他轻描淡写弹到我手侧。   他甚至不怕我会再重来一次,只俯身再次靠近了我,看着我道:   “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未来。”   这句话甫一出口,气血上涌,我没忍住咳出一声笑。   笑过后看着他的脸,我抬起手,把满掌心的血抹到他脸上:“碧落,我真恨你。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   脖子上的手指蓦地一紧。   但仅仅须臾,立时松开,我瞪他,他嘴角微微上扬,目不转睛看着我:“不用激我,你不会死。”   是,他的确不会让我死。   我不是燕玄如意,如意对他而言只是梵天珠的一副空壳,而我则不同,他在我身上似乎找到了当年梵天珠的影子,所以他能冷眼看着如意被素和甄烧死,但偏要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给我留条活路。我是他选中的最合适梵天珠复活的器皿,里面有着颗深爱着未来那个他的灵魂。可他总忘了‘未来’这两个字,我只为狐狸而活,我是狐狸的宝珠,我不是碧落的梵天珠。   他总是忘了。所以我不得不总反复提醒他。   或许终于意识到这点,他不再让我说话,只继续尝试着往我身体里输送活力。   我不断地流失血液,他不断地用法力输入,似乎比最初有所见效,伤口好像在一点点恢复,血流得不是那么快了,于是我挣扎,他低头吻住了我:“小白,别死,活下去。”   他怎么能叫我小白呢?凭什么。他是碧落,不是狐狸,狐狸已经消失了,他亲眼看着的。他袖手旁观素和寅抹去了那个最爱我的狐狸,留下了这个只手通天为了梵天珠机关算尽的碧落。   我不要当梵天珠,我是林宝珠,我是我。去他的碧落。   我再次挣扎,但毫无用处,我这副鬼样子又怎么挣得过一只九尾狐。之所以还能扑腾几下,无非他忌惮着我的伤口而已。   也再驱使不动龙骨剑,这把当年他亲手打造给我的利器,现在跟我一样,最后挣扎了一下后,便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他面前。   “会好的。”耳边又传来他的话音。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自言自语。   他总是很自信,也总是会赢,这让我不得不再一次确认,未来的那个狐狸是不可能存在了。   碧落怎么可能变成狐狸,除非他变异了。   变异……我想着第一次见到狐狸时,他倒在我家店门前的那个鬼样子,忍不住再次想笑。   跟我现在一样衰弱,吹口气魂就会没了似的小可怜,千岁也可能万岁的高龄,拍着干瘪的肚子厚颜无耻地叫我大姐。   呵,碧落的未来怎么可能那么落魄呢,落魄得像个小丑似的,我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出来。   许是应了我的猜测,碧落这次好像又赢了。   又一次吐血时他再一次尝试用他手里那颗珠子对我进行疗伤,这次,我体内撕心裂肺的疼痛减弱了,胃里积血消失,伤口流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少,我身体似在渐渐回暖,他手里那颗珠子在他法力趋势下绽出的万丈光芒,似乎真的对我起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这作用的时间过于短暂了一些。   犹如昙花一现,就在我刚刚试着推开碧落,蓄力从地上站起来时,突然一道窒息般疼痛从我身上撕开,令我两眼蓦地一黑,重重躺倒在地。   隐约听见碧落在我耳边急促说了些什么,意识回笼时,我全身冰冷,身上疼痛加剧。   碧落的脸离我很近,面色苍白,握着红珠的手僵在我身体上方微微颤抖。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就见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伤从我左边肩一直裂到我右胯,仿佛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刚刚把我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流出的血,让我浑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样,亦令我虚弱不堪的意识如陷在海绵里一样起起伏伏。依稀脑里闪过一道熟悉的画面,那是一幅漂亮的仕女图,被描绘在一枚光洁滑腻的瓷器表面,仕女栩栩如生,又被精细的瓷衬得欺霜赛雪。   近乎完美无缺一口青花瓷,唯一的缺憾,是一道伤。   细细一道伤疤,由瓷器的胎内渗出,从左至右,仿佛将这小小的小姑娘分割成了两半。   想起来了,它是我家那口青花夹紫瓷。   瓷裂了,一如现在的我。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历史无论怎样改动,兜兜转转终会回到原样,那是一只任由多少智慧也无法扭转的轴轮。就像朱氏王朝的未来,就像素和甄,就像燕玄如意,就像我。   所以碧落,饶是千算万算,饶是运筹帷幄,看来还是失败了啊……   我扯起唇角对眼前人张张嘴,可惜这句话没能来得及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压出来。   他沉着双眼一动不动朝我看了片刻,随后似做出某种决定,在我开口前一瞬,他将手里那枚如火焰燃烧的红珠往我嘴里塞了进来。   “吞下去。”俯在我耳边用力握着我试图挣扎的肩膀,他一字一句对我说道。   我抗拒,但刚一用力,那珠子就跟有生命般径自往我喉咙里冲去。   那瞬间犹如一团烈火,带着钻心刻骨的痛,从咽喉一路烧进我五脏六腑。   我扭曲着尖叫,这令控制着我的那双手倏然松开,随后扶着我脖子帮我将头一侧,我张嘴哇的声吐出一团火,连同那颗珠子。   与此同时,一股股血从我喉咙,我身上每一道伤里急涌而出,即便碧落同一时间迅速用他法力护住,也完全挡不住。   “为什么没用……为什么……”   耳边传来听见他略带茫然的自问。   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细微喑哑,近乎破碎,如同狐狸消失前那一瞬贴着天罗地网对我的喃喃低语。   我用力抓住他的手。   眼前视线恍惚,他人影晃动,长长的发丝拂着我的脸,我已几乎分不清他是碧落还是狐狸。   只辨得清模模糊糊一双碧绿的眸子,我死死抓着他,朝那双眼看着:“烫……好烫……痛死了……狐狸……我要回家……”   下一秒他将我抱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觉随着他脚步往前,四周突然变得很亮,白茫茫的亮光刀子似的割着我眼睛和身体。   疼死。   我不管不顾开始放声哭喊。   疼得太绝望。   许是清楚这一点,碧落紧紧却又不敢用力地抱着我,长久的静默后,我听见他贴在我耳边对我匆匆对我道:“忍忍,宝珠,再忍忍,我带你去找他,很快……”   谁?他说要带我去找谁?   失血过多让我身体同脑子一起变得麻痹,因此没能将这问题问出口。   隐约只见他将那颗红色珠子从掌心中托起。珠子再次火光大盛,在他掌心上方滴溜溜地转,由此迸发出的光芒笼罩住我,像一只巨大的手,猛地把我从失神状态扯了回来。   为什么非要扯我回来呢?   麻痹感骤然消失,知觉回归,我再次疼到笑出眼泪。“为什么偏不肯让我死,偏要让我活受这样的罪。碧落,我恨你,以前为了狐狸一直憋着,现在我只想痛痛快快告诉你,我恨你!恨死你!”我边说边咬住他肩膀。   可根本咬不动,也根本出不了心里这一口恶气。   于是松开牙,我睨着那颗珠子,抱住他脖子朝他冷笑了两声:“这是什么,碧落,是当年你从梵天珠那里带走的元神珠么。”   他脚下微微一滞。   我笑得更开:“你觉得有它就会有梵天珠,无论她死了还是怎样,所以那时候你能安然看她死去。现在又以为用这东西能让我活下去,是么碧落?但是,你看,这有用么?”   说完,我将喉咙憋着的那口血用力吐在了他的肩膀上。   血里散着几块碎肉,我大笑:“看,我烂了,碧落,你想要复活一个烂了的梵天珠吗?”   说完,我沉默下来,等着他开口,等着看他到底还会再说些什么冠冕堂皇让我撑着等他复活梵天珠之类的话来。   但许久之后,我只听见他似有若无说了句:“我放你回家。”   我愣了愣,疑心自己是否听错。   放我回家?在他布局了那么大一盘棋,在他抹去了自己的未来,在他用河图洛书镇住了红老板与素和甄,从此再没什么能成为他复活梵天珠的障碍之后,他却说要放我回去了?   这困惑在我此刻并不怎么清晰的大脑里转了一圈后,原本狠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的激烈情绪,突化成一股浓稠得令我窒息的丧。我伏在他肩膀上,缓缓吸了一口气:“你对这身体无计可施了对么,碧落。”   他没回答。   沉默便是最确切的答案。   脑子一阵晕眩,我跌撞到他肩膀上。迅速想将脸移开时,他按住了我,然后我听见他再次开口道:“救她,素和甄。你能把她带来必然能将她带回去,素和甄,救救她……”   说话间,周身那片红光变得更甚,径直穿透入四周耀眼苍茫的白,令那片刺目的光不再令我眼睛疼到难以忍耐。   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在前方不那么剧烈的光线中逐渐从模糊中挣脱了出来。   于是我看到了素和甄。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手握禅杖,通体苍白,和他脚下的红老板一样,仿佛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一双眼,就像之前缝隙关闭前我所看到他的最后那一眼,似乎里头藏着并没有完全被凝固的灵魂,默不作声看着他眼前的碧落。   狐生九尾。不知是否因为闯入了月影双联的法阵,饶是有梵天珠元神护身,碧落仍是显了原形。   他抱着我站在素和甄面前,一手托着梵天珠,珠光同河图洛书阵法的光芒闪烁交缠在一起,仿佛在互相渗透。   一度令苍白从素和甄脸上渐渐消褪,甚至仿佛手指在光芒交织处微微动了动。   几乎错觉他便要就此开口的时候,突然脚下隆隆一阵轰鸣,似有一股巨大力量从地底一涌而出,将素和甄同红老板一同往地里拖沉了下去,   “素和甄!”   碧落脸色一变,迅速伸手试图将他抓住,然而手指刚碰到素和甄的肩,他整个儿被一股巨力一掀而起,猝不及防朝阵外斜飞了出去!   落地时碧落以最快速度调整姿态稳住了我。   但我仍是被那股力量的余韵冲击得呛出两口血。   见状他将我往地上一放,再次想要往法阵里飞身进去,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制止了。   地面隆隆声响伴着素和甄与红老板苍白身影,很快消失在飞扬而起的尘埃间,法阵倏然收拢,刚才一刹若碧落进去,想必十有八九在那片阵法里被碾成碎片。   我终究不舍得这张同狐狸一模一样的脸为了我而送死,哪怕他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将我送回去。   “你知道为什么之前我心存死志,但仍还要拼着一口气跟红老板斗个你死我活么?”法阵残留的硝烟渐渐平息时,我靠在碧落紧箍住我的怀里,抬头问他。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片平静的地面,没有回答。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狐狸消失之前曾告诉过我,京城兵部尚书府里有七道琉璃顶,最中间那道顶下有盏唯有我可点燃的天烛,那里存着这世上的锁麒麟,能取到那条锁麒麟,我就能打开麒麟眼,麒麟眼开,便能召出一条可通往任何地方的时间通道。”   “那是我唯一能够回家的方法,但现在,早已经来不及了。”   “也罢,狐狸消失,无论能不能回去,都已经没有意义,只不过是我一点心有不甘而已。”   “所以碧落,不要再对我说什么梵天珠的复活,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全新的未来,更不需要你在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之后,又再去做刚才那种无谓之举。放我走吧,就像你当初放任梵天珠死去,放任未来的那个你在你面前消失。”   顿了顿,我笑:“没有什么是可执着的。你神通广大,你运筹帷幄,所以你早晚能让梵天珠重生,只需再等下一个轮回而已。”   说完,我用尽全部力气把他推开。   想推得远远的,再也不想见到他,那张同狐狸一模一样的脸。   但推不动,算了。   躺倒在地上时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失血过多让我心跳太快,很难受,我希望有谁能给我个痛快,但看着身旁垂着眼帘的碧落,始终没能开口。   他手指掐在土壤里,我可不想同这些土壤一样变得粉碎。   其实我也还是怕死的。   真的,我不想死,想活,想回家,想回去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看看那个他是不是仍还和以往那样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小店里散发着点心的甜香,他身上的味道也是这么甜,他在那儿做着我夏天最爱吃的牛奶冰,然后一转头他看见了我,他挥挥爪朝我笑,两只眼睛像月牙儿似的微弯着,尾巴又藏不住了,我跑去掐掐它,他甩着尾巴躲开,手指顶着我的脑门骂骂咧咧:哦呀,你这咸猪手小白!   如果能再看一眼就好了。   血终究流失殆尽。   最后一息尚存时,也不知是否幻觉,我看到碧落身后隐约有谁朝这方向飞奔过来。   黑漆漆一道身影,由远而近,踉跄的步子令他看起来有种熟悉的陌生。   是谁?   他隐隐叫着我的名字。   我用力撑着眼睛试图将他看清楚。   可惜,视线突然就黑了。 第485章 青花瓷下 一百零一   “说起来,还好我有远见,去年趁着形势还好早早把那三套商铺脱手用去还贷款,不然现在租不出去又卖不掉,真要一屁股债了。但就是老周给的那套房,就是上回我跟你说的……宝珠?宝珠?你有在听么?”   眼前两只手在我眼前摇来摆去半天,我飘远的思维才被林绢重新拉了回来。   最近她特别喜欢来我这里吃点心,每次来必念叨着她的几套房产和存款,明明生活无虞,但我却要被她念出抑郁症了。   说来这也是拜近两年的疫情所赐。   谁也没想到,在我回来的第二年,整个世界会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肺炎病毒而翻天覆地,人心惶惶。   很多实体店都开不下去了,病毒传染性和传播性之强,强到人人自危,原本热闹的街市常常空空荡荡,大商场尚且勉强维持运转生机,街头巷尾的小店则难以度日。周围好多店铺已经关门或者易主,如林绢手里的三套商铺,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在疫情刚起那会儿心生警惕,随后在形势稍微好转时立刻将它们转手,如今再想脱手就难了。本来多赚钱的东西差点成了赔钱货,每每说起,林绢总不免带着劫后余生的叹息。   不过相比于更多无声湮没于这场疫情的灾民,她已是很幸运无忧的了。   这场疫情对于经济的影响真可谓是核辐射一般,譬如我家这一带,自去年到现在,大商场门庭日渐冷落,而街对面十多家商铺,现在除了两个小超市,就只剩术士家的花烛店还正常开着,毕竟是不缺钱的主。   我的小店也依旧还维持着营业。   白天与黑夜,店里的灯光与术士家的交相照应。   自然不是因为我跟他一样不缺钱,而是不继续开下去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着。   不知不觉,我回来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一心以为自己死定了。   血流失到超出身体负荷的极限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基本上就是没有感觉。身体很冷,思维很沉,整个世界对我来说仿佛像是定格了一样,什么都是混沌,连疼痛也是。   剧烈疼痛的‘消失’会让大脑失重,并处于一种极为渴求睡眠的状态。   所以那时候意识清醒下的最后一眼,我完全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直至醒来睁开眼,看到周遭熟悉又不那么熟悉了的一切,我仍以为那是自己被困于死亡中的幻境。   我怎么可能会回到家里了呢?在那样一种只剩下绝望的世界里,命尚且不保,又哪来的奇迹能让我回到二十一世纪。   所以,必定只是在做梦。   诚如素和寅所言,世事一切,皆为一场大梦。果然这样的话,要人死之后才能彻悟。   失去意识前一刹,前尘往事如走马观花,得到过,失去过,开心过,痛苦过。眼睛一闭,什么都没有了,如烟消云散的狐狸。   一切都是空,空得连哭都是哭不出来的。   然而很快,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梦里。   随着人越来越清醒,我越来越意识到,我依然还活着,也确实是回来了。   彼时我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我的幻觉,是有人在我离死亡只差一线之隔的距离及时赶到,力挽狂澜将我救了下来,并带出了那个世界。   救我的那个人,是被我撵走的铘。   说来好笑,这个冷面冷心的麒麟,严苛如程序般执着于对梵天珠的忠诚,对于我这个无用的转世中的异类,总拿着诸如‘不再管你’,‘另择明主’之类的话威胁我。   可是试图突破那道主仆界限的是他。   放弃我偏又逾越界线来救我的,也是他。   若说程序,他一定是个中了病毒的程序。   狐狸说,京城林府宅中有盏唯有我可点燃的天烛,燃烧过后可从中取得锁麒麟。锁麒麟能打开麒麟眼,麒麟眼一开,能打开一道时空之门,虽然非常短暂,但当初铘就是用那个方式把我从法阵月影双连里救了出来。   所以面对红老板的时候,我是想拼一下的,拼了所有力量想获得一个去京城拿到锁麒麟的机会。   可惜,现实毕竟不是小说。拼尽全力不是成功的保障,反而是失去一切的前提。   我没能从红老板手里博得一线生机,反而因此让借居的那副身体受到了更加彻底的破坏,以至于当最终碧落赢了红老板,赢了素和甄,甚至想要放弃他所赢得的一切送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失去最后一丝回到未来的机会。   无论我还是他,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命在那副被损坏到了极致的身体里迅速消弭。   当时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可是弥留之际我看到了一道人影。   是那头并不属于未来林宝珠的麒麟。   在那个不属于我,也没有锁麒麟的时空里,他曾突兀来到我身边,一遍又一遍想为了他所忠于的梵天珠而想灭了我,却又一次一次地救我。   直至我为了保护狐狸而将他撵走。   那之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毕竟我成为不了他所期待的那个梵天珠,毕竟我让他对我失望到彻底。   却没料到,最后的最后,他仍是来找到了我。   确切地说,是他同未来的那个他,一起找到了我。   狐狸曾利用素和甄时光溯洄引起的时空混乱,来到了困住我的这座‘监狱’。   这个契机被铘发现,并加以利用,于是他看到了他的未来。   不知他究竟看了有多久,又究竟看了有多少。总之,在我已走到生命最后一瞬的时候,他风尘仆仆跌跌撞撞而来,带着从京都林府的琉璃顶中取来的锁麒麟,将它扣到了我手腕上。   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但,并非全部的‘我’都没有了意识。   我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魂。我的魂即将湮灭,燕玄如意的却还在。   她在我心跳彻底停止之前唤醒了锁麒麟,打开了麒麟眼。   她在我只剩下最后一口呼吸的时候把我的魂魄推进了麒麟眼,而自己留在了那副躯壳里。   她在我耳边说,她去陪她的小和尚了。   她用她的命,换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重新睁开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醒来后看着周遭一样又一样熟悉的东西,最初的时候心跳太快,恍惚令我这样以为。   燕玄如意死了,素和甄得到了金身却从此消失,我回到了现代,历史书上的记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的小店依旧在,我周围的人依旧记得我,离家出走的铘回来了,无头阿丁依然在找着他的脑袋,杰杰依然唠唠叨叨等着我喂小鱼干,刑官依然喜欢在雨天到我窗外哭哭啼啼,蓝依旧在卖着他的香烛纸钱,林娟依然时不时来找我逛街,隔壁小孩依然来我这里混冰激凌吃,生意依然不冷不热,客人依旧爱一边看着店里的帅哥,一边叽叽咕咕八卦着他的五官和身材……   只不过,原先被八卦的那个帅哥是狐狸。   现在是铘。   原先八卦的时候会换来狐狸甜甜一个媚眼,以及装模做样的非礼勿视。   现在则是铘无知无觉的彻底无视。   是的,一切都正轨了,但唯有一样例外,于是一切正轨,根本是彻底脱离轨道的虚妄。   醒来后的第二天,我意识到,我的狐狸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哪儿也找不到。   虽然对此心里不是没有准备,可事到临头,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如何让我接受他真的已经烟消云散的事实?   如何让我面对没有了他的未来。   回来之前,我曾天真以为自己只需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足够。可是真的回来,真的亲眼见证了这个没有狐狸了的世界,等待着我的痛,竟是比待在燕玄如意的身体里,面对那具身体无可挽救的伤痛和腐烂更为不堪。   痛到我不知道什么是活着。   空,空,四大皆空,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空。   了悟又能怎样。了悟不代表接受。   我又不是和尚。   我不甘心。   我四处走,四处找。一切我和他曾走过的地方都走遍了,一切我可以询问的人,也都寻遍了。   铘,蓝,四大家族,殷先生,甚至阿丁,还有游荡在这条街上所有那些熟知我和狐狸的魂魄和精怪……   最后我想到了冥。   我想他总应该是可以给我答案的,毕竟地上地下,他都无所不知。   可是我去哪里找他呢?   曾经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带着他那些可怕的勾魂使,时不时地趁着狐狸不再的时候逗弄我一把。   然而有心去找,却怎么也没法找到。   也是,一个冥界之王,又岂是我辈区区一个凡人想找就能找到的。   思来想去,我割开了自己手腕。   但陷入昏迷时,铘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医院里林绢对着我哇哇大哭,她说你直说吧到底欠了多少钱你要这么想不开,现在疫情生意是难做,我能理解,但愁钱都愁到这地步了,你就不会问我借吗?!   这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她傻笑,然后敷衍着答了句:是失恋了。   于是她也抽了我一巴掌。   林绢说,林宝珠,你也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你也见过我当年一头热的时候因为男人遭过多少罪,所以你怎么还能这么拎不清,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胡离是好,但他要离开,你又能怎样,死能留住他吗?天下芳草何其多,走了他一个,店里不是还有一个。要我说,你割什么脉,你蠢都能蠢死了。   林绢的话固然是因为她对事实的一无所知,但有一句话她说得没错,死能留住他么?   坦白说,割腕的一刹那,我想着的并不是找到冥,而是想把心里那股找不到任何缓释的痛一刀切断。   直到被铘一巴掌扇醒后,我看到了他那双清冷却又凌厉如刀的眼睛。   乍然清醒。   我不能忘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得对得起这一路回来的艰辛,也得对得起我这条失而复得的命。燕玄如意为了素和甄把活路推给了我,看看我做了些什么?   况且,找不到跟确认狐狸真的已经不在,是两个概念。   但凡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放弃,谁说不能有奢念,万一有一天成真呢?   我得活着。   只有遗忘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消失,既然眼下找不到他,我就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记着他,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鲜活的存在。   于是之后,我开始努力恢复生活。   狸宝专卖重新开张,不会做的点心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做,不会泡的饮料每天对着手机边学边泡,学着自己缴水电煤,学着自己去采办物资,学着自己挑选货色,学着自己讨价还价,学着用导航辨路,学着一切狐狸在的时候会为我做的一切。   很累,但累是最有效缓解疼痛的良药。   所以即便最初最忙最混乱的时候,我也没要铘帮忙。   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他连碗都不会洗,每一只经过他手的碗都无一逃过碎掉的命运,所以林绢笑他是小说里典型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也还是有用的其实,毕竟那张花瓶一般的脸是张活招牌,往靠窗位置一坐,不言不语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来往吃客。   休息时我就背着行李到处跑。   电影小说里不是常见这样的桥段么,男主与女主分开若干年后,突然有一天,在一个某某地,两人出其不意地相逢了。天很蓝,水很绿,阳光——必定是美丽的夕阳照在两个人身上,两人从惊讶到欢喜,拥抱在了一起。   多美好啊,每天我做梦都会梦见的一幕。   以此信念,撑着我这个曾经典型的宅女走过一山又一水,走过一程又一程。   最远的时候去过昆仑。   因为太远,行李太多,所以铘陪着我一起去的。   后来术士问我为什么大冬天想不开要往昆仑跑,我说,因为传说昆仑是仙山,也许那里有奇迹。也许呢。   素和甄说凤凰曾被关押在昆仑,我的龙骨剑是碧落杀了昆仑的龙取龙骨做的。我觉得自己跟昆仑渊源颇深,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或许可能在这座山能遇见什么奇迹,哪怕一点点关于狐狸下落的暗示也好。   可瑟瑟发抖地在那个冰冷的世界走了一小圈后,还没登顶前山,铘简单一句话,熄灭了我所有的信仰。   他说,此昆仑非彼昆仑,这是昆仑山,你说的,是昆仑仙域。   那昆仑仙域在哪儿?   他很难得地朝我笑了笑:你悟大乘了么,神主大人?   我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灰心丧气地结束了我的仙山旅程。   回程途中发了烧,那是第一次,铘用他的原形把我背回了家。   我真谢谢他。他飞得竟然比飞机快得多,可是他竟然还要我买机票坐飞机。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十分难熬,却也快得如白驹过隙般一晃过去了四年。   第二年年末的时候,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到处走了。   疫情来了。   所以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狸宝的经营上。   可惜,尽管我再怎么努力学做点心,生意还是一天差过一天,这不仅仅因为我的手艺实在追不上狐狸,也是因为疫情让人越来越无法光顾店面,到店里堂吃。   因此我跟别家吃食店学,也开启了外卖服务,这样就更累了。   我送错过货,弄丢过货,被人骂哭过,甚至差点被一个独居的客人拖进门里欺负。   那次没等隐在我身后的铘出手,我踢断了那个人的腿,也差点抽烂他的脸。   之后,铘帮我处理了后续的一切。   处理完回到家,他问我有没有事,我甩着打疼的手说还没有打够。他便走了。   他走之后我躲在狐狸的小房间里哭了很久。   第二天继续送外卖,出门时铘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好在那样糟糕的事,后来没再遇到过。   只剩下累。   有时候累到一回家就坐在地上,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动不了。   放空,好像真的一下子四大皆空。   见状林绢劝我索性把店面出租给别人,自己收收房租躺平算了,或者雇两个快递,总好过自己跑。   可是我哪儿能够躺平。   忙是我唯一的存活方式,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今年生意越发差。   从林绢进门到现在,一个新客也没有,角落里三三两两坐着阿丁和几个面熟的鬼。   好在每次林绢都会点上一大堆,大款着实很照顾我生意了。   打包时总觉着林绢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我停下手问她:绢,你今天是不是有啥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再过一阵要去国外了。   我想起之前她说交了个西班牙籍的男朋友。眼神示意她,她朝我点点头。   一瞬间心里有些黯然。林绢要走了啊。   细想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十年有了吧。这一路,原有狐狸和她先后相伴,后来多了个铘,后来狐狸消失了,现在她也要走了。   我朝她笑笑:好啊,既然跑那么远,结婚的红包钱我可省了啊。   她气笑:你的铁母鸡属性一辈子改不掉了是吧。   我说是啊。   她朝我摆摆手里的手机:微信转账啊姐姐。   呵,比狐狸脸皮厚的又多了一个。   为了给林绢践行,年三十我提议她来我家吃年夜饭。   她没什么家人,我也是。以往每次春节如果她没别的活动,偶尔也会来我这里蹭饭,那时候有狐狸做年夜饭,她总吃得不想走,一年就那么一顿暴食,她说要做半年健身减肥,夸张。临行前最后一个春节,她看着桌上我做的菜安慰我:吃是其次,情义重。   没有狐狸的第四个春节,有林绢,有铘,有术士蓝和刑官,有阿丁,还有很多总来串门的孤魂野鬼和小精小怪。很多人,很热闹,除了铘,所有人对着我做的一桌子菜嫌弃不失礼貌地重复着上一年的夸赞,然后悄悄把林绢带来的披萨和麦当劳瓜分得一干二净。   可见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他们总固执地认为我做的菜就是没法吃,哪怕我跟着视频学了四年。没法吃为什么铘就能吃?这问题术士嗤之以鼻,他说,麒麟哪有人类的味觉。   呵,信他个鬼。   守岁的时候,其他人都散去了,只有林绢陪着我看春晚。   春晚一年比一年乏味,林绢专注抢着她男友群的红包,跟打狙击战似的,然后洋洋得意把她的猎物转发给我。   我乐呵呵收的时候,看到朋友圈置顶的狐狸头像。   还是那张傻兮兮的小狗脸。   已经四年了,他的头像安静了四年,我四年没有收到他的红包了。   过完年后不久,我把林绢送上了飞机。   那时候她前任老周送她的那套房产她依旧还没处理完,但日程已到,她只能转交给我代她处理。   我仍还没能从她要离开的伤感中走出来,毕竟距离她告诉我,也就只过了两三个月。   但不想让她看出,便笑她这么着急去结婚,果然还是恨嫁了。   她看着我冷清的店面若有所思,然后吸了两口烟摇摇头:不是,是怕会有什么变故,眼下这疫情,说不好啥时候就出不去了。结婚是其次,亲爱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最爱跑来跑去的,久待在一个地方,会变成长毛的蘑菇,疯掉。最近想穿了,多余的房子都卖了,不如趁着还年轻,多溜出去蹦跶蹦跶。   当真一语成谶,林绢走后不到两个月,这座城市因突然爆发的疫情感染而被迫封城。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三个月,我这间从姥姥开始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店,于是也终于不得不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开始时,真挺糟糕的。   忙碌的生活突然停止摆动,生活突然失去重心,所有情绪一下子无处遁形。   在这之前我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若遭遇这种状况,我会怎么样。   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以及应对的方法,直到这天真的来临,最初那一阵子,我仍是差点崩溃。   正如我以前这样问过自己,被抛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转动,会怎样呢。   会在高空戛然而止失去动力,重重跌落下来,甩得粉身碎骨。   狸宝刚关门那天,在我继续忙忙碌碌地把冰箱填满之后,一转身,死寂便如一张沉重又巨大的网,避无可避地朝我压迫了过来。   我几乎没法喘气,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看这空荡荡的四周,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所措。   收银台上狐狸同我的合照被我刻意摆在最角落,忙碌的时候我能不去看它,但现在我的视线无处遁形。无论怎么躲避,总会看到照片上那两张脸,笑得张牙舞爪,好似那些日子里每一天的快乐是永远不会被收回的。   情绪积压到快要溢出时,所幸邢官飘到我家窗外哭了起来。   它一哭天就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破了周遭让人窒息的静,也让我从那张沉重的网里挣扎着爬了出来。   靠墙坐下时,铘不知几时来到楼下,收起了那张照片,不言不语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总是这样静默,唯一最大的失态,便是明朝时在狐狸面前,他同我撕破一切,据理力争的那次。   后来我回来了,他就越发安静了,即便我情绪最糟糕的时候,也只是清清冷冷用一巴掌将我拍醒。我不想再挨他一巴掌,所以下意识缩了缩头,避开他对我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窗外吹入的风,潮湿中带着点凉。   “后悔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他问了我这三个字。   “后悔什么?”我反问。   “后悔活着回到这里。”   “我为什么要后悔。”   他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回答,也幸好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若说出来,我不会原谅他。   他没说。   真好。   因此沉默了一阵,我问:“刚回来那天,我记得听你说过,明朝的时候,你利用狐狸进入那个时代的方式看到了未来。当时我没有问,但这会儿我突然挺想知道的,那个时候你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让你突然决定要帮我回到未来?”   这个问题铘没有回答。   我也没有强求。   好奇心早已杀死了当初那只猫,不说就不说吧,有些事情未必知道就是好,譬如我不愿他说出口的那些答案。   狐狸消失后第四年又六个月,疫情逐渐退去,城市逐次解封,闷热的气候无声无息进入了梅雨季。   天一热我又开始捣鼓起了冰点,四年如一日,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习惯性做起牛奶冰。   不过,曾经算是夏季狸宝的主打头牌,可惜现在到了我的手里,终究没落了。   狐狸的手艺无人能及,明明看似很简单的东西,无论我怎么研究,总也做不出他那种软糯细腻的冰淇淋口感,和不过甜不过腻刚刚好的滋味。不过每天依然还能卖出四五份,托了以前那些老顾客的福。   然,每每他们要过牛奶冰后,总不忘问起狐狸。   “老板娘,好久不见你家那个漂亮的伙计了,他人呢?”   “回老家休假啦。”   “休假?好像休好久了哦。”   “上回是出差。”   “这样啊,真是可惜,太久没见到,真想他啊。”   “就是就是,他不在,吃东西都不甜了,好想他啊……”   我也想啊,可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   林绢出国后的第七个月,她发来消息说,她在准备离婚了。   才结婚几个月就打算离婚,当真是定不住的性子。   不过她那位丈夫貌似更定不住。西班牙人,热情起来一团火,可惜遇到美女都是一团火,终究是烧得过旺,连林绢这样对爱情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得过且过不下去了。   她说这样也挺好,本来也已在西班牙待腻,离婚后打算去雅典走走,再去芬兰转转。   我着实是羡慕了,想起之前去昆仑,那么巍峨壮观的地方,我竟因为太冷而没有好好多看几眼,因此回来都没好意思跟她说。   是否还要再去一次呢?虽然铘说那并不是我所以为的昆仑仙境。但那样壮丽的景色,无疑是人间仙境。   总有一天,不带有任何杂念的去一次吧。   重新渐渐开始忙碌起来后,天热与天冷的交替仿佛只是一瞬间。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要到来。   只是这次春节,狐狸依旧不在,林绢也已跑去看金字塔了。   隔壁小胖子已经读中学,冰淇淋是不会再来混吃了,听说他在学校居然已经谈了个女朋友。   而我,依然是本条街有名的光棍老板娘。   曾经有个神仙般漂亮的老板,后来被老板抛弃了。街坊们如是传说。   呵。   有时候难免会想,这辈子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再往后等上几十年,我还能等到狐狸么?   没有谁能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不愿多去想,只好又偷偷把被铘放进抽屉的照片取出来,摆在了收银台上。   铘看到了,好在他什么也没说。   不过刚被他看见的那几天,每晚总会来蹭点灶香味的孤魂们,一个也不见过来。   一度我疑心它们是不是被铘吃掉了,好在几天后又看到它们偷偷摸摸地围着盘冷掉的糯米糕转,一问才知道,前几天它们感到这房子煞气太重,它们靠得稍微近点几乎就魂飞魄散了,哪儿还敢靠近半步。   我叹气。   很多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铘现在为什么又愿意这样碌碌无为地待在这儿了。   他明明对我还是有气的,气我永远成为不了他当年的神主大人,气我回来后活得像外面那些孤魂野鬼。   但他没有再次离家出走,好似已经认了命。   说到命……   蓝最近又心血来潮想给我算命了。我没让。   每次他给我算命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说,万一呢?   我还是没肯让他算。   但他仍坚持给我算,所以又一次带着牌来找我的时候,我手一抖,一把火就将他手里的牌给不小心点着了。   这下总得老实了吧?   谁知扭头关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幸灾乐祸地在门外朝我笑:姐姐,完了,火煞见红是为血。姐姐要遭逢血煞……   我呸。   信他的邪才怪。   这个招摇撞骗的。   但偏偏这招摇撞骗的混蛋算命总是算得那么准。   几天后,我真的就碰上血煞了。   那天是除夕。   特别忙,或许别家都停了业,所以这天我一口气接了好几个大单。   总算忙完之后,没等休息,我想起来年货都还没准备妥,当即就匆匆忙忙赶去了附近的商场。   受疫情后遗症的影响,商场里人特别多,排队特别长。   因此一通抢购后,出门时天已近黄昏,留给我做年夜饭的时间可不多了,偏偏还下起了雪。   今冬第一场雪,也是我回来四年后的头一场雪,雪下得特别大,一时让我看着有些感慨。   曾记得狐狸形容这座城市的雪,仿佛中年男人的头发,似有若无。   他说无霜城的雪才是真正的雪,那种漫天飞旋的苍茫再加上缭绕的妖气,堪称人间绝色。   不知道今天这场雪跟无霜城相比是怎样的,几分钟后雨刷对飞扑过来的雪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以看清前方逐渐被雪花吞噬的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遇到了问题。   不知是否受到了这场大雪的影响,车载导航似乎出了偏差,原本开熟的路我一直没看导航,等减缓速度时无意一瞥,我发现我走的路距离回家那一条,竟偏差了五六公里的距离。   怎么会错得那么离谱?   我努力想着自己刚才一路从商场往回开的经过,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变了哪条道,才会把回去的方向给走偏了。可是看看窗外,我确实没走对路。   于是边琢磨边纠正了方向继续往前开,又再开了几分钟后,我看了眼导航,发觉偏得竟然更加远了。   就离谱。   再怎么路盲,再怎么导航错误,怎么会把方向错成这样?   脑中念头一转,我干脆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下车,然后摸了摸手腕上的锁麒麟,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开一瞬,一眼看到前方那块被雪压着的路牌,我就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了。   阴阳路。   哪个正常地方的路名会叫阴阳路?   哪条正常的马路上会除了我之外没有一辆车,一个人?   风雪茫茫,交织出一张冰冷雪白的网,无声无息将我网罗其间,而在此之前我完全察觉不出它的存在。   来者不善。   瞬间将龙骨剑从掌心里拔出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一声笑:   “好久不见,梵天珠。”   我将剑倏地举起,却又缓缓落下。冰冷的风里夹带着血腥的气味,话音离我很近,所以不用回头也能看到他猩红的长发,它们被风吹着拂在我脸侧,如一只只不安分的手。   见我收手,他轻笑了一声。   冰冷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发丝飘动,人影也飘动。   回过神时,他已从我身后翩然做到了我面前那棵盖满积雪的大树上。   轻飘飘身影只在树上拂落几片血。   他低头看着我,如同很久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在那棵银色菩提下见到他时的样子。   术士的预言应验了,我碰上了这辈子最不想碰到的血煞。   血罗刹。   全身血液似一瞬间凝固,我僵硬站着,不知道被他找到的这一天,我的命运将会怎样。   或许是死。但一天未确定狐狸的下落,我怎甘心死在他手里。   所以缓缓将剑收回手心,我将心里情绪小心藏了起来:“好久不见,刹。”   “坐。”他朝身旁树枝拍了拍。   不等我回应,身子一轻,有什么东西卷在我腰上,倏地将我提到了那支树枝上。   我依言在树枝上选个较宽的位置坐下。   他看着我小心谨慎的模样,没吭声,只安静笑着。   这同我上次见到的那个他,好似两个人。   记得他来到这里的最初,他找到了我的家。   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充满杀气的。他将我家一撕为二,若不是有狐狸挡着,被一撕为二的恐怕就不止是我的房子。   但此时此刻的他,就跟几千年前我在菩提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或者煞气。   脸上带着妩媚的笑,仿佛刚刚才狐仙阁里走出来的一个无害的妖精,他在我坐稳后目光悠悠转向他前方的某处。   这令我下意识朝他多看了两眼。   “在我脸上找什么?”眼角余光瞥着我,他问。   “在找你把我引来这里的原因。”   他轻笑。片刻,他朝前方指了指:“你在那儿能看到些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马路,商城,广场,雪,以及一辆刚刚开过去的车。”   “人呢?”   “……有一个,在那边的人行道,刚刚走过去。还有两个,好像准备进商场。”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人特别多,似乎哪里都找不到这么空荡的地方,尤其如今天这样的日子。”   “大家都被这场疫情搞怕了。”   “疫情。”看着远处那两个慢慢消失在商场门内的人影,血罗刹拈着手边碎雪,若有所思:“瘟疫,战争,从古至今这两者似乎有些形影不离。梵天珠,你猜猜这两者之后,接着来的会是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看向他:“说实话,这场瘟疫,跟你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他莞尔:“为什么会这么问。”   “当年为了对抗佛祖,你能造出血族那种逆天的东西。如今太平盛世突然出现瘟疫,偏偏我又见到了你,这不能不让我生出些不太好的联想。”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他看着我,略收敛了些神色,“梵天珠,我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你。”   “看过了,那我可以走了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   “除夕。”   “除夕什么日子?”   “过年,阖家团聚日。”   “那你今天团圆了么,梵天珠?”   这问题令我喉咙霎时哽了一瞬,继而抬起头,我看向他:“没有。”   他殷红的眸子闪了闪,侧身靠在树干上:“巧了,我也没有。”   “这又怎样呢。”我问。   “你的狐狸消失了。而托你的福,曾经每一年都伴随在我身边的碧落以及红,也消失了。”   “这又,怎样呢?”我再问。   话音里带着我无法控制的微颤,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在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这问题时,他道:“既然你也无法团圆,我亦是孑然一身,不如今日我俩一起搭伴过个年。”   我愣了愣,继而笑出声:“这笑话有点可笑。”   “确实有些可笑。”话音落,他抬手拂过我脸侧的头发,然后不知有意无意,冰冷手指搭在了我颈部的动脉上:“坦白说,我是来杀你的。”   我呼吸顿了顿。   下意识将手往左掌心摸去,但一转念,我将手指暗里用锁麒麟划了道口子。   “若你想这里上万住户死于你一念之间,你尽可以召唤出明王法印。”   他轻易看出了我的想法。   手脚一瞬冰冷,我没有看他,亦没再有任何举动。   无法冒险。   虽然路牌不正常,周围也空得不正常。但无论路面,还是周围民居,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哪怕此时此刻我看不到一个人影。   想来是结界的作用。   一万多条人命,我见识过明王咒毁灭的力量,所以知道他没有信口开河。   尽管不知他话里多少真假,但就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不作声以平静同他对峙。   半晌,听见他问:“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我问。   “梵天珠大灭时断绝了前尘所有记忆,并被剖出元神珠,却依然能在转世至今的现在,摄取曾经的力量,足以证明梵天珠死时,有一样东西无意中保全了她远古神魂的不灭。”   “那东西是什么……”   “你猜。”   我不用猜。   时至今日能令他在红老板和狐狸全都消失后还继续追杀我的东西,会是什么。   必然是对于血族来说最为在意的东西。   “华渊王的心脏。”   他微微一笑:“没错。”   “那颗心脏……在我身上?”   “呵,饶是红老板也没想到,他找寻这颗心脏那么多年,却不知曾经离它仅仅一步之遥。”   “所以现在,你替他来取了。”   他莞尔:“说错了,梵天珠。这叫物归原主。”   话音刚落,他眼里暗芒一闪,因为我一把拽住他衣服将他往树下用力推去。   随着同他身体的一同坠落,我倏地抽出龙骨剑便往他身上刺。   孰料剑出一刹,未见他怎么出手,只间眼前一道猩红掠过,随即我胸口一阵剧痛。   似有把比我龙骨剑更为凌厉的东西当胸朝我刺来。   速度之快,无处可躲,亦无法可避。   一度以为就将死在这里,但剧痛转瞬即逝,因为生死关头一团白影及时撞开了我。   心跳骤然加快。   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在那瞬间,我隐约觉得那白影似曾相识。   当即不顾危机仍在,一落地我立即追着白影离开方向急切看去。   然后看到一个人。   一身白色冬装,手里却拿着把白色折扇。   不伦不类,却偏又风雅之极。   的确是个相识的人,却并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人。   我一边看着,情绪一边就跌落了下去。   对方见状,展开扇子朝我笑了笑,随后看向血罗刹:“你我也是好久不见了,刹大人。”   血罗刹身上刚才那股喷涌而出凌厉杀气仿佛是我的错觉,我与他缠斗落地那一幕也是。   因为在冥看向他的同时,他已如最初时一样,斜倚在树干上,嘴角含着嫣然的笑:“冥王大人,真巧。”   “不巧。”   “怎么不巧。”   “你动了烙有冥府之印的人,你说巧不巧。”   这句话令血罗刹将目光重新落到了我身上。   只是片刻,他朝冥微一欠身:“是刹得罪了。”   “不知者不为罪。但刹大人,既然重见天日,冥不想迫不得已与你为敌。”   话音未落,一阵风雪卷过,那棵大树上已不见了血罗刹的踪影。   来去仿如一场梦。   我愣愣朝那棵树看了片刻,随即察觉冥王的身影也在离开。   “等等!”我立刻回头朝他大喊了一声。   但他恍若未闻,径自前行。   看似不紧不慢的脚步,却是我穷尽所有力量也追不上的速度。   任我跌跌撞撞,任我连爬带滚。   最终被雪堆跘着扑倒在地上,再抬头时,他身影已在风雪中只剩下了一小点。   我只能撑起身子徒劳朝他喊:“冥王!等等!冥王大人!等一等!”   好容易见到的人,怎么就无法追赶上呢。   他愿意出手救我,却不愿停下脚步等我问他一句话。   我想问他知不知道狐狸的下落,他有没有见过狐狸,狐狸现在究竟是死还是活。   我只想他短暂地停下脚步,给我一个最简单也最能令我明了的答案。   可是我追不上。   后来不知自己坚持着又追了有多久。   久到终于不得不选择放弃时,再回头,已全然找不到方向去拿回自己的车。   不得不拖着跌伤的腿一步步走回家,看到家门口熟悉的路灯时,风雪不再,但夜已深了。   春晚已开始很久,四周依稀响着爆竹声,此起彼伏的声音断断续续带来着新一年稀疏的年味。   往年这个时候我家也是有些年味的,人影晃动,有人有鬼有妖怪,还有满满一桌子菜。   但今晚什么也没有。   新的一年,我没能来得及做上年夜饭,没能来得及贴窗花,没来得及开门招呼那些蹭饭的进来一同守岁,只收获了一场噩梦般遭遇和死里逃生,以及浑身的伤。   好在铘也不会等我。   我抬头看了眼阁楼空荡荡的窗户,又再看向周围空荡荡的街。   轻叹了一口气便打算进门时,意外发现店里的灯亮着。   里头孤零零坐着一个客人。   什么人这个点还在外面不回家呢?   我边琢磨,边隔着玻璃门朝里头那人的背影看了片刻。   白色羽绒服,灰白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漫不经心披散在脑后,乍一眼看去……   看去怎样?   我闭了闭眼睛,把心里那股不切实际的念头用力切断开来,然后推门而入:“这位先生,新年好,抱歉,我们要打烊了。”   那人似乎没听见,低头专注吃着面前的点心,没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和血,朝他走近了些:“新年好,我们要打烊了。”   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我皱了皱眉。   今日的遭遇和伤口的痛一点点消磨着我的耐性。   但今天是除夕,而且他背影看起来那么像……   像谁?   我再次用力闭了闭眼。   随后清了清嗓子,正要出声第三次劝他离开,忽见他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朝我看了过来。   一眼看清那张脸,我喉咙蓦地一哑,再多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目不转睛朝那张脸看,一股热流随之涌到眼眶,我用力含着,碎散的光线让那张脸由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见状那人嘴角弯了弯。   单手支着那张毛茸茸的脸,另只手敲了敲他面前那只盘子,他朝我一字一句:“这玩意儿也只能给人吃,林宝珠,你想杀了本世纪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半晌,见我兀自站着迟迟不吭声,他脸上略显尴尬。   下意识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啧,养了四年,才勉强恢复成这个模样,本来想再等上一阵,好歹把爷那张天上天下绝无仅有绝世美颜恢复过来才行,不过看你这小倒霉鬼落魄成这副样子,我再不回来,你可……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他嘴唇微微抿起,看着我用力握着拳,目光发直浑身发颤。   颤到不可自已。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一天已经很累了,遇到了刹以后更累,又怕又累。   累得我完全没法相信眼前所见。   五年了。   我不敢相信。   着实不敢相信。   片刻腿一软,终丧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到地上,我捂住脸哭。   起先连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就怕一下子醒了,梦就碎了。   但哪里忍得住。   几秒钟后放声大哭。   直至哭到喉咙沙哑,眼睛胀痛,一只手轻轻搭到我肩膀上:   “哭什么?”   “我没哭,是眼睛里掉进了一只虫子。”   “哦呀,这只虫子好像很大。”   他蹲到我面前,缓缓拉开我脸上的手,让我看着他的眼。   眼睛绿盈盈的,如一汪水,水里倒映着我的脸。   脸被泪水泡得像头猪。   于是眼里的水又满溢了出来。   我狠狠拍开他的手,重新将脸捂住:“是啊,所以这只虫子还有名字。”   “虫子的名字叫什么。”他把我抱进他怀里。   “狐狸。”   “小没良心,五年不见,一回来就把我骂成虫子。”   “你怎么不再滚个五十年。”   “滚了五年就把你逼上昆仑山,再滚五十年,你岂不是要去长白山跳天池?”   “要脸吗!谁会为你跳天池,你怎么不再想得更美一点!”   “想我么?”他低头笑。   我没再吭声,只是比他更紧地抱住了他。   他将脸埋入我颈窝:“小白。”   我没应他。   他手抚向我腕上那道疤:“小白。”   我依旧没应他。   他双唇滑过我脖颈吻住了我的嘴:“小白……”   狐狸消失后的第五年,狐狸回来了。   ——完结—— 第486章 番外一 冥王   时间对于有些人来说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譬如我。   世人称我天齐仁圣大帝,我独钟爱一个冥字。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如这无尽沉浮的岁月。   有时候已经记不清我在这世上到底走过多少年。   漫漫时光,世事如尘,久了,总未免令人心生疲惫。   便不由自主会被身外一些比较有趣的东西所吸引。   譬如那只贪恋红尘,流连魔窟,身为天狐却总以妖狐自居的狐狸精。   第一次见到碧落,是在酆都大帝宫内。   我不知道一只天狐究竟是得了怎样的力量,能直闯十王阎罗殿,杀过五方鬼帝府,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最终连破东岳、地藏两座宫,站到我面前。   彼时他伤痕累累,似已如一缕幽魂,却仍笑得妖孽。   他问我讨要一个新入的魂魄。   那天地府来过很多魂魄,因为人间刚发生过一场大战,一场无论数量还是力量都极为悬殊的大战。   碧落想问我索讨的,是在大战中死去的梵天珠。   梵天珠?梵天珠不就在你的身上么。我问他。   他不言不语。   他不信。他始终否认梵天珠消失的事实。   所以十王阎罗殿找过,五方鬼帝府寻过,甚至斗胆以一百六十道幽冥刑的代价,换我这里一次问询。   最终,在看过我扔给他的生死簿后,他沉默接受了由此交换的那一道道刑罚,就此从地府离开。   我以为他是聪明的。   一只能突破天幕,能断龙脉破佛阵释放出血罗刹,能诱得梵天珠放弃元神的天狐,怎么会不聪明呢?   如此聪明,却又为什么会在梵天珠自断前尘自毁金身又失去了元神之后,偏要固执地相信,他能够在地府中找到她早已湮灭于世的灵魂。   大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他起了兴趣。   自那天之后,碧罗开始执着于对梵天珠金身的重铸。   碧落曾经距离梵天珠的复生非常近。   他以人间帝王的气数为梵天珠重塑金身,以此试图令她重新复活,并且一度几乎就要成功了。   那颗名叫林宝珠的天珠,在他眼前死去,死前亲手剥离了他和她的一切过去,连同自己的元神珠。此后数百年,每一分每一秒,这只天狐无时无刻不在为当日那一瞬的错失而懊悔和弥补。   他曾以为他的做法能够弥补。   甚至险些成功,那成功离他近到仅仅只隔一步之遥。   但,就是这么一点距离,最终却成为了一道永远无法跨过的天堑。   金身即将塑成的前一刻,或许命运使然,或许梵天珠死前那句遗言生效,一个令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变奏突兀发生,不仅令他前功尽弃,亦造成了梵天珠无法逆转的损毁。   作为梵天珠重生的最关键部分之一,梵天珠的转世斯祁家朱珠,自尽了。   死在金身塑成的前一刻。   她的死,牵动最后一道气数断,使即将成型的金身瓦解,由此,令那颗等待金身的梵天珠崩裂。   我知道这妖狐对梵天珠的复生有多执着,执着到曾不计后果闯地府,执着到即便逆天而行也要以身涉险去收集气数。   因此梵天珠的崩裂,对他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那时我看着他再次来到地府,站在奈何桥头,一次次朝黄泉彼岸凝视着。   所不同的,这次他没有狂妄地在地府翻天覆地,或许是因为前次的酷刑和长久的执念已令他力量消耗殆尽,也或许是那个名叫朱珠的梵天珠转世,在他面前飞蛾扑火般以死一搏,彻底颠覆了他以往对自己,乃至对梵天珠的所有认知。   所以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没有问我那女孩魂魄的下落,而是道:我将她给彻底弄丢了。   丢了。   曾以为无论是死是活,是在黄泉还是碧落,只要梵天元神在手,他终能令梵天珠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然而却是大错特错。   失去便是失去。彼时的梵天珠已将一切斩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余地,他凭什么以为重塑金身,重造生命,就能还他一个原原本本的林宝珠。   我对碧落说,我能让梵天珠重新愈合,但你需付出一定代价。   没错,那天他在奈何桥头,便是为了等我这句话而来的。毕竟仍是那个狡猾的狐狸精。   这世上能令梵天珠复生,除了重塑金身,便只有我这生死掌权人。   多年以前,我曾为一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情为何物,便一头跌入情海中几乎永世不得超生的佛珠脱胎换骨,续接过生命。   今次会更麻烦些,却也未必不可以。   但,无论前尘还是现今,无论容易还是不易,有求者,必付出代价。   当年凤凰的代价已付,今次的他呢?   我所要求的代价并不高,只需九尾天狐的一尾便可。那对他来说修来最为不易的一条。   他知道失去那条尾巴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正如当初那只可悲的凤凰。   碧落,你给么?在我对他述说了那只凤凰为此付出的代价后,我问他。   他默不作声看着手里那枚暗淡无光的珠子。   身后长尾摇曳,如他那双眼眸一般妖冶得令人错不开眼。   碧落,你会悔么?遂又问他。   他朝我嫣然而笑。   如死而复生一般。   若干后,当那只小小的白狐小心翼翼含着嘴里的佛珠匍匐在我脚下时,我抚着他身后那条几乎弱不可辨的尾巴,再一次问他:碧落,可悔么?   小小的狐狸一无所知。   兀自甩着尾巴在地宫的最高处朝外看,看着忘川河,看着彼岸花,看着飘飘荡荡从奈何桥上走过的芸芸众生。   嘴里吱吱呀呀,也不知是在对那颗浑浑噩噩的珠子说着些什么。   一会儿笑,一会儿摇头晃脑。   似乎是从那天开始,他入戏已深,深到终有一天离开地府后,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面前,依然尽力地扮着一个傻子。   碧落,可悔么?   再一次见他来到地府时,他已几乎无法成形。   他蜷匐在地上用他全身唯一尚且鲜亮的那双眼睛看着我,笑容如百年前一般璀璨:不悔。   ——完—— 第487章 番外二 铘   东汉年间,有麒麟名铘,私自坠世,横行无忌,险酿天下大乱。   后被一把天火将其焚毁,只留其身上最坚硬的部分,因为龙王过境一场大雨,冷热交替,相融而成骨舍利。然,骨舍利虽失其肉身,麒麟戾性却不失,流落民间蜃伏一阵后逐渐神力恢复,于是开始以另样的方式行凶人间。   直到有高人将之收去,以纯银淬以纯阴之水,用地火烧灼九九八十一天,打造出一副链子将舍利以套锁的方式全部封印,以防止它吸食日月精华恢复肉身,此后再没有滋生事端。   由此人称这条困着麒麟骨的锁链为锁麒麟。   传说得锁麒麟者,上观阴阳,下测鬼神,凡人得之能开天眼,修道者得之可谓通天。   传说这东西,真真假假,再经由笔者层层渲染,人类命短历史冗长,到后世再看时,有几分能还原当时过往,已成奢望。   譬如关于锁麒麟的传言。   锁麒麟是以我的骨舍利制成。   制造它,并用它将我禁锢的人,是个名叫林宝珠的女人。   东汉末年,紫薇星动荡,人间朝廷摇摇欲坠,内有外戚宦官干政,外遭十三州群雄割据。   为巩固政权,延长朝廷的寿命,人类帝王在暗魔所化的司天监暗示下,将血族之尊奉为神明,并授予传国玉玺,令暗魔用秘术开坛行法,借血族之力,将本不该在当时那片乱世中降临的麒麟,强行从休眠的圣卵中唤醒。   彼时我正因多年前佛与魔的那场大战,而在圣卵中休眠。   被提前苏醒,又深陷在人间的法坛,当时的我失心失智,原形混沌,在最初一怒咬死了那只潜伏帝王侧的暗魔后,几乎手无缚鸡之力。   偏偏末世帝君有眼不认麒麟王,一眼看到我完全与传说中祥瑞相左的模样,以及吞噬暗魔时的暴戾,便大惊失色,一心以为是错唤出了凶星。   凶星出,紫薇灭,国君丧,国必亡。   愚蠢的人类,把自己无能所造成的惨败归咎于天命,又将天降的祥瑞轻易视作凶兆。   在得了如此荒诞一个占卜后,原本那些恭恭敬敬前来迎我入麒麟殿的兵将与术士,一瞬间变成了恨不能将我万刀剔骨,打入归墟的狂徒。   他们再次开法坛,行妖法,在困着我的缚龙台上用五百名阴年阴月阴时生的女子生取其血,浸泡我全身,再以千名童男童女祭天。由此,令天庭震怒,降下三昧真火,将尚未从休眠状态完全醒来的我瞬息间烧成一把灰烬。   可笑曾辅佐佛祖在神魔之战中大杀四方的一代麒麟王,竟就此死在了那群胆小懦弱,却为了贪权恋势而不择手段,罔顾天道皈依魔族的区区鼠辈之手。   更可笑的是,一世战功显赫,死时却落得一个私自坠世,横行无忌,屠戮无辜生灵的罪名。   如此血海深仇,岂是后来那些清醒者们穷尽一切方式,替他们君王在我埋骨地以命忏悔,所能平息的。   既说我是凶星,那就彻底应了他们那个荒诞可笑的占卜罢。   瘟疫,战乱,权势割据,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浇不熄我周身燃遍的恶意。   我要让血和火,染遍这荒唐国君统治下的每一寸土地。   无法平息的仇恨。   无法熄灭的怒火。   我以为终有一日这区区十三州会在我刻意加深的灾难中一天天化为灰烬。   后来,是怎样被渐渐遏止的呢?   那天我看见了一个小姑娘。   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道袍,在我的埋骨地若有所思游来荡去。   我以为她同那些为君王尽愚忠的献祭者一样,又是一个来替他们君王作忏悔的。仟韆仦哾 但是错了。   她走到埋骨腹地的一刹,从手掌抽出灼灼一把火剑,径直往地心刺了进去。   这举动令我猝不及防地显形。   她抬头看到了我,有些微怔,然后朝我笑笑:“你就是那个动荡了十三州的恶鬼?这么漂亮的一头麒麟,怎会成了为祸四方的恶鬼?”   她说,她叫林宝珠。   曾经是一颗佛珠,跟我一样,也被一把天火烧成了灰。   但和我不同的是,我被凡人所陷害至此,而她,则是真正犯了罪。   佛珠诱惑了罗汉。   呵,真是罪孽深重。   所以被罚下界,一世又一世,终日在人间游荡,寻找着那个同她一样被贬下凡间的和尚,亦在同时,寻找着一些能令她一点一点赎清罪孽,早日回归极乐天的人或者事。   “譬如我?”我问。   她点点头,目光在我骨舍利上缓缓划过:“譬如你。”   人小,志气倒是挺大。   后来才知,她并非只是嘴上说说的志气而已。   佛珠名为梵天,是当年佛寂灭时所化的万朵金莲凝结而生。   生来便是强者,只是因天性至纯,所以磨难重重。   站在我眼前的她,已是不知经历了第几重磨难,她一次又一次来找我斗法,一次又一次如灵山那些苦修者一样,劝我放过众生,放下过往,早悟大乘,回归天界。   大乘,什么是大乘?   在我得到过那么多显赫战功后,轻易因着人类的栽赃而烧毁我肉身,赐我恶名。   而她,只因一段不被天所认可的情,便被扔下凡间,从此受生老病死轮回之苦。   “重回天界,有什么意义?我堂堂麒麟王需要悟什么大乘回什么天界,不如在这里为所欲为,痛快自在。”   我这样说。   她沉默。   尔后在又一场死伤无数的乱战因我力量的介入而起之后,她对我用了明王咒。   明王咒,大乘佛教斗法中的至高法咒。   修为最深者能召唤十佛法印,譬如如来。唯一一次亲眼目睹后,他入了寂灭。   林宝珠在召唤出第四佛时,终将我骨舍利戾气所化的魂形摄住。   而她,则险些因此形神俱灭。   几乎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却并没有就此阻止群雄割据的局势,和东汉末代朝廷的颓势。   人类终将在一场又一场灾难,以及由此引起的瘟疫和饥荒中,慢慢迎来历史推进,朝代更迭。   我这样对林宝珠说后,她朝我笑了。   笑容如她身上那片明晃晃的阳光。   那似乎是在被五百人的纯阴血液浸泡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的温度。   很烫。   她说,我本就不是为人类和他们的历史而来。   我要渡化的是你。   可你真的太不听话。怨气冲天,渡你可真难。   那就不用劳烦了。我道。   她又笑:难。但我偏不信这个邪,你说我怎么能对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英雄堕落到现今这个地步袖手旁观。   说着那些话,她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我被人间尘土掩埋许久的骨舍利,将附着其上的泥沙一点一点拂开。   在我正要讥讽她说得一派冠冕堂皇时,她接着又道:又叫我对你曾经那番毁天灭地的力量,如何做到视若无睹。   边说,她边将喉咙咽了咽,眼里生光,烈烈燃烧在我的骨舍利上。   之后她将我的骨打造成了一条锁。   再之后,她将我漂浮不定满是戾气的魂拘在了这条锁链上。   “镆铘,传说中诞自春秋年间的宝剑,因铸造者干将的妻子叫莫邪而得名,也作‘莫邪’。”   “既是以此利器为名,麒麟,以后你就是我手里那把最利的剑了。”   此后经年,陪伴在她身边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   每一次轮回,无论我在她逝去后走了有多远,锁麒麟总能将我带到她面前。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日复一日的陪伴从最初的烦躁抗拒,到后来我已全然忘了,那东西究竟是困住我的束缚,还是守在她身边令我无法割舍的羁绊。   我习惯了她的相伴。   习惯了每次转世后,她飞扑进我怀里时的样子。   习惯了她遭遇强劲对手时,一身劲装跨坐在我背上,手里握着那把嚣张夺目的剑,意气风发地指着前方对我道:铘,给我杀!   习惯了每次厮杀之后,我与她守在一处,如一体双生般彼此舔舐着对方的伤。   由此,越来越怕失去,每每在她逝去之后。   总仿佛每一次的离别都会是最后一次,尽管每一次都能在若干年后见她笑着朝我飞扑过来。   仍是怕。   无法形容的不舍,随着陪伴时间的久远,越发不可收拾。   那是藏在我心底永远不能被她所察知的隐秘。   如灯火摇曳,我心亦在悄然摇曳。   只不愿以此改变她脸上每一次笑,每一次沉默,每一次每一分牵动我任意情绪的神情。   便只能继续安静地以我的方式尽可能长久地将她留在我身边。   然,无论我如何竭尽所能,无论用尽何种手段,也无法阻止她每一次轮回后英年的早逝。   正如她无论怎样也无法与那个和尚再得一次圆满。   这是上苍给她的惩戒,亦是给我的。   而这惩罚,在我随着她踏进无霜城后,近乎到了极致。   无心无伤,城做无霜。   那是一座终年被冰雪封锁的城。   冷到极致,无霜,一如无情者无心。   那个时候,我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佛珠一颗上天下地自由自在肆无忌惮的心,会在那座妖魔肆虐冰冷无霜的城里,被一个无心之人给挖了去。   亦没想到,无心后亦会有伤。   这个小姑娘,无法无天的小姑娘,恣意妄为的小姑娘,骑在我背上朝气蓬勃对我高喊着‘杀!’,然后一头往前冲的小姑娘……   在我陪伴了她将近一千五百年时,她遇到了一个名叫碧落的狐妖。   狐妖挖了她的心,我失去了我的佛珠。   我以我的离去宣泄着我的愤怒,殊不知,却由此将她推入绝境。   她挥剑剜向自己心脏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如那座城,一夜冰封,一夜霜无。   零点的爆竹声四处响起,隐隐的,我听见楼下那个傻姑娘又在哭了。   不过这次总算不是闷在小屋里的拼命隐忍,而是痛痛快快的畅爽淋漓。   遂想起失去她的最初那段日子,极致的愤怒和迷惘过后,我曾在那只狐妖造成的时空裂缝里窥见过的未来。   我不愿在这个傻姑娘面前说出口的未来。   无数次看着身旁这张脸,我曾试图将那个未来亲手打破,如当初那个大天罗汉。   却终究在听着楼下那一声声的喜极而泣后,只换作心底轻轻一声叹。   如此,甚好。   依旧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的哭,看着她的笑。   如此,甚好。   ——完结—— 第488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上   一.   在我修成人形的第三百年,素和对我说,该是带你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我问他,什么叫走?   他用他那双三百年来从未看过我的眼睛朝我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喜欢看这和尚叹气的样子,好像佛指间柳絮从我脸上拂过时的感觉,所以我重新把身体团做一团,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于是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好听得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那至少把衣裳穿上好么,梵天珠?”   “什么是衣裳?”   “同我身上所着的一样。”   “不穿。”   任性着,一如既往,听他轻轻地叹气,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亘古。   所以也从未想过它亦是会匆匆结束,如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逝,在不知不觉中戛然而止。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自己被素和从金池里带出那天,第一次睁开眼时的感觉。   那一天,懵懂醒来,突然好像整个世界的颜色一瞬间都撞进了眼里。   让人措手不及,也让人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所以在第一眼见到灵霄殿时,我觉得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些让人措手不及,有些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在那一片片隐现在浮云背后的雕梁画栋间,闪烁得令我睁不开眼。   于是我只能小心地扯着素和的衣角,小心地按着他的步伐在周围那些层层叠叠的身影间走着。   他们都是素和要带我去见的神。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穿得如同周围的宫闱楼台一般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帘的神。   他们在我走近的一刹那分散了开来,好似我是一股吹入云层的风,吹得他们分离开来然后又在不远的地方默默聚拢,并以一种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环佩叮当,他们卷着五色的水袖提着轻软的云锦彼此耳鬓厮磨,交头接耳,用着一种低却足够令我听见的声音,面朝着我的方向轻轻说着:   “她是谁?”   “既是守珠罗汉素和甄带来的,那必然是梵天珠了……”   “她怎的不穿衣裳?”   “脱胎未全,灵性未足,尚野。”   “确实,尚野……”   “却怎的能就这样去见西王母……”   “呵呵,好一颗□□的梵天珠……”   那刻我忽然感觉到,原来世上除了素和以外,我是不可以在任何人或者神面前赤身裸体的。即便那叫做衣裳的东西扎得我浑身刺痛。   那些神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件肮脏的东西,肮脏得叫我无地自容。   于是原本的欢乐和好奇变成了一种无处遁形的惶恐。我惶恐不安,却又无处躲避,只能收敛了举动在素和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用他长长的袈裟遮蔽着我的身体,以阻挡那些刀尖般锐利的目光……   所幸,后来不多会儿,他们便不再用那些目光看着我,因为他们有了更能吸引住他们的东西。当他们忽然间将所有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随后朝着花园内匆匆而去时,我听见他们窃窃私语道:   “……咦,你们看到了么?清慈大人在跟冥王大人下棋……”   “什么?是天庭第一美人清慈大人?”   “除了他还会是谁……”   “……唉,我的清慈大人……他竟真的来了么?”   嘀嘀咕咕,蜂拥而散。而素和亦领着我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他说,来,我带你去见见天庭的琴师清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清慈。   他们说,他是一只在盘古开天辟地后,自女娲石中所孵化而出的青凤。   但当我透过素和的衣角在瑶池边的长廊内窥见他时,实在很难将那端坐在梨花树下,有着张温婉如梨花般干净娟秀面孔的男人,同印象中那只巨大的、烙刻在石壁或石柱上的飞鸟联系在一起。   那明明是个素雅得仿佛一杯清茶似的人,怎会是一只长满了羽毛的鸟。   也莫怪那些神女一听见他的名字便纷沓而至,聚集在此地如翩翩彩蝶般在他身旁忽闪而过,随后躲在树后,藏在柱旁,有意无意地露出一角薄得仿佛雾气般的衣带,以期他能在沉思的间隙抬头朝自己望过来。   但他始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直至他对面那一身玄衣的男子朝着我的方向对他轻轻说了句什么,他才抬起头,将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朝我望了过来。   随后由上而下,从我的脸移到我勉强用素和的袈裟所遮挡着的腿,那样看了片刻,便淡淡一笑复又将目光重新转向棋盘,捻棋朝内放下一子。然后对着面前那男人道:   “人说,梵天珠是佛祖在开天辟地之时为了均衡天地,度化众生,于是舍生所化的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精气凝结而成。却怎的现今竟会修成了这副模样?不似普渡众生的慈悲之佛,倒似颠倒众生的妖。”   话音不大,却足以令我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瞬我听见了四周低低的窃笑声,笑得令我脸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也由此一股怒火自心头油然而起。   无穷无尽的愤怒,在我这么些年来如死水般安静的胸腔内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因而没有依素和的嘱咐随着他继续朝前走,我推开他夺路逃了出去,于是周围那些目光再次集中在了我身上,那些最初充满着玩味的目光,瞬间变成了一把把如刀子般的利刃,一寸寸凌迟在我身上,逼得我推开那些试图来阻止我的侍卫和天将,纵身在那金碧辉煌的高楼台边一跃而下,朝它脚下那一片被云雾所遮绕着的地方跳了过去。   二.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地方叫瑶池。   瑶池不是池,它没有水,亦没有如须弥山金池内那一片片摇曳的睡莲。它是西王母圈养世间一切珍奇异兽和花木的地方。   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地方。可怕是因为这里没有一条绝对的路,每一条路面很快就被慢慢移动的花木给改变了,有时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当眨了下眼时,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   所以我在那地方迷了路。   护林神兽不停地追杀我,它长着鹰面和兽身,在我还迷转在眼前一片奇异景色的时候,突然间从天而降,刀子似的利爪挥向我,仿佛恨不能将我撕成碎片。   那瞬我不知我该怎么办。   素和说,天界的一切我都是碰不得的,一旦碰坏,便是罪孽,瞥如曾经那位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的斗战胜佛。   可既然是佛为什么还会被佛祖所镇压?我不解,素和亦未曾回答。   因而那一刻,面对如此一头巨大而凶暴的神兽,我只能掉头就跑,尽着自己一切力量往着所有可行的路面上奔跑。四周异兽因此被惊得纷飞而起,在我身旁扑腾着,跳跃着,尖叫着……于是令那神兽追得我更加紧迫,甚至引来了守池的英招。   那是一头比护林兽更为庞大的猛兽。   还未出现时,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巨大冰冷的萧杀之气。之后,我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呼吸声,从一片繁茂艳丽的花丛后传递过来,一层层,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我的脚步。   我想立即掉头逃开,但两条腿胶着了般一步也无法挪动。“素和!”于是我大叫起来,朝着那早已在周围茂密的花木和浓密的云层里消失的楼台方向大声尖叫。   但没人应我,只有不远处那片密林间嗤的一声轻响,随后我看到了一道庞大得几乎将整片密林完全遮挡住的黑色身影,它从那里头慢慢踱了出来,慢慢朝我看了一眼。   “英招来了!英招来了!英招来了!”那时周围顷刻一片喧哗。   仿若受到了极度惊吓般,那些奇珍异兽们纷纷从林中直窜而出,朝着我身后方向慌不择路地逃去。我看到周围那些原本艳丽无比的花木顷刻间枯萎了,因那巨大的野兽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萧杀之气,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在用它那双磷火般的眼睛审视着我。随后在我呼吸渐渐变得急迫时,头突然朝下微微一低,霍地抖开背后的翅膀猛一纵身朝我飞扑了过来!   那瞬我以为它所扑的目标是我。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尖锐的爪子贴着我皮肤,从我身侧一瞬划过时的冰冷,所以素和的关照和警告亦在顷刻间从我脑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扬起手朝它挥了过去,在它迎面而来那副巨大的身体靠近的一刹那,我用手指朝着它当空结了个印。   但那同时我却发觉,原来它的真是目的却是在我身后。   当我手中挥出的佛印敲打在它身上的一刹,我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低低一声吼,随后那英招身子一侧翻到在了地上,遂抬头朝我一声怒吼,挥爪便朝我抓了过来。   我想我激怒到它了。   而我根本无处躲避,因为它的翅膀早已锁住了我唯一的退路,唯有硬着头皮迎向它那只利爪,这时却听身后突兀一声弦响。   极好听的声音,仿佛一丝细细的风从莲花瓣上最轻柔地拂过。   随后一只修长的手从我身后轻柔地伸了过来,轻柔地在那愤怒的英招利爪上轻轻一掸。那英招立时收敛了身形,如同人一般从地上立了起来。   站立而起的英招有两个我那么高,却又如此卑微而恭顺地朝着我身后的那人垂下了头。   “你走吧。”那人在我身后道。   声音如弦音般悦耳。于是英招仰头一声长啸,哗地抖开翅膀飞上了云霄。   直至它身影在云层中消失不见,我听见他又道:   “你就是梵天珠么?”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慌忙用手挡住了我的身体。   然后涨红了脸迅速朝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是清慈。   那个众神们口中的天界第一美人,亦是那个令我在众神面前被讥笑得抬不起头的人。   这样近的距离看来,他更是美,美得令我不敢抬头看他那双望着我的眼睛。   却在一阵慌乱和余怒未消的束手无措中见他将手伸向了我。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正要避开,却在转身那一瞬在他身后看到了一双碧绿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同这世间最漂亮的翡翠,在一片密集的树丛间隐现着,晶莹剔透,静若止水般望着我。   这令我不由朝它伸了伸手,它却立即掉头离开,只留一片长尾在幽黑的树丛间扫出一片银白的光华,那刻我看清了它的样子,我想那应该是一头狐狸,一头九尾的白狐。   “那英招要袭击的其实并非是你,而是这头狐。”回头循着我视线的方向望去,清慈对我道。   “它为什么要袭击那狐狸?”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他闻言微微一笑,掠开长袍在我边上的石座前坐了下来,朝我轻瞥一眼:“你终于肯说话了么,梵天珠。”   我脸再次一红。   垂下头没有吭声,见状,他反手在膝前一抹,一把漆黑色的七弦琴便出现在了他那五支修长的手指下。“你爱听琴么,梵天珠?”随后他又问我。   我依旧不答。   他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望着我笑了笑,随后将那琴轻轻拨了两下,随之,一串行云流水般悦耳的声音便从他指下倾斜而出,弯弯绕绕,如最轻柔的风,朝我耳内一波波钻了进去。   而他话音也忽然变得如这曲声一般悦耳柔和。一边撩拨着琴弦,他一边用那话音慢慢对我道:“那只狐,曾是最得西王母宠爱的一只天狐,但生性无法安分,因而做了些出格的事,遂被软禁在瑶池。你今日能见到他,也算是个缘分,但,若以后从此不再见到他便倒罢了,若是再次遇到,切记,勿要招惹他。那只畜生,你招惹不起。”   “那你呢,你可招惹得起?”带着一点不屑和之前的余怒,我问他。   他再次抬眼朝我赤裸着的身体看了一眼,随后用他漂亮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道无比漂亮的滑音:“我么,你更招惹不起。”   三.   我很快便忘了那只通体白毛的天狐,正如这千百年来我所见过又忘却的很多事物一样。   却始终没有忘记同这名天庭琴师的邂逅,以及他所带给我的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恼怒。   纵然他琴声是如此动听,然,世有天籁,亦有魔音,而他的琴声则恰恰是这两者的结合体,就同他这个人所带给我的全部感觉。   他在神前羞辱了我,又在神兽面前帮助了我……   他为我奏琴,又在琴音结束的那一刹用弦丝捆绑住了我……   他要我别去招惹那被软禁在瑶池的天狐,却又在转身之际将我交给了闻声而来追捕我的那些天兵天将……   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所以,正如他对那只狐的评价,我希望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琴师才好。   但所谓命,却往往总是事与愿违的。   第三次见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岚谷深处的府邸内。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正在金池畔晒着太阳,边等着每个日落时分,那些和尚们穿戴整齐出现在莲花台上,为我诵读那总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经文。   却突然见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装提前出现,并将一袭细麻布的衣裳整整齐齐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会变的神情,低头淡淡对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师从琴师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岚谷琴师府内听候差遣。”   如此随意的一句话,随意得好似我这千百年来从未在这地方出世和居住过,好似他今天才刚刚认识我。   因此才可以用这么淡漠的口吻说出如此真实的诀别,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气又再次腾的烧灼了起来。   于是一口拒绝,并躲进了灵山的最深处。   但灵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罗汉要撵我走,岂容我说得一个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个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乐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这个素和将我驱逐出灵山并带到了落岚谷,在那片琴师清慈所居住的领土上,用着一种令我无比陌生的神情对我道:“过来,梵天珠,快来见过你的师父,凤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赐你名姓,随他潜心修习七韵之道罢。”   他说着那番话的时候,清慈正坐在琴台前弹奏着他的七弦琴。   声声婉转,如流水般的动听。我却完全无心将它听进去,只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努力扯着素和衣角对他道:“但我的师父是你啊,大人。”   他别过头双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为你师父。”   我不禁摇头:“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   这话却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间怒了。一把甩动衣袖甩开我的手,他厉声朝我喝道:“梵天珠!还不快拜见你师父!”   我不由一怔。   随即却因此比他更加愤怒起来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声:“我偏不!”然后突然扬手一挥,朝着那若无其事拨弄着琴弦的清慈直挥了过去!   没有挥向他的脸,却挥向了他手中的琴,一边涨红了脸对着素和尖声道:“什么七韵八韵!千百年的参禅还不够我悟么?总是一样修了再有另一样,佛渡化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去陪伴西王母吗,素和大人?!”   话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锵然一声在我手下断成两截。   乌桐的焦尾琴,断裂霎那,自内发出锵锵脆响,仿佛凤凰涅磐前最后那声哀鸣。   于是室内一瞬静了下来。   我也立时感到一阵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着想要转身朝门外跑去,不料那把断琴却突兀地再次响起锵的声脆响。   随即便见一道银色的弦丝自清慈手中直飞了过来,在我还未意识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整个人倏地便飞了起来,连同那段银丝一同飞出了这间寂静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清慈冷声对着素和道:   “出去。”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谁知素和却一言不发。只手拨佛珠看着我,而我刚想要挣扎着站起,却随即发觉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滚动的声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纵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被迫长跪不起。   这令我更加愤怒,苦于完全无法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收起佛珠朝清慈作了个揖,随后,亦不理会我,亦没有再朝我看上一眼,只披上他的袈裟便径自离去,独留我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府邸门外,被紧紧地束缚着。   无法起身,亦无法开口,只能日复一日地长跪不起。   如此,转眼间三年便弹指飞逝。   四.   落岚谷是个很寂寞的地方。   也是,深山峡谷内的洞府,怎能不寂寞。   我始终不明白一只美得令九天玄女都为之失色的凤凰,为什么会带着他一身斑斓锦绣的羽毛,栖息在这样一个黑暗而寂静的地方。   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他本就是属于这黑暗和寂静的。   他空有一身斑斓,枉有一身绚丽,当他只身一人在这深谷内的时候,他便如同深渊内一望窥不见底的空洞,若离得近了,便被他吞噬了,从此深深地坠落,却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日才能碰触到那层底。   这是多可怕的一种感觉?跪在山门外的那三年,我一直这样看着他,这样问着自己。   而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知觉般,任由我那样在他山门外跪着,风吹日晒,霜打雨淋……那时我以为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远在灵山的素和甄彻底将我忘却,直到我同那传说中曾经不可一世的斗战圣佛一般,在这幽深死寂得一如坟墓般的地方化作一块石头。   但第四年,当早春的第一朵桃花在我身边那株桃树上绽开的那个早晨,他突然开门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身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稍作停留便又径自离去。   他在我边上站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想在我脸上找到些什么东西,但抬头时却见他只静静望着我身边那株桃树。   上面那朵花开得好美,带着一种这深谷内从未有过的张扬和美丽,恣意地盛开着。如此旺盛而薄发的生命,真真自由自在得令人叹息。   于是我不由也叹了口气,就像素和以往在对我无措的时候那样。那个温和又慈悲的和尚……而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带着点惬意,又带着点任性,在他脚下滚来滚去。   是的,只在素和面前,我总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一颗珠子。   于是令我遭此囚禁。   而看管我的这个男人,则是个同素和截然不同的人,在见到清慈的第一眼起,我便明白这一点。他会毫不怜惜地将那朵怒放着的桃花从枝头上摘下来,不带一丝情绪地将它插进我发髻间,然后用他不带一丝情绪的话音问我:   “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回答,因为不愿回答。   他亦没有再问第二遍。只是朝我身上拂袖而过,当我全身因着他这一举动而蜷缩起来时,我发觉自己被素和僵化了很久的身体竟能动了。也因此我猛跳起身一把扯落发上的桃花扬手就朝他扔了过去,却被他反手一挥,我便再次被震飞了起来,如那天他用断弦对我所做的那样。   而这次,我被一朵桃花击碎了肩膀,也击溃了我的愤怒和任性。   那天开始,清慈成了我的师父。   同过去的素和一样,却又同素和是完全不同的。   他不是那佛前无憎无嗔的守珠罗汉,而是每隔数百年便需用三昧真火的烈焰将自己焚烧殆尽,以涅磐来重获新生的凤凰。因此他不会包容我,放任我不穿衣,放任我不绾发,放任我在山林里游走……这些,在落岚谷内,皆由不得我随性而为。   而每每,当我的意愿超出他所能默许的限制时,他便会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直至无论我的嘴还是我的双眼睛都不再对他说出那些任性而忤逆的话。   于是我试着安静沉默了下来。   仅仅只是试着,因每次在他所不曾留意的时候,我便会悄悄越过山谷背后的结界,望向一山之隔的瑶池,以及瑶池以西更远之处的那座灵山,年复一年。   我想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我想回去。   殊不知,这举动其实一直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有一天,他坦白对我讲:“不用再看了,被西王母所处置的人,从未有一个可以再回到过去。从今往后,除了此地,世上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但素和大人说过,等我学成之后得到西王母的饶恕,他自能过来接我回去。”我一听立即反驳。   他不由笑了笑:“学成?你是要自我这里学成什么东西。”   我闻言一怔。   半晌没有吭声,然后突然跳起身跑开了,离得他远远的,然后坐到一旁呆呆看着灵山的方向。   那样看了好久,然后转过身,我重新望着他,用着我所剩下的那点力气对他道:“是么,回不去了。那怎么办?我那么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你,再继续待下去,怕只有死了。”   “梵天珠不会死。”   “是么?”我再度看了看他,然后最直接也最现实的举动回馈了他——   我用我藏在浓发间那支细长尖锐的簪子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然后狠狠地朝他笑了起来:“不会死么,凤凰?我倒是想要试试看。”   五.   那天我真的如清慈所说,没有死。   即便我用了偷藏在身边的织女的神针重创了自己的要害,即便血因此而如同山泉似的从我伤口内流出来,即便我的喉咙被不断涌出的血呛得连吸口气都倍感艰难……我仍活着。   因为梵天珠不会死,神仙不会死。   当我两只眼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鲜红的时候,清慈终于站了起来,离开他的琴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他是过来给我治伤,但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我,看着我因疼痛而将身子扭曲成一团,看着我喉咙里喷出的血将他这素雅洁净的屋子污得一片肮脏……然后一抬脚,他从我身上跨了过去,径自从我身边走开,径自出了门。   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把四周变成一片水塘,于是在全身骤然而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后,我突然想起素和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神仙是不会死的,但当神仙接近死亡边缘的时候,他们会被身体内一种巨大的痛苦所吞噬,所谓生不如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我全身冷得仿佛无数根冰锥在我身上狠狠地刺着,一遍又一遍,随着血流的速度不停地凌迟着我的身体,于是我痛得开始挣扎起来,试图站起身去找些什么好包扎住我的伤口,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一次又一次站起又跌倒,手按在自己的血液里,湿滑冰冷,仿佛魂魄游走在指边的感觉。   “素和……”最终只能坐在血泊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湿透了的手擦着自己的脸,脸因此也腥臭了起来,血腥的味道随着风吹出门外,我听见敞开着的大门处有山兽低低的咆哮声。   瑶池内的兽。它们中不但有生于仙界的神兽,亦有来自妖界的妖兽。   平日放养在瑶池,不受山谷结界的约束,远比我自由自在。却又因终日困在仙池吃着天界素净的食物,于是血腥的诱惑力对它们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它们无法抗拒,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朝着山门处慢慢靠拢过来,带着一点谨慎,带着一点对清慈气息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潜了过来。   随后,或许感觉到了清慈并未在室内,于是其中最庞大的一只一跃而起,倏的一声便窜了进来。   落地便在地上舔,血的味道令它两眼发亮,灼灼的,仿佛两团鬼火在眼底燃烧。   我认出那是一头成年的饕餮。   一旦进食,就无法轻易停止的饕餮。它巨大的吞咽声立刻将身后其余的兽也吸引了进来,它们如此贪馋又急不可耐地聚作一团,在饕餮边上匆匆地舔着地上的血,不出片刻便把原本水塘般厚的积血舔得干干净净。   然后开始争夺剩余的那些,并为止争闹起来。一阵尖叫嘶吼,扭打得如此激烈,仿佛不是为了争地上那一小口连舌头都包不满的血,而是为了争一处巨大的势力地盘。   直至沿着血液的流势一路打到我身边,撞到了我的身体,那些兽微微一愣。   随后不约而同望向了我,离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它们鼻子里喷出的呼吸灼热地撒在我身上,而我伤口内血的味道一瞬间令它们的唾液流了出来,一边看着我一边滴滴答答地流着,却又因着某种顾忌没有继续靠近。   只一遍又一遍地嗅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   如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室内乍地响起如雷般一阵咆哮:   吼!   是那头巨大的饕餮,此时它已将最后一点血液也已吞进了肚里,却也因此变得更加贪馋。两眼内的光芒由此闪得更甚,在感觉到周围那些兽垂涎又谨慎的举动后,它猛地一跺脚,头一低朝着我身周那一圈兽一头撞了过来!   那些兽顷刻间被撞得四散开来,与此同时,那饕餮一张被我的血染得猩红的嘴蓦地张开,朝着我脖子处径直竟咬了过来!眼看着便要被它将脖子一口咬断,这时突然半空里忽闪而过一道银光,带着低低一声吼,便如利剑般刺过那饕餮的双眼,将它惊得急速朝后退开。   随后就地一滚站起身,欲待再次扑向我,那饕餮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因它两眼竟被抓瞎了。   血淋淋两个洞令这饕餮痛得一声大吼,随即跳起身在半空里一阵乱抓,却哪里寻得到那突袭了它的东西。   因那东西此时正好整以暇地蹲在房梁上朝下看着。一边看,一双碧玉般晶莹剔透的眼细细弯成两道线,似在笑。   是头似笑非笑,通体洁白的九尾狐。   如此美丽的一头动物,美得竟令我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和刚遇的险境,只呆呆抬头朝上看着。眼见它似乎感觉到了我目光朝我瞥了过来,却忽然耸起双耳,朝外头飞快看了一眼。   也不知窥到了什么,便立刻一甩长尾朝着窗外纵了出去,此时周围那些山兽也突然间慌乱起来,仿佛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令它们恐惧的味道,即刻慌不择路地四下逃散了开去,不消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只留那头饕餮依旧在房里扑腾着,吼叫着,将原本无比整洁干净的一处所在破坏得一片狼藉。   随后突然停顿了下来,它耸这巨大的鼻子在空气中一阵乱嗅,片刻蓦地将头转向房门处,裂开嘴露出一口獠牙,对着门口低低一声咆哮。   而咆哮声刚刚出口,它整个身体突然间碎裂了开来,因七道细若蛛丝的弦从门外飘了进来。轻飘飘在那巨大的山兽身上卷过,它立时化作了一堆碎裂的尸体,尸体无声倒地那一瞬,轰的声燃起一团碧火,它以比饕餮更快的速度将这头贪吃的兽吞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当火光熄灭时,只留一片青烟带着股呛人的味道在整个屋子内弥漫开来,随着窗外一阵风卷过,不消片刻便散得不留痕迹。   然后一点冰冷的东西被一只手涂抹在了我脖子上。   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立时止住了伤口处不停涌出的血,也将一丝冰冷的东西带进了我的体内。然后半个身体被身后那人从地上托了起来,他手指顺着我脖子掠到我发上,轻轻抚摸,温柔得几乎像是素和的叹息。   但话音却是冰冷的。他贴近到我耳边,用那冰冷的话音淡淡对我道:“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六.   清慈说得轻描淡写。   但要想强过于一只盘古开天后便诞生至今的凤凰,又岂是说做便能做到的。   而人既然不能藉由死来逃避命运,便逃不掉活罪的降临。   因那日我触犯了数条天罪。   无论是盗窃了织女的神针,或者试图自尽,亦或者令饕餮被清慈所杀……这些都是我的罪。   当年斗战胜佛仅仅偷吃了蟠桃园的桃,便被捉进老君炉以三昧真火炼烧了七七四九天,如今我偷了织女的神针,又累及饕餮被清慈杀死,那罪名可想而知。因而就在当日夜里,我便被天庭派来的神将押解到南天门,高高绑在南天门的行刑柱上,被处以了百日之刑。   整整一百天,每一日每一夜,雷劈电射,雨打霜冻。   所谓死亡的滋味,怕不过便是如此。   每一天我都能闻到那根柱子上过去受刑者所留下的血腥味,如此浓烈,它们被深深烙刻在刑柱充满了伤痕的身体上,就像千万年来那些受刑者痛苦的□□而凝聚成的一团亡魂,亘古永恒地存在着,在每一个新的罪者被绑上的一刹那,将他们狠狠地抱住,恨恨地将自己通体的戾气同他们融合在一起。   于是每一天我都对着西天的方向望着,在刑罚不那么剧烈降临时的间隙。我期望有一天我佛慈悲,能令我在一片被云雾所笼罩的城墙外见到素和自那个方向朝我走来。   来见我,来接我,来把我这个离开了灵山后便什么也不知,于是怎样都无法生存下去的我带回去。   但每每期望,又每每以失望所告终。   他始终没有来过,正如他那天如此干脆而决绝地将我押送至落岚谷。   显见,他是真的已经完全丢弃了我。   第一百天的那个夜晚,我终于见到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有道人影朝我走了过来。   但那时我两眼几乎已经全瞎了。   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那人慢慢走着,到我身边抬头望着我,随后将我从刑柱上放了下来。   拨开我的衣服,衣服上粘连着我被霜寒冻结住的皮肤。   那刻我疼得尖叫起来,他闻声停了手,然后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谁?!素和吗??”我立即摸索着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径自抱着我转身慢慢往回走。   沿途的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到了我脸上,那熟悉却又令我一瞬间将心沉了下来的气息……于是我垂下手,亦同他一样地沉默了下来,然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点一点哭了起来:   “为什么是你?素和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再来看我了么……”   “是的。”清慈道。   “为什么……”   “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会连累他。”   那天之后,我好像一具死尸般不吃不喝独自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   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到我房里来看看我。有那么一阵我以为那人是素和,但当我清醒时,睁开渐已恢复视觉的两眼,却只见到清慈一人在我边上坐着。   低头弹着琴,弹着我一首我到此至今从未听他弹过的曲。   亦是我自降世至今,从未听到过的美妙至极的曲。   所谓天籁。   乃至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忘记在他拨动琴弦的那一瞬间,不单引得谷内群鸟一片寂静,亦引得上界游龙自天而降,在一旁静静垂听着,温顺得好似水里的鱼。   曲终时那些龙便走了,落下一片金鳞,他将它拾起用指碾碎,随后撒进杯中用酒调匀了送到我嘴边,示意我将它喝下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喝这东西。   最初有些抗拒,于是他抱我坐了起来。他抱着我的姿势同素和真的很相似,不由令我有些惊愕,亦慢慢顺从了下来,最终将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岂料喉咙里立时剧烈地烧灼了起来。   烧得脖子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我立即意识到不对,当即使劲将他推开,但刚一用力,我突然从嘴里吐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心。   他见状轻轻将它握住,在我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夺的时候,起身挥袖,将我一把挥倒在了床角深处。   “这元神我先替你保管着,梵天珠。此外,灵山那个守珠罗汉,从此你不必再想着他了,因自今日开始,你便是落岚谷中的林宝珠。”   留在落岚谷的第十年,清慈给了我一个名字,叫宝珠。   姓林,因他还未化身成凤前,曾有个人类的义父便是姓林。他说那男人养育了他,却又将他当做部落的活祭葬送了他。提起这段过往时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憎,他将这样憎恨着的一个人的姓赐给了我,又草草了事地定了我的名。   宝珠宝珠。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简单到连那些学舌鸟都能无比精准地学会,然后带着它们奇特而鼓噪的笑声反复念着,戏谑地从我头顶纷飞而过,放肆地以它们简单又可笑的方式嘲弄着我。   每每这时总不免令我怅然,然后拾起石子朝它们仍过去,恶狠狠地对着它们大叫:清慈来了!   它们便带着咯咯的笑声一飞而散,一路依旧叽叽咕咕,反反复复念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宝珠宝珠……   清慈是凤,凤乃群鸟之王,亦是瑶池的护池真君。   因他弹得一手好琴。   每每弦音一起,群兽皆静,至动情处,便忘了终日困居在瑶池的不安,心绪由着他的曲声或喜或悲,或雀跃或沉静,令这一方土地经年维持着一派祥和的美丽。却也同时,用着他手中的弦丝镇守着那瑶池去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落岚谷。   弦能抚慰,亦能杀戮。   而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离落岚谷如此之近,却从未听清慈谈到过。但透过结界,依稀可以窥见那是一处同落岚谷并没有太多差别的地方,有山亦有水,但四周层层雾霾缭绕,令它永远都无法让人看得真切。   几乎每一天我都能见到有从瑶池偷跑而出的神兽,就像那天闻到了血腥味而潜进清慈府邸的那些一样,它们总是沿着那条通道一路往前,到了落岚谷的边缘,然后纵身一跃,眼看着便要跃到前方那一片似乎近在咫尺的世界,却在啪啪一阵闷响过后,它们的身躯便在结界柔和平静的光芒下,非常迅速又可悲地裂成了无数道红色的碎片。   而每每看到这一幕,我就会觉得身上一阵剧痛。   仿佛被碾碎的不是那些神兽,而是我的身体。如此可怕的结界,它将整个落岚谷和瑶池隔绝在这样一片静得如同坟墓般的地方,亦让我同那些神兽一样,纵然万般不甘,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蛰伏在这个巨大的囚笼里面,如此,任时光荏苒,似乎同我再也毫不相干。   渐渐的也就开始不再去想那个远在灵山的和尚。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好像渐渐连他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只偶尔会在自己冰冷的房间里,偶尔地想念那么一小会儿他温暖的声音,如同暖风从发间拂过,轻轻柔柔,好像清慈的琴声。 第489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中   七.   清慈的琴音是绝色,很多人都这么说。   亦听很多人说,有着什么样心绪的人,会弹出什么样的韵律。   可是弹出那样柔和温暖韵律的清慈,为什么却是个性子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人?我常为此感到费解。也因此,每当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琴台前拨着那些弦丝的时候,我会悄悄坐在窗外听,然后透过竹帘细细的缝隙看向他的脸,看他手指翻动时的优雅,还有他专注的神情。   直至那些被他琴声所吸引的神女们翩然而来,用她们温柔的笑、绚烂的水袖缠着他,将他从琴台边缠至卧房。   清冷又放浪。   遇见清慈前,我很难讲这两个词联想到一块儿去。   但他偏巧便是这样一个人。   或者,一头凤。   可令我始终不解的是,尽管天庭里很多女人都爱慕着他,多得跟漫天的星辰似的,可每次放浪过后,他却又总是影单只。很寂寞,寂寞到即便刚刚才有女人用她们的身体温暖过他,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是寂冷的,冷得似乎只有在拨弄着他那把琴时,才稍微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温度。   ‘那七根弦,仿佛是你的七个情人。’于是有一天,在替他整理着衣衫时,我望着他镜中挺拔的身影这么对他说道。   他听后笑了,轻轻拨了下弦,然后伸手将我刚刚梳理干净的头发重新揉乱成了一团。“但我最爱的那一把琴却已经被你毁了,宝珠。”   “总能找到替代的,情人如此,琴也如此。”我不以为然。   而这话令他再次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望着我,那一瞬,我仿佛从他神色中窥见到了素和的影子,如此温润,如此令人想靠近过去温存一番……于是有些不由自主地朝他倚靠了过去,却不料他竟仿佛能窥进我脑中般立时便感觉到了,于是立时松手,立时令那双眼又如瑶池内的栖月潭般冰冷而沉静了下来。   “替我宽衣。”随后他背对着我在榻上斜下了身子。   我依言伸出手,不料被他反手一捉,一把便将我扯倒在了他身上。   正对着他的脸,他那双青色的瞳孔,带着一点点的灰,很漂亮,仿佛一团雾气般将人笼罩进去,便令人困在里头转不出来。   随后他将唇贴到了我的嘴上。真突兀,突兀得令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在转瞬间心跳突突地快了起来。那感觉难受得令我发抖,却无法就此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甚至将自己的嘴唇移动开来。   “宝珠,未经人事的梵天珠。”然后听见他微动着嘴唇似笑非笑般对我道。   便又再朝前靠近了些,将唇压得更紧。   如此紧迫而辗转,轻易便将我的嘴打开了,舌尖侵入,再将我吻得更深更透,几乎是要将我吸入他身体里去……随后在那毫无察觉间,我的衣服便随着他手指的掠过而脱落了,落在他榻上,再滑到地板上。   “清慈真君,”此时窗外突然马蹄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外头用着洪亮的嗓音对着屋内道:“西王母有请,即刻随我动身了!”   八.   清慈离开落岚谷的第三个月,我听到很多飞鸟都在议论着他。   它们都说清慈要成亲了,西王母牵线做的媒,娶的是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   我不知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九天玄女是上神,清慈只是个看守瑶池的散神,上神怎可能下嫁给散神?我不知。只知自那天清慈被西王母招去后,一晃眼过去这么些日子,我始终都没见到他回来。   这有些不寻常。   而他不在的时候,落岚谷变得比往常更为安静,静得似乎有点寂寞。   却也是难得的我完全没有任何束缚的时光。于是整日便开开心心又漫无目的地在山谷里游荡着,忽儿在草丛里躺一会儿,忽儿追逐着那些路经的神兽,随着它们在谷里自由自在地奔腾。   若能就此奔出落岚谷,奔回灵山,那该多好?   每次到了山谷边缘,透过那道隐隐绰绰的结界屏朝外头看着的时候,我总不由得这样想。   但无数次试探着将手朝它伸过去,却又无数次叹着气收了回来。   终是没有去尝试,因为每每想要那样做的时候,嘴唇上便会一阵发烫,好似那夜被清慈的嘴吻住的那个瞬间。于是,心里一下子便乱了,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此地,一次又一次看着那道遮蔽了整个山谷出口的屏障,然后对着它外面那个终年被雾霾所遮盖的世界怔怔出上一会儿神。   却始终没有勇气再继续朝前跨出一步。   清慈离开后的第四个月,我再次来到山谷边缘。   那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我寻了处干净的地方,靠着结界边缘坐下了,想同往常一样在这待上一小会儿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沙沙一阵轻响。   随即瞥见一头银白色的动物自那方向一处灌木中闪烁了下它碧绿的眼眸。   如此妖娆又清澈,令我不由自主转过身,呆呆对着这双眼出了会儿神。   却在欲要追过去的那瞬间,突见它轻轻一跃,便在背后的红杉林里不见了踪影。   那时天忽然下起了雨。   密集的雨落在我身上,冰冷粘腻,仿佛在催促我掉头回去。   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回去。似乎那一瞬心里有一种预感,它促使我反是追着那动物消失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一路到林中树影密集处,雨势被一片片硕大的树冠遮挡了,只剩一丝丝细小的水珠在林子里翻飞,如同雾气般将四周模糊成一片隐约,伴着树影婆娑,就好像结界外那个陌生的世界。   我在这世界里没有找到那头银白色的动物。   却看到了一个银白色的人。   银白色的薄衫,银白色的发,银白色一片高高端坐在一棵巨大红杉树的树杈上,低头用一双翡翠般通透的眸子望着我。如此美丽而妩媚,不由一时令我几乎忘了呼吸,只呆呆抬头朝他看着,仿佛那不是真真实实的一个人,而是这世上最灵慧的画师笔下所精心描绘出的一幅画。   随后身子一侧,他似乎是要纵身跃开,就像刚才那头白狐一样。   于是我见到了他身子后露出的那一把柔软又蓬松的狐狸尾巴。   不多不少刚好九根。狐生九尾,这偌大的瑶池和落岚谷内,有如此道行、亦能将饕餮都完全不放在眼内的天狐,恐怕独此一头。   “喂,你叫什么?”于是我拍了拍顺着头发流淌下来的雨丝,仰起头问他。   他闻声再次望了我一眼,随后道:“碧落。”   我不由笑了起来:“狐狸就叫狐狸了,要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他挑眉反问。   “宝珠。”   “宝珠,”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随后从树上扯下一片叶子,轻轻往下一抛。“这片叶子落下之前,从我眼前消失。”他道。   如此狂妄的神情和语言。   于是我再次笑了起来,跳起身将那叶子一把握到手里再朝他方向用力掷了过去,随后拍拍掌指着他道:“狐狸,叶子落下前败给我,你就叫狐狸。”   但最终,我并没有同那头狐狸交上手。   因为在那片叶子落到地上之前,他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随之一阵鸟叫声自头顶喧闹了起来,叽叽喳喳盘旋而落,降到我面前对着我欢叫:   “清慈大人回来了!清慈大人回来了!”   九.   清慈回来了,亦带来了他的未婚妻,九天玄女。   此后整整百天,我没有回过他的府邸。   清慈有过很多女人,但我从未想象过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模样。   无论是谁,她们就好像红尘里的过客,在这谷里来来往往,兜兜转转。你知道她们总会消失的,无论多少个人,多少个日子,最终总会只留他一人在原地,同这一谷的清净由万变恒守着亘古的不变。   因而,当见到那位一身华服的玄女以女主人的姿态入住到落岚谷时,我便明白,那不变终是被打破了。   于是一切变得难以适应了起来。   那是种非常难以捉摸、也难以言明的感觉。它令人心慌意乱,又坐立不安,因此,在未被清慈见到之前,我便悄悄离开了,在谷子里群鸟和神兽纷纷出来迎接着他俩的时候,趁着热闹一路匆匆地逃,逃离那一处我住了将近百年,已几乎有些习惯了的地方。   却又无从逃离这山谷边缘若隐若现的那层结界。   便只能在结界边缘徘徊着,每一个日日夜夜,像那些路经的神兽一样在林子里东游西荡……偶尔,在清慈携着那玄女进谷散心时,我会远远躲在密林的浓荫深处窥望他俩,直至两人渐行渐远,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有时,那头名叫碧落的狐狸会突兀出现在我身侧,然后用他那双细长妖娆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闪烁,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没有理会它。   狐狸怎懂人的心思?   虽然我自己也并非是个真正的人,也因此,其实我也一直都无法去弄懂这十天来自己心里头到底是在想着些什么。只是感到难受,而难受这东西,总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若单是不愿意见到九天玄女,我可以躲着,但心里难受了,我却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怔怔发呆。那狐狸倒也不打搅我,只在月下打着坐,吸取着天地的精华滋养着他那张妖娆无比的脸。那样日复一日,有一天,当我再次徘徊在结界边发着呆的时候,那头狐狸离开又兜转回来,抖了抖一身银白色长毛站了起来,化作人形的样子到我边上坐下,随后望着我道:“你总去看他做什么,小丫头。你可知那头凤凰是玉帝的私生子么?”   我一怔。   刚下意识摇了摇头,便听他又道:“因此,他娶九天玄女是必然的选择,因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被终生困守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凤凰尤其如此,可知凤翱九天,他志向绝非会甘心被囚困于此。”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听完我问他。   他笑笑:“因为我要藉此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再对存他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令我骤地一阵愠怒。   好像被人突兀间朝自己脸上泼了一杯冷水,这种被瞬间说穿了心思的窘迫,原来竟是这样的恼人。当即脸火烧似的烫了起来,我迅速把头别到一边,冷冷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跟他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   我不由笑。随后问他:“狐狸也懂什么叫缘分么?”   他也笑了笑。   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用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再次若有所思地望了我片刻,随后转身走入了林中,又在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   九天玄女离开落岚谷那天,是她同清慈定亲的第一百日。   亦是她回去的省亲之日。   我躲在林中看着她那副金鸾座驾在一阵呼啸声中顺着南风的方向扶摇而上,朝着她自己所居住的地方飞腾而去。于是自密林深处走了出来,我沿着那条常年被众兽踩踏而出的蜿蜒山路,向着那栋百日未归的府邸走了回去。   那日,天又在下着雨,纷纷扬扬的,同香炉内焚烧而出的烟雾交缠在一起,亦同清慈弹奏出的那一段音律缠绕在一起。   来到门口时,我听见他正一人在琴台处弹琴,弹着那首好听得能将天上的翔龙也引来聆听的曲子。   曲至一半,我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   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一路滴滴答答,我小心翼翼避开循着琴声而来的降雨龙轻轻进门,径自到了琴台处,同往常一样在清慈身后的窗台边坐着,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进入。   弹奏得很用心,用心得令那曲声几乎令我落泪,因那天我受着几乎剥皮般的刑伤后躺在床上,唯一陪伴在我身边的那个他,手中所弹的便是这首曲子。   隔了近百年才弹奏一次的曲子。   如此吝于倾奏,侥幸能在当时被我听见,那幸运却只是因他为了以这曲子引来金龙落下鳞片,诱我吃下后吐出腹中的元神。   随后,他将我元神禁锢在他身边整整百年,而自此之后,我在他身边安安分分地待了百年,亦将灵山的素和甄遗忘了百年。   思及此,忽见他回头望了一眼。   见到我,并不意外我的出现,只淡淡道:“回来了?”   如此波澜不兴,仿佛我从未逃离过这里整整百日,而只是同往常一样,刚刚出游归来。   于是我也淡淡应了句:“是的,回来了。”   他便不再做声。继续拨着手中的琴弦,时而抑,时而扬,至婉转幽深处,我站起身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那把琴和他游走在上面修长的手指,道:“很少听你弹这首曲,这样好听,它名字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   直到一曲终了,那龙踩着浓云离去,方才望向我道:“这曲并没有名字。”   我一怔:“无名?”   “也算是有名。因每每奏起,总会引四方翔龙降临,所以,他们都称它作‘引龙调’。”   “引龙调……”我想了想,然后笑了起来:“倒也是,能在弹奏时把龙都给吸引来,怕也只有你这引龙调了。”   “但在更早以前,那其实是我为一个旧时的好友所谱下的曲。”   “是么?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给曲子定名?”   “因为曲本是为她所谱,自然要由她来定这名字。只是……”   说到这儿微微一顿,他似不愿再往下说,便低头继续开始拨弄起琴弦。见状,我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他沉默着压住琴弦,低头再度朝我看了一眼:“只是,时至现今,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年头,她却还未能听过这首曲。而纵然这曲子能上入苍穹下入地,甚至将看守昆仑山脉的天龙引来此地,我却始终没见她依约而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她是出什么事了么?”我蹙眉。   他目光微闪,随后摇了摇头:“不是,她只是将我忘记了。”   “忘记了?”我有些费疑,便再追问:“这世上有谁能将人忘记得这样彻底?”   “活得太久的人。”   “活得太久的人……”   他这话令我怔了好一会儿。   随后抬起头望向他那双清透的眼,我想了想道:“……我也快将素和忘记了,清慈。”   他怔了怔,随即笑笑:“遗憾么?”   “不遗憾,因为他不要我了。”   “他只是遵从西王母的懿旨而已,宝珠。你什么时候懂了,什么时候怨念也就不会那么重了。”   “那么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的,清慈?”   “什么?”我这话突兀得令他再次一怔。   随即仔细看了我一眼,似要说些说什么,而不待他开口,我继续道:“就像你说的,清慈。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懂了,什么时候怨念便不会那么重了。那么你呢?你又是从几时开始懂得,你那个好友至今没有出现听你弹奏这曲子,只是因为在时间里浸泡得太久了,于是迫不得已忘记了你,而并非是抛却了你俩间的约定,从而丢弃了你。”   我这话令他一阵沉默。   那一瞬,他似乎想以微笑来结束我俩间这场对话,但扬手欲挥开我的时候,不知怎的手指却朝我脸上扣了过来,扣住我的脸颊,再沿着脸颊滑到我嘴唇处,轻轻揉了一下。   我想笑,可是嘴角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于是咬了咬嘴唇,我打破沉默再度道:   “其实你也一直都没有懂,不是么,清慈。所以你总是看来孤孤单单的,也所以,你总是一边心如磐石,一边又内怀慈悲。清慈,你其实自己都也没有懂呢……”   “放肆!”我的话令他一甩袖将我从他身边直甩了出去。   随后目光转冷,他低头望着跌坐在地上直直看着他的我,冷声道:“起来,出去。”   我没有听从。   只依旧在地上坐着,抱着膝盖望着他。   直至他站起身走道我面前,低头将我从地上一把拽起,然后朝门外推了出去。   却又在我几乎跌出门外的那一瞬反扣住了我的手腕,将我重新扯了回去。   扯的力气极大,大得令我一个踉跄后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他用他胸膛承接住了我,随后抱住了我,在我耳边低低道:“是的,我是没有懂。我只知这一生我等了她很久很久,久得几乎快要忘却了时间,她却始终没有回来过。直至……”   直至什么?   他没说。   因这瞬间门外突然间走进一道身影,艳光四射,又冷若冰霜。   她走到我身边望着我,随后在我从清慈怀中挣扎而出的瞬间,扬手在我脸上扇了狠狠一巴掌:“滚出去!贱人!”   十.   玄女省亲,却不料中途折返,于是,令我如仓惶的兽一般从她同他的居处匆匆逃出。   我想我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忘记她当时望着我的那双眼。   冷而厉,如同一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在我脸上和身上,将我一刀刀割得四分五裂。   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逃。却也不知道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只觉得那头顶的天仿佛是要塌落下来一般,令我全身发抖,又冷得刺骨。   而喉咙处的旧伤恰在此时又开始作祟,痛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在四周纷扬而落的雨水中用力张着嘴,用力抽着气……这声音惊起了四周的鸟,它们腾飞而起惶恐不安地看着我,惶恐不安地叽叽咕咕着。   随后突然在一阵响亮的呼哨声中朝着山谷深处迅速飞了开去。   因而令得这空间再度寂静下来,仿佛一只匣子般将我层层围困,密密包裹……   “谁?”我环顾四周。   但没人应我。   只有不远处那道通往外界的结界在山谷间发出嗡嗡的声响,我朝它走了过去,透过它看着对面那个模糊的世界。那地方同这里一样平静而寂寞,却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些神兽甘愿冒着被杀的危险也要冲破过去。于是再往前靠近了一点,把我的手朝着那道看上去无比柔软又单薄的结界上碰触了过去。   随后忽听见一声低喝:   “住手!”   我呆了呆。   下意识停了手,也看到了那个喝止我的男人。   那个一身白衣银发的天狐,在见我停手后便没有继续靠近我,只在离我不远处一棵大树上坐着,低头用他那双碧绿的眸子望着我,微蹙着眉,似有些困惑:“你这女人,哪有这么蠢便往结界上撞的?你道这是寻常结界么?若寻常,我早已离开,岂会逗留至今?”   一番话令我原本有些混乱脑子略微清醒了一些。   也因此离开了那道结界,转身到那棵树下抬头问他:“刚才的哨声是你么?”   他没有回答,只继续用那双妩媚而闪烁的眸子看了我一会儿,随后跳下树到我面前,将他那头被淋得湿透的发轻轻甩了甩:“啧,真是个麻烦的女人。”   见状我朝后退开了一步。   以为他同往常一样只是路过此地,随后便要离去。但他却并有走,只是又低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慢慢一勾:“我早说过什么,宝珠?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你同他有缘无分。”   “对谁有非分之想,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再度笑了起来。如此妩媚得完全不似人、亦不近人情的笑。“玄女的怒气快将这落岚谷给烧灼了,我怎会不知你此时的遭遇和心里所想。”   我沉默。   他看了看我,便再道:“那凤凰曾跟你有一段缘分,但缘已尽了,便不要再继续执着,否则,于你或者于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在胡说些什么,碧落!”我抬头望向他。因心烦意乱,便只听了下句,没留意他所说那段话中的上句。   他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随后伸指在我脸侧掠过,从我发梢上拧下一手心雨水来。“找个地方避避雨吧,看,你我都湿透了。”   而未等我回应,他忽然目光一闪朝后倒退了一步,一抬头,视线越过我的脸径直望向我身后。   身后有风吹树枝的颤动声。   似乎还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那声音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走来,碧落因此而再次朝后退了一步,随后头一低,化作狐形朝我深望了一眼,便一纵身朝着身后的密林深处跃了进去。   几个忽闪立即不见了踪影,独留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沙沙作响着,随后一双手自后一把抱住了我,在我正要挣扎的那一瞬板着我的肩迫使我面向了他,再轻轻一推,令我毫无招架之力地便被压迫在了一旁的红杉树上。   然后拔下我发上的簪,挑落了我斜乱的髻,再将那簪子咬在齿间,他低头吻住了我的头发。   我全身因此而颤抖了起来。   剧烈地颤抖,却没有挣扎,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这头美丽而面无表情的凤凰。然后,有一缕发丝顺着我的额头倾泻下来,遮住了我的视线,也让我有了那么一点力量抬了抬头,冷冷对他道:“清慈,你不能碰我。”   他不能碰我,因为我是佛身所化万朵莲花凝结而成的珠子。   而他是我这颗珠子的看守人。   亦是我的师父。   更是九天玄女的未婚夫……   但碰便碰了,谁又能奈我何?他沉默片刻后拨开我的发望着我眼睛对我这样道。   那一瞬我剧烈挣扎了起来,一边挣扎,一边朝着身后的树林发出长长一声尖叫:“碧落!”   叫声令他动作滞了滞。   “碧落是谁?!”然后他问我。   我别过头拒绝回答。   随后当我再度张口叫出那个名字时,他一低头用力咬住了我的嘴,用力撕开我湿透的衣服,将我颤抖而冰冷的身体用力揉进了他的怀中。   “宝珠,我赐你名字,你便是我的。”进入我身体时,他这样对我道。   然后把我用力按在树干上,用着烈火焚烧般怒张而出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占有着我,直至我亦用力地抱住了他,用力地同他交缠在一起,任他在我身上放纵,任我在他身上恣意……   末了,他靠近我耳边,然后吻着我的耳,我的发,用他喑哑的话音轻轻对我道:   “回灵山去吧,我已向西王母讨得了你的自由。”   十一.   自由是什么?   在素和身边时,我曾以为那种静寂温润的隽永便是自由。   而到了清慈的身边之后,我渐渐觉得,也许那份若即若离的相守,同相守中懵懂而生的情愫,才是我的自由。   可是素和打破了亘古的守护,将我交给了清慈。   而清慈却在占有了我之后,把我重新交还给了素和。   素和说,能登天界之日便是你真正获得自由之时。   清慈说,放你回灵山,从此回归你原有的自由自在。   看,每个人在放弃我的时候,都如此简简单单;每个人在放弃我的时候,又都冠以自由之名。但我真正想要的自由是什么,他们竟无一人能知道,无一人问起过我,无一人能给予我。就仿佛我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随着他们的意愿前进或者后退,放弃或者保留,直至最后一步,无论输赢亦或对错,最终仍是离开他们的手指,在棋盘上独自守着自己的归宿。   所以,自那天之后,我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只静静在自己的房中待着,静静数着时间,静静在最后那一日同前来迎接我的素和一起踏上返回灵山的路。   路上云雾缭绕,同我来时那天一样,弥漫着一股冰冷而寂寞的味道。沿着来时那条细长的小径朝落岚谷外走出时,我听见谷里清晰传出清慈的琴声,那是第三次听他弹起这首引龙调,好听得能令繁花为之盛开的韵律,却不知当时拨响,究竟是为了他那美丽又高高在上的未婚妻,还是那消失在时间洪流中,已将他忘得干干净净的故交知己。   我边走边听,边听边想。   然后想起,无论为了什么,那都是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   于是哂然而笑,便听身后的弦音戛然而止。   我身后的路亦在同时戛然而止。那条通往落岚谷的路,同那个弹奏着世上最美妙旋律的人一样,从此便在我这一生无穷无尽的路途中悄然隐退了。只留茫茫一团雾气在我身后缭绕着,遮着四周的一切,也遮蔽了身旁素和望向我的那双眼。   那双眼可会看出此刻元神并不在我体内?   百年前它被清慈强留在了他手中,百年后他将我交还给素和,却似乎忘了我的元神依旧在他掌心之内。   我也似乎忘了提醒他归还我。   这些年来,那东西连接着他同我之间的某些部分,有时我能感觉他手指透过他抚摸在我头发上,我的皮肤上。手指带着他的体温和味道,纵然离得再远,依旧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   我不舍那感觉同我身后的路一样就此消失。   为此而恍惚出神时,隐约听见风里传来素和轻轻一声叹息,还有他一如往昔那平静无波的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于是我扯断了手中他交与我的佛珠丢在了他脚下。   再看着它们自他脚下穿过,沿着山路滚滚而走,无依无靠地滚向那片被雾气掩埋的地方。   直至渐渐消失不见,我抬起头透过周遭的雾气笑着问他:   “看,素和,这像不像当初的我?”   他回答我的依旧只有那四个字:   阿弥陀佛……   回到灵山的第三天,听说清慈正式迎娶了九天玄女。   当他们在远离落岚谷的青鸣宫内举行着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时,我正在须弥山顶的墨石上啃着素和摘来的鲜玉米,一边往东看着那片被云雾终日遮盖的地方发着呆,正如当年我坐在落岚谷的结界内看着外面的世界。   脚下是罗汉堂内传出的阵阵梵音,有时候会错觉是从七弦琴中所撩拨而出的那种低沉的声响,随着风时而婉转时而悠扬,好似再过一阵,那拨弦的人便能同过去那样出现在我眼前。   青色的长发青色的眼,青色的瞳孔看似平静无波,却又在韵律声中透出令人无法捉摸的错综复杂。   这错觉令我咬着满嘴的玉米却咽不下去。   喉咙仿佛被什么给卡住了,我吹着风似乎能隐隐听见风里的喜乐声,它透着婚礼大红的喜色,那颜色笼罩在那青凤清冷的发梢和眼帘上,有些刺眼,有些令人想学着素和的样子轻叹一口气。   但最终还是伸出手,在那片幻境将我彻底包裹前将之打碎,然后在那一片碎裂的景象中,将嘴里被咬得碎乱的玉米一点点咽了下去。   从不知想着一个人原来是可以这样执拗的。   一点点地想,一点点地念,想着那些曾经对他的恨,念着后来那些对他的恋。   但那人注定不会属于我,纵然他将我的元神留在他身边,没有将它同我一起交还给素和。   所以在放任自己的思念在那一片循环缭绕的梵音中驰骋了一阵后,我想,不如便依了那头狐精所言,将他忘了才好。   可是怎样才能忘记一个人,将之忘记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记得清慈曾说过,时间。   是的,时间可以做到。   可是究竟要多么长的时间才可以做到?清慈却未曾说过。   于是只能等,等时间一天天从指缝间流去,等记忆从脑海中一点点抹去。   可是为什么这么难。   清慈用尽千年都没能忘记得了那个令他谱写下引龙调的人。   那我究竟得用多少年,才能忘记这个曾为我弹奏引龙调的男人?   不知。   这不知真叫人绝望。   纵然如此,此后三百年时间依旧如白驹过隙般弹指而逝。   时间总在我们边抱怨着缓慢和难捱时,一边不知不觉便将所有一切不着痕迹地从我们身边擦去,如同它匆匆掠过我们身侧时那无声无息的踪影。   修成人形的第七百零四年春,听说落岚谷那道可怕的结界被摧毁了。 第490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下   十二.   毁了结界的是一头在瑶池被关了整整四千年的天狐。   他叫碧落。   西王母的碧落。   他在清慈同玄女的大婚之夜诱惑了玄女的贴身女官,盗取了玄女剑将结界劈出一道裂缝,又耐心等待清慈从落岚谷离去了三百年后,才寻了个最好的时机将那结界彻底毁坏,随后带着一众仙魔妖兽逃离了那个天罗地网般严密的地方,自此不知所踪。   得知这一消息时,我正在为一把新做好的琴调着音。   制琴的手艺是在清慈身边百年时,由他闲暇之余手把手所教。而真正染上这爱好,却似乎是自离开落岚谷后方才开始。   三百年来我所制的七弦琴不下百只,但最终被我留存下来并制到最后的,却只有手头这一把。因它在弦响的那一瞬便对了我的耳,入了我的心,好似第一次听清慈为我弹奏时的感觉。   依稀记得那天他问我:“你爱听琴么,梵天珠?”   我只爱听他所奏出的琴音。   却始终无法在远离他之后以任何一把琴奏出相似的声音。   于是寻寻觅觅,在这三百年里亲手制作又亲手毁去,那些我曾以为可以用来替代他和那些声音的东西。最后,终于得此一把,在它发出第一阵声响时便刺进了我的心脏和骨髓。   因它是龙皮所制。亦非寻常的龙,而是看守昆仑的八部天龙。   碧落说,唯有这样一种龙皮才能制出一把同天庭琴师相睥睨的琴。   所以他将它赠与了我,在他冲破落岚谷结界后的当天夜里。   最后一个音阶调好时,远处罗汉堂的梵唱停止了。   我同往常一样点亮了屋内所有的蜡烛,擦干净了琴身,然后抱着那把制作完成的琴坐到了素和为我制造的琴台上。   再过半个时辰素和便会到此,以往三百年的每一个同样的时间,他都会来这里陪我,或者看我制琴,或者听我拨着那些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曲调来的旋律。   今夜也应是如此。   只是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我始终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从罗汉堂方向传来,而周遭也仿佛安静于往常似的,没有风声,没有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连侍从们低低的谈话声也听不见。   只有韦陀崖上那口钟每隔半个时辰便嗡地自鸣一下。   在第五次听见它鸣响过后,我手里的琴突然一阵颤抖,随后锵的声轻响,自弦丝间飘出阵极其曼妙的音律来。   我吃惊脱手。   琴未落地,被一只手轻轻托至掌心,再蓦一旋转,不偏不倚横架在了我身前。   依旧无人拨弹而自动倾奏着,那无比动听又无比熟悉的曲子。   引龙调。   这一次没有将任何一条龙引来,却只令我脸色苍白,因我面前立着道身影。   整整三百年来未曾见过的身影,却又总是如梦魇般在我幻念中出现的身影。   我以为这次又是我的错觉,同以往每一次所听所见的一样。   但他接住了我的琴,亦用我的琴奏出了那段我朝思暮想的旋律。   “清慈。”于是我抬头朝他笑。   他也笑了。一边将手慢慢抚到那把琴身上,一边微笑着望着我,好像从未见过我那般仔仔细细地望着我。   随后停了琴声,他轻轻对我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宝珠。你为何要助那妖狐逃出落岚谷,还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   十三.   碧落得以摧毁落岚谷中的结界,的确是得益于我的从旁协助。   因为他曾对我说过,他能助我得到昆仑山下所藏着的一件圣物。   清慈曾对我说过,“弱肉强食。梵天珠,你既如此不愿待在此处,那便想办法强过于我,免得有朝一日如这饕餮一样的下场。”   我牢牢记住了这一句话,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为了离开灵山。   落岚谷百年的生活已令我无法再适应灵山的日日夜夜,而我亦不愿继续在西王母的视线下按部就班地苟活。   于是我重回落岚山去见了那头困守于方寸之地的天狐。   他说要离开灵山,除非我得到北昆仑的一件圣物,那圣物千万年前便存在于世,若得之,便能拥有弑神的能力。而他是唯一见过那东西、也唯一能帮助我得到那东西的人,前提是我用梵天珠的不灭金身助他从结界的裂缝中逃脱。   于是我帮了他。   只是后来,虽然在碧落的协助下我成功弑杀了看守北昆仑的八部天龙,却并未因此便找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件圣物。我不知是他欺骗了我,还是那圣物早已不存在于北昆仑,而当时时间紧迫,若不及时离开,等四方天龙聚集,那无论我或者碧落必然难以逃脱。因此,最终只能带着他剥下的龙皮返回灵山,继续过着日复一日的简单日子,而他则自此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   那时便已料到,此举被天庭察觉是瞬息间的事,只是未曾想到,到了这天,被遣来捉拿我的竟是清慈。   多可笑,三百年来日日想着同他再度见面的那一天,却不料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而今他已是众凤之皇,为何却屈尊来拘捕我这小小一名罪犯,显见,又是西王母的意愿。   她将我撵出灵山;她将我困在清慈身边;她对我施以天雷之刑;她在我渐渐习惯了同清慈的相处后便将我撵出落岚谷、又在我犯下天条后令清慈来将我亲手拘捕……   我究竟做了什么令她要如此对我?   这数百年来我日日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却无人能解答。   清慈也回答不了。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如他初见我时那般神情。令我不安,令我惶恐,令我愠怒,又令我无处遁形……   于是在沉默了好一阵后,我再次笑了笑,然后抬头对他道:“我知罪,带我走吧。”   话音未落,他扬手一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你知不知你被定了什么罪,宝珠?”然后他问我。   我摇头。   他静静望着我,一字一句:“死罪。”   “神仙死不了。”   “除非是罪犯天条,而被西王母赐死。”   原来如此。   若犯天条,若是西王母的裁决,神仙也是会死的。   只不知神仙的死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   思及此,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好,早厌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活法,死,倒也不乏是个解脱。”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动声色问。“为什么要去助那妖狐逃脱。”   我亦不动声色回望向他:“因他对我好,所以我想帮他。”   “你可知你从此惹下大祸。碧落一入凡间必将引出轩然之灾,之后,你即便轮回百世,只怕也还不清这罪孽的了。”   “那又如何。”   我反问。他扬手再度朝我脸上甩了一掌。   却在掌心落下一刹被我挥手劈开,手指划过处,他手臂上留下深深一道血印。   而他那掌是如此的虚张声势,我这一劈是如此的实实在在。   心脏骤然疼痛起来,我握着指尖上残留着的他的皮肉,无所适从又无法开口,只呆呆望着他,见他依旧那样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用着他那双青灰色的眸子,淡淡却又几乎透过那瞳孔望进我心里去。   于是突然间眼泪便滚了出来。   即便在他将我交给清慈那天都未曾掉过一滴泪,此时却不知怎的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我咬着手指上他的血和肉无声地哭着,无声而用力地看着他。   然后突兀问道:“如果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   他微微一怔。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沉默着朝后退了一步,随后伸手到我面前,掌心摊开,自里头浮出一团圆润的光来。   那是一颗珠子。   四百年前被他从我体内取走的我的元神,此时熠熠生光,又如烈火般灼烫,似乎比之四百年前多了些什么在里面,不知是些什么,我也无心去知晓。只呆呆望着它,直至清慈将手掌再次朝我递进了一些,随后蹲下身,抬头望着我的眼,对我道:“凤凰涅槃,会留下一些火焰,燃烧百日不熄,我将之封印在你元神之内,以此可令你暂避开西王母的视线。你便趁着那些时日,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待风声过去,从此……”   “若西王母没有将玄女许配给你,你会娶我么?”不等他将话说完,我再度问他。   他住了口。淡淡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驻了片刻,随后慢慢道:“不会。”   “混帐!”我扬手一把扯断琴弦朝他脸上丢掷了过去:“既如此,你那日对我所做又是为何?又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   他不退不避。   因而被弦丝在他脸上割出数道血痕,暗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脸慢慢滑落了下来,他依旧淡淡望着我,随后笑了笑,将掌中那颗珠子轻轻丢弃在我脚边:“因那时我只是想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闭嘴!”我再度扬手,手里的弦丝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很紧,再稍一用力便能刺进他皮肤里。而他仍旧那样淡淡地望着我,好似知道他仅用这样一双目光,便能比世上任何尖锐的利器更有效地伤害到我。   于是我的手再使不出更多的力道,只怔怔看着那弦丝随着自己手指的颤抖而微微颤抖着,然后一点一点疲软下来,慢慢顺着他脖颈滑落到他胸前,再顺着他胸膛慢慢坠落了下来。   好似我这一颗心,也在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目光的注视下,慢慢跌坠了下去。   我知道我错了。   他于我无心,我却为他而一念之差,犯下弥天大罪。   常听素和说,情劫。   我总也不明白,为何有情也是劫。那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东西,令人开心,令人迷醉。   可原来它真的是个劫。   开心是欲,迷醉是诱。在欲望和诱惑中,人便往往因此而迷了方向,失了分寸。   于是一步一步,便走得连自己都无法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望上一眼,直至周围变得越来越暗,抬头才发觉,想退已为时过晚。   这便是劫,但度人劫难的佛门弟子此时却又在哪儿。   他再度不见了,弃我于不顾,如当日无情地便将我丢弃在落岚谷。   不过……是了。既然情为劫,罗汉又怎会有情。   他本便是无情的。所以得道,所以成佛,所以千百年来在我身边冷眼观望着我的对,我的错,我的欲,我的求……我所有的一切。   “住手!”突兀一声低喝打破了我在清慈淡淡目光下呆滞的沉思。   抬头望见他看着我。   目光不复之前的清冷,他蹙眉捏着我的手腕。   我才发觉手腕很疼,不是因他,而是因着那些原本缠着他的弦丝,此时一圈圈缠裹在我的手腕上,一道道深深嵌入我皮肤,在我皮肤内刺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血痕深可见骨,只消我再稍稍用力,它们便能将我手腕就此勒段。   于是我再次用了点力。   那弦丝却突然断了。   被凤凰手掌内焚烧而出的烈焰灼烧而断。   随后他站起身将我从椅上扯了起来,扯着我的发,望着我的眼。   “你在做什么,宝珠。”然后他问我。   “在等你带我去见西王母。”我答。   “若我要带你去见她,何必将你的元神归还于你。”他再问。   这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   不愿再继续猜测他的心思,也不敢猜。只静静望着他,随后见他那淡淡的目光轻轻一转,便黯了下来,亦单膝跪了下来,跪在我身前,将我一把抱进他怀里。“你走吧,宝珠,”随后他吻着我的发,将他那张苍白的脸深深埋入我发间,用他突变得喑哑的话音轻轻对我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此带走你,更不会让你死在任何一人的手里。”   我下意识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裳。   就如同当年我不愿放开素和的袈裟,我怕这手一旦松了,他便会同素和一样转瞬即逝,从此再也不得相见。   可最终仍是被他将那些手指一支支分离了开来。   到最后一支,他托起我僵硬了的手掌,将他的手指抵进我冰冷的指缝间,随后吻住了我的唇。   如此用力地吻,几乎令我无法呼吸,也令我心脏一瞬乱到疯狂。   说要我的人是他。   将我推开的人也是他。   来拘捕我的人是他。   要我带着我的元神逃离西王母视线的人亦是他。   此时将我吻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人,仍是他……   他究竟要我怎样……   我望着他的眼,而他眼里纷杂的情绪令我心慌意乱。于是紧紧钻在他怀里,紧紧地用自己的手臂缠着他的身体,我怕稍一松手他又离远了,远得无论我穷极何种方式,也再看不穿他的内心。   随后听见他近乎绝望地在我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你不可嫁于任何人,梵天珠……你生来便不能嫁于任何人……”   生来便不能嫁于任何人……   为什么?!   我想问他。   可是话未出口骤地听见头顶上响起无比凄厉一声尖叫:“清慈!!”   这令我同他立时都松开了紧缠着对方的双手,亦松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却未曾料想,这一道间距,竟成了我同他从此之后永恒的分离。   在我抬头看到屋顶上方九天玄女那张怒不可遏的脸时,我感觉自己全身似乎裂了开来。   而我脚下那颗熠熠生光的珠子却是真正的碎裂开来了,在清慈惊飞起身朝它扑去的一刹那,在一道极亮的电光中,它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然后我看到无数道血从我身体内绽了出来。   我很怕。   想伸手去拉那近在咫尺的清慈,却见他一回头纵身飞起,朝着九天玄女直飞而去,在靠近她的那瞬化身成凤,发出长长一声鸣叫,顷刻将周遭全部空间笼罩在了他巨大的羽翼之下。   随后四周燃烧了起来。   熊熊青色的烈火,吞没了他同玄女的身影,亦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清慈。   亦是最后一次见到一只凤凰的浴火涅槃。   我望着他身影消失前最后那瞬的痕迹,试图牢牢记住,却知永不可能。   被天雷打碎的元神是无法复原的,纵然复原,也将令我失去对今生所持的一切记忆。   正如当年那个许诺听他的曲,却最终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故交。   我也会将他彻底忘记,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所以我挣扎着爬起想要将那碎裂的元神拼合起来,但它在我手中再次碎了,粉碎,如尘埃般四散开来。   于是我的意识也随之四散了开来。   倒地时,似乎有双手抱住了我。   我看不见那是谁,因为眼睛没有了。   然后身体也没有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和那头涅槃而逝的凤一样,在这美丽、纷杂却又不属于我的世界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十四.尾声 后来   灵山往东三千里地,有片被冰所封的世界,世人叫它昆仑圣域。   听说那地方群山连绵起伏,山峰海拔极高,好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扎在地面上,周围几乎见不到平原,也看不到流动的河川。   山上终年积雪不化,因气候极其寒冷,冷得连神仙都害怕那里的温度,故而,亦听说它底下埋着当年盘古开天辟地时所诞生的那条始祖龙的遗体。龙已死去多年,但皮肉都被寒气保存得相当完好,它被层层万年不化的冰川埋葬在那片山脉的最深处,天长日久,便化成一条最为壮观、也最为伟大的龙脉。   无数年来,不知多少帝王诸侯为寻找到这条龙脉,亦为一睹真龙的容颜而费尽心机。但从未有人能得到过它,甚至见到过它。于是很多人都以为它是不存在的,同很多传说故事里那些神秘莫测的东西一样,却并不知晓,它虽存在于世,但绝非世间凡人所能拥有。   因为它是属于天的。   作为天庭十六件圣物之一,它在数万年前已被天帝封作圣脉。而埋藏着它的那片昆仑雪域,便被称作为圣域,由二十八星宿和八部天龙终年镇守,所以,寻常人等别说是接近,就是看,也是根本就没有那个机缘能看见的。   每每听素和说起那个地方,我总会看着东边方向发上一阵呆。   然后一边想象着那一片终年冰天雪地、苍白得令我什么也想象不出来的世界,一边从屋子这头滚到屋子的那头,然后滚到素和的脚边,抬起头问他:“那么那头凤凰呢?那头凤凰也早已死了么?”   而每每听我这么问,素和总是朝我淡淡一笑,随后用他修长的手指轻拈佛珠,此后便沉默了下来,不再继续同我述说。   因他知,只要他再说,我便会纠缠不休,纠缠着他跟我说说那昆仑圣域中的另一个主角。   比起死了几万年的始祖龙和寒冷的昆仑山脉,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那地方种种传说中另一个角色。   他是一头凤凰。   年纪很大,是盘古开天后自女娲的补天石中孵化而出的神兽。同那头始祖龙几乎一般古老,但和那头龙不同的是,他并非是寿终正寝后才被冰山所掩埋,而是在当年,他原受天帝之命下凡相助人类,却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相助,却反而在人间大开了一场杀戒,导致原本所定的命运之盘全部改变。于是,他被天帝擒了回去,用五百条捆神锁活活钉压在那片极寒之地内,永世不得放出。   而凤凰原本性属火。   什么样的火都烧他不死,什么样的高温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感觉。唯有严寒,却是致命的,因为它根本无法在没有温度的世界里存活,毋论正常地生存。   所以,很多人都说它早已经死了,活活冻死在那片没有一丝温度的地方,死后的魂魄仍在寒冰炼狱内受着罪,因他至今都尚未得到天帝的宽恕。   每每听到此类言论,我总是觉得疑惑重重。   当年那件事我或多或少听素和说起过一些,听说,他原是天帝委派到人间为一名部族族长助战的,因那族长是命定的王者,命运之盘将随着他而朝前推动。但谁想,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他却违背了天帝的旨意,不仅没有帮助那族长赢得战争,反而在他部族大开杀戒,并一把火几乎屠了整座城。   这实在令我想不明白。   那凤凰为什么要这么做?历来,他和麒麟一样都是仁兽,虽骁勇善战但绝不会轻易大开杀戒,更不会杀不该杀的人。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令这头凤凰性情大变,做出连天帝的旨意都敢违背的事,以令自己从此永不得天帝宽恕呢?   每当素和至此便沉默着不再同我继续交谈的时候,我便这样滚来滚去地思考着,滚来滚去地由此再想到更多的一些问题。然后日滚夜滚,直至有一天,兴许是被我问得烦了,兴许那天恰好有心情,于是那天素和终于不再回避,而是对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他说那头凤凰名叫清慈,是天帝同西王母的妹妹有了私情后而诞出的一名私生子。   自出生起,他便被西王母所不容,于是藉由天帝派他下界为一支人类部族作战的机会,她命人在那些人类间散布谣言,说清慈是妖孽所化,为敌军所利用,专为迷惑和荼毒他们的首领而来。如若不信,用火将他焚烧七天七夜,便可令其显出原形。   那些人虽开始不信,但确实也被清慈非同常人的力量所疑惑,更有些出于妒忌之心从中蛊惑煽动,终于有一天致使他们的首领也开始怀疑起清慈的来历,便设计将他擒拿,一番严刑拷打后把他绑在火刑柱上,以西王母所赠的三昧真火将他焚烧了起来。   凤凰原是不惧火烧的,但下到凡间时,为避免神力过大干扰人间,所以清慈被天帝封印去大半的力量,又因烧灼着的并非普通火焰,而是天庭的三昧真火,所以他被困在火刑柱上不消片刻便被烧去了人身,又在接着的几日内几乎被烧毁了凤凰的真身。   所幸,恰在火烧至第五日的时候,许是天意,一名罗汉带着他所看守的一颗神珠路经此地。目睹火烧凤凰,神珠突然自行投入烈焰之中,护着那凤凰真体,令他得以在三昧真火中苟延残喘,勉强挨至第十夜,待那三昧真火彻底燃尽熄灭,便冲天而起,凭着一股怨怒之气化作戾凤,顷刻将那一整座城池烧得干干净净。   自此,同那神珠有了段孽缘,虽之后便被天帝捉去撤了神职贬为瑶池的看守,而那神珠亦进入脱胎换骨的修行,始终对那神珠念念不忘。   原一个在天庭,一个在灵山,从此虽有执念但永不得相见,却不料千年之后,许是缘分未尽,两人竟在西王母的瑶池中再次遇见。虽那神珠已因脱胎换骨的修行而彻底忘记了她同清慈的那一段过往,也因此而怨恨西王母将她从灵山遣至了清慈的身边,但两人终是再次相遇了。   却不知这相遇是西王母逆天违命改换了两人命盘的缘故。   明知神珠不复对清慈的记忆,而清慈却又痴心于神珠;明知两人有缘无分,命盘上早已注定……她仍是令神珠离开灵山留在了清慈的身边,迫使他爱着神珠却无法告知她,只能承受着她的恨意,远远观望着她。   直至时间推移,神珠再次对他心动,渐生情愫,那西王母偏在此时却又将九天玄女嫁给了他。以此换得神珠的自由之身,和他脱离瑶池后的飞黄腾达。   清慈于是妥协,娶了九天玄女,并将神珠送回灵山。   却不料最终仍是无法抵御自己的相思之苦,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灵山边缘悄然窥望着那颗神珠,由此,终惹怒了九天玄女,埋下弥天大祸的种子。   在又一次目睹清慈前往灵山的那天,被嫉恨啃噬了心的九天玄女赶到灵山,请来天雷,在两人毫无防备间将神珠的元神震碎,亦因此毁了神珠的万年修行。   惊怒之下,清慈出手重创了玄女。   明知自己此番所谓必逃不过天谴,便赶赴昆仑以引龙调引下看守昆仑的八部天龙,逐一斩杀,随后盗得镇在昆仑山脉内的圣物龙骨,回灵山,在众天兵天将赶来捉拿他之前,将龙骨放入神珠体内,保住了她剩余的修行,并重新放入金池予以封印。   自此,便束手待擒,由着匆匆赶到的天兵天将捉回天庭受审。   此后直至今日,他始终被封在昆仑圣山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劫不复。   所谓情也,孽也。   一切苦果的源头也。   故事到此,便算是结束了。   如此一段爱恨纠葛的过往,被素和以他一贯平静无波的话音缓缓说出,倒也确实没有在我心中掀起多少涟漪。不过我想更多的原因,或许是因我从未见过什么是情,因而也无法想象什么叫孽。   只知这故事里所有的角色都很傻。   清慈傻,为何仅为了几日之恩而从此对一颗神珠眷恋不忘。   神珠傻,为何路过之时要为一段跟自己修行完全无关的俗事而投身进入命运繁琐的□□。   王母傻,为一个私生子逆天改命。   玄女傻,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毁了自己的感情,也伤了自己的修行。   只是那个罗汉……那个同素和一样,守护着一颗神珠的罗汉,虽在这故事中,却又仿佛是从中抽离而出的。如此远远地旁观着一切在他眼前发生,经过,直至终结。   却不知他在目睹那所有的时候,心里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   于是我问素和。   他却不再继续说些什么。只轻轻拨动着佛珠,然后看着金池中静静躺着的我。   随后对我微微一笑。似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么素和,我总有一天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后来有那么一天,我再次问他。   他点点头:“是的。”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如何?”   “真的遇到……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阿弥陀佛……”   《引龙调完结》 第491章 番外四 猫妖杰杰 一   在没有变成一只猫妖前,我也曾是个人。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偶尔午夜梦回时,依稀青砖绿瓦,朱门大院,幽深的门厅里摆着安静的长刀,刀已锈迹斑斑,我手指从刀尖上抚过,不知抚了多少遍。   乱世之中出英雄,只记得当年我也曾被无数人称作一声少年英雄。   彼时也曾一身血性,一腔孤勇。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我跟随圣人身侧,尸山上踏,血河里闯,南征北战铁马金戈,一片赤胆忠心,只为曾与他把酒言欢,酒至酣畅处,他说,阿杰,我必为天下那些陷于苦海的黎民百姓博一个万世太平。   嘴里是最劣的粮,手中是最烈的酒。   是他于在苦海中将我这条命救出,是他让我从衣不蔽体的小乞丐一跃成了世人敬仰的少年英雄。   万世太平,我信他。   于是化身为他手里最犀利无情的刀,从十岁到十八岁,我为他杀了很多人。   无论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城墙上摇摇晃晃淌着血悬挂着的尸骸全是我为他献上的丰功伟绩。   太多太多。   多到已忘记刀挥下那一刻是种什么感觉,多到砍下的人头已在我心底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洞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我完全感觉不到。   后来,昔日身旁那些曾刀口舔血,生死与共的人也一个个死于我手的时候,我仍感觉不到。   再后来,很多人开始渐渐唾骂我助纣为虐,滥杀无辜,谋害忠良的时候,我依旧感觉不到。   直到有一天,他当着我面,以他国细作之名杖毙了我怀孕的妻。   直到有一天,他以通敌卖国、残害忠良之罪屠我满门,株连九族。   直到有一天他在金銮殿前亲手挥刀割下了我的头颅,并命人将我尸身丢入乱葬坑,头颅拿去喂宫墙外游荡的野狗……   我才看清,那洞里原先深不可测,后来逐渐满溢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年少愚忠被凌迟的残骸,是十年光阴被权术玩弄背弃后的嘲笑。   我恨。   但恨意无处宣泄。   区区一只蝼蚁,生是一个乞丐,一头鹰犬,一名走卒。   死是草席卷裹下一具无处安葬无法超生的断头尸。   乱葬坑充斥着我无穷的戾气而成了最凶一处积阴地,滋养一众鬼魅行尸,远近害人无数。世人闻之皆骇然,可笑,却无一分一毫能动摇那高居在金銮殿上,集万千殊荣于一身,将万世辱骂尽数倾倒在我身上的帝王。   恨意无法消。我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死不是死,生不是生。   我入不了轮回。   我苦。   痛苦无人诉。   又是一天在痛苦中煎熬的时候,身旁土地翻涌,戾气滚动,我被一名法力强悍的走尸人从埋骨地驱了出来。   我知道如我这样的尸体落在这类人手里将意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冷眼看着这类人去了又来,我的戾气令这地方成了最好的养尸地,他们不停将一具具尸骨从这里翻出,施法,然后驱走。   现如今,我竟也将要成为这些人手里的走尸之一。   我不愿。   死前是走卒,死后我不愿亦成这些以死尸谋取利益的人手中一枚棋。   我拼尽身上所有戾气试图反抗。   奈何,他太强。   最终不得不在他轻言细语中缓缓追随他步伐往前走时,忽然他身形一晃,陡然失去踪影。   我不知是什么令他匆匆遁形。   但并未因此庆幸,因为敏锐嗅到空气中多了比刚为可怕的气息。   那气息来自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姑娘。   十分格格不入的颜色,在这充斥这死亡的地方,格外鲜明也格外诡异。   这女孩同我死时的年纪差不多大,红色裙子衬得她脸特别白,两只脚也是。   她脚上没穿鞋,只系着两串铃铛,铃铛同她手腕上一串骨链此起彼伏地叮当作响,声音清脆悦耳,说不出的好听,却令整个乱葬坑那些终日游荡的孤魂野魅顷刻不见了踪影。   四下一片寂静。   比死亡更可怕的静。   几乎也要被那些声音撞得失去意识时,我看到她右手提着件东西。   她提着那东西朝我一路过来,然后将它放到我尸体边,垂下头看着我。   铃铛声和骨链的撞击声停止,我听见她说:   “小将军受苦了。”   这句话从她嘴里一出,不知怎的,我突然哭了起来。   眼泪从身旁那东西的眼睛里滚滚而落。   没错,她一路提着朝我走来的那个东西,是我丢失了很久,以为早在野犬口中被嚼成碎片的头颅。   头颅没有破损,只是天长日久,它已变得干瘪。   但眉眼依旧清晰,双目微睁,是我临死前望向那帝王的最后一瞬。   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如我死去时一样。   恨到极致便是平静如石。   女孩似察觉到我的情绪,她拍拍我的肩,将头颅摆到了我脖颈上,然后取出针线,一针一针将它重新缝了上去。   边缝她边对我絮絮叨叨,如我母亲尚在时那样,去我不安,予我安稳。   她说,“小将军将星下凡,奈何乱世中被恶瘴所蔽,终未逃过命中一劫,致使陨落。”   “原在死后入轮回可重得造化,奈何死后戾气不散,将这地方变成养尸地,养出恶鬼魍魉为祸四方,令无数无辜者惨遭不幸。是以,被剥去了将星之命,从此断了成人的资格,轮回只能入畜生道。小将军,你可悔么?”   我没回答,只问她:“既然我罪孽深重,姑娘为什么还要为我寻来头颅缝补?”   她笑笑:“因你天真;因你在受人驱使的杀戮中仍心存一线仁慈;因这养尸地是你无心之举,亦是你受尽折磨的炼狱。”   “你知道你的头是怎样从那些野狗嘴里保存下来的么?”然后,她又问我。   我摇头。   她说:“昔日你带兵抗争蛮夷,虽军中粮草已是匮乏,仍坚持开仓放粮,接济了一众逃亡百姓,令他们逃过死劫。攻克雁京城时,亦是你,允了守城太守祈求,在破城之时暗中放了他家百余口人,保忠良血脉不断。”   “太守拼死守城直至阵亡,今上登基后,将他奉为英雄。正是这位英雄的家人,以及那些受过你恩惠的逃亡百姓,得了你判罪的消息后暗中谋划,才令你被斩杀后头颅完完整整被从野狗群中夺出,再被交付到了我的手里。”   “为什么他们要将我的头颅交付到你手里?”我困惑。   “因为我说,我能找到你尸身,让你能有个全尸入土为安,早日超生。”   这话令我更为困惑:“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没回答。   只略带满意地将我被缝合完整的尸体上上下下看了一边,然后擦擦沾了尸液的手,将我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那双眼合拢了起来:“罗英杰,入土为安,轮回去罢。”   ——完结—— 第492章 番外五 猫妖杰杰 二   轮回后我投了个猫胎。   挺好的,自死后我就不愿再做人,那红衣姑娘说我从此只能入畜生道,倒也正合我意。   做猫多好,没那么多棋盘般的心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那么多尔虞我诈,没那么多背信弃义。   自然,这绝非是我重获新生后仍还对前世怨恨念念不忘心怀执着,只不过当初短短十八年已让我身心俱疲,只愿此后的新生简简单单,过得自在逍遥而已。   生命的快乐,无非简单与纯粹。   只不过,毕竟曾也是个少年将军,为国为民一腔抱负踌躇满志。所以即便当了猫,总也习惯性地觉得,男儿自该是要做一番事业的。   可是一只猫能干出什么样的事业来呢?   想来想去,修炼吧。   于是花了好几百年,我修炼成了一只猫妖。   由于曾经是将星出生,又修炼得勤勤恳恳,之后,我在冥王跟前倒也混了个一官半职。   说起来,那位冥王爷着实是个秒人,在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这么觉得。   要说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究竟教会了我些什么,那就是,切不要盲目对人过于愚忠,过于赤胆忠心。   若有幸所为之人值得也就罢了,但居高位者,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值?   忠诚可以,但千万别像我一样,为着一个士为知己者死,为着一个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就一腔热血把全家乃至九族的性命全都赔上,还背了一个欺君叛国的世代骂名。   我眼瞎,我天真,我所信非人。   真真不值。   所以日后再追随主人,我必不会如当年那般愚忠。   不忠,不奸,不善也不恶。快快乐乐保平安。   而冥王便是那样一个正适合我的,奇奇怪怪的主人。   他不需要你万死不辞的忠贞。   也不会对你讲天下局势,百姓生死,江山社稷的大道理。   只要你让他觉得有趣,让他漫长的生命不至于反反复复一成不变,你便能在他身边过得安逸。   由此在人间与地府自由来去,看山看水看世间一切千奇百怪告知与他。偶尔接接驾,陪着他一同游走,就算是如我等小官最忙碌的时候了。   多简单,多惬意。   不过自然,你却也不能因此就顺杆子往上爬,斗胆去触碰他的底线。   冥王万事随意,但万事皆有触碰不得的底线,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将面对什么样的恶果。   所谓生得悲剧,死得惨烈。   有没有例外?   也是有的。   这世上我唯见过一人触碰冥王的底线后并没遭到任何灭顶之灾。   那人是个妖怪。比我老得多,脸皮也厚得多的妖怪。   当然,他那时也并非是完全没付出一丝代价。   挑衅了冥王,代价总是有的,譬如万年修行一夜空,换你心痛不心痛?   对我这种几百年修行都觉不易的小妖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的痛啊!   所以每次我看到他背着旁人退回原形偷偷舔伤口时,总这么‘语重心长’地揶揄他。   然,他皮厚如城墙,揶不动。   还要被他打。   我又打不过他。   痛。   碰触冥王底线而没遭灭顶之灾的老妖怪,叫碧落。   而能令这么一只妖怪拼了丢掉万年修行也要强行触碰冥王底线的那个人,名叫林宝珠。   林宝珠,亦被称作梵天珠。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可强了,强到一手不出就让走尸人避之不及,强到在瞬间让乱葬坑的所有孤魂野鬼魑魅魍魉全都销声匿迹。   所以后来再次见到她时,我险些没认出她来。   那个对我说,“小将军受苦了。”   那个将我头颅缝合到我脖子上,然后对着我完整尸体悲天悯人地说:“罗英杰,入土为安,轮回去罢。”   如此一个厉害得像神仙似的小姑娘,怎么就傻了呢?   也不是真傻,就是弱,我没眼看的那种弱。   区区一个人类就能让她疲于应付。   区区一个小妖,一个小鬼,就能让她屁滚尿流。   她这都经历了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了?   后来渐渐知道了一些她的故事,也因此,对那只曾经叫碧落,现在名胡离的老妖狐,更同情了。   只是祈求原谅还算容易,但对着一个完全没了过去记忆的人,做再多感天动地的事,又能如何呢?若有朝一日她恢复记忆,还能回到最初么?他为此所做的一切牺牲,还有意义么?   所以那天我看到他几乎无法成形地滚落到地府时,又哭了。   这辈子我也就哭了两回。一次是听见那句小将军受苦了,一次是看到曾经多么风光多么嚣张无限的一个老妖怪,为了爱为了偿还情债,把自己活生生糟蹋成这种样子。   “再糟蹋下去,你可就连我也打不过啦。”   偷偷哭完我一边用爪子挠着他那副惨不忍睹的身体,一边幸灾乐祸这样对他道。   他依旧皮厚如城墙,怼不动。   我也依旧打不过他。   痛。   所以我就总说,冥王爷对老妖狐是特殊的。   他虽然随心所欲喜好搅局,但鲜少真的插手去管人间之事,尤其是与命切切相关那种。   毕竟有心追究起来,饶是他身为地府最高统帅,这种行为也是逆天之罪行。   但他仍是管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收留这只老妖怪。   前一次,同样也是为了梵天珠,这只老妖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小狐狸。   万年修行啊,啧啧。   为此我调戏了老狐狸……哦不小狐狸很长一段时间,是以,后来他总在林宝珠喂我的吃食里添些奇奇怪怪的料。   有一回吃完掉毛哗哗掉,掉成了裸猫。   被林宝珠那傻妞笑了几天几夜。   还特喵的强迫我穿三点式,说性感。   我气冲冲跑去告诉冥王,然而他笑得比林宝珠还开心,由此可见,期望他替我报仇有多不切实际。   多郁闷,只有我知道。   然而我馋,所以总不长记性,一遍一遍往他坑里跳。   于是我恨,可惜我仍然打不过他。   痛痛痛。   不过那只老妖狐跟我一样,也是不长记性的。   这不,才在冥王爷身边待了不到五年,连人身都还没完全能变回来呢,一看到林宝珠要遭难,马上急不可待就出地府了。   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冥王心疼他,同他一起去了,毕竟那一天林宝珠遭遇到的东西,是血罗刹。   那个连佛祖都寂灭以换他被封禁的魔王啊。   老妖狐就那么不管不顾为了林宝珠一头撞了上去。   所幸冥王在,不然会怎样呢?   不敢想,也不愿想。总算没有那个假设,便是最好的。   老妖狐经历了被时空瓦解,仍活蹦乱跳地回来了,最高兴的是林宝珠那个傻妞。   那天她抱着老妖狐的样子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我原想跳出来笑话她一下,那副又哭又笑傻得不能再傻的样子。   但没敢。   傻妞现在不傻了,厉害了,得瑟了。手里一把龙骨剑,身上还有带着大天罗汉部分法身的梵天元珠。现在她要抓我可容易了,不敢惹,不敢惹。   所以我更不敢告诉她老妖狐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傻呵呵地快乐着吧,总算是圆满了。   只一人不得圆满,甚是可怜。   却又不能如凤凰那样以涅槃忘却前尘,也无法如素和那样大彻大悟,放下一切。   那个可怜人,是铘。   铘是上古麒麟王,也是陪伴了林宝珠好几辈子的跟班。   真的也就仅仅是跟班,虽然一早我就看出他对那个傻妞别有用心,可惜,他的对手是谁。   谁妖得过狐狸精,谁惑得过狐狸精,谁对天真无邪一个傻姑娘的杀伤力,能大得过一只万年老狐狸精?   所以,开始就输了,何况他还那么木,真真是块木头,教都教不好的那种。   因此曾经跟梵天珠待在一起的时候,那么漫长的岁月,哪怕两人单独在一起,哪怕心无城府的梵天珠放肆随性地令他赤身裸体,他也不敢对心爱的姑娘有半点逾越之举。   亦因此,即便在情绪被压抑到快要爆裂的时候,他也只敢将所有一切化作匆匆一吻。   只是那个吻已迟了太多太多。   在碧落还没出现时,您老人家浑浑噩噩的都在干嘛呢?   光会保护有什么用。   嘴生在你脸上,是要你充分拿去表达的,看看老妖狐是怎么做的?   傻麒麟……   那天晚上林宝珠抱着老狐狸死不撒手的时候,我偷偷溜到他住处看了一眼。   真可怜,他都不敢如往常那样坐在窗台上等她,只独自一人坐在傻妞给他铺的小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他曾一次又一次为那傻妞所用的梳子。   从笨拙到娴熟。   最终却要换做另一个人使用了。   但他却仍微微地笑着。   似乎某种释然,又似某种满足。   一如他明知道先前敲开店门的人是谁,仍安静放他进来,然后淡淡一笑安静离开,留那只狐狸一人独自等待心爱姑娘的回来。   哎,可怜的铘……   不过无论怎样,一家人总算又整整齐齐了,也是圆满。   天知道那时候他们一个又一个消失了,本喵心里有多难过。   难过到好多天都吃不下小鱼干。   喵的,说到小鱼干,饿了。林宝珠那个傻妞,又是第几次忘记给小爷弄吃的了?   有帅哥啃就忘记挨饿的猫了?   嗤!当电灯泡去!   ——完结—— 第493章 番外六 碧落   六百年前,我曾距离素和甄所犯的错,只差一步之遥。   那是在她死去的第七个晚上。   头七夜,还魂夜。   我坚信那天晚上她必然会回来,回来取一只狐狸欠她的债。   可是直到那个夜晚结束,我终究没有等来那道熟悉的身影。   黎明的晨曦徐徐划破苍穹时,我站在无霜城最高那层楼上。   四周呼啸着的是千万年冰雪所化成的风,身上照耀着的,是自无霜建成后再未出现过的阳光。   它一点一点穿透了笼罩在城楼上的无尽霜霾,也一点一点抹去了我的全部希望。   梵天珠还是宝珠?   她曾是给过我选择的。   我选择了梵天珠。   所以她带走了除梵天珠之外,我与她之间所有的一切。   如此果决。   果决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因此消失得这样彻底。   从此这样的清晨再无一人能陪我看霜起霜落。   从此身旁再无一人会笑吟吟唤我一声狐狸。   从此身旁再无一人能洞穿我一身恣意自在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她真的丢弃了我,如同她轻易丢弃了自己的命。   但那也是我的命。   我怎会一直都感觉不出来。   面具戴久了,人也真的就麻木了,麻木到直至心脏上被刺入致命的一刀,才会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   而我该怎样去平复这从此后无处不在的痛?   而我该怎样做,才能重新找回我的那一条命?   而我该怎样才能将她重新带到我身边?   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找遍天庭,寻遍地府。   直至看到冥王手里那本囊括三界的生死簿,它是斩断我最后一丝妄念的剑。   万念俱灰。   在那天之前,这个词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受。   在那天之后,我体会到了。   原来这种感受,便叫绝望。   一如她孤身离开之前曾望向我的最后一眼。   曾经看不懂的那一眼。   看懂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该如何才能让她知道,我要的从来只是林宝珠。   于是那个黎明,我疯了。   地府一百六十道幽冥刑的痛也无法治愈的疯。   遂令我疯狂地控制了时间。   我知道,时间除了永远往前,并非万古不变。有一种方式能令它逆天而行,往后溯洄。   那种方式叫做时空折叠。   我妄想用时空折叠所造成的时间回溯,穿越回她丢弃我之前的那一天,在一切错误还没来得及铸成之前,力挽狂澜,将那些曾被我以过多自信和狂妄所轻易丢弃的所有,拯救回来。   这样做必然违背天道。   违背天道势必遭到天谴。   可既然已丢失了我的命,还有什么是我所需要顾忌的?   几乎快要这么做时,终年沉默的时间忽然开了口,缓缓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时间折叠能创造时空穿越,亦能造成时空扭曲。碧落,你能承受她因时空的扭曲而被粉身碎骨,碎裂成时空中的尘埃,这一后果么?   我不能承受。   一次自负的选择已令我彻底失去了她。   我怎能承受第二次错误所可能导致的更为可怕的恶果。   哪怕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断不能允许发生。   于是悬崖勒马。   于是将仅剩一点希望转化作恒久的等待。   于是有一天,当我真切看到自己在时间折叠所造成的时空扭曲中,一点点被撕裂,一点点被吞入时间的尘埃时,那曾经用地府一百六十道刑罚也无法治愈的疯,终于一点一点自我愈合了起来。   我终究没有再负她。   哪怕那声再会,可能是再也无法相会。   被时空碾碎的过程里,一切都是混沌的。   我在那片混沌里做过很多梦。   我梦见三万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天宫无数旖旎的仙影中,是个连衣服都不懂得穿上的异类。   难得一见的佛珠,佛祖的寂灭造就了她最初的诞生,她是原始而纯粹的。身上唯有的一些教条来自灵山罗汉,那些东西令她不伦不类,但好在并未封闭她追逐自由的天性。   直至她被关进落岚谷学习压制她那些天性的规矩。   那是我第二次梦见她。   她依旧是个孤独的存在。无论是天宫的瑶池边还是落岚谷的仙谷内,无论身边有多少身影来来往往,她总时独自一人。   孤零零坐在落岚谷的树下,孤零零看着那片将她与一切自由自在隔离开来的天幕。   直至那只同样孤独的凤凰与她越走越近。   凤凰叫她宝珠,她叫我狐狸。   她说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说完那句话后的不久,她因为对情字的一知半解,而让自己身陷万劫不复的囹圄。   第三次梦见她,是在那座醉生梦死的狐仙阁里。   她一身少年的装扮,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妖精魅怪若有所思。   我有意把她引到了我的房里。   三万年时光和无数次的轮回,令她早忘了曾经与她同闯天幕的狐仙,她眼里只有此时作恶多端为祸一方的妖狐。   她有模有样地迎合着我的暧昧,却又在察觉到我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的时候,红着脸落荒而逃。   她依旧是三万年前的那个梵天珠,却也有些不太一样。我看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痕迹,那是大天罗汉用她残留于世的元神之壳所打造的东西。他用那东西困住了她和他的轮回,铸就了一场又一场悲哀的宿命。   愚蠢的和尚,可悲的珠子。情之一字再次化成了她无法脱困的囚笼。   可笑,每个人都义正言辞要她参悟大乘,每一个却又都成了束缚她参透大乘的荆棘。   第四次梦见她,我也变成了那一片曾令我不屑一顾的荆棘。   她踩在那片荆棘上与我相伴,走得鲜血淋漓。   她却好似从无痛觉。   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我会背她一下。   她喜欢附在我背上咬我的耳朵,一边叫着我的名字。   她很少叫我碧落,她说碧落是天的,所以她固执地叫我狐狸,无论是三万年前,还是三万年后。   她说,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说,我只要梵天珠。   她说,如果那是我的命呢?   我说,那就给我你的命。   她听后愣了愣,然后笑了,如同以往无数次听我与她说笑时的样子。   “狐狸,”然后她摸摸我的耳,在我耳边对我道:“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是的,不好笑。   最终我把这句笑话变成了现实,我要了梵天珠,也要了她的命。   曾经是我教会她,欲要改命,先要破命。   后来在失去她的那数百年光阴里,我不断地尝试着能打破命运的万般方法,只为能更改回我与她那段似乎再无挽回可能的命。   于是再后来,再次梦见她时,只剩了一场又一场噩梦。   梦里她不再对我笑,不再咬着我的耳朵叫我狐狸,甚至不再认得我。   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她叫我碧落。   她拔出那把我让她用来为自己破命的龙骨剑,一次又一次地要来取我的命。   “小白!”   最后一次梦见她挥剑斩向我的时候,我同当初的她一样,固执地对她重复唤出这个曾经只属于狐狸和她的名字。   剑在我心口尖停顿了一瞬。   她看着我。   然后朝我笑笑。   她问:小白是谁,谁是小白?   然后,那把剑径直往我心脏内刺了进来。   粉碎的身体里还会有心脏么?   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一瞬间我从噩梦中骤然醒来,心脏的位置尖锐地疼。   疼到我无法再将自己埋入那些梦里。   事实上,也确实再也无法将自己埋入梦里。   因为我醒了。   真正的醒了。   有人将我从扭曲的时光中抽离了出来,有人令我那副已被时光碾压得支离破碎得身体重获组合,有人救活了我。   那个人是谁?   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里映出那道身影时,我瞬息了然。   遂问他,“这次的代价是什么?”   他有些讶然。继而朝我笑笑:“你可真聪明,碧落。不如你再聪明地猜猜,我这次救你的代价是什么。”   “瘟疫,战争,紧跟在这两者后面的,将是气候灾变。”   他再笑:“说下去。”   “红老板被封印,这一切显然不是因他而起。血罗刹出世,天降横灾,看似无关,却是相辅相成息息相关。人世间眼看要遭逢前所未有的动荡,而,一界不宁,则三界将受牵连。冥王大人,如此前提之下,您是需要有个合适的人在人间替您——或者说替三界出面,为那场即将横生于世的天灾以及那个难以控制的血魔,行个制衡的手段。”   “说对了。”   “但以我眼下这破败之身,即便能侥幸存活,又哪儿来的余力能帮您。”   “呵,碧落,你好贪的心。”   “冥王何出此言?”   “当初暗将至高修为藏匿在那条狐尾中,若不是你现今变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几乎瞒过了我的眼睛。你是那时就做了准备,打算有朝一日利用这力量一走了之,带着那颗梵天珠从此销声匿迹,对么?”   我沉默。无需回答,只安静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你曾经的坚持呢,是否还依旧是你的坚持?”   我依旧沉默。   他依旧无需我的回答,看着我淡淡一笑,便继续再又说:   “佛祖寂灭之时,你是他身边的最高护法,这秘密至今知晓的人已寥寥无几。当初有传言,佛祖是因你的失职而被迫以身献祭,才将血魔封印。不论真相如何,由此令你受到牵连,被革职困于天庭数万年,却是真实。那之后,无论是当初断龙脉建无霜,亦或者对梵天珠的执意获取,背后所藏的真实目的,你自是心知肚明。现如今,无论你初衷如何,现又怎样,饶是你有私心和盘算,我亦有我的预测与打算。因此现给你这个机会,只是想换你一句答复,碧落,我既顺应了你的盘算,你可愿将这笔人情,回馈给我的那份打算?”   我自是无法拒绝冥王的交易。   哪怕从此之后,我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之身。   冥王做事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不会凭白赋予我性命,亦不会凭白返还给我修为。   万事都有相应的代价作交换,他赋予我重生,我便以自由去回馈给他所需要的制衡。   自此,我终在五年之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是近乡则怯。   林宝珠,那个决绝丢弃了自己的记忆,忘了自己是梵天珠的林宝珠。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之后,在重新获得了梵天珠的力量之后,她会仍还是五年前那个傻傻的,总追随在我身边,总依赖着我的那个林小白么?   回归人间的最初那一刻,看着空荡荡的店面,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我竟是恐惧的。   从未有过的恐惧,唯恐她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我陷于时光碾压中那些噩梦的重现。   我无法想象她以梦中那种眼神看我时的样子。   我无法想象她挥剑朝我刺来时的决绝。   我无法想象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句:‘小白是谁,谁是小白。’时的肝胆俱裂。   那是远比身体的支离破碎更为可怕的酷刑。   因此当听见她推门而入,逐渐走近我的脚步声时,我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全身的颤抖。   这是六百年来我终将不得不去面对的宣判。   以至她一遍遍将我当作客人劝我离开时,我一度完全无法作出回应。   直至她终于看到我的脸。   那张我还未来得及恢复,就迫不及待投奔向她的脸。   我语无伦次。   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嘴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看到她在安静很久后,突然哭了。   眼神被泪水浸泡得细碎。   她用力抱紧我,哭着叫我狐狸。   这一刻,面上的冷静和我心里那块压迫了整整六百年的巨石,一同碎得干干净净。   我依旧是林宝珠的狐狸。   林宝珠依旧是狐狸的小白。   我不知道究竟是她仍没有把过去彻底记起来,还是同过去某一时的我一样,在戴着面具演一场精湛的戏。   深陷其中,我分辨不出来,也不愿去分辨。   或许有一天时间终会给我一个最确凿的答案,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就如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白拉着我的手同我一道逛着街。   街上有一家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则是被那家店上的一块广告牌吸引了过去。   广告牌上是一则关于时间的宣传句子:   ‘不溯过往,只向未来。’   我对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然后将目光从广告牌转向底下正背对着我,跟其他人一起拥挤在柜台前的小白。   不确定这是个巧合,还是某种有意的牵引。   始终问不出口,无论过去多少年,对于这个问题,我终究是怯懦的。   只能目不转睛地继续静望着她。   直到她转过身,笑嘻嘻指着店里那排躺在玻璃罩内五颜六色的蛋糕,朝我挥挥手:“狐狸狐狸,买一块吃吃。”   多少复杂的念头,在那一刻,在她那张被阳光勾勒得分外柔软的脸廓上,在蛋糕千变万化的鲜甜滋味里,戛然而止。   ——完结—— 第494章 林家小疯子 一   天还没亮,薄薄的雾气像从锅灰色天空里落下的云,安静覆盖在刘家村高低起伏的瓦房上,带着初冬的寒,一丝一丝冻得人皮肤直发凉。   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蹲在草垛里的二胖终于没忍住,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一旁瘦子阿炳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见二胖一脸迷迷瞪瞪,瞠着眼正要训斥,冷不防胳臂肘被黄大毛捅了捅。   顺着黄大毛不停努嘴的方向所指,阿炳息了声。   雾霾深处,一阵竹枝摇晃的吱嘎声划破黎明的混沌遥遥传来。   声音来自一顶竹编凉轿,它被四个穿着麻衣的男人抬着,伴着那些声音从雾气里摇摇晃晃走出。这么冷的天,轿子上一没遮二没挡,里头端端正正坐着个女人,一身白麻袄子白麻裙,奔丧似的,腮帮子却用鲜红的胭脂抹得像元宵花灯上的福娃。   衬得一张脸比身上的麻衣还白。这张雪白的脸隐在女人黑色长发下,多数时候只露着尖尖一点下巴,好一阵那三个小孩都没能看清脸上的五官。   又走得近些时,突然风起,便见女人的头发像柳絮似的飘来荡去。   脸因此更模糊了。   没来得及遗憾,隐隐从那方向飘来股奇怪的气味,闻得二胖的鼻子又痒了起来,不由嘴巴在阿炳的手心里动了动:“哥,鼻子痒……”   “憋着!”阿炳低声喝他,心下后悔带他过来的决定。   “憋不住……”   “你敢……”   “啊嚏!”   一.   刘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全村总共不过两百多口人,最偏僻旮旯的地方住着林疯子一家。   众所周知,刘家村有两个疯子,林大疯和林小疯。   两疯子不是本村人,原是两个乞丐,说不上是哪一年突然跟着西北那些逃荒者一道过来的,当时村里人看她们孤儿寡母两个总被人欺负,着实可怜,大的那个又看起来不太正常,怕继续跟着流浪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那些人欺负死,便把村西原本废弃着的一间茅屋给了她俩,自此,两人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小疯子刚到村里时还没人叫她疯子。那会儿她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童,一晃眼,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   可惜白长了一张跟瓷娃娃一般精巧漂亮的脸,人却跟她娘一样,疯疯傻傻的,没事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旁人对她骂,她骂不过就会跟她娘一样拿着扫帚跟人打,亦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最常见的,便是总在村里跑来跑去,挨家挨户地看,也不知道傻乎乎地在呆看些什么。   时间久了,原本的同情变作了厌弃,没人再对那两个疯子存有多少同情心,更多的是暗中将两人当作了笑话,茶余饭后,闲着没事总爱拿两人的疯傻戏侃上一阵。   今日茶铺里的笑料是那个小疯子爬屋顶打鬼时摔折了腿。   打鬼。   是的,林家小疯子之所以被人称作小疯子,最初就是因为她刚刚到了能把话说溜的年纪时,便常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甚至跟空气打架。   有人曾问她,林宝珠,你在跟谁说话跟谁打架呢?   彼时她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鬼呀。   一丢丢大的时候这么说这么做,旁人也就笑笑,说小孩子真是傻得好有趣呀。   七八岁之后再这样,旁人的感觉就渐渐从‘娃真有趣’,变成了‘这孩子原来是真傻……’   这一傻,就傻到了十一岁。   十一岁的林宝珠,不仅仍会和四五岁时一样傻乎乎地跟‘鬼’说话,跟‘鬼’打架,还非要旁人认可她。若谁笑话她,她就气得脸通红,跟她娘一样拿石头丢人家。长此以往,饶是再怎样同情她娘俩,绕是她长得再怎样好看,也是可惜了。   可惜好好一个唇红齿白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是个傻的。   从此无人再愿接近她们娘儿俩,更有些差不多大的小顽童一见到她就恶作剧。   大约也是因此渐渐有了些自知,当一个风雨季,家里屋顶漏得厉害而四处寻不到人帮忙,只换来一次次戏谑驱逐后,林小疯子似收敛了性子,不再继续人前张牙舞爪地发疯,不再总动不动地说鬼打鬼。   只是依旧改不掉爱在村里跑来跑去偷窥别人家的毛病。总归不偷也不抢,旁人也就随她去。   被茶铺里人当笑料一个劲说笑的时候,林小疯子正又一次吭哧吭哧爬到自家茅草屋的顶上,嘴里含着钉子,手里拿着把榔头敲敲打打。   眼瞅着又要到风雨季,天也越发寒冷起来,既找不到人帮忙修缮,林宝珠只能拖着自己小小的身体自己动手去修补屋顶。   上回从屋顶摔下来是真的,但打鬼是假,那些人但凡看到她一丁点异样的举动就认定她是又在发疯,她当时只是在驱赶一只乌鸦而已。   林宝珠不喜欢乌鸦。生得丑陋,叫得难听,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那讨人烦的东西给驱走了。   可或许应了那句话,乌鸣落地无好音。好端端突然降落到人面前呱呱叫,怕是要倒霉。果不其然,不多久她的腿跌折了。   折了腿没钱看,还被林大疯子痛打了一顿,说她皮。   林宝珠自知跟林大疯子讲不了道理,只能在林大疯子睡着后一个人偷偷地哭。   哭完了走出门,依旧是那个林小疯子,抹了眼泪和鼻涕,绑好了摔折的腿就继续爬上屋顶修修补补去了。   修得满头是汗的时候,突然见到那只被她撵走的乌鸦不知几时又飞了回来。   落在离屋顶不远那棵歪脖子老树上,斜歪着头看着她。   林宝珠嚼了嚼咬在嘴里的钉子,铜腥味掩盖不掉她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她抬起手里的榔头朝那只乌鸦用力挥了挥。   乌鸦抖开翅膀啪啦啦一阵飞走了。   倒不是被她手里的榔头给吓的,而是突然晴空里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响起了一声雷。   要下雨了么?   林宝珠抬头往天上看,没看到积雨的云,却在雷声过后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悲切的哭喊:“大毛啊!我的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啊!” 第495章 林家小疯子 二   二.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雷雨,令村口那条小河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江。   水势湍急,水流混浊,一眼看去黑浪滚滚,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小媳妇,此刻这条河就如同跟暴雨倾盆的天连成了一块儿。   不知幸还是不幸,黄大毛刚刚就是被从这条河里给捞起来的。   说他幸运,因为只差那么片刻工夫,他险些就被上游直冲而下的泥浆水卷走。   河水直通俞澜江,若当时没能及时把他捞上来,他今日只怕尸骨无存。   说他不幸,虽然被人及时从汹涌的水流里拖上了岸,但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   此时他安静躺在自家床上,脸色煞白,肚子鼓胀。   村里赤脚大夫抽出垫在他鼻子下的镜子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直摇头。   住在河边的孩子都是凫水的好手,平时潜水摸鱼就像是鸡窝里掏蛋,谁也没想到刘家村的孩子竟会在自家村口的河里被淹死。黄大毛的娘更不愿信,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火来,一口一声大毛你睁眼看看,可大毛就是醒不过来。   林宝珠跟着人群一瘸一拐走到黄家的时候,正看到两个熟人一路被人连打带骂,在黄家大门前哭哭啼啼跪了下去。   挨打的是阿炳和二胖,打的人是他俩各自的爹,骂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的是村长刘顺。   零零碎碎的骂声中,勉强拼凑出黄家这场悲剧发生的缘由。   黄大毛,瘦条阿炳,周家二胖,三个十岁上下的娃,人小鬼大,精力旺盛,是村里出了名的狗也嫌。平时没少惹事生非,但念着年纪还小,没谁会去认真管教,就这样任由他们各处调皮四下捣蛋,终于有一天,捣蛋踢到了铜铁板。   就在昨晚上,也不知道他们中了什么邪,半夜三更约好了偷偷出门,去草场那儿看什么黄大仙。结果黄大仙没看着,倒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惊慌失措各自跑回了家,却没想到中途黄大毛中途跌了一跤之后,竟一直都没回去,还掉河里去了。   这事原本阿炳和二胖回家后一直瞒着,直到听见大毛出了事才战战兢兢跟父母说出,气得两家父母一路又打又骂,不顾风大雨大,同村长一起硬押着他俩到大毛家赔罪来了。   然,事已至此,打骂赔罪又能有什么用?   只换来大毛娘更悲切的哭泣,于是,落在阿炳和二胖背上的藤条抽得便也更狠了。   就此屋里屋外一片哭声震天,此起彼伏的悲哭声中,忽见一道瘦小的人影一摇一晃挤过人群,一路径直走向停放着黄大毛尸身的那间屋子,随后在四周人纷纷不解的目光中握了握拳,狠狠一下往黄大毛胸口上捶了过去:“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拳拳到肉。   连着数声闷响,大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跳着起身一把压住那双再次捶向自己儿子的拳头:“林小疯子!你做什么!你发什么疯!!”   随后扬手一巴掌扇向林宝珠的脸。   林宝珠却不退也不避,只用力将拳头从大毛娘手里抽出,再次往黄大毛胸口捶了过去。   “你疯啦?!”大毛娘怒极尖叫。   边上大毛爹也立即冲上前用力抓住林宝珠的胳膊,却没想到这个瘦瘦小小腿脚还不便的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纵然两个大人这么用力按着,她竟仍能把手抽出桎梏,继续不管不顾往黄大毛身上捶。   遂令更多人不自禁往屋里涌。   一片混乱中,阿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跃而起推开身旁按着他肩膀的爹,冲进里屋对着林宝珠用力一指:“是她!就是她!我总看到她每天天不亮在那儿晃,疑心她是要偷东西,可她说是在看黄大仙。她说黄大仙生的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有求必应,所以我们三个才约好了一道去的!谁知道她是在骗我们!哪儿有什么黄大仙!这个小疯婆子!要不是她,大毛就不会死!指不定她跟那个女鬼就是一伙儿的!”   什么黄大仙?什么女鬼?   众人显然对阿炳这番孩子气的话并没当真。无非是给自己调皮找的借口而已,倒是林家这个小姑娘,以往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的叫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疯起来竟是这么可怕。   当即一拥而上,在林宝珠又一次捶向黄大毛的时候,他们七手八脚把这小姑娘抓得死紧。   随后骂骂咧咧把她从屋里拖了出去。   一路上她手伸得长长,用力指着黄大毛的方向,嘴里依旧不停地在反复低吼:“走开!都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走开!”   再又对着周围那些押解她的人认真乞求:“叔叔婶婶,放开我,大毛身上有坏东西,我要把它们打走。”   直到她被拖出很远,还能隐隐绰绰听见那些疯话一个劲从她嘴里说出。   虽说荒诞可笑,但因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似的寒。   一度令屋里人全都发了呆,突然床上咳咳一阵喘,兀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紧跟着哇地声干呕,大毛娘吃惊回头,便见原以为已成了一具尸体的黄大毛忽然骨碌下翻过身,张开嘴朝地上直直吐出一大口水来。   林宝珠被人扔在离黄大毛家十来丈丈远的街上。   原本爬起来后想继续往黄家过去,但不知怎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朝黄家大门处比划了下拳头,转过身拖着胀痛的腿往回家方向蹒跚而去。   随身带来的伞早已不知所踪,她全身很快被雨淋得湿透。   初冬的风吹得她一阵发抖,回过神用力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臂用力往前跳了两下:“蹦蹦跳,热哄哄,蹦蹦跳,不怕冻……”   边唱边觉着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油布伞。   伞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面挡着她的身体,遮住了伞外哗哗的雨,她张了张嘴,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是道黑色人影。   瘦瘦高高的个子,黑色衣裳黑色的伞,让他在混沌的天色里像道不太真实的魂。   同他那张辨别不清的面目一样。   “谢谢叔叔。”快到家时林宝珠回过头终于对身后那人道了声谢。   那人似乎怔了怔:“你叫我什么?”   “谢谢叔叔。”   林宝珠重复了一遍。   心里惦记着卧病在床的林大疯子,她说完后便丢下那一脸错愕的男人,一瘸一拐往伞外冲了出去。   前些天她就留意到了这个男人,总穿着一身黑衣,年纪不老,但一头银发。   她想起在镇上医馆里见过的白驳风病人,就是这个样子,年纪小小已是满头白发,周围人躲得远远惟恐被传染,她那时也是只远远见过一次,很稀罕的发色,没等多看几眼,就被林大疯子匆匆拉走了。   这人不是本地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林宝珠最近总会莫名碰到他。   每次碰到时他都离得很远,所以林宝珠总也看不清他的脸。   这回是离得最近的一次,但雨幕模糊了视野。   匆匆一瞥,依旧没有看清他的模样,林宝珠便凭着对方高高的个子,称了一声叔叔。   进屋后再往窗外看时,那位黑衣叔叔已不见了。   雨先前小了些,这会儿又大了,厚厚的雨幕如同林宝珠这些天来一直没能看清的未来。   正自看得出神,身后响起连绵的咳嗽声,以及林大疯子咳嗽间隙怒冲冲的话音:“你这死丫头,雨那么大,不声不响又死到哪里去了?”   林宝珠沉默了片刻,擦擦头上的水:“娘,要不然,雨停了后我们搬家吧?” 第496章 林家小疯子 三   三.   乱蓬蓬的长发下,林大疯子看着林宝珠的眼神,像一只惶惶错愕的山雀。   转瞬错愕成了愤怒。   不出意料,紧接着林宝珠挨了好一顿骂,然后被林大疯子撵出内室,到灶间里罚站。   林宝珠腿疼得厉害,但不敢违逆林大疯子的话,简单换了身干衣服,便乖乖走进了灶间。   林大疯子身子骨一直不好,是在西北给熬坏的。   京城里住惯了的人怎么受得住西北恶劣的天气,只不过一年而已,她就熬出了咳血症。所以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差,脑子也越发糊涂,有时几乎不可理喻,但再如何过分,林宝珠只能一味忍着,毕竟林大疯子会从京城被逼得跑到西北,多是因为她。   为什么是因为她呢?   那时候林宝珠还太小,具体的原因她完全不知晓,后来是从林大疯子时不时的疯言疯语中,她勉强拼凑出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林大疯子原是官宦人家千金。自幼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过的是人上人的金贵日子。不料后来一夜间风云突变,也不知林家到底犯了什么事,突然满门好几百口人,男丁十岁以上全部问斩,十岁以下发配为奴,而女眷则都被发卖去了教坊司。   算算时间,出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林宝珠刚出生的那一年。   所以林大疯子执拗地认为,是林宝珠的出生导致了这一切。   导致林家倾塌,导致她失去一切,导致她在教坊司那种可怕之极的地方被折磨了整整两年。   林宝珠不知道教坊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跟林大疯子在那里待过的两年她没有丝毫记忆,只听村里人闲时说起,那个地方出过很多有名的‘仙女’。但也有很多女人进去后不久人就没了。或者自尽,或者被糟蹋到没命。   林大疯子自然没有变成‘仙女’。也没死,但疯了。   疯疯癫癫的林大疯子后来在她奶娘的帮助下,趁着偶尔的清醒带着林宝珠逃出了教坊司。   后来,为了逃避追查的人,奶娘不得不带着林大疯子和林宝珠逃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再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大旱灾降临西北,奶娘病死了,侥幸未死的林大疯子和林宝珠来到了刘家村……   对于这些过往,林宝珠其实一直是半信半疑的。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官宦人家是什么模样,并且无论是教坊司还是西北,她也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而从小到大,她亦从没在林大疯子身上出过半分画本子里那种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那个凶悍的,脸像鬼怪一样狰狞的女人,发起泼来什么人都敢骂,什么人都敢打,几次三番毫无预兆的闹腾曾几乎将整间茅屋给拆烂。   这样一种疯癫,着实是无法跟千金小姐这样的词,所能联想到一块儿的。   不过,早先林大疯子疯得还不那么厉害时,林宝珠确实曾几次看到她反复擦拭过一只红木匣子。   那会儿她的脸看起来不是那么狰狞。   甚至在晦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有那么点好看。   但更好看的是那只匣子。   红木的首饰匣,匣子的成色和做工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人家所能买得起的,尤其上面雕刻出来的花样,用的是玳瑁和真金做的装饰。   被烛光一照,几乎闪花了林宝珠的眼。   这么漂亮且贵重的一只匣子,被林大疯子从西北一路小心翼翼护到这儿,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舍得当掉。直至后来林大疯子疯得彻底,才不见了匣子的踪迹,也不知究竟被她藏去了哪里。   想到这儿时,听见里屋林大疯子的咳嗽和依旧喋喋不休的咒骂,林宝珠叹了口气,走到灶头边拾了两把干草去点火。   前些天背回来那些柴如她所料,早已受了潮,此时引火分外艰难。   费了半天劲才总算让炉灶里星星点点亮起一撮火焰,更多的是烟,一波一波直呛得林宝珠两眼赤红喉咙刺痛。匆匆避开时,扭头瞥见丢在草堆上那只前些天捡到的破铜镜,她不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   本就被雨淋得狼狈,此时此刻看起来彻头彻尾是个疯癫模样。林宝珠叹气之余又一阵呛咳,换来里屋更大声的咒骂:“早叫你不要乱跑!还到处疯!淋出病来了哪儿来的钱治?!一个两个都要病死才好是吗?!也罢,本就不应该活着,你这天杀的克星命!林家上下几百口全被你一夜克死,你我哪来的脸再活下去!干脆一起死了才好!早该死了的!哈……哈!一起……啊!你别过来!别碰我!别过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骂着骂着,林大疯子便又开始发起了疯。   一声声的疯笑像刀子似的往林宝珠身上扎。   林宝珠目光一动不动,只兀自挑拣着尚且干燥的柴,一点一点往熊熊燃烧起来的灶炉里填塞进去。   炉上的水很快煮沸,她舀了几勺灌进汤婆子里。   便正要提着汤婆子往里屋走,突然手里一顿,她猛回头朝身侧那扇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看了过去。   窗户是前阵子林宝珠刚修过的,乱七八糟敲了不少木条,虽杂乱无章,好歹让那扇原本破败不堪的窗不至于一拍就碎。   不过上面刚糊的纸已在今天这场大风大雨里化得稀碎,露出的窗洞外一道黑影飞闪而过,在宝珠看去的一刹那,啪啪扇着翅膀停落在屋外那棵歪脖子树上。   林宝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她认出落在树上的那道黑影,正是先前被雷声惊走的那只乌鸦。   几次三番,再傻也能看得出来,这只老鸹是卯上了她。   此时没跟先前那样挑衅般朝她叫,因为它嘴里叼着样东西。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叼来的半颗人头,雨水冲掉了头颅上的泥浆,露出白森森的骨,和半边连着毛发的腐肉。   它将这头颅用爪子牢牢钉在树干上,迎着林宝珠目不转睛的视线,一口一口将眼珠从这头颅上啄了下来。   随后突然抖开翅膀,在从天而落一道雷光中朝着林宝珠尖叫了一声:“呱!”   张开的喙里眼珠滚落,带着长长一道血丝。   林宝珠一激灵。   遂一把提起汤婆子就想往那只乌鸦身上扔过去,但手刚一碰到窗板,她瞬间在窗外飞扑而入的刺骨雨水中冷静了下来。   并以最快速度钻进了窗下的草垛里,七手八脚将那些潮湿的稻草往自己身上堆。   须臾,猛地静止下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紧贴在墙上。   与此同时就听窗户外传来一阵竹枝晃荡的声响。   吱嘎……吱嘎……   似有什么东西被竹枝抬着晃荡过来,由远至近,直到窗户边停下。   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瓢泼雨声似乎覆盖了一切,包括那只嚣张乌鸦的鼓噪,但林宝珠依旧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离她不远的地上斜靠着她刚才照过的那面镜子。   磨损得厉害的镜面模模糊糊倒映着她头顶上方的窗户架子。   窗架子外,被风吹得咔咔响的木板上,静静贴着一张纸一样白的脸。 第497章 林家小疯子 四   四.   黄大毛醒来后一直没下过床。   可能在水里受了凉,他一直断断续续发着烧,整天迷迷糊糊的,但这并没有过于影响到大毛爹娘失而复得的好心情。大毛醒来的第三天,两人就忙忙碌碌张罗着摆起流水席,请了一村的老小过来庆祝。   席过一半,有人看到了林家小疯子,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黄家大门口朝里张望。   三天没见,林小疯子似乎更瘦了,干柴似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两只原本晶亮的黑眼珠深陷进了眼眶里,一身被细雨浸潮的衣裳隐隐泛着酸臭。   见状有人想要将她撵走,但被大毛娘拦住了,热情地招呼她进去坐,毕竟那天若没有她突然到家里那么一阵闹腾,大毛只怕就被当作尸体给掩埋了。   林小疯子很自觉,知道不受人待见,进屋后就找了个避开人群的角落安静坐下,顾自啃着大毛娘给她的糖饼,一边同先前站在门口时一样,对着屋里东张西望。   众人见惯不怪,倒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喝斥她,只有几个喝多了的时不时晃到她身边,玩闹地抢走她面前的碗,看她为了碗里的食物把手举得高高,然后嬉笑着问她:“小疯子,那天哇里哇啦的在赶谁走呢,又是鬼吗?”   ‘鬼’字强调得特别响亮,引来四周一阵哄笑。   林宝珠不以为意,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抢回碗后继续认认真真吃。   村里的席面虽是简单,但有鱼有肉,米饭甚至是鸡油熬的,她一口也是不舍得放过,哪顾得上其它。   这样的应对很快让那些人对她没了兴趣,便转身将话头引倒了黄大毛的‘死而复生’上,而聊着聊着,又渐渐说起了三天前的那场突然而至的大暴雨。   “怕是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了吧?”   “是啊,今天河里的水位都还没退回去。”   “幸好也就下了一天一夜,要是继续再那样下,今年的收成可就没指望了。”   “听说云县都连着下了四五天了。”   “云县?那么大的雨下了四五天?”   “是啊,昨儿听去那儿刚回的李老三说的,他说地势低的地方都快成湖了,要不是走得快,他差点被堵在半路回不来。”   “那俞澜江的堤坝还扛得住么?”   “不晓得,就前些天村口那条河泛滥的样子,俞澜江只怕悬。”   “那不得发大水啊……”   “啥?那还了得?西北旱灾还没消停,云县可别跟着闹腾,不然咱这儿准得遭殃。”   “嗐,每年惯常的雨季而已,云县那儿年年积水年年说,到现在有啥事呢?瞎琢磨些什么,没事自己吓自己……”   正醉眼朦胧说得起劲,忽见先前离席的林小疯子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依旧回到原位坐下,拍干净衣服上沾的灰尘,随后看了看周围那些人道:“那天我确实赶鬼来着。”   突兀一句话,从小姑娘清脆的嗓子里蹦出,登时让闹哄哄的堂屋里蓦地一静。   随即一粒花生米弹到了林宝珠头上:“小疯子,干脆以后叫你小神婆好了。”   这句话再度引来一阵哄笑。   林宝珠摸了摸脑门,把弹落到桌上的那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就是有鬼,坐在黄大毛脖子上掐着他不放,还凶我,费了我老大劲才把它们打跑。”   “哟,果然是神婆。”   林宝珠嘻嘻一笑:“王叔你莫笑我,你边上就有个鬼在笑你呢。”   被称作王叔的男人闻言脸色一僵,下意识朝身旁那张空凳子瞥了一眼,随即听见林宝珠噗嗤一声笑。继而瘪了瘪嘴,她故作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王铁蛋我的儿啊,今年你烧的什么东西给娘啊,茅坑纸你当纸钱烧啊……”   “小疯子你说个啥!!”   王铁蛋是村里出了名的铁公鸡,平时抠门得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三份花,七月半偷偷把茅坑草纸当纸钱烧也确是事实。只是没想到这会儿会被一个小疯子当众说出,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当即脱下鞋子就要往林宝珠头上扔,小姑娘早有准备,提着先前大毛娘给她包的一些剩菜一溜烟就跑出了堂屋。   到了门口不忘转身朝他再次做了个鬼脸:“我的儿,下回记得给娘烧真的纸钱啊,不然老娘给你找个纸媳妇啊……”   话音未落,人已一瘸一拐跑得不见踪影,只留堂屋里面红耳赤的王铁蛋和一阵阵憋不住的哈哈大笑。   笑声在林宝珠身后回荡,她出了门后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收敛了人群里做出的赖皮模样,她微皱了皱眉,在远离黄家大门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   依稀能看到一些青灰色影子从那栋屋子的瓦片上一闪而过,有几道沿着高高低低的矮墙跟了她一阵,在她回头一霎就消失在了薄雾似的雨丝里。   林宝珠可不认为这是它们怕她的表现。   之前她在黄大毛的房里就见到了这些东西。阴雨连绵,它们就如同从潮湿墙缝里生出来的霉斑,蛰伏在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令她一进门时只觉浑身刺骨地凉,甚至连呼吸都是痛的。显然,黄大毛醒来后高烧不断跟它们不无关联,可是她没办法撵走它们,这些东西跟她以前见过的不一样,有着一种明晃晃令人心惊的危险,好比三天前那个在窗户外盯了她许久的‘女人’……   想起那张纸白的脸,林宝珠不由闭了闭眼。   牙齿被她咬得轻轻作响,她用力吸了两口气,才将心底那股翻涌的情绪按压下去。   她不知道那‘女人’究竟什么来头,亦不知它是否和近来村里出现的异样有关,但自它出现,林宝珠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即便它并没对自己做出过任何可怕的事。   总有种预感,随着这些东西的先后出现,这村子怕是要出什么事。   她试图给这村里人一些警告,可是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即便自己的母亲也是如此。   兀自思忖着,林宝珠转过身缓缓继续往前走。   但没走几步,忽从一旁小路里窜出两个人,一前一后挡住了林宝珠的去路:“林小疯子,大毛真被鬼掐了是么?” 第498章 林家小疯子 五   林宝珠一向不愿与以瘦条阿炳为首的那三人帮多做接触。   在她还是个毫无保护自己能力的小孩儿时,没少被这三个男孩欺负。六七岁的小孩恶作剧是毫不知分寸的,偏在大人的眼里只是玩闹而已,多少次她只能默默忍受着,伺机从他们身边逃走,然后在无人的地方放肆痛哭。   她总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说的都是实话,可没人信她,也总放任她被那几个同龄的小孩欺负,难道讲真话也是有错。直到慢慢长大,现如今她依旧是别人眼里可笑的小疯子,但那几个小孩总算对她有了些收敛,因为她学会了用撒泼和拳头保护自己。   此时看到那两个高出她大半个头的小孩,林宝珠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后从地上拾起块石头一声不吭看着他们。   俩娃同她对峙着,片刻后二胖先沉不住气,吭哧吭哧说道:“小疯子,我们不是找你打架来的,就是来问问你,大毛是不是真的被鬼掐了。”   “世上哪有鬼,你俩莫不是也疯了。”   说完林宝珠用肩膀撞开二胖便要顾自离开,阿炳跳过来再次挡住了她:“我俩没疯,因为那天我们三个都瞧见了。”   “瞧见什么?”   “鬼。”   说完,眼见林宝珠神色里毫不掩饰的嘲弄,阿炳心里火起。下意识抬手想推她,但一阵风送来她衣上酸臭的气味,他手一顿,遂只恨恨补了句:“说,是不是你有意引我们去见的!”   “我?”   “若不是你,大毛根本不会掉河里,我和二胖也不会挨打!林小疯子,你怨我们捉弄你,但你这报复也忒狠!”   林宝珠自小说话神神叨叨,时常做事也有些莫名其妙,是以被村里人叫做小疯子。   疯子是人群里的异类,便总是容易被人欺,林大疯子被村里的大人欺,林小疯子被村里的小孩欺,尤以三人帮欺她最多,也最狠。   于是有一天,林宝珠在跟他们痛打了一架后,摸着扭伤的胳膊一字一句对他们道,你们这样坏心眼,我每晚可都告诉黄大仙了,你们等着,早晚有一天黄大仙会替我教训你们的,等着好了。   小疯子的话不知真假,但自古有黄大仙的传闻无数,谁也没真的见过黄大仙,小孩子忘性又大,很快三人帮就把那些话抛到了脑后。   直到有一天晚上,阿炳无意中撞见林宝珠在村子的草场里对着一片空地念念有词。   林小疯子时常喜欢在村里各处跑来跑去,这家看到那家,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   有人疑心她是想偷东西,但那么些年过去,也不见有谁家真的被偷了什么,所以每次见到,至多也就呵斥几声,撵不走就随她去。   这次又见她跑来草场,阿炳疑心她是想偷晒在草场的苞米和陈谷,毕竟全村也就她家这对疯子母女是没农活的,年关将至,没粮可怎么过年。   这让阿炳玩心顿起,有心要当场抓包再好好羞辱她一番,谁知还没走近,他就看到林宝珠对着草场中间那块空地颇为专注地念念有词。   若不是场合不对,一眼看去会以为她在和谁闲聊,可是草场上除了晾晒的庄稼外什么也没有,夜风阵阵,吹得阿炳不自禁心里有些发寒,玩心瞬间就没了,他想转身悄悄离开,谁知接着所见的一幕,让他很久都没能回过神。   他看到一阵风吹过后,林宝珠面前那片空地上被吹起的干草随着风在半空里飞,飞着飞着拼凑出了一个轮廓,一个人形的轮廓。   满月天,明晃晃的月光照得那道轮廓清晰无比。   虽然很快那道轮廓就随着干草的落地而消失,但阿炳可以发誓,在它消失前阿炳清楚看到它朝林宝珠点了点头。   登时阿炳的腿都软了。后来是怎么回的家,他自己都不清楚。   浑浑噩噩在家安静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他去找了林宝珠。   他想知道那天他在草场空地上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林宝珠听后嘻嘻一笑,眨巴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对他道:那是黄大仙啊。   见阿炳直发愣,林宝珠笑盈盈且略带着点神秘,又补充了句:黄大仙生得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它有求必应,不过前提是它肯出来。   当时,或许是着实对那道干草组成的轮廓过于震惊,也或许是林宝珠说话的样子过于认真,阿炳莫名就对那番话深信无疑,全然没想过,真要跟林宝珠说的一样,她家怎么会一直那么落魄,她的瘸腿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钱治。   于是脱口而出:那怎么才能让黄大仙肯出来呢?   林宝珠道:去黄大仙最喜欢的苞谷摊那儿待着,满月时见到有黄皮子路过,赶紧求它,说,大仙大仙求您显灵。说个七七四十九遍,要是跟它有缘,它自然就显形出来咯……   神使鬼差的,阿炳再一次信了。   虽然嘴上是把林宝珠好一通损,说谁会去信她这些胡扯皮,却在又一个满月之夜,他说服了黄大毛和周二胖,深更半夜跟着他一道去了草场,然后躲在草垛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林宝珠所说的黄皮子,从晒在草场的那堆苞谷上经过。   然,一直等到天将放亮,半只黄皮子也没见到。   却因此等来了一场让他恐惧之极的遭遇。   当他说起那个黎明前身着白色麻衣,被一顶凉轿抬着吱吱嘎嘎穿破雾霾朝他们走来的女子时,声音都是抖的。   说完他直勾勾看着林宝珠,咬牙切齿道:“就是那个可怕的女人,害得黄大毛掉进了河里差点被淹死。你说,黄大毛明明时跟着我们一起跑的,怎么跑着跑着会跑去河边呢?黄大毛水性那么好,又怎么会在河里上不来呢?若说不是那个邪门的女人做的,还能是谁,你没见到她跟着我们时的样子,像道影子似的,试问谁走路会脚不着地的飘,是鬼啊!林小疯子,从来就没什么黄大仙对么,你从哪里勾到的孤魂野鬼,说!你是不是存心诓了我们去那儿,想让那个女鬼伺机要我们的命?!”   林宝珠自听到阿炳对那女鬼模样的形容,原本嬉笑的神情就渐渐沉了下去。   那女鬼的模样让她想到三天前紧贴在她家窗外,足足盯了她有半个多时辰的女人。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尤其是那张脸,苍白的,带着两团猩红胭脂的脸。似笑非笑,像足了祭祖时摆在供台上那些一脸喜气,却偏偏莫名令人敬而远之的阿福。   许久不见林宝珠吭声,阿炳终忍不住往她肩上推了一把:“说话啊!”   林宝珠张了张嘴正想要解释,关于黄大仙的说法真的只是她的一个小小恶作剧,她压根没想道他们三个真会把她的‘疯话’当真,真的会去找黄皮子,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草场遇到那个女人。   但没等出声,突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贴着林宝珠擦身而过,马身卷起的劲风险些将她刮倒在地。   她被迫一个踉跄。   回过神怒冲冲举起手里的石头不假思索便要往那些莽撞无礼的骑者身上扔去,孰料那几匹马忽然在前方不远处被勒停,紧跟着,为首那人策马朝他们三人方向折返了过来。   林宝珠硬生生停了手,在那人视线落到她身上一瞬,将石头藏到了自己身后。   “小娃娃,这里哪边有酒卖?”   问的人一身白色锦袍,是村子里从未见过的贵重面料。   面色如锦袍般白皙,白净面皮上一双细长的眉眼,说话亦是细声细气。   全然看不处先前策马奔腾时的目中无人。   林宝珠沉默片刻,见身旁两个男孩完全没了先前恶狠狠的模样,兀自呆看着那些人不出一声,她便抬手朝着酒肆的方向遥遥一指。   那人朝她点头示意,随后一转缰绳,带着身后众人往酒肆方向驰骋而去。   直至那些人马掀起的尘土渐渐平息,林宝珠才轻舒了一口气。   见那两娃依旧发着呆,她迈着瘸腿朝着跟那些人相反的方向径自离开。 第499章 林家小疯子 六   六.   回到家,难得地看到林大疯子自己起了炉灶,在那儿烧煮着什么。   似乎隐隐见到了初到村里那几年时她的模样,那时候她疯得还不太厉害,清醒时会挖空心思做些小孩子喜欢的点心给林宝珠吃,林宝珠朝她背影看了片刻:“娘,你在做什么?”   “今天你生辰,”林大疯子没有回头,顾自用勺子在锅里搅搅拌拌,“给你做些吃的。”   锅里飘来的气味并不太好闻。   林宝珠也没有因疯子提起的生辰而有任何触动。   今天并不是她生辰。   事实上,她也不知晓自己生辰到底是哪一天。每一次她所谓的生辰,都是林大疯子突然之间的随性而起,她说是哪天就是哪天,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要不是宝珠两个字好记,现在只怕林宝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默站了片刻,林宝珠走过去挽起袖子想帮她忙,却被林大疯子一把推开。   她皱眉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拿勺子用力敲她手背:“叫你不要出去!又乱跑!衣裳又湿透了,你当你是千金小姐,有几件干衣裳能换?!”   疯子手下没轻重,林宝珠吃痛收回手,看着锅里飘浮着的几片烂菜皮和面糊,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只荷叶包,小心放到灶头上:“黄家在办流水席,这是大毛娘给的,有鸡腿和蹄膀,米饭还是用鸡油闷的呢。”   林大疯子看也不看,一把便将荷叶包撸到地上:“不受嗟来之食,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这死丫头就是不长记性。”   林宝珠听不太懂疯子偶尔从嘴里蹦出的一两句文绉绉的话。   但也知道林大疯子不喜欢她去别人家讨饭。   可是大冬天的,她不讨饭,也没人肯收她做工,上哪儿去弄吃的养活家里两张嘴呢。   靠自己那双奇怪的眼睛么?   有时候,林宝珠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的。   譬如常来村里的那个神算子,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比那个神算子瞧得准。   但那点念头很快被她否定。   仅仅只是几句实话,她就被人看作疯子,谁会拿她看到的那些东西当真。   便沉默着将荷叶包拾起,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好让林大疯子接受,但见到她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和嘴里原先喃喃自语,继而越发清晰尖锐起来的咒骂,她收回了手。   林大疯子不发作的时候可以很安静,那时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能听听。而一旦发作起来,就像开了后无法再关闭的闸,她会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激动,剧烈的情绪一触即发,迸裂千里不可收拾。   遂只能退到一旁安静站了片刻,直至林大疯子再次毫无征兆地拿起滚烫的勺往她身上狠砸了一下,林宝珠叹了口气,转身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将荷包小心收好了,然后避开屋里越发难闻的气味,闷闷地出了门。   门外雨仍还在下着。   自三天前那场特别大的暴雨之后,雨就一直没停过,就像黄大毛所发的烧,不上不下,断断续续。不过牛毛细雨,自不会被人当作一回事,唯有让站在这样气候里的人不太舒服罢了。   她紧了紧身上半湿的衣裳,正想去附近的林子里走走,看能不能找到点能够下咽的野菜,冷不防站定,迅速抬头朝前方看去。   蒙蒙细雨里立着道黑色的人影。   林宝珠皱了皱眉。   又是他。虽然上次在大雨里他帮她挡了雨,还送她回家,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感谢他。   这个陌生的银发男人在跟踪她。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被人跟踪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   于是迟疑片刻,林宝珠朝他走了过去:“叔叔,你是在找我?”   男人原是在看着林宝珠那条瘸拐的腿。   远远的,隔着细密的雨幕,林宝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当她把话问完,能清晰感觉到同上次一样,他原本安静沉稳的气息骤然一变。   这让林宝珠一度有些紧张。   但仍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直至距离接近,忽地吃了一惊,连脚步都不由再次停顿下来。   惊讶于这男人赫然清晰在她眼前的面貌。   那天在雨中,林宝珠只感到这男人身形所带来的压迫。   本能直觉是个不好惹的人,所以不敢贸然拒绝这陌生人的帮助,也在快到家时第一时间逃离。   却没想到,这男人的样貌竟是一种以她贫瘠的词汇所无法形容的美。   天仙似的,尤其那双异色瞳孔。   早先林宝珠见过路经的西域商人,其中有人天生一双蓝色瞳孔,也有如翡翠般的绿,好似村长家那几枚过年才舍得摆出的琉璃杯,漂亮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但只限于那些异域人,或者,非人。   亦有红色瞳孔。血一般的颜色,她只听说过但从没有亲眼见到过。   而伴着此类瞳孔的描述,往往还常掺加着警告——那不是寻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随着危险。   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天生一双紫眸。   就像黄昏日落时天空沉淀下来的最浓重一笔颜色。   怎么会有人的眼睛,能生成这样神奇又瑰丽的颜色呢?   也难怪这几天都见不到黄大仙了,如此臭美又自负的一个神仙,若乍然见到人世上还有如此卓绝的容颜,想必是气闷了吧。   一时不由看呆了眼,她恍惚站在原地,连那男人缓步朝她走来也毫无反应。   与此同时有种奇异的情绪在她脑中悄然钻了出来。   很细微,微弱得令她难以捕捉,一度仿佛是种错觉。   这情绪稍纵即逝,由此回过神时,她看到那男人将手停在她脑袋上方。   “叔叔,你是在找我么?”见状她很快后退了一步,然后再又问了一遍。   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她伤腿移到她左手腕上:“我是在找一个人。”   “是住在这附近的么?”林宝珠尽力维持着自己在这高大男人面前镇定的情绪。   “大概是。”   “那叔叔继续找吧。”   说完,她转身便想往屋里跑,冷不防却听见那男人突兀问了句:“那个女人是你娘?”   林宝珠脚步再次被迫顿住。   男人的视线正对着茅屋里对着菜锅骂骂咧咧的林大疯子,这番不着痕迹的审视令她没敢继续往屋里走,回头警惕地看向他,半晌没有吭声。   “方才我听见你叫她娘。”   林宝珠张了张嘴。   无从否认,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她怎么了。”又一阵谩骂声从灶间的窗户里传出时,男人问。   “疯了。”   简单两个字,令男人平静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些许情绪。   他垂眸看向林宝珠:“疯了多久。”   林宝珠沉默。   灶间里陆续传出谩骂和哭笑,林大疯子手里的勺子早扔了,林宝珠有些担心她会不会一时兴起把灶间给烧了。   琢磨间,迎着男人的视线,她朝他打量了片刻。   继而缓缓握了下拳头:“这不关你的事。”   男人怔了怔,笑:“是,不关我的事。”   说罢,出乎林宝珠的意料,他转身便走了。   来时突然,走时干脆。   她原以为这男人还会再继续问她些什么,正如他眼神中所暗藏的欲言又止。   但无心去细想这个问题,在又一阵哭泣从灶间传出后,她快步往屋里跑去。   却在进门前猛然一个踉跄。   并没什么东西绊到了她,而是她看到自家茅屋顶上飞落下一只鸟。   漆黑的乌鸦,却长着颗人的脑袋。   它歪斜着那颗脑袋似笑非笑看着她,片刻,展开翅膀冲着她一声尖叫:“死啊!” 第500章 林家小疯子 七   七.   这乌鸦果然是成了精的,吃了那半颗人头,转眼就幻化成了那个死人的模样。   只是化不完全,也学不会掌控人的表情,一双眼直勾勾的阴郁,嘴却笑得异样欢喜,遂令那张脸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看着格外瘆人。   眼见它一声嚣叫后便试图朝自己飞扑过来,林宝珠立即抬手往自己头上挡了挡。   随即就听耳边嗖地声风响,紧跟着一道暗光从眼角旁掠过,啪地击在那只乌鸦所站的青瓦上,瞬间击碎了瓦片,直惊得那只乌鸦原本俯冲的身形急转而起,呱呱尖叫着扑腾入空中,带着点猝不及防的狼狈,转瞬飞得无影无踪。   “乡野地方,连鸟儿也这般嚣张,小姑娘,你没事吧?”   闻声林宝珠回过头。   正要说声谢谢,一眼看清身后的来者,不由愣了愣。   此人正是不久前向她问路的那个锦衣人。   这会儿他没骑马,身后只跟着两名随从,视线若有所思从乌鸦飞离的方向转向林宝珠,眼里没有丝毫异样。可见那只乌鸦的化形同以往所经历的异相一样,只有林宝珠能看见。   也不知此三人是几时过来的,静悄悄没有一丁点声息,若不是突然出手惊退了那只乌鸦,林宝珠丝毫发现不了他们三人的存在。   不由将目光落在此人佩戴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上。   这只用一枚铜钱惊走了乌鸦精的手,手指白皙纤长,滑腻如玉,跟他一身精细的装扮和精细的面容一样,触目可辨的养尊处优。   但手指的关节却是极粗壮的,相比他手指的纤细十分突兀的粗壮,故而刚才那一瞬,铜钱飞过林宝珠耳侧时的力度,犀利得仿佛是把脱弦的箭。   这只手娴熟自然地搭在腰侧那把长刀上。   刀不是寻常所见的刀,而他那身锦袍,亦不是寻常普通的华贵袍子。   什么样的人能在外衣上绣龙纹呢?   虽然这龙首鱼身的样子有些古怪,但可以肯定,绝非一般百姓所能够使用。   短短一瞬,脑里已是千回百转,随即林宝珠匐倒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官爷。”   锦衣人笑了笑:“年纪小小,倒是好眼力见儿。”   边说边示意她起身,接着又道:“小姑娘,跟你打听个人。”   “官爷尽管问。”   “你可认得一个叫林秀娥的。”   林宝珠不假思索:“不认得。”   似乎没料到小姑娘会答得这样干脆,锦衣人微微一怔。   继而轻笑了声:“你姓林是么。”   林宝珠看向他,防备着没有吭声。   锦衣人见状又笑:“好谨慎的小丫头,莫怕。酒肆里听人说起,这个村方圆百里就只这儿住着一户人家姓林,你叫林宝珠是么?”   林宝珠依旧不答,只下意识搓了搓手心,发现手心里不知几时已是一片汗湿。   锦衣人说话同他样貌一样,宛若和风细雨。   却又如他衣袍上那条鱼身的龙,祥和中隐藏着层不动声色的压迫和威仪。   林宝珠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她的姓氏如此感兴趣,但无论原因是什么,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当一阵冷风吹过时,她趁机猛打了个喷嚏,随即惶惶然收紧了自己潮湿的衣裳,边揉着通红的鼻子,边歉然看向锦衣人:“草民失礼了,天气太冷应是受了风寒,草民先走一步,免得把病气过给了大人。”   话音落,她一骨碌站起身,扭头就想往远处跑。   一心想将这三人从自家门口引开,孰料没跑几步,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刀明晃晃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与此同时,她看到茅屋周围的林子里,无声无息走出了十来个人。   正是先前跟随在锦衣人身后的那些骑手。   此时以天罗地网般姿态将林宝珠同那座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茅屋包围其间,逼得林宝珠不得不往后退,直到再次回到那锦衣人面前,腿上一阵刺痛,她扑地坐倒在地。   如此一番波涛暗涌的场面,茅屋里的林大疯子却丝毫没有察觉。   在先前难得地安静了一阵后,不知因着什么又激到了她,她突然端着一锅热汤噔噔噔三步两步走到屋门外,扬手一甩将那锅散发着酸臭的汤水猛一下泼了满地。   目光涣散,嘴里则恶狠狠大声咒骂:“哪儿来的野狗!哪儿来的那么多野狗!挖地还是刨坟?滚啊!晦气!”   黄大毛的爹摸黑匆匆跑出家门时,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嗒嗒地往下淌。   路上熟人见他热络地同他打招呼,又笑着问起黄大毛的身体状况,但没等把话说完,人已不知跑去了哪里。   只隐隐听见黄家院子里传出阵阵哭声,听了让人心里发毛。   仔细辨认是大毛娘。   熟人百思不解,怎么晌午时还开开心心摆着流水席,这会儿却跟哭丧似的呢?   忙去敲门,但久久不见人应门,等了半晌,那人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而从黄家大门里传出的哭声悲切得不加掩饰,不久便连四周街坊也听见了,纷纷出门观看,却始终没人能把门叫开,这不由让人隐约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便匆匆聚到一起。   压低了声相互猜测时,突然远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再度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待到渐渐从暮色中看清哭喊的人,众人不由一愣。   那人竟是林小疯子。   那个从小到大,无论被人怎么捉弄,怎么谩骂,怎么欺负,哪怕是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甩折了腿,也从不曾听见她哭叫过一次的林小疯子,此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瘸着腿一路连奔带爬,像个真正的疯子一般,追着前方一群策马而行的陌生人嚎啕大哭:“放了我娘!我娘只是个疯子!她不是犯人!你们放了我娘!”   那群陌生人虽然面生,但衣着体面,气魄不凡。   有眼尖的已看出为首那名白衣人锦服上的鱼龙纹,那是锦衣卫中居高位者才可配的衣着。   故而,纵使那小姑娘哭得再如何凄厉,样子再如何可怜,终究没有一人敢在那群人马蹄踏过时有勇气拦上一拦。   只默默旁观着那列骑行者队伍末梢被绑在马上的女人竭力挣扎。   往日就疯癫的女人,此时看起来愈加疯狂,一双眼赤红如能滴出血,若不是嘴里塞着厚厚的布,只怕由此宣泄而出的尖叫能震塌全村的屋来。   “没想到,真的是来捉林大疯子的啊……”   直至那行人以及林小疯子跌撞追随的身影和哭喊越来越远,人群中才有人若有所思轻叹了一句。   “那不是锦衣卫么,堂堂锦衣卫为啥要巴巴儿地跑到咱这样一个小村子抓一个疯子?”   “老周你不晓得么?那个女人是从教坊司逃出来的。教坊司啊,肯定不是个身份简单的疯子。”   “再怎么不简单,也就是个卖身的地方,何况我自然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左不过是罪臣乱党家的女人被发卖的地方。都定了罪了,即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至于要让锦衣卫亲自来抓人么?”   “就是……况且都过去了快有十年了吧?都那么久了,怎么突然就兴师动众来抓人了,早干嘛呢?”   “这个么,我倒是知晓一些。”   “啥?”   “我在云县送货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四处贴了画榜在寻人,那会儿我去看过,只是画上的人万没想到会是林大疯子。你们是没瞧见,图上画的真跟仙女似的,完全都不像的……”   边摇头兴叹,那人边接着又道:“所以先前在酒肆瞧见他们时,我很是惊讶,怎么锦衣卫的人跑到这里来了。那个时候我曾听县太爷身边的师爷说,这些人到云县去,是朝廷在重查当年一名被判了株连九族罪名的高官的案子,所以一路寻着那高官后人的踪迹而来。”   “这么说,是要给那名高官翻案咯?”   “嗐!你看刚才那捉人的情形,像么?哪里是翻案那么好的事,据说他们只是为了从那名后人身上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不太清楚,听起来……好像是件首饰。”   “首饰?这我就不懂了……天下首饰再怎么贵重稀罕,能贵重稀罕得过宫里的么?林大疯子身上能藏着什么样的首饰,金贵到让上面那些人过了整整十年还惦念着不忘,乃至要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   “这个么……谁知道呢?我也就只是听说而已。上面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啧,要真是这样,这对母女可有得苦了。”   “可不是么。锦衣卫啊……” 第501章 林家小疯子 八   八.   大毛爹带着从镇上请来的郎中匆匆返回时,大毛娘的嗓子已经哭哑。   恹恹地靠在黄大毛的床边,脸色跟黄大毛一样白得发青,两眼直勾勾看着床上的儿子。   大毛爹总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白天时还好好的,黄大毛睡得安安静静,只是热度一直没退,但摸着额头并不烫手,想必并不凶险。犹记得收席的时候小子还醒过来一趟,迷迷糊糊抱怨没能吃上爱吃的蹄膀,把他老娘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忙了一天仍不顾疲倦非要去厨房剔鱼刺,给他熬鱼粥。   怎么到了傍晚时,突然就这样了。   床上的黄大毛跟他离开时一样,面色通红,两眼紧闭,紧裹在被子里牙关咬得咯咯响。   热度升得很高,为了给他发汗,大毛娘给他盖了三层被褥,奈何全身始终一滴汗都没有,他冷得直哆嗦,脸上和脖子上则高高低低起伏一片,长满了水痘般的东西。   这些‘水痘’是短短两个时辰里陆续出现的。   不知怎么回事,自他这次热度升高,他身上突然冒出了这些‘水痘’。‘水痘’样子颇为古怪,看起来像出天花,却又不是天花,不痛不痒,并且里面鼓胀着的不是脓,而是血。   犹记得刚发现这些时,因发现黄大毛的热度又开始在升高,大毛娘便拿着湿帕子在给大毛擦脸。那会儿这些‘水痘’还没长那么大那么密,一不小心帕子碰破了,顷刻间大毛脸上糊了一片的血。   那些破裂的痘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洞,汩汩的血从里头一个劲往外冒,直把大毛娘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面对着这样的儿子,几乎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地哀哭。   此时见到郎中终于出现,她扑地就跪倒在地,沙哑的声音竭力重复着几个字:“先生,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   鲜红的血痘让黄大毛露在被褥外的皮肤看起来触目惊心,以至刚一进门,那名老郎中登时就呆了。半晌没继续往里挪动一步,直至被大毛娘哭得心慌意乱,他才勉强走了进去,又踟蹰再三,才堪堪在床边坐了下去。   之后把脉时手几乎都扶不稳,他活了大半辈子,行医几十年,风疹,狼疮,水痘,几乎都见过,却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发疱疹能发成这样,也不知是内毒还是感染。   许久不见郎中吭声,大毛爹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便按捺着焦急惴惴地问:“先生,您瞧,我儿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突然高烧发作,脸色身上还长了那么多疹子?”   郎中不知道该怎么答。   脉搏细微脉象紊乱,阳极虚阴极盛,那些疱疹想来不是热毒引发。   偏偏发烧是因了肺里的热症,且毒火攻心,这又是阴又是阳,乱作一团,行医至今,饶是见多识广,许郎中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难辨的病症。   所以微皱了下眉,他朝大毛爹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燥,随后从医箱中取出支压舌板,拈住黄大毛的双颊微一用力,迫使他将嘴张开。   便正要继续将压舌板往黄大毛舌头上抵去,手却在他嘴边蓦地停下,随即睁大了眼,老郎中用足了力气才将一声惊呼从自己喉咙里硬生生压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舌象。   只见这孩子嘴里那根舌头就条发胀的海黄瓜似的,鼓鼓囊囊,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肿块,积压得舌根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由此几乎将整张嘴塞满,若不是此时被他看见,只怕再过一阵,连喉咙都要堵住了。   此种情形,不由想起自己很小时候亲历过的那场瘟疫,肩膀蓦地一颤,老郎中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先生?许先生??”迟迟不见郎中说话,同样看出了儿子嘴中问题的大毛爹在大毛娘的惊哭声里不由心里发慌,遂有些失态地一把抓紧了老郎中的手,用力唤了他两声。   手腕的疼痛总算让郎中回过了神。   行医大半辈子,他深知这孩子被种种罕见病症集于一身,必然事出古怪。   这样的症状压根不是他所能医治的,当下深叹一口气,他正要对眼前这对心急如焚的夫妻据实而说,忽然目光落在黄大毛手腕上,他眯了眯眼仔细看了阵,再小心将他衣袖撩起。   与此同时大毛爹惊呼了声:“许先生,这……这是什么?”   那是三枚淡淡的青色痕迹,原本隐在衣袖下只露出一小片,一眼看去似是瘢痕,但当全貌显露,赫然是人的指印。   指印不大,肯定不是来自成年人。见状大毛爹忙匆匆掀了被子往大毛身上看,这一看,令他浑身再度一阵颤栗。   窗外一道闪电,清清楚楚映亮了黄大毛的身体。   他因难受扯乱了身上的衣裤,敞开的衣领和翻卷的裤管之下,从手臂到胸膛,从胸膛到双腿,印着深深浅浅起码十来只手印。   谁?是谁?是谁在家里一直都有人看守着的清醒下,掐出了那么多的指印?   再仔细看,大毛爹一阵恶寒,黄大毛脸上身上所发的那些“水痘”,轨迹竟是按着这些指印走的,走出清晰一条蛇形,如蛇胆疮,将黄大毛全身除了腰腹位置,盘得严严实实。   “黄大官人,恕老夫直言,令郎这病老夫恐怕爱莫能助,这病……着实邪得很哪……”   老郎中微颤的话音未落,原本目不转睛直盯着自己儿子身体的大毛娘突然猛地起身,几步跑到门前将房门用力褪开,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跌跌撞撞一头往雷声隆隆的屋子外冲了出去。   “他娘!”见状大毛爹忙起身惊叫:“要下雨了!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   “林小疯子!”   “什么??”   “林家小疯子!”   “……你!你去找她做什么??”   大毛娘没回答。   轰隆隆的雷声带来了瓢泼大雨,不等大毛爹追出门外,大毛娘的身影已被倾泻的雨幕吞没进了夜色里。   突然而至的大雨很快令村口那条河再度湍急起来。   隆隆的水声如同林宝珠耳朵里的轰鸣,她坐在河堤上,风和水流的冲击将她头发吹得片片飞起,冰冷刺骨,风几乎将她潮湿的衣裳冻结住,她纹丝未动,只觉这样的温度能令自己混沌的脑子略清醒一些。   一路追着那些锦衣人直到村外两里地,她没再继续。   腿疼得仿佛要脱离她身体,这样的她哪里追得上那些四条腿的牲口,况且追上又能怎样?   她亲眼看着那些人是如何将尖叫挣扎的林大疯子简单如牲口般捆绑到马上,亲耳听着那个容貌和话音都温润如春风化雨般的男人,轻轻一声吩咐,随后那些人是如何将她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毁了个彻底。   只能任由他们远离。   不过去向已是看得十分明了。天色已晚,又突然下起暴雨,那些人必走不远。他们一路而行的方向是往镇上,今夜只要雨不停,他们必然是留宿在镇上。   只要留宿在镇上——   思忖间,她抬头看向黑蒙蒙的天。   隐约可辨厚重的云层,重得几乎同波涛汹涌的河面快要合成一线。   所以,只要他们留宿在镇上,到了明天,甚至后天,他们应该也是走不了。   遂晃了晃沉甸甸的头,林宝珠摇晃着站起身,将腿上松开的破布绑了绑紧。   便正要往村子里走去,冷不防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人影渐显,看上去颇为眼熟,不知为了什么一路跌跌撞撞朝自己方向跑来。   林宝珠见状愣了愣。   等意识到不对,已经来不及,刚要避开时那道人影已重重压在了她的身上,迫使她跌倒在地,继而,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按在了她的脖颈上。   “黄家婶婶??”一眼看清面前那张脸,林宝珠竭力掰着脖子上的手惊呼了声。   大毛娘却是一听见她声音就痛哭了起来:“林小疯子,今儿流水席只有你一人中途离开过席位,只有你一人趁着我和我家那口子不在的时候去过大毛的屋里。我以为你是去看他,他醒来时也是这么对我说来着,可你到底趁他睡着时对他做了些什么?!阿炳那娃说的话莫非是真的?说句话啊小疯子!你到底对我家大毛做了什么好事!让他病成那个样子!病成那个样子!” 第502章 林家小疯子 九   九.   林宝珠好一阵子没法说话。   脖子被勒得生疼,雨中的阿毛娘哭得手里不知轻重,而林宝珠浑身被冻得僵硬,哪里挣脱得了她的桎梏。仟韆仦哾 一度险些晕厥过去。   直到阿毛娘见她憋得翻了白眼,方才清醒了一瞬,将手里的力道松了松。   “婶婶……我……什么也没做!”一得到喘息的机会,林宝珠立即抓紧了阿毛娘的手指,匆匆向她解释,“我只是去看了看大毛……”   “大毛的房里由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外人进去过,他身上全是小孩子的手印,你说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鬼吗?!”   “鬼!就是鬼!”   “你这疯丫头到现在还给我疯言疯语!”一把揪起林宝珠的衣领,阿毛娘怒瞪着她那双不甘的眼,吼得嗓音嘶嘶作响:“他都要死了!你见过他现在是什么样吗?!就算那些手指印不是你,他会掉进河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胡说八道骗他们去看什么黄大仙,我家大毛怎么会掉进河里!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但我从没叫他们去看过黄大仙!是阿炳要带他们去的!”林宝珠用力吸了两口气,“他们总这样捉弄我,没人来管,我只捉弄了他们一次,婶婶就对我连掐带骂,乃至要将害人性命的罪名往我身上压。真要追究,婶婶为什么不去追究阿炳和二胖?若不是他们为了见黄大仙瞒着家人彻夜不归,又怎么会出事??”   “你强词夺理!他们捉弄你,可伤到你了?你却要害我儿的命!若不是你偷偷跑去他房里,他怎么会身上出那么多血疹子?!”   “那不是我干的!我早就说过,是鬼!你家屋里都是鬼!怎么撵也撵不走的鬼!大毛身上的指印都是它们掐的!上回我帮他撵了一次,这回做不到了……”   “你还要狡辩?”一声怒吼将林宝珠急切的话音打断,大毛娘将她喉咙复又抓紧:“每一颗疹子都跟着你的手印走,你说是鬼,鬼哪儿来的手指印?况且鬼跟我家大毛无冤无仇,又做什么要来害他??林小疯子,你这个该死的疯子!都说你满口胡言怪力乱神,枉我还可怜你!替你说话!你却把我儿害成那样……”   说着话,手里不自禁再度用力,林宝珠被大毛娘掐得窒息,却挣扎不动了。   该说的话都说得清楚,该解释的已都解释,可是谁会信她,谁会相信世上真有那些肉眼凡胎难以见到的坏东西?   一瞬间力气似乎被抽空,脑中一闪而过林大疯子被抓时瞪着自己的疯狂眼神,以及那已然不成样子的家,林宝珠咬了咬牙,心一横索性松了手由着她去。   但眼看着意识一点一点从脑中碎散,突然却又不想死了。   正要继续挣扎,忽见大毛娘身子一颤,继而紧盯着她身后某个方向尖叫了声:“谁!”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如脱弦之箭,倏地从林宝珠肩膀上纵身而过,一头飞扑到大毛娘身上。   直撞得她身子猛朝后一仰,连翻带滚着一路跌出了丈把远。   与此同时,那黑影张牙舞爪挡在了林宝珠和大毛娘的中间。   “鬼啊!”见状,倒在地上的大毛娘一声尖叫。   从地上爬起身时,脸上的血色早已退得干干净净,她直勾勾盯着这道黑影,眼神惊恐万分。   这黑影分明是个人的模样,却又并不是人,它是被雨水在空气中勾勒出的一道人形的水印子。   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心下骇然,她当即急转过身,在这黑影朝她迈步走来的一瞬拼命往前跑去。   跑得太快,因而没听见林宝珠朝她惊叫了声:“小心!河!”   话音未落,大毛娘一脚踩在河堤缺口上,噗的声朝下滑去。   眼见着就要被底下汹涌湍急的河水吞没,说时迟那时快,林宝珠一跃上前,在大毛娘落水瞬间一把抓住了她高高扬起的胳膊。   “鬼!鬼啊!”大毛娘却丝毫未发现自己已一脚踏入鬼门关,只疯了般盯着站在林宝珠身旁的那道黑影,一遍遍扭动着手臂尖叫:“鬼啊!有鬼啊!鬼啊!”   这番剧烈挣扎,林宝珠哪里吃得消。   雨水减弱了手上的阻力,这让她抓着大毛娘比抓条鱼还难,何况还是条身子宽大,死命挣扎的“鱼”。   眼见手里的胳膊越滑越下,她努力往前爬了两步,边将手往下再伸了点,边从河堤上勉强探出头。   正要警告大毛娘抓紧她的手别再乱动,突然一阵匆促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看!阿明叔,我就说林小疯子在这儿。哎?婶子?婶子!”   阿炳的惊呼声未落,林宝珠脖子一紧,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与此同时,另一只大手从旁探出,在林宝珠最后一点力量用尽前及时抓住了大毛娘的胳膊,险险将她从河堤下拖了上去。   但没等林宝珠松上一口气,脸上突然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疯子!忒恶毒!要不是我们来的及时,我婆娘险些就死在你手里了!走!见官去!”   说罢,不等林宝珠开口辩解,大毛爹拽着林宝珠的衣领便要往村里拖。   孰料原本惊魂不定蹲在地上的大毛娘,在林宝珠从她面前挣扎而过的一瞬忽地跳起,狠狠将她从大毛爹手里推开。   紧跟着,她拉起大毛爹头也不回就往村子方向跑。   边跑边疯了般尖叫:“走!鬼!她是鬼!”   这突如其来的匪夷举动令大毛爹同阿炳面面相觑,一脸错愕。   大毛娘看着林宝珠的样子,真的像活见了鬼。   只是,既然有自己在,大毛娘为什么还要逃命似的拉着自己离开。大毛爹不明白。但随即想到大毛娘刚刚险些落水,想来是劫后余生的惊惧使然,遂不得不先将林宝珠放过,一边朝她狠啐了口唾沫,一边踉踉跄跄追着自家媳妇的步子往村里跑。   见状,纵然疑惑,但这瓢泼大雨眼瞅着伞已撑不住,阿炳不得不也丢下林宝珠跟了过去。   不出片刻河堤边又只剩了林宝珠一个人,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在隆隆暴雨和水流中仿佛幻觉,唯有脖子和脸上的痛真实而清晰地存在着,令她在循着那三人消失的方向呆看了片刻后,抚了抚自己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苦笑了声。   脸颊刺痛,痛不过心里憋屈的难受。她垂下眼帘,假装看不见隐现在河里那一张张青灰肿胀的脸,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皮。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论她对村里人预警过多少次,亦或借着自己这双特殊的眼救过那些人多少次,但在他们眼中,自己永远都是个疯癫而危险的存在。   这双眼从小到大迫使自己去看到那些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有些极好看,有些极可怕。   那些东西轻易便可摄取人性命,它们比村里的三人帮更会捉弄人,比任何人都喜怒不定。   曾经林宝珠以为,只要用自己让它们得了快乐,村里便能获得一阵子安宁,但现在越来越难了。   更甚者,有更为危险的东西来到了这个村里,那东西显然不是以捉弄人为目的。   可是除她之外,无人能够知晓这个危机。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黄大毛在苦痛里受尽折磨,她无能为力,更无能为力的是,她知道,黄大毛的病只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只怕会更糟。   糟到她曾想带着林大疯子一走了之,远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小村子。   可现在不行了……   想到这儿,下意识抬起头,林宝珠看着头顶上方浓云遍布的天定定出神。   厚重的视野压得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由此一度觉察不到自己身躯在河边摇摇欲坠,直至一只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衣摆,然后凑到她面前对她呲了下嘴。   毛茸茸的脑袋,即便龇牙咧嘴也没多少威吓力,它是先前一直安静站在林宝珠身后的那道黑色身影。   自大毛爹娘与阿炳一同离开后,它就在雨中显了原形,一只毛色赤金的黄皮子。   黄皮子成精,手脚已修炼成了人样,故而穿着人的衣裳。十分考究的天青色直裰,系着白玉扣的腰带,像个小公子一般立在林宝珠身旁。   只头顶一撮黄毛被暴雨打得稀乱,看起来狼狈得有点滑稽。   它难得没有像以往那样匆匆先收拾自己的狼狈,而是东张西望,仿佛雨里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机。   林宝珠知晓它的胆小,便轻拍了它一把:“你赶紧回去吧,我要也回家了。”   黄皮子惊,复又困惑,抬眼看着她,目光直直的几乎要戳进林宝珠的眉心里去。   林宝珠被它那双绿豆眼瞪得扑哧一声笑,继而捧着肿胀的脸皱眉嘶了一声。   见状黄皮子叉着腰蹦跶着朝她吱吱叫了一阵。   不知道在叫些什么,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始终还没能学会说人话,所以叫了半天林宝珠也听不懂,于是黄皮子看起来更生气了。   “喳喳!”它便又叫了声,用力得嗓门都有些变调。   原是恐吓,却先惊到了自己,忙咕噜噜转着双眼迅速朝四周又扫了一圈。   林宝珠看着它心惊胆战的模样,想了想,摸摸它头顶蔫蔫的黄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而且我总得要回去的。”   小动物的心思,简单纯粹,有欢就撒,有危机就躲。所以它没法理解人的种种复杂,只能茫然看着她。   林宝珠在它清冽的目光中抿了抿唇,接着又道:“你也知道,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况且我还要回去找些东西。   说完,不等黄皮子再度有任何回应,林宝珠顶着风雨径自往村里走去。   见状黄皮子踮了踮脚,正试图要再出声去拦,冷不防一道闪电在它脚旁哗啦一声劈过。   明晃晃照出河堤下那些面孔青肿的人影正顺着流水的汹涌试图往岸上爬,惊得它一跃而起,连蹦带跳直往自己巢穴方向撒腿奔去。 第503章 林家小疯子 十   十.   远远看到了自家茅屋在雨里的轮廓,孤零零如一只创痕累累的大鸟,林宝珠两腿越发沉重起来。   以往至少有盏灯亮着,但现在只有树洞里的夜猫子瞳孔里泛的光。一路走来,它们叽叽咕咕,似是抱怨着大雨倾盆,又仿佛透过雨幕在凝视着她。仟仟尛哾 走到门口时,林宝珠停了片刻。   那扇门在风里摇摇欲坠,发出的声音足够引领她在一片漆黑中准确摸到它的位置,轻轻一推,它砰然倒地,连带着屋里被毁得七七八八的家什受了震动,一并坍塌。   林宝珠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门里的狼藉。   从她脚下到饭桌,有长长两道血印,那是林大疯子被锦衣卫从屋里拖出去时留下的。   彼时林大疯子泼出的菜汤,在那个和颜悦色的锦衣卫头领衣摆上溅了一点油星子。   林宝珠为此向他磕头赔罪时,那头领也依旧和颜悦色着,温声对她说没事,再一转头,温温和和对那些随从道:带走。   那些人就径直进了门,像拖着条疯狗般将林大疯子从屋里拖了出去。   林大疯子的指甲很长,抠人的时候特别狠,但那时她能抠到的只有冷硬的地面。   指甲一根根在她疯狂的挣扎中断裂,最后就成了皮肉与沙石的摩擦。林宝珠知道,但凡那时她安静一会儿都不会吃这样的苦,被带走是必然的,无法反抗前不如先试着妥协,偏偏十一年都没能令她从自己火烹油煎的生活中懂得这个道理,她总是疯狂地挣扎着,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生活,奈何,如此无望的挣扎,除了吃苦,毫无意义。   长久的站立让湿气很快侵入被冻得麻木的伤腿,再迈步时,一度林宝珠疼得两眼有些发黑。   她咬着牙把这栋并不大的屋子走了个遍。   屋里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那些人除了要带走林大疯子,更为了从这屋里寻找些什么。他们搜得十分彻底,不仅仅砸开了一切能装东西的器具,连墙壁房梁和地面都一并砸开。   只留了一个勉强能挡住风雨的烂壳,却也已经在雨水剧烈的冲击下即将不堪负荷。   尽管如此,那些人仍空手而归,以至在将林大疯子带走时,让她吃了不少苦。   林宝珠曾听过一个词,叫衣冠禽兽。   她原以这个词时常调笑那只臭美的黄皮子,如今觉得,没什么比那个面白如玉盈盈浅笑的锦衣卫首领,更匹配这个词。   有多温润,有多可怕,衣冠楚楚的优雅之下,是弱肉强食的禽兽内里。   而禽兽尚且在温饱时懒得残害无辜,人呢?   一路走,一路琢磨,一路在满屋的残骸里翻翻找找。   扑通。   直至走到里屋那张裂成两半的床边时,看着满地散乱的碎烂,林宝珠终于透支完了最后一点力气,无声无息跌倒在了地上。   那只好看的红木箱,到底被林大疯子藏到哪儿去了呢……   失去知觉前的一瞬,她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随后忽然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似的震荡。   心知不好,她想逃,但哪里动得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哧哧一阵尘土乱飞,紧跟着,头顶那道房梁在四周墙壁崩裂的坍塌中一分为二,先后坠了下来,径直压向了她的脑袋。   阿炳回到家后,阿炳娘发现儿子今晚有些异样。   以往这么晚回到家,他头一件事就是嚷嚷着喊饿,无论碗柜里放着多少剩饭,都能被他吃个精光。但今晚他闷声不响,一回来连话都说不多几句,随后就跑进自己屋里倒头睡了,也不顾自己一身的湿。   阿炳娘看着满屋子湿脚印,不免有些生气,一路跟在阿炳身后念念叨叨,擦地时将椅子拖得乒乒作响。终于在按着阿炳的身子把他湿衣服往下剥时,阿炳按捺不住跳起身,朝他老娘大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   阿炳娘吓到了,继而抱着湿衣服哭着跑了出去,留下一碗热馒头在床边兀自冒着热气。   阿炳叹了口气躺回床上,屋外响起阿炳爹的怒吼,要他出去给娘道歉,阿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没动。   他并不是有意要对着自己娘这么大吼大叫的。   但他回来时嗓子涩得厉害,到家跟他老娘说了几句话后就开始疼,疼得后脑勺也隐隐胀痛起来。他疑心是淋雨后着了凉。所以到家坐了没多久就忍不住爬到床上去歇了,偏偏他老娘还追在身后一个劲地埋怨,喋喋不休的话音让他难受得憋不住,遂在衣服被脱时一口气发作了起来。   兴许看出他身体确实有异样,阿炳爹骂了几句后便不再继续。   天突然下了暴雨,他堆在库里的木料受了潮,匆忙补救间他着实不想在家里这只野猴子身上多费体力。   倒是阿炳娘,哭过之后又去里屋悄悄看了几回,见阿炳似乎睡着了,便也没再打扰,只小心翼翼又在他床边放了杯热水。   阿炳其实没睡着。   先前他试着想吃个热馒头的,谁知一口咽下去,喉咙痛得像刀割,未免让他有些害怕。   他从小皮实,难得生病,喉咙这么疼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他就想到了黄大毛。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还好,没有发烧,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寻思今晚不应该下雨时还在外头晃的,天那么冷,雨那么大,原本只是看天色还早想找二胖耍两把牌,可是没见到二胖,倒是让他撞见了林小疯子。那会儿小疯子在河边晃悠,他以为小疯子的娘被抓走,她想不开要跳河,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只看到她在自言自语,原本没当回事,他转身就走了,谁知后来会看到她和大毛娘打起来,甚至还把大毛娘往河里推,若不是他把大毛爹及时带到,大毛娘就没了。   想到当时大毛娘九死一生的情形,以及她看着林小疯子时惊恐的样子,阿炳不由咽了咽唾沫。   突然觉得喉咙好像更疼了,连舌头根也被牵扯得发痛,他勉强爬起床想喝口热水,但刚将杯子捧到手里,忽然他怔了怔。   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长出了几颗疹子。   不大,但颜色猩红,好像里头裹着一团血似的。   林宝珠醒来时,头依旧昏沉得如在深渊里转。   以至看着眼前那个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发梦。   黑色斗篷飘飘荡荡,覆盖着那人欣长的身形,令那人看起来像是游走在山林里的鬼。这让林宝珠视线逐渐清晰后,一瞬有些紧张。   正仔细朝他辨认着,过了片刻,忽想起自己晕厥前那两根砸向她的房梁,她愣了愣。   没有断裂的房梁,没有崩裂坍塌的墙壁,没有一片被暴雨吞噬的废墟。   只依稀可辨一间空旷石室,石室正中一口巨大石棺,四周骸骨嶙峋,即便已同土壤几乎混为一体,仍隐隐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味。   这气味因篝火的烘烤格外明显。   怔怔呆看着时,那人忽然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脚步几乎是无声的,林宝珠下意识后退,手心突然被地上一根白骨刺了下。   疼痛令她略带迟钝的脑子猛一激灵,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起那根戴着枷锁的臂骨。   这石室是村里一座不知存在了多少个年头的古冢。   离林宝珠家不远,很久之前盗墓贼挖掘出了它,但里头除了一具石棺和满地殉葬的尸骸,什么也没有,自此变成野兽躲避雨雪,以及孩童玩耍探险的所在。   而正因着它的存在,这附近除了林宝珠家那间茅屋,再无其他人居住。   曾经林宝珠不止一次被村里小孩捉弄着骗到这里,他们以她口口声声说鬼而戏弄她,诱她进入墓中,将她关在里头不让她出来。   据说墓里闹鬼,但林宝珠从未在里头见过鬼。只是本能地害怕它,不愿靠近它,因长久的封闭和黑暗,留住了荒墓里那些殉葬者死前的痛苦,这种痛苦即便时间也无法将之带走,每每靠近,仿佛能使人溺毙。   所以记忆中,从小至今,这个村除了她,从未见过有人踏进这座墓穴。   想到这里,她立即将臂骨狠狠朝着对方扔了过去。   然,饶是用足力气,臂骨因着枷锁的沉重,在距离黑衣人一步之遥便跌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脆响,黑衣人的脚步由此一顿。   继而将臂骨轻轻踢开,他再度前行,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让林宝珠一时忘了后退,只僵硬躺在原地,握紧了拳头,直瞪瞪看着他。   见状,黑衣人终于不再继续往前。   只安静等待了片刻,待到林宝珠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紊乱,他低头依次解开斗篷上的搭扣,随后扯下了发上连帽。   帽子滑落一瞬,显出长长一把白发,流水似的,在跳跃的火光里闪着幽幽的光。   林宝珠看着发下那双暗紫色的瞳孔,眼睛重重眨了几下,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叔叔……”   那人嘴唇微抿。   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沉目光凝在林宝珠脸上,如那天转身离去时的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他不着痕迹错开视线:“你可以叫我镆铘。” 第504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一   十一.   镆铘。   林宝珠看着男人用白骨在自己身边写下的这两个字。   可惜,她不识字。   那么多笔画看得她头隐隐作痛,只是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想了想,她记了起来:“这名字好,似乎跟说书先生讲过的一把上古宝剑是同名。”   “正是取自那把莫邪剑。”   “那你娘一定很希望你是个将才。”   不知为什么,听林宝珠说完这句话,镆铘再度沉默下来。   那双紫晶似的眼睛目不转睛朝她看着,直看得林宝珠惴惴不安。   她不知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正不知所措将头垂下,所幸身旁篝火噼啪一声响,及时将她从这寂静中解救了出来:“是叔叔救了我么?”   问完,想起了什么,她抬头再度撞上镆铘那双眼,慌乱中迅速更正:“镆铘……大哥。”   镆铘似乎并未察觉林宝珠的局促。   兀自将提在手里那包尚且微温的烧饼递到她手里,看她立时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他转身将一旁装在篓子里的草药扔进篝火上的水罐里。   水噗噗作响,很快漾出一片药味。   镆铘徒手从滚烫的水里捞起一片绿甩了甩凉,示意林宝珠敷在自己被大毛爹打肿的脸上。   林宝珠带着点诧异看着他的手,默默接过手里那片叶子,继而听见他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想起坍塌在雨里的茅屋,她缓缓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来了好些官爷,把我娘捉走了,还把我家给抄了。”   “他们为什么要捉你娘?”   “他们说我娘是朝廷钦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怔了怔:“什么?”   “你娘既然是朝廷钦犯,这一走必然有去无回,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抬起头看向镆铘。   火光中他那双眼径直看着她,如他所说的话一样直接。   林宝珠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顿觉手里散发着油香的烧饼没了滋味,她将它们轻轻放到一边。   今后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无法任由林大疯子被那些官爷带走的。正如过往种种,无论林大疯子受到何样遭遇,哪怕有时恨不能将她除之为快,却终究没有抛下她。   “我得去救我娘。”过了会儿,林宝珠道。   “如何救。”   镆铘的问题总是现实且一针见血。   林宝珠微皱了下眉。   忽然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同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诉说那么多,即便他救了自己的命。   当下垂着眼帘,她道:“这与你无关。”   ‘这不关你的事。’   ‘这与你无关。’   镆铘心下咀嚼着这小姑娘先后两次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无礼,微微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林宝珠偷瞥着他脸上的神情,手指微微收紧。   过了片刻,她以微不可闻的话音轻声问:“我昏迷了有多久?”   “从昨晚我把你从废墟里带出至今,差不多已过了八九个时辰。”   “雨停过么?”   “始终同昨晚一样。”   闻言林宝珠轻舒了一口气:“这两天暴雨连绵,那些人必定没法带我娘从镇上离开,我想趁着今夜他们继续在镇上留宿,设法去将我娘带走。”   “呵,说得倒挺容易。”   林宝珠刻意忽略他话音里清冷无温的讥诮。   直直看着眼前明亮跳动的火焰,她伸手过去将僵硬的十指暖了暖:“镆铘哥,你不明白。很快,无论是这镇上的人,还是那些官爷,怕是对我跟我娘的行踪都将顾之不及了。”   黄昏时,暴雨仍持续着。   几十年不曾遇见过的大雨,河水高涨,刘家村虽然地势偏高,但有些地方仍已聚起了厚厚一片水塘。   出行已是不便,毋论那些麦田和油菜地。   村长刘顺扶着烟斗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小河般水流在门前随着雨点乱颤,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忽然远处一阵凄厉的哀哭穿过雨幕,砸进了他耳朵里。   他闻声面色变了变,及至看见一行穿着麻衣的人抬着块棺材板从雨中走来,他叹气声变得更重。   棺材板上捆着只白毛公鸡,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又在众人的哭声中惊吓得不知所措。   刘家村承袭着洵州一带自古的规矩,谁家有人年少夭折,需在死者去世当天用白公鸡代替死者在棺材板上躺着,再由家中女性长者抬着叫魂,直至将魂叫到了鸡身子里,便抬回家用鸡血描写牌位,以免还未成年的孩子因死得过早而迷途成了游魂,无法入土为安。   死去的少年正是昨日还因死里逃生而开了流水席的黄家独子,黄大毛。   可怜黄家夫妻昨天还一腔欢喜盼着儿子开年能去县里读书,谁想夜里突然一场恶疾来临,正如这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来势汹汹,无可抵抗,不到天明就卷走了那少年本就孱弱的命。   遂想起晌午时他去黄家吊唁时的情形,刘顺握着烟斗的手,不由微微一颤。   彼时那个从黄泉路一脚逃离又再一脚踏入的少年,躺在黄家客堂的床板上,瘦小的身体在厚重的被褥下几乎看不到一点轮廓的起伏。   刘顺叹着气正要往香炉里点香,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猛一下吹开了盖在黄大毛脸上的白布。也是在那一瞬,白布下黄大毛的那张脸,将刘顺和当时在场所有来吊唁的人吓得几乎真魂出窍。   那是张怎样的脸……   苍白如纸,但那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却长着一颗颗蚕豆般大小,血红色的脓痘。   这些脓痘密密麻麻爬满了黄大毛整张脸,仿佛一团团迫不及待冲出他身体的血,撑得他脸发肿,肿到嘴都没法合拢。   由此让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嘴里的舌头,竟是比他的脸更加可怕。   红得发紫的舌头上长满了疮,令舌头上根根青筋暴涨,如一只模样诡异的肥厚虫子,活生生撑满了整个口腔。   他大约就是这样被活活憋死的。   可怜这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竟死得这样作孽?当时清醒过来后,刘顺忍不住悲切万分地想,与其这样,真不如当初从河里捞出来时已经断了气,何至于后来受到这样的苦。   寻思间,此起彼伏的叫魂和大毛娘嚎啕的哭声令刘顺回过了神。   此时叫魂的队伍已近在刘顺家门口,不忍继续看这悲痛场面,刘顺拍了拍烟灰便预备返回屋里。但刚站起身,冷不防一眼瞥见队伍末梢多出一个人,他愣了愣。   不由自主顿了脚步。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亦是刘顺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她同黄家那些叫魂的人一样,浑身披麻戴孝,无遮无挡缓步行走在大雨里。   雨水映得她脸如石灰,白得几乎有些刺眼,却偏偏极不合时宜地在脸颊上抹着两团鲜红的胭脂。   如此喜庆的颜色,无论在这张脸亦或在如此悲哀的队伍里,格格不入得有些触目惊心。   可周遭那些人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只顾自往前走。   即将从刘顺家门前走过时,那女人似察觉了什么,忽地扭头朝刘顺看了一眼,继而咧嘴一笑,轻轻往前一跳,跳到了那块棺材板上。   周遭的人依旧没有任何知觉。   哭的哭,叫的叫,唯有那只鸡,原本被雨水淋得发蔫,此时突然疯狂扑腾起来。   哗啦啦……   与此同时一片雨水被风吹着淋到刘顺脸上。   他忙不迭抹了下被糊住的眼。   再匆匆将眼睁开时,棺材板上那女人已不知所踪。   鸡也依旧瘟糟糟地蹲着。   唯有叫魂声和大毛娘的哭声依旧随着那支白茫茫的队伍在风雨里回荡,渐行渐远。   仿佛那陌生女人的出现和消失全是他刚才一瞬间的错觉。   可他分明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么一个脸抹得像唱大戏的一样的女人,她轻轻一跳就跳到了棺材板上,白白的鞋面上连点泥浆都没有。刘顺想,他怎么可能看错呢……   不远处,林宝珠在刘顺狐疑的目光瞥来时,将斗笠的檐往下按了按,随后轻轻扯了下身后男人的衣袖,转身往方才那些叫魂者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镆铘看着前方穿梭在雨里的小姑娘,戴着那顶于她而言太过宽大的斗笠,仿佛一只歪歪斜斜行走的蘑菇。分明昨晚还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会儿瘸着腿,雨那么大,偏偏倒还跑得挺利索。   忽察觉了什么,他回头轻瞥,一道黄灿灿的光从身后草垛里一闪而过,慌里慌张转眼不见了踪影。   是只黄皮子。   他轻嗤了声。   这村子还挺有意思,想来是因着有那么一处古坟,遂滋养出古古怪怪不少妖精。只是都不成气候,也难怪这小姑娘整日浑浑噩噩,却也性命无忧地存活至今。忽又想起曾经,她披荆斩棘时的苦难,一时不知说她幸还是不幸。   正兀自思忖着,见那小姑娘在一处挂着白灯笼的屋宅前站定,踮起了脚朝敞开着的大门里张望了几眼,似试探着想要往里走。   但刚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里头传来一声怒吼,紧跟着一个男人怒冲冲从门里奔了出来,没等小姑娘开口,一把掐着她喉咙猛地将她按在了门板上:“你还有脸过来?!来看什么?看我儿子被你害死的模样吗?!”   说罢挥拳就要往林宝珠脸上打,林宝珠下意识闭上眼,只听见脸上拳风呼呼,但许久,那只铁锤般的拳头并未落到她脸上。   她小心睁开眼,便看到大毛爹脸色铁青,神情愤怒得僵硬,以至有些扭曲。   那只握拳的手高高抬着,久久落不下来,因为手腕被一旁无声走近的镆铘稳稳握在掌心。   镆铘的手指白皙修长,如常年握笔的书生。   但铁匠出身的大毛爹却在他手掌桎梏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遂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朝地上狠啐了声唾沫,他一把松开林宝珠的脖子将她推到一边。   随后狠抽出自己手腕,转身嘭地声将林宝珠重重关在了门外:“滚!”   林宝珠背对着镆铘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半晌没动。   镆铘看着她,亦没有出声。   刚才出手制止那愤怒的男人时,他看见里头正对着大门的客堂中间,停着一具尸体。   风很大,时不时将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吹起,露出白布下那张脸。   这张脸的模样比六十年前死于那场大瘟疫的患者更为诡异。   所以他耐心等待着。   等得并不久,很快他听见小姑娘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着略带鼻音的话声说道:“你刚才看到了是么,镆铘哥。”   “那具尸体么,是的。”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原因。”   “他的死因么?”   “他四天前掉进了村口那条河里。”轻吸了下鼻子,林宝珠转过身面向镆铘,宽大的帽檐遮挡着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几乎没了血色的唇:“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身上压着很多东西,它们从他鼻子和嘴巴里钻出来,但除了我,没人能看到那些东西。   后来我发现,它们是借着他身体从河里跑出来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许是过去淹死在那条河里的亡魂,可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我从没见过它们。   它们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来的可怕。   那个时候,当我用尽全力把它们从他身上拍开后,他就活了。我以为我救了他,可是昨天我到这里来看他时,发觉我错了。   我并没能救到他,也根本救不了,那些东西从没离开过他,并且,现在它们已经蛰伏到了整个村子。   可是我没法警告这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会有人信我。眼见为实,可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所见的,只会当我是又一次发疯。因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昨晚我差点眼看着大毛娘被河里那些东西拖走,成为它们第二个引路人。”   说到这儿,林宝珠轻吸了口气,将帽檐朝上轻轻抬了抬:“所以,如果你信我的话,赶紧离开这个村子吧,因为这场雨,再过不久就会让那条河满溢出来,届时那些东西恐怕不会再需要什么引路人,便能上岸。”   “那你呢。”   “我?”林宝珠将头抬起,看向对方那双平和而深邃的暗紫色眼睛:“我自然也是要走的,在把我娘从那些官爷手里救出来之后。”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说句实话,镆铘哥你不要笑话我。”   “你说。”   “我总觉得我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你的。”   闻言镆铘目光微闪,嘴角似有若无地牵了牵:“是么。”   林宝珠见状轻叹了口气:“看,你果然笑我了。”   话音刚落,忽听见一阵悲哭声自雨中遥遥传来,林宝珠敛了神色将帽檐往下匆匆一压,随即低下头往雨里冲去:“我走了,镆铘哥,你也赶紧走吧。眼不见未必不是实,信我的话,就当我报你昨天的救命之恩。” 第505章 林家小疯子 十二   十二.   雨里的‘蘑菇’瘸着腿,但跑得很快。仟仟尛哾   跑了一阵后回头看,雨雾里已经看不到镆铘的踪迹。   于是脚步稍放慢了一些,林宝珠把跑歪了的斗笠扶了扶正,再拍了拍自己热烘烘的脸。   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同那个名叫镆铘的男人在一起时,总会悄然而生一种让她十分费解的感觉。   仿佛似曾相识一般的熟悉感。   自然这并非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缘故。   事实上,在刚知道是他救了自己时,林宝珠仍还是警惕和狐疑着的。毕竟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总会遭遇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出现在她家这个全村最偏僻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巧,在自己生死一线的时候会被他刚巧所救?   巧合多了,便是刻意。   所以,她明明是应该对这陌生男人的身份抱有怀疑的。   心知肚明他肯定不是个普通的旅人,普通人绝不可能在房梁落下的一瞬把她救出来,没那个本事。普通人也做不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制住孔武有力的阿毛爹。   可是不知怎的,她偏偏就是本能般接受这个陌生人的靠近,仿佛笃定此人不会害自己。   直至昨晚他用熬好的药帮她敷在伤腿上时,看着他熟捻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眼帘,他垂在她脚踝上的发丝。有那么一瞬,林宝珠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曾几何时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也是这样有一个雨夜,也是受了伤,也是这么看着他平静而熟练地用那些厚重的药膏仔仔细细敷在她伤口上……   她同他说着什么。   他垂着眼帘安静听着,长长的发丝垂在她脚踝,有些痒……   一闪而过的念头,极为诡异,快到如同错觉。   但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得就像记忆里被封存了很久的东西,忽地在脑中破开,清晰却又恍惚得几乎让人无从分辨是梦还是现实。   如此,从未有过的茫然,让小小的林宝珠心慌意乱。   因而丢下那些话后,她匆匆忙忙就走了,火烧屁股似的。   脸也像火烧。   幸而瓢泼的雨幕遮挡了一切。   一路胡思乱想,一路出了村。   沿途到了河边时,虽早有预感,但当林宝珠抬起斗笠匆匆往前一瞥,赫然呈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幕情形,仍不免令她心下骇然。   大雨几乎遮蔽了天地间的一切,甚至连汹涌的河流也模糊不清。   只听见隆隆水声如同一条隐匿在河道里的巨兽,沉沉咆哮着,似在等待一跃而出的时机。   同样等待着时机从河里踏出的,是那些身体青灰肿胀,在湍急的流水中若隐若现的‘人’。   风刮过时,吹开雨幕,亦使得那些‘人’显出它们冉冉蠕动的身影。   比起前一日,数量上已是多了许多,这些‘人’浮动在湍急的河里,河流冲走一切水中的浮物,却冲不散它们分毫,它们像鱼一般聚集在一起,高抬着头,空洞的眸子闪烁着对生灵的渴望,一次又一次随波逐流,一次又一次试图在波浪翻卷的瞬间,跟着水浪冲上岸。   却始终像被一层无形的网给挡了回去。   土克水。   无形中就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结界。   但这张‘网’究竟还能挡多久呢?   看着河堤旁越来越多的水塘,林宝珠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两声哨。   尖锐哨声穿破雨声和水声,但迟迟没有唤来以往那个一听见就会蹦蹦跳跳出现的身影。   所以,现在这地方已经糟糕到连妖精都不愿涉足了么?   林宝珠蹙眉思忖着,抬头看了眼天色,又再朝那妖精常会出现的方向望了眼,没继续等待,她掖了掖身上的蓑衣,踩着泥泞的地匆匆往镇子方向走去。   阿炳是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给疼醒的。   入睡时是夜晚,醒来时天依旧黑着,一时昏昏然不知自己究竟谁了多久,他张了张嘴想喊他娘给他倒碗水,但甫一开口,嗓子哑得如被砂纸重重磨过,痛得他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窗外雨声震动,水蒙蒙一片,他颓然斜躺在床靠上,心里有些慌,他发觉自己发烧了。   脑中不由再次想起黄大毛躺在床上时的样子,脸色蜡黄,浑身发烫,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怎么叫他都听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下意识再将手背往自己额头探去时,忽然听见窗框上叩叩被人轻敲了三下,过了片刻窗吱纽声被朝外拉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从外头小心翼翼探了进来。   “二胖?”勉强抬起头,用了最大力气,阿炳总算发出了足以让周二胖能听见的声音。   小胖子愣了愣,继而从黑暗里分辨出了阿炳的脸,他憨笑了声,随后七手八脚从窗外翻进了屋。   圆滚滚身影落地,风雨顺势从洞开的窗外扑了进来,带进一室冰寒。   若换了往常,阿炳早要骂他这个拙胖,但此时却是难得的高兴:“二胖……你怎么来了?”   二胖抖着湿衣裳,挪到阿炳床边时总算从他沙哑的嗓音里听出了异样:“哥,你嗓子怎么了?”   “痛得厉害,大概受了风寒。”   “风寒?”边问,二胖的手边往阿炳额头上探了过去。冰凉潮湿的手跟皮肤刚刚一触,随即惊惶惶收回:“这么烫!先前我听我娘说你病了,连大毛家的吊唁都没去,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病得那么重……”   “还行……你,你刚说什么?大毛怎么了?”   陡地支起肩膀,阿斌因着二胖吊唁两个字一下子坐起,惊问。   二胖被他这神情吓得一跳,略带着结巴道:“大……大毛他死……死了,你不知道么?”   “怎么死的?白天吃席时不是还好好的么?”   “吃席?阿炳哥,大毛昨天就没了,你还好吧?”   “昨天?”阿炳直愣愣看着二胖那张苦笑的脸,瞳孔收缩又放大,继而明白了什么,他哑着声喃喃:“原来我睡了一天一夜了……”   二胖担心地看向他:“哥,你没事吧……”   阿炳又发了片刻呆,随后颓然跌躺回床上:“可是昨天流水席时他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说走就走了?”   “听我娘说,大毛晚上突然高烧烧得特别厉害,把镇子上有名的许郎中都请来,也没用,当晚就咯血死了。”   “咯血么……”   “还听说……他死前身上发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二胖想了想,摇摇头:“我娘说,好像是水痘。”   说到这儿,二胖忽然话音一顿,看着阿炳的眼神有些奇怪。   阿炳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喉咙越发疼痛起来,当即不耐地追问:“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   “水痘……”二胖犹豫着,话音带着心慌的微颤:“哥,你脸上发了好多红色的水痘……”   一道闪电,在二胖话音刚落时映亮了阿炳的房间。   由此令二胖惊得一跳。   阿炳却纹丝不动。   并非因着二胖的话,而是二胖的脸。   闪电亮起一瞬,他看到二胖脸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红色的脓痘,就跟长在他手上那些一样。   可是比他手上那些大了许多,也因此更加触目惊心。   直把阿炳看得浑身发冷手脚发硬。   这当口门忽然被推开,阿炳娘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他,脸色煞白:“阿炳,你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在做什么?”   继而,手一松,手里的灯哐啷一声砸在地上:“阿炳!你的脸上长了什么?!” 第506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三   十三.   福来客栈,镇上最好的客栈,虽年久但尚保留了初盖时的光鲜,大红灯笼自三楼倾泻而下,平日里掌灯时分端得是热闹招摇。   如今被连夜的大雨反复冲淋,纸壳破了大半,在夜风里摇来晃去,冷清得像这两天收账的抽屉。   也不知这雨究竟要下到几时。   本就生意不好,现如今更是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好在还有三楼那几位爷。   想起那些锦衣卫,老板刘福缩了缩脖子,将下巴埋进厚厚的棉领子里。   这帮爷钱给得是真爽快,但瘆人也是真如传闻里的那般瘆人。   不知道他们从刘家村里抓了谁,昨晚上哭号的那个声音,厉鬼似的,吓得镇里那些野狗都不敢叫。若不是雨声大,将那声音遮盖了不少,只怕从今后这店里都不敢再有人光顾。   “老板,三楼那边让送茶,最好的茶。”正自腹诽,听见小二蹑手蹑脚下楼后在耳边轻轻的话声,刘福回过了神。   下意识抬头朝三楼看去时,隐约仿佛见到窗外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他微吃了一惊。   定睛再看去,窗户外却是什么也没有,想来是看错了,刘福揉了下酸胀的眼皮子没再多想,朝小二摆了摆手,示意知晓了。   林宝珠在勾绳上荡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福来客栈的三楼爬。   刚才险些被客栈老板看到,所幸她反应及时,虽脚底打滑,好在没坠到地上。   蹬碎的瓦粒顺着墙壁纷纷落地,弄出不小的声音,不过无人发现。大雨让人行动不便,但也幸亏这雨大,所以能让守在客栈外的那几个锦衣卫形同虚设,亦让客栈里的人即便察觉出什么,也不愿出来看个究竟。   总算爬到三楼,正要寻个地方落脚时,忽然身旁窗户里灯光亮起,林宝珠迟疑了下,没再继续有任何动作。   窗纸上投着一道人影,由远而近,片刻有人抬手将那扇窗户往外一推。   扑面而出一股浓重的茶香,夹杂着些许淡淡血腥,几乎能清晰感觉到窗内那人此时同她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   林宝珠下意识又朝边上挪了挪,转瞬一道淡淡话音从窗内传了出来:“她醒了?”   “回大人,醒来有一会儿了。”身后有人恭敬地应。   “可有交代?”   “仍未。”   “呵,果然是林家的人,一个个嘴都严实得紧。”   “何大人,”身后人犹豫了片刻,道:“那个女人可能真的疯了。”   “疯?”窗前男子闻言,莞尔一笑:“一个真疯了的女人,怎么能把一个婴儿养活到那么大。继续审吧,哑巴尚且能‘开口’,何况她嘴好好的。”   说罢,手轻轻一摆,身后人迅速离开。   而男人似乎并不急于将窗关上,任由风雨断断续续往窗里扑入,他安静站在窗前,似在看着窗边那串被雨打坏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的节奏。仟仟尛哾 过了片刻他身后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由远而近,跟那些灯笼一样有些混乱而摇晃的节奏。   随后一只沾着深色液体的手从窗里伸了出来,修长指尖勾着窗框朝里轻轻一扯,窗喀拉声关上,与此同时,林宝珠听见屋里响起道有些奇怪的声音。   好像是猫叫,很轻,被雨一冲就散了。   林宝珠没去多想。左腿微颤,虽用了镆铘的药后腿疼好了不少,但自从褪了蓑衣淋了雨,又在绳上攀爬了半天,这会儿那条伤腿俨然已经经受不住。   不能再多等,透过窗纸隐隐可见站在窗前那男人转身往里走去,当即抓着绳子用了把力,林宝珠朝窗户上方那道檐上攀爬了过去。   一口气爬到那扇窗户的正上方,微喘了几口气,腿上传来的疼痛越发清晰起来。   林宝珠微蹙了下眉。   用力搓揉了两下,感觉疼痛稍稍缓解,她迅速甩去脸上的水直起了身子。   便正要继续往前爬,忽然再一道声音从那扇窗里传了出来,林宝珠怔了怔,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绳,没再继续动。   那不是猫叫声,而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哭声明显是从被堵的状态挤压而出,因此艰难又模糊。   难道是林大疯子?   一想到这,林宝珠心脏猛地揪紧,迅速转身一个倒挂将身子往檐下挪了挪,随后将脖子努力伸长,小心翼翼朝着那扇窗户里定睛望去。   窗上糊的油纸经年累月已经破损,不太严重,星星点点几个洞。   于是老板也就懒得去换,因此这会儿透过那些洞,林宝珠很快清楚窥到了窗里的情形。   屋里一共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白色鱼龙服,被称作何大人的那名锦衣卫统领。   他端坐在屋子中间那把太师椅上,斜靠着椅背,挺拔双腿下半跪半倚着一女人。   女人脸埋在他双膝中,手里奉着一杯冉冉散着清香的茶,拿得不太稳,因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许久之后,何大人将杯子从她手中接过,女人终于将脸抬起。   陌生的女人,约莫十七八岁,十分漂亮,身上穿着镇上最贵的兰花坊才能买到的绫罗衣裳。   显然她就是刚才发出哭泣声的那个女人。   这会儿她依旧低声呜咽着,在手中杯子被那位何大人取走后,她柔软的身体逐渐顺着何大人双腿往上攀,显见,无论颤抖还是哭泣都不是因为害怕。   她轻咬着何大人搁在腿上那块冰冷的玉牌,脸在同玉牌一样坚硬的腿上轻轻摩挲,脸色绯红,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目不转睛朝上方那位居高位者清俊的脸看着,眼帘下闪着不知是难受还是愉悦的泪花。   见状林宝珠微松了口气,同时涨红着脸抿了抿唇。   年纪虽小,约莫也是看出了点状况。   果真是衣冠禽兽,这样的雨夜,在这样一个小镇,一边捉人提审,一边还不忘了同女人作乐。   当下不愿再多看,她将套绳抓了抓紧,正准备要往窗檐上攀爬回去,孰料刚一用力,忽见那女人身子猛地往上一挺。   挺起的姿势僵硬怪异,因为并不是她自己所为。   而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直挺挺抬起身,上移,然后半边身子落到了那位何大人的怀里。   身子落下时已全然没了先前的柔软和顺从,不知是疼痛还是猝不及防的惊恐,女人身子紧绷,一边将手胡乱往何大人身上抓,一边挣扎着用力拱动肩膀,试图将头抬起。   但仅仅只是片刻,女人剧烈挣扎的身子就不动了。   复又变得柔软,头倚着男人的肩,脖子侧在男人的唇边,如最初时一样软软顺顺陷入男人怀中,好似最亲密的叠加。   然而细长柔软的脖颈上,却如喷泉般流出汩汩的血。   它们顺着男人咬在女人脖颈上的牙涌入男人的嘴里,又顺着男人的嘴角和女人的脖子往下滑。   不多久,女人半边敞开的衣领好似披了猩红一层薄纱,而男人将头微微抬起,似满足又似意犹未尽,半垂着的眼帘轻轻一眨。   瞳孔隐去又出现,林宝珠见状,猛吸一口凉气,险些松了手里的套绳。   因着窗内那双原本黑如点墨的瞳孔,在男人睁开眼的瞬间,跟他身上那女人的身体一样,也染上了薄纱般一层猩红的颜色。   红色瞳孔。   是天生还是暂时的异化?   林宝珠分不清,只在这瞬间脑中清清楚楚映出当年那句不知从谁口中听来的话:‘亦有红色瞳孔,血一般的颜色,那不是寻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随着危险,极其危险。   当下哪里还敢再耽搁,手里一个用力就要往上翻,谁知绳索突然一偏,猛刮在窗檐一道突出的棱角上,也令她脚下猛地打滑,径直从窗檐上滑了下去 带出咔擦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在雨里几乎微不足道,却见屋里人瞬间抬起头,一双猩红眸子倏地朝窗前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嘭的声响,那双窗无风自开,如同一双手把林宝珠狠狠往前一推。   猝不及防的力道登时让原本就在半空失了衡的林宝珠雪上加霜,不等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如同只脱线的鹞子般高高飞起,再往地上直直坠落。   眼见就要一头撞在地上,突然楼顶屋檐上一道细小的身影闪电般扑出,在那根随着林宝珠身形一同飞起的套绳落下一瞬,死死把它拽进掌中。   再一个巧劲往上一提,将林宝珠重新提到窗檐上的同时,那身影嗖地滑下屋檐,倒挂在三楼那道敞开的窗户前。   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林宝珠立刻从窗檐上扑下身子,试图阻止。   但没来得及。   黄皮子小小身子刚挂到窗前,一只手从窗内伸出,将仿若被窗板撞晕的它捏进了手里。   纤长手指滑过它潮湿的毛。   端详了一阵。   继而捏着它脖子轻轻一个揉搓。   咔擦。   咽气前黄皮子抬了抬眼皮,朝林宝珠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林宝珠喉咙就再没法发出一点声音。   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沾满了血的手将它轻轻巧巧朝雨里扔了出去。   她用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只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片刻,一个转身,借着大雨和黑暗的掩饰,一步步贴着窗檐往目的地爬去。 第507章 林家小疯子 十四   十四.   黄皮子是林宝珠八岁时候的手下败将,也是唯一被林宝珠打败过的妖怪。   说来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就只能变出人的手和脚,旁的黄皮子早就顶着人的模样在各处大仙庙里混吃贡品了,它只能在人类小丫头面前丢脸,不过,它倒也从不嫌寒碜。   它唯一在意的是几时能完全变成人。   喜欢漂亮皮囊的黄皮子对人形有执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脚后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当成了人,不仅爱穿人的衣裳,也给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经它用树枝把名字写给林宝珠看,但林宝珠只识得笔画,不晓得怎么念。   黄皮子指着那两个字说,吱吱。   林宝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岁。   她知道那两个字不念吱吱,可是黄皮子只会吱吱叫,她喜欢逗它。   现在黄皮子安安静静躺在雨里,像是湿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辈子到死没成人样。   林宝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两个字到底是该怎么念。   雨太大,砸进眼里涩得要命,没法继续往后看。   她抓紧了手里的绳索朝前爬得飞快,像只利索的黄皮子。   林大疯子被关的地方并不难找。   客栈就那么大,三楼就那么几个房间,况且林大疯子唱歌的声音总是那么特别。   林大疯子有把好嗓子,一开嗓能传半里地,所以不用来骂林宝珠的时候,她总喜欢唱几句。   虽然永远听不出调,但唱总比骂要好听,抑扬顿挫的,只不过有时唱得连窗外的麻雀都不见了。   林宝珠没想到,大疯子被抓起来后也会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学的乐府诗。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大雨连绵,沿着挑高的房檐在林宝珠身后形成一道晶莹的雨幕,她头发上的水也淌得跟雨帘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这道窗户外,一动不动看着里面唱得专注的林大疯子。   往日里脆亮的嗓子,这会儿如同被砂石刮过般粗粝,林大疯子跪在地上斜歪着头,咿咿吖吖哼着歌,风干了的血被油灯的光照着,随着她歌声在她面颊上一闪一烁。   边唱她边把玩着自己的指甲。   仅有的两片指甲嵌在血肉模糊的指头里,她好像感觉不到痛,笑嘻嘻举着手指看了一阵,随后将指缝里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个锦衣卫身上擦了上去。   锦衣卫面如刀刻,人也如石头刻成,纹丝不动看着脚下这个疯女人的一举一动。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长长一道黑印渍,林大疯子见状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来,笑得肺剧烈震荡,转瞬一阵剧咳,噗地在那块布料上喷出一口滚热的血。   “花……开花了……”林大疯子龇着被雪染红的牙,对着那两块污血抚掌大笑。   黑色似茎,连着刚被喷上的那团猩红,可不就像朵绽放的花么。   锦衣卫的眉心终于微微动了动,继而手微抬,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只见林大疯子原本合拢的手掌蓦地分开,以一种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势朝两侧抬起,随后整个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足点地,如一只牵线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转了一圈。   再细看,她竟真的就是个牵线木俑的样子。   头发,脖子,双手,双足……凡能动作的地方,均被几根近乎透明的线缠绕着,一头维系在那名锦衣卫带着指套的五指上,随着他手指似有若无的摆动,林大疯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态。   林大疯子起先仍咯咯笑着。   片刻,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她张大了嘴,脖子上的线几乎缠进了肉里,窒息呛出了眼泪,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不愿配合,就像她在家中时一样,所以始终在做着挣扎。   然,越是抗拒线绕得越紧,直至一圈转定,那些线已猩红一片。   由此令她更像只牵线木人,垂着头,垂着眼帘,一动不动随着线的牵引荡在半空里摇来晃去。   锦衣卫依旧如石雕般无动于衷看着她:“林秀娥,可清醒了?”   林大疯子纹丝不动,仿佛昏厥了。   锦衣卫不以为意,手指轻捻着随线晕染到指尖的血:“不够清醒的话本官不妨再帮你一把。十年前,兵部尚书林雨贞偷换军粮,助四藩王以勤王之名入京谋反,犯下株连九族之罪,全家近三百口人问斩,时至今日已无直系男丁。”   边说,他边看着林大疯子涣散的瞳孔,见她一如没有生命的傀儡,淡淡一笑:“但有意思的事,近十年来,民间一直流有一个传闻,说林雨贞的嫡子林恒未死,行刑前一夜,有人偷梁换柱将林恒掉了包潜送出京,就像当年你奶娘在教坊司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将你带走。这十年来,也不知道林恒究竟藏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活得好不好,掐指一算,林恒的那个孩子,似乎也该跟你身边那个女娃一样大了。”   话音落,终见林大疯子的眼帘动了动。   只是目光依旧涣散,仿佛根本没听见眼前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锦衣卫不动声色看了看她,手指轻收,林大疯子肩膀猛一颤,半边身体被迫着往他方向倾斜过来。两手则被抬得更高,缓缓往后,这扭曲的姿态令她肩胛发出喀啦啦一阵难耐的声响,脸因此扭曲了起来,一瞬间,当年林秀娥残存在她脸上的最后一点影子似乎也都已不复存在。   锦衣卫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张残破画卷上,看着上面那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又再一笑:   “林恒长你十岁,你母亲早逝,听说你自幼都是在他身边被养大的,比起林雨贞,他对你来说更像个父亲。但相较于此,有些心思对你这个自幼湮没于众人的林家庶女来说,却是更重一些,否则,不会年过十九都不愿嫁人。真挺有意思,林家庶女被自己嫡兄亲手带大,由此偷偷将自己兄长视作了夫君,甚至……”   话音未落,脸上突然被啐了一口血沫子。   “走狗!你无耻!含血喷人!”   拼足一口气,林大疯子终于在靠近锦衣卫的一刹,将两只被线钳制得死紧的手猛地往他脸上抓去。   隐露出白骨的手指穿过线的阻碍,几乎要扣进那锦衣卫石刻般面孔时,突然她一声尖叫,整个人高高仰起又重重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膝盖咔咔两声脆响,竟是当场折断。   而锦衣卫依旧纹丝不动坐在原处,手上缠绕着的线晕染了更多的血,一滴滴将他那副青铜的指套染得艳红。   他抬手将脸上的血沫子轻轻抹去:“你兄长未婚,却有个孩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会知晓。”   林大疯子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定定注视在锦衣卫那张脸上,一言不发。   “十年前他逃过一劫,十年后,他同他的孩子是否还能继续那么运气,全在于你。林秀娥,那件东西到底被你藏在什么地方,现在可说了么?”   话音落,烛火一阵摇曳,在窗外一声落地惊雷中噗地熄灭。   骤然而降的黑暗对习惯了夜行的锦衣卫并无所谓,却叫林大疯子下意识缩紧了身体,只露着煞白仓皇一张脸,被又一道落下的闪电光映亮,僵硬扭曲得如同厉鬼。   她闭着眼睛似无法忍受这刺眼的光,又似在思量着锦衣卫最后那番话。   过了片刻,她缓缓朝锦衣卫爬了过去,距离一步之遥时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微微掀起,认认真真开了口: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唱罢,咧开嘴,她一把抓住锦衣卫那件一丝不苟的长袍,笑得前仰后伏。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唱得不着调,还是笑那锦衣卫眼里一瞬而过的怒。   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时,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直将她扇得凌空一个翻滚,一头跌撞在身后的桌子上,   桌子翻倒,林大疯子匐在断裂的桌面上,全身束绑着的线勒得她一阵抽搐,她却依旧咯咯笑个不停。   笑声最终在她手上一道血光飞起时戛然而止。   半根食指落地,被锦衣卫缓缓走来的脚步碾过,他低头俯瞰着林大疯子痉挛般捧着自己血流滚滚的手,将她散乱的长发一把扯起:“或者再押上那个小丫头的命。林秀娥,你以为何大人为什么轻易放过了那个小丫头,毕竟她在你身边跟了整整十年。”   林大疯子的痉挛渐渐停止下来。   目光也似一瞬恢复清明,她抬起头一错不错看着那石像般的男人。   男人俯下身,望着她那张厉鬼般的脸:“你猜猜何大人临走前给那小姑娘吃的东西,是什么。”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轻响,一道滚烫的血从他喉中直喷而出,如雨般浇洒在了林大疯子僵硬的脸上。 第508章 林家小疯子 十五   十五.   林秀娥喜欢自己的兄长林恒,这是个她以为能藏一辈子的隐秘。   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从一丁点大的懵懂无知,到见了面会悄悄红脸的少女怀春,什么时候亲情变成了爱慕,什么时候因了他迟迟不愿婚配,林大疯子自己也不记得了。   可惜,再如何爱慕,终究只能是想想而已。   并且,那点念头在她十九岁时便戛然而止。   林家没倒之前,林恒是京城里有名的玉面小将军。相貌堂堂,能文善武,说媒的几乎要踏破门槛。但林恒年近三十,始终未娶,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时众说纷纭,有些干脆猜他有隐疾,唯有林大疯子知道,林恒一直都有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却始终不明白,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是堂堂兵部尚书之子,时任锦衣卫北镇抚司统领千户的林恒所求娶不得的。   直至林大疯子十九岁那年,林恒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在襁褓里嘤嘤地哭,无论模样还是声音都跟猫儿似的一丁点。   林大疯子生生地被气笑了。没想到自己一心爱慕的兄长,年近三十不愿成亲,连妾室都没有,并非是自视过高洁身自好,而是早已不为人知地养了个外室,且还生了个不被外界所承认的私生子。   那个外室便是林恒一直以来的那位求而不得。   求之不得,却养得,孩子也生得。   可这孩子在外人眼里被叫做什么?野种。   多可笑,林恒一没娶妻,二没纳妾,偏偏只愿养个无名无分的外室,生了个只能被称作野种的孩子。   呵,堂堂兵部尚书府的第一个亲孙,只能被称作野种。   如此荒唐,怎么会是一向聪明睿智,辟如朝阳般耀眼的林恒所能做得出来的?   林大疯子原以为父亲林雨贞知道后必然会勃然大怒。谁知那一天,那个向来对子女管教极为严苛,又在官场中极好面子的老尚书,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没说。   只在见过那婴儿后就将她收留了下来,取名林宝珠。   林大疯子知晓后又再度被气笑。   宝珠。如宝如珠。   她是珠宝,自己这个自小就被她丢在儿子身边养大的女儿,又是什么?   原是该恨的。   那个无从知晓身份面目的女子,虽因着种种不得而知的原因始终不曾被林恒赋予任何身份,但不仅占据了自己爱慕十多年兄长的心,亦跟他有了孩子。   可是在林恒将那孩子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却又恨不起来了。   那么小,那么软的一个孩子,弱得哭声也响不起来,还不停地爱哭。   但在她怀里后忽地朝她笑了起来,小小的眼睛一笑几乎连缝也找不到,林大疯子看着看着,心一下子就软了。   这一心软,索性就时常将小婴儿带在了自己身边,一如当初小小的她在兄长身边时那样。   现如今这个当年的小婴儿就站在自己眼前。   面色发青,脸上溅着几滴从那锦衣卫脖子里飞出的血,像个面目狰狞的女罗刹。   手里紧握着把小小的弩,她闲着时一点点用小刀磨着做的,那会儿以为是做着玩,巴掌大那么一丁点,除了玩还能用来做什么呢?却如此精准有力地穿透了那名锦衣卫的脖子。   那个仅用一只手几根线,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如傀儡般操纵在自己手中耍弄的锦衣卫,恶鬼似的可怖。却怕是至死都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命会终结在一个年仅十一岁,在他眼里连一只鸡犬都斗不过的小丫头之手。   当下林大疯子直愣愣看着林宝珠,无声无息地又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在林宝珠靠近她,急急匆匆将那些线从她身上割除时,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正咬在她衣服被石块钩裂处。   林宝珠猝不及防被咬得一阵剧痛。   她知道林大疯子一贯恨她,但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会突然咬她,下意识想将她从自己肩膀上推开,但一眼看到她满脸满身的血,林宝珠半晌没动。   只咬着牙默默忍着,边手里继续飞快动作,将那些看似纤细,却坚韧无比的线一一割除。   世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婴幼儿时是没什么记忆的,那么一丁点大的脑子,连分辨外界都尚且困难,何况记忆。   但林宝珠是个例外。   如同她那双特殊的眼,她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颇有些天赋禀异的,所以才两岁的时候,她就有些记事了,虽说画面只是零星片段。   她至今记得那个大风大雨的夜,林大疯子紧抱着自己在雨里奔,林宝珠小小的视野里只看到她下颚不停在自己眼前晃。   整个人被林大疯子的步子颠得发懵,雨淋得又难受,林宝珠忍不住哇哇地哭。   哭得正得劲,猛听见旁边一个婆子焦躁的声音:姑娘你把她放这儿吧,放这儿死不了,她再这么哭下去,你我的命可都要不保了!   林大疯子手紧了紧,似在犹豫,但最终没把林宝珠放下。   于是没多久,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她们两个一起倒在了地上。   林宝珠依旧哇哇地哭,哭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林大疯子跟两个男人扭打在一块儿,身上都是泥浆,跟三个泥人似的。   林宝珠觉得好笑,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那三人身下的泥浆渐渐变成了红色。   又渐渐的,林大疯子从黑泥浆人变成了红泥浆人。   她丢开那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的两个男泥浆人,朝林宝珠扑了过来,林宝珠被她吓得再次哇哇哭,她用她那只满是红泥浆的手一把捂住了林宝珠的嘴,边抱着她再次往前跑,边对她吼:别哭!再哭不要你了!   后来每次林宝珠哭的时候,林大疯子都会这么对她吼。   每次吼的时候林宝珠都会想起那个雨夜,那个全身都是红色泥浆的林大疯子。大点了后她知道,那红色是血。   她还记得刚到西北那会儿,风沙大得迷了她的眼,而比风沙更可怕的是炎热和干燥。   话本子上常说,西北游牧族,穷则归穷,民风淳朴。   实则不然,否则那儿不会调有如此多的守军,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人尚且自乱,何况外来者。林大疯子那会儿长的漂亮,身旁老奶娘年事已高,少不得受尽欺负,但有老有小无依无靠,受了欺辱只能忍着,只为能在那儿勉强糊个口,然,纵使如此,仍抵不过水土不服,所以到那儿没多久,林宝珠就病了。   那么又干又燥的天,不知染了当地的什么病,发起了高烧怎么也退不掉,难受得像被放在火房里烤。   林大疯子带着她四处求医,但花光了带去的所有盘缠,始终不见起色。   他们说这病只有当地族长家的药能治,但贵重得不是普通百姓家能买的起,林大疯子尤其。   不得已,老奶娘便只能试着用土方,拿被褥给林宝珠捂汗。   可是一滴汗也发出不来,林宝珠难受得直哭,哭到嗓子哑,怎么哭也哭不出一点泪来。   所以后来干脆昏厥了过去。   也不知昏了有多久,醒来时,是在一个很软的床上。   有水声一滴一滴在耳边响,凉飕飕的,林宝珠嘴里很苦,是药的味道。   她想找林大疯子讨水喝,那种凉飕飕的水。   头一扭,看到林大疯子跟两个男人躺在她身边那张床上。   像那个雨夜一样,三人叠加着扭在一起。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林大疯子被那两个男人扭着压在最底下,一个男人在往林大疯子嘴里塞着什么东西,另一个抓着林大疯子的手,不停往她身上撞,林大疯子被撞的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   林宝珠见状哇地哭了起来。   林大疯子被人打了,被两个男人打了。   她不会说话,只能哭。   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男人看她哭了突然笑得特别开心,也把大疯子撞得更加厉害。   由始至终大疯子把脸埋在床褥上,一次也没朝林宝珠看上一眼。   第二天天亮时,林大疯子带着林宝珠回家了。   带着一大包药和一大包水果。   水果特别好吃,病好了后林宝珠吃得很高兴,却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些水灵灵的果子,老奶娘眼圈就会发红。   长大后才明白了原因,却是一口也吐不出来了。   后来林宝珠又见到了那两个男人。   他们趁着老太太不在突然闯到大疯子家里又跟她扭到了一起,但这次他们没有打过大疯子,大疯子扑到他们身上,咬掉了一个人的耳朵,咬伤了一个人的胳膊。   林宝珠看得正高兴,谁知他们从屋外叫来了很多人,把大疯子压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说她是个贼,偷了他们那儿最宝贵的药,还在他们追讨时发疯咬伤了他们。   林大疯子同他们据理力争。   可那些人嘲弄着,谩骂着,让她在赤日炎炎的街口跪了一天一夜。   自那天之后,林大疯子彻底疯癫了起来,比她来西北之前还疯。   每天追着人打,追着人骂,泼辣如雌虎,而原本如花儿般的一张脸则一天天衰败了下去。   衰败的速度如此之快。   那些人从此就没再来过。   再后来,西北闹了旱灾。   本就干旱少雨的地方,一闹旱灾,更糟了。   缺水,缺少蔬果,很多人得了林宝珠当日得的病,被高烧烧得死去活来。   林大疯子身边的老奶娘也得了。   老人得这病比小孩更难熬。   仅仅只是两三天,原本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调皮宝珠打的老太太,一下子就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浑身烧得几乎快要熬不下去时,林大疯子突然清醒了些,跑出门外说要去族长那儿求药。   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还挣扎着起来给她下跪了。   林大疯子不听,硬是跑了出去。   老太太大哭,林宝珠也跟着哭,跑远了的林大疯子听不到。   待她空着双手带着一身的伤摇摇晃晃跑回来的时候,老奶娘已经上吊了。   对,并非是大疯子在刘家村时所说,老太太死于疾病,而是上了吊。   彼时林宝珠就躺在老奶娘晃来晃去的脚底下。   看着老太太发青的脸,和林大疯子那身被鞭子抽得几乎快要不成形的衣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一根线被林宝珠用力割断时,林大疯子终于缓缓松开了咬在林宝珠肩上的牙。   她斜眼看着林宝珠,血淋淋的嘴巴微弯着,眼神又变得空洞起来:“林家的人都死了,我哥也死了,我那么好的哥哥……你说你怎么还不死呢?丧门星。”   宝珠手顿了顿,没吭声,只兀自将备在身上的绳子一圈圈往林大疯子身上绕,隐隐似乎听见走廊外有脚步声,当即小心又快速地拖着她往窗前挪:“娘,我们先回家。” 第509章 林家小疯子 十六   十六.   冒雨从阿炳家出来时,许郎中的脸是苍白的,甚至脚步也有些虚浮,几次踉跄着险些跌进水洼,被身旁人眼明手快地匆匆扶住:“先生小心啊,您要是摔着了,我们这儿可没别的郎中可给您治啊……”   许郎中苦笑着喏喏称是。   他有些后悔昨天跟着黄铁匠来到刘家村。本以为至多一两个时辰就能回去,谁知一场豪雨,生生将他留到今天这个时辰都回不去。而这还不是顶糟的,更糟的是,他觉得刘家村有问题。   最初见了黄铁匠儿子的症状,他就开始感到不安,这样凶险诡谲的病症,几十年来他只在当初那场鼠疫里见过相似情形。   同样的发热,各处淋巴发炎,乃至后期脸上和身上因感染而爆发的溃疡。   但即便是那场死了上万人的鼠疫,患者的样子也并非到了让许郎中一见就骇然得萌生逃意的地步。他在自己师父那儿见过那些最严重的,濒死,咽喉面腮肿胀到几乎连为一体,由此导致身体各处的出血症,以及皮肤上的溃疡,几乎让整个人都要烂了,可也没有黄大毛死去时那样看起来瘆人。   因他身上的病症,不仅像鼠疫,还兼具着天花的症状。   想着那张死不瞑目又骇人之极的脸,许郎中在冷风里不由自主一个寒颤。   分明身边都是些生龙活虎的庄稼汉,怎么突然有种凋零得满是死亡气味的错觉。   身旁人只当是许郎中过于劳累,一边小心看着他脚下,一边忍不住叹着气嘀嘀咕咕:“也是让先生受累了,谁晓得村长和阿炳都会突然发了急病呢?”   “就是。阿炳那臭小子,平时结实得跟条野狗似的,怎么突然间就病来如山倒。”   “村长也是啊,白天看他还好好的,晚上就烧成那样。”   “不过,阿炳似乎是出水痘了吧。”   “莫不是被大毛传染的?”   “对啊,他几个常在一道玩,大毛出了满脸水痘,阿炳他也是,这只怕十有八九是被传染了。许先生,您说呢?阿炳他是不是真的出水痘了?”   提到水痘,众人未免有些焦虑,毕竟谁家没个孩子,水痘又是极易在孩童间传染,当下惴惴地看向许郎中。   许郎中正自忧心,面对众人目光,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去说,只简单应付道:“像是水痘,但应该不是,主要是内毒所致,阳火攻心虚火又旺,先用了药看看。”   刘家村多是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亦或小商小贩,自是不懂许郎中这一套所谓阳火与虚火,只抓着他所说的‘不是’二字,心下略略宽慰,又见许郎中一脸疲乏之极的样子,便继续搀扶着他小心蹚水,不再多言。   一路到了黄铁匠的家,因是黄铁匠请来的人,所以许郎中这两天暂住在他家。   众人将人平安送到后告辞离去。   黄家仍处在丧子的极度哀痛中,只有黄铁匠出来接了接,许郎中没有多占他时间,将去看诊两家情况对他简单说了说,随后又安抚了他几句,便借口疲乏,独自去了黄家给他整理出的那间客房。   一到客房,许郎中一扫脸上倦容,立即打起精神收拾起来。   之前先是被叫去刘村长家看的病,刘村长的病没有阿炳重,也没见身上发疹子,但和大毛一样,喉咙和舌头肿得厉害。所以几乎不用搭脉就可看出,刘村长的病跟阿炳是一样的。这时候他已经有些疑心此病的传染性,之后没多久被阿炳家火烧火燎地叫去,说阿炳也发烧,那时他心下已有预感。   果不其然,到阿炳家一看阿炳的模样,许郎中手脚都冰凉了。   阿炳,黄大毛,刘村长,三人得的是一模一样的病。   许郎中从医几十年,以他的学识,完全不知道此病的来龙去脉,更毋论治疗。   这病无比凶险,更无比诡异,最可怕的是它有极强的传染性,并且由发病到恶化再到死,速度极快,快到他完全不敢将这病的真实状况同这村里的人据实说明。   怎么说?说了岂不是要大乱?而他还能踏出这里一步?   必然是不能的。   而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他心知肚明,无异于等死。   遂当即匆匆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他披上蓑衣戴好斗笠,趁着黄家所有人都守在灵堂里哀哭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黄家。   说他自私也好怎样也罢,谁能不怕死呢?   只是先前有人搀扶着,行走在这样积水又大雨的坑洼路上已是不易,如今一个人更是吃力。   一路匆匆而行,跌了几跤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心要赶紧回镇上,倒也感觉不到痛。   总算出了村,无人发觉,听着远处隆隆水声,许郎中缓缓松了口气。   便正想找快地势高些的地方歇上片刻,抬眼四处打量时,忽然感到前方雨幕里隐隐滚动着什么。   雾气腾腾,他不由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斗笠上直滴的雨帘子费力再往前细瞧过去。   这一瞧,两眼蓦地瞠大了。   雨里哪儿来的那么多人?一个个青肿的面孔浮涨的身子,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的模样,缓缓走在水雾里,却又双足毫不沾地。   他们的脚踩在水浪上。   哪儿来的水浪?   雨再大也不至于把这地方变成太湖水,怎会有浪?莫非河已决堤?   许郎中边疑惑边用力踮起脚往前张望,却突然间感到脚下那片水洼猛地一晃。   继而,不知从哪儿冲出一股力将他整个人蓦地朝上掀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一股力量骤地往下,倏然间将他往地上那片霍然间扩张开来的水洼里拖了进去。   从头至尾,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迅速到许郎中落水时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唯有在被四周汹涌而来的水吞没刹那,他看到一道竹编的凉轿横空出现,被四个身着白衣的人从自己头顶抬着摇晃而过。   轿上坐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女人。   深夜,大雨,披麻戴孝,四下纸钱在雨水里飘……仿佛给谁送葬一样。   天好像漏了一样,地上积水不知几时已漫过小腿,林宝珠蹲在雨里舔了舔挂落在嘴唇上的雨水。   紧张让她口干舌燥,她一手握着她那把小弩,一手紧按着昏昏沉沉的林大疯子,两只眼紧盯着马棚附近。   后来林宝珠想,如果那时她能再警惕些,考虑周全些,想想当时逃走得是否太过容易,此后的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命运似乎早已在命轮中写好,穷尽一切也挣脱不掉。   暴雨天里曾亲手杀过人,人血混着泥浆裹满全身,这是林大疯子带了大半辈子的恐惧。   所以连带对大雨也有种刻进骨子里的怕,尤其在她发病的时候。   因此,当林宝珠拖着她走到窗前时,骤然一声惊雷令她突然拼命想往回跑,好似雨里有什么东西会吞了她。   所幸林宝珠预先绑住了她,及时阻止了她的失控,但挣扎间,没防备她一头撞到窗框,遂令她被撞晕了过去。   这无形中增加了逃离的难度,毕竟林宝珠才十一岁。   一度有些失措。她呆站在那儿,以为今夜此行必定要失败了。   无论她是否躲过了那个何大人的眼睛,无论她是否幸运地用自己做的弩射杀了那个锦衣卫高手,一个小孩带着一个没有了意识的成人,被这一屋子的锦衣卫发现并抓到似乎注定是必然的结果。   她甚至听见当时那阵脚步声已近在门口,她以为那些人是被林大疯子剧烈的挣扎声所引来。   幸运的是,那些人只是从门口经过。   巨大雨声遮挡了一切,门外人根本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唯心里的恐惧尔。   这让她迅速平静下来,随后用尽全力把林大疯子拖到了窗户上,将她安然地从窗外吊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成功。   但她并未因此而庆幸。   如此瓢泼大雨,既是她幸运的原因,亦可能是不幸的开始。   果不其然,如她所预感,没过多久,正当她拖着林大疯子小心又快速地往马厩方向挪的时候,无意间林大疯子身体猛一打滑,失控中她被拖着一同往林大疯子脚下那道深坑里陷了进去。   险些整个人都倒进坑里时,更糟糕的事随之发生。   她腿撞在了坑里什么东西上,由此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彼时雨水已经再客栈附近积起了不低的水位,深坑里更是如此。林宝珠看不见地面状况,只顾着想在被人发现前立刻逃离,不料匆忙转身时被那东西在腿上狠狠一扯,瞬间,伴着阵剧痛,她眼睁睁看到水面上飞速浮起一大片猩红。   心知不好,她急中生智一把按着林大疯子将全身没入了水坑里。   与此同时警戒声响起,脚步四面八方涌来,林宝珠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四周全是火把照出的光亮。   几乎无处遁形,尤其是那片在泥水中格外显眼的血。   这让她不得不想到了最坏的打算。   好在,幸运再一次降临。   就在林宝珠即将按捺不住那些人的靠近,试图拔出身上小刀与他们干脆拼上一命时,那些人离开了。   距离林宝珠只几步之遥,没继续往前,由此令她再一次死里逃生。   这结果真是幸运到无法想象。   直至四周再听不见一点人声时,林宝珠才敢从水里钻出。   她不知自己怎会这样好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会令那些锦衣卫明明见到了血,却没过来继续查个究竟。   直到她看见自己血流所在的地方,摇摇晃晃浮动着小黄皮子的尸身。   它是被雨水冲过来的,偏偏就是这么巧,赶在这样的时候。   嘴里流着血的尸体,身下漾开在雨水里的血液。无人见了会有怀疑。   这只从来都是林宝珠手下败将的小黄皮子,今夜再度救了林宝珠。   前次用命,第二次用它尸体。   遂再度冷静下来。   待到确认四周无人再将注意力投到这地方后,她将小黄皮子小心从水里捞起,包在身后背囊中扎紧,随后抓着手里的弩,目不转睛看着前方马厩。   马厩里一直都有人看守着,她耐心等了阵,直至雨水在马厩侵涨的高度终于引起了马的不安,此起彼伏的嘶鸣声中,那两名看守者似下了决心,嘀嘀咕咕讨论了一阵后,一个匆匆往客栈里跑去,另一个则继续守着那些马,嘴里吆喝着些什么,试图安抚那些马焦躁的情绪。   见状,林宝珠从衣领间扯出只被红绳挂在脖子上的木哨子,放在嘴里轻轻一吹。   便见离那名看守最近的马突然腾身而起,没等看守反应过来,硕大的马头猛一下朝他脑门上撞了过去。   看守当即倒地,连声惊呼都来不及从嘴里发出。   而林宝珠当即从水坑里跃出,顾不上腿上裂口随着她这番大动作汩汩渗血,一把拽着林大疯子就往马厩里拖去。   此时马厩里那些马情绪更糟了点,许是因着积水越来越高,许是因着林宝珠刚才那声哨。   由此发出的嘈杂远远传到客栈中,已不再如最初那样时不时引来几次不安的打量。   所以没人发现,这片被雨水轰鸣声模糊了的嘈杂中,那些原本只在围栏里兜转闹腾的马,一匹匹从马厩里跑了出来。   仿佛被什么给引领着,极有目的地朝着不知几时被人破开的客栈边门外跑去,随即撒开了蹄子,在这小镇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一路狂奔。   为首那匹马上驮着的正是林宝珠和林大疯子。   她不会骑马,遂只能讲林大疯子和自己用绳索牢牢固定在马上,然后凭着本能抓紧了缰绳和马鬃,努力维持着自己不被颠下马背。   嘴里则依旧含着那枚哨子。   它是林宝珠十岁生辰时小黄皮子送它的。连比带划,小黄皮子告诉林宝珠,这哨子是它黄老仙给的东西,用处不大,却能使唤牲口。黄老仙年轻时用它蒙来了不少贡物,现如今哪里还需要这样的小玩意,顺手就给了小黄皮子,让它糊口饭吃。   自从跟了林宝珠,小黄皮子便不需要自己去糊口,所以这哨子它也就顺手给了林宝珠。   两人时常用它去逗林子里的野兔山鸡玩,那时的林宝珠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在今夜派上如此大的用处。   她用这哨子控制了所有马匹,在自己逃出客栈的时候,带着它们一道离开了。   怎能不带着一道离开呢?唯一能在这雨里追上他们的,就只有这些马了。怎可能给他们留下哪怕一匹。   一路不停不歇地狂奔,疲乏和伤口处失血过多所带来的影响,终于开始在强撑了一天一夜的林宝珠身上扩张开来。   随着天光开始放亮,她感到自己被马背颠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只凭本能牢牢依附着身下的马。   眼看着离危险越来越远,她下意识看着四周,正想寻个安全地休息片刻,忽然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令她原本混沌的大脑猛一下惊醒。   “娘??”仓皇间她跟她身后人险些从马背滑落。忙用力纠正了姿态,她扭头不解看向身后一脸惊恐,紧抓着她肩膀的林大疯子:“娘!松开我!”   林大疯子的手却抓得更加用力:“这是去哪儿?!死丫头!你在带着我去哪儿?!”   “回家。”   “这不是回家的路!”一声低吼,大疯子眼里异样犀利的光昭示着她此刻的清醒。   于是林宝珠也不再跟她含糊其词:“家里不安全,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娘!松手!”   “回去!”林大疯子的手更加用力。几乎要扣进林宝珠的伤口里去,她对着林宝珠一阵尖叫:“快回去!回刘家村!林宝珠!你必须同我一起回去!” 第510章 林家小疯子 十七   十七.   回到刘家村时雨已经小了很多。   这是好事。要再跟昨晚那样持续天漏般下个不停,这村子只怕已淹没在滔滔洪水中。   现如今地面上依旧积水未消,受了河流泛滥的影响,整个村子一半土地如同漂浮在沼泽上方,另一半则积满了被河水冲出的淤泥,上面鱼尸累累,散发着冲天的腥臭,一路走来,只觉这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竟恍惚有种异样的陌生,林宝珠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许是鸟兽都早早逃离了,暴雨过后,这个曾经热闹无比的村子此时一片寂静。   唯有乌鸦单调的啼叫声时不时在头顶回荡。   那一下下突兀的声音如西风般冰冷,吵得林宝珠脑壳突突地疼,却始终没有抬头,仿佛由始至终没见到那只人面鸦低头俯瞰着自己的嘴脸。   “滚!晦气东西!”又一次飞近过来的时候,半睡半醒的林大疯子突然睁开眼,一把抓起马鞭朝它挥打了过去。   自然是打不到的,鞭子在半空软软一荡落回了马背,人面鸦拍拍翅膀飞得更高了些,有意飞在林宝珠面前,学着人的样子朝她咧嘴一笑。   林宝珠吹了下哨子,原本慢下步子的马猛朝前一跃,撒开蹄子再次飞奔起来。   将那只嬉笑的乌鸦远远甩在背后。   乌鸦没继续追,扑棱棱在原处盘旋,整片天空回荡着它奇特的笑声:呱啊!苦啊!呱啊!丧啊!   这笑声听得林宝珠心里一阵发慌,某种预感呼之欲出,她当即往马臀上用力抽了一鞭。   遂令马跑得更快了。   一路飞跑至村长刘顺的家门口,不等马完全站定,她一把解开绳索从马背上滚落下地,随即摇摇晃晃站起身,跑到门前用力拍了两下:“村长,开开门!我是林宝珠!村长!开开……”   话还没说完,那扇门忽地吱嘎一声滑了开来,原是没有关严。   林宝珠见状愣了愣。   继而正要将门完全推开,一眼瞥见里头情形,她脸色煞白,手僵在门上半晌没动。   回来时见到村外那条河里的情形时,她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眼前的现实比她预感的更为糟糕。   村长家的小院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人。   每一个都是林宝珠离村前都还生龙活虎的人。   每个人眼睛睁得很大,好似在期盼地朝门口看着,不知在盼着什么人到来。   每个人脸色发青,青里泛着死沉沉的灰。   每个人全身长满了蚕豆大小的血色脓包。   有的人脸上的脓包破了,血流了满面,他们用手紧捂着脸,嘴和眼睛一样睁得很大,巨大的肿块遍布他们舌头和咽喉,那些东西堵住了他们最后一口呼吸,令他们口鼻中渗出黑色的唾液,与脓疮里破溃而出的血混淆在一起,在那一张张死于窒息的青灰色面孔上,平添着一道道格外诡异的艳色。   “晦气!晦气!晦气!”骤然映入眼里的尸体让林大疯子再次失去了理智,在马背上哭着尖叫。   叫声遥遥引来那只人面鸦粗噶的笑:“呱啊!死啊!丧啊!”   林宝珠嘭地下阖上了门。   在林大疯子的尖叫声又一次响起时一把捂住她的嘴,随即翻身上马,哔哔吹着哨子将马往村子最西面的角落深处匆匆撵去。   一口气跑到古墓处,腿上的伤已疼得林宝珠两眼发黑。   剧烈颠簸将她腿上那道在水坑里被刮出的伤裂出更长一道口子,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隐隐有了溃烂的趋势。   但她毫无心思去理会,一路而来,她所见到的一切令她意识到这村里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她都能看到几具尸体,那种肤色青灰,脸上身上长满了血色脓包,眼里带着对死亡的仓惶和不可置信的尸体。   那些尸体仿佛是阎王一路漫步在这个村子里的足迹。   仅仅一天一夜,这个村的所有生气竟就被如此轻易地吞没殆尽。   勒停马,林宝珠强忍着疼痛带来的眩晕将挣扎不已的林大疯子拖下马背,再用哨子将马催离,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林大疯子拖进了古墓隐在山岩间那道石门。   林大疯子的执拗脾气比石头还硬。   即便脑子混乱着,她仍在林宝珠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后,一遍遍对着林宝珠机械道:“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回去!”   林宝珠没理。   也压根理不动。   她全部的力气都耗在了同林大疯子体重的较量上,直至将她拖进墓道。   墓室的甬道像人间通往地府的阶梯,随着一步步往下踏入,光亮和雨丝旋即被隔绝在两人身后。   不知是这样的黑暗,还是四周突然而至的静谧,林大疯子喋喋不休的话音和全身抗拒的挣扎,终于在墓室空洞的回音中渐缓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林宝珠一头栽倒在地。   见状林大疯子愣了愣,继而肩膀一颤,她睁大了她那双混沌的眼,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遂下意识朝林宝珠伸出手,颤颤巍巍似想要将她扶起,手腕却被林宝珠一把反握住。   随即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难得,林大疯子竟看懂了,适时闭上了嘴,然后浑浑噩噩斜过了肩膀,顺着林宝珠的目光扭头朝墓道入口方向看去。   便见那道入口的透光处,隐约伸进一只手,过了片刻,又探入一张脸。   脸在入口的光亮中如石灰般苍白,就连瞳孔也是。   两腮却跟血一样红。   依附在墓道黑色岩石上,这色泽触目惊心。   更为让人惊心的是,随着她的缓缓探入,被雨浸得潮湿的岩石上隐隐绰绰显出几道青灰色人影。   是从河里出来的那些水鬼,亦是一夕间毁了这个村的‘瘟疫’……   察觉林宝珠呼吸中的紧绷,林大疯子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本能叫她害怕,一度想要再次挣扎,被林宝珠用力握紧。   她不断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安抚着林大疯子紧绷到随时会裂开的情绪,就像小时候她还不那么疯癫时,用这样的方式安抚每次被双眼所见受到惊吓的自己。   ‘不怕不怕,假的。’她用嘴型无声对林大疯子道。   一边在大疯子所看不见的地方,她将自己另一只手轻轻伸出,把手里的弩对准了那张半隐半现的脸。   心知是没多少用的,但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她不是仙,不是妖,除了一双能窥见常人所不可见东西的眼睛,还有什么?又能用什么样手段对付这样一个给全村带来致命瘟疫的怪物来?   无非只能穷尽手里所有能用到的一切,拼上一拼而已。   闪念间,仿佛看出她心里所想,入口处那苍白的女人忽地掩嘴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就见那些青灰色人影倏地脱离了岩石依附,径直往墓道深处走了进来。   一路走一路地面传来潺潺水声,那女人竟将外面的积水引了进来,由此令那些水鬼如入了水的鱼,速度一瞬间加快。   眼见他们就要朝林大疯子身上飞扑来,林宝珠猛一下坐起,一把将惊叫着的林大疯子推倒在地,随即一骨碌转过身,压到了林大疯子身上,用自己全身覆盖住了她的身体。   “滚开!”继而她将弩飞快转向朝那些水鬼连射过去。   □□从他们身上一穿而过,却并未伤到他们任何,就跟上回在黄大毛房中的遭遇一样,这些东西是没有实体的。   林宝珠闭了闭眼。   只能看到却不能碰到,这种悬殊差异,除了束手待毙,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   似乎只能就此认命。   然,就在他们往她身上一扑而上之际,生存本能所趋,林宝珠仍迅速抬起手朝着离她最近那个水鬼身上一拳挥了过去。   随之嘭的声闷响,那水鬼竟如一团棉絮,轻易就被她打得偏离了方向。   一头撞在墓室的墙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张嘴啊地一声尖叫,浑身散出滚滚一团浓烟,继而消失不见。   林宝珠一愣。   短暂的失神,后面紧跟而来那些水鬼已瞬间扑到了她同林大疯子的身上。   眼见其中一只就要钻进大疯子体内,她猛地清醒,手一伸一把往这水鬼脖子上用力抓去。   不出意料,她手真的可以碰触到这些水鬼。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无疑壮了林宝珠的胆,当即她扣着这只水鬼的脖子将它朝周围那些水鬼的身上甩,一阵杂乱无章的乱打之后,那些水鬼消失的消失后退的后退,竟无一只再敢继续靠近过来。   由此心里又再明白了几分,林宝珠抽出身上最后一支箭按到了弩上,手往□□上一划,将手背渗出的血染到了□□上。   再将弩对准了墓道入口那张苍白的脸。   如她意料,那张脸上笑容不再,只留淡淡一双苍白的眼珠沉默看着她,继而,那一身缟素的苍白女人缓缓后退了一步。   林宝珠便站起身,往前逼近一步。   那女人再度后退。   林宝珠再度逼近。   如此,约莫往前走了三四步,一道白光闪过,那女人在光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同时那些围绕在林大疯子身周的水鬼也不见了踪影。   耳边只剩下林大疯子惶乱无措的尖叫:“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别怕。”林宝珠转过身想过去抚慰她。   但没走两步,眼前骤地一黑,她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林大疯子惊跳着想往外跑,她急,但全身只剩力量爆发后的脱力,只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摸住了大疯子身上的绳子,她用力抓紧:“娘,歇会儿,我腿疼得厉害……”   话音喃喃,在先前生死关头前的爆发后,此时她竟连话音都发不太出来。   也不知道林大疯子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因她的话而停下。   一阵天旋地转后,林宝珠彻底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林宝珠觉得特别累。   她记得自己昏迷前是倒在地上的,可是渐渐发觉自己一直在往前走,走在一条悠长而模糊的小道上。   走得很快,因为似乎在追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和尚。   长身玉立,和尚背对着她径自往前走。   她一直不停地追,可无论怎么加快步子,总也追不上。   精疲力尽之时,她对着那和尚喊了声什么。   和尚倏地停下了脚步。   似乎想要回头。   但这当口忽然一道黑影从她面前闪出,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另一方向走去。   速度之快,只叫她来得及听见身后那和尚远远对她喊了声:梵天珠!   梵天珠?   什么是梵天珠?   名字,还是物件?   陌生的字眼却带着种莫名的熟悉,如同她遇见那个名叫镆铘的男人时心里一闪而过的感觉。   这异样的困扰令她心跳陡然加快,以至几乎无法呼吸。   因此快要别憋到窒息时,她两眼一睁,蓦地醒了过来。   醒来时依旧躺在地上,四周是墓室幽闭的黑暗,但比她晕厥前更黑,因为墓道外的天光已经暗了。   她晕厥了有多久?   脑中迷茫想了一阵,旋即清醒,她一把抓紧手里的绳子。   绳子还在,林大疯子却不见了,她用林宝珠塞在腰侧的小刀割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跑得无影无踪。   “娘!”林宝珠当即爬起来往墓外跑。   虽然先前她侥幸用自己的血逼退了那些可怕的东西,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离开村子。   天空隐隐传来的乌鸦声证实着这一猜测。   这个村子危机四伏,瘟疫向来不会放过活口,林大疯子跟在她身边时尚且危险,何况独身一人。   可她一个人究竟会跑到哪里去?   踉踉跄跄冲出墓室后,林宝珠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从朝四周打量了一圈,随即想到了什么,咬了咬牙撒腿就往自己家方向飞快跑去。   一路跌跌撞撞,只觉那条伤腿上的裂口几乎要将整条腿都给撕碎了。   好在那间茅屋离得不远,很快,她在再次脱力前看到了蛰伏在暮色中那片茅屋的废墟。   亦看到了林大疯子的身影。   她弯着腰几乎疯狂地在那堆废墟里翻腾着,对着林宝珠近乎愤怒的叫声充耳未闻。   也不知究竟在找些什么。   就在林宝珠怒冲冲即将跑到她身后时,她忽地直起了身子,笑容满面地朝林宝珠迎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笑容,林宝珠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依稀竟仿佛见到了她曾经花容月貌时的样子。   她手里捧着只被火烧得漆黑的匣子,这东西是她从整间茅屋唯一还完好的那只灶炉里翻出来的,于是连带全身也被滚得漆黑。她笑着对林宝珠道:“找到了!死丫头!你死不掉了!就是那些坏人也杀不死你了!林宝珠你……”   话音未落,她眼睛睁大,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   因为林宝珠一只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将那只漆黑且笨重的匣子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随后将她往地上一扔,转身,林宝珠捧着那只匣子往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昨天晚上被林宝珠一箭贯穿了喉咙的男人。   此时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看着她,喉咙上的黑窟窿仍还淌着血,他却似浑然不觉丝毫的不适。   只轻轻舒展着那只套着青铜指套的右手。   指套上缕缕白线随风飘动,在林宝珠走近的一刹那,仿佛长了眼似的,化为钢针般坚硬,噗噗几声刺入了她身体的每一处关节。   随后将林宝珠更快地往他方向牵引了过去,边走边将手掌往那只焦黑的匣子上用力拍。   随之啪的声响,被火烧得透焦的匣子经不起一点外力,霎时在林宝珠掌下化成碎片。   露出里头金灿灿一只黄金方盒,被林宝珠面无表情递到了男人手里。   他接过,三两下分开盒盖上镂花的锁,打开,一盒珠宝华光冲天,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冷不丁的几乎晃花了人眼。   男人却在一怔之后冰冷目光倏地扫向倒在废墟里的林大疯子:“东西在哪儿。”   林大疯子闻声笑得满脸通红:“东西不就在你手里吗,哈哈哈哈!”   “东西在哪儿!”   话音骤地转厉,他五指收拢,便见林宝珠身子一个踉跄飞腾而起,紧跟着脖子急剧收紧,转眼一道血痕赫然从她皮肤里渗了出来。   “哈哈哈!”林大疯子依旧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对林宝珠的遭遇视若无睹。   直至男人的目光落到她断指上,她笑声渐渐冷凝下来:“东西不就在你手里吗,大人。”   话音未落,男人忽地将手抬起,再又落下。   牵扯着林宝珠右手食指发出咔的声脆响。   眼见那根手指即将被生生扯断,突然平地一阵风起,如一把凌厉的剑倏地将那些缠在林宝珠身上的白线一分为二。   旋即一道黑影如一只黑色大鸟无声无息落在林宝珠面前,铜墙铁壁般挡住了她脱力般往前扑倒的身体,又再反手一挥,指尖所过之处,他身后那一跃而起的男人身体一如那些断裂的白线,在半空中被一分为二。   尸体落到地上,头颅滚滚,停在不远处一匹不知在那儿站了几时的高头大马下。   漆黑的马,有着雪白的蹄,连眼睛也是雪白的。   鼻息间隐隐喷着白气,它载着背上那个一身鱼龙锦袍的清雅男子,踏过头颅,径直往前走了两步。   第三步时,挡在林宝珠面前的男人缓缓转身,那匹马便在他沉默的注视中没再继续往前。   他兀自解开斗笠,一头如水般银发在他身后被风吹得四散开来。   马背上人由此往下附了附身,细长双眼目不转睛看着他那双暗紫色瞳孔,半晌,略带着点叹息般伸手从他飞扬在风里的银发上掠过:“铘大人,好久不见。” 第511章 林家小疯子 十八   十八.   “是有些年头了,”镆铘抬起手,在对方试图更近一步时,猛一把将他手腕扣进掌心:“偃师。”   乍一听见这两个字,何偃的手微顿。   手指仍穿插在眼前那片银色发丝里,如刀刃般暴长而出的指甲隐在其间,无声无息,至林宝珠那双眼半指宽的距离堪堪停了下来。   这么近的距离,林宝珠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就如先前手指险些被折断时的平静。   见状镆铘眼帘微垂,继而松了松劲,任由何偃将手腕从他桎梏中缓缓抽了回去。   眼角余光压着身侧的林宝珠。   这个前一日像只活跃的蘑菇般在雨里到处蹦跶的小姑娘,这会儿摇摇晃晃靠在他肩膀上,像只木俑般僵硬,勉强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但手里尖尖一枚刀刃,却分毫不差抵在他脖颈的动脉上,冰冷刀光舔着一丝血色。   “从来只听说偃师以鲛丝控制俑人,不知几时竟改作鲛族历来不屑的喑虫耍弄起了傀儡人?”   偃师是个古老得几乎快被人忘却的词,无论对镆铘亦或何偃来说。   昔日东海有鲛人,以鲛丝驾驭的木俑宛如活人般栩栩如生而著称。   鼎盛时甚至能以那些木俑成兵,听闻三界大乱时,他们曾以这样一支诡兵抵御来自魔族的强敌。   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夜间全都异化成了吸食人血的怪物,遭到天谴,被灭了族。   此后经年,世上再也没有东海鲛人,亦再也不见当初那些在鲛丝的驾驭下,比真人还要灵动的俑人。   何偃便是镆铘所见过的最后一代鲛人。   此时已完全没了曾经鲛人的模样,他端坐在马背上,十指纤纤不留一丝蹼的痕迹,唯有异样粗壮的指关节,尚且留存着一丁点曾经鲛人族的原始模样。   转了转被握得发白的手腕,他俯瞰着镆铘脖颈上被刀刃划出的那线血丝,微微一笑:“有意思,麒麟出,驭麒麟者却魂不知所踪。想来以您现下这个状况,应是不会与我为敌,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怎样各退一步?”   何偃沉吟片刻:“听说大人的骨舍利被地火烧灼了整整八十一天,由此身魂分离,至今已有千余年。虽何某也曾受过相似折磨,终究比不得大人所受的苦,所以何某想问一声大人,苏醒至今,可曾听说过当朝的汝南王华渊?”   “我从不过问人类王朝更迭之事,亦不知晓当朝王族都有哪些。偃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不瞒大人,当今圣上在寻一件流落民间的皇庭宝物,若大人愿献出此物由何某交回,大人的自由之身可请汝南王为大人重造。”   “重造?”镆铘抬眼,暗紫色的眸光里读不出任何情绪:“重造成你这般模样么?”   简单一句话,亦是不见掺有任何情绪,却令何偃目光微沉,纤长的手指在马绳上缓缓合拢:“何某的样子,让大人见笑了。”   “见笑倒不至于,我只是有些好奇,什么样的皇庭宝物会劳烦偃师亲自出寻。”   “大人应听说过不动明王大天印。”   “听说过,相传帝王二十五宝玺之一。不过,这对人类权贵来说如此珍贵的东西,不知偃师为什么会寻到我等这样浪迹天涯的平民头上?”   “大人不必与何某虚与委蛇,不动明王大天印还有个俗名,叫锁麒麟。”   “既如此,偃师直说即可,偃师此行大费周章,原是为了要本王的骨舍利。”   “那不过是困住您的囚笼。”   “呵,无论它是什么,也是区区凡人可配染指的?”   “大人就甘愿终生为它所困?”   这句话出口,何偃如愿以偿见到镆铘那双幽深的瞳孔闪过一丝异色。   因而并不急于听他给出的答案,只安静观望着眼前这头麒麟的沉默。   曾经见过他恣意狂放的模样,便知晓自由对他来说是何种意义。他是大杀四方的神,不是为佛珠护法,断情断欲的罗汉。   果然不出片刻,便见他淡淡一笑。   “总好过落入有心者之手,为所欲为。”   听见回答的一瞬,何偃微扬而起的嘴角冻结了一霎。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张脸。   继而不由哂笑:“果然,在佛珠身边待久了,也沾了所谓佛性,听闻麒麟王堕世一如入魔,谁能想到最擅杀戮的黑麒麟有朝一日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话音未落,忽见林宝珠手里锋芒一闪,镆铘目光狠狠一凌。   急伸出手,刀尖没有刺入他的脖子,却是一个反转径直往她自己的咽喉上刺了过去。   镆铘迅速阻止却已来不及。   眼见着那柄尖刀就要齐根扎入林宝珠的喉咙,所幸须臾瞬间,她手腕一滑,刀尖紧贴着她喉咙划到了她肩膀上。   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好在仅仅只是一道伤口。   继而刀光一转,带着满刃的血渍再度抵到林宝珠的喉咙上。而她浑然不觉,只抬起茫茫然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顺着身体内某种牵引,对着镆铘绽出一道无知无觉的笑。   “铘大人,三思。何某不愿与大人为敌,但如今在其位谋其职,还望大人见谅体恤。”   说完,何偃手指一抬,就见林宝珠扬手一挥,原本抵在自己咽喉上那把刀径直扎往镆铘心口上扎了过去!   狠且准。   镆铘纹丝不动。   只由着那把刀落到自己身上。   然,刀尖刺入一瞬,飞溅出血的却是林宝珠突然伸出,阻挡到他胸前的另一只手。   微烫血液洒到脸上的刹那,镆铘以为林宝珠脱离了桎梏已然清醒。   及至见到她眼里的空洞,她已如一只失控木偶,握着手里短刀抬起又刺落,一下下往她那只挡在他胸前的手上狠狠扎去。   循环往复。   速度之快,譬如闪电,须臾,大片血光如一张巨网模糊了镆铘的眼。   直至不远处骤然响起林大疯子嘶哑一声尖叫:“住手!住手!我告诉你它在哪儿!住手!”   话音未落,林大疯子被炉灰滚得透黑的身体连滚带爬到了何偃马下。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那匹原本如磐石般稳站不动的黑马突然惊起,嘶鸣,发出的声音犹如婴啼。   不等何偃反应过来,那女人趁乱猛一把抓住了他衣襟,张嘴径直便朝着他腿上咬了下去。   这一口用足了全力,生生连着布料咬下一层皮。   何偃吃痛一脚将她踹开。   短暂分神令他的手略略停顿,这当口林宝珠疯狂扎向自己的举动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她被镆铘一把拽进了怀里。   见状何偃正要再度抬手,眼角却瞥见一团磷火自马下直喷了上来。   麒麟火,即便麒麟力量仍被封存,亦是不容小觑。   心知不好当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刚至半空,就见那匹马在一阵阵婴儿啼哭般哀鸣声中显出人面牛身的狍虓原形。   巨大身体在磷火中片片龟裂,这令它纵蹄猛踏,口鼻喷火,不出片刻同身下那团青幽幽磷光交缠在一起,在林大疯子惊恐的尖叫和它凄厉的嘶吼中化作一团齑粉。   目睹于此,原有些惊愕的神情却忽地平静下来,何偃面对着眼前汹涌逼来的麒麟火不退不避,只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看了眼镆铘怀中的林宝珠。   那个在倒入镆铘怀里瞬间,就将刀刃再次架到了自己咽喉上的林宝珠。   麒麟之力没能阻止她的举动。   在意越深,越难以约束。   磷火顷刻退散,留一地焦黑盘旋在何偃身周。   他笑,随后左手略略抬起,指尖倏然暴长,在林大疯子从惊恐中反应过来仓促转身时的一瞬,刺穿了她肩膀,又将她剧烈挣扎的身体牢牢钉在了那片洒满尸灰的地面上。   再一步步朝她走去,意味深长看着她那双似已洞悉一切的绝望双眼:   “倒也不必再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一个无依无靠,又无能为力的女人,在如此短暂仓促之际,转眼将一件东西从存在变作不存在,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呵,林秀娥,既然现如今你已迫不及待将它送到我面前,不如我亲自动手将它取来,免得辜负你一片美意,你觉得如何?”   话音落,抬指,指上长长尖甲如一把纤长镰刀,将林大疯子在剧痛中佝偻起来的身体径直钩起。   随之嘶嘶一阵轻响,在林大疯子突然沉默下来的颤抖中,那尖甲沿着她肩膀一路而下,无声无息将她身体剖了开来。 第512章 林家小疯子 十九   十九.   剧烈疼痛让林大疯子难得地清醒,这么多年来难得的清醒,让她恍惚想起不少事情。   多年来几乎被她忘却干净的事情。   她想起了林府那片巨大的宅子,来来往往的人,那些穿得比普通人家闺阁千金还漂亮的丫鬟,在看到她的时候恭恭敬敬行礼,一口一声姑娘。那时候她确实还是个姑娘,跟朵娇贵的花一样养在深深庭院里,从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她还想起了她的爹,那个严肃又刻板的兵部尚书,终日里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   还有她兄长,她唯一的嫡亲兄长,像从画本子里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一样的兄长。   很多年来她都怀着一份不该有的情愫等着他回府,等着他陪伴,直到十九岁那年他突然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他养在外头的外室所生下的孩子。   但后来一次无意中的遭遇,让林秀娥知晓,林宝珠并不是林恒的私生子。   林恒从没有养过外室,所以哪里来的私生子,那出生后不久就被林恒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是林恒的亲生孩子。   洪武三十五年,奉天殿那场突发的大火,烧毁了那座古老恢弘的殿阁,也烧死了那个年轻的建文帝。   林宝珠就是在那场大火里被人抱出的。   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奉天殿起火前无人知晓她的存在,起火后她被一名侍卫匆匆从火里抱出。但她不是建文帝的子嗣,也无从探知究竟是宫里何人所产之子,却是从孕育到分娩都暗藏在深宫巍峨红墙之中,被龙气所庇护着直至出生。   此后不到一年,因涉嫌暗藏方孝孺文集,并被牵涉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案,林家遭了难。   原本显赫世家一夕间坍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几百口人分崩离析,但父亲林雨贞至死都惦记着林宝珠的安危,并留下遗言,要林家活着的后人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婴儿的命。   林秀娥至今不知自己父亲为什么对这条与林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命如此珍重,但林恒在行刑前能得以逃走,或多或少确是因了这孩子的关系,因为当初在行刑前夜冒险将林恒送出天牢的,正是奉天殿火灾时那名将林宝珠抱出火海的侍卫。   所以林秀娥对林宝珠的感情是极为复杂和矛盾的。   既将她视为害林家家破人亡的丧门星,却又是救了自己兄长一命。   所以不自觉中,无论到哪儿都守着林宝珠,这似乎就成了林秀娥理所当然的习惯。一如她曾因着自己兄长,莫名陪伴了那个孩子将近半年。   只是一个家破人亡沦落成官伎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无依无靠无生存之力的黄口小儿,终究是出乎人想象的艰难。   无数个日子林秀娥几乎撑不下去,以至渐渐的,从那个无忧无虑简单快活的千金小姐,变成了时不时脑子不清不楚,会骂人会打人甚至会杀人的大疯子。   那一天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林大疯子心里最清楚。   所幸林宝珠很好养活,比一般的孩子更好养活。有时候林秀娥甚至错觉,这孩子似乎两岁不到就有些懂事了,懂事得让她心疼,遂让她在无数个熬不下去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从第一次用漏风的牙齿对她叫出一声娘,到最终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哪怕有时候她把那孩子当做仇人般骂,亦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理智和情绪。   无法承受的家族颠覆,无法接受的亲人离去,日复一日折磨着林秀娥强撑着的每一根神经。   遂演变成对孩子变幻不定的言行。   孩子天真且不记仇,所以从不知道多少个夜里,她在对那孩子突然间控制不住的打骂之后,背着人哭到无法自已。   所以无论怎样艰难,她始终跟那孩子不离不弃。   所以无论怎样困窘,她始终不舍得去动那孩子唯一的财产,亦就是那只黄金匣子。   那匣子是林宝珠被送出宫后,连带着她襁褓一起由林恒带回家的。   初见时林秀娥不屑一顾,彼时生于如此优渥的环境,区区一点黄金怎会入得了她的眼。   后来困境之中几度走投无路,几次想将这匣子和里头的东西当掉,但想起无论林雨贞还是林恒,都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无比将这匣子与林宝珠一起妥善珍管,遂最终咬牙放弃那些念头。   直至后来,她已然将这匣子视作林宝珠的嫁妆,哪怕是在理智再怎样失控,人再怎样不清醒的时候,这匣子永远记得是不能损坏,不能失去的。   再后来,到底是哪一天发现了这匣子的真正秘密呢?   林秀娥已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林宝珠七岁那年她同她一次激烈的吵架,也许是屡屡发现林宝珠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异于常人的表现,所给她带来的深深慌恐不安。   村里人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地喊着林宝珠。   小姑娘乐呵呵不以为意,林秀娥却一日比一日慌恐暴躁。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度疑心林宝珠是否受了自己的影响,真的在变得不正常。   她很怕,她深知自己这辈子是毁得彻底了,但对林宝珠始终存着无比的希望。那是一年比一年更加强烈的希望。   她希望看到林宝珠和那些正常的姑娘家一样长大,成亲,生一群娃娃,儿孙绕膝,前程似锦……   可是林宝珠越来越不正常。   她时常会自言自语,她时常喂空气吃饭,有时候她脱口而出她能见到鬼……   那段时间,林秀娥但凡清醒着的时候,真的怕极了。   所以她想着,是否到了该用上那些黄金和珠宝的时候了。她得给林宝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给她请个厉害的郎中好好看看,给她请个师长去赋予她自己曾有过的所有良好的教导,去给她那些匹配得上林家后人的,所该有的一切。   于是,那天她再度打开了那只黄金匣子。   也是在那一天,她在清点匣子里那些贵重珠宝的时候,无意间一个举动,让她发现了隐藏在匣子夹层深处的,或许是被林宝珠亲生父母所隐藏在匣子里的秘密。   那秘密来自于匣子里看起来最不起眼,最为廉价的一件东西。   那个东西连接着林宝珠的身世,连接着林宝珠的安危,连接着林宝珠的一切。   直让林秀娥看得触目惊心,乃至无法呼吸。   随即林秀娥清清楚楚意识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永远不能让别人发现这匣子的存在,甚至林宝珠自己。   直至林宝珠到了足够的年龄,到了足够能够负担和妥善使用这匣子里的东西,方可揭晓。   所以趁着自己还清醒着,林秀娥将那只匣子藏了起来,藏在一起触手可及,但没人能想到的地方。   直待有一天林宝珠能亲手将它打开。   可终究是没有想到,被逼迫着将这匣子取出的一天会这么早到来,而且逼着自己将它取出的,会是那样可怕的一群人。   天晓得她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后有多可怕。   那根本就不是人。   也确实,凡人怎会知晓这匣子的秘密,又怎会对它追寻不息。   所以她清清楚楚知道这匣子落到那些人手里会怎样。   也清清楚楚明白,到了现今这个时候,林宝珠尤其的万万不可没了这个匣子,或者说,匣子里那个最为珍贵的东西。   所以破釜沉舟,既然当初为了这个守护林家陪上了一整个家族,她万不可功亏一篑。   否则怎能在未来去见那些列祖列宗?又怎能去见那个为了第二次保护她和林宝珠,显然再次落进了锦衣卫之手,已无生还可能的兄长。   只是事到如今,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将那东西保护下来。   她摇摇晃晃在那个骑着妖怪的锦衣卫长长如镰刀般的指甲上,身体疼得几近麻木,思维也因此仿若濒临深渊。   短短一生在疼痛中倏忽而过。   她终究只是个凡人。   凡人怎对付得了那些非人的妖物?   凡人又怎么能用凡人之躯护得住那个神物。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中,她模模糊糊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娘!”   她手指动了动,下意识抱住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腹部。   是她的林宝珠。   恢复了知觉的林宝珠。   她眼里重又亮出了清明,哭喊着推开她身后那个静静护着她的男人,在林秀娥感觉全身的血液和器官都随着身体的割裂缓缓流出体外时,像只野兽一样朝她方向猛扑了过来。 第513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   二十。   林宝珠是在刺向镆铘第一刀时清醒过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在自家废墟上找见林大疯子的那一刹,突然眼前一黑,脑子里随之一片空白。   那时她以为是一路颠簸导致失血过多的缘故。   遂没在意,放任自己随本能驱使,兀自昏沉了一阵。   短短片刻,耳边依稀听见林大疯子说了些什么,似与她捧在手里的那只匣子有关。   那只她幼年时见过,后来不知所踪的匣子,已然没了初见时的惊艳,被火烧得一片焦黑。   但莫名的,林宝珠忽觉得这匣子她更早时候就见过,而它原本该是纯金的。   ‘金子耐火,耐水,耐腐蚀,经得住时光没有止境的流逝,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与时间并驾齐驱的东西。’   当初说这句话的人是谁?林宝珠怎么也想不起来。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诸多画面,有的陌生,有的熟悉,一道道如海市蜃楼,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倏忽而过,模糊得仿佛废墟里的灰烬。   待她不由得想看得更清楚些时,那些画面被风一吹就散了。   随即清醒了过来,像被一桶冰水当头淋过,她惊骇地看着自己不知几时站在了废墟外,手握着短刀,正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径直往眼前人的胸膛上用力扎去。   而那个人是镆铘……   她为什么要杀镆铘?   困惑中压根来不及细想这问题,林宝珠急于想要收手,谁知无论怎么使劲,她竟分毫驱使不了自己那条右臂。   所幸左手尚且能动,亦或者是本能使然,因此在刀尖扎入镆铘胸口前一刹,她及时抬手,用自己的左掌挡住了那把刀子。   疼痛令她更加清醒,却也更清楚地发现,她不仅控制不了自己的右手,甚至几乎整个身体,包括自己的声音,都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了。   她开不了口,所以无法让镆铘知道自己并不想这样做。   她控制不了自己动作,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刀一次失手后,从她掌心拔出,再一次往镆铘身上扎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只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控制住的偶人,随着操纵者的心意,被迫做着一切不属于自己意愿的举动,就像昨晚在锦衣卫手里被轻易左右的林大疯子……   她急得嗓子眼喷火。   可偏偏除了那只左手,她不再能让身体任何一部分听话,哪怕她用尽全力。   所以发了狠,她冷眼看着手里那把刀一次次往自己左手上扎,用尽一切所能不让那只手移动分毫,心想总比伤了别人的好。   几乎快把手掌戳烂时,是林大疯子的一声尖叫解救了她。   许是出生兵家,即便养在闺阁,林大疯子也有着一股普通女子少见的狠劲。   早先就是靠着那股狠劲她杀了人,后来又靠着那股狠劲在西北恶劣的环境中带着林宝珠生存了下来,再后来,就是此刻,她竟有胆对着那个明显不是普通人的何偃下嘴去咬。   这无异于找死的狠劲,在一次又一次令她死里逃生后,最终带着她走向绝路。   眼睁睁看着林大疯子的身体被何偃活活剖开,林宝珠觉得自己也仿佛被剖成了两半。   从未有过如此憎恨自己。   或许真的如林大疯子所言,她就是个丧门星。害了林家满门还不够,最终连林家这唯一幸存的血脉也要为自己断送。   这不值,真的不值。   若有选择,她还不如从未出生过,从未被养大过,那样起码林大疯子还能好好地活着,跟她哥哥一起活着。   想到这,她一把推开紧护着自己的镆铘,像只野兽一样地冲了过去。   冲到那个将林大疯子高高举起,并用自己尖锐如镰刀的指甲将她剖开的何偃面前,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飞扑到他身上,然后像林大疯子一样用自己的牙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再将手里那把小刀一下又一下往他身上戳。   乍然吃痛,何偃惊愕了一瞬。   转眼却一声冷笑。   仿佛那几下刀子扎在身上没有任何知觉,他微微抬手,对着林宝珠五指合拢,又再张开。   随即就见林宝珠噗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身子一翻跌到了地上。   不等她挣扎站起,转瞬浑身发抖,身体僵得缩成了一团。   何偃的血跟他人一样是冰冷的,在林宝珠尝到他血腥的第一口就冻到了她的嘴。   但更冷的是突然间从她五脏六腑里爆发出的寒气。   就在刚刚她脱离了身体控制冲向何偃的一瞬,她便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彼时凭着满腔的恨意和沸腾的急躁她毫不在意,只没想到短短一瞬,伴着体内排山倒海般一阵剧痛袭来,她浑身血液突地凝住了。   僵硬和随之而来密集如针刺样的痛迅速传遍全身,让她脱力倒地,身不由己像只虾米似的蜷缩了起来。   然后滴滴答答的血从她七窍内流出。   血把她视线染得通红,以至连镆铘那势如利剑出鞘般出现在她面前的身影,亦仿佛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真奇怪,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短短不多的几次见面,他一次又一次帮她。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男人显然跟何偃一样不是寻常人类。   一个吸食人血且能驾驭怪兽,一个能凭空召出磷火,轻易烧死了那只怪兽。   这样的力量,饶是她从小到大遇见过多少妖鬼,都从未见识过。   但面对何偃时的第一眼,林宝珠就本能地感知到恐惧,哪怕他外表看起来如此温雅和善。   而对于镆铘,却由始至终没有过任何抵触,哪怕在对他心存怀疑的时候。   林宝珠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在她刚刚落地一瞬,镆铘如离弦之箭,倏地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了何偃对她弹射而出的尖甲,而她仿佛条件反射般拖着僵硬身躯滚到了他身后,堪堪避开了他施法的方向。   回过神时,这一幕恍惚让她错觉,好似很早之前两人就有着这样的默契。   须臾便见那支足有三尺长的指甲在镆铘挥手间一分为二,落地时却又如有生命般飞起,往镆铘身上身上狠狠扎去。   但没能侵入分毫,因着镆铘周身蓦然腾出的那道鸦青色气流。   如风,似电,那道雷厉风行的气流中卷着紫凌凌的光,席卷在他身侧,如同地府冲出的幽冥之火,须臾间将那两片利甲化作灰烬。   这一幕景象何其眼熟。   林宝珠忽想起失去意识时见到的那些画面,赫然发觉,画面里竟有这男人的身影,甚至类似景象。   这让她愕然而怔。   隐约有什么东西似要从脑中呼之欲出。   只是,此时此刻并不能容她多做细想。   短暂失神之后,眼见何偃因镆铘的干涉一把甩了手中奄奄一息的林大疯子,同他陷入胶着,林宝珠咬咬牙从地上撑起身体,无声无息往林大疯子身边爬了过去。   眼看着离得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将手搭到林秀娥肩膀时,突然地上喀啦啦一阵响。   林宝珠手一僵,呼吸顿止。   心知不好,但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伴着身下兀然绽出的那道蛛网般龟裂,一只苍白尖锐的手哗啦声从地下直探而出,一把抓在她僵硬的脖颈上,没等她来得及挣扎,猛一下将她按牢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手旁土里钻出了一张脸。   瘦得仿佛只剩皮包着骨的脸,同那只手一样苍白,嘴唇却是异样的红。   红得仿佛能从里头滴出血来的嘴唇紧贴着林宝珠的脸,微微咧开,似在吸吮着林宝珠身上气味,转瞬,张嘴露出尖尖獠牙,猛一口就朝她脖子上径直咬去。   “铘!”   电光火石之际,林宝珠脑中反应出的仅有这个字。   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听见声后传来巨大声响。   紧跟着地面颤动,也不知是谁击倒了谁,林宝珠无从分辨,所有思维只集中在脖子那处被尖牙即将贯穿的地方,她猛地朝着相反方向死命挣扎了一下。   这当口她感觉后背有什么东西忽地一动。   继而背上一轻,那东西从她背上包囊中一跃而起,跟道风似的贴着她后背飞掠而过,亦如一片风似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在那张枯瘦苍白的脸咬住林宝珠脖颈的瞬间,干净利落将它剖成了两半。   一半落回地缝,一半仍在它自己脖子的支撑下,维持着张咬的姿态,对着林宝珠的喉咙。   林宝珠四肢僵硬,浑身冰冷。   目光由始至终没朝那颗头颅看山过一眼。   脑中空空荡荡,只一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那道从她后背飞掠而处的人影。   那人影落定在林秀娥身边。长身玉立,黄金般耀眼的长发下一身天青色直裰,腰上系着无比眼熟一枚白玉扣的腰带。   更眼熟的是他脸上那半张面具。   木刻的面具,纹理粗糙,做工简单,整张面具上除了一双眼孔,什么也没有。   却偏是这双弯如月牙的眼孔,熟悉得叫林宝珠一瞬间想哭。   然,眼见着这张面具的主人在她注视下,缓缓且从容地自林秀娥身上那道伤口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时,呼之欲出的眼泪又生生地被她逼退了过去。   只强迫自己撑起半边身子,摇摇晃晃,从僵硬如石头般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吱吱?” 第514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一   二十一。   小黄皮子对化人有很深的执念,它穿着衣裳的样子若不看脑袋,和人几乎没有区别。   四肢已是人样,身体可借衣服掩盖,但唯独一张脸,怎么都没法隐匿更改。人说狐狸尾巴藏不 住,小黄皮子的脸亦是如此。所以每回跑到林家,林宝珠时常会看到它对着自家那张破镜子长吁短 叹,怪可怜的。   于是大点了,学会了用刀,林宝珠就给小黄皮子用木头刻了一张面具脸,趁着它做三百岁寿辰时送 了它。   面具算不得什么好礼,它刻功并不好,也只做了半张,因为做了全了套不住小黄皮子尖尖的嘴。而 对于小黄皮子巴掌大那么一丁点的脑袋来说,这面具委实太大了点,但它收到时,脸上是不得了的欢 喜。   ‘等我长大些就合适喽。’林宝珠比划着面具尺寸叹息时,小黄皮子总这么吱吱叫着,手脚并用 地安慰她。   并且身体力行。   可惜它脸太小,着实戴不牢那张面具,只偶尔挂在脸上对着镜子穷得瑟。林宝珠想象它长大后的 样子,该就是跟面具一样笑眯眯的。   平时小黄皮子常爱将面具背在身后,像背着顶帽子或者一把盾,然后乐颠颠地跟在林宝珠身后,   走街窜巷地作怪。林宝珠怎么也没想过会看到它把面具戴着刚刚好的样子,尤其是在它死后。   这么想着,林宝珠下意识朝后摸了摸背上的布囊。   果然,囊瘪了一半,那只被她小心翼翼包在里头的小黄皮子尸身没了。   换成了眼前这个高大的,从容不迫当着她的面,把手伸进林大疯伤口里取东西的年轻男人。   她清楚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它还偷偷送来村长家的供糕,说给生病的林大疯子吃来着。   怎么死了一回,又彻底变成了人的模样之后,那个胆小怕事的,又勇敢得不得了的,整天吱吱叫 着逗乐她的小黄皮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沉默只是一瞬,脑中仍还在茫然,身体已先做出决策,林宝珠一把握紧手里的刀,身子往前一 纵,径直朝那变成了男人模样的小黄皮子身上扑了过去。   说来,这套横冲直撞的野蛮手段,也是小黄皮子教她的。   小黄皮子跟她一样身量小,难免时常被大个儿的欺负,但林宝珠常被欺负惨,小黄皮子却总能安 然跑路,有时还能捡到不少便宜,这不是因为小黄皮子的法术有多能耐,只是因为它总能出其不意地 乱来。   有回林宝珠亲眼见到它跟一只身量是它两倍多的土狼对峙,以为它要遭罪,没等她捡了石头去帮 忙,小黄皮子已经飞扑到土狼后背上,揪着它脖子一口口咬,速度快得像大毛娘剁肉酱。   后来土狼脖子险些被咬成了肉酱,此后,这只比耗子也就大了那么点的小黄皮子,虽说法力始终 欠精,也算是横行村周围方圆几十里地无敌手。   所以后来林宝珠也堂以这样的方式,把个子比她大很多的二胖打得起不来。   诸多回忆,在林宝珠咬紧了牙扑往小黄皮子身上,将刀狼孔过去的一瞬,闪过剧烈一直痛。   伴着体内密集如针刺的疼,只觉嗓子里腥得发烫,似有什么急于喷发出来。   被她生生压制着,化作两手间的力道集中在手里刀刃那一点。   然,刀子最终却并未扎在小黄皮子身上。   这套刚刚在何偃身上起过一瞬作用的手段,在小黄皮子身上失了效。林宝珠甚至还未沾到小黄皮 子那件天青色的衣裳,整个人就跟那把刀一样,被一股巨大力量给弹了出去。   重重跌落到地上时,喉咙里那股滚烫的腥终于从口里冲了出来。   眼睛和鼻子也是。   林宝珠眼前的世界重又变作一片猩红,脑袋嗡嗡作响,她隐约听见身旁传来嗤的声轻笑。   侧眼看去,是先前被镆铘击倒的何偃。 何偃不是镆铘的对手。无需看两人过招,单看镆铘在何偃面前的气势,便可窥得一斑。   只是镆铘先前手脚似有束缚,所以何偃面对着他即便再怎样恭顺,也是有恃无恐。   而那束缚,林宝珠虽有短暂失意,却也在局势中很快看得分明。就是自己。   因着她的存在,镆铘无法轻举妄动,她身体里有着什么能牵制镆铘的东西,所以即便刚才出手打 倒了何偃,仍忌惮着不能轻举妄动。   她看到他那双沉默的紫眸,像幽深不得解的谜,在离她不远又并不近的距离,安静看着她。   眼里始终不透出任何情绪,但他青筋暴涨的手,和他无声所做的一切,足以说明所有。   回想到那天傍晚,林宝珠眼睁睁看着林大疯子被那些人拖走,如同拖着一只疯狗,毫不在意对她 使用任何蛮横手段。偏偏林大疯子并不知晓妥协,越是挣扎得狠,越是换来更加冰冷无情的压制。   眼看着她手上和身上挣扎出的血在地上划出长长痕迹,林宝珠年纪虽小,这点自制还是有的,不 敢强做什么,唯有跪在何偃脚下,一声声乞求他们不要这样对待林大疯子,说她不是有意这样,她有 病在身。   当时何偃怎么回应来着?   他斯斯文文的脸上漾着斯文妥贴的笑,抚了抚林宝珠头顶上的发,温声对她道:‘既然有病在 身,自是要吃药的,她不听话成这样,不如你替她吃?   林宝珠吃了。   不知吃下了什么东西,有点苦,有点腥,但吃下后并无任何感觉,她也就没再怕。只见到林大疯 子终于没被继续作践,被一掌干净利落劈晕后被他们捆去了马背,便也就略略放了点心。   直至现在,联系前后,林宝珠总算明白那妖人在她体内放下了什么。   所以才会在当时捉走林大疯子后看似轻易地放过了她。又诱她连夜跑去救林大疯子,在用酷刑审 讯林大疯子无果后,轻易放她们逃离出来。   皆是因为那个被她吃下的东西。   那东西能在必要的时候让她失去意识,令她在毫无意识时,像只木偶般被人操纵着做出自己毫无 知觉的事。又在她清醒后从她身体里爆裂开来,让她七窍流血,让她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被疼痛反复 侵袭。   它既能控制她,又能毁了她。   由此可见,这东西的作用有两重。   一重,以此作为要挟,用来从林大疯子口中继续套出他们所寻物件的下落。二重,显然是更为重 要的一重,那便是为了早早就做好准备,以此来应对随时会出现在这儿的,能够帮助到林宝珠,以及 阻碍他们夺取那个物件的人。   何偃应是早就知晓了镆铘的存在,在林宝珠尚且还对镆铘的出现心存狐疑的时候。   甚至,是在那之前。   自他带着那些锦衣卫踏进刘家村的第一步,一切看似无意,却是件件有意。   上。   此时,不知受到了镆铘怎样一种攻击,他四肢被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姿态,倒在离她不远的地面 大约痛苦至极,这妖怪的瞳孔又变成了昨晚吸食人血后的模样,猩红得骇人。   他用这双瞳孔似笑非笑看着林宝珠,又似越过她看着她正前方的小黄皮子。身周一片焦黑,同先 前那匹伪装成马的怪物被烧灼后,留下来的痕迹一样。   不过此时变成那些痕迹的,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那些“人”。   显然他们是跟着何偃一起来的。   不似那些正经随从,他们埋身在土里,从土下行走,跟何偃一样咬人脖子,吸食人血。   林宝珠从小听说书先生讲,官府是至阳之地,任何邪佞都得退避三分,别说衙门前的石狮子和鸣 冤鼓,光是官老爷的公服都有驱邪的作用。   若是真的,眼前又是怎么回事,何偃的出现打破了她的所有认知。   这所谓朝廷命官,竟是个吸食人血的妖物。   而堂堂天子脚下,真龙盘踞的地方,竟有这样可怕的妖物存在,还位居高官,这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顶着替天子行事之名千里迢迢追踪到这里,千方百计的要从林大疯子嘴里套出那只匣子里所 装东西的下落,究竟是为了何偃口中的天子,还是为了谁?   闪念间,林宝珠的肚子突然撕裂般一阵剧痛。   仿佛五脏六腑在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搅拌,痛到一度无法思维,她下意识想要蜷缩起身子,但一眼 瞥见不远处紧盯着她的镆铘,她咬紧了牙,死忍着不发一声。   轻易看出她的忍耐,何偃再度一声轻笑。   这一次从腹部传递出的痛,林宝珠已再无法承受。   身子猛一下缩卷了起来。   几乎要哼叫出声时,突然她将手里的刀狠狠插进土里,借着这股力硬撑着爬了起来,随即抬头,   抹去口鼻中再次冲出的血,朝同样默不作声静望着她的小黄皮子伸出一只手:“把它给我,吱吱。”   化作男子身的小黄皮子右手鲜血淋漓,指尖缠着条细而苍白的东西。   即便是刚从林大疯子的肚子里捞出来,即便上头还沾满了林大疯子的血肉,它依旧白得刺眼。   细巧洁白的链子一节一节,似乎是用某种动物的碎骨所制成的一条手链。   看起来如此简单又简陋的一样东西,不知为什么林大疯子竟要用自己的身体将它掩藏,亦不知为 什么会引来朝廷官员大动干戈,千里迢迢搜寻至此,甚至还牵扯到隐在朝堂中的妖怪。   然而此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乎差上一步就能将它握到手里的何偃,被镆铘打成重伤倒地不起。而一直以为已经成了一具尸 体的小黄皮子,却将它轻易握在手中,修长的手指捻着它,目光专注看着它,乃至对林宝珠的话置若 罔闻。   林宝珠一动不动朝那串东西看了片刻。   没等来小黄皮子任何回应,她伸直了手,再次固执地对他说了句:“把它给我,吱吱。”   依旧没得到小黄皮子的回应。   林宝珠僵直的手指缓缓合拢。   看着他面具上那双憨笑的眼,看着面具下那双薄削的唇,手里温度一寸一寸冷了下去:“所以,   这些年来,你是为了它才跟在我身边的?”   小黄皮子仍然不答。   “所以,以往的一切,都是吱吱在我面前演的戏?”   沉默依旧。   腥冷的微风里只飘来何偃又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铘大人不会以为,有您存在的地方,何某真 的有胆能只身前往,即便用了那种东西?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您该休憩的时间了,呵,真是何 苦,若是自由尚在,何至于此呢,麒麟王……”   去。   话音未落,乍然风起,镆铘漆黑一道身影倏地越过林宝珠,以着电光火石般速度朝着小黄皮子掠 靠近一瞬只见银发下那张脸上浮起层黑色鳞甲。   鳞甲顺着脖颈迅速朝身周蔓延,暗光闪烁,衬得一张眉目如画的脸瞬时如深渊厉鬼。   转瞬抬起同样遍布了鳞片的手,他径直一掌撩起灼亮磷火,朝着小黄皮子那只捻着骨串的手上重 重挥去。   然,两手撞击那一刻,镆铘的手突然从小黄皮子的手背上穿透了过去。   继而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沙沙一阵风声,从小黄皮子身上一卷而过,不留半点痕迹。 第515章 林家小疯子 二十二   二十二。   直至小黄皮子捻着那串骨链站起身,林宝珠仍僵硬站在原地。   右手维持着索讨的姿势,脑里空空,眼底亦是空空。   只目不转睛看着小黄皮子的身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随着不远处何偃从地上缓缓坐 起,她嘴里突地喷出口黑血,一声不吭栽倒在地上。   血蔓延到小黄皮子脚下。   那么多的血,从这小姑娘身上集中流出,似是把她身上的血都给流尽了。   浓厚的血泊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小黄皮子的脸。   脸同那张面具一样白,光滑如玉,面具上那双笑眼恒久弯弯。   这用刀在木头上刻出来的笑意,很快被血液里一道涟漪打破。   那是只小小如蛾子般的虫,在浓稠液体里扭动着,挥霍着最后一丝残命。   喑虫源自苗人的蛊。   原只是控制人的心神,自被有心人以特殊方式喂养,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不仅能在侵入人身 后控制人心神,也能牵动人的每一根神经为它所控,是唯一能和鲛人的鲛丝相睥睨的控制,也是唯一只 能被鲛人所控制的蛊。   这也是东海鲛人自血族崛起之后,没被他们屠杀干净的原因。   谁能不需要这样一种用蛊者,哪怕他们是鲛族中的最被唾弃的背叛者。   此时那个鲛族背叛者就半跪在林宝珠身旁,脸从血泊里抬起。   嘴唇沾着血的颜色,令那张脸看起来似乎恢复了被麒麟王击倒前的气色,只是四肢依旧扭曲着,纵 然他舔食了林宝珠的血,也没能令他回到原状。   他倒也并不在乎,只顾自用指甲划破食指,从里头挤出红豆大一滴血,缓缓滴落在扭动不停那只 喑虫上。   跟蛊一样,解蛊者需是解蛊人。   一旦这种东西被强行破除,就会对被控者进行反噬。林宝珠在挥刀朝何偃冲出一刹那,就已遭到 了喑虫的反噬。   喑虫之狠,狠在几乎无人能破解它的操控。   喑虫之毒,毒在一旦被破除,无人能从它的反噬中生还。   它如血族一般能将人的血消耗至最后一滴。   目光从血水里那只渐渐停止扭动的虫子,移向几步开外同样一动不动的林宝珠,小黄皮子看着她 静止在血泊中那只苍白如纸的右手。   跟倒地前一样,这只手依旧维持着索讨的姿态,不依不饶,如她惯常隐匿在童真目光中的坚持。   下音汇就踩着那片血相她方向走了过去。   但刚踏出一步,突然脚踝上一紧,一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他。   带着失血过多的冰凉,虚弱却也异样坚持,让那枯瘦的手指释放出让人意外的力度。   以至轻轻一扯竟没能挣脱,隐在面具下的眉心微蹙,他顿下脚步,眼角余光瞥见何偃投来的视 浅,他低头看向脚下那个眼帘半掀的女人:“林家世代守护梵天珠,你放手,我放你一条命。”   话音清冷低沉,谁还能联想到他当初小小一点个子,吱吱欢叫时的样子。   女人嗤地声笑了。   开不了口,一双被血渍糊得半睁半闭的眼睛却似说尽所有。   那双眼讥讽着他曾经在林宝珠身边时的所有模样。   林宝珠并不知晓林大疯子也是见到过小黄皮子的。   许是这一年来身子越来越差,都说将死之人能通阴阳,林大疯子躺在床上起不来的那些天,见到 过这只小黄皮子。   好多次,在林大疯子脑子略略清醒时,她看到它从茅草屋的破墙洞里钻进来,绕着林宝珠吱吱地 专,陪着她烧火,陪着她做饭,时不时两只爪子胡乱比划,也不知道比划了些什么,能让林宝珠笑上 好一阵。   最初林大疯子以为自己是病得越来越糊涂了,后来才意识到,她所见的都是真实。   这意识让她释然,因为她明白过来,原来林宝珠从来都并没有疯,她真的能见到一些普通人见不 的东西,那东西是妖精。 。   所以即便自己死了,林宝珠依旧可以好好活在这世上,毕竟她身边有比自己强得多的妖精陪伴 可再次见到这只小黄皮子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彼时他被林宝珠背着一路从镇子跑到这里。   林宝珠说,这只黄皮子救了她们两个,所以一定要带回来好好安葬。   可谁能想到呢,这只死了的黄皮子精一回到这里后,突然就回了魂,而且一下子变成这个模样。   兴许,他从来都是这个模样。   老奶妈曾说过什么来着?男人总是不可信的,除了我家老爷和少爷。   所以,全身所有力气都集中在那只钳制住他的手上,林大疯子再次用了点劲,将小黄皮子的软靴 曳紧,仿佛在逼迫他看向自己眼睛。   也不知他究竟看了没有。   面具上那双眼孔弯得喜庆,里头黑压压的,什么也见不到。   好似头顶上方那只一圈圈盘旋着的报丧乌鸦,苍白诡异的人脸上也是带着这么喜庆的笑。   边竿它边高声啼叫· 狐啊!呱呱!来啊!死啊!”   叫声嘹亮,直透远方,带来整个村落沉寂很久后空落落的回响。   不出片刻,啼叫声中由远而近夹杂进一阵马蹄声。   风走尘散,很快,正北方向显出浩浩荡荡一队铁骑。   近百人的锦衣卫,簇拥着一辆车舆被遮盖严实的四驾马车,向这方向奔腾而来。   见状也不知用了什么方式,何偃撑着变形的双腿从地上歪歪斜斜站了起来,须臾,将同样变形扭 曲的双手隐进了衣袍内,他朝小黄皮子微行了个礼:“爷,这地儿不干净,请早些随下官回京。”   话音刚落,突然小黄皮子身子一僵,片刻后一脚踹在了林大疯子身上。   大。   林大疯子又笑了,血糊糊的嘴角刚刚扬起,再一脚落到了她身上,只是这一脚远没有刚才力量 她知道是她刚才借机刺进小黄皮子靴里那枚毒针起了作用。   当年那场暴雨夜,她如何以一人之手连杀了三个精壮男子?   自然不是光靠着手里那把刀。   习武之家自有些特殊的护身之器,林家落难时藏不住太多有用的东西,被发送去教司坊时搜走了 不少,唯有她兄长亲手打磨给她的那枚顶针,粗陋毫不起眼,且外观怎么也藏不住任何物件,自然是 压根不会被那些官差放在眼里的,于是,跟了林大疯子整十年。   铜制的顶针,很小,里头总共只放得下四枚针。   针细如牛毛,却是沾了大漠彩斑蜥的毒,俗称五步倒。   用。   三枚在当年雨夜就被她用完,只剩下一枚,这么些年来无论遭遇什么,多苦多难,她始终没有动 直至现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将这枚见血封喉的针送进了小黄皮子体内。   随后不出所料,仅仅过了片刻,毒就起了作用。   眼见着小黄皮子身子一晃手一松,被他握在手里那串骨链无声落到了地上,落入那片被林宝珠的 血浸透了的地面,林大疯子那颗始终高悬着的心,也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纵然那对普通人来说用之即死的毒对他的作用仅限于此,也足够了。   手依旧紧抓着小黄皮子的靴子,小黄皮子那一脚就踢在她被剖开的肚子上,力道不大,肠子顺着 血从肚子里流了出来,她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又看着不远处林宝珠一动不动的身体,嘎嘎地笑 了起来。   笑得像那只报丧乌鸦。   笑声刚止,远处的马蹄声也止,嘶鸣声此起彼伏,那上百个人竟无一人再继续往前,因为就在小 黄皮子俯身要将那枚骨链重新攥进手里一刹,一颗头颅咚咚地滚落到他脚下。   何偃的头,像极了之前那个锦衣卫的样子,死前一刻眼里维持着对死亡毫无察觉的专注。   甚至他那具没了头的尸体也依旧维持着摇摇晃晃的站姿,直到一片火光从它上方一掠而过,尸体 于是才轰然倒地。   火光来自林宝珠手里那把剑,通体仿佛是用火铸成的剑。   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得来,亦不知她是怎样从濒临死亡的状态里突然醒来,她就那样简简单单将 这把几乎比她人还高的剑握在手中,无声无息站在何偃身后,简简单单切下了他的头。   子。   脸色依旧纸一样苍白,她目光从何偃倒地后迅速发黑蜷缩起来的尸体上移开后,径自看向小黄皮 他俯着身,手停顿在距着血泊中的骨链寸余距离,目光同样看着林宝珠。   血和泥里站起来的林宝珠,小小的个子,乱糟糟的头发,一条伤腿上胡乱扎着些许破布。   看似没有任何异样,却又分明的不一样。   不一样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然没了过去的天真幼稚,哪怕一丁点也没有了。   了。   他知道,那个会带着他东奔西跑,会恶作剧地叫他吱吱,会为他的‘死’大哭的林宝珠,没有 遂朝她笑了笑:“梵天珠。”   林宝珠没有回应。一动不动朝他的脸看了片刻,她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脚踩在何偃尸体上,活着时美如谪仙的鲛人,死后短短时间就如同一具被火烧干的焦尸,轻轻一 踏就碎了。   露出包裹在尸骸里一颗鸽蛋大小,闪着幽幽光芒的黑色珍珠。   珍珠十分漂亮,跟何偃没被血色浸染时的瞳孔一样,它在林宝珠第二步落下时被她从地上捞起,   握在手中看了看,随即五指合拢,转眼将它捏成一把齑粉。   小黄皮子的手指蜷了蜷,嘴角依旧扬着笑,他似是自言自语:“鲛人死后所化的鲛珠,很是稀 罕,就这么毁了,不觉得可惜?”   话音未落,手指径直再往骨链上捉去。   却在触及它的前一刻,一片灼热火光袭来,逼得他迅速后退两步。   站稳脚,长长一道裂缝在他刚刚驻足的地方绽开,上面翻卷着火剑上灼灼的焰。   由此扩散出去的火焰余波让远在百米开外那队人马混乱躁动,随后再无法控制住惊惧的马匹,一 片嘶鸣声中,那支原本整齐的队伍被彻底打散,随后奔逃开来。   不多久这片空地上再度恢复了原有的死寂。   体。   只多了一架失去轮轴后棺材般横在旷野的车舆,以及孤零零躺在林宝珠和小黄皮子之间那具尸 小黄皮子却不见有丝毫狼狈。   珠。   嘴角依旧扬着笑,脸上面具让他这笑起来看仿若天真,欢欢喜喜看着被再次弹落到地上的林宝 她用那把剑对小黄皮子使出的力量有多大,反弹到她身上的作用就有多大。   她猛吸了两口气脸色才缓和过来,一度几乎无法再站起,但借着深扎在土里那把剑,她终究再一 次站了起来。   笑意在小黄皮子面具下漾得更深,眼见她反手将剑从土里一把抽出,他抬手一个结印,面前豁然 张开一道电光闪烁的网,晶莹剔透,色泽斑斓,仿佛诱惑着猎物到来的猎猎蛛网。   却在下一瞬,网上那片斑斓光芒同他脸上的笑意一同凝固了起来。   他看到林宝珠似毫不在意这道网的存在,转身径自朝着地上那早没有任何声息的女人身前扑去。   双膝落到林秀娥面前,她急急将握在手里那团齑粉往林秀娥破开的腹部上撒,边撒边从手中凝出 一团红光,缓缓在那道巨大的伤口上游移:“娘!醒醒!娘!睁开眼看看宝珠!娘!”   鲛人死后所化的鲛珠确实稀罕,传说能给将死之人续命,无论受了多重的伤。   但纵然怎样神奇,又如何能对已经没了呼吸的人起到作用。   小黄皮子手指轻动,那张网倏地飞起,铺天盖地往林宝珠身上压去。   然而没等靠近,林宝珠平放在身侧那把剑突然火焰暴涨,猛地从地上飞起,像有灵识般朝那张网 抵挡过去。   电与火的碰撞,在半空撕裂出耀眼锋芒,硬生生将距离最近那片地面撕裂了开来。   但由始至终林宝珠仿佛置若罔闻。   只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林秀娥。   眼见着那些粉末在沾到林秀娥的血后化作一团青烟,冉冉融合在她体内,之后再无任何动静,林 宝珠原本闪烁不定的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最后一丝烟燃尽,突然她想了想,将手里那团红光倏地往林秀娥嘴里按去。   却在即将碰触到她嘴唇一刹,手腕被林秀娥一把握住。   “娘!”目光重新亮起,林宝珠以为鲛珠的传说成真。   便正要将那团红光继续往林秀娥嘴里按,却见她用力抿紧了嘴,将头重重偏到一侧。   “娘?”林宝珠再想尝试,手腕突地一痛,低头就见林秀娥将那条不知在手里悄然握了几时的骨 链缠到了她的手腕上。   纤细的骨链,每一下都被她绕得用力,以至起伏不平的表面在林宝珠手腕上扎出了血。   她浑然不觉一边继续吃晕链往林宝珠丢腕上绕一边定定看着林宝珠的脸 过了片刻咧嘴一笑,眼里似闪出异样有生命的光泽:“我们宝珠越来越大了,”   “刚看到你那会儿,你胳膊就那么一点点。”   “现在这串珠子带着还嫌大了点,嘘,别说,悄悄的告诉你,等带着刚好的时候它就是你的嫁妆 了。”   “我想看着我们宝珠嫁人的,但是看不到了。”   “这串珠子是娘给你带上的,以后看到它你就想想娘。”   “那天谁说林家后继无人了,不是还有我们宝珠的么。”   “宝珠会长大的,我们宝珠长得那么好看,以后会招赘个好女婿。”   “生好多好多娃娃。”   “我们宝珠不是疯子,她可是宫里出来的,”   “我们宝珠以后可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我们宝珠……”   说到这里时,话音戛然而止,眼里光亮亦是如此。   而林宝珠的手腕再感觉不到她的任何动静。   她僵硬伸着手,看着林秀娥那双没了任何光泽的眼睛,再顺着她眼睛所指的方向,看向自己腕上 那串链子。   带着原本就在血泊里沾染的血液,这串骨链肉眼可变地幻化了颜色,苍白变作幽黑,林宝珠清晰 能感觉到它在吞噬自己的血。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抬头看向安静立在前方的小黄皮子。   过了片刻边站起身,她边对着他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当年写过你的名字,但我不认得字,   那会儿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有多想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但现在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了。”   “你在我身边待了那么多年,吃过她做的那么多东西,你睡的那条被子亦是她一针一线所绣,我 以为哪怕是演戏,你至少可留她一条命,到底是我太天真了。既如此,无论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了 这根锁麒麟也好,为了我的命也罢,你把她的命还给我。”   话音落,一抬手,那正同电网胶着在一起的火焰剑一瞬落回了她的手里。   电网随之倾泻而下。   落到她身上一刹,突然崩裂,因一头漆黑色麒麟突然横空而出,刀一般犄角瞬间顶破那张网,带 着通体灼灼磷火,背负着林宝珠一跃而起,径直腾入半空。   又循着她剑芒所指方向往小黄皮子所站位置俯冲过去。   手起剑落,长长一道火光带着龙吟般长啸直劈向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啪,面具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面具下却是一片空空。   见状,林宝珠搭在剑身上的手微微收紧。   并不意外,能瞒得过麒麟王眼睛的,岂是变异鲛人那般妖孽所能比拟。   本就不指望一招制胜,她垂眸同□□麒麟那双暗紫色眼睛对视一眼,耳边听见身后远远的距离传来 咔擦一声裂响。   麒麟霍然转身,带着林宝珠飞腾至更高,与此同时,一头巨大四足兽也张开翅膀,在他俩视线所 指方向从那驾黑色车舆中飞冲而出,驮着背上那依旧带着半张面具的男人,与他俩遥遥相望。   须臾,那四足兽振动着足以覆盖半边大地的翅膀一个转身,径自扎进了苍茫的天空。   直至消失不见,林宝珠安安静静坐在麒麟宽厚的背脊上,始终一动不动。   “不追么。”麒麟问。   林宝珠摇了摇头。   无论小黄皮子是谁,他骑的是帝江。   那不是普通的神兽。   遂抬起自己握着剑的那条胳膊。   如林大疯子所言,胳膊太短,手腕太细,负荷锁麒麟还太早了些。   “还不时候。”她说。   沉默了片刻,似一瞬褪去了所有力气,她垂下手匐倒在麒麟背上,手指穿过他飞扬在风里长长鬃 毛,定定看向地面上那具埋在血泊里的尸体:“我以为我能保住她的。”   “生死有命,人类的命太过脆弱。”   “我也是个人类,铘。”   “你是梵天珠。”   “你看,这一世我险些记不起你。”   “你是梵天珠。”   “我怕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忘了你。”   “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亲手送你回归灵山。”   “呵。”   “不信?”   “我信。”   ——后记——永乐十三年冬   一道惊雷划破苍穹,好似将那片灰蒙蒙的天劈成两半。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人躲,因着这道闪电是等待了数月的雷电。   久旱成灾,无论是谁,见到这闪电的出现几乎都是激动不已的。   “老天爷终于打雷了。”   “到底是国师厉害,说请到龙王爷,就真的来了行云和雷,终于要解旱了啊。”   “国师真乃神人啊……”   “天助吾皇!”   人群中一道黑色人影驻足了片刻,直至有雨星星点点从天空落下,他将斗笠往下扯了扯,转身踏 出人群,往不远处一间客栈内走去。   客栈窗户门前也是人头济济,不约而同看着开始下雨的天。   又一道惊雷炸响,人群欢呼,唯有一人托着腮看着雷光闪过的方向,微微皱了皱眉。   转瞬身后门开,刚在客栈外的黑色人影已到了她身后。   她没回头,依旧朝那方向看着,过了片刻,轻轻咕哝了一句:“北岭,苍衡啊……”   “雷劈苍衡,怕是龙脉要断。”   听身后人如此之言,林宝珠笑了笑。   三年时间足以令手腕上那串链子贴合得刚好,她抬起腕,腕上骨链叮当作响:“那就到北岭去转转。”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