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殿下成功之后》作者:双瞳烟华   文案   阮家大姑娘娇颜动人,最擅摆出清丽甜美的姿态勾引她表哥。真心没几分,假意有不少。   盖因其表哥杨世醒乃是深受器重的六皇子,攀住了他,她就能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也的确成功了,杨世醒倾心于她,非她不娶。   然而,在陛下真正给他们赐婚之后,她却打起了退堂鼓。   原因无他,他们一起发现了一个秘密。   六皇子的身世之秘。   阮问颖从此收心,再也不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对她表哥也不像从前那么游刃有余,遇到不是绕着走就是当没看见,成天琢磨着怎么把亲退掉。   杨世醒一把搂住她的腰,捏住她的手腕:“你跑什么?从前不是勾引我勾引得很开心吗,现在亲事到手了,就不要人了?”   面对神色莫测的六皇子,阮问颖瑟瑟发抖,胆战心惊,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在宫中偷听墙角,是会要了人的小命的。   她现在远离杨世醒,自我保命,还来得及吗?   杨世醒凑近她耳畔,低声同她昵语:“你猜,我现在是想杀了你,还是娶了你?”   *架空世界,设定混搭,民风开放   *甜文无虐,双洁,身心皆唯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问颖,杨世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攻略好的殿下能退吗?急   立意:爱情无关身份。 第1章 谁不想被深得帝后看重的六皇子青睐有加呢?   《谢殿下不杀之恩》   ……   阮问颖在一阵落花中醒来。   她先是觉得颊上痒痒的,紧接着,鼻尖嗅入一缕清甜的馨味,伴随着淡淡的沉水熏香,让她从轻薄如风的梦中醒了过来。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张含笑望着她的脸。   英俊、迷人,带着一点清爽的少年感,露着几分稳重的成熟贵气。   阳光从枝桠缝隙洒下,照在他的身上,显得他面如冠玉,仿佛发丝都泛着光芒,在微风的拂动下牵引心神,使人不觉屏息。   而当下,这位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天家气派的六皇子殿下,正举着一捧栀子花瓣,从她头顶纷纷扬扬地抖落下来,当了一回临时任职的司雨花神。   阮问颖愣愣地瞧着他。   “你做什么?”   “叫醒你。”杨世醒回答,嘴角依然噙着笑,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含有三分笑意。   “方才瞧你倚在这边睡得正酣,本不想打搅,可我等了半晌也不见你转醒,正巧你的侍女采了一篮子花瓣回来,我就拿了一点,也算是不辜负这一幅美人春睡图了。”   挽着竹篮的侍女一脸紧张地告罪:“对不起姑娘,殿下他非要这么做,还不许奴婢出声,免得惊扰到姑娘,奴婢只能……是小暑无用,请姑娘责罚。”   阮问颖没有理会,一双盈露的杏眼依然愣愣地瞧着杨世醒。   “如今已是夏日。”她道,逐渐从怔忪中回转过来,“而且我在这边睡着碍你什么事了?你怎么就非要把我吵醒?”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她虽出于镇国公府,身上流着两任杨家公主的血,但也越不过皇后嫡出的六皇子。她这般对待杨世醒,往小了说是轻慢无礼,往大了说就是不知尊卑、出位僭越。   然而对方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冒犯生气,依旧笑吟吟地回答她:“入夏天热,但这些石头还是凉的,睡久了当心得病。你若当真觉得困乏,不如来我宫里歇息,也好让人服侍。”又问她,“母后那边的安请完了?”   阮问颖应声,拿团扇挡了一下面,掩去一点倦意。   “陪舅母说完了话,从长生殿出来,闻得这一片花香正好,就想让小暑采点回去制茶,我在这边坐着等,也看看风景,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   说完后,她顿了一顿,觉得有什么不对,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异常:“谷雨呢?”   “我让她和山黎一起回含凉殿了。”杨世醒答得轻描淡写,仿佛支使她的贴身侍女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接着轻笑看她:“看风景都能睡着,你可真是一只小懒猫,还是在宫里。整个长安都怕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贪睡的人。”   阮问颖微感羞窘,旋即有些不服输地回话:“我这是春困,才不是贪睡。”   “如今已是夏日。”对方重复她的话。   阮问颖:“……那就是苦夏,总之——”   杨世醒道:“总之,你就是能找出十个八个来为自己辩驳的理由就是了。”   阮问颖决定不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她美目一转,扫过小暑手里的竹篮,换锋道:“你叫醒我就叫醒我,糟蹋这些花瓣做什么?白白浪费了小暑的一番功夫。这般不体恤下人,戏弄表妹,当心我在舅母面前告你一状。”   杨世醒缓缓笑了。   “好,是我的错。”他慵懒道了一声歉,“还望颖妹妹大人有大量,不与表哥计较,饶过我这一回。作为赔罪,我请你去含凉殿歇息片刻可好?表哥我定奉上香茗,对你扫榻相迎。”   阮问颖被逗得一笑,刹那间眉目熏春,似入画之仙。   她低下头,转扇遮面,掩去那一抹动人,故作骄矜:“什么香茗?若是太过普通的,我可不要。”   “月前新进的云雾松山,是今年最早的一批,父皇那边也才得了十两,被我要来了一半。你若有兴趣,就尝一尝,要没兴趣,我那也有别的茶。至于具体是什么,就要你自己去看了……”   含凉殿是杨世醒的寝宫,更准确地说,是当今圣上特赐给六皇子的宫殿。   这可不是一般的宫殿,含凉殿为三大主殿之一,仅次于陛下寝宫的蓬莱殿之后,就算不去想其中代表的含义,光是这一份荣宠厚爱也足以使人侧目。   至于,为什么这位六皇子殿下会这般受到陛下的宠爱,则要追溯到帝后之间的情谊了。   阮问颖捧着茶杯,静静地想。   陛下潜龙在渊时,迎娶了镇国公与真定大长公主之女为妻,二人结发情深,登基作践后共治两殿,给了天下一个盛世清明。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帝后之间琴瑟和鸣,却始终没有一个孩子,纵使延医问药、求神祈福无数,也得不到一个结果。   而陛下对皇后情逾四海,生不出她的孩子,就也不肯要别人的孩子,后宫佳丽三千,居然硬生生地空了膝下。   很显然,这样的情况是无法长久的。   在无数臣子的上本启奏、太后的苦口婆心、皇后的万般规劝之下,陛下终于放开了口,有了第一个孩子,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沉寂了三年的后宫由此热闹起来。   不过即使如此,陛下对皇后的心意依然可鉴,皇长子的生母是名位份低等的采女,在生产完后就去世了,孩子被抱到皇后身边抚养,后来的三皇子也是一样,在生母病故后送交中宫。   就这样,皇后以未育之身拥有了两位皇子,地位稳固,无法撼动分毫。   然而,陛下还是不死心,迟迟不封太子。直到一年冬日,皇后偶感风寒,却不知怎的病势沉重,眼看着就要不起,陛下才封了时年六岁的皇长子为太子,想以此来给妻子积德祈福。   之后,皇后果真渐渐好转,而这对天下至尊的帝后也迎来了一个更大的惊喜。   皇后有喜了。   这一个消息如同惊天巨石,砸得前朝后宫潮涌纷乱。   册封太子时,皇后病势沉重,牵挂了陛下的全部身心,所以仪式进行得较为匆忙简陋,并未祭告太庙,整个流程只算走了一半,还有另一半等着走完。   中宫怀孕后,陛下却再也没有提过此事,仿佛就此忘了一般。   那时的陛下心里在想着什么,无人敢妄加揣测,但最终,太子还是成为了太子。   因为皇后这一胎怀得并不好,时险时危,三清殿的真人解难,言胎儿天生体弱,若福气太大,恐承受不住,需以隐对显,方可保母子平安。   陛下于是将册封太子一事坐实。同年,皇后诞下嫡子,为六皇子。   陛下欣喜若狂,赐名世醒,取醒世光明、天公睁目之意,对其爱如珍宝,一切饮食起居规格皆比照皇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因此,杨世醒都已十六、将及弱冠之年,却还是居住在宫里,不像其余的几位皇子早早出宫分府,甚至连才十四岁的七皇子都封了高密王,赐居宫外府邸,他却始终是六皇子,不封王,也不出宫。   其中的道理,但凡是有些眼界阅历的,都能猜出个一二。   阮问颖也不例外,但她并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只当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皇子,她青梅竹马的表哥,与他熟稔而不过分亲昵地相处应对。   他们的关系也的确很好。   譬如此刻,她放下茶杯,煞有介事地道:“这云雾松山的确是一道好茶,只可惜味太香了,有些掩盖了茶叶的清味,反倒不美。”   杨世醒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一说,流畅接话:“太香了?我看你是嫌太苦了吧。”   她毫不忸怩地承认:“是有一点苦,不过还行,别有一番风味。”   他挑起眉梢,颇似意外道:“看来这茶还真是不错,竟连我们阮大姑娘都肯开口称赞,父皇总算不用再骂我浪费好茶了。”   又道,“父皇爱清茶,上贡给他的茶都是越清越好,清中带苦更为极品,你喝不习惯也是正常的。我这边有专门给你调的蜜茶方子,我让人去给你煮一壶?”   对此,阮问颖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含凉殿的侍奉女官山黎就在外禀道:“殿下,徐大人已至含凉殿外。”   “好,我知道了。”杨世醒应了一声。   他转头对她道:“你在这休息片刻,我让人去煮蜜茶来,可别走了。”   在她点头答应之后,又笑着对她轻语:“等会儿下了学业,我有好东西要给你。”   说完,他站起身,示意禀报的宫女入内,吩咐:“好好照顾姑娘。”   “是。”   杨世醒走后,阮问颖斜斜倚靠在流烟榻边,优雅地端起茶杯,继续品尝云雾松山。   小暑看得好奇:“姑娘不是说这茶太苦吗?怎么又喝了?”   她笑睨侍女一眼:“我何时说过它苦了?我明明赞的是它清香。”   小暑“啊”了一声,越发不解:“那方才殿下怎么……?”   山黎抿嘴一笑:“姑娘这是在和我们殿下玩笑呢。”   她一边整理着垂挂下来的珠帘,一边道:“殿下对姑娘这般上心,岂会拿姑娘不喜欢喝的茶来讨恼?自然是要最好的,才肯端出来给姑娘享用。”   指着珠帘,道,“就是这挂帘,也是因为先前姑娘说了秋香色的老气,才特意让我们换了竹青春绿的,希望能让姑娘看着顺眼一点。”   阮问颖舒眉莞尔:“我说呢,怎么这帘子看着有些不一样了,原来如此。他倒是有心了。”   山黎回答:“能得姑娘这一句话,殿下便是再费一百个心,也是值得的。”   只剩小暑还有些不明白,傻傻道:“殿下对我们姑娘上心,我是知道的,可姑娘怎么会同殿下玩笑呢?万一惹恼了殿下,岂非不美?”   山黎摇头一笑,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道:“你呀,闲时跟着你们姑娘多读点书吧。”   阮问颖也笑,笑得清浅雅淡,仿佛觉得两人说的话有趣。   “殿下万金之躯,身份高贵,我不过一介公府之女,怎么敢同他玩笑?”   山黎道:“姑娘明知道殿下不会生姑娘的气,更不会恼了姑娘。”   阮问颖含笑道:“我的确不知道。”   她只知晓,杨世醒对她自有一股特殊的情愫。   至于这份情是喜是亲、是深是浅,都不值得她去探究在意。   她只要知道杨世醒待她与旁人不同就足够了。   仅凭这一份不同,她就能春风得意。   毕竟,谁不想被深得帝后看重的六皇子青睐有加呢?   她身为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之女,自幼教养有方,不说貌比天仙,也是容貌不俗,更兼性情得体,对于这份青睐,自然担待得起、舍她其谁。 第2章 殿下素来对姑娘用心   小暑给自己申辩:“我一直跟着姑娘念书的——”   山黎道:“那定是你不用心读,才会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   小暑不服:“什么道理?”   “好了。”阮问颖打断她们的话,把茶杯放回几案上,看向小暑道,“你有工夫在这里争辩,不如去把你谷雨姐姐寻来。说是来了含凉殿,怎么我都到了,还不见她的人影?莫不是上哪躲懒去了。”   小暑正要应是,山黎就笑着接过话,道:“姑娘别恼,谷雨妹妹是被殿下命去煮茶了。”   她听得奇了:“他是给我品茶,怎么要我的人去煮?”   山黎道:“殿下知晓姑娘定会喜欢这新调的蜜茶方子,是以干脆让谷雨妹妹提前去学了,免得姑娘费心再唤。”   阮问颖一笑:“他倒是有信心。”   山黎也笑:“殿下素来对姑娘用心。”言下之意,杨世醒对她的一切都很关注,自然能笃定她会喜欢什么。   阮问颖不置可否,倚在流烟榻上,纤手松松打了一会儿扇,发问:“小徐公子呢?还是没来吗?”   “小徐公子今日依然告假。”山黎恭敬回答。   她继续询问:“知道他告的是什么假吗?”   “说是染了风寒,虽已好了大半,但怕把病气过给殿下,就还是停了学,等彻底好了再来。”   阮问颖点点头,不再问了。   她斜靠几案,命山黎把茶撤下去,又和小暑闲聊了两句话,看了一会儿新换上的竹青珠帘,就在熏风中渐渐迷了神思,轻寐过去。   醒来时,谷雨已经候在一旁,正与小暑轮流替她打扇。见她睁眼,二女和山黎一道上前服侍,替她整理衣襟,梳合发丝。   谷雨笑道:“姑娘醒来得正好,茶已经煮好了,刚刚晾完了三道,我去替姑娘拿来?”   在得到她的颔首示意后,对方转身出去,端回来一盏茶,稳稳地呈递到她跟前:“姑娘请用。”   阮问颖接过茶盏,打开看了一眼,见里面泡着无色的清水,只盛着几片浅粉的花瓣,却有茶香袅袅溢出,已经感到了一丝新奇,待到入口浅尝,发觉味甘清甜,如蜜露新茶,更是展开了笑颜。   “这是什么做法?明明不见茶色,如何会有茶香?甜味我倒是能猜出来,定是用这些花瓣泡了蜂蜜,经由露水小火煎煮而成。”   “姑娘聪慧。”谷雨笑道,“这道‘榴花新蜜’正是用了这个法子。用露水在煮之前经茗过一遍,煮之后再连着花瓣一起过一遍,如此反复三遍,便可留住茶香。”   小暑听得咋舌:“这步骤可真够繁杂的,亏你们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山黎笑道:“我等不敢居功。这茶的确是我们煮出来、泡出来的,但这煮茶泡茶的法子却是殿下一个人想的,只为了姑娘能够喝得欢喜。”   小暑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把注意力放在最后一句话上,笑道:“姑娘一定会欢喜的,我们姑娘就喜欢喝甜的东西。”   谷雨轻叹摇头:“你啊……”   阮问颖蕴容漾笑,心中有着小小的欢欣与得意,觉得杨世醒对她的确是用心了。   “我确实喜欢这个茶。”她就着手中茶盏细细品尝了半晌,放下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听见谷雨的回答,她在心里算了算,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就起身命人伺候梳洗,在确保仪容端整之后出了落霞阁,前往西室。   说是室,其实整体的布局规格比得上厅堂殿阁,只因为是读书之所才被叫做西室。方才杨世醒离开前往,就是为了听讲进学。   至于先前山黎口中到含凉殿外的徐大人,则是教授其治国修身之道的徐茂渊。   阮问颖走到西室外,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传道授业声,不由微微一笑。   根据礼制,皇子身边需有三师,一习文、一教武、一护安,除了东宫太子的三师有固定称谓、位及一品之外,其余皆称师傅,封正四品。   杨世醒却不是如此。   他共有四师,分别是公子少师、公子少傅、公子少保,其中公子少师一位分设左右二职,官挂二品,身任左公子少师一职的徐茂渊更是授封一品,享太师尊荣。   曾有官员启本上奏,道礼制中无公子三师一职,此举不合规矩,望陛下收回成命,与其他皇子一视同仁。   结果,陛下当着朝堂所有臣子的面回复:“三皇时期,天子为神,帝为圣,如今朕得天诏,忝为圣人。可叹吾儿福薄,便降等一级,以公子相称,期为祈福。”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细究根本站不住脚,但陛下都这么说了,底下的臣子心里就算再有嘀咕,也不会不识时务地表现到明面上来。   公子三师的名号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也是杨世醒区别于其他皇子的最大不同之处。   因为就连太子都只有三位孤师,虚挂三公,并且师长随其他皇子一般挑选,有才即可,不求其他。   不像他,是被陛下千挑万选、亲自从一干能臣中选了最优秀的出来,教授文武之道。   比如现在正在里间讲学的徐茂渊,就是功绩显赫的辅国大臣,胸有丘壑万千,论才学或许不及殿阁大学士,但论起策问实干却是当世无二的第一人,得陛下金口称赞“心有大才”。   这样的人来教导皇子,显然不可能只授一些诗书文采、忠孝礼义。   这是奔着帝王之术过去的,还是最最正统、最最全面的一种。   就像目前——   “……有地饥荒,灾民饿殍无数,亟需救治,但待朝廷拨粮尚有数日,恰当地有一富商囤积粮米,可解燃眉之急。该如何处理?”   “要求富商捐出粮米。”阮问颖缓步迈入西室,曼声回答,“救治百姓。”   坐在东首的男子年逾不惑,闻言也不惊讶,习以为常般继续询问:“若富商不肯呢?”   “那就派钦差去请。”她在杨世醒旁边的案侧坐下,襦裙轻纱曳地。   有风吹来,散起一阵墨香。   阮问颖知道,这是皇子教习的西室,外人不可擅入。   她也知道,徐茂渊在授课时旁人不能有半点靠近,包括伴读。可她却来了,并且不是第一回 这么做。   追根究底,还是杨世醒待她特殊,她的身份又担待得起这份特殊,且长辈、尤其是帝后二人,都持着一个默认的态度,连带着旁人也对她另眼相看。   她很享受这份特殊,因为这能让她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况,本朝旧例,帝后共治两殿,若以中宫为旨,自然需要懂得一些道理。   “若还不肯呢?”徐茂渊继续问她。   “不会不肯。”阮问颖道,“富商囤货居奇,除粮米之外定有其他私藏,若他不想把这些也交出来,一见到钦差大人,便是千肯万肯的了。”   徐茂渊“嗯”了一声:“算是一个法子。”   又询问杨世醒:“殿下以为如何?”   杨世醒微微一笑:“追查富商的钱财来源。若查明来源正当,就请他为民生计,先行捐赠一二,朝廷稍后赎买;若不是,就地正法,以表公义。”   “想法不错。”徐茂渊点点头,“可若是富商的钱财来源正当,当地的百姓却觉得他怀有奸心,怒火滔天、民怨沸腾,想要朝廷杀了他,不然就视作官商勾结相护,又该如何处理?”   “这……”阮问颖有些犹豫,“若果真如此,那便只有杀了吧……以一人利天下。”   “虽无情,却可行。”徐茂渊沉吟,“必要之时,是该这般行事,为天下计。”   不过他还是看向杨世醒,问道:“殿下以为呢?”   杨世醒道:“学生以为,不可。”   “为何?”阮问颖目含不解,“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这么做对富商不公,但如果不这样,死的就不只是他一人了。为保民生社稷,需得杀他来平众怒。”   民意是最重要的,得罪了百姓,无论是官是商、是忠是奸,结果都只有一个。   “我又没说要保他。”杨世醒笑着瞥她一眼,“只是师必有名,若因民论就随意生杀,恐会引起物伤其类,商心不稳就不好了,于国法也有害。”   阮问颖想了想,觉得也是,遂问道:“那要怎么做?”   “稽律。”他一字一句,“找出富商违律的地方,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徐茂渊眉心一动:“哦?如果遍稽群籍,也没有找到他违律的地方呢?”   “不会没有。”杨世醒云淡风轻,“饿殍千里,却能藏私,定非为善之人。当这名富商出现在灾荒之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死的了。国本、法度、民生,都容不下他。”   徐茂渊终于拈须笑开:“不错,不错。此法最佳不过,殿下答得很好,为师叹服。”   杨世醒谦辞:“先生过誉了。”   之后又辩了几策,他都对答如流,赢得了徐茂渊又一轮的称赞。   阮问颖也有参与,不过说得比较少,毕竟这里不是她的苑阁,虽然室里的两人都默认了她的存在,允许她旁听国论,但也该有分寸,即使这分寸在许多人看来已是大大的逾矩。   当然,也是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徐茂渊的次子,杨世醒的伴读,人称小徐公子的徐元光。   徐茂渊共有二子,长子文采斐然,曾中进士,只可惜身体不好,缠绵病榻,上无法效国,下无子承宗,他在感到悲痛之余也只能把期望放在次子身上。   而次子的确聪敏灵慧,书画一绝,却于国事上面一窍不通,策论十答九错,让徐老大人每每提起都跌足哀叹不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小徐公子徐元光,和阮问颖二叔家的堂姐阮淑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但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却忽然传出了他要谈婚论嫁的消息。   原本这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徐家固然是高门大户,阮家也不差,不说尚了真定、安平两位长公主,出了一个皇后,单说阮问颖的父亲,就是统帅诸军的司马大将军,袭爵镇国公,位超群臣。   便是只论阮家的嫡支二房,也被真定大长公主早早铺平了道路,请封济襄侯,满门荣富。阮淑晗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嫡女,与徐元光门当户对,只消媒人来上门提亲,就可嬿成好事。   然而,阮淑晗左等右等,却始终没有等来媒人的身影,反而听闻了徐夫人有意相看别家贵女的消息。   这一下子,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阮问颖与其素来亲近,见状主动请缨,前往含凉殿探问虚实,好为堂姐分忧解难。   因此,就算杨世醒在之前不请她来殿内休憩,她也是会主动过来的。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能显得她更加没有预谋。   这么想着,她在徐茂渊即将结课离去时笑着开口问了一句:“听闻小徐公子近日身体抱恙,不知究竟如何?”   在对方和缓回答“小儿尚好,劳你挂心了”之后,又道:“也是,小徐公子好事将近,必能吉星高照,学生在这里先行恭贺先生。”   听得徐茂渊怔了一怔,才摇头笑道:“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小儿亲事尚在考虑之中,这一声恭喜啊,还是等作准了再说吧。”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阮问颖有些急切地追问,“不知可有范围人选?”   杨世醒看向她。 第3章 将来你成亲,本殿下一定亲自到场   注意到杨世醒的目光,阮问颖稍稍收敛了一下,换上一副端庄贞淑的模样,细柔了声音继续询问:“学生与小徐公子也算是有同窗之情,此等人生大事自当关心一二,不知可否请先生相告些许?”   徐茂渊谨慎地瞧了一眼杨世醒。   “不过几个旧故之家罢了。”他慢吞吞道,“其中的一应事宜都由你师母操持,具体的情况……为师也不太清楚。”   阮问颖有点失望,还想继续再问,但时下虽然民风开放,她一个闺阁女儿这般关心他人男子的婚娶之事也还是有些不妥,更不要说杨世醒还在旁边看着,只能无奈作罢。   徐茂渊显然也觉得这个话题不好,匆匆忙忙地带过,结课论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阮问颖也准备告辞,她知道杨世醒的日程安排,在下学后通常会去紫宸殿协理陛下议事,不是她能耽误打扰的。她又多少从徐茂渊那里得了点消息,自然想着尽快回去和她堂姐通气。   然而,还不等她起身,杨世醒就似笑非笑地问了她一声:“怎么忽然关心起别人的终身大事来了?以往可没瞧见你有这样的闲心。”   让她只能继续坐着回话。   “这怎么能是闲心呢?”她不好明说阮淑晗的事,只得接着用刚才的说辞来搪塞,“怎么说我也与小徐公子相识一场,听闻他近日身体欠佳,自然要问上一问。”   杨世醒道:“哦?没想到咱们的阮姑娘这般重情重义,我竟然没看出来。”   “……”她一梗,决定强撑到底,“我一向都很重情重义。”   对方却不想跟她装模作样,直接挑明了说话:“别拿你刚才那套来糊弄我,徐茂渊不了解你,我还能不了解?平白无故探问徐元光的亲事,到底为的什么?”   “不为什么。”她继续含糊,“我就是随便问问,关心关心……”   “是吗?”他幽幽一笑,“那怎么不见你来关心我?”   阮问颖还是很大胆:“他比你虚长两岁,我自然要先关心他——再说,你又没有谈婚论嫁。”   杨世醒“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听你这话,若是哪天我也谈婚论嫁,你便也会像今天这般,就着此事询问父皇?以表关心客套,全同窗情谊?”   阮问颖:“……”那当然是不敢的。   而且她也不觉得她会是他亲事的局外人,需要沦落到用“客套”这么一个词的地步。   不过这样的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是不能的,所以她还是装作没有听出弦外之意的模样,笑道:“你的终身大事,我自然也是要关心的。”   杨世醒很明显不满意她的回答,面色一转,多了三分哂意:“你倒是和善,无论谁的亲事都要问上一问,就是不知你将来嫁娶之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阮问颖要还是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就白与他相处这么多年了。   她张口想要言语,但顿了一顿,又换了心念,莞尔盈道:“我将来成亲是什么模样,现在自然是不知道的,殿下若有心,不妨到时亲自来上一趟,也好给我涨涨面子。”   杨世醒却没有像她想的一般继续冷容,而是眉梢一挑,笑了起来,如同春山曦日,淙淙流出一股闲暇。也不知道是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什么,还是从她的态度上看出了什么。   “好啊,将来你成亲,本殿下一定亲自到场——”他慵懒舒言,“为你送上祝贺。”   阮问颖卷睫微笑,发间流苏银饰轻动,晃出一抹矜娴娇意。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   杨世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开,若无其事地起身道:“还记得我方才对你说过的话吗?等我下了学,有一样好东西要给你。”   阮问颖也跟着起身,有些茫然地询问:“是什么?”   “一柄剑。”   阮问颖眼前一亮。   阮家属武官一脉,不仅她的父亲在军中积威甚重,母亲安平长公主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亲自领过兵打过仗,拥有一支威风凛凛的娘子军,红颜传奇誉满天下。   作为他们的女儿,阮问颖不说青出于蓝,也绝不会辱没门风。   她自小喜读兵书,对各种各样的刀枪弓剑感兴趣,还跟着府里的武娘子学了一套功夫招式,虽比不上她的母亲英姿飒爽,但也像模像样,有点侠女的影子了。   杨世醒也知道她这个喜好,寻日里送给过她不少臻品,都很精致实用,即使只摆在家里看,用来收藏,也能让人一见惊叹。   所以此刻,听闻他要送给她一柄剑,她的心里难免多了几分惊喜和期待,想一看究竟。   然而,她在开口时想起了离府前和堂姐的约定,知道对方是个认真的性子,如果等不到她从宫里回来,就会一直等着。现下已经申时二刻,回府少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再不出宫,天就要晚了。   她只能满怀遗憾地道:“今天就不看了,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改天我入宫请安,再来你这里看,麻烦你——”   她有些试探地瞧了他一眼:“给我稍留几天?”   “我不给你留着,还能给谁?”杨世醒淡淡一笑,不辨喜怒,“行了,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快回去吧,免得被母后知道,又说我拉着你胡乱瞎闹。”   说罢,他把她送到主殿,吩咐山黎相送,立在殿中,目送着她们一行人走远。   数息,和山黎同样佐掌殿职的宫女淡松垂首迈入主殿,恭敬禀问:“殿下……?”   杨世醒倏然收笑,无甚起伏地道:“收起来吧。”   为了搏佳人一笑,他早早命人准备好了要上呈的宝剑,哪知对方并不领这个情,白白费了他一番心思。   思及此处,杨世醒不由得有些懊恼。   又浮起轻笑。   想着,在这世上,敢这样拂他好意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偏偏他对此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气,甚至有点甘之如饴,觉得很有意趣。   真是奇哉、怪哉——   ……   回到镇国公府,阮问颖稍稍梳洗了一二,便欲去见堂姐。   谁知还没有等她动身,对方就自己来了她的漪蕖苑:“颖妹妹。”   阮问颖的父亲领大将军之职,常年镇守边关,其母安平长公主一并相随,只在她的两位兄长成婚时回来了几趟,过后还把他们都带走了,留下她与祖母真定大长公主在府内。   她没有旁余姊妹,长嫂身体不好,不能时常打搅,二嫂又跟随夫君一块前往了青州边城,偌大的国公府里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小辈。   大长公主怜惜孙女,怕她感到孤单寂寞,就把次子家的几个姑娘接了过来,让她们姐妹聚在一起,多些热闹。   其中,阮淑晗和她一样为嫡女,又性情和婉,通晓文墨,和她说得来话,两人的关系最好,说是嫡亲姐妹也不为过。   其余几人虽各有千秋,称得上是侯府千金,但一来她们是庶出,二来阮问颖也与她们性情相异,处不到一块去,在国公府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去了,只留下阮淑晗长久在府。   “晗姐姐。”她展开笑容,迎上前去,“可真是巧了,我才想着去找你呢,你就过来了。”   “这可说不上巧。我呀,是一直都在等着你的消息。”阮淑晗笑着握住她的双手,同她到榻边坐下,也不跟她绕弯,屏退侍女,直言询问,“怎么样?”   “我问过了徐大人,他说……”阮问颖把徐茂渊说的话复述出来。   末了,道:“看来这谈婚论嫁一事是真的了,就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阮淑晗的面色有些不好:“还能怎么样?既是真有此事,我这边又没有消息,想来是我之前说的那样,和我不过是戏弄玩笑罢了,并非真心。”   阮问颖连忙安慰她:“怎么会呢,小徐公子不是这样的人。或许他是真的不知情呢?他最近一段时日都在病中,这事又是徐夫人一手操办,他不清楚也有可能。姐姐是知道他这个人的,除了书法画画,旁的事情一概不会放在心上。”   阮淑晗还是无法气平:“别的事也就算了,终身大事还能这么糊涂?当初我就不该瞎了眼,喜欢上他这么一个人。”   阮问颖继续安慰,直到对方缓和了几分容色,才道:“接下来怎么办?徐大人那边应该是没有别的话了。不如,我去问一问六殿下,让他帮忙打探打探?”   “六殿下?”阮淑晗微微一惊,旋即否定,“不成,这点子芝麻大小的事怎么好麻烦殿下,就算他看在你的面上应承了下来,心里恐也会感到生气不快。”   “不会的,他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和我生气。”阮问颖在这方面很有自信。   阮淑晗自然清楚,自家这位仙姿佚貌的堂妹不仅长得好看,性情也非常的讨喜,于天真烂漫中带着一股清爽娇俏,堪比朝露之花,更与六皇子有着青梅竹马之谊,感情甚笃。如果她开口,六皇子一定不会拒绝,说不定还会为了她帮上一把,成就好事。   但她阮淑晗还没有到为了一个男人让妹妹去开口求人的地步,更不要说那人还是天潢贵胄,帝后嫡子。   所以她依旧摇头:“不用了,再有几日就是妙清妹妹的生辰,到时我亲自去徐家,向他问个清楚。”   徐妙清是徐元光的胞妹,年纪虽小,但素有才华,与姐妹俩关系也好,时不时会做东起社,宴请长安各家贵女。   此次她过生辰,两人和往年一样收到了帖子,也备下了礼物,等着到时去上门恭贺。   转眼,就到了徐妙清的生辰当日。   阮、徐二家相隔不近,但因为有着一桩事情压在心上,阮问颖还是早早地就跟着阮淑晗到了徐府,在拜见过徐家的一干长辈后,被徐妙清领至厅阁宴请相聚。   “晗姐姐,颖姐姐,你们今日来得可真早。”徐妙清一手拉着她们一个人,小巧精致的脸庞上俱是欢喜,“我这花宴都还没有布置好,就听闻你们来了,吓得我赶紧让丫鬟伺候梳洗,来见你们。”   阮淑晗的涵养功夫一流,就算心里想着再多的事,面上也依然八风不动,维持着玲珑笑意:“是我们来得太早了。”   又赞了几句她的妆容打扮:“你今日可是从九重仙宫里下来了?瞧这身装束气度,怕是荷花仙子来了都不及你清雅。”   再和阮问颖一起命人呈上准备好的贺礼,陪着她说了一会儿亲近热闹的话,才像是在不经意间提到询问:“听说,你二哥近来似是身体不好,连六殿下的伴学都停了?”   徐妙清道:“可不是,他去西市淘字画,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回来就染了风寒。虽然不怎么严重,却是时好时坏地拖了一段时间,直到前日才算完全好了。”   “为了这事,母亲没少说他,连带着我也受了累,不能随意出门去参加各家姐妹的聚会。”   “原来如此。”阮问颖笑着接话,“我还以为你哥哥是因为好事将近,所以才学着一些人家的姑娘关门躲在房里绣嫁衣、不出来见人呢。”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清亮的声音自廊外传了进来:“谁好事将近了?” 第4章 六皇子殿下送的生辰贺礼   三人循声看去,但见月门隔断处进来一个颀长的人影,面容清秀,身段齐整,于步履行动间流露出一股世家公子的风韵。   正是被徐老大人寄予厚望的次子,人送“小徐公子”称号的徐元光。   一见是他,阮淑晗的目光就沉下了,唇角微勾,转过头去,当做没有看见这个人。   徐元光持着扇子的手一顿,有些不解地上前询问:“怎么了?见着我竟是这么个模样?”   阮淑晗不予理会。   徐元光更加不解:“晗妹妹?”   这一声唤出来,阮问颖立即在旁边低头笑了。   一半是觉得眼前这幅情景有趣,一半是在为阮淑晗感到高兴,毕竟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不管徐夫人在次子的亲事上有什么想法,他本人都是不知情的。   这样的结果,于阮淑晗而言是最好的。   阮淑晗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但她的心里还是有着不快,遂轻淡笑道:“别,这一声妹妹啊,徐公子还是另给他人吧,我担当不起。”   徐元光被她这不轻不重的话说得一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把目光移向阮问颖和徐妙清,求助:“到底怎么了?晗妹妹为何这样说我?”   徐妙清捂嘴一笑:“我也正迷惑着呢,方才晗姐姐还和我们有说有笑的,怎么二哥哥你一进来就变了个模样,莫不是你在什么时候得罪了晗姐姐,让人家恼了?”   徐元光越发一头雾水:“没有啊,这段时间我都在家里待着养病,和晗妹妹连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么会得罪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徐妙清道,她并不知晓自家兄长与阮淑晗之间的事情,对于目前这番情景只觉得有趣,没有往深处去想,还带着点小女孩的促狭逗性。   “晗姐姐刚刚还问你身体如何呢,想来也是挂心的,可你一来,她却变了面色,或许是你在进来的时候有哪句话说得不好、哪个举动做得不好吧,我也不清楚。”   徐元光连连喊冤:“天地可鉴,我刚才进来只说了一句话,做了一个动作,怎么就能把晗妹妹惹恼了?”   “小颖妹妹。”他转向阮问颖,“想来你定然知道其中缘故,可否指点愚兄一二?”   这话一出,阮问颖更想笑了,觉得他这着急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真是有意思极了,一点也不像外人口中文采风流的小徐公子。   不过她还是站在阮淑晗一边,道:“晗姐姐可没有在和你生气,她是在恭喜你呢。”   “恭喜?”徐元光又是一愣,“什么恭喜?”   阮淑晗从刚才起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拿正眼看他,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一点动静,露出一个微含讽刺的笑容,道:“自然是恭喜小徐公子好事将近。”   徐元光在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说了一句:“今日是小妹的生辰——”   而后才停顿惊道:“好事?我?我什么时候要好事将近了?我怎么不知道?”连续几声问话,一声比一声惊讶,到最后更是隐隐染上了一点着急。   他看向徐妙清:“小妹,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跟晗妹妹她们玩笑说这些话的吗?”   徐妙清也和他一样惊讶:“怎么会?我都不知道二哥哥你的这桩事。”   阮问颖听着他们兄妹两人的对话,更在心里确定徐元光是真的不知情,当下把对他的疑虑都去了,道:“和妙清妹妹无关,是我从徐大人那里听来的,说是徐夫人正在给你操持终身大事。”   徐元光一听就急了,拿扇子直敲手心:“这!我分明都不知道!母亲她——她怎么好这样做呢?”   他急急对阮淑晗解释:“晗妹妹,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阮淑晗面色稍缓,不过还是接着先前的态度,端道:“终身大事,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知情?就算徐夫人没有特特对你说,也总会有一两丝风声露出来。”   徐元光对此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徐妙清就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娘之前的确说过,觉得二哥你性情太跳脱了,想要找个嫂子来管管。”   “不过我那时还以为她是随口一说,毕竟她在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这次是来真的。”   这话一出,阮淑晗才缓和了一点的面色又立即恢复了原状,轻轻慢慢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说呢。”   徐元光苦着一张脸,差点给徐妙清作揖:“我的好妹妹,这般紧要的关头你就别来给我添乱了,行吗?”   徐妙清在一开始还有些不解,不明白她只是说了两句话,怎么兄长就有这么大的反应,直到目光在他与阮淑晗之间来回一扫,才豁然开朗,抿嘴笑开了。   “是我不好,把话说多了,还请二哥哥见谅。”   阮淑晗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她方才是太气了,才会失了分寸,如今回转过来,当即收敛神色,对徐妙清道:“是我要道歉才是,今日是妙清妹妹你的生辰,合不该说这些话的,没得搅了大家的兴致。”   阮问颖配合地转移话题,对徐元光道:“先前我们还说呢,你染了风寒,在家里养了很长一段时间,连六殿下那边的伴学也停了,今日看你这副模样,是已经好全了?”   徐元光也巴不得把这事翻过篇去,松了口气道:“几日前就好了,只是怕把病气过给殿下,所以又多停了几日,昨日才重新入宫。”   又道,“哦,对了,殿下听闻今日是小妹生辰,特意备了一份贺礼,让我拿来送上。”   他说着,唤下人进来,递给徐妙清两份锦盒,指道:“喏,这份礼是我的,这一份是殿下的。”   徐妙清首先打开了他的锦盒,见里面码放着一把折扇,还没有拿出来,就笑了:“二哥,你这礼送得也太没有新意了,年年都是扇子,你是在外面开了扇子铺吗?”   “还别说,我真有这个想法。”徐元光笑道,“不过我这礼可不是敷衍了事,这扇骨和扇面都是我寻来的珍品,上面的画和诗词也是我亲笔提的,外面千金都买不到。”   这倒是实话,他虽然在策问及明算上偏科严重,导致科举屡试不第,但在文采和书画方面一流,受到坊间热烈追捧,有“小徐公子书画千金”这么一个说法。   徐妙清也知道,所以她方才只是说来玩笑,心里并不这么觉得。等到将折扇拿起,缓缓打开,更是一眼相中了扇面上的江南烟雨图,对其爱不释手。   “多谢二哥哥,你送的这一把折扇,我很欢喜。”   她笑着说完这一句话,又反复翻看了几回扇面,就把它放到一边,打开了另外一份锦盒。   阮问颖在旁边看了一眼,登时有几分失笑。   居然也是一把折扇。   更准确地说,是一柄宫扇。   当然,这样的贺礼不能说是普通,毕竟是六皇子送来的,而且它的材质样式也属上等,是宫廷制品,旁人求也求不来,只是不巧与徐元光送来的贺礼撞了罢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拿宫扇来作为赏赐是宫里的惯例,杨世醒与徐妙清又不相识,能送贺礼估计都是看在徐家一老一少的面子上,不指望他真的细心准备。   就是这样,这宫扇也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长安所有贵女,能收到他这位六皇子殿下送的生辰贺礼的,除了阮问颖以外,还没有第二个。   当然,现在有了。   徐妙清不清楚个中究竟,但也明白宫廷御赐皆非凡品,所以她在微微的失愕之后很快微笑起来,拿起宫扇道:“可真是巧了,竟然都来给我送扇子,看来我今年夏天是不用愁了。”   她边说边打开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含笑点头:“这上面的图画得可比二哥要好看多了,手感也舒服。不愧是宫里做出来的扇子,就是比寻常物件要强。”   徐元光摸了摸鼻子:“那是,宫中制品,我自然比不过。”   他看向阮问颖:“况且这还是六殿下送来的,要知道,他可从来不曾给谁送过生辰贺礼,你是头一个。”   阮问颖被他看得有些不解,不明白他这话是对徐妙清说的,怎么眼光却瞧向她。   但对方看都已经看过来了,她如果不说什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遂道:“你这话就完全是在胡诌了,不说旁的,就说陛下皇后万寿千秋,他怎么可能不送生辰贺礼?”   徐元光干咳一声,含糊道:“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了?是生辰不一样,还是贺礼不一样?   即使不说帝后,光说她,也是自小就能收到杨世醒送来的贺礼。并且不止生辰,常日里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他兴致来了,就会送她东西,从茶点到臻品不一而足。   她在前段时间还得了他一道蜜茶方子,兼一柄暂时寄存在他那里的宝剑。   所以阮问颖觉得徐元光简直是莫名其妙,心想。他是不是被之前婚娶的事弄丢了魂,言谈举止才会这么奇怪。   倒是徐妙清在听了他这一番话后有些出神,微红了脸庞,将宫扇小心地抱在胸前,低声道:“那……就要多谢六殿下了……” 第5章 她那位表哥做的就是面上功夫   四人又说了一会儿,眼看着快要到徐元光入宫伴读的时间,阮问颖借着手里的罗扇悄悄提醒了一下阮淑晗,示意她抓紧机会。   阮淑晗会意,很快说了三两句轻巧的话,让徐元光跟着她去了别室,聊两人间的事。   徐妙清没有阻止,还很贴心地提醒了一声:“别领晗姐姐去后阁,等会儿各家的姐妹们来了,可是要经过那里到我这儿的,撞上就不好了。”   其时民风开放,男女间多有私相约聚,但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开放,使得徐妙清有些担心他们,怎么说徐家也是高门大户,在没有真正定下亲来前,对这种事情还是得避避嫌。   两人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阮淑晗微红了脸,徐元光则是尴尬地笑笑,应承了句:“多谢小妹,二哥哥记下你这份情。”   徐妙清抿嘴笑着目送他们离开,而后立即眼风一转,向阮问颖撒起了娇:“颖姐姐,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要不是今天被我抓住了,你们还准备瞒我到几时?”   阮问颖解释道:“并非有意瞒你,只是这种事怎么好巴巴地对人说?倒显得我们别有用心一样。况且,若我们真心想瞒,又怎么会在你面前说出来呢?”   “这倒是。”徐妙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晗姐姐的难处我也能够理解。我那二哥哥的确是个不靠谱的,能让人心里急得慌。不过我可以看出来,他对晗姐姐是真心的。”   “那是自然。”阮问颖一笑,“他若对晗姐姐不真心,我第一个就不同意他们的事。”   两人絮叨半晌,有丫鬟来报,道光禄寺卿家的顾姑娘已经来了,翰林院学士家的齐姑娘也到了门口,徐夫人请姑娘过去见客。   徐妙清听后站起身来,邀请阮问颖一起过去。   这是她们之间的常见举动,既是因为关心亲近,也是某种待客之道,不过阮问颖拒绝了:“你过去吧,我和晗姐姐在这儿等你们。”   “也是。”徐妙清很快反应过来,“今儿的天气这么热,也不好劳动二位姐姐,你们就在这里凉快凉快,妙清去去便回。”   徐妙清离开后,阮问颖立刻打发谷雨去寻阮淑晗。她们来徐府的次数不算少,徐元光在走前又说清了地方,还被徐妙清指了路,所以谷雨没花多少时间就找着了人,带着他们回来。   阮问颖察言观色,见阮淑晗面泛桃绯,眼露柔波,就知道她这堂姐和徐元光的谈话应当很愉快,也跟着笑将起来,上前拉过对方的手:“姐姐可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是。”阮淑晗也不忸怩,直接回答了一句,“他说得诚恳,我相信他。”   阮问颖立即恭喜:“看来姐姐好事将成了。”   “这倒还早。”阮淑晗笑回,“总之,这件事算是暂时解决了。都要多亏了你,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妹,真是我三生之幸。以后你若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出来,我定然在所不辞。”   “姐姐说哪里话。”阮问颖笑道,“我是真心想帮你,不是为了求什么回报。”   “我知道。”阮淑晗也笑,“我也是真心想报答你。”   姐妹二人相视莞尔,一切尽在不言中。   之后的事情与寻常生辰没什么两样,徐妙清领着前来祝贺的各家贵女到达厅阁,大家凑在一起热闹热闹,赏赏戏曲歌舞、作作诗词书画,再品品美酒花茶、佳肴点心,就算是完了。   翌日,阮问颖照常去宫里请安。   首先去的是太后的清宁宫。   说起太后,与阮家也算是有缘,先是儿子娶了阮家女,后是女儿嫁了阮家郎,本身与真定大长公主还是姑嫂关系,缘分不说十成也有八成。   偏偏太后与阮家关系尴尬,尤其是和真定大长公主。   按理来说,两人既是姑嫂、又是亲家,情分就算不浓,也不应该很淡,却不知怎的互生了嫌隙,除年节之外都不会凑到一块,连面子情也不给。   据说陛下曾为调节两位长辈间的关系大感苦恼,尤其是在安平长公主的婚事上,太后想要女儿嫁给母家,但长公主自己不喜欢,想嫁给当时还是镇国公世子的阮问颖父亲。   两边都说服不了对方,都去逼求陛下,搞得陛下一个头两个大,最后还是皇后出面,给安平长公主举办了一个盛大的选婿宴,以优胜者可以求娶公主的规矩为定,才算是解决了这桩事。   却也因此让太后和阮家把梁子结实了,因为选婿宴上所谓的优胜者是由安平长公主自己来定的,她想要嫁给谁,谁就是优胜者,与宴会上比试的实力结果无关。   当然,以阮问颖自己的想法,当年那场宴会她父亲定是赢得光明正大,毕竟她的父亲文武双全,拥有雄才大略,镇守边关数年,敌寇无不闻风丧胆,乃是当世少有的大英雄。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安平长公主如愿嫁得心仪郎君,而太后更加地不待见阮家。   包括阮问颖,幼时也不得其多少疼爱,总是淡淡的,直到安平长公主随夫前往青州,镇守边关,太后思念女儿,她又有几分长得像母亲,才开始命她时常入宫请安。   阮问颖对这位外祖母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喜欢谈不来,厌恶也算不上,只是因为安平长公主临行前的叮嘱,才愿意付出几分贴心孝顺,以免母亲在远方牵怀记挂。   “臣女给太后请安。”   “颖丫头来了。”太后端坐在上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几日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有你母亲几分当年的样子。”   阮问颖笑着上前,在下榻端恭恭敬敬地坐下:“太后谬赞了,母亲姿容万千,冠绝长安,普天之下无人可相媲美。”   太后脸上笑纹更多:“哀家就喜欢你这副懂事端庄的样子,比你母亲要让人省心多了。”   阮问颖挂着得体的笑,温婉地陪着说话。   少顷,有宫女近前相禀,道是六殿下送了点心过来,请太后尝鲜。   太后命人端来,是四碟子精致喷香的小点,摆出了吉祥如意的纹样,看着喜庆又不显俗气。   贴身侍奉的纪姑姑见状,笑道:“还是六殿下有孝心,每日都差人送点心过来,花样也没有多少重复,不知道这里头用了多少巧宗。”   太后不咸不淡地一笑:“孝顺是孝顺,就不知是心里真这么想的,还只是面上功夫。”   纪姑姑不说话了,小心地退避到一边,不再言语。   阮问颖也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心想,还真是被太后说中了,她那位表哥做的就是面上功夫。   那是一次无心之言,她把太后的话当做玩笑说给杨世醒听,本意是想打趣他,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提醒,没想到居然得到了他的点头承认。   “没错。”对方的态度格外坦然,仿佛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我就是随便做点面上功夫,糊弄糊弄她的。”   让即使心思灵巧如她,也卡了好一会儿壳,才想到要怎么接:“你……为什么要糊弄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杨世醒挑眉轻笑,“当今虽然不以孝治天下,但也是最基础的立人之本,我身为皇子,自当为天下人表率,即便心不和也要面和。”   “咱们这位皇太后又不喜欢我,我纵使真心对她孝顺,换来的也不过是她两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干什么?”   还告诉了她一个秘密,那就是他之所以回回都送点心,是因为它们容易翻出新的花样,把馅一换、形状一变、纹样一扭,再想个讨喜的名字,就是一道新的菜品了,不用底下人多费工夫。   并贴心地道:“这样也方便赏人。我送去的那四碟子点心,她能吃一口就不错了,剩下的还不是给下面人分?点心干燥、个头分明,可以在分的过程中避免糟蹋浪费,多好。”   让阮问颖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说他偷懒耍滑、奉长不孝吧,他把面上功夫都做足了,心里想的那些实在算不了什么,毕竟太后对他也不过尔尔,没道理要他去自讨没趣。   说他勤俭节约、体恤下人吧,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最终,只能喃喃道出一句“……你别被她知晓”,把话题揭了过去。   不过那次谈话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让她明白了这对祖孙俩是真的看不对眼,从此收起了在太后面前给杨世醒美言几句的心思。   毕竟她在太后跟前也不算有多少疼爱,还是小心谨慎点好。   至于,这对身份尊贵的皇家祖孙为何会关系如此浅薄,她的心里也有几分计较。   源头还是和真定大长公主有关。据说太后当初给陛下看中的妻子并不是皇后,而是另外一名世家女子。   只不过当时先帝尚在,对长姐多有敬重,早早就给两个孩子定了亲,所以太后在这一桩事上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亲。   若到这里也就罢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波及晚辈们的身上已是不该,之后再对小辈们不看开,也都该放手。   偏偏坏就坏在杨家不是一般人家,乃是当今天下的正统皇室,皇后多年无所出,陛下居然也跟着不要孩子,这就给太后的心里堵了一个疙瘩。   太后几次三番地劝陛下绵延子嗣,都被陛下挡了回来,说得多了,还招致了对方的怒火,母子间的情分一度走向摇摇欲坠。   虽然后来陛下终是放开,让后宫热闹了起来,也和皇后生育了嫡子,但婆媳间的嫌隙已然埋下,连带着让太后对皇后所出的六皇子也心怀不喜,对陛下万般宠溺嫡子的行为更是看不惯。   据说,太后曾经进言,让陛下早日给六皇子封王立府,赐居宫外。   表面上看是给杨世醒一份荣宠,但真正的用意其实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   陛下自然也明白,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并用三清殿真人的话作为答复,道幼子体弱,承受不住太大的福气,就让他继续住在宫里养着,不必封王。堵死了太后再找借口的所有可能。   在那之后,太后就没有对杨世醒的事发表过什么意见了,也没有再继续关心这位唯一的嫡孙,对其彻底冷了下来,只剩下一份面子情。   所以阮问颖很能理解杨世醒对太后的态度。   面对太后的言语,她也很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见状,太后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好孩子,你可比哀家的那几个孙儿孙女强多了。”   她转头对纪姑姑吩咐了声:“去把东西取来。”   接着道:“哀家近日新得了一对翡翠镯子,觉得很适合你,特特留了下来。等会儿你戴上试试,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就和哀家说,哀家再给你找别的。”   在阮问颖恭谨地表示了不敢受赐后,又笑道:“什么敢不敢的,哀家这清宁宫常日里没几个人来,都快变成清净宫了,也就你还记挂着,时时过来一趟。哀家的赏,你最有资格接受。” 第6章 嗯,知道了。跪安吧。   走出清宁宫,阮问颖舒了口气,心想,总算是离开了。   怪不得没人来呢,气氛压抑不说,还得小心地赔着笑脸,听那些一点也不有趣的闲话,简直是一种折磨。   可笑她小时候还为太后不喜她而觉得失落,想要跟太后多相处相处,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阮问颖在外头稍立片刻,休整了一会儿,就带着人去往了长生殿。   长生殿里的氛围与清宁宫截然不同,若说后者是一方古老肃穆的静堂,那么前者就是一处色彩鲜明的桃源。   一入殿内,还不及行礼问安,皇后就带着笑容走上前,亲切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屏风前坐下,道:“今儿天气这么热,你还来我这里,实在是有心了。快坐下来,喝点凉茶,去去暑气。”   阮问颖也露出一个亲近的笑:“劳舅母挂念,外甥女不热。”   虽则从阮家论,皇后是她的姑母,但既然对方已经嫁入皇家,她的母亲又是安平长公主,她自当从皇家论,唤其舅母。   “胡说。”皇后假意轻嗔,拿帕子给她擦汗,“瞧你,额头上的细汗都出来了,还说不热。都说了,在舅母跟前不要讲那些客套话,自家人之间用不着这么讲究。”   “是。”阮问颖从善如流地改口,弯起眉眼卖巧,“我想喝上回在舅母这喝到的荷粉莲子汤,不知燕姑姑今日可有备下?”   “怎么不会。”皇后笑答,“你燕姑姑知道你要来,一早就去给你煮汤了。不过这汤需得在餐后饮用,等你用完午膳才会端出来给你,现下就先委屈你喝点凉茶吧。”言下之意,就是准备留她用午膳。   阮问颖并不惊讶,她来长生殿请安,十次里有七次会被留下用膳,里头又有五次会遇上陛下或杨世醒。所以每每出府入宫,她都会做好吩咐,如果过了隅中还不回来,就不用给她留饭了。   她接过宫女呈上的凉茶,俏颜笑道:“颖丫头多谢舅母。”   皇后含笑应首,用碧玉签子签了一块糕点到她跟前的碟中:“这是你表哥方才让人送来的,味道很是不错,你也尝尝看。”   这可真是巧了,她才在太后那里用了一块点心,现在就又要用一块,还都是杨世醒送来的。   阮问颖拿起糕点端详,见其通体碧绿,和太后那里的点心一样精致,但一眼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便试着咬了一口,果然差距立显。   太后那儿的点心虽然味道适中,挑不出错,但也没什么亮点,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唯一的优点是口感绵密,皮馅软烂,很适合给老人家食用。   皇后这里的糕点就不同了,松软细腻、入口即化不说,还带着凉丝丝的甜,有一股沁凉的香味,让人回味无穷,一品就知道是花费了大心思的。   阮问颖只是尝了一口,就喜欢上了这糕点。   她在心里想,幸好太后看皇后不顺眼,从来不曾往长生殿坐坐,要不然,只消尝一尝这糕点,就能证实杨世醒对其是真的敷衍了。   “如何?”皇后笑着询问。   她回以乖巧一笑:“味道的确不错,表哥当真心思灵巧,对舅母孝顺至极。”   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深:“他算什么灵巧,不过随口吩咐一声,真正该夸的是他宫里的厨子,能做出这么精致的点心来,不比陛下的御厨差了。”   旁边的燕姑姑上前凑趣:“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陛下把张御厨赏给了小殿下,说不得这糕点就出自张御厨之手。”   “竟有这事?”皇后惊诧,“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给他赏了一个厨子?”   燕姑姑道:“听说是小殿下主动向陛下讨的,说是吃腻了含凉殿里几个厨子的手艺,想换换口味。”   皇后微蹙黛眉:“他也真是胡闹,宫里有御膳房,他想吃什么没有,非要把厨子讨过去?”   “小殿下年纪轻,一时起了兴头,也可以理解。”燕姑姑笑着分辩,“且陛下前回也说了,喜欢的就是他这份少年人的朝气,殿下不用担心。”   皇后叹气:“我就是觉得陛下太宠他了,要什么给什么,天底下哪有这样教养孩子的?让别的皇子公主看了,心里该怎么想?”   燕姑姑轻劝:“殿下。”   阮问颖在旁听着,适时地开口道:“燕姑姑说得对,舅母莫要担心。舅舅统御四海,英明神武,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教养表哥?一定心中有数。”   “而且外甥女觉得,表哥此举也算不得胡闹。他一向陛下讨要御厨,就给舅母送了份这样别出心裁的糕点过来,说不定目的正在于此呢?表哥行事,素来都是有分寸的。”   皇后露出一个无奈中混合着贴心的笑:“好,我知道了。你们这一个两个劝慰的,倒显得我多想多思、对醒儿苛刻以待了。”   “哪有。”阮问颖神情俏皮,“常言道,父母为子女计深远。舅母自然是要为表哥多想想的,而外甥女和燕姑姑呢,则负责给舅母排忧解难。是谓各司其职。”   皇后掩唇:“你呀……”   不久,有宫人通禀,太子侧妃带着皇长孙前来请安。   太子今年二十有三,早已成亲生子,却迟迟没有娶妻,如今长子都已六岁,太子妃一位却还空悬着。   宫中对此多有流言,有说太子不想娶妻的,也有说陛下无法择定太子妃人选的,更有甚者,还传太子不宜娶妻或心仪之人不堪为妻的,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   阮问颖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毕竟妻妾只在名分上有差别,对于男人来说都一样,而太子东宫中的侧妃、良娣、孺人都有,就缺一名正妃,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因为感情方面的问题。   唯一的理由,就是陛下不希望太子借妻族增长实力,以此来动摇杨世醒的根基。   不过这理由也有些站不住脚,历朝历代的太子妃不全是出自高门大户,陛下大可以像皇子三师一样,随便指一名祖上有功但家族实力平平的贵女嫁给太子,长安城里多的是这样的人家。   说是皇后存着这种心思,倒还有几分道理。   当然了,阮问颖是绝对不会这么认为的,她的这位舅母是当之无愧的一国之后,道德品行皆为楷模,“母仪天下”这四个字不是白说的。   宫里也没有人敢传皇后的流言,一是不敢触怒陛下,二是皇后秉性温婉,端赖柔嘉,对宫人十分的怜悯体恤,深受众人爱戴,这种颠倒是非黑白的流言自然不会传到她的身上去。   “臣妾参见母后。”   “业儿见过皇祖母。”   太子侧妃领着皇长孙上前请安。   皇后端坐上首,含笑受了这礼:“都起来吧。”   阮问颖立在一旁,在太子侧妃起身之后与其相互见了一个平礼。   按照一般情况,她是不会见礼的,太子侧妃虽然有三品,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她身为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之女,身上流着一半杨家的血,自然不可与之同论。   幼时她在宫中走动,见到陛下的宠妃,向其行礼问了一声安,就被母亲当着对方的面训斥过。   “你是我安平的女儿,陛下的亲外甥女,对妾室行什么礼?没的堕了身份!是谁这么教的你?说出来,我立即把她打死!”   让那位宠妃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里几乎是立时蓄了泪,却半句辩解都不敢言语,急急忙忙地跪下请罪,颤抖的声音与卑微的模样与前一刻判若两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此以后,再见到类似身份的人,阮问颖都不再行礼了。   但太子侧妃的情况有些不同,太子正妃一位空悬,侧妃因诞育皇长孙有功,母家也算有背景,就暂代了其职,算是半个正妃。   阮问颖见皇后对其的态度是当儿媳来看,便也跟随着来,反正她的母亲远在边关,看不见这些事,大不了在对方回来之后再变就是。   而太子侧妃显然也是知晓她的身份与地位的,在见礼过后抢先笑着开口:“可真是巧了,竟然在这儿遇上颖姑娘。来,业儿,快跟你颖姑姑问好。”   皇长孙听话地向她问好:“颖姑姑好。”   阮问颖微笑着颔首回应。   皇后让皇长孙上前,细细端详打量:“嗯,比前些日子高了,不过瞧着好像瘦了点?”   太子侧妃连忙回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入夏后喜欢乱跑,也不肯乖乖地吃东西。太医来瞧过了,说是不打紧,喝点清凉去火的汤水就好,臣妾与殿下也就随着他了。”   “今日本不想带他来的,以免打扰母后安歇,但他吵着要来见皇祖母,臣妾被他烦得没法子,只好一块带来,请母后恕罪。”   “无妨。”皇后微笑,“业儿聪明伶俐,本宫很喜欢他,你带他过来不算打扰。”又接着关心了几句。   太子侧妃一一答了,并让人捧上来几本册子,道:“这是前一个月东宫各项内务事宜的记载,臣妾仔细核查过了,无有差误,请母后过目。”   在皇后身边的宫女接过封册之后,她陪着又说笑了两句,就领着皇长孙准备告退,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就有宫女近前通禀道:“六殿下来了。”   阮问颖正在一旁听得无聊,想着要找什么样的借口离席,忽然闻得这一番话,眼前登时一亮,笑颜绽开。   “我去请他过来。”   她匆匆说了这么一句,离开明间,前往外殿。   皇后出声不及,只能望着她的身影失笑:“这丫头……”   转头对太子侧妃笑言:“她和你那个不成器的小叔子在一起,都被带偏了,风风火火的,居然这么不知礼数,让你见笑了。”   太子侧妃还能怎么回答呢?皇后虽然在表示责怪,但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用的词也是见笑,而不是见谅。她只能笑着回答:“颖姑娘与六殿下自小相识,合该比常人亲近,臣妾只为他们高兴。”   另外一边,小暑见到阮问颖从里面出来,有些奇怪:“姑娘今日不在长生殿用膳了吗?”   谷雨也道:“姑娘可要回府?”   阮问颖道:“应当是要留下来用膳的,你们且先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回。”继续往外走去,留下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般来说,杨世醒到长生殿是不会让人通禀的,基本都是直接进来。   不过如果皇后正在见客,他就会在外殿等一会儿,想来这次也是一样。   阮问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外殿,果然在流云椅上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袭云白锦衣,正在慢悠悠地品着茶,于端持矜贵中透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闲适,格外惹人夺目。   她下意识想招呼出声,心念一转,又打消了这个主意,悄悄上前,在他背后道了一句:“民女参见殿下。”   杨世醒却没有像她预想中的那样惊讶站起,反而继续稳稳地持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跪安吧。”   阮问颖:“……” 第7章 你向来都是最漂亮的姑娘   阮问颖盯着杨世醒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清贵了。   她干巴巴道:“舅母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今日不留饭了,让你自己回宫用膳。”   杨世醒终于转过了头。   然后才像是发现她的身份一样,有些惊讶地搁下茶盏,起身道:“颖表妹?”   不等阮问颖应声,他又紧接着说了一句:“几日不见,你怎么看上去好像变圆润了?”   阮问颖:“……”   “哦。”他旋即改口,“我说错了,是丰腴了一些。”   阮问颖:“……”   阮问颖在心里深吸一口气。   缓缓地、柔顺地温和笑问:“殿下何出此言?”   “无他。”对方答得利落,“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阮问颖决定不搭理他。   她转身就走。   “哎,你慢点,我话还没说完呢。”杨世醒笑着叫住她,转身绕到她的跟前,“我的意思是说,前些日子见你略有清减,似是苦夏,心里有些担忧,今日看你气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阮问颖觉得他还不如不解释,让她当做他是在逗趣玩笑,现在这么一说,反倒坐实了他方才的言语是真心的,让她更加气闷。   “我真的变胖了?”她充满郁闷地发问,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腰身。   感觉也没哪里有变化啊,这些时日的起居饮食也和往常无二,怎么就发胖了呢?   难道是因为她穿了一身褒衣广袖裙的缘故?   幸好这回杨世醒很上道,道了一声没有:“我逗你玩的,只是和你说笑说笑,你与前些日子并无区别。”   阮问颖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些气闷,找茬道:“哪里没区别了,今日去清宁宫请安,太后还说我变漂亮了呢。”   “她那是从前没有对你正眼看。”杨世醒道,“你向来都是最漂亮的姑娘。”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说瞎话哄她,但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几分高兴,抿嘴微笑起来。   “算你有眼光。”她卷着襟前的小辫,含出几分得意与欢欣,“舅母今日原本是准备留膳的,不过这会儿太子侧妃和皇长孙正在里面,也不知道情况会不会有变。”   “无妨,若有变,你就来我宫里用膳。”对方毫不在意,“不过母后是不会留他们用膳的,你相信我。”   不等阮问颖对此表示相不相信,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太子侧妃带着皇长孙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到杨世醒,太子侧妃恭敬地上前行礼:“妾身见过六殿下。”   皇长孙也跟着行礼:“业儿见过六叔。”   杨世醒淡淡地应了一声:“平身吧。”没有多看一眼,像在面对最普通的宫人。   “是,多谢殿下。”太子侧妃领着皇长孙起身,欲带其告退离开。   皇长孙却不肯走。   他盯着杨世醒的腰间看,目不转睛。   太子侧妃连忙暗中用力拉了他两把。   皇长孙被拉得身子一歪,但还是没有走。   太子侧妃有些急了,低声呵斥:“业儿!”   杨世醒皱了下眉,终于把目光瞥向了这对母子:“怎么回事?”   太子侧妃连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是妾身不教之过,妾身立即就把这不听话的小子带走,回宫好好教训。”说罢就命令贴身宫女抱起皇长孙走人。   皇长孙还是不肯走,在宫女的怀里挣扎。   阮问颖看得心下生奇,不明白这孩子刚才还挺乖巧的,怎么现在却变得这么执拗古怪。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一直在盯着杨世醒腰间的玉佩看,心里就大约有了数。   又见太子侧妃急得额头上出了汗,脸都变白了几分,与当初那名朝她母亲不断请罪的宠妃相似,就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想帮忙一把。   她本想让杨世醒直接把玉佩送了,但是见其做工精细,是罕见的双环盘龙佩,由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即使在宫里也属珍品,不知道是不是陛下御赐的,就没有开口。   转而对他道:“小孩子嘛,忽然闹起脾气来也是有的,不要管他了。我们进内殿去吧,想必舅母已经在等着了。”   杨世醒失笑:“你当我是什么人?还要和小孩子一般计较?”   “是啊,所以我也没说这句话。”她笑意盈盈,“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的。”   杨世醒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   他温声笑道:“走吧,去见母后。”   然而,正当事情要这样翻篇,皇长孙却在此时忽然出声道:“母亲,业儿想要六叔的玉佩。”   太子侧妃大惊,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母亲平时没有教导你最基本的礼仪吗?还不赶快给你六叔赔礼道歉!”   又向杨世醒惶惶请罪:“业儿他顽劣不堪,出言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妾身回去定然严加管教……”   抱着皇长孙的宫女也跪下请罪,主仆二人战战兢兢,唯有皇长孙依然平静,从宫女怀里出来,同样跪在地上,对杨世醒行礼道歉:“业儿知罪,冲撞了六叔,请六叔责罚。”然后继续拿眼睛瞧着他腰间的玉佩。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杨世醒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跟前就已经跪了一地。   他终于恍然大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你是想要这个。”   他把腰间的双环盘龙佩取下,笑着弯腰俯身,递到皇长孙跟前:“一块玉佩有什么,你既然想要,直接跟六叔说便是,难不成六叔还能不舍得送给你?”   陡然见到心仪之物,皇长孙眼前一亮,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业儿多谢六叔!”   太子侧妃一怔,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这万万不可——”   “没事。”杨世醒随意道,“一块玉佩而已,不算什么,就当是我这个做六叔的给侄子的压身礼。”   太子侧妃仍是推拒:“殿下有所不知,这孩子虽然喜欢玉石,但从来不肯好好收着,都是到手几天就磕破碰碎,他父亲给了他几块玉佩,皆无一幸免,这才恼了,一块也不给的。”   “殿下这枚玉佩一看就非凡品,如此贵重之物,妾身万万不敢让他拿来糟蹋,还请殿下收回。”   “业儿不会的。”皇长孙力图争辩,“六叔的玉佩和父王的不一样,更——更好看,业儿喜欢六叔的玉佩,不会糟蹋。”   杨世醒对他一笑:“那就收着。”   皇长孙冲他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双手捧着拿过了玉佩,脸上尽是欢喜爱护之情,并有些许对他的敬仰信服。   阮问颖也对太子侧妃道:“小孩子都要有块压身的玉佩,既然太子殿下不肯给,那六殿下就更该给了。你若再行推拒,岂不是白费了六殿下一番好意?”   太子侧妃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杨世醒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察言观色,立即不多加纠缠,领着皇长孙好好谢了恩,迅速告退离开了长生殿。   “你瞧你。”阮问颖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打趣,“凶神恶煞的,把人家都吓跑了。”   “我哪有?”身旁人一脸无辜地叫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凶神恶煞了?”   “那人家怎么带着孩子跑了?对你又是跪地又是磕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发了多大的火呢。”   “那是她自己心里有鬼,把我当成了洪水猛兽。”   阮问颖道:“她能有什么鬼?”   杨世醒道:“坐在太子侧妃这个位置上,在面对我的时候,就是最大的鬼。”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说破,只道:“其实我早就瞧见那孩子盯着你的玉佩看了,本来想提醒你直接送的,但是见那枚玉佩做工精致,不像凡品,就没有和你说。”   “的确不是凡品。”杨世醒道,“父皇在去岁底赐给我的,差不多质地的玉大概也就三块吧,一块给了我,剩余两块分别留给了他自己和母后。”   阮问颖惊了:“什么?这么——这么珍贵的玉,你直接送人了?”   “嗯。”他应了一声,“你刚才不是瞧见了吗?”   “我那是——”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那时——只以为它是一块普通的玉佩,没想到是陛下御赐的——”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波澜不惊,“父皇御赐的东西多着呢,你不也有不少吗?”   “那我也没有随意送人啊。”阮问颖拧着双手,“陛下御赐的东西,岂是能说送就送的?”   还不是一般的赐品,天底下只有三块的玉佩,分别在帝后和他的身上,其中的意义一想便知,怎么能送人呢?还是给皇长孙。   杨世醒依然镇定:“急什么,你不能送的东西,我能送。而且那玉佩只是少见一些,实际上没有你想的那么值钱,不打紧。”   阮问颖简直要无奈了:“这是值钱不值钱的问题吗?”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杨世醒转过脸,注视着她,柔声安慰,“放心吧,真的没事。说到底,这玉佩也不过一块石头,我又是应晚辈之求送出去的,不管是道义还是亲情上都站得住脚,即使父皇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那可不一定,陛下素来性情直爽,尤其是在面对你的时候。”   “你管他那么多呢,反正他就算有火也不会冲你发。”   阮问颖一听这话就来气了:“你以为我只是在担心自己被殃及池鱼?”   “当然不是。”杨世醒立刻道,“我是在安慰你,让你不要这么担心。”   她有些被他气笑了:“行,我不担心。反正这玉佩是你自己送的,到时陛下若对此不满,当着舅母的面教训你,也是你该得的,我定不会为你说半分好话。”   她说完就转身往回走,不理会身后人的含笑呼唤。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内殿明间。   皇后见到他们二人,先是疑惑一怔,接着就笑道:“我说你们怎么在外耽搁了这么久,还想着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原来是起了龃龉,吵架了。” 第8章 她的自作多情竟是真的   阮问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杨世醒就从她身后越出一步,抢先道:“孩儿和表妹不过说笑几句,没有龃龉,母后不用担心。”   又对皇后单膝跪地,行了一个亲近的请安半礼:“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万安。”   把皇后逗得温婉柔笑起来:“母后哪里会担心你们,不过是怕你又惹事胡闹,让你表妹恼了,到时候忙着赔礼道歉的还不是你?凭白多费功夫,何苦来哉?”   “儿臣不敢。”杨世醒先是恭谨回答。   然后在下一句恢复本性:“表妹秉性温婉,蕙质兰心,素来都是最和气的,纵使儿子再胡闹也断不会生恼。请母后放心。”   阮问颖被他这明褒暗贬的话气到,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六殿下言重了,民女性情粗鄙,担当不起这样的夸誉。”   皇后也知晓个中端倪,笑着轻打了一下嫡子的肩膀:“你可真是越发不知轻重了,当着我的面就敢拿话挤兑你表妹,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欺负。还不快去给你表妹道歉?”   “不用。”阮问颖还是没忍住呛出了声。   又立即找补,笑着在皇后身边坐下,道,“舅母多心了,我和表哥在闹着玩呢,没有生他的气。”   杨世醒立刻打蛇随棍上:“那就太好了,刚才你走得那么急,对我理也不理,我还以为你是真恼了我,正想着要怎么给你赔罪,没想到你这么宽容大量,实在令我羞愧。”   阮问颖几乎要被他的无耻震惊了。   偏偏这话还是她自己起的头,不能反驳,只好强咽下去,微笑着表示客气,只在暗中咬牙:“表哥说哪里话。自家人之间,不需要讲究这么多。”   皇后看着他们一来一回,笑容愈发加深,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放心,舅母都明白。你表哥也就现在这会儿逞能,暂且先看在他送来的糕点份上饶他一回,日后再加倍讨回来。”   有了这话,阮问颖立即底气足了:“舅母说的是,颖丫头记下了。”   杨世醒则站起身,坐到皇后的另外一边,问道:“儿子差人送来的糕点,母后尝了吗?感觉怎么样?”   “用了一块,觉得滋味很是不错。”皇后笑吟吟回答。   杨世醒答了一句:“母后喜欢就好。”   他看向阮问颖。   阮问颖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清楚他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皇后替她回答了一句“你表妹也尝了一块,觉得很喜欢”,才明白过来,他是在等待她的评价。   她有心想不理会,好好地落他一次面子,但顾及皇后在场,还是没敢太过骄纵,不情不愿地答了:“……还行吧,挺适合这个时节用的。”   不过她心里的气已经比之前消了大半,因为杨世醒能有这么一个举动,就代表他是知道她今天要来的,也知道她会在皇后这里尝到他派人送来的糕点。   她甚至在想,他是不是为了她才特意命人送来那份糕点,毕竟比起口味清淡的皇后,那盘甜中带凉的糕点更符合她的喜好。   当然,她只是在心里想想,偷着给自己增添一分真假不知的愉悦,绝对不会宣之于口,让他人知道她的自作多情。   没想到皇后居然替她说了。   “这下满意了吧?”她笑着对儿子道,“眼巴巴命人送来这样一份糕点,不就是为了让你表妹能在来母后这的时候解暑消夏吗?亏燕姑姑还夸你有孝心,殊不知啊,你的心竟是为了别人。”   杨世醒一本正经:“母后怎么这样说?儿子明明是一心孝顺母后。”   “此话当真?”皇后笑看阮问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可要仔细回答。母后这是在帮你向你表妹邀功,你若还是这么不老实,你表妹再要恼你,母后可就不管了。”   杨世醒闻言,抬手握拳,抵在唇边,轻笑着低咳了一声:“母后心如明镜,儿臣不敢欺瞒。”   阮问颖没想到她的自作多情竟是真的,当下感到一阵惊喜,心里生出几分欢喜的得意。   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把唇角微微上抿,显露出一点矜持的容色。   但皇后还是把她的反应看在了眼里,对他一笑道:“瞧瞧,母后说得没错吧?”   杨世醒也笑:“母后聪慧,儿臣自愧不如。”   饶是阮问颖再厚脸厚皮,也经不住他们母子俩这样的打趣,忍不住撒娇轻嗔:“舅母。”   “好好……”皇后笑应,“我们不说了。”   三人遂谈起了别的事。   无外乎是些日常琐碎,别看阮问颖先前在听太子侧妃回话时觉得无聊,其实很擅长此道,知道怎么把话说得有趣来讨长辈欢心,区别只在于是否乐意搭理而已。   现在的情况就是她很乐意搭理。毕竟她和杨世醒与皇后之间不仅有血缘亲情,更有在常日里相处出来的熟悉亲近,氛围自然融洽。   及至午时,皇后传膳,阮问颖和杨世醒一起留下陪同用膳。   传膳到一半,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陛下从紫宸殿过来了,身着一袭天子冕服,一看就是才从内殿朝会上下来。   陛下与杨世醒有五分相像,都生得英俊高大,不过眉眼间的威势要更浓一些,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天子威仪,令人莫敢逼视,只有笑起来时才减去三分,有了点人情味。   不过有一样东西是他们父子共有的,那就是在面对家人时的从容舒心。   “你可知,这小子前日从我那儿骗走了张洪?”他一上来就指着杨世醒,对皇后道,“说是喜欢他的手艺,要让他研制新菜,不肯叫他为御膳房的事分神,直接讨到了含凉殿去。”   听着像是不满的说法,话里话外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脸上也挂着笑容,显然只是说来逗趣。   “臣妾也是今日才知道。”皇后闻弦歌而知雅意,笑声附和,就像是民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在聊家常,“陛下放心,臣妾已经说过他了,以后不会再犯。”   她让人呈上之前的糕点,亲自取了一块递过去:“这是醒儿让张御厨新研制出来的糕点,陛下且尝尝味道。”   陛下品了一口,道:“嗯,味道不错,不过略甜了些。”   他看向嫡子:“你母后不喜欢太甜的,下次记得注意。倒是这消暑去火的凉意不错,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儿臣谨记。”杨世醒先是应了一声,然后道,“一半一半吧,我就是让他做些甜中带凉的点心,好去去腻味,也能清热解暑。具体的样式和做法还是由他自己琢磨的。”   阮问颖则是心中一跳,尽量摆出一副端庄矜持的模样,减少存在感,生怕杨世醒明着给皇后送点心、实际却想让她品尝的事暴露了。   陛下虽然待她亲近,但最看重的人始终是皇后,要是知道了这里头的真相,杨世醒还好,她就难说了。   到时,即便有皇后保全相护,陛下恐怕也会在心里对她生出不喜之情。   而得到一个帝王的厌恶,是这天底下最危险也最愚蠢的事情。   万幸,事情没有像她想象的一样发展。   陛下只是摇头一笑:“这姓张的也真是奇怪,先前还说想研制一道适宜在盛夏时节享用的辣口菜,转头就给你去做点心了,朕总觉得被他忽悠了。”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点心的口味上。   杨世醒也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人,轻轻巧巧地转移话题。   “他哪里敢。”他道,“他在刚来含凉殿时也是这么一个说法,想足了办法往点心里放辣子,还胡言狡辩,最后被我威胁了一通,才打消了主意,乖乖地做正常点心去了。”   陛下一听就乐了:“做得好!他是不是对你说,多吃辣口有益于身心健康?”   杨世醒道:“不错。他也这么对父皇说过?”   陛下道:“岂止说过,简直是天天在朕耳边念叨,朕被他烦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说他又不是蜀州人,他对辣这么情有独钟干什么?”   杨世醒道:“儿子问过他这个问题。父皇猜猜,他是怎么答的?”   “怎么答?”   “他说他虽不是蜀州人,但他喜欢的姑娘是蜀州人,所以他也算是半个蜀州人,为此想要研制出一道超越所有蜀菜的名菜,让那姑娘从此对他倾心。”   陛下恍然:“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改了口味,还老是撺掇朕尝尝他的新品,是不是等着朕金口玉言,称赞他的菜冠绝蜀州,为辣中极品啊?”   杨世醒一本正经:“极有可能。”   皇后在一旁看得又好笑又无奈。   “陛下。”她轻唤一声,“陛下龙体贵重,张御厨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陛下来开玩笑,醒儿这是在说玩笑话呢。”   “儿臣何敢?”杨世醒一脸无辜,“是张御厨自己说的,说父皇最近一段时间品尝了他做的许多新品,对他大加赞赏,并且允诺,一旦他真的做出了顶级蜀州名菜,就封他为天下第一厨。”   皇后有些不赞同地看向丈夫:“陛下。”   陛下干咳一声:“不是为夫贪口,是那张洪……咳,的确厨艺了得。他做出来的东西虽然辣,但是不麻,吃了后也不会上火,所以——”   他支支吾吾地不再说了,把眼睛瞧向嫡子。   杨世醒会意,给他解围:“所以父皇就应张御厨的要求给他品尝了一二,就当是在他成婚娶妻的道路上帮忙一把。父皇身为天子,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自然要为他们分忧解难。”   “对、对,就是这样。”陛下连声附和,把目光放到从刚才开始就分外安静的阮问颖身上,有些刻意夸张地奇道,“外甥女也在啊,怎么今天这么安静,舅舅都没发现你。是不是你表哥给了你气受?说出来,舅舅替你做主!” 第9章 你若想永远都当她的表兄   冷不丁被点名,阮问颖就是一惊,连忙镇定心神,抬起头来半是乖巧半是甜甜地笑答:“外甥女向来都很安静啊,舅舅这话说的,好像颖丫头平时很闹腾一样。”半点不露出心虚。   陛下朗声笑回:“舅舅没有这个意思,是想说你活泼开朗,不是闹腾。”   杨世醒瞥她一眼,淡淡道:“闹腾也好,开朗也好,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怎么每次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怪罪到我的身上?我天生欠她的么?”   阮问颖一怔,不明白他这突然的不满从何而来。   陛下也是一愣,旋即露出一副“我懂了”的神情:“你们两个果然是吵架了。”   “不是父皇说你。”他提点杨世醒,“颖丫头是你的表妹,你身为兄长,平日里该让着她一点,胸怀大度,才是一个男子汉!”   杨世醒轻嗤:“身为兄长,就该要让着妹妹么?那天底下所有的长兄长姐岂非都很倒霉?只有他们让着人的份,没有他们被人让着的份。”   这一下子,不仅阮问颖,就连皇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有些关切地望过去:“醒儿?”   只有陛下八风不动,维持着天子的从容镇定,老神在在道:“你若想永远都当她的表兄,就不要让着她好了。”   杨世醒不说话了。   阮问颖疑惑更深,帝后看好她和杨世醒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或者说这是几乎所有人的默认,她不明白的是杨世醒对她突如其来的不满。   明明她刚才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回答了陛下的一句话,言语间也没有牵扯到他,从头到尾都专注于她自己,怎么就惹他生气了?   他这脸是六月的天么?说变就变的。   阮问颖百思不得其解。   她觉得有点委屈,还有点生气。   若是他们二人独处,她早甩脾气给他看了,偏偏陛下和皇后在,她就算有再大的不快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充当那个调节气氛的人。   果然伴君如伴虎,不仅陛下威重不可轻慢,就连杨世醒不高兴了也能让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任凭她是哪位长公主的骨血也没用。   阮问颖在心里闷闷地想了一回,准备开口。   却被皇后抢了先,笑着打岔:“好了,用膳的时辰,说这么多话做什么。咱们这里虽然不兴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也要注意点时辰,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她扬声道:“侍膳。”   此时主菜已经上齐,传膳的宫女在端上最后一道主菜后就退了出去,只留下八人在殿内侍立,听闻皇后吩咐,俱皆垂首上前侍膳。   膳法用了合制,每一道菜都用份量相同的碗碟装了,摆在四人面前,但没分席,而是置在一张方形的大案上,中间放着三道式样不一的汤,和民间的团圆饭相似。   坐法也是两两相对,帝后二人并坐一侧,阮问颖与杨世醒坐在另一侧。   这个坐法没有什么不对,阮问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但她却觉得不自在极了。   因为这还是她头一回在帝后面前与杨世醒有隙,还是后者主动发起的,并且发起得极其莫名,让她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面对长辈,尤其是这一对天下至尊的夫妻,自然是以乖巧伶俐为宜。可她现在和杨世醒这么一个状态,再让她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地讨巧卖乖,就显得太没心没肺了,或者说心思深沉。   而不管是哪一种,都会让她一直以来保持的形象付诸东流。   所以阮问颖很愁。   发愁杨世醒为什么要这么做,发愁她接下来要怎么办,发愁今天的这顿饭该如何收场。   幸好,老天爷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杨世醒避过宫女,给她盛了一小碗紫苏香薷汤,很自然地放到了她的跟前。   一句话也没说,只用一个简简单单的举动,就化解了她的困境。   阮问颖心中骤然一松。   虽然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没有他的那阵无名不满,她根本不用面对这么尴尬的境况,但她还是决定暂时原谅他半个时辰,起码把这顿午膳糊弄过去。   她对杨世醒露出一个浅雅矜持、怀有姑娘家羞赧与喜色的微笑。   陛下见状,也满意地点点头,道了一声:“孺子可教。”   ……   膳毕,阮问颖和杨世醒都很有眼色地告了退,留陛下与皇后独处。   谷雨和小暑候在殿外,见她出来,询问她是否要打道回府。   “不用。”她盯着前方的那抹云白身影,“我先去一趟含凉殿。”   前面的人继续走着,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但她只快走了一小段路,就毫不费力地赶上了他,很显然,对方是在特意等着她。   两人并肩而行,侍从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午后的宫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暑气,知了不间断地鸣叫,给夏日更添一分热燥。好在皇后思虑周全,命宫人一日三洒水,宫道周围又有垂柳绿荫无数,是以也不算太热。   一路走下来,阮问颖都憋着气,不说话,直到行至太液池边,才开口说了第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话?”   杨世醒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着,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道:“我在等你说话。”   他道:“我也在等你说话。”   阮问颖的脸有些红了,被他气红的。   她瞪着他道:“我在等你向我解释。你又在等我说什么话?”   “我在等你问我啊。”杨世醒偏头朝她一笑,眉眼染上几许夏日的生机,如同穿过池畔的微风,带着习习凉意。   他从容不迫道:“我看你好像挺生气的模样,就知道你有一大堆话要向我抱怨,所以在一路上都保持着安静,等你开口相问。”   阮问颖震惊且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总能把话往最惹人生气的方向说?还说得这么轻巧,这么理所当然?   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她也不准备理解了,直接询问:“你之前是什么意思?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是存心要让我在陛下跟前下不来台吗?”   “哪有,被父皇教训的人可是我。”对方微微睁大双眼,显出一派无辜模样。   阮问颖更加生气了:“你是陛下亲子,陛下顶多说你两句,怎么可能真的生你的气?真要有什么事,头一个被问罪的还是我,你——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这倒不会。”杨世醒没有否认她的前半句话,“有母后护着你,父皇他不会问你的罪的。”   “但他会在心里觉得我不识大体,对我生出厌恶!”   阮问颖气得差点控制不住音量。好在附近都是主殿宫道,除了帝后重臣之外基本无人经过,且非宫人当值之时,周围只有他们一行人,不怕对话被人听去。   她承认,陛下是一个明君,广纳谏言,心胸开阔,但那些都是对臣子而言的。   对于她这个外甥女,平时宠宠疼疼可以,但若真的和他的嫡子有了冲突,即使这冲突完全是由后者引起的,他也不可能会帮理不帮亲。   毕竟杨世醒是他祈盼了多年才得来的嫡子,说器重偏爱都是轻的。   杨世醒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安抚道:“所以我不是给你解围了么?”   阮问颖差点被他气笑了:“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这倒不用。”他抬手摸了摸鼻尖,“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胡乱发脾气,我向你道歉。”   听他这么说,她的气总算是纾解了几分,心想,算他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知道这件事完全是他理亏。   她轻哼一声,道:“免了,我可不敢接受六殿下的歉意。舅母不过略说了你两句,你就在陛下面前给了我那么大一个没脸,要再受了你这回的道歉,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杨世醒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露出一个有些像是计谋得逞,又有些像是不好意思的笑。   “我不是为了母后的话才那么说的,你误会我了……而且我也没给你下脸,父皇前前后后说的不都是我么,最后也是我主动给你赔礼,已经给足了你面子。”   “这是你应该的。”阮问颖不为所动,“你不先下我的脸面,就不需要给我描补,说到底,还是你咎由自取。”   又问他,“既然你不是为了舅母的那几句话,那怎么好端端的冲我发起了脾气?我哪里得罪你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含凉殿,早有宫人等候在外,见他们过来,立即上前相迎。   含凉殿临水而居,殿如其名,是座格外清凉的宫殿,不仅有太液池的清风送来,还有道道水帘自屋檐落下,使整座宫殿在夏日里凉气习习,丝毫不比特意为避暑建造的昌源行宫差。   阮问颖在山黎的服侍下洗了手、净了面,前往曲泉阁。   杨世醒正倚靠在里面的罗汉白玉榻上,单手捧着一卷书籍,慵懒地垂目看着。   他身后是叠纹镂空的轩窗,几株垂柳弯眉折腰,从窗棂间递来一枝翠夏,自檐角处落下的水光凝凝,在这酷暑里仿如一方世外仙境。   而这仙境的主人,也是姿容潇洒,如明月星辉,锦绡束发、环佩压袂,端的是清贵无比,称一句神仙也不为过。   阮问颖走上前,在其旁边坐下,继续先前的询问:“你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要对陛下说那样的话?” 第10章 为什么徐元光要叫你小颖妹妹   杨世醒瞥向身侧一眼,又收了回去。   他继续盯着手里的书卷,慵懒道:“没什么,只是听父皇说起表兄表妹的事,想起你有许多个似我一般的表哥,便心里不爽,七情上面了。”   阮问颖纳闷不解:“你为这事生什么气?”   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乃太后亲女,与陛下是同胞兄妹,不说宗亲,只说这宫里的皇子公主,就都和杨世醒一般,是她的表亲兄弟姐妹。   这是自她出生伊始就既定下来的事实,他生什么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谁跟你说我的那些个兄弟了。”杨世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我说的是——”   他收起书卷,直腰坐起,单腿屈膝,把手搭在上面,张口想要言语。   阮问颖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他却在片刻的停顿后道:“算了,还是跟你说实话吧。”   阮问颖:“……”所以他原本预备说些什么假话来忽悠她?   她充满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杨世醒没有半点心虚,脸不红气不喘地直言询问:“昨日,在徐元光他妹妹的生辰宴上,面对我让他送去的贺礼,你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   阮问颖一怔,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哪件事,登时更加不解:“我为什么要有反应?”   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没有反应,他就要觉得生气?   难道他想要她对此谄媚吹捧、大力夸赞?可是就那么一把普普通通的宫扇,让她吹捧个什么?好歹也送一块玉吧,就像他在不久前随手送给皇长孙的那枚双环盘龙佩一样。   阮问颖大惑不解。   更让她不解的还在后头。   只听杨世醒冷哼一声:“你问的这一句话,就是我生气的原因。”重新斜倚靠回白玉榻上,拿书籍盖住脸,不理会她了。   阮问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要因为她昨天的没反应生气,然后因为她今天的有反应生气?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阮问颖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一声闷雷自远处传来,紧接着,不过一息,天色就暗了下来,下起了倾盆大雨。   曲泉阁外雨珠成线,把原本的几道细细水流变成了一张厚厚的水帘。   转眼间,酷日覆黑云,暑气成清波。   听着外头宫人奔走低呼的声音,阮问颖觉得,这位六皇子殿下的心思,也不过如此了。   说变就变,不给人丝毫的预料和准备,永远使人猝不及防。   而就在她想罢这个念头的下一瞬,榻上人又起了动静,把书本从脸上取下,睁开蕴星含墨的双目,瞧着她道:“阮问颖,你知不知道我只送给过你一个人东西?”   阮问颖下意识回答:“没有啊,你送过好多人生辰贺礼呢。”   她和他掰扯:“陛下、舅母、太后,还有我爹娘以及祖母他们,你都送过。昨天又加了一个徐妙清——就是徐元光她妹妹。”   杨世醒看着她,不说话。   她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讪讪道:“我……说错话了?”   他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阮问颖开始虚心自省。   她首先想的是她方才列出的人选是否有哪里不对,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杨世醒不是傻子,不会不清楚她刚才说的那些情况,所以他的话里一定有着另外一层意思。   再联想到昨日徐元光怪异的举动,她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你……是在生我的气?”她试探道,“因为我对你送过去的生辰贺礼视若不见?”   杨世醒扯了扯嘴角,不说话。   见状,阮问颖的心里就有了底,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莞尔道:“不过一柄普普通通的宫扇,可能连你自己都没看过,只让宫人随便选了一样就送了过去。这样的一份生辰贺礼,怎么能和你送我的那些相提并论?又叫我如何放在心上?”   她抬起手腕,拉开堇袖,把佩戴着的簪花镯给他瞧:“只说这枚你在我今岁生辰上送的手镯,就比昨日的宫扇要强上许多。”   杨世醒挑眉,目光移到簪花手镯,又移回她的脸庞,幽幽道:“难为你还戴着它,我还以为你早把它弃置在哪个角落里了。毕竟你在收到它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可没有多么高兴。”   他不提还好,一提阮问颖就忍不住来气,道:“谁让你唬我的,说什么上面的花纹代表着修身养性之意,要我戴来压压性子。说得我好像有多么粗鄙不堪一样,我自然会感到不快了。”   他轻笑:“那你现在明白它的意思了吗?”   他支起身体,拉过她的手腕,缓缓转动手镯,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这上面灵珠吐蕊的祥云纹样,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么?”   他洁净修长的指腹带着一点暖人的温度,贴合在阮问颖的肌肤上,让她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阮问颖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下意识觉得不好,想要避开,但又不能把手抽回来,以免惹面前这位小祖宗再度生气,只能努力压抑下这股异常。   镇定心神道:“表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真的没有必要因为你送别人一回生辰贺礼就感到不满生气。”   “我又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你送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记在心里,一样也不敢忘。就如这枚簪花手镯,常日佩戴在身、不曾取下。自然明白你我二人之间的情谊,不怕被他人超越。”   杨世醒应了一声:“嗯,话说得不错。”   “不过我没问你这个。”他借着她的手腕微微发力,把她拉近,“我是问你,这枚手镯上的花纹代表着什么意思,你明白了吗?”   两人间的距离越发减少。   阮问颖的发梢垂落到了杨世醒的袖口处,在云白的浅纹中散开,仿若一缕流逸在宣纸上的墨韵。   她甚至闻到了一丝他身上的竹叶清味。   刚才的那股异样感又来了,并且比先前要浓烈许多,让她的呼吸都有些发乱,也让她的不安加倍,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下意识想要远离他。   她尝试着收回手,阻止势态,但杨世醒紧紧地拉着,不让她离开,同时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徐元光昨日对我说,你对我送去的生辰贺礼熟视无睹,没有反应。”他轻声开口,“我当时觉得很生气。但让我感到不快的不仅是这件事,还有徐元光对你的称呼。”   “他在我跟前一直叫你阮姑娘,我便以为他都是这么叫你的,直到他昨天不小心脱口而出了‘小颖妹妹’四个字,我才知道,原来他私下里是这么称呼你的。”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他和你非亲非故,虽说相识已久,但也越不过你我之间,怎么你们俩的感情就那么好呢,好到你要探问他的亲事,他要这样称呼你?”   他握紧她的手腕,盯着她,缓缓发问:“你呢?是如何在私下里叫他的?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方才对我诉衷肠的那一番话的?”   阮问颖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的眸子里盈满困惑:“我、我就叫他小徐公子呀,或者徐公子、徐二公子……没什么特别的……”   “至于你问我的后面一句话——我有些没听懂,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她真诚道,“我自然是抱着对你的真心才说出那样一番话的,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杨世醒:“……”   阮问颖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杨世醒:“……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徐元光要叫你小颖妹妹。”   “因为他就是这样叫人的啊。”她实话实说,“他不仅这么叫我,对别的姑娘也是这么叫。”   “真的?”杨世醒有些怀疑。   “真的。”阮问颖点点头,略显俏皮地加上一句,“不敢欺瞒表哥。”   杨世醒被她这一声唤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旋又隐去,道,“既然这是他的习惯,为什么在我面前却不喊了?”   她道:“可能是怕你生气吧?你瞧,现下你不就因为他的称呼生气了吗?”   杨世醒:“……你知道我是在为什么生气吗?”   “自然知晓。”她贴心笑道,“你觉得他对我的称呼太亲近了,是不是?”   他冷笑一声,道:“不是,是你对我的称呼太生疏了。”   阮问颖:“……”眼看着马上就要哄好了,怎么这气又上来了?   阮问颖对他这多变的脾气简直没法子,偏偏又不好指责呵斥,只能维持着亲近的笑容,同他说话。   “表哥这话说错了,我纵有许许多多的表兄,能让我真正相唤的也只有你一个。小徐公子更不用说,只有他主动对我攀亲戚的份,没有我喊他的时候。”   心想,她解释得这么清楚,他总不会再对此有疑问了吧?   没想到却听闻他道:“他为什么要主动对你攀亲戚?”   她也只能再度:“……”   她能怎么说?说这是因为徐元光要借着她来讨好阮淑晗?说他若只喊她的堂姐为“晗妹妹”,就显得太特殊了,不如把她也添上,喊她“小颖妹妹”?这样一来,他就不仅能在外人眼里看着没有特殊对待谁,而且能把她们姐妹两人实际在他心里的分量区分开?   如果徐元光倾慕的另有其人,阮问颖绝不会介意把这事说出来,彻底安抚好杨世醒,但当这个人是她堂姐,她就有些说不出口了,总觉得此等行径像极了背后出卖他人的小人,对不起阮淑晗对她的这一份信任。   她只能犹豫着道:“可能……是因为觉得我俩有缘?” 第11章 温热的触感覆上唇瓣   杨世醒脸色一黑。   阮问颖见势不好,连忙改口:“不是,我是说——”   她心念急转,飞快地想了一个既能够解释徐元光情况,又不用把阮淑晗牵扯进来的说法。   “他——他是有求于我,才会这么亲热地叫我!”   杨世醒道:“求什么?”   她定定神,道:“还能是什么,前些日子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正巧对方是我的朋友,他就想借我来亲近她,这才喊了我这么一个称呼,好对那位姑娘也这么叫。”   “之前探问亲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那朋友好不容易对他有了一点好感,却忽然听闻他要成亲的消息,惊疑不定之下,我便替她出头,向徐大人询问了一下情况。”   她这话说得七分真三分假,最容易迷惑人,饶是机敏聪慧如杨世醒,恐怕也找不出其中缺漏。   杨世醒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只是有点半信半疑地道:“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她作出肯定,直视他看过来的目光,力证诚恳。   杨世醒探究地瞧她半晌,终于放松了一点握着她手腕的力道。   “好,我就信你一回。”他轻轻笑了笑,“徐家的事暂且不提。我问你,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手镯上花纹的意思?”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她的手腕。   阮问颖把目光凝向那枚手镯,上面的花纹精致繁复,以海棠花蕊为依托,捧着一颗灵珠在祥云中若隐若现,花瓣云纹沿着镯身蜿蜒盘旋,最终相接成一个环。   很好看,很有古典韵味,让人一见就知不是俗物。   可她真的不知道这些花纹代表着什么意思。   她知道关于灵珠的神话传说,也知道关于海棠花的典故,但她并不觉得杨世醒想要的是这种答案。   她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问颖愚钝,不知其中深意,还请表哥赐教……?”   杨世醒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神情格外复杂,像在感到不可思议,又像是觉得愤懑不满。   有那么一瞬间,阮问颖还以为他的脾气又要上来了。   好在他只是悻悻哼了一声,吐出口气道:“算了,早该知道不能对你抱有什么期望……”   让她在越发心虚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试图弥补:“我虽不知道这些花纹代表着什么意思,但我可以学——表哥,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的。”   “好啊。”杨世醒挑眉,应得十分干脆,“我这就告诉你。”   阮问颖心神一整,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没想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再度握紧了她的手腕,朝她缓缓靠近。   此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一尺,再近下去,就要超越他们一直以来保持的界限了。   阮问颖的心怦怦跳起来。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身边又有着阮淑晗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就算不敢肯定,也能有七八分的猜测。   要避开吗?还是就这样接受?   她在心中反复进行着询问。   避开是十分合情理且应当如此的举动,但是就这样接受——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选择。   她和杨世醒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受到以帝后为首的众人的看好与默认,在他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顺理成章的。   她也从来没有对他避过嫌,以普通的兄妹之礼待他。   说白了,就是她早已在心里认定将来要嫁给他,也早已在心里肯定他将来会娶她。   既如此,那还犹豫什么呢?   想到这里,阮问颖心中一定,微颤睫翼,缓缓闭上了双眼。   气息越靠越近。   阮问颖的心跳越来越快。   杨世醒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也越发加紧。   “启禀殿下,徐大人已——”   山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紧接着就是一顿,伴随着跪地的扑通声响,告罪随之而来:“奴婢该死!”   早在听到对方的第一句话时,阮问颖就已经转面避开,结束了这个将行未行的吻,但她还是满脸通红,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以至于差点从榻边摔下。   还是杨世醒手疾眼快地拉了她一把:“当心!”才稳住了她的身形。   然后没好气地转过头,对着伏身跪地的山黎喝问:“什么事这么急,非要这时候来说?!”   山黎身体一颤,再度惶惶告罪:“奴婢该死、奴婢知罪!但是宫人通禀,徐大人已至紫宸门外,依礼,殿下该去西室候师——”   杨世醒气怒不已:“候什么师?!让他自去西室等着!”   山黎迭声应是,磕了几个头,就要膝行退下。   “慢着!”阮问颖正在尴尬的时候,巴不得自己整个人从含凉殿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可听闻杨世醒此番话语,她还是强忍着羞意出了声,起身阻止了山黎。   “徐大人乃陛下亲封一品少师,万万不可怠慢,殿下为其弟子,自然要去西室相候,你照着往日的规矩去做就行。”   “若大人来得早,就请大人先喝杯茶、净个面。今儿个雨这么大,大人一定被淋湿了不少,你们要好好服侍大人,以免大人着凉,记住了没有?”   山黎依旧死死地低垂着头,但没有失去原本的机灵,应了一声“是,奴婢知晓”,快速而恭敬地退了下去。   阮问颖回头看向杨世醒。   一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耳根发烫,差点忘记了要说什么话。   还是窗外又适时地打了一声雷,才把她的心神给震回来。   她强自镇定道:“徐大人是你正经行过弟子礼的师长,德高望重、学识渊博,陛下素来拿他当太师看,你不能——不能因为生气,就把他给怠慢了,这样不好。”   杨世醒含笑看着她,脸上的怒容早已不见。   “你为什么不坐回到我的身边来?”他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问了这么一声。   阮问颖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   有羞的,也有气的。   “是你应该站起来才对。”她道,“过了紫宸门就是紫宸殿,然后是弘仁阁,离含凉殿没有多远。你若再不抓紧时间赶去西室,就真的要怠慢徐大人了。”   “不急。”杨世醒慢悠悠道,“弘仁阁离含凉殿远着呢,中间隔着一个太液池,现在又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不在半路上耽搁就不错了,我有的是时间。”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起身走下了白玉榻,朝她前进了一步。   阮问颖往后退了一步。   杨世醒微微皱了皱眉:“不许退。”   “凭什么?”经过之前那么一回,阮问颖虽然羞得厉害,但也同时找回了底气,敢继续和他耍小性子了,“你能进,我为什么不能退?”   而对方似乎也从刚才的事情中明白了什么,对她的态度比以往要游刃有余得多,直白道:“我往你这边进是因为想亲近你。你呢,又是为什么想要远离我?”   阮问颖说不出话了。   她只能发烫着脸颊站在原地,任由他上前走近,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下来。   温热的触感覆上唇瓣,极尽缠绵悱恻。   阮问颖的眼睫颤动得厉害。   雨水从窗外飘进,打湿了她的一点衣衫和几缕发丝。   竹叶的清香味浓郁到了极致。   也许这并不是竹叶清,只是一种错觉,就像她现在晕乎乎的,仿佛品尝到了百年陈酿,但实际与她唇舌交缠的是杨世醒。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股气息是属于他的,并且正在与她相融交汇。   阮问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阮淑晗每一次和徐元光见过面后,都会双颊绯红,面色如霞。   原来是因为这样。   这是一种欢喜的凭证,也是一种心情的宣告。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世醒终于离开她,结束了这个亲吻。   阮问颖缓缓睁开双眼。   然后就撞上他深情望着她的目光,一头栽了进去。   “手镯上的花纹,”她轻柔地、含着羞意地软声询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世醒回了她一个格外温柔的笑容。   他执起她的手腕,摩挲着镯子上的灵珠纹样,和她细细讲解:“这花纹代表着镇海灵珠,在道观庙宇里常常能见到。镇海灵珠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她微微垂了垂睫翼,点点头,轻声道:“听过,天地大劫时,无量海水遭浊气污染,为救万千生灵,碧海龙女化身灵珠,净化污秽。”   “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你知不知道?”   “和这枚镯子有关?”   “不错。我幼时身体虚弱,常常去三清殿驱邪避祟,那里有许多孤本,除却道法心经之外还有不少志怪传奇,我闲时便会拿一两本翻阅,看上面讲的故事。”   “上面讲了什么和镇海灵珠有关的故事吗?”   “讲了挺多的,有你刚才和我说的,也有我接下来要说的。”   阮问颖好奇地看着他:“是什么?”   杨世醒缓缓笑答:“讲的是,碧海龙女并未化身灵珠。她的夫君把她救了,将所佩神剑一分为二,剑身熔铸祭了大海,剑心则炼成了灵珠,赠给龙女,以表倾心爱慕、全力相护之意。”   “所以,你现在该明白,镯子上的花纹代表着何意了吧?” 第12章 我刚才对你的回应,就是心意   阮问颖心湖一颤,漾起圈圈甜蜜。   她垂首细细微笑:“我知道了……”   又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要到现在才说。”   杨世醒无奈:“我特意在送镯子的时候说了花纹的事,本以为你会注意到,就算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也会去查、去问。没想到你居然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收下我的礼后就什么也不管了。”   “让我十分怀疑——”他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你到底是看重我送礼的心意,还是我给你的那些东西。”   阮问颖有些心虚:“自然是两样都看重。我只是一时没有察觉……而且你送我的东西那么多,我若样样都去查找翻阅其中的深意,未免太过麻烦,所以……”   “所以就干脆不去查了。”杨世醒挑眉,接过她的话,收回手,“看来我以后要少送你点东西,免得你司空见惯,不懂得珍惜。”   “那倒不会。”她讨好地冲他笑笑,“你瞧,现在我不就明白手镯的意思了吗?以后你要再送我这些个意味深长的礼,就像今天一样,直接对我明说就是。我们——”   她顿了顿,脸庞染上一层红晕,变得轻声细语起来:“……既然已经互表心意,自然该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杨世醒被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心情大好,笑意昭昭,却还是故意问道:“什么?互表心意?你什么时候对我表过心意了?”   阮问颖脸色更红,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我刚才对你的回应,就是心意!我若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接受你?”   杨世醒笑容更深,煞有介事地点评:“嗯,不错,回得铿锵有力,本殿下就是喜欢你这副模样。”   “本姑娘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模样。”她不甘示弱,“总是以取笑逗弄我为乐,一点也看不出对我的喜欢,所以我才会不理解你这些礼中的深意,都是你自找的。”   杨世醒不为所动,依旧维持着笑容,张口想要说话。   然而就和之前差点没能完成的吻一样,他的话语再度被人打断,还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回山黎谨慎了许多,没有再贸然进来,只在外面通报:“启禀殿下,徐大人已至含凉殿外。”   但杨世醒的脸色还是变得有些不好起来,闭眼深吸了口气,像在进行忍耐。   看得阮问颖抿嘴直笑,觉得他活该。   不过也有些惊讶,不明白徐茂渊怎么来得这么快,刚才还在紫宸门外,转眼就到了含凉殿。   转念一想,也许不是人家走得快,而是她和杨世醒那一番亲吻太费时,才活生生拖到了现在。   这么想着,她的笑容就变得有些羞涩起来,染上了几分甘甜的赧意。   “你快去吧。”她对杨世醒道,“徐大人是你的恩师,又年纪大了,冒着这么大的雨来给你授课,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等。”   “我知道。”杨世醒应声,“别说得我好像有多么忘恩负义一样,之前我是被气昏头了才会那么说,其实心里并没有这么想。”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他握住她的手,“如果不是你叫住了人,可能这会儿徐茂渊已经跑去父皇那里告状了。”   她失笑:“还说呢,哪有人直呼恩师名讳的。”   “直呼名讳怎么了?我对谁都直呼名讳,而且我又没当着他的面这么叫,只在私底下说说。你能听到我对他的这声称呼,正说明我对你坦坦荡荡,不怀隐瞒。”   “好,你性情直爽,是位坦坦荡荡的真君子。那请问杨君子,现在可以去见徐大人了吗?再磨蹭下去,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没事,你之前不是吩咐过了吗,先把徐茂渊拦住,不直接去西室。”杨世醒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时间有的是。”   又问她,“你跟我一起去?”   阮问颖摇摇头:“今天还是算了,我怕徐大人看出我们之间的端倪。”   跟前人满不在乎:“这有什么,看出来就看出来,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她微恼道:“我不想被他看出来,可以吗?”   “可以。”他笑着刮了刮她的脸颊,“就是没想到我们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阮姑娘也会有这么害羞矜持的一天,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阮问颖不满轻哼:“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杨世醒越发宠溺,“所以我现在很高兴。”   他对她道:“好了,我真的得赶去西室了,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谁要等你,徐大人授完课都下晌了,我难道就在这里无所事事?”   “那你就雨停了再出宫去,若实在急着回家,就让三益和云山他们护送你到宫门口。”   “哪里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不过是一场雨,我让谷雨她们打把伞就行了。”   “乖,听话,不然我不放心。”   杨世醒说完话,就离开了曲泉阁,留阮问颖待在原处,望着微微晃动的竹帘怡然莞尔。   她受到过杨世醒不少特殊的关照,但多是带着点玩笑的亲昵,像今天这样直白中饱含着情意的哄劝还是头一回。   以往她只觉得他舒心有趣,偶尔令人气急,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还有这么会哄人的时候,简直能让人把心浸泡在蜜水里。   难怪有言说,两心相悦,为人生中一大幸事。   她和杨世醒,就处于这样一种状况中吧。   ……   阮问颖在曲泉阁待了小半个时辰,其间谷雨和小暑一直贴身伺候着她,又有被杨世醒临走前叮嘱的山黎拿来几册古籍供她翻阅,端上膳房精制的点心茶水,倒也不算无聊。   后半晌,雨势逐渐转小,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滴下,和着垂柳一起润入无声,生出一番别样幽情。   阮问颖倚在后阁的美人靠处,看了一会儿景,逐渐有些意兴阑珊。   她很想去西室同杨世醒见面,和他一道听讲徐茂渊的讲课,又不好意思去,总觉得自己的状态还没有调整好,若是到了那边泄露情状就尴尬了。   她当然清楚,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她和杨世醒的事,对他们抱有默认的态度,但默认是一回事,真的明明白白表现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像她在前回来含凉殿时,还能就“杨世醒到底对不对她上心”一事与山黎玩笑辩驳,在被撞破曲泉阁的那个举动之后,她就怎么也没法自然面对了。   山黎倒是比她要坦然得多,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能附和谷雨和小暑她们的说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不愧是得杨世醒信任的心腹。   阮问颖自觉不能像她一般,因此在心里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打消了去往西室的念头。   这样一来,她在含凉殿里继续待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书籍她可以带回家翻阅,点心她也不喜欢多吃,干等着人回来亦非她的作风,剩下的选择便只有打道回府。   得知她意,山黎劝阻道:“殿下临走前,特意叮嘱奴婢要好好关照姑娘,若是回来不见姑娘,定会心生失落,姑娘不妨再等上稍许。且这外头还下着雨,姑娘此刻出行,怕是多有不便。”   “无妨,雨已经小了许多,我命人打伞就是。”阮问颖努力使自己的话显得自然流畅,“离徐大人授完课还早着,我再继续等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先行回府,改日再来这儿。”   山黎微愕,似是没想到她对杨世醒一点也不留恋。   但阮问颖心里自有一番计较,杨世醒身为得陛下看重的皇子,一天的大部分行程都被排满,不仅有晨傅午师,还要前往紫宸殿旁议国事,接着再回宫完成布置的课业,只在隅中稍有闲适。   现在他最悠闲的时候已经过去,想要再和他独处除非留到晚膳,但这样就太过了,不合宫中规矩,也不符合她以往的行事作风,有恃宠而骄之嫌,她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她问山黎要来一封信笺,留下一首题诗,放在案上,就带着人离开了含凉殿。   小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宿,直到翌日清晨才堪堪止住,但还不等天色放晴,就又有风势起来,吹聚乌云,再度下起了雨,并且一下就是数日,把漪蕖苑里的小池塘都涨满了水。   天气却没有因此变得多么凉爽,反而越发的闷热潮湿。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阮问颖都待在国公府里,安安分分地当她的大姑娘。   和大部分贵女一样,她有专门授课的师长,分别教授她琴棋书画与文武一道。   她每日里不是和阮淑晗一道读书听课,就是练习学艺,还要处理自己院中的事情,细算下来,竟与杨世醒差不多忙了。   不过要比他稍微好一点,每个月她只用学习十天,剩下的时间还是自己的。而杨世醒则一月只有六日休沐,还是分开来休,每五日一个循环,让人不能好好地喘上口气。   终于,在天气彻底放晴的一天,阮问颖忙碌的上旬生活暂告一段落。   她一得空就进宫请了安,正巧太后身体有恙,她便直接去见了皇后,然后离开长生殿,去往含凉殿。   都不需要经人通报,她就被迎进了曲泉阁里。   此时的杨世醒刚刚结束少傅的训练,一身劲装还未换下,正在洗手净面。   见她来了,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拿巾帕擦着手,道:“真是稀客啊,阮大姑娘贵人事忙,今日竟有空踏临敝地,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不敢相信。”   阮问颖上前,有些讨好地主动拿过他手里的巾帕,放置到一旁的架子上。   这本是宫人应该做的事情,但因为她的到来,所有侍立在旁的宫人都被遣了下去,只有他们两个,无人支应,她便当了一回他的专属侍女。   “你生气啦?”她朝他娇巧一笑,“可我从前进宫就是这样的,今日比以往来得还要快些,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你就谅解谅解我,好不好?” 第13章 我当然想娶你   “我如何敢对你生气?”杨世醒道,“万一把你惹恼了,使你再跑回国公府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见我一回,岂不是自找罪受?”   “覆日如春秋。”他徐徐念了一句诗,笑意微显,“你说,你此番回府,不来宫中,我该有多久与你没相见了?”   阮问颖在听到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还以为他是真的生气了,心里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想着要怎么哄他,消消他的怒气,没想到他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登时大感惊喜。   她虽然不惧怕他的怒火,但也不喜欢面对他的脾气,人总是希望自己被温柔以待的。   而现在,对面人贵为皇子之尊,不仅没有和她计较这些时日的分离,还笑着打趣解嘲,诉说相思之情,这一份周全体贴的心思,怕是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是我不好。”她决定主动坦白,“明知回府后会被各种事情绊住,抽不出空来见你,还对你不告而别,写了那么一首诗来逼迫你来宽宏大量。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   她在临走前题的那首诗,除了说明她离开的原因之外,还特特告诉了他,她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会很忙,需要到月中才能得空进宫,让他不要为此着急,静待相见。   看上去是一份情意绵绵的诉白诗,其实只有一半心被放在这上面,另外一半都专注在了给她自己留下后路上,免得六皇子殿下脾性上来,觉得她答应了人就跑,是在耍他。   杨世醒的反应格外平和:“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阮问颖有些心虚:“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一直在低看你一样。”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令人敬仰神往的存在。”   “神往可以,敬仰就算了。”他从盆架旁走开,“我可不想一直当你的表哥。”   阮问颖浅浅微笑,跟随他在室内行走:“我自然也不想当你的表妹……”   她本想去往榻边,但见云母屏风旁摆着一盘棋,就有些好奇地坐了过去,低头看道:“这盘棋是谁跟你下的?风格如此奇特,当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杨世醒也跟着她在屏风旁边坐下,慢吞吞道,“我总觉得你在敷衍我。”   “哪有,”她继续盯着棋盘,在心里演算相应的步骤,“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你没有这份自觉呢?”他继续询问,带着一点探究道,“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关系的改变?”   阮问颖一怔,觉得他这话怎么问得这么奇怪。   “当然。”她抬眸看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种事情还是明白的。”而且是一直很明白,明白将来要嫁给他,明白他们会在一起。   杨世醒的表情却还是有些不满意。   “我——”他张张口,又闭上,“……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反正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行了。”   “什么事?”   “嫁给我。”   阮问颖心中一跳,好不容易推演到七七八八的棋局霎时变得凌乱,半晌才回过神,看向他道:“这是自然……我——”   她垂眸掩下视线,心中欢喜又甜蜜,唇畔不自觉带上了一丝微笑:“我从小就知道要嫁给你……”   杨世醒却迟迟没有回答。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阮问颖有些意外,抬眸看过去,但见他神情复杂,如五味杂陈。   她微感不安:“怎么了?……你不想娶我吗?”   “不。”他收回目光,“我当然想娶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总之,你知道这件事就行。”   “自然。”阮问颖把他这个怪异的反应理解为怕她反悔,虽然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怕的,但还是格外贴心地冲他漾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嫁给你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行动目标。   杨世醒也终于露出了笑。   “好,我听见了。”他道,“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说的话,不要忘。”   “我不会的。”她很认真地保证。   接着,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到棋盘,再度询问:“这盘棋究竟是谁和你下的?从前都没见过这种风格。”   杨世醒看了她一眼,回道:“还能是谁,喜欢在这种事上下功夫的,除了徐元光,也不会有别人。”   阮问颖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棋盘,颇觉新奇道:“这是他新琢磨出来的行棋方式?”   他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嗯。”   她恍然:“难怪过程这么精彩,结局却这么惨烈,被你杀得七零八落。”   “过程也不精彩,只是现在看着爽快,当时我差点被他墨迹死。”   “可以想象,他向来是这般德行。”   杨世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吗?你对他倒是很了解。”   阮问颖反应迅速:“我不过随口一说,若是真的了解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他的棋风?”   好在对方没有在这上面计较,转而说起了她当日留下的那首题诗,道:“今日正巧天晴,如何,你是想现在与我去‘游龙惊鸿’,看我一直没能送出给你的那柄剑,还是在这里与我手谈一局,对弈一二?”   闻言,阮问颖立即把心思从棋盘上收起:“自然是去看剑。最近一段时日繁忙,我都差点把这事忘了,幸好你提醒了我。”   杨世醒无奈摇头:“就你这样,还说什么‘挂念万千’呢。我若不提醒你,恐怕直到离宫,你都不会想起来有这件事。”   她笑意盈盈:“所以我留下了那首诗嘛,为的就是防止我忘记,让你提醒我。”   得来对方一声轻笑:“你倒是会使唤人。整个宫里也只有你敢这么做。”   说话间,他已经吩咐下去,让人把东西取来。   不过片刻,就有宫人端来了一方漆木剑匣,跪地垂首,恭敬地用双手呈上。   杨世醒接过剑匣,示意宫人退下,把剑匣放到案几上,打开露出里面的宝剑。   阮问颖凝眸细瞧,见剑鞘与剑柄合如一体,沉水乌色,已是一眼欢喜,等拿起掂量,发觉它轻若无物,缓缓拔出的剑刃薄如蝉翼,更是心悦不已。   她爱不释手地来回翻看:“这剑打磨得真好,你从哪里寻得的这么一件宝贝?”   杨世醒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她。   在她打量着剑的同时,他也在凝视着她,看着她娇俏的脸庞上绽放笑容,清里的杏眸流露出粲然的兴奋,花瓣一样的丹唇微微抿起,也在心里升起了一股欢喜。   不同的是,她的欢喜来源于剑,他的欢喜则源于她。   他就这么看着。   直到她抬起眸,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他,才回过神,道:“从于衡那边听说明州有一铁匠,打磨出来的剑柔而不软,利而不断,就派人过去请他铸了一把。怎么样,还喜欢吗?”   阮问颖绽笑应声:“喜欢。”   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剑,心念一动,抖了一下手腕,但见剑锋如水波般荡了几下,复又回弹,发出如玉石相击的铮然嗡响,心下越发欢喜。   这竟然是一柄软剑。   从小到大,她碰过不少兵器,父亲的马刀、母亲的长槊,府中的匕首、短剑乃至弓.弩、斧钺等等,她都见识过。   然而,她虽然对这些兵器心怀敬畏,知道边关的将士正是因为它们才能抵御强敌,但她到底是个才及豆蔻的小姑娘,心里喜欢的还是那些灵巧、好看的神兵利器。   杨世醒送给她的这柄软剑不仅外形精美,让她几乎想把它收藏起来,不舍得用,而且质地是从未接触过的轻盈,一下就俘获了她的芳心。   她把剑举起,看着剑身在阳光下映出一道亮光,竟似化为无形,不由喃喃自语:“……这世上当真有这种软剑?你不会是随便拿了什么东西来唬我吧?”   “我若能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唬你,也算是另外一种稀世珍品了。”杨世醒漫不经心地道,“至于天底下有没有这种软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阮问颖双指并起,缓缓拂过剑身,像没听到他说的话。   下一刻,她猝然向他发难,执剑朝他刺了过去。   杨世醒不慌不忙,先是躲了她几招,让她好好地拿剑挥舞了一通,过足了瘾,才伸手回击,把她执剑的那只手反剪到她的背后,制住了她。   他用的力气很小,只使了巧劲,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但阮问颖不满他像逗猫一样的态度,轻轻松松地就化解了她的招式不说,还对她湛然一笑,仿佛在嘲笑她,懊恼之下心生一计,故意装出难受的模样。   “好痛……”她咬唇抱怨,“你扭到我的胳膊了,快放开。”   杨世醒果然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关切询问:“怎么会?你让我看看。”   她趁此机会手腕翻转,持剑再度朝他袭去。   ——又再度被他轻松地挡住。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了。”他冲她得意地一挑眉,“使诈也不想个好点的计策,六岁孩子都不会上当的把戏,你居然拿它来骗我,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阮问颖悻悻然把手从他那里抽回来:“我又没想着要骗你,不过是知道你一定会松手,想得个脱身的机会而已。”   杨世醒恍然“哦”了一声:“原来还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松开?”   “当然。你对我如此关心,就算知道我是故意骗你的,也一定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阮问颖对这点很有信心。   杨世醒证实了这份信心,笑着看她,目光里充满宠溺:“看来是我以前对你太好了,让你恃宠而骄。往后我得收敛一点,不能把你纵容太过,免得你胆子越来越大,哪一日把天捅了一个窟窿也要我去补。”   “我像是那么骄纵的人吗?”   “学武学了这么久,还只会面上的招式,输了也不肯虚心求教,反而想着用骗人的点子扳回一局,不是骄纵是什么?”   阮问颖被他说得有点脸红:“我很用心去学了的——可学武是一项耗费时间的技艺,我平日里还要读书习字、照管家里、进宫请安,自然只能学到些皮毛……”   杨世醒道:“说到底还是你不用心,我的日子不比你忙?照样跟着少傅把东西学全了。”   “这怎么能一样。”她没什么底气地细哼,“你是天生的奇才,无论什么都一学就会,我不过一介庸人,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杨世醒缓缓笑了:“话说得挺利索,就是不知这里头有几分真心。”   阮问颖也冲他笑,柔和着眉眼,软软唤了一声:“表哥……”再度出招,把剑对着他的面门划去。   杨世醒偏头避过,同时伸手在她腕上一抬一握,卸了她的力道,把软剑抢了过来。   “你可真是胆大。”他道,“也不怕划破了我的脸,将来嫁给一个破相夫君。”   阮问颖自然不怕,她就不是冲着他的脸去的。   她也不敢冲着他的脸去,君子如玉,帝王怀璧,指的不仅是品德,还有样貌,她若当真破了他的相,就不是嫁不嫁的问题了,而是她能不能平安的问题。   她刚才只是虚晃一招,实际冲着去的地方是他的右肩。她不信他看不出来,毕竟那么精准地挡下了她的招式,还把她的剑给夺了。   因此,面对他的这番话语,她充耳不闻,只专注地想着怎么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赢他一回,杀杀他的威风。   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她就觉得膝弯一软,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   一声清音脆响,软剑掉落在地。 第14章 天底下最令人情动的欢喜   阮问颖下意识搂住了杨世醒。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点竹叶的清香和沉水的熏意。   倚靠着温暖有力的胸膛,阮问颖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惊呼:“我的剑!”   “随它去。”杨世醒抱着她走向榻边,“金石熔铸,摔不坏的。”   “那也不能这样,万一有什么划痕呢?”   “若是轻轻摔一下就有划痕,我也不用费那么大力气请人铸造了。你就算信不过那些匠人的手艺,也该相信我的眼光。”   阮问颖不说话了。   她也没心思再去想那柄软剑,因为杨世醒已经把她抱至榻边,轻柔地放了上去。   俯身弯腰时,他的环佩和她的碰到一起,发出玉石相叩的声音,清越短促,让她想起屋檐下悬挂的风铃,心弦不由轻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   杨世醒抬眸对上她的目光,一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垂下眼睫,看向他腰间的玉佩,轻轻拿起,只觉触手温润,雕刻精细,是一块与先前的双环盘龙佩不相上下的好玉。   “就是忽然觉得,你这儿适合挂个风铃,到时候风一吹,和外头的垂柳一起细细拂动,加上屋檐下的细流,景象定然清幽无比。”   杨世醒半是好笑半是探究地看着她:“你看着我的玉佩,说着风铃的事情?”   阮问颖一愣,彻底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收手:“不是——我的意思是——”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支吾出个什么下文,只能放弃地抿唇,实话实说道:“我……就是看你有些看得呆了而已。”   杨世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要看我?”他询问道,眉眼里像蕴含着星霜。   阮问颖觉得他是在白问:“自然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看你。”   她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烫,抬眸又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漾出一个欢喜中带着点羞赧的笑:“你不喜欢我这样么?”   杨世醒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回答。   他倾身向前,凑近她,吻上她的唇。   阮问颖柔顺地闭上双眼,承接他这个亲吻。   细致、绵密,似有片片花瓣落到她的唇上,带着春雨一般的轻和,覆盖满沁人的馨香,使她的心里也充满了甜蜜。   ……   阮问颖被杨世醒留在了含凉殿里用午膳。   呈上来的基本都是她喜欢的菜式,她却独独对张御厨新制的清辣汤感兴趣。   它看上去就是一碗平平无奇的清汤,只在汤底沉着一朵精细的豆腐丝花,与蜀菜没有丝毫关系,却偏偏要叫清辣汤。   回想起杨世醒之前说过的话,阮问颖不禁对这碗汤起了一些兴趣。   “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的好。”杨世醒在一旁懒散地提醒,“这汤可不甜。”   阮问颖对他说的话有些不满:“我又不是一定要喝甜的。”   她端起盛汤的小碗,轻轻闻了闻,没闻出有什么异常,又见碗壁冰凉,很显然是一碗凉汤,就放心地喝了一勺汤。   然后她就忍不住被呛出了声。   “……并且还很辣。”杨世醒慢悠悠地补充完后半句话。   接着,在谷雨山黎等人给她找水解咳的手忙脚乱中,他端着自己跟前的那一碗清辣汤起身,坐到她的旁边,舀出里面的豆腐丝花,亲昵地笑着哄她吃下。   “来,吃这个就不辣了。”   “不,我——”阮问颖下意识想要拒绝,但架不住对方的哄劝,或者说是一半强硬地逼她吃下,只能委委屈屈地勉强入了口。   没想到一股透凉之意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于霎时间消去了所有不适。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并非是由豆腐切丝雕刻成的花,而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制作成的冰花,绵软香甜,像从冰窖里取出来的糯饮,和外清里辣的汤水形成鲜明对比。   怪不得这汤要叫做清辣汤,原来是这么一个清辣的法子。   还真是——名副其实——   阮问颖气恼不已地想。   她转头看向杨世醒,质问:“你为什么要耍我?”   “没有啊。”对方无辜回答,“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吗,让你不要尝试。你不听我也没办法。”   她才不上他的当:“你若当真为我着想,在一开始就不该上这道菜,你明明知道我会忍不住想尝试的。”还把最重要的提醒放到她喝了汤之后说!   “好吧。”他坦率承认,“我的确是故意让张洪上这道菜的,就想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   她被气得一梗:“你——”   “不过我已经让他减了许多量。”他赶在她之前加话道,“最开始给我尝的汤要比这辣多了,今日这道我让他反复斟酌过,只在初时有些呛,其实并没有多辣,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   事实的确如此,阮问颖刚才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呛到,把自己吓了一跳,也把谷雨等人吓得够呛,满室找水给她喝,所以才会显得比较慌乱。   如今再去回想,除了最开始的酸辣呛口之外,这汤的后劲并不强,不然不可能仅凭一朵冰花就让她舒缓下来。   但她还是心里有气,故意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胡说,明明很辣。”   杨世醒眉眼弯弯地给她抚背顺气,示意山黎从冰鉴里取出一碟去核的枇杷果肉,亲自拿青玉果叉签了一块,递给她:“好了,别生气了,我给你赔罪。嗯?”   他这赔礼道歉的态度实在没有什么诚意,阮问颖能接受就怪了。   她本想继续表示不满,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轻抚在她背上的手微一下滑,隔着一层薄薄的襦裙纱帛到了她的腰间,激起一串细小的痒感,让她气息一软,再没了接续。   她缓缓收起绣帕,张口抿下他递来的果肉,垂下眸,轻声细气地道:“……替我转告张御厨,他若想凭借这些汤水成为天下第一名厨,冠绝蜀菜,就等着下辈子再抱得美人归吧——”   ……   午膳过后,阮问颖前往落霞阁休憩。   这是杨世醒专门留给她的寝阁,按照她的一应喜好布置,陈设有珠帘、屏风、香薰球等,几乎成了她的半个闺房。   今日天色晴朗,暑气蒸腾在大地之上,越发衬得含凉殿内清凉幽静。   阮问颖躺在流烟榻上,听着杨世醒给她缓缓道来的史籍典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缓缓陷入了迷蒙的倦思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一阵轻灵的脆响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好奇地循声望去,发现缠枝落地宫灯上悬挂了一串风铃。   风铃呈圆月状,从环里雕刻了一对双鱼戏珠,底下坠着玛瑙流苏,被风一吹,就轻轻灵灵地响动起来,珠子也在两条鱼儿间游来滚去,别有意趣。   一开始阮问颖还有些迷惑,不明白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串风铃,直到她想起之前和杨世醒的对话,才恍然大悟,在心里升起点点惊喜。   明明只是她在神思恍惚下的随口一说,连她自己都没有当回事,他却记在了心里,拿来了这么一串精致的风铃挂着,还要等她睡着之后再弄,只为了她能在醒来时的第一眼看到。   这一份玲珑体贴的心思,她都不知道要如何来形容了。   只能说,天底下最令人情动的欢喜,也莫过于此。   阮问颖起身下榻,抿唇笑着望了一会儿风铃,想要找杨世醒说话,诉说她心底的这份欢喜。   然而,当她环顾四周,才发现阁里并没有她所想之人的身影,只有小暑在一旁的矮几上坐着,低着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小暑?”她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叫醒小暑,却把珠帘外面的谷雨给唤了进来。   一见到里头的情状,谷雨就蹙起了眉,拿团扇在小暑额前拍了一下:“醒醒,快醒醒。让你守着姑娘,怎么把自己给守睡过去了?”   小暑惊醒过来,连忙起身赔罪:“姑娘恕罪!小暑本在给姑娘打着扇,不知道怎么的睡了过去,还请姑娘责罚……”   “无妨。”阮问颖对她这两个贴身侍女还是很宽容的,“暑日天热,觉得困乏也正常。”   又问她们,“六殿下去哪了?”   谷雨道:“六殿下在曲泉阁。”   她不解:“他去那里做什么?”   她还以为他是去西室听讲了,毕竟除了进学,他通常都会陪着她,怎么今日却变了?   她还以为,有了如今这层关系,他们会比平常更加亲近一些……   阮问颖心头升起淡淡的失落。   好在谷雨的回答让她重新绽放了笑意:“小徐公子过来了,殿下和他一道去了曲泉阁,临走前留下话说,若姑娘醒了,随时可以过去找他们。”   小暑也在旁插嘴:“小徐公子一开始不知道姑娘在休息,险些吵醒了姑娘,被殿下好一顿数落。除了在四姑娘跟前,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小徐公子如此理亏的模样呢。”   四姑娘就是阮淑晗,济襄侯另立府邸,两家的姑娘分开排行,这也是为什么阮淑晗明明年纪比她大,却被唤作四姑娘,而她被称为大姑娘的原因。   山黎从外面掀帘而进,给了更全面的消息:“殿下正在和小徐公子对弈,再有一炷香左右就该去往西室了。”   闻言,阮问颖赶忙让谷雨和小暑给她简单梳洗一番,前往曲泉阁。   出乎她的意料,两个人并没有在室内,而是面对面坐在了长廊里,在垂柳的庇荫和细流的水光下对弈。   徐元光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本该尽显世家公子的风流,却被藏青深衣的杨世醒压了一头,无论是在气势还是仪态上都有所不及。   这也正是杨世醒独有的魅力所在。   他似乎天生就惹人瞩目,即使披头散发、粗布麻衣,也不会让人小觑,而是打心底里欣赏钦佩。   天之骄子这四个字,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 第15章 宫里又不只有他一个   阮问颖双手交叠,迈着轻缓的步子徐徐上前。   杨世醒第一个望见她,执棋的手势一顿,停在半空,笑着看她走来。   徐元光浑然不觉,依旧把目光盯在棋盘上,直到她在杨世醒的身旁坐下,才惊讶询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就在方才。”她笑着回了一句,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棋盘上。   盘中云子交错,黑子的行棋作风和她在上午时看到的一样,杀伐果断,白子则换了另一种方法,在飘逸中带着诡谲,明明天元四星皆不据地,却和黑子形成了胶合之势,胜负难分。   阮问颖看了半晌,给出一句评价:“你这棋下得可真无赖。”   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座的二人都明白她说的是谁。   徐元光嘿嘿一笑,半点不见羞愧,反而显出几分自豪:“这叫兵不厌诈。”   她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下个棋就叫兵了?有本事沙盘过招,能撑过十回合算你厉害。”   徐元光“哎”了一声,老神在在地回答:“俗话说,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沙盘是六殿下的长处,下棋是我的长处,我若是放着棋盘不用,转而去摆沙盘,不成了大傻子吗?”   杨世醒嗤笑:“上回的棋是我赢了,这回的胜负还未分,你就敢说出这样的大话,看来是我让你败得还不够惨。”   “之前我是不敢说。”徐元光道,“可你现在身旁多了这么一位添香的佳人,自然无法把心思全部放在棋局上,我若还不能赢你,就有辱我的棋道了。”   杨世醒扬起眉峰:“有辱棋道?好啊。”   他把黑子一落,定在棋盘之上:“你来接着下吧。”   徐元光有些莫名地道:“你这一手下完了,自然是我来接着下……”他的话音渐渐变轻,最终消失,目光凝在先前落下的棋子上面,脸色一阵变幻不定。   “……不可能,我明明计算好了,怎么可能斩断我的大龙……”   “为什么不能?”杨世醒漫不经心,“你这行棋的风格看着厉害,通过打乱最初的排布来让人无法摸清目的,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黑子终究是黑子,白子也终究是白子。想要赢的方法很简单,照着下棋的规矩一步步来就是了。”   徐元光神色一震。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似受到了什么开悟,“原来……竟是这样……”   阮问颖抬眸瞧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她看向杨世醒,以眼神询问对方:你这样糊弄他有意思吗?   杨世醒用笑容作为回答:很有意思。   阮问颖默默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棋盘上。   心想,说得那么玄乎其神,其实就是挑着对方目数算错的点一击致命了而已。   赢是真的赢了,但要说赢得有多精彩、多厉害……还真体现不出来。   不过这也是徐元光自找的,看黑子原本的布局走势,杨世醒应当是想和他再继续玩玩的,也许就能让他在接下来的交手中发现缺数,进而弥补,奈何他非要把话说大,还牵扯上了她。   但凡是有点尊严的男子,都不会愿意在心上人的面前出丑落败。   所以结局显而易见。   ……   徐元光的开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山黎从外面走了进来,禀报:“殿下,裴大人已至紫宸门外。”   闻言,徐元光站起身,开始整理衣襟袂袖,做前往西室的准备。   杨世醒则是看向阮问颖,询问:“一起过去?”   阮问颖有些犹豫。   既然有徐元光在,就说明今日授课的文师不是徐茂渊,刚才山黎的话里又提到了“裴”字,显然,等会儿他们要去听讲的,是殿阁大学士裴良信的课。   裴良信以文采出众,乃当世难得一见的书法大家和文学大家,天下诸多学子都以得到他的一笔真迹为荣。能够旁听这样一位人物的授课,按理,她应该感到荣幸。   可这位殿阁大学士不仅学识多,规矩也多,以往的几次听课都对她和徐元光一视同仁,没有因为她是被捎带着来的而对她特殊,询问照提、指点照说、课业也照常布置。   因此,阮问颖的心里有些不情愿,不太想给自己另外找事情做。   杨世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着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若在平时,我也不会邀请你一起去,可近日他在给我们讲史,已经讲到了共主失器、诸家逐鹿的一段,你应该会喜欢听。”   阮问颖果真有些心动起来。   若说在她武道方面的最爱是精巧兵器,那么她在文学方面的最爱就是史了。   她素来喜欢翻阅史书典籍,觉得可以在里面读到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不说以古鉴今这些大话,也能陶冶情操,丰富开阔眼界。   但她还是有些犹豫,不确定在严师与史方面要选择哪一边。   徐元光适时地出了声:“你是该去听一听。裴大人当年在翰林院主修史书编纂,对于这些事再清楚不过,讲得也很有意思。你听了之后,还可以回去给……”   他轻咳一声,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给别人讲着玩。”   阮问颖自然明白这个“别人”指的是谁,阮淑晗虽不尚武,但与她一样喜欢听史,帝王本纪、世家列传,姐妹俩都谈论同读过。   她心中的秤杆由此倒向一边,下定决心,对杨世醒莞尔点头,应声答话。   “好,我跟你一起去。”   杨世醒笑着握住她的手,掌心里带着暖意,在这盛夏却半点也不显得热燥。   阮问颖低眉浅笑。   徐元光又是一声咳:“那个什么,我还在这里呢,你们俩注意一点,别当我不存在啊——”   三人一道前往西室等候,拜见裴良信。   相较于徐茂渊,这位殿阁大学士要少言寡语一些,废话能少说就少说,只在要紧处下功夫,见着阮问颖也没有多言,照常书讲起来。   只在讲到一半时冷不丁点了个名,提问她:“循吏受玉,按律本该治罪,景公却反对其嘉奖一番,惹众臣猜疑。这里面的道理是什么,你可知晓?”   让她一下子从故事的沉浸里醒过神来,谨慎回答道:“盖因昌侯之故……”   回到国公府时,已过下晌,暮色尚未起。   阮问颖受人之托,前往阮淑晗的闺房,与其说史诵历,同时调笑道:“小徐公子可真是把晗姐姐放在了心尖上,连伴读时也不忘记。要我说,他就该亲自来给姐姐讲,而不是巴巴地拜托了我来当你们之间的红娘。”   听得阮淑晗面飞红云,流露出一股女儿家的欢喜娇意,不过依然直爽:“你也别只顾着说我,且先讲讲你自己的事情。”   她疑惑:“我自己的什么事?”   阮淑晗笑着瞧她:“自然是你和六殿下的事。”   阮问颖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想起和杨世醒的两次亲吻,脸庞微微发起了烫。   她有些心虚地掩饰道:“我和他能有什么事?”   “是吗?”阮淑晗明显不信,“前一次你从宫中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对了。但你之后的一段时日都待在府里,行事和往常无二,我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有再继续多想。”   “今日一看,你这步履轻盈、眉目含春的模样与素日大不相同,我才敢肯定,你们俩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事。”   阮问颖也察觉到了,今天的她在回到府里后,心情确实与往常不太一样。   她说不清这份不同是由什么导致的,或许是杨世醒的吻,或许是他送给她的软剑,又或许是他悬挂上去的那串风铃,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成为原因。   总之,这一次的含凉殿之行,带给了她许多非比寻常的感受。   她也无心再去否认,只玩笑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和他?就不能是我和别的人吗?宫里又不只有他一个。”   “宫里是不只有他一个。”阮淑晗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卷,打趣,“可除了他,天底下还有谁能够入你的眼?又还有谁能够配得上我们天仙般的颖姑娘?”   阮问颖绽开一个欢喜中带着矜持的笑颜,低眉絮语:“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默认了对方的这一猜测。   闻言,阮淑晗流露出几分替她欣喜的神色,故作揶揄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也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原本不想多问,可谁让你总是拎着我和小徐公子的事不放呢,只能反将一军,看你以后还怎么说我。”   阮问颖不服:“我不过把事实说出来,怎么就成了胡乱说嘴了?小徐公子在宫里还想着你是真事,让我把今日的听讲带回来说给你听也是真事。我把这些事告诉姐姐,是想让你感到欢喜,如何就成胡言乱语了?”   阮淑晗大方承认:“这一点上我是不如你,你可以当我和小徐公子之间的红娘,我却不能当你和六殿下之间的红娘。”   “不过,听你刚才的那些说法,他恐怕并不是主动想起的我,而是见了你和六殿下情浓意重,觉得牙酸,这才触景生情,念及了我。”   阮问颖抿嘴一笑,毫不示弱:“晗姐姐,你可想清楚了。若要用这事来调笑我,就说明小徐公子他对你并不像我说的那般牵怀挂念,反之亦然。不知道这两种情况,你更希望是哪一种?”   阮淑晗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摇头叹气:“你的想法总是这般新奇,让人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可恨,真不知道六殿下喜欢你,对他而言是福是祸。”   作者有话说:   晗姐姐:有点担心,总觉得六殿下会被我这妹妹气死 第16章 大姑娘这剑舞得可真妙   清晨,阮问颖早早起身,穿了一身浅底榴红绣边的短打,梳了一个雾鬓云髻,将后发编辫束成一股,前往阁苑后院去练剑。   练的自然是杨世醒送给她的那柄软剑,并且不单只有她一个人,谷雨小暑等人也换了武装陪她一起练。   安平长公主尚武,不仅统御着一支娘子军,连身边的侍女也是好手,本领不输专职护卫。   阮问颖身为其女,自然一脉相承,要紧的几个心腹侍女都是自小被精挑细选着接受训练的,不求上阵杀敌,也能忠心护主,以保平安。   杨世醒曾让人试过她们的身手,得出的结论是:“不错,虽然尚有不足,但作为随行的护卫勉强可以了,总比你那三脚猫功夫要好得多。”   阮问颖对此有些不服气,却也无法反驳,毕竟这是事实,她的侍女有足够的时间训练,而她不过一月一旬,又没有杨世醒那份无论是在武学还是文学上面都异禀的天赋,自然学艺不精。   不过有着这样一群习武侍女确实要方便许多,不说平日里出行放心,就说现在这种时候,她们的用处就比站在一旁给她喝彩的小丫鬟们以及府里正正经经的精兵护卫要强。   因为练剑是需要双方交手过招的,不然显现不出兵器的威力,可她又不需要多么严肃,不过耍耍招式,让她能过一把软剑的瘾而已。   本身这种名剑这种东西,就是用来观赏的。   如此一来,身负武艺又明白她心思的贴身侍女,自然是陪练的最佳人选。   若不是这柄软剑实在珍贵,还是杨世醒送的,意义不同,她不舍得别人碰,她都想让她们来一场剑舞了。   她自己倒不是不能舞,但那样她就看不见了,只能让别人来看,没什么意思。   不过这也给了她一个灵感,那就是等杨世醒得空的时候,带剑过去,让他舞给她看。   作为回报,她也会给他舞一场,她的舞剑学得可比招式要强多了,得到过双亲的交口称赞,她对此很有信心。   说回到软剑本身,阮问颖曾经问过杨世醒,这剑有没有名字。   对方闻言,给她指了指剑柄处的一方细小篆印,上面刻着一双字:轻水。   轻水剑。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取得很妙。   水流万物,它可以是江河湖海,磅礴澎湃,也可以是细雨露珠,悄然浸润,刚柔并济、弯直一体,是这世上最柔软也最坚硬之物。   轻水二字很好地表现出了这柄软剑的特性,还赋予了它一种额外的诗意,尤其是当她透过日光看着剑身,一线盈锋映在脸上时,更是觉得这个名字取得绝妙。   但在当时,她却故意装出不满的模样,质问他道:“这既然是送给我的东西,名字就该由我来定,哪有像你这样自作主张的?还把它刻上去了,一点也不贴心。”   得来对方泰然自若的答话:“我送你的东西,自然是由我来定名。而且我不贴心吗?都给你篆刻好了,免得你费心再去制弄。”   “可别人给心上人送礼,都是让对方来定名的。”   “我又不是别人。认识我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我的性子?”   “你是说强词夺理、专横霸道?”   “是温和宽厚,通情达理。你瞧,你现在这么污蔑我,我还是对你笑颜以待,足以证明我对你有多么体贴……”   之后就是两人的说笑斗嘴,杨世醒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的不满,总挑着刻意逗弄她的话说,而她也的确没有不满,在一番你来我往之后欢欢喜喜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并且不得不说,他找人给她铸造的这柄软剑的确称得上神兵利器。   小暑所持的双剑由精钢所制,坚硬无比,轻水剑在与之过招时却没有留下一点磕碰的划痕,反而以柔克刚,很好地弥补了阮问颖力道不足的问题。   而在谷雨使出巧劲来对付时,它又能以刚直来应对,只不过她把握不住二者间的平衡,才会遗憾落败,如果让杨世醒来,相信用不了几招就能分出胜负。   一番交手下来,阮问颖对这柄剑越发欢喜,仿佛握着它就能成为传奇列传中的侠女。   她挽着剑花,看着剑身在日光下盈盈映熠,心中充满愉悦。   一道含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姑娘这剑舞得可真妙,古人说的‘落英纷扬,江海清波’,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了吧。我今日倒是赶巧了,见着了这么一桩惊奇美事。”   济襄侯夫人自长廊下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两列恭谨垂首的侍婢奴仆,另有四名侍女前行开路,摆足了当家主母的排场。   她是幽州李家的嫡女,嫁与了济襄侯为妻,是阮淑晗的亲生母亲,也是阮问颖的二婶,性情素来直爽,行事作风干脆利落,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   原本,镇国公府不该由她来当家,但安平长公主远在边关,世子夫人又身子羸弱,府里无人可支。大长公主见次媳精明能干,把济襄侯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就也让她来管理镇国公府。   正巧两家相隔不远,阮淑晗又住进了国公府,济襄侯夫人干脆两肩挑,半个月住在国公府,半个月住在侯府,如此来回管理,竟也不显忙乱,堪称手段了得。   阮问颖对这位二婶还是很喜欢的,乖巧地收剑上前行礼:“问颖见过婶婶,婶婶安好。”   院中的侍女丫鬟也跟着她敛衽福身,行了一个参见主母的大礼。   “好,好。”济襄侯夫人笑着把她扶起,一边打量,一边不住地赞赏感叹,“瞧大姑娘这一身打扮,真是又好看又爽气,怪道有人说,燕儿不知苍鹰勇,与其绣里看花,不如月下舞剑呢。”   “看来咱们家要出第二个安平长公主了,不如我在给长公主的去信中多添一笔?让大姑娘也去青州闯一闯,得个巾帼红颜的名头回来。”   阮问颖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个婶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夸人,尤其是对她,不知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她的身份,每次见面总有一堆的好听话等着她,夸得她都有些承受不住。   “婶婶谬赞,侄女愧不敢当。”她矜持道,“不过随手舞两把剑,哪里有这么夸张,府里随便选一个人出来都能比我舞得好。”   “哎,不夸张、不夸张。”济襄侯夫人笑意盈盈,“你晗姐姐就没有你这份能耐,成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弹琴,让我这个当娘的都觉得无聊。”   阮问颖道:“婶婶说哪里话,晗姐姐温柔娴静,学识渊博,侄女从来都以她为榜样。”   济襄侯夫人笑容更欢:“她哪叫温柔娴静,是笨手笨脚,自从小时候吵着要上她父亲的马不小心摔了之后,就再也不肯碰这些东西了,说什么‘静女’、‘慎独’,其实就是不敢而已。”   “就说你刚才的舞剑,端的是轻盈灵动、飘逸至极,让婶婶叹为观止。若放到她手里呀,不把自己的手背脚背划破就不错了,如何还能舞动,没得惹人笑话。”   阮问颖含礼微笑:“婶婶今日所为何来?”   济襄侯夫人一拍脑门:“瞧我,跟你说得兴起就忘了正经事。”   她往后招了招手,示意一列挑着箱笼的婆子上前:“江州那边送来了绸缎,除了往宫里上贡的一批,属它成色最好,你瞧瞧可有喜欢的颜色花样,挑出来,我让人裁了给你做衣裳。”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暑气缓缓漫起,阮问颖请了济襄侯夫人去堂屋里坐,奉上凉茶冰糕,闲话慢聊地挑着绸缎,也让下人们不用在大太阳底下干活。   她用来招待的茶是从杨世醒那里得来的云雾松山,济襄侯夫人品了一口,当即容色一亮:“这茶的味道虽然清苦,却是醇香无比,又兼叶匀似针,汤色透绿,可是云雾松山?”   “婶婶好见识。”她称赞道,“正是云雾松山。”   对方“嗐”了一声:“什么见识,不过是借着《茶经》里的话乱说罢了,主要是这味道太有特征了,你婶子我头一回入宫喝到的茶就是它,所以才印象深刻。”   “不过这茶素来珍贵,春夏时节从来只贡给宫里,秋季才能到民间,且价格极高,寻常人家都用不起,你——”   她笑着看了阮问颖一眼,示意不相干的丫鬟婆子退下去,别有深意地道:“想必,这是宫里的哪位贵人把茶赠给你的吧?”   阮问颖也不忸怩,矜雅一笑,大大方方地回答:“婶婶猜得不错,此茶正是六殿下所赠。”   济襄侯夫人挑眉:“果然如此。”   她又低头品了一口茶,道:“既是六殿下那儿的茶,那定然是今年清明前采的头一批嫩尖了。”   对此,阮问颖还来不及说话,一旁的小暑就抢先道:“夫人说得对极了,这茶是六殿下从陛下那里拿来的,正是最好最嫩的一批,满宫里只有陛下与皇后殿下那有,再来就是我们姑娘了。”   “小暑!”她轻斥,“夫人尚未问你话,怎可擅自开口?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还不快退下。”   “无妨。”济襄侯夫人笑着道了一声,没有在意,“若非你这丫头开口,我还不知道这茶有多珍贵呢,今日可是沾了大姑娘的光了,能吃上这等贡品,婶婶心里当真是极为高兴。”   阮问颖也没有真的生气,小暑此言虽然有些莽撞,但也替她说出了这茶的来历和珍贵,既彰显了杨世醒对她的特殊,也表示出了她对长辈的一片敬爱之心。   这些话不是非说不可,但若有人能替她说,她也不会拒绝。谁不喜欢自己面上有光呢?   当然,她也不会就此放任侍女。现在是说好了,说对了,把话说进了她的心坎里,万一以后在哪次紧要的关头也多了一句嘴,却不巧坏了她的事怎么办?那可不行。   所以她还是让谷雨把小暑带了下去,由同样是贴身侍女的小满替上。   与此同时,济襄侯夫人也把话题拐到了杨世醒的身上。   “不是婶子说嘴,这六殿下呀,对大姑娘是十足的上心,有什么好的都第一时间送给姑娘。难怪长公主放心把你一人留在长安,看来是早就知道了会有人照顾你。” 第17章 谁不知晓六殿下待姑娘之心   阮问颖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赞杨世醒对她上心,但她的心里还是和以往一样升起了几分欢喜,并着微微的得意。   她面上不显,矜持道:“殿下的确待我很好,颇有兄长风范。”   济襄侯夫人摇头一笑:“在婶婶跟前还说这些虚话?又没有外人在,姑娘不必拘谨。”   阮问颖道:“这些都是侄女的心里话,殿下待侄女兄妹情深,侄女从心底感激殿下。”   济襄侯夫人道:“可见是把我当外人看了。我进宫的次数虽少,但也知道一些事情。整个宫城上下,谁不知晓六殿下待姑娘之心?你若再拿话来搪塞我,就是看不起我,没把我当亲婶子看。”   阮问颖忙道:“婶婶息怒,侄女绝无此意。六殿下的确待我很好。”   与先前相同的一句答话,蕴含的意思却大为不同。   毕竟杨世醒对她的心思确实表示得很明白,连帝后都知晓默认,旁人但凡心眼明亮一点的也差不多知道,没有必要瞒着。   堂屋里又没有别人,连最开始斟茶递水的谷雨等人都退下了,更是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再者,就算她死咬着不认,也没什么意义,难道济襄侯夫人会因此而觉得没有这回事吗?   且她也不是真的不想承认,只是为了表示女儿家的矜持害羞才会选择客套的说法,若为此伤了姑侄和气,反倒不美。   所以她当即改了口,算是默认。   济襄侯夫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闻言笑容顿开,不见半点生气模样。   “这样才对。咱们阮家的儿女素来都是有话直说,不像外头的一些人家,规矩大得能活生生把人闷死。”   “而且婶婶也是真的为你感到高兴,不说六殿下身份高贵,单指他对你的这一份心思,就足以比得过天下九成的男儿。”   她说着,发出感慨:“也不知道你晗姐姐有没有这份福气,能够遇上一位良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消能有六殿下对你心思的一半,我这个当娘的就心满意足了。”   阮问颖一怔,感到一阵奇怪。   照理,在那次徐家见面之后,阮淑晗和徐元光之间的事应该算是确定了。虽说大户人家不兴早早嫁娶,但亲还是能定的,两家又门当户对,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件难事。   可日子过去了半个月,徐家那边和济襄侯府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阮淑晗也没说过新的消息,想来这个亲是没有定下的。   再看济襄侯夫人此时的言语态度,竟是全然不知晓这里头的究竟,更加令人疑惑不解。   阮问颖察言观色,见济襄侯夫人神情恳切,但面容平静带笑,不含多少忧虑,不确定是单纯的有感而发,还是真的有了这方面的想法,遂探寻地问了两声:“婶婶何出此言?晗姐姐人品贵重,容貌端丽,定是能找到一名如意郎君的。”   济襄侯夫人道:“你还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节。”   这么一个回答……看来并不是随口一说了。   阮问颖在心里想着,斟酌道:“正是因为侄女年幼无知,所以才要请婶婶赐教。”   济襄侯夫人也不是个愚钝的,一听她这话,细长的柳叶眉就微微地往上挑了挑,转头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缓缓开口。   “你素来是个聪明的,婶婶也不瞒你。从年初开始,我就在给你晗姐姐相看人家,只可惜看了一圈都没有一个好的,真是让我愁白了头。”   阮问颖惊讶,没想到居然从年初就开始相看了,比徐元光还要早一些。可为什么她和阮淑晗都不知道呢,连点风声也没听着?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济襄侯夫人解释了一番。大致是说,由于阮淑晗年纪还小,亲事并不着急,所以就没有摆到明面上来,只在参加各家宴会时悄悄打听,私下里进行琢磨。   又道:“你晗姐姐自小就极有主意,婚姻大事关乎她的终身,我也不准备当一个不明事理的家慈,你且替我去问一问她的意思。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夫君,都说一说。也好让我依葫芦画瓢,看能不能给她找出一个如意郎君来,就当是我拜托姑娘的。”   阮问颖对此自然不加推辞。当天下午,她换了一身襦裙,前往小筑去找阮淑晗。   听闻她的来意,阮淑晗面色变了几变,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话,只道:“且缓着吧。”   她不解:“‘缓着’是什么意思?晗姐姐,你不想和小徐公子在一起了吗?”   阮淑晗道:“自然不是,只是——”   她轻叹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在亲事上面,我和他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阮问颖不假思索道:“当然。”   一个重臣嫡子,一个侯府嫡女,天底下没有比这再般配的了。   “我曾经也这么觉得,认为只要他遣媒人上门提亲,我们这边就能立即应下,成就好事。”阮淑晗轻笑着,似有意冷,“可妙清妹妹替我去探了徐夫人的口风,昨日来府见我,告诉我说——”   “徐家乃文官,虽非翰林清流,也是书香世家,而我们阮家、不,是济襄侯府,只承恩荫,靠着大长公主得来的爵位传家,与徐家并非同路。”   “所以,徐夫人在替他相看的过程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我们家。”   “一派胡言。”阮问颖先是立即反驳,“二叔虽得祖母庇佑授封济襄侯,但也是上过战场的,治理海患、平定夷狄,哪一样不是功勋卓著?如何成了只蒙恩荫的无能之辈?”然后才细思询问,“这是徐妙清对你说的原话?”   “不是,她说得比这要委婉得多。”阮淑晗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思,解释,“只说了阮家乃武将之家,而文武之间素来有些嫌隙,极少联姻,所以徐夫人才不会纳入考虑。”   阮问颖继续追问:“这些话是徐夫人亲口对她说的,还是她自己想的?”   阮淑晗叹了口气,把书卷放到一旁:“这话我怎么好问?她好心好意替我去打听事情,我总不能追问连篇,显得我不相信她似的。”   “我想,这些虽不定是徐夫人的原话,但大体意思是相当的。她没有必要骗我。”   “姐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阮问颖坐到她的身边,“妙清妹妹不问俗事,只喜与诗书辞赋打交道,为人比较单纯。”   “姐姐方才说的那些,若非徐夫人原话,就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的猜想。可她又懂得几分这些俗事间的道理呢?或许是她猜错了也说不定。”   “是她自己想的又如何?我从昨日一直思索到现在,都觉得她说得不错,徐家不来提亲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阮淑晗有些自嘲地哂笑一声,摇了摇头,“枉我自诩聪敏灵慧,到头来竟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堪不出破局,当真是可笑。”   这还是阮问颖第一回 看见她如此心灰的模样,不由得升起一阵担忧关切,飞快地在心里想着安慰的说辞,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切莫妄自菲薄,依我看——”   她顿了顿,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下去,转而道:“就算徐夫人真意如此,小徐公子也必定不会同意,姐姐即使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他才是。”   阮淑晗哪里听不出对方话中的停顿?若是旁人,她或许还会当是说辞没有想好,可她这个堂妹不同,从来都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如何会犯这样的错误,只能是别有因由。   所以她追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依你看——什么?”   阮问颖轻巧地眨了眨眼,微笑:“我方才想说,这事并不算走进了死局。徐大人开阔明理,不是那等看重门第文武的迂腐之辈,徐夫人的意思只能是意思,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徐大人。”   阮淑晗有些怀疑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不好再度追问,又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就跟着接了下去。   “你想让我从徐大人那边入手?可是——要怎么做呢?而且你之前不是说,此事被徐大人全权交予徐夫人处理了吗?”   “能交出去,自然也能收回来。”阮问颖贴心微笑,“姐姐也不用去想怎么做,这等事情合该交给小徐公子处理。他若真的想娶你,就算有千难万险也阻挡不了,若无法解决,姐姐也没有必要嫁给他。”   “实在不行,还有赐婚一条路。祖母和舅母向来喜欢姐姐,若是知晓此间事宜,定会乐意相帮。这条路倒是可以现在就走起来。这些日子总是我单独一个人进宫去,好没意思,舅母也常常询问姐姐的情况,让姐姐得空就进宫去,姐姐不若随我一起?”   阮淑晗露出一丝浅笑:“皇后殿下不过说客套话,你怎么就当真了?”   阮问颖立时换了个称呼:“你我二人同为姑母侄女,素日里又不是没有一起进宫去请安过,怎么就不能当真了?姑母性情又极温婉亲切,她说关心一个人就是真的关心,不会有假。”   阮淑晗道:“我自然不是怀疑姑母。只我们虽然都为阮家血脉,但你不仅是姑母的侄女,还是她和陛下的外甥女,太后的外孙女,与我大不相同。”   说罢,她又细心叮嘱:“姑母这称呼,你在我面前叫叫也就罢了,在旁人面前千万不能这么说。你与皇家的关系,自当从长公主殿下那边论。”   阮问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虽说夫妻一体,但陛下与皇后岂是普通人,陛下乃天子、为至尊,这世间所有的关系都要从他那里先论。   她也知道,她与皇室虽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能让她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的,更多的原因还是出自她的双亲身上。   陛下与她母亲兄妹情深,与她父亲互为知己,太后又视女如珠,皇后更加不用说——这样的几层关系加起来,才造就了她在宫里如鱼得水的现状。   而今,她的双亲皆不在府,作为被留下来的唯一小辈,她虽然有真定大长公主看顾,但也理所当然地会受到上述几位人物的照拂。   阮问颖从来都不认为,她能得到贵人的青眼是因为她讨人喜欢,当然,这也是理由之一,同样的还有杨世醒对她的感情,但都只能算作旁因,不能说根源。   也因此,她在下一次进宫时,还是独自一人。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把阮淑晗的事情搁置了,她在去往含凉殿后不及诉说情意,就首先询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文臣与武将之家联姻,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杨世醒看向她,静默了少顷,平淡反问:“哪一户武将人家?” 第18章 给他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和我抢人   阮问颖眨了眨眼,睫翼如蝶翅般轻卷,看着极是俏丽。   她笑道:“我不过是忽然有个想法,随口问一声罢了,哪里就有什么人家?”   杨世醒也笑,缓缓搁下手中湖笔,从容不迫地自书案后转出身来:“好吧,那我换个问法。”   “在你的设想中,这两户将要联姻的人家,是什么样的文臣和武将人家?”   阮问颖把念头在心里滚了一滚:“像徐大人那样的文臣之家,和我阮家一般的武将世家。”   她当然可以有所遮掩,只说是简在帝心的文臣与深得倚重的武将之家,但她更想知道杨世醒在听到这番话后的反应,就故意这么说了。   然而,杨世醒听了,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出现什么不好或不快的神情,反而优哉游哉地“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徐家和你们家啊……那的确是有些棘手。”   他踱步到她跟前,伸手抬起她小巧玲珑的下颔,含着笑打量。   “首先,你这性子就不符合他们找媳妇的要求。尤其是徐元光,他不喜欢舞刀弄剑的女孩儿。你这三天过招两天刺剑的,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怎么受得住,不得把自己弄折了。就算是父皇赐婚,恐怕他也会拼着小命不要,把这个婚给退了。”   阮问颖不妨他会这样说,登时一怔,又见他眉眼如画,容色俊美,指尖隐隐传来一缕淡淡的墨香,更是俏脸一红,差点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拂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镇定道:“谁说我要嫁给他了?他——”   她本想说徐元光哪里配得上她了,又觉得这话不好,显得阮淑晗没有眼光,便换了一份说辞,道:“他虽然好,但我不喜欢他那样的,才不会嫁给他。”   “哦?”这下杨世醒的反应有些像她之前预设的那样了,环抱着双臂,弯唇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原来他在你心中还是良配。”   她却没了开始时的底气:“自然,我、我又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要遭,果然,对面人神情一变,虽然还是在笑,含义却完全变了。   他轻飘飘问出一句:“他对你做了什么事,才会让你觉得不可以‘不知好歹’?说出来给我听听,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他——”   “他什么?”   “他……”阮问颖支吾。   她在心中懊恼不已,深恨自己多嘴。明明一开始杨世醒的反应还是很好的,就算没有按照她预想的来也没生气,很明显是在和她玩笑,却被她的一句话搞砸了,真是弄巧成拙。   她有心想找个借口把这事糊弄过去,但她平时和他撒撒娇、耍耍赖还可以,现在——   看他这副模样,虽然面上云淡风轻,眼底却不含笑意,如果她再和往常一样仗着他的放纵敷衍搪塞,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杨世醒虽然喜欢她,但对她的宠溺不是无限度的。更不要说他是皇子,平日里表现得再平易近人,也自有一份傲气在,不容人试探底线。   她当然可以赌一把,如果赢了,她会拥有更大的筹码,但她不敢。   世法如兵法,冒进只能带来败果,唯有稳扎稳打方可长胜不衰,背水一战只能用在没有退路的时候,而现在的情况远远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这么想着,阮问颖定稳心神,舒缓眉目,漾出一抹嫣然的笑意,上前挽过杨世醒的手,软声道:“好吧,我跟你说实话。”   对方淡淡瞥她一眼:“你要嫁给他了?”   阮问颖道:“当然不是!我——”   她挽着他到一旁的凭案处坐下,凑近了他,和他细细私语:“我是把你当最亲近的人看,才会同你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听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什么样的事?是和你有关还是和他人有关?”   “和我有关,也和他人有关,主要还是他人。”   杨世醒道:“所以,你是在把他人的私事说给我听,然后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阮问颖:“……”   “这、怎么说呢,虽然这是一件私事,但我觉得——觉得你可以知道。”她干巴巴地道,“不是故意要当小人的。”   “好啊。”他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声,“说说看,徐元光想娶你的哪位姐妹?”   她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不以为然:“我当然知道了。你又是问我联姻又是关心徐家亲事的,还不惜得枉做小人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我,除了是你家里的姐妹要和徐元光结亲,还能是什么事?”   他看向她,悠然自得地笑着开口:“你忘了?之前你还告诉过我,他喜欢你的一位朋友,怎么可能和你牵扯上关系?再说,就算给他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和我抢人。”   闻言,阮问颖先是恍然,接着就是羞恼:“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逗我的?”   “自然。”他答得流畅而又干脆,“有我在,你还能看上谁?”   话语充满自信,神采也很飞扬,笑容湛湛如风过青竹,看得阮问颖一阵气恼,偏偏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因为的确,只要有他在一天,她就不可能看上别人,身份也好、性情也好,都是她最喜欢也最合适的选择。   她只能鼓着脸,推了他一把,跟他生闷气:“你怎么这么坏!故意拿话来逗我,你知道我刚才有多紧张吗?”   杨世醒夸张地往后一个趔趄:“我坏?若不是你在一开始故意不把话说清楚,想要看我的好戏,我能有这个反击的机会?明明是你不安好心在先。”   阮问颖一噎,自知理亏,干脆娇蛮耍赖:“那我也不管!别人家对喜欢的姑娘都是哄着让着的,生怕惹半点恼。你倒好,一天不欺负我就浑身不舒坦,我——我以后都不来你这儿了!”   “你这可就是在胡说了,从刚才到现在,我哪里没让着你、没哄着你?”   “你有让过哄过吗?明明一直在戏弄我。”   “我现在还能容忍你留在这里和我使小性子,就已经是对你最大的让步了。”杨世醒言语淡淡,“你信不信,若是旁人胆敢对我有半分不敬,说出像你刚才那样的话,我早把他轰出含凉殿了?哪里还会留讨说法的机会。”   阮问颖当然……相信。   所以她无言以对,只能气鼓鼓地瞧着他,继续使小性子:“我是你的旁人吗?”   “自然不是。”他道,笑容在促狭里带着温柔,“你是我的心上人。”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气一下子消了大半。   她的脸庞染起一丝绯色,心头也一阵发热,有些快速地跳动起来。   她不想露怯,但还是没忍住从唇畔逸出了一缕笑,娇颜生晕,低垂了眉眼,卷着腰间的垂绦碧束,小声嘀咕:“你……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可你——以前不这样直白……”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能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他道,“可后来我发现,如果我再不直白,你就会一直这样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地不懂下去,就改了主意,不含蓄了。”   阮问颖笑容一僵。   什么叫做“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说得她好像在故意吊着他一样……   虽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事实吧,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太含蓄了,一枚镯子上的花纹都能绕三个弯,她理解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她在此之前又没有过相关的经历,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弄明白他的意思呢?   对,就是这样。他们两人之所以会如此兜兜转转,完全都是因为他。   阮问颖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喃喃:“那你也不能正经事说到一半就忽然转移话题,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让人多没有准备。”完全忘记了是她最先挑起的话头。   而杨世醒也不知道是让着她还是故意跟她呛声,回了一句:“行,我们接下来谈正事,让你把准备好的话一次说个痛快。”   他道:“敢问阮大姑娘,你想保自己哪位姐妹和徐元光的亲事?”   阮问颖继续心虚,朝他抿嘴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什么保不保的,我就是问一问……别说得这么难听嘛。”   他气定神闲:“好,你问。”   她定定神,笑容从讨好变成亲近,往他那里倚了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先前问你的话。徐家和我们家,有没有联姻的可能?”   杨世醒也笑,眉宇间带着一点宠溺和玩味,伸手抚过她发髻边的步摇,看着五穗流苏坠在他指间摇晃。   “有啊,怎么没有。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发生。”   阮问颖气恼,轻嗔着往他肩上一拍:“我是在和你说认真的!”   杨世醒反握住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我也是在说认真的。这长安城里相互联姻的世家多了去了,哪一家不是高门大户?凭什么徐家和你们家就不能?”   顿了顿,续道,“虽说徐家没有我们杨家的门第高,但总不能把你们阮家的姑娘都嫁进我们家,你们也就凑合凑合,认了徐家这门亲吧。”   阮问颖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不过他今日已经逗弄了她太多回,让她就算有气也懒得生,有羞也懒得恼,遂只当做没有听到,继续和他谈论正事。   “我们倒是想认,可人家不来上门提亲,又能有什么办法?”   闻言,杨世醒露出了一点感兴趣的神情。   “这倒是奇了,你们家出了一位皇后,嫁了两位公主,授公封侯、名将辈出,门第贵重至极,哪里配不上他们徐家了?莫非他们是想娶低,无意高攀?”   又问她:“到底是你的哪一位姐妹想与徐元光结亲?”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思,阮家虽然门第甚高,说出去威名赫赫,但都是针对本家而言,那些个族里的旁支末户纵使衣食富足也不能与徐家相提并论,包括济襄侯府里的庶女。   但她又怎么可能会和那些人称姐道妹、关心亲事,甚至为此询问杨世醒呢?   她道:“是我二叔家的四堂姐,身份和小徐公子差不多,都是嫡出。”   果然,杨世醒在听了后道:“看来是徐茂渊不想讨个门第高的儿媳妇了,除非你们能劝动他,不然这事恐怕有些难办。”   阮问颖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这也是她来找他的最大目的。   “会不会是徐家为了避嫌,才不欲与我们家联姻的?”   她说得稍有些委婉,但也没有多么含蓄。   毕竟在她心里,杨世醒是很能靠得住的,她虽然不时会恼他,但只是小儿女之间的情绪,实际上非常信任他、依赖他,愿意和他敞开天窗说亮话,不怕由此带来什么麻烦。   “徐大人简在帝心,为文官之首;而我们家也算得上是顶尖的武将之家,得陛下倚重,又有舅母和母亲、外祖母这么一层关系存在,如果我们两家联姻了,会不会……会不会引起陛下的猜忌?” 第19章 大恩不言谢,不如以身相许   杨世醒看她一眼。   阮问颖巴巴地瞧着他。   “不会。”他平淡道,“还是那句话,难道你们家没有和别的世家联过姻?”   “我记得幽州李家就和你们家是姻亲吧,那可是流传百年的世家望族,门第比徐家还要高一些,他们家都可以和你们家联姻,凭什么徐家不能?”   “你也说了,是幽州李家。”阮问颖道,“李家虽为百年勋贵,但他们家的根基不在长安,只是一方豪强,和我们家联姻不过是名头好听一些,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助益。”   “但徐家不同,徐大人深得陛下看重,乃国之栋梁,徐家也出了不少举子进士,为官者遍布诸州各地。我们家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我们两家联姻,那……势必会对朝中产生一定影响。”   这话说得非常露骨,高祖虽然废了妄议朝政这一条律令,但常人间也不过是在私底下谈论两句,鲜少有放到明面上来说的,遑论在皇子面前言语。   阮问颖却没有一点顾忌,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而杨世醒也没有辜负她的信任,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没有丝毫疑义:“你的想法不能说错,文武联姻,的确会有所风险,可这话能够套到任意一种情况上面。”   “比如说你们家找武将联姻,就是将门结合,有拥兵自重的嫌疑。”   “若找门第低一点的读书人家呢,也可以说是怀有野心,意在培养文官势力。”   “门第再往下,不说你们家愿不愿意,就是其他人知道了,也会在心里嘀咕,怀疑你们家是不是有别的目的。不然为什么好端端的世家大族不找,反而找一户普通人家。”   一条条列举下来,听得阮问颖心有戚戚。   她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也未免有些太过于荒唐了。若真按他说的这般,他们家岂不是什么安稳的亲家都找不着了?   “那照你说,我们家该怎么办?”她抿唇询问。   “不怎么办。”他怡然回答,“按着原本的心意,想找哪家就找哪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想从亲事上面找罪名,整个长安城里没有一户人家能幸免。”   “想治罪一个人的方法多得是。譬如你下朝时右脚先着地,我可以说你不尊天子,妄图比右为先,一道奏折上去安你一个谋反的罪名。你若自证清白就是早有准备,在诡诈狡辩。我再联合党羽,敲敲边鼓,把陛下的怒气撺掇起来,你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话说得很夸张,阮问颖却逐渐听得回过味来。   罗织罪名、故入构陷,这些朝堂争诘的手段无法避免,若因此而畏缩一隅,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是安享太平,而是做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以攻为守,让人即使想要动手也先多三分思量。   可这些都是针对世家大族而言的,对于陛下来说又是怎么样呢?历朝历代,士族豪强都是需要帝王制衡警惕的势力,难道陛下真的放心看着底下的大臣官员相互联姻吗?   阮问颖很想得到答案,但最终没有询问。   不管她和杨世醒的感情再怎么好,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她可以拿出来问的。她可以倚仗他、信任他,甚至为此恃宠生娇,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但始终都需要拿捏好分寸。   反倒是杨世醒主动开了口,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父皇每天日理万机,哪有空盯着臣子的嫁娶,世家大族间的联姻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不要为此来烦他就很好了。”   “当然,”他微笑地看着她道,“这也不妨碍底下的臣子为了规避风险而主动避嫌。”   这话解开了阮问颖的最后一层疑虑,杏眸微微一亮,粲然明笑起来:“原来如此。表哥,多谢你为我解惑。”   “大恩不言谢。”他轻轻淡淡地回答,“不如以身相许,也不枉费我劝你的这一番口舌。”   阮问颖下意识想说些玩笑推诿的话,但注意到他脸上似认真非认真的神情,不禁一呆,片刻方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   少顷,一片温热贴上她的双唇,带着些许的湿润将气息送往她的唇齿之间。   不同于之前的几次,这个吻更加缠绵深入,让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睫翼颤抖了好几下都不得其法,只能捏紧身前人的衣衫,磕磕绊绊地继续。   等结束时,她的脸庞已经布满云霞,眸光潋滟,唇瓣嫣红,如同远山云雾,缓缓揭开缈缈倩姿。   杨世醒看着,只觉得心口发热,燃起一股陌生的热燥。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低下头,再度吻了过去。   阮问颖没想到还有第二回 ,呼吸不由得一窒,身体也微微僵了一下,片刻后才缓缓软下,柔顺地承接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之前那么青涩了,但还是有些不太习惯,结束后依然脸颊发烫,抿唇漾出一个细细的笑容,觉得这滋味真是又奇怪,又有一点妙趣。   她看向杨世醒,对方的反应似乎没有她那么大,脸上还是挂着那么一点笑,眉眼间还是带着那么一点宠溺,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不知怎么的让她格外心喜,想再多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那……晗姐姐和小徐公子之间的事,我该怎么管?”她平复着心情,娇娇软软地出声。   然后才意识到她把阮淑晗的名字说漏了,幸好只说了一个字,想来杨世醒就算听到也不会在意深究。   不过这也使得她从看着他的恍惚中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收回目光,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杨世醒却故意逗她一般,伸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拂了一下。   细痒的感觉如风吹过,让阮问颖的心湖晃了一晃,再起一丝波澜。   她按住他的手,抿唇笑着轻嗔:“别闹。我在问你正经话呢。”   “正经的回答就是,不要去管。”他反握住她的手掌,“她是你的堂姐,不是你的胞姐,你能管什么?是去向你祖母陈情还是找母后赐婚?”   “我不能做这些事吗?”   “可以,但没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晗姐姐虽然不是我的嫡亲姐妹,但胜似亲生,她的事情,我若能帮得上忙,就必定是要帮的。”   “不急,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杨世醒徐徐回答,“我可以帮你去说说徐元光,让他长点脑子、开点窍,但这终究是人家的私事。你若要搅和进去,能成自然是好,不能成,所有的不是可全都会落在你的身上了。”   阮问颖有些不喜欢他这个明哲保身的提议:“晗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杨世醒道:“是吗?那我问你一句,你今日告诉我的这些话,可是她授意你来问我的?”   阮问颖以为他是想借此说明阮淑晗有心机,连忙否认:“自然不是,是我背着她问的,她不知道这件事情。”   没想到对方听了,却笑着道:“看不出来啊,你是一个如此热心助人的好妹妹。”   阮问颖:“……也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对我明褒实贬。”   “因为我觉得你可爱。”他挑眉回答,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脸,“像你现在这样看着我的表情,我就很喜欢。”   阮问颖缓缓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平静,不能上了他的当,生气只会让她变得更恼,不会影响到他半分的笑。   “所以,你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亲事出现了问题,你是想让你的好姐妹背着你去为这门亲事寻求出路呢,还是更愿意合你我二人之力,自行解决?”   阮问颖仔细想了一下,有些沉默。   片刻后,才讪讪道:“所以,我今天不应该来找你……?”   “找我是应该的,说明你对我抱有信任,我也喜欢你来找我。”杨世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模样比哄皇长孙时还要耐心宠溺,一看就知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但你不应该在这件事上继续掺和下去。”他把她搂进怀里,柔声劝慰,“你堂姐与徐元光若有情,自然会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深,纵使错过分开也不是什么大事。”   “强词夺理。”阮问颖闷闷发话,“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就不会有‘有缘无分’这个词了。”   “这个词本身就是那些无能之人造出来的,自己不敢去争取,无力去抢胜,被他人夺了筹,不反思自己的问题,反而怪罪到老天爷和时运上面,当真是可笑至极。”   杨世醒不屑地轻哼一声:“我要是遇上,必定会竭尽全力。人生在世,倘若连自己的所爱都不敢争取,那也休要谈什么抱负志向了,抱着遗憾过一辈子吧。”   “说得好听。”阮问颖倚在他的怀里,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只觉得触手微凉,在这夏日中显得清爽无比,和他温暖的怀抱形成一份不鲜明但格外舒适的反差。   “你也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无人敢难为你罢了。真要遇到小徐公子的处境,还不知道会怎么做呢。”   “我的处境比他要好吗?”   “废话,比他要好太多了。”   “那可未必。他好歹与你堂姐同心合意,虽有外力阻挡,但情分是在的,不用担心。至于我嘛,就——”他拉长了尾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但还是跳了这个坑,抬头看向他道:“就什么?难道我与你不心心相印、两情相悦吗?”   “现在当然很好。”他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当初却是差点没气死我。春天时送给你簪花手镯,结果都到了夏天你还没一个反应,最后还要我来挑明。我这处境很容易吗?”   她一哽,有些不服:“这能怪到我身上吗?谁让你不把话说清楚的,非要跟我玩猜谜,还不告诉我那是一个谜,让我只以为是一件普通的礼物,我当然不会去想着解谜底了。”   “是吗?”杨世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其实我本来是想提醒你的,但觉得你素来聪颖,应该不需要我的帮忙,就没有说,哪里会想到变成这样。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阮问颖:“……”   他这嘲弄人的功夫,还真是越发炉火纯青…… 第20章 我累了,没空耍这些把戏来讨你欢心   之后的日子里,阮问颖都听从杨世醒的建议,没有再去想阮淑晗和徐元光的事。   在又一次进宫请安顺便前往含凉殿时,她把轻水剑带了过去,想让杨世醒舞给她看。   当时,杨世醒才下了晨傅,正和人过完招,从演武场上走下来,一听她这话就笑开了。   “旁人对我都是恭敬唯恐不及,你倒好,使唤我使唤得越发趁手起来,还想让我给你当一回戏台上的武生表演舞剑。你以为我是谁,必须要听你的话?”   寻常人若是听见这么一番话,怕是早已被吓得跪下请罪,阮问颖却丝毫不惧,甚至带着点撒娇地询问:“那你到底听不听?”   “不听。”杨世醒负手答得干脆,“我累了,没空耍这些把戏来讨你欢心,你找别人吧。”   阮问颖才不相信他是真的累了,也不认为他是真的不想给她舞剑,不过是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故意逗弄她罢了。   她只消赔上两个笑,说说好话,撒撒娇,再挽着他的胳膊摇一摇,就能把这位脾气蔫坏的六殿下哄好,安安心心地欣赏他的舞剑。   可今日练武场上有旁人在,虽然也是一位熟人,但总不能肆无忌惮地撒娇歪缠,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位姑娘家,需要一点脸面。   对方的身份又正好是杨世醒的武傅伴读,身手矫捷,长相英气,舞起剑来的模样不会差到哪里去,她想了想,就上前一步,把剑奉给了他。   “于公子。”她言笑晏晏,“你武艺高强,不知可否为我舞上一场?问颖必当感激不尽,铭谢在心。”   于衡吓了一跳,像是没想到她会选择他,露出了一点无措的神情,后退一步,垂首道:“姑娘言重了,于衡……于衡身手低微,担当不起姑娘这份信任,还请姑娘另寻高明。”   闻言,阮问颖正要再说,杨世醒就在一旁嗤笑了声,懒懒道:“既然是阮大姑娘亲自点名,你就给她舞一回吧,免得辜负了人家的一腔期望。”   他这话说得有点古里古怪,大抵是在为她的举动感到不快,但阮问颖没有理他,心想,他以往逗弄了她那么多次,她不过扳回一局,尔尔而已。   所以她继续看着于衡,维持着得体端庄的笑容,表现出一副矜持典雅的贵女模样。   又与一般的姑娘不同,因为她原本是打着和杨世醒相互舞剑的主意的,虽然进宫请安不能直接穿武装,但也选了一袭轻省的丝织罗裙,发髻也没有梳太复杂的。   此刻她双手捧剑,双缕缎带缠青丝,红白相间的裙摆上铺满了梅花,在这夏日的照耀下犹如一阵清风,带着栀子花的香味在风铃脆响中飘溢散开。   美人出画,月晕生仙,不外如是。   于衡看着她,脸庞不易察觉地红了红。   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一块云锦袂角,立即收心,敛目颔首,低低道了一声“献丑了”,接过她手中的轻水剑,回到演武场上,给她表演了一段舞剑。   和阮问颖猜想得一样,于衡的剑舞得很好,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之子,从小家学渊源,浸淫在武道之中,又接着当了杨世醒的伴读,和他一块跟随少傅习武,少说也有十数年的功夫,底子就是好。   阮问颖立在场下,好好地欣赏了他的一番舞剑,并在他收剑后给予真心实意的称赞。   “好剑法。”她笑意嫣然地对着走下演武场的于衡道,“看来我让你舞剑的选择是对的。于公子,你今日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问颖佩服。”   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轻水剑双手奉还,低应:“姑娘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阮问颖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想,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不全是对的。   比如说这于衡的父亲,就是陛下亲自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人刚直狠厉,堪称一柄利刃,深深插进群臣之间,掌诏狱、行缉捕,巡查四方,令人闻之胆寒。   而他自己呢,虽然身手不俗,却是个极容易害羞的性子,为人彬彬有礼,连说话也很少大声,在面对她时更是几乎不曾正眼直视过,让人很难相信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儿子。   按理来说,如此的性情是不能够成为杨世醒的伴读的,陛下却应了此事,想来是有着为嫡子铺路的打算在里面。   杨世醒和阮家渊源深厚,天生握有武将一脉,又有徐茂渊和裴良信这样的文官重臣来当师表,少傅齐江武举进士出身,为羽林军首领,亲卫不缺,剩下的只剩下心腹近臣。   锦衣卫职能特殊,乃天子直属,用其总使之子来当伴读,蕴意不言自明。   想到这里,阮问颖不由心生感慨。   陛下虽为至尊,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一片爱子之心却与天下所有父亲如出一辙,一路披荆斩棘、费尽心血,不过也是想让自己孩子的将来更平坦一点、更通顺一点罢了。   尽管这样的一份爱对太子而言有些残忍,但……怎么说呢,如果当初不是为了保全皇后与杨世醒母子二人,不能给予太大的荣耀,如今的东宫会由谁入主,恐怕还说不定。   发散的思绪到此为止,阮问颖收心凝神,把目光放回到面前的于衡身上。   她从前一直觉得对方的性子有些软弱,但在经历过杨世醒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弄之后,就觉得如此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实在太好了,简直是一股清流。   因此,她笑容更深,接过剑,亲近道:“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我们又不是第一回 见面了,也算是较为相熟的……嗯,素识。你若不嫌弃,不如交了我这个朋友?”   于衡一怔,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没有说话。   阮问颖有些发窘,没想到她会被人嫌弃。   不过也是,她巴巴地要人舞剑,对方在拒绝之后还被杨世醒的话逼得不得不应,对她有所不满是应当的,就是没想到他这么好的性子也会有默默着恼的时候。   她讪讪地收回剑,准备说点什么来缓解这尴尬的境况。   却被杨世醒抢了先,在一旁双手抱着臂,优哉游哉地道:“我说阮大姑娘,你明知人家腼腆少言,还非要逼他应这些话,安的什么心?他若不当你是朋友,岂会给你舞剑?”   “你说,”他看向于衡,“是不是如此?”   于衡又是一怔,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在于衡心里,早已把阮姑娘视为朋友。”   阮问颖被解了围,心中霎时一松,升起一股暖意。   果然,不管他人如何,杨世醒始终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会和她玩笑、逗弄她、惹她生气,但永远不会让她陷入窘迫的境地,在外人和亲朋好友面前丢脸。   她朝于衡莞尔笑了一笑作为回应,转过身,看向杨世醒。   她的神情含慕带喜,充满娇色,杨世醒的反应却是翻眼看了看天,一派无言。   见状,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羞赧,上前两步,用没有握剑的另外一只手去牵他的手。   杨世醒侧身避开了一回,但在她第二次牵上来时没有再躲,主动握住了她柔软的纤手,与她相携前往含凉主殿。   身为武傅伴读,于衡只需要陪着练武,不用参与之后的文课,所以他很快就告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阮问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有些落寞,似乎是在为什么事感到黯然。   “他怎么了?”她有些好奇地随口询问,“今天的比试输给你了?看着奇奇怪怪的。”   “是输了,不过不是比试。”杨世醒倚靠在凭案上,幽幽回答。   “那是什么?”她看向他,起了几分兴致,“你们还比了别的东西?”   “姑且算是吧。”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姿态尽显矜贵。   “算是什么?”   “一样东西。”   “……”阮问颖觉得她才为他升起的欢喜动容又要散了,“到底是什么?”   幸而杨世醒有一点好,那就是他从来不会在一件事上纠缠多次,很讲究限度,不会弄得她耐心告罄、生出真火,此刻听闻她再度询问,很是干脆地应了一声:“你的感情。”   阮问颖怔了一怔。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回想起于衡先前面对她的模样,以及杨世醒在他二人交谈时的态度,不得不暗自承认,于衡待她……是稍许不同。   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说……他对我有感情吗?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察觉到过啊。”   杨世醒嗤笑:“你能察觉得到就怪了。连我对你的心意你都能当做睁眼瞎,就凭他那么一个内敛的性子,能让你察觉到什么?”   他不屑轻哼:“要不是我告诉了你,恐怕你一辈子也不会意识到。”   阮问颖:“……”他这话说得,怎么这么像是在为于衡打抱不平呢?   还是说,他把从前被她无视心意的那份不满趁着这个机会借题发挥,抒展出来了?   她坐到他的身边,略带试探地开口:“你……不生气?”   杨世醒看她一眼,缓缓把茶杯放到案上。   “生气什么?生气他喜欢你?还是生气你找他舞剑,看他舞剑,称赞他的剑法?要和他当朋友,对他笑,对他言语亲近?”   借题发挥得光明正大、淋漓尽致。 第21章 世醒哥哥,你的剑舞得真好   阮问颖:“……”   他果然是闹脾气了。   面对此情此景,阮问颖沉默了很是一会儿,最终决定先把于衡的问题解决。   “我和他当朋友,有什么不行吗?”她道,“我和小徐公子也是朋友,我对他们俩的感情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分别。”   “而且你也说了,如果不是你在今天指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察觉到他……的这件事。所以我对他的态度很正常,就是普通朋友,你不能拿这个来指责我。”   “我也没想着指责你。”杨世醒懒洋洋地回答,“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对此有点不满而已,与之前几次因为徐元光而和你置气的缘故是一样的。”   阮问颖:“……”   他居然能这么泰然自若地把这些话说出来……   她真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半晌,才找回轻盈灵巧的神态,道:“你为什么要因为他们和我置气呢?我又不会喜欢他们。”   “有道理。”杨世醒煞有介事地点头,“不如改明儿我也去找别的姑娘家说说话,交交朋友?或者去向母后讨几个贴心的宫女回来,你觉得如何?我也不喜欢她们,不会和她们交朋友,只让她们贴身侍奉,算起来还是你赚了。”   阮问颖的脸色有些变了。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也还是被气到了。   只要一想象到那个场景,她就觉得心口一阵发堵,憋得难受。   含凉殿中不缺宫女,但她们不是如山黎淡松一般为杨世醒的心腹,就是本本分分做着活计的婢女,与其他侍卫宫人并无不同。   不像五皇子越宽王,尚未出宫建府就已经侍妾一大堆,还闹大了一名宫女的肚子,得了陛下好一顿申斥。   杨世醒虽然年少恣意,但他的性子十分孤高傲然,如松间青竹,除了她以外从没有对哪家女眷表示过亲近。   阮问颖在以往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认为他天生就是如此,直到被对方这么一提,才发觉他对她的特殊不是必要的,他完全可以找别人去疼宠关爱,这样做还更符合他的身份一些。   她咬着唇,心头涌起一股酸涩,缓缓挤出一句:“……不行。”   “为什么不行?”杨世醒漫不经心地反问,“我又不会喜欢她们,你何必为此感到不开心?”   “你就是在拿话挤兑我。”她把唇咬得越发闷,怏怏不乐地发声,“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非要这么挖苦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我是在感情一事上有些迟钝,但也只是迟钝而已,不是拎不清……我有和哪家公子像和你这般亲密来往过吗?我与你定情虽晚,但在我心里,却早已把你当做是……是自己人了。”   阮问颖垂眸低首,双手绞着膝上的罗裙,一派无措模样。   杨世醒看着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地吐出口气,道:“行了,我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来气你的,当不得真。你跟我相处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我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吗?”   她喃喃轻应:“一开始是知道的,可见你神情不虞,就变得不知道了……”   他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那也是我装来骗你的,没有真的和你生气。就是——怎么说呢,一点基于男子的不满而已。”   他倾身抱住她,抬手压了压她头顶的柔软秀发:“好了,别难过了,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和你生气呢?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心疼了。”   阮问颖没有说话,沉默着倚靠进他的怀里,如花瓣般的丹唇轻抿,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她对杨世醒的揣摩果然是对的。   吃软不吃硬,只要做出一副小心难过的样子来,就能让他立即消气。   生气不满又如何,只要他还喜欢她一天,她就不用惧怕一天。   而她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一天接着一天地喜欢她,永远也不对她生分。   这,才是恃宠生娇的真谛。   阮问颖的心里升起一股浅浅的得意。   她倚在杨世醒的怀中,好好享受了这番巧取得来的温存,见时机差不多了,才再度开口:“那……你到底肯不肯给我舞剑呢?”   杨世醒失笑:“你怎么还想着这件事?”   “因为我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她答道,“你没见我今日的装束都很轻便吗?就是预备在你给我舞完剑之后,我也回舞给你看的。”   “真的?”他有些惊讶地低头看她,“你这身衣服我是注意到了,但只觉得与你以往的打扮不同,还想着是不是你新进的喜好——没想到居然是为了我准备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她轻嗔,“为了这,我还特地费了一番心思,换了好几身打扮,在家练了好几回剑呢。谁想到你一口就回绝了,真是白白浪费了一番我的心意。”   闻言,杨世醒的眸子微微亮起,如星发粲,有些欢喜地笑开。   他温柔地拨开她垂落下来的额发,指腹在她颊边摩挲,目光凝睇,像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珍宝。   “是我不好,没有爱惜我们今日这么漂亮的颖姑娘,实在该罚。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子则个。”   阮问颖险些晕溺在他的柔声和目光里。   她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呢?生气的时候能让人跟着发恼难过,温柔起来却又能哄得人满心欢喜,甚至情愿再受到他的逗弄,只要能与他更加亲近。   尤其他还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这般放下身段来哄她,更是让人心动。   她的心旌一阵摇曳,勉强才把持端住,没有不矜持地把眼睛闭上,向他索吻,只把手微微抬起,握住他抚在自己面庞上的手掌,睫翼微卷,漾出一个清浅明亮的笑。   “那……你要看我给你准备的剑舞吗?”   杨世醒没有看她剑舞。   他起身带她离开含凉主殿,穿过长廊,来到一处湖心亭里。   这是一座水亭,八股细长的水流自檐角落下,将整座亭子笼罩在清凉的水汽里。   亭间宽阔,杨世醒屏退宫侍,只留下他们两人。   阮问颖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夏风穿亭而过,被飞悬的水流染成一股清风,熏熏然拂起她的发丝,增添一缕春情。   杨世醒站立在亭中央,身着一袭品灰剑服,发束玉饰,武装干净利落,犹如一名少年游侠,在潇洒不羁中透露着一股天家贵气,耀人夺目。   他一手持着轻水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划过剑锋,斜竖在身前端详,盈盈的水光透过剑身的反射,在他脸上映出一道明亮的锋芒。   片刻,他屈指轻弹。   薄如霜刃的剑身发出一声玉碎般的铮鸣。   这一声响仿佛惊醒了沉睡的湖面,波光粼粼的水光晃动得越发厉害,杨世醒也在此时手腕一抖,开始舞起剑来。   阮问颖睁大一双妙目,认真地瞧着。   她试图去比较他的舞剑和于衡的有什么不同,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衡舞剑是何种模样,她全部忘得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印象,满心满眼只有杨世醒的身影,把他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的剑舞得很好,如臂使指,不仅拥有豪放大气的旷达,还有着无拘无束的超逸。   如海深,如湖静,如瀑飞。所有用来形容完美的字眼都可以用在这幕场景里,就连自檐角处缓缓落下的水流都仿佛被他带动,变得激越起来。   水流不停,剑舞不歇,少年公子,名动四方。   直到杨世醒用一个漂亮的剑花收招,阮问颖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倾慕沉醉。   反倒是杨世醒注意到了,低眉笑了一下,把剑负于身后,走上前,朝她问了一声:“怎么样,我的剑舞得如何?不比你那位热情盛赞的于公子差吧?”   阮问颖这才起身,明眸蕴笑地瞧着他,流溢出一股欢喜的钦佩:“你的剑舞得真漂亮,说英俊潇洒都不足以表述……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夸你了。”   杨世醒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神情先是一讶,接着就是一缓,抬手低低咳了一声:“你这……说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剑当真舞得这样好?你不是在恭维我吧?”   “自然不是。”阮问颖的语气依然亲昵,“我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恭维你。”   尤嫌不足,加了一句,“世醒哥哥,你的剑舞得真好,我——我看了真的很喜欢,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重点在后半句话,杨世醒的重点却在她的前半句话,尤其是她的那一声称呼上面。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别开目光,脸上头一次出现类似于难为情的神色。   “……好啊。”他带着一点克制的得意欢喜,轻笑应道,“我来教你。” 第22章 你不想嫁给我?   杨世醒教得不算很认真。   他虽然把舞剑的要领都说了,还空手示范了一遍,但阮问颖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尤其是在他带着她舞剑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握着她的手腕,手把手地教她怎么挽好看又利落的剑花。   他的动作还算流畅,挥舞出一阵剑风,气息却有些不稳,声音也不似常日里干脆。   放在以往,阮问颖必定会探寻一番,但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的剑上,因此便没有深究。   她认真听着他说的话,感受着手腕间的翻转,在他的带领下挽起一个又一个剑花。   等到她熟悉了这种转动之后,就想着让他松开她,教她全身性的招式步伐。   然而,杨世醒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来他的松手,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向他,询问了一声:“怎么了?”   杨世醒低头看向她。   他的面容英俊,眉眼如同描摹入画的泼墨山水,在水流飞悬的凉亭中显得格外迷人。   风缓缓徐来,吹动他高束的发丝,自颈后落到她的脸颊上,有些发痒。   阮问颖望着他,张口想要说话。   但在她出声之前,杨世醒却率先有了动作。   他垂下头,在她的颊边印下一个吻。   阮问颖:“……”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神不守舍的,原来是在想着这事?   真是——令人费解……   不过是教她练剑而已,怎么就能让他想到这上面了?   就算是从背后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腕,动作稍微亲密了一点,距离也稍微贴近了一点,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竹叶清味,他想必也能嗅到她发间散出的幽香,也不至于这般心猿意马……吧?   ……好吧,他们现在的情形是有点过于亲密了,但他们又不是没有做过比这更加亲热的事情,还是说,他喜欢和她这样相处?   阮问颖在心中思忖。   不过她只是单纯的疑惑惊讶,没有被冒犯到的羞恼,面上也带出了一点笑意,娇柔轻嗔:“你干什么呀……在舞剑呢。”   杨世醒的反应则是收紧了对她的怀抱,低低笑着回答:“我没有在教吗?只是收取一点束脩而已,拜师学艺,总不能不劳而获。”   她道:“那你现在收到了吗?”   他回答:“一半一半吧。我的,我拿到了,你的,我还没有收到。”   他说得语焉不详,阮问颖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也正有这个打算,闻言往后偏了偏首,把唇贴上了他的脸颊。   柔软的双唇触上微凉的肌肤,如同花瓣落入水面,泛起一阵微小的涟漪。   对此,阮问颖不觉得有什么,杨世醒却是险些被她的温热馨香冲破了理智,心口生起燥热,情不自禁地加大手里的力道,收紧了怀抱。   阮问颖被他抱得有几分不适,贴身处察觉到的变化更是让她在不解中带着几分不安。   她结束亲吻,转回脸庞,低低唤道:“表哥,你这样做让我有些难受……要喘不过气了。”   杨世醒放松了力道,但没有放开她,而是继续抱着,脸颊蹭在她的脖颈边,低声道出一句:“你嫁给我吧。”   阮问颖心头一颤。   他轻洒在她肌肤上的温热气息让她有些神思纷乱,一时间差点连剑都握不住,勉强才开口答道:“……我当然会嫁给你,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件事。”他道,“我是在和你求亲,想让你嫁给我。”   “——我心慕你已久,愿娶你为妻,从此后与你举案齐眉、比翼连枝,万望你能答应。”   平缓而郑重的话语犹如千钧之石,让阮问颖心神大震。   他——他——他是在向她求亲吗?   在求娶她?求她——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是这样吧?他是这个意思吧?她没有听错,也没有误解吧?   可是——他——为什么——   阮问颖的思绪彻底变得混乱。   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练剑忽然变成了求娶,她有对他做出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只是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而已,亲热程度都比不过之前的几次接吻,怎么就让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了呢?   她当然愿意嫁给他,她也只想过会嫁他,其余的人,她既不喜欢也看不上。   所以照理,他向她求亲,她该是欣然应下的,哪怕他挑选的时机大为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   ……为什么,她的心这么慌乱呢?   阮问颖忽然生起了一股胆怯,有些不想应下这一番话。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不敢。   但最终,理智压过了情感,让她缓缓应声。   “我……自然也是心慕你的。”她在他的怀抱里轻然喃语,“愿意嫁给你。”   “但是——”她紧接着跟了一句,“我们现在成亲还太早了,再……再等几年,好不好?”   “不早了。”杨世醒贴着她的脸,低声亲昵地言语,“按律,女子年满十三、男子年满十五就可以成亲了,我们都已经大了一年,哪里还早。”   阮问颖咬唇,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怎么把亲事推后。   “那是按律,现在又不兴早婚。如今这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女儿家满十六出嫁的都已经很少了,多有十七、八的,我要是现在就嫁给了你,岂不惹人笑话?我的堂姐还没成婚呢。”   杨世醒十分敏锐:“你不想嫁给我?”   他的话问得有些冷,惊得阮问颖连忙收敛心神,道:“自然不是!”   她转过身,把剑收在左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右手抚上他的脸庞,瞧着他,认真地道:“我想嫁给你。从小——从小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成亲,真的有些太早了,我——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要用什么正当而合适的理由,才能既不拒绝他,也不用马上成亲。   杨世醒没有再等她说下去,他拉下她的右手,垂眸看了一眼,轻握询问:“你的手心在出汗,你很紧张?”   阮问颖紧张地回答:“没有。”   又紧张地改口:“……有一点。不过这很正常,你没有半分征兆地向我求亲,我、我怎么可能不紧张,毕竟这关系到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杨世醒探究地看着她。   阮问颖努力使自己不紧张地回望他。   片刻,他倏然一笑:“我想问你一句话。”   阮问颖的心被提了起来。   心高气傲的六皇子何曾有过这么客气的时候?上一回他这么对她笑时,还是为了徐元光的事和她生气那会儿。那一次他们明确地定下了关系,这一次会发生什么?明确地解除关系吗?   她勉力维持住声线:“……好,你问。”   杨世醒一瞬不错地看着她:“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阮问颖的心抖了一抖。   她下意识地眨了两下眼,又立刻停住。   直视着他道:“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当然是——喜欢你的,除了你,我还会对谁这么亲近?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知自重的人,会随随便便对一个不喜欢的男子做——这种事?”   她一口气不停地说了一串话,紧张之情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满和委屈。   她承认,她对他的感情不是那么纯粹,掺杂着一点身份考量的利益在里面,但不纯粹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吗?   阮淑晗和徐元光算是足够真心纯意了吧?她与杨世醒之间的情谊难道就比他们要差吗?   她只是矜持了一点,没有立即应下他的话而已,他就怀疑起了她的感情,这般的不信任,她还觉得他不是真心喜欢她呢!   “我没有这么想。”杨世醒神情一软,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充满审视,换上了一点罕见的困惑,“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什么不肯嫁给我?”   “我没有不肯嫁给你。”她道,“我是……觉得我们成亲还太早了,我——”   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份合理的推托之词:“我爹娘他们还在边关呢,你就要让我跟你成亲,这……不合礼数。”   说完之后,她于暗中松了口气,心想,这下他总不会逼她立刻成亲了。   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他们俩的亲事大抵会由陛下赐婚,但也不可能直接下旨,总要和她的父母通声气,就算陛下爱子心切,在他的要求下愿意提前赐婚,皇后也不会同意。   如此,她算是有了一道护身符。   果然,杨世醒道:“你说得有理,是我鲁莽了。”   阮问颖心中一定。   然而,不等她露出一个笑容,说些什么温柔可意的话,就又听他道:“那就等姑父姑母回来,我再向父皇提禀此事,让他给我们赐婚。”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到时候,你可别又给我想出来什么不能成婚的借口。”   阮问颖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又不好把目光移开,以免坐实他的话,只能故作镇静地回望着他,道:“我……当然不会。等我爹娘回来,我们就——”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吐出一句话:“成亲……嫁给你。”   杨世醒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他低头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应道:“好,就这么说定了。等姑父姑母回来,我们就成亲。”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   阮问颖的心情却很复杂,一想到她会在不久的将来嫁给他,把人生中的后半辈子交给他,她就感到一阵恍惚,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云端,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是因为太欢喜了吗?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直以来都是她想要的美好良缘。   而今,她这个梦想就要成真了。   她即将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日后身份地位不可限量。   这样的一桩亲事,不说天底下全部女子,就是其中的八成,想必都很梦寐以求。   她应当要感到高兴才是,甚至连欣喜若狂也不为过。   可是……为什么,她会这么彷徨呢? 第23章 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阮问颖感到一阵迷茫。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杨世醒?   当然,她不是说他不好,或者说他会辜负她,只是……毕竟她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他的身份又那样特殊,她会感到不安是正常的。   或许,等阮淑晗将来出嫁时,就会有和她相同的感受?   而且她的父母远在边关,时久未归,上一次回来还是因为她二哥成婚,如今才离开了一年有余,想来没有个三年两载回不来,她的亲事还远着,用不着现在就开始担心。   想到这里,阮问颖心下稍安。   又转念一想,觉得以杨世醒的心思不可能会算漏这一点,从他的言语和态度来看也不像是准备耐心等上几年的,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有些犹疑。   高祖在世时曾定下过规矩,凡皇室宗亲非祭告太庙者,都不可与国事、掌兵权、享食邑,每年只领一份固定的俸禄,远离权力与政治的中心,最多置办几处庄园田地,相当于是富贵闲人。   这样做的目的在于巩固皇权,避免萧墙之祸,防止喋血同门的事情发生。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高祖能够做到克己复礼,对膝下所出一视同仁,旁人却未必。   首先就是阮问颖的母亲安平长公主,身为唯一的嫡公主,她的封地、兵权应有尽有,甚至连国家大事都能参与,不仅嫁给了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还亲自前往青州驻守边关。   杨世醒就更不用说了,得徐、裴二公精心栽培,治国之策与帝王之术皆被倾囊相授,每天还要前往紫宸殿协理陛下议事,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一向清楚朝堂动向。   那么,他对边关的情势必定有所了解,之所以会如此干脆地和她定下约定,等她父母回来就成亲,是因为……?   阮问颖定了定神,看向他,缓缓道:“你知道……我爹娘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吗?”   杨世醒挑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故作羞赧:“自然是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成亲,我……我想早一点嫁给你。”   闻言,杨世醒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阮问颖也知道,她这个理由寻得实在不好,话语前后矛盾,简直破绽百出,可她现下心烦意乱,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而且她总觉得,杨世醒即使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会戳破她。   不为什么,就是有这份自信。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宠她的?恃宠生娇这回事,她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杨世醒也的确没有这么做。   他悠闲自在地答道:“不一定。如果边关形势稳定,大概年底就能回来,如果不稳,可能会再拖上半年。冬天水草枯萎,关外的异族总喜欢在这时候找事。”   年底。半年。   很好,比她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不止一半。   阮问颖心情沉重地想。   “怎么,”杨世醒松开对她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抱臂倚靠在亭柱之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弯唇轻笑,“发现需要这么早嫁给我,不开心了?”   “当然不是。”她连忙露出一个亲近的微笑,“能够嫁给你,我感到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丝毫没有买账,“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想的。”   话有些不客气,却神奇地让阮问颖的心安定了下来,不再感到迷茫不安,那种日常和他相处的轻松愉悦感又回来了。   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两步,靠近他,笑道:“我是在牵挂爹娘他们。刀剑无眼,他们若只是简单的镇守边关还好,一旦和敌人交手,我这个当女儿的岂能不忧虑担心?”   杨世醒看着她,不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阮问颖还以为他要张口说些奚弄她的话。   但最终,他只是微微一笑,开解安慰她。   “镇守边关本来就是一项艰难的重任,不然父皇为什么把这件事交给姑父姑母去做?就是因为它很重要、很难办,只有能力高强又得他信任的将领才能承此重担。”   “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姑父他们戍边数年,早就对那里的情形了若指掌,这些年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敌寇侵扰的事情,都被他们打退解决了,‘青州双将’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青州乃边关重地,再往外就是春江关,为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   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就驻守在那里,屯兵垦田、治理民生,攘外安内都不落下,深受当地百姓的爱戴,给他们起了一个“青州双将”的名号,甚至还立了生祠,祭拜不歇。   这件事是阮问颖从她母亲与二哥的家书中知道的,后者对此好好地吹嘘了一通,并说他也得了一个什么“青州阮二将军”还是“青州小二将军”的称呼,端的是威名赫赫。   至于她的母亲,虽然也在言辞中透露出了自得与欣喜之意,但对于“青州双将”这个称呼却不太满意,觉得太俗气了,像不知道从哪里拉来的无名小卒,不如直接叫长公主。   但是这会儿,阮问颖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看着杨世醒,有些弄不明白他的想法。   从求亲开始,他对她的态度经历了深情、怀疑、不满、欢喜几番变化,再到方才的嘲弄,想来已经看穿她对亲事的逃避,只是因为不想与她着恼才没有发作出来。   可他就算不为此怀疑她的感情,也总该有些疑惑不解吧?   难道他就不想问问她,为什么她会对他们的亲事满心逃避,对嫁给他这件事这么……抵触?   她忽然提及对于双亲镇守边关的担忧,也实在像极了故意转移话题的模样,且她还真的抱有几分这样的心思在里面。   杨世醒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他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认真回答了她的话。   明明他有足够的立场质询她……   为什么?   是因为喜欢她吗?   可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更应该探寻清楚对方的心思吗?   阮问颖不明白。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   那就是她对他的情愫犹如春天融化的雪水,自山顶缓缓流淌下来,汇入她的心田。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喜欢他,非常喜欢,非常非常的喜欢。   她漾开一个甜美的微笑,充满绵绵情意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关外夷狄不过猖狂得志,又岂是我中原将领的对手……我——”   她本想告诉他自己在嫁娶一事上的迷茫,但是瞧着他蕴星含月的双眼,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杨世醒是谁?帝后唯一的嫡子,自小受尽宠爱,尊拜师长,是正正统统的天之骄子,杨室天下的继承人。   他的性子又是如何的呢?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看似平易近人,有能为者可以尽情和他相交成知己,但若想走进他的心,成为他真正在意的人,却是千难万难。   她好不容易才凭借着他们自小相处的情谊和她不露声色的讨好、刻意为之的亲近,把他们的关系推进到今天这个地步,若是因为一份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究竟的迟疑而功亏一篑,可太得不偿失了。   是,依照杨世醒往日对她的态度,她把这话说出,有很大可能会得到他的柔声宽慰,或许就会自此解开心结,让她欢欢喜喜地嫁给他,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但也有可能会招致他的怒火,觉得她不识好歹,一气之下与她一刀两断,另择良缘。   即使这样的可能性很小,她也不愿去赌。   她要求稳,要求胜,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半途而废。   所以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投入他的怀抱,紧紧依偎着他,倚靠在他的胸膛上,承诺般道:“等爹娘他们回来,我就嫁给你……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虽然她的双亲会回来得比较早,但陛下赐婚,不可能今天下旨,明天就让他们把亲成了,势必会留出一段时间,最快也要再等半年,她还有至少一年的时间把这份迷茫梳理清楚。   梳理不成也没关系,她照样会嫁给他。   因为她不可能会嫁给别人。   除了他,这天底下的所有男子,她都看不上。   只有杨世醒,与她身份相配、性情相投,她就算不喜欢他,为着这两点,也还是会嫁给他。   这是他们自出生伊始就注定的事情。   更不要说她还很喜欢他了。   所以她怎么可能不嫁给他呢?   面对她的这番言语,杨世醒应得很温柔。   “好。”他缓缓轻抚着她的背,“我等你。”   两人就这样相拥,陷入温暖宁静的氛围里。   直到亭外飞悬而下的细流溅起一滴水珠,落到阮问颖握着剑的手背上,她才想起本来的目的,从他的怀里退出,仰头看向他道:“表哥,你再继续教教我怎么舞剑吧?”   跟前人哑然失笑:“你真是……我真的很怀疑,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送给你的剑?”   这个问题她很擅长回答,盈盈笑道:“自然是既喜欢你,也喜欢你的剑,而且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喜欢你送给我的这柄剑。”   杨世醒果然被她说得舒心湛笑起来:“好吧,好吧……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不答应,岂不把你的一片心意都付诸流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阮大姑娘的夸奖啊,是不能白听的,得付出不少苦力。”   眼见着亲事的话题揭过,两人间的气氛又回到了往常,阮问颖也再度变得灵巧活泼起来,轻快道:“才不是。你就算不肯教我舞剑,我也还是会夸奖你的,只不过你若肯呢,我就会……”   “——更大力地夸奖我?”他挑眉接过她的话,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言。   不过这一回,他却是猜错了。   阮问颖摇了摇头。   踮脚,搂颈,仰起臻首,在他脸上印下一个甜蜜的亲吻。   “会……给你一份拜师礼。” 第24章 朕之亲子,唯醒儿一人   求亲一事没有给阮问颖带来什么影响,她还是照常进宫向太后与皇后请安,然后去往含凉殿见杨世醒,偶尔遇到陛下也会行礼问安,做足臣女与外甥女的恭谨亲近模样。   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那天的事,没有再在言谈里提及,仿佛一阵山雨,来时翻云覆日,携万钧之势,去时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   转眼间,盛夏迎清风,又是一旬过去,到了月初时节。   和往常一样,阮问颖与阮淑晗前往西室,聆听师长授课。   师长姓许,名山芙,乃许家长女,素有才名,不过碧玉年华就高中进士,入仕翰林院,得授四品通议大夫与皇后殿下亲赐的宜山夫人封号,学识一流,堪称女子才学第一人。   这样的一位才女,按理是不会轻易给他人当文师的,哪怕是在其尚未显达的数年前。但阮家何等高门,安平长公主不过一张帖子,就请来了对方担当独女的启蒙亲师。   没错,宜山夫人原本只是阮问颖一人的文师,并且这份师徒关系持续了很久,早从阮问颖六岁那年开始就拜其为师,练字、对词、作文,讲解经义、听答策论,都一一得授,许多有关于朝堂、民生之事的思考,也是从对方那里得到启发,算得上是关门弟子。   当然,安平长公主在当年请师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对方才情高,又品行皆备,希望女儿长大后也能像她一样,不仅精通诗书、明晓理义,而且端庄贞淑,成为贵女之首。   或许还有一点别的心思在里面,毕竟本朝惯例,帝后共治两殿,只有贤良淑德是当不好皇后的,性通敏达、心有丘壑是最基础的要求。   在这样的前提下,选文师就不仅仅要看才学了,官身、前途、派别,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当时的宜山夫人虽然只是翰林院里的一名小小编修,但在综合考量中是最适合的,所以安平长公主才会请了她。   一晃八年过去,在宜山夫人的教导下,当初的愿景仿佛都成了真。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阮问颖样样拿手,经文策论,她对答如流,包括端庄贞淑的贵女模样,她也能照着话做出来个十成十,端的是完美无瑕。   就是这内里如何,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在阮淑晗住进国公府里后,阮问颖得知她这位堂姐也很崇敬宜山夫人,拜读过后者所有的大作,就起了一点心思,询问宜山夫人能否再收一名弟子。   宜山夫人对此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询问了一番阮淑晗的情况,再亲自考校了一回,才点了点头,算是收下。   就这样,姐妹俩都成了宜山夫人的弟子,在每月的初旬结伴前往西室听讲聆课。   不过,虽然同为弟子,但宜山夫人对她们还是有所不同的,不是说态度有何差异,而是教授的东西不一样。   对于阮问颖,她和从前一样,不仅教授诗书礼易,而且教导策论经义,进行全方位的指点。   对于阮淑晗,她则是讲解一些诗书典籍方面的事情,虽然同样尽心,但只予才学二字。   比如说,在面对姐妹俩关于《谢将军列传》一篇的疑惑时,她会先这么对二人解答:“谢将军有夺位之机,却不行动,其因有三。一为元懿公主夫妻之情,二为夏成帝知遇之恩,三为田园归隐之愿……”   再在单独教授阮问颖时详细疏解《元懿公主本纪》一篇:“谢将军虽然用兵如神,料敌先机,大败了北越,但要说这治国之能,却是不及其妻元懿公主。他握有的仅仅只是兵马大权,朝堂众臣却以元懿公主马首是瞻……”   阮淑晗知道这些事情,但没有在意,她虽然无心朝堂,可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知道分寸。   而且她本来就只是崇敬宜山夫人的文采,昔年得到一本亲笔字帖都能高兴上半个月,更不要说得对方亲自教授了,心里只有感激,没有其他。   在又一次的授课结束后,宜山夫人告知她们,本月下旬,她会在长安郊外的溪堰庄开讲,届时无论达官富贵、平民百姓皆可参加,若她们对此也感兴趣,可以前往一观,她会给她们留出一间雅座。   如今学识之风盛行,来自天南地北的文人墨客汇集长安,进行书画辞赋之间的交流,更有不少大才开设讲会,将所思所得述于众人,宜山夫人就是其中一名。   阮问颖曾听过几次对方的开讲,受益良多,即使宜山夫人不提也会主动过去,遑论本来就对其充满崇敬之情的阮淑晗。   当即,姐妹俩就应下声来,表示一定会去。   阮问颖还把这事和杨世醒说了,询问他有没有兴趣去听。   “许山芙啊……”杨世醒若有所思,指节轻敲桌案,“我看过她的几本奏折,观点还算是新颖,思虑也比较周全,就是有点剑走偏锋,裴良信不怎么喜欢她。”   阮问颖闻言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也说得通。   裴家乃耕读世家,奉行诗书礼乐,算是最传统的清流一派,居文官之首。   不过这样的情况只持续到徐茂渊出现之前,在徐茂渊出现之后,形势就大大的改变了。   徐茂渊虽也出身书香世家,却以实论扬名,文采不算很出众,在当年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进士,排名不显,是陛下在阅读了他的策论文章之后惊为天人,才亲自点了他为状元。   当时,这事还闹出了一点风波。   历来科举取士以经义一科为首,明法其次,策论其三,明算为末。徐茂渊以策论力压经义,有违规制,若以后学子都来投机取巧怎么办?有不少文官为此上了折子。   陛下对此的解决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把策论提到首位,明法依然为二,经义排第三。   圣旨一出,几乎满朝哗然,以裴良信为首的文官一派争相上谏,让陛下收回成命,道是此旨一出,必将导致天下大乱,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数十年,如今一朝更改,欲置他们于何处?   陛下却心意已决,斥责道:“国家栋梁,自是能者居之。经义一科机变极少,读个三年五载还好,读上十年、二十年,都读成木头了,朕要他们有何用?”   “朕统御寰宇,靠的难道是这些纸上文章吗?靠的是策论、明法!唯实方兴。且经义一科也没有取缔,若有文采斐然者,朕依然愿意纳贤。此事已定,诸卿休要多言。”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从那以后,策论就成了科举取士中最重要的一科。   某些文官口里的“天下大乱”也没有发生,因为科举一年一回,这次不成,下次还有机会,陛下也没有更换科目,只是论绩的排名变了。   所以学子们虽然在一开始有些措手不及,但在短暂的惊慌迷茫后也镇定了下来,着手于策论一科,也有本来就擅经义的,依然延续原本的学习计划,成功高中,官挂翰林院。   有实干能为的人也越来越多,把天下治理得一片繁荣,让陛下越发地看重徐茂渊。   究其根本,是陛下早就觉得科举取士有所弊端,想要把策论提上来,但碍于朝中庞大的文官势力,迟迟未能成行,纵使强行下旨,没有臣子听命施行,也很快会变成一道废令,反受掣肘。   直到徐茂渊的出现,才让陛下看到了希望,下定决心,更改了科举取士的规制。   而徐茂渊也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入朝短短十几年就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政策,使天下为之一新,他本人更是位极人臣,名列三公。   当然,上述这些事情都是阮问颖听旁人说的,毕竟那时候的她才刚刚出生,不可能会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旁人里有她的父母兄长,也有她的姐妹恩师,包括杨世醒也在闲暇时分和她聊过,陛下的那几句言语就是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的。   之所以会提起,也是因为这件事和他有些关系。   科举改制后,陛下倚靠的重心明显变了,天下间学子文士的格局也变了,徐茂渊和裴良信更是成为了死对头,在朝堂上多有意见相争,把原本一体的文官分成了两派。   而在挑选杨世醒的文师时,陛下先是选中的徐茂渊,然后才选了裴良信,后者虽然接了圣旨,却是转头就称病闭门不出,摆明了不想和徐茂渊同堂授课。   陛下对此气得不轻,但也没有法子,即使派去的整个太医院都诊断裴良信没病,可对方咬死了自己内心郁结,头晕脑胀,四肢无力,恐命不久矣,不敢耽误六殿下前程,他又能怎么办?   最后还是杨世醒亲自前往学士府,与其交谈了一个下午,才把他请了出来,担任了文师。   再之后就是如今的情况,徐茂渊与裴良信隔天轮换授课,两边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要见谁。   陛下也学乖了,涉及文师相关的旨意都是同时对两个人下,免得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也因此,阮问颖对杨世醒很是佩服。   连陛下都头疼苦恼的事情,他居然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更不要说他那时才六岁,虽然已经开蒙,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怎么就能说服了裴良信呢?还是只身一人前去的。   这份胆识与聪慧,别说六岁孩童,就是已经加冠的成人也没多少人能有。   难怪陛下对他万般疼爱,在某一年新节祭礼时甚至说出过“朕之亲子,唯醒儿一人”这样的话来。   扯远了,说回到宜山夫人的身上。她是许家长女,许家与裴家素有姻亲,她在当年又是以文采经义脱颖而出,榜上有名,入职的也是翰林院,按理来说分属清流一脉,算是裴良信的人。   可她在政见上更靠近徐茂渊一脉,虽然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反对,但从平素的言语奏折里都可以窥见出来,裴良信不喜欢她也是正常的。   不过阮问颖也并不在意这一点。   无可否认,裴良信的学识很高,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家,不然也不会位列殿阁大学士,但他的政见还是太偏向传统了,她虽然很敬重他,但也不是那么赞同他的观念。   她只想知道杨世醒会不会去。   “那十天后的这个讲会,你到底去不去?”她再度询问。 第25章 你唯一的心上人   “看情况吧。”杨世醒卖了个关子, “我近些日子里忙得很,不一定能抽得出空来。”   阮问颖在一开始还没听出来,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了几分遗憾,片刻后才回转过味, 抿嘴笑道:“哦——近些日子里忙呀……?抽不出空去听讲会, 却抽得出空来陪我?”   他朝她悠悠一笑:“不错,你若是嫌我陪你太久了, 我也可以把时间挪到别的事情上面去, 比如说参与你恩师的讲会。”   “那倒不必。”她立刻回答, “你还是多陪陪我吧。”   闻言,杨世醒的笑容更加明朗, 如昭日清风。他搂住她道:“想让我多陪你, 就多来我的含凉殿,别老是在太后那边耗时间。她又不喜欢你, 你那么献殷勤干什么?”   “什么献殷勤, 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她不满地抬头嗔了他一眼,“你当我想这样做?我只是为了给娘尽孝才不得不去。再说, 就算我不来含凉殿找你, 难道你不能自己过来找我吗?”   “去哪?太后的清宁宫?”他挑眉,“母后的长生殿我可是去过不少回了,结果在上回被你抱怨,说母后为了这事拿你取笑,让我以后少去长生殿找你。”   “没想到现在又改口这么说——阮大姑娘的这份小女儿心思,可真是令我捉摸不透。”他假意感慨。   阮问颖娇颜抿嘴。   她虽然是有这么说过, 可也是她随口一提, 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他却偏偏记住了, 还在这时候说出来堵她的口,真是讨厌。   “那……我家?”她有些犹疑地接话。   “好啊。可以。”杨世醒干脆利落地应答。   阮问颖一惊,她还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强辩的话,没想到这么爽快地就应了下来,连忙道:“等、等等——我开玩笑的,你可别当真……!”   杨世醒淡淡“哦”了一声:“我也是开玩笑的。你也别当真。”   阮问颖:“……”   她小心询问:“你生气了?”   “没有。”   对方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半搂半抱着她的腰,让她坐到他的大腿上。   宫灯下的风铃轻响,吹动珠帘处的纱帐,把几片沾着水意的花瓣从轩窗处吹进,落到榻边。   杨世醒看着她,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去你家找你。”   自然是因为他来到府里必定要拜见长辈,尤其是真定大长公主,乃是他正正经经的外家祖母,需要他前去躬身请安,做足小辈的礼节,而她也势必会陪在一旁。   这样一来,就会形成一种奇怪的情景,仿佛在见什么特别的礼,让她的心里升起几分莫名的逃避。   阮问颖如是作想,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心虚地小声应话:“你是皇子,来我家里找我,像什么样……”   杨世醒道:“父皇当年就曾到你家里去找过母后。”   一句话把阮问颖噎了个结结实实。   她不清楚此事真假,但以帝后二人的情谊来看,这样的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就算是假的,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反驳,总不能直接说“你骗我”吧?   以杨世醒的性子,一旦她说出这话,不直接拉着她去向帝后求证都是好的。   她真是——感到心累。   她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呢?每每都以逗弄她为乐,还总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说些她不能反驳的话,贴心的时候是真贴心,可恶的时候也是真可恶,让她又爱又恨。   阮问颖闷闷不平地想着。   她当然知道整件事的起因完全在她自己的身上,但她已经被他宠坏了,学会了一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就朝他任性撒娇,糊弄过去。   这次也是一样,她微弯唇角,带出一点讨好亲近的微笑,看向他道:“要是我亲亲你,可不可以把这个话题跳过?”   闻言,杨世醒摆出一脸认真的模样,思考了片刻,道:“可以。”   他道:“你来亲。”   阮问颖偏头亲吻上了他的唇。   一回生二回熟,经历了不少次,她对这种事已经没有了多少羞赧,取而代之的是甜蜜,即使她是为了刻意讨好他才这么做的,也不减半分其意。   杨世醒比她要更驾轻就熟,一如他的为人处世,仿佛对什么事都把控在心。   他吻得很温柔,很绵密,也很亲热。   结束之后,对她的态度也恢复到了原来的亲昵,抚着她的脸颊,微笑着和她低声说话。   “最近我是真的很忙,马上就要入秋了,兴民苑那边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处理。溪堰庄的讲会我会尽量赶去,但你也不要抱有太大期望,就当做是一次城外郊游,和你那些姐妹们好好享受。”   阮问颖亦没了先时的闷闷不满,晕出欢喜的红霞,甜声和他应话:“我知道了。你别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叮嘱,我晓得的。”   对方含笑拨弄她的发丝:“你尚未及笄,可不就是小姑娘家?”   她不服气:“你也还没加冠呢,和我一样。”   “我年龄比你大。”   “那我也不是你的妹妹。”   “我没说你是我的妹妹,虽然你的确是。”杨世醒先是回了这么一句,而后道,“不过你不想当我的妹妹也行,我尊重你的意愿。说说看,你想当我的什么?”   阮问颖未语先莞:“你明知道……”   杨世醒道:“我不知道。”   阮问颖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又在故意逗弄她,但她却一点也不像刚才那样觉得他蔫坏可恶,反而充满了喜悦,仿若置身于柳絮飘满十里长河的春天,痒痒的,萦绕着轻飘飘的悸动。   她卷着发梢,娇声道:“你的妹妹有许多,亲妹、表妹、堂妹,我可不愿意当其中之一。”   杨世醒眉眼含笑,看向她的目光越发充满宠溺:“那你想当什么?”   她音柔婉转,如风过栀子:“自然是你唯一的心上人。”   杨世醒用行动表示了他的回答。   他抱住她,把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指尖滑过她柔顺的长发。   “你早就已经是了。”   ……   宜山夫人的讲会定在本月下旬的廿五。   当日,阮问颖与阮淑晗一道晨起请安、拜别长辈,乘坐马车前往长安郊外。   溪堰庄设在山中,恰逢前几日下过暴雨,山路多有泥泞,马车在一路上行得较为颠簸缓慢。   因此,当车子再一次停下来时,阮问颖还以为是又遇到了什么不好的路。   阮淑晗也对她道:“今天这路也太不好走了,现在时辰还早,经过的人也不多,就已经这般,等之后讲会结束,车辙在路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压过,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她深以为然:“是啊,难怪最近一段时间,陛下和徐大人都想着要在长安城外修路。”   “修路?”阮淑晗有些惊讶,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着要修路?这山里的路不是本来就这样吗,大家都知道难走,但只要小心些、慢些,也不至于走不过去。徐大人为何欲这般……劳费?”   话说得较为委婉,但阮问颖还是听出来了,对方真正想问的是陛下为什么要劳民伤财地修山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只不过为君者讳,所以才只说了徐茂渊。   她在一开始也有些不能理解这个决定,在含凉殿的西室里询问了一回徐茂渊,对方让杨世醒给她解答,她才明白了这里面的重要性。   此事在后来又被裴良信和宜山夫人轮番提了一遍,虽然前者持否定态度,后者持中立态度,但也让她更加全面地了解其中利弊,明白了陛下虽然准奏却迟迟不颁布旨意的原因。   闻得阮淑晗有所疑惑,阮问颖当即想要简略陈述,但在此时,马车外面却起了一些骚动,让她中断言语,把注意力转向了外面。   阮淑晗也听到了,偏过头,示意贴身侍女碧桃:“去外面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碧桃应是前去,片刻后回来复命道:“回禀姑娘,是惊蛰她们在前头骑马开路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丫头,让那丫头滚了满身泥浆,把人家弄哭了。”   姐妹俩听了皆是一惊,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由得面面相觑。   还是阮问颖反应快,吩咐小暑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衣裳给人家换一换。不说女儿家家的,衣裳脏污了难看,就是在这深山里面,浑身沾着泥浆被风一吹,也容易得病。”   又对谷雨道:“你去前头问问惊蛰她们的情况,怎么好端端的骑个马都能把人撞到。”   惊蛰是她的侍女之一,同样也身怀武艺。   阮问颖共有十六名习武侍女,以节气为名,除却谷雨、小暑、白露、小满四人贴身伺候之外,其余人领护卫之职,行扞庇之事,此次出门,就是她的这些侍女随行的。   所以刚才阮淑晗可以派人下去查看情况,但这会儿出了事,还是得由她来发话处理。   谷雨小暑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谷雨率先回来,道:“照着姑娘的吩咐问了。惊蛰说,那丫头是忽然从灌木丛里面钻出来的,她们始料不及,这才叫马蹄带倒,让她滚进了泥潭里,现下已经在外面向姑娘请罪了。” 第26章 我们姑娘可不喜欢听这些奉承话   “钻出来的?”阮问颖微微一怔, 有些惊诧,“可曾问过那丫头是什么人?为何经过这里?”   谷雨道:“问过。她说她名叫二丫,是从三十里外的张家屯来的,想要前往宜山夫人的讲会。”   这下, 阮问颖是真的感到惊奇了。   她虽然不知那张家屯是什么地方, 但听二丫这个名字,想来出自农户, 又被谷雨唤作小丫头, 年纪应当也不怎么大。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丫头, 居然孤身从三十里之外的地方赶来,只为了听宜山夫人的讲会?   诚然, 宜山夫人的讲会不设门槛, 只要心诚就可以前往,但阮问颖去了几回, 也没见过几个平民百姓, 基本是些高门富户里的文人名士、公子姑娘,亦有不少寒门学子与会, 希望能得到开益指点或是结交贵人, 为今后铺路。   没想到今日让她碰上了一位农户家的丫头,还真是……头一回见闻。   不是说她心怀轻视,觉得山野乡女不配听讲,只是——这真的太令人惊讶了。   她看向阮淑晗,后者脸上挂着与她相似的神情,还带有些怀疑:“这是真的吗?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那丫头真的是为了宜山夫人来的?”   “是啊, 我也觉得惊讶。”她附和着询问谷雨, “你可问清楚了?”   “问得清清楚楚。”谷雨道, “那丫头虽然哭得脸都花了,抽抽噎噎的,但口齿还算清晰,我连问了两遍,她的回答都是一样,想来是真的。”   谷雨行事素来稳重,于察言观色方面很是心细,她说是真的,那就有八分是真的。   阮问颖遂对那丫头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吩咐道:“你把人带过来给我和晗姐姐瞧瞧。”   谷雨还未回话,阮淑晗身旁的碧桃就开口道:“姑娘,那丫头浑身沾满了泥浆,纵使小暑妹妹给她换了一身衣裳,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谷雨姐姐若带她过来,脏污了马车还是小事,要是冲撞了两位姑娘可不好了。”   “碧桃。”阮淑晗蹙眉轻斥,“大姑娘尚未问话,哪里有你擅自开口的份?”   碧桃连忙请罪。   “无妨。”阮问颖明白她是一片好意,没有计较,对谷雨道:“我们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连个小丫头都不能见。你——”   她本想让对方把人带来,但想起惊蛰等人还在外头请罪,就改了口。   “你去和惊蛰她们说,我知道山路难行,可也不能这般粗心大意,这回是把人撞到了泥潭里,若下回把人撞下了山坡,又该如何?此次暂且只扣她们一个月的月例,若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待谷雨领命而去后,她转过头,看向阮淑晗,微笑问道:“晗姐姐可是也想见见那个丫头?”   阮淑晗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她此次出行只带了谷雨和小暑,如今都被派了出去,身边一时没了使唤的人,遂命碧桃下车去把人带来。   这也是阮问颖方才让谷雨去处理惊蛰一事的缘故,她的护卫自然要由她的侍女去传话,总不能让谷雨去领人,让碧桃去和惊蛰她们打交道。   她和阮淑晗虽然关系亲近,但在一些地方还是得分清的,以免出现什么状况。   很快,碧桃和小暑就把人领了过来。   是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留了头,模样看着约莫有七八岁。   穿着小暑的外裳,虽然很不合身,但被整理捯饬一番,把袖口往上系了、衣摆再往腰带上绕了两圈,看起来倒也还好,只是更显得皮肤黝黑、面黄肌瘦。   对方微散的总角上沾着一些泥浆,脸庞较为干净,上了马车后生疏怯赧地朝她们行了一个礼,口称“二丫见过两位姑娘”,显然是在外头被侍女们教过了规矩,以免在她们跟前失礼。   阮问颖让谷雨取出一个棉团给对方坐下,又把自己的一件外裳赏给小暑穿上。每次出门,她的侍女都会置备好部分衣物,用来在刮风下雨的时候给她加衣,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接着,她转向二丫,扬起一张亲和的笑脸,柔声询问:“你叫二丫,是吗?”   得到对方怯生生的应首后,她又问道:“你说,你是从张家屯里来的?这儿离你家有三十里远,你来这做什么呢?”   二丫拘谨不已,声音细如蚊蝇:“我、我是来这儿看……看夫人的。”   阮问颖继续柔声询问:“什么夫人?”   对方涨红了脸:“我……我不知道……只听人说,叫什么、什么‘一夫人’……”   阮问颖见她在回答时双手相绞,头颅低垂,脸红到了脖子根,便相信了她说的是真话。   猜想出其中的原委也不难,大概是听旁人说起宜山夫人,觉得新奇有趣,就想过来凑个热闹。也是因为对宜山夫人不甚了解,只得了三言两语,才会连名号都混淆,把“宜”听成了“一”。   并且这丫头的性子似乎还很胆小,只因着回答不上来这一声话就显出了羞愧万分的模样,与她素日里接触的贵女颇为不同。   阮淑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放柔了声音道:“是宜山夫人。秋色宜人的宜,山花烂漫的山。”   二丫有些怯怯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低下。   阮问颖想,面前这个丫头若果真出身农户,那未必能认得这几个字,说不定连她堂姐方才举例的两个词也没有听过。   她没有把这份心思表现出来,舒缓神情,接着用温和的态度询问对方情况。   不出所料,二丫出身农户,生活在乡野之间,因为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而取名二丫,从记事起就跟随父母下田,一直持续到今年九岁。   她之所以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是因为她在山林里迷路了,想靠着村里流传的土法子走出来,才会举止怪异,惊到惊蛰等人的马匹,进而被撞进泥潭,滚了满身泥浆。   在诉说这一段经过时,二丫十分紧张:“我、我当时——只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会忍不住哭……其实,跌跌撞撞的事在我们村子里很常见……没有怪罪贵人姐姐们的意思……”   “刚才在外头,粉衣赏的姐姐给了我、二丫一件衣裳,二丫心里非常感激,这么好的衣裳,二丫别说穿了,就是看,也没有看见过……”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有些大胆地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珠里浸润着几分好奇和恭敬,在目光触及阮问颖与阮淑晗时,更是显出了一股天真的惊艳与羡慕。   “你们——你们真的不是仙女姐姐吗?我、我听村头的姥姥说,大山里住着仙女姐姐,会帮人实现愿望,她们长得很好看,比天边的彩霞还要漂亮,你、你们就是来帮助我的仙女姐姐吧?”   小暑才系好外裳的襟带,听见这话,立时扑哧一声笑了:“什么仙女?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坐在马车里的是两位贵人姑娘,你怎么转头就忘了?我们姑娘可不喜欢听这些奉承话。”   阮问颖:咳……其实她还挺喜欢听的。   当然,此话若是旁人来说,她自然不会多么高兴,因为一般只有两种人会讲这些话,一种是和她不相熟的亲戚旧识,纯粹用来寒暄客套;一种是心思不正的奴仆下人,刻意地对她谄媚讨好。   上述两种无论哪种她都不喜欢,嫌弃他们说得既不真心也不好听。   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杨世醒对她说这些话。   他一定是真心夸赞她的,也会把话讲得很好听,诗词歌赋随口道来,或许还会给她吟一首现作的美人诗,但她还是不觉得喜欢。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在说这些话时目的不是挖苦讽刺就是打趣逗弄,每每说得她又气又恼,又拿他没有办法,不发急就不错了,如何还能觉得欢喜。   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口里说出来,摆明了是发自内心的赞赏话,这样难得一见的第四种情况,她就会感到格外舒心了。   毕竟,这世间的哪个女子不喜欢被人比作仙女呢?   阮淑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笑着夸了一句:“这丫头嘴可真甜。”   她吩咐侍女:“拿几块糖糕给她。大老远赶来这里,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想来该是饿了,且给她垫垫饥。”   碧桃应了一声,从屉阁里端出一方食盒,打开取出三色不同的糕点,拿帕子包了,递给二丫:“给,快吃吧。”   看见糕点,二丫神情一亮,有些犹豫地觑了一眼阮家姐妹,在接收到她们的善意微笑后,伸出泥浆痕迹尚未完全擦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埋头吃了起来,模样颇有些狼吞虎咽,看来是真的饿了。   谷雨见状,起身拿过自己用的茶盏,给她倒了一杯清茶:“来,小心别噎着。”   二丫感激地接过,费劲咽下第二块糕点,一口气把茶水喝光,脸上看着有气色了不少。   话语也变得流利了:“谢谢两位仙女姐姐,几位姐姐。我——二丫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是真的觉得两位姐姐都是天上来的仙女。二丫是真心的。”   许是没有读过书的缘故,她说出口的词很少,翻来覆去就是仙女两个字,阮问颖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趣,颇有兴致地问了一声:“哦?怎么个真心法?” 第27章 不过她想到了一个人   二丫开始了自己断断续续的讲述。   道是, 她自小行走在田埂上,遇到的不是和她一般的瘦小丫头就是膀大腰圆的各家婶子,偶尔才能看到新嫁娘。   便是新娘子,也少有光鲜亮丽的, 在村子里, 女孩儿们一般长到十二三岁就会嫁人,还有更早的, 也不会穿什么嫁衣, 能有件新衣裳穿就不错了。   前两年隔壁村有个叫梨花的姐姐, 据说是周围十几个村庄里长得最好看的,一直到了十五岁才出嫁, 由地主家的少爷迎娶, 排场在所有的新娘子里是最大的。   她当时跟着哥哥姐姐去凑热闹,捡了不少的喜包子、喜糖, 但更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那位新娘子, 穿着鲜红的嫁衣,举着精致的圆扇子遮脸, 在下轿收扇子的时候获得了周围人一致的惊叹。   因为对方真的长得像梨花一样, 脸蛋白嫩嫩,手也白嫩嫩,像能掐出水儿来,红红的嘴唇据说涂了一种叫做胭脂的东西,比别的姑娘用花来染的颜色要好看许多。   她当时就想,这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仙女就是长这样的吧。   直到她来到了这座山, 才发现原来这个世上好看的姑娘有那么多。   首先是那些骑在马上的姐姐, 穿的衣裳威武又好看, 让她以为见到了从天上下凡来人间巡逻的仙女,比那天她见到的新娘子要好看得多,十个新娘子也比不上她们一个。   然后是从马车里出来的几个姐姐,也都长得很好看,说话也温柔,其中一位姐姐还把身上的衣裳给了她穿,颜色虽然没有新娘子的嫁衣鲜艳,可是质地特别好,让她连摸一下都不敢。   最后就是坐在马车里的两位姐姐。   先前给她衣裳的姐姐说,马车里的两位姑娘是贵人,她在见到后要记得行礼问好,喊她们“姑娘”,自称也要从“我”变成“二丫”,在她们没有让她做什么事之前,她绝对不能有任何擅自的举动。   她知道贵人是什么意思,村子里的人在谈论起地主一家时就会说他们是贵人,对于当初的那位新娘子也说是福气好,生了一副好皮相,才能嫁进贵人家里,下半辈子都可以享福。   在她的心里,贵人代表着穿不完的好看衣裳,吃不完的大鱼大肉,以及对他们这些田里人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的态度,很嫌弃,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偶尔过年过节才会对他们好点,扔点东西给他们吃,比如说那次娶新娘子。   不过她也很理解,贵人嘛,就应该是比他们这些乡下人要高贵的,不然怎么会被这么叫呢?而且贵人是他们的大恩人,给了他们田,让他们可以种地,免得挨饿。   就是希望贵人每年收的租子可以减少一点,现在这样,家里实在是留不下来多少粮米,指不定哪天就要挨饿了。如果贵人的脾气也能变好一点,别动不动就对村里人要打要骂,就更好了。   所以,在听闻要去马车里见贵人时,二丫的心情在一开始是很紧张的,生怕里头的两位贵人会因为她把马儿撞上了而打骂她,就像地主家的三爷把村头家的东柱大哥打断了腿一样,怕得手心都出了汗。   没想到两位贵人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就是长相。   她曾经以为那位新娘子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后来又觉得骑着马的姐姐、给她衣裳穿的姐姐是最漂亮的,直到她上了马车,看见了坐在里面的姐姐,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漂亮。   就像是仙女一样。   不,应该说,她们就是仙女。   穿着和仙女一样飘逸好看的衣服,戴着和仙女一样闪闪发亮的首饰,长相更是她说不上来的好看,比得过她那日看见的一百个、一千个新娘子。   尤其是穿绿衣服的姐姐,漂亮的裙子上仿佛有着流光,乌黑的长发上戴着像叶子一样的首饰,下面还垂着通透碧绿的小珠子,让她想起了春天生长在河边的杨柳,差点都看呆了。   这样好看的姐姐,怎么可能是和地主家一样的贵人呢?   两位姐姐不仅没有打她、骂她,反而很温柔地笑着,和她说话,给她东西吃,给她水喝。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呢,这一定是村西边的姥姥说的什么……仙浆仙露。   所以她遇到的,一定是两位仙女。   是因为见到她在山里迷路,而特地出来帮助她的仙女。   ……   听完二丫的讲述,阮问颖的第一个反应是舒眉微笑。   “居住在山林里,助人为乐的仙女?”她笑道,“这个想法可真有新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二丫一愣,呆呆道:“是、是村里的姥姥讲给我听的……”   阮淑晗亦在旁边莞尔,打趣阮问颖道:“人家已把这话说了两遍,你竟还是记不住,看来是为着仙女姐姐的夸奖乐得神思飘然了。”   她对二丫道:“你的眼光很对,咱们这位穿着绿衣裳的姑娘呀,正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端的是金尊玉贵,多少人都喜欢得紧。”   二丫的神情有些懵,似乎听懂了,又没有听懂,望着阮问颖,喃喃道:“你、你真的是仙女姐姐吗?那你……仙女姐姐能不能帮我实现一个心愿……?”   阮问颖道:“你有什么心愿?”   她在心里想,像这般农户家出来的女孩儿,所谓的心愿不外乎是有漂亮的衣裳穿,有好吃的东西吃,这几点也被对方反复提及过,答应下来未尝不可。   不过是几件衣裳、几样糕点茶水而已,还不值当她放在心上。   没想到二丫却道:“仙女姐姐,你能让田里长满割也割不完的稻子吗?我想让爹、娘还有哥哥姐姐她们都能吃饱饭。”   阮问颖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片刻才缓缓开口:“你……你们家吃不上饭吗?”   二丫摇摇头:“吃得上,但总是吃不饱,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每天只能喝一顿稀粥,娘之前差点为了这个饿死了。”   不等阮问颖对此说些什么,她又接着道:“我今天会来山里,是因为我听到那个……山、山夫人,要在附近开办什么学堂,让村子里的人——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都能读书,不要钱。”   “娘说,读了书,将来就能当大官,让家里的人都过上好日子,所以她想让我们去读书。可是家里的活本来就重,如果我和哥哥他们都去读书了,那谁来干活呢?爹娘他们又吃什么呢?”   “我明白,夫人是大善人,让我们可以不花钱去读书,可是——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读书又能有什么用呢?也许,还没有等我们读完书、当上大官,爹娘他们就饿死了……”   二丫的语调很平稳,没有什么悲伤或者忧愁的情绪,仿佛生死与饥饿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只是很认真地道:“所以我想去见见夫人,对她说,能不能把学堂变成饭堂,让村子里的人都可以不要钱地进去吃饭,吃饱肚子,我们也不用再去读书、去当大官这么麻烦了。”   话毕,她带着恭谨崇敬的神色看向阮问颖,道:“仙女姐姐,你能让田里长满稻子吗?长满许多许多的稻子,让我们吃也吃不完……二丫愿意带着全家人、不,全村子的人,天天供奉祭拜仙女姐姐。”   阮问颖没有回答。   二丫的天真和现实的残酷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与阮淑晗相互一觑,都发现对方默然无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马车里陷入一时的沉寂。   最终还是谷雨轻声禀道:“姑娘,日头渐起,再耽误下去,怕会误了时辰。”   阮问颖才开口对二丫道:“……正巧,我们也要去溪堰庄听宜山夫人的讲会。你不如随我们一块过去?”   二丫点点头:“嗯,我都听仙女姐姐的。”   又追问她:“仙女姐姐也认识夫人吗?夫人也是仙女吗?”   听得阮淑晗心生悔意,懊恼不该为了打趣阮问颖而随口乱说。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谁能想到一句无心的玩笑话竟会成为他人的一念希望呢?   她勉强对二丫露出一个微笑,涩然道:“对不起,二丫,是姐姐骗了你。她不是什么仙女姐姐,只是一名和姐姐一样的普通人……没有实现你愿望的能力。”   二丫怔怔地看着她们。   她的神情一片空白,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只是茫然,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仙女成了凡人,实现不了她的愿望。   阮淑晗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阵酸涩,有心想要出声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让碧桃再挑几样糕点,把整个食盒里的点心都给她。   “你把这些糕点带回家去,让你的爹爹娘亲、哥哥姐姐也尝尝,虽然算不得什么,但总能填饱几顿肚子。”   接着,她趁对方被碧桃拉去装糕点的当儿,转过头悄声和阮问颖商量:“你看,我们不如给些银两?我虽然不甚清楚外头的物价,但给个五十、一百两的,总也足够他们家吃用几年了。”   关于寻常人家的吃穿用度,阮问颖曾经听徐茂渊讲过,约莫是在一两一年,且这是平摊下来的费用,小民小户家节省些,一年到头也用不着几文钱,都是自家种地、养鸡、蚕桑。   她原本听时还觉得这样的生活舒心安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需要面对着花草树木,不用应对繁杂的人和事,分外清静自在,难怪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心怀向往。   直到遇上了二丫,她才明白,这样的生活哪里算得上安乐,所谓的归隐田园,不过是那些厌倦了旧日生活的文人名士的余兴选择罢了,与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满足的农户无关。   阮淑晗的提议不能说差,五十两,够二丫一家人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于她们而言仅仅只是随口的一声吩咐。不过举手之劳,就可以把二丫从深重的泥潭中拉出来,她没有理由不同意。   可是,这样就够了吗?这样做就好了吗?   她们只是碰巧遇上了二丫,得知了对方家中的困境,所以才决定出手相助。倘若明日又遇上了三丫呢?四丫呢?难道也像今日这般?   不是说她们给不起钱,以阮家的家底,就是再来一百个、一千个二丫,她们也给得起、帮得上,但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家农户,她们不可能一一帮过去。   要怎么做,才能让天底下所有像二丫一般的人家都幸福安乐、吃饱穿暖,不用为明天发愁呢?   阮问颖陷入了充满忧愁的思索。   直到碧桃和小暑帮忙给二丫装满了一大袋子糕点,她也还是没有想出答案,甚至连个头绪也没有。   不过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算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但一定会有解决办法。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   她很相信。   阮问颖漾出一抹微笑,柔声对二丫道:“好孩子,姐姐不骗你,姐姐的确能力不够,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但是不要紧,姐姐会带你去找有能力的人,让他帮你实现愿望。” 第28章 阮大姑娘居然主动对我投怀送抱   二丫一听这话, 眼里立即有了光,纳头便拜:“二丫谢过仙女姐姐,二丫给仙女姐姐磕头。”   “好孩子,快起来。”阮问颖亲切地拉起她, 半分不介意她手上还未擦净的泥浆, “姐姐不是仙女,只是一名普通人, 你也不用叫我仙女姐姐, 叫我阮姐姐就好了。”   二丫摇摇头, 带着点稚气又万分认真地道:“在二丫心里,姐姐就是仙女, 姐姐对二丫的好、给二丫的恩, 二丫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简单朴实的话语没有一点辞藻的修饰,却让阮问颖生出万分怜爱, 很想对她说些什么, 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再度道了一声:“好孩子……”   就这样, 阮问颖与阮淑晗带着二丫一道前往溪堰庄。   她们也的确耽搁得有些久了,先时还冷冷清清的山路变得热闹起来,在半道遇上了不少相识的人家。   其中就包括徐家。由徐元光骑着马带着护卫行在前,后面跟着一顶软轿,并两列奴仆随行。   一见到阮家的车架,他立时让队伍停了下来, 驭马转身, 上前打了一声招呼。   “晗妹妹, 小颖妹妹, 可真是巧,在这儿遇上了你们。刚才妹妹还问我呢,有没有见着你们家的车仪,我说没见着,保不准你们已经先到了山庄,没想到竟比我们要晚来。”   他是在马车外面喊的话,也没有自报家门,就这么直咧咧地说上了。   但以他这般极具有个人特色的称呼,以及在清亮中带着点悠扬的声线,除了徐家的小二公子,也不作他想。   当下,阮问颖拿帕掩唇,笑着打起了阮淑晗的趣:“没想到小徐公子的眼睛这么尖,在深山密林中还能一眼认出我们家的车架,怕不是偷偷在心里记了许久。”散了心头一点由二丫一事所带来的阴霾。   阮淑晗有些羞赧,但并没有示弱,反应很迅速地回了一句:“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你的护卫这般惹眼,任是谁见了,都能猜出里头坐着的是哪家姑娘。”   的确,放眼整个长安,只有阮问颖有这么一列娘子军,也只有她会放心地把出行事宜都交给侍女去做,不带上一行半列的护卫小厮。   阮问颖心里也清楚,徐元光之所以会上前打招呼,有很大可能是因为看见了她的侍女,而不是认出了刻印在马车一角的镇国公府标记。   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玩笑:“晗姐姐这话可不能让小徐公子听见,免得伤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还撺掇堂姐:“姐姐不妨去问问他?看看他到底是见着了什么,才上前对我们打招呼的。”   阮淑晗摇头轻笑,没有搭理她的这个提议,吩咐碧桃:“去知会小徐公子一声,就说是我说的,山路难行,人多繁杂,停下交谈多有不便,不如静候庄中相会。”   碧桃应是,挑帘出了马车,片刻后回来复命道:“姑娘,小徐公子说他明白姑娘的意思,但正是因为山路难行,所以才放心不下姑娘,想和两位姑娘同行,他打马走在前头,也好有个照应。”   其实这话完全不用她来复述,徐元光的声音虽然没有刻意抬高,但由于距离过近,马车里的几人仍旧听得清清楚楚,说的话也比碧桃复述的要动人,更含关切。   阮淑晗的神情由此变得欢喜,抿唇笑着骂了一句:“他怎么这么多事……!”   阮问颖也笑:“是啊,有我的护卫在,难道还怕护不好姐姐?等会儿见着了人,姐姐可要替我好好问问他,为何对我的护卫这般不信任,莫不是觉得我无能?”   阮淑晗道:“你大可以自己去问他,我在旁给你压阵,看他能回答出什么来。”   她抚掌:“这个主意好。到时让妙清妹妹也过来,问问他,明明是在给她开路,当她的护卫头领,怎么半路却跑到了别人那,把亲妹妹弃于不顾,安的什么心?”   姐妹两人一同笑起来。   不过在最终,阮问颖说的话却并没有变成现实。   因为她刚进入溪堰庄,从马车上下来,就被人请到了别处。   来人共五名,其中两人阮问颖有些陌生,两人较为相识,一人分外熟悉,正是含凉殿的掌事女官,山黎。   “山黎见过姑娘,姑娘万安。”山黎挂着得体的笑向她行礼,在一一见过徐元光和阮淑晗等人后道,“我家主人有请姑娘一叙。”   对此,阮问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徐妙清就先一步发话问了:“你家主人是哪一位?为什么要请颖姐姐过去一叙?”   徐元光低咳一声,背在身后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小妹,慎言。”   徐妙清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兄长:“二哥哥,怎么了?我这话……不能问么?”   徐元光闭口不语,隐晦地朝她使了一个“莫要多言”的眼色,上前对山黎笑道:“舍妹自小养在深闺,不谙世事,方才的言行若有无状之处,还请山黎姑娘莫要见怪。”   山黎恭敬笑答:“小徐公子言重了,山黎身份低微,岂敢随意置喙令妹。”   她绕过徐元光,行至阮问颖跟前,再度笑着揖了一礼:“姑娘,请吧。”   阮问颖自是答应,不说她原本就存着找杨世醒的心思,只说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和身份,她就没有不应的道理。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吩咐了谷雨把二丫安顿好,又和阮淑晗等人道别,才跟着山黎离开。   走之前,她还留下了一句俏皮话:“晗姐姐,方才我们在马车上说的,有关于小徐公子的决议,你可不要忘了。”   让阮淑晗莞尔失笑,也让徐元光惊讶不解,带有一点着急地追问:“你们在马车里说了我什么?做了什么有关于我的决议?晗妹妹,我可是半点没得罪过令妹,你千万要明辨是非……”   徐妙清立在一旁,几分好奇、几分疑惑地盯着山黎一行人的背影瞧。   他们来的时间不算早,庄子里到了不少人,多是些文人名士、公子姑娘,也不乏在朝为官者,问候交谈之声络绎不绝。   比如这会儿,就有几户相识人家的公子上前,对她的兄长抱拳致意。   “徐兄,许久不见,不知你可否还记得在下?”   “翟兄?真是许久不见了!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哈哈哈,我也是才到长安……”   也有与她和阮淑晗相识的姐妹,虽然没有像前者那般当堂寒暄,但也打发丫头来问了声好。   总之,这山庄里的人形形色色,达官富贵、小户寒门、奴仆小厮皆有身影,然而前来请走阮问颖的山黎一行人却不像是这三种人里的哪一种。   尤其是那位领头的侍女,姿态看似恭敬,实则却傲气暗藏。   在回徐元光话的时候,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她一眼,并且不是普通侍女的那种低眉垂眼,而是明明白白的视若无物。   仅是回想,就让徐妙清感到了几分不快。   她自问不是拘泥尊卑之分的人,常日里也会和丫鬟侍女同乐玩笑,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品大员的女儿,徐家的嫡女,身份不说高贵,也是千金之躯。   她不过是客套地询问一声,语气还很平和,对方如何就敢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她?   更让她不解的还是徐元光的反应。   她的二哥平时最疼她,爹娘说她两声都会替她辩驳,可方才她不过开了个口,就收到了她二哥让她闭嘴的暗示,摆明了是觉得她的举动不妥。   甚至给那侍女赔了一个笑脸,说她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听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在变相地说她没有眼色,让对方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没有了往日的半分疼爱关心。   不过一个婢女,怎么就能有这般大的面子?   徐妙清真是又迷惑,又委屈,又生气。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她进了阁间,眼见着周围没了旁人,只剩下她与徐元光、阮淑晗,才闷闷不乐地询问出声。   “二哥哥,刚才带走颖姐姐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不过平白询问一声,又没什么歹意,你如何就对我百般示意,让我不要说话,还上前对那丫头赔笑讨好?”   她道:“不过区区一个婢女,怎么就值得你这般低声下气?你——你也太没有身价了。”   徐元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平素里聪明伶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一点机灵劲也瞧不见?”   “不说人家的身份本来就不是婢女,就说是,打狗还要看主人,我纵使心里对她再不以为然,为着她背后的主子,也总得给两分薄面吧?”   徐妙清品出了他话里的不同寻常:“不是婢女?那她是什么?她背后的主子又是谁?”   徐元光伸出手,比了个“六”的手势。   “人家是给这位殿下办事的,乃正正经经的掌殿典司,封职七品。论阶排位,可比我们三个白身都高。你说,我该不该打断你的话,该不该对她客气?”   徐妙清怔怔地盯着他的手,半晌没有说话。   “是……”她微动嘴唇,喃喃发出一个音节,“他……?”   徐元光道:“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劳动你颖姐姐的大驾?”   徐妙清的神情一阵恍惚。   ……   另外一边。   在山黎等人的带领之下,阮问颖来到了一处阁间内。   阁间位于三楼,设计得分外隐秘,从外面看决计不会想到里头别有洞天,不仅范围宽敞,陈设布置还很典雅华贵,一看就是专门用来留待贵客的。   阮问颖此前去过的几次讲会,虽然都被宜山夫人安排了雅座,但多是些精巧玲珑之处,还未见过这般奢华古典的。   东西样样都是臻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并且不显丝毫俗气,反衬出了一股宁静高雅,如高山流水、挥毫泼墨。   她都怀疑是不是宜山夫人得知有贵客要来,临时把庄里的主厅腾出来了。   不然为什么这里的布置分外不同,而且别的阁间都在二楼,唯独这间在三楼。   不过她现在也没心思去想这些。   她缓步入内,瞧见里头熟悉的身影,心中霎时一喜,绽出俏丽欢颜。   迈着轻盈的步伐上前,扑入对方的怀里。   杨世醒喝茶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把茶杯搁下,抬手环抱住她,带着既像惊讶又似平静的笑容,气定神闲地开口出声。   “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阮大姑娘居然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第29章 你知道成亲代表着什么吗?   阮问颖腻歪在杨世醒的怀里, 不起来。   她娇柔又清脆地道:“这不是有好一段时日没见了嘛,我想你了。”   杨世醒对她的这番撒娇格外受用,抬手抚过她蓬松的鬓发,轻嗅自她颈畔传来的幽幽花香, 落下一个带有热度的吻。   口中却不饶人:“好一段时日?我们不过才五天没有见面, 怎么就有好一段时日没见了?”   阮问颖被他呵得有些发痒,搂住他的腰, 笑着往他怀里钻:“你不是说, 覆日如春秋么?我已经有五日不见你, 自然是已经相隔了五个春秋,长得很。”   闻言, 杨世醒笑容更深, 眸底如春波融雪,化开一片温情。   “你是谁?”他玩笑道, “我认识的那位阮家姑娘可不会对我说这么甜腻的情话, 你绝对不是她。本殿下警告你,莫要装成她来行欺弄骗, 还不快快招来真实身份?”   阮问颖软倒在他的怀里, 细声回话:“殿下明鉴,奴家原乃山中修行的花草精怪,路遇阮家姑娘,见其面相甚美,身姿娉婷,便起了夺身的心思, 万万没有害人之心。”   “夺身还不算害人?”杨世醒乐得陪她戏下去, “你夺了阮家姑娘的身, 就是害了她的性命, 如何还敢大言不惭?”   “殿下冤枉,奴家并未害其性命,如今,她还好端端地在这身子里沉睡着。殿下若想见到她,不如——”她眸光一转,“不如——亲一亲奴家?说不得那位阮家姑娘就被气醒了呢。”   杨世醒道:“为什么是被气醒?”   她道:“自然是因为她见殿下亲近别人,感到吃味了。”   他“哦”了一声,作恍然状:“原来如此。”   “不过你想错了,她才不会生气,她连嫁给我都不肯,如何会气我亲近别人?怕是巴不得我另寻新欢。”   阮问颖:“……”扯上这个话题就不好玩了啊。   阁间内的对话出现了片刻的中断。   阮问颖心里有点慌,如果在这时候停下,岂不是坐实了她不肯嫁给他的事?   杨世醒的语气虽然听上去是在笑着的,但如果真的得到了她的默认,难保他会作何想。   现在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否认他这话,说她愿意嫁给他。   但一来,她对于嫁娶之事的确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二来,她不喜欢自己这么被动,把每次的情势都交由他全权掌控。   所以她选择了中策,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看向他道:“殿下龙章凤姿,便是奴家看了都心生欢喜,阮家姑娘又如何不会倾心?殿下只消轻轻一吻,就能知晓她对你的情意。”   看似是在回答他的话,实则把嫁娶换成心意,在不知不觉中翻篇揭过此事。   她当然不指望这样能忽悠到杨世醒,不过是仗着他对她的喜欢,恃宠生娇罢了。   而她之所以会有这份底气,也和他对她的宠溺分不开,知道他一定会让着她。   事实不出所料。   杨世醒挑挑眉,道出一声“你也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了”,低下头,对着她的唇吻了上去,再一次地选择了容忍她。   对此,阮问颖有些窃喜,也有些心虚。   人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的,哪怕杨世醒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对她无止境地包容,总会有到达底线的那天。   她要做的,除了少用这种法子外,就是延长拓宽他的底限,让他对她的喜欢越来越多,越来越包容。   比如此刻,面对他落下来的吻,她就承接得很是用心,尽量地贴近迎合他,把柔情蜜意发挥到极致。   但在这个吻结束之后,杨世醒接下来的举动却还是让她生了几分迟疑。   他没有离开她,维持着环抱她的姿势,继续吻着她。   只不过落下的地方变了,从她的脸颊移至耳畔,再至脖颈,一寸寸地低下去。   亲吻脸庞还好,他们以前不是没有这样做过,但亲吻她的耳畔就让她有点无所适从了,待到蔓延至脖颈,更是让她的身体禁不住微微发颤,感到一阵惶然。   杨世醒的吐息越来越深。   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热。   她咬住唇,在心底几番挣扎,最终忍不住开口:“你……别……”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不仅因为她被他吻得一阵晕眩,也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是想阻止他,可是她想阻止他什么呢?阻止他继续吻她?但她以往从没有阻止过他这种事情,为什么这次不同了?是因为他吻她的地方变了吗?变成了她的耳畔和脖颈?   然而,亲吻这些地方与亲吻她的脸颊和唇瓣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后两者她可以很好地接受,前两者却让她成了惊弓之鸟,生出这般奇怪心悸的反应?   阮问颖格外不解。   所以这一声口她开得颇没有底气,带着几分茫然。   杨世醒停了下来。   他依然抱着她,唇瓣停留在她的颈侧,没有离开,灼热的呼吸沿着她的肌肤一路而下,直窜进她的襟前内里,激起片片似花蕊绽放的酥麻。   “颖颖。”他有些低哑地唤她小名,“你知道成亲代表着什么吗?”   阮问颖自然知道,成亲是结两姓之好,氏族联姻,并兼阴阳相合,恩爱绵长。   这些话她都在书里看到过,有些是正经的书籍,有些是不正经的杂书,前者主要讲两家姓氏,简明扼要,道理明晰,后者主要讲夫妻恩爱,隐晦生涩,其意难解。   她把这些老老实实地说了。   不是不想留个心眼,是目前的情况让她不敢再动别的念头,以免事情朝她预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她还不想和他谈嫁娶之事呢,每一次和他谈论都没好事,最后要靠她牺牲自己来换取安宁。   在听完她的回答之后,杨世醒似是轻笑地逸出了一口气,离开一点距离,指腹摩挲着,描摹着她的眉眼,道:“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阮问颖不满地拉下他的手:“再有半年我就及笄了,哪里是小姑娘?”   杨世醒顺势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你连成亲是什么都不知道,哪里不是小姑娘?”   两人皆是席地而坐,他这一番动作把她的裙摆铺散开来,与他的衣袍下摆层叠在一起,犹如白云绽绿,生出碧翠的新芽,在这夏日末尾显得别有风味。   坐姿一改变,阮问颖就知道他不会再继续吻她,她也不会再心慌意乱,遂恢复了平日里的心气,不服道:“我怎么不知道成亲是什么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道:“你跟我说了什么?除了书上写的那些,你还跟我说过什么?”   她不解:“书上写的我都告诉你了,还要跟你说什么?”   杨世醒笑着再度叹了声气。   他看起来又无奈又宠溺,一副拿她没法的模样:“书上写的就是全部了吗?你什么时候也奉行纸上谈兵这一套了?”   阮问颖有心想要反驳,但想了想,觉得他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她答不上来,只能努嘴道:“那好吧,除了书上写的,还有什么成亲的事是我不知晓的?”   “多了去了。”他道,目光温柔旖旎,暗藏温度,“但现在——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为什么?”   “以后你就会知道。”   阮问颖对这说辞感到不满,觉得他像在哄小孩子:“你就忽悠我吧。”   杨世醒懒洋洋道:“好,我不忽悠你,接下来我就告诉你成亲是怎么回事。你要听么?”   阮问颖一噎,不知道第几次被他堵住了话。   她若不想示怯,自然该点头应是,不过几句话而已,哪里就听不得了。   可对方这么贴心地给了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摆明了这是一个坑,她若还是跳进去,岂不很失面子?   但都已经话赶话到这个份上,她若临阵退缩,也同样会留下话柄,以后他再要取笑她是小姑娘,她就只能受着,不能反驳了。   阮问颖陷入了两难。   她思前想后,还是不敢贸然去赌,瞧着他,小心问道:“如果我要听,会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事。”杨世醒淡淡道,“看我个人的定力吧。若定力好呢,就和原先一样;若定力不好——”   他伸手抚过她垂落在襟前的长发,缠绕在指尖,别有深意地一笑:“你就得早点嫁给我了。”   “……”阮问颖的耳根有点发热。   她的脸颊也有点发热,还有心口、身上,尤其是先前被他吻过的地方,都如同迸溅到了火星子,燃起点点炙意。   她想,她或许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也因此,她选择了最下策的转移话题:“你……你不是说最近都很忙吗,很有可能不会来这里,怎么还是来了?比我到得都早。”   只可惜,搂她在怀里的人若是不想放过她,便是半点也不会被她牵着走。   “当然是因为想见你。”他伸手点上她的丹唇,拇指轻按,“想看看你能够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答应嫁给我。”   阮问颖又羞又惊,她虽然不明白他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以他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来看,想必不会有多么正经。   所以她对此的反应甚为局促,心跳得飞快,下意识想要偏脸避开。   杨世醒阻止了她。   他捧着她的脸,再一次亲吻上了她的唇。   吻得极是缠绵悱恻,还稍带了些力道,离开时牵扯出一线水光,让她的心也随之晃动。   阮问颖羞赧不已,脸庞布满红霞。   她有些后悔来见杨世醒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他,或者说,对方今天做出来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想。   话也好,吻也好,都是她在从前未曾想过也未曾涉足过的领域。   这样的一个他让她感到陌生,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害怕。   早知道如此,她就不来见他了,或在看到他时不那么热情地扑进他的怀里。   在此之前,他虽然也对她举止亲密,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逾越过,还是三番五次。   一定是她的那个投怀送抱给了他底气,才会让他变得这般有恃无恐。 第30章 我宠着你不代表你能骄纵无度   阮问颖晕红着脸, 努力把话题拉回正道。   “你又在哄我了,前日我进宫给舅母请安,想去含凉殿找你时,还被告知你不在呢。你若真的想见我, 哪里需要等到今日?”   而杨世醒不知道是满足了对她的掠取, 还是终于善心大发,不准备再继续欺负她, 总算给了她一分面子, 拨开她垂落在额前的碎发, 回了她一句正经的话。   “行吧,我实话和你说, 我今天的确不是为了你来的。”   好吧, 意料之中。   阮问颖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一回事,可为什么听到他亲口证实, 她这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堵呢?明明她都没有想歪过。   她于暗中腹诽片刻, 收敛心神,抓住这个机会, 一鼓作气地把话题彻底转移。   “你是为了宜山夫人来的?”   他道:“不错。”   她继续问:“为了什么?”   “为了她的才情斐然, 慕名前来聆听。”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话吗?”   “我觉得会。”杨世醒重新把她搂进怀里,目光坦然地与她对视,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因为我再说下去,就是透露朝廷机密了,且是机密中的机密, 此事目前尚只有我与母后二人知晓。”   阮问颖:“……”   阮问颖:“宜山夫人的确才高八斗, 博古通今, 表哥此番听讲, 必能大有进益。”   杨世醒笑容若定,仿佛一切尽在把握。   “你不想知道这个机密吗?”他看着她,“我对你这般心喜,你若是肯用心劝一劝,未必不愿说予你听。”   “你拿到了这个消息,虽然不能够搅乱天下,但左右朝堂一段时日的形势还是可以的,由此培养出一股势力也未尝不可。你真的不心动?”   阮问颖不去想他说的用心是指什么,只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后半句话上,道:“我为什么要左右朝堂形势?我对这些又不感兴趣。”   这本该是最稳妥的回答,不想杨世醒听了,却道:“你怎么能不感兴趣?将来你嫁给了我,是一定要对这些朝堂事宜感兴趣的。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做好相应的准备。”   阮问颖:“……”他就不能不提“嫁”这个字吗?   阮问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了。   她当真没有想到,不肯给她放水的杨世醒会这般难以招架。   幸好宜山夫人的讲会在此时开始,娓娓动听的声音通过正厅中的三面照壁回响放大,传到他们所在的阁间,让她有机会强行转移话题:“讲会开始了,快仔细听。”   杨世醒看着她,没说话。   阮问颖有些发虚,转过头去不看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莞尔笑道:“怎么了?你不是说你是专程来聆听夫人才学的吗?”   杨世醒还是没说话,直到她快要撑不住时才缓缓露出一个笑,慢条斯理道:“你说得没错,我是来听她的讲会的。”扬声叫人进来伺候。   阮问颖猝不及防,连忙想起身从他怀中退开,但被他一个拉回又跌了进去。   她这下是真的感到面庞发烧了,方才被他亲吻时也没像现在这般感到羞耻,再顾不得身份尊卑,惊恼低喊:“杨世醒!”   “你叫我什么?”他道,“我提醒你,我宠着你不代表你能骄纵无度,直呼我的姓名。”   到底是谁无礼在先?!   阮问颖差点被气了个七荤八素。   她瞪着他,不说话。此时此刻,沉默已经是她能够忍耐的极限。   杨世醒与她对视片刻,慢悠悠换上一副笑脸:“我跟你说笑的,我连你对我呼来喝去都没有计较,又怎么会计较一个称呼呢?你也太不信任我了。”   “哦,不对,你若是不信任我,就不敢这般瞪着我了。看来你还是知道我对你的纵容的。”   他轻缓描摹她的颊侧:“你说,这是不是所谓的恃宠而骄?”   阮问颖觉得她的太阳穴隐隐有些发疼,顿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可真是我的好表哥。”   “不羞了?”他倏然话锋一转,“山黎已经进来伺候了,你还这么倒在我的怀里,被我这般搂着、抱着,是觉得已经可以接受了吗?”   他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却同时惊到了阮问颖和山黎两个人。   首先就是山黎,自从撞破两人亲昵之后,但凡他们独处,她就再也不敢贸然上前,即使得到吩咐,也是像现在这般垂眉敛目,无声行事,头能有多低就有多低,不敢多瞟一眼。   此番传召入内,她用余光瞥见两人层叠在一起的裙角衣摆,心中便已一跳,被杨世醒冷不丁拿话一提,更是惊得差点打翻手中物事,好不容易才维持住面上镇定,继续摆放。   遑论阮问颖,几乎是噌地一下推开他的怀抱,险些把自己摔了一跤。   杨世醒手疾眼快地捞住她:“当心!”   他含着几分无奈和揶揄地看向她:“你怎么总是这么粗心大意?白白使人担心。”   阮问颖欲哭无泪。   她觉得她真的没有脸再见山黎了。   唯一能庆幸的一点,是杨世醒只唤了山黎一人入内,若是他把那些心腹护卫全召进来,那她才是真的无颜面世,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山黎以最快的速度摆放好一应糕点茶水并时令瓜果,忙忙告退。   阮问颖此时已近破罐破摔,望着她退下的身影,带着点讽刺地恹恹不乐道:“怎么不让她留下来伺候?六殿下何等身份,如何能亲手碰这些东西?”   对方气定神闲:“这不是还有你么?”   阮问颖:“……”   “你是铁了心要挤兑我吗?”她咬着唇,轻嗔着朝他撒娇。   她也只剩下这个手段了,杨世醒若是不想要给台阶下,那是真的能逼得人无话可说。   她说又说不过他,恼又不敢太恼,拿乔还得看他的心情,除了撒娇,当真是无计可施。   “都不会让让我……只会和我亲热,看不出有哪点是真心喜欢我。”   “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杨世醒挑起眉,“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如何会和你亲热?”   不过他还是松开了手,让她一个人端坐在席上,起身拿过一盏茶,回递给她:“你瞧,我虽然不是为了你来的,却命人准备了许多你喜好的食饮,比如这一盏榴花新蜜。你尝尝?”   阮问颖偏过头不瞧一眼,和他置气。   “如今七月都快过了,哪里还有榴花,想来是用干花泡开的,我不喝。”   杨世醒没有丝毫被冒犯到的恼怒,从善如流地接话:“山中岁月异,冬去春来晚。宫里的榴花是已经谢了,但山中的还盛开着。我特意让人采了最鲜嫩的花瓣来泡,你却这般不领情,未免太伤我的心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你这个月来我宫里时,可曾见我命人上过这道茶?”   他把茶盏往前一捧:“好姑娘,请用茶吧。”   阮问颖本就是随便找的说辞,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态度看,表明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   听他用舒缓亲近的口吻和她解释,她的气早已渐渐散开,再闻得他这一声赔礼,更是如拨云见日,雨霁天青,莞尔漾出了清浅的笑意。   她矜持地接过他递来的茶盏,认真品了一口:“不错,的确味甘甜美,唇齿留香。赏。”   杨世醒配合地摆出一副喜上眉梢的神色:“多谢姑娘。”   阮问颖被他逗得开颜,正想着要不要遂他的意,给他一亲芳泽,外边宜山夫人的话语就再度传了进来,讲的还是君子端方之道,让她面容一赧,生出一股亵渎圣地的心虚羞愧,讪讪不言了。   “好了,不跟你闹了。”她放下茶杯,遮掩心底的害羞,“宜山夫人的讲会都开始了好一会儿,我们还在这里歪缠……实在不该。你不也有正经事在身吗?还是别和我多话了,赶紧仔细听讲吧。”   杨世醒此刻已经坐到了她的对面,听闻她的话语,往层叠重帐外瞥了一眼,笑着支颐看向她道:“我既然有正经事在身,为何还要仔细听讲?”   阮问颖道:“你的正经事不是和宜山夫人有关吗?要不然你怎么会来这里?”   “在这儿的又不只有她一个人,也许我是为了别的人来的呢?”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找别的人?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自然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顺便一网打尽。”   “……”   阮问颖觉得这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说下去,她都要把朝廷机密探听光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杨世醒把忽悠她的话说光,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太想要遇上。   她于是道:“好,你不听,我听。”起身走到书案前端坐下,取过一方纸笔,开始记录宜山夫人之言。   墨是上好的焕彩青金墨,笔也是上好的紫毫玉管笔,且都早已被人置备磨好,沾即可就。她就这样一壁听着宜山夫人的话,一壁徐徐书下娟秀小楷。   阁间里一时陷入安静。   杨世醒走到她的身旁,端详着她的字:“你在练张金体?”   她手下不停:“嗯,练了有一段时间了。怎么样,看着还行吗?”   他微微笑了一笑:“不错,颇有其韵。你照着什么练的?”   她答道:“《登山望远帖》。”   “《登山望远帖》?这幅真迹不是在父皇那儿吗,你怎么拿到的?”   “没有拿到啊,我比照着它的抄本练的。抄本是他女儿临的,风骨也很不错。”   “张知芸?”杨世醒想了想,“她的字倒也很好,虽然算不得最正宗的张金体,但在一应变体中最得其父神韵,且清秀飘逸,很适合你练。”   他在她身旁坐下:“我记得母后那儿有不少她的真迹,不如改天拿来给你看看?”   阮问颖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那份临摹的字帖就是舅母拿给我的。”   谈话间,三益在外面通禀,道是越宽王爷、裴四公子、小徐公子求见。 第31章 素闻安平姑母的女儿容颜明丽   闻得禀报, 杨世醒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看向阮问颖,等着她的回应。   阮问颖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放下笔, 故意哀叹:“看来我是妨碍到你了。你这儿可有什么偏门让我离开?屏风内间也可以, 民女愿自行回避。就怕你不肯让我听见你们的谈话,以免泄露朝中机密。”   杨世醒一声笑:“跟他们谈有什么好泄露机密的, 我倒情愿你留下来陪在我的身边, 就怕你自己不愿意。”   阮问颖被他说中心事, 内里微有虚怯,面上依然盈笑, 道了一声“你说对了”, 拿起写到一半的手稿款款起身,迤逦着裙摆, 转进旁边镂空雕花的隔断内室。   留下杨世醒一人坐在原地, 无声笑着摇了摇头,负手起身, 让人把客请进来。   来的人中, 徐元光自不用说,是阮问颖和杨世醒都相谙的老熟人,剩下的一王一公子,则分别是越宽王杨士福及裴家嫡四子裴闻睿。   五皇子越宽王比杨世醒年长三岁,生母刘昭仪是陛下潜邸时期的老人,为人恭谨安分, 教养出来的儿子却是个风流人物, 最好美人, 曾经闹大过宫女肚子的人就是他。   至于裴闻睿, 则为殿阁大学士裴良信之子,自幼文采出众,自年前头次下场便一连得中三元,众人都看好他,觉得他会在接下来的秋闱与春闱中金榜题名,重走他父亲的辉煌老路。   三人进来先是对杨世醒见礼,接着便是寒暄。   首先开口的是越宽王,他笑着拍过徐元光的肩:“好小子,方才你是怎么对本王说的?什么‘不知六殿下行迹’、‘不曾见过六殿下随从身影’,瞧瞧,现在站在你跟前的人是谁?还好你那妹子良善,告诉了本王,说见到过六弟的侍女,要不然本王可就被你给诓了。”   徐元光干干赔笑:“王爷言重了,小民如何敢诓骗王爷,不过是一时记岔了,记岔了……”   裴闻睿在一旁道:“闻睿本不欲前来打扰殿下,然则王爷盛情难却,实在不得已,还请殿下恕罪。”   越宽王老神在在地“哎”了一声,一展折扇,在食案边摇头晃脑地坐下。   “你们两个这样就没意思了啊,本王就是觉得这讲会枯燥无聊,才想着来六弟这开开心、热闹热闹的,若你们也说些什么之乎者也的文绉话,本王岂不是白来了?来来来,坐下喝酒吃菜。”   杨世醒冷眼旁观,见他的手边是阮问颖先前喝过的茶杯,虽为无意接近,但也还是唤来了侍女,让她们把茶盏撤下去,换上新的酒杯。   同时道:“你来错地方了,我这里既不开心也不热闹,没有你想要找的乐子。”   越宽王继续摇头晃脑:“六弟,这话你可就说错了,五哥我来你这里,是特意来找美人的。”   杨世醒面色不变:“美人?杨士福,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就是。”徐元光收回看向山黎手中茶盏的目光,出声附和,“王爷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殿下身旁一向没有什么美人,如何供王爷寻美?”   “且王爷若是想寻美,就不该来这庄子里听讲,这是宜山夫人的讲会,原本就是说给我们这些没意思的读书人听的。”   越宽王收拢折扇,对他遥遥虚点:“很好,你在嘲讽本王,本王记下了。”   又转头对杨世醒抱怨:“六弟,你看看你这伴读,居然敢跟王爷顶嘴,真是反了天了。你平时是怎么教导的?”   杨世醒唇角微勾:“你也说了,他是我的伴读,教导之事如何能牵扯到我的头上?”   越宽王道:“那你也总得说教一番吧?怎么说他都是你的伴读,一旦出了什么事,丢的还不是你的人?我看裴四公子就挺好的,知书识礼,进退有节,你不如换他来当你的伴读?”   杨世醒没有再理会他,对着徐元光和裴闻睿淡淡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两人皆行礼谢恩,入席就座。   察觉到他的不喜,越宽王把折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了一遍,终是没敢继续说些什么轻率的话。   杨世醒虽然年纪轻,也没有封王,但皇宫内外谁不知他的尊贵身份与无量前途,他杨士福便是再轻慢无礼,也不能把这份轻慢放到他的身上。   遂讪讪地摸了摸鼻,道:“好吧,你们都是正经人,就本王一个居心叵测之徒。”   他拿起被侍女斟满的酒杯,一口饮尽,颇觉爽快地舒了口气:“实话跟你们说,我今儿来这里,主要就是想一睹宜山夫人的风貌,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裴闻睿温声询问:“宜山夫人在此之前已经办过数场讲会,王爷难道不曾见过?”   越宽王“嗐”了一声:“本王一向对这种讲会不感兴趣,怎么可能见过。今日会来,还是因为听说了主持讲会的是名才色双全的女子,这才过来一探究竟。”   杨世醒漫不经心地应话:“那你现下可见识到了?”   “见识到了。”越宽王答话,“勉勉强强吧,还行,一般般。”一连说了三个中庸的评价。   “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又没有成婚,少了妇人的那种风韵气度,令人食之无味。”   徐元光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注意到他的视线,越宽王反应过来,更正道:“哦,是观,观之无味。”   “既然觉得无味,就回你的王府去。”杨世醒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你府中不是前几日才新进了一批美人?你在王府里寻欢作乐,不比在这儿听天书强?”   越宽王不满辩驳:“谁跟你说我府里新进了一批美人?”   他淡淡道:“父皇。”   越宽王:“……”   越宽王的声音一下子变虚了:“父皇……他老人家,对此没说什么吧……?”   杨世醒平静道:“骂了几句,让母后给你尽快找个王妃管束。”   闻言,越宽王就苦起了一张脸:“父皇他老人家也太爱操心了,我今年不过十九,尚未加冠,哪里就到了要成亲的时候?”   他收拢折扇,兄弟情重地按上杨世醒的肩,拍了拍:“六弟,你可得在父皇面前给我美言几句,让他千万打消这个念头。”   杨世醒拂开他的手掌,似笑非笑道:“怎么了,找个王妃给你不好吗?难道你信不过母后,觉得她不会给你找个容貌与贤良并重的女子?”   越宽王连忙否认:“自然不是!母后待我如亲子,我心里十分感念,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只不过,这成亲吧,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快活事。”   “若对方是个贤惠的还好,但时下的民风你们也是知道的,这女子是一个比一个彪悍,管束起夫君来毫不手软,一不小心就会娶个母老虎回家。本王是真的担心啊——”   徐元光撇撇嘴,没说话。   裴闻睿道:“王爷恐怕是想娶个绝色女子。”话语平静谦和,仿佛在谈论着寻常事。   越宽王乐了,一点折扇:“这话不错。倘若那女子当真绝色,便是头母老虎,本王也认了。”   徐元光拿眼瞟了瞟他:“那在王爷心中,可有绝色女子的人选?”   越宽王思忖半晌,摇摇头:“本王目前尚未遇到。当然,你妹妹是个美人胚子,还有那位济襄侯家的姑娘,也顶顶好看。不过,若要说是绝色,她们俩还差一点。”   随着他的话语,徐元光先是神色一紧,接着就是一松,舒气笑道:“这是自然,舍妹一介乡野丫头,如何能入殿下的眼?”   越宽王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继续兀自说着:“素闻安平姑母的女儿容颜明丽,乃天仙之姿,本王曾有幸在年节时见过,的确不负盛名,若——”   他及时止住了话,瞧了对面的杨世醒一眼,赔笑道:“当然,此等贵女,不是我能肖想的。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方面,咳,总之,本王目前尚未有成亲的打算。”   越宽王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话。   杨世醒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没有说话。   他看起来依然漫不经心,但只要是有眼色的,就都能看出他的不喜。   徐元光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越宽王,张张口,想说些什么话,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裴闻睿眼观鼻鼻观心,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越宽王手里的扇子又开始翻来覆去了。   说实话,他对阮问颖的确是有几分觊觎之心,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子呢?尤其那丫头还不是一般的好看,笑起来简直能让人欢喜到心里。   若让她来当他的妻子,他肯定是情愿的,为她散尽后宫做不到,少收些美人还是可以的。   不过他也知道,人家已经名花有主,早早内定给了他的六弟。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嫡女的身份,也不是他一个庶出且没有封地的王爷能高攀得上的,所以他就没对她起过什么心思。   只在偶尔看见她的时候感慨一下、遗憾一下,次数还很少,毕竟他已经出宫立府,除了年节时分很少能进得宫里,更不提亲自去找她,充其量是对美人的普通肖想。   但这些话他又不好对杨世醒解释,怕才一说出来就被他这六弟甩脸色赶出去。   所以他很发愁,想着要怎么把这话圆过去。   同时,他的心里对杨世醒也有点不满。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他又没有真的做些什么,只是嘴上说说,至于这么较真吗?他可是他的亲兄弟。   难道是被他触犯了身为男子的尊严?毕竟妻子不同于侍妾,是不可以被随意拿来玩笑的。   越宽王越想越笃定,认为自己猜中了真相,遂决定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用男人之间的默契翻篇。   他装腔作势地询问:“说起来,今日能遇上六弟,五哥我还真有些意外。毕竟你师从徐、裴二公,宜山夫人不过四品中员,怎么想也入不了你的眼,没想到你却来了。”   “莫不是也与我一般,乃是为了美人才过来的?” 第32章 你和他还有故事?   徐元光头一次对越宽王生出了钦佩之情。   能把话聊得一句比一句僵的, 除了这位五皇子,恐怕也没有谁了。   他有心想暗讽几句,但瞥了一眼杨世醒的脸色,还是很识相地替其分忧, 三两句带过话题, 与同样擅观局势、配合接话的裴闻睿一道,把越宽王半是哄骗半是给台阶下地引导离了阁间。   三人就这样告退。   旋即, 阮问颖从隔断后转身而出。   她把纸稿轻抵襟前, 轻快笑道:“真是好没意思, 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大事呢,没想到从头到尾你们都在聊美人。看来, 在你们男子的眼里只有风月声情。”   杨世醒放下酒盏, 慢悠悠道:“我早说了,和他们聊不起大事, 你还不信。”   她道:“我自然是信的, 可你们皇子王爷、案首公子都齐全了,不聊些正事, 岂非浪费了身份?”   杨世醒嗤笑:“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一个秋闱还没下场的书生,一个策论十答九错的白身,你能期望我们聊什么正事?有什么资格和我聊正事?”   阮问颖就是喜欢他这副自视甚高的模样,只要这份傲气不是冲着她来的,她就格外心悦。   她在他身旁坐下,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 递到他的唇边:“殿下既然如此说了, 那问颖也不敢再胡乱多言, 只能斟酒一杯, 恭祝殿下万福安康。”   杨世醒含笑看她,目蕴星芒,就着她的柔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一把握过她的手腕,俯身欲朝她凑近。   三益的通禀声在外头响起:“殿下,小徐公子求见。”   阮问颖一惊,连忙正襟危坐,把酒杯置回案上,拉开与身旁人的距离。   杨世醒则慢条斯理地整理了好一会儿衣襟,才开口让进。   徐元光从外头进来,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杨世醒身旁的那抹倩影,如杨柳扶枝,洒下满室春光。   他笑道:“你果然在这儿。”   阮问颖也不惊讶,她方才在隔间内室把他们几人的对话听了个全,闻得徐元光主动扯开话题,把越宽王哄走,就明白对方是看出了她在这里。   就是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毕竟桌案上只有一杯茶水,她又把文稿拿走了,没落下什么物件,这屋子里怎么瞧也不像是有第二人的模样。   她把疑惑问出,得到徐元光自吹自擂的回答。   “你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我方才瞧得真切,那桌案上置着的茶不是殿下惯喝的,山黎撤下时又那么小心地护着,两下里一整合,可不就得出结论了么?”   这是阮问颖没有想到的。   “原来是这般。”她灿烂笑道,“你可真是心细如发,让我好生佩服。”   杨世醒眼波微转。   徐元光连忙摆手:“不佩服,不佩服,区区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阮问颖知道他的心思,也察觉到了身旁人的变化,但自恃得宠,并不怯退,继续娇笑着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小徐公子,你是如何得知殿下喜好的?窥探天家行迹可是大罪。”   才怪,律中并无此罪,这是她临时杜撰出来的一个借口,纯粹用来挤兑对方的。   徐元光也知道,但不能直接应话,遂道:“岂敢岂敢。殿下行迹讳莫如深,草民从来不曾得窥一二,只不过见那花茶乃妹妹平日口味,这才大胆推测。”   这一下,用不着阮问颖开口说些什么,杨世醒就在旁边逸出了一声轻哼。   徐元光顿觉不好,冷汗有些下来,连连作揖向他们讨饶:“两位主子,看在我为你们引走了越宽王爷的份上,就别拿我取笑了吧,我是真的招架不住。”   阮问颖以帕掩唇,轻笑:“谁是你主子,你别糊涂话连着糊涂话说。”   杨世醒也在一旁笑,就是笑得有点凉:“是啊,她不是你妹妹吗?”   徐元光心里真是叫苦不迭:“那不是我今日带着几个妹妹来,一时说惯了么……两位,我知罪了,真的知罪了,还请两位高抬贵手,放过小民。”   听他提起妹妹,阮问颖也想起了阮淑晗,正想看在堂姐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不想他却生了急智,开始祸水东引。   “哎,说起来,方才我与裴公子交谈时,还听他问过你的近况呢,说是什么……上回翰林院一别,不知姑娘近日如何?”   她一惊一愣,立时道:“你胡说什么?你和他说话怎么会聊到我?”   徐元光振振有词:“我和他自然不会聊到你,不过我们两人在交谈的时候,晗妹妹也在场,他见到阮家济襄侯府的四姑娘,便问了一声镇国公府的大姑娘。”   末了,还加话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问起了你,想是你二人曾有过往来。”   阮问颖:“……”很好,她记住了。   她暗暗瞪了一眼对面人,示意他给她等着,然后转头看向杨世醒。   杨世醒的神情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也不是直白不喜的似笑非笑,十分平淡,仿佛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只拿眼瞥了一回徐元光。   徐元光立刻告退。   阮问颖:“……”   阮问颖此刻对他真是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她在心底忿忿地想着,很好,看来此人是不想当她的堂姐夫了,她成全他。   但无论她想怎么成全也已经是之后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应对身旁的人。   她巴巴道:“你……想听我和他的事情吗?”   杨世醒的目光缓缓向她扫来。   里面暗含的意思有很多,最明显的一句话是:你和他还有故事?   “不。”她连忙改口,“我是说,如果小徐公子没有撒谎,那裴公子会问起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你想知道这个原因吗?”   杨世醒终于开了口:“你怎么能确定,原因一定是你说的这个?”   听见他说话的口吻,阮问颖舒了口气,如此平静坦然,只带着一点点的玩味,看来是没有把徐元光的话当一回事。   她的话语也流利了起来,道:“我当然确定,因为只有这一个原因。”   她把原委徐徐道出。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前些日子她去翰林院找一本书,但遍寻不得,连典籍官也不知晓她要的书放在哪儿,恰巧裴闻睿来还书,才知是他把那孤本借走了,得知她想借书,他就把书给了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杨世醒反问。   “……对,仅此而已。”她带着点心虚的肯定。   虽然两人还交流了一下对于书籍的看法和对编纂者的寻踪猜测,但充其量只能算寒暄,算不得什么,所以就是仅此而已。   杨世醒微微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他笑得太过寻常,让阮问颖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想法,小心翼翼道:“我和他之间就是这样,别的也没什么了……在那次翰林院一遇之前,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行了,你不用这样。”他道,“搞得好像我不允许你与旁余男子有任何接触一样,既然只是正常往来,那我也不会说什么。”   他这般大度,倒让她有些不习惯,认真看了他好几眼,确定他不是在说反话之后才放心展颜。   笑道:“正是如此,我和他之间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本来就没什么。是那姓徐的非要把我们牵扯到一起,故意破坏我和你之间的和气,应该找他算账。”   “好,我听你的。”杨世醒笑着应声,“这个月剩余的五天都不让他来伴读了。”   阮问颖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停止伴读,看似是给了徐元光清闲的休沐时光,但好端端的如何会这样做,徐茂渊一定会询问究竟,这样一来,他在家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不愧是六皇子,出手干脆利落,不战而屈人之兵,难怪她不是他的对手。   阮问颖心中大快,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笑意盈盈地挽过他的手,与他亲昵私语起来。   宜山夫人的讲会还在继续,阁间里的两人在经过一番耳鬓厮磨后也总算有了点正经的模样,开始听讲研讨。   阮问颖依旧做着记录。   杨世醒这回没有在旁观看,也提起一支笔,挥毫书就起来。   他写得很快,不过一时便毕。字体刚劲有力,结合了张金与赵骨的特点,龙飞凤舞,兼收并蓄,与陛下的字迹很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他是从小被陛下手把手地教着写的字。   但更让阮问颖惊讶的,还是上面的内容——他把方才与越宽王交谈、与徐元光闲话时宜山夫人在外头讲的话,全都默写了下来。   她尝试着把心中记下的部分与其相较,发现有八九分贴合,不由得更加的惊讶,还有佩服。   “你把夫人讲的话都记下来了?”她带着点惊喜的笑容询问,“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方才在隔间里一边听你们聊天一边拿笔默记,都错过了不少呢。”   跟前人不以为意:“一心二用就行了,左右聊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这样啊……”阮问颖应着声,继续翻看下面的几张文稿,漾出一个甜美的微笑,“那,你没有写我跟你交谈时的讲会内容,是因为和我聊天很重要,不能一心二用吗?”   “也是,也不是。”杨世醒含笑回答,“我和你聊的都是些零星琐碎,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但既然和我交谈的那个人是你,就不能一概而论。”   “而且我也没空去想这些。就像现在,我完全意识不到她在讲什么,包括要不要分神听她讲,我也不会考虑。”   “毕竟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 第33章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阮问颖被这一番话说得心花怒放, 笑容越发甜美,像沁了蜜。   她明知故问道:“可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吗?如何还要分心去听这些?”   杨世醒给出了她想要的回答:“自然是因为你,我这是特意为你听的。”   让她欢喜更甚,面容盈盈有光。   “世醒哥哥, 你真好。”她扑进他的怀里, “我好喜欢你。”   杨世醒把她抱了个满怀,笑容湛湛:“你可悠着点, 别把我听讲的心思都弄没了, 帮不了你, 来日让你被恩师训斥……”   宜山夫人的讲会共有五步,前三步纯述道, 从第四步开始与客交流问答, 此时的气氛最为活跃,是阮问颖最期待的一个环节。   这次也是一样, 她特意拉着杨世醒坐到靠外一侧, 与他一块品评众人提出的问题和宜山夫人的回答。   杨世醒的学识自不用说,眼界之开阔是她所不能及的, 几番交谈下来, 她都有些忘了原本的目的,以为是在听他的讲会了。   他讲得很有趣,不像宜山夫人的娓娓道来,也不似徐、裴二公的循循善诱,在陈述时,他总会带着几分轻慢的自信, 使人不知不觉听入神。   尤其是当他点评的时候, 那叫一个妙语连珠、字字珠玑。   “魏哀王当年问政可不是为了这个, 不过也难说, 毕竟我瞧着他的模样挺像魏哀王的,说不定能够感同身受。”   “周公用的典是《天子传》里的,并非《国传》。他们只翻看了两本闲书,听了几折子戏,就以为什么都明白了吗?你恩师也是糊涂,被绕进去了还不自知。”   “这个问题真是太愚蠢了,蠢得我都不想评价。”   “他在说什么?是我理解能力有问题吗?还是这是只有聪明人才懂的暗语?”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阮问颖听得又新奇又好笑,时不时接话道:“你觉得《天子传》比《国传》要好吗?它虽然成书早,可记载的多为传说异闻,真实性几不可考,总不能因为它编纂的年代久远,就把它奉为圭臬吧?”   杨世醒道:“我读它不是因为它成书早,是它由镐宫官侍编撰而成,纵然多有异闻,但本源为实,非捕风捉影之说,可作参考。”   “而且我也没有把它视为金科玉律,有用则取,无用则弃。我方才提它,只是因为相关篇章讲的正好是真史,可以拿出来用。”   “我倒是把它当做志怪杂闻来看的。”阮问颖以手托腮,微笑回忆,“小时候我不肯就寝,爹爹娘亲就会讲里头的故事给我听,哄我入睡。我当时可喜欢听了,为此还特意撑着不肯入睡。”   “我也可以讲给你听。”他含笑看着她,“看看是我讲得好,还是姑父姑母讲得好。”   “那定然是我爹爹娘亲讲得好,根本不用比。”   “还没听过,你怎么就知道了?你这是故意偏心,有失公允。”   “那又如何?爹娘和你比,我自然是偏心爹娘。”阮问颖言辞明快。   杨世醒笑容不改,充满宠溺与疼爱,显然没有存着和她争辩的心思。或者说他知道在这种事上不能和心上人争辩,否则就是有理也会变成没理。   正巧又有人在这时提出了一个问题,两人便把注意力都放回了楼下。   提问的是名年轻男子,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笑容多有轻浮,充满了世家公子的风流之态。   “素闻夫人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夫人已过待嫁之年,却仍旧孑然一身,真是令我大为疑惑不解。不知于亲事一道,夫人可有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实在失礼,旁观如阮问颖,心中都生了不满,想着,若她在台上,定要好好回对方一句“公子看着已至弱冠,为何所言不及三岁小儿”。   其余的宾客也为此起了一阵骚动,有讽刺呵斥的,窃窃私语的,也有人出声附和,笑着追问。   “兄台此言甚是,我顾语兆也想知道夫人为何迟迟不谈婚论嫁,是没有能看得入眼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若夫人不嫌弃,顾某愿意聘夫人过门,正妻当不得,当个姨娘还是能够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若说先前那人的言语只能算是无状,这一番话可就是真真正正的羞辱了。   阮问颖气得脸色发红,不顾自己在三楼的阁间,对方听不见,狠狠骂了一声:“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身份,配不配得上夫人。真是无耻。”   “他是光禄寺卿的幼子,太后的侄子。”杨世醒在旁悠然插话,“算起来,他还是你我二人的长辈。”   阮问颖一愣,怒气更多,夹杂着点点不可思议:“就他?太后素来看重规矩,顾家也是簪缨世家,怎么教养出了这样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   “他是太后的侄子又如何,顾家这一任的当家人已经定了,是光禄寺卿的嫡长女,他不过区区幼子,能有什么身份?配得上得陛下亲赐封号的宜山夫人吗?”   “光禄寺卿老年得子,对他难免有几分骄纵,自大狂妄一些也是正常的。而且你顺着他的话说干什么,他这话可笑至极,只要是头脑清醒的就不会当真,你跟一个纨绔置什么气。”   杨世醒给她倒了一杯山黎重新端上来的蜜茶:“来,喝一点茶,消消气。”   阮问颖接过喝了一口,但眉头还是蹙着,抿着唇,没有释怀。   “我没有和他置气,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跟他置气?我只是在替夫人生气。”   “宜山夫人不是第一次开这种讲会,肯定也不是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杨世醒往外面望了一眼,“再者,她的言辞机辩在朝堂上都是有名的,难道你还信不过?且瞧她怎么应对吧。”   他说得不错,宜山夫人遭此询问,并没有任何恼意,依然端坐在华台上,面容极为平静,不卑不亢地问了一声:“不知二位是……?”   台下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噙着自信的笑,自报了家门。   “太常寺卿林家次子,林荣瑜。”   “光禄寺卿顾家四子,顾语兆。”   宜山夫人听了,道:“原来是林公子和顾公子,两位大驾光临,山芙有失远迎,还请二位恕罪。”   “不过,林家与顾家都是簪缨世族、书香世家,不仅在这长安城中,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如何教养出了二位这般伤风败俗的纨绔子弟?当真是辱没了先人门风。”   话音落下,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林荣瑜有些恼羞成怒:“小爷我不过凭白问一句,你这婆娘如何敢污蔑我林家?是当我林家无人了吗?怪不得这么老了还没有嫁出去,原来是没有人愿意娶你!许家有你才是辱没门风!”   宜山夫人冷冷道:“我的确不知你林家已经沦落至此,连个像样点的后辈都教养不出,日后我遇到林老大人时会额外问一声的。林公子不用相谢。”   闻言,林荣瑜的脸色登时一阵红白交加。他看起来很想再继续骂一顿,但不知是想不出来应答的话,还是忌惮宜山夫人的威胁,最终撂下一句“你、你给我等着……”的狠话,灰溜溜离开了现场。   宜山夫人着看向顾语兆:“林公子已经离开,顾公子身为他的狐朋狗友,还要继续待下去吗?或者是我叫人把你赶出去?”   顾语兆比林荣瑜要多几分表面上的气度,也许是自觉顾家比林家更有权势,他嘴角噙着笑,抬手微微向前一推,做了一个“敬谢不敏”的手势。   “我不会被你吓唬到。你之所以这般恼羞成怒,无非是觉得我要你当姨娘是在羞辱你。毕竟宜山夫人少年得志,不过十六便中举当官,在夫人心里,恐怕只有公侯重臣才有资格娶你,做你的丈夫。”   “可在我顾语兆心里,你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我让你当姨娘,是在抬举你。”   这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阵私语骚动。   阮问颖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是怎么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些话的?简直颠倒是非,不分黑白。”   她看向杨世醒:“我可以在给太后请安时告他一状吗?太后总不会为了护着这种厚颜无耻的侄儿,而和我这个一向孝顺她的外孙女生气吧?”   对面人的神情却有些奇异。   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若有所思。   看得她心生疑惑:“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他回过神,“我们继续听下去。”   我们?阮问颖在心里念了一遍,觉得他这个词用得有些怪,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能先顺着他的话,把目光重新放回到外面。   台下,宜山夫人的注意力显然也被顾语兆的一番指责吸引了。   “沽名钓誉?顾公子何出此言?山芙洗耳恭听。”   顾语兆轻哼一声,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笑:“我听闻,你有意在乡野山村开设学堂,让那些农户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开义明理?”   宜山夫人道:“正是。”   顾语兆道:“所以我才说你沽名钓誉。乡野粗鄙之人,有什么资格与我们相提并论,一道读圣贤书?”   “且你既然开设学堂,想必这束脩、笔墨纸砚的采买等都要从你手中经过。乡野幼童何其之多,他们去了你的学堂,交予的那些银两岂不都中饱了你的私囊?还反过来全了你的名声。”   “你说说,你是不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本公子要了你,是在为民除害!”   顾语兆的这一番话说得可谓大义凛然、铿锵有力。   阮问颖对他的评价只剩下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无耻。   她连气都懒得生了,觉得和这样一个人生气不值当,没有意义。   但她还是很想知道杨世醒对此会有什么评价,就转头看向了他。   然而,对方的神情还是之前一样奇异,并且多了几分恍然。   让她看得越发不解:“表哥?你到底怎么了?在想什么?”   不等杨世醒回答,她忽然灵光一闪,生出了一个猜测。   “你——你不会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吧?” 第34章 不可探知的莫测天威   闻听此言, 杨世醒终于把神思收了回来。   他把目光再度放到阮问颖的身上:“什么事?”   “学堂的事。”阮问颖实话实说。在正事方面,她总是不会瞒着他的,对他抱有极高的信任与依靠。“你今日来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宜山夫人开设学堂一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杨世醒瞧着她, 双手抱拳, 掌背斜抵下颔,脸上出现点点不明其意的笑意。   若旁人看了, 定会以为他是在感到疑惑、表示否认, 进而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但阮问颖对他何其相熟, 不敢说看透他的全部心思,也能辨认出大部分。比如此刻, 她就知道, 他是在对她展现“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一个态度。   她也不故弄玄虚,直白道:“我猜的。你刚才对那顾语兆还是看笑话的心态, 一听他把话提到学堂一事, 就立即变了神情,我便这么猜了。”   杨世醒的笑容稍许加深:“原来如此。看来我以后在你面前要收点心了, 不能老这么放松, 让你把所有秘密都窥探了去。”   这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阮问颖解了一个疑惑,但随之又有另外一个疑惑紧跟着升了上来,追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了这件事来?开设学堂,让孩子们有书可读,不是一件好事吗?”   杨世醒道:“顾语兆的话你也听见了,也许母后和他想得一样呢?都觉得农户粗鄙, 不堪受教。”   阮问颖压根不信, 想也不想地道:“舅母不是那样的人。”   对方从善如流地改口:“母后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但父皇就说不定了。”   她表示怀疑:“你不是说, 此事尚只有你与舅母二人知晓吗,怎么又牵扯到了陛下?”   他道:“我说父皇对我与母后的密谈一无所知,这样的话你信吗?”   阮问颖:“……那陛下也不是这么一个看重身份的人。他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还虚心请教农户田耕桑梓之事,怎么可能会和那姓顾的一样。”   “他若不看重身份,怎么可能会有我?”   “那是因为他与舅母鹣鲽情深,想要一个孩子是人之常情。”   杨世醒笑声叹气:“看来你是没有听过父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了。”   她疑惑道:“什么话?”   “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如何得承大统。”   阮问颖:“……”   阮问颖:“你非要这么说陛下的坏话么?”那可是你亲爹。   杨世醒一摊手:“你看,你也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好,有损声誉。”   阮问颖:“……”   她决定把话题扯回来:“你到底肯不肯跟我说正事?如果你信不过我,就直说,别和我在这里东拉西扯些有的没的。”她故意把话说得严重,知道杨世醒不会当真,只想让他正经一点。   杨世醒也果然没有和她生气,依旧微微笑着:“好,我和你说正事。但你真的想听?我之前说过吧,这件事目前只有我和母后知道,父皇不算,你若听了,就是知晓此事的第三人。你可得想想清楚。”   阮问颖还真忘了这茬,她有些犹豫,又有些糊涂,问道:“只有你和舅母知道?可是……那顾语兆不就知道么?”   杨世醒只回答了一句话:“不一样。”   阮问颖就明白了,其中必有内情,还是她和宜山夫人都猜想不到的内情。   她陷入了真切的犹豫。   她对朝堂之事说不上有何兴趣不兴趣,谈及了便论一回,不谈也不会刻意提起,更不会想着凭借和杨世醒的关系去探听什么要事机密。   但此事既能让皇后与他密谈,还派他在这么忙碌的关头来到山庄,很显然关系重大。   因为帝后二人虽然沿袭传统共治两殿,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皇后一直对朝政不甚关心,很少插手,上回主动介入,还是在三年前陛下欲处死南顺侯的时候。   南顺侯为先景穆太后子侄,真定大长公主的表亲。景穆太后在时,与太后婆媳之间有些不对付,南顺侯在朝堂上便也一直与顾家有所摩擦。   三年前,在南顺侯致仕的当口,光禄寺卿忽然参了他一本抢占祭田,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经过双方的几轮争辩,太后的干预,最终使得状况恶化,陛下怒火难忍,想要将南顺侯下狱处死。   大长公主与她这个表兄弟素来交好,一听到这消息就急了,在多方斡旋都不得法后,怒气冲冲地进了长生殿。   那一回,这对身份尊贵的母女谈论了什么,旁人无从知晓。   能够知晓的,就是大长公主走后,皇后动身去了一趟紫宸殿,然后陛下就改了主意,下令再次查案,最终明证南顺侯清白无辜,允其致仕,反让光禄寺卿得了一通责问申斥。   在那之后,清宁宫与长生殿之间的关系就更冷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后是真的不想插手朝政,不然不会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还被其母大长公主跑了一回长生殿,才牵丝攀藤地出手保人。   所以这次,她主动参与宜山夫人之事,让杨世醒拨冗前来,不得不使人感到警醒。   也许,宜山夫人的安危就在此一回了。   阮问颖感到格外的忧心。   尤其是当杨世醒言笑晏晏地看着她的时候,更是加重了这份忧虑。   两年前,她有一位相识的贵女家中出事,她在和他聊天时随口问了一声案件的审理情况,当时对方也是这么亲和地笑着,安抚她说:“没什么事,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然后在短短的半个月里,那位贵女的家中就被判了谋逆,满门抄斩。   她与那名贵女的交情不深,且那案子由三司主理会审,定然罪证确凿,绝无冤情,所以听闻消息,她并没有什么哀婉悲愤之情,只是觉得稍许的遗憾与惊讶。   但对于杨世醒,她的感情却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彼时他年仅十四,在帝后的默许和支持下上了两年的朝,细微小案或许不清楚,但此等谋逆大事绝无可能不知内情。   而谋反之案是不可能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审理清楚的,所以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案子的进展,至少在她向他询问的时候是这样。   可他却还是维持着淡然的笑容,安抚她道:“无事,你莫要挂怀。”   阮问颖不是要怪罪他欺瞒她或是别的什么,毕竟她那个时候还小,这样的大事连朝中官员都不一定能窥得全貌,他不告诉她很正常,以免中间有什么疏漏。   而且她也没有探听消息的意思,仅仅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想过他会回答。   她只是……怎么说呢,杨世醒虽然比她大,但也不过年长双岁,她那个时候还小,难道他就大了吗?堪堪才及舞勺之年,就能表现得那么平和,不漏声色,实在是……令人钦佩又害怕。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个能成大事的性子,但她在眼里,却是给她这个本就身份不凡的表哥愈发增添了几分不可探知的莫测天威。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变得格外注意与他相处的态度,有关于朝堂要紧的事宜更是一句都不多问。   所以,纵使此刻杨世醒笑得再安闲舒适,像在谈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不确定宜山夫人到底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她犹豫半晌,权衡再三,最终询问道:“表哥,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杨世醒道:“你问。”没说答不答。   阮问颖也能理解,在这种节骨眼上,说话做事留三分是最妥当的处理对策。   她定定神,询问:“宜山夫人她……会有性命之忧吗?”   杨世醒眼也不眨:“不会。”   阮问颖松了口气。   她的脸上再度出现笑容:“既然如此,那我也能安心了。朝堂秘事,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没有性命之忧你就满足了?”对方略带玩味地看着她,“她可能会被贬官,谪到蛮荒之地去挨日子,这样你也能放心?”   阮问颖还真能放心:“夫人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纵然被贬,也能保衣食无忧,不过换个地方生活罢了。且先帝有言,女子为官者,不可贬至民风未化一带。”   当今天下,从总体来说是呈现欣欣向荣之势的,但仍有不少地方因为穷苦落后而对女子持偏见之态,把她们局限在传宗接代、补贴家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且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有豪强横行,寻常官吏去治理都觉得够呛,左支右绌难以整肃,更不要提女子,怕是才到了地方就被那里的官商刁民们勾连着拆吃入腹。   先帝时期的一宗惨烈知县剖腹案就是由此而起。当时朝野上下都被惊动,先帝在震怒之下派遣三司共同查办审案,严法责众,凡参与者皆究其过往、数罪并罚,大大震慑了天下。   那些地方的豪强刁民由此消停了不少,先帝也为此下了一道旨意,言,以后女子为官者,皆不往民风未化之地,贬谪同是。   所以阮问颖一点都不担心。   杨世醒显然很明白她的心思,脸上兴味更浓,笑道:“素日里总听你说什么‘朝堂要事,不敢妄言’之类的话,可我看你对这些都挺清楚的嘛,连皇祖父时期的事情也知晓。”   阮问颖道:“是宜山夫人讲给我听的,她在朝为官,又是女子,自然会更关注这些事情。”   两人谈话间,楼下的交锋也在继续。   面对顾语兆的血口喷人,宜山夫人毫不示弱地回击:“竖子此言差矣,天下众生皆为陛下子民,何来高下之分?便是你们顾家,也是从一小小县长发迹而来,非天生高门。且我所设学堂分文不取,文房四宝皆由堂内供给,何来敛财一说?”   顾语兆一哼:“再小的县长也是官,不是那些乡野农户可以比的。”   宜山夫人“哦?”了一声,忽然问罪:“那本官倒要问问了,你是何官何职,敢在本官的地盘上撒野?”   顾语兆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怒:“你——”   宜山夫人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你非嫡非长,顾家既轮不到你来继承,也轮不到你来代表。你今日竟敢以顾家威势来羞辱朝廷四品命官,到底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还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顾语兆有些急了:“你——”   宜山夫人再度打断他的话,高声:“来人!给本官把这闹事的押下,以不敬君威、不尊官令、造谣生事、诬蔑诽谤之罪上呈京兆尹,供以兆尹大人发落问罪!”   一番发作引得众人惊动,顾语兆虽然言语过分,但他毕竟是顾家人和太后子侄,看在清宁宫的份上,大部分人都会给两分面子,想不到宜山夫人竟这般不留情面。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颇有道理。顾家人和太后子侄又如何?不过一介白身,也不袭爵,羞辱污蔑朝廷四品命官、得钦赐封号的宜山夫人,会遭此责难是理所应当。   反倒是顾语兆仗着自己的家世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连朝廷命官也敢羞辱,才是大大的不妥。   山庄仆役听闻号令就要上前拿人,顾语兆又惊又恼又慌又失措,连命身旁的小厮阻拦,双方两下里撕扯起来。   一片混乱之时,有一风韵妇人从二楼阁间转出,在侍女家丁的簇拥下来到堂前,正是顾语兆长姐,顾家嫡长女,右通政顾语司。   她先是向宜山夫人赔礼道歉:“夫人恕罪,家中教养无方,出了这么一个混账,下官深感汗颜,实在惭愧。”   接着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呵斥顾语兆:“寻常在家里胡闹也罢了,现在居然跑到外面来丢人现眼,对朝廷命官出言不逊,当真是无法无天,看我回去后不打断你的腿!”   最后请宜山夫人高抬贵手,道是家弟年幼无知,非成心之过,还请夫人宽宏大量,饶过则个。   宜山夫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右通政出来的时机倒巧,先前令弟污蔑本官清誉时,不见大人身影,此番我一叫人把他拿下,大人就出现了,实在是让本官不得不多想。”   顾语司还要再言,但宜山夫人已是秀手一扬,命人将顾语兆押了下去。   顾语司面容一冷:“许大人一定要如此吗?”   宜山夫人的言语也很冷:“令弟是咎由自取。”   顾语司似是被气笑了,点点头,连连说了几声“好”字:“好一个宜山夫人,通议大夫……本官今日真是大开眼界……”领着一大批下人拂袖离去。   杨世醒坐在高楼,把这场闹剧尽收眼底,见状笑道:“这顾语司的排场倒是大,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这山庄是她开的。明明是自家理亏,却被她说得如此义正词严,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真是和她弟弟一脉相承。” 第35章 幸好你今日是主动扑进的我怀里   阮问颖见宜山夫人干脆利落地处理了这场闹剧, 心里正痛快着,闻听此言,笑道:“你不如也下去一回?不仅排场能比她更大,还可以主持公理, 彰显天家恩德。”   杨世醒轻嗤:“我可没有搅浑水的喜好, 此一事是非对错皆已分明,朱易节只要脑子不糊涂, 就该知道怎么判。”朱易节是京兆尹的姓名。   阮问颖有些新奇地瞧着他:“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像你们这般的天潢贵胄, 都会喜欢管闲事呢。”   杨世醒眉心微动, 看向她:“我们?”   她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莞尔:“只有你, 剩余的那个‘们’是指杂书戏曲中的皇家宗室, 他们总喜欢微服私访,路见不平拔刀相济, 洗冤断案, 还老百姓一个清白。”   对方淡淡回话:“微服私访是对的,但访的不应该是民, 而是官。皇室宗族民间断案更不值得宣扬, 老百姓求官无门,只能等青天垂怜,此等凄情,可称不上一件好事。”   说完,他拿起一块香酥片糕,正准备品尝, 但见阮问颖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由得动作一顿, 失笑着递出, 送至她的唇边。   阮问颖立时扬起一个心愿得偿的微笑,就着他的手小小咬下一口,弯眸如月,亮如浅溪地赞道:“好吃。”   “你啊。”他摇摇头,逸出一声满含宠溺的轻狭。   台下。   顾语兆的一场闹剧过后,周围冷场了一段时间,直到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才打破了这阵寂静。   “夫人……我、二丫——有话……想要对夫人说……”   阮问颖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是一惊,心道不好,她怎么把二丫给忘了呢?   “怎么了?”杨世醒看出她的神色有异。   “我——”她张口想要向他解释,但此时楼下的宜山夫人已经温和地让二丫有话直说,便来不及多加言语,把注意力放到了二丫身上。   二丫被谷雨按着阮问颖的吩咐重新梳洗过,脸上身上的泥浆都被擦拭干净,衣裳也换了新的,若非实在瘦小,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富户人家孩童的模样。   她把她在马车上说的此行目的,都朝宜山夫人问了出来。   “夫人,二丫想问你……为什么不把学堂变成、变成饭堂,让大家都能吃饱饭,这样就不用去读书、当大官了……”   或许是因为紧张,二丫说得有些结结巴巴,前因后果没有很好地解释清楚,让旁人无法明白吃饱饭与读书当官之间的关联。   宜山夫人也是如此,在询问了她的来历后,亲和微笑道:“吃饭与读书不冲突,读书是为了让你们开阔眼界,懂得这世间的一些道理,不是冲着为官作宰去的,吃饱了饭,照样可以读书。”   二丫喃喃了几声“可是”:“可……我们都吃不饱饭,读书……没用……”   宜山夫人依然温和不解,不过多了几分关心:“吃不饱饭?丫头,你们家无米可食吗?”见对方没有听懂她的话,就用通俗的话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家里没米下饭。   二丫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家里有时候有米,有时候没米,现在……还有一些。”   宜山夫人道了一声“原来如此”,叹息:“可怜的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她命人给二丫五十两:“这一点钱虽然算不上什么,但也尽够你们一家吃用了。你回去后安心读书,将来若有缘,说不定能与我同朝相见。”又派仆役跟随护送,以免山路难行,遇上什么事。   看着明晃晃的五锭银元宝,二丫的眼睛一亮,满怀感激与不可置信地对宜山夫人行礼道了好几声谢,口称“仙女姐姐”。   “二丫多谢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真好,是二丫的大恩人,二丫一定天天供奉祭拜仙女姐姐!”   宜山夫人被二丫说得莞尔,再度讲了几句勉励劝进的话,就让人好生送她离开。   周围的气氛也被带动得轻松起来,有称赞宜山夫人善心的,有夸奖二丫懂事机灵的,还有命丫鬟小厮跟着给予金银钱财的,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几百两。   杨世醒在阁间看着,幽幽发出一声叹:“这么多银子,都抵得上我一年的俸禄了,看来我下回也要遣个小子丫头过来,说上几声惨话、好话,发得一笔横财。”   阮问颖还没有从二丫的那几声“仙女姐姐”里回过神来,心想,怪道谷雨说那丫头口齿伶俐,她先时在马车里还不觉,只以为对方内敛害羞,才会说话结巴。   她还为此格外轻声细语,摆出了十二分温柔的态度,就怕吓到对方,没想到那丫头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让她都有些怀疑之前是不是看走眼了。   半晌才对杨世醒道:“你说什么?”   “……”对面人默默地看着她,不语。   她立时讨好地对他笑了笑:“世醒表哥,真是对不起,我方才有些走神了,你再和我说一说,好不好?”   这是她给他新起的一个称呼,殿下太生分,表哥亲近有余、亲昵不足,世醒哥哥又实在太腻歪,她自己喊起来都嫌牙疼,且这是她的最终手段,不能轻易使用,喊得少才能显出珍贵。   唯有世醒表哥,又亲昵又不腻歪,适合平日里撒娇时用。   而杨世醒也果然被她哄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听得她心里一个咯噔,暗道她莫非真的看走眼了:“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她是骗子吗?”   “不然呢?你没瞧见那丫头的穿着打扮?寻常农户女儿哪会这样?一看就被人精心打理过。而且她还会行礼,若没人教,一个小小的乡野丫头怎么会懂这些?”   阮问颖松了口气:“原来你说的是这些。那你多虑了,她的礼仪是我的丫鬟教的,衣裳也是我命人给她穿的,她不是——应该不是骗子。”   她把遇上二丫的经过说了出来,末了,道:“我也想过要不要直接给她钱,但是我帮得了她们一家,帮不了天底下所有人家,就想着找你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说到这里,她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烫,垂下头,双手缠着披帛,小声道:“结果一来了你这,和你……说了几句话,就忘记了……”   “原来如此。”杨世醒若有所思。   对上她抬眸看过来的目光,又是一笑:“这么要紧的事都能忘记,看来在你心里,我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也幸好今日是你主动扑进的我怀里,否则我怕是要吃一顿挂落了。”   “哪有,我才不是这种人。”阮问颖轻哼,把话转回正题,“你觉得她是骗子吗?我瞧着是不像的,但……也不能确保她说的就是真的。”   “是真是假,问问不就知道了?”他淡淡道,“你不是想让我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吗?那就让这个丫头来见我。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问她。你的人还在那丫头身边吗?”   “应当在。我怕她一个人在庄子里迷路,特意吩咐了个侍女照顾她。”   宜山夫人的讲会虽不设门槛,但各人所待的地方不同,如阮淑晗与徐元光一行人前往的是二楼隔间,之后是雅座、厅堂,随着与会宾客学子的出身依次递减。   杨世醒另算,不可与他人同论,整个三楼的阁间只给了他。   二丫出身农户,照理要安排到一楼偏地,阮问颖关照她,特意让谷雨给她找了个小间。   “不过她现在被宜山夫人的人送走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你等我问一声。”   她说着就要唤谷雨进来询问情况,但被杨世醒道了一声“不用”,召了他的护卫云山进来,简单吩咐了两句。   很快,就有人带着二丫到了阁间,连同照顾其的侍女也一块跟了过来。   二丫对杨世醒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想来是在前来的中途又被教导了一回。   并且不同于面对阮问颖和宜山夫人的时候,她拜得有些紧张,头也很低,不知道是被透露了杨世醒的身份,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势。   阮问颖觉得是后者,毕竟杨世醒身份贵重,不可轻易对人透露,他在外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摆皇子的排场,就算旁人称他“主子”、“殿下”,恐怕二丫也听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而杨世醒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总是不怒自威的,让人莫敢等闲视之。   比如此刻,他只是一个眼神,阁间里的下人就全部退去,留下满室的寂静与威严。   阮问颖也收了那份放松舒适的心情,不自觉放轻了呼吸,正襟危坐起来。   杨世醒问了二丫几个问题,很简短,但都直切要害。   他问她叫什么,岁数几何,是怎么来的,家中人口情况如何,田里今年收成怎么样,往年怎么样,还认识村子里的谁,那些人家的家里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二丫一一答了,答得比较磕绊,尤其是后几个问题,或许是从来没有思考过相关方面的事,也或许是被杨世醒吓到了。   因为无论是阮问颖、宜山夫人抑或阮淑晗,对她的说话声都是很温柔的,不像杨世醒,即使算不上冷硬,也绝对不能说亲和。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六皇子殿下的平易近人,从来只给予能得他青眼的有能之士,其余人则一贯轻慢对待。   天生高人一等。 第36章 姐姐不要嫁给他   二丫回答完后, 杨世醒便让她下去。   对方有些愣怔,似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结束,但立马就磕了一个头,离开了。   全程, 她都以手贴额, 匍匐跪地,没有抬起来过半点。   不过她很显然不能适应这样的礼节, 在膝行后退着离开时被绊了好几下, 动作格外笨拙缓慢。   杨世醒没有在意她的失礼, 或者说没有在意她这个人,目光压根没有瞥过去。   反倒是阮问颖看得起了几分怜惜, 小声对他道:“小门小户的孩子懂得什么规矩, 你不如让她起来,正常走出去?不抬头看你就行了。”   杨世醒有些无辜地看向她, 没说话。   但阮问颖已然看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又不是他让她这么做的。   她登时有些无言, 心道你是没有,但你的人肯定仔仔细细地教过, 那丫头刚进来时行的跪拜大礼可比在马车上和堂下时要规矩多了。   不过这样的态度也给了她一个准话, 那就是他不在乎一个小小农户之女的规矩。   她于是起了身,亲自上前把二丫带起,柔声道:“来,姐姐送你出去。”   二丫也很乖巧,没有乱看,低着头, 被她拉着手, 默默地跟着她出去。   到了外间才敢抬起头, 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廊下身着便服的禁军护卫, 拉拉她的袖子。   在她蹲下身后,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仙女姐姐,里面的那位,就是姐姐之前说的,能帮二丫解决问题的大恩人吗?”   自从闻得对方感激宜山夫人的那一通话,阮问颖对这“仙女姐姐”的称呼颇有些心情复杂,不复先时的自得欢喜,只觉得在对方心中恐怕是个女子就能担得上这名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应道:“就是他。怎么了?”   二丫道:“那麻烦仙女姐姐和那位贵人说一声,二丫已经得到了另外几名恩人的帮助,不用贵人再想法子帮忙了。”   阮问颖闻言心中一暖,没想到对方会说这话。现在这个世道,能够懂得知足常乐的人已经不多了,更多的是贪得无厌之徒,看来她没有看错人。   她对二丫的态度更亲近了一分:“好,姐姐会和他说的。”二丫带出来的是一个大问题,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杨世醒都有责任去想办法解决,但这话她不必说出来。   二丫也不懂得里头的门道,听她这么说,就点点头,小声道:“谢谢仙女姐姐,也谢谢里面那位贵人……这里的大家都是二丫的大恩人,二丫和二丫的爹爹娘亲会感激恩人们一辈子……”   阮问颖笑着拍拍她的脸颊:“好了,回家去好好过日子吧,就像宜山夫人说的那样,安心读书,或许以后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二丫用力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带着一点孩子气的笑容,悄声问道:“仙女姐姐,里面的那位贵人……是姐姐的,姐姐的,嗯——夫君吗?”她似乎很不容易才想到这么一个偏文雅的词。   阮问颖一怔,脸庞有点发热,片刻才继续先前的笑容,道:“为什么这么问?”   二丫细语:“因为,村子里的姐姐都是在这个年纪嫁人的……有些比姐姐还早……”   阮问颖在“仙女是不会嫁人的”和“姐姐还没有嫁人”之间徘徊半晌,最终选择了第三个答案。   “为什么会想到问这个?”她道,“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姐姐的夫君,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二丫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看得她一阵不解,半是好笑地问她:“你这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想表达什么意思?”   二丫垂下头,绞着手指:“我、我本来想说,里头的那位贵人有点可怕,二丫光是听他说话就吓得心怦怦直跳,想让姐姐不要嫁给他……但如果……贵人已经是姐姐的夫君,我这么说,姐姐一定会生气。姐姐又帮了我这么多,是我的大恩人,二丫不能这样、这样说姐姐夫君的坏话,所以……就什么都不说了……”   阮问颖:“……”这不是什么都说了吗?   而且杨世醒在方才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吧,怎么就能让这丫头这么害怕,到了要关心她终身大事的地步?他的威压气势真有那么唬人?   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同时也很啼笑皆非,宽慰道:“你不用担心,姐姐没有嫁给他。好了,快回家吧,别让你爹爹娘亲等急了。”   小孩子总是很好哄的,二丫被她这么一说,神情眼见着放松了下来,留下一句祝福她早日找到如意郎君的话,跟着一名护卫走了,不知道是直接被送回家还是转交到山庄下人手里。   立在门廊处围观了全程的云山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这丫头怎么这样?殿下传召亲问事宜,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居然还说殿下的坏话?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阮问颖替其分辩了两句:“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又不知晓殿下的身份,哪里懂得这些。”   云山不敢反驳,咕哝道:“反正我不觉得殿下可怕。姑娘也不要被她带偏了,论起如意郎君,天底下只有我们家殿下配得上姑娘,旁的人谁也比不过。”   山黎正从一旁的耳室里转出来,闻听此言,当即斥道:“姑娘跟前说什么浑话?好好的正经事不干,成日里胡言乱语些有的没的,当心被殿下知道了问罪。”   云山不怵,嘻嘻笑道:“姐姐明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普天之下,除了我们殿下,还有人配得上阮姑娘吗?”   山黎又是一瞪眼:“谁要听你的真心假心?”   话毕不再理会,只专注对着阮问颖行礼,把她送回了阁间。   阁间内,杨世醒已经坐回到了案边,云母珠串的帘帐垂下,隔绝了外边的喧嚣。   听到动静,他懒懒抬起一侧眼皮:“终于想起回来了?”   见着他,阮问颖忍不住想起二丫在临行前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发虚,也有些羞赧。   她若无其事道:“我才出去不过一会儿,怎么就成终于了?”   上前在他身旁坐下,询问:“你怎么回到这里来了?不看外面的热闹了?”   杨世醒道:“我本来就不是为了看热闹来的。先前是你硬要拉着我,我才给你两分面子。”   他说得随意而又轻慢,听得阮问颖不由莞尔,心想,还真有几分骄纵不屑的模样,难怪二丫会被吓到。   她道:“你知道方才在外面,二丫都和我说了什么吗?”   对方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说了什么?”   她道:“说你凶,说你可怕,让我不要嫁给你。”   杨世醒的眉慢慢挑了起来:“你确定?这是她对你说的原话?”   她道:“确定。”   “那你怎么回答的?”   “自然是让她放心,说我还没有嫁人。”   杨世醒从鼻息里逸出一声哼笑:“自然?你不觉得这个词用得有些不太对吗?”   “哪有,我觉得挺好的啊。”阮问颖装傻,“而且这件事的重点也不在于我的回答——那丫头胆子这么小,居然还敢在误以为你是我夫君的情况下说你不好,可见是真心被你吓到了。表哥,你是不是该反省下自己?不求你和蔼可亲,也不能凶神恶煞到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杨世醒对此的回答是又一声嗤笑:“误以为我是你夫君?看来她还不算太蠢。”   她故意蹙眉,装出一副不赞同的模样:“你就是老用这副口吻说话,才会让别人觉得你凶的。”   他满不在乎地给自己斟酒:“别人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阮问颖早已习惯他的这般态度,见状不再多言,道:“行,与你无关,是我多嘴了。”   又转过话锋:“面也见过了,话也问过了,怎么样,你觉得那丫头是个骗子吗?”   “不是。”杨世醒答得干脆,“她是地地道道的农户出身,是农家女。”   闻言,阮问颖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彻底放下心来的微笑:“那就好。”   杨世醒凝睇着她的笑容,宠溺的目光里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有些好奇。”他缓缓开口,“方才那丫头在楼下时,所有人,包括你的恩师,都只对她一家表示了同情,而不会去想、去在意是否有别的农户也同她家一般亟需救助。为什么你不一样?”   阮问颖一怔,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这……可能是没有想那么多吧?”   他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会想这么多呢?”   阮问颖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试图梳理脉络,寻根溯源,但最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原因。   只能应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就是这样想到了……”   又小声嗫嚅:“……也不是一件多难想的事情……”   “是啊。”出乎意料的,杨世醒附和了她,“不是一件难想的事,可许多人却完全想不到,包括你的恩师也不明白,到底出身高门,不懂得民间疾苦。”   阮问颖听出他话里的端倪,心中一跳:“你……”   才开了一声口,她就立刻闭上,因为接下来的话会涉及他之前所说的朝廷秘事,纵使他不在乎她的妄议与否,她也不能太过僭越,朝堂廷政,终究还是小心为上。   没想到她低估了杨世醒的恣意纵情,或者说是对她的信任。   但见他微微一笑,徐徐道:“许山芙在月余前曾递过一道折子,让父皇于乡野田陌之间开办学堂,为朝廷培养贤士。”   “这个提议被父皇搁置了,理由是农户穷苦,办学非当务之急,解决温饱问题才是最要紧的。”   “但她不这么觉得。她认为农户穷苦是因为没钱去书院里念书,继而不能科举取士、飞黄腾达。”   “开办学堂之后,孩子们的花费由公中供给,不怕他们念不着书。这样一来,他们将来即使不能为官作宰,也可以当个秀才补贴家用,再不济,还可以让他们开智明理,减少作奸犯科。”   “你觉得呢?”他看向阮问颖,“父皇和你恩师的观点,哪个更对?” 第37章 帝王之道,在于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阮问颖:“……”她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表哥, 我们非要聊这些吗?”她软软糯糯地开口,用一双含情露目瞧过去,“这段时日里你那么忙,难得才和我见一回, 难道不想和我多说些什么别的话?”   她意有所指, 杨世醒却不接茬,镇定自若道:“风花雪月虽好, 柴米油盐也不可或缺。”   他看向她, 在温情中带着几分正经:“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阮问颖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两个人的契合, 不只是由家世和相貌构成,与双方的性情、思想也息息相关, 尤其他还是六皇子, 将来会继承大统,在妻子的人选方面会更加要求苛刻。   还是那句老话, 帝后共治两殿, 仅仅贤良淑德是当不好一名皇后的。哪怕是她素来不喜朝政的舅母,也无法完全从这漩涡中脱身, 三年前的南顺侯一案就是例子。   杨世醒问她, 不一定是想考验她,但也绝不是把这事当成闲话来说着玩。   思及此,她定了定神,仔细思考了一番,斟酌着道:“陛下和宜山夫人说的……都有道理,不能齐头并进吗?”   杨世醒对她笑了一笑:“不能。如今天下虽太平昌盛, 但朝廷始终能力有限, 父皇恨不得把国库里的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 顾得了一头已是勉勉强强, 遑论双管齐下。”   闻言,阮问颖好好地蹙了一会儿眉。   她的眉很好看,弯弯细细的,如远山含黛,微蹙起来,似江南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烟雨,飘起轻轻淡淡的忧愁,让杨世醒忍不住伸手抚了一抚。   而此时两人的心思都在温饱与读书的抉择问题上,所以谁也没有在意这个举动。   最终,阮问颖道:“那……还是先解决温饱问题吧,如果连吃饭都不能保证,就算办了学堂,恐怕也没人有心思去读书。”二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不过,”她看向他,眸光微明,“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有了解决温饱的办法?”那可真是一件大喜事。   “没有。”杨世醒答得干脆,“只能说有相关的想法,目前正在尝试,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阮问颖:“……那你还让我选?”   对方不答反问:“所以,你现在觉得你恩师的观点比较好了?”   她小声嘀咕:“既然现在还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那自然是开设学堂好一点,至少能够付诸实际。”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突发奇想道:“不如结合起来,让学堂管饭?这样一来孩子们就不会被饿到了,家里的大人也能减轻一些负担。”   “好主意。”杨世醒给予肯定,“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他这话一出,阮问颖就知道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定有许多思虑不周的地方,当下趋迎笑道:“好啊,你问。不过,你——可不可以问得稍微温和一点?”   对面人失笑:“怕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筹算过在乡野之地开设学堂需要收多少个学童,这些人每天要吃多少饭,又要花销多少费用。”   阮问颖心道,怕的就是你问这些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显得她多愚钝似的。   面上不显,故作镇定道:“没有。不过我想应当不会太多吧?一家农户一年花费一两银子不到,孩子顶了天也就半两。”   “依制,一里有百户人家,十里为一乡。一个乡野村庄统共有千户人家,一年加起来的花费不过五百两,不算什么。”   杨世醒笑了:“好大的口气,一年五百两也不算什么,你一年能有多少的银钱?”   阮问颖在心里算了算,她的月钱有十两银子,逢年过节还会有额外的赏赐,零零总总加起来可能有二百两,也可能不到,或是超过,但差不多是这个数。   当然,这些指的是纯银钱,衣裳、首饰没有加上,因为她也不懂得换算,那些长辈和杨世醒送给她的东西更不能算,都是有市无价。   她把实话说了,道:“虽然比不上一年五百两的花费,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银两,且我又是白身,没有其他的进项,这笔花费……应当不算很大吧?”   杨世醒没说算不算,只道:“那我再问你,天底下有多少乡野村庄?这些村庄里开办的学堂,加起来需要花费多少银两?”   阮问颖:“……”   杨世醒:“而且开办学堂不是一句话的事,需要雇人搭屋、雇人讲课,雇人烧火打水、采买物什,这些事项所需要的花费,你又算过了吗?”   阮问颖:“……”   杨世醒:“最后,我想问你,你知道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是多少吗?”   阮问颖:“……”   阮问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律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但她还是陷入了沉默。   因为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是千万石粮食,折合成银两为三百六十两,不多不少,与杨世醒的皇子俸禄相同。   而不管是一品大员还是杨世醒,身份都极为贵重,旁人的待遇只会比他们更差。   可是——   “有……那么穷吗?”她有些犹疑地询问,觉得算出来的结果和她平日里体验到的大为不同,“只拿这么一点俸禄,这……要怎么过日子?”   杨世醒淡淡道:“寻常人家一年也就花费一两,这样的俸禄不少了,怎么不能过日子。”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四百两的年俸,相较起寻常人家来是很多,可又不是一个人过日子。   她自己家的情况倒是可以理解,她的母亲和外祖母都是得宠的公主,拥有封地食邑,光是嫁妆就不止万金,又有她父亲位列镇国公、袭司马大将军之职,每个人的俸禄都是顶格的。   且阮家名下有许多庄子、田地、铺子,光这几样,每年的进项少说也有万两,时不时还有来自陛下皇后的赏赐,养活府里的一大家子人绰绰有余。   但别人不同啊,比如徐家……唔,是书香世家,族内为官者繁多,想必情况不比她们家差,不算——   裴家……许家……都是高门大户,簪缨世族,流传百年的世家,根底深厚,也不指望那点俸禄过活——   想了半晌,阮问颖都没能想出来一个切实的例子。这固然解决了她先前的疑惑,却又让她生出了一个新的疑惑。   “……为什么,”她看向杨世醒,缓缓发问,声音很轻很细,像害怕惊扰什么东西,“能够身居高位的,都是一些钟鸣鼎食之家呢?便是寒门学子,也是家有恒产,鲜少有农户出身……?”   杨世醒伸手轻拨她垂下来的额发,同样轻缓地回答:“因为真正的穷苦人家都没有机会读书习字,更不要提科举取士。”   “不能举孝廉吗?于乡野中取贤士?”她想起那些在史书中看到的典故。   他道:“何为贤士?一个人如果孝顺忠义,但半点不懂得治国之道,给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官当也不知道怎么治理,这样的人是贤士吗?”   “楚公于乡野中取了贤士白井,那的确是一名肱骨大才,可这样的人古往今来有几个?”   她无甚底气地道:“费心找,总能找出来的吧……”   对方果然回了她:“已经有了科举取士这么一个便捷的法子,为何还要花费大量精力去乡野中找寻或许存在、但更有可能不存在的贤士?”   “那——”她闷闷道,“我觉得宜山夫人的想法是对的了。”   “读书当官是那些穷苦人家唯一的出路,就算全家人都吃不饱饭,只要能出一个当官的,哪怕是小小的县令,也能逃脱苦海,不必再起早贪黑地下田种地。”   她想起二丫回答杨世醒的话: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种地,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能停止,因为插秧都是有时令的,一定要赶在时令结束前把秧全部插好。然后是浇水施肥、除草灭虫……永远都是干不完的活,夏天时晒得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手指头都能被磨出血来,还要被田里的大虫子咬,起许多又痒又疼的疙瘩大包……   阮问颖没有下过田,甚至连稻谷都没有亲眼见过,只在书中看到过几幅插画,但是仅凭二丫这几句话,她就能想象出普通农户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让她的心里很不好受,有点难过,亦有点羞愧。   她自小锦衣玉食着长大,虽没有傻到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和她一般舒适,但也不曾觉得老百姓的日子会过得多么苦,毕竟太平盛世,怎么可能会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呢?   没想到竟会有这么苦。   怪不得徐茂渊总是强调:帝王之道,在于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而杨世醒也总是会格外认真地应诺。   她在以前还有些不能理解,现在,她全都理解了。   她很想帮帮他们,帮帮那些像二丫一样的孩子,帮帮那些像二丫一家一样的农户。   ……可是,若让她用自己的生活交换,让二丫当国公府的大姑娘,她当农户之女,她也是不愿的。   所以她又难过又羞愧,替二丫难过,为自己羞愧。   也是在这时,阮问颖理解了宜山夫人的选择。   温饱自然重要,但如果仅仅只是温饱,别的什么都没有,不如咬牙读书,哪怕花费三五年的时间也要拼一拼、斗一斗,因为如果赢了,就是一家三代的坦途。   她把这些想法告诉杨世醒,对方一一听了,在认真的神情中含起宠溺的微笑。   他抚上她的脸,柔声道:“你的这些想法很好。可是,书不是三年五载就能读出来的,多的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学子,像徐茂渊和裴良信那样的是少数,还都离不开家族的熏陶。”   “你先前也说过,二丫他们一家不想读书,只想吃饱饭,是因为如果去了学堂念书,家里就会少了干活的人,原本温饱就已经是勉勉强强,若再这般,可还怎么过日子?”   “他们能咬牙忍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但是能忍上十年、二十年吗?而一个念了三五年书,但是乡试落选、连个童生也当不了的农家儿女,又能给家里人带来多大的改变?”   “更何况,如果他们都跑去念书了,那谁来种粮食呢?一家五口人,三个孩子去学堂,只留一对双亲在地里耕田,天底下的粮食收成岂不是要减少一半以上?”   “没有粮食,国库就会空虚,发放不了俸禄,学堂自然也无力为继,最终还是会回归原样。”   他定下结论:“所以,温饱问题才是最要紧的问题。” 第38章 什么都有可能怕,唯独不可能怕六殿下生分   虽然起了一场闹剧, 但因为二丫的出现,宜山夫人的讲会还是很顺利地落幕了。   阮问颖也与杨世醒分别,同阮淑晗一起回往家中。   回程中,后者笑着打趣:“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 正想着要如何与祖母、母亲分说明白, 明明出去的时候是两个人,怎么回来却只剩了一个。幸好, 你还顾念着我, 没有让我太难做。”   阮问颖从来不会在这种话题上落下风, 当即嫣然笑道:“姐姐真是和我想一块去了。我方才也在想呢,要是姐姐跟了小徐公子回家去可怎么办。幸好, 你还顾念着我这个妹妹。”   阮淑晗微有羞恼, 旋即无奈笑开,摇了摇头:“你啊, 真是伶牙俐齿, 不但得理不饶人,连没理也不肯让三分。你在六殿下跟前也是这么说话的?亏他能忍得下你。”   阮问颖道:“自然不是。我又不是那等不明白事体的, 六殿下身份贵重, 我不过一介小小国公之女,如何敢在他面前造次?”   阮淑晗再度摇了摇头:“我瞧你现在这态度,就是对他不假辞色的。”   她抿嘴一笑:“姐姐若不信,下回大可与我一同去见六殿下,来个眼见为实。”   “你就促狭吧。”阮淑晗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途中,姐妹俩聊起各自在山庄里的见闻, 基本上都是阮淑晗讲, 阮问颖听。   一个原因是阮问颖没什么好讲的, 她与杨世醒不是亲热腻歪就是谈论朝堂之事, 无论哪者都不好说出来,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阮淑晗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会主动询问。   只在说起前来寻徐元光的裴闻睿时询问了一声:“对了,你与那裴家的四公子什么时候有了交情?他初初问起你时我都惊了一惊,不知道要不要回话,又该怎么回。”   “他?”阮问颖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谁。   她本想把翰林院一遇随口说出,但想了想,还是道:“那姐姐回了没有?是怎么回的?”   阮淑晗道:“当然回了。他问得温文有礼,我总不能不回。只不过斟酌着回两句客套话罢了,就是妙清妹妹嘴快,多答了两句,被她哥哥提醒后也收住了。”   “那就好。”阮问颖松了口气。   又稍稍提起,“妙清妹妹也说了?她都说我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说你去了哪里,不过这话也是接着越宽王爷的问话说的。”阮淑晗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王爷和裴公子都来寻小徐公子,把话题说到了六殿下身上,王爷就想去找殿下。”   “小徐公子推说殿下没来,正要把王爷请走,不巧被妙清妹妹问了一句,说先前迎走你的不是六殿下的人吗,被王爷听到,就过去寻你们了。他拦不住,也只好和裴公子一块跟着离开。”   说到这里,她关切地问了一声:“怎么样,他们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没有,姐姐放心。”阮问颖摇头微笑。   阮淑晗也早从徐元光那里得到了回答,此刻再问不过是想得个求证,好切实安心,闻言便不再多叙。   只叹道:“妙清妹妹也真是的,她素日里埋头诗书,本是一件好事,可也不能只顾着那些诗词歌赋,人情往来总要懂得一些。”   “直白探问殿下侍女已是不妥,又接连回答别人的问话,一点也不多想多思,全没了平日的机敏……唉,我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   先前徐元光来时,阮问颖已经从他那里得知了越宽王一事,本没有在意,此刻闻得裴闻睿一事,心中不由得起了几分计较,若有所思起来。   口中道:“她年纪小,又湎于诗书,只顾着与姐妹们一处,心思单纯些也正常。左右没出什么大事,姐姐不必太过计较。但愿她经历了这一遭,能懂一点。”也但愿她的那些想法是多余的。   阮淑晗道:“这些事若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我自然是不会计较的,可你是我的妹妹,我总要多问一声。”   阮问颖甜甜一笑,装腔作势地敛了一个半礼:“多谢姐姐关怀。不过,要说这件事呢,也怪不到妙清妹妹的身上,因为当她哥哥的人就好不到哪去。”   阮淑晗听得生奇:“怎么说?”   阮问颖把发生在阁间里的事说了,当然,是添油加醋的那种。   又把和裴闻睿的翰林院一遇简略讲了,道:“我与裴公子不过是简简单单地说两句话,连六殿下都不介怀,他却刻意把它提了出来,还讲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姐姐说,他这是安的什么心?”   她没有把“离间”两个字直白地说出来,有时候,委婉的说法能让人想得更多,尤其是在面对聪明人时,而且她也不是真的想定徐元光的罪。   阮淑晗果然生了愠怒:“他真是这么说的?怪道他回来时神情那么不对劲,我还以为他是受了六殿下的责骂,好生安慰了一通,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他——他竟还有脸回答我说无事——”   “是啊。”阮问颖继续煽风点火,“晗姐姐,你瞧他的心思,多险恶。多亏了殿下深明大义,知道他是在胡言乱语,没有相信,要不然我们两个可真要为此生分了。”   阮淑晗却逐渐平静下来,听出了其中的夸张语调。再一细想,她这堂妹什么都有可能怕,唯独不可能怕六殿下生分,他二人之间的情分是她和徐元光都比不过的。   不过此事也的确是徐元光理亏,她不能因为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就不予计较,毕竟她这堂妹与六殿下的感情担不得任何一点风险,会牵扯到整个阮家的前途,遂道:“你放心,姐姐定会替你讨回公道,让他再不敢胡说。”   阮问颖见目的达成,又见对方尽管话说得严正,但口吻平和,显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便不再遮掩,露出一个灵巧的笑容,大大方方道了一声谢。   虽然杨世醒在先前已经应了她的要求,给徐元光一个教训,但她可没说会就此放过他,现在好了,有了六皇子和心上人的同时责难,他在接下来的日子想必不会多么好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祸水东引,找她麻烦。   不过阮问颖的欣喜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发愁。   那就是宜山夫人,杨世醒在透露温饱和学堂的抉择一事之后,干脆把相关的情况都说了。   原来,宜山夫人虽然被陛下搁置了奏折,但执拗地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仅在宣政殿和陛下据理力争,还引发了一场文官之间的大议,吵得双方脸红脖子粗,让陛下头疼了好几日。   最终,这场争论被陛下和徐茂渊共同压下,延续之前的决议。   宜山夫人却不肯罢休,见陛下不肯纳谏,竟转头在长安郊外的几处乡野村庄置地,准备自己动手开设学堂。   陛下自然不满,宜山夫人不听圣令、固执己见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在乡野之地开办学堂,还是大量的开办,这种行为与寻常世家为了积德行善而设立的义学完全不同。   收拢民望就不说了,这些学堂里头长大的学子将来科举得中,当了官,会为谁效命呢?是为陛下,还是为她?   听到这里时,阮问颖替恩师分辩了一句:“自然是为陛下。他们既然能够中举,就说明他们明白大部分事体,怎么可能会为了学堂之恩就忘了忠君之道?”   “而且这些学堂里面有几人能成气候?恐怕还比不过一户文臣之家的族学,如徐家、裴家这样族中子弟为官者满天下的,陛下不更应该感到担心?”   杨世醒对此淡然道:“吏部那些人不是吃干饭的,一个人的出身、师徒、交际关系,都会在分配官职时仔细考量,所以才会有三年升迁和衣锦还乡之说。”   又道,“而且父皇也不是不准备办这件事,只是要先顾着另外一头,无力其他,所以才暂时搁置。她转头就自己去干了,还不知会父皇一声,这算什么?”   阮问颖明白了。   宜山夫人的所有罪责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冒犯天威。   陛下驳了的提议,她固执己见;陛下不允许的事情,她自己去做。不管是对是错,这些举动都大大触犯了陛下的君威,犯了为人臣子最大的忌讳。   阮问颖自觉看透了真相,心里在升起恍然的同时,也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她询问道:“夫人做的这些事,别人不是没有做过,徐大人就曾经多次违背圣命,陛下不也都在后来夸奖赏赐了?陛下不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吧?”   “你想到哪去了。”杨世醒哭笑不得地看她一眼,“你以为父皇是因为她私自行动而生气?他气的是她做的这件事!”   “大举开设学堂,收揽农户子女,让他们读书识字,将来有机会飞黄腾达,不再世世代代地过穷苦日子。你觉得这是一个区区朝廷四品命官该做的事情?”   “她做也就算了,像徐茂渊那样漂漂亮亮地把事情办好,父皇心里就是再气,面上也得捏着鼻子叫好,给她赏赐。关键是她做不好。”   “你以为父皇为什么要搁置学堂的开办?两头并进不好做,像你恩师那样,先在长安郊近开几个学堂试试效果,难道也办不成吗?为什么要完全搁置?不肯在朝堂上松一点口风?”   阮问颖迟疑:“……为什么?”   杨世醒道:“因为这会动摇到世家士族的利益!”   “古往今来,朝代改换了多少次?那些世家呢,士族呢,倒下了多少?为什么他们能流传百年,屹立不倒?因为他们把读书当官的机缘都握在了自己手里!”   “倘若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能读书习字,有机会当官,他们的荣华富贵岂不是要被大大减少?纵使榜下捉婿,又能捉到几个?”   “一旦有朝一日,百名进士中只有一名出身士族,其余全是寻常人家的子女,他们还如何以官取利,维持家族富贵不倒?他们会不会有怨言,会不会生怨心,乃至搅得天下大乱?”   “徐家尚有徐茂渊压制,许家她自己或许也能管好,但裴家呢?顾家呢?张家呢?”   “今日顾语司为什么会默许顾语兆大闹讲会?还不是为了探她的口风,看这开设学堂到底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父皇的暗中授意!” 第39章 美色误人,难成大器   杨世醒的一席话说得阮问颖震撼不已, 她不是糊涂人,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这也是她在不久前才困惑过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身居高位的都是簪缨世族中人——因为他们有条件从小读书识字,在家族的熏陶下积累学识, 开阔眼界, 就像杨世醒此时对她说的话一般。   如果没有杨世醒一句句把话掰开了、揉碎了和她讲,她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陛下会对宜山夫人不满。   一如那些寒门学子, 如果没有拜得名师, 几乎不可能从书中获得相关的学识。   这与他们是否聪颖无关, 有些东西是需要人带领着摸到门道才能豁然开朗的,不然永远会蒙着一层迷雾,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自己想明白, 而这样的人千百年也出不来一个。   阮问颖如同醍醐灌顶。   她的心情却无法舒畅,只觉得沉甸甸的, 似坠着千斤巨石。   她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求助地望向杨世醒,问道:“我是不是该让夫人把学堂撤了?再这样下去, 她——她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杨世醒道:“你害怕父皇会对她下手?”   她摇头:“不, 我是怕别人会对她下手。”   宜山夫人开设的学堂虽少,达不到杨世醒说的百名进士九九农家的地步,但是这个先例不能开,一旦开了,就会让陛下在日后有依据援引,那些世家士族再要找借口阻止学堂开设就难了。   她连下手的方案都想好了:一个学堂一年要花费五百两银子, 而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不及四百两, 宜山夫人是从哪里来的这笔银钱?定然是贪污受贿了。   再联合旁人参几本不敬天威、阳奉阴违的折子, 陛下就算是想要保宜山夫人也保不住, 还有可能不会保。   所以她很担心,非常担心。   杨世醒把她的情态尽收眼底,缓缓露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颇为欣慰地道:“看来我的口舌没有白费,你全想明白了。”   阮问颖无暇顾及他的称赞,只用一双含忧带虑的美目盯着他。   对方回睇:“你恩师虽然有些天真固执,但本意是好的,有一颗赤子之心。母后不愿意她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才会在得知此事后派我过来,想看看情况。”   至此,阮问颖终于明白了事情全貌。   宜山夫人因为开设学堂一事,不仅得了陛下的申斥,同时也引起了士族的警惕,危在旦夕。   皇后虽然不浸朝野,却心明眼亮,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对宜山夫人生出了保全之心,才会有母子间的那番密谈和杨世醒今日的前来。   虽说这与皇后一贯淡泊的性情不符,但想想宜山夫人以棋艺见长,曾与皇后手谈多局,或许二人私交甚好,皇后不忍见其失去性命,也说得通。   不过她还是有一事不明白,询问道:“舅母派你过来看情况,是指的什么情况?”   杨世醒道:“看她能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以及那几个世家士族间的动向。不过,看她在面对二丫时的态度,想来是不能明白的了。”   她心中一紧:“那——”   “你可以去劝劝她。”他安抚轻笑,“不过要说得隐晦一点,不能把我们的谈话透露了。”   “以你恩师那个性子,若是知晓父皇思虑那么多,而她在差点毁了全盘大计后还能得到母后的保全,说不定会连夜到紫宸殿递上辞官呈文,再到长生殿去大哭一回。那我可就完了。”   阮问颖有些不解,也有些动容:“为什么?是因为陛下还愿意继续用她吗?”   杨世醒道:“不是。是父皇会觉得我被美色误人,难成大器。”   阮问颖:“……”   阮问颖:“美色是指……?”   “当然是指你。”   “……哦。”   总之,阮问颖答应了杨世醒,决定去劝劝宜山夫人。   可是要怎么劝,她却没有一点头绪。   杨世醒的那些话自然是最好的说辞,但她不能用,就算把它们打乱了重新编排,说成是自己的想法,也不行。   因为万一宜山夫人真的如他所说,连夜一封奏折上禀,陛下一看,定会心生疑惑,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在忽然之间想通的,并且想得如此透彻,如此与自己观点一致。   再一问,得知这是她说给宜山夫人听的,那么陛下就算再怎么觉得她这个外甥女聪颖,也绝对不会认为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定会怀疑到杨世醒的身上。   到时,陛下会怎么想、怎么做,她没有丝毫的把握,更不敢去赌。   阮问颖在心中几经推演,最终决定采取收成减少这一个说法。   她为此专门准备了几个史籍方面的疑问,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到宜山夫人的府上递帖拜会,迂回请教了半晌,才装作不经意般提起了二丫的事。   “……那天走得匆忙,都忘记和先生说了,这个丫头我认识,还是我和晗姐姐把她送去先生的山庄的。”   宜山夫人果然提起了兴趣,笑着追问:“哦?竟有此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把和二丫相遇的经过说了,并着重强调了对方关于读书吃饱饭的那一番言论。   “……弟子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们纵使读个三年五年,最后的结果也大多是继续待在村子里,她家中的长辈岂不是白挨了这么多年的饿和苦?”   “先生赠予她家金银,让他们一家从此不用再担心衣食住行,自然是好。可一个村子里有那么多户人家,解决了他们一家的问题,还有许多人家的问题没有解决,先生总不能全部与他们金银。”   “所以弟子就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脱离苦海,不用再受磨难。”   宜山夫人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缓缓道:“这……倒是一个问题。为师之前……竟从没有考虑过……”   阮问颖察言观色,见她露出深思之色,便没有开口,让她好好地思索。   然后才在她神思渐回、出声应答时,显出一副说错话了的后知后觉模样,道:“弟子这些话只是单纯的有感而发,不是为了责备先生思虑不周,先生千万不要误会。”   “怎么会。”宜山夫人温和一笑,“你能想得这般周到,并把其中的缺漏告诉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倒是我十分惭愧,只顾着自己的善义之名,全然忘了顾念他人的难处。”   “先生言重了,若非弟子遇上二丫,与她有过交谈,也不会想到这些。”阮问颖先是吹捧,“弟子也相信先生非沽名钓誉之人,是真心为百姓好,才会想开设学堂。”   然后才把话引到她最想问的方面:“不过二丫说的也确是一个问题……不知先生有何打算?可有想到什么弥补其中缺漏的法子?”   宜山夫人摇头叹了口气:“为师不才,想不到弥补缺漏的方法。”   这个时候,如果阮问颖冒进一点,接一句“不如先生把开设学堂一事暂时搁置”,说不得便可大功告成,完美达成目的。   但她素来求稳,不仅在面对杨世醒时是这样,在面对恩师时也一样。   遂假意喃喃:“是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栽在温饱二字上面……弟子这些天只要一想起二丫,就会觉得锦衣玉食的自己很是羞愧……”   “要是那些田里的稻子真的能像她说的一样,结出许多许多的穗子,割也割不完,该多好啊……”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蹙眉做忧愁状,让室内陷入沉寂,也给宜山夫人留下思索的余地。   终于,在过了盏茶时分后,宜山夫人徐徐沉出一声叹惋:“也许,是我错了。开设学堂一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先生?”阮问颖按捺住心中的欢喜,故作不解地抬眸。   “前些日子里,我上了一道奏折——”对方把话一一道来,正是杨世醒和她说过的那些,“当时为师心里万分不满,觉得徐大人简直不可理喻,把陛下都蒙蔽了,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非要二择其一?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我自己被蒙蔽了。”   “居然还有这事……?”阮问颖尽量使自己的神态和口吻充满惊异,称赞道,“陛下当真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然后再按照传统,责骂臣子:“徐大人也真是的,既然知道陛下的意思,为什么不同先生通个气?让先生受到陛下申斥……”   宜山夫人倒是心平气和,没有丝毫不满:“为师自己愚钝,想不通事理,怪不得他人。”   阮问颖的重点也不在这上面,闻言引导道:“那先生,现在可怎么办?陛下不纳谏言,态度已是明了,若得知先生私下里开设学堂,定会生恼——”   宜山夫人又是一声叹:“若我此举当真能帮得一些人,即便是陛下生恼,我也会坚持到底。可如今听你这么一提,我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这学堂一事,当真是被我弄巧成拙了。”   “好在我只置了地,尚未把学堂搭建起来,来得及亡羊补牢。就是不知道我这学堂撤了,那些孩子们又该怎么办,难道真的一辈子困于乡野之中?”   终于等到了对方的更弦易辙,阮问颖心中一喜,顾不得再行迂回,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道:“先生可以把购置的地分给村里人,或自行雇人种地,把每年的收成分出去,这样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高祖时期推行的均田制,传到如今已是七零八落,农户手里的大部分土地都不是自己的,每年不仅要交大量的租子给庄家,还要再缴赋税,两下里相加起来,留给自己的根本不剩多少。   而宜山夫人置的地,不用说,必然全部是买下来的,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从来不会行租借之事。如果把这些地无偿分给农户,他们就只用缴赋税,不用再交租子了。   当然,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很好,但一个学堂能有多大,均分给村子里的每户人家,怕是还不够种一束禾苗的。   所以阮问颖想出了第二种解决方案:雇人种地,把收成均分。虽然每个人分到的量还是很少,但比分地要好多了,起码能存一点粮米。   这两种方法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有向杨世醒求援,还反过来得到了他的夸赞——“想得不错,比你恩师要思虑周全多了,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让她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心中浮起点点自得。   连杨世醒这般要求苛刻的都夸了,宜山夫人对此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见对方眼前一亮,握住她的手,欣然笑道:“这两个法子好,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我这个先生当得可真是惭愧极了。” 第40章 她矫揉造作地行了半礼   在那之后, 宜山夫人果真打消了开办学堂的念头,转而设庄置园,把原本用来建造学堂的地皮改成了果园和庄稼地,雇人照管, 准备将所得之利全部分给当地的农户人家。   阮问颖由此放下了一块心中的大石, 回归平静的生活。   八月,金桂飘香。   宜山夫人于溪堰庄兴举琼芳宴, 邀请长安各家贵女与宴, 共同赏花品茗。   理所当然又意料之中的, 阮问颖与阮淑晗均在受邀之列。   宜山夫人素有才名,是帝后跟前的红人, 虽然于数日前遭了陛下申斥, 但自从她中止开设学堂之后,陛下对她的态度又逐渐重回了原样。   更兼许家乃世家望族, 在长安江南两地皆有声名, 所以应邀前来的贵女有很多,虽不及讲会时热闹, 但也称得上是盛况了。   阮问颖在这次宴会上见到了许多熟人。   头一个便是徐妙清, 她在收到帖子后就来了一趟国公府,和她们约定当天一起出发。   她还对阮问颖郑重其事地道了歉:“颖姐姐,妙清那日鲁莽愚钝,不仅冒犯了六殿下的身边人,还在越宽王爷来时多嘴多舌,既拖累了二哥, 也给姐姐惹来了麻烦, 实在不该, 妙清在这里给姐姐赔罪。”   她说着就要福身跪下, 阮问颖哪里能让她这么做,连忙和阮淑晗一起拦住了,笑着拉起她道:“我几时说过要怪罪你了?你这么巴巴地跑来和我道歉赔罪,可真是折煞我了。”   徐妙清抬眼看她,瓜子般的小脸上满是愧疚柔娉之色:“正是颖姐姐不计较,妙清才更要赔罪。姐姐如此宽宏大量,更衬得妹妹愚昧无知,妹妹实在惭愧。”   阮问颖继续和她笑:“你既然喊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也当你是我的妹妹。姐妹之间何须计较这些?快别说这些,再说下去,我可真要恼了。”   徐妙清闻言,便不再多话,充满羞涩地笑了一下,应了一声“多谢姐姐”,和姐妹俩聊起闲话来。   聊了不多句,她就把话题转到了徐元光的身上:“不瞒两位姐姐,妹妹今日前来,除了负荆请罪之外,还是带着某个人的请求来的。”   在被阮淑晗问了一声“是谁?”之后,她抿嘴笑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我那个傻二哥了。”   “我二哥这些日子过得可谓焦头烂额,先是六殿下那边停了伴读,被父亲好一顿教训,差点就要上家法,接着又是晗姐姐这边不肯理会,书信不回,把他急得跟什么似的。”   她对阮淑晗道:“如今,六殿下那边已是恢复了二哥的伴读,晗姐姐这边是否也可以高抬贵手,对二哥网开一面呢?”   “便是心里不肯,好歹也在面上做出一点样子来,免得二哥常日里来我这儿哀叹,让我都没法念进去书了。”   在听到“某个人”三字时,阮问颖已经猜到了对方此行前来的目的。   她这些日子忙着思虑宜山夫人的事,又是月初上旬,府里和自身皆事务繁多,宫里根本没时间过去,自然也见不着杨世醒,无法从他那里得知徐元光的近况。   如今从徐妙清口里听闻,虽有些出乎预料,但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了,数日前在徐元光那里受到的闷气终于获得了纾解。   她故作无奈地摇头:“真不知道这小徐公子又从哪里惹了祸事。”   然后笑吟吟对阮淑晗道:“看在妙清妹妹特意前来相求的份上,晗姐姐,你若觉得气消了,就放过他吧。就像妙清妹妹说的一样,对他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当然,她和阮淑晗都清楚,能在这件事上做决定的人是她,但因为有徐妙清在场,她不能把话分说明白,便道了这样几句,想来阮淑晗能明白她的意思。   而不管徐元光有没有明白,他之所以会遭受此折腾是因为那日祸水东引、得罪了她的缘故,徐妙清又有没有看出或猜出来,只要对方没有点破,她就不会承认。   毕竟阮淑晗找徐元光麻烦可以说成是小儿女之间闹矛盾,打是亲骂是爱,她找徐元光麻烦就是真的找麻烦了,性质完全不同。   阮淑晗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当下眼也不眨地莞尔应下:“好吧,既然你和妙清妹妹都替他求情了,那我便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回,只盼他下次不要再犯。”   话说得流畅至极,仿佛此事真是她一个人所为,与他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而徐妙清看起来也是不知内情的模样,闻言立即道:“晗姐姐放心,二哥他定然再不敢了。”   “六殿下停了他的伴读,他都没有多少慌张,可晗姐姐一断了和他的来往,他就满面愁容,整日里唉声叹气,直道悔不当初。”   阮淑晗隐晦地瞧了阮问颖一眼,道了一声:“希望他是真的明白了吧。”   徐元光的事就这么揭了过去。   至此,因宜山夫人的讲会而引发的一系列事端也全部落了幕。   当然,这是阮问颖以为的。   直到她前往溪堰庄,参与琼芳宴,才发觉她还遗漏了一件事。   不过这件事和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忘了也很正常,只有与此休戚相关的人还记得。   这个人就是顾家的嫡长孙,顾语兆的侄女,同时也是太后的侄孙女,顾婧柔。   她也参与了宴会,正与齐家的次女齐芯竹走在一起,边欣赏山院中的金桂美景,边笑着交谈。   在与阮问颖一行人相遇时,顾婧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微一颔首,算是见礼。   她身旁的齐芯竹则敛衽朝她们问好,做足了贵女间的礼仪。   顾婧柔不给面子,阮问颖自然也不会客气,她从杨世醒那里旁的没学到,轻慢待人让其生恼却挑不出错的法子却会了许多,不怕回敬不过去。   同时,她也恩怨分明,在面对齐芯竹时礼节齐全,没有迁怒。   阮淑晗不同,她对两人都很正经地回了一礼,她是真真切切的名门淑女,性情平和温婉,素来不失分寸。   徐妙清更多了几分亲热,上前分别唤了一声“柔姐姐”、“竹姐姐”:“多日未曾相见,两位姐姐可还好?”   “尚好。”顾婧柔有些生硬地扯出一个微笑。   这样的态度似是让徐妙清有些无措:“柔姐姐?你这是……”   旁边的齐芯竹见状,开口道:“她今儿个心情不好,你多担待些。”   徐妙清恍然:“柔姐姐是在担心顾四叔么?”   阮问颖也在同一时刻忆起,宜山夫人除了开办学堂之外,还牵扯到顾语兆这么一桩事,不知道目前进展如何了。   她继而理解了顾婧柔的态度,她的恩师把对方的四叔押送进了大牢,纵使是后者寻衅在先,血也总是浓于水的,不能奢求所有人都帮理不帮亲。   那边厢,徐妙清已是贴心地安慰起了顾婧柔:“柔姐姐放心,顾四叔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宜山夫人一向宽宏大度,相信只要顾四叔诚心赔罪,夫人就会放过他,不再计较。”   顾婧柔发出一声冷笑:“我担心他?我倒是担心他不能彻底落在牢里。成日里惹是生非,顾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偏生母亲和祖母还一直宠着,让他越发无法无天,迟早酿成大祸。”   徐妙清再度无措起来,似是没想到对方的态度和她想的截然相反:“柔姐姐……”   齐芯竹在旁不以为意地劝慰:“你烦什么?你那四叔又不袭爵又不承宗,只不过因为年岁小得了一点长辈的偏爱,算得了什么?”   “等他这次出来后,你和家里的长辈说一声,让他早日娶个姑娘成婚,或者上别人家去当女婿,不就成了?眼不见心不烦。”   顾婧柔继续冷笑:“年岁小?他倒是比我还大几岁,可在长辈眼里,我却反像是他的姑母,真是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怪我不会投胎,没托生在祖母的肚子里,当一名年岁小的姑奶奶。”   齐芯竹道:“那就想个法子让他成家立业,另外开府,我瞧他那日在山庄里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对女色不感兴趣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顾婧柔看上去更加生气:“你休要再提此事。他对宜山夫人说下那等污言秽语,我当时听到羞得恨不得替他一头撞死,母亲竟还有心思下去保他,真是——真是——”   一阵清风袭来,吹得十几株桂花摇曳轻晃,逸散满院花香。   阮问颖随手拈起一枚飘落在披帛上的花瓣,轻轻一吹,看着它在秋风的送卷下翻飞远去。   她淡淡开口,接话:“真是什么?顾大姑娘今日既应了宜山夫人的邀帖,前来山庄赏花,想必也不是很为自家四叔感到羞耻。晗姐姐,你说是么?”   阮淑晗心领神会,当即笑道:“不错,令四叔的轻狂言行的确不能怪罪到顾姑娘的身上,可我听闻,顾家府上似乎至今尚未对夫人有任何赔礼道歉之举?不知是何作想?”   徐妙清低喊了她们两人一声,表露出着急和不赞同的模样:“晗姐姐,颖姐姐……!”   顾婧柔紧绷着面皮,有些涨红:“你们当我不想这么做?可顾家又不是我当家,我连让我母亲不要对我那混账四叔太过溺爱都管不了,又如何让顾家上门赔礼道歉?”   阮问颖听了,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你了。想来,你对你四叔如此深恶痛绝,恨不得替他一头撞死,应当是早就替他对夫人赔礼道歉过,怪不得夫人会邀你前来。”   她矫揉造作地行了半礼,软声:“是妹妹鲁莽了,请姐姐见谅。”   顾婧柔没有说话,脸庞肉眼可见地愈发涨红。   阮问颖察言观色,心中就有了底,故作疑惑不解地笑道:“怎么了?是妹妹说错了吗?莫非顾姐姐并没有对夫人赔礼道歉,只是收到夫人胸怀宽广送来的邀帖,就也胸怀宽广地来了?”   顾婧柔再没有说出什么话。   她几乎是狼狈地带着贴身侍女走了。   “你何必如此呢?”齐芯竹转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道,“顾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她不过空顶着一个嫡长女的名头,实则人微言轻,何必对她苛刻为难?宜山夫人不也没有计较吗?”   阮问颖轻轻一笑:“夫人是夫人,我是我,夫人宽宏大量,不予计较,我可不会。”   “那顾语兆当着众人的面对夫人口出狂言,顾家非但不制止,反而为虎作伥,颠倒是非黑白。我不过以一分还了十分,怎么就成苛刻为难了?” 第41章 捧得她一向春风得意,从来不正眼看人   齐芯竹替顾婧柔争辩:“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存着赔罪的心思?我先时瞧见她的马车里放了许多伴礼, 想来是要给宜山夫人做赔礼道歉之用的,不然一个赏花宴,她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来吗?”   阮问颖表露出几分惊奇:“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说呢?我连赔罪的礼都给她行了, 她只消点点头应一声, 不就好了?怎么话也不理地走人了呢?倒显得我在咄咄逼人似的。”   齐芯竹暗想,你可不就是在咄咄逼人么, 那话说的, 那礼行的, 说不是阴阳怪气都没人信。   但也没法子,谁让人家不仅是镇国公和安平长公主的独女, 还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孙女, 一长串的身份名头说出去都吓人,她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公侯之女、官家姑娘, 也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遂道:“好吧, 此事原也是她家理亏,你二人又是宜山夫人的弟子, 为恩师打抱不平也是应该的。”又简单聊了两句, 就匆匆辞话离开,向着顾婧柔远走的方向行去。   徐妙清挽留不住,只能不满地顿足回头,对阮问颖抿嘴抱怨:“颖姐姐,你瞧你,把柔姐姐和竹姐姐都气走了。”   阮问颖气定神闲地从肩上取下一枚金黄色的花瓣, 托手送至唇边, 轻轻吹了一口, 看着它晃悠悠地飘走, 举手投足间俱是温婉清灵。   “什么叫作我把人家气走了?明明是她们对我的问话无言以答才羞愧避走的,你可不要胡言。”   徐妙清更不满了:“柔姐姐四叔的事情,怎么能怪罪到柔姐姐的身上?这——也太不讲理了。”   “那顾语兆对宜山夫人出言不逊,顾夫人助纣为虐、胡搅蛮缠,难道就很讲理了吗?”   “颖姐姐!”   “好了。”阮淑晗打圆场,“大庭广众之下的,你们两个都少说点,别让旁人看笑话。”   她看向徐妙清,温和亲切地笑着道:“妙清妹妹,非是你颖姐姐不讲理,是宜山夫人身为我们姐妹的师长,对我们有教导之恩,她可以宽宏大量,不与小人计较,我们却不行。”   “那日的情形,你我二人看得清清楚楚,是夫人横遭责难。如今事情虽已过去,但不代表没有发生,我和你颖姐姐若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岂不太忘恩负义了?”   说罢,又看向阮问颖,于亲近里带着点责备地道:“你也是,妙清妹妹不通晓其中关节,你和她讲清楚就行,何必要把气撒在她的身上。她也是一片真心,想要姐妹之间和睦。”   阮问颖明白她的意思,长安城里的贵女就这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纵使有什么龃龉,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不必把关系弄得太僵,需取中庸之道。   就像宜山夫人,即使被顾语兆当众羞辱,也还是给顾婧柔下了邀帖。因为说到底,这与顾婧柔都没有什么关系,出言不逊的人不是她,偏私袒护、颠倒是非黑白的人也不是她。   而且宜山夫人也不是没有反击,听顾婧柔的口气,那顾语兆还好好地在牢里被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想来是如杨世醒所说,那京兆尹脑子不糊涂,知道该怎么判。   想到这里,阮问颖的心情舒畅了不少,对徐妙清也再度浮现了笑意,上前两步,执起她的手,温声道:“妙清妹妹,是我不好,不该把对他人的不满迁怒到你的身上,我向你道歉。”   徐妙清有些无措,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道歉,但也很快收敛了神情,露出一个略含羞愧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才要向姐姐道歉,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问姐姐。宜山夫人身为姐姐的恩师,受了委屈,姐姐想替夫人讨回公道是理所应当。”   又向阮淑晗道谢:“多谢晗姐姐指点,妙清险些闹了个大笑话,实在惭愧。”   阮淑晗含笑回答:“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言谢。”   事情就这样揭过,三人恢复了先前的融洽,继续在院子里欣赏秋色美景。   另一边,齐芯竹正在安慰着顾婧柔。   “好了,顾姐姐,你消消气。那位阮大姑娘的伶牙俐齿谁没有领教过?半年前我被她挤兑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都忘了吗?”   “你说她身为高门贵女,身份尊贵,宫里宫外无论是谁都要敬她一声姑娘,捧得她一向春风得意,从来不正眼看人,与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何须在意她的言语?”   又道,“若是为了你那四叔怄气,也全然不必。你身为顾家嫡长女,将来要袭爵承宗,他就算再受偏宠也不过多得一份家私,还不是得另外分家?于你没有威胁。”   顾婧柔从刚才开始一直默默地倚在美人靠上,看着亭子外边的秋意景致没有说话,此刻才终于有了点动静,冷冷嗤笑一声。   “就是把整个顾家都给他,我也不稀罕。一具只剩下皮囊、内里都快腐烂完的空架子,我要它做什么?把自己拖下水吗?”   齐芯竹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就是再败落,总还有一份基业在,又有太后照拂,差不到哪去。”   此时两人身边皆没有侍女,被遣到了亭子外边,听不见她们二人的谈话,她也就把话说得开了些。   顾婧柔比她放得更开,嗤笑道:“太后照拂?三年前南顺侯一案,太后与皇后尚未正面交锋就输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整个顾家都受到牵连,这样的照拂,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笑我家中人至今还在以太后马首是瞻,觉得她身为陛下生母,能左右的事有许多。她们也不想想,若太后真有能为,如今端坐在长生殿里的又怎会是阮家女?不早已姓了顾?”   齐芯竹闻言,有些试探地看向她,道:“那……太后与你家中的长辈,对此就没有什么想法?”   顾婧柔明白她的意思,唇角一弯,讥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她们如何没有?只可惜,纵有心,也无力。”   齐芯竹轻声道:“我听闻,太子曾有意求娶姐姐……”   顾婧柔回看她:“你以为,我家里的那些人,看中的是他么?”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太子年已二十有三,成婚数年并育有子嗣,却迟迟没有择定正妃人选。坊间对此的传言有很多,士族世家之间亦有相应的考量。   比如齐芯竹所知的,就是太子想找一门母族实力强劲的妻室,以供支撑。   但一来,帝后二人不会允许他有这样的心思;二来,以陛下对六皇子的喜爱,但凡有点见识的,都能猜得出将来继承大统的会是谁。   这两人间又没有差着辈分,各大家族里头有合适人选的,如何会舍本逐末?顶了天也是两头下注,且这大头还不会下在太子那边。   于是,太子的亲事就这么被耽搁了下来。   当然,这不是说六皇子的亲事就水到渠成了。他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假,论起夫君人选,全天底下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便是只予侧妃、妾室,愿意把族中嫡女拱手送上的人家也趋之若鹜。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亲事这一项上,高坐两殿的至尊夫妻却始终没有开过口,连丝风声也不曾透露,别说正妻,就是纳妾也没有丝毫动静,让有这方面想法的人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当何为。   要说六殿下年纪还小、不到娶亲的时候,他也到了舞象之年,宫里头的礼制又极为繁琐,一套流程走下来,从定亲到成亲少说也要两三年,还没有算上挑选相看人家的时日,不早了。   遑论太子当年纳侧妃时年龄和六殿下现今一般大,纳妾更是早,没道理做弟弟的要比兄长慢上这么多。   再加上众人的旁敲侧击与察言观色,一来二去的,各个世家的心里都有了点猜测。   想来是六皇子妃的人选早已定好,只等着时机一到就下旨赐婚。   齐芯竹这么想着,压低了声音,道:“那位……的人选,已经确定了么?”   顾婧柔道:“这难道不是早已定下的事情?是我家里人不肯死心,认不清现实,跟在太后身后徒劳无用而已。”   齐芯竹自觉探听到了宫闱秘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低声询问:“是谁?”   对方却没有半点深奥,情绪无甚起伏地道:“还能是谁?是那一向春风得意、不正眼看人的阮大姑娘。”   “什么?”她惊声低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又连忙收容敛色,不过还是无法抑制心底汹涌澎湃的浪潮,不解询问,“怎么会是她?”   顾婧柔道:“怎么不会是她?她是陛下的外甥女,皇后的侄女,太后的外孙女,身体里流着成祖世宗的血,论起与宫中的亲缘辈分比我要强得多。自然会是她。”   齐芯竹有点迷糊了:“可——太后不是素来与阮家人不睦吗?”   顾婧柔道:“那又如何?太后是不喜欢阮家人没错,可她最疼爱的女儿安平长公主却嫁给了阮大将军,入住了镇国公府。咱们两个方才絮叨半天的阮大姑娘,就是安平长公主的独女。”   齐芯竹更加迷惑:“那,照你这么说,太后应当从头到尾都向着阮大姑娘才是,怎么又起了让你……的心思?”   顾婧柔道:“太后疼爱安平长公主,不代表会疼爱她的女儿,常日里还是与我们顾家更为亲厚。我的事情,若能成,自然是好,可若不能成,太后也不会反对她的外孙女去坐那个位置。”   齐芯竹听得咋舌。   她虽然出身高门大户,但祖宗的功勋早已散得差不多了,她这贵女身份说来好听,实质不过是一名五品官之女,在这遍地都是王侯子孙的长安城中毫不起眼。   再加上齐家远离朝堂中心已久,对宫中动向不甚清楚,是以初闻此言,她难免会有些惊讶。   不,是非常惊讶。   因为那位阮家大姑娘的身份已经够高了,让她即使心怀不满也不敢有所表露,只能赔笑说话。而今听来,加诸对方身上的筹码还不止这些,实在是——   齐芯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半年前顾婧柔在劝慰她时,会说阮问颖“一向春风得意,从来不用正眼看人”。   她那时还以为这是宽慰之言,单纯说来讽刺阮家大姑娘的,讥嘲对方娇纵恣意,仗着自己的家世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或许还带着一点看好戏的成分在里头,等着其从云端跌落。   原来,这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叙述。   那位阮家大姑娘,不论从前、如今还是将来,都有资格目下无尘,对她们俯瞰视看。 第42章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齐芯竹心想, 怪不得那阮家大姑娘在方才连半点面子都不肯给,原来是有着这层缘故在里头。   她有些气闷,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有的人如此好命,不仅生来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尊贵荣宠, 日后还能再上一层楼, 当真是天道不公。   她把这些情绪带了几分出来:“这事……是已经板上钉钉了吗?没有转圜之地了?”   顾婧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轻笑:“怎么, 妹妹是想去争上一争?”   齐芯竹脸一红, 讷讷道:“自然不是, 我哪里是那等不知高低之人。”   “我只是——只是觉得,阮家已经嫁了两位公主, 出了一名皇后, 得封一公一侯,若再出一位皇后, 陛下……不会觉得他们太过坐大吗?”   顾婧柔思忖半晌, 缓缓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陛下的心思, 岂是你我可以擅自揣测的?”   顿了顿, 又接着道:“而且,就算陛下觉得不妥,六殿下恐怕也还是会娶她。”   齐芯竹不解:“为何?他没有必要以正妻之位来拉拢阮家吧?”阮家本就是他的外祖家,不管他娶谁为妻,都会站在他那一边。   顾婧柔没有立即说话,半晌, 才望着外围山间层林尽染的红枫, 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她想起去岁新年的一件事, 她跟随家中长辈前往太后宫中贺岁。当时, 安平长公主也在,本该在对方身旁的阮问颖却不见踪影,太后问起,答是前往含凉殿,找表哥玩去了。   顾婧柔知道含凉殿住的是谁,也知道对方口中的“表哥”指的是哪位。   那个时候,她还在心里冷笑,想着所谓的巾帼红颜也不过如此,这么早地就把女儿推了出去,想以此来换取更长久广阔的荣华富贵,就像她家里人想要做的那样。   可怜那位阮姑娘比她还小两岁,不知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亲娘卖了。   而她也不遑多让,意料之中地被太后遣去给含凉殿送点心,美其名曰“柔丫头过去关照关照,别让他们两个玩疯了,冻出病来”,实则是想让她趁机从中作梗,坏人姻缘。   她自然是不想去的,但推脱不得,只能领命。   在去的途中,她还好好地犹豫了一番,要不要给那阮家姑娘一些提点,别稀里糊涂的被当作筹码送了出去。   又或者人家心里其实门清,就是冲着六皇子妃的位置去的?毕竟怀着这等心思的姑娘家不在少数。   然而,等她到了含凉殿,才发觉之前的一切都白想了。   她领着一行宫女,在通禀来意之后被带到宫殿的后苑。   在那里,六皇子正给阮家的姑娘舞着剑。   更准确地说,是在舞梅枝。   影影绰绰的招式之间,茜色的梅花花瓣纷纷自枝头飘落,像下了一场飘香溢雪的雨。   六皇子舞得认真,劲衣猎猎,丰神俊秀。   阮家姑娘看得认真,红裙流霓,如花似玉。   大地,白雪,梅香,一双人。   顾婧柔站立在回廊里,远远望着他们,就好像在看一幅画。他们是画中人,她是画外客。   这份感觉维持的时间没有多长,六皇子把梅枝舞到一半,忽然往下一挑,将地上的雪抄了起来,往那阮家姑娘的身上扬去。   后者惊呼低喊一声,躲闪不及,竟也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砸向对方。   那一幕情景看得她提起了心,生怕六皇子因此而动怒。   皇室中人可以随意与人玩笑亲近,旁人却不能反过来这么做,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恼了,此乃为人臣子的最大本分。   然而,六皇子却没有一点不满,甚至绕着梅花树丛玩起了捉猫游戏,把阮家的小姑娘逗得跺脚顿足、越发生恼,最后还是自个儿上前赔了罪,一直哄到对方重展笑颜为止。   那是顾婧柔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也是她第一次明白,“青梅绕竹马,两小无嫌隙”这一句话的意思。   其时,二人的身量尚未完全长开,虽然从外表上看去很般配,但谈不上多少情长意短,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玩闹。   可当她察觉到从六皇子身上溢满出来的欢喜时,就确定了,对方以后的心仪之人只会是那阮家的小姑娘。   因为没有人在拥有如此美好的回忆之后,还能喜欢上别人。   妻子倒不一定,毕竟这种事情需要考量的因素有许多,但已经和她无关了。   她顾婧柔别的可以忍,唯独将来要嫁的夫君心中另有他人这一点忍不了,而且她也没想过要嫁给他。   无可否认,她在最初对六皇子怀有过倾慕之心,这也很容易理解,谁不希望自己将来的夫君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以给自己最大的荣宠、最高的地位呢?   可自从她与对方在太后宫中第一次见面,她怀着一半抗拒、一半憧憬的心情,缓缓抬眼看向他,却只得来了一道轻慢漠然的目光之后,她心里对他的那一点隐晦倾慕就消散了个彻底。   也许这在旁人眼中算不了什么,六皇子出身尊贵,得帝后宠爱,心高气傲是自然的,不能指望在头一回见面就得他另眼相看,需徐徐图之,这也是她的几位长辈告诫她的话。   可她就是忍不下,尤其是对方看向她的那一眼,如同看着跳梁小丑,仿佛把她们一家的盘算和她的心思都看穿了,暗藏着讥嘲,让她面颊发烫,只觉羞耻。   从那之后,她就歇了全部的心思,长辈让她做的相关事情她能推的就推掉,推不掉也只当个耳聋目盲之人,做完送东西、传话等这些表面功夫就走人,反正六皇子也不会在意挽留。   及至那一回看见对方和阮问颖相处的情景,更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不论家中长辈如何耳提面命甚至责骂呵斥,她都不为所动,终于在长达一年的抗争后迎来了彻底的消停。   这些缘故,齐芯竹都不知道。   她只能从顾婧柔的言语里推测,对方似乎并不失落于无法嫁给六皇子,对那阮问颖也没有什么嫉恨,遂说了两句常例的打抱不平之话。   “我也真是不明白了,那阮问颖纵使长得沉鱼落雁,也非长安城里头一份,性情又刻薄尖酸,半点不相宜,比不上姐姐分毫,六殿下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顾婧柔幽幽道:“谁知道呢,也许六殿下就是喜欢她这副模样,又或许她在六殿下面前很是贴心,与对我们不同。且此事的确是我不占道理,她责问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才不是。”齐芯竹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明明是你那四叔的错,她若当真明白事体,就不该迁怒他人。”   顾婧柔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算了,不讲这些了,讲得我心烦。”   齐芯竹应声:“好。你也别太为家里的事烦心了,我们不是说过吗,要一起科举,一起入仕,成天为这些事情烦扰,如何念得进去书?我看啊,倒不如撒手不管,还能少些事端。”   说来也是无心插柳,顾家现任当家为顾婧柔嫡母,虽然在朝为官,却没有想过把嫡长女往这方面培养,只想让其攀上六皇子这根高枝,借后者的力让顾家平步青云。   然因六皇子势必会继承大统,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不能不懂朝堂之道,顾婧柔遂自小接受相关的精心教导,使她不同于其他人懵懂,知晓家中面上光鲜、实则内里尴尬的颓势,生出了想要入朝为官的心思。   先前,她碍于长辈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无法贸然下场,如今家里人好不容易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用她再待字闺中,她自然是要科举取士,一展身手宏图,襄助家族。   她缓缓笑着点头:“不错,我是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若我有幸高中,这顾家是由我继承也好,给我那不成器的四叔也罢,都再与我无关。我也可以苦尽甘来,无论是招婿还是嫁人都不用再看家人眼色。”   齐芯竹道:“正是这个道理。”   她不无羡慕地哀叹:“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我父亲是个老古板,祖母也传统守旧,想着让我早早嫁人生子。幸好我的书念得不错,父亲指望我在朝中帮他一把,才暂时押后了我的亲事。”   “就是这,祖母还万分不满,觉得父亲是在和我一起瞎胡闹,成天嚷嚷着要给我立规矩,让我抄写孝经呢。”   “食古不化,理她作甚。”顾婧柔道,“这两年你沉下心备考,到时一朝得中,有了官身,他们纵是再想管你也管不住,有本事上本都察院参奏你不孝,看看最后是谁被申斥丢脸。”   齐芯竹听了,脸上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好,我都听姐姐的。”   反倒是顾婧柔的眼底出现一丝愁绪,叹息:“你只消下场去考就可,我要顾虑的却有许多。”   “首先就是阮家的那位大姑娘。她家与我家素来不睦,如今又多了这样一桩事体,将来她入主长生殿,我可该如何在她手底下站稳脚跟,有所作为呢?”   虽然帝后对在朝为官者都一视同仁,但一般而言,女官还是前往长生殿的多,晋升比较快,相应的,得到长生殿主人的青眼也很重要。   然而以顾家与阮家的关系,以及阮问颖先时对她的态度,顾婧柔不觉得她能在对方那里讨到什么好处,别顾家的颓势没有挽回,反倒更加衰落了。   齐芯竹毫不在意:“将来长生殿的新主人是谁还不一定呢,姐姐不必太过担心。”   “且就算是她又如何?皇后殿下是她的嫡亲姑母,长生殿在其治理下快被闲置成了普通的后宫寝殿,朝臣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去处,她与皇后同出阮家,能强到哪里去?”   顾婧柔道:“可她师从宜山夫人——”   齐芯竹撇撇嘴:“皇后殿下当年难道没有拜过师吗?才名和贤名可谓远扬,仪态气度更是堪称天下女子典范,还不是在朝政方面一团糟?可见这才干能为啊,和学识品行是无关的。”   顾婧柔还是有些疑虑,心想,若皇后果真这般无能,当初是如何给南顺侯翻案的呢?   但她又想起祖母对此一事的评价,说对方是“枕边风吹得可真好”,陛下是“被那狐媚子给迷惑了,有了妻子就忘了娘”。   毕竟陛下对皇后一往情深是尽人皆知的,后者鲜少涉及朝政,难得一次插手,陛下势必要给个面子。   南顺侯又为先景穆太后子侄,与阮家沾亲带故,便是为着这点,陛下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想到这里,顾婧柔放下了心,微笑颔首:“也是。”   齐芯竹跟着笑:“正是正是,瞧她方才对姐姐的模样,就是不懂朝堂之事的。宜山夫人送呈邀帖给你,已是表了态,她却还在这上面纠缠不休,岂非愚钝之举?”   秋风袭来,飘起阵阵桂花清香。   阮问颖掩着帕子,浅浅咳了两声。   “颖姐姐,你怎么了?”徐妙清关心询问,“可是着凉了?赶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她边说边招呼侍女倒碗热茶,并寻些热腾腾的点心来。   “不过八月秋风,暑热还未散尽,如何会着凉?”相比起她的关切,阮淑晗要泰然得多,笑吟吟瞥了身旁人一眼,道,“我看呐,说不定是有人在念叨着她,就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 第43章 从古至今,长得太美都不是一件好事   阮问颖收起锦帕, 对堂姐投去含笑带嗔的一瞥:“好啊,亏我方才还把那簇开得最好的花枝让给你,结果你竟是这么回报我的,拿我来取笑寻开心, 真是一腔真情错付。”   阮淑晗笑容不减:“夫人今日邀我们前来, 可不就是让我们乘兴尽欢的吗,我不过是在答合夫人的心意而已, 如何能算是取笑?”   姐妹俩相视而笑, 谁也没有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等徐妙清的侍女将热茶和热点心端呈上来, 也差不多到了开宴的时辰。   不同于之前的讲会,宜山夫人把这次宴会的地点设在了露天的山庄别苑, 周围种满了金黄的桂花, 清风一动飘香十里,另有各色秋菊芙蓉点缀山间, 在层林尽染的红枫中格外别致。   开宴的时辰不算早, 隅中已过了一半,好在山林里遮阴蔽日, 凉意习习, 宜山夫人又命人在别苑四周布置了冰轮水车,冲散暑气的余热,倒也颇为舒坦。   前来与宴的皆为各家贵女,苑中不设排座,无论是欲赏枫林美景还是览湖潭胜色都随心意,但也不代表可以随意乱坐, 因为诸家贵女里头不仅有性情合离之异, 更有家世高低之别。   比如阮问颖, 她不是第一个到达别苑的, 但在场之人还是等她落座了,才各自寻了席位坐下。   稍后到来的顾婧柔坐在了离她不远处,不是和她关系好,而是相互之间家世接近,跟随在其身旁的齐芯竹才是被捎带的。   对于这些门道弯绕,阮问颖不甚在意,无论是东首还是南次,头名抑或末尾,只要不是被人刻意冷落排挤,她都不会介怀,当然,也没有人敢这么对她。   但有的人在乎,例如礼部尚书之女,闻家二姑娘,闻思静。   她坐在阮问颖的右侧靠后,中间隔着阮淑晗和徐妙清,再过去就是顾婧柔,见得对方落座,亲近笑问:“顾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出来了?前些日子里不是说家中事忙,无暇见客吗?”   顾婧柔微微一笑,道:“事情忙完,自然就出来了。且是宜山夫人相邀,我怎好推辞不来?”   闻思静恍然:“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齐家妹妹羞于单独前来,姐姐才相伴携行呢。”   她晏晏笑道:“齐妹妹不过五品官之女,却每每落座在顾姐姐身旁,与颖妹妹、晗妹妹她们言语亲近,好似亲生姐妹,着实令人生羡。”   齐芯竹的脸有些涨红了。   或许是传统的家风让她生了逆反之心,齐芯竹在家里时乖巧规矩,一口一个“父亲”、“兄长”地喊着,在外却鲜少与人以姐妹相称,都是“你”来“我”去,偶尔才会称呼一声。   这样的相处,在她看来是直截了当,去除酸腐。   而阮问颖与阮淑晗也不介意,她们平素里与侍女相处都很少端架子,自然不会对此置予微词。   徐妙清就更不用说,她对她的这些姐姐妹妹从来都很善解人意,鲜少有不满的时候。   但在闻思静等人的眼里,这一番言语就是不知尊卑、粗鲁无礼了,或许还要再加上一项——工于心计,刻意讨好高门贵女。   齐芯竹既羞愤又委屈,偏偏不好说什么反驳的话,因为的确是她没有照着规矩来,即使她不明白这规矩是被谁制定出来的,又为什么一定要遵守。   她只能垂眉低眼,当作没有听到,脸红到了脖子根。   顾婧柔给她解围,淡淡笑道:“闻二姑娘此言差矣,我和齐家妹妹都是受到了宜山夫人之邀前来赏花与宴的。”   “毕竟我和妹妹比不得阮家的两位姑娘,不能成为夫人的高徒,时时听闻夫人讲解,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阮问颖:“?”   她刚才只是坐在席位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吧?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怎么就被拖下水了?还和晗姐姐一起?真是莫名其妙。   阮问颖和阮淑晗相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神情。   还没有完,顾婧柔在话音落下之后从席上起身,对齐芯竹莞尔笑道:“来,妹妹,我们一道去给夫人敬茶敬酒,莫要辜负了这金秋时光。”   从后者的表情来看,显然对此很是惊讶,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但也不会傻到不接这话,当即应了一声,端起桌案上的青瓷茶杯随对方离开。   闻思静朝着她们的身影啐了一口:“装模作样什么呢,家里人都闹出了天大的笑话,也好意思过来与宴,还到我跟前摆谱。”   她转头看向阮问颖,换上一副笑脸,同仇敌忾般道:“颖妹妹,你瞧瞧她们,还道是书香世家出身呢,竟连个‘礼’字怎么写都不懂,真是让人懒得理会。”   阮问颖:“……”最开始不是你去主动招惹人家的吗?   而且她也不是很想理会这件事,就想安安静静地赏花品茗,等待宜山夫人发话。   还是阮淑晗贯彻中庸之道,谁也不偏帮得罪,应了一声:“既然是不开心的事情,就少理会一点。马上要呈初巡茶点了,听闻此次宴上有‘秋景三色’汤,不知是怎样精巧的一道佳肴。”   闻思静的态度也很得体,身为礼部尚书之女,她若想表现出温婉端庄的模样,是绝对让人挑不出一点差错的。“我也不甚知晓。不过,以夫人的才情和心思,想来不会叫人失望。”   偏偏徐妙清在此时插了一句:“柔姐姐今日心情不好,言语之间难免有所不周,静姐姐莫要生气。她平日里素来有些清高性傲,对谁都难展笑颜,不是故意针对姐姐的。至于竹姐姐,她向来这般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姐姐也不要怪罪。”   让闻思静的脸色再度变得不好起来。   她扫了一眼徐妙清,大约是觉得对方的身份家世与自己旗鼓相当,终是没有说什么讽刺的话,只冷冷哼笑一声。   “是啊,都说真小人、假君子,若是让我选择,我也不会和成天姐姐长妹妹短、实则心怀有异的人一处,免得哪天被反咬一口都不知道。”   “不过,要说这清高二字,那顾家的大姑娘还够不上。论起清高尚洁,谁能比得过我们楚姑娘?”   她往前一努下颔:“瞧,又戴着面纱出来了。你们说她图什么呢,既然这么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就窝在房里头别出门,这又是身姿款款又是幂篱浅露的,是生怕他人对她不起兴趣吗?”   她这一番话没有收声,周围人都听了个清楚,顺着她的示意看了过去。   只见对面不远处的回廊中缓缓行来一行人,被侍女簇拥在中间的女子身着一袭浅色长裙,虽然蒙着面纱、戴着浅露,看不清容貌,但身段之窈窕足以使人难忘,断定其容颜绝色。   这位得到了闻思静满满酸话的楚家姑娘,正是沛国公的嫡孙女,楚端敏。   她的身世较为坎坷,母亲昌庆公主嫁给先沛国公世子不过一年,世子就因病去世,昌庆公主本人也在扶灵归来的途中遇难,只留下一名遗腹子,也就是她。   说来,楚端敏的家世情况与阮问颖差不多,倘若其父亲还活着,如今的身份也该成为国公嫡女了,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顶着个国公嫡孙女的名头不上不下地尴尬着。   至于从昌庆公主那边排辈分就别想了,先帝子嗣不缺,且以嫡为重,除了太后所出的陛下、信王及安平长公主之外,其余人都没有什么宠爱,何况一个去世许久的公主。   闻思静对其生隙不满,也不是由于嫉妒对方的家世。   ——实在是因为这位楚端敏姑娘,长得真的太美了。   还不是寻常姑娘家的那种美。譬如阮问颖,长相也很美,足以用国色天香来形容,不是各家贵女能及得上的,但闻思静就没有对她的容貌发表过什么言语。   套用小暑私下里与她恭维玩笑的话来说,就是:“姑娘的美像盛开的百花,让人看了便想要欣赏。楚姑娘不一样,她虽然长得也很美,但……不是奴婢这些粗人能欣赏得来的那种。”   话说得含蓄,但已是她能表达出来的最露骨言语,阮问颖也明白她的意思。   楚端敏长得很美,非常美,但比起阮问颖的“笑如朝露漫山萤”,她的美更接近于“几许春色暗凝香”,尤其是眉心那一点胭脂痣,堪称倾城绝艳,风情万千,只一眼就能让人酥软三分骨。   所以阮问颖很能理解对方的穿着打扮。   因为从古至今,长得太美都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她,很少会盛装出席宴会,包括在宫里也是一样,除了除夕元宵这种大宴,其余日子她都尽量挑拣着清爽的打扮来,为的就是避免锋芒太过,惹来麻烦。   直到和杨世醒定情,她才开始慢慢把心思放到梳妆上,想让对方看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毕竟女为悦己者容。   楚端敏的情况要更复杂一点,她在前两年刚及笄时曾经闹出过一场事:淮定郡王世子对她一见钟情,惊为天人,想要求娶她为妻。   本为一件风月佳事,但楚端敏并无此意,回绝了这场求亲,淮定郡王世子由此恼羞成怒,在其前往青云观上香祈福的途中雇人掳掠了她,欲行不轨。   此等事体已是令人震惊,然而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   那群被淮定郡王世子临时雇来的绿林山匪,在见到楚端敏的容貌之后同样惊为天人,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心思,甚至为此起了内讧,给了楚端敏逃出生天的机会。   这件事在长安传得满城风雨,即使阮问颖那会儿还是个小姑娘,也听闻了不少流言。   淮定郡王因此被帝后申斥,以管教不力之名削爵去官,作为主谋的世子被贬为庶人,流放充军,那些担任帮凶的绿林山匪更是被判下重罪大刑,秋后问斩者不在少数。   至于楚端敏本人,则在大病一场之后被皇后召进宫里,好生安抚慰怀了一通,予赏赐无数,并得一份懿旨,允其自择亲事,谁也不得相逼。   如今两年过去,楚端敏华及碧玉,风韵渐成,腰如细柳、脸若芙蓉,行走间步态旖旎,便是十分的端庄贵重也能带出三分的娇柔妖娆,可谓媚骨天成。   这样的姿容,也难怪她无论到哪里都会以面纱遮覆、幂篱戴隔了。 第44章 所谓的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了   因容貌之故, 楚端敏穿着一向素净,行事也很严谨庄重,鲜少露出亲近笑意。   也因此,各家贵女对她的印象都不太好, 毕竟这样的性情说好听了是自矜自重, 说难听了是孤高冷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阮问颖对此颇为不解, 心想, 大家都是读过书, 明白道理的,为什么不能理解这位楚家姑娘的难处呢?   她之所以会这般行事, 很显然是为了不让人因她容貌过盛而生出轻视之心, 尤其是在发生了两年前那件事之后。   她不能使自己的清誉有损,更不能让沛国公府和楚家的名声受碍, 才会不得已出此下策。   要不然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姑娘, 吃饱了撑的天天蒙面纱戴幂篱,把一切美景事物隔绝在外?   阮淑晗对此评价道:“你能理解她, 是因为你也有倾国之貌, 并且家世尊贵,深得荣宠,楚姑娘对你造不成威胁,当然能以常理之心看待她。而旁余人不是相貌比不过,就是家世比不过,心生懑郁之下, 难免会以偏概全。”   说白了, 就是两个字:嫉妒。   这是人之常情, 就像阮问颖会嫉妒杨世醒的天分禀赋一样, 旁人也会嫉妒楚端敏的家世容貌,很正常。   她刻意忽略了阮淑晗的最后一句话:“——再者,你和她都是一样的自视甚高,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两朵皆为高岭之花,自然惺惺相惜、感同身受。”   加上她与楚端敏不甚相熟,是以,对于闻思静的酸刻嘲讽,她只当做没有听到,垂首专注于桌案前的花签,细细端详。   阮淑晗也和她一样,还把自己的那份花签同她交换,讨论其上题诗的含义。   只有徐妙清应道:“楚家姐姐素来这番打扮,静姐姐何须介怀?左右也碍不着我们什么。”   闻思静讨了个没趣,讪讪回了一句:“我知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摇着扇把脸转向一侧,作为掩饰。   倒是旁边的靖昆侯长女闻言附和:“说来,这位楚姑娘的好事,恐怕要将近了。”   闻思静立时来了兴致,询问道:“怎么说?”   靖昆侯长女压低了声音:“妹妹也是听旁人说的。据说那日在宜山夫人的讲会上,楚姑娘不巧被越宽王爷看见了真容,当即让王爷倾了心,嚷嚷着要娶她做王妃。”   闻思静大吃一惊,声音抬高了一度,旋即压下:“此话当真?”   “有六分真。以那楚家姑娘的容貌,想要得到王侯公子的一见钟情,可谓易如反掌……”   闻思静一声冷笑:“我说呢,怎么出席都是女子的宴会也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包裹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   “还真是一鸣惊人,眼看着沛国公世子即将袭爵,她自己要从国公孙女变成楚家孤女,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捡高枝了,倒是有几分本事。”   徐妙清显得有几分忧虑:“若此事当真,这恐怕非楚姐姐自身的意愿。越宽王爷生性风流,尚未娶妻便已有了儿女,楚姐姐性情清冷,又岂会……对王爷中意?”   闻思静轻打罗扇,似笑非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终身大事哪里需要中意不中意?身份和家世才是头等重要的,这两样东西够了,便是再一无是处之人也能成为如意郎君。”   她说着,隐晦地看了阮问颖一眼:“幸好这天底下最能成为如意郎君的男儿,已经被咱们长安城里的另外一朵花给牵绊住了,要不然啊,我可真是要怄死了。”   阮问颖:“……”为什么她只是安静地解个签文,都能被牵扯到?   徐妙清不解其意,微含疑惑地莞尔相询:“天底下最能成为如意郎君的男儿……?是谁?”   靖昆侯长女比了个手势:“自然是这位殿下。”同样的,也把目光往阮问颖身上投了投。   阮问颖全部当做没有察觉,继续开她的高岭之花。   只在心里分出了一点思绪,回忆那日越宽王在阁间里的言行,想着,若其当真看中了楚端敏,想要娶为妻子,那这位楚姑娘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也不知能不能像两年前一样化险为夷,逃出生天。   对于两人的暗示回答,徐妙清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微微笑了下便闭了口,没有再继续说话。   与此同时,楚端敏也在附近落了座,几人都收了话音,不再谈论。   宜山夫人的琼芳宴共有七巡,每一巡呈上来的东西都新意迭出,使人惊叹。   尤其是一道“秋景三色”汤,把红枫、金桂、秋菊的意象集中在了一起,不仅看着赏心悦目,尝起来也格外美味,好似把秋天汇聚在了一碗小小的汤里,虽小却可见大。   每过一巡,宜山夫人还会主持行一轮花令,在座的贵女需以秋物来吟诗作对,不论作得好与不好,都能得到她的提点评价,让众人兴致高涨,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徐妙清的才情在此展露,获得了三次头筹,余下阮问颖与阮淑晗各一次,顾婧柔一次。   最后一巡,宜山夫人放开了规矩,各人可以随意来往走动,呈上来的除了应景的酒水茶点还有惯常的食例,以及三种样式不同但喷香四溢的大红螃蟹,把宴会推向热闹的顶点。   众人一边享用美食,一边说笑闲话。   不知是谁起头,提到了那天在山庄里出现的二丫,诸女便都议论了起来。   有称赞宜山夫人心善的,有说二丫幸运的,也有认为二丫就是个骗子,专门博取她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同情怜悯,借此敛财的。   阮问颖和阮淑晗身为知情人,没有参与进这场讨论,只在私下里小声交谈。   阮淑晗发出感叹:“不知道那丫头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阮问颖先是宽慰:“姐姐放心,夫人赠了那么多银钱,足够他们家吃饱穿暖一辈子,再也不怕挨饿受冻。”   然后是叹息:“如今,她也算是苦尽甘来,不用再受罪了。就是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她这样的运气,能够碰到夫人这般的贵人出手相助。”   阮淑晗不解:“其他人?你是又遇上了什么旁的人吗?”   “这倒没有,我只是——”阮问颖本想把之前和杨世醒谈论的话道出一二,但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说这些不合适,遂改了话语,道,“我只是觉得,像二丫这样的百姓人家,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努力干活,换来的却仅仅只是温饱,有时甚至无法果腹,就……怎么说呢,心里有点难过。”   她轻抚着腕间的簪花手镯。自从杨世醒向她挑明了这枚镯子的含义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这镯子不知是什么质地,似银非银,似玉非玉,于温润中透着丝丝清凉,戴着格外舒适,不显半分膈涩。   但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了,她和二丫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同。   二丫只需要一两银子,就能够她全家人一年的花用,节省点还能再坚持一年。   而她这枚手镯,恐怕寻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件重样的,是真真正正的千金不换。   所谓的云泥之别,也不过如此了。   想着这些,阮问颖的心情一阵沉重。   她轻声道:“反观我和姐姐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你不觉得这样……有失公道吗?明明我们与她没什么不同。”   “怎么会?”阮淑晗有些惊诧,“我和你能够像现在这般悠然自得,是因为阮家的先祖们披荆斩棘,挣下了一份基业,这才有了尺名寸地,惠及我们这些后人。”   “而那些穷苦百姓,日子过得的是很艰难,可谁让他们没有一个好祖宗呢?为今之计,只有发奋图强,期盼将来能给儿孙一个好生活。所谓的封妻荫子,指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闻言,阮问颖微微一怔,心里有些迟疑。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说得不对呢?   不等她对此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听、又听去了多少的楚端敏忽然开口。   “此言极是,古有九流三分,王侯将相、士农工商,如今虽已礼制不显,但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没的把我们这些公侯姑娘比作平民丫头的道理,自降身价。”   对方说话的声音很冷,清冽若冰溪,却依然带着几分去不掉的婉转柔美,似翠鸟轻鸣,使人如闻仙乐,再配上她取下幂篱、仅覆面纱后露出来的一双含情水目,更是令人心驰沉醉。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这样的音容声色太过媚骨,更偏向于招得男子的喜欢,大部分姑娘家只会觉得她故作清高,心生不喜。   阮问颖原本不在上述二者之列,除了对其两年前的遭遇抱以同情之外没有什么喜恶,偶尔还会生起几分恻隐之心,觉得对方都是被这么一张招惹麻烦的脸给拖累了。   但在现下,闻听这番言语,她的心里就有点不虞了。   她没有把这份情绪表现出来,盈巧一笑,道:“楚姐姐甚是有理。不过,这九流三分的规矩体统是公子怀提出的,为此还得了齐晋公的大赞,世人称道。”   “然而,他在二十年后又说出了另外一番话,使得承袭齐晋公王位的齐哀公为此勃然大怒,欲诛公子怀全族。我记得,他说的是……”   徐妙清抿嘴一笑,低声道:“成败是非本无定,王侯将相草履出,天命不及人命,纵使位尊奉厚,倘若无功无劳,也必化龙为鲤、后继无续,由人取而代之,望公三思。” 第45章 这就是你带着点心来见我的理由?   阮问颖原本没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毕竟大家都是念过书的,不会不知道如此出名的言句,所以她特意截住了话尾,给楚端敏留下三分余地, 也避免自己锋芒太过, 招惹事端。   没想到徐妙清替她把话说了出来,还莞尔冲她笑了一下, 似要和她来场心领神会。   她也只能在一怔之后镇定微笑, 看向楚端敏道:“楚姐姐以为如何呢?”   楚端敏没有以为如何。   她轻轻哼了一声, 起身离开席位,转往别处。   闻思静望着她的窈窕背影, 一扯唇角, 露出一个含酸带刺的讥笑。   “颖妹妹何等身份,尚不敢托大说这些话, 她不过一介国公之女, 还马上就要保不住这个头衔了,是怎么敢这么说的?可真是令人迷惑。”   阮问颖:“……”其实她也很迷惑, 为什么这位闻二姑娘每次都要把她拉出来说道一番, 虽然听上去是在恭维奉承,可她总觉得这行为是在给她树敌结怨。   而且她和阮淑晗只是私底下谈话,声音也不高,怎么一个个的都参与进来了?   她一边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开口:“妹妹并无此意,姐姐千万别这么说, 免得让人生出误会, 反成了姐姐的不是。”   音柔婉转, 乍听之下像是徐妙清会说的话, 但只要仔细听就会发现意思一点也不婉转,尤其是最后一句,几乎是在明晃晃地警告。   阮淑晗说得很对,她和楚端敏一样,都是高岭之花。   不过楚端敏在面对事端时回应的方法是不理会,不屑一顾,就像刚才一样直接走人,不管他人背后言语。   她则不同,她不会主动对人使手段,但别人也休想把手段使在她身上,哪怕是无心的也不行。   且她也不相信闻思静是无心的,若真是无心,就不会在先前把齐芯竹挤兑得哑口无言了。   所以她毫不客气地把话说了出来,同时绽开一个如夏花春露的笑,看上去像在说什么亲近谦和的话。   闻思静的脸有些涨红了,仿佛和宴会前的齐芯竹交换了妆面。   然而,面对如此直白的话语,她却不能像之前对待齐芯竹和楚端敏一样不给面子地讥嘲回去,因为阮问颖既不像前者那样家世不如她,也不像后者那样对她的话都当耳旁风。   她不敢也不能轻慢对方,更无法回击或当作没有听到,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憋出一句:“妹妹误会了……”   听得附近的齐芯竹在心底冷笑,暗想,你也有这种时候。   仗着自己是礼部尚书之女就贴上去对人家讨好凑近乎,存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揭,也不看看和这位阮家大姑娘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   徐妙清身为徐公嫡女,在阮问颖跟前也不敢说半分重话,甚至要当她的书童丫鬟,接她的下半句言语,何况你闻思静?   这般不知身份、不明尊卑、不懂礼数,活该被诘问责难。   当然,这些话齐芯竹也就放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她可不愿和那闻思静一般,被阮家大姑娘当众下脸,颜面尽失。   毕竟阮问颖的身份在整个长安里都是独一份的,只要阮家一天不倒,六皇子对她一天倾心,就不会有变。   诸女不说以她为首,也会有意无意地看其脸色,一旦遭到她的不喜,还是放到明面上的,相当于被哂耻示众,以后都不用出来酬酢与宴了。   倒是徐妙清看上去有些悔意,咬唇局促不安:“楚姐姐是不是生气了?我——我方才着实不该开口的……这多嘴多舌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呢……”   她对阮问颖和闻思静道:“颖姐姐、静姐姐,你们消消气。咱们姐妹之间,何必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伤了和气?这本是宜山夫人结下的一桩善缘,若为此起了争执,反是不美。”   她知道一点二丫的事,那日在山庄里,阮淑晗把山林中的遭遇告诉了她和徐元光,方才阮家姐妹俩悄声谈话,虽然被压得很轻,但她坐得离她们近,也还是听到了不少,对那丫头的事更多了一点了解。   但她仍旧用了“陌生人”这么一个称呼。   一来作劝慰之用,二来,在她的心里,一个小小的乡野丫头,纵使得到过阮问颖她们的馈赠温言,也是个不入流的农女,连“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这两个词都够不上。   说到底,她在方才以公子怀之言相噎楚端敏,只是为了顺阮问颖的话,可能还要加上一点自己的好胜心,一遇到和学识相关的事就忍不住卖弄才情。   但实际上,她是赞同楚端敏的话的,农户之女就是农户之女,岂能与她们这些世家贵女相提并论?谁会把龙凤和鼠蚁放到一块儿?   徐妙清思绪万千,面上不显,做出一副愧颜劝慰的模样。   闻思静看不出来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被人解了围,心头微松了一口气,脸色稍缓。   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避免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若无其事地寻了个由头,把舛讹全引到楚端敏的身上,仿佛她们从始至终在谈论的都是后者。   “可别这么说,人家是沛国公的嫡孙女,哪像我只是区区二品官之女,不敢与她妄称姐妹。”   阮问颖:“……”   她能理解闻思静的心思,可是这位闻家二姑娘,难道就真的不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比起讥讽楚端敏,更像是在对她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吗?   宜山夫人的琼芳宴就在这样一场说不上是小还是一面倒的风波中过去。   阮问颖的生活平静继续,照例念书习武、通学六艺,并及入宫请安,面见杨世醒。   八月中旬,济襄侯府诸花盛开,济襄侯与济襄侯夫人请真定大长公主过府观景。   大长公主应邀前去,见到昔日疼爱的次子,很是絮叨了一番话,又受了子孙一辈的礼,当了一回散财老人,在济襄侯夫人的劝说下留府用晚膳,止宿过夜。   阮问颖也跟着在侯府里睡了一晚,和阮淑晗躺在一张榻上,姐妹俩夜间叙话,相互揶揄打趣,度过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夜晚。   翌日,众人在湖上游船,一面赏景,一面钓鱼摘莲。   阮问颖下了几杆子,皆空手而归,只能无奈地摘了几朵莲蓬,避免空手而归。   反倒是一向不喜此项的阮淑晗钓上来了几尾小鱼,在手忙脚乱之余颇为惊喜。她的兄长济襄侯世子更是厉害,钓了足足有三条大鱼。让阮问颖不禁心生纳闷,暗想难道垂钓这事也有传承?   午膳是在船上用的,厨房煮了一大锅新鲜的鱼汤送上来,把阮问颖的莲蓬做了莲子汤与莲子糕,阮淑晗的小鱼做了杂鱼羹,济襄侯打下来的水鸭子做了八宝鸭肉。   济襄侯夫人什么都没钓到,也什么都没摘到、打到,但她一手精心策划了这场游船之行,厨房在她的吩咐下准备了一桌船菜。因此,除了以上几样菜式,其余菜肴皆归她的功劳。   大长公主把与众人相关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给予相应的评价,最后指着用阮问颖摘下的莲蓬做的莲子糕,含笑称赞:“嗯,这味儿不错。颖丫头莲蓬摘得好。”   这显然是在抬举阮问颖,莲子糕哪里能及热腾腾的鱼汤鲜美?且在这一桌子鱼家大全里面,独独点出糕点也不符常理。不过阮问颖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笑着应了:“多谢祖母夸奖。”   济襄侯也跟着尝了一口,笑道:“这味道让二叔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记得那时,二叔与你姑母就喜欢吃这莲子糕,有一回甚至吃坏了肚子,真是令人又怀念又好笑。”   他口中的姑母即是皇后,没有安平长公主这一层关系在,皇后之于阮问颖的身份便从舅母变回了姑母。   大长公主缓缓点了点头,道:“嗯,是有这么件事,那时你格外能胡闹,怎么说都不听。”   她的目光在莲子糕上扫过:“改日让厨房照着这个方子再做一回,送去宫里给你姐姐尝尝,想必会很得她的欢喜。”   对此,济襄侯还没应话,济襄侯夫人就已笑着道:“母亲何必要等改日?今日儿媳就能让厨房把这糕点做出来,在一个时辰内送到宫里,让皇后殿下品尝。”   大长公主赞许道:“也好。”   济襄侯却笑着摇摇头:“今日时辰晚了,这糕点做出来之后要隔着水放一夜,才是姐姐喜欢的口味。”   济襄侯夫人道:“那我就让厨房现在去做,明日一早差人送进宫里。”   大长公主颔首:“嗯,让颖丫头去。”   “——所以,这就是你带着点心来见我的理由?”杨世醒挑眉。   他看了一眼阮问颖身旁侍女提着的食盒,又回头看了一看含凉主殿的牌匾,缓缓道:“倘若我没听错,你这糕点是要送给母后的吧?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   阮问颖绽开一个灵动的笑:“我自然先去见了舅母,但被燕姑姑告知舅母身体不适,不宜食用糕点,舅母又不想浪费了祖母和二叔心意,便让我把它转送到你这儿来,让你也尝尝看她小时候的味道。”   杨世醒遂不再调侃,关心道:“母后的风寒还没有好吗?”   她回答道:“好多了,说是已无大碍,只因为被太医叮嘱着要喝些清淡的粥,才回绝了这份糕点。”   杨世醒闻言,招呼淡松上前,命其去给张御厨传达口谕,令他速速前往长生殿,负责皇后药膳。   阮问颖等他吩咐完了,让谷雨把食盒放置到一旁的桌案上,然后示意她们退下,询问他道:“好端端的,舅母怎么着了风寒?我听燕姑姑说得云里雾里的,什么不小心、不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他半是好气半是无奈地道,“父皇在前日里不知起了什么兴致,忽然想带母后去游船。我好说歹说才让他改了主意,把游船的地点从海池改到了太液池,结果还是让母后受了凉,着了风。他自己倒没有事,让御膳房做了一桌子水鸟水鱼的湖味宴,全送我这里来了。”   阮问颖听得一愣一愣的:“……全送你这里?”   对方翻了翻眼,弯出一个略含讥讽的笑:“因为母后凤体微恙,不能食荤腥,所以他也要陪着她一道忌口,夫妻一体,同心同德。好像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专门用来给他们处理善后。” 第46章 她不会真的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阮问颖:“……”   阮问颖:“陛下与舅母, 当真是……鹣鲽情深。”   杨世醒道:“是啊,有时我都觉得我的存在是多余的。”   阮问颖:“……”   他继续道:“不过转念一想,我又觉得我的存在很有必要。因为有了我,父皇他才能在知天命之年顺利退位, 带着母后游览五湖四海, 再也不用批看不完的折子,议吵不完的事, 勤从卯初到戌末的政。”   高祖寿元长久, 直至耄耋之年, 然其却在六十大寿时就把皇位传给了太宗,安心颐养天年, 并立下旨意, 凡子孙后代之承业者,若年过古稀, 都需传位禅让, 以免老令智昏,做出有损江山基业之事。   高祖在下这道旨意时还很担心, 害怕太宗不遵从, 毕竟谁不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地坐在皇位上呢?虽然太上皇在名义上尊位最高,但无法握有实权,与在位时是不能相比的。   没想到太宗不仅遵从了旨意,还把时间提前了两年,美其名曰“不敢越先考”,在连废两任太子后火速把皇位传给嫡女, 带着皇后南下江州, 划着小船, 哼着小曲, 看遍美景去了。   之后的高宗又把时间提前了三年,在五五大寿那会儿把皇位传给了太子,和丈夫一起前往青州边关,圆满了天山看雪的心愿。   然后是成祖,他励精图治,在位期间让百姓休养生息,把前面几任帝王抗击边关所伤的元气都补了回来,是位极其精明强干的人物,但同时他也喜好权柄,不愿过早退位,加上他若依循祖制,再要提前退位,天下就会不稳了,遂重新下了一道旨意,把传位的时间最早定在了高宗的五五大寿,最晚则还是古稀。   接下来的世宗与中宗都遵从了这道旨意,分别于古稀之年与知天命之年传位退禅。   后者还想再更早一些,因为他于政绩无兴,只喜欢吟诗作对,觉得当皇帝没意思,但被群臣掣肘,又没有成祖那样的手腕和魄力,只得被动着挨过时日,等寿辰一到就把位子传给了先帝。   先帝倒没有传位给陛下,由于中宗不问朝事,好不容易被成祖和世宗治理起来的天下又起了乱象,官场也是一片混乱,先帝为此呕心沥血、案牍劳神,终致山崩体塌,尚未来得及留下遗诏便登遇升天。   陛下即位后虽没有明言,但从他一直想要一个嫡子并在杨世醒出生后悉心教导的情形来看,也还是会选择禅让退位的。   这几乎是众人默认的事情。据闻,陛下在一次醉酒后还曾对皇后有过“待吾儿长成,得继大业,某便追随太宗,携娘子潇洒远去,看遍天下万千风景”的言语。   此事的真假虽不可考证,只成为一桩轶故在宫闱流传,阮问颖也没有去向谁求证,但从杨世醒这一番话来看,应当是真的了。   她在心里这么想着,面上绽开一朵怡然的花,上前挽过对方的臂弯,莞尔道:“全湖宴这个名字,听上去颇有几分意趣,不知味道如何?”轻轻巧巧地把这个话题带过。   杨世醒任由她靠着,搂着她在凭案边坐下:“还能如何,宫里的厨子做来做去也就那么几个口味,又不是什么难得的珍馐之物,不会因为它们是被父皇猎起来的就变得美味。”   “这怎么能一样呢?”她道,“陛下猎得之物怎么能与寻常物什相提并论?定然是有所不同的。”   对方瞥来一眼:“你这话应该到我父皇跟前去说,他可喜欢听人吹捧了。”   她黛眉微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什么阿谀逢迎的奸佞之人一样,我明明是在说心里话。”   他轻笑,望着她生动的娇嫩嗔容,气定神闲地应了一声:“嗯,有几分奸佞小人的样子了。”   阮问颖:“……”   阮问颖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她起身绕到一边坐下,打开云纹方案上放置着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小块莲子糕,拿着锦帕在下面小心地垫了,递至他的唇边,示意他品尝。   “好吧,既然你说食材的品质不会因为是谁所得的而有不同,那你就尝尝由我亲手采摘的莲蓬做的糕点吧,看看是不是也和寻常糕点一样。”   杨世醒毫不留情地戳穿:“不是小舅母命人采摘的莲蓬?才和我说了这话就转过头来诓我,你也有点太自信了吧?”和济襄侯一样,他也从皇后处与之论辈,以舅甥相称。   阮问颖有些心虚,因为昨日众人在船上品尝的莲子糕的确由她采摘的莲蓬所制,今日被送进宫来的这一份却不是。   她强作理直气壮地道:“谁说我在诓你?我只说二婶命人去采摘了莲蓬,又没说我没跟着去。我就不能连摘两回?”   又抿唇瞪他:“你到底吃不吃?”   面对她的娇蛮,杨世醒从来都是宠着的,看心情选择逗不逗,现下被她这么一嗔,又闻得她指腹间传来的浅淡幽香,掩盖在糕点的馥郁清香下,当即微微一笑,甘之如饴地尝了一口。   糕点是照着皇后的口味做的,偏于清淡,但胜在做法精巧,里头夹杂了不少酥脆果仁,和厚实绵软的面团混在一起别具风味,算得上糕中精品。   “如何?”阮问颖瞧着他把糕点咽下,颇为期待地发出询问。   杨世醒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过了片刻,吊足了她的胃口,才缓缓道:“母后的口味,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阮问颖都做好了遭他捧贬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选了这么一个敷衍的说法,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悻悻地收回手,把余下的半块莲子糕扔回食盒里。   “你真无趣,就不能说点什么好听的?这可是我从昨日等到今日、一大清早起身、连安都没有向祖母请,就踏着晨光进宫来特意送给你的,好歹道声辛苦。”   “辛苦。”对方毫无诚意地垂眸颔首,做出一副聆听受教的模样,“劳烦你在这秋高送爽的天气里,大老远从济襄侯府乘着马车、坐着轿子跑到宫里来给我母后送糕点,我在此替母后谢过,感激外祖母的一腔慈母之心。”   阮问颖的眉抖了抖。   她看着面前这位神情内秀、看上去一派温文尔雅的六皇子,缓了又缓,才勉强撑住,道:“……不用谢。”   杨世醒抬头微笑看她,神情在悠闲里带着宠溺,仿佛在慰哄一个闹着要糖吃的孩子:“满意了?”   阮问颖:“……”一点也不。   但为了避免被他挤兑得哑口无言,她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她可没有上赶着受人话的爱好。   ……虽然这理由没有什么说服力就是了,毕竟对方在一开始的态度很平常,是她硬要和他无理取闹,才得了这么一通言语的。   仔细回想,好像她和他之间每一场类似的对话,十场里有五场都是由她开启的……还是六场?七场?   再一设想,如果哪天他从头到尾对她笑脸相迎,和蔼可亲,她可能……可能还会觉得不舒坦,仿佛错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不会真的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阮问颖感到一阵惊恐。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或者说加重,她决定改正与杨世醒的相处之道。   首先从她自己做起。   她抬起眸,看向对面人,露出一个亲和亲昵的笑容,娇声道:“表哥,你也真是的,看不出来我想要听点好话嘛?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一点也不与我心有灵犀。”   杨世醒定定看她一眼,没说话。   接着,他凑过身,伸手贴上她的额头,用一种关怀的口吻,自言自语般道:“奇怪,没发烫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阮问颖:“……”妄想与他好好相处的她就是一个傻子。   望着她沉默不语的模样,杨世醒湛湛笑开,收回手懒洋洋地说话。   “好了,不跟你说笑了。这糕点既是母后喜欢的,父皇又怎会不知晓?早些年间便命御厨精心钻研,改良了十几种方子,专门供给她一个人。”   “如今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糕点,我从小到大都快尝厌了,夸奖称赞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多遍,实在想不出什么新奇的词,劳你见谅。”   这是阮问颖没有想到的,她先前听祖母言语,还以为这是只有在家里才能吃到的糕点,要不然为什么要特特命人做好,让她送进宫里来?而皇后在因为凤体抱恙、不宜食用之后,也要让她转送给杨世醒?   但仔细想想,这里面很没有道理,莲子糕又不是什么传世名品,需要得到秘方才能制作,她这些年进出长生殿,也不是没有尝到过类似的糕点,外形与味道皆有八分相似。   之前她还以为宫里的莲子糕与家中的差的就是这两分口感,毕竟南橘北枳,但听杨世醒的意思,这是因为御厨特意改良过,不是没有办法做到一模一样?   “真的吗?”她又是惊讶又是不解,“为什么我在舅母宫中的时候,从来没有尝到过与这一模一样的糕点?还有,既然你已经腻烦了这点心,舅母为什么还要让我把它送到你这儿来?”   杨世醒慵懒回答:“第一,你肯定尝过,只不过被你忘记了、记混了,或者说你送来的这份糕点味道不正。这是在小舅舅府上制作的吧?厨子定然不是母后先前在闺中时的那些。”   “至于第二——”他转眸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为什么要让你把这点心送给我?” 第47章 连皇后都知道他对她的束手无策   阮问颖眨了眨眼。   一位母亲让人给孩子送去早已吃腻的糕点, 会有什么理由?又能有什么理由?   她思忖了一会儿,有些小心地试探道:“为了让你明白君子全德、兼收并蓄的道理?”   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不许挑食。   而这回也终于轮到杨世醒沉默了片刻:“……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对答如流:“自然是因为舅母知晓,只有我才能让你把不喜欢的东西吃下去。”   杨世醒看向她的神情很复杂,像有千言万语, 又像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每当他不想默认但又不得不默认什么的时候, 他就会摆出这样的一副情态来。   阮问颖知道这一点,笑吟吟道:“你看, 连舅母都知道你拿我没办法。”言下之意, 就是连皇后都知道他对她的束手无策与疼爱宠溺。   所以她笑得很欢喜, 嫣然如春花盛开,先前因为他刻意戏弄她而生的恼意全部烟消云散。   杨世醒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 没说话。   他的眼底缓缓浮现出熟悉的容色, 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两人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阮问颖白皙的脸颊上出现一抹绯色,睫翼轻轻颤动, 乖巧柔顺地闭上双眼。   糕点的清甜混合沉水香的气息一同传入她的唇齿之间, 伴随着丝丝缕缕的融暖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流入心田。   秋风无声穿过垂幔, 徐徐送来一股芙蓉幽香。   一吻既罢, 阮问颖双眸含露,唇似沏水,娇妍柔嫩的脸庞真切染上了春色。   杨世醒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轻语:“此糕既为外祖母所赠,以母后性情,必定不愿辜负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所以才会让你送到我这边来。”   “不过, ”他轻含了一下她的耳垂, “你这话说得也没错。若这糕点是旁人送来的, 纵使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我不会丢了它,也绝对不会去尝一口,只有你——能让我破例……”   他的话语越渐压低,到最后只余气声,变成一个饱含情意的亲吻落入她的脖颈。   阮问颖漂亮的颈线在一时之间变得有些起伏,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她心旌摇曳,说不清对他这一举动抱有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他贴在她肌肤处的地方又痒又热,带着专属于他的气息,让她一会儿想要抗拒,一会儿又含起隐隐的期待。   这样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只过了短短的片刻就消失了。   因为杨世醒很快离开了她,正襟危坐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阮问颖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她轻轻咬唇,不欲把这股情绪表现出来。   然而,就在她定神想了一个话题,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把这事揭过时,一道声音从垂幔外传了进来,打断了她的开口。   是山黎:“殿下,裴大人已至紫宸门外。”声音里透着恭谨与小心。   杨世醒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山黎应声退下。   阮问颖这才意识到她和杨世醒身处含凉主殿,不是在她的落霞阁或他的曲泉阁里,登时,她的脸庞如同着了火,轰然热了大半。   身为内宫三殿之一,含凉殿的主殿不设内门,只以垂幔作为隔断,共计八幔,比紫宸殿少一幔,以此来彰显出这座宫殿的地位。   杨世醒素日里会让人挂起大部分垂幔,只留下三幔,分设于外、中、内三层隔断处,今日却不知怎的多留了一幔,还是靠近内层里侧的,让主殿的构造看起来有些不同。   也让阮问颖犯了迷糊,以为是在垂帐珠帘的内室,稀里糊涂地与他亲热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没犯糊涂,只是一时被他吸引,才会在情不自禁之下……咳。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在主殿里与杨世醒如此行止都是大大的失了分寸,不该是一名端庄贞淑的贵女所为,即使她在后者面前从来没有维持好过这四个字。   更重要的是——先会儿山黎在的时候,从她这里看过去,是能在双重层叠的垂幔后望见对方的身影的。   虽然较为影影绰绰,只能看个轮廓大概,但也足够让她感到窒息了。   因为她能看到,就代表山黎也能看到,那、那她和杨世醒方才的举动——   阮问颖觉得自己要晕厥了。   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以山黎的稳妥,有了从前那一回的经历,再遇到她和杨世醒独处,定然会万分小心谨慎,就像之前在山庄里,不听不看不闻不问,她不用害怕。   她故作镇定地询问:“徐大人找你做什么?”   杨世醒回答:“徐茂渊没找我,找我的是裴良信。”   阮问颖:“……”好像是这样,山黎说了个“裴”字,她太紧张,把这二人搞混了。   她继续故作镇定:“裴大人找你做什么?”   他道:“自然是授业讲课。”   “这样啊……”她喃喃应声表示明白,其实根本没有仔细去听说他了什么,还沉浸在险些被山黎撞见的惊吓中缓不过神来。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惊奇愣怔地看向他,道:“他?现在?可是——他和徐大人不是下半晌的课吗,现下辰时还没过,怎么就来找你了?”   还是说规矩变了,把本来安排在上午的晨傅换到了下午?难怪他今日没有换上剑服,还陪着她在殿里腻歪了许久,要在往常,他早已到演武场去了。   也是,之前是夏日,午后闷热,不宜练武,如今到了八月中旬,再有暑气余热也散得差不多了,可以和下晌的文课交换,毕竟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杨世醒的回答却不是这个。   他先是翻了翻眼,道了一句:“我先前不是说,父皇为了与母后一道同心同德,也陪着她茹素忌口吗?”神情在无奈里透着郁闷。   然后道:“结果他的做法是把大部分的朝事甩给我,自己陪着母后去情深义重,让我前两日差点被奏折淹没,直到母后朝他发了脾气,把他赶回宣政殿,才让我解脱出来,重新进学。”   阮问颖听着他的话,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笑陛下对皇后的深情厚谊和对他的无情压榨,不愧是亲生父子,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嫌硬。   叹陛下对他的信任与期望,古往今来,能放心让太子监国的帝王都没几个,更不要说皇子了。   当然,杨世醒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只是在名义上被称为皇子,实际受到的教导和享有的待遇都与历朝历代的太子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超出许多。   比如现在位居东宫的那位所谓太子,就是什么也及不上他的。   阮问颖越发的确定,陛下会遵循祖制,在合适的时机传位退禅,把天下交予面前人。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由此又重了一分,使她对他的态度越发亲近,不再去想山黎的问题,转而莞起一个盈盈的笑,道:“那你现在是暂时停了武傅,准备先补好徐大人和裴大人的书学了?”   “没错,”他站起身,“你要跟我一起去听吗?”   “那算了。”她回绝道。徐茂渊还好,裴良信的课她一向是能避则避,而且他们方才还耳鬓厮磨,转脸就一本正经地去听讲课,总给她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她随着他一道起身,向他告辞:“既然你要进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改日再来拜访。”   “明日你就可以过来。”他道,“明天是徐茂渊的课。”   “……”不,其实她谁的课都不想听,好不容易结束了宜山夫人在上旬的讲学,下旬又有那么多的家事等着她去打理,怎么能把中旬的悠闲时日都浪费在进宫听讲课里,她还想多休息两天呢。   “表哥,你就饶了我吧。”她软语撒娇,“我在家里有好几名师傅,从早到晚、隔天换日地教导我,好不容易得了闲,过来找你一趟,你就让我清净一点吧,好不好?”   “从早到晚?隔天换日?”杨世醒挑起眉,“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在说我?你确定好不容易得闲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   “自然是我。”阮问颖朝他甜甜一笑,“因为表哥你日理万机、素无暇晷,怎么可能有得闲的时候呢?今日是我自作主张地来叨扰你,才劳费你不得不抽出时辰来陪我的。”   许多时候,她虽然不能准确猜出他的心思,但说一些他喜欢听的话,还是很容易能办到的。   杨世醒果然在脸上浮现起点点笑意,配着他一袭霜白锦衣和垂幔里洒进的灿金日光,看起来格外丰神俊朗,令人心驰沉醉。   “你的那些师傅,教导你的不外乎是些诗书礼易、琴棋书画,正经讲东西的只有许山芙一人,且还及不上徐茂渊和裴良信他们两个,你真不要听?多少人想听还没这个机会呢。”   说话间,山黎已是又在外面禀报了一声:“殿下,小徐公子已经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你瞧。”他语气松快地对她道,“这不就来了一个赶着听的?”   阮问颖:“……他是来晚了吧。”打量她不知道徐元光是谁的伴读呢。   杨世醒蹙眉沉吟:“好像是,原本应该更早一些的。”   又对她舒眉一展,道:“不过也不一定,我们两个不是一直在这里吗,也许是山黎为了不让他进来打扰,才把他拦在了外面。”   “不会的。”阮问颖矢口否认,“山黎不会这么做的。”   最重要的是,倘若徐元光真的被拦在了外面,那么即使山黎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什么都没见到、没听到,也一定能猜出主殿里头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还会想得更糟。   因为“被阻拦在外”这个举动本身,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也不存在徐元光猜不出来主殿里面有谁的可能,因为谷雨和小暑都被她遣到了外头去等候,他既然待在殿外,就一定会和她们相遇,然后知道她来了这里。   所以阮问颖坚定地拒绝这个猜想。   还加了一句:“就算她这么做了,也一定会在当时就过来禀报,不会拖到现在。”以作佐证。 第48章 有的是人等着我去嫁   “行吧, 你说得对。”杨世醒没有多做纠缠,很快转移话锋,“你真的不准备留下来听?你将来可是要嫁给我的,不多听些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阮问颖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和他谈论嫁娶的话题了, 就算心里还是会起一点波澜, 也不会表现出来。   “舅母——”她有些隐晦地觑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 才接着道, “现在不就挺好的嘛……”   杨世醒显出一点恍然之色:“原来你是想学母后。”   他挑起一个轻巧的笑:“可母后虽然无心朝政, 但她的贤名传扬天下,堪为典范。你能与她相比吗?”   阮问颖:“……”这话让她怎么接?   她心一横, 决定娇蛮到底:“不能。我就是这么一个不通文墨、没有贤名、才智不丰的人, 你若不喜,大可以不娶我, 有的是人等着我去嫁。”又加了一句, “还有招婿。”   倘若说她的前半句话杨世醒还是在带笑听着,那么对于她的后半句, 尤其是最后四个字, 他脸上的笑容就变了,沾染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但绝对不算好的意味。   “哦,招婿啊……”他拉长尾音,缓缓重复,“还有的是人等着你去嫁——很好。”   阮问颖的心微微一颤。   她故作镇定:“怎么了,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既然你嫌弃我、不愿意娶我, 我自然——”   她微微一顿, 看了一眼他的神色, 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也不能扒着你不放。所谓一别两宽,当如是。”   杨世醒发出一声冷笑:“好一个一别两宽,阮大姑娘说自己不通文墨,可真是太过谦虚了。”   “你走吧。”他转身坐回到椅子上,端起茶盏轻拂杯盖,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天成,“既然你想要和我一别两宽,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祝愿你永远也找不到有缘人了。”   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阮问颖的一颗心瞬间放回了肚子里。   她佯装惊恼:“小女不过吐露肺腑之言,殿下缘何口出恶语?”   “怎么会。”杨世醒缓缓吹了口茶,“姑娘恩师不也静候了数年佳缘,至今待字闺中?可若要论起她的人品和学问,谁敢说半个不字?本殿下这是在祝福你呢,期望你能像你恩师一样前途无量。”   他轻笑着抬头看向她:“就是不知道这钦赐的四品夫人称号和六皇子妃相比,哪一个要更好些?”   阮问颖也笑着看他,莲步轻移到他的跟前,屈膝跪坐,金线丝织的裙摆层叠铺散,勾勒出含苞欲放的花瓣模样。   她伸手置于他的膝头,仰看着他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与不好,不是依靠头衔称号的大小来区分的。”   杨世醒轻轻“哦?”了一声,放下茶盏:“那在姑娘心里,什么样的称呼才算是好呢?”   她甜软应答:“自然是当殿下的妻子,才算最好。”   杨世醒的笑容变得真切起来。   他拉过她的纤纤素手,微一用力,把她抱坐到他的大腿上。   “这次我暂且绕过你。”他搂住她的腰,在她耳畔私声低语,“下回你可别再说什么改嫁招婿的话了,即使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也还是会生气的。”   阮问颖被他的气息弄得有些发痒,心头一阵涟漪散开,脸庞微热。   她微微垂首,让发丝滑落,隔绝几许他的温热,小声纠正:“我又没说要改嫁……”   “直接嫁人也不行。”   “开玩笑嘛,你平时不都是这么逗我的?”   “我有拿终身大事和你说笑过吗?”   “……”好像还真没有。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有分寸,难怪她被他戏弄了这么多次都没有真的生气过,原来不是她宽怀大度,而是他知道轻重。   阮问颖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在他颊侧印下一个轻吻,撒娇道:“好啦,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跟前人神情舒缓地接受了她这个吻,但没有应她的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你道歉的诚意就这么点?”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思,扬起一个矜持羞赧中带着点甜蜜的微笑,偏过脸准备去吻他。   然而,山黎的声音第三次在垂幔外响起,带着一点暗暗的着急:“殿下,裴大人已过清思门,正往含凉殿而来。”   她登时如同被针扎了,迅速从他的怀中退离起身。   “我不打扰你了。”她忙忙对他道,“你还是赶紧准备准备,去西室吧,再不去就要来不及了。”   清思门位于含凉殿南首,距离紫宸门甚远,看来他们真的磨蹭了很久,连一向稳妥的山黎都有些急了,冒着惹恼杨世醒的风险再三禀报。   杨世醒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阮问颖已是又催促了他一遍,并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唤谷雨和小暑进来,他便住了口,慢悠悠地从椅子上起身,帮她正了正发间的步摇。   耳闻着侍女的脚步声从垂幔外逐渐接近,他忽然迅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快速而又清晰地对她道:“这次的先欠着,之后再还回来。”   “这几日我有些忙,可能抽不出空来见你,你看情况进宫请安吧。不过最好在八月底前来找我一趟,我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过了时令就去不成了。”   阮问颖先是被他的偷香弄得一惊,接着又被他的话说得一怔,等到她回过神来想要恼他时,山黎已经掀起了最外一层的垂幔,让谷雨和小暑进来。   她也只能暗暗瞪他一眼,把羞恼压在心底,做出一副端庄无事的模样,含笑面对进来行礼的侍女,让她们上前服侍。   在确保自己的仪容齐整后,她领着人向杨世醒辞行,同时叮嘱山黎,千万不能让他误了进学的时辰,尤其不能让裴良信干等。   “姑娘放心。”山黎对她微笑,“山黎省得的。”   杨世醒在旁嗤笑:“你省得什么?”   他懒洋洋道:“你知道咱们这位阮大姑娘的意思吗?她的意思是啊,就算我误了时辰,也不能让裴大人知道是因为她误的,要不然她还怎么维持自己端庄贞淑的名头?”   一席话说得谷雨和小暑抿嘴轻笑,山黎也莞尔道:“是,奴婢明白。请姑娘放心。”   阮问颖被气得脸庞生晕,不知道是该羞还是该恼。   “你安生白造些什么?我哪里有这样的意思了?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既然你觉得我是这种心思,那你就在这里慢慢耗着,让裴大人等着吧,看最后是谁丢脸。”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不多停留一刻,生怕再跟他纠缠下去会真的撞上裴良信,那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她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脸来这。   杨世醒也不喊她,就这么让她离开,半点没有计较她的失礼,也不怕她生气,还让人护送她到宫门口,显然知道她不会真的为此恼了他。   离开主殿之后,阮问颖在外边遇到了徐元光,对方正袖着手在阶前来回走动,不知道是觉得冷还是在打发无聊的等候时光。   见到她,他的神情一亮,露出一个惊喜解脱的笑容。   “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出来了!我今日起得有些迟,来宫里前就被父亲骂了一顿。若殿下在今日误了时辰,被父亲知晓,定会觉得是被我带累的,不知道会打我几顿。幸好幸好,你出来了,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我得赶紧去催催他。”   一番话砸得阮问颖有些懵,不等她对此说些什么,徐元光已是向她道了一声别,埋头往殿里走去。   又在迈出两步后回过来,对她道:“替我向晗妹妹问一声好,问问她前日里有没有收到我的画,如果她喜欢,我再给她画一幅。”   看着对方步履匆忙的背影,一时之间,阮问颖竟不知道该先想什么。   是该懊悔不该和杨世醒磨蹭那么久,使得他知道了在殿里的人是谁呢,还是该欣慰他对阮淑晗的心意,在百忙之中也不忘抽空询问一声?   还有,他先前等候在殿外的时候,有没有猜想过她和杨世醒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费那么久的时间?   最后一个想法令她格外羞窘,决定什么也不去想,埋头垂首,领着人快步离开含凉殿。   出了皇宫,马车晃悠悠地在丹凤门的外街上行驶。   到达镇国公府门口时,阮问颖差人去问了一声,得知大长公主等人还没回府,就让侍女转道去了济襄侯府。   在侯府门口处当值的小厮见她车架,立时朝她行了一礼,进门去通传。   等阮问颖走进二门时,阮淑晗已经领着一列人向她走来,见到她,露出一个亲切的笑,上前拉过她的手。   “江州那边送来了十几箱秋冬用的布匹,花样和料子都很不错,我娘准备拿来给我们制些衣裳,就等着你回来挑呢。”   阮问颖对此先是道了一声“替我谢过婶婶”,然后道:“只是我才从宫里回来,按理要先去拜见祖母。这衣裳的料子不如请姐姐去替我挑吧,我相信姐姐的眼光。”   阮淑晗笑答:“我可不应你这话。你对这些东西的喜好一天一变,昨日还喜欢烟青柳绿,明日就爱上榴花似火了。我若当真给你挑选了式样,怕是还不等衣裳做好送来,你就已经后悔了。”   她拍拍阮问颖的手:“这料子啊,还是你自己去挑吧,顶多我去和娘说一声,让她把箱笼暂且搁置,反正你去祖母那里不过一晌的事,很快就能结束。”   阮问颖点点头,应了声好,和她一块相携前往内苑,而后在花庭处分开,去往真定大长公主所在的堂屋。 第49章 别因为年岁渐长就淡了情分   堂屋里, 熏香缓缓飘出。   真定大长公主倚榻假寐,四名贴身侍女从旁伺候,余者丫鬟婆子并二十几人,都在公主家令的带领下垂首侍立在外, 规规矩矩, 不闻丝毫声响,摆足了天家公主的气势与派头。   阮问颖立在门外稍候, 让侍女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被回允进。   中宗不问朝政, 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先帝,真定大长公主与先帝姐弟情深, 一起扶持着走过了那段肃清朝野的艰难日子。是以, 大长公主虽然长了一张温婉可亲的脸庞,在年轻时也曾名动长安, 被誉为第一美人, 性情却殊为高傲,只看其所出子女不是封侯拜将就是位居中宫便知。   好在对于亲人, 大长公主的态度一向是亲切的, 尤其是对父母皆在边关的阮问颖,更多了几分和蔼与慈祥,不知道是不是心疼她孤身一人的缘故。   不等她进屋立定,对方就开口免了她的礼,笑着招呼她:“颖丫头回来啦?怎么样,你舅母对你送去的那份糕点可还喜欢?”   阮问颖把皇后抱恙的事情说了, 为了避免大长公主太过担忧, 还把从杨世醒那听来的消息加了进去。   当然, 她没有说这是后者告诉她的, 只道:“太医说了,舅母只是稍感风寒,如今已愈痊了大半,为了固本才需得饮食清淡一些,不是什么大症候,孙女仔细看过了,舅母气色不错。”   但大长公主的脸上也还是浮现起了担忧之色,扬声把公主家令叫了进来,吩咐其准备一些进补的药膳食品送进宫里。   若非阮问颖再三劝阻,把皇后搬出,道是得了舅母的叮嘱,绝对不能让祖母为了这么一点事就大动干戈、劳费身体,对方看起来都想进宫去看女儿了。   到底是年事已高,对于过七旬的大长公主而言,纵有香车宝马、陛下恩敕,进宫一趟也不是一件轻松事,加上阮问颖与一干侍女从旁劝慰,她在细思之后也冷静了下来。   坐回到榻上,含着轻微的责怪与无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这是你舅母的意思,那我也就不过去给她添麻烦了,谁让她是皇后呢,天底下的女子都得听她的话。”   阮问颖对此自然是百般安抚,说了一通皇后对大长公主的敬爱之语,又讲了几件开心的事,直说得对方笑纹叠展,看向她的神情里充满慈爱。   “颖丫头真乖,你可比你那舅母要贴心多了。”大长公主先是摸着她的脸,夸赞了几句,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道,“对了,既然你舅母要忌口,那你送去的糕点是怎么处理的?带回来了吗?”   “祖母放心,舅母怎么会让您的一片心意付诸东流呢?”阮问颖乖巧地笑着,“舅母特意让我把糕点送去了表哥那里,让表哥也尝尝她小时候常吃的味道。”   “表哥在尝过之后很是喜欢,还想问祖母要一份方子,好让宫里的御厨也能照着做呢。”她眼也不眨地说瞎话,毕竟有的时候,谎言比真相更能熨帖人心。   大长公主果然笑纹更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和你表哥都是好的。”   她吩咐立在一旁的侍女给公主家令传话,把莲子糕的制作方子加到药膳补品里面,一块送进宫去。   做好了这些之后,她又让周围侍立的人都下去,把珠帘垂幔放下来,使本就没有嘈杂的堂屋更加寂静,添了几分严肃的氛围。   见状,阮问颖心里有些不安,不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   好在大长公主只是询问她:“这两个月你似乎常去宫里,是有什么事吗?”   她微微松了口气,又稍稍提起,摆出一副乖巧的神情,恭谨道:“回祖母的话,是太后觉得宫里冷清,想让孙女去多去几回,让她的宫里多热闹热闹,孙女便领旨去了。”   她把太后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客套话翻出来,左右这是对方亲口说的,她也在每次入宫时都会去清宁宫请安拜见一番,不算为假。   至于她在拜见完毕后去了哪里,想来大长公主不会求证,她又用了“领旨”两字,表明她在此事上的无法违抗,把后路与借口都寻齐全了。   大长公主果然冷哼一声:“她倒会支使你,从前也不见得对你有多么疼爱,要不是你娘去了边关,恐怕她还不会想起你这个外孙女呢。”   阮问颖不好接这话。说到底,太后都是她的亲外祖母,对方可以对她不喜,但她不能对其不敬,哪怕是在大长公主面前也不可以。   她低眉垂首道:“太后喜欢孙女,是孙女的福气,即使是为了替母亲尽孝,孙女也该多多入宫探望太后。”   大长公主也不是个会迁怒的人,她若真是这等心胸狭窄之徒,当初就不会同意长子迎娶安平长公主了。   反而因此对面前的孙女生起了几分怜惜,觉得她作为一个小辈,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为难,也真是不容易。   “好孩子,祖母明白你的意思。”她口气和缓地道,“她既然让你多进宫里,你就多过去陪陪她,别因为我们这些老婆子间的陈旧龃龉而误了事。”   “不过,”她话音一转,“清宁宫你要多去,你表哥的含凉殿也莫忘了走动。怎么说你们两个也是表兄妹,从小一起玩到大,别因为年岁渐长就淡了情分。”   阮问颖听着她的话,想起这两个月来自己去杨世醒宫里“走动”的情况,脸颊不由得一阵发烫,竭力收敛心神,不表现出异样神色,浅声应道:“是,孙女记下了。”   大长公主却没有就此揭过这个话题,而是看着她,缓缓道:“你素来是个聪慧的,想必明白祖母的意思。”   阮问颖一怔,抬起头看向她。   大长公主唇角含笑,鬓边发丝虽已花白,却仍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的风韵,身上也由内而外散发着皇室公主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阮问颖心中微凛,于须臾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定了定神,迅速比较了几种常用的答法,选择其中最稳妥的一种,柔声道:“是,孙女明白。”   大长公主打量着她,见她应得柔和清浅,似乎只是在寻常回话,但脸颊上晕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绯色,就知她是听懂了,当下满意一笑:“好孩子,你在这点上很像你的父亲,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祖母也不瞒你。”她慵懒地倚靠在凭案边,“当年我让你舅母走这条路的时候,她可没有像你这么懂事,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不赞同的模样,可我知道她心里在埋怨我,对我有不满。”   阮问颖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贴心地给她塞了个五彩祥云腰垫,替她整理衣衫襟摆,让她能倚靠得更舒坦些,再及奉上香茶、系束熏球,做足了孙女的孝顺敬爱模样。   大长公主接过茶盏,满怀惬意地赞许看了她一眼,继续说话。   “什么皇后啊、中宫啊,她都看不上,一天到晚想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最后不还是坐在了长生殿里?坐得稳稳当当,天底下所有女子都不及她圆满。”   她缓缓抿下一口茶。   “所以你别觉得祖母专横独断,替你做下决定。这都是为了你好,别人想要走这条路还没这个机会呢。莫要像你舅母那般,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我们两个都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才能过得最好,万万不会害你。”   “是。”阮问颖端正地坐在榻边的矮几上,柔顺道,“孙女明白。”   大长公主又瞧了她几眼,笑意愈深:“而且祖母给你选的这条路也不差,你与你表哥自小一起长大,有着这层情分在,不怕他日后会亏待你。”   “且祖母瞧着,你表哥对你的感情不浅,你若能和他顺顺利利,将来定然不会比你舅母差。”   阮问颖道:“祖母说笑了。舅母知书达理,端庄贤淑,堪为天下女子典范,又得陛下情深似海,母仪天下。孙女如何能比得上?”   “别来和我说这些客套话,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孰高孰低我难道还不知晓?”大长公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舅母虽然早早和陛下定了亲,但她在年幼之时曾被你祖父带去边关,及笄后才回来,致使与陛下之间没了自幼的情谊——”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道:“总之,你舅母因为任性吃了不少亏,能有如今这个日子过,也是侥幸得了运气。”   她看向阮问颖,露出一个慈祥欣慰的笑:“你就不同了。祖母虽然年纪大了,不常去宫中走动,但你与你表哥之间的情谊都是看在眼里的。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旁的话,祖母不用多说。”   “是。”阮问颖再度应声,白皙的脸庞上晕染出几分红霞,显露出小女儿情态的羞涩动人,娇赧道,“表哥的确对我很好……祖母的意思,孙女都明白。”   怪不得。   她在心中想到。   怪不得当初她不舍双亲要去青州,留下她和两个兄长待在府里时,她的父亲明明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准备带她一同去往边关,却被她的母亲和大长公主一块劝阻,最终把她留了下来。   那时她还以为是长辈觉得她年纪小,又是姑娘家,细皮嫩肉的,经不起边关的风沙折磨,所以才没有答允她的要求,也许等到她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去了。   然而,直到她的双亲两度归家,又两度离开,她的两名兄长并一名嫂嫂都随着他们远赴边关,她也还是被留在府里,没有带走。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是因为有了当年皇后的教训,所以才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在长安,让她和杨世醒青梅竹马地长大,结下深厚情谊。   当真是……用心良苦。 第50章 她自信坐得了长生殿中的尊位   阮问颖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她有点能理解当年皇后的想法了。   诚然, 长辈给她选定的这条路不能说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一条路,天底下有多少女子都对此梦寐以求。   她之所以会亲近杨世醒,对他笑脸以待, 数次容忍他的促狭逗趣, 并在他表明心意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为的也正是这个缘故。   可是——她一直以为, 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想法。   是她自己看中了杨世醒的前途, 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才会去主动讨好他、接近他。   所有的举动和想法,都是她自己的主张, 没有谁逼着她这么做。   她的祖母, 她的母亲,她的那些长辈们, 只是正好和她秉持了相同的心念而已。   然而仔细回想, 若不是她的祖母和母亲,这两名她最信任的长辈之一, 从她小时候开始就对她有意无意地灌输“后乃天下女子之尊”、“中宫母仪”一类的道理, 她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她在皇宫中最初的记忆,也是和杨世醒玩闹休憩,仿佛她进宫就是为了他。   还记得后者因为年长她两岁,曾有一段时间不愿意陪着她这么一个小妹妹胡闹,她的母亲为此细细地教她,如何当一名讨人喜欢的表妹, 去和她的这位皇子表哥玩到一起……   “你呀, 要多笑笑, 多厚一点脸皮, 主动去找你表哥。他就是闹别扭,和你那两个哥哥一样,没事找事做。你多去找他两回,对他露个笑脸,不信他不带着你。不过千万不能哭,不然会落下乘。”   “他要念书练武?你跟着他一起啊,那些文师武傅既然能教他,如何不能教你?说来,娘也该给你找几个先生了……你们两个总有一天会长大,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玩耍嬉戏……”   那些看似无心的言语,实则都暗藏着一份深远的心思。   为什么哭了就会落下乘,是因为志在长久者,不能以示弱博同情。   为什么杨世醒念书习武,她就也要跟着找先生,是因为两心同,必要志趣相合,最起码也能接得上话,不能对方在那里论典道故、挥洒招式,她却只能傻呆呆地听着、看着。   这些道理阮问颖都明白,并且明白了很久,不是现在才意识到。   但她一直以为这是她母亲从人生中悟出的道理,是在无意间说与她听的,不是有意如此。   没想到事实截然相反。   阮问颖的心情格外复杂。   从小到大,她对于终身大事的态度只有一个,那就是非杨世醒不嫁。   更准确一点,是非天底下最好的一门亲事不允。   她有这样的底气。她的母亲是安平长公主,她的父亲是大司马兼镇国公,她是阮家嫡女,晋霍后人,无论是身份、血统还是家世,她在这天下的女子中都是一等一的。   她的学识也不比旁人浅,她师从宜山夫人,多番听讲徐、裴二公,得对方教导,且六艺皆通、略懂武艺,她还长得不错,虽然到不了楚端敏的程度,但也担得起沉鱼落雁这四个字。   她自信坐得了长生殿中的尊位。   她也一直在为着这个方向努力。   所以在许多时候,她对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对她的这份心思持默认态度、时不时还会出手推一把的长辈们,抱有亲近幸运的情感,觉得能够得到她们的认同与相助实在难得。   但现在,她却被忽然告知,其实并不是她的想法与长辈如出一辙,而是她就是这么被教养长大的,她所以为的主张、念头,都是在长辈有意的引导下形成的。   她就……会变得很混乱。   阮问颖感到一阵迷茫。   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谁。   身份、家世、学识、容貌、思想,这些东西构成了她。   可她的身份与家世是长辈给的,她的学识是长辈寻师来教的,她的容貌也继承自双亲,还有她的思想……她的思想,是在长辈有意识的教导下、引导下,培养形成的。   这几样东西,看似每一样都为她自己独有,却又每一样都不全部属于她。   所以她到底是谁呢?   认定了杨世醒、此生除他之外绝无二选这样的想法,又是在替谁完成心愿呢?   阮问颖想不明白。   她也不愿去想,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是想不出结果的。   她只能强迫自己去遗忘,假装不知道这回事,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面,比如跟随济襄侯夫人学习管家。   还别说,这样的法子挺有效果,她与阮淑晗一起核对账本,查出了一宗府中仆役监守自盗的事,安平长公主府库里的东西被偷天换日了好几样。   济襄侯夫人为此狠狠发了一场怒,跑去真定大长公主房里哭了一场,泣言自己辜负婆母期望,无颜面对长嫂,然后收容出院,痛下辣手,把牵连者连根拔起,一时府中仆役皆噤若寒蝉。   好在没过两日,就传出了济襄侯世子夫人有喜的消息,让济襄侯夫人总算舒缓了一点脸色。   因这是侯府孙辈的头胎,济襄侯夫人格外看重,把国公府的管家事宜交给阮问颖与阮淑晗姐妹两个,再留下几名得力的侍女小厮从旁相助,就携着大长公主的赏赐回了侯府。   济襄侯夫人询问过阮淑晗要不要一起跟着去,阮问颖也表示自己一个人可以处理府务,但被阮淑晗拒绝了。   思及徐元光在上午奉长辈之命前来送寿帖一事,阮问颖不由得在心里生出一个猜想:莫非她这堂姐与小徐公子闹了什么矛盾,才致无心理会他事?   要不然怎么也该过去看一趟,毕竟济襄侯府里没传出过什么兄妹姑嫂不和的流言。   放在往常,阮问颖必定会探寻究竟,但她这几日精神有些不济,便没有多想,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礼单,时不时在上面勾画,听轮值下人的禀报。   还是阮淑晗在看完一份单子后命人到外间去候着,只留下她们姐妹二人在屋里,主动对她开了口:“今日上午,徐二郎过来找了我。”   阮问颖微微一怔,反应了一会儿“徐二郎”是指谁,片刻后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牙疼。   但也同时给了她一点准信,这般的口吻与称呼不像是闹了矛盾的模样,遂用寻常的语气笑应:“我知道,小徐公子好不容易过府一趟,怎么能不找姐姐呢?”   阮淑晗脸上却没有被打趣的羞恼与笑意,反而有些关切地望着她,道:“你知道他今日过府,是为了什么吗?”   “不是为了送寿帖吗?”她不在意地回答,又拿起一份单子看。   阮淑晗摇摇头:“寿帖是真,但徐大人原本不欲他送,毕竟徐老夫人今年不是大寿,差派家中仆役去各府上送帖也尽够了,如何还要他来?是他自己领了这份差事。”   阮问颖心中无甚波澜,不过在面上还是表现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搁下礼单,笑着看过去道:“那想必是小徐公子对晗姐姐时久不见,覆日如春秋,这才特地寻了机会来看你。”   话音刚一落下,她的心头倏然一晃,不期然地想起第一个对她说“覆日如春秋”的人来。   阮淑晗更是直接开门见山,道:“不,他是为了六殿下来的。”   阮问颖怔住。   似有风从她心田呼啸而过,像春风吹绿了嫩芽,又如秋风卷走了落叶。   她把目光移到洒金黑墨的礼单上,又移回阮淑晗的脸庞,喃喃:“他……过来做什么?”   她没有明说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过这不重要,因为阮淑晗把两个“他”都和她说了。   道是这两日,六殿下的态度变得有些古怪,只在师长面前保持应有的恭谨,对徐元光和于衡两个伴读却是话不多说一遍、第二遍休想得到好脸色,有时甚至第一遍就会招致不耐。   在连续三盘都惨败在对方凌厉的棋招之下,又寻了个空找于衡询问情况,得知对方也是连续三场都败在对方招式凌厉的比武之下后,徐元光终于确定,六殿下在恼着一件事情。   这件事必定不与他们相关,因为如果是由他们而起的,六殿下要么当场发作,甩脸呵斥他们滚蛋,要么像之前那回停他的伴学一样,用干脆利落的行动告诉他们滚蛋。   如同这般拖泥带水,连续几日都只是憋闷自己而不发出火来的,他只能想到一人。   “……我?”阮问颖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阮淑晗点点头:“他的原话。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六殿下宁可生自己闷气也要容忍宠着的人。”   阮问颖觉得有些好笑,想起之前真定大长公主的话,又觉得有些荒唐。   心想,她这样的成果也不知算不算是不负长辈期望,杨世醒对她的确有了很深的情分,虽然这种情分是她从小算计得来的,没有一点不染尘埃的纯粹。   “可我这些日子都待在家里,连六殿下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惹他生气呢?”她道。   阮淑晗听得有些奇怪,自从她这个堂妹和六殿下定情之后,她就没有从对方口中听过这么生疏的称呼了。   平日里谈论起来,不是称呼“表哥”就是用一个“他”来指代,含蓄情意不言自明。眉眼间的神情也不复以往,没有了那丝即使尽量掩饰也挥之不去的甜蜜。   他们两个之间果然是有什么事。   阮淑晗如是做想。   她没有把这份想法表现出来。推己及人,她自己在和徐元光闹矛盾的时候,如果不想让他人知晓,也会做出这副故作无事的模样来,所以她很能理解对方此时的心情。   她温和道:“你既然不想多言,那我也不多问。但作为过来人,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句,有些时候,与其一个人闷着,不如去找对方把话说清楚,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第51章 殿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恼了姑娘的   翌日, 阮问颖进宫请安。   她照旧先去了清宁宫,但得纪姑姑回话,道太后正在与顾老夫人闲话家常,不便见客, 就留下了几句关切的询问之语, 又附上亲手所绣的安神香囊一个,转道去往了长生殿。   皇后的病体倒是大好了, 很是亲切地见了她, 和她叙话, 问她家中可还好、大长公主近况如何、这几日怎么没有进宫,她一一答了, 不显半分前些日子里的精神恍惚。   话到一半, 外头的宫女忽然通禀,道是刘昭仪过来请安。   闻言, 皇后眉头微微一蹙, 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她怎么来了?”   皇后生性淡薄, 不仅于朝政之事不上心, 在后宫方面也甚少过问,甚至免了每月初一十五的阖宫觐见,任凭嫔妃自处,乍然听闻请安之言,自然会升起几分疑惑。   宫女垂首道:“昭仪没说,只道多日未见殿下, 心有挂怀, 特意前来请安。”   一旁的燕姑姑听了, 道:“昭仪素来安分, 常日里深居简出,今日特意来见殿下,想必是有要事求见。”   皇后微微一怔,似感困惑地摇了摇头:“她能有什么要事求我?这后宫之事我早已发下话去,等闲不必打扰,若是因着前朝之故,她也不该来求我,我对这种事实在不想多加纠缠。”   燕姑姑和缓笑道:“主子既然想不明白,不如请昭仪进来一见,左右这后宫诸事都听凭主子做主,感到麻烦的事情,主子不应就是。”   皇后轻出一口气:“这话如何说得,她若真有要紧事求我,且不违礼法,我身为后宫之主,如何能够不应?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想?”   燕姑姑迟疑道:“那这刘昭仪……主子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皇后思忖少顷,终是浅浅颔首,道:“见吧。”   她转头看向阮问颖。   不及她开口,阮问颖识大体地主动起身告退,在对方的亲切笑语中离开了长生殿。   时值仲秋下弦,凉意稍起,但暑气未散,宫里又不比深山,缺少湿润之气,恰逢艳阳高照,杨柳依依的宫道里便升起了一层热。   阮问颖素手持着细绢团扇,一边缓缓轻摇地在曲径通幽的长廊里走着,一边凝神细思地想着事情。   依大长公主之言,皇后在年轻时是不愿意嫁给陛下的,或者说不愿按照长辈的意愿成亲,但她和陛下的感情又很好,陛下为了她甚至一度不要子嗣,深情二字也不过如此。   这件事不难解释,婚前素不相识、婚后琴瑟和鸣的例子有不少,且他二人皆是卓荦超伦之辈,可谓天造地设,纵使盲婚哑嫁,也很难不互相生出倾慕之心。   而且大长公主也没说他们俩在成亲前不认识,只说没了总角之谊,面应当还是见过的。   所以一直以来,阮问颖都觉得皇后与陛下之间情谊甚笃、松萝共倚,哪怕是在与大长公主谈话之后,她也没有改变过想法。   但今日的这场长生殿之行,却让她生出了一点不同的心思。   皇后的学识与才情自不用说,一首《无弦琴赋》惊艳了多少学子,她管理后宫多年,虽然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不愿理事,但从这宫里没有出过什么幺蛾子来看,能力也是有的。   更不要说三年前的南顺侯一案,案子虽然不是很大,但圣旨已下,陛下就是再对皇后情深义重,也不可能为她轻易地违背君言,失信于臣民。   定是皇后掌握了什么证据,给陛下看了,再加以言辞,从中斡旋,这才使得南顺侯最终翻案,重回清白。   从这两个方面来看,皇后是有手腕和能力的,可以当好一名中宫之主。   可她却甘于清静,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长生殿里,无论群臣、命妇还是后妃都鲜少诏见,也从来不对国事发表什么见解,让帝后共治两殿变成了陛下独治宣政、紫宸二殿。   换句话说,就是拥有皇后的从容气度,却没有皇后的威严声势。   最重要的,是没有皇后的权利,或者说是虽然拥有、但不去行使。   三年前南顺侯一案事发时,阮问颖曾听到过一耳朵真定大长公主的怒火。   当时,大长公主似是在屋里头摔了东西,恨声斥道:“我是把一根木头桩子送进宫里了吗!若非我未聋未瞎,岂不是要等人家的死讯从天牢里传出来,才能知晓?!”   她原本是去向其请安,见着堂屋无人,正自疑惑,忽然闻得此声,连忙退了出去,不敢再多听,之后也没有向旁人提起,包括杨世醒也只字未言,闷在心里。   在那之后,就是大长公主多番斡旋不得而怒气冲冲地去往长生殿,最终让皇后罕见地插手朝政并使陛下更改旨意的事情。   那会儿阮问颖没有多想,只以为她的祖母是嫌皇后太过清心寡欲,白白浪费了长生殿之主这么一个位置,甚至险些害得亲人冤亡之故。   毕竟大长公主喜好揽权,在先帝时期插手过不少朝事,让不少朝臣尊称一声定主,直到陛下即位,培养了一批以徐茂渊为首的天子门生,定下亲政大局,才不得不退出朝野,闲赋在家。   也因此,关于南顺侯一案,阮问颖曾经的态度,是觉得大长公主和皇后双方都有立场。   大长公主把女儿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不能说是没有存着心思,期盼对方在入主中宫之后有所施为,相助阮家及与自身相关的一切,是人之常情。   而皇后不喜权势纷争,只想当一名寻常妻子,陪伴在陛下左右,也是人之常情。   但现在想来,也许……皇后并不是不喜纷争,只是不喜欢处理与皇后、与长生殿之主、与陛下妻子有关的事宜。   而大长公主生气的也不是皇后没有施展能为,而是直到如今,对方还在违背自己的意愿、不明白自己这一番“良苦用心”的辜负。   阮问颖想着这些,心里渗出了一点冷汗。   她对自己道,这些都是她的多想、错想,皇后与陛下相处时的情景她不是没有见过,如此的夫妻恩爱,怎么可能会是她想的这般模样。   就算皇后曾经不想嫁给陛下,对大长公主给她定下的这门亲事不满,也还是嫁了陛下、当了皇后、住进了长生殿里,与陛下举案齐眉、诞育嫡子,她定然是对陛下也有情的。   所以——   “姑娘。”谷雨的声音不期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含凉殿到了。”   她一惊,看向眼前厚重气派的宫门,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杨世醒的宫殿。   下意识地,她就想转身离开。   但看守在宫门处的护卫已经朝她行了个礼,尤其是云山,朝她露出一个舒朗的笑,道了一声:“姑娘来了,请姑娘慢待稍后,属下立即去请山黎姐姐过来。”   然后不等她有所反应,就让旁边的小黄门进殿去通传。   阮问颖也只能颔首微笑,端庄静立。   片刻,山黎就领着几名宫娥快步而来,对她见礼问好,请她进去。   然后斥责云山:“几日没让你看门,你就浑得什么都忘了?姑娘何时需要人通传才能进殿了?此次暂且饶你,下次你若还是这般让姑娘在门外干等,就别当护卫了,直接当门神吧。”   云山有些心虚和不服,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这不是因为提了姑娘的名字,才被殿下使出来看门嘛,就以为他们俩是闹了矛盾……”   山黎瞪他:“姑娘跟前还敢浑说?还不快回到宫门外边?当心我向殿下告你一状,让你永远都回不了殿下身边。”   这话一出,云山立即闭口,回到原来的地方去站着了。   阮问颖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下微疑,试探地出言询问道:“殿下他……”   山黎转回身,对她安抚一笑:“不过是那小子的胡言乱语,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殿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恼了姑娘的。”   “这是自然。”小暑快语接话,“素来只有我们姑娘恼殿下的时候,没有殿下恼我们姑娘的时候。”   “这可是有点奇了。”谷雨在一旁笑语,“两三个月前,也是在这含凉殿里,你还担心姑娘的行为举止会不会惹恼了殿下,怎么如今却换了一种说法?”   小暑理直气壮:“事情总在变化的嘛,我又不是瞎子,殿下对我们姑娘如何,我都能看得出来。”   “且我在那回那么说了,你们两个都笑我,让我多念书,如今我这么说了,你们还来笑我,可见是成心拿我取笑,不在意我所言是对是错。”   山黎莞尔:“我可没有取笑你,你别冤枉好人。”   又对阮问颖道:“姑娘这边请,今儿天热,日头大,姑娘切莫晒着了。”   阮问颖回以一笑,微微颔首:“好,劳烦你带路。”   但她的心却往上悬了一分,添了一层忧虑。   云山说的明明是“闹了矛盾”,可山黎回她的话却是“不会恼了姑娘”,两者语意看似相近,其实只要仔细一想就能发现完全不同,尤其是出口的动机。   以山黎的性情,平白无故是不会说这么一句话的。   想来是杨世醒那里透露出了什么行迹。   他恼了她? 第52章 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和她相遇相知   许是这趟进宫太后没有接见、皇后处也被打断了叙话的缘故, 阮问颖来到含凉殿的时辰比平日要早,在前往内殿的途中被告知杨世醒尚未下学,正在演武场跟随少傅习武。   “无妨。”她对山黎道,“我在落霞阁里等他就行。哦, 对了, 在他没有下学之前,你别告诉他我来了, 免得分了他的心思, 打扰了他。”   山黎似是有些为难地笑了一笑:“姑娘有命, 山黎本该听从,只是……殿下定是不介意姑娘前去打扰的。”   又是一句看似语意相近, 但实际差距很大的话。   阮问颖心下一异, 仔细思忖了会儿,道:“这是你们殿下的意思?”   山黎瞧了后头跟随的宫侍一眼, 轻轻拉过她, 将她带至一旁的假山石边,低声道:“不瞒姑娘, 殿下这几日来心情一直有些不好, 虽然没说什么,但我们这些侍奉在旁的又岂会不知?”   “云山方才所言虽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但有一句为实,那就是他确实是在殿下跟前提了一句姑娘,才被打发出来看守宫门的。”   阮问颖闻言眉心微跳,维持着镇定道:“他提了我什么?”   山黎犹豫了一会儿:“这……也没什么, 就是在殿下比武击败于公子后玩笑了一句, 说姑娘这几日不来, 让含凉殿都从秋天变回了夏天, 把殿下等得心焦气火了,于公子若想胜一场,需得把姑娘请到宫里来。”   阮问颖:“……”   这完全就是因为话说得僭越才受罚吧?以杨世醒那脾气,换徐元光来说这些都会招致他的不满,更别提云山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确保能全身而退,不得他一言半句的嗤哂言语。   山黎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解释道:“姑娘别以为云山这话是直接对殿下说的,他虽然有些呆头呆脑,但还不至于没眼色到这份上,他这话是对于公子说的,并且说得很小声,只是玩笑。”   “是殿下在经过时听到他的嘀咕,随口问了一声,他回了一句‘我是在说姑娘’,话还没说完就被殿下的冷眼打断了,紧接着就是姑娘方才看到的那样,被打发到了宫门口去看门。”   阮问颖:“……”看来杨世醒这气积攒得不轻啊。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生气呢?她也没和他闹什么矛盾呀,不过是几日没来而已,何至于如此?再说了,之前她也不是天天进宫,也没见他有这么大的火气……真是奇怪。   山黎察言观色,见她面上虽微有不解,但并无伤怀恼意,就定了心,明白他二人间没闹什么大矛盾,继续说话。   “所以山黎斗胆请姑娘去演武场一回,让殿下可以早些看到姑娘,早些高兴起来。”她说了一句玩笑话,“好歹也别叫于公子再被殿下拿来出气。”   阮问颖闻后心道,可不是,她一过去,杨世醒就把气撒到她的身上了,于衡自然能够解脱。   但此事既然是因她而起,纵使不明白其中缘故,她也不能置之不理。   且她本就是听了昨日阮淑晗转告的徐元光一席话后才决定过来的,早晚都要与之相见,不管是在落霞阁里等他回来还是主动去演武场见他都没什么区别。   想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杨世醒也不会太让她失面子,反而是在落霞阁里与他单独相处有些危险。   思及此,阮问颖便应了山黎的话,道了一声“好,我过去”,与她一同前往了演武场。   教习杨世醒武学之道的少傅齐江为羽林军统领,技勇出色,一套枪法耍得虎虎生风,单是在场外看着就令人惊叹。   杨世醒承袭了齐江的大部分风格,招式在开合之间流畅顺滑,不失凌厉之美,对练时更是拆了一套非常完美的招。   因此,当阮问颖在场外立定,看向他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全部的身心,也不足为奇。   他的确是个耀眼夺目的存在。   只要有他,周遭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无关他的身份与家世,仅仅是他这么一个人。   看着杨世醒在场上收放自如地挥洒招式,阮问颖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前几日困扰她的那些问题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在长辈的引导下亲近他的又如何,她的确很喜欢他,不是吗?   既然她只是单单地看到他就会觉得舒然轻快,忍不住露出笑意,仿佛嫩柳在心底抽枝发芽,绽放开一整个春天,那么,她是为什么而喜欢他、亲近他的,这些缘由就一点也不重要了。   昨日如江水,滔滔向东逝。   今日似晨曦,光照犹可鉴。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再烦扰也无法改变,现在和将来才是她应该要掌握的。   阮问颖如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焕然一新,明晰了不少,在杨世醒收招立枪、把目光似有所感地扫到她这边来时,更是眼波流转,朝他露出一个嫣然的巧笑。   对方微微一怔,有片刻的失神,又很快将视线移开,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把手里的长枪扔给在一旁观战的于衡,示意他上场与齐江对招。   于衡应首上前,与少傅互揖一礼,过起招来。他的招式也很流畅,虽然比杨世醒少了几分凌厉,看着柔和许多,风格大相径庭,但观赏性是差不多的,同样使人惊叹,只是没有后者那么吸睛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客观的评价,若依阮问颖的主观来看,于衡是比不过杨世醒的,不管是之前的舞剑还是现在的耍枪都要差上一截。   没有办法,谁让这位六皇子殿下是她喜欢的人呢,纵使他脾气差、性子傲,在她眼里也是哪哪都好,样样俱强。   阮问颖看着迈步从演武场上下来的杨世醒,心怀甜蜜地想。   她主动上前,从袖中掏出丝锦织帕,靠近他,想要给他擦脸。   被对方避开了也不恼,继续漾着笑意面对他,轻轻缓缓地朝他摇了两下香扇,弯眉如黛,清灵道:“瞧你,在这么热的天里练了这么久的枪,都出汗了,我来给你擦擦。”   在她这么说了之后,杨世醒就没有再拒绝她的举动,由着她把锦帕覆上脸庞,一点点轻轻地擦拭。   只是嗤笑一声,道:“你才来几时?就已经知道我练了这么久的枪了?”   这是要和她算账的意思了,虽然阮问颖不明白他要算什么账,但也还是收回了手,乖巧道:“是我不好,这几日家中有事,我一时被绊住,没能及时进宫来看你,我向你道歉。”   “别把我说得像在天牢里等待和亲人相见的囚犯一样。”对方毫不买账,信步行至一旁的树荫底下,抱起双臂,“而且我也不信你是家里有事。”   阮问颖跟着他过去,只觉清风拂面,有了几分秋高送爽的舒惬之意。   她看出他是故意要走到这儿来的,为了不让她在日头下被晒着,心里登时增添了几分欢喜,笑容也加了一点甜蜜,于讨好中透着几分亲近。   “为什么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几日家里的确有事,我没有必要骗你。”虽然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她自己找的。   杨世醒倚靠在银杏树下,直视着前方,不看她:“直觉。”   阮问颖:“……”   他这直觉,还真是……准。   “哪有像你这样给人定罪的。”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埋怨,“你这也太冤枉我了。”   杨世醒终于把目光移向了她。   他今日是一贯的打扮,长发高束,锦绡玉缀,剑服劲装,苍底的衣襟处绣着暗色的云纹。   一段时日不见,他的身量似乎又抽长了一点,看起来格外的潇洒恣意,也格外的有压迫力。   阮问颖却一点不惧怯,经年累月的相处以及这几个月来他们之间越发浓厚的情谊,她若还是看不清他对她的态度,自馁不信,她就白长这么些年岁了。   她反而有十足的心情来欣赏他的容貌,想着,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一个人,如此完美地契合她的一切喜好,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和她相遇相知。   她甚至有些感谢她的那些长辈了,如果不是她们对她的从小教导和推波助澜,让她与他青梅竹马地长大,也许她都不会有今日,能够得到他的喜欢与青睐。   杨世醒忽然开口:“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   她回过神:“什么?”   “你看起来的确像是经历了一番事。”他道,说不清是在玩笑还是嘲讽,“要不然你不会用这种像看稀罕物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有这么明显吗,你别诓我。”她有些心虚地收敛了一下目光,“而且这样不好吗?说明我很喜欢你。”   “是吗?”他挑眉,“那看来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我啊,因为这是你头一回用这种眼神看我。”   阮问颖:“……”果然,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他,每当遇到这种被他噎得回不出来话的情况时,她的心底也还是会升起几分郁闷,觉得他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变得不完美了。   她决定转移话题,正所谓穷寇莫追,穷言莫回:“我听人说,你这几日似乎心情有些不好?是为的什么?”   对方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第53章 旁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   阮问颖没有明言, 只道:“还能有谁呢?”以免弄巧成拙。   并加了一句:“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你方才的确是有些心情不好。”   杨世醒淡淡看她一眼:“怎么,觉得我对你的态度不够好?”   阮问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这只是相较于他平时对她的态度而言, 比起其他人来, 她在他这里受到的待遇不要太好,简直称得上宽容宠溺。   也正是因为这份宽容宠溺, 才造就了她的大胆, 让她什么话都敢说, 没有忌惮。   “有——那么一点点。”她略显俏皮地弯起眸,朝他比了个小小的手势。   “你还真敢应。”他轻嗤一声, “我对你的态度要还算不好, 这天底下就没人能说得到我的宽待了。”   阮问颖和他撒娇:“那是和别人比,和我从前的待遇相比, 你的态度就是有点差了嘛。”   杨世醒对此回了四个字:“得寸进尺。”   不过, 他若是不能容忍她的这点得寸进尺,就不是杨世醒了。   所以他最终还是默认了她的这个说法, 道:“好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态度不好吗?”   阮问颖在心里道,自然是因为心情不好,在生她的气。面上维持着微笑,一派天真烂漫地稍稍歪头, 表示疑惑不解:“我不知道呀, 所以才问你。”   “是吗?这倒是奇了, 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那个人, 没有把我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原因也一同对你说吗?”   “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她道,“他们又不懂你的心思,又不好直接问你,自然只能察言观色,从面上进行推敲,无从知晓这背后的原因了。”   对方轻应:“哦,他们啊。”   阮问颖:“……”糟糕,一不小心把话说漏了。   幸好她只说漏了一点,没有全部说出来,还有挽救的余地:“总之,你这几日心情不好是事实,方才我瞧你与齐大人过招,那招式凌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他有多大仇呢。”   她再度询问:“所以,表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杨世醒带着一点探寻地看向她:“你真的不知道?”   这个神情颇有几分耐人寻味,让阮问颖不敢再托大,和盘托出:“我只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气,我们临别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   “我这几日虽然没有进宫——”她本想依着习惯说“看你”,但想起对方先前的讽刺,就改成了“与你相会”,“……但我之前也不是天天过来,所以不清楚你为什么会生气。”   不知道是她实诚的态度取悦了对方,还是她的及时改口让他满意,杨世醒神色微缓,言语直接了许多,不再藏一半问一半了。   就是态度还有些不好,带着点轻哂,仿佛并没有完全消气:“是啊,我们临别前是谈得很好,好到让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阮问颖一怔,刚要问他是什么约定,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起来,她的确曾在临别前应下八月底前进宫来寻他的约,因为他有一个地方想带她去。   她顿时感到一阵心虚,连忙故作镇定地补救:“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我这不是过来了吗?如今才八月底,不算是违了约定。”   杨世醒毫不客气:“我看未必。倘若不是徐元光去了你府里,把我心情不好的事告诉了你,恐怕你也不会进宫来。”   “且我瞧你方才的模样,是半点也没有想起我们之间的约定,如果我不说,你可能到现在都一头雾水,不明白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吧?”   一连串话让阮问颖哑口无言,连解释的借口都无从找起,只能讪讪道:“你……怎么知道是小徐公子找的我?”   “除了他还能有谁?”杨世醒把她的话原样奉还,“而且不只是他,恐怕云山那小子也对你说了差不多的话吧?你一定在殿门口见到他了。还有山黎,没有她的提点知会,你怎么可能会想到来这里找我,窝在落霞阁里让我去找你还差不多。”   阮问颖被他说得一阵心虚,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厉害,把事情全部说中,又见他虽然面上带笑,但在言语和眉眼间含着几分讥诮,怕他真的动气,连忙握住他的手,和他讨好认错。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对你虚情假意一样,我只是——真的被事情绊住了,所以才暂时、一不小心地……忘记了这个约定,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   杨世醒没有被她的示软打动:“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你连我们之间的约定都忘记?”   阮问颖一怔,心里翻涌起无数答案,每一个都很完美,能够证明她的无辜,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静静地垂下眼,默然无语。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最终,还是杨世醒率先开口,辨不清是何情绪地道:“你这样子,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是在欺负你。”   阮问颖心情更加低落,涌上一股细细的难受。这是她从未在他身上有过的感觉,不由得更加消沉,眼前一片灰暗。   “对不起……”她闷声道。   他叹了口气:“你受气什么呢?我不过说你两句,话也不重,如何就做出这般模样?你先前的自信强辩到哪儿去了?”   “在这儿呢。”她靠进他的怀里。   她之所以会心情低落,不是因为觉得他恼了,在生她的气,而是想起了大长公主对她说的那些话。   虽然她在看到演武场上的他时就已经想明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这番问话,她的心里还是会感觉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倚着他的胸膛,搂着他的腰,和他细声说话。   她很喜欢这样和他相处,除了能更好地亲近他之外,还因为他在行止坐卧时仪态格外端正,比如现在,就是柔中带刚,如风过松岗,让她感受十分的舒适。   “可能……是因为伤春悲秋吧。”她喃喃道,“突然就……觉得难受……”   杨世醒低头看她。   “有时候,我真的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他缓缓开口,伸手抚上她的鬓发,一片银杏树叶落在他的指尖,随风摇曳,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给她松软的乌发增添一抹柔嫩的亮色。   “每次见到我时,你都会笑得开怀,眉眼间溢满了欢喜。可是对于我说的话,你从来都没有认真地放在心上过,不是撒娇就是糊弄。你——”   他停顿了片刻。   “你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阮问颖抬起头,正欲张口回答,演武场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把他们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原来是于衡在和少傅过招时不知道怎么的被一枪.刺退了好几步,撞上了置在场地边缘的兵器架,把一柄长马刀给震落了,这才弄出了方才的动静。   此刻他正在把刀放回架子上,而后起身抱拳行礼,表示认输。   阮问颖也由此意识到她和杨世醒现下并非独处,周遭还有旁人在,尤其是担任师长一职的少傅,她这般忘情地投怀送抱实在不妥,连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拉开一点距离,站稳了。   杨世醒瞧了她一眼,没说话,将指尖的银杏叶片轻拂在地上,负手前往演武场,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在进行着什么巡视。   阮问颖跟在他的身后,在心里揣摩着他这个反应的含义,想,他是不是对此有点不快,面上浮起一个端庄的微笑,泰然安定地与场上的少傅和于衡互相见礼。   毕竟生气与不快是不一样的,他可能会就她刚才的那个举动感到不快,但绝对不会因此和她生气,他连她差点失了约都没有怎么样,舍不得说一句责备的重话,何况一个小小的举动?   有些时候,她自己都觉得他对她太过宠溺了,把她娇惯成了现在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不过想想也是,倘若他对她不像现在这般好,无论什么事都让着她、宠着她,那她或许也不会喜欢上他了。   那些仗着自己的身份高、家世好,就态度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世家公子,她可一点都看不上。   依照惯例,杨世醒的武练要持续到辰时一刻,此刻辰时刚过,离下学还有一段时间。   但少傅齐江浸淫官场多年,先后任职中军都督佥事和羽林军统领,为人处世何其稳妥,目光在阮问颖身上一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对此不动声色,只当做是时辰到了,对杨世醒与于衡二人今日的表现如常进行了一番指点,便提前结束了今日的教学。   当然,这也是杨世醒平日里聪颖勤学之故,让他能够放心地宽严相济。   要不然,得了陛下“从严教导”之语的他,就算再怎么懂得为官之道,也不是敢冒着因小失大的风险这么做的。   于衡也随之告退离开。   但在中途被阮问颖叫住了。   因为她在地上发现了一块玉佩,用帕子隔着将其拿起后,发现上面篆刻着一个隶书的“衡”字,想来是他的玉佩,就出声喊住了他:“于公子且慢。”   于衡应声回头,先她一步在前的杨世醒也转过身来,与前者一起看向她。   她用帕子裹着玉佩上前,伸手递了一递,道:“你的玉佩掉了。”   于衡一怔,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玉佩,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际,有些拘谨地朝她笑了笑,低声道:“的确是如此……多谢你。”   他说着就要接过玉佩,杨世醒却忽然抢在他之前动作,从阮问颖的手里把玉佩连帕子一起拿过,然后往掌心一扣,把她的锦帕留下,玉佩还给他。   “拿着,下次比武时小心点,别再弄掉了。” 第54章 你对他的称呼还真是亲热   “你干嘛呀?”于衡离开之后, 阮问颖轻推了一下身旁人,半恼半笑地发问,“我不过是送还人家的玉佩,你反应那么大作甚?搞得好像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一样。”   “我是在做好事。”对方气定神闲地回答, “你对他自然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没什么好指摘的。他对你可不是。我这么做,是在帮助他更清醒地认识现实, 以免他深陷泥潭, 不可自拔。”   她不满:“你说谁泥潭呢?”   “自然不是说你。”杨世醒道, “我是指他喜欢你这件事。”   “这不还是在说我吗?”   “这怎么能一样?你这么好,他会喜欢你是正常的, 可你已经有我了, 你二人根本无望,他越是喜欢你就越是会痛苦, 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也免得伤了我跟他之间的和气。”   “……”阮问颖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尤其是他的“你这么好”四个字, 虽然语意简单, 却让她感到了几分浅淡而明晰的欢喜,让她有再多的质询也说不出来。   只能道:“强词夺理,你就是心胸狭窄,喜欢乱吃飞醋。我不过是还他一枚玉佩,哪里能牵扯到这么多。”   “这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你和他有过多的接触。”杨世醒把锦帕收起。   “所以我说你乱吃飞醋。”她抿嘴抑制着唇边的笑容, “我和他统共说了不到五句话, 都没有和齐大人寒暄得多, 你何须如此担心着急?”   “我有吗?”   “就是有, 你没看见方才于公子的反应?头立刻就垂下了,声也不出,定然是觉得你恼了。”   杨世醒不以为然:“他不一直都是这个沉闷的性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长眉一挑,道:“不过你对他的称呼还真是亲热,于公子……”他轻笑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阮问颖毫不示弱:“你若是不喜欢我对你的称呼,我也可以叫你杨公子,就怕你在听了之后觉得公子这个称呼太生疏了,反过来再对我不满。”   同时朝他伸出手:“而且你把我的帕子收起来做什么?快还给我。”   “不还。”他侧身避开,“我拿到了,就是我的东西。”   阮问颖本也没有真的想拿回来,不过是和他装装样子,听他这么说,便把手收了回去,只在口中道:“堂堂皇子,居然连姑娘家的帕子也要抢,真是不害臊。”   “还行吧,一般般。”对方泰然不已,“可能是因为自从我们相识以来,除了生辰与新年之外,我就没收到过几样你送给我的礼,所以才会对一张小小的锦帕都视如珍宝,不舍得丢弃。”   这还成了她的错了?   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   偏偏她还讲不出反驳的话,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她的确很少给他送礼,上一回给他送东西,还是今年新岁时候的事情。   但她也有自己的理由:“不是我不想送你,是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宫里有这么多奇珍异宝,你什么样的没有见过?我又身无长物,一些上得了台面的珍品都是你和长辈相赠的,如何能再转送给你?”   “谁让你送我这些东西了?”杨世醒转身,单手负背在后,端出一派皇子的架势,朝演武场外走去,“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礼轻情意重。”   “我倒是想送你一片鸿毛,也省得我每年搜肠刮肚地想要送你什么。”阮问颖跟在他的身旁,“可你确保在收到这样的礼后会觉得高兴?你若是肯点这个头,那我就应了。”   杨世醒脚步一顿,偏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这我不清楚,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给我送过礼,你可以试试,说不定能成就一桩美谈,流传青史。”   “好呀。”她笑吟吟地道,“就这么说定了。”   杨世醒也瞧着她笑了一笑,没说话,继续安步前行。   阮问颖继续跟着他走,不同的是她这次绕了一个弯,到了他的另外一侧,悄然伸手探过去,握住了他没有负在背后的那只手掌。   杨世醒对此无动于衷,仿若没有察觉她的这个举动。   但是慢慢的,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最终十指相扣,携手不离。   曲泉阁。   “早膳用得如何?现在饿不饿?”在带着阮问颖进来之后,杨世醒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等会儿我要带你出宫去,倘若时间赶得紧,可能会来不及用午膳。你要是觉得饿,就先拿这里的点心垫下肚子,或者用碗热羹,润一润口。”   阮问颖怔了一下,道:“还行,我一向用得少,不吃午膳也没什么。”   她的注意力在他别的话上:“你要带我出宫?你下午不是还有裴大人的课吗?难道你准备推了?”   昨日徐元光既然去了她府里拜访,没有进宫伴读,就说明当时给杨世醒授课的是徐茂渊,今日自然该轮到裴良信。   想到这里,阮问颖有些紧张起来,不希望杨世醒为了她而推了文师的讲课,尤其是裴良信的。   “不如我改日再来?”她试探着道,“反正现在离八月过去还有几天的光景,不着急,你可以先安排好了再带我出宫。今天是我来得太突然了,没有提前和你商量,是我不好,下次我不会再贸然过来打扰你。”   “你放心。”杨世醒懒洋洋地在画屏前坐下,“知道你不想担上带坏皇子的名头,我不会推掉裴良信今天的课的。”   阮问颖暗暗舒了口气。   面上正色道:“哪有,我明明是在为你着想,裴大人连陛下的面子都敢不给,何况是你?你若是推了他的课,他一气之下到陛下跟前奏你一本可怎么办?”   “而且他是你好不容易才请来当文师的,万一他因着你的这一次推课就不肯再教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杨世醒依然悠闲自得:“你再这样和我掰扯下去,我的时间就真的不够,要推掉他的课了。”   阮问颖立刻闭紧了嘴。   又在片刻之后慢慢开口:“那……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道,“至于什么时候出发——”   他打量了一遍她的衣着装束,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怡然起身:“现在我们就可以走。”   ……   杨世醒的出行排场可以很大,因为陛下曾御口给予他半副天子仪仗,连太子都比不过。   当然,这只是在理论上而言,在实际上,他从来不曾用过这道旨意,都是照着皇子的规格来,许多时候还很低调。   比如现在,他带着她出宫,就是轻车简行,除了六名护卫外再无他人随侍,连山黎也没有陪同。   阮问颖倒是带了谷雨,毕竟女儿家出门在外总会有不方便的时候,需要一点他人的照应,也不好什么事都让杨世醒代劳,让她自己躬亲就更不能了。   谷雨行事一如既往的稳妥,没有因为独挑大梁而显出丝毫慌乱,把方方面面都准备周到了,垂首告退,掀帘到马车外边,留下他们二人独处。   杨世醒命人置备的这辆马车不大,不过陈设很精巧,坐起来也非常舒适,半点不觉得颠簸,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思的。   悬挂在车厢一角的香熏球被雕刻成了莲花形状,一缕青烟从蕊芯处袅袅升起,给本就静谧的氛围更增添了一丝安详宁静。   阮问颖饶有兴趣地盯着它瞧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身旁的人,询问:“你要带我来一趟秋日出游吗?”   对方斜倚着凭案,从她盯着香熏球看伊始,也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她,闻言道:“为什么这么说?”   她道:“你之前不是在打量我的衣着是否轻便吗?如果你没有准备带我出游,又怎么会这么做?”   “我打量你,就一定是为了这个吗?”   “那你说说是为了什么?”   杨世醒微微一笑。   他笑起来格外好看,如风过松涛,引起阵阵婆娑的摇曳,直落进人的心底。   阮问颖在不知不觉中看得入了神,差点没能听清他接下来说的话。   “自然是你说的这般,在打量你的穿着是否轻便,需不需要换一身衣裳。”他朝她笑道,“你猜得很对,和我心有灵犀。”   “不过还差一点,我今日的确不是带你出游的。”   他带她去了兴民苑。   看着牌匾上御笔亲题的三个大字,阮问颖发了好一会儿的怔:“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兴民苑乃高宗所创,顾名思义,是为了兴养民生而建,涉猎事项说起来杂乱,但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创制有利于天下万民之事,如今遍布大江南北的双筒水车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不过由于在世宗一朝,苑里出了一桩巨大的贪腐案,得了世宗的厌弃,中宗又不理朝政,兴民苑便一直没落了下去,直到先帝时期才慢慢恢复元气,最终在陛下的手里重回正路。   说不上是发扬光大,因为所涉事项特殊,苑里的钱财去向难以查明详细,所以虽然还是挂属工部,但据说锦衣卫受命对其重点关照,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今的兴民苑虽然一直都有消息传出,也得到了陛下的青眼,可多是一些零散的小讯,处于对百姓有用但没什么大用的状态之下,较为沉寂。   也因此,阮问颖怎么都想不通杨世醒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对于她的疑惑,杨世醒分外镇定,从善如流道:“游览,观赏,体验,随你怎么想。”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他对着迎出门来的苑中侍郎微微颔了颔首,接受对方的行礼。   “总之,你跟着我来便是,就当做是——”   他想了想,一笑:“一场别开生面的秋日游。” 第55章 所谓利国利民者,先国而后民   杨世醒领着阮问颖在兴民苑中行走。   他拒绝了苑中侍郎的陪同, 自己当引路人,给她讲解。   “这儿是械科,年初时你在我那里见着的弓.弩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瞧见那边的砖瓦木料了吗?是用来准备进行……”   “还有这间屯所,是为了……”   阮问颖头一回来到此处, 对里头的事物本就好奇, 闻得他娴熟的讲解更是升起了几分兴致,顺着他的话一路游览观赏, 只觉得大开眼界。   “这可真是一回别开生面的秋日游。”她嫣然笑道, 望着一叶浮于池塘水面之上的轻巧扁舟, 明亮的眸子里充满生动的意趣,“如此精奇巧物, 我还是第一次得见。”   杨世醒凝睇着她, 把她娇俏可人的模样映入眼里。   “你觉得它们都很巧吗?如此粗糙的制作手法,父皇第一次看到时还以为苑吏在糊弄他, 解释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道, 眉目里含着几许温柔的轻笑。   “之后虽然勉强点了头,却在私下里和我唠叨, 觉得这些东西用是能用, 可外观实在不雅,有失我朝风范,想让苑中侍郎招揽几名能工巧匠,进行更加细致的打磨。”   阮问颖听了,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船身,眼波流转, 笑道:“怎么不巧?首先, 你看这船身的大小就非常玲珑, 比一般的船小巧许多, 不及我前些日子里在二叔府中乘坐游船的十中之一。”   “其次,它的外观虽然有些粗糙,但打造得十分精巧,水里的浪头这么大都纹丝不动。我那日乘船,只是遇到一阵小风,船身就摇晃了许久,可见它比游船要强多了。”   其时本无风,但在池塘的两头一直有人不断驱使水车,从这一头灌进去,再从那一头引出来,使得池水如山峦般起伏不定,涟漪阵阵,波浪翻涌。   而阮问颖言语所指的那叶扁舟小船,则在这阵阵的涌动之中静然屹立,晃动的幅度极小,几乎不能被肉眼察觉。   杨世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笑:“也是,从构造来说它的确很精巧,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父皇才最终首肯了徐茂渊的提议。”   “什么提议?”阮问颖下意识询问,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朝廷之事,她不该过问,遂立刻把话题移开,“这艘船是用来给渔民打渔的吗?如此安稳,想来再不用怕翻船了。”   “这倒不是。”杨世醒道,“这是给水军在作战时用的,海寇虽然不如夷狄强大,但也时有进犯,不容轻视。”   “薛宏顺在前年底去崖州带了一回兵,回来后特意上禀父皇,道海上风浪太大,水军平日里都在内湖训练,没有经验,打得很艰难,即使赢了也损伤较大。”   阮问颖:“……”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话题接下去。   算了,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她都听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一件。“所以陛下才命人制造这些船,以此来减少水军在海上受到的风浪影响?”   “差不多吧。”杨世醒抱起双臂,“虽然花费的时间久了点,但好歹有了个雏形,父皇也命薛宏顺加紧了水军的训练,把练兵的场所从内湖转移到外海,现在还让他在崖州带兵没有回来呢。”   阮问颖听着,想起自己的双亲,也是在外领兵镇守,迟迟未归,心里不由对这名素未谋面的薛将军起了一点钦佩之意,看向小船的目光里也添了几分敬畏。   不过她有点疑惑:“既然它是用来给水军作战的,怎么会出现在兴民苑里?这里不是都……”她斟酌了一会儿说辞,“创制一些利民之物吗?”   杨世醒一笑:“水军也是民啊,天下百姓,都是父皇的子民。”   她张了张口:“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打断她的话,稍微放低了一点声音,“江山社稷以民重,是不是?可如今有外敌环伺,虽不至于腹背受敌,但也不能像前朝一般,只闻歌舞升平,不见沙场白骨。”   “所谓利国利民者,先国而后民,倘若国力柔弱,那百姓便是过得再好,也只能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这些利器重物自当以国为先。”   “就像年初你见过的那式弓.弩,如今已被送往边关,到了姑父姑母的手里,父皇就等着看其发挥如何,决定是否要大力推行制造了。”   “什么?”阮问颖一惊,“你们把新造出来的弓.弩交给我爹娘,让他们上战场——”   “真金总要用火炼,这是必须的步骤。”杨世醒先是这么道,接着,见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便转为柔声安慰,“你不用担心,这弓.弩到我手里时已经过了数十轮修改,实际花费研制的时间更是七八年不止,你也试过它的手感,很安全可靠,且这是姑父主动向父皇讨要的,你就算不放心我们,也总该放心他。”   阮问颖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担心,毕竟那是她的双亲,战场上的局势本就瞬息万变,遑论再加进去新的变数?   直到杨世醒告诉她:“四月份时,姑父姑母就已经拿着它上过战场了,得了小胜,之后又零零星星地与夷狄遭遇过几回,都得胜而归。”   “只不过因为没有一场大捷,显现不出新弓.弩额外的威力,父皇才举棋未定,实际上,青州那边的骑兵已经常备了此物。”   她才舒了口气。大捷意味着大战,她宁愿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小胜,也不愿意她的双亲遭遇夷狄的大举进犯,即使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未曾有过败绩。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   杨世醒也瞧着她笑了一笑。   他没有提醒她,每年秋冬之际,在关外游牧的夷狄都会因为水草不丰而躁动,生出铤而走险之心,南下掠夺。   青州据守在春江关的要冲,大战或许没有,几次不大不小的战役却是年年都会上演,情况说不上凶险,但也绝对不会轻松。   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移开,重新回到池塘里的小船身上。   “这船虽是为了水军才创制的,但就像你说的一样,可以用来给渔民出海打鱼,通过大江南北水路运货的客商也可以使用。父皇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全权交给工部处理了。”   “不过我今天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看这艘船的。”他把她从廊下带走,穿过月洞门,往另一边行去。   “我带你来,”回廊九曲十八弯,水流般蜿蜒向四处伸展,连接各庭各院,从外头看不过是一座不大不小、毫不起眼的庄苑,无法想象里面竟是这般别有洞天,“是为了让你看——”   一片金黄色的灿烂大海如同一幅画卷,徐徐在秋风的吹拂中展开。   “——这个的。”   阮问颖屏住了呼吸。   稻田。   他要带她来看的,居然是一片稻田。   成熟的稻穗结满枝头,如同被压弯了腰在风中摇曳,送来一曲温柔的歌谣。   “这是……稻田?”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询问。   “当然。”杨世醒回答她,“你没有见过?”   她缓缓摇头:“我只在书里和画里看见过几幅图,知道它们长什么模样,但没有真的见过。”   更别说这么一大片的稻田了,绵延如此方长,好似结满了金色灿烂的果实,令人震撼。   “那你现在见到了。”杨世醒朝她一笑,“怎么样,感觉如何?”   阮问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好好地观赏了一番田野。   从就近打量到极目远眺,她一一看过去,看着稻浪在秋风的送拂之下一重推着一重,仿若涌动的波涛,心头浮现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   她想起了自己日常食用的那些胭脂米饭。   那些或小巧圆润或细长如玉的米粒,明明形态各异,颜色口感也不尽相同,却居然都是从这一大片的稻田中生长而来……这世间万物,当真是奇妙至极。   她把这些感慨和杨世醒说了。   得到对方的摇头轻笑:“你常日里用的那些米可不是从这些稻子里长出来的,这片地里种的都是最普通的糙米,你别说吃,恐怕连见都没有见过。”   “糙米?”她有些不解,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又好像没有,“那是什么?是粟米吗?”   “粟米者,五谷杂粮也。”杨世醒解释,“而糙米,就是——”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着用词,“先前你遇到的那个小丫头,叫做二丫的,他们常日里吃的东西,就是糙米。”   阮问颖一愣。   她自然没有忘了二丫,还曾派人去打探过她的情况,得知她过得很好之后就放下了心,如今再度听闻这个名字,不禁升起一阵恍惚之感。   等意识到杨世醒说了什么之后,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她是见识少,大部分学识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何不食肉糜,如果说,她刚才对糙米还有什么疑问的话,那么现在就全部明了了。   她把目光重新放回到田地里。   金黄的稻海之中有着十七八名身影,她先前没有注意,现在才开始仔细打量。   那些人穿着粗布短褐,头戴斗笠,做农人打扮,被分为三组,一组收割稻穗,一组把收割好的稻穗做挑选铺陈,还有一组几乎隐匿于重重稻海之后,不知道在做什么。   阮问颖看着看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二丫的身影,那本就矮小的身体被短衣包裹得更加瘦弱,黝黑的肌肤几乎与深色的衣衫融为一体。   她就在这样的日头之下与那些人一起在田地里劳动,即使汗如雨下也奔波不歇,只为了能得到一餐饱腹的口粮。 第56章 很捧场地装作什么都不懂   阮问颖的讴歌田野、慨颂稻穗之心在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的心情格外复杂。   既替二丫感到难过, 但一想到对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已经苦尽甘来,又升起了几分欣慰。   然而,当她想起那些和二丫同样的农户人家, 因为没有得到帮助而还是在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时, 她的那点些许欣慰又全部转化成了心酸。   除此之外,她还为刚才的自己觉得羞愧。   心想, 说什么虽然见识少但并非何不食肉糜, 她分明就是。   分不清稻谷之间的区别, 不知晓农户人家的辛苦,连近在眼前的农人身影都能视若无睹, 只看得见所谓的大地美景。   她与那些不知农家苦、向往田园归隐安乐生活的文人名士, 并没有什么不同。   阮问颖望着那些在田地里劳作的身影,半晌, 才询问出一句话:“他们……要这样干活多久?”   杨世醒道:“你是说收稻, 还是在地里干活?”   她有些小心地道:“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再不敢托大说自己明白了。   对方回答:“收稻就持续五六天,这片地不大, 不过十几亩小田, 费不了多少时日。至于在地里干活的光景就说不准了,这是项靠天吃饭的活计,不能比照着正常的休沐来,可能这个月忙一点,那个月闲一点,时断时续的, 松散辛劳都不定。”   “他们是苑吏?”阮问颖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嗯。”他应一声, “总不能真的雇农户来, 他们又不是在进行寻常的耕种。”   阮问颖知道他的意思, 这里是兴民苑,不是什么乡野田地,能出入苑里的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能在这苑中出现的也不会是寻常事物。   只是那些弓.弩和船只她还能理解,需要人不断地打磨改造,最终创制出不同于原来的新品,可这些稻子……都是天生地长的,不为人力所变,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杨世醒道:“谁知道呢,都说五谷杂粮乃天赐之物,无人知其来路,也不晓其归途,可是山川海岳哪一样不是天生自然?它们都能为人力所及,被人力所改,古有治水移川,今有凿山开路,凭什么别的东西不能?”   他语意轻然,说得很是漫不经心,似乎在讲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阮问颖却犹如惊雷在耳,只觉得有什么书被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让她窥见到了不同于以往的风景。   “是啊……”她喃喃,“那些供以观赏的花草树木都能被培育得大相径庭,为什么这些东西不能呢……”   杨世醒看向她,神色间颇有几分赞赏:“你说得不错,松枝可以被修剪,花木能够被嫁接,稻穗麦稞、五谷杂粮自然皆可为人力所改,这也正是我当初被说服的理由。”   “说服?”她有些不解。   他朝她一笑,领着她往田地的一边走去,边走边和她详细叙述其中因由。   这事情说来也不复杂,民以食为天,历来乱世由饥荒起,盛世因富庶至,古往至今,无论明君抑或良主,让百姓休养生息的方法都是减除徭役赋税、屯田垦地。   悠悠数千载,中原天下经历过的盛世不多,治世不少,但只要仔细翻阅史书,就能发现不管是在盛世还是治世,普通的农户百姓顶了天也只能勉强得个温饱,乱世就更不用说了。   世人都喜欢风调雨顺,因为这样可以丰收,然而一旦这样的年数多了,天底下人丁兴旺,那么很快繁荣的景象就会维持不住,倘若再碰上个天灾人祸,饥荒便会卷土而来。   “怎么会这样?”阮问颖惊疑不定,回想她读过的那些史籍,好像的确是这般规律,只是她那时的注意力都在随之而来的灾害上面,没有注意到这些。   “为什么繁荣兴旺的景象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她询问道,忆起曾经读过的那些杂书经文,不由暗自起了几点心惊,低声喃喃,“难道真如那些示言所说,这世间天道有常,万物生灭皆有定数?”   “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杨世醒的声音很平稳,“所谓的天道有常,这个常可以指常理,也可以指常运。”   “依照五子的说法,这话是从天行有常一词演化而来的,与怪力乱神无关。但若依照道经的说法,这词又是指的其本身,所含之道乃是天机。”   阮问颖不奇怪他能对五子头头是道,五子乃百家学术之主,但凡念过书的都不会对他们陌生,她诧异的是他对道经的涉猎解读,虽只有寥寥数语,却似乎比不少道士都理得明白。   “你读过道经?”   “是啊。”身旁人眉梢微挑,似有自矜之色,又含着些许漫不经心,仿佛浑不在意,“我小时候没少被抱去三清殿,闲来无事便翻阅里头的书读了。还别说,写得都挺好,看了能使人开悟。”   “是吗?”她越发惊奇,莞尔道,“可我听人说,那些道经里讲的东西都云里雾里,很难看明白,我自己也好奇看过,觉得的确看不太懂。”   “看不懂是正常的,那些经书原本就没打算写给寻常人看。”他轻描淡写道,“我初时也看不懂,是听人讲了几回道,才逐渐明白。”   “父皇为此还气了一回,觉得那些道人在把我往入道的方向引,好生敲打了一番,之后也不许我再进三清殿,只让他们在我殿里做法祈福。”   阮问颖听得暗自咋舌,心想那些道人也真是胆大,陛下想让他继承大统的心思差不多都摆在了明面上,居然也敢引他入道。   此等动摇江山社稷之事,陛下即使再信道也不会轻纵,他们是当真已经勘破红尘,无畏生死了吗?   她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道:“那……你方才说的那些——繁荣之泽无可维继,到底是什么缘故?”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杨世醒端出一派世家公子的仪态,信步在田地边行走,“打个比方,一户人家有一亩田,一个人种地只能开垦半亩,养活三口人,而待家中添丁,两个人一起种地之后,可以把整亩田地都开垦了,养活六口人。”   阮问颖初时听着,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没错啊,就这样代代传承下去,之后分别由四个人、八个人一起……”   她缓缓停住了话音。   “他们……每户人家,都只能有一亩田吗?”她犹疑道,“我记得,徐大人说过,律法有例,家中凡育子女者可再得田三分?”   “规定是这样,可这些田要从哪里来呢?”杨世醒道,“在人口凋敝时,此法自然可以使子息兴旺,一切欣欣向荣。”   “可当人丁兴旺到了极致,就是把天底下所有的田地都加到一起,也不够每个人分一亩的,到了这时候,又该当如何?”   阮问颖默然不语。   她心里隐隐有两种想法,但无论哪种都非治本,且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道:“怪不得……那些关外的夷狄总喜欢在秋冬时节来叩我边门,掠夺闹事。”   “谁都不想饿肚子。”身旁人一针见血地评价,口吻悠闲,但寓意精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法子成祖曾经用过,但失败了,如今的毕州六城就是明晃晃的例子。”   阮问颖知道这个事,毕州地处西北边陲,曾是信贤属地,成祖趁着信贤内乱的时机遣兵出征,一口气抢来了六座城池,当时领军的将领还是她的曾祖父,被记载在了族谱的历年大事里。   “因为抢来的地不够多吗?”她询问道。   杨世醒看了她一眼,神情颇为耐人寻味。   “你若是出生在成祖一朝,必定能官居高位,拜将封侯。”   阮问颖有些讪讪。   成祖好大喜功,在世时虽武德充沛,远驱夷狄,却也因过犹不及而耗尽了国库,史书里对其的评价一直是毁誉参半,便是当今陛下也不曾直言赞赏,多是引为鉴之。   对方这话的意思,是说她也和成祖一般……不仁德么?   “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嘛……”她小声咕哝,“没什么别的意思。”   杨世醒对此置之一笑,没有多言,只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最主要的原因不在于此处。西北大地虽然广袤,但很贫瘠,有一半都是荒漠,纵使得了地也难以开垦,养活不了多少人。”   “最好的耕地在江州和崖州一带,要不然怎么说鱼米之乡呢?可那些地方早就是我们的地盘了,再往南就是海,我们即使有掠夺之心也无处可往,总不能让百姓在海里种地。”   阮问颖在心里默默接话,不能种地,但能打渔啊。   当然,她也就是想想,种地和打渔哪个更能使百姓温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她此刻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很捧场地装作什么都不懂,询问了出来。   毕竟对方都冒着得罪裴良信的风险带她来这里了,想必此次的兴民苑之行对他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她现在还看不出来是什么,但不妨碍她进行配合。   杨世醒看向她,微微一笑,神情里包含着满意和宠溺,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跟我来。” 第57章 他将来要继承大统,不得不担起这份责任   杨世醒把阮问颖带到了一处地方。   这里离田地不远, 铺陈开了几十来丈的稻穗,分南北二道,摆放得有些杂乱,但泾渭分明, 旁边蹲了四五名苑吏, 均在埋头挑拣着稻子。   阮问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约莫要挑拣上几十株的稻穗才选出一株, 而这些被选出来的稻穗颗粒都较为浑圆饱满, 结的穗子也比较大, 心里的猜测遂越发肯定。   看来,这些苑吏做的活计和花房里的花仆一样, 都是专门挑选良品, 进行二度乃至三度的培育。   品相越是好看的花朵,来年培育开出的花就会越美, 相应的, 这些颗粒饱满的稻穗在第二年种下去,也会迎来更大的丰收。   一亩寻常的稻田或许只能养活六口人, 但如果种出来的稻子穗粒都似这些被挑选出来的稻穗一般大, 就能养活八口、十口甚至十二口人了。   正当她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杨世醒走到其中的一名苑吏身旁,开口出声:“过了这么些日,挑选出合心意的株穗了没有?”   苑吏动作一顿,把戴着的斗笠往上抬了抬,仰起头, 露出一张微微有些发黑的面孔。   他看上去对杨世醒的到来并不吃惊, 细心地将手里尚未挑选好的稻穗放回地上, 起身行了一礼, 其余人在听到他的动静后也跟着行礼,四周一时有些纷乱。   杨世醒稳稳当当地受了,没有开口免礼的意思。   这不奇怪,他虽然在大多数时候平易近人,但不代表没有尊卑之分。他自小就是被教养着宫廷礼仪长大的,又身为嫡子,天家皇室的高傲气度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的时候,阮问颖都在想,他如此关怀民生,心系天下大事,到底是因为他本性悲悯,想要为万千子民谋福,还是因为他将来要继承大统,不得不担起这份责任。   回想他方才的言语,皆字句精辟,如同旁观者的陈述,没有波澜,带着冷静的俯视,和她在提起二丫时的叹息不忍大相径庭,之所以会显得温和亲切,恐怕也是因为面对着她的缘故。   当然,只要别人不傻到惹恼他,他也不会太过冷脸待人。   比如此刻,他就像是在与旧友寒暄般,对她引荐那名苑吏,道对方姓杭,乃苑工主事,他先前带她所见的稻田一事都隶属对方管辖,又把她的身份和那人说了。   苑工主事为正六品,官职不算大,也不算小,且此人既然是由杨世醒特意引荐,想来定是有所过人之处,所以阮问颖很客气地见了礼:“问颖见过杭大人。”   对方也很客气地回了一礼:“姑娘多礼了,杭某万不敢当。”   接着看向杨世醒,恭谨问道:“不知殿下此行前来,所为何事?”   杨世醒不答反问:“稻种的挑选进度如何了?”   在面对下位者时,他很少回答他人提出的疑问,不知道是觉得没有必要还是轻慢不屑于如此,毕竟他在解答阮问颖的疑惑时还是很有耐心和热情的。   杭自生也不会没有眼色地追问,答道:“回禀殿下,目前下官已率人筛选稻苗三万六千余株,挑拣出来的总计有五百五十株,还有一半尚未挑选。”   杨世醒道:“今年似乎比往年快了些?”   杭自生露出一个笑容:“是,今年的年景好,加上去岁挑选出来的稻苗育种也好,所以长势较为喜人。倘若进展顺利,往后的稻苗会一年比一年好。”   “话不必说得这么满,千百年来我们也不是头一遭干这活的,没道理让它在我们手里大变模样。”杨世醒依旧维持着冷静,慢条斯理地说话。   杭自生却继续笑着,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下官明白,只是古人从前用的法子和我们现在用的不同,装水的盆子都换了,这水自然也不会溢出来了。”   杨世醒看他一眼,唇角轻扯,似笑非笑:“你这是第几次对我说这话了?”   “这……下官已经记不清了。”对方低头笑了一下,自我打趣,“毕竟下官实在是喜欢说这话……”   又紧接着道:“不过下官会谨记殿下之言,绝对不会让装水的容器从盆变成碗,辜负殿下的一番提拔之心。”   杨世醒不置可否,偏头看向阮问颖:“看你这迷迷糊糊的样子,是没有听懂我们的对话?”   阮问颖正在思索他二人话语的含义,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才道:“听懂了些,但还有一点没听懂,也没有弄明白。”   杨世醒道:“哪里不明白?”   这就是让她提问的意思了。她也不推脱,直言道:“你们是想把长势好、稻穗饱满的株苗挑出来,等到来年再种下去,让稻子长得更好、结得更多吗?”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法子,可是这样的法子又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那些农家们难道没有想到过吗?需要你们……特意来做这事?”   闻言,杭自生看向杨世醒,在得到了后者的首肯之后道:“姑娘所言,的确是下官在命人做着的事情,但此仅为其一。这其二么……”   他稍稍顿了顿:“不知姑娘可曾听闻过南水无盐女一案?”   阮问颖自然听说过,虽然这案子发生的年代有些久远,早在先帝一朝、她出生之前,但因此案实在离奇,被改编成了多个故事在坊间广为流传,所以她并不陌生。   讲的是南水有一户人家,夫妻二人的品貌都是一绝,却生出了一个貌丑无盐的女儿。   不巧的是,妻子在怀胎之前曾遭山贼掳掠,虽然只隔了半日就被县令派人救了回来,但生下了如此一个女儿,难免会让他人生起一些想法。   丈夫由此想要休妻,其妻不从,言他若敢休离,便把他告上公堂。因此乃违律之举,不可以失贞为休妻之理,且她也并未失贞,孩子的的确确是他们的亲骨肉。   丈夫便退了一步,不休妻,只把婴孩丢弃,夫妻俩再养一个。妻子还是不肯,在多番争辩都无法让丈夫相信女儿是他亲生的之后,无奈步入公堂,希望县令能还她一个清白。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间的寻常矛盾他人尚不好多管,更何况是此等麻烦事体?   倘若是在从前,那还好办,滴血认亲便是,偏生百年前出了位神医,走南往北进行了数千次举试,破了这滴血认亲的法子。   道是父母兄弟姊妹等亲缘之间,确然血可相融,但素无往来的南北东西他人之间,也有十中三四的血可以相融,欲想明了亲缘关系,尚无确切之法,只能看长相模样来大致推定。   然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桩说不清也理不清的麻烦事情,县令受理了,接了诉状。   他命人将先前抓捕到的山贼从大牢里提出来,让丈夫抱着妻子生下的女儿与匪徒的长相一一对应,指出认为是婴孩父亲的人来。   丈夫指了三四个人,都是长相不好、乍一看与怀中婴儿有三分相似的,皆被县令的伶牙俐齿化解,什么“他乃吊梢眼,千金凤眸斜”、“此唇非彼唇”之类的话,说了一大通。   接着,县令又让画师画了夫妻二人的像,遮了一部分眉眼与婴孩的五官相较,最终得出结论,比起那帮山匪,婴儿的样貌更像夫妻。   只不过夫妻二人的眉眼自成一体,浓淡相宜,所以看起来舒适美观,而婴孩虽然继承了双亲的容貌,却是眉不对眼、鼻不对耳,看上去就貌若无盐了。   最后的结果,是县令拍板定案,婴儿为夫妻二人的亲生子,丈夫若要以此休妻,需将家财匀出三分,且签署和离书,不可予休书。   丈夫对这番说法将信将疑,勉强把孩子带回去养了。   然而家中老母对此纠缠不休,觉得儿媳不保贞节,诞下孽种,做主给儿子纳了一个妾,生下另外一名孙儿不说,还在一个午后将牙牙学语的女婴溺毙在了井里。   终致妻子疯狂,勒死婆母,剖开其腹,把那名妾生的孩子放入里面,丈夫循着婴孩哭声而来时,被血流成河的场景吓得直接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如同痴呆小儿,只会咿咿呀呀,还认了妻子为母。   此事一时在当地传为怪谈,众人闻之皆悚,道那丈夫是被溺死的女儿回魂,附在了自己身上,原本和谐美满的幸福之家,因为一场山匪之劫就此化成了泡影。   之后的事情更是越传越怪,有说那丈夫在七日后去世的,也有说那夫妻俩一起死在了一场水灾里的,还有说那县令夜半得魂入梦、受了女婴感谢的,总之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   故事很离奇,也很引人入胜,但阮问颖不知道这和稻苗有什么关系,微一颔首,有些迟疑地道:“此案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它与这些稻苗有何相干?”   杭自生道:“姑娘既然知道此案,那想必也听闻过北海龙女案了。”   还别说,阮问颖真的听过。   与南水无盐女案相反,北海龙女案发生在北海的一户渔家,讲的是一对相貌粗犷的夫妻生下了一名肤白胜雪、眉眼精巧的婴儿。   而在妻子怀孕的前几个月里,丈夫曾经捕到过一尾金鳍鱼,根据当地的说法,此鱼为龙神化身,不可擅捞,于是丈夫就把它放了回去。   是以众人都道,妻子会生下这么一名雪玉雕琢的女儿,是因为海里的龙女来投胎报恩了,此女必将有大福气。   巧的是,时任当地知府的官员正是先前在南水受理了无盐女一案的县令,有好事者就此一事询问,如何证明那女婴乃是夫妻俩亲生的,被县令回了一句:“龙生九子尚有异,我等凡俗之人何以比肩仙神?君观林中千竹,可有一丝全同?”把对方准备用来戏谑的话全都挡了回去。   这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奇闻怪谈的案子,由此联系到了一起,变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但凡提到一件,就会提到另一件。   是以,阮问颖再度点了点头,道:“不错。”   杭自生道:“实不相瞒,主理南水无盐女一案的正是杭某的表舅,他在北海任职时也曾见过那所谓的转世龙女——”   阮问颖来了兴趣,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询问道:“如何?那婴孩可真为天仙之貌?”   对方的说辞很是齐全:“表舅见那婴孩时,对方才有几个月大,五官都未长开,如何能下定论?不过肤白胜雪是真的,眉眼也精巧,看起来不像北海人的长相模样。”   “是吗?”她兴趣未消,“算算年岁,那婴孩业已长大成人,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姿容。”   杭自生道:“姑娘若有缘,或许早已见过了真人。”   阮问颖不解:“为何?”   杭自生道:“因为那北海龙女声名太盛,长大后又确不负名,生得如花似玉,令人见之忘俗,便被当地的官员献美赠予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如今——”   杨世醒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杭自生立刻收语,一转话锋道:“姑娘也不必感到迷惑,下官提起的这两件案子虽然与稻苗一事并无干系,但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一对品貌上乘的夫妻可能会生下容貌无盐的女儿,而模样普通的夫妻却可以生下花容月貌的女儿,人既如此,稻亦何哉?” 第58章 让她穿着这样的一件裙裳,踏上泥泞的田埂   阮问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又好像没有听懂。   “大人是想说明,歹竹出好笋吗?”   “相差不离。”杭自生道,“诚如姑娘所言,挑选育种的法子不难, 但凡花点心思, 就算目不识丁者也能想到,可千百年来, 为什么这些五谷杂粮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呢?”   阮问颖被他问住了:“这……”   她心里最先升起的想法是“天道有常”这四个大字, 就像她之前和杨世醒讨论的那样, 但很显然,这样的话语不合时宜, 遂道:“还请大人指教。”   杭自生道了一声“不敢当”, 弯腰从地上捡起几株稻穗,高矮瘦小、饱满干瘪者皆有, 把它们展示在她的面前。   “从这些稻穗里, 姑娘可能看出哪一株由良种育成,哪一株由劣种育成?”   要是没有提及那两个案子, 阮问颖早已指着颗粒饱满的稻穗回答, 不会像现在这般举棋不定,犹豫了半晌,最终选择摇头:“……请恕问颖愚钝,无法分辨。”   杭自生道:“正是如此,普天之下无人能分辨清楚。选育良种固然是个不错的法子,但一来农户生活困苦, 要想获得温饱已是艰难, 若把颗粒饱满的稻穗留下育种, 他们该如何纳粮果腹?二来, 这育种之道也未必是个好法子。”   他把因由徐徐道来。   就像南水与北海的那两件案子一样,好的不一定能生下好的,坏的也不一定能生下坏的。   譬如有楚一朝,君王好美信道,皇室宗亲代代嫁娶容貌鼎盛者,欲得姿容胜过凡俗的天人之子,可直到国灭,这个愿望也没有达成,后期时宗室里甚至出现了裂唇、白目等天残子嗣。   也许育种遵循的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历经千百年的挑选都没有大变模样。   它就像是一盆被盛在碗里的水,旁人可以不断地往里面添水,但只要添到一定程度,使得水面溢出边沿,水就会流失,无法再继续积攒,加得多了,还有可能使碗破裂,最终变成一场空。   如今的稻苗,或许早已到达了这个极限。   所以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换一个大点的盆去积水。   阮问颖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她感到格外惊奇,觉得这一趟的兴民苑之行真是大开眼界,让她知晓接触到了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情,“想来,大人已经找到这个能换盆的法子了。”   杭自生谦逊回答:“杭某不敢自夸,天生万物玄妙,想要参透这里面的种种,好比盲人摸象,只能使用最愚笨的法子去一一尝试,期望老天能够睁眼,指明我等凡俗一条生路。”   所谓最愚笨的法子,就是在长安、江州、崖州等多地开垦田野,种下几十几百亩稻苗,进行观察记录,看哪些田里的稻子收成好,哪些收成不好,并分别经历了什么事。   然后照着这些记录,努力在第二年把过程重复,若是收成还好,那就继续,若不好,就进行比对,看看是哪些因素导致了不同。   一个费力又费时的法子,可能忙碌数十年都不一定能有所收获。   也因此,陛下在开始时并不看好此法,徐茂渊虽有心尝试,但也觉得阵势不必过大,在长安郊外开辟一片田地就行。   是杨世醒在偶然间听到后者提起,来了兴趣,亲自走了一趟兴民苑,觉得这个法子值得一试,把杭自生引荐到了陛下跟前,使其面圣,进行详细的解释,才终于获得了陛下的点头。   而杭自生也没有辜负杨世醒的期望,埋头研想多年,终于在去岁有了一点突破。   “崖州地处南海之缘,在那里种下的稻苗不仅可以一年三熟,长势也较之长安的要好,最是适宜种稻,只是那里一来耕地不多,二来为海防重地,不可大肆耕田……”   “……夏季多风,雨势不大,稻苗多被吹得东倒西歪,本以为收成会很惨淡,没想到一月过去,竟然获得了丰收……少雨容易,只需及时遮挡就行,然风不为人力所动,便想……”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先时的恭敬拘谨逐渐消散,不知是入了神还是忘了怀。   最后还是杨世醒打断了他:“行了,你这些话我都听得能倒背如流,就不劳烦你在这费心讲解了,回去挑选你的稻苗吧,八月马上就要过了,别误了时令。”   说罢,他便领着阮问颖离开,朝附近的田埂走去。   边走边对她道:“姓杭的废话多,点子也多,晴雨风雪这等天象素来不可为人力所改,但可以稍许的易换之法,比如他方才说的大风少雨之势,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阮问颖想了想,道:“少雨他说了,搭棚遮挡起来就行,这大风么……”   她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底气地道:“让人在一旁扇扇子?”   杨世醒很给她面子,没有直言嗤她异想天开,先是应了一声:“是一个法子,但是比较麻烦,费力还不讨好,事倍功半。”   才道:“疾风过境,通常会留下一片狼藉,稻田亦如此。欲想复现此等境况,风势不容易起,狼藉却容易达成,只需——”   他停住了步伐。   转过身,看向她询问:“怎么了?”   阮问颖抬头看了眼走上田埂的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虽然没有多么簇新华丽,但也是精巧绮罗,行步间如花枝摇曳,流云舒卷。   让她穿着这样的一件裙裳,踏上泥泞的田埂,实在是……   “颖颖。”杨世醒唤了她一声,朝她伸出手,“过来。”   阮问颖怔然望去。   他依然是先前学武时的打扮,穿着一袭劲衣,长发以锦绡高束成马尾,环佩简洁,只留了一块羊脂白玉压袂,通身透露出一股清贵的气派。   就是这样的一个他,站立在充满乡土气息的田埂上,晃眼看去如浊世出尘,但是再一看,却又觉得他与周围的田园风光如此融洽,仿佛他本就该出现在这里。   阮问颖看着他,忽然心里一松,先前的犹豫顾忌全都不见。   她低头抿嘴,露出一个清然的笑意,抬腕递过,搭上他的手,在他收拢掌心时借着他的力道,轻巧踏了上去。   田埂并不宽裕,约莫只能容一人半通过,好在她身量娇小,又与杨世醒错开了一点步伐,只要注意些,也能缓缓相携前进。   有风徐徐而过,吹动结满稻穗的禾苗,发出金沙般的响声,似一条空谷溪流在山涧潺潺流淌而过。   阮问颖跟随在杨世醒的身旁,边走边看,发现周围的田地都被分成了一块块,规划十分齐整,是书里不曾提到过的情况,便询问他这是照着什么划分的,又是在做什么。   “按育苗的法子分。”杨世醒回答她,“比如这一块地就是分多次灌水,那一块地则照着杭自生的点子让人施以抽打之法,比照疾风过后的情况。”   “不同的田地用不同的法子,这样一来,就能根据每块田里头稻谷的长势,相较得出哪种育苗的法子好了。”   阮问颖听得新奇,不由得感慨称赞:“此等灵巧之法,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也是那位杭大人想出来的?”   “那倒不是,古籍里早有记载,不过那是一本杂书,很少会有人涉猎翻看,仔细思索里头的法子是否可行。”杨世醒道,“他只能说是头一个提出来的,真正想出法子的人不是他。”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环视周围的田地,看着成片金黄的稻苗,心里升起几分希冀,“这换盆之法……果真能被我们寻出来么?”   杨世醒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块向远方眺望:“看你是相信人定胜天,还是命由天定了。”   “你呢?你相信哪一种?”她看向他。   他自若一笑。   “我哪一种都不相信。路由足下始,人定胜天也好,命由天定也罢,都要做了才知道答案。”   ……   阮问颖被杨世醒带着在整片田里走了一圈。   田地不算很大,一眼能望得到头,毕竟这是在兴民苑,占地广不到哪里去。饶是如此,这么一圈走下来,也足够让她升起热燥,点点汗珠沁出鼻尖,晶莹剔透地反射着日光。   她微有些羞赧,觉得自己真是丢脸,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热了,简直娇弱。   她低下头,从袖中抽出锦帕,想默默把汗水擦去。   杨世醒先她一步,从她手里拿过帕子,给她擦拭。   他的动作很轻柔,锦帕上的栀子花香与他身上的沉水香混合在一起,配着徐徐暖风,熏得人心神陶醉。   阮问颖几乎是享受地由着他擦拭,在他收回手时还抿嘴轻声地笑了一句:“你这回可别把我的帕子拿走了,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帕子,不能再被你拿了。”   杨世醒原本正准备把锦帕还给她,听了这话,动作一顿,道:“第二喜欢的?那你第一喜欢的帕子呢?今日没有带出来?”   她继续莞尔,眼角眉梢溢满了甜蜜的笑意:“第一喜欢的帕子被你拿了,我还怎么带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配合地应了一声,把锦帕还给她,“我本想把这帕子也拿了的,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再收入囊中,岂不成了趁火打劫?喏,还给你。”   又抬头望了眼天时,琢磨片刻:“现下时辰还行,不急着回宫。走,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第59章 要不然的话,我就可以亲你了   杨世醒所谓的见世面, 就是把阮问颖拉去和那些苑吏一块,挑选铺陈在地上的稻苗。   阮问颖在被告知时已有些发懵,等见着他从护卫手里拿过一顶斗笠,仔细戴在她的头上, 而后自己接过另一顶戴上, 蹲下身弯腰去拣拾那些稻苗,手法还没有多么生涩时, 更是一阵瞠目。   这架势, 可比陛下每年领着文武百官开春耕要亲躬多了。   身为皇子的杨世醒都已经动手, 她自然也不好在旁边干看着,观察了一会儿他的动作, 有样学样地蹲下.身, 尝试着拿起几株稻苗,向他请教。   “这要怎么挑?”幸好这些稻苗都是被齐整割下的, 比较干净, 没沾多少泥土,要不然她可真的无从下手了。   杨世醒对此回答得很是随意:“挑你觉得结穗饱满的就行, 反正过后他们会再筛一遍。”   还是不远处正在埋头挑选的杭自生听到了, 张口报了一个具体的尺寸,才让她心里有了数。   但也没有多大的用,她只知道宣纸书籍的规格,金银铜钱之间的比算,可若要让她具体说出长宽几许,目量视看, 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她只能比照着其他人挑选出的稻穗大小, 依凭感觉来行事, 还真是应了杨世醒的那句话。   两人的挑拣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辰。   一来, 杨世醒不是真的想拿她当苦力,如他先前所说,只是让她开开世面。   二来,阮问颖也坚持不了太久。   一开始还好,挑选分拣的活计虽然枯燥,但由于她是头一次接触,所以也算是有几分新鲜,待到经手过了几趟,便渐渐没了兴味。   今儿的日头又足,值秋高送爽之际,不仅有暖风熏人,还有炎日晒人,即使有斗笠遮着,她也很快发起了热,比在田野间行走尤甚。   其它的方面倒是还好,毕竟她自小习过武艺,这点程度的辛劳还受得住。   杨世醒自然不会让她处于这种忍耐的境况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甚至或许只过了盏茶时分,他挑拣完手里的最后一株稻苗,把她手中的拿了过去,迅速过了一眼,全部放到未被选中的那堆稻苗里。   然后拉过她,把她带到不远处的廊下,让她在美人靠上坐下,取下两人头顶的斗笠,递还给护卫。   谷雨一直侍立在附近等候,在望见二人先前的举动时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当下拎着一方屉盒上前行礼,询问他们是否要喝点凉茶,去去火气。   “不用了。”阮问颖见杨世醒的模样似是要替她点头,抢先开口道,“我没有怎么累,也没有怎么热。”   但杨世醒还是不赞同地说了一句:“脸都红了,还说不热。”便吩咐谷雨倒茶。那利索的使唤模样让她不知道第几次心生无奈,暗想到底是谁带了侍女。   谷雨打开屉盒,从里头取出一小壶茶,倒在玲珑杯里,接着抬眸稍一瞥目,很有眼色地把茶盏端呈给了杨世醒。   后者从容不迫地接过,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茶:“不错,是绿牡丹,你喜欢的口味。”坐到阮问颖的身旁,把茶盏递过去。   此行出来得匆忙,一应事务都由山黎领着含凉殿里的宫女置备,并非谷雨从府里带出来。   阮问颖接过玲珑杯,握着微凉的杯壁,先是小声答了一句:“山黎素来稳妥,你又在临走前特意叮嘱过,想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而后用更轻细的声音道:“且你这话说的,好似我只饮琼浆玉露一般。”   “你不是么?”他玩笑。   “自然不是。”她闷闷不满地反驳,“我又没有这么娇贵,连喝口凉茶都要挑。”   闻言,杨世醒稍稍收敛了笑意,关切地看向她,询问道:“怎么了?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方才过田挑稻的要求让你觉得为难了?”   她缓缓摇头:“没有,我还没有那么娇贵,干这点活就觉得苦。”   “又是娇贵。”他笑了一下,“你今日是怎么了,和这个词缠上了?以往你不是总说,身为镇国公与长公主之女,你体内留着成祖世宗的血,生来便比他人尊贵么?让我不要轻慢你。”   阮问颖心想,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知道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她双手捧着茶盏,啜饮着杯中清凉的茶水,鲜醇爽口的滋味沁入心脾,极大地缓解了她周身的热燥,也让她更加心生郁郁。   杨世醒瞧着她的动作,目光移到她额迹渗出的细密汗水,伸手用衣袖给她轻掖:“此时何为?彼时何为?”   “……非此时,非彼时。”   他扬起眉:“行吧,我不和你打哑谜了。你实话告诉我,是什么惹得你不开心了?让你这么闷闷不乐的,也让我牵肠挂肚,万分焦心。”   阮问颖成功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容颜变得生动起来,恢复了平日里的娇俏。   杨世醒满意地看着她,也笑:“不错,你就该这般无忧无虑,无精打采的模样不适合你。”   她再度莞尔,如画的眉目里怏虞消散,只留下些许轻虑。   叹息道:“真的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忽然想到,我方才不过是在田野里走个来回,挑拣了一会儿稻苗,就觉得累了,二丫……那些农户们又该如何辛劳?”   她把曾经同宜山夫人和阮淑晗说过的话,以及对方二人的回应,一一道出。   “……晗姐姐说,他们是因为没有得蒙先祖的恩荫,才会生活得这般困苦,若想将来的儿孙不跟着自己受苦,唯有发奋图强一道。”   “我初时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仔细想想又觉不对——他们温饱尚不能自足,连书都念不起,义学也没有余力去上,该如何发奋图强?他们的出路……究竟在哪?”   杨世醒静静地听着,神情沉稳,带着一点专注。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令人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心,“他们该如何做?”   阮问颖茫然:“我、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说法。”他道,“你觉得,在那些农户寻找出路的过程里,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她想了想:“……庄家,地主。”   杨世醒露出一个笑容。   “不错。”他赞赏道,“就是那些手握田地的豪强庄家。”   “他们把田地租给农户,收取繁重的粮米纳银,不仅可以坐享其成,还能够在年景不好时反咬一口,在收回田地的同时以抵债的名义把农户的家底全部掠走。”   “如此循环往复,农户手里的地越来越少,庄家手里的地越来越多,最后农户没了地也没了家,不得已只能卖身成为佃户,庄家则成为了手握万顷良田、坐享家财万贯的地主。”   “所谓横征暴敛,不过如此。”   阮问颖听得心惊不已。   她是想到了那些压在农户身上的繁重租税,但没有想得这么深,只以为是助纣为虐,没想到竟是罪魁祸首。   “那怎么办?”她蹙眉询问,“有他们在,就算我们把碗换成盆,甚至换成缸,大部分的口粮也不会进到农户的家里,反倒便宜了庄家。”   “两种法子。”杨世醒干脆利落地道,“要么徐徐图之,要么杀之后快。”   “……这第二种法子,成祖是不是用过?”   “嗯,是用过。搅得江山动荡,险些失了我杨室天下,好在最后还是撑住了,农户们也由此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只可惜中宗不济,又让那些庄家们得了地,使得皇祖父和父皇只能重头来过。”   “你——你和陛下……”阮问颖有些小心地道,“用的,是第一种?”   杨世醒看着她,倏然一笑:“目前来说是这样,不过之后的事么……谁能说得准呢?”   阮问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之后指的是什么之后,就算想了也不表现出来。   经过对方这么一番言语,她的心神终于有所舒缓,展现出了一点笑意。   “我——”她把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含着一半心喜、一半羞赧的笑意,轻声道,“我相信你,能够办到。”   “办到什么?”杨世醒看起来有些不解。   她低声道:“自然是你的抱负……我相信你,有朝一日,你定会一展宏图。”   杨世醒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有了动静。   他从她手里拿过茶盏,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这话怎么不留到含凉殿里再和我说呢?”他对她道,笑容里俱是欢喜和遗憾,“要不然的话,我就可以亲你了。”   阮问颖:“……”很好,她记住了,以后有什么夸奖他的话都在外面说。   “其实,”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刚才之所以会闷闷不乐,除了和你说的这件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是什么?”对方很配合地询问。   她道:“杭大人虽然不是想出分田育稻的第一人,但他是第一个提出来的,并为此付出了种种辛劳努力。你就更不用说了,帮助他把设想变成了现实。”   “还有那些苑吏们,不止在田地里干活的那些,包括我们之前经过时见到的……你们每个人,都在做着为天下计的大事,不管结果如何,这一份心意和举动都是实打实的。”   “反观我,白白念了这么多书,学了这么多艺,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连挑选稻苗也坚持不了长久……”   她越说越觉得发闷,长长叹出口气。   “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我不仅无用,还心胸狭窄,对这种事只会长吁短叹,真要我散尽万贯家财,去帮助那些穷苦的百姓,我……也是不肯的。” 第60章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心动的感觉   杨世醒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阮问颖不解:“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   他道:“错处是没有, 可是也没什么对处——且不说你散尽家财是否能让天下百姓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就说我……咳,父皇吧。”   “倘若有人对他说,他若不把江山拱手让出, 将国库里的金银财宝、绸布粮米都分给天下百姓, 便是不仁。你猜,父皇他会怎么做?”   阮问颖:“……”陛下会怎么做她不知晓, 但说这话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她倒是有几分猜测。   “而且你能有什么家财?”他继续说着, “你一没官二没职,家里给的月例不过是长辈对小辈的关怀, 并非真正的俸禄, 那些赏赐赠礼更不用说。你拿什么去散给天下百姓?”   “拿你府里的那些积蓄?那是你的东西吗?用你堂姐的话来说,那些都是你先祖积攒下来的恩荫, 被你这般大方送人, 旁人或许会赞你一声好,但你先祖若是在天有灵, 恐怕只会觉得你不孝。”   一句接一句的话听得她郁闷一层盖过一层, 好不容易亮堂了一点的心境再度黯淡下来,心想,有他这么安慰人的吗?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他是在嘲讽她呢。   “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打击我?”她垂头丧气地道,“为什么我在听完之后觉得自己更加一无是处了呢?”   杨世醒松泛笑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示意侍立在远处的谷雨上前, 把杯盏交还, 命其退下。   抬手搭上她的香肩, 道:“你素来聪明, 怎么今日却想左了?你要为天下计,谋万民福,就一定要像杭自生那样亲自去下田种地吗?”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原本就不擅长这方面的事,为什么非要逼着自己去跟他人比呢?”   阮问颖一怔,抬眸看向他,喃喃道:“可是……我只会念书,再来就是舞刀弄剑,旁的什么也不会,我能专攻什么呢?”   “已经足够了。”他笑着抚上她的眉眼,温热的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她的肌肤,“像你这般文武双全的姑娘家,天底下有几个?正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你出身武将世家,师从宜山夫人,尽得二者真传,倘若还是无用,这天底下也没几个有用的人了。”   阮问颖的心旌摇曳了一会儿。   不过不是被他的话说的,而是被他蕴星攒月的目光看的。   “你……安慰人的话语,还欠缺一点火候。”她实诚道,“我是文武皆涉,但并不双全,在文道方面尚可说略通一二,在武道方面……是你说的,我不过三脚猫的功夫。”   “上阵杀敌也是需要谋略的,不是空有一身武艺就能取胜。”杨世醒不慌不忙,“不过也好,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还是别去领兵作战了,免得我日夜忧心,寝食难安。”   阮问颖觉得他一点都不用担心,因为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顶多纸上谈兵,与他沙盘演练时尚且输多赢少,更遑论上战场了,除非是为了诱敌深入,那倒是可能有她的用武之地。   “武道不行,就来文道。”杨世醒接着说话,目光滑过她的面庞,勾唇湛开一抹松然的笑意。   “你不是喜欢读史吗?将来你大可以去翰林院修史,让后人以史为鉴,不要重蹈覆辙,照样可以造福黎民百姓。或许还能从古籍里翻出什么治天下的法子来,就像那姓杭的一样。”   顿了顿,又在笑容里带上几分促狭:“当然,你也可以不去翰林院,毕竟你以后是要嫁给我的。到时你只需甄别挑选对天下有用之人,让他们去做事就行了,不劳烦你亲自动手。”   “你也可以如母后一般,当一名贤妻,督促我做个明主。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好事,不能为天下计,谋万民福?”   阮问颖心神摇动。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自她心底漫出,如淙淙溪流,浸润了她的整片心田。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心动的感觉。   不同于以往那些浮于表面的甜蜜欢喜,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悸动。   就像一串系在她心上的风铃,原本只被人拨弄,发出的声响虽然也很好听,但直到某一天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清风泠泠而过,带出零星碎响,才使人惊觉何为天籁。   她喜欢杨世醒。   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她从前喜欢他,是因为他的身份、容貌与性情,还有他对她的宠溺,他和她的相处融洽,让她确信,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现在,她对他的欢喜无关之前的一切,只因为他的一句话语,一个眼神,一抹微笑。   如夜雨春风,悄然入梦。   阮问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境。   好似明晰如灼,又好似雾里看花。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那就是——她喜欢他。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但是……她确然感受到了汹涌澎湃的心潮。   想着,就算他不是皇子,没有显贵的身份,嫁给他不会带来任何裨益,她也愿意摒除所有的理智,只为他而动心,抛下一切,跟随他去往天涯海角。   即使是在理智回笼的现在,她也依然很是欢喜。   因为她是注定要嫁给他的,喜欢是嫁,不喜欢也是嫁,自然是多喜欢他一点比较好。   阮问颖眸光生晕地瞧了杨世醒半晌,才在对方略含不解的神情中收回视线,垂头,梳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微笑着轻声道:“你说得很对,是我……想左了……”   两人在兴民苑里待了大半个时辰。   日头逐渐升高,苑中侍郎上前请示,询问他们是否要留在苑里用膳。   杨世醒看向阮问颖:“你意下如何?”   她道:“听凭殿下吩咐。”   在不相熟的外人面前,她对他的态度一向谨慎,有所保留,不会全部展现出来,避免让他人窥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带来什么麻烦。   虽然对方带她来这里的行为已经彰显了一切,如此作态没什么意义,但……也总能不落人口实,好歹有些用处。   杨世醒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当即作平淡状,道:“那就留下来尝尝,左右时辰还早,不急着回宫。且我之前在这里用过一次膳,感觉还行,菜品都是苑里的人亲手种养的,别有一番风味。”   苑中侍郎赔笑:“苑中鄙陋,唯有一点乡野风味尚可堪誉,殿下能不嫌弃,是下官莫大的荣幸。这边请,这边请。”   两人随着他一道去了堂屋,饭菜很快被呈了上来,的确如杨世醒所言,颇有一股田园风趣,尤其是那碗蛋花汤,里头不知放了什么菜叶,喝起来虽然味道清淡,却也令人回味无穷。   兼之堂屋里陈设考究,博古架上放置着不少精巧的物什,阮问颖不由被勾起了好奇心,停箸上前,细细观赏。   “喜欢就带回去。”杨世醒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这些都是苑里人闲暇时分做出来的小玩意,没什么用处,你若有看得上眼的,直接拿了便是。”   她愈发好奇:“听你这话,似乎对苑里头的事物很熟悉?你常过来?”   “不算经常,一年也就几趟,这两个月是光景到了,又听闻有进展,才来得频繁些。”他的目光在架子上逡巡片刻,伸手拿下一件小仪,递给她看,“喜欢吗?”   阮问颖定睛瞧去,发现那是一架小巧玲珑的笔托,打磨成了一弦弯月的形状,中间镂空刻着一尾锦鲤,随着弦月的翻转变幻光泽,既雅致又灵动。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漾出一个惊奇的笑容,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反复翻看:“这东西可真巧,你确定是他们随手做的,不是特意精制的?”   “看你怎么分了。”他道,“从打磨方面来看,这东西的确制作得很是精心,但若从新意方面来看,就有点平平无奇了。”   “因为按照这里人一贯的设想,锦鲤应该是随着弦月游动的,仅仅光泽的变幻谈不上称奇,它可以出现在外头的铺子里,但不应该出现在苑里。”   阮问颖更加惊奇,没想到如此精巧的物什只是个半成品,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夸大了言辞,说来唬她的。   她把笔托端在手心,又看了一会儿,心里越发的欢喜:“我把它拿走没事吗?”   “没事。”杨世醒满不在乎,“它再精巧也不过是架笔托,能有什么大的用处?你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放心收下。”   阮问颖一愣,浮现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猜想:“这东西……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对方惊诧:“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有些讪讪,也觉得这个猜想不切实际,道:“因为它看起来不像是那些苑吏会喜欢的,你又一下子挑中了它……就这么想了。原来不是。”   他失笑:“看来我今日不该只带你去见杭自生,让你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这兴民苑里头可不止一帮大老爷们在做事,要不然这架子上的东西是怎么来的?”   又道,“原来你喜欢我亲手做礼送你。”神情看上去若有所思。   她赶紧道:“没有的事,你别误会。”生怕他真的去这样做。   若换了旁人,她自然喜欢这份亲手制礼的心意,但杨世醒不仅课业繁重,还要和陛下商议国事,时辰宝贵,万不能为了她这么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浪费。   跟前人笑容更深:“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要给你做。我每日里光是应付父皇他们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哪有闲工夫给你弄这些,你看我像是会沉溺在这些风花雪月里的人吗?”   说得她心情复杂,不知道是该感到松气还是不满,努嘴嘀咕道:“那你刚才说那句话干嘛……”   “就是想和你说一声,告诉你以后不会有这种事情出现,让你不要抱有期待,免得你空欢喜一场,反过来怨我不解风情。”   “……”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六皇子所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出自韩愈《师说》。 第61章 一起回府拜见长辈   从兴民苑离开后, 杨世醒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把阮问颖送到了镇国公府。   守门的小厮不识得他的车架,见阮问颖从马车里下来,很有几分惊讶, 犹疑地上前行礼:“姑娘?这——”   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杨世醒的掀帘下车打断了。   他们自然也不识得杨世醒,但到底是在国公府当差的, 见过世面, 只看一旁骑着骏马的六名护卫就明白了对方身份不凡, 更不要说他通身带着的气派。   甫一得到谷雨的提点,便即拜倒叩首, 行礼参见, 在大门内守着的仆役听见动静也都悚然而惊,跟着一起跪地。   早在得知杨世醒会和自己一起回府拜见长辈时, 阮问颖就预想到了会有这么一个结果, 但在亲眼看见、亲身经历这番场面时,她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几分无奈。   有的时候, 她真的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说他自矜自重吧, 他上至徐、裴二公,中至伴读官员,下至农户之女,都可以谈笑自若,没有半点架子,一点不拘泥于双方的身份。   说他平易近人吧, 他又很少有不分尊卑的时候, 除了对她以外, 就没见免过谁的礼。   好比此行, 她试图劝他隐瞒身份,毕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不过是去外祖家一趟,何必大张旗鼓地上门?也免得惹来麻烦。   但对方就是不以为然:“我是去上门做客,不是做贼,为什么要隐瞒身份?我很见不得人吗?”   “自然不是。”她耐心解释,“只是——你身份这般尊贵,贸贸然去我家里,必定会兴师动众,到时候闹出的动静大了,你……不会觉得麻烦吗?”   “会吗?外祖母管家有方,你家里的下人想必都很训练有素,就算知道了我的身份又如何?”   自然不会如何。   阮问颖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仆役,以及急忙忙往二门内奔走报信的小厮,在心里无奈地想,只是会动静大点、折腾点而已。   好在济襄侯夫人和阮淑晗于今晨回了侯府看望儿媳,府里只剩下真定大长公主与卧病在床的世子夫人,大长公主上了年纪,且是长辈,不需出来相迎,情势倒也不算特别的忙乱。   阮问颖不欲让杨世醒看轻自己,在众人起身后端出管家时的派头,三言两语压住府中仆役,点出一行人在前引路,其余人等全都退避一旁,各回本位,然后领着他穿廊而过,去往正厅。   真定大长公主早已得了信,在厅堂里等着,见到杨世醒,脸上便起了笑纹,安坐在上首,受了他和阮问颖的见礼。   “好孩子,快起来。”她迈着有些迟缓的步伐下榻,亲自拉了杨世醒起来,又虚扶了阮问颖一把,神情慈祥又欣慰。   接着,她细细打量杨世醒的眉眼,含着几分无法参透的情绪,似有感慨地喃喃道:“你和你父皇长得真像,和你母后也有几分相像,真是——”   她陡然顿住,旋即接口:“……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世醒笑道:“孙儿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长相自然与他们相似。”他的态度在恭敬里略带着一点亲近,格外合宜。   大长公主很是受用,亲切笑开:“这是自然。瞧我,方才都说了什么胡话,可真是老糊涂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阮问颖道:“外祖母何来此说?您分明身体康健,眼清目明,精神好得很。”   大长公主笑容更甚,连连点头:“好,好,你可比你母后要贴心多了……”   她把两人带到榻边,在她身旁一左一右地坐下,瞧了这边、又看那边,目光充满怀念。   “想当年你母后还待字闺中的时候,你父皇就曾来府里寻过她。也是像你们现在这般,在这间厅堂里,我坐在中间,他们分坐两头。我今日见着你们啊,就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时光……”   “不过你比你父皇要强,你父皇当年纵使来得勤快,也难得你母后的一张笑脸,不像你能哄得住我这个孙女,每每提到你都娇羞万分。”   “先前我还有些担心,颖丫头性子内敛,有什么话只会闷在心里,不会放到明面上,难讨你的欢喜。如今,见着你二人模样,我这心里总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   她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笑意绵绵地祝愿:“祖母希望你们能像现在这般,长长久久地好下去。”   熟悉的温热自掌心处传来,阮问颖悄悄抬眸看了眼对面的杨世醒,发现他也在看着她,脸上就是一热。   他们不是头一回牵手了,亦有过许多比这更为亲密的举动,但在长辈的面前这样做,她的心里也还是难免会生出几分害羞。   这也是她从前不愿意杨世醒来府里拜访的原因,大长公主对他们的撮合之心彰明较著,他一旦来访,势必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不过现在她的心思变了,杨世醒在兴民苑里的那一番话让她切切实实地动了心,直到现在还沉浸在欢喜的余波中,别说同她一齐拜访长辈,就是让她立即嫁给他,恐怕她也会晕晕乎乎地点头。   许是上了年岁的缘故,大长公主在近两年鲜少入宫,很少见杨世醒这个外孙,不过这并没有造成两人间的生分拘谨,最起码从面上看是这样。   祖孙俩一个和蔼,一个亲近,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比起一直以来难给几分慈容的太后,倒更像是嫡亲的关系。   杨世醒又是皇子出身,深谙前朝宫闱之道,面对大长公主的言谈应答如流,不显丝毫阻塞。   看得阮问颖暗生艳羡,心想,要是她也能像他一样从容就好了。   当然,这也与大长公主的问话内容有关。   再怎么说杨世醒都是皇子,大长公主不可能像对待阮问颖一样暗含训示,也不会傻到去询问朝中秘事。   唯一长辈喜欢过问、小辈也最容易反感的亲事,又因为阮问颖的缘故而变得顺理成章,无需多言。   剩下的就只有些日常琐事了,诸如“你母后近日可安好?”、“上回外祖母差人送去的糕点方子,你可试着让御厨做了?味道如何?”此类的话,无甚紧要。   还问了一个算在情理之中,但更在意料之外的问题。   “来年开春就是你皇祖母的六九大寿了,届时皇室宗亲俱会入宫贺寿,你三叔应当也会来。对了,你见过你三叔吗?他常年在外,鲜少回到长安,最近一次回来也快是十年前了。”   真定大长公主似是漫不经心地抛出了这个疑问。   三叔即信王,与陛下、安平长公主均为太后所出,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   也因着这个身份,他得了先帝亲封的单字王和封地,不用像其余宗室一样深居长安,可以离外就藩,当一个闲散的逍遥王。   不过信王似乎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不太好,尤其是陛下,平日里的态度仿佛没有这个弟弟。   阮问颖和陛下见面的次数不算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与皇后和杨世醒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却从来没有听到对方提起过关于信王的只言片语。   有时年节宴会,太后谈起信王,说上两句,陛下也不会应和,而是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当做没有听到。   天家皇室亲缘寡淡,这点阮问颖知道,至于导致这份亲缘寡淡的原因,不用想,只可能会是一个。   所以她偷偷在心底怀疑过,陛下与信王是否为皇位起过争夺,才造成如今这般景象,但又有些说不通。   因为历来逐鹿都是成王败寇,无有不斩草除根者,信王时至今日还安然无恙,实在有些不符合败者的结局。   而且看情形,他也不像是被放逐到外头的,太后可以没有多少忌讳地照常提起,陛下听闻时的反应也不是沉脸或不满,而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所以阮问颖怎么也想不通。   本来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毕竟她与这位名义上的舅舅没有什么交集,不仅印象全无,素日里也鲜少听闻母亲提到,用不着去在意。   没想到大长公主会忽然提起,虽然看起来像是随口说的,但想也知道不可能。   让她更加地感到迷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杨世醒倒是镇定自若,微微一笑,从善如流道:“小时候见过几回,长大后就未曾得见了。皇祖母还对孙儿抱怨过,说三叔总是云游在外,不肯回长安,当初就不该让他出去。”   大长公主阖目颔首,缓缓应话:“嗯,你三叔是回来得有些少了,他年少时你皇祖母最是疼他,也难怪会这般牵怀记挂。”把话题揭了过去,没有再多言语,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别无他意。   之后就是闲谈。杨世醒没有在府里多留,略坐了坐,便起身拜别,准备回宫。   临走前,他命护卫呈上一份精心准备的拜礼,得了大长公主的一通夸赞:“不错,外祖母素日里没有白疼你。颖丫头,还不快去送送你表哥?”   阮问颖柔顺应是,送杨世醒离府。   “看不出来,你在你祖母面前这么乖巧,连声大气也不敢出。”杨世醒任由她把他送到了大门口,屏退左右,立在马车旁边和她说话。   “难怪她会说你内敛害羞。我还奇怪呢,你明明大胆得很,不知道生了我多少回气,便是谦辞也不能这么胡说,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阮问颖依旧低眉垂首,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轻启朱唇,和缓轻细道:“我也看不出来,你今日的来访是早有预谋,连拜礼都置备好了。” 第62章 我瞧你表哥的模样,对你是十分的用心   “话不能这么说。”杨世醒不慌不忙, 外祖母是我的长辈,我身为小辈,本该时时过来拜见,这礼是早就备好的, 正巧今日碰上带你出宫, 我就让人拿了出来,以防万一, 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   阮问颖能相信他的话就怪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 带着端庄贞淑的笑容, 嫣然道:“原来你是临时起意?”   在得到对方的颔首回应之后,她继续询问:“不知你这意是在临离苑时起的, 还是在临离宫时起的?”   杨世醒对她回以一笑:“临离殿时起的。”   阮问颖:“……”   “行了, 我人也送了,话也说完了, 你还是赶紧回宫吧。”她收起笑容, 不再扮着乖巧柔顺的模样,露出本来的面目, “别真的耽误了进学的时辰, 最后还是让我吃挂落。”   “你放心。”杨世醒看上去还是很随意,没有丝毫慌张,“就算误了时辰,我也不会出卖你的,只会说我是闲来无事,独自出宫去转了一圈, 有什么事都我一个人扛。”   阮问颖冲他明媚而笑:“那可真是多谢你的体恤。可惜我今日进宫是过了明路的, 和你一块离宫也是过了明路的, 但凡有事, 陛下都不必详查,只消一问便知,你扛不了。”   又催促他:“好了,你快回去吧。真以为我是在怕你误了时辰,陛下知道了后怪罪?”   “裴大人不比徐大人,他对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极为看重,不能有一丝半点的怠慢,你要是误了他的课,今后再想让他给你讲学可是难了。”   “我什么时候都能陪你,裴大人的讲课却只有下半晌,你当真要因小失大?”   不知她的是前半句话起了作用,还是后半句话得了认同,杨世醒总算被她说动,不再闲口玩笑,和她认真地道了别,登上马车。   她也在临行时想起被留在含凉殿的侍女,加紧叮嘱他:“对了,记得让小暑她们回来——”   回到府里,阮问颖正欲前往大长公主处回禀复命,就见公主家令自廊下行来,上前对她行了一礼,恭敬比了个请的手势:“大姑娘,殿下正在里间等候。”   她在心里小小地深吸了一口气,生出一股隐隐约约的不情愿,面上不动声色,莞尔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柔声道:“劳烦姑姑带路。”   大长公主仍旧在厅堂里待着,只不过从先时的端坐上首变成了倚塌斜卧,似有些累了。   阮问颖跟随公主家令入了内,在旁余人等全都退下之后,乖巧地给她行了一礼:“孙女见过祖母。回禀祖母,六殿下已经在方才启程回宫了。”   “嗯。”大长公主缓缓应声,目光微瞥,示意她坐到一旁的绣凳上,“你今日做得不错,我瞧你表哥的模样,对你是十分的用心,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往后你再多去几回宫里,和他相处相处,等你爹娘一回来,我就去找陛下下旨,将你们的亲事办了。”   阮问颖垂眸敛目,轻声应道:“是,孙女明白。”   ……   之后的一段时日,阮问颖都应了大长公主之话,增加了入宫请安的次数。   她当然不能直接去见杨世醒,照例要先去拜见太后和皇后这两位长辈。   皇后尚好,与常日里没什么不同,对她永远温和亲切,软语笑言,时不时还能遇上几趟杨世醒或陛下,用一场氛围融洽的午膳。   太后那边就有些难熬了。   不知什么缘故,太后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往常只对杨世醒冷嘲热讽,如今连她也挑起刺来,三句话里有两句含着训诫,不是敲打就是别有深意,令她应对得极为疲惫。   甚至在有一日,对方命纪姑姑给她呈上了一卷书,道里头的东西写得很有条理,她若得闲可以翻看翻看,也好修身养性。   阮问颖恭谨地微笑着接受了,在含凉殿里等杨世醒从紫宸殿回来时,还真的拿出来翻开看了几眼,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看什么?”恰逢杨世醒从外头进来,见此情状,询问了一声,“神情这么奇怪。”   她就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道:“这是才先去清宁宫请安时,太后命人给我的,说是能修身养性,让我多看看。”   杨世醒听了,微讶地抬眸朝她投去一瞥,把目光放到手里的书上,接过翻看开了。   只看了一眼,他就合上了书,转手扔给在一旁侍立的淡松:“拿去烧了。”   阮问颖惊得站起:“你做什么?这是太后给我的书!”   她一边急道:“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里头讲的东西,但左不过是一本书,我不喜欢不看就是,何必拿去烧了?万一日后太后问起,我该怎么答?”一边示意谷雨去拿回来。   “那也得她有脸询问。”杨世醒冷笑,再度吩咐淡松去把书烧了,同时示意其他人全部退下,包括左右为难的谷雨和被事态发展惊呆住的小暑,也一并挥退。   “恪守女训?她倒是敢拿这种书给你。顾家出了多少为官入仕的女子,她们守了这训吗?真是笑话。”   “这……”她试图替太后辩解,到底是她的长辈,她不愿意把对方想得太过阴暗,“也许她就是那个恪守了的人呢?毕竟顾家的不少女儿都招婿入赘,不像她……”   “不像她什么?嫁给了先帝吗?”他在榻边坐下,抱起她,让她坐到他的大腿上,“你别看她现在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莫要忘了她在当太后前曾是皇后。”   “她和母后可不一样,入主长生殿的头几年就没有停过对朝臣命妇的接见,野心可谓远大,只是在争斗中输给了外祖母,这才避居清宁宫,当着所谓的闲散家翁。”   “是这样吗?”阮问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升起几分新奇,“难怪她和祖母互生嫌隙,原来是因为这般。”   杨世醒无奈:“我说话的重点是这些吗?”   她朝他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把她想得那么坏。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外祖母,之前的一段时日里也好好的,不知道最近怎么了,忽然改了性情。”   “我看她不是改,是回。”他含哂轻嗤,“她原本也不是什么慈祥和蔼的性情。”   “顾语兆你还记得吗?顾家好不容易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结果过了没几日,他就在大街上纵马伤人,还出言羞辱,险些害得对方抱着孩子一头当街碰死。”   “欺侮孤儿寡母,这可不是什么轻罪,都察院如今正在参奏顾家,父皇已下了令,命朱易节再度将其缉捕回牢。”   “咱们这位太后又最是护短,再是天大的事也越不过娘家去,可不得着急上火,难以维系仁善模样了?”   阮问颖没想到里头有这么一出,惊异之余,也对太后的举动多了两分理解:“竟是这样?我说她近日里怎么脾气古古怪怪的,说话也含沙射影,还以为是我这段时日进宫勤了的缘故。”   杨世醒抬起一侧眉梢:“她如此对你,你还给她说话?这般胸襟宽广,可真是令我佩服之至。”   “真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能享受到你的善解人意,而不是每次都给我脸色看,反让我来哄你。”   阮问颖被他说得有些窘迫:“我哪有,不过是略略发出几声感慨。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个不明情理之人一样。”   又把话题转移回书本上:“你说,她给我那本书的用意为何?”   对方反问:“你觉得呢?”   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原以为她这些时日对我不满,是因为我进宫太勤,和你相见的次数多了点,让她觉得我不矜持,这才给了我那本书,来敲打敲打我。”   “但现在么……”她想了想,缓缓摇头,“我真是搞不清楚她的用意了。”   杨世醒松松搂着她的腰,慵懒倚靠在凭几处,伸手随意梳理她垂落在襟前的长发。   有风徐徐吹来,吹动轩窗外的深秋柳色,映得他眉目越发如画。   “也许你想得没错。”他漫不经心道,“顾家这些年看着还行,实则颓势已显,虽说也没经历过什么半朝盛况吧,但好歹兴旺繁荣过,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家在自己手里没落下去。”   阮问颖不解:“这和她给我那本书有什么关系?”   杨世醒瞧着她,笑了一笑。   “让一个家族重回兴盛的方法,最快的法子是什么?”   她思忖片刻,犹疑道:“科举?……行贿?”   他道:“嗯,不错,考虑挺全面,前者稳而不快,后者快而不稳,我都没想到你会这么回答。”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在如今的情况下,有什么法子能迅速把顾家从颓势中拉回,并安稳上少说十年的光景?”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问颖若还是不明白,就太对不起谆谆教诲她的大长公主了。   “原来如此。”她漾起一个灵巧细渺的微笑,“看来,我是成了顾家在这条路上的绊脚石。” 第63章 【三更】是不是觉得她这番举动太不矜持   “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阮问颖道, “单给我这么一本书有什么用呢?她只消想一想就能知道,我是不可能会看进去的。”   “不然她还能怎么办?”杨世醒浑不在意,“直接以长辈的身份命令你不许再见我?还是下懿旨把她母族里的不知道哪个人嫁给我?她敢吗?她能吗?”   他嗤笑:“也就只剩下这种没什么用、但能给你添堵的法子了。”   听得阮问颖一阵不可思议,觉得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心里是不怎么喜欢太后, 但在面上, 她一直都表现得恭谨谦顺,保持着小辈侍奉长辈的恭敬, 同对待大长公主一般无二, 甚至因为安平长公主临行前的叮嘱而更多用了几分心思。   她不奢求对方能打心眼里疼她, 毕竟有着大长公主与阮家两重原因在里头,想要做到毫无芥蒂有些强人所难, 可也不能这般不讲情面吧?好歹是她的亲外祖母, 如何就变成了这样?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气恼,不由得低声念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这几年对她的悉心侍奉算是全白费了。”   “没事, 现在弄明白也不晚。”杨世醒轻拍她的脸颊,似有安抚, 语气却十分轻快, 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说宽慰话还是在看热闹。   “以后你就学我,隔三差五地送点挑不出错处的东西过去,全个面子情便罢,别每次都傻乎乎地凑上前,浪费时间去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阮问颖悻悻:“我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她是我娘的生身亲母,母女情分深厚, 我娘在临走前特意叮嘱了我, 让我有空多去陪陪她, 别让她老人家感到寂寞。”   他道:“她还是我父皇的生身亲母呢, 母子情分也相差不到哪去,你见我什么时候对她讨好逢迎了?”   “那不一样。”她道,“你素来就是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大家也都知道太后对你不喜,你又成日里繁务缠身,只差人送东西过去、不亲自前往,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我一来不像你这么忙碌,找不到不去请安的借口,但凡入宫都势必要先去见她。二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我还想博个孝顺乖巧的好名声呢。”   “那就没办法了。”杨世醒调整了一下姿态,让她能更好地坐在他怀里,“除非你嫁给我,不然我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你进宫来却不去给她请安的借口。”   “不如这样,我教你几招迅速脱身的法子?”他低头在她耳畔轻语,煞有介事的模样仿佛在告知着什么秘辛。   阮问颖被他呵得耳根发痒,忍不住笑开,扭动着身子想要避开他,却被他一下抓握住了手腕,以强势的姿态圈禁在怀里,朝她颊畔吻去。   一番缠绵厮磨过后,她鬓发微蓬,脸颊和唇上都沾染了嫣色,眸里也含着盈盈水光,原本白皙的颈侧肌肤泛起霞红,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看得杨世醒眼底深暗愈浓。   他闭眼压下心底与身体的渴望,揽紧怀里人,印下又一个亲吻。   “下回,你再去拜见太后,就给她一样东西,要既能聊表你孝心的,又能让你侍女代劳的。”他在唇齿呢喃间低声道。   “然后说是你自己亲手所做,呈递过去,并在对话时显出几分为此而颇感疲惫的模样,就可以迅速告退了……记得不要送吃食,免得惹麻烦。”   阮问颖才与他亲热了一场,心情还未平复,又得他这般环抱拥紧,萦绕满他的气息,身子便有些发起了烫,神思也往各处发散,险些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   “……你让我别送吃食,可我看你送往她宫里的各类糕点,倒是挺勤快的……”   “我和你不同,宫里没人敢找我的麻烦。”他道。   她没说话,又出了一会儿神,感受着他吐息的温度,才怔笑应道:“好,我听你的。”   杨世醒道了一声“真乖”,继续往她唇上吻去,娴熟推开她的贝齿,往里探进纠缠。   阮问颖被他吻得面颊滚烫,一颗心像放进了热酒里,浸染满醉人的醇厚熏意,熟悉而陌生的情潮汩汩涌起,让她既感到甜蜜又觉得无措,什么都难以去想,也什么都来不及去想。   等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杨世醒压到了榻上,窗外的垂柳鹅黄草绿夹杂,伴随着点点悄然而至的细雨,与身上人的英俊脸庞一道映入她的眼帘。   “……下雨了。”她怔怔凝望着他,半晌才喃喃吐露出这三个字。   “嗯。”对方应得也很漫不经心,目光睇留在她的脸上,在晦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明亮。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长顷。   雨丝被秋风裹挟着飘落入内,阮问颖感受着其中的微凉湿润,忽然想起她和杨世醒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差不多的下雨天。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中一软,于是,当有一滴雨水恰巧落在她的唇上时,她的睫翼轻轻颤动了一下,就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间,她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不清楚,只隐隐有一种预感。   这种预感在以往也曾出现过,她每每都会刻意忽视,或者终止与杨世醒的亲近,但这一次,她选择了放任。   不是没有后悔和害怕,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清楚她心里愿意。   她想,她一定是被冲昏了头脑,失去了理智。   然而——   她昏了头,杨世醒却忽然清醒了,没有一点以往把持不住的行迹,只简单亲了一下她就坐起了身,还把她也一块拉了起来。   让她又是惊又是羞,窘迫与失落交加,甚至对自己生出了怀疑,不明白事情的发展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很想询问杨世醒,为什么她这次好不容易转了心念,准备亲近他了,他却改了主意,是不是觉得她这番举动太不矜持,所以变得不喜欢她了。   但是她问不出来,虽然她不清楚如果对方应了她这一回,他们两个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过考虑到他曾经询问过她知不知道成亲代表着什么,想来这种事不是现在的她该知晓的。   这样的话,让她怎么开口?   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身、垂下首,低眸看着榻沿细密的纹理,没话找话道:“你……你真让淡松去把太后送给我的那本书烧了?”   背后传来一声有些不自在的干咳:“对,没错。”   让她更加的拘谨,再分不出半分心思放到那本书上,轻声嘀咕着连她自己也不知晓在说什么的话。   “你也太不留余地了……万一太后那边问起,我该怎么回答?”   “这个不难。她既然把书送给了你,那本书就是你的了,你只消说是放在了家里时时细细研读品味就行,她又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继续胡乱问话,“万一她问起我里面的内容呢?”   杨世醒的声线已经重回了稳定,似乎从刚才的那阵尴尬中缓了过来:“这个就更好办了,你知道写这本书的人是谁吗?”   “谁?”   “赵魏的阳圣皇后。”   “她?”阮问颖一惊,彻底醒过神来,回头看向他道,“她不是在魏代宗驾崩后独揽朝中大权,坐拥天下长达三十三年吗?不像是会写出这般论调的人啊……”   对方轻蔑一笑:“她的确不是。她写这本书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看的,而是让别人看。”   “她在嫁给魏代宗时,民风还很保守,然在她独掌天下之后,约莫是看她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不少世家豪族的贵女都起了心思,意欲效仿。”   “当时的太子妃就是其中的一员,她虽然手腕不及阳圣皇后,但身后的庞大士族不容小觑,太子又无能懦弱,太子妃就被寄予了厚望。”   “阳圣皇后为了防止自己被逼宫退位,便专门写了这么一本书,以此来告诫天下女子,应以贤德为首,自敛自省,深居闺中,莫要思量它事,妻者更要以夫为天,专心侍奉翁姑。”   阮问颖听得叹为观止。   “世上怎会有如此……之人?”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了。   她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我一早就知晓这些个劝人向善的书名义上是为了教化众生,实则除了几位仁善大家之外,其余都是为名为利,别有目的。”   “譬如罗遗所撰的《九诫》,便是为了遏制当时法家官仕的风气,欲将朝堂大权重新收归儒林手里。此等行径虽令人不齿,但也还算是说得过去,毕竟两派相争,成败跟前不论是非。”   “可是,阳圣皇后——她写这本书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争权夺利。”杨世醒再度倚靠回凭几旁,单手枕着头,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   “朋党之争历来都是不见白骨不停歇的,写一本书算什么?水主时期还曾有过百人撰万书的盛况,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目的虽一样,导致的结果可大相径庭。”阮问颖轻声叹息。   “赵魏江山根基不稳,百年来都风雨飘摇,女子在当时生存本就不易,阳圣皇后写这么一本书出来,会害到多少人?她是高枕无忧了,可那些被她逼到绝境的女子又该如何?”   “她不该为了对付太子妃,就写这么一本书,把全天下的女子都牵扯进去。她若是真心奉行此道,尚且情有可原,可她若仅仅为了保住权势,实在是……其心可诛。”   “赵魏亡国已近千载,然而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少地方奉行这套德言容功的道理,说贻害不浅都是轻的。”   她略含讥讽地轻笑了一下:“便是太后,不也意图拿这书来压我?”   杨世醒手指轻敲屈膝,若有所思:“关于阳圣皇后的看法,我和你一样,她后来被自己最宠信的小孙女鸩杀,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也全是她咎由自取。”   “不过太后么,她应该不是这么想的。”他道,“如今是什么世道?你又是什么身份?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区区一本书奈何不了你,我看她就是纯粹想给你添堵,让你和她一样不好过。”   见她还是一副怏闷愤懑的模样,便凑过去,捧起她的脸,柔声哄慰:“好了,别生气了。你若觉得不满,改日我去和母后说一趟,让她把这本书禁了,你也不用再担心被太后询问。如何?” 第64章 你有身子了?!   阮问颖听了, 先是一怔,继而心中微喜,觉得此法甚好,无德之书就该当做糟粕去掉, 以免祸害他人。   但紧接着, 她变得有些犹豫起来:“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舅母一向喜欢清净,鲜少理会这些繁杂俗务……”   杨世醒让她放心:“没事, 不过是向她讨份旨意、要个点头, 旁余杂事都由我自己去处理, 不会麻烦到她。”   “那会麻烦到你吗?”她继续追问。   “我么……”他看向她,意有所指地一笑, “就要看你怎么犒劳我了。”   阮问颖被他看得心口一阵发烫, 升起几丝牵萦情愫。   这样的状况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她想起了方才在榻上的戛然而止, 那股热意霎时冷却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羞耻和窘迫。   “我——”她垂下眸,低声开口, 双颊不知是恼是羞地升起一团红晕, “我倒想好好地犒劳你……可你——似乎并不想要……”   杨世醒一愣,面上罕见地闪过几分难为情的神色,干咳一声,强作镇定道:“乱说,我当然想了。只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到这个时候。”   她问他:“什么时候?”声音在细小里带着一股执拗,仿佛不得到答案就不会罢休。   杨世醒张了张口, 又闭上。   片刻后道:“……你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阮问颖很想说她明白, 但她确实一点也不明白, 只隐隐约约的有些预感, 这预感还不明晰,像一片模模糊糊的云雾,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分辨清楚。   她只能懵懂摇首,以一个茫然的表情作为回应。   杨世醒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她,像在面对一道束手无策的难题。   有那么一瞬间,阮问颖都以为他要叹气了。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霄朗的眉目间似有万千郁闷无奈。   曲泉阁一时变得寂静。   窗外的垂柳在秋风细雨下发出婆娑声响,送来一阵绵绵湿意。   杨世醒收回目光,不再看她,敛目抿唇,轻笑着逸出一声叹气。   “我就知道……所以我才说,时机未到。”   阮问颖疑惑不解:“这种事情也需要时机吗?”   “我以为——”她有些羞赧地低下头,抬手掩饰性地绕过一缕耳边的发丝,轻声道,“只需要情之所至就可以了……”   “当然需要时机。”对面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自若,仿佛在回答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就是不知他心里如何作想,是否也像面上这般泰然镇定。   “我知道你心里对此有所犹疑,所以你放心,那些……咳,情不自禁之事,在成亲之前,我是不会对你做的。”   阮问颖其实有些不明白,什么样的事算情不自禁。   因为照古礼旧制来说,他们这般独处亲热已是大大地违了礼制,比如在那本阳圣皇后所写的书里,他们的举动就是不对的,该为此感到羞耻。   但若按时下的风气,这点行径又不算什么了,像他们这等人家,虽不比田间阡陌来得自在,也多有尺素传情者,只要不闹出珠胎暗结的事情,一般都不会太过惹人在意。   ……说起来,这珠胎暗结是怎么做到的?还有成亲生子,这两个词的意思她都知晓,但要说具体指的是什么,她就一头雾水,全然弄不明白了。   莫非,杨世醒口中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阮问颖的脸就克制不住地烧红了大半,心里且惊且羞,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又想询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又觉得难以启齿。   最终,她决定当做什么也不懂,揭过这一篇,直白而又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上回张御厨不是说,快要研制出天下第一蜀菜了吗?目前进展如何了?”   杨世醒非常善解人意,和她一起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样,把心思都花在了菜品以外的地方,菜是好菜,但不能说是蜀菜。”   “不过他照着之前外祖母送来的方子研制出了一款别有风味的糕点,你应该会喜欢,要不要尝尝看?”   “嗯,好……”   ……   离宫回府之后,阮问颖一头栽进了书房,试图寻找出珠胎暗结及成亲生子的具体说法。   她收藏的杂书不少,有些还是长辈觉得不好、不让看的,可她从未时寻找到申时,都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不是描述寥寥、三言两语就含混过去,就是只提其字、不言其意。   她把那些“梦遇神女”、“夜嫁郎君”的奇闻逸事看了个遍,又把礼书里的成亲之仪反复翻看,也始终没有寻找到想要的答案,弄明白其二者指的到底是什么。   眼看天色逐渐下晚,阮淑晗遣了侍女前来请她用膳,她只好无奈地合上书,让候在书房外头的白露和小满进来,服侍她净面梳妆,整理仪容,在暮色中前往堂姐的居苑。   除了晨起,阮问颖很少单独在府里用膳,一来济襄侯夫人喜欢热闹,时不时会喊两个小辈过去,二来,她与阮淑晗关系亲近,姐妹俩时常会聚在一起作伴。   今晚就是一个例子,阮淑晗命人置备了时令的秋菜,见她到来,笑着起身相迎。   “你可算是来了。今儿是怎么了,红榴竟去请了你这么久,可是她哪里侍奉不周,怠慢了你?”   阮问颖回笑告罪:“是我不好,在书房里看书看得入了迷,一不小心就忘了时辰,还请姐姐见谅。”   两人略略说了几句闲话,便隔案入座,开始传膳。   阮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姐妹俩感情又好,遂在用膳中途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话来。   谈的不外乎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旁边立着负责伺候她们用膳的侍女,两人就是有什么要紧事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而且也的确没什么事。   直到阮淑晗提起前些日子回府去看望兄嫂的事,才让阮问颖心中一动,起了一个想法。   她示意侍女们都退出去,候在外间,然后放下碗筷,对阮淑晗道:“晗姐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不管你知不知晓答案,都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万万不能对旁人言,就连小徐公子也不行。”   阮淑晗闻言有些惊诧,也跟着停了箸,道:“什么事需要你如此慎重?”   她道:“姐姐就说答不答应吧。”   对方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你说吧,是什么事?”   阮问颖左右看了看,确保周围没有旁人,稍稍倾身过去,放轻了声音,道:“不知姐姐……对珠胎暗结一事怎么看?”   阮淑晗道:“什么?”   停顿片刻后,她又道:“什么?”   她的神情逐渐变得震惊起来。   猛地从桌案后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堂妹:“你——你——”   她的目光迅速在阮问颖身上一扫,又瞥了一眼侍女退去的外间,压低声音,急切询问:“——你有身子了?!”   阮问颖一惊,没想到她会如此误解,连忙通红着脸澄清:“不不不,没有,我没有。”   “我就是问一问,没有——不是姐姐你想的那样,我、我怎么可能呢——?”   阮淑晗松了口气,缓缓坐回案边:“你可真是……平白无故的,问这些做什么?没的吓我一跳。”   又神色一醒,警惕地再度看向她道:“对啊,好端端的,你问我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   “没有!”阮问颖矢口否认,羞窘万分地打断她的话,“我没有——没有和他……没有你想的那样。”   她语无伦次,怎么也料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心中升起的尴尬与狼狈简直比得上杨世醒把她从榻上拉起的那个时候。“……晗姐姐,你相信我。”   阮淑晗的神情也有几分尴尬,带着好不容易回归的理智冷静,低声道:“我相信你,方才是我武断了,误会了你……实在不该。”   姐妹俩就这样含着各自的羞窘对视了半晌,才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所以——你……为什么要问这种……?是听说了什么事吗?”   阮问颖再度陷入了尴尬。   她该怎么回答?是说她没有听闻什么,只是忽然间对此起了好奇,所以才问?还是编造个子虚乌有的理由出来,临时糊弄过去?   “我、我就是随便问问。”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挣扎在是否要转移话题的边缘,“想知道晗姐姐你对这种事情的看法……”   “看法?”阮淑晗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窘态里恢复,游移不定地道,“这……能有什么看法?左不过是他人之事,我既不会大加嘲讽,也不会称许赞誉……没有什么看法。”   话题若是到此为止,今晚的事便不算什么,顶多在日后提起时说笑两句,当作一桩姐妹间不寻常发生的闺阁趣事。   但阮问颖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并且除了阮淑晗之外,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和她谈论,所以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之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询问。   “那……姐姐你——知道……这珠胎——是如何暗结出来的吗——?” 第65章 这一门亲,你还肯不肯允?   阮淑晗的脸红了。   “这、这——”她难得出现了局促的口吻, “你——为什么忽然对这事——”   阮问颖垂眸望着云锦丝织的袖口,细软着声音,半真半假地回答。   “我也大了,又有了意中人, 自然会对这些事情有所好奇……不瞒姐姐, 我今日在书房里翻了一下午,就是为了寻找出答案, 可惜没有半点所得。”   “方才恰好闻得姐姐谈起兄嫂之事, 便想着姐姐博闻广识, 遍阅群书,又与小徐公子两情相悦, 想来……应是能给我解惑的。”   阮淑晗连道了几声“这”。   最终叹气道:“你让我如何回答?这些子……风花雪月之事, 你不知晓,难道我就能知晓了吗?还是说, 我在你心里便是这般德行?”   “自然不是。”阮问颖先是予以否认, 而后抬眸望去一眼,又垂下, 抿唇小声道, “这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乃天地自然大道,寻常人都会经历,为什么大家皆对它避如水火,忌讳不提呢?”   阮淑晗这时有点冷静下来了,含起一丝浅微的笑意,道:“这我可不知晓, 你若有此之惑, 不如去询问陛下或是姑母, 他二人为天下至尊, 想来能给你解答疑惑。”   “晗姐姐!”她娇嗔撒娇,“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来询问我,就是有可能的事了?”   阮问颖诚实地颔首:“此事不能询问长辈,只可在平辈间私论一二。而我认识的姐妹虽然多,但若要说谁最能令我放心、不需有半点隐瞒的,就只有姐姐一人了。除了你,我想不出还能问谁。”   阮淑晗摇头笑叹,神情多有无奈:“除了你,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问我。我方才被你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你知不知道?还以为你——”她脸色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阮问颖也跟着起了羞意,小声埋怨:“姐姐在想什么呢,我和他之间一向守礼,每次都——”   对方狐疑道:“每次?”   她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姐姐真是大大地误会我了,难道在姐姐心里,妹妹便是这般……胆大包天之人?”她用了一个比较中庸的词。   阮淑晗也没有揪着她的话不放,顺势道:“我的确不该那般想你,可谁让你忽然冒出那么一声询问呢?六殿下是何等身份之人,他若……你还能不依从?”   对方说得含糊,但阮问颖还是听明白了这话,不由得在心里想,她是否能够推拒杨世醒的要求,她不知晓,但杨世醒是否会依从她的情不自禁,这一结果,她倒是清清楚楚。   回想起白天的情景,她的心潮再度浮动起来,觉得既羞耻又恼然,说不清对那人的表态是什么样的心思。   只在面上烧得慌,竭力不露出声色,低声道:“……总之,我是不会和他那样的,姐姐尽管放心。”   又道,“妹妹此番疑惑,姐姐若当真不明答案,妹妹也不会勉强,只希望姐姐不要将今晚之言透露出去,全妹妹一分颜面。”   阮淑晗笑叹:“你这一大串姐姐妹妹的,真是说得我头晕。你不是素来不喜欢这些客套说辞的吗,怎么今晚说个不停?”   阮问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要显出我的郑重其事嘛……你若不喜欢,我便不说了。”   阮淑晗素手支颐,望向外面全然黑下的天色,发髻间的金鹊步摇在灯火下闪耀着点点光芒,显得她分外明艳。   她就这么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想起了谁,面颊染上三分桃粉,收回目光,轻声微笑道:“我的确是知道里头的一点……究竟。”   阮问颖立刻来了精神,起身绕过桌案,坐到她的身旁,一边握住她的胳膊摇晃撒娇,一边连声追问。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晗姐姐,你快快告诉我,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究竟?我真的是云里雾里,一点也弄不明白。”   阮淑晗被她摇晃得无奈莞尔:“好,好,我说给你听。不过你可得答应我,这事我们姐妹俩私底下聊聊便罢,万不能说与他人,我可担待不起教坏未来皇子妃的罪名。”   在得到后者的连连应首之后,她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凑近了,低声私语:“其实,我也不算是全然明白,但我曾在兄长处瞥见过一幅丹青……”   ……   夜谈之后,连续过了三日,阮问颖都待在府里,没有进宫。   原因很简单,她不想见到杨世醒。   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阮淑晗那晚和她说的其实并不怎么明晰,没有解释清楚珠胎是如何暗结、成亲又是如何生子的,让她依然不知晓为何她与杨世醒做了那么多亲热之举,在对方看来却仍算不上是情不自禁。   但也让她明白了不少事,比如说何谓天道自然,男欢女爱指的又是什么,还有肌肤相亲,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误解了这个词的本意。   她更加忘不了阮淑晗与她描绘的那幅丹青之景,光是想象就令她脸红心跳,遑论去设想这样的事发生在她和杨世醒的身上。   等到她在夜晚入睡,于梦中见了那番……朦胧事体后,更是再也镇定不下来,清晨睁眼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唤谷雨进来,告诉她原本预备的入宫之行取消。   之后的两天还好,她没有再做什么奇奇怪怪的梦,白日里和阮淑晗在济襄侯夫人处协理管家时也恢复了平素的条理情状,没有再像第一日被询问是否身子不适,怎么脸色看着那么差劲,然后在阮淑晗的掩护下姐妹俩一道心虚地含混过去。   不过她还是没有入宫去见杨世醒,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万一在与他相处的时候,她不小心想起了那些事,露了痕迹,被他看出询问,她可不敢保证她能像对待济襄侯夫人一样敷衍糊弄过去。   所以她暗下决定,在没有平复好心情前都不进宫,至少要做到面不改色的程度才可以,反正再过一日便是月初,到了宜山夫人的授课之旬,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去看他。   然而,在第四天,她还是进了宫,去见了杨世醒。   不是她忽然改了主意,是大长公主在她与阮淑晗一道前去晨起请安时,单独留下她,和她来了一场谈话,询问她这几日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停了进宫的事。   她当然不敢说实话,只能把原先准备给杨世醒的借口拿出来,小心道:“明日便是月初,宜山夫人即将授课,孙女想着,不如等这一段忙碌的时日过去,再去见表哥不迟……”   “你明日有事,今日便不能入宫么?”大长公主斜斜倚靠着美人榻,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枚细长的金镶玉簪子,拨弄紫砂熏炉里的云母香片,“且前几日你并没有事情,为何不入宫去?”   阮问颖的手心有些出汗,愈发小心地道:“孙女前两日在婶婶那里协理家事,略略忙了些……”   大长公主轻声笑笑,似感慨般喟叹一声:“颖丫头,祖母虽然年纪大了,心却不大。还是说,你见我老了,便不把我放在眼里,随意拿话来搪塞我?”   她急忙起身下凳,跪坐在地上行礼:“孙女万万不敢!”   大长公主没喊她起身:“那你说,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为何不进宫去?”   “还是——”她话锋一转,“你也想像你舅母当年一般,违背我的意愿,不听我的话?”   她说得悠悠慢慢,仿佛不带有一丝一毫的问罪责怪,却意味深长至极。   阮问颖听得胆战心惊,不敢再拿假话诓她,更加不敢实话实说,只能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孙女、孙女不敢欺瞒祖母,只是……孙女……”   大长公主耷拉着眼皮,掌首聆听,听了半晌,见她还是回答不出,就抬眼往她身上瞧去。   如此过了片刻,方道:“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也不是那等什么闲事都要管的老妖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也正常。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一门亲,你还肯不肯允?”   “自然相肯。”阮问颖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回答了什么,她的脸庞再度涨红,不过先前是急的,这会儿是羞的。   好在大长公主舒缓下来的容色让她略略松了口气,定神厚着脸皮道:“祖母对孙女的拳拳慈爱,孙女铭记在心,从不敢忘,对这门亲事也从来没有生起过半分别的心思,还请祖母明鉴。”   “这般便好。”大长公主满意地颔首,“你还是比你舅母要懂事许多的,祖母相信你。”   “你表哥年少气盛,又是嫡皇子,得陛下多年疼爱相护,有些傲气和脾气是正常的。你若和他起了龃龉,莫要往心里去,需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阮问颖见她误会了自己不进宫去的原因,也不敢分辩,垂首应下了这话:“是,孙女谨记。”   “明白就好。今日你便进宫去,莫要再等之后。你是我真定的孙女,身上流着杨阮两家的血,便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也该迎难而上,没有知难而退的道理。” 第66章 只挑着面对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阮问颖硬着头皮进了宫。   一路上, 她都想着要怎么面对杨世醒,然而等她入了宫门,被谷雨和小暑引往清宁宫的方向,才猝然想起按照惯例, 她要先拜见太后。   她登时感到焦头烂额, 想起之前几次请安时太后对她的旁敲侧击,以及上回给予她的那本所谓女训之书, 就有一瞬间不想过去, 欲直接去往长生殿。   但想起母亲在临行前的叮嘱, 她还是去了清宁宫,只是心里越发疲惫, 觉得大长公主和母亲的言语像两座大山, 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在太后没有见她, 不管是真的如纪姑姑所言身体不适, 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都让她打心底松了口气, 感到了一股解脱。   她与纪姑姑说了几句关切问候的话, 又让谷雨拿出之前所绣的抹额,假称为自己亲手所做,请对方转交给太后,就告辞了。   说来,这还是杨世醒给她支的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想起他, 阮问颖才放松了些许的心又提了起来。   而等她在长生殿里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完全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就与对方直直打了个照面时, 更是觉得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当场懵住, 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端出什么样的态度,连给皇后行礼都忘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表、表哥。”   杨世醒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他笑容不减,甚至还加深了些许,应道:“表妹。”   把一旁的皇后看得忍俊不禁:“你二人今日是怎么了?忽然变得如此客气,好似头回相见一般。”   边说边亲切地下榻上前,丝毫不计较阮问颖的失礼,拉过她的手,带她到红香飞枝案后坐下,与杨世醒面对面。   “你来得正好,你表哥给我送了两份张御厨的点心,一份是他新研制出来的蜀味三糕,一份是他照着你外祖母送来的方子改良的秋风金露糕。”   “这后一种糕点,听你表哥说你已经尝过了,觉得很合胃口,非常喜欢。今日不妨尝尝这前一份糕点,虽为蜀味,却意外的清淡,舅母方才尝了一点,感觉滋味不错,值得一品。”   阮问颖低着头,竭力含着端庄得体的笑容讷讷应话,没有去看对面的杨世醒。   接下来她也尽量避开与他对视,实在避不开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交谈,同时还要防止皇后看出异常,等到用完午膳、离开长生殿时,她感觉浑身都出了一场虚汗。   杨世醒和她一同行走在宫道上,宫侍远远地缀在后头。   几乎是默认的,他没有过问她的意见,就把她带往了含凉殿。   时值深秋,垂柳已暮,丹枫谢红,银杏流黄,太液池边盛开了一大片木芙蓉,在秋风中摇曳着娇嫩的花朵,给这一幅层林尽染的画卷添上一笔靓丽的颜色。   杨世醒单手负背,从容自湖岸边行走而过,举手投足间显出一派贵气。   他慵懒开口:“怎么了,一连几日都不进宫,刚才在母后那里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是谁惹了你?还是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你生气了?”   阮问颖想过对方会看出她的异样,询问她是怎么回事,但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想来,是早在长生殿里见到她的第一眼,从她那声不同以往的称呼上,就已经察觉了吧,只是为了让她在皇后那里能多几分自在、少些麻烦,才没有表现出来。   一直到现在离殿,周围没有了旁人,他才开口相询。   这份体贴的心思让她动容,心中流过一股暖意,但也还是不足以实情相告。   或者说,只要她还想留着自己的这一张脸,就绝对不可能把真相告诉他。   她垂下眸,轻启樱唇,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徐徐道出。   “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近几日家里有些事,所以才耽搁了进宫。原想等全部处理完再过来,但明日就是月初,又要有一旬和你不得相见,我便在今日抽空赶了一趟。”   杨世醒似乎相信了她的话:“怪不得你今天去母后处的时辰比寻常晚了点,我还以为是在太后那被绊住了,有些担心。”   她摇摇头:“太后今日没有见我,说是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身旁人一声轻嗤:“那倒未必。依我看,她是不想见你。”   阮问颖一怔,有些茫然:“为何?”   旋即反应过来,想起上回二人的交谈:“你——你把那书禁了?”   “不错。”   “这么快?”她始料未及,压低了声音,略有不安道,“这、我才从太后处得了那本书,你转头就把它给禁了,太后一定会想到是我在从中作梗——”   难怪清宁宫今日对她闭门不见,原来是为了这番缘故。   “怕什么。”杨世醒还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她那般对你,就差明指着你的脸说你无德了,你还顾忌这些作甚?就要让她明白你不是好欺负的,她以后才不敢再对你起心思。”   阮问颖瞧着他淡然镇定的神色,心里也跟着安定了下来,和他软声轻语:“我自然不是埋怨你做得不好,只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日后我还要去她宫里请安,和她时时相见,我就觉得……有些疲累。以前还好,我与她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一派和乐祥善的,如今……还不知会怎么样。”   “我先前不是教了你应对的方法吗?”   “嗯,我记得,而且已经照着你说的话做了,不过因为她今日没有见我,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没用就换一种。比如和你的侍女约定一个时间,若你在一炷香内还没有从她宫里出来,就让你的侍女来含凉殿找我,我自会让人寻个借口去把你从清宁宫里接出来。”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她针对你更明显,上慈下孝也是需要配合的,她既不给你脸,你也不必再敬她。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对你如何。”   ……   秋日的含凉殿没有了夏日里的那份清凉,自檐角下飞流而出的细水少了一半,但依然不减其清韵雅致。   阮问颖立在后.庭处的长廊里,欣赏着那些龙吟细细的水流,不觉莞尔。   “在想什么?”杨世醒从身后环抱住她,沉水香的气息与他温热的吐息一道将她包围。   他低下头,以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含笑发问:“看得这么出神,连我过来都没有发现。”   阮问颖一惊,心头不期然地浮现出那一晚的梦境,双颊霎时一阵滚烫。   在那个梦里,他也是这般从背后抱住她,不同的是梦里的她在对镜梳妆,昏黄的烛火之下灯影幢幢,而梦里的他在抱住她后,不仅亲吻了她,还……   她不敢再想下去,生怕再想下去,她的脸就会烧起来,极力压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微颤着声线,强自镇定地开口:“我……在想冬日,你这殿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身后人好似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亲昵地贴着她的脸颊,随口发问:“你不是已经看过多回我殿里冬日的景象了吗,怎么还会去想?”   阮问颖心绪纷乱,神思不属,也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只漾出一个花枝般的笑来,道:“每年你这里冬日的景象都不一样嘛,我就……想想了……”   对方应了一声:“是有几分道理,年年光景皆相似,年年光景全不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个炙热的吻:“你若欢喜,我这殿里每年的冬日景象,都给你留着。”   不算特殊的一个举动,阮问颖却险些没被他亲得腰肢一软,待到身后人寻着她的唇,与她厮磨起来,更是心如擂鼓,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环在她腰间的手。   杨世醒恍若未觉,继续和她亲吻,唇齿纠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回的缠绵比往日要深了几许,维系的时间也长了点,让她到后面都有些喘不过气,脸颊与唇瓣一样变成了一片嫣红,如云霞满天。   杨世醒松开怀抱,与她面对面,低眼瞧着她,道:“你今天的状态很不对。”   “我、我没有。”阮问颖闪烁其词地反驳,明知这么做只会加深他的怀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硬着头皮道,“可能是我这几日有些休息不好,所以才……会让你觉得奇怪。”   他扬起眉:“发生什么了?让你休息这般不好,只挑着面对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这就是不相信的意思了。阮问颖心里暗暗叫苦,头一次讨厌起他几乎能洞察人心的敏锐来。   她继续支吾:“这……不就是我家里的那点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家里的一点事。”杨世醒点点头,像是认同了她的说法。   但在下一刻,他又抬眸看向她,墨玉般的眼里充满看似纯良的疑惑不解。   “为什么每次你家里一有事,受到影响的都是我?上回也是这样,你因为家里有事,险些忘记了和我的约定,让我一个人干等了你许久。”   “这回还是一样,因为你家里有点事,就连续三日不曾进宫来找我,方才在母后处还一直避开我的视线,不肯和我对视,说话也是三不着四,反要我替你遮掩。”   “敢问颖大姑娘,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才会使得我每次都被殃及池鱼?我是真的、真的,很不明白。” 第67章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阮问颖哑口无言。   杨世醒看向她的目光很平和, 没有他面对下属时的迫人之势,却依然让她感到一阵忐忑,毫无招架与回圜之力,连负隅顽抗都不能够。   她只能沉默, 局促又紧张地看向站立在她跟前的人, 大气也不敢出。   而不知道她的这种反应是否给予了对方错觉,杨世醒缓缓深呼吸一口气, 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她的名字:“阮问颖。”   “我、我在这。”她慌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有些胡乱地接话。   对面人的神情有几分无奈, 半含好气半含好笑地道:“你这一副仓皇心虚的模样,还好意思跟我说什么事都没有?”   “是……真的没有……”在某种方面, 阮问颖的倔强程度是威武不屈的, 一旦她横下心来做什么事,就很少会半途而废。   杨世醒显然不是头一回领教, 双手撑在她身后的阑干处, 把她整个人圈拢起来,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 抵到亭廊下的美人靠上, 稍软了腰,略有窘迫地抬首与他直视,斜簪于发间的流苏步摇不住轻晃,在阳光下闪烁着熹微的光芒。   “好,你不肯说,我自己来讲。”   “你不进宫, 无非是不想见我, 但你又对我的亲近举动不加推拒, 所以不是厌倦了我, 而是因为其他的缘故。”   “近日朝堂上无甚风波,先前随你去府里拜见祖母时,她老人家对我也没什么不满,所以你不是因为这两方面才不想见我。”   “你也不可能因为太后的敲打而转了性子,变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剩下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之间了。”   杨世醒行云流水的推论令阮问颖惊异不已。   她一方面为他敏捷的才思所惊叹,一方面又为他节节不断地迫近真相而紧张,不禁黛眉含赧,桃面生晕,鬓边似有香汗凝出,滞住一缕青丝。   杨世醒徐徐抬手,挑起那缕发丝,往下轻柔梳理,口中不停:“八月那回,我权且当你是真的被事情绊住了,不与你计较。毕竟我仔细回想,也没有想出我有哪里得罪过你,使你需要那般与我置气。”   阮问颖想要解释:“我没有——”   “在和我置气,是不是?”他接过她的话。   “……本来就没有。”她闷闷应道,“反倒是你在生我的气,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哄好你。”   杨世醒道:“你确定?”   阮问颖:“……”有点不确定。   “……反正那时是你在生我的气,这点我能确定。”   杨世醒道:“所以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并没有花费很大的一番力气才哄好我,全靠我对你于心不忍,你一拿委屈的目光看我,我就缴械投降了。”   “……”她厚着脸皮道,“本来就该是这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既然选择了我,就该对我有所包容,我又不是回回都忘记和你的约定。”   杨世醒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的神情:“我对你还不够包容吗?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回了我这么多话,半点也不怕惹恼了我。换了旁人来,谁敢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而阮问颖已经厚了一回脸皮,不怕再厚第二回 ,当下笑吟吟道:“旁人自然不敢,可谁让我是你的心上人呢,被你素来的宠溺给惯坏了,我也没有办法。”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话题搅浑,打岔糊弄过去这回的事。   杨世醒却没有被她牵着鼻子走:“行吧,依着你的意思来。上回你没有和我置气,是我在和你生气。那这回呢,总不能又是我在和你生气吧?”   阮问颖不吭声了。   她很想寻点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但一来她现下极度心虚,思绪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从何处去寻;二来她也是真的寻不着合适的理由,若有,她早拿来用了,还能拖到这会儿?   她只能垂下眸,妄图以乖巧柔顺的模样引起对方的怜惜,不再继续追问。   她鲜少做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从小到大,她几乎是顺风顺水的,很少遇到什么难关,让她更熟稔于如何笑得甜美可人,而非纤羸得弱不禁风。   即使最近一段时日在大长公主和太后两位长辈那里感到了压力,她也基本是把疲惫往自己心里咽,面上不动声色,怎么恭谨孝顺怎么来。   不过世家贵女,大抵都是通于这些技巧一二的,毕竟在日常的往来交际里会遇上各种各样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要求,起码对她而言是这样。   阮问颖自觉扮得还可以,低首敛容,面色微白,长而微卷的睫翼洒下一片浓密的阴影,似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在即将来临的风雨前彷徨徘徊。   只可惜杨世醒没有买账,轻缓抬起她的下颔,笑道:“你这般模样,我会以为你是在邀请我。”   阮问颖心中一抖,睫翼一颤,下意识想收敛神情去直视他,以证实自己并非如此目的。   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未尝不可,用此来换取他的不再追问是一笔划算的买卖,遂微屏呼吸,使面庞生晕,软声低语道:“不可以吗?”   “可以。”杨世醒果真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   但也只有一下,没有令事情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甚至还在之后挑起了眉,满脸兴味地道:“看来这件事让你很紧张,不惜用这种方法来让我住口,我真是越来越想知晓其中的究竟了。”   阮问颖:“……”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   世事终究不会全部遂人所愿,即使阮问颖心里再怎么不想,杨世醒也还是在一步步的抽丝剥茧中逐渐接近了真相。   “上回你在我这里,经历的不过三件事,一为太后,一为我,一为张洪。”   “你若是为了太后的事不肯见我,要么是觉得我给你出了馊主意,要么是太后那里又生了什么麻烦,你不愿意连累到我,所以才不肯相见。”   “但这想想就不可能,不说你会不会为了这两个缘由避开我,就说会,你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太后,要避开也不是现在避。”   “张洪么,你不过是尝了他新研制的一道糕点,且赞许有加,从母后今日的反应来看,这糕点也没犯什么你们阮家独有的忌讳,所以我也不曾在这一事上得罪你。”   “那就是我和你的事了。”   他终于提到了最核心的本质。   阮问颖的心被悬了起来,不再假装柔弱可人的模样,睁圆着杏眼,紧张地看着他。   杨世醒也在打量她的神色,见她如此反应,面上便显出一抹笃定。   不过很快,他的这份镇定自若就沾染了一丝尴尬,别开视线,有些迟疑地干咳一声,道:“你……是为了那天的事情,在生我的气?”   阮问颖在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登时舒了口气,悬起来的一颗心重新落回了原地。   虽然承认这项有点令人羞耻,但比起能将她整张脸皮都扒下来的实情真相,还是前者好一点,遂颔首应道:“对……我是为了这个。”   然而不知道她在哪里露了馅,杨世醒眉头微拧,瞧着她,眼里升起一丝狐疑的波澜。   阮问颖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并且这一回,没有再落下去。   “你——”跟前人怔怔开口,“不会——”   她紧张地抿了抿唇,把几欲脱口而出的“没有”二字咽回,及时避免了不打自招的窘境。   但有些事情,不是她不去应,旁人就想不出来的,尤其这个旁人还是思维迅捷、直觉敏锐的杨世醒。   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的神色从疑惑转为若有所思,再转为恍然大悟,最后现出一派明了,含着几许意料之外的惊诧,缓缓道出一个字:“你……”   阮问颖觉得她势必得说点什么了。   再不说,她怕她以后都没脸来宫里见他。   她细弱着声音,清眸盈水,霞红着脸庞看着他,道:“我、我说我没有,你相信吗……?”   其实到了这会儿,就算杨世醒说信,她也是不会相信的。   因为就是再傻的人,通过她此刻的反应也能明白一切,更遑论一向聪敏的他。   所以她这一声询问毫无意义,连个心安也求不来。   杨世醒也明白这一点,没有撒谎做无谓的安慰,但也没有直白地把话说破,而是垂眸笑了一下,隐去淡淡的愉悦开怀,把手臂收拢,环过她的腰,让她倚靠进他的怀里。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他放轻声音,与她笑着咬耳,“竟敢偷偷探寻此等事体,也不怕被人发现。快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知此事的,我好替你扫除后患。”   阮问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不抬起来,从耳尖一路红到了脖子根,只觉得肌肤发烫得厉害,整个人也羞得厉害,之后的十天半个月里都不想进宫来见他了。   细声喃喃,与他抱怨:“还不是你,好端端的问我那些话,又不肯给我解释……我当然只能自己去查,谁知道你指的竟是那些……孟浪之举。下回你要再这般,我可就不搭理你了……” 第68章 她和越宽王爷定亲了   阮问颖说到做到, 在往后的十天半个月里当真没有再进一次宫,与杨世醒相见。   ……当然,这是因为又到了月初上旬,她需要学文习武之故, 而等她好不容易得了空, 月信又不期而至,虽无甚难受, 但也让她在家里休养了几日。   月中, 她和阮淑晗收到闻思静的邀帖, 对方请她二人前往竹林小筑,共饮流觞曲水, 姐妹俩遂一道赴了约。   闻家二姑娘开宴, 自然不会只邀请寥寥几人,统共聚了约莫有十数人, 且皆为世家贵女, 非高门大户所出的嫡女均不在应邀之列。   如果说,之前宜山夫人的琼芳宴乃百花盛开, 无论富贵牡丹或山间水苏都有一席之地, 那么这一回闻思静的清秋会,便是只有娇花名品才能得绽了。   不过说实话,此次邀会闻思静办得还不错,小筑被布置得清幽雅致,处处皆典故,时时见风尚, 将这一场本应举于三月上巳的流觞曲水弄得有声有色。   又饮罢一小盏杯中之物, 阮淑晗笑着询问闻思静:“你今日莫不是只准备了茶, 没有备酒?怎么喝了我三回, 回回都是清茶?连滴美酒的影子都没见着。”   徐妙清在一旁抿嘴而笑:“想是静姐姐觉得方才晗姐姐吟的诗太好,特意命人将姐姐杯中的酒水换成了茶,免得姐姐还未抒完胸臆就先醉了,让我们无法再得领教。”   正巧阮问颖面前飘过一觞杯盏,她捞起一瞧,见里头水色明亮,轻嗅之后闻得一线醇香,散着似有若无的馥郁芬芳,便莞尔举着朝阮淑晗递过去。   “倘若我猜得不错,这一盏里头盛着的应当是三分落英,先时我已尝了一盏,如今这盏便赠给姐姐,也好博个彩头。”   闻思静则道:“此行曲水,茶够,酒也够,佳肴美食更不可少,只是有三六九分,不该有缺。许是丫头们偷懒,没照着我的吩咐去做,把它们都凑到了一起,我去瞧瞧。”   诸女言谈说笑,在琼芳宴上有过的龃龉全然不见,犹如姊妹般亲近。   这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世家大族间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利益往来纠葛不断,维持着客气交好才是正道。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没有露出笑脸,沉默地坐在曲水案前,一双盈盈美目含着烟笼般的轻愁,艳如桃李的脸庞上也罩着一层忧意,只有眉心处的胭脂痣还和从前一般灼灼动人。   正是沛国公的嫡孙女,楚端敏。   美人含愁,素来会惹得他人瞩目,但闻徐妙清轻声开口,说出了阮问颖心中的疑惑:“敏姐姐这是怎么了?从前都没见过她这般黯然失落的模样……是出什么事了吗?”   阮淑晗也和她一样不解,摇摇头:“她这样子看着是有些奇怪,从前就算喜欢清净,她也不会像今天一样什么都不说。近日里也没听说过沛国公府上有什么事……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   不止如此。阮问颖在心里默默补充。她还把幂篱浅露摘下了,面纱也没有戴。   虽说来赴这场邀约的都是女子,不需要有什么顾忌,但之前楚端敏都是戴着的,顶多去了幂篱浅露,面纱绝对不会轻易揭下。今日却一反往常,大大方方地把整张脸露了出来,还如此愁眉不展……说没心事都不信。   “你们没有听说吗?”闻思静端着三盏茗酒走过来,置于阮淑晗案前,示意此乃赔罪之物,现下三分落英、六分梨花、九分清菊都已齐全,任君挑选。   接着瞧了一眼楚端敏,压低了声音道:“她和越宽王爷定亲了,婚期都已经定下,就在来年的五月。”   三姝闻言,皆是一惊。   “此事当真?”阮淑晗首先询问。   “圣旨已下,还能有假?”闻思静回到席坐,“听说越宽王先是遣了人去沛国公府提亲,在被拒绝后又去向陛下和皇后请旨,硬是逼着沛国公府把这门亲事应了。”   “不可能。”阮问颖脱口而出,“两年前淮定郡王世子一事后,皇后殿下曾亲口应允,许她自择亲事,任何人都不得强逼她婚事嫁娶,懿旨金印,谁敢违抗?”   闻思静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这旁人自然是不敢的,可越宽王是谁?要娶什么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陛下与皇后下旨赐婚,又如何能说是强逼?”   “你没瞧见吗,就连我们所谓清高刚烈的楚姑娘,也只能在应下这门亲事后默默伤怀,不敢有半句置喙。”   “皇后殿下不是那样的人。”阮问颖替长辈分辩,“她……宽仁和善、心怀若谷,怎么可能会把楚姑娘推入火坑?何况两年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闻思静有些酸溜溜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她们这些人一年也不定能入宫面见二圣一回,她却能时常进宫,得到后者宽仁和善的亲近对待。   面上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道:“皇后殿下自然是母仪天下。可说到底,越宽王爷也是皇子,楚家姐姐虽也是公主之子,功勋之后,但亲缘情分皆不及后者,偏心也是在所难免。”   阮问颖还想辩解,但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那次她去赴杨世醒的约时,在长生殿里遇到刘昭仪来向皇后请安一事。   当时皇后还很不解,不知道对方因何而来,现在想来,那刘昭仪乃越宽王生母,为其子亲事去求皇后在情理之中。   毕竟越宽王的风流是人尽皆知的,陛下因宫女暗结珠胎一事而不喜这个儿子,刘昭仪又不得宠,还有皇后的懿旨在楚端敏处挡着,与其冒着遭到厌恶的风险去求陛下,不如迂回去求皇后。   从燕姑姑对那位刘昭仪深居简出、安分守己的评价来看,对方在平素里是个不惹事的,皇后便是看在这份恭谨上,也会应下此事。   闻思静有一句话说得对,越宽王再怎么不好也是皇子,而楚端敏与皇家亲缘不深,又不像宜山夫人那般为官入仕得到重用,赐婚与否,仅仅在陛下与皇后的一念之间。   要是越宽王再行出什么赌咒发誓之举,声称此生非卿不娶、必定好生相待云云,陛下说不定还会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   因为她依稀记得,杨世醒曾说过,陛下有心想给越宽王找个王妃管束,楚端敏清名在外,又身份相配,与其门当户对,堪为王妃人选。   至于皇后……温婉可亲是真的,但很难说这份亲近是其天然具有的,还是和杨世醒一样只会对特定的人展现。   思及此,阮问颖便不再开口说话。   徐妙清低声道:“难怪敏姐姐今日这般模样……说句大不敬的,那位越宽王爷身份虽然高,但性子委实……差了一点,敏姐姐如此人物,嫁给他实在是委屈了。”   “是啊,我都觉得她有点可怜了。”闻思静唇角含笑地慵懒应声,“我若是她,被强塞了这样一门亲事,不说一头碰死,也必要哭闹不休。”   “到底是国公孙女,还能维持这样的冷静镇定,如同没事人般出来赴宴,令我自愧不如。幸好我没有她那样的绝世容颜,那些个天潢贵胄们不屑多看,免了这一场飞来横祸。”   阮问颖蹙眉,有些不喜她这样的幸灾乐祸。   她弯出一抹轻飘飘的笑意,道:“你这番言论,知道的,明白你是在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落井下石呢,让人觉得礼部尚书家的二姑娘只有这点心胸。”   闻思静不妨她会这样说,一时涨红了脸,偏偏又不好反驳,不然就是应了此话,只能勉强哼声道:“又不是我让越宽王娶她的,你——”   她本想说你若当真为其感到不值,不如去求陛下皇后把这门亲事撤了,不是在宫里很得宠吗,不会连这一点事都办不到吧?   但她又不敢这样说,这位阮家大姑娘不仅伶牙俐齿,与他人争辩从未落过下风,性子更不柔弱,真要被惹恼了,她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有云泥之差,同样出身国公府,是公主的女儿,同样亲事被定给了皇子,楚端敏的将来几乎成了死路一条,而她阮问颖却是康庄大道,前途不可限量。   不甘心、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   闻思静这样想着,硬生生逼自己换了种说法。   “……她既然知道自己长了张容易招惹麻烦的脸,在宜山夫人那样鱼龙混杂的讲会里就该安分待在隔间,没事跑出去让越宽王看见真容干什么,又不是没听说过对方的风流。”   阮淑晗表示不赞同:“此事乃越宽王引起,如何就成了楚姑娘的错处?”   闻思静撇撇嘴:“说得好听,我们在这儿指责这位王爷有什么用么?人家还不是照样风流快活。”   “有些麻烦不是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能避免的,既惹不起又不肯躲,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被麻烦缠身?这世间又没有什么绝对公正的事。”   阮问颖听她说得甚有条理,便明白她其实懂得里头的道理,只是因为不喜楚端敏才故意把话说得刻薄,并非真的愚钝。   徐妙清再度一声轻叹:“敏姐姐定是为了沛国公府才会应下这门亲事,不然她大可拿出皇后殿下曾经赐的懿旨,陛下与皇后殿下如此宽宏仁德,必定不会强逼着她嫁人。”   闻思静继续哼声:“说不定人家心里高兴着呢,端出这副模样来只是为了挣个好名声。”   “听闻老沛国公大人已经乞本致仕,世子即将袭爵,她马上要从国公府的嫡孙女变成昌庆公主遗女,虽说公主之女不比国公孙女身份低微,但……”   她没有把话说全,不过几个人都明白她说的话。   昌庆公主生母不显,在世时就不受宠,又去世多年,不曾留下什么人脉,有没有这样的一个母亲无关紧要。   不像安平长公主,与太后母女情深,与陛下也手足亲近,亲自领兵镇守边关,让自己的女儿即使孤身留在长安也能深得宫中的照拂宠爱。   当然,在场的几人里除了阮问颖自己,都不知晓她与太后相看两厌,安平长公主的身份并没有在这里头起到什么作用。   但这也不影响闻思静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拣高枝攀上。” 第69章 你颖姐姐虽还没有说亲,但早已被人定下了   阮问颖觉得有些可笑:“什么时候, 越宽王也成了高枝?”   闻思静半含着酸意道:“在颖妹妹眼里,他自然不算是高枝,可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飞上枝头的一个大好机会。”   又飞快地转移话题, 生怕对方觉得受到了冒犯, 生出恼意:“说来,我家里的长辈近日也和我提过亲事, 预备给我相看人家, 让我的心里一团乱麻, 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妙清善解人意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静姐姐毋需忧心,像咱们这样的人家, 成亲都会晚上几年, 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且姐姐既被家中长辈相告,想来于此一事是会依凭着姐姐的心意来的, 姐姐若有中意之人, 不妨告知他们,定能心想事成。”   “我要是有意中人就好了, 这会儿也不必如此思虑。”闻思静叹了口气。   看向徐妙清一眼, 似有迟疑,又似刻意为之:“……不瞒你说,祖母说给我听的第一个人选,就是你的二哥,小徐公子。”   阮问颖原本已经把注意力放到别处,不想再继续听她们谈论楚端敏的事, 闻得此言愣了一愣,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看见阮淑晗的神情和她一样怔忪, 徐妙清也是一脸惊异, 才确认这是真的。   “二哥哥?这……”徐妙清有些担忧地看了阮淑晗一眼,“怎么会呢?”   闻思静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以为她是纯粹的询问,答道:“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虽然不少,但真正门当户对的没几个吧,又要年龄相合,便考虑到了你二哥身上。”   徐妙清追问:“那,静姐姐,你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闻思静脱口而出。   然后才意识到不妥,几分抱歉地看向她,道:“妙清妹妹,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嫌弃你二哥,只是……觉得我们俩不太合适,所以才向祖母婉言推拒。”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还有几分可信,但阮问颖等人对这位闻家二姑娘的性子不说了解,也是相熟,只消稍微思忖就能明白其中真意。   想来是觉得徐元光一介白身,多番会试不第,前途渺茫,纵使身为徐公之子,顶头的兄长又身体不佳,将来继承家业也难以维继发扬,觉得相配不上吧。   徐妙清还好,已经习惯了旁人对她二哥的此等见解,又听闻对方拒绝了这门亲事,不用当她的嫂嫂,脸上就重新浮起了些许的笑意。   道:“静姐姐放心,我没有误会。我那二哥哥也是个不着调的,倘若两家当真结了亲,反倒是委屈了姐姐。”   阮淑晗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知是因为徐闻两家差点联姻的缘故,还是闻思静对徐元光有所误解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徐妙清的后半句话。   眼看着闻思静的目光逐渐朝阮淑晗望去,阮问颖不欲让她知晓二人之事,以免作为日后她与旁人闲话的谈资,开口打岔,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说来,你是我们几人中最年长的,无论是定亲还是成亲大抵都会走在我们的前头,到时可要麻烦你替我们多探探路,将来好蒙你指点。”   闻思静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先前还呛了她几句的阮问颖会这么亲近地和她说话。   而她自然不会因为一点隐于暗中的冲突就不与未来的长生殿主人交好,当下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依我看,你成亲的日子或许会比我们三人都快,倒要反过来仰仗你。”   徐妙清好奇:“这是为何?颖姐姐比晗姐姐还小一岁呢。”   闻思静道:“颖妹妹年岁虽小,品貌却极佳,放眼整个长安都无人能及,不少世家公子对她倾心不已。不说旁人,就说我那姨表兄,也在我提及颖妹妹时神情微怔,可见也是存了倾慕之心的。”   徐妙清继续好奇:“姨表兄?”   “你们应当认识,或者也听说过。”她看了阮问颖一眼,“就是裴家的四公子,裴闻瑞。”   阮问颖眉心一跳。   徐妙清恍然:“原来是裴四公子。想不到静姐姐与他竟是姨表关系。”   “不算多么近的亲戚关系,世家之间总会有一二联姻,我那回是正巧遇上了,又正巧谈及颖妹妹,瞥见了他的面容神色,才发现的。”闻思静道,“当时我还玩笑问他,我与颖妹妹相熟,是否要替他在私下里问问她的心意。”   而阮淑晗也终于在此时收拢了心绪,露出一个尚未完全开怀的笑容,道:“这个玩笑话可不好开,虽说我这妹妹目前还没有定下人家,但是——总也不会轻易许出去,闻家姐姐还是莫要让裴四公子……怀有期望的好。”   闻思静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跟着掩面莞尔:“这我自然知晓,所以不过是说着玩笑,且我那姨表兄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没有答应下来,你无需担心。”   徐妙清听得有些不解:“二位姐姐此言何意?颖姐姐与我一样尚未及笄,谈婚论嫁是早了些,然‘不会轻易’这四个字,是否说得有些武断了?”   “裴四公子家世显赫,才情斐然,于前些日子的秋闱中了解元,不说平步青云,也是鹏程万里,与颖姐姐真正是门当户对。怎么听两位姐姐的意思,竟是相配不及呢?”   阮问颖抢在二人答话前开口:“裴四公子出身名门,前途无量,我不过一个小小国公之女,腹无诗书,自然不敢高攀。”   但闻思静还是对徐妙清道:“他二人是门当户对,说声郎才女貌也不为过,可惜啊,你颖姐姐虽还没有说亲,但早已被人定下了,我那姨表兄纵使再有千般好,也只能先来后到,道一声无缘遗憾。”   徐妙清越发惊诧:“定下了?被谁定下了?”   旋即看向阮问颖,笑着与她不满撒娇:“好姐姐,如此大事,你竟也不与我通声气,只告予晗姐姐和静姐姐知晓,我不依。”   阮问颖想回答她没有,但观情势,就算她否认了,恐怕闻思静也还是会坚持己见,况且她与杨世醒的事本来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但凡在这方面上心一点都能看得出来,遂保持了沉默。   让闻思静继续在那里绣帕轻掩,煞有介事般细语:“这事也怪不得你颖姐姐,因它并未摆到明面上来,都是大家在私下里推算出来的,你如今年纪小,不明白很正常。”   “推算?这……这种事情是需要推算的吗?”   “旁人或许不需要,但你颖姐姐么,还是需要一点的,毕竟对方身份尊贵,等闲不可妄议。”   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徐妙清的神情有些怔忪。   “那个人……”她喃喃道,“到底是谁?”   闻思静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自然是……”   她目光向下,示意桌案上的六分梨花酒,“——那位殿下。”   徐妙清没有说话。   阮问颖也没有说话。   她瞥了眼似有呆怔的徐妙清,心念微转,若有所思。   还是阮淑晗轻咳一声:“好了,这些子没有定论的事还是少谈为妙,左右我这妹妹离成亲的时日还早着,将来如何,谁也说不准。”把话题从亲事上面挪了开。   ……   流觞曲水的清秋会后,姐妹俩回到了府里。   阮淑晗的心情有几分低落,很显然是在为徐元光的亲事感到烦忧。   阮问颖试图安慰她:“姐姐莫要挂心,闻家二姑娘不过提了一嘴,谁知道个中究竟如何呢?”   “只瞧着妙清妹妹对此事也是茫然不知,便能推想得出此非正经合亲,不过是双方长辈间的随口提及罢了。”   阮淑晗有些自嘲地一笑:“不是正经的又如何?我连份随口都捞不到呢。”   关于徐元光的这门亲,姐妹俩已经谈过多次,阮问颖还在私底下询问过杨世醒,说不挂心是骗人的,但要说真的着急,也还到不了那份上。   毕竟不谈过程,只看结果,有许多的方法能够帮二人达成所愿。   她柔声缓语:“捞不到又如何呢?那是徐夫人的意思,不是小徐公子的意思,只要他心里有你,只想和你成亲,徐夫人就算和旁人再提十回八回也无甚要紧。”   又问,“姐姐不是和小徐公子谈过这桩事么,难道他没有给姐姐一个安心?”   阮淑晗神情恹恹:“给倒是给了,就是——”   她咬咬唇,将手中书卷掷于一边,烦躁地长出口气:“算了,不提这事。反正我已经给他定下了一个期限,他若无法在这之内将我二人的事情定下,便各安天命。我就一定要稀罕他么?”   阮问颖遂没有继续和她谈论,只在心里暗暗留了一意,在之后进宫去见杨世醒时环顾四周,询问:“小徐公子今日不来吗?”   对方神情一顿,落座的举动缓了缓:“多日未见,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第70章 所以,你现在是肯嫁给我了?   阮问颖笑盈盈地在他对面坐下:“哪有, 方才我明明与你寒暄了许久。”   一边说,一边拿过案前的棋盒,执白先行,贴上座子。   杨世醒抬眼瞧她, 也取出两枚黑子, 慢吞吞地摆放在对角双星之处。   同时道:“和我寒暄了一整日也不行,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与你又是什么关系?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阮问颖依旧笑着, 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甜甜道:“他自然不能和你相比,可我思量着让他来当我的堂姐夫呢, 所以适当的一些关心还是需要的。”   对方嗤笑一声, 持黑紧随其后:“看来他这个堂姐夫的位子有些不稳了,要不然你何须巴巴地跑我这来寻人?”   又轻哂嘀咕:“怎么不见你对自己的亲事这么上心呢……成天想着别人家的那点事, 也不想想我们两个。”   阮问颖很知道怎么安抚他, 甜甜一莞尔,便是讨好卖乖:“正因为他们亲事不稳, 我才会关心呀。若他二人像你我这般情深意笃,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又如何会做这些劳心费力的事情?”   杨世醒果然被她说得舒坦了,神情缓和几分,勾唇弯起一个笑来。   他一边和她落子对弈,一边不甚经心地道:“我之前不是对你说过么,我可以帮你去找母后给他们赐婚, 但目前还没有到非此不可的地步, 这事暂且不急, 你不如先放一边, 留观后效。”   阮问颖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知道,我今天过来也不是想找你帮忙的,就是想和小徐公子说几句话,问问他对我堂姐到底是怎样一个想法,总不能让我堂姐这么干等着。”   “他没对你堂姐表过态吗?”   “表过,但是——”   “你堂姐认可了这份表态吗?”   “……算是吧,可——”   杨世醒再度打断她的回答,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那不就行了?这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二人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心中必定有所思量,你信不过徐元光,难不成还信不过你堂姐?”   阮问颖有些不服地细哼:“我当然是信得过我堂姐的,可此等终身之事,向来都是男子薄情、女子深情,我堂姐平素里就算再机智多谋,也还是一个姑娘家,本身就比较容易吃亏。”   她落子引征,试图避开对方的包围,“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身处局中,即使情势起什么变化,恐怕也不能及时察觉,我这个在一旁的妹妹自然要替她多留个心眼。”   “男子薄情,女子深情?”   杨世醒似笑非笑地念了一句她的话,把黑子推进尖顶,继续稳打稳扎。每逢心思不在棋局上面时,他都会使用这种下法,懒得去思考更妙的招数。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阮问颖以为他是想反驳,刻意强调:“这是事实。”   甚至连准备引用的典故都想好了,就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没想到对方却点点头,应道:“嗯,事实。所以在你心里,我也是对你这般薄情,而你对我那般深情的?”   让她把原本预备的说辞胎死在了腹中,动作一滞,指腹停留在白子之上,险些下歪一着。   讪讪笑道:“你自然不同,对我是千般真情、万般厚意,其他人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   杨世醒抬眼看她,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继续落子:“哦,那就是我对你深情,你对我薄情了?”   阮问颖心中一跳,不由得升起几分虚意。   但随即她又想起来她现在不需要感到心虚了,因为早在兴民苑之行时,她就对他怦然心动,没有了最后一层的犹豫顾虑,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了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遂理直气壮地道:“当然是我们两个都互相情深意重。我刚才不是说了嘛,若我堂姐和小徐公子像我们这般,我又如何会操这份心?”   杨世醒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之意,手底下动作一顿,把黑子停留在空处,与旁边的棋子连成一朵将聚未聚的梅花形状。   “所以,你现在是肯嫁给我了?”   阮问颖的脸庞有些发烫。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棋盘上黑白错落的云子,双颊浮起动人的红晕。   含着羞赧甜蜜的微笑,轻声应道:“我一直……都是愿意嫁给你的。”   那朵由黑白云子构成的梅花终究没有完成。   曲泉阁内熏香袅袅,绵延蔓出融暖风情。   ……   隆冬时节,大雪纷飞。   天色尚未破晓,阮问颖就早早起了身,把四名贴身侍女唤进内室,命她们服侍自己梳妆打扮,整理仪容。   她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着急,问了好几次现下是什么时辰,城门外可有信传来没有。   谷雨一一答了,“卯时刚过”、“尚未得信”,并道:“姑娘放心,我早已打发了好几个人去大门、二门处候着,一旦得信,必定第一个报给姑娘听。”   小暑也在一旁安抚:“这会儿天还暗着呢,城门紧闭不开,纵然有信,外头的人也传不进来。姑娘不如小憩一会儿?左右还不到去向大长公主殿下请安的时辰。”   白露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蜜露清茶,道:“昨夜里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到现在也没有止住,这天寒地冻的,姑娘可莫要冷着了,喝点暖茶,热热身子吧。”   这话提醒了小暑,她恍然道了一声:“对了,我给姑娘炖的银耳蘑菇汤还在炉子上呢,我去给姑娘取来。”转身欲往外面去。   被小满急忙喊住:“哎!姑娘的白玉流云簪还在你手里呢,回来!”   最后还是谷雨分派统筹,才稳住了几人将将忙乱的阵脚,有条不紊地打理起来。   小满立在阮问颖的身后,从妆奁匣子里取出一枚白玉浮云簪,与从小暑手里拿回的白玉流云簪配成一对,虚虚比在她梳好的发髻间,对着铜镜询问。   “姑娘今日戴这对簪子如何?姑娘一向喜欢它们,这对簪子又是皇后殿下赏赐,衬得姑娘如雪玉般清透,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见了,一定会感到欢喜。”   阮问颖也喜欢这一双白玉簪,在长辈所赠的首饰里面最是偏爱,十日里有三日会戴着,但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不了,母亲喜欢金饰,你去把金凤钗拿来,我戴那个。”   安平长公主上阵着武装,下马换红妆,为女中豪杰,对锦衣华服的喜好却与闺阁女子无二,尤以金光闪闪、大放异彩的珍宝为先,这从她给爱女置备的首饰全部都是以重金打造的就可见一斑。   阮问颖虽然不觉得自己戴金饰能有多好看,但为了让离家数久的母亲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觉得高兴,还是很贴心地依照对方的喜好,命侍女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   让陪侍在大长公主身旁的济襄侯夫人见了,都开口笑着打趣:“大姑娘今日可是转了性了,打扮得如此夺目惹眼,我方才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哪家的仙女趁着大雪封天、神母闭眼的当儿跑下凡间来了。”   大长公主也挂起了祥和的笑脸,只要不涉及宫闱朝廷之事,在多数时候她都没什么公主架子,仿佛一名寻常人家的慈祥祖母。   她示意阮问颖上前坐下,搂住后者的脸庞摩挲:“费了这般心思,看来颖丫头是等不及想要见爹娘了。”   “也真是可怜见的,她爹娘一走就是数年,好容易回来一趟,屋子还没住热,就又离开了,留下颖丫头和我这么一个孤老婆子相依为命。”   “如今两年光景过去,他们终于舍得回来了,颖丫头也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不知道她爹娘见到,还认不认得出来。”   济襄侯夫人笑着接话:“父母子女之间亲缘深如碧海,别说两年,就是二十年,当爹娘的也会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的孩子。”   “更不要说我们大姑娘自小出落得标致可人,今日又是这样一副光艳照人的打扮,兄长和嫂嫂只消见家里的哪位姑娘长得最美,就能认出来了。”   阮淑晗也在一旁微笑,替阮问颖感到欢喜:“颖妹妹和祖母一样,都等不及想见伯父伯母了。”   大长公主怡然颔首:“此言正是。”   又看向济襄侯夫人:“也不知承泽有没有在城外接应到人,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当得信了,怎么还没有消息传过来?”承泽是济襄侯的名讳。   “母亲莫急,侯爷卯正时分就离府出发了,这时该刚好出得城外,下人便是飞马传信也需费点时辰,媳妇再去外面催催……”   一家女眷在暖阁里徐徐相絮,谈论的只有一件事——离家数年、前往青州镇守边关的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即将班师回京,抵达长安,时间就在今天。   早在一个多月前,阮问颖还没有收到写着归期的家书时,就已经从杨世醒那里听说了此事。   是杨世醒主动来府里找的她,当时她正与阮淑晗一块整理年节送礼的名单,听闻他来访的消息后还嘀咕抱怨,嫌弃他怎么在这么个忙碌的当口过来了。   阮淑晗瞧出她的口是心非,调侃了一声:“你这唇角弯得都能到天上去了,满目春桃喜色,还跟我在这里装什么呢?”   催促她:“快过去吧,六殿下亲自上门来找你,想必不是为了什么小事,你过去正好同他一道拜见祖母。幸好我父兄在一炷香前回了府,要不然这会儿又要一阵兵荒马乱。”   阮问颖也不推辞,因为她的确许久没有见过杨世醒了,自从半个月前庆贺了他的十七岁生辰之后,她就一直在家中打理过年事宜,忙得晕头转向,连宫也没空进,更遑论与他相见。   听闻阮淑晗此言,她便把手头看到一半的礼单做了个标记,整理置于一旁,起身离开,前往大长公主的暖阁寻找杨世醒。   两人一起拜见了长辈,又陪着说了两句话,就被打发走了。   大长公主对此笑得格外舒坦:“醒儿日无闲暇,难得来一趟这里,想必不是为了见我这老婆子的。如此,我也不拘着你们,你二人尽兴便好。” 第71章 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关怀几声   阮问颖把杨世醒带去了漪蕖苑。   其时已经入冬, 虽尚未至腊月,但天气已然转寒,又是在如此这般暮色将合的光景之下,在外头走上一遭难免会被冻着。   她遂命人呈上温酒热菜, 亲自斟了一杯, 递给正随意打量着她闺房的杨世醒。   “一间屋子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来, 外头天寒, 喝点酒暖暖身子。我这里的酒不比宫中, 香醇不显,你权且当水饮了, 等会儿祖母留膳, 必定会拿出陈年好酒来招待你,到时再一饱口福。”   杨世醒抬起手, 却没有接过酒杯, 而是落在她的腕上,把她拉到身旁的榻边坐下。   阮问颖会意, 含起一个微笑, 端起酒杯,送至他的唇边,亲手予他喝了。   杨世醒将杯盏里的酒一口气抿干。   深嗅一息,闭眼称赞:“真香。”   阮问颖有些脸红,含羞带赧地嗔了他一眼,收回手, 把酒杯置回漆盘, 低声笑嗔:“登徒子。”   “你想什么呢?”后者轻笑, “我是说你这酒香, 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阮问颖脸上的红更多了,被气的。   她才不相信他是单纯有感而发,绝对是故意那么说的,就是为了让她误会。   “你专门从宫里出来见我,若只是为了和我这般逗趣,那可以回去了。”她偏过头,正襟危坐,佯装不满,“我最近忙得很,家里一堆事情等着我打理,没空和你在这里闲谈说笑。”   杨世醒笑道:“你误会了,我和你一样忙,前两天父皇把祭冬的事整个扔给了我,忙得我脚不沾地,累了两天,到现在胳膊还是酸痛的。”   他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敲了敲自己的肩膀,叹息:“也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关怀几声。”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装可怜,微恼他的惺惺作态,但更加恼自己即使清楚这不是真的,也还是忍不住把眼风朝他那边望过去:“你宫里那么多侍女,怎么就没有贴心人了?”   “怎么会有?山黎淡松有官职品阶在身,忙着正经事,剩下的都是些粗使丫头,我上哪里去找贴心人?”   “舅母那里定有不少,你不妨去要来两个。”   “这倒话是。不过我这么做,你肯吗?”   阮问颖抿唇,漾出一个浅浅的笑。   “自然不肯。”她伸手握住身旁人的臂膀,用上习武时学来的捏拿手法,重重地按了两下,“有我这么个贴心人在,你还想要找谁?”   杨世醒面色不改,仿佛只是被垂柳花枝轻拂了几下,没有丝毫的惊动,甚至带出了一点享受的笑容,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起来,看起来颇为舒坦。   直到阮问颖有些不满地说了他两句,才睁开双眼,坐直腰身,看向她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我今日专程前来,是有事想要和你说。”   阮问颖略微正经了点容色,问道:“什么事?”   想起阮淑晗先前对她说的话,她的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居然能劳动他专程过来。   杨世醒道:“姑父姑母要回来了。”   阮问颖没说话。   对方继续道:“按照脚程,他们应该在下个月就能到达长安。”   她还是没说话。   他接着说下去:“如无意外,新年之前你就可以与他们团圆。”   阮问颖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对上身旁人含笑中带着肯定的目光,才确信这是真的,她没有听错。   她呆愣愣地坐着,巨大的惊喜与不可置信将她淹没,让她在一瞬间生出了恍惚之心,怀疑是否在梦里。   “此事……此事当真?”半晌,她才带着点犹疑之音,问出这么一句话。   接着,她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拉住他的胳膊,连声不断地询问:“你、你不是在诓我吧?为什么我没有听说这件事?他们真的要回来了?”   杨世醒笑着与她相视,脸上带着感同身受的喜悦和一如既往的宠溺。   他看进她的明眸眼底,耐心回答:“当真。我没有诓你。我也是半个时辰前才从父皇那里知道的,想着你一定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便特地过来寻你。他们真的要回来了。”   一瞬间,阮问颖只觉得天清气朗。   晨曦代替夜幕,照亮她的心堂,奔涌而出满满的喜悦。   她无法抑制地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把他紧紧拥住。   “你真好!特地赶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她喃喃着,觉得即使说尽天底下最好的字眼,也无法表达清楚她此刻的这份欢愉,只能加大手中的力道,仿佛要把她自己整个人嵌进去,彰显对他的喜爱与感激。   杨世醒笑着回抱住她,同样充满欢悦,带着令人安心舒适的宠溺。   “就知道你会这么高兴。”他垂首轻抵在她的肩颈之处,感受着她散发幽香的乌发与柔软暖和的滚边兔绒。   “此事虽然不大,但也算是军情,需先走六百里奏报上禀父皇,所以我的消息比你快些。再过一段时日,你这儿便能收到姑父姑母的亲笔书信了。”   他伸手梳理她的发丝,英俊深邃的眉眼含笑溢爱:“你就高高兴兴地等着与他们重逢,过一个团圆年吧。”   ……   在那之后,过了三日,阮问颖果然收到了来自双亲的家书,道明了此事。   家书是大长公主给她的,从边关寄来的信,无论是谁书就,又是寄予谁的,都需送呈给前者过目,而后才转交到他人手里。不过一般也就走个形式,大长公主不会真的翻阅信件。   当然,此等事体,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不会只告诉女儿一人,同样也在给大长公主的信里细细陈明,阐述了归期。   而大长公主早就从阮问颖口里得知了此事,见信并不感到惊讶,只有意料之中的欢喜。   阮问颖的心情则有一瞬复杂。   考虑到她的双亲即将班师回朝这事只有陛下与杨世醒二人知晓,她原先是想瞒着家里其他人的,毕竟不管怎么说,此事都为军情,需要保密。   反正再过不久,家书就会送来,到时众人照样可以得知这个消息。   但在留了杨世醒一顿晚膳之后,阮问颖自正门外送别他回府,尚未过二门,就见灯火影绰的长廊之下,公主家令领着人向她走来,这一幕熟悉的情景令她不由得感到一窒。   待到对方表明来意,她已经没有了什么别的想法,只有一个“果然如此”的念头,弯起得体矜雅的笑容让人带路。   不过,等到在暖阁里见过了大长公主之后,后者所问的言语却又一次让她感到了几分沉甸甸的压力。   她本以为大长公主会把重点放在她与杨世醒的事情上,或是对她表示鼓励首肯,或是勉她再接再厉。   没想到对方却慵懒地斜倚在美人榻上,捂着手炉,闭目阖眼,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她:“你表哥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事找你?”   让她霎时一怔:“祖母?”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长公主闭眼徐缓道,“你可别与我说,他特意出宫来寻你,只是为了和你说说话,没有什么要紧事。”   一句话打消了阮问颖想要找借口搪塞的想法。   杨世醒虽和她感情深厚,但身为被陛下器重的皇子,平日里都多番忙碌,更别提年关将近的当下,他又不是常来府里寻她的,这几项加在一起,便是再糊涂的人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大长公主不糊涂,深谙朝堂之道,自然会想得更多。   阮问颖垂下眸,感觉到几分沉沉的力道在拉着她的心往下坠。   对方今日能问她杨世醒过来的目的,明日就能问她别的情况,等到之后她嫁给了杨世醒,成为了六皇子妃,甚至更进一步……又会如何?   那一刻,她再一次地理解了皇后当年的不愿出嫁之心。   也许皇后与陛下在成亲前是无深交,情谊微浅,但让其对嫁给陛下一事抗拒反感,大长公主的掌控逼迫绝对要占据一大原因。   试想,如果她也有这样一个母亲,不仅逼着自己嫁给一位没有多少感情的夫君,还时不时会探问朝事机密,令她夹在双方之间两难,那可真是一场无法呼吸的噩梦。   阮问颖不敢违抗长辈,又思忖此事算不得多大的机密,杨世醒选择来府里寻她,而不是给她传个信或者等她入宫后再告诉她,应当也是考虑到了这点,便心一横,把双亲之事说了。   左右她的祖母年事已高,离她嫁给杨世醒又还有几年,等到时候,对方就算想继续插手朝堂也无能为力,她比皇后还是好一些的。   果然,大长公主很满意她的识大体,称扬了她好几句话,对长子儿媳即将归来的消息也很欢喜,拉着她好好叙了一番旧,回忆与其双亲共度的过往,又赠予了些珍品稀物,才让人送她回去。   至于阮问颖,她虽然想了一大堆自我安慰的话,但心里还是没有底,“泄密”二字一直在她内心徘徊,让她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致使她在翌日一早就去了宫中,以最快的速度拜见两宫完毕,去杨世醒那里告诉了他这件事。   对方对此回答得很是随意:“没事,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军情机密,告诉就告诉吧。”   让她微微松了口气,又在下一刻满怀忧虑地叹息:“祖母这般,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她现在能问我这件事,往后就能问我别的事,我又不敢直接违抗她,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闻言,杨世醒挑起了眉,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找我当军师的。”   “是啊。”阮问颖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接过他的话,“所以不知先生有何高见,可救小女子于水火?”   杨世醒含笑睇她,似在凝神沉吟,又好像只是单纯地看她。   就这样过了片刻,他方朝她勾勾手:“附耳过来。” 第72章 朕一定要好好赏赐你们   双亲即将归来的喜悦很快冲淡了阮问颖心里的那点压抑。   不止她的父母, 两位兄长、一位嫂嫂,她的大部分亲人都在这次归途之中。   阮问颖的长嫂、世子夫人陈相濡也听闻了此事,不顾病体,挣扎着从榻上起身, 涂脂抹粉、穿裙戴钗, 带着一张面色嫣红的脸庞与她们一道站立在二门处,等候夫君公婆的归来。   眼看着雪越下越大, 连身体底子好的阮问颖都觉得有些冷了, 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 被谷雨眼尖地塞了暖融融的捧炉,笼入袖内, 祛除寒意。   再看身旁的长嫂, 脸色潮红得有些不正常,遂关切询问:“嫂嫂还好吗?这么冷的天, 嫂嫂病体尚未痊愈, 如何受得住这刮风下雪的天气?还是到里边去歇歇吧,免得加重了病情。”   陈相濡摇摇头, 声音轻细却坚定地道:“不, 我要等你大哥回来。”   阮问颖又劝了几番,阮淑晗也来相劝,都劝不动,能发话的两名长辈又在暖阁里歇着,由济襄侯夫人陪着大长公主说话,便只好让她继续在外面等候。   阮问颖心细, 命侍女多拿件厚厚的衣裳过来, 给陈相濡裹上, 以免着凉受冻。   后者却摇摇头, 婉言相拒:“这冬衣如此厚实笨重,我穿了反倒不便,多谢妹妹的好意,但我这样就足够了,不冷。”   阮问颖瞧着她一袭清雅丽人的打扮,心里有些无奈,想说她的兄长并不是这等以貌取人的性子,就算是,她也不会因为穿了一件厚实的冬衣就减少了美貌。   但这种话一来不好在明面上说出口,二来,因陈相濡常年卧病之故,她们这对姑嫂之间的相处并不多,不算怎么熟悉,不好贸然吐露此等言语,只能叮嘱其侍女好生照顾自家主子。   好在济襄侯夫人设想周到,在家丁仆役的来回忙碌之下把炭盆、地火一一供上,又有热茶热点心呈递,三人的周围很快多了几分暖意,不再那么冷了。   中途,阮淑晗有些熬不住,被阮问颖劝回了里间:“晗姐姐,我知道你是想陪着我,但实在不必。”虽然对方用的借口是等前去迎接兄嫂归来的父亲,但她哪里会信呢?   她好言亲近道:“我自小习武,舞刀弄剑地摸爬滚打着长大,皮糙肉厚,这点天气且难不倒我。你就不同了,你若是为此冻病了,不仅二叔他们会心疼,就连我也会愧疚万分,不知该怎么与——”   她用口型笑着说出“小徐公子”这四个字,“……交代。你不是在陪我共度风雪,是在给我平添麻烦。”   阮淑晗半气半笑:“我好心好意来陪你,你反倒这般挤兑,此事到最后竟成了我的错,也真是天下罕有。我看呀,不是我没有必要陪你,而是那个有必要陪你在这里一块等的人不是我吧。”   阮问颖不置可否,盈盈一笑:“所以姐姐还是快回去吧,别看婶婶此刻安坐在暖阁里陪祖母闲聊说笑,想必心里定万分牵挂着姐姐,姐姐莫要让她担心。”   最终,阮淑晗还是回了里间,留下阮问颖与陈相濡这对姑嫂在二门处继续等候。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没有片刻停歇的架势,周围地火烧得融暖,如梦如幻。   阮问颖披着一件火红的狐裘篷袄,戴着兜帽,脸颊边的白绒似雪洁白,斗篷上金线丝织的花朵随着她的行走踱步变幻姿态,绽放出独属于寒冬时节的花意。   地上的雪加厚了一层。   忽然,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锣鼓咚锵喧天,小暑和小满从长廊处快步行来,面带笑容地禀报:“姑娘,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回府了!世子、二公子、二少夫人也一并回来了!”   阮问颖惊喜交加,浑身的冷意在转瞬之间不见。   她来不及与陈相濡打声招呼,就迈着轻盈迅捷的步伐沿长廊而过,穿越垂花帘、月洞门,在满院簇拥的众人、热闹的鞭炮锣鼓声响里一眼望见了双亲。   夫妻俩皆披甲挂胄,犹如一双天神,骤然降落在白茫茫的大雪里,端的是英姿飒爽、神武非凡。   阮问颖远远瞧着他们,心潮涌动,再抑制不住那份兴奋欢喜,扬声高唤了两下“爹!娘!”,疾步上前,似乳燕投林一手抱住一边,扑入了两人的怀抱:“你们总算回来了——”   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欣喜爱怜之意。   镇国公首先用宽大的手掌搭上女儿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这是军中表达信任与喜悦的惯用手法,他对几个儿子都这样做过,只不过在面对女儿时把力道改轻了:“嗯,爹爹与娘亲回来了。”   安平长公主则是笑道:“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也不知羞。你是大姑娘了,要知道端庄。”   在她应声收手、抬起头之后,看着她娇妍艳丽的姿容,以及兜帽下耀目闪光的灿金额饰,长公主面上的笑容更是满意地加深了些许,颇为欣慰地抚上她的脸颊,颔首开口。   “不错,本宫的女儿就该是这副模样。”   阮问颖也露出一个微笑,含着贵女的矜持端庄及为人子女的孺慕之情,与两分压在心底、没有显现出容色的复杂情绪,缓缓道了一声:“娘……”   正在母女二人准备叙话的当口,旁边忽然现出一个人来,也披挂着甲胄,额束一条纯黑头巾,样貌英俊、皮肤微黝,正是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次子,阮子望。   只听他笑嘻嘻道:“小妹,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不点了,二哥真是替你感到高兴。”   “就是眼神有些不怎么好,咱们这乌泱泱一大帮人,你居然只看见了爹娘,而看不见我和你大哥以及二嫂,还有不远万里赶来迎接我们的二叔,当真是教我感到伤心呐,简直白疼你了。”   阮问颖闻言,立即心念一转,眉眼间染上几抹羞愧,上前对后头的叔长兄嫂一一行礼,恭敬道:“二叔、大哥、二嫂,问颖方才一时激动,忘记了给三位见礼,实在不该,还请二叔、大哥、二嫂见谅。”   济襄侯亲切地笑着扶起她:“小侄女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说这些话。”   镇国公世子阮子期也宽和亲近道:“是啊,咱们自家兄妹之间,何必拘这些虚礼?”   英气不输夫君的二少夫人赵筠如跟着附和:“没错,别听你二哥瞎说,他一天不口吐胡言就不舒服,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等会儿嫂子替你教训他。”   阮子望在一旁看得有些傻眼:“哎,小妹,你怎么只见了他们几个?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二哥了?”   阮问颖有些困惑地朝四处张望,好像对于他的这一番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脸上满含歉意:“二哥莫怪,实在是妹妹眼神不好,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看见二哥的身影,不知该如何见礼,这才如此行事。”   顿了顿,又垂下眸,掩袖轻笑,“且二哥不是说,白疼我了吗?既然如此,那便更不需要妹妹的见礼了吧?”   阮子望气结:“你——”   陈相濡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言语,她身着一袭玉纹青的雅衫长裙,款款自廊下行来,双颊潮红、略带微喘地朝公婆行了一个礼,寒暄问好过后,就到了世子阮子期跟前。   她看着他,清目缓缓盈起一线泪光,充满祈盼地低颤唤了一声:“夫君……”   阮子期别开视线,先前面对阮问颖时升起的笑意逐渐消隐,转而换上一副清冷的面容。   陈相濡眼里的泪光闪了一闪,如同破碎的柳絮被雪冰冻,没了残存的生意。   安平长公主适时地朝他们走来,笑着道:“好了,这冰天雪地的,别只顾着在外头谈话,颖丫头可不似你们在边关磨炼惯了,要是冻出个好歹来,为娘定饶不了你们。走,快进去——”   因着此次归来,镇国公府热闹了好一阵,在大长公主的含笑应许下,镇国公府与济襄侯府的新年合在了一块过,济襄侯夫人为此卯足了劲,准备给众人过一个红红火火、阖家欢聚的团圆新年。   就是忙坏了阮问颖和阮淑晗,原先置办好的礼单等事又要推倒重来,让姐妹俩苦恼了好一阵。   宫里也没有闲着,由于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大胜了在深秋时节南下进犯的关外夷狄,不说永绝后患,也能短暂地让边关安宁上几年,陛下大喜,于麟德殿赏赐夜宴,共邀群臣命妇同乐。   镇国公府自然是首座接到旨意的公侯府邸。   前来宣旨的高总管态度殷切,连声道了好几句“恭喜国公大人,贺喜长公主殿下”,又言“陛下遥请大长公主殿下安”,半点不见天子内侍的倨傲。   当然,这一份倨傲对方也从来没有在阮家人跟前展现过,包括在宫里遇到阮问颖时,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镇国公性情沉稳,面对此番近乎不为所动,照常接旨谢恩。   安平长公主自小在宫里娇宠长大,对于这等情景不陌生,却也依然笑逐颜开,颇觉享受,命人重重打赏,让高总管的笑容越发殷切,也让她越发的春风满面。   陛下有旨,自然遵从,除了抱恙在身的陈相濡,整个阮家的一门二府都出席了宫宴。   其余人家更不用说,陛下赐宴乃是天大的荣耀,无人不想参与,也无人敢抗旨不尊。   一时间,建福门、丹凤门、望仙门三道主要的宫门处车盖如云,川流不息,马蹄铃铛声绵延不绝,麟德殿里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彰显出一派繁华盛况。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又如流水般撤下,换了一道又一道,菜品的规格虽不及除夕时隆重,但胜在新奇精巧,没有一道重样的,数量也繁多,再配以香醇美酒,让人想不尽欢也难。   宴上觥筹交错,丝竹礼乐不歇,陛下与群臣推杯换盏,皇后也在旁陪着喝了几杯。   陛下酒量甚好,即使酒过三巡,也只显出几点醉意,神色还清明着,亲切地叫着镇国公的名字:“开湃,你与小妹这回可是立了个大功啊,朕一定要好好赏赐你们……!” 第73章 爱卿若是真想替子求娶,朕就允了这门亲事   镇国公张了张口, 正欲回答。   忽听得一人出声道:“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功高劳苦,伉俪无双,自当得陛下犒赏。”   “只是国公大人乃为天下大义,才与长公主殿下一道镇守边关, 并不为名为利, 陛下便是赏赐金银财宝、许以高官厚禄,想来国公大人也会推辞不受。”   正是通政使顾语司。   顾家的上任家主、前光禄寺卿于月前致仕, 顾语司以嫡长女的身份继承家业, 并得升官一品, 从正四品的右通政变成了正三品的通政使,执掌通政司。   阮问颖听闻她这一番话, 眉心处便微微跳了跳。   因为这话说得可谓杀机暗藏, 明面上赞扬她的双亲高义,不稀罕珍宝高官, 暗地里却含着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的它意, 但凡陛下多点疑心,少分信任, 就有可能将阮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此计当真歹毒。   阮问颖感到又气愤, 又不解。   阮家素来与顾家没什么过节,即使有太后及南顺侯这两层因由在里头,关系算不上好,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毕竟文臣武官之间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甚少相干的。   且她的双亲回来才几日,顾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还是在陛下举办的庆功宴上, 实在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家是出了什么亟待解决的事吗?又与太后之前那段忽然冷落她的日子有何相干?   阮问颖一边想着这些, 一边看向身旁的阮淑晗。   对方眉心微蹙, 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也在思索和她同样的事情。   她又看向不远处的杨世醒,后者似在低头浅酌,抬首对上她的目光,便是一笑。   这笑容她很熟悉,通常在他提及一些可笑愚蠢的朝事时出现,含义很明显:且听戏唱。   她于是安下心来,静静地等着顾语司的下文。   另一边,镇国公也神情平稳,好似对方说的话与他无关。反倒是安平长公主面色微沉,一双美目闪烁着零星的怒意,将要燃烧起来。   陛下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那是半点也容不得人不敬的,更不要提此等含沙射影之语,观其容色不佳,似要发作,便抢在她之前开口。   也不说这话有不有理,只道:“那依爱卿之见,朕该当如何?”   顾语司自然不会接这话:“微臣愚见,不敢贻笑大方。”   但也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道:“只是,在微臣看来,陛下与其赏赐些身外之物,不如化作恩荫,盖天下之父母者,皆为子女计深远。”   安平长公主冷冷逸出一声鼻息:“你倒是替本宫这个正经当娘的考虑周全,几年不回长安,没想到竟多出了这么一位大善人,果真不愧是天子脚下,与别处不同。”   陛下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瞧了眼胞妹,把目光重新转回到顾语司的身上:“爱卿不妨有话直说。依爱卿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朕给武节将军封侯赐爵?”   武节将军是阮问颖的二哥阮子期,本为从六品的忠显校尉,经过这两年的边关镇守,被升为了正五品的武节将军。   顾语司继续维持着坦然的神色,仿佛安平长公主的那些言语都没有入耳。   她微微一笑,风韵犹存的脸庞在宫灯的映照下颇有几分动人,话也变柔了几分。   “长者恩荫,难道一定要给男子么?武节将军有勇有谋,即使不用陛下提携,想必也能凭借军功挣出一份大好的前程。”   “倒不如替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的爱女寻一门好亲事,他二人常年在外,只留下幼女独居长安,想来定会牵怀挂念,陛下不如许以赐婚,也好叫他们安心。”   短短三五句话,就说得原本热闹的宴上骤然冷寂下来,虽然丝竹之声还在继续,歌舞也不停歇,但众人的心思明显都变了。   不少隐晦的目光在席间传递,朝臣命妇看向阮、顾二家,徐妙清、闻思静之流的贵女看向阮问颖,端坐于上首的陛下和皇后也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希望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对于顾语司的前半段话,阮问颖还勉强算是能听,后半段话,她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想,这位顾通政使莫不是阳圣皇后的后人吧?要不然为什么两者的做法都是一样的?打着女子大义的名号,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   还是说,顾家的所有女眷都需要读那本所谓的女训之书,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避免因为是女儿身而吃亏?那她在当初可真是错怪太后了。   阮问颖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她甚至没有先前双亲被明褒暗贬时的愤怒,只觉得可笑。   她也不担心陛下真的应承了这话,且不说陛下对她的态度有七成是当未来儿媳看待的,就是陛下真的应了,也还有其余长辈在呢。   端看她母亲此刻的神情,就能知晓这是绝对不可能被容许的事情,更不要说一心想把她嫁给杨世醒的真定大长公主了。   果然,不待陛下对此有何见解,得了身旁侍女弯腰附耳的安平长公主就冷冷嗤道:“本宫女儿的亲事不劳费他人操心。通政使是没有女儿么?这么替本宫的女儿操心。”看来是已经知道了顾语司的身份。   镇国公没有妻子那般七情上面,但也表明了态度:“出门在外,某确然挂念女儿,通政使的这一份好意,某心领了,但小女年岁尚小,还未到出嫁时机,尚需容后计议。”   和顾语司境遇相似、同样掌家不久的新任沛国公笑着抚了抚须,出言道:“这亲可以慢慢成,但定下还是尽早的好,免得到时行事匆忙,反倒出了差错。且天底下的好男儿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早早定下,大人也好早早安心。”   陛下闻言笑了:“听爱卿此言,是想给自己儿子作保?若如此,倒也身份般配。”   安平长公主瞪了他一眼:“皇兄!”   皇后也在他身后偷偷扯了一下袖子,低声道:“陛下。”   陛下没有理会妹妹,只借着宽大袍袖的掩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表示安抚。   又往自己儿子那边瞥了一眼,见其神情不改、满脸漠然,好像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脸上的笑容就加深了些许。   颇为豪迈地大手一挥,道:“爱卿若是真想替子求娶,朕就允了这门亲事!”   阮问颖一窒。   她能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包括身旁的阮淑晗也在看她。   但她一个人也没有理,下意识地看向杨世醒,搜寻着他的目光。   杨世醒没有看她,而是终于把视线投向了自己亲爹,并于片刻后收回,神情依旧散漫,只带着零星的不满。   对上她在茫然不解中含着几分不安的目光,他先是一怔,接着就微微笑起来,示意她不必担心。   阮问颖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到越发不解。   陛下金口玉言,不管心里如何作想,说出去的话就是圣旨,他当然可以再收回成命,可这样会有损天子威信,她不觉得陛下会为了她的亲事这么做。   即使她是他的外甥女、侄女,她的母亲是他的嫡亲胞妹,她的父亲与他有手足之交,也不可能。   那便只剩下沛国公婉拒这一项了,可陛下怎么确定对方一定会拒绝呢?因为正如陛下所言,她与沛国公世子的确算是门当户对,倘若再得御旨赐婚,更能成为一门极佳的亲事。   事情的发展容不得她多想,陛下的话音才刚落,沛国公就讪讪地赔笑了两声,道:“若得国公之女为佳媳,臣自然不胜感激,只是犬子已有妻室,不敢再行高攀,陛下说笑了。”   阮问颖:……原来是这么一个缘故。   她说呢,平日里连听她说一句另寻良人都要生气的杨世醒怎么今晚却这么沉着冷静,原来是早就知道这门亲事不可能成。   那陛下也是故意这么说的了?   真不愧是亲父子,在逗人紧张这方面都一脉相承的……令人气愤。   “不过,”没想到沛国公的话还没有完,“微臣这里倒有一名上好的人选,陛下若有心赐婚,不妨听臣一二愚见。”   “哦?”陛下来了兴趣,目光扫过下座的嫡子、妹妹、岳母,又扫过太后、顾语司,似笑非笑道,“不知爱卿所言是谁?”   “太子殿下。”   沛国公说出了铿锵有力的四个字。   席间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又立即平息。   太后神情微微一动。真定大长公主皱起了眉。安平长公主的脸色沉得不能再沉,几乎要按捺不住地起身,被敛容微肃的镇国公暗地阻拦住了。   小辈的变化更加明显,阮家两弟兄相互看了一眼,都朝幼妹看去。   阮淑晗也有些着急,但碍于这是宫宴,周围人又因沛国公之言而寂静无声,不好有太大的举动,只能在暗地里替她焦心,捏紧了手心里的帕子。   同时下意识地朝徐元光看去,在得到后者微不可查的摇头示意后,勉强继续维持着端庄的贵女姿态。   阮问颖的心情却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出戏可算是唱到了要紧处,还真是环环相扣,精彩至极。   就不知结局会怎么样,是满园零落梨花雪呢,还是雷霆波涛接震怒?   反正不可能是张灯结彩贺新喜就对了,单只杨世醒一人,就不会允许这样的结局出现。   她舒舒坦坦地端坐在席上,决定听杨世醒的话,看他人登台唱大戏。 第74章 儿臣心慕阮家表妹多年,愿娶她为妻   陛下的目光微微有些变了, 面上笑容依旧,扫了一眼皇子席中的太子,徐徐缓缓道:“原来爱卿想保的媒是太子。”   “微臣不敢。”沛国公起身行礼,“微臣只是想着, 镇国公与长公主劳苦功高, 陛下若要为他们的女儿赐婚,自然该择一名上上好的男儿, 寻一门上上好的亲。太子殿下宽和仁厚, 才情学识俱佳, 又承陛下不俗之貌,当为最佳人选。”   “是吗?”陛下无甚起伏地道, 目光转向长子, “太子,你意下如何?”   太子出席拜倒, 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道:“儿臣惶恐!儿臣年长阮家表妹数龄, 且愚钝粗拙,与阮家表妹不堪相配, 儿臣不敢高攀, 还请父皇明鉴。”   阮问颖简直不知道对方是蠢还是坏,寻常人家的公子说这话没什么,大家都知道是谦辞,一笑而过便是。   可他是东宫太子,即使不受陛下的看重和宠爱,也仍然是天家皇子, 不敢高攀的人应该是她, 而不是他。   连当朝太子都相配不上, 她阮问颖成什么了?她的父母又成什么了?   阮问颖微微闭了闭眼, 在心底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到殿前去跪下,把这话圆过去。   皇后赶在她之前发了话,慈爱地笑着对太子抬起玉手,示意平身。   “太子言重了,你表妹虽是个伶俐人,可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万万越不过你去。你尽管安心,父皇和母后都明白你的意思。快起来吧,这大冷天的,跪在地上多凉,别让你父皇心疼了。”   听得阮问颖暗自称赞不已,心道不愧是中宫皇后,哪怕平时再不问诸事,说话的技巧也不是寻常人能及的。   第一句话圆了太子的那声不敢高攀,第二句话避免了太子借势下坡、求娶她的事情出现,第三句话则让太子没有理由再继续跪地,除非他想被扣一顶不孝的帽子。   这一番连消带打,太子便是想有什么心思也不能再有,更不要提陛下还在一旁给妻子撑腰,附和笑道:“你母后说得很对,你的确多虑了,快起来吧。”   是以,太子规规矩矩地应是起身,回到了原来的席位。   陛下看向沛国公,道:“峥平啊,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就是在相看亲事这方面差了点,应该让你家夫人来。”   沛国公夫人悚然一惊,忙忙起身告罪:“不曾与外子分说此等事体,让外子胡言乱语,失仪御前,是臣妇的错,臣妇知罪。”   沛国公也跟着一块认罪,不知道是在准备下一场的戏唱,还是真的见势不好,收了心思。   而陛下也不可能真的治他二人的罪,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沛国公与顾语司是一早就商量好了的,乃有备而来,但他们把话说得非常圆滑,没有留下任何口实把柄,陛下就是想治罪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并且,陛下或许也不想这么治罪。   经过今晚这一出戏,顾、楚两家存的什么心思,已然揭露了一半,但还有另一半隐藏不显,同时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其他人家参与,陛下若想引蛇出洞,就不会在这时候打草惊蛇。   所以他只笑着略略说了沛国公两句,就轻轻放过了。   又询问顾语司:“爱卿不会也想替朕的长子保媒吧?”   顾语司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仿佛她那张脸上从来不会出现慌乱的神色:“陛下英明,微臣方才的确是这么想的,但闻陛下之言,微臣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见识浅薄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你也是为小辈着想,何罪之有——”   安平长公主冷笑着打断兄长的话:“不过区区一名通政使,什么时候成了太子与本宫女儿的长辈?皇兄此话也当真是好笑。”丝毫不给陛下面子。   陛下只得再度干咳一声,含混过去:“朕的意思是……太子虽然年长,但怎么说,身份于外甥女而言,也是比较相配的——”   “陛下此言甚是。”原本一直没说话的真定大长公主忽然开口,带着年长者特有的缓慢语调,道,“太子和颖丫头的确算得上门当户对,沛国公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天底下所有的亲事,都及不上一门皇亲。”   “不过,陛下的顾虑也有道理,太子的确是有些年纪大了,虽然还未娶亲,但到底不适合我们家颖丫头。依老婆子之见,陛下不如把颖丫头许婚给六皇子,如此便能得圆满。”   席间再度起了骚动,又再度平息,但这一回引起的动静比较小,仿佛大部分人料到了事情会这么发展。   太后敛目收眉,不露声色;镇国公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安平长公主面带满意舒坦的微笑;阮子期与阮淑晗或多或少地显出了一点心领神会,又即刻消隐,只有阮子望略含惊讶地看向祖母。   还有一人也在看着真定大长公主,那就是皇后。   她朝其母飞快地瞥了一眼,便恢复了中宫之主的端庄之貌,看不出在想什么。   反而是先前维持着镇定的阮问颖犹如惊雷入耳,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早就知道双亲的归来不仅意味着一家团圆,还意味着她与杨世醒的亲事会被提上日程,毕竟后者与大长公主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过赐婚的事,而她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所谓的提请赐婚,会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场合。   如果没有顾语司和沛国公闹出来的事,大长公主是接着陛下赏赐的话题说这话的,那么这门亲事顺理成章,她会欢欢喜喜、害害羞羞地接受。   可现在,有了那二人近乎可笑的言论在前,大长公主此番言语显得一点也不郑重其事,更像是一时激愤之下的气话或蓄谋已久的成算,虽然后者的确是事实。   总之,和她设想的风光荣耀一点也不相同。   阮问颖觉得她应该是不满委屈的。   她的终身大事被如此当众议论,陛下不管是应还是不应,对她而言都算不得好。   若是应了,那么他们阮家不仅有胁势逼婚之嫌,还会把图谋远大这四个字摆在明面上,将来一旦生起什么风波,第一个遭到怀疑的就是他们。   若是不应,那她就是被拒了两回亲,还是天家皇室,她的颜面从此荡然无存,会沦为他人笑柄,就连她的亲人也会受到影响,比如阮淑晗和徐元光的亲事。   她应当立即上前叩首,表明自己绝无高攀之意,三年之内不思嫁人。   然而,她的心里却一点没有这种委屈,也一点都不想这么做。   也许是她已经确定,仅仅为了岳母、胞妹这两位杨室公主的脸面,以及嫡子的心愿、妻子的默许,陛下都会应下这门亲事,用不着她多担心,实在不行还有杨世醒亲自求娶的路子可以选,不会让她真的被拒婚。   又也许,是她在动心起念、想要离席时,被对面不远处的杨世醒用目光阻拦,以罕见正经的神情示意她敢瞎做什么举动就饶不了她,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地坐在原位,摆出一副矜持典雅、端庄贞淑的贵女模样,等待着陛下的裁决。   然而,老天爷好像铁了心要在这件事上开玩笑。   就在陛下准备回答的前一刻,太后徐徐开口了:“太子的年纪是大了些,与颖丫头不相配。可若要说六皇子的年岁,又小了些,还未及弱冠呢,现在就谈婚论嫁,未免早了点。”   “不如稍待几年,等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再提不迟。或许到那时,孩子们都各自有意中人了,也免得乱点鸳鸯谱,造就一对怨偶。”   安平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向母亲:“母后——”   “母后知道你的意思。”太后对着女儿露出一个微笑,虽然看上去比较浅,但比起面对阮问颖时的要真心实意多了,对二人的情谊厚薄立分。   “你放心,有哀家在,谁都不敢说颖丫头半分不好。今日不是拒婚,乃容后再议,颖丫头即使不嫁入皇家,哀家也会替她择一门贵重的亲事,定然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   真定大长公主阖眼轻哂:“再贵重的亲事也贵重不过皇亲,颖丫头来年四月就能及笄,六皇子也是明岁就满十八,不算早了。”   她说话的语调和缓,仿佛昏昏欲睡,所含的意思却与太后针锋相对。“而且只是定亲,成亲可以后延几年,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当年陛下被赐婚的时候比这还早呢,不也是后来才成了亲?”   不知道是被她的哪一句话刺痛,太后的脸色微微一沉,带着些许克制的怒意道:“哀家也是为了两个孩子好。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哀家有些乏了,想要回宫休息,诸卿请自便吧。”   眼看着太后想要以这个借口离席,把两人的亲事一笔带过,安平长公主有些急了,站起身想说些什么。   但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杨世醒从东首的席座中出列,行至殿前,掀起衣袍一角,双膝跪地,恭敬垂首道:“启禀父皇母后,儿臣心慕阮家表妹多年,愿娶她为妻,一生一世珍之重之,还望父皇母后成全。” 第75章 儿臣妻子这个位置,除了表妹之外不作他想   阮问颖晕晕乎乎地回了家。   她整个人轻飘飘的, 没有实感,仿佛踩在了云端。   谷雨请她洗手净面,她拿过对方浸好热水、拧了半干的巾帕往脸上轻拭,接着拿过第二条巾帕继续往脸上盖, 全然忘了这是用来擦手的。   看得小暑在一旁忍俊不禁:“姑娘今儿个可真是心想事成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姑娘这么开心的样子呢。小暑在这里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谷雨佯怒地轻嗔她一眼:“大胆, 姑娘的事也敢随意说嘴?这一路上就听你促狭了。还不快去把姑娘惯用的合栀熏香点上, 请姑娘安寝?”   小暑依言去点熏香, 口里却是不停,絮絮道:“我哪里促狭了?我是在真心实意地替姑娘感到高兴。姑娘喜欢了六殿下这么多年, 如今终于夙愿得偿, 我作为姑娘的丫头,难道不该替姑娘感到高兴, 对姑娘说千百声恭喜?”   “你就胡说吧。”小满跟随阮问颖来到梳妆台前, 比照着铜镜,轻手轻脚地把她发间的珠钗点翠取下, 放回妆奁盒内。   “姑娘哪里喜欢六殿下这么多年了?明明是六殿下喜欢我们姑娘这么多年, 把姑娘如珠如宝地捧着、惜着。今晚如愿以偿的人不是姑娘,是六殿下。”   小暑想了想,点点头:“也对,六殿下打小就和姑娘亲近,从前我只以为是他们相熟的缘故,现在想想, 他是对姑娘不一般。”   麟德殿内不允许外侍进入, 所有朝臣命妇的下人都候在宫门外, 无从得知殿上发生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谷雨小暑等人,若非阮子望嘴快,恐怕直到此刻,她们也不会知晓赐婚一事。   “不过这也只能说殿下和姑娘两个人都圆满了心愿。”小暑拨弄着熏炉里的合栀香片,继续说话。   “我虽然愚钝,看不出来殿下对我们姑娘的心意,但我们姑娘对殿下的一片真心,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我刚才那话说得也不算是错,顶多不全而已。”   “哦?”白露挑了挑眉,“你都看到了什么?”   小暑撇撇嘴,将熏炉盖上,放在房间一角。“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我迟缓呆笨,明明殿下把我们姑娘都快宠到了天上,我却只能看见姑娘对殿下的心意,实在惹人发笑。”   “可你们也不想想,我是跟在姑娘身边伺候的,姑娘一月里有半个月会进宫,与六殿下相见的次数不说十次也有八次,而这八次里头又有五次是姑娘主动去寻的。”   “我时常跟着姑娘进宫,看姑娘去找六殿下,可不就只能看到姑娘对殿下的真心了吗?至于殿下,我又不跟着伺候他,怎么能及时知晓他的心意呢?”   小满取下最后一根松石莲纹金簪,拿起篦子,细细梳理阮问颖的柔顺长发,慢条斯理道:“这话听着吧,倒也还行,就是有一点问题。”   “殿下都喜欢我们姑娘那么多年了,你跟在姑娘身边也有不少年头,却是直到几个月前才明白这回事,你这个不及时,来得是否有些太迟了?”   小暑一噎,和谷雨一块去整理香榻,抱着一床厚厚的绣腊红梅褥子嗫嚅。   “姑娘的年纪不是还小吗,殿下纵使对姑娘好,我也以为他是拿姑娘当亲妹子看,哪里会想得到他对姑娘存着这般心思……姑娘可还没有及笄呢。”   阮问颖正细细啜饮着白露奉上的一盏蜜茶,宫宴里闹出了太多的事,让她无心用膳,心神也一直紧绷着,到家里一放松,就觉得有些渴了。   她原本还有些回转不过心绪,一直想着殿上发生的事,乍闻小暑之言,霎时被呛咳了一记,勉强才稳着放下了茶盏,双颊隐隐发烫。   这话说的,好像杨世醒对她是个——……什么一样。   白露急忙顺抚她的背,同时回过头去数落小暑:“好了,你这惊人之语还是少说两句,没得吓到了姑娘。还有,这些话你在姑娘房里说说便罢,外头可千万不能胡说。”   “我知道。”小暑看起来也有些懊恼,轻轻打了自己一下嘴巴子,“我不会给姑娘惹麻烦的。以后在外面,一旦谈及此事,我都会闭紧自己的嘴,绝不多说一句,你们放心。”   白露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谷雨铺好了床被,见小满那边已经梳理完毕,便取来一早准备好的寝衣,请阮问颖换上:“姑娘,夜已深了,请安歇吧。”   阮问颖一点也不想睡,明明外面的天黑得厉害,伸手不见五指,还刮着风,下着小雪,她的心湖却像被月光照拂了满怀,雪亮雪亮的。   她想就着房间里暖融融的红泥小炉,捧着一盏热腾腾的茶水,与人坐在轩窗下面,借着月光洒进来的半片清辉听风赏雪,相谈至天明。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阮淑晗,对方的闺苑离这不远,又从头到尾旁观了麟德殿上发生的事,还因为要跟着各自的双亲而没有和她同坐一辆马车,一定也有许多的话想和她说。   但此时夜色深沉,阮淑晗说不定已经睡下了,这么贸贸然前去打扰不好。   且她的堂姐同她一样心有意中人,却始终离谈婚论嫁差着好几步,她如此寻过去,倒有些像在刻意炫耀似的,不妥。   接着,她又想到了谷雨和小暑她们,身为她的侍女,她们的职责就是陪伴服侍她,没有打扰之说,一定很愿意陪她彻夜长谈,顶多劝她几句早刻安寝。   可她不知道要和她们说些什么,难道说她此时所感的喜悦,她对杨世醒的那些儿女情怀,她心里关于今晚顾语司和沛国公那些行为的忧虑不解吗?   这些话就算她肯说,她们也未必能听得懂、接得着话,最后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絮絮叨叨,毫无意趣。   至于她的母亲……如若没有从大长公主那里知晓其相关的盘算,她现在或许已经在对方的怀里撒着娇了。   阮问颖思来想去,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直到她把目光无意间移到腕上的簪花镯,才猛然意识到,她想要与之一起望月赏雪、促膝长谈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杨世醒,再无旁人。   察觉到这一点,她很快换了寝衣,躺上榻,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谷雨吹熄烛火,同小暑等人轻手轻脚地退出里间,留下一片安静黑暗。   阮问颖闭上双眼,准备入睡。   但她睡不着,整个人维持着亢奋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宫宴上发生的事情。   当时,杨世醒那一番话说出来,整个麟德殿里都霎时安静下来,包括丝竹歌舞也全部停歇,不闻一丝声响。   那个时候,陛下是什么样的反应,其余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容色,阮问颖都无暇去看。   她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似有弦音铮然作响,又在下一刻溘然琴断,余下满场空白。   她望着跪在殿前的杨世醒,身着一袭玄衣皇子服,腰佩螭龙白玉环,发束锦绡,暗纹叠篆,整个人看上去无比贵重,就连东宫太子也不可相较。   更不要说他通身的气派,便如此刻,他在殿上跪着,明明是请命的姿态,却丝毫不显卑微,反倒使人觉出一股昂然矜傲的味道来。   阮问颖没有出过长安,也没有见过全天下的男子,但在那一刻,望着跪在殿上的杨世醒,她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浓浓的情愫。   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最好的儿郎。   举世无双。   之后的事情,她记得清清楚楚。   对于嫡子的求娶,陛下故作沉吟:“皇儿此言当真?朕知道你一向心宅仁厚,但太后方才说了,此事只是容后再议,并非拒婚,于你表妹名节无损,你不必担忧。”   “儿臣字字句句皆出于肺腑,绝无虚言。”杨世醒不卑不亢,“儿臣与表妹从小一处长大,情谊深重,儿臣妻子这个位置,除了表妹之外不作他想。”   他郑重地叩首行礼:“请父皇成全。”   没有一句浓情蜜意的剖白,也没有一声山盟海誓的承诺,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道明他想要求娶的意愿,却让阮问颖觉得比所有风花雪月的说辞都要真挚动人。   如果陛下在这时询问她的意思,她一定会不顾任何贵女的矜持,毫无犹豫地颔首谢恩。   陛下的神情却很奇怪,像动容,又像怀念。   他端坐于上首,看着底下行礼的嫡子,半晌没有言语。   太后的神情与他有几分相似,但要多一点复杂感怀。   皇后的脸色也比较古怪,怔怔地望着亲子,仿佛头一回认识他,意识到他的存在。   阮问颖看在眼里,心里一阵打鼓,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是杨世醒说错了话吗?可瞧着陛下几人的神情,也不像是在感到恼怒不满……真奇怪。   最终还是由真定大长公主解开了这份疑惑。   她面庞上的笑纹舒展开来,彤红的宫灯照耀着她,倒映出精致的花穗垂影。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年轻了许多,重新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岁月,变回了那个名动长安的第一美人。   “六皇子的这番言论,倒让老身想起了许多往事……当年,他父皇也是这般跪在先帝跟前求娶他的母后的,连说的话都差不多。”   她缓缓笑道,似充满了欣慰,眼里亮着不知是宫灯摇曳还是回忆升起的光。“可见是亲生父子,在面对喜欢的姑娘时都一个模样。”   陛下疏朗宽笑起来:“朕当年可比他要强多了,与皇后从小定下了亲事,哪需得求什么恩旨。”   笑完之后,他又凝神看向嫡子,目光悠远源长,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有一点,朕不及他。”   “这一份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之谊,是朕怎么求,也求不来的。”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笑叹:“醒儿啊,你的运气可比父皇要好多了。”   杨世醒大大方方地一笑:“既如此,父皇何不锦上添花,让儿臣来圆满当年的遗憾?”   陛下朗声长笑起来。   “说得好,我杨家儿郎就该这般果断决魄,坚定心意!”   “来人啊,传朕旨意——阮氏嫡女问颖,秀毓灵钟,淑娴德备,温婉端柔,兰心蕙性,堪为良配。特诏命赐婚于六皇子,待得择定良辰吉日,便即完婚!” 第76章 你真的觉得,颖丫头嫁给了他,能当皇后?   翌日, 阮问颖跟随安平长公主一块进了宫。   两人先去了清宁宫,太后正端坐在里间的暖阁,慢悠悠地品着茗,握着书卷, 看样子是早就料到了她们会过来。   “儿臣见过母后, 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平安康泰, 长欢永乐。”安平长公主给太后行礼。   阮问颖也跟着行礼:“问颖见过外祖母, 外祖母福寿无疆。”   在与太后独处时, 她的自称都是臣女,对太后的称呼也不是外祖母, 而是端端正正的太后。   非她不喜与太后亲近, 乃是对方看重体统规矩,她们这对祖孙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真的融洽亲近, 所以为了避免麻烦, 她向来不会托大。   但在安平长公主面前,她的称呼就会变化。   一来, 她不想让母亲察觉到她与太后之间的生疏, 为此感到苦恼。   二来,她的母亲也和太后一样自恃身份,重视尊卑。身为安平长公主的女儿,她是万万不能同寻常人家的贵女一般,恪守规矩地称呼太后的,要彰显出自己的身份高贵和与众不同。   太后眼也不抬, 继续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卷, 缓缓道:“免了, 我可受不起你们娘俩的礼。当着朝臣命妇的面给我下脸子, 可真是我生出来的好女儿。”   若只有阮问颖一人在场,见太后摆出这副态度,她必会小心应对,甚至可能还会在地上跪一会儿。   安平长公主却没有这个顾虑,径自领着她起身收了行礼,上前坐到太后的身边,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直白与其说话。   “母后这话是怎么说的?儿臣如何就给你下脸了?明明是母后下了儿臣的脸面。颖丫头已被太子拒婚在先,若和六皇子的亲事还不成,岂不成了所有人的笑柄?今后还怎么在长安立足?”   太后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卷,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谁说她被太子拒婚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你们家把太子的这门亲事给退了,此等古今罕有之事,旁人咋舌都来不及,怎么会嘲笑?”   “再说了,若不是你那婆母开口向你皇兄讨要赐婚,事情又怎么会到这一个地步?且陛下已经如了你们的愿,下了旨、赐了婚,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安平长公主道:“儿臣就是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从前不是都说好了吗,等他们这对小女儿长大就立即成亲。母后为何改了主意?”   太后道:“我什么时候与你们说好了?明明从一开始,我就不看好这门亲事。”   安平长公主闻言,立即挑起了长眉,凤目舒张,炯炯有神地看着其母,一派风火奕采。   “为何?”她追问道,“颖丫头哪点配不上六皇子了?”   太后合起书卷,置于一边:“你不要瞎想,母后何曾说过这话?”   “那就是六皇子配不上颖丫头了。”她毫无顾忌,“母后是这么觉得的吗?”   太后一顿,没有回答,而是道:“自从去了边关,你这性子就越发风风火火了,看来边关的风沙的确磨人,让你都变得急躁了不少,人也精瘦了,黑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爱女,轻叹口气:“你此次回长安,又是只准备待上一段时日就离开吗?不能一直留下,或者多待几年?难道边关的军情如此要紧,片刻也离不得你?”   安平长公主浑不在意:“青州荒芜,成天风沙里来、风沙里去,人哪有不变黑变瘦的,且儿臣的夫君并几个孩子都说儿臣没黑呢,变得更漂亮了,母后莫要担忧。”   说完,她的目光扫过一旁安静垂首的阮问颖,像是才发现后者的存在一样,恍然笑道:“瞧,我们娘俩只顾着说话,都把颖丫头给忘了。”   她对应声抬首的女儿道:“我和你外祖母唠叨的这些话,想来你是不爱听的。正巧,我方才经过绽红园,瞧见那里的腊梅开了,看着很是喜人,你带人去剪几枝回来,也给你外祖母沾沾喜气。”   太后含饴道:“我都快七老八十了,还沾什么喜气,这些个红梅绿蜡啊,还是留给他们年轻人吧,别来晃花我老人家的眼了。”   安平长公主持不赞同之意:“人老心不老,母后便是不喜梅花灼色,闻闻香也是好的,还能给这素净的清宁宫增添一抹靓丽,多好。”   阮问颖本不想插进长辈之间的谈话,但安平长公主此举摆明了是要把她支出去,和太后讲一些她不方便听见的话,便顺着对方的意思,莞尔地恭谨笑言。   “外祖母说的是,再过不久就是外祖母的六九大寿了,您老人家福气绵延,鸿运齐天,的确不需要沾梅花的喜气,反倒是我们这些个小辈要沾沾您的福气。”   “外祖母若不喜赏梅,外孙女就不折枝了。听闻纪姑姑擅制糕点,尤其是红梅酥心糕,滋味可谓一绝,不如让外孙女采摘些梅花花瓣来,让纪姑姑做糕点给您享用?”   “这个想法不错。”安平长公主赶在太后开口前答话,“就照着你说的做吧,摘完后也不用着急,这红梅酥心糕做起来颇费功夫,你只消把花瓣给纪姑姑就行。”   “余下的时辰,你便在园子里随意逛逛。今儿个日头好,梅花开得也盛,你看看有哪几枝长得好的,不妨剪了带回来,为娘喜欢赏梅。”   阮问颖应声道是,朝太后与安平长公主分别行了一个礼,告退离开。   安平长公主含笑望着,直到爱女的身影消失在暖阁之外,才隐了一点笑意,转头看向其母。   “母后,你在昨夜宫宴上的言语到底何意?还是说,母后当真觉得儿臣的女儿,你的亲外孙女,配不上这长生殿之主的位置?”   太后也缓缓隐了笑,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一点冷意:“你若在当年听母后的话,没有嫁给那姓阮的,那么今日不管你的女儿要嫁谁,我作为她的外祖母都会鼎力相助。”   安平长公主感到不可思议:“母后,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在和她较劲?”她没有点名道姓,但母女二人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太后面容更冷,轻哼一声道:“哀家贵为太后,她不过区区一名大长公主,身份、家世哪点堪与哀家相比?你说我在和她较劲,未免有些太看不起你母后了。”   安平长公主道:“那母后为什么不同意颖丫头和六皇子的亲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探究地哂笑道:“母后不会真的存着舍近取远的心思吧?放着亲生的外孙女不顾,反倒去顾起那些什么侄孙女、表外甥女?”   太后阖眼,闭口不言。   半晌,才道:“听你这话,是觉得昨晚宫宴上的那些事情,都是母后授意的了?”   “儿臣不敢。”安平长公主道,“儿臣只是因着昨晚的事有些心烦,又听了几耳朵闲言碎语,这才忍不住说了一嘴,并非儿臣真意,请母后不要见怪。”   “不过儿臣的确不太明白母后此番的意思,难不成只因为儿臣选了位姓阮的夫君,生下了个姓阮的女儿,母后就不喜欢她,不愿意她当皇后?”   “皇后?”太后轻笑一声,“你真的觉得,颖丫头嫁给了他,能当皇后?”   安平长公主有些不解:“母后此言何意?皇兄的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虽然目前不能给予太子之位,但那是因为要替他祈福的缘故,将来的天下大统,皇兄是一定会交给他继承的。”   “是吗?”太后缓缓睁开双目,看向独女,冷冽的目光好似能看进人的心底。   “皇儿的意思的确很明白,后宫嫔妃给他生了这么多孩子,在他心里却始终只有阮妍的孩子是他的亲生子。”阮妍是皇后的闺名。   “其他人的孩子都是草木,唯有她阮妍的孩子是珍宝,天公睁眼、醒世光明,这名字取得可真好……我看你皇兄的魂都要被那个女人勾走了。”   安平长公主不是头一回见到母亲如此容色,也不是头一次听闻冷言冷语,但她此刻的心却跳得有些快,淅淅沥沥溢出三两点不安的预感。   她强自镇定道:“皇兄珍爱皇嫂,对嫡子偏宠疼爱……这样的事情,母后不是在多年前就清楚了吗?”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太后冷冷嗤笑,“早在你两个兄长为那女人失和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了,她是一个灾星……”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原本,我已经有些认了,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你们小一辈的事情,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懒得再管,反正你们一个个的都有自己的主意,不肯听我的话。”   “——然而,一旦涉及皇室血统、江山基业,哀家身为太后,就不得不管了。”   ……   绽红园。   阮问颖驻足在一株盛开得灿烂的梅树前,看着枝头的那一捧细细压雪,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晶莹剔透的光,与红如云霞的腊梅花朵相映生辉,不知不觉的有些出神。   俄顷,才收拢思绪,伸手准备掐下那朵开得不算最盛却最和谐美好的花。   但在她的指尖触及前,有人抢先一步摘下了那一朵舒蕾重瓣的梅花,簪在了她的发间。   丝丝缕缕的松木沉水香缠绕着幽幽暗香传来,如同雪夜的月光,挥洒下一片清明。   “这般好看的花摘了多可惜,不如让它当你的梅花簪子,也能晚点免于零落成泥的命运。” 第77章 你现在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阮问颖心堂一亮。   她转过身, 就见杨世醒正含笑看着她,一袭云峰白的锦衣披着件星灰的大氅,衬得他整个人如繁星曜日,格外的气宇轩昂。   “你——”她又惊又喜, “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言简意赅, 只回答了四个字:“过来见你。”   却让阮问颖觉得欢喜极了,心头像有一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地跳跃轻鸣。   她深深弯唇笑起来, 有心想和他多说说话, 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低头抬手,整理耳边的碎发以作掩饰。   直到她想起此行来园的目的, 以及跟随在她身旁的, 除了她的贴身侍女之外还有清宁宫的宫女,才有些紧张地重新抬起头。   然后她就发现, 无论是她的侍女还是宫女都不见了身影, 整座园子里格外安静,入目所及之景不是灼灼盛开的梅花, 就是茫茫大片的白雪。   还有杨世醒。他比红梅还要璀璨, 比白雪还要耀目,有了他,天地间的一切黯然失色,让她注意不到外物的存在。   这一点提醒了阮问颖,她朝他询问道:“我身边的侍女和宫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对方抱臂轻睨,好像她问了一个傻问题:“当然是我让他们都退下了, 在园外候着,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前。如此良辰美景, 我可不想被闲杂人等打扰。”   阮问颖沉默了片刻。   接着, 她露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上前扑进了他的怀里。   杨世醒回以同样的笑,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在红梅盛开的冰天雪地里相拥。   阮问颖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什么都没有想,就这样静谧地倚着、靠着,感受着独属于他的温暖胸膛与融融气息。   还是杨世醒率先有了动作,他稍稍松开了一点怀抱,俯身低头,意欲亲吻她的唇。   阮问颖侧脸避开。   “别。”她小声道,“今日我涂了胭脂,且是和母亲一道来的,要是化开,让她发现,可就不好了……”   闻言,杨世醒很善解人意地止了动作,只是神情有点惊诧,仿佛才发现她的装扮不同寻常,笑道:“我说呢,怎么你今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像年画上的金童玉女,一改往日的清爽明快,让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她有些生气,忿忿道:“我穿这身不好看吗?”   “好看。”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细哼一声,半点也不信:“油嘴滑舌。”   “那我改口,你穿这身不好看?”   阮问颖睁大一双美目瞪他。   跟前人遂哀声叹了口气:“好看不行,不好看也不行,那我到底要怎样回答,才能让你满意呢?”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调侃,也没有真的生气,佯装恼怒地轻哼道:“随你爱说什么。我这身衣裳又不是穿给你看的,无论穿起来好不好看都与你无关,用不着你来发表高见。”   “好。”杨世醒懒洋洋地应声,“阮大姑娘的穿着打扮我无权置喙,我自己在一边默默地看、默默地欣赏,总行了吧?”   “不行。”她抿住上翘的唇角,“我可不是这些园子里供人随意观赏的梅花,你看我的每一眼都是要付报酬的。”   “什么报酬?”   她没有出声,再度依偎进他的怀里,以行动代替语言作为回答。   杨世醒也再度抱住了她。   微有些发闷的笑声从他的胸腔里传出,带动起两人规律的心跳。   “你这报酬收取得可真是价格不菲,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才敢这么做了。”   “你不要胡说。”阮问颖倚靠在他的怀里,唇角漾笑,“我收取什么贵重的东西了?”   “当然是我的拥抱。”他道。   “你的拥抱很贵重吗?我怎么不知道。”她故作不解。   “难道不贵重吗?”他含笑反问,“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身份。”   “哦,那我下次去找一个身份没那么贵重的人收报酬。”   “你敢,父皇已经在昨夜下旨,你现在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除了我以外,你和谁都不许这样做。”   “蛮不讲理……说得我好像在之前和别人这么做过一样。”   “本殿下从来不需要讲理。”   ……   阮问颖和杨世醒行走在园子里,踩着被宫人铲净积雪的青石板路,一边欣赏着白雪红梅的盛景,一边闲聊说话。   首先被提起的,自然是昨晚在宫宴上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忽然想到向陛下去求娶的?我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她拢着手道。   虽然在清宁宫里,太后看上去并不想品尝糕点,安平长公主也只想打发她离开,但样子总要做做的,所以她还是领着一列宫女来了绽红园,让谷雨提着篮子陪她采摘花瓣。   也因此,她没有捧着手炉,而是让小暑看管,等到采花瓣采得冷了再拿过来捂捂,暖了再放回去,继续采摘花瓣,就这样周而复始,倒也舒坦。   没想到半途来了杨世醒,把一干人等全部屏退,她虽然不再需要采摘花瓣,但也没了手炉,又是数九寒冬,即使头顶有日头照着,也还是会感觉到一点冷意。   正如此刻,她便觉得手心有些发冷,指尖也有点发凉,遂拢入了袖中,期望能借此回一些暖。   一个很小很小的举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本能地这么做,杨世醒却发现了,当即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塞进她的手心。   玉佩的外表朴实无华,没有像寻常的玉器那样被精雕细琢,与其说是玉佩,更不如说是玉石,平平无奇,性质倒是颇为奇特,甫一入手就让她感到一阵暖意。   不是那种被人捂热的暖,而是由内向外地散发出来的暖,触觉也格外的温润如水,很明显是块暖玉。   玉佩阮问颖有许多,暖玉也有不少,且皆为珍品。但在她所有的暖玉里,没有一块能比得上杨世醒给她的这块,甚至在相较之下给了她一种全部是赝品的错觉。   这也不能怪她,虽然书籍里所有提到暖玉的语句都是“四季春暖,冬可御寒”一类的说辞,但从小到大她都没遇见过一块名副其实的暖玉,顶了天也只能称得上温润,在冬天握时不觉得冷,但要说拿来做取暖之用,就有些太夸张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书里写的都是谬论,所谓的暖玉并不存在,只是因为众人的以讹传讹和一些奇货可居的心思,才会被吹捧神话。   没想到今日却让她遇到了,让她如何能不惊讶?   她忍不住询问:“这是暖玉?”   “嗯。”杨世醒看向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莞尔道,“只是觉得有些新奇,我从前一直以为这种玉是不存在的。”把她方才的那些所想和他说了。   他也跟着笑:“我原本也和你一样,以为那些说辞是杜撰的,直到前些日子里澜庄遣使上贡了一批珍宝,里头就有暖玉,才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澜庄在云州之南,为中原属国,素来以产玉著称,不过一直以来都比不上云州雪山天河所产的玉石,没想到这回得了头筹,采出了此等惊奇之物。   阮问颖半是了然半是诧异地想。   “原来如此。”她道,“难怪书里会有记载,许是从前中原也曾出现过暖玉,并为人所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玉都遗失了,才造成了如今的现状。”   “也许。”杨世醒不甚在意地回答,很明显心思不在玉石的来历上。   他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询问:“怎么样,感觉还冷吗?”   阮问颖摇摇头:“不冷了,很暖和。”   “那就好。”他舒心一笑,“刚才是我思虑不周,把你的侍女全部遣退了,险些让你冻着。”他轻轻拂去飘落在她肩头的梅花花瓣,“你若喜欢,这枚玉佩就给你了。”   “这怎么可以?”她推辞,“你平日里送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必再多这一个,总不能我拿什么你就送我什么,照这样下去,还不得把你的含凉殿给搬空?”   他湛然含饴:“没关系,反正等我们成了亲,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现在不过是提前让你保管,无甚差别。你收下就是。”   听他提起成亲二字,阮问颖微感脸颊发烫,心里也涌起了一点羞涩欢喜,不再多言,默默捂着手心里的玉石,与他并肩在园子里漫步行走。   话题再度回到了昨晚的宫宴。   因陛下赐婚之故,杨世醒的心情明朗了许多,但在提及昨晚的事情时也还是沾染上了几分不满,冷笑哼声:“可真是一出好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让我大开眼界。”   阮问颖心有戚戚:“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给我和太子保媒,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如果只是为了让我不能嫁给你,只需要反对祖母的提亲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最重要的是,如果顾语司和沛国公在昨晚没有跳出来,拿她的婚事作笺子,大长公主也不一定会向陛下求旨赐婚,杨世醒更不会当众求娶。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到头来反促成了他们俩的亲事,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78章 我会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这就要看他们是怎么想的了。”杨世醒挑开一簇梅花枝桠, 使上头的积雪轻振落下,“顾家暂且不提,楚家……可以稍微猜一猜。”   “稍微?”阮问颖不解地重复,“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楚峥平的举动可以有一个理解, 但这个理解对不对,目前还不能确定。”他道, 楚峥平是沛国公的名讳。“因为他们家的情况有些复杂。”   “杨士福要娶楚家女儿的事你应该知道, 倘若这位楚姑娘是楚峥平的嫡女, 那么后者在昨晚的举动不难理解,无外乎是给我那五哥投石问路, 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阮问颖微微一怔, 很快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不管楚端敏意愿如何,她和越宽王的亲事都已板上钉钉, 沛国公府成为了越宽王的亲家, 从而使得楚家在储位一事上有相争之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陛下共有五子, 分别是太子、三皇子、五皇子、杨世醒与七皇子。   其中, 太子默居东宫,情形无需多言。   三皇子端王生母早逝,由皇后抚养长大,母子之间感情不错,与陛下和杨世醒的关系也尚可,得封单字亲王, 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   七皇子高密王为贞妃所出, 虽年幼就已封王, 但为双字王, 也无封地,居于长安一隅。   剩下来的,就是五皇子越宽王和六皇子杨世醒。   在这五位皇子里面,剔除杨世醒,其余几人在储位相争的实力方面,还真是不好下定论。   照理,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可因为某些缘故,陛下对其一直神色淡淡,使得他的身份尴尬不说,前途也明暗未卜。   端王条件尚佳,虽然没有上中宫玉牒,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养子,还是陛下诸子里唯一的单字王,所得的地位宠爱只居于杨世醒之下。   不过他寄情山水,娶了一名八品采风官为王妃,常年游历在外,不管是性情中人还是聪慧内秀,都很明白地表现出了对于储位的无意相争。   七皇子高密王和她同龄,年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尚未成家立业,虽然为宠妃所出,并早早封王,陛下对其的态度也算和缓,但宫中有流言传,他之所以会以幼龄封王,乃是因为陛下对贞妃存有补偿愧疚之心。   据说,当年贞妃所出的二皇子曾在无意间惹恼了陛下,得了后者的呵斥,竟被生生吓死,贞妃哭得肝肠寸断,陛下也后悔不迭,是故在七皇子出生之后早早给其封了王,以示隆恩。   五皇子越宽王更不用说,生母比不上贞妃受宠,性情没有端王通达,封号和高密王不相上下,还因为生性风流而得过陛下的好几次申饬。   综述上言,这四人在尊位、荣宠方面各有长短,纵有相异也差不到哪儿去,但不管是谁都被杨世醒远远甩了一大截,即使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没用。   换言之,如果没有杨世醒,对于这天下江山,四个人里谁都有一争之力。   难怪沛国公会在昨晚的宫宴上那般行事。   杨世醒得文师武傅悉心教导,协理陛下朝政,握有实权,他本身又极为聪颖,性通敏达,可以说是毫无欠缺,如果贸贸然从这几个方面下手,不仅很难有成效,还可能会反过来被他收拾掉。   不如另辟蹊径,拿旁余事项在他身上做文章。   比如她的亲事。   杨世醒在与她相处时向来不会刻意避嫌,只要有心就能打听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加上帝后二人的看好默认,但凡是有些头脑的,都可以明白他对她的感情。   若将她的亲事说给太子,一来能引起陛下对太子的猜疑之心,二来能惹得杨世醒不满,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一定会加以阻挠。   到时,不管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她又最终嫁给了谁,他都会沾染上强夺兄妻的污名。   如此便可给其他人腾出空间。   阮问颖心念数转,越想越觉得余悸。   她在史书中看到过不少关于储位之争的记载,有白骨累累、血流成河的,也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清楚地知道,一旦涉及江山皇权,所有的亲缘情缘皆会不作数。   然而直到她亲身经历了,才明白过来,储位之争不是疆土之争,没有发号施令,也不必非要动真刀真枪,更多的是徐徐图之,犹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涌波涛,到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光剑影。   可笑她还曾自负聪颖,觉得以她的身份家世和聪明才智,能帮助杨世醒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现在看来,她不拖他后腿就已经很不错了。   阮问颖心情复杂地想。   她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下,最终停留在一株红梅旁,望着枝头上面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怔怔出神。   杨世醒也跟着她停下来,同她一起看向雪压红梅的枝头,似在欣赏。   “不过,这也只是猜想。”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徐徐开口,“楚峥平是一个俗人,没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因为自己的侄女就把整个沛国公府都搭进去这种事,他不一定有胆子做。”   “那他是为了什么呢?”阮问颖把目光投向他,“除了这个解释以外,他还能是因为什么缘故才在昨晚那般行事呢?”   “楚大姑娘虽然不是沛国公的亲女,但她幼失怙恃,被家中长辈照看着长大,就算与沛国公没有结下父女之情,想来也淡不到哪去。”   “且此等谋算若成,将来他即使不能成为国舅爷,也会有从龙之功,让楚家一跃升为外戚,有利无弊,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杨世醒挑了挑眉,似是对她这番言论颇感兴味:“那就算他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阮问颖:“……就这样?”   他就这么轻易地改口了?没有别的话再和她分说?   她还以为他会说出一堆长篇大论,以说服她相信沛国公是另有所图告终呢。   “不然还能怎样?”对方反问,“左思右想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万一他只是因为单纯地看我不顺眼,想要搅浑这一池子水才这么做呢?”   “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不用去计较那么多。因为就算想明白了也没用,只要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接下来的准备是什么就行了。我管他是为了什么缘故。”   阮问颖:“……”总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但又哪里不对。   她干巴巴道:“你不会是因为懒得和我解释,才这么敷衍我吧?此等大事,怎么能不查清楚他人背后的目的呢?稍有一着不慎,可是满盘皆输。”   “嗯,你说得有道理。”杨世醒对她的话表示肯定。   “但——怎么说呢,如果这是一盘棋,那我现在已经占据了所有优势,不管他人如何筹谋,都改变不了最后的胜负,只能勉强拖延一点时间,一旦收官就是终局。”   “所以,我不觉得我需要多么小心谨慎。”   阮问颖:“……”   “小心驶得万年船。”她继续干巴巴地道,“你如此……自负,”她把“狂妄自傲”和“阴沟里翻船”这两句话咽下去,“当心功败垂成。”   杨世醒逸息一笑:“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他抬手捏起她小巧玲珑的下颔,以拇指指腹抵上她的娇嫩唇瓣,俯身弯腰,凑近她道:“怎么说我也是你未来的夫君,你身为我的娘子,如何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阮问颖早已习惯了他的亲密举动,但被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般对待,即使园子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旁人,也还是忍不住升起一点害羞。   再加上他口中缓缓轻吐而出的“娘子”二字,更是心跳加快,容色生赧。   “我……我是在为我们的将来做打算,”她心神晕眩,答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你若是不小心一点,万一……我嫁给谁去?”   杨世醒满意地笑了:“我就当你这话是在表白心意吧,虽然还是不怎么好听,非要设想点不会发生的事情。”   接着,他稍稍收敛了一点笑,把抬着她下颔的手改为抚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柔皙肌肤处,对她温柔轻语。   “你放心,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是你相信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会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让你成为天底下最令人艳羡的新娘。”   关于沛国公,关于顾家,阮问颖其实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说把她许给太子一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想都绝对不可能成真,即使陛下不把太子放在眼里,随便他娶哪家的女儿,也不会把她许给他。   因为首先安平长公主就不会同意,再然后是真定大长公主,接着是皇后。   她们一个是陛下的亲妹妹,一个是陛下的姑母兼岳母,一个是陛下的结发妻子,陛下但凡看重三人中随便哪一人的说法,就不可能会点头同意。   之后不管是出于补偿也好,还是原本的意愿也好,她都只会被转而许给杨世醒。   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她不相信顾语司和沛国公想不到。   所以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甘愿冒着惹恼大长公主、长公主、皇后,在陛下心中记上一笔的风险,都要在宫宴上当着众人的面提议这件事。   还有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同意她和杨世醒之间的亲事,即使被亲生女儿诘问了也不肯改口。   她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但是太后也不喜欢杨世醒啊,把不喜欢的两个人凑作一对不好吗?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最后,就是太后、顾语司、沛国公,这三个人、两家之间有什么关联吗?除了他们之外,在这件事的背后是否还有别人的身影,别人的打算?   这些问题都在阮问颖的心里堆积,让她感到隐隐的忧心。   但当她听闻杨世醒的安慰之语,听见他对她说的“你放心”、“相信我”之语,就什么忧虑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心情在一瞬间安定下来,犹如被白雪压枝的梅花,在日光的照耀下溢散出暖洋洋的香气。   “好。”她盈盈流转着眼波,对他绽开一个嫣巧的微笑,“我等你。” 第79章 什么岳母,还没成亲呢   杨世醒陪着阮问颖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   日头逐渐高升, 丛丛簇簇、枝头桠间的积雪开始融化,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丝丝缕缕的梅香逸散开来,在似锦的繁花中浮动。   杨世醒没有询问阮问颖在太后宫里经历了什么, 但她还是把这些事主动和他说了, 并且因为对方先前的那几声承诺,她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太后为什么反对他们的亲事上面, 而是与他撒娇抱怨, 一面把玩着手里的暖玉, 一面轻声嘀咕。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和我娘的关系那么好, 却吝于我给予一份关怀亲近, 常人都说老人疼孙辈,怎么到她那里却反过来了, 对你我那么冷淡……”   “谁知道。”杨世拉着她避开一捧落下的积雪, “也许她就是纯粹不喜欢阮家人。”   “你又不是阮家人。”   “可我母后是,所以我也算是半个阮家人。”   阮问颖抿了抿嘴:“那她对我们家可真是深恶痛绝, 竟然讨厌到了这种地步。”   她询问道:“她和我们家有什么过节吗?除了与我祖母之间的龃龉、不同意我爹娘的亲事、不喜陛下对舅母的盛宠之外?”   杨世醒轻笑, 神色间似有不可思议:“这些还不算是过节?”   她道:“算。但这些过节的大部分前提都是她不喜欢阮家人,倘若我父亲不是阮家人,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反对我母亲的亲事,之于舅母也是一样。”   “唯一能算得上是过节的,只有和我祖母,可是为着那点子陈年往事就把整个阮家都厌恶上, 也未免有些太夸张了。”   杨世醒负手在背, 与她并肩同行:“你也说了是陈年往事, 她二人都已近古稀, 若非有意透露,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呢?”   阮问颖看向他,带有几分期盼地道:“你就不能猜猜?”   他轻飘飘睨了她一眼,继续在园子里信步闲庭地走着。   “我是皇子,不是道士,算不了命,怎么猜?”   她跟在他的身旁:“道士那叫推算,不叫猜。你不是道士,自然不能推算,但是可以猜啊。”   “那我也猜不出来。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每个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你若真想知道,不妨去三清殿里请真人算上一卦,说不定就能解惑了。”   “不会啊。”她笑道,“你猜我心思的时候不是猜得挺准的吗?揣摩沛国公的心理也很有说服力,让人信服。”   虽然这个人只有她一个,但那是因为只有她能听到这番言论,若是让旁人来听,也一定会深深称道。   杨世醒道:“那是因为你的心思好猜,不是写在了脸上就是映在了眼里,还很容易被诈出来,我若还是猜不准,也别长这双眼睛了。”   阮问颖:“……”   “……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猜出我的心思。”她试图找补,“有时连我爹娘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呢。”   还有他也是,不知晓她从前对他的那些想法。   她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要不然,这会儿他就不会如此闲适地和她交谈说笑了。   杨世醒看着她忿忿委屈又不敢言的神情,明朗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好了,我刚才跟你说笑的,我之所以能猜出你的心思,是因为我对你格外关切,也愿意花费时间心力去猜、去想,当然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至于楚峥平,我也不全是靠猜,这些朝堂之事本来就前牵后扯,我帮着父皇处理了这么久的国事,心里约莫有个数,再不济也能派人去查,推想其中的究竟不是什么难事。”   阮问颖就知道他是唬她玩的,半含埋怨地嗔了他一眼,道:“那你既然能想、能查,为何不能多多关注太后那边一点,派人去查一查这背后的真相?”   “你要让我去查吗?”   杨世醒摘下一朵粉梅,花蓓将开未开,尤带着一层薄雪,如同一位含羞的少女,在寒风中摇曳着颤抖的身姿。   他把这朵粉梅簪到她的发间,和方才那朵舒蕾重瓣的红梅相依相偎,一浅一深的花瓣掩映在乌发中,被晴日照耀得格外潋滟,衬得她花容月貌、娇妍绝色。   他就这样一边含笑欣赏着她,一边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就替你去查。”   “那还是算了。”阮问颖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我不过随口一提,不知道便不知道,没什么要紧的。”   他的那些精力和心思,以及手底下的人,都需要留给更重要的事情。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杨世醒很显然明白她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好,我听你的。”   又问她:“你等会儿还准备回清宁宫吗?”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我答应了太后采摘梅花花瓣交给纪姑姑做点心,娘亲也让我剪几簇长得好的梅枝过去。”   “这些不是她们为了把你支走而找的借口吗?”   “是借口,但我也不能真这么当,总得把面上功夫做全了。”她道。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至少娘亲喜欢梅花,这园子里的梅花长得喜庆,我剪几枝带回去,给她瞧瞧,让她开心开心,也是好的。”   杨世醒道:“那我帮你选。”   此时,两人已经行至园中一角的月洞门处,再往前走就是外苑,为宫侍当值之地。   杨世醒扬声唤人进来,命云山去向看守园子的宫女讨要剪钳,又让山黎取来藤编竹篮。   接着,他便领阮问颖在园中挑了几枝形神皆备的梅花,放进篮子里。   因谷雨等人还在外边,没有入内,阮问颖就接过了竹篮,挽在臂弯中,被丛丛簇簇的梅花一映,像撷了一捧灼灼的冬日霞光,整个人亭亭玉立在白雪里,好似出画而来的花神仙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花枝,轻轻闻了一会儿,抬起头,对他绽开一个盈盈的笑:“这些花枝选得真好,我娘看了一定很是欢喜,到时我会告诉她是你选的。”   杨世醒瞧着她,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在怔了片刻后,方含笑答道:“不用,我还没有到需要靠这点技巧来讨岳母欢心的地步。”   阮问颖听着他的话,心里有些甜蜜,也有些害羞,垂首用梅花枝蔓遮掩自己的面庞,低嗔笑道:“什么岳母,还没成亲呢,你就叫上了,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杨世醒笑笑,没说话,继续看着她。   梅香浮动,情愫暗涌。   阮问颖拨弄着梅花,娇嫩的花瓣上水迹未干,不知是露珠还是融化后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那……”她浅浅开口,“花枝已经折好了,还剩下花瓣,你等我摘完?”   杨世醒又是道了一声“不用”,但这一声话却不是针对她,而是太后。   “姑母的花枝自然需要精心挑选,花瓣就不必了,让你的侍女随意采摘些回去就成,左右她也不会用你的这些糕点。”   “那可不行。”她惊道,“随我一块来的除了谷雨她们还有清宁宫的宫女,若她们将此事回禀给太后,我岂不是坐实了阳奉阴违这四个字?”   “不要让她们进来就行了。”他满不在乎,“以往你对她好,还能说是替你母亲尽孝,如今姑母已经回了长安,她还差点搅黄了我们的亲事,你对她好做什么?”   阮问颖愣了愣,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其它事情还好,唯独昨晚的宫宴一事难以转圜,倘若他二人的姻缘当真由此断送,那她今后的人生也差不多会被倾覆,不是一句“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的话可以解决的。   太后或许没有存着毁了她的心思,但也绝对不是在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   她可以忍下这口气,不发作闹出来,因为对方居清宁宫尊位,为陛下生母,她的长辈,不是她能随意置喙的,但不代表她要继续当一名尽忠尽孝的乖巧小辈。   又思及前段时日,她没少让身边的侍女做些针线之类的活计,再假借自己的名义送给太后作为孝心,太后对此也没有什么闲话,她遂定了心意,唤谷雨和小暑进来采摘花瓣。   不多时,几人就采摘好了满满一篮子的花瓣。   阮问颖唤来清宁宫的宫女,让小暑把篮子递给对方,吩咐道:“劳烦你们把它交到纪姑姑的手里,请她烹制红梅酥心糕,给太后享用。再转告太后与长公主殿下,我这里还有些事,便不回去了,望长辈见谅。”   宫女垂首恭敬接过,应声,领着一干同侍告退。   阮问颖又看向怀里的花枝,正想让谷雨把它们拿到宫门外的马车上,就听得杨世醒道:“这些花暂时先放我宫里吧,也好让人修剪一二,等你回去时再问我要。”   她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点点头,准备和他一起去含凉殿。   不料他却道:“你把篮子交给山黎,让她拿去殿里,我们先不回去。”   她一怔:“你还要继续在这园子里逛吗?”   他微微一笑:“你若是不嫌腻,我可以接着奉陪。不过难得在雪霁天青的时候出来,你就不想着去看看其它地方?老是在一个地方转悠,未免有些太没趣味。” 第80章 当初一直是她主动亲近的他   说实话, 阮问颖对含凉殿的熟悉程度不啻镇国公府。   毕竟她和杨世醒自小一起长大,来往殿中的岁月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尽管还不至于到腻味的地步,但也很少再有感到新奇的时候。   除非杨世醒特意寻了别的东西给她。   比如曾经一回她在落霞阁小憩醒来时, 瞧见的那串双鱼戏珠风铃, 就让她惊艳欢喜了许久。   若不然,她之于含凉殿就如游鱼入水, 虽舒适自在, 却不显殊巧。   她不是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可是深宫禁苑,她纵使得到陛下与皇后的宽待厚爱, 也不能恃宠而骄, 随意在内庭行走,这一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说到底, 在这宫里能对她无限包容忍让的, 只有杨世醒一个。   因此,听闻对方的这番言语, 她颇有些好奇地询问道:“去哪里?”   杨世醒道:“你想去哪里, 我就陪着你去哪里。”   阮问颖仔细地想了一想。   然后她就发现,偌大皇城方圆数百里,她竟一时想不出来有哪里可去,不是她不能去的就是她已经去过的,还有一些是她没兴趣去的。   “我想不出来。”她诚实地摇摇头,“总感觉都去过了, 没什么好的去处。”   对方失笑:“这宫里地方这么大, 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完, 你才到过几处, 就敢大言不惭地说都去过了?”   她有些不服气地回答:“我又不是只来三天,我进宫的这些日子加起来,怕是连三年都不止呢。”   “而且海池、御苑、蓬莱岛这些主要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数回,太液池就更不用说,几乎每回进宫都要经过。你说说,我还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的?”   杨世醒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有理,是我浅薄了。”   “不过这些地方大多集中在北宫东殿,不说整个皇城,就是连内庭都没有涵盖过半,你这去无可去的结论是否下得有些过早了?”   阮问颖道:“那你还想让我去哪里?再往南是前朝,我无官无职又无品阶,不好贸然入内,西殿为后宫,除了长生殿和清宁宫,其它地方我也不好随意走动。”   杨世醒道:“所以说你到的地方不多,对这宫里的情形布局知之甚少。”   他拿过她半捧半提着的竹篮,转手交给山黎,吩咐其送往含凉殿,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往园外行去。   “走,我带你去几个地方看看,也算是不辜负这大好天光。”   自入冬以来,长安城下了不知道多少场雪,最近一段时日更是雪落不停,好不容易才在今晨止住,使整个皇宫一片银装素裹,行走在其间,犹如身临一幅奇妙的水墨画卷。   阮问颖双手笼袖,将暖玉置于掌心,摆出一副端庄得体的敛衽之姿,步态款款地跟随在杨世醒的身旁,与他一边交谈,一边欣赏冬日宫景。   她进宫的次数不算少,沉下心来观览美景的时候却不多,每次不是在去往各宫各殿的路上,就是在回返宫门归去的途中。   反倒是幼时玩耍较频,总是被她母亲带进宫来小住,把这宫苑内庭几乎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还差点迷路过。   之后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双亲开始镇守边关,她的兄长也一个个被带离长安,她离这巍巍皇城就逐渐遥远了。   虽然看似没有变化,甚至因为她的母亲在临行前的叮嘱而比往常更加频繁进宫,但她总觉得没有了幼时的那层温暖,失去了一种名为家的感觉。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皇后待她极为亲切,每每去往长生殿,她都不会有什么拘谨,如同去二叔家的济襄侯府做客一样,不必有太多顾虑。   杨世醒的含凉殿更不用说,完全可以用宾至如归这四个字来形容,即使是在他们还没有定情的时候,她待在那里也没有过半分的不自在。   而且这种感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她有记忆起就是这般,让她有些难以分辨清楚,她之所以会选择他作为亲近的对象,到底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原本就倾向于他。   “在想什么?”   身旁人的询问拉回了阮问颖的思绪,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眼前的雪景上,转眸看向杨世醒,微然莞尔:“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嗯。”她轻应一声,目光流转,从这一头望到那一头,最终在一处定格,伸出纤纤素手遥遥一指,示意道,“你还记得那儿吗?”   二人此时正站立在一座题为“望月飞星”的白玉拱桥上,桥下的应龙渠不知是何缘故常年不见冰封,潺潺不歇地流淌,给这万籁俱寂的冬日增添了一分生机。   杨世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是一笑:“记得,你小时候常拉着我去那里,说是御苑人多嘈杂,花虽开得好,却难得清净,不如点藏园来得幽深宁静。”   “胡说。”阮问颖假意反驳,“怎么是我拉着你,明明是你非要跟来,比我大了两岁,却成天要和我这个小妹妹在一处,也不嫌羞。”   杨世醒挑了挑眉,决定不跟她争辩当初到底是谁跟着谁,要是惹恼了佳人,使其翻旧账就不好了。   毕竟那时候的他尚无怜香惜玉之心,傲然受宠的皇子身份又使他一向眼高于顶,对一直围着他转的小表妹态度说不上有多少亲近。   但谁能想到曾经的亲戚表妹会在如今成为他的心上人呢?那些事自然也不可再提,他又不是闲得慌,想得她一顿不满挂落。   “是我记混了。”他从容不迫地改口,“你说得对,是我一直缠着你、跟着你,和你一道去了点藏园不知道多少回。正好现下得空,我们不如再去那里看看?也好重温旧梦。”   阮问颖有一会儿没答话。   别看她面上说得凛然,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当初一直是她主动亲近的他。   而他在初时还愿意给她几分面子,但是到了后来,也许是嫌她烦了,也许是觉得和一个小女娃娃没什么好相处的,对她的态度逐渐疏离,变得有些不耐起来。   是在她的坚持不懈之下,他才勉强和她维持着往来,最终被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世事还真是奇妙。   当初她被母亲带着,自认与他人不同,把皇宫看作第二个家,时不时小住上十天半个月,和杨世醒之间的关系却很平淡,不好也不差。   现在她与寻常人相同,把皇宫敬为深宫禁苑,晨至午回地请安,从不多留,杨世醒与她的情谊却分外深厚,连她明显颠倒黑白的话语都能应下。   想着这些,阮问颖的心里升起一阵感慨。   她抬眸瞧了一眼杨世醒,见对方正在含笑看着她,也对他展开一个笑容,看向那一片雪压青竹的园林一角,道:“不必了,走过去要绕好一段路,我们就在这里远远地看着吧,也免得麻烦看守园子的宫人。”   “也是。”杨世醒对她的话表示赞同,“反正你今后会随我住在宫里,逛园子的机会多的是,不急于一时。”   “且那园里的竹子长了多年,变得越发繁茂兴盛,前两年还改建过,增添了不少山石,你要是再去那里,或许还会再迷一次路,再劳烦我去找你,的确很是麻烦。”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双颊霎时有些羞窘地发红,轻嗔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拿出来说。而且我又没有真的迷路,你寻过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快摸索到出口了,顶多只能说是耽搁了些许时辰。”   “嗯,不错。”他轻快应下,“不过就是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让姑母和母后都开始着急了而已,的确不能算是迷路。”   “就是不知道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找过去,你还要在园子里继续摸索上多久?一盏茶?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   阮问颖哑口无言。   关于这件事,她有很清晰的印象,没有因为年月久远而变得模糊。   那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那时,安平长公主在问过杨世醒,得知他是因为“要读书练武之故”,所以才“难得闲暇与表妹相处,并非有意生分”之后,就也给她请了以宜山夫人为首的几名师长,教授她文武之道。   那些师长虽然都很和蔼可亲,多以循循善诱之法来教导她,鲜少有斥责之时,但陡然增多的课业还是如同一朵乌云压覆在了她的心头,让她不能再像以往一般随心所欲。   再加上长辈——尤其是她的祖母和母亲二人,时时询问她与杨世醒的关系如何,是否恢复到了原来的亲近,或急或缓地在旁暗示敦促,更是让她存了不少心事烦恼。   阮问颖那时虽然还小,尚不明白许多事情,但长辈的喜怒哀乐、对她行事举动的满意与否,她还是能察觉得到的。   也因此,尽管当时的杨世醒于她而言只是一名相熟的兄长,不愿意陪她继续玩闹也算什么,但在长辈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她也还是开始感到焦虑,想迫切地同对方重修旧好,叫长辈开怀,不对她感到失望。   杨世醒却似乎铁了心不愿再和她继续亲近,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偶尔给予一两次敷衍的回应,让她越发的感到忧愁,觉得沉闷,喘不过气来。   一个秋日的午后,她被安平长公主再度带进宫,到长生殿里去做客。   当时的她已经心生疲意,不想再费心思去自讨没趣,因此,虽然杨世醒也在场,但她还是装作没有瞧见这个人,默默地坐在一旁聆听长辈交谈。   但安平长公主小小地推了她一把,说了几句半是圆场、半是催促的话,诸如“你今日倒安静了”、“昨晚不还念着要你表哥陪你玩吗”此类,让她只能继续强打精神,含笑以待。   杨世醒倒是和先前一样,对她不冷也不热,客客气气地与她相互见了一回礼便罢。   可惜也被皇后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叮嘱他带她去御苑中观赏红枫银杏,不必留在殿里听长辈无聊的话语。   长者之命,杨世醒自然不好推辞,按着对方的话照做了,就是做得比较敷衍,领着她在几株红枫银杏树底下转悠了一小圈就准备打道回府。   面对她是否可以再多看片刻的言语,也只是抛下一句“你在此慢赏,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就带着宫侍离开了御苑,留下她与负责照顾她的宫女待在原地。 第81章 颖颖知错了,请表哥原谅   面对杨世醒的回绝, 阮问颖心里并没有多少失落,因为对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她早已习惯,也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只是觉得有些抑塞沉闷, 又要辜负母亲的叮嘱和期望了。   她不想回去面对安平长公主失望的眼神,便故意在御苑里磨蹭, 看看这株银杏, 又赏赏那棵红枫。   许是见她徘徊不离, 以为她喜欢观赏美景,那名负责照看她的宫女给她提了一个建议, 说是知道一处园子, 里面的翠竹长得很好,景致不输御苑, 还很清静, 问她要不要过去看看。   她当时正烦恼该怎么回去复命,巴不得在外面多留一会儿, 遂没有多想, 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她被对方领去了点藏园,果然在里面欣赏到了一番别有意趣的景色。   就是园子里弯弯绕绕的小路太多了,不仅竹影深深,还有山石散布,她又身量小,看不到高处, 每一处的景色在她看来都是无甚迥异的竹、石、路, 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开始时有宫女带着路还好, 后来对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不见了踪迹,她就变得茫然起来,不知道要往哪去。   她试着走了几个方向,都没有寻找到出口,也没有看见那名宫女的身影,反而把自己弄得更加迷糊,好似走进了竹林里更深的地方,不辨天日。   之后,她想起乳媪的教导,倘若与长辈走散,不能随意乱跑,应待在原地等着对方来寻,便安安分分地寻了一块平坦的小石头坐下,等候宫女来找她。   但在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那名宫女后,眼看着天色逐渐昏黄,竹林里风势渐起,她开始感到几分口渴,身体也有些发冷,就再度一个人在园中行走起来,试图寻找出口。   现在回想,当时的她走了应当没有多久,因为她在园子里待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安坐在石头上的。   但那时她年岁小,步伐的丈量也短,便觉走了许久,又饥乏交加,走了一段又一段,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寻不着出口,心中不由得生出惊恐,号啕大哭起来。   没想到哭泣让她变得更加乏力,不仅头晕发胀,而且眼前一阵泛花,嗓子也疼,使她越发的伤心害怕。   哭到后来,她没了力气,就变成了抽噎,也不再继续行走,倚靠着一根枝干粗壮的竹子,把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一边想着长辈们什么时候能寻到她,一边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被人从睡梦中唤醒。   睁开双眼,映入帘中的,是提着一盏宫灯的杨世醒。   其时天色昏暗,周围一片深蓝暮紫,竹影婆娑,对方蹙着眉站在那里,手中宫灯烛火摇曳,给他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也照亮了附近的一方小小天地。   阮问颖看得不禁有些呆愣,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谁?六皇子表哥吗?看着有些不像啊,莫非是精怪幻化来骗她的?想把她吃掉?   直到对方似有不耐地问了她一声:“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熟悉的声线一下打破了这层朦胧幻境,才让她心神一醒,确定了他的身份,松了口气。   紧接着涌起的就是排山倒海的情绪,倘若在她面前的人是她的父母,或是皇后、陛下,她都会立时扑进对方的怀里,放声大哭上一场,陈述先前独自一人在竹林里时的担忧害怕。   但当这个人变成了杨世醒,母亲的相关叮嘱言犹在耳,“多露笑脸”、“不可哭泣”,她也只能硬生生忍下这份冲动,朝他亲近一笑,乖巧唤道:“表哥。”   听被她这么一唤,杨世醒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像是觉得她不争气,又像是理解她的举动。   最终,他开口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母后和姑母不见你回去,都快急疯了,把御苑上上下下地翻了个遍,我离开时,他们正准备去向父皇请旨,搜寻整个皇宫呢。”   阮问颖揉了揉眼,抹去一点悄然出现的泪珠,用因为哭泣太久而变得干涩的嗓音回答他:“恕儿姐姐带我来的,说是这边的景色比御苑更好。”   “所以你就在这里闲逛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回去或差人报个信?白让母后和姑母替你着急?”杨世醒左右看了看,询问,“那个带着你过来的宫女呢?怎么不见人影?”   她道:“恕儿姐姐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找了她很久,也没有找见。原本我准备看一会儿景就回去的,没想着要待这么久。”   闻言,杨世醒冷笑一声。   他那时不过八岁,脸蛋还带着些许的圆润,却已经有了不输阵的气势,俨然凛凛,让人非但不觉得他滑稽可笑,还会生畏生敬。   “你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到关键时刻却犯了傻?”他上前拉过她的手,温暖的热度自他的掌心传来,虽然微小,却神奇地驱散了她满身的寒意,让她感到一阵安稳舒适。   “姑母他们难道没有教导过你,不要随意跟着陌生人走动?去哪之前都要先告知一声长辈,免得他们为你担心。”   她尝试着反握住他的手,见他没有像之前几次一样回绝,心下稍稍安定,多了点站起来的力气。   她跟随他在竹林里走动,想拿出以往热络亲近的态度和他说话,但是她太累了,在竹林里睡的那一觉不仅没有补足她的精神,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疲惫,只能继续轻声和他说话。   “教过,可恕儿姐姐不是外人。”   “一个才照看了你几次的宫女就不是外人了?你这内外的界定未免太过宽泛。”   “你怎么知道恕儿姐姐只照看了我几次?”她有些惊奇。   那名唤作恕儿的宫女的确不是惯常看顾她的,只不过因为原来的钱姑姑病重,被皇后特许出宫休养,才临时换了人。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   杨世醒噎了一下,目光闪烁了片刻,没有回答,而是道:“她自行撇下了你,你就一动不动地在这园子里待着?天都快黑了,也不想着回去?”   她低声嗫嚅:“我想回去的,可是我找不到路……这里的路看起来太像了,到处都是同样的景致,我在来时也没注意记路,不知道该往哪走……”   “分不清路,方位总能辨认吧?先时日头偏西,你只消跟着它走,就能走到园子的尽头,接着沿院墙往一个方向行,遇门即过,然后继续循日向前,如此反复数次,还怕找不到出路?”   她继续轻言细语:“嗯,我记下了,以后迷路时我会照着做的。不过……我的身量太矮小了,在竹林里只能看见光,见不着日,也无处可循……还有什么法子能辨清南北吗?”   “……南阳北阴,向阳处较背阴处更为枝繁叶茂,你能分得清吗?”   她小声道:“可以。”   其实她完全没有信心能这么做,因为她在此之前从未尝试过,甚至还是第一回 听到这种说法。   但她想起她的母亲对她的告诫,道她这位表哥性情高傲,本身又极为聪慧,定然不会喜欢他人在自己跟前怯懦愚蠢,刻意的显摆卖弄更不可取,需取中庸之道。   当然,如此要求对于才进学不久的稚龄幼童太过苛刻,她只能回答最简单的两个字,接下去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唯有保持沉默。   而杨世醒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哼一声,状若无甚所谓地道:“你当真可以吗?怎么我却难以相信呢?”   她心虚道:“多多尝试几下,总可以的……”   他嗤笑道:“那你还不如未雨绸缪,以后不要再随意跟着陌生人离开,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连我也不得安生,被母后押着去向姑母赔罪。”   她先是依照惯例,秉承家中长辈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要顺着他来之语,朝他赔礼认错:“对不住,是颖颖不好,连累了表哥,也让舅母担心,颖颖知错了,请表哥原谅。”   接着,不知道是他与她交握的双手给了她勇气,还是被困竹林的遭遇让她充满委屈,她的心情一时难以平复,抿了抿唇,抬眸瞧了他一眼,低垂下头,很小声地说出一句。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表哥你……把我扔在御苑,我也不会跟人离开……”   杨世醒没有说话。   阮问颖以为他是生气了,因为她的话听上去像在把责任推卸给他,在埋怨他。   事实上,她也的确含着几分这样的心思。   而此等言语,除了陛下与皇后之外,恐怕还没有谁敢对他这么说过。   所以她有点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了,要不要对他道歉。   可在同时,她又感到了几许舒坦快意,觉得这段时日以来的沉闷压抑总算消散了一点。   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让她分外纠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杨世醒率先开了口。   并且,是在半晌的沉默之后,应了她这话。   “你说得对,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阮问颖那时还小,尚不明白这话的份量,只对他的态度感到大为惊讶和受宠若惊。   等出了竹园,见到在外相候的宫人及闻讯而来的安平长公主和皇后,更是快速把注意力放到了亲人身上,挣脱开对方牵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进母亲的怀抱,不再去想他话中之意。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在偶然的回忆中想起,杨世醒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重新与她亲近的,并在日后的相处中把这份情谊加深,最终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第82章 醒儿若不喜欢和那丫头相处,不见就是   回想着往事, 阮问颖心里升起一阵温暖。   她不再斗嘴,转眸看向身旁人,含笑应道:“如果你那时候没有找过去,或许我就会躺在竹林里, 一觉到天明了吧。”   杨世醒微微挑眉,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松口。   “那倒未必,我出来寻你时, 母后和姑母已经差人把御苑里里外外找了一通, 倘若还找不着你, 势必会请父皇下诏,把整座皇宫都翻过来, 仔细搜寻。”   “点藏园离得不远, 宫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搜到那里,你就算睡得再熟, 也一定会被他们的阵仗和声势惊醒, 等不到天明。”   阮问颖挽过他的臂弯,笑着和他歪缠:“是嘛?听你这话, 我当时只要乖乖待在园子里, 等着宫人来寻便可,出不了什么大事。如何你却还是找了过来?我见到你时都惊了,以为是什么精怪幻化来骗我,吓了一跳。”   杨世醒嗤笑:“我说呢,怎么你那时候呆呆愣愣的,看着我半天不出声, 原来是在这般作想。亏我还特意出来寻你, 巴巴地提着个灯笼找了大半天, 真是白费了一片心意。”   她继续朝他撒娇:“我那时候还小嘛, 听多了志怪故事,当时的天色又很昏暗,我从睡梦里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的第一眼就是你孤身站立在竹林中的景象,当然会忍不住瞎想了。”   他继续嗤笑:“那你这想法可真是与众不同。寻常人迷了路从睡梦中醒来,但凡见着个人,都会以为对方是来寻自己的,再不济也是碰巧路过、误打误撞。”   “你倒好,直接把我想成精怪了。阮大姑娘,你和我说实话,你会这么想我,究竟是你听多了相关的异话,还是我在你心里原本就是这么一副形象?”   阮问颖轻哼一声:“我说前者你不相信,说后者你又定然要恼,那我还能说什么?我不说了。”   她抛下这一句颇有气势的话。   还把头扭向了一边,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然而,只沉默了不到片刻,她就把头扭了回去,重新看向他,主动开口。   “谁叫你那时候不愿意搭理我呢,我让你留下来陪我一会儿你都不肯,我又怎么敢相信你会特意出来寻我?当然会觉得迷糊了。”   说完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谜团还没被解开,遂询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出来找我?而且娘和舅母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我,怎么你却一下子就找着了?”   杨世醒微微一笑,没有立时回答。   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不止八年前的那个竹林傍晚,还有更早、更早以前的时候。   他自幼聪慧,明白许多事情,比如他的嫡皇子身份、他得到的帝后宠爱和他身上所承载的希冀和期盼。   许多人因为这些东西巴结奉承他,方法直白愚蠢点的成了所谓的谄媚之徒,方法委婉聪明点的则被美其名曰亲近热忱。   世人多鄙夷前者,称道后者,然而在他看来,这两者并无不同,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想从他的身上获得什么,来使自己受益。   比如说他的外祖母真定大长公主与姑母安平长公主,就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不仅依仗着自己二人的身份在皇城中来去自如,而且凭借着与他父皇母后间的亲缘情谊妄图谋求更远的将来,为此甚至不惜把自己的女儿推出来。   当然,杨世醒不是在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的,或者说,他也被长辈间的举动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   从他几乎是有记忆时开始,“表妹”这个词就根植在了他的心里,并且单指阮问颖一人,与旁人无关。   也因此,他对这个软乎乎、娇嫩嫩、玉雪可爱、乖巧玲珑的小表妹是很有好感的,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疼爱。   在她还很小、他也不怎么大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如何用歌曲和拍背来哄她入睡,并且通常是哄着哄着,两人就睡到了一块。   再长大一点,他们就成为了玩伴,像世间的大部分兄妹一样亲密无间,偶尔有起争执矛盾的时候也很快会忘到脑后,不隔嫌隙。   直到他开蒙念书,接触了人世间的学问道理,又在常日里与他人的相处中摸索出了一些门道,才逐渐从朦胧的幼龄中脱离,开始重新审视他的那些长辈、亲人。   然后他就发现,他的长辈,尤其是他的外祖母与姑母二人,对他好是真的,有所图谋也是真的,并且前者比他以为的要少一点,后者比他以为的要多一点。   他也发现了她们图谋的是什么,无非是他将来继承江山后能给出的最好东西:权利,地位,荣宠。   而这些期望,全部被她们放在了一人身上。   那个人就是阮问颖,他外祖母的亲生孙女,他姑母的嫡亲独女,他从小被叮嘱告诫要好生对待的表妹。   发现这些事情后,杨世醒就不愿再与阮问颖亲近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那时虽然还小,却也知晓骨气二字,不愿平白当别人的棋子,哪怕这些人是他的长辈,没有存着害他之心,他们也休想替他做决定。   孩子总是容易被大人看轻的,后者通常只会注重前者的外在表现,而忽略他们的内心所想。   他也一样,他的疏远冷淡被理解为闹别扭,不理不睬被认为是在闹脾气。   真定大长公主和安平长公主面上笑言不在意,却总能在与他相处时漫不经心地把话题拐带到相关的方面。   她们自然不会说他,只会托以“可是颖丫头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定当回去对她好生教导”、“你莫要再气,当心身体”之类的言谈,与他绕着圈地讲话。   而他也在那时学会了冠冕堂皇的推辞,让她二人的笑语仅止于笑语。为此,徐茂渊还哼哼了两声,说他跟着裴良信学差了,只会虚与委蛇是难当大任的。   只有他的父皇母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对他这一系列举动没有发表过多的见解。   他的母后只是对他温柔地笑笑,缓言叮咛他要知礼守礼,莫要和长辈顶撞,也别朝妹妹发脾气,怎么说他都是哥哥,要学会包容,凡事需留一线,既是给他人退路,也是给自己退路。   他的父皇则更加直爽,明明白白地对他说:“醒儿若不喜欢和那丫头相处,不见就是。她就算是个金疙瘩宝贝,你若不喜,也是一文不值,没的要你去笑脸相陪的道理。”   当然,也没忘了告诫他:“不过你可不许欺侮人家,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去寻一个小姑娘麻烦的道理。”   双亲的话,杨世醒都听了进去,但他的行为举止还是和原来一样,维持着对阮问颖疏离冷淡的态度,不快刀斩乱麻。   他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大可直接和对方说开,让她不要再来找他。真定大长公主和安平长公主就算对此再有不满,也不可能逼着他改换心意。   但他就是不说。   不是他优柔寡断,也不是他懂得什么隐忍的大道理,他向来心高气傲,小时候的他比长大后要更加张扬,不懂得收敛脾气,也没有多少耐心。   他之所以愿意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完全是因为阮问颖。   一方面,他觉得对方不过是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丫头,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明白,不能因为长辈的缘故被牵连。   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在那样两名长辈的教导之下,她未必不会什么都不知晓,要不然为什么她在宫里时只喜欢和他玩闹,不去找别人?   所以他对阮问颖的感情很复杂。   既不想太冷淡地对她,以免让她伤心,以为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而开罪了他,又想知道在被他冷待之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以此来推断她是否知情。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复杂的心境,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想要继续相处、不想继续相处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只需要他一句话就能实现,为什么他办不到?   杨世醒不明白。   不过这不影响他的举动,他开始带着探究的心情与他这位表妹相处,每每得逢邀请总是谢绝推拒,但又不会把话说死,给她留下三分余地。   那次也是一样,安平长公主主动把女儿推出来时,他就知道又要面临一轮亲切热情的长辈关照了。   他原本不想搭理,但在看到阮问颖低垂着眉眼、有些怏怏不乐的神情时,他忽然心下一软,改了主意,恰逢皇后叮嘱,他便顺势带她去了御苑。   当然,他也不会任凭长辈摆布,在领着对方逛了半圈御苑之后,他借口有事先行离去,只留下阮问颖一人和照看她的宫女在苑里。   那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因此他的心态很平稳,在回了含凉殿之后该怎样怎样,只偶尔分出一点心神思考她现在在做什么,是继续待在御苑,还是回了长辈那边。   直到日哺时分,长生殿派了人来请他们前去用膳,他才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询问:“燕姑姑,你确定母后说的是请我和表妹一起过去?”   对方温婉笑答:“自然。殿下哪一回不是请的小殿下与姑娘二人?奴婢在来的时候还听长公主说呢,你二人不过去一趟御苑,怎么久久不见回来。”   “殿下道,定是小殿下带着姑娘回了含凉殿,让奴婢先去御苑,若不见小殿下与姑娘二人,就来这含凉殿中。如今一瞧,果真是被殿下说中了。”   说罢,又往他身后张望了几眼,有些疑惑地轻咦一声:“怎么不见姑娘的身影,莫非是去阁中休憩了?” 第83章 本宫受不起六皇子这份大礼!   一席话下来, 听得杨世醒的心里一个咯噔。   之后是一片混乱,皇后和安平长公主都来了含凉殿,素来与他慈眉善目、只嫌亲切不够的长公主头一次怒容上面,朝他劈头询问:“你把我的女儿弄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 嫌弃她小、幼稚, 不愿和她一处,那你直接回绝便是, 何必要装出亲近的样子来, 再把她丢弃?你——你可真是有一副好心肠!”显然是急火攻心。   皇后眼里也含着不赞同和责备之意, 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但还是先替他说了两句话:“小妹莫急, 醒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他的心思如何,你我二人都知晓, 怎么会存心丢弃妹妹?”   然后才轻斥他:“你姑母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若你不愿意和妹妹相处,大可直接回绝, 不必行这些虚与委蛇之举。你既然答应了母后要照顾好妹妹, 就不该失诺。”   “你已非幼童,跟着少师念了两年书,该懂得些道理,怎么可以把你妹妹一人抛在御苑,不管不顾地离开?倘若出了什么事,你拿什么来赔?”   说完, 皇后又让他给安平长公主赔罪:“还不快快给你姑母磕头赔罪?”   “不必了!”安平长公主气得声音都有些不稳, 头顶灿金的凤羽华胜不住摇晃, “本宫受不起六皇子这份大礼!颖丫头没出事便罢, 倘若她出了事——”   她的目光在皇后和杨世醒面上深沉扫过,似凝聚着乌云压顶的风暴,飘摇着令人心惊的警告之色。   “——我杨乐惠,定不会善罢甘休!”   安平长公主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含凉殿,带着大批宫侍去御苑里寻人。   皇后的怒火没有对方那么盛,但也在眉目间浮起了几分失望,蹙眉看着杨世醒,像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黯然留下一段话:“你在这殿里面壁思过吧,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母后……没有资格教训你,待得找回你表妹,我会请你姑母来对你治罪,到时不论打罚你都得认下,你可知晓?”便也同安平长公主一样离开了。   留下杨世醒一人在殿里,被愧疚和羞惭一点点吞噬。   皇后虽然没有说什么严厉的斥责之语,但她低声的叹息却更让他觉得羞耻。   同样的,安平长公主的怒骂也不使他感到惧怕,反而涌起汩汩的内疚之情。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阮问颖才几岁?能懂得什么阿谀奉承之道,设想到多远的将来?怕是连翌日用什么膳食都不会费心去想,更不要说图谋长久了。   就算她真的有这份心,那又怎样?这绝无可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一定是被她的那些长辈唆使的,她自己也受到了牵连。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是无辜的。   他以长辈的想法去忖度一个小姑娘的心思,原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那些所谓的审视和探究,更是他犯下的一桩大错。   意识到这一点,杨世醒再也坐不住,匆匆唤来几名贴身侍奉的宫人,疾步而出含凉殿,加入到了寻找阮问颖的行列当中。   他没有去御苑,在燕姑姑回去复命后,安平长公主定把御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没有找见想要的人影,才会气冲冲地跑到含凉殿里来找他算账。   且这会儿大批的宫人都聚集在那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被立刻发现,不需要他去凑热闹,他该去的是一些阮问颖有可能在,而宫人暂时顾不到的地方。   御苑位于内庭中心,离宫门口远着,她不大可能会出宫,就算到了宫门口也不一定能出去,安平长公主不会把出入宫廷的腰牌交给才六岁的女儿保管。   那些大一点的、有专人看守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此番寻人声势浩大,她若去了那些地方,轮值的宫人闻讯定不敢私自瞒下,早已上禀邀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声。   她很有可能去往离御苑不远、且没有宫人轮值或看守松弛的地方,而之所以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要么是迷路了,要么是累了,待在哪个地方休息。   不过这两点都有一处说不通,那就是有照顾她的宫侍在,不管是迷路了还是累了,都不应该耗费上如此之久的时间。   除非……她遇到了什么事,使得她和身旁人走散了,这才迟久未归。   杨世醒的心头闪过种种猜测。   随着他对同阮问颖分别时情景的逐渐回想,他的脸色越发凝重,一边脚下不停地行走,环顾四周,一边吩咐近侍去查那名白天负责照看她的宫女踪迹。   近侍很快回来禀告,道是在约莫一个半时辰前,曾有人目睹那名宫女行色匆匆地从一条小道里转出来,前往别处。   他问明了那条小道所在何处,略略思索片刻,就迈步前往了曲径通幽的点藏园。   他把随侍的宫人分为三拨,一拨沿着小道深入,探寻其余可能会通向的地方,一拨去查那名宫女的动向,一拨跟随在他的身旁,与他一道入园寻找。   由于离殿匆忙,他带的人不多,分成三份后更是稀少,好在此时天色尚未全暗,仍留有一点昏黄的余光,他便命令侍从分头去找,自己则提了一盏宫灯,独入竹林深处。   越往深走,他的心越沉。   不是因为他没有寻到想要的人,而是周围竹影幢幢,交错的枝叶几乎能将天际遮蔽,光线格外低暗,风过竹林时引起的婆娑声似幽魂低语,倘若胆小一些的,怕是早已被吓坏了。   阮问颖的胆子不算小,也不算大。去岁行宫避暑时,他和她的关系还很好,没有像现在这般疏离,两人一同去往他母后的寝宫,嬉闹着要效仿古人做什么望月观礼,在一起用果露。   没想到半途他的父皇过来了,看见他们围着皇后团团坐,脸色有点发黑,而后忽然朗笑起来,一手一个地把他们抱起放到膝上,压低了声音,给他们讲起山里精怪吃人的异闻传说。   她听得很认真,睁着一双大眼专注地望着他的父皇,偶尔会在面上闪过一抹惧色,然后她的眼睛就会眨一眨,小嘴抿一抿。   但在面对他母后的关切询问“颖丫头可是听得怕了?”以及他父皇饶有兴致的“外甥女若觉得害怕,那舅父便不讲了”时,她还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把整个故事听完了。   至于他,则无甚感觉,因为在他更小的时候就听他的父皇讲过无数个志怪故事,初时还会被吓着,攥着对方的袍袖不出声,后来听多了,便逐渐习惯了,内心毫无波澜。   所以那个时候,他以为她也跟他一样,是真的不怕这种故事,直到他们被他父皇命人送出寝宫,她在回去的路上抓着他的手,力道比素日稍大,他才发觉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而现下,她独自一人被撇在这深林之中,不提天色已晚,周围寒气渐重,只提之前的那一个多时辰,他就不愿去想她是怎样度过的,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很奇怪,彼时他尚未搜寻到她的一点踪迹,却能够确定她就在这里,就在这片竹林中。   即使他行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径,穿过一扇又一扇的月洞门,入目所及之景除却青竹之外并无它物,他也还是提着宫灯在园子里行走不歇。   终于,他找到了她。   阮问颖倚靠在一根枝干粗壮的竹子旁,安静地睡着。   她睡得很不安稳,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细细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噩梦。   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了一起,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发冷,本该彰显喜庆的一身云锦红襦看起来分外黯淡,没了白日里的那份光彩。   杨世醒站立在她的跟前,怔怔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侵袭了他。   他觉得愧疚、难过。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二者并不多,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如山海之势,只是很浅、很淡地从他心头浮起,伴随着丝丝缕缕他曾经长久服用过的苦药之味,酝酿集合成一种他说不出是什么的感受。   他没有出神很久,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对面人的细眉微蹙了一下,以防她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噩梦,他当机立断地开口唤醒了她。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对方迷蒙地醒来时,神情只有不解和茫然,没有庆幸或余悸,还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被他说了之后才回过神,朝他亲近一笑,乖巧地唤他:“表哥。”   那一瞬间,他确定了,她要么真的是有一颗赤子之心,要么是在刻意地讨好他。   因为没有人,在被困一个时辰、哭泣睡着后,醒来望见他人的身影,且那个人是白天扔下她的人时,还能够保持冷静与镇定,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地打招呼。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阮问颖的确是在有意亲近他,但这并非出于她本身的意愿,而是听凭长辈的吩咐,依照着长辈的意愿在行事,也许在她心里,她自己也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他替她感受到了一股不争气的愤怒。   比起乖巧软绵的呼唤,他竟然更想让她甩脸色给他看。   他在霎时间涌起一股冲动,想上前质问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展现给他,为什么要对他心口不一。   难道她以为他是瞎子,看不见她脸上的泪痕?以为他是聋子,听不出她声音的沙哑?   为什么她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亲近自己想要亲近的人?   这样的虚情假意,难道她以为他会喜欢吗? 第84章 我与你的兄妹缘分,终究比不过我们之间的夫妻缘分   杨世醒心潮涌动。   他想要对阮问颖说许多话, 许许多多的话。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因为在突如其来的愤怒之后,他又忽然升起一种理解。   一种在含凉殿时就从他心头升起的理解,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刚才忘了。   她才多大啊, 能懂什么呢, 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以亲长为天, 长辈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何必对她要求苛刻?   而且说到底, 她之所以会在竹林里迷路,让歹人有可乘之机, 全部是因为他。   倘若他在白天时陪着她在御苑看景, 或是把她带回含凉殿,都不会发生这么一出事, 让她遭这么一回罪。   她被困了这么久, 在最不设防的醒来见到他时刻,眼底都没有浮现出半点责怪之意, 他又哪里来的颜面对她不满、对她愤怒?   更遑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讨厌过她。   就如先前, 他虽然对她表面疏远,但总会在不经意间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不然他也不能很快想起那名宫女不是常日里照看她的姑姑,从而命人前往查探,推得她所在之地。   就如此刻,看着她悄然拭泪, 他的心里会缠绕起一股无名酸涩, 又不知该如何吐露, 只能通过对那名宫女的冷笑疏解一二, 然后久违地拉过她的手,领着她在这竹林中穿行,带她离开。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相携而行,此番重牵,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奇异之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觉得头顶的月光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清辉透过层层叠叠的青竹枝叶洒落在他二人身上,映照得他手里的宫灯也仿似一轮圆月,晕染出动人心扉的光芒。   身旁人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但有些发凉,不知道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因为惊吓所致,与他想象中的温暖不同。   而她也不像他想得那般逆来顺受、没有主见,在对他期期艾艾了半晌后,她吐出了一句埋怨他的话,虽然说不上是前所未有,但也算是出人意料。   杨世醒由此陷入了沉默。   因着受到长辈的影响,阮问颖对他的态度向来亲近,让他以为她会一直这么乖顺下去。   可是他忘了,她就算再怎么小,再怎么听长辈的话,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她或许明白的不多,但最起码的好坏她还是分得清的。   他大可以用身份或言语把她此次的不满压制下去,但如果继续这样的相处方式,那么他几乎可以预见,在她长大、懂得道理、明白事体之后,他们之间将再无这份亲近的关系。   这一天不会很远,再过几年、或许几个月,它就会到来。   甚至说不定今晚就是最后的期限,安平长公主在临去前看他的那一眼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怒色与憎意,他可以确信,如果阮问颖当真出了什么事,安平长公主会让他同债相偿。   他的姑母也许在某方面有点操之过急,但对于女儿是真心疼爱的,不忍她受到一点委屈和伤害。   到那个时候,他固然能摆脱长辈挟亲图谋的烦恼,可也同时会失去唯一的妹妹。   他的父皇子嗣众多,他有不少姊妹;杨家皇室枝叶丰盈,他亦有不少的堂表姊妹。   然而在他心里,始终只有阮问颖一人足够资格当他的妹妹,得到他的特殊关照。   他不希望失去她。   他也有信心,随着他逐渐长大,长辈对他的掌控力会慢慢减弱,等到他真正长大成人的一天,他不会再为相关的事烦恼,还能帮助阮问颖一把,让她不用再压抑自己,可以尽情地欢笑着恼,展现出真实的一面。   这么想着,他下定了决心。   低低开口,应了她这话。   并对她做出了庄重的承诺:“——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不会再对她疏远。   也不会再放任她单独留在一个地方。   他会陪着她、亲近她。   与她再无嫌隙。   ……   杨世醒从回忆中收敛心神,对上跟前人求解看向他的盈盈目光,一笑道:“还能怎么找,自然是打着灯笼找了。”   阮问颖嗔怪地推了他一下:“我和你说认真的!你若再拿这些话敷衍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杨世醒笑着握住她的手,拢起掌心:“别急,我还没把话说完,你听完之后再恼也不迟。”   她看起来完全不相信他的话,认定他就是在故意逗她,不过还是嘟起唇,道:“好吧,你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杨世醒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全部被她的唇瓣吸引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涂了胭脂的缘故,它看起来比往日要嫣红许多,犹如盛夏时节怒放的芍药,让他想要亲吻下去。   阮问颖如何不知晓他心中所想?光是看着他的灼灼目光,听闻他逐渐放缓的呼吸,就能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   当即面颊微热,有些羞赧地垂下头,用另外一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遮唇,轻声拒绝:“都说了不行,这胭脂会化开,不能亲……”   他也同她轻声私语:“我不懂你们这些姑娘家的东西,不过,你一旦涂了这胭脂,便什么也不能碰么?既不饮水,也不用膳?若能饮水用膳,缘何不能与我——”   他微微一顿,俯身弯腰,半搂着她,附耳轻笑:“……一亲芳泽?”   继面颊之后,阮问颖的耳根也发起了烫。   她思考了一会儿是要娇蛮轻叱还是软语撒娇,最终决定二者相合,以理服人。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今日梳妆打扮完毕之后就没有饮过水用过膳,不知晓这胭脂会不会化开,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别亲我的好……又不是以后都没机会了……”   杨世醒道:“我记得昨晚你在宫宴上时,唇色也比往常要红一些,是不是也涂了胭脂?”   她道:“涂是涂了,但和今天用的不一样,而且就算我用了昨日的胭脂,你也休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我亲近,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呢。”   “这个简单。”他一把拉过她的手,领着她往桥下走去,“我们去一个没人的清静地方。”   宫里清静的地方不难找,雪霁天晴的白日里,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不少,但在遇见杨世醒时,他们都会退避一旁,面向宫墙伏身跪倒,一路行来皆无烦杂声息,称得上安静。   没人的地方就有些难找了,这段日子下了不少雪,昨晚又刚结束了一场大宴,宫人们铲雪的铲雪、拾掇的拾掇,还有前往各宫各院办理差事的,可谓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停歇的时候。   不过杨世醒也不是真的想找个地方和阮问颖亲热。   在领着她走入一处深繁高地,屏退二人随侍,与她一同站立在廊桥之上,俯瞰周围的白雪冬景时,他只是从后面圈住她的腰肢,就再没有别的举动。   除了在她微蓬的发间印下一个轻吻之外,其余时间,他都在和她说着话。   他对她讲述当年的往事,他当时的心境。   “你小时候可实在算不得聪颖,傻乎乎地跟着才照看了你几回的宫人离开不说,过后还不询问一声相关的情况。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个宫人为什么要带你去点藏园,又为什么要把你扔下么?”   “之后姑母让你挑选贴身侍女,精心培养她们习武,你竟也丝毫不觉得不对劲,让我都忍不住替你操心。”   “还好你后来跟随许山芙念了几年书,又被我拉着去听徐茂渊和裴良信的课,总算是让你长出了一点心眼,不用再担心被人卖了还数钱了。”   “还有一件事,说来有些可笑——当初我重新和你亲近,是存着和你做兄妹的心思的,打心眼里想要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爱。”   “只可惜我天生亲缘淡薄,无有兄弟姊妹,正应了真人的那句话。我与你的兄妹缘分,终究比不过我们之间的夫妻缘分。”   对此,阮问颖先是一一辩解反驳:“你又不是一天到晚地和我在一起,怎么知道我没问过那名宫女?没有想过她的动机?”   “可那时候你好不容易愿意搭理我,我一颗心扑在你身上还来不及,战战兢兢的,生怕你什么时候又改了想法,如何分神去想别的事情?”   “至于我的那些侍女,就更不用说了。本来我就到了要挑丫鬟的年纪,母亲在先前也和我提过,只不过不巧两件事正好撞了,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吗?”   “而且我哪里是被你去拉着听徐大人和裴大人的讲课的?明明是因为我勤学好问,想要知晓更多的事情,才主动跟着你在一旁听讲。所谓开卷明义,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然后一抿红唇,眺望着不远处白雪压枝的青松,含笑和他说道:“你现在想要和我重修兄妹之缘也来得及啊,我很乐意与你不做夫妻,而做兄妹。”   “那还是算了。”身后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兄妹哪比得上夫妻,为了你,我就算是让真人再批几句谶语也心甘情愿。”   阮问颖闻言笑逐颜开,甜甜蜜蜜道:“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啊?”   “自然。父皇还笑话过我,说我怎么什么都跟着他学,连喜欢阮家的女儿这一点也要学去,就不能出息点去喜欢别人家的女儿?免得天下人在心里嘀咕。”   “嘀咕什么?”   “嘀咕我们杨家是吊在你们阮家这一棵树上了吗,怎么公主出嫁要嫁给阮家的儿郎,皇子娶妻也要娶阮家的姑娘,不懂得外戚慎重的道理。” 第85章 利用杨世醒的愧疚之心   阮问颖的心头微微一跳。   不过也只是跳动了一下, 因为她明白,以杨世醒对她的情意,不可能存着试探她的心思,应是切切实实的随口一提, 不必太在意。   遂道:“这话可不能让我娘和祖母听见, 她们虽然一直住在国公府里,没有另建公主府, 但那是因为与父亲、祖父夫妻情深的缘故, 不是真正的下嫁, 不容看轻。”   “我知道。”杨世醒应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外戚。”她道, “祖母如何我不知晓, 但在我娘心里,她一直都是杨家人, 在教导我时, 从来不说我身为阮家儿女该怎样怎样,而是说, 身为她的女儿, 该如何行事。”   “在她眼里,她与陛下永远是最亲的兄妹,与太后是最亲的母女。你说她是外戚,她定会着恼,觉得你把她视作外人,也许就不肯把我嫁给你了, 好让我们两家的关系撇得更干净一些。”   杨世醒闻言, 立时道:“多谢颖妹提点, 我向你保证, 今后绝不在姑母跟前提起这二字,让你能顺顺利利地嫁给我。”   听得阮问颖漾容莞尔,又在下一瞬收敛神色,一本正经道:“谁是你颖妹?这名字真难听,不许这么叫我。”   “我这不是在强调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么?”   “那也不许这么叫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好。表妹。”   “哼。”   “又觉得我叫生疏了?”   “……没有。”   “行吧,看来我不用改口叫你问颖了。”   “不叫就不叫,我也没求着你叫我闺名……”   ……   日隅时分,二人行至长安殿外。   长安殿为安平长公主寝殿,长公主未出阁时就住在这里,之后回宫看望太后、陛下,也会在此留宿一二。如今,这所宫殿依旧为她留着,并遣专人照顾,不使蒙尘。   阮问颖跟着母亲在这殿里住过一段不短的时日。因此,她对这座宫殿比较熟悉,看着那些被白雪覆盖的红墙碧瓦,她的心头涌起一股怀念之情,不知不觉地慢下了脚步。   见状,杨世醒询问她道:“进去看看?”   她的目光扫过闭合的宫门与看守宫门的宫侍,摇摇头:“不了,这是我娘的宫殿,该由她来启封,我们就在这外边看看即可。”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不远处有一片木槿花丛,是她幼时在宫中的常去之所,此刻虽已过了花期,看不到什么光景,但忆想一下当年也是好的,便向杨世醒说了这个提议。   后者自然满口答应,同她一道前往。   到了木槿花丛的所在之地,果然只落得光秃秃一片,幸而宫人栽种了其余冬青之植,又有一汪冰封的小小鲤池,隐约可见鱼儿在冰层下面游弋,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周围静寂无人,杨世醒屏退随侍,和阮问颖再度谈起了当年之事。   “你在竹园里迷路的那个傍晚,姑母被急得不轻,冲到含凉殿里对我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后来见我找回了你,也没什么好脸色,直接带着你离开了,让我一度以为她不肯再予我二人一处。”   “幸好没过几日,她就消了气,带着你继续进宫来见我。当时我只觉得庆幸,现在想来,姑母当真是有容人之量。”   “试想,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浑小子把你弄丢了,我纵使不将其大卸八块,也定会狠狠教训一通,叫他往后休得近你的身,哪里还会再给什么将功补过的机会。”   阮问颖记得这一回事。   那时,见到她归来,她的母亲如获至宝,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对杨世醒与皇后的话语置若罔闻。   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她一遍后,安平长公主犹不放心,带她回了长安殿,唤太医来给她诊治。被告知她只是受了点风寒和惊吓,并无大碍,只需服一帖药、睡一觉即可后,才舒了口气。   而在服药睡醒后的第二天,她就被带回了家。   回程的马车中,长公主对她絮叨了许多话,具体的她不记得了,大意是:“都是娘的错,娘不该被富贵迷了眼,那劳什子的六皇子谁爱亲近去亲近,我们不蹚这摊浑水了……”   见她听得不甚理解,又道:“你那表哥是个金贵人,我们高攀不起,他既然不喜欢你,想疏远你,那我们就如了他的意,娘往后再也不会逼着你去亲近他了。”   这下她有些听明白了,询问:“娘的意思是,女儿以后不用再去表哥处了?”   安平长公主对她绽开一个微笑:“不错。”   “可是……”她有些迟疑地轻声道,“女儿觉得,表哥待女儿还不错……”   安平长公主冷笑:“被我们这么迎着、捧着,他还能犯傲气,把你一人丢在御苑,这样的态度若还能说好,天底下便再无差劲之徒了。”   她似懂非懂,只感受到母亲对杨世醒的不满,遂替他说话道:“他没有刻意把女儿扔下,他……后来在园子里找到了女儿,还——还向女儿道歉了,说没有照顾好女儿……”   安平长公主柳眉倒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该向你道歉吗?他就是向你负荆请罪,也是应当的!”   “你——你怎么就这点骨气?他把你弄丢,再把你找回来,你就觉得他很好、原谅他了?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对你置之不理,你又如何会走失迷路?!”   阮问颖沉默不语。   她有很多话想要说,比如不能把她走失这件事全部怪罪到杨世醒的身上,但凡她像他说的那样多留一个心眼,不跟着外人随意走动,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但她在长辈面前柔顺惯了,安平长公主又一向强势,她若反驳,只会惹来对方更多的怒火,唯一的选择就是闭口不言,像她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不同的是,之前的母亲在教导她如何亲近杨世醒,询问她为什么对方会忽然疏远她,以及她为什么不能主动去寻他、和他修好。   而现在,话题依然和杨世醒相关,问题却变成了她为什么要替杨世醒说话,怎么没有一点骨气。   相似的情景,迥异的情势。   面对这一幕情景,安平长公主不知道是否也想起了同样的事,缓和了口吻,道:“你现在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明白,总之,你听娘的话,娘不会害你的。”   阮问颖的回答自然只有点头。   之后她就留在了家,一连几日都没有进宫去。   那几日家里很热闹,陛下圣旨和皇后懿旨接踵而至,给了一大批赏赐,却无人面有喜气,仆役们也不敢多言讨赏,因为主子们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尤其是真定大长公主,她看上去很是不快,并且这不快不针对别人,就针对安平长公主。   一日,阮问颖在母亲的阁苑里睡下,迷蒙转醒间,听到了屏风外头传来的低语交谈声,似是祖母和母亲在说话。   不过那时她没有完全清醒,只零星入耳了两句“我会给颖丫头找一门好亲事”、“六皇子此回行事确有欠妥,但他已深有悔意,转祸为福也未可知”,便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醒来后她也没有深想,听闻母亲又要带她进宫,她如同先前许多次一样乖巧应了,没有在意对方多出来的一声“你可愿意?”询问。   现在回想,当初的那两句话,第一句应当是安平长公主说的,第二句则是真定大长公主说的。   大抵是她的母亲想打消把她嫁给杨世醒的念头,而她的祖母则不同意,觉得出了这样的事,或许能抓住机会利用杨世醒的愧疚之心,把这份谋算落到更实处。   最终,她的母亲被大长公主说服,同意了再度带她进宫,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把什么决定都自己做好了,而是开始询问她的意见。   不过由于她那时已经听惯了长辈的话,杨世醒又在那个竹林的傍晚提着一盏宫灯照亮了聚拢在她心头多日的云雾,让她重新燃起了希冀,是以,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头。   之后进了宫,再见杨世醒,对方的态度也不再疏远,重回了亲近,并郑重其事地向她们母女俩赔礼告罪,做出绝不再犯的承诺。   又有皇后在旁转圜,终是让她的母亲舒缓了神色,也让她绽放了笑颜,把先前数月的委屈和愁闷尽数消弭,和杨世醒再度回到了亲密无间的状态。   所以,面对杨世醒此番的感慨,阮问颖是有些心虚的。   因为她的母亲可没有多少宽大胸怀,之所以能在短短的几日内消气,不是不怪罪他,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要达成,需得静心收敛。   她略略笑了一下,道:“那你可得感谢我娘的宽宏大量,要不然我们两个也不会有今日。”   杨世醒也笑:“是。姑母对我二人的这份好,我一直记在心里。”   两人沿着冰池走了一圈,赏了一会儿景,见日头高悬,快要到用午膳的时辰,就准备回去。   杨世醒想让她和他一起回含凉殿,但阮问颖准备回清宁宫,太后虽然不喜欢她,和她母亲的情分却是真心的,此次母女俩难得相见,太后定会留膳,她若不去就太失礼了。   杨世醒听了,便道:“那我和你一块过去,正好我也许久没有拜见皇祖母了,是该过去请一回安,询问询问她昨晚宫宴所言的用意。”   阮问颖警告地看了一眼他:“平时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今日若要跟来,在我娘面前就万万不能对太后不敬,不然我再不见你。”   他失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当真了?我像是这么不分轻重的人吗?”   她轻哼一声:“谁让你喜欢和我真真假假地说话,我心情好时愿意陪你闹趣,分辨你哪些是真心话,哪些是玩笑话,心情不好时就像刚才那样,一律从严处理。”   “那阮大姑娘现下心情可好些了?能否准许在下随姑娘一同面见长辈?”   “没有。你慢慢等着吧。”   最终,两个人谁也没有去成清宁宫。   因为他们在路过长安殿时,发现守在门口的宫侍不见了,宫门也从紧闭变成了虚掩,不由得对视一眼,皆觉疑惑。   杨世醒的反应要快一些,招来退避在数丈开外的三益,询问情况:“你先前在附近守着时,可曾见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三益回道:“禀殿下,约莫在半炷香前,安平长公主与皇后殿下一同来了此处,入殿屏退左右,轮值的宫侍也在那时被遣下,直至此刻。” 第86章 我不想我们的亲事在半途出什么变数   一时间, 阮问颖不知道该先疑惑什么。   是疑惑太后与她母亲的密谈结束,但没有留膳,还是疑惑她的母亲与皇后一道入了长安殿,且屏退左右, 不让旁人靠近。   她的母亲和皇后见面很正常, 毕竟是姑嫂二人,又即将亲上加亲, 有话要说是应当的, 就如先前在清宁宫时与太后交谈一样。   阮问颖不明白的是, 为什么她们要跑到这闲置的长安殿里。   若为密谈之故,长生殿也可以做到, 还能更好地派人把守望风, 不必担心泄露。她不觉得她的母亲与皇后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她感到很奇怪。   阮问颖看向杨世醒,用微含不解的目光寻求帮助。   接收到她的示意, 杨世醒沉吟片刻, 忽然踏步上前,推开了虚掩的宫门。   猝不及防的举动看得她心里一紧, 生怕宫门发出声响, 惊动里面的人。   好在宫门虽然厚重,但得到了精心养护,没有年久失修,杨世醒又只推开了一点,动静不算很大,如果不是仔细听, 很容易会忽略过去。   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生出几分余悸的不满, 上前低声抱怨:“你推门做什么?吓了我一跳!……”   他看上去倒是很气定神闲:“你不是想知道她们为什么来这里吗?进去就能明白了。”   “这怎么可以?”她惊诧不已, “舅母和我娘既然屏退了宫人, 定是有事或者话不能让他人知晓,你我二人如何好贸然进去?”   杨世醒道:“你不想知道她们来这殿里的原因了?”   阮问颖犹豫了一会儿:“……窃言非君子所为。”   他哑然嗤笑:“你又不是君子。”   “那也不行。”她闷闷嘀咕,“身为晚辈,怎么私自偷听长辈之语,若是——”   她放轻了声音:“……若是听太后的,便也罢了。舅母平日里待我甚好,近乎将我视为亲女,母亲更不用说,我是断断不会偷听她们二人的对话的。”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阴险之徒一样。”杨世醒懒散舒出一口气,将手从宫门上收回,“行吧,我听你的,当个守礼的仁孝君子。”   “不过她们也未必是在进行密谈。”他换上一副风轻云淡的笑脸,“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又是遣退宫侍又是虚掩宫门的,不是在引人生起好奇,进去一探究竟吗?”   他回过身,吩咐后头的三益云山等人:“你们在这附近守着,不要让别人发现。”抬脚步入殿内。   阮问颖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跟进去。   “表哥!”她有些着恼地快步追上他,压低了声音喊,“我都说了——”   “我知道,非礼勿听。”杨世醒轻快地打断她的话,“放心吧,我不会偷听母后她们的谈话,只是过去看看,倘若她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再离开也不迟。”   “你还要过去看什么?”她感到不可思议,“而且你不去听她们讲什么,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在密谈?”   身旁人步伐微缓,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笑吟吟道:“阮大姑娘,这世上除了宫侍之外,还有一种人叫做心腹。”   “宫侍可以随意屏退,但心腹不会,你只消看我母后与你娘亲二人的心腹是否守在外面,就能明白她们是不是在密谈了。”   阮问颖噎了一下:“……你为什么一定要弄清楚她们在做什么?”   杨世醒道:“不正经的理由呢,是因为我闲来无事,你方才的询问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想进来探个究竟。”   阮问颖:“……那正经的理由呢?”   杨世醒:“正经的理由,就是姑母才与太后商谈完毕,便转头找上了母后,来到这空置许久、没有闲杂人影的长安殿里,显然是为了什么要事,并且这件事还和我们的亲事有关。”   “父皇虽然已经下旨赐婚,但你我二人一日不成婚,我这心里就一日安定不下来。我不想我们的亲事在半途出什么变数,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要过来看一看。”   杨世醒的后半段话成功让阮问颖陷入了沉默。   不过这也没什么用,因为在进入主殿之前,他们远远地便望见了候立在外头的宫侍,其中就包括有安平长公主的公主家令。   在杨世醒免了对方一干人等的行礼,带着阮问颖入殿之后,更有燕姑姑徐徐从隔断后出来,向他二人福身行了一礼,询问他们怎么来了。   对此,杨世醒随意地回答道:“哦,我和表妹偶然路过殿外,见姑母的这间宫殿门扉虚掩,不解发生了什么事,便进来看看。没想到竟遇到了燕姑姑,可是母后在此?”   又状似疑惑地询问:“不过这儿不是姑母的寝殿吗,母后缘何来了此处?”   看得一旁的阮问颖暗中腹诽,数日不见,他这糊弄人的功夫真是又见长了不少。   燕姑姑笑道:“回殿下的话,皇后殿下是与长公主殿下一道过来的,此刻正在里间。”   阮问颖还在等着下文,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背被人碰了一下,先是一怔,接着明白过来,装出一副讶中带喜的模样,开口接话:“娘也在这里?姑姑可否让我二人入内觐见?”   燕姑姑似有为难:“这……”   她没有把话说完,也不必把话说完,因为杨世醒与阮问颖都是知机的人,见到她这番情状自然会明白她的意思,用不着她把话说清楚,以免言多有失。   而杨世醒原本就是来一探虚实的,知道结果后没有再纠缠的必要,阮问颖更不用说,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进来,于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多说。   杨世醒道了一声:“看来是不巧了。既如此,我二人便不打扰姑姑,劳姑姑在母后与姑母得闲时通报一声,就说我们来过,给她二位请安。”带着阮问颖告辞离去。   等到出了主殿,走上回廊,绕过几个弯,瞧不见候立在外头的宫人侍女,阮问颖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看,我就说吧,娘和舅母一定是有事要谈,你还不信,非要进来。”   “还说什么不想我们的亲事出差错,我方才被你绕了进去,竟没有觉出你话里的漏洞——你这话若是拿去给太后,尚有几分道理,可若是拿来说我娘与舅母,就是大大的偏误了。”   杨世醒镇定自若,没有一点被指摘的羞愧或不满:“我进来看了才能知道你说的话对不对,要不然你也不会有底气像现在这般指责我,是不是?”   “至于亲事,她们自然不会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拆散你我二人,但是商议如何应对太后或其他人的从中作梗,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然为什么她们要密谈?”   “我怎么知道。”阮问颖嘟唇,“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人的亲事会顺顺当当的,哪成想会有这么多麻烦,我还想问你呢,到底能不能娶我。”   杨世醒偏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若不在乎婚仪仓促,我可以去向父皇请旨,让他尽快择定婚期,便是明日就将你娶到宫里来也未必不能成,就是不知道你——情不情愿。”   “那还是算了。”她有些讪讪,“婚仪是否仓促并不重要,但……但我如果明日就嫁给你,怕是天下人都会笑话我……”   “且马上就要年底,开春之后是太后的大寿,宫里要忙的事情多着,如果再加一桩亲事,那可真是要人仰马翻了……还是缓缓再说吧。”   杨世醒继续看着她,目光浅淡,又似藏着幽深,让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意味。   “看来你也不是特别担心啊,我一说婚期提前就立刻摆出大把的道理推辞。你真的肯嫁给我吗?不会临头做出什么逃婚的事情吧?”   “当然不会。”阮问颖不满地看他,白皙娇嫩的面庞生出几分羞恼的红晕,觉得他看轻了自己,“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没担当的人吗?”   就是在她没有认清楚自己心意、彻底喜欢上他之前,她都没有这么想过,他这么说她,实在是太小瞧她了。   杨世醒立刻朝她道歉:“对不住,是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   旋即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把嫁给我这件事情,看作是你必须要完成的担当?”   他慢悠悠地看向她,缓缓道了一声“你……”字。   阮问颖瞬时没了一半的气焰。   “……我既答应了要嫁给你,就会践诺,即使是我心甘情愿答应的也一样。”她强行找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瞎想。”   杨世醒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他的神情仿佛洞察了一切,明白了所有她说出口和未说出口的缘由,让阮问颖感到越发的心虚,只好悄悄把手探出去,主动握住他的,用这样一种讨巧卖乖的方式来对他撒娇。   两人沿着回廊相携而行。   安平长公主喜好园林景致,长安殿内处处是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径路交错,从主殿到宫门口有许多条路可以走。   他们先前进来时走的是虹桥,路程比较短,此时离开则上了回廊,蜿蜒曲绕,通向四方。   在经过一个岔口时,阮问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处熟悉的地方,不由得停下脚步,拉了拉杨世醒的手,道:“你看那里,是我们小时候常玩捉迷藏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杨世醒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一笑:“怎么不记得。你每次被我找到都会耍赖说不算数,而一旦轮到你开始找我,又会嫌弃我藏得太好了,说我作弊。”   阮问颖轻嗔:“你不要胡说,我有哪次耍赖说不算数了?”   “那你说我作弊呢?总是有的吧,并且还不止一次。”   “我不该说吗?我都开始找人了,你还在里面穿来穿去,我找遍了整座假山都没有找着你,等我认输之后,你竟然从我找过两遍的地方钻出来,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对此,杨世醒回答了和当年一样的话,只是态度更加泰然:“你又没和我事先说好规定,我怎么知道在开始寻人之后,被找的那个人是不能走动的?”   阮问颖更加气恼,也回了与当时无二的话:“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你不知道?”   “知道。但我为什么要遵守?”   “……”   果然,哪怕过了再久,哪怕她从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在面对他理直气壮的明知故犯时,她也还是会被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对方比当初要愿意哄人一点,回答完后见她面有不满,便在脸上浮起了一个笑容,拉着她往那处走去。   “既然姑母来了这里,想是太后没有留膳,你用不着再赶去清宁宫。正巧,我们许久没有来这殿了,不如走走逛逛,看看和当初有多少不同。” 第87章 六皇子,到底是谁的孩子?   杨世醒带阮问颖走走逛逛的地方, 正是他们当初玩捉迷藏的假山。   说是假山,然其占地之广连绵不绝,只以单峰为名委实差了些声势,不如附近石舫所题“山水天地间”的牌匾来得更有气魄。   堆叠的山群上石峰林立, 悬葛垂萝, 有古树松柏长于缝间,山洞里幽途繁多, 蜿蜒曲折, 行走在里面犹如穿珠过阵, 一不小心就能忘了来路,还不见归途。   当年第一次进山洞时, 阮问颖就把自己绕晕了, 还是靠着杨世醒才走出去。   当时,对方那无奈中带着得意的神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使得她在他走后狠狠下了一番苦力, 在假山石洞中来回摸索,终于记清楚了全部的路径。   只可惜时过境迁, 那些假山群里面的幽径小道她都忘得差不多了, 只记得零星两三个出入口,其余的行伐弯绕皆没了印象。   也因此,相隔经年再入假山,看着那些隐藏在幽暗中的嶙峋怪石和经过缝隙洒下的日光,她颇有新奇之感。   而且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山洞里面明明晒不着几分日头, 却比外面要暖和得多, 不但没有积雪结冰, 甚至在一些地方留存了不少绿意, 当真是奇妙至极。   行至一处暗曲,阮问颖辨认出这是她当年连续两次都没有寻找到杨世醒、但在她投降认输之后对方就从她身后钻出来的地方,停下脚步,拉住身旁半揽着她、带着她在这幽深石洞中小心穿行的人,抿嘴笑道:“表哥,你觉不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杨世醒瞧她一眼,唇角微起,也学她弯出一个笑来:“不觉得。”   “真的吗?你再仔细想想。”   “我仔细想了,还是不觉得。”   阮问颖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原本想给你留两分面子的,但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只好直白地说出来提醒你。这里正是你当年营私舞弊的地方呀,表哥。”   “是吗?”杨世醒似笑非笑,松开环住她的手,抱起双臂,“没想到你对我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你还记得。表妹,你对我的这份情意,实在是令我动容不已。”   面对他的礼尚往来,放在他们还没有定情的以前,阮问颖或许会回答是她的记性好,与他无关,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的心态已经发生了莫大的转变,答复自然有所不同,当下甜甜应声。   “是啊,这么多年了我都还记着。如此的深情厚谊,你准备拿什么来报答我?”   杨世醒微微一笑。   “报答我有,就怕你不想要。”   他上前两步,靠近她,将她逼退至石壁处,搂了她的腰,意欲亲吻。   阮问颖没有在第一时间躲开,即使她想起她的唇上涂了胭脂,不能和他亲热,她的身体也没有任何行动,依旧配合着他的举止,微仰起头,放缓呼吸。   也许是山洞里真的冬暖夏凉,也许是她产生的错觉,恍惚间,她只觉得周身格外融暖,在寒冬中漾出一方春意。   暗香隐隐浮动,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不知是簪在她发间的梅花还是他身上浸染的熏香,抑或是这别有洞天之地独有的馥郁。   清甜,柔软,惹人心醉。   阮问颖在这样一股氛围中闭上了双眼。   不管了。   胭脂化了就化了,大不了等会儿去含凉殿清理一番,到时母亲问起,就说是在用膳的时候不小心弄的,所以干脆重新净了面。   反正这会儿让她推开杨世醒、拒绝他的亲吻,她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然而,就在二人双唇即将相接的时刻,一声幽幽的叹息忽然在附近响起。   阮问颖被惊得一个激灵,后背冷意顿生,下意识偏过了脸,让杨世醒把吻落在了她的颊边。   她对此来不及感到半分失落,就抬手覆在他的胸前,有些张惶地小声询问:“你、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的本意是想让对方安慰她,说她方才是听错了,莫要多想,或者是调侃她,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这光天化日的难不成还能有怪奇之事,不论哪者都行。   岂料杨世醒却噤了片刻的声,平稳的呼吸在她耳畔缓缓息了稍许,直起身,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拉过她的手,带她转到石壁的另外一侧。   阮问颖在初时还有些不解,不明白他这个举动要做什么,怀疑他是故意想要吓唬她,不过还是乖乖地听了他的话,依照他的意思,蹑手蹑脚地随他一起行动。   然后一道熟悉的声线就响了起来,解开了她的疑惑,消散了她的惶然,也让她增添了一份新的惊吓。   “我今日已经听你叹了数不清多少回的气了。”那声音道,“你平时在皇兄跟前也是这般的吗?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倘真是如此,那我可真不明白皇兄为什么会认定你了。”   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   而方才那声叹息也不是她胡思乱想的什么志怪之谈,乃是她的舅母、杨世醒的母后所为。   发觉这一点,阮问颖舒了口气,又在下一刻双颊发烫,升起几分紧张羞赧夹杂的心绪。   事非无常自然好,可以现下她和杨世醒的情形来看,还不如是胡思乱想呢。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放轻呼吸,竭力不露出声色,以免对方发现他们。   同时试图和杨世醒往里走,因为听声音,两名长辈离得并不远,只隔着一层石壁。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用残存的记忆想起,在这外边是一方开阔的天地,中有一潭小巧精致的暖池,全年流水不歇,并植有花木数株,四季常开不败,这也是她之前会觉得洞里暖和的原因。   显然,她的母亲和杨世醒的母后正在暖池边上进行交谈。   虽然她们心血来潮走进这假山洞里的可能性不大,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想离得更远一点,最好从另外一边的出口出去,趁着二人交谈的时机彻底离开长安殿,不打半分照面。   然而,在她轻轻拉扯了一下杨世醒之后,对方却示意她不要乱动,凝神静听,让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用不满的神情询问他是不是想要偷听。   对此,杨世醒朝她一笑,比了一个“碰巧”二字的口型。   阮问颖看得瞠目结舌,心想,这世上偷听的人不少,但偷听得这般光明正大并寻找如此厚颜借口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本着对两位长辈的敬重之心,她想直接拉他离开,她有这份自信,即使杨世醒真的想知道外头二人在谈论什么,也绝对会依从她的意思,不和她对着来。   但是好巧不巧的,皇后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响起,让她手下一僵,错失了付诸行动的最佳时机。   皇后的声音很柔婉,和寻常一样,没有半点被讥嘲的恼意与辩解,如同一汪被秋风吹动的湖水,只在轻轻的叹息声里逸出丝丝缕缕的愁绪。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初是不是我做错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想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安平长公主的声线也和寻常一样平稳,“还是想着怎么把眼前的这道坎跨过去才是正经。”   皇后沉默了半晌。   忽道:“不然,我去求陛下把赐婚的旨意收回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随风飘落的柳絮,却在阮问颖心里留下重达千钧的痕迹,让她如同被惊雷贯耳,震惊得凝滞了半晌的思绪。   虽然对方没有具体说明是哪道旨意,可是能让她们二人聚在一起交谈的,除了陛下在昨晚下的那道赐婚圣旨,也没有别的了。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杨世醒。   后者在幽暗的山洞里微微皱起了眉,神情似有凝思,不过还算是沉着冷静,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到了这会儿,阮问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尊敬不尊敬了,忐忑不安地咬着唇,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凝神细听起来。   回答皇后的是安平长公主的一声冷笑。   “说得轻巧。为了这门亲事,本宫在昨晚的宫宴上豁出去了全部的脸面,如今整个长安都知晓六皇子要娶我的女儿,你让陛下收回赐婚,本宫的颜面何存?颖丫头的颜面何存?”   “而且你也听见了刚才宫人的回禀,那两个孩子一块过来,又一块离开,相处之间形影不离,很是要好。你是在宫里看着他们长大的,应当比我更清楚他们间的感情。”   “所以我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皇后道,她的声音变低了,仿佛在压抑着痛苦。   “我——我那时候一面是因为软弱,一面是因为意冷,对于母亲打的主意都听之任之,想着,这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意冷?”长公主打断她的话,“你因什么而意冷?是因为那个孩子,还是因为皇兄?你——阮妍,你不会一直都——”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想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皇后用她之前的话作为回答,口吻罕见地带上了一点冷漠。   又在下一瞬变回柔婉,只是语气怎么听怎么奇怪,像放置多年的陈茶被猛然冲泡时逸散开来的苦涩。   “陛下想要一个嫡子,我就给他一个嫡子,母亲想要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外孙,我就给她一个外孙,长公主想让女儿当上皇后,有一个乘龙快婿,我也满足了这份心愿。”   “所有的要求,我都尽我所能地去达成实现,只希望从此可以清静下来,不再受到任何的打扰……可为什么,麻烦事还是一件接着一件地来呢?”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太懦弱了,毫无主见,许多时候下定的决心不能贯彻到底,就像一根随风倒的野草,所以才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长公主当年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不适合嫁给陛下,更不适合当皇后,我这样的人,嫁到你们杨家来,只会给陛下带来痛苦,给杨家带来灾祸。”   安平长公主沉默了少顷。   再开口时,她的声线也沾染上了几分低沉,似有空落。   “也许当年……我就不该邀请你来我宫中做客,这样皇兄不会遇见你,更不会喜欢上你,牵扯出这后头的一连串事。”   皇后轻笑,口吻变得越发飘然:“过去的事情,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都过去了……”   “好,我们不谈过去。”安平长公主恢复了原先的冷静,“我们来谈谈现在。”   “——六皇子,到底是谁的孩子?” 第88章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皇后静了片刻。   她低头注视着生长在暖池湖畔的花草, “长公主这话问得奇了。”婉转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困惑,“这个孩子的身份,长公主不是一早就知晓了吗?”   安平长公主瞧她一眼,含着几许傲慢地轻哼:“本宫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今天, 我从母后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情……妍姐姐若有兴致, 不妨来猜猜看,是什么事?”   皇后继续看着那些花草, 轻声慢语:“阮妍不才, 还请长公主明示。”   长公主盯着她, 一字一顿地道:“母后和我说,他是三哥的孩子。”   皇后再度静了一会儿。   她把目光从花草上移开, 抬起衣袖, 掩唇无声而笑。   “长公主以为,他是我与暄和的孩子?”她仿佛被逗趣了, 颇为疑惑地询问。   安平长公主没有笑, 她看着对面一袭庄谨宫装的女子,眸光微黯, 声音也变得低沉了点, 像是在叹息。   “皇兄陪伴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是,能让你脱口而出的,始终还是三哥的名字……”   皇后放下衣袖,似若漫不经心地改口:“长公主觉得我对信王还有情意?”   “不是吗?”安平长公主反问,“但凡母后换一个人选, 我都不会相信, 可是, 你与三哥——我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想。”   说到这里, 她静了一会儿,缓和几许神色,询问:“妍姐姐,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姐妹,就告诉我,母后说的是不是真的?六皇子……醒儿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皇后隐了笑,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让我把你当做妹妹,对你据实以告,可是,你又何曾给予我这个当姐姐的哪怕零星半点的信任呢?”   “我阮妍虽算不得什么人物,但我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还是能践行到底的。我说过,我与信王之间情缘已断,不会对不起陛下,便是再无瓜葛,不可能藕断丝连。”   安平长公主着急追问:“那这个孩子又作何解释?他、他长得那么像三哥,如果不是三哥的孩子,那——难道他当真是皇兄的亲生子?”   “……他不是。”皇后的声音颓然降低,像溪水停止了奔流,干涸在山谷的浅塘中,神情也变得一片萧瑟,犹如秋天里凋零的绿叶。   “当年,母亲带了好几个大夫给我把脉,都说……那孩子胎里有疾,生不下来,即使生下来也立不住。”   “我不信命,挣扎着怀到八月。结果,大夫和我说,胎息没了,我的孩子死了……”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声音里也带上了颤抖。   “我当时万念俱灰,简直想和孩子一起去了,但是母亲不许,她说,她有办法……”   安平长公主接过她的话:“以偷梁换柱之计,保百年富贵平安,是不是?”   “不错……”她喃喃道,“你应当知晓个中究竟。”   “我的确知晓。”长公主道,“因为你那时来找了我,原原本本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我。”   皇后点点头:“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当时之所以会找你,除了只有你能让我倾吐真言之外,还存着让你去告诉陛下……告诉他的心思。”   “你们兄妹之间,你与他的关系一向最好,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知道我要离开长安的消息,将我拦截在半途……”   她低声絮语,像是在和长公主说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我以为,你一定会告诉他,然后他就会过来阻止我,或许会劝慰我,或许会勃然大怒,把我的皇后之位废黜,这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我不怕牵连到阮家,有你和大哥在,阮家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也不是一个会迁怒臣子的昏君……可是,他没有来,也没有知晓这件事情……”   安平长公主息了声。   她的脸色有些古怪,少顷才道:“所以,那个孩子既不是皇兄的,也不是三哥的?”   皇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至于谁是他的父亲,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母亲才知晓。”   安平长公主一怔,诧异道:“这么多年,你瞧着那孩子的长相,难道就没有一点疑惑?我还以为——”   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再度变得有些奇怪,旋即恢复原状,继续把话说下去:“我还以为,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毕竟他和皇兄长得有五分相像,在眉眼之间也有一点像你……”   “是啊,有时候我也会以为他是我的孩子。”皇后微微笑了一下,容色恍惚,清丽的眸子里含着空茫,“可是很快我就会想起来,我的孩子早已不在了……这个孩子……他的父亲是陛下也好,是信王也罢,他的母亲都不会是我……”   “你——”安平长公主迟疑询问,“你没有去问过姑母吗?”她口中的姑母是真定大长公主,从阮家的关系论,她二人是婆媳,但若以杨家来排资论辈,她们实际上是姑侄。   “我不想去问。”皇后的笑容淡了,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冷漠。   “问了又如何?左不过是陛下的血脉或哪个杨室宗亲的孩子。在她的心里,只要这个孩子能在将来继承大统,而我是记在玉牒上的生母,就足够了。”   “至于这个孩子的身世如何,我想她是不会有半点在意的,除非他是贞妃的孩子。”   安平长公主不置可否,把目光转向附近的假山:“其实,我挺弄不懂姑母的心思。她若是为权为势,何不在当初效仿高宗,让皇祖父立她为储,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何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先是把女儿嫁给当朝太子,成为皇后,然后再让女儿生下一名被立为储君的外孙呢?”   皇后不答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想让颖丫头成为皇后?”   长公主微微一笑,伸手摘下一片在寒冬中依然鲜绿的嫩叶,涂着艳丽蔻丹的指甲在上面轻轻划过,凤目低垂,彰显十足的风情华韵。   “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之所以想让颖丫头成为皇后,为的就是求一个光明坦途。本宫的女儿,自然该配这天底下最好的一桩亲事。”   “成为皇后未必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   “我知道,端看你便能明白。可如果六皇子不堪大任,那么颖丫头在将来就能执掌大权,这可比让她嫁给什么王侯公子或入仕为官要来得好多了,也轻松多了。”   安平长公主道:“我给颖丫头求的坦途,可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白首相依,而是谁也抢不走、压不下的权势。”   皇后低声道:“原来你也打着和我母亲差不多的主意……那我倒是想问你一声,为何你在当初不效仿高宗之道,求争大统?”   对于这个问题,安平长公主长眉一挑,回答得干脆利索:“因为我对当皇帝没兴趣。比起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我更喜欢领兵杀敌。”   “这长安城虽然花团锦簇,繁华遍地,但在我心里还是比不过边关的大漠风沙,苍鹰长啸,这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最重要的是,有皇兄在,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太子之位。”长公主道,“便是三哥这么一个要强的人,不也被他逼得退避三舍?我是想不开了才会和他争位。”   皇后浅浅淡淡地笑了,眉眼间漾开几抹温柔,不知是因谁之故:“所以,你只是为了给颖丫头寻个更好的前程,才会想让她当皇后?与你自己无关?”   “不错。”安平长公主颔首,“我这一生已经应有尽有,心满意足了,再无他求。但颖丫头不一样,她是我的女儿,合该拥有这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就算不该,我也会替她去抢、去要。”   皇后缓缓低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念罢,她抬起头,疑惑询问:“但是,为什么你会认定醒儿在将来不堪大任呢?我瞧着……他很好。”   安平长公主绕着暖池缓缓行走几步。   “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如何得承大统。”她说了一句陛下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他当真是从路边随意捡来的一个野种,哪怕得到皇兄的悉心教导,也不可能会长成今天的模样。”   “血脉相承,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如果他不是皇兄的孩子,身上没有流着杨家的血,我不相信他会成才,能聪慧至此。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   皇后轻声道:“也许,他是陛下的孩子,毕竟他们那么相像……脾性,样貌,都得了五分神韵。而不管他的生母是谁,他都是记在玉牒上的中宫嫡子,与颖丫头身份相配。”   “不过,以醒儿目前的状况来看,将来他娶了颖丫头,未必能把大权拱手相让……好在颖丫头比我强,醒儿待她又是真心的,他二人定能共治两殿,同享天下……”   安平长公主冷笑:“退而求其次从来不是我的选择。倘若他是皇兄的庶子,只是借了你的名得了个嫡子的身份,那他和太子的区别在哪里?当年皇兄不也想让太子当你的嫡子吗?还为了安抚你与姑母想把你二哥的嫡长女指给他。”   “假使你没有怀孕,那么太子就会成为你的孩子,他会顺理成章地得到应有的一切,就像如今的六皇子。他又不缺乏天分,一番苦学下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而我若想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只消说服皇兄暂缓赐婚圣旨,或是将济襄侯嫡长女改为阮家嫡女,等我在之后有了颖丫头,便可以轻易得偿所愿。”   “相同的庶子身份,相同的记名中宫,相同的良师教导,太子的身世还明晰确定,不存在隐患。你说,我为什么要放弃太子,选择一个母不祥的六皇子?”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在当初为何不直接把颖丫头许给太子……?”   “因为他既不是嫡子,也不是废物。”安平长公主冷冷道。   “要么,他是一个无能的昏聩之徒,可以让颖丫头全盘掌控。这般我便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凭他是庶子还是野种都没关系,到时颖丫头掌了天下,想要什么没有?我全当是她纳了一房小。”   “要么,他是如假包换的皇兄嫡子,得承我杨家正统,这样我也愿意把颖丫头许给他,当一名位居中宫、共治两殿的皇后,不然休想本宫把女儿嫁给一个低贱的庶子。” 第89章 我怎么能放心把颖丫头嫁给他?   皇后微蹙黛眉, 叹息摇头道:“嫡庶之分不是这样算的,哪怕当初没有这一桩偷梁换柱的事,是陛下抱了醒儿来记在了我的名下,他也是我的嫡子, 是陛下的嫡子。”   “难道非要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才是嫡子吗?那……除非我退位让贤, 否则陛下这辈子都不会有嫡子,而长公主, 难道这辈子都不准备让颖丫头出嫁吗?”   安平长公主随意地将手中绿叶弃置, 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一定要颖丫头嫁进皇家, 嫁不了皇兄的嫡子,就换一户人家的嫡子, 当皇后只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非要不可。”   “而且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她道,“倘若六皇子碌碌无为, 颖丫头在嫁给他之后可以掌控大权, 那么,不管他是谁的孩子, 我都会让颖丫头嫁给他。可像他现在这样精明强干——”   她徐徐慢语:“我就有些不愿了。”   “为什么?”皇后不解, “醒儿聪明毓秀,性通敏达,对颖丫头一往情深,放眼整个长安都难找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好儿郎。颖丫头嫁给他不好吗?”   安平长公主露出一个轻哂的笑容。   “人是会变的,成祖何等人物,不也渐不克终?他能比成祖强?”   皇后道:“成祖虽然励精图治, 可是好大喜功, 阴晴无定, 终致山崩堤溃。醒儿克己复礼, 虚怀若谷,未必会比成祖差。”   安平长公主有些稀奇地看向她:“你这话说的……倒真像是那孩子的母亲了。”   皇后淡淡一笑,笑容里有着苦涩,也有和缓:“我本来就是他的母亲,不是吗?不管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他都在我跟前养了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孩子。”   “话也不必说得这么全。”安平长公主轻嗤,“我育有二子一女,知道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一名母亲的态度该是怎样的。”   “你对那个孩子只能说拿出了最好的嫡母与皇后之仪来教导他,但在许多该用心严厉的地方都宽和太过,难行实际,还不及我那溺子声名在外的皇兄强。”   闻言,皇后的笑容有些变浅。   她垂眸看向交叠在腹前的繁复袖摆,喃喃自语。   “……我很想当好一名母亲,但是,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太子,端王,醒儿,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也都不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   “醒儿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许多时候不需要我来操心。但他被陛下宠得有些骄矜了,有时难免会惹出一些麻烦……”   “我知道,我应当教导他,可我一旦想对他摆出严厉的态度,就会在心里询问自己——”   “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对他?倘若他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否还会如此苛求他?倘若是他的生母面对此事,又是否会忍心像我这般责怪他?就这样不断地踌躇犹豫,错失良机……”   “陛下是真切地把醒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并且,除了醒儿之外,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儿女,所以他能当好一名父亲,知道该怎么做……不像我,什么都没有……”   皇后的话音逐渐变低,消散在寒风中,吹拂过满苑的苦涩冷意。   安平长公主静静地听着。   半晌,她移开目光,道:“我没有遇到过这种境况,不知道该怎么说。”   皇后也把思绪从往事中收回,轻出一息:“无妨,这些话本就是我一人的胡言乱语,倒是劳烦长公主费神听了这番絮叨,是我之过。”   安平长公主道:“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藏着这些事?”   皇后道:“如此事体,任是谁经历了,恐怕都会一直想着。”   安平长公主道:“我原本以为,你有皇兄相伴,孩儿绕膝,又不需如何打理宫务、接触朝政,会过得舒坦自在些。”   皇后道:“宫中生活的确舒坦,比之天下诸多女子,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倘若再不知足,便是连老天爷也要笑话我贪心了。”   长公主道:“三哥若是知晓你今日之言,定会后悔当初没有把你带走。”   皇后不说话了。   她看向池边的丛簇花草,空越的神情仿佛穿过时光,遥想曾经的身影。   慢慢道:“过去的事情,提再多也是枉然,眼下要紧的,还是两个孩子。”   这话让安平长公主的神色重回了端正,道:“好,我们不讲往事,只讲现在。”   “六皇子的能耐我都看在眼里,假如颖丫头嫁给了他,夫妻恩爱还好,但凡有丝毫情深变浅,等着颖丫头的只有委屈和受苦。”   “不说别的,就说帝王有三宫六院,皇兄待你如斯,不也还是纳了一堆妾室,养了一堆庶出子女?”   “当年更是差点让那姓张的得了志,说是情分不再,如今还不是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她?还给她的儿子封了王,给她自己也晋了贞妃的位份……”   她冷笑一声:“说句不好听的,你与皇兄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单你一人之过。”   “六皇子也是一样的道理。他现在喜欢颖丫头,将来未必会继续喜欢,他又手腕了得,小小年纪就已立稳脚跟,倘若他与颖丫头之间有一个不好,颖丫头还不是任他嗟磨?”   皇后静静听着,仿佛没有得闻前半段话,只听见了后半段话,道:“此言虽然有理,可是与醒儿的身份有何干系?倘若他是我和陛下的亲生孩子,也有可能会这样对待颖丫头。”   安平长公主轻缓踱步,看着自己在池水中的倒影,漫不经心地回答。   “龙凤之子,便是再怎么日暮途穷,也不会成为蚯蚓麻雀。如果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就算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本宫可以放心。”   皇后无法理解:“长公主何以如此言之凿凿?就因为他是我和陛下的孩子?”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安平长公主道,“你是累世勋贵的阮家嫡女,文采气度非凡,身上流有一半杨家的血,与皇兄生下来的孩儿,必定是我杨家卓越超凡的子孙。”   “而如果皇兄在当初没有娶你,娶了另外一户门当户对的贵女,只要对方的身份家世和你旗鼓相当,也是先贤之后、大家子孙,我同样也会把颖丫头嫁给他们的孩子。”   皇后听懂了。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暗澹的笑容。   “原来如此……长公主看重的,是身份和血统,认为虎父无犬子,帝后所出的嫡子定会成材成器,出类拔萃,是不是?”   对方用理所当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自然。”   顿了顿,又似勉强一般,道:“如果六皇子真是你的孩子,即使他在将来变得不好,本宫和阮家也能从亲情孝道方面弹压一二,让他不敢亏待颖丫头。”   “哪像现在,表面上看是风光无匹,实则怀揣着一层天大的隐忧。来日他登基大宝,一旦知晓自己的身世,如何会放过我们阮家与颖丫头?”   “他要是庸碌无为之徒也就算了,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还得倚仗颖丫头来坐稳皇位。”   “可他行效皆全,手眼齐备,心性如此之高,势必不会容忍隐患的存在。但凡让他得知实情,颖丫头、阮家,甚至包括你和皇兄,我们所有人,都会危在旦夕。”   “所以你说,我怎么能放心把颖丫头嫁给他?”   长公主掷地有声。   皇后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话。   暖池静水流深,桃花鱼在池子里缓缓游弋,荡起绵延波纹。   鱼儿游过了一圈,又一圈,才有回答响起。   “长公主既然不放心把颖丫头嫁给醒儿,那么,让陛下收回赐婚的圣旨,是最好的选择。”   “不行。”安平长公主断然拒绝,“颖丫头丢不起这个脸。”   皇后道:“那颖丫头只能嫁给醒儿了。”   “除非,”她的神情凝滞了片刻,“你想让醒儿……娶不了颖丫头。”   安平长公主置若未闻:“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世。”   她道:“依照母后的说法,她认为那孩子是你和三哥的。若非三哥至今没有成家,母后想要给他留下这唯一的一点骨血,恐怕早就将此事告知皇兄,把你们母子两个治罪了。”   皇后道:“太后向来不喜欢我。”   安平长公主嗤笑:“她哪是不喜欢你,是恨足了你。皇兄与三哥自小手足情深,却因为你伤了和气,一朝陌路,哪个当娘的不会恨?”   “就连我,即使知道错不在你,是皇兄理亏,你与三哥算是被他拆散的,在想起三哥在外漂泊无定时,我都忍不住迁怒于你,更别说母后了。”   皇后学着长公主先前的模样,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席话,微微敛眸,在如湖水般沉静的眼底升起一抹惆怅。   “如果太后以为醒儿是信王的孩子,那么他的安危暂且算保住了。只是……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呢?”   安平长公主摇头:“我问过母后,她只和我说她在宫中自有耳目,此等混淆皇室血统的事体休想瞒过她,但我总觉得不会是这样,皇兄——”   她停顿了一下,有些生硬地接下去:“他虽然不知晓此事,但他当时对你和腹中的孩子万分紧张,把宫里内外仔细地清理了一遍,就算是母后的人,以他的性情也不会松手饶过。”   “那太后是如何知晓的呢?”皇后蹙眉疑惑,“如果不是她自己查到的,难不成是别人告诉她的?”   “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我与母亲三人,接生的太医和稳婆也是母亲精挑细选的,怎么会泄密给他人知晓?”   “接生的太医和稳婆可信吗?”   “母亲握有他们几家人的命脉,应是可信。”   “那就奇怪了……”安平长公主皱眉思忖,想了想,没想出答案,遂烦躁地摆了摆手,道,“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那个孩子长得与皇兄有五分相像,我不信他和杨家没有关系,你最好去问清楚姑母这孩子到底是从哪来的,又是什么身份。”   “如果他是皇兄的孩子,一定要弄清楚他的生母,我可不希望我的颖丫头嫁给一个贱婢之子。”   皇后听了先是一怔,继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醒儿是陛下的亲子,他的生母又是你看得过去的身份,你就会把颖丫头嫁给他,是不是?”   安平长公主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也希望能这般皆大欢喜。”   皇后道:“可是,那些能得你满意的女子,不是似宜山夫人般踏入了仕途,就是如你我二人一样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公子为妻,怎么会进宫来为奴为婢?”   “陛下的后宫就更不用说了,鲜有高门勋贵之女,即使在四妃中,也只有贞妃和贤妃的家世可堪一提。”   安平长公主截断她的话:“颖丫头绝无可能嫁给张氏之子。”   皇后平缓接续:“这是自然,我也不认为她会让自己的孩子落入他人手中。”   “贤妃也是同样的道理。她二人位居四妃,又在当年得到过陛下的看重,倘或有孕,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养着,让母亲拿了来给我。”   安平长公主闲适轻笑:“贤妃与你同出一族,本就是为了给你借腹生子才被送进宫来,倘若是她的孩子,你不可能会不知道,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错。”皇后轻声应下,“剩余的妃嫔、昭仪、美人之流,不是出身小门小户,就是番邦进贡的女子。她们的家世,陛下尚且颇有微词,长公主就更不会入眼了。”   “掖庭倒有几户充宫的役女出自名门大户,可她们都是戴罪之身,入了奴籍,才情心性或许不缺,但在身世上却差了一着。”   “且前几年太后身体有恙,我在随同陛下给太后祈福时,做主将这些苦命的女子放了出去,想从她们之中寻得醒儿的身世,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安平长公主瞧向她,目光锐利了几分:“你觉得六皇子是掖庭宫女的孩子?”   皇后低声道:“我不知晓,但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结果。我也曾问过母亲,她欲拿谁家的孩子来给我,她让我不用操这个心,安心待产便是,定不会把事情搞砸。所以……”   安平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姑母手腕当真了得,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个孩子,容貌性情皆与皇兄有半数相似,不仅把我弄迷糊了,连带着让母后也生了误会,以为他是你和三哥的孩子。”   她定下结论:“总之,你尽早将他的身世查探明白。皇兄那边我会去说,让他暂缓婚期,左右颖丫头年纪不大,离出嫁还有几年时光,这番说法合情合理,不会惹他疑窦。”   皇后询问:“待醒儿身世查明,长公主意欲何为?”   安平长公主垂眸,凝睇池中的游弋桃鱼。   微启红唇,缓缓道语。   “若为贵子,一切依旧。如是贱类,前尘尽弃。” 第90章 她一直都在他的忍耐限度内行事   阮问颖觉得头晕目眩。   天地仿佛在一瞬间抽离了, 让她心中充斥着下坠与窒息感。   她的耳边翁然作响,安平长公主与皇后说的话,她好像全部听清楚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思绪凝滞在沉潭里缓缓搅动, 带来寒冬中最深重的冷意。   外头不知道何时没了声响, 只有北风的苍凉呼啸在附近回旋,显得格外冷寂。   阮问颖做梦也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 她会听到如此一番谈话。   不, 或许她就是在做梦。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种发生在戏说里都会被嘲讽异想天开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是真实的?想想就很荒唐。   比如皇后, 她素来通情达理、温婉可亲, 不仅与陛下多年夫妻情深,而且清心寡欲, 从不贪恋权势, 如何会做出这等事体?   就算她是在真定大长公主的逼迫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可是想要达成这种目的并遮掩真相十数年, 不让他人尤其是陛下生出半点疑心, 谈何容易?   更不要说安平长公主,她与真定大长公主虽同为杨室公主,但她和陛下是嫡亲兄妹,向来手足情深,又地位稳固,不需要冒如此大的险来进取。   就像她与皇后在谈话时说的那样, 如果她真想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 大可以慢慢等太子的人选出来, 再让陛下赐婚, 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一桩欺瞒大事。   阮问颖想不明白。   她试图梳理清楚其中的关节,但她的思绪似乎和这天地间的冰雪一样被冻住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一定是在做梦。   因为这太可笑、太荒唐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   正当阮问颖沉浸在这股虚幻中时,一个声音低低地在她耳旁响了起来,吓得她一个心悸,呼吸都停了一停。   “走。”   是杨世醒。   她方才听长辈的谈话太过入神,都忘记了还有他在,此刻听闻他的言语,心头便是一紧,不知道要摆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来面对他。   好在对方没有想和她交谈的意思,只是提醒了她这么一下,就半牵半扯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假山的出口处走去,留给了她一点思考的余地。   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她此刻心头一片空白,对什么都感觉迷茫,不知道要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兼之洞中光线昏暗,他垂头行走在她的半步跟前,看不清神情,也不说话,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着,让她更加觉得心慌不安。   出口处的台阶由石块堆砌而成,并不齐整,又差不多到了正午时分,日头高照,阮问颖受到明暗交替的影响,眼前有些犯花,脚下便打了一个趔趄。   杨世醒扶住了她,让她站稳了,免于摔倒。   她下意识露出一个微笑,看向他,想要道谢。   但在她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她的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话尚未出,便已先止。   杨世醒的神情很平稳,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之色,也不是生气时的面无表情,只有平淡,足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他的眼底也一样,如沉潭古井,与她四目相对时,像轻风拂过山隘,不动半分。   阮问颖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平日里,他在面对她时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即使在真正动怒的时刻,他的表情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冷漠,失去了七情的色彩。   她很能理解他,因为她现在的脸色也一定和他一样,好不到哪去。   安平长公主与皇后的谈话就像一道惊雷,击碎了一片春日向好的湖面,不管是谁听了都不可能如常接受。   但理解是一回事,真正面对这样的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安平长公主说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这话很对。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觉得无措。   因为杨世醒此刻的表情,对她全然没了往日的亲近。   纵使他一直陪伴在她的左右,带着她行过弯弯绕绕的曲径,并在刚才扶了她一把,直到现在也没有松开手,她依旧觉得他很疏远,看不穿他心中所想。   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冲他露出一个略显局促的微笑,轻声道:“……多谢。”   杨世醒没有回答,带她离开假山,往回廊上行去。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安平长公主和皇后只是离开了暖池畔,尚不确定去了哪里,要是他们在中途遇上就糟糕了。   但这会儿的阮问颖已经没精力去想这些,只顾跟着身旁人行走,心想,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管不着这么多了。   好在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杨世醒心有成算,他们一路顺利地离开了长安殿,没有碰上任何一名宫侍。   到了外面,三益上前见礼,回禀情况,道皇后与安平长公主才带着人离开,看方向是往长生殿而去,原先轮值的宫侍还没回来,应是去用午食了。   对此,杨世醒没有多言,微微颔了颔首,示意对方退下。   倒是阮问颖心中一动,回拢了两分思绪,低声和他道:“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辰,我……我先回母亲那里了,你也——回去吧……”   “你准备回哪里?”杨世醒看她一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无风无浪,平淡无波。“跟我回含凉殿。”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但最终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表示了同意,和他一起回了含凉殿。   许是在先时得到过吩咐,山黎早早备齐了一切,候在殿中,一见他二人回来,便即命人上菜,很快,曲泉阁里就摆满了一桌子热腾腾的午膳。   多是常见的冬日膳食,只有一道热汤未曾见过,飘着微微的辛辣味,不知是张御厨新研制的菜式还是新传入宫里的民间偏食,抑或是哪个臣属小国进贡的特产。   含凉殿冬暖夏凉,哪怕外头的湖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穿廊过榭时泛着汩汩的冷气,殿里也依旧暖烘烘的。   尤其是这曲泉阁中,窗挂明帘,地铺毛毡,无论行走坐卧皆无半分声响与冷意,热腾腾的饭菜更是给室内增添了一分温暖。   可惜不管是阮问颖还是杨世醒都没有用膳之意,沉默地相对而坐,任由膳食慢慢冷下,直至汤凝羹固,也没有谁动筷出声。   如果说,阮问颖之前在假山那里还有一点震惊之下的恍惚,如坠云雾,那么现在,她就是彻底清醒了,虽然依旧觉得难以置信,但已经能正视整件事情,在心里慢慢推想着全盘的真相。   其实也没什么好推想的,安平长公主和皇后说得明白,她也听得明白,整件事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杨世醒不是帝后二人的嫡子。   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   并且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世事无常,宫里的事情更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为了权势地位、江山天下,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戏码在古往今来唱了无数遍,如今只不过是演了一出调包计,根本算不得什么。   如果这出戏的戏眼不是杨世醒,她顶多只会有点震惊,然后把这事当成一个与他共享的秘密,和他一道关注后续。   偏偏是杨世醒。   偏偏是他。   阮问颖的手心有些发冷。   她想起安平长公主的话。   ——他行效皆全,手眼齐备,心性如此之高,势必不会容忍隐患的存在,但凡得知实情,我们所有人都会危在旦夕。   她又想起杨世醒在假山出口看她的那个眼神,在长安殿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疏远,冷漠,没有情绪波动。   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和她一样觉得震惊、无法置信,还是在想一些……更久远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含凉殿?是因为关心她,想和她来一场谈话吗?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和她一直沉默对坐到现在?   还是说,他不想让那时的她回到长辈处,因为当时的她脸色极差,整个人失魂落魄,极有可能被看出端倪,万一她在询问之下不小心说漏了嘴,会给他带来麻烦?   阮问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她就是忍不住。   一直以来,她都因为杨世醒对她的殊宠而自矜自喜,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比所有人都要厉害,尤其是在最近几个月,更是被他宠得昏头昏脑,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也忘了这一份特殊与不同不是她天生就拥有的,而是在她漫长的亲近中得来的。   杨世醒对她是很好,但那是因为她对他示好在先。   他们之间的情谊也的确很深,但都是她用经年累月的小心经营换来的。   如果不是她整日里对他笑脸相待,用最乖巧的态度去面对他,即使生气也只撒娇轻嗔,不曾甩脸,偶尔还会委屈一下自己,轻言软语地投怀送抱,她不觉得他能对她有这份包容。   换言之,他的底线从来没有被真正挑战过。   她一直都在他的忍耐限度内行事。   哭也好,笑也好,她看似随心所欲,对他无所顾忌,实则没有半点纵情恣意,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度,生怕哪天不小心越界后会招惹到他的不虞,让她多年的苦心全部白费。   然而,定情之后经历的种种使她逐渐忘却了本心,迷失在了他的宠爱中,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那幅刻意营造出来的表象,以为他喜欢她的原因是她本身,无关他故,简直愚蠢至极。   不期然的,阮问颖想起了几个月前,杨世醒在带她去兴民苑时,随口提到的弓.弩一事。   那一批弓.弩在年初被送到边关,她的父母拿着它在四月份打了几场胜仗,即使军情传到长安有所滞后,也不可能拖延到八月末。   而从杨世醒透露出的消息来看,他是一早就知晓这件事的。   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和她提过。   不管是弓.弩也好,还是胜仗也好,整整八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有说起过只言片语。   如果说一开始不告诉她是因为军机之故,不能让她知道,也免得她为此担惊受怕,还可以算作是在替她着想,那么在后来的隐瞒,她就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也许,这里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纯粹的隐瞒。   毕竟怎么说这都是朝堂要事,即使涉及她双亲的安危,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也无权得知其中机密。   她之所以会感到难以理解,是因为她把自己捧得太高了,错估了她在杨世醒心中的重要性。   她以为她是他的情之所系,他们之间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其实,她只得到了他的一点喜欢,这份喜欢还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只要能对他十年如一日地乖巧亲近,顺心如意,不管换谁来都能获得他的青睐。   她之于他而言,并非她以为的那么重要。   阮问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难过。   原来,杨世醒对她从来没有毫无保留过,一直维持着底线。   反而是她,在自鸣得意里逐渐变得轻浮,失去了分寸。 第91章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信任   在膳食彻底冷下去之前, 淡松的声音隔着一层织锦的厚重垂帘模糊传来,道是陛下驾临,此刻已至含凉主殿。   阮问颖听了先是一惊,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接着就是心中发紧, 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在这时到来,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她下意识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杨世醒。   杨世醒的神情没有多大改变, 仿佛没听见山黎的话, 只是眸光微动, 表明他把话过了耳,知道了这件事情。   陛下亲至, 他们自然不可能再端坐于曲泉阁中, 正好阮问颖也受够了两人间的沉默,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打破横亘在他们间的这层隔阂。   在她开口之前, 杨世醒抢先看了她一眼。   仅仅一眼, 却看得她如同冰水浇心,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透。   因为她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警告之意。   他……是在警告她, 不要乱说话, 不要露出端倪,让陛下发觉么?   为什么要这么警告她?   难道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会把对他不利的消息吐露出来、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信任?   从前的那些朝事秘辛,都是他在筛选过后的茶余谈资,而一旦涉及真正的大事,比如边关弓.弩, 比如身世之密, 都不在她可以被告知的范围内?   ……   杨世醒和阮问颖没有前去主殿。   因为在淡松禀报过后没有多久, 陛下就自行来了曲泉阁, 一见到他们便笑开了,道:“怪不得在长生殿里没见着你们两个,原来是在这里待着。怎么,没去和你们的母亲一同用膳?”   阮问颖微微蜷起泛凉的指尖,起身行礼问安:“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杨世醒坐在桌案前没动,腰背挺直如松,好似没有注意到这番动静。   陛下对此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没有外人在的场合,外甥女不必如此拘礼。”   阮问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努力寻找往常面对长辈时的恭谨亲敬语气。   可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杨世醒刚才那个眼神震住了,难过的情绪如山倒海,让她再难分出一点注意力,只能艰难地维持着笑语晏晏的模样。   “是……听舅舅之言,母亲正和舅母一道……在长生殿用膳?”   陛下应了一声,随意落座:“她们两个原本就很亲近,此回多年不见,又有昨晚宫宴发生的事情,亲上加亲不奇怪。就是没想到你们不在,舅舅还以为你们两个会一块过去用膳呢。”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从桌案上扫过,在看见分毫未动的膳食时停顿了一下,看向杨世醒:“怎么了,这菜都冷了也不用膳?不合口味?”   又在二人身上过了一圈视线,道:“还是吵架了?闹了别扭?”   阮问颖的指尖又泛起了冷,笑容也有些僵硬。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借口,可是她什么都想不到,心头一片空白,除了怏闷就是难过,仿佛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举目所望之处皆不见花苞嫩叶。   好在这回杨世醒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抬眼看向陛下,从唇边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容,淡淡道:“不是。”   陛下“哦?”了一声:“那是为何?”   “还能是为什么。”他轻飘飘回应,自若如常的模样和从前别无二致,好像天下间最寻常的一对父子在谈论着最寻常的一番家常话。   “当然是父皇昨晚下的那道赐婚圣旨,让我们从好端端的一对表兄妹成了未婚夫妻,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了。”   陛下“啊?”了一声,似是没听懂。   片刻之后,他似乎思忖明白了,缓缓点头,道:“父皇明白了。你是觉得这道圣旨下得不对,破坏了你们兄妹之间的真挚情谊,想让父皇收回成命,是不是?”   很显然,这是一句玩笑话,故意说来逗趣的。   阮问颖的心却为此抖了抖。因为在不久之前,安平长公主与皇后就讨论过赐婚的事情,并且与陛下的无心之言不同,她们是在认真地思考着延迟婚期甚至退婚的利弊的。   她不知道杨世醒是否会和她想到一块,也不知道他对这些事情有多少在意,定力又有多深,能维持住怎样程度的不露声色,但她自己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强自定神上前,正襟端坐,取过暖壶里放着的白玉酒壶,倒了一盅给陛下:“外头天寒地冻,舅舅一路行来也不知有没有吹着冷风,不如喝杯热酒暖暖身体。”   又给杨世醒也斟了一杯,避免陛下对他们忽然疏远的关系生疑:“表哥,你也喝一点……用膳前喝些热酒,可以开胃。”   杨世醒瞧她一眼,接过了酒盏,但没有饮下。   这一眼里倒没有再含着警告,只是也没有什么亲近或是宽慰,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阮问颖在心里加重了一层难过,无声垂眸,睫翼轻轻地颤了两下。   反倒是陛下看着他们的举动摇头笑叹了起来,对杨世醒道:“昨天你外祖母还说你像父皇呢,现在看来啊,你只学到了皮毛。父皇当年在面对你母后时可没有这么忸怩,还要让姑娘家帮忙圆场,也不觉得羞愧。”   他说着,一口将热酒饮尽,发出一声夸张的感慨:“好酒。冬日里就是要来这么一口。”   又对杨世醒道:“好了,父皇现在已经以身作则,把酒喝完了,你也跟上。别让颖丫头笑话你,小心人家真生了恼意,重新当回你的表妹。”   阮问颖的心再度抖了几抖。   她心想,陛下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能在几句话里把最不该说的都说全了呢?他与皇后的当年情谊,与杨世醒之间的父子之缘……真是字字句句点在了痛脚上。   就算世事无常,也不能什么都赶巧碰在一块吧?   当然,如果真要寻找解释,陛下这番言语还是说得通的,因为他平日里就是这么和他们交谈的。   她之所以会觉得帝后二人情深意笃,他们一家三口亲情温暖,也正是因为陛下时时刻刻提起念叨,至少在聊家常的时候是这样。   毕竟有她在场,他们不可能谈论朝事,自然只能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从前她听在耳里,但觉这天家皇室间也同寻常百姓家一样,充满了温情味与烟火气,足以让史官记上一笔“内和”。   可现在,听着陛下的字句言语,她就只觉得心惊胆战,茫然无措了。   说到底,是她的心变了。   杨世醒的心似乎也变了。   他目光轻幽地打量了一番酒盏,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看向陛下,倏然出声询问:“父皇当真觉得,儿臣很像父皇么?”   惊得阮问颖差点白了脸色,不解他怎么敢问出这样的话,下意识抬眸看向他,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然而杨世醒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视线朝她这边一扫,就打消了她意欲开口的心念。   他很轻巧地瞥了她一眼,如雁过长空,不留痕迹。   却和先前一样,在眼神里含满了警告之意,告诫她不要多嘴。   阮问颖读懂了他的意思,依从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露声息。   只是怔坐于席间,在融暖的内室隔间之中觉得寒凉彻骨,煎熬难受。   陛下在一旁朗笑开来:“你这是什么话,你是父皇的孩子,你不像父皇还能像谁?你的母后?”   笑罢之后,又故作沉吟,蹙眉思忖道:“不过,真要说起来,你是和父皇有所不同。”   “比如没有父皇聪明,没有父皇博学。父皇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领着兵打过几场胜仗了,还平定了一次水患,哪像你,成日里纸上谈兵,没个躬亲。”   “原本还想着你在讨姑娘家欢心上比父皇强,今日看来却也不怎么靠谱……嗯,这一点你比较像父皇。不错,扬短避长,颇有风范。”   陛下抚着须,煞有介事地缓缓慢语。   而杨世醒也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是这般,看来儿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望父皇多多提点相助。”   惹来陛下笑骂:“赐婚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想父皇怎么帮你?昨晚的事若是落到旁人那里,可是天大的殊荣、盼也盼不来的良缘,只会觉得无限欢喜。”   “你倒好,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就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还好意思怪罪到父皇的身上,明明是你自己不争气!”   杨世醒面不改色:“儿臣指的又不是这件事。”   “那是哪件?”   “自然是聪明才智这一件。父皇不是说,儿臣没有父皇博学吗?实不相瞒,儿臣已囿于此许久……”   话题被轻易地翻篇带到别处,父子,或者说是名义上的父子二人,开始就着诸多事宜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每当陛下在谈话间提及与阮问颖相关的事情时,杨世醒总能不动声色地把话移开或圆上,使她在大部分时候都只需要旁听,不用开口。   这正合了阮问颖的心意,她现在神思恍惚,不论谁人的话都过耳不存,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一般同陛下正常言语,不露端倪。   但也同时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心想,难道他就这么怕她在陛下跟前失态,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予她?   还是说,他原本就没有给过她多少信任?他从前对她宠溺,是因为那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直到如今遇上了真正要紧的事体,才显露出了本相? 第92章 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杨世醒命人撤下冷掉的饭菜, 重新换了一桌热的上来,又给陛下添了一副碗筷,三人围坐在桌案前共进午膳。   佳肴琳琅,阮问颖却毫无胃口, 为了不让陛下生疑才勉强服用一二, 用得还很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杨世醒默不作声地瞧着她, 直到看见她端起手边的汤碗想要喝下, 才道:“这是北边传来的胡汤, 被张御厨改良加了点料,虽可暖身, 却较为辛辣, 容易呛口。你喝不惯,别喝。”   给她盛了另外一碗羹汤, 推过去:“你喝这个, 比较甜。”   陛下正在慢舀汤匙,听闻此言, 当即咳了一声, 放下碗不满道:“臭小子,父皇刚才用汤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只对着佳人贴心。我看你不止在才学方面不及父皇,在孝心方面也差之远矣。”   杨世醒淡淡道:“父皇也同表妹一般不适辣口吗?儿臣怎么记得,父皇好像很喜欢张御厨做的蜀菜,已经有些无辣不欢了?甚至还自称过什么……半蜀居士?”   陛下吹胡子瞪眼:“你还有理了?看来是朕昨天的那道赐婚圣旨下早了,非要再收回去, 才能让你明白敬孝恩慈的道理。”   杨世醒道:“儿臣不敢。不过儿臣有一事不明, 还望父皇解惑。”   陛下道:“你说。”   杨世醒道:“父皇既是从长生殿处过来, 为何还要在儿臣这边用膳?莫不是被母后和姑母嫌弃, 赶了出来,才想起含凉殿里还有一个儿臣,过来扬君父之威,顺道蹭一顿饭?”   此言一出,陛下当即干咳一声,煞有介事地评价:“嗯,这汤不错。张洪在你这待了这么久,厨艺真是越发精进了,让朕颇为想念……”   “父皇若不舍张御厨,将他召回紫宸殿就是,左右儿臣现在也用不着他。”   ……   用过午膳,又聊了会儿话,陛下就离开了。   阮问颖行礼相送,杨世醒则还是如先前一般坐在桌案前,不起身也不动。   陛下和来时一样没有在意他的礼数,只含笑提醒了一句:“今儿下午有裴良信的课,你给父皇悠着点,别因为佳人忘了文师。朕可不想在早朝时收到他的启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丢脸。”   杨世醒道:“是,儿臣记下了,请父皇放心。”   随着垂帘的放下,曲泉阁里再度陷入了沉寂。   阮问颖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敛衽垂眸,静默不语。   杨世醒也不开口,单手轻置于桌案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直到山黎在外禀报徐元光已至,正在主殿等候前往西室,才打破了这份寂静。   杨世醒首先开口:“你是直接回府,还是去找你娘?”   阮问颖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普通的问题。   接着,不及她回答,就又听他道:“先前在梅园里剪的花枝还存在我这儿,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莫要忘了。”   他边说边站起身,“不管你是回府还是去你娘那里,我都会让山黎和云山送你,雪天路滑,你多当心。”   说完,他就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又停下,背对着她道:“这几日,你暂且不要过来找我。”   阮问颖看着他流云织纹的衣摆消失在隔断之后,听着外头掀帘的动静,半晌没有出声。   她有些迟缓地想着,他刚才是不是没有唤过她的母亲一声“姑母”?是在刻意回避称呼吗?   又想,他居然只是让她不要再过来找他?   她还以为会得到他的一番严厉正告,让她不得把今日的事情对外吐露半个字……   他这算是……信任她吗?   还是说,他对她的叮嘱已经包含了这层意思?   阮问颖不明白。   不过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那就是从今天开始,她与杨世醒之间的关系将不复存在。   皇后说得没错,他有经世之才。   安平长公主说得也没错,他心高性傲,断不会容许有卧榻之危。   这么多年来,他的为人处世一直很从容自若,好似从不计较身份之差、君臣之别,但这绝不是因为他淡泊名利,而是以他的身份不需要去争、不需要去抢。   江山社稷,权势名利,他不是不在乎,是不需要在乎。   他本来就拥有它们。   但现在,这个前提被打破了。   他从帝后嫡子,变成了母不祥或许父也不详的孩子。   他从小被教授的帝王之术,超越太子的储君身份,继承大统的天下江山……这些他本该拥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他不该拥有、不配得到的。   这样的事情任谁遇上了都会难以承受,从云端坠入泥地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阮问颖相信,这世上有人心志不坚,会因此而意气消沉,甚至看破红尘、皆觉虚妄。   她也相信,这世上有人天生具有高风亮节,会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数奉还。   但杨世醒二者都不属于。   他既心志坚定,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也不会枉做圣人,轻易把拥有之物拱手让人。   因此,不管他的身世如何,只要他不是帝后二人的嫡子,事情都再难回到从前。   要么,他与她达成协议,互惠互利。   要么,他把她视为隐患,意欲除之。   而无论哪者,最终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   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   杨世醒离开后没多久,谷雨和小暑随着山黎一道入了阁内。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始安安静静地等候在外面听命,但是等了许久也没等着阮问颖出声,遂由谷雨绕过屏风隔断,上前出面询问。   “姑娘已经在这里候了一炷香的时辰,是想等六殿下回来吗?不若由我们伺候着姑娘小憩片刻,或是去外头消消食?”   “我们知道姑娘的心,可是六殿下才去了西室不久,等下学还要好一会儿,姑娘就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   阮问颖神思恍惚,根本没听进去话,直到谷雨又问了一声,才勉强收回思绪,道:“不必了,他让我不要等他,我们去……去我娘那里。”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语,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抬起头来,茫然道:“你知道我娘现下在何处吗?”   谷雨道:“姑娘稍候,我去外头问一问。”   她转身出去,不多时回来禀告:“听山黎说,长公主殿下此刻正在长生殿里,姑娘可要前去?”   阮问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谷雨便叫了小暑进来,一起服侍着她洗手净面,整理仪容。   全程,阮问颖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随意梳洗了一番就起身欲行,走了几步,还未到隔断,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来询问:“我先前在梅园里剪的花枝呢?”   小暑道:“都在山黎姐姐那收着呢,姑娘是要拿去给长公主殿下?”   “不错。”她神不守舍地回想着杨世醒临走前说的话,“你把它们取来……让我带走。”   长生殿里,安平长公主正在与皇后交谈。   这回,她们说的不再是暖池畔的密语,而是普普通通的寻常闲话。   在阮问颖被宫女请入之后,安平长公主笑着免了她的礼,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夸奖她送来的花枝,打趣她在含凉殿用膳的事情。   “瞧瞧,我说的对吧?不用给这丫头留膳,她在这宫里待的时日久了,都快将这里处成了半个家,自有人想着念着,不怕无处可归。”   “不说远的,就说一两个时辰前,她明明是去园子里给我剪花枝,最后却只有宫女单独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见了未来的夫君,便忘了自己的母亲,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她。”   皇后温婉笑言:“长公主误会了,我方才想的是给两个孩子都留下膳,免得他们闲游忘怀,耽误了用午膳的时辰。”   “哪知道醒儿直接带着颖丫头回含凉殿了,这孩子也真是的,明知有长辈入宫,也不过来拜见,看来是我素日里太轻纵他了。”   安平长公主摩挲着阮问颖的手,言笑晏晏:“不错,是该好好说道说道。旁人也就罢了,连本宫来了也不拜见,莫不是不想认我这个岳母,也不想娶我的娇娇女儿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梳理女儿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给她整理衣襟,收拢滚边的白绒,关切询问:“外头的风大不大?含凉殿离这里有段路,你在来的路上可有冷着?”   阮问颖一一摇首,轻言无碍。   安平长公主又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的腰间上时凝了一凝,疑惑道:“你这块玉是从哪来的?今晨进宫时好像没见你佩戴在身上?”   阮问颖一怔,低头一看,才发觉先前杨世醒送给她的暖玉不知何时被系在了她的身上。   仔细回想,她在外边同他行走时一直用手捂着这块玉,及至长安殿的假山里也没有松开,直到后头听闻长辈之语,才在震惊之下心神动荡,不记得将这枚暖玉如何了。   也许是被她带回了曲泉阁,又在之后的梳洗里被谷雨小暑二人发现,就顺手给她系上了?毕竟这双盘镶扣的佩戴手法是小暑惯用的。   阮问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谁能料想得到,不久之前她还和杨世醒相笑携行,彼此间毫无嫌隙,然而不过转瞬之隙,就已风云变幻……世事当真无常。   她低低开口:“这是——”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含笑对安平长公主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这是醒儿的玉佩。”   “前些天澜庄遣使过来,进贡了一批珍宝,里头有一大一小两块玉石,很是神奇,能在数九寒冬里散出一股暖意,使其温润如春,像极了古书中提到过的暖玉。”   “陛下得之大喜,命人将那块大的玉石一分为二,仔细雕琢,小的那枚则因形貌古朴,浑圆天成,便直接给了醒儿,随他怎么处理。”   她笑着道:“醒儿这个孩子性情素来有些古怪,对珍宝之流俱皆神色淡淡,难得欢喜。也不知是不是幼时在三清殿里待久了的缘故,随着真人一起习得了些清静无为的道。”   “可他对这玉石却非常的喜欢,常常握在手里把玩,连他父皇都忍不住打趣,说是不如等另外两枚玉石雕琢好了,也一并给他,好教他欢喜个够。”   “没想到今日他却把这暖玉转赠给了颖丫头,可见他的一腔真心。” 第93章 算计得来的东西是持续不了长久的   听闻皇后之语, 安平长公主扬起红唇,面庞亮起一点容光,笑道:“我说呢,怎么忽然多了这么一块玉。”   她伸手虚环玉石, 在上面轻轻抚过, 凤眉微挑,“哟”了一声:“果真是块稀罕物件, 摸起来暖融融的, 难怪被当做珍宝进献过来, 六皇子也当真舍得。”   皇后道:“醒儿对颖丫头的感情,长公主还不知道?他纵使对玉石有千般喜欢, 也及不上颖丫头半分。莫说是一块暖玉, 便是再多的稀世珍宝,只要能博佳人一笑, 他也不在话下。”   安平长公主笑容更深, 似乎对此很是受用,口中道:“皇嫂这话说的, 好像我们家颖丫头成了红颜祸水, 专迷人心。传出去让外人听了怎么想?还是别这么说了。”   “且事实或非如此,许是颖丫头见这玉石新奇,硬是缠着要了过来也说不定。她的性子呀,我是知晓的,自小被宠惯了,不给她想要的东西就会一直闹, 让人没法子。”   她笑着看向女儿:“如何, 可被我说准了?”   阮问颖勉强微笑了一下。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 是想借着她的口承认杨世醒对她“一腔真心”, 以此来彰显出她的得宠与受偏爱。   她只消做出一副羞赧矜持的模样,细声回答几句“表哥大方体贴,见女儿欢喜这枚玉石,便赠予了女儿”之类的话,就行了。   放在往常,她定会遵从对方之意,毕竟她自己也爱在这方面沾沾自喜,仿佛承认杨世醒对她好、对她特殊是一件多么引以为豪的事。   可现在,她不仅没了这份自鸣得意的心,还很不明白母亲的心。   为什么,在知晓了杨世醒并非帝后嫡子、并生起了退婚的念头后,她的母亲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打趣说笑,仿佛对他二人之事乐见其成?   还有皇后,明明在暖池畔时声音听起来很低落,了无意趣,为什么在这会儿又能像没事人似的同她母亲一道唱应?   纵使她二人都明晓事理利害,深谙宫闱之道,清楚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以免招惹祸端,这样的……收容敛色、不露端倪,也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不是无法接受这种事情,而是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长辈的身上。   虽然早在数月之前,从真定大长公主处听闻到当年的部分往事之后,她对几位长辈所怀有的情感就不再是纯粹的孺慕敬仰,而是掺杂了怀疑和失落,至今仍未全消。   但在那个时候,她的心还是有所慰怀的,知晓长辈的种种安排都是为了她好,即使用的法子有所不妥,初心却不是坏的,并且真的助她良多,所以她在消沉了几日后,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可现在,在杨世醒这一件事上面,却完完全全是长辈们的私心所致。   不管这份私心是出于谁,又是为了何种目的,给杨世醒带来了怎样的裨益,都不是因为他本身,不是为了他。   阮问颖心里清楚,她的祖母和母亲不会给其他人家的女儿铺路,让她们享受锦衣玉食,与皇家亲近,同嫡皇子有总角之谊,能享受到这份殊荣的只有她自己。   但是随便抱一个男婴过来,真定大长公主都会拿去给皇后移花接木,让他成为嫡皇子,让他得到陛下的深厚宠爱,拜文师武傅,以储君之道进行培养。   杨世醒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无关紧要。   陛下宠他,是因为以为他是自己的孩子,是盼望了多年的和皇后的嫡子。   皇后对他好,是因为怀有愧疚,且这份好无足轻重,就像她母亲说的一样,只是尽到了中宫嫡母该有的职责,在某些时候或许还比不上对她这么一个侄女来得亲近。   真定大长公主看重他,是因为她原本就准备拿他所用,只把他当做一枚重要的棋子。   就连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也是因为在最开始以为他是嫡皇子,才会同意她和他的这门亲事,一旦得知实情并非如此,就立刻生了退婚的念头,还用“野种”这样的字眼来评价他。   天下世间,熙攘俱为利名。这个道理阮问颖很清楚,她在接触经典史籍的第一天,就被宜山夫人教授了此句恒言。   但哪怕她把这话再通读上千百遍,也依然无法面对自己亲近敬爱的长辈是其中一员、且深陷于此这一事实。   可是这又如何呢?她不能面对,不能接受,难道事情就会变得不存在了吗?   她既不能怒而身起,痛斥长辈利欲熏心、罔顾人伦,也不能哀婉凄切,询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不能把此当作无关紧要的小事抛之脑后,不听不闻不念,过着与之前无二的日子,和她们共同营造出一个和乐的氛围假象。   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轻声道:“此玉确为表哥所赠,女儿感怀心喜……相谢不尽。”   没有肯定哪一方的说法,只确认了杨世醒送暖玉给她的这件事。   但也不妨碍安平长公主满意颔首,笑言:“就知道是你硬缠着你表哥要来的,下回不许再这样了,别总是仗着你表哥的忍让就做出些恃宠而骄的事情。”   皇后也随着一起笑:“长公主这话可说错了,就醒儿那性子,哪里是能忍让的主?非心甘情愿不能为之。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好着呢,长公主不必为此忧虑。”   “也是。”安平长公主怡然莞尔,“虽说相处之道应互敬互重,不可过分骄纵,但他以后若是敢对颖丫头不好,本宫可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就算是皇兄下旨也一样。”   阮问颖在心中苦笑。   她和杨世醒的感情是很好,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从听闻到暖池畔的那番谈话起,他们之间就没有以后了。   想想还真是唏嘘,她和杨世醒会走到一起,是因为长辈的铺路安排,而会分开,也是因为长辈在当年做下的举动。   果然,算计得来的东西是持续不了长久的……身份如此,感情亦如此。   也许,从她对他刻意讨好亲近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强求终消散。   ……   从宫中回到府里的第二天,阮问颖发起了烧。   她对此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她身上并没有多少不适,只是觉得有点困,不想起来而已,而且她也没有着凉受寒,怎么就生病了呢?   又因着冬日里犯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在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劲。   直到向长辈请安的时辰临近,白露在帘外轻声唤她,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入内查看,发现她的双颊有些潮红,才起了几分疑惑。   伸手轻碰她的额头,更是低呼一声:“姑娘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姑娘,姑娘?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其时,阮问颖正睡得昏昏沉沉,闻言略略抬了抬眼,道:“怎么了,可是请安的时辰到了……?”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说话:“今日我不想去,你去向祖母他们道声罪,就说我昨夜贪玩,睡晚了,今儿个一早便起不来了……”   白露道:“请安的时辰是快到了,可现下——姑娘可否觉得身体有何不适?额头烧得这么烫,这——小满!小满!”   她急步走到帘前,迭声把人唤进来:“姑娘的额头发着烫,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你快去把后街的吴大夫请过来,再把谷雨和小暑叫来,问问她们,是如何把姑娘照顾成了这副模样的?”   小满听了,也和她一样又是惊讶又是担忧,询问:“怎么会这样?姑娘还好吗?马上就要到请安的时辰了,要不要去两位殿下那里说一声?”   白露思忖片刻,摇摇头:“先别说,若是虚惊一场,姑娘定不愿意惊动长辈,倘若真的病了,我们再去报信也不迟。你先把大夫请来,再让外面的小丫头打盆温水进来,我给姑娘擦擦脸。”   小满应声离去,很快有丫鬟端盆而入,白露把巾帕在里头过了一遍,拧得半干,细细给阮问颖擦起脸来。   擦到一半,谷雨和小暑过来了。   她二人因为昨日进了宫,晚上便没有当值,自回了耳房休息,听闻小满之言,都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   三人一起查看了情况,有七八成确定,自家姑娘是发烧了。   白露收回巾帕,给阮问颖仔细地掖了掖被角,不让外头的一丝寒气入内。然后起身下榻,绕至屏风旁,一边把巾帕挂回架子上,一边询问二人。   “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姑娘?昨日雪都开始化了,还有艳阳高照,远没有前几日那么冻人,怎么就让姑娘染上风寒了呢?”   谷雨也很奇怪:“姑娘昨日回府时还好端端的,晚上就寝前也没发现什么不对,为何现下却……”   白露道:“却也不奇,病势总要有个慢慢发出来的过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姑娘会生病,你们真的有好好照看姑娘吗?”   小暑半是着急半是不满:“怎么没有?我们在宫里都是前脚后脚地跟着姑娘的,生怕姑娘离我们远上半步,我要是对姑娘有半分不上心,就让我——就让我冻死在这大雪天里!”   白露连忙安抚:“你别着急,我不是怀疑你们,只是想不明白姑娘怎么会变成这般。要知道,姑娘可是从小习武,鲜少生病的,身子骨好得很,不似世子夫人那般弱不禁风。”   “先时在寒风里等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归来等了那么久,姑娘都没有一星半点的不适,怎么进了一趟宫回来就发烫了?姑娘等国公大人他们那会儿,天上可还下着鹅毛大雪呢。”   小暑愁眉抿嘴:“我也觉得奇怪,姑娘的身体底子这么好,又有我们服侍左右,昨天也没下什么雪、刮什么风,按理来说不该过了寒气,怎么却——我真是想不明白。”   白露问道:“你确定你们昨天一直跟随在姑娘的左右?”   小暑点点头:“确定。”   谷雨却道:“倒也不是,姑娘昨日有一大半的时辰都在和六殿下同游,我们不好近前,尤其是在绽红园和长安殿里的时候,更是把我们留在了外头。”   小暑恍然一拍脑门:“对对,我把这个忘了。”   又补充道:“除了这两个地方之外,还有含凉殿。六殿下同姑娘在一块时,是从来不允许我们上前的。也许是在这些时候,姑娘染了风寒?”   未免惊扰到阮问颖,三人的这番讨论皆是避在一旁低语,她们的话听在阮问颖耳中轻若飘絮,不泛涟漪,只在提及长安、含凉二殿时陡然变得清晰,让她从昏沉中挣扎出声:“谷雨……”   谷雨快步上前,俯身应话:“姑娘有什么吩咐?”   她没什么力气地道:“昨日,我和……六皇子进了长安殿后,你和小暑都在哪儿?”   谷雨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回答道:“在附近的长亭中。”   “长亭?”   “是。我和小暑原本想就近等着姑娘,但是三益说六殿下吩咐了,让我们退避三舍,不可上前,只留下他一人,便没有过去。”   “只有他一个人吗?你们都在亭子里等着?”   “不是,六殿下的护卫分散开了,只有我和小暑在。”   阮问颖一听,就知道杨世醒缜密地安排过了。   她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他还真是行事周全,把什么都考虑了进去……包括他们离殿的时机,也只有他的心腹能够知晓,避免旁人发觉不对。   要不是她确信他们前往长安殿是临时起意,她都要以为他早就知晓个中究竟了,是故意带她进去的。   也不知道他是有所预感,还是素来如此谨慎。   当然,不管是哪一者,他都比常人要强上数十倍就是了。   虽然已经与她无关……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询问道:“你们在亭子里等的时候,可曾看见附近有什么人经过?”   谷雨想了一想,摇摇头道:“不曾。”   阮问颖的心才落回了原处,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就好……你下去吧。我没有什么不适,只是觉得有些累了,给我熬一碗姜汤就行,不用惊动祖母他们。” 第94章 姑娘可是……和六殿下发生了什么……?   后街的吴大夫全名吴想容, 据传乃沈夏一朝的神医吴名之后,其父兄皆供职太医院,本身也坐诊医馆,医术了得, 且因是女子之身而被长安诸家贵女奉为上宾, 寻常难以请得。   阮家自然不包括在这个寻常里面,小满一拿了府里的帖子过去, 就被医馆的学徒直接带去见了本人, 在简短的两三句交谈后将对方请了过来, 给阮问颖看诊。   望闻问切过后,吴想容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你们家姑娘是虚寒实发, 不算要紧, 只消好生将养调理,过段时日便会好全。这些天先且慢慢静养着, 不要随意打搅。”   这会儿, 阮问颖的神思已经清醒了许多,不像先时那般昏昏沉沉了, 听闻这些言语, 抬眸望了一眼,与对方的目光对上,心里便霎如雪洞明亮。   看来,她这回得的是心病,只有她自己想清楚、走出来了,才能病好。   吴想容留下了一张方子, 又叮嘱了几声该注意的事项, 就告辞离开。小满随行相送, 顺带去对方的医馆里抓药。   剩下的三名贴身侍女里, 小暑去往真定大长公主和安平长公主处通禀阮问颖抱恙的消息,白露照着她先前的吩咐去小厨房里熬煮姜汤,只留下谷雨一人在房中照看。   谷雨拨弄了一会儿炭火,让其烧得更旺,又点了一枚清心安神的香片,就守在一旁的桌案边,听候吩咐。   她一边守,一边回想吴想容的诊断和阮问颖之前的询问,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猜测。   犹豫再三,最终起身行至榻边,悄声询问:“姑娘可是……和六殿下发生了什么……?”   阮问颖正半靠在软枕上,望着腕间的簪花手镯出神,不意对方问出这话,登时便是一怔。   她本想当作没听到,但想了想,还是道:“勿要多言。”算是一个提醒。   谷雨心中一凛,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当即应是。   等到之后被安平长公主责问,也没有说多余的话,恭敬地垂首跪地听训。   其时,阮问颖也在回想着大夫的话,不同的是谷雨为了解惑,而她则是为了自嘲。   在很长一段时日里,她在感情一事上,对杨世醒都是带着稍许俯视的态度的。   因为杨世醒喜欢她,而她说不上有多么喜欢他,更多的是一种选择。如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她自然也会选择最好的夫君来嫁。   从这一方面来讲,杨世醒是被她所掌控的,她也正是因此生出了一点轻慢。   及至后来为他心动,真正喜欢上了他,也不过是把这份轻慢去掉,变成了郑重。   哪里能料想得到今日呢?   哪里能想得到,为了感情而失去分寸的人是她,逐渐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并为此病由心生的人,是她呢?   真是——惹人发笑。   迷障了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太好笑了。   也许这就是常言所说的,自作孽,不可活?   ……   阮问颖抱恙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府中上下。   来探望者络绎不绝,首先就是安平长公主,她虽然在不少方面对女儿严加管教,但一腔爱女之心是真真切切的,听闻爱女身有不适,当即放下手头事宜,到漪蕖苑询问究竟。   先是对她嘘寒问暖:“怎么样?还好吗?身体有哪里不适?大夫怎么说?如何忽然病了?”   又把四名贴身伺候她的侍女叫到跟前,责问训斥:“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姑娘?竟让好端端的一个人病成了这样!本宫悉心培养你们,让你们在姑娘跟前伺候,难道是留着你们吃干饭的吗?!”   谷雨带头跪了下去,俯首认罪:“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小暑等人也紧随其后。   眼见对方凤眉蹙起,面露怒容,似乎真的要发落她们,阮问颖连忙劝解:“母亲息怒,她们照顾女儿照顾得十分周到,女儿此番抱病与她们无关,还请母亲莫要责怪。”   安平长公主不信:“你别替她们兜着,若非她们粗心大意让你受了凉,你怎么会染上风寒?”   阮问颖再劝:“生病的事谁说得准呢?倘若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未雨绸缪,又何来医者?母亲就饶过她们这一回吧,就算她们当真有错,也不妨将功折过,女儿还需要她们来照顾呢。”   长公主余怒未消:“这儿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换了谁不是一样照顾你?”   阮问颖继续缓言:“可女儿已经习惯了她们来照顾,换了别人来一时恐有不惯。再说,只为了一场小病就把我的贴身侍女都发作了,让别人怎么想?若令信者,当以宽容厚德服人。”   不知是她话中的道理说动了对方,还是她轻声乏力的模样让安平长公主不愿违背她意,最终,对方没有发落谷雨等人,只好好斥责了一番,命令她们不得再有下次,就把此事揭过了。   之后,安平长公主把全部心思放在了阮问颖身上,询问她状况如何,又亲自拿了吴想容开的药方过目,端着煎好的药喂她服下,看她在榻上闭目睡了,才缓缓舒出一口气,起身离开。   临去前还没忘了对谷雨等人一番敲打:“仔细照顾着姑娘,再有半分不妥,本宫拿你们是问!”   接着过来的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公主家令,带着大长公主关怀的口信并一干上好的养生药材随行,得知阮问颖服药睡了之后就没有入内,在外头和白露了解了一下情况,便回去了。   然后是世子夫人陈相濡,她在丈夫归来后似乎病情更加重了,多日不曾出门,听闻阮问颖生了病,挣扎着过来看望,进到苑里时脸色苍白,倒把小暑吓了一跳,忙忙把她迎入室内。   彼时阮问颖尚未转醒,但也没有睡得多么沉,模模糊糊听见外头的交谈声,睁开有些酸涩的双眼。   守在一旁的谷雨见状,便把陈相濡来访的消息告诉了她,询问她是否要见。   “姑娘,世子夫人过来了,说是听闻姑娘有恙,过来看一看姑娘,如今正在堂屋里坐着。姑娘可要请她进来?”   阮问颖不想见人,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但陈相濡拖着病躯过来看她,她若不见实在说不过去,遂颔首应下,强打精神和其叙话了一番。   中午用膳时安平长公主再度前来,同行的还有真定大长公主,二人又是一通大同小异的关怀问话。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双长辈,清静了不到两个时辰,她的父亲镇国公领着两位兄长并一位嫂子下值回府,听说她身体抱恙,来不及换衣服就赶了过来,让她感到一阵无奈。   同时,她也感到一阵温暖,心里头亮堂堂的,像午后的醺阳照进了怀里。   没了杨世醒又如何?她还有这么多的家人、亲人,哪怕她的祖母和母亲有别样的心思,她的父兄长嫂总是真心爱护她的,她不能让他们担心。   阮问颖暗下决心,要让这场病尽快好起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只有弱者才会沉湎过去,她今后的人生还长着呢,说不定前方有更好的在等着她,何必要为此消沉?   ……   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归来后,济襄侯夫人便将管家大权交还,带着女儿搬回了侯府。   也因此,阮淑晗直到几日后才得知阮问颖生病的消息,急急同母亲一道过府探望。   她对此很是自责:“你瞧我,只顾着在家里躲懒,竟然连你生病的事情都不知晓,还是母亲告诉我,我才知道,真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能请你万望见谅吧。”   阮问颖这会儿已经好了大半,额头不烧了,人也不昏昏沉沉了,只在手脚之间有些无力,旁人以为她是尚未痊愈,但她心里清楚这是在榻上躺了太久所致,毕竟她本来就没什么病。   她自然不会因为阮淑晗晚来了几日就怪罪,当下亲昵笑道:“晗姐姐说什么话?我不过是有个头疼脑热,无足轻重,喝了两副药就好了,何须你特地过来看望?”   又和她悄声低语:“你不来,我倒觉得好些。这些天光是应对他人的问话,我就加倍头疼了,你要是也来,岂不是给我增添麻烦?我还希望你今日也不要来呢,给我留个清静。”   阮淑晗佯装恼怒:“好啊,我专程过来看你,怀着满腔的愧疚向你道歉,你反倒怪我不该来?我把这话告诉伯父他们去,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心被人嫌弃,以后都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姐妹俩笑闹一阵,挨着在榻边坐下,一边叙话闲谈,一边品尝热茶蒸果。   阮问颖本是带病之身,不该用这些冲淡药性之物,但她自觉已然大好,正巧阮淑晗到了,她有了光明正大的待客理由,便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舒适了一番。   阮淑晗阻拦不住,又见她只是略尝其味,就也由着她去了。   只道:“你还是仔细些吧,别因为贪图一时的嘴馋把病拖住。陛下才给你和六殿下赐了婚,你就转眼染了风寒,知道的明白你是不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有什么不满呢。”   阮问颖动作一顿,缓缓将手中茶杯放下,静了静,道:“我能有什么不满?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我和六殿下……”   她眨了眨眼,维持着若无其事的声线,把话继续下去:“和六殿下情投意合?就等着陛下赐婚了。我能有什么不满?”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阮淑晗没有丝毫察觉,还以为她是在表示对这番话的不满,笑道:“你别着急呀,你和六殿下之间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里,自然知晓其中真意。”   “可谁让事情好巧不巧地赶在了一起呢?有些心不明、眼不亮,或许还不怀好意的人,可不就推波助澜了?”   阮问颖一愣,询问道:“赶在了一起?什么事赶在了一起?”   阮淑晗奇道:“你不知道吗?六殿下在前日下令查封了都转运使一家,长安城里传得满城风雨,我还以为你早就听闻了此事。” 第95章 他不关心她,不在乎她了   阮问颖微微一惊。   查封官员府邸这样的事不奇怪, 杨世醒在此之前不是没有做过,奇怪的是在这个时节。   马上就是年底,再过几日宫中就要封笔,依照惯例, 为了去旧迎新、消殃积福, 一应罚恶之事除却十恶之罪都会推到年后再定。   阮淑晗在方才只说了查封,没提抄家之类的字眼, 想来对方并没有犯下什么顶天的大事, 杨世醒却选择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 也难怪被引为奇闻了。   而且……都转运使这个官职她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被查封的是哪户人家?”她询问道。   阮淑晗回答:“先宝定侯后人, 张家。”   见她还是有点迷惑, 就压低了声音,附耳道:“贞妃的娘家!”   阮问颖恍然大悟。   接着就是震动, 没想到他居然对贞妃的娘家下了手。   是因为那天的谈话吗?   还是——什么别的——   阮问颖思绪纷乱。   那些在这几日的静养里被她假借看破之名、实则强行压下的回忆又一次浮现, 暖池畔的凝然言语,假山洞里的渐冷氛围, 含凉殿中的淡漠警告……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   直到阮淑晗一连呼唤她了几声, 才勉强回神,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对方蹙眉发问,“我还想问问你怎么了呢,喊你半天也不回应……是想起什么——”她停顿了一下,“……不好对外言道的事了吗?”   “哪有,我能知道什么事情。”阮问颖定定神, “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怎么……他就突然对张家下手了……想不明白。”   “你也觉得他是在对张家下手?”阮淑晗的神情带着几丝谈论秘辛的微妙。   阮问颖立即改口:“我不知道, 我瞎说的。”即使她和杨世醒不复从前, 她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拖累对方,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   不、不对,她这么做是为她自己,毕竟兹事体大,一旦有任何风声泄露出去,很容易就能查到她的身上,她这么做是为了保全自身,不是为了他。   阮淑晗不知道是看穿了她的前半部分心思,还是看穿了她的后半部分心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含笑絮言:“我知道。你放心,这是我们姐妹俩之间的谈话,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   “我真的不知道。”阮问颖以为她话中有话,竭力诚恳道,“我连他……连他下令查封张家这一件事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别的呢?”   好在阮淑晗是真心实意,同样诚恳道:“我相信你。这些朝堂之事本就不是你我二人该谈论的,只是因为事发突然,又与你有着那样一层关系,所以才浑说一嘴。你听过便罢,不要多想。”   阮问颖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二。   但也只是稍微,因为她的心神都被这一桩不该谈论的事情搅乱了。   都转运使属盐司,掌管天下盐运,从三品,是一项既考验心志又考验手腕的肥差,历来鲜有善终者,不是被同僚拉下马就是被都察御史奏报监察。   从这方面考虑,杨世醒的举动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没有谁敢夸下海口,说身居这一要职的京官大员清白无辜。   但是在年关这么一个时候,又正好是贞妃的娘家,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若是放在以前,阮问颖或许不会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贞妃又如何?不管是陛下宠爱还是娘家势力,都及不上皇后分毫片缕,更不要说所诞育的皇子,杨世醒压根不会多看他们家一眼,会遭逢查封,定然是他张家自身不正,有所违犯。   可现在……   阮问颖暗暗咬唇,心里一阵烦乱。   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淡然,抬眸对上阮淑晗探询的目光,道:“晗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定是觉得六皇子此举是在刻意针对张家,对不对?”   “可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张家是比我们阮家位高权重了,还是贞妃比皇后受宠了?抑或是高密王得到陛下看重了?他们家有什么资格值得被刻意针对?”   阮淑晗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哑然失笑,道:“是我糊涂了,不过听了妙清妹妹她们几句闲话,竟也跟着胡思乱想起来。”   “跟随宜山夫人学了这么久,我居然连这点最简单的道理都看不穿,真是惭愧……”   她握住阮问颖的手,真挚道歉:“好妹妹,你莫要往心里去。我方才之所以会那么说,并非对六殿下有何微词,而是——读书过少,未曾明理所致。”   阮问颖婉言不受:“不过是姐妹之间的私语闲聊,晗姐姐何须如此?且……我与此事毫无干系,姐姐对我道什么歉?”   阮淑晗道:“你是六殿下未过门的妻子,将来的六皇子妃,我此番擅自揣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该向你道歉,代为赔罪。”   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你可别当真把今日之事对六殿下说了,六殿下怪罪我没关系,牵连到旁人身上就不好了。”   阮问颖轻轻地眨了眨两下眼。   她睫翼微卷,不动声色地莞尔应道:“姐姐尽管放心,我定然将此事守口如瓶,不让小徐公子有半分被你牵连的机会。”   阮淑晗略含羞恼地嗔笑起来,抬手点上她的鼻尖:“你啊,就促狭吧。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呢,便开始打趣起我来了……我今日真是不该来看你。”   “我早说过了,姐姐不该来。可你偏偏要来,能怪得了谁?”   姐妹二人说笑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事上。   全程,阮问颖都保持着一张盈盈的笑脸,犹如三月春花,气色看起来格外的好,让阮淑晗都玩笑询问她是不是因为想躲懒而故意装病。   直到对方走后,她才收敛笑意,垂下眼眸,安静地倚靠在榻边,回归到了雪落无声的冬日。   张家……贞妃……都转运使……   下令查封……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在想什么呢?   想做什么呢?   不,不行,她不能去想,不要去想。   杨世醒无论想做什么都和她无关,她想再多也没用。   而且人家或许也不想让她掺和,虽说这是朝堂之事,但从阮淑晗先前的惊讶来看,身为与他有圣旨赐婚的未过门妻子,她应当是知晓其中稍许究竟的,至少不能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听闻。   当然,这里面的因由不是不能解释,涉及朝堂要事,又与杨世醒相关,家中长辈不可能不知道,只因为她抱恙在身,所以才没有告诉她,以免她劳费神思,于病情有碍。   直到阮淑晗到访,才在误打误撞间说破了此事。   但……其实这件事无关紧要,不管杨世醒是下令查封也好,还是抄家也好,都无关紧要。真的。   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由此彰显出来的一个事实而已。   她病了这么几日,前来探望的人转了一轮,连皇后都命人到府里过问了一回,送了相应的药材过来,他却没有丝毫动静,连表面上的嘘寒问暖和带声口信都不曾,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   他不关心她,不在乎她了。   ……   翌日,吴想容按照惯例,前来给阮问颖诊脉。   她在号了几息过后,略定一刻,看了阮问颖两眼,道:“这病势瞧着还好,倘若不多思忧虑,静心静神,再过几日也就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谷雨在一旁关切询问。   吴想容看向阮问颖。   她心领神会,示意谷雨退下,温言道:“大夫不妨有话直说。”   对方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开口:“素闻姑娘博学多才,那便应当知晓忧思伤神、百病皆生于气这一个道理。姑娘如今看着大好,实则虚病厚积,倘再不排解,恐有忧患。”   阮问颖不意外会听到这番话,毕竟在头一回的看诊里,对方就已明确指出她的病根所在。   她也不否认,很配合地开口,寻求对症之解:“多谢大夫相言,我这两日确实思虑甚多。只是……我该如何作为,才能将其排解呢?”   吴想容道:“少思,少虑。”   她回以一个暗澹的苦笑:“这四个字说来轻巧,想要做到……”   她低垂眼眸,无意识地看向腕间的手镯:“……却是千难万难。”   吴想容也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的心静不下来,又如何能够排解忧思,调理生息呢?”   阮问颖轻应一声:“嗯,我知道。”   吴想容也不多言,又留下几句劝慰叮嘱,就起身告辞,去外头修改药方了。   之后的两日,阮问颖都努力不再去想别的事情,把全副心神放在养病上面。   而不知道是她真的排解了忧思,还是吴想容新写的方子发挥了效用,她的气色好了许多,看起来和常人别无二致,似如痊愈,和一家人在一起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   然而,在新年刚过的第一天,她就病倒了,并且病势汹涌,额头发起了滚烫的烧,把她烧得都有些迷糊起来。   安平长公主为此大急,迭声命人去把吴想容叫过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满小心道:“回禀殿下,医馆在正月上旬闭门不开,吴大夫……”   安平长公主横眉竖眼:“那就去吴家找她!”   又使唤公主家令:“你赶紧去宫里一趟,把太医请过来!要快!”   公主家令正应声要去,却被一旁的镇国公叫住:“慢着。”   他行至妻子跟前,对她道:“今日乃大年初一,宫中留散半份,值守的太医怕是不多,且年关时分宫闱门禁森严,一来一回恐要花上不少时间。”   “不如让她们一块去吴家,请吴家父子过来。如果我记得不错,他二人是一道供职太医院的,不管值守与否,总有一人在家,颖丫头的病又一直是他们吴家人看的,于情于理也该过来一趟。”   安平长公主听了,勉强压下焦心和怒火思索,觉得其言之有理,遂点头应允,命令下人照着丈夫说的做,又叮嘱速去速回,不得有任何耽搁。   很快,吴想容同她的兄长就一道被请了过来。 第96章 本宫只想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安平长公主正在气头上, 看见吴家兄妹二人,便即凤眸一瞠,意欲开口。   镇国公抢先一步,上前免了兄妹俩的见礼:“府里此番叨扰并非有意, 只是小女忽然病势昏沉, 前药无用,这才在无奈之下请二位过来, 还望见谅。”   吴家长子吴想旬连连作揖, 口称不敢, 把礼数做足了。   之后,他询问了一番阮问颖的近况, 就在谷雨等人的领路下进了寝间。   首先由吴想容看诊, 接着是吴想旬,兄妹二人把脉半晌, 又经望闻探看, 互相对视一眼,低声交谈了两句, 才起身行至外间。   镇国公和安平长公主正焦心地在外头等着, 见二人掀帘而出,立时询问状况如何。   吴想旬道:“启禀国公大人、长公主殿下,令爱所患之病,乃是因忧思过虑而致。我兄妹二人才疏学浅,只可医身,却医不了心。倘若尊姑娘无法排遣忧思, 静心宁神, 我等即使是将外发的病症治好了, 内里的病根也依然存在, 并在日后有所反复,难得痊愈。”   “你说什么?”安平长公主一惊,疑然蹙眉,“忧思过虑?”   吴想旬道:“正是。”   “怎么会呢?”她不敢相信,“这些日子以来府里只有好事,没有坏事,如何就忧思过虑了?吴太医,此言可是当真?本宫记得,吴姑娘在此前问诊时可不曾提过这些字眼。”   这便是质询的意思了,纵使吴家乃杏林世家,传医百代,得蒙圣恩,也承受不了长公主这一声问话,需得小心谨慎以待。   吴想容却依然沉稳,恭敬上前,敛衽行了一礼,开口回答:“回禀殿下,阮姑娘此前的病症就是由此所生,只是那时姑娘的病情尚还平稳,只消好生静养上一段时日,不再多思,就能好转痊愈,是以民女不曾多言。”   安平长公主怒容薄显:“那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吴想容把两日前发生的事情说了,道:“当时,民女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和姑娘分说明白,让姑娘少思、少虑,姑娘也应下了。”   “又想着,此等心病即使让外人知晓,也无从助益,反倒徒增烦扰,不如留一个清静,还能让姑娘专心宁神,便没有多言。”   安平长公主闻言,凤眉微皱,显出几许恚色:“你这话的意思,是在说本宫的女儿没有照着你的叮嘱来,这才导致病势加重,是她咎由自取?”   “民女不敢。”吴想容低头。   镇国公把手搭上妻子的肩,示意她冷静。   吴想旬察言观色,及时替妹妹开口:“国公大人、长公主殿下明鉴,舍妹不曾将令爱的病因告知二位,的确是思虑不周,但即使告诉了,只要姑娘的心结不解开,这病也是没法子的。”   “而且舍妹并没有瞒着姑娘,如实将病情告知了她,只是……或许姑娘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才没有对外人言道。”   “现阮姑娘郁结于心,致使气血不畅,虚病实发,病症虽有些复杂,但并不棘手,只需施以针灸之法,再辅以药方,花费上三五日的功夫,便能将外病治下去。”   “不过——这内病该如何化解,就非我兄妹二人之能了。”   一番话说得圆融不已,让人哪怕听出其中的推卸之意,也不好说些什么。   毕竟这种心病上的事的确难以定论,为了避免窥得个中隐情,撞破别府秘辛,选择只将实情说与当事者,由其进行拿捏,而对旁人闭口不言,也是医者之间约定俗成的惯例。   就是——会有什么隐情呢?   对外,府里这一段日子可谓喜事盈门,除却赐婚一事不提,光是因着他们夫妻二人镇守边关有功,陛下就大加赏赐,除夕夜里命人送了三道吉祥腊肉过来,在朝廷重臣中属头一等。   对内,身为他们夫妻俩唯一的女儿,阮问颖在府中的待遇素来超然出尘,无人敢有轻慢,得陛下圣旨赐婚之后更是越发尊贵,放眼天下也没有哪家姑娘能越得过她。   又逢辞旧迎新,府里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喜庆有多喜庆,任是谁都扬着一张笑脸——这样的好年景、好前程,她有什么隐情能使难言,有什么忧思会致过虑呢?   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忧心和疑惑。   其后,吴想旬去了外间撰写药方,吴想容则回到内室给阮问颖针灸。   待得针灸完毕,药也差不多煎好了,白露小心地端着药碗过来,同谷雨一道给自家姑娘喂药。   安平长公主和镇国公在旁盯着,吴家兄妹也留了下来观看,直到盏茶时分过去,阮问颖脸上的潮红稍褪,额头也不如先时滚烫,才起身告辞,言之后会日日前来问诊,确保其外病尽除。   “至于心病,就要劳烦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多多疏解了。”吴想旬在临行前道,“不过,素闻阮姑娘聪颖灵慧,想来应当知晓忧思伤身的道理,却仍然沉郁其中,不得排解……”   他含笑一顿,没有把话说全,只行了恭敬的一礼,作揖道:“下官多言了,还请大人、殿下恕罪。”携妹告退离去。   吴家兄妹走后,镇国公又去内室看了一回女儿,见其从昏沉变成了安睡,才略微舒了口气,叮嘱侍女好生照顾。   接着,他和妻子去往外头的明间,谈论吴家兄妹所言的忧思过虑。   “颖丫头的病,你可有什么头绪?我方才想了半刻,也想不出来府里有什么事能值得她如此忧虑。”   安平长公主烦躁叹气:“我也想不通。这孩子一向爱展欢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沉闷的时候,怎么忽然就……真是奇了怪了。”   镇国公思索:“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身上不好的吗?我记得是在旬日前、小年尚未至时,那会儿府里可有什么事宜发生?”   “哪有什么事。”安平长公主皱眉回答,“那会儿府里忙着置备年节,迎来送往片刻不歇,事情是发生了不少,可都牵扯不到她的身上去,能有什么事?”   镇国公沉沉叹了口气,回首望了一下内室的方向,眉宇间爬上几抹愧疚的自责。   “是我们两个当爹娘的对她关心不够,不仅不知道她在忧虑什么,甚至连这些天里她强撑着笑脸的模样都看不出来,要不是她今日病倒了,恐怕直到现在,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听见丈夫这两句话,安平长公主心下一软,收敛了焦心和急躁,柔声道:“好了,你也别太自责了,太医不是说,颖丫头在三五日里就能好起来吗?外病不用担心。”   “至于内病,你也不用太着急,等到她醒了,我去和她好好谈一谈,问问她这些日子到底在担心什么,不就行了?”   镇国公微显迟疑:“这样能行吗?颖丫头的这份忧思若是想对我们说,她早就开口了,哪里会留到今日?”   “她想不想说和我问不问是不一样的。”安平长公主道,“之前我不知道也罢了,现在我既然知晓了,开口问她了,难不成她还能对我撒谎?母女连心呐。”她柔柔絮语。   镇国公还是有些怀疑,但想了片刻,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点点头答应了。   “只好这么做了。到时你态度温和点,就算她不肯说也别呵斥她,大不了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这几日里也可以先问问她的侍女,都是贴身伺候的,知道的事情总是详尽些。”   安平长公主露出一个笑容:“你放心,就算我问不出来,也——”   她本想说“也有人能问出来”,意指杨世醒,但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至,想起女儿在抱病前的走动经历,登时话音一顿。   又很快收神,接续笑道:“——也不是还有你吗?颖丫头素来和你亲近,前两日精神好时总缠着你,听你讲在边关发生的事,我要是铩羽而归,就需麻烦大将军你上场了。”   她颇为亲昵地伸手轻拍丈夫的肩:“你可千万别教我失望。”   镇国公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颔首轻出一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希望这孩子能尽快好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就离开漪蕖苑,处理新年头一日的诸项事宜去了。   安平长公主本也该离开,却岿自不动,重新坐回到榻边,倚靠着几案发话下去,命令谷雨小暑入内。   在二人行礼之后,她也不叫起,就着这么个慵懒的姿势缓缓开口:“姑娘生病的前一日,你们随她一道进了宫,那时,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情况,你二人都尽数道来。”   两人皆是一怔,茫然对视一眼,在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无措,谁也不敢开口。   安平长公主看在眼里,发出一声冷笑:“怎么,不能说?”   谷雨心下一凛,连忙叩头:“奴婢不敢。”   “那就说话。”安平长公主冷冷道,“放心,本宫只想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无论你二人是否有所不妥,只要如实相告,本宫都不会追究你们的罪过,反之,若有隐瞒,定严惩不贷。”   谷雨再度磕了一个头:“殿下明鉴,奴婢二人那日从清宁宫出来后,就一直跟随在姑娘的左右,先是同姑娘一道去了绽红园,陪姑娘采摘梅花花瓣,接着……”   她把那日的情形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   非她侍主不忠,只是一来阮问颖的行迹光明正大,她没有掩饰的必要;二来,那日不是只有她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就算想瞒也瞒不住。   只在提及长安殿时,她心念一转,卖了一个巧,含糊带了过去。   “……进了长安殿,之后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六殿下就带着姑娘回了含凉殿,奴婢们也一同跟随前往。”   “等用完午膳,殿下同小徐公子一道去西室进学,姑娘就带着奴婢们去了长生殿,再之后就是回府……” 第97章 他并非皇后嫡子,自然不被杨家历代宗祖接纳   安平长公主听完了谷雨的话, 神情微有一息停顿,但并没有什么表示,而是凤目一扫,瞥向小暑:“你来说。”   小暑磕了个头, 道:“回禀殿下, 正如谷雨姐姐所讲,姑娘在离开太后宫中之后先是去了梅园, 接着遇到了六殿下, 同殿下一起漫步赏雪, 然后回了含凉殿,再是长生殿、府里。”   “至于他们在途中都去过哪些地方, 遇到过什么人、什么事, 谷雨姐姐在方才已经说全了,奴婢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安平长公主眼也不抬, 垂目看着指尖的染甲金粉:“本宫不是让你补充, 而是要你从头到尾地再讲一遍。”   小暑老老实实地把那日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内容和谷雨所言相差不离, 大体的细节也能合上, 只是声音有些发抖,头也一直叩在地上,不曾有半分抬起,显然极为紧张。   安平长公主在听了之后依旧不置可否,陷入了长达几息的沉默。   半晌,才徐徐开口:“行了, 你们下去吧, 好生照顾姑娘。”   又道, “看在你们姑娘的面子上, 本宫暂且不计较你们此次的失职,饶过一回。”   “但事不可三,倘若再有下次,你二人就不必出现在本宫的面前了。”   两人连连谢恩,并告罪应诺,如此几番,才从明间退了出来。   待得安平长公主看望过阮问颖离开,更是打心底舒了口气,放松了下来。   “刚才真是快吓死我了。”小暑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长公主殿下在想什么?怎么忽然问起了我们那些话?”   又抱怨谷雨:“你也是,二话不说地就把姑娘那日的情形透露了,弄得我措手不及……我还以为你能想出应对的说辞,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地开口了……”   谷雨轻吐口气:“不然呢?装傻充愣?还是负隅顽抗?那日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跟着姑娘,我们就算咬紧牙关,又能紧到哪去?而且姑娘行止得体,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们瞒着作甚?”   小暑抿唇:“可是我听山黎姐姐说,像我们这些服侍主子的,最忌讳擅自做决定,一件事,不管要不要说、要说什么,都应当听从主子的吩咐,不能自己衡量。”   谷雨叹息:“长公主问话,焉有不答之理?姑娘又没有醒来,我们上哪里去听从她的吩咐?只能等她醒来后再主动向她请罪了。”   “也是。”小暑想了想,神色舒展了几分,点点头,“姑娘待我们素来宽厚,应当不会太过苛责。就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长公主殿下会忽然询问那日的情况,这和姑娘的病有关么?”   先前吴家兄妹看诊时,她们这些下人都被屏退了,不知晓内里实情,此刻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比如说,一些会发生在冬日里的奇闻怪谈。   “莫非……”想起曾经听闻府中老人讲述的那些异事,小暑的后背有些发凉,忍不住伸手抓住谷雨的胳膊,低声询问,“姑娘是遇上什么……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谷雨冷不丁被她这么一碰,也有些惊吓,但很快就没了,皱眉道:“休要胡言。姑娘不过是前些日子里着了凉,这两日又累着了,才再度起了病气,哪里是像你说的这般。”   “你自己胡思乱想吓着自己我不管,但你若要把这些猜测说出口,让他人听见,带累了姑娘,那我可饶不了你,长公主殿下更饶不了。”   小暑也察觉了自己的失言,清楚这些话虽然只是随口一说,然而一旦流传到外头,极易被人捕风捉影地谈论开,会对自家姑娘的名誉造成不好的影响,连忙懊恼拍嘴,赌咒发誓不再乱讲。   谷雨没有多加责备,略略说了两句,就同她一道离开了偏房,来到阮问颖的内室寝间,一人候在榻边、一人候在帘外地陪侍照顾。   不过她的心里也在想着和小暑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安平长公主为什么会询问那天的事情。   并且,比起小暑的疑惑不解,她还要多两分不安。回想起之前因为吴想容之语而生起的猜测,以及阮问颖对此“勿要多言”的提醒,她的心中慢慢打起了鼓。   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得自家姑娘这般沉郁难起?   长公主殿下的询问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寻溯病因,还是——   谷雨百思不得其解。   她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决定等阮问颖转醒便立即告知此事,以免对其有所妨碍。   ……   阮问颖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她先是梦到自己同家人一起在祠堂祭祖,接着画面一转,变成了陛下带领文武百官在上陵祭礼,杨世醒着典服立在右首,编钟叮咚作响,周围香雾缭绕,整个场景庄严又诡异。   在祭告太庙时,上表的疏文不知为何无法燃尽,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从哪里站了出来,大声宣告这是因为六皇子身世有疑的缘故,他并非皇后嫡子,自然不被杨家历代宗祖接纳。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杨世醒一袭纯黑襟袍立在张府门前,看不清面容,但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冷意,浓稠的鲜血缓缓从紧闭的朱红大门里漫出,周围吵嚷喧闹,不知是在抄家还是在抄斩。   再然后,纷乱的动静变成了喧天的锣鼓和热闹的鞭炮声,血色被大红取代,张府被国公府取代,她披上了嫁衣,杨世醒身上的黑袍也换成了喜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朝她乘坐的花轿走来。   马匹上的他身形潇洒,面容却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像是在开怀而笑,又像是在桀桀冷笑。   花轿里的她对此感到格外不安,不想嫁给他,张口想大喊出他的真实身份,以此来表示他配不上她,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只能在焦灼无力中看着他掀开轿帘,整个人被绝望和惊恐淹没。   在他伸手进来的一刹那,周围春暖花开,她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倚靠在一块假山石上,杨世醒华服锦衣,意气风发,正含笑捧着花朵洒落在她的身上,下起一阵花瓣雨。   他的笑容如此湛然,眸光如此明亮,让她在一瞬间确认了自己是从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中醒来,带着后怕地长长舒出一口气,寻求安慰般投入他的怀里,对他讲述起她所做的梦境。   末了,询问他道:如果你真的不是陛下和舅母的孩子,并且和我一起知晓了这个秘密,你会怎么办?   他思忖片刻,露出一个微笑:斩草除根。   “……姑娘?姑娘!姑娘!”   阮问颖睁开眼时,冷汗还没有从她的后背消下去。   她怔怔地瞧了榻边的侍女好一会儿,才在她们着急关切的神情中确定,她这一回是真的醒来了,不是在做什么一环套一环的无尽噩梦。   见她醒来,小暑几乎是扑到了她的身旁,欣喜不已地欢嚷:“太好了!姑娘,你终于醒了!”   一旁的谷雨也舒展眉眼,朝她怡然莞尔:“姑娘还好吗,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啜饮了一盏热腾腾的蜜水,阮问颖终于弄清楚了情况。   原来,她在接受了吴想容的针灸之后虽然退了烧,却还是昏睡不醒,持续了足足有四天。   在这四天的每一天里,吴家兄妹都会过来给她来把脉看诊,调整药方,一直到今日,白露照着数度更改的方子煎了药,喂她服下,她才转醒。   这份转醒还很不悠然,她方才躺在榻上时,神情颇为痛苦,不仅蹙眉咬唇,而且在额迹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差点没吓坏她们两个,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直到现在也放不下心,询问她是否全然无恙。   “没事。”阮问颖靠着软枕,捧着余温未散的茶盏,轻声回答,“不过是做了一个有些离奇的梦,不碍着什么……”   “倒是你们,我此番忽然病倒,又醒得这么挣扎,你们一定担心坏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询问,“对了,父亲和母亲还有祖母那边,他们怎么样了?还好吗?”   小暑道:“姑娘病倒后,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焦急不已,来来回回地瞧了姑娘好几趟。大长公主殿下对姑娘的病情也十分关切,命人送来了许多珍奇药品。”   “还有世子、世子夫人,二公子和二少夫人,济襄侯夫人和四姑娘他们,都来探望过姑娘。”她一个个数着。   谷雨在一旁补充:“太后和皇后殿下也听闻了姑娘的病情,派人过来看了一回。皇后殿下还指派了一名太医过来,给姑娘看病。不过在看过之后,那名太医说以吴太医的诊断为准,无需他再多言。”   “皇后?”阮问颖喃喃,“……宫里也知道了我的病?”   “是啊。”小暑有些不解地应声,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年前姑娘抱恙时,皇后殿下不是派人来问过一回吗?此番姑娘病倒,皇后殿下自然会更加关心。”   “姑娘若是再病下去,还不醒来,恐怕不止太后,就连陛下都会被惊动呢。姑娘昏睡的这几日,长公主殿下都急坏了,要不是国公大人阻止,长公主殿下怕是会将整个太医院都搬过来。”   “也是。”阮问颖淡淡一笑,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皇后殿下待我素来亲近,自然会多加关切……”   又道,“身为人女,让长辈这般忧劳是我之过。母亲他们知道我醒来了吗?如果没有,你去找个人和他们报声信,免得他们继续为我担心牵挂。”   小暑利落地应了,起身离开内室,自去吩咐。   谷雨则行至垂帘处,确认外头没有他人之后,回到阮问颖的榻边,道:“有一件事,奴婢不敢欺瞒姑娘。”   “在姑娘昏睡不醒的当日,长公主殿下曾询问过我和小暑,让我们告知姑娘先前在宫里的行迹,不知所为何故。” 第98章 只待择好良辰吉日就能完婚   阮问颖没说话。   直到谷雨将那日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向她请罪,她才缓缓开口,道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然后停顿一会儿, 继续道:“你们遭到母亲相询, 自当实话实说,我不怪罪。”   对此, 谷雨先是低低谢了一声恩, 接着道:“还请姑娘恕奴婢多嘴, 奴婢虽不知那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但身子是自己的, 姑娘莫要为了他事伤及己身, 到头来还是姑娘自己受罪。”   阮问颖心弦一动,抬眸看向她:“伤及己身?你也读经书?”   “什么?”谷雨有些茫然地回答, “奴婢未曾读过经书, 只是和小暑一起跟着姑娘学了些典文常论,这‘伤及己身’一言, 是奴婢闲暇时在翻阅的杂记戏说里看来的, 可是有哪处不对?”   阮问颖恍兮一笑:“没什么,你说得很对,是我迷怔了……”   不过是普普通通、出处不定的四个字罢了,她怎么就想到了经书道文上面,继而想到了杨世醒身上呢?也真是昏了头了。   甚至连梦里都充斥着他的身影,无论梦境有多么稀奇古怪, 他都始终存在……她就这么离不开他?   阮问颖垂头望着繁绣锦织的薰草烟菲衾被, 心中自嘲不已。   谷雨察言观色,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换言道:“姑娘昏睡的这几日里,我们一直悬着一颗心,如今姑娘能够安然醒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又像是记起什么般道,“对了,吴大夫说过,姑娘一旦醒了,就差人去告诉她一声,她会尽快过来给姑娘看诊。现下时辰尚早,医馆应当还开着门,我去叫小满走一趟。”   她说着就起身行到帘外,开口唤人过来吩咐。   阮问颖没有阻止,安静无声地靠着软枕,拢着衾被,把目光连同思绪一道放远。   直到安平长公主闻讯赶来,才将这阵沉默打破。   对方先是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她,询问了一番“头疼不疼”、“哪里难受”诸如此类的话,在确保她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屏退众人,和她说话。   “太医说你是忧思过虑,因而病从心生。可府里这些天好好的,你身上也没发生什么事,怎么就忧思过虑了呢?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娘不了解的隐情?”   有了谷雨在之前的提醒,阮问颖虽然思绪收拢得不怎么及时,心神也没能完全镇定,但已经足够齐整神情,一边忖度着现想现答,一边面对母亲探究的目光了。   “女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心里头有些发闷,明明母亲在临别之前好好地叮嘱过女儿,要恭敬侍奉外祖母,让其得享天伦之乐……”   “可是女儿没用,花费了大半年的工夫也难以让外祖母展颜欢笑,更难得祖孙亲近,反倒劳累母亲夹在我们之间周旋……是女儿不孝。”   安平长公主眉心微攒,很明显不信她这话:“就为了这个?”   阮问颖抬眸瞧了她一眼,又垂下去,轻声道:“外祖母不喜女儿,更不喜女儿与表哥的这桩亲事……”   安平长公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你啊你……”她长长笑着舒出一口气,伸出细长的玉指,轻轻一点爱女的额头,“让我说你什么好?”   “你舅舅都已经下旨给你们赐婚了,你还担心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是怕你外祖母再下一道太后懿旨,不许你们成婚?”   阮问颖低声呢喃:“这两件事分开来看没什么,凑到一起,女儿就有些愁闷了……生怕外祖母是因为不喜女儿,所以才不看好这桩亲事……”   顿了顿,又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长者之言,晚辈固不能辞,倘若外祖母坚持,女儿必然不会忤逆,大不了不嫁就是。”   “只是……”她慢慢言语,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口吻,“母亲为这桩亲事耗费了许多心力,女儿……不想让母亲的心血付诸东流……”   安平长公主听着,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不少,对她的疼爱愈发显现。   “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她充满爱怜地抚了抚阮问颖的鬓发,“纵使母亲为此花费再多的心思,又怎能及得上你?”   “而且说句不中听的,你外祖母虽然对你不喜,但对你表哥更为不喜,你和你表哥的这桩亲事,她是为了什么缘故才不看好的,还说不定呢。”   “那,母亲呢?”阮问颖抬头看向她,半真半假地询问,“母亲对这桩亲事是怎样的一个看法?”   “你这又是什么傻话?”安平长公主失笑,“母亲对这门亲自然是千般看好、万般欢喜,要不然如何会大力促成?”   回答得看似轻松和乐,在安慰胡思乱想的小女儿,然而知晓真相的阮问颖却很清楚,这番话语完全流于表面,没有半点实质性的答案。   她轻咬下唇,犹豫要不要把话题就此结束,最终还是决定再推进一点,左右对方是她的生身亲母,她就算说得过分了,被察觉到异常,也不打紧。   她软言道:“女儿就是不明白嘛。表哥那样好的一个人,既通敏宽达又贤孝忠顺,为什么外祖母总是看他不喜?这里头有什么因由吗?”   “明明是嫡亲祖孙,可我瞧着……外祖母对其余几名皇子的态度,都要比对表哥时来得亲近,实在是令人费解……”   安平长公主面色如常:“这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吗?你外祖母和你祖母之间有龃龉,素来互看不顺眼,自然对你表哥不够亲近。就像她不喜我嫁给你父亲,进而不喜你和你的两位兄长一般。”   “不过娘还是那句话,陛下已经下旨赐婚,你和你表哥的这桩亲事板上钉钉,只待择好良辰吉日就能完婚。你外祖母即使有再多不喜,也不能改变什么,你无须担心。”   话毕,她抬手抚摸上爱女的脸庞,含有几分宠溺地嗔怪:“你啊,居然是为了这些才忧思过虑,真是……”   “古语云杞人忧天,我还不信,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没想到本宫的女儿更傻,担忧这些胡思乱想的事情不说,甚至还为此生出病症来,半点不见将门子女的豪爽,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这几日我们为你牵肠挂肚,一应繁杂旁事都无心处理,幸而是在年岁期间,且不要紧。要是换了还在边关的时候,我们因此而不小心贻误了战机,可怎么担待?”   阮问颖其实还想接着询问,既然她和杨世醒的亲事只待择好吉日便可完婚,那这吉日是在什么时候,又从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选择。   但如果她把这话询问出口,一来显得她只顾虑儿女情长,先前所言的忧心之论会站不住脚,二来所指之意太过明显,她现在还不太想把杨世醒的身世摊开到明面上来说。   不是顾虑杨世醒,而是单纯地为家人和自己考虑。   一旦得知杨世醒听闻了那日的谈话,安平长公主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没有任何把握,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因此,她乖巧点头,细细应声:“是,女儿知道了。”   ……   母女俩叙话期间,得到消息的镇国公赶了来,对爱女又是一番与妻子大致无二的问候安抚。   接着是吴想容,她在小满的带领下跟随而来,给阮问颖看诊。   一番仔细的看察过后,她道:“姑娘的外病已是大好,之后若无内症,即可愈痊。”   在旁等候的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闻言,皆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镇国公道:“烦问大夫一声,这内症可是——”   吴想容颔首以答:“正如民女先前所言,姑娘只需静心宁神,排解忧思,便能安然无恙。”   这话一出,夫妻二人心中的大石都落了地,对其感谢不已,命人好生厚赏相送。   翌日,阮淑晗前来拜访。   坐在阮问颖的榻边,她慨然深叹。   “你这病可真是折腾人,我前脚才过完年,后脚就听说你病了,而且是昏迷不醒的那种病,把府里上下甚至宫里都惊动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等阵仗和排场,放眼天下所有世家贵女,除了你,恐怕也没有别人能得了。”   阮问颖假作恼怒:“我昏昏沉沉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你不关心我的身子如何也就罢了,反倒还戏弄取笑,可见对我并非真心抱有姐妹之情,我看错你了。”   阮淑晗没有羞愧,继续维持着盈盈笑意:“能有这份力气和我呛声,看来你是真的大好了,我不用再感到担心。”   阮问颖也很从善如流地转过话锋:“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大病,只是有些累,所以才多睡了几天,如今养足了精神,自然焕发充沛,无有大碍。”   姐妹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家常闲话,然后阮问颖才进入正题,询问:“在我昏睡的这些天里,外面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阮淑晗道:“这话问得可广了,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大事,不知你想听的是哪一件?”   阮问颖道:“自然是与你我等人相关的。”   阮淑晗“哦”了一声,眉眼染上几分揶揄的笑意:“是与你相关的,还是与我相关的?又或者是……与六殿下相关的?”   阮问颖也不忸怩,直言:“不错。姐姐先前不是说,他下令查封了都转运使一家吗,如今可有什么进展?”反正在对方心里,她和杨世醒还是两情相悦的一对,询问这些很正常。   阮淑晗果然不觉有异,含笑打趣:“这才醒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人家的近况了,可见你对我没有多少姐妹之情,所谓情谊相有高下之分,说的就是此项吧。”   她夸张地发出一声喟叹:“真不知是哪位三生有幸之人,拿走了我们阮大姑娘的一捧真心,迟迟不肯还来。”   按照往例,阮问颖会说几句俏皮的话来相和,但她一想起昨日谷雨之言,心里就升起一股沉凉的怠意,如秋雨悄然浸润,蔫皱芭蕉,让她不怎么想假作欢颜地开口。   但也不能不接话茬,遂伸手拉过堂姐的胳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朝其撒娇:“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我是真的想知道。”   阮淑晗也回了她一声“好妹妹”,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此等要事,我一介无官无职的白身,又没有什么相识的朝堂重臣、王孙公子,如何能知晓其中究竟?就是想说也没法说呀。”   阮问颖道:“姐姐不是说,六殿下在临岁前突然发难,出乎众人预料,致使此事在长安城里传开,闹得沸沸扬扬吗?如此大的动静,难道就没有什么后续传闻?”   阮淑晗思忖了一会儿:“后续……我这里倒是有,但也难保真假,毕竟这些都是我随长辈去走访拜年时,从各处亲戚家的姐妹那儿听来的,无外乎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之流,不足为信。”   说到这里,她有些好奇地看向阮问颖,道:“你若真想知道实情,何不直接去宫里问六殿下?纵使因为朝堂之故,他不好对你全盘托出,也总比在我这儿听私底下闲聊得来的传闻强。” 第99章 气自己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抱有幻想   阮问颖泰然自若:“我倒是想去宫里问, 可我这不是还生着病吗,外头又下着雪,天寒地冻的,母亲特意命人把我看严实了, 不许我在病好前迈出屋子一步。”   “他……”她停顿了一会儿, 终是无法保持神情不变,轻卷睫翼, 低声吐话, “他也不肯来府里看我……”   阮淑晗明白了:“我说你今天怎么看上去怪怪的呢, 不像是大病初愈后的舒畅模样,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安慰地拍拍堂妹的手:“年岁更替时总是诸事繁杂的, 像我们这等人家都忙得没头没尾, 更不要说宫里了。六殿下身为皇子,又得陛下看重, 有一堆要事要做, 无暇他顾也在情理之中。”   阮问颖很想反问一句,她生了这么久的病, 昏睡不醒了足足有四日, 连素来对她不喜的太后都派人来看望问过,他怎么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呢?这能算得上是在情理之中吗?   但是她忍住了,没有问。   因为杨世醒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杨世醒,她与他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从前的那份关系了。   和她青梅竹马、情意甚笃的杨世醒不该对她不闻不问。   被她窥得了身世之秘、心性非泛的六皇子却有足够的理由将她置之不顾。   她更不能把气撒到阮淑晗的身上。   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生着闷气。   没错,阮问颖在生气。   气杨世醒,也气她自己。   她气杨世醒把他们间的情谊视若无物, 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更气自己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抱有幻想, 拿不出一点挥剑斩情丝的魄力。   亏她还总是自视甚高, 觉得京中世家贵女虽多, 但她们既请不来宜山夫人教导,也不能旁听徐裴二公讲课,无论是在眼界还是学识方面都要差上她一截,以此沾沾自喜,居矜至傲。   结果到头来,最狼狈不堪的人竟是她。   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这么多年的理白学了。   简直懦弱,愚蠢,可笑。   阮问颖心中翻江倒海,各种各样的思潮一涌而上,仿佛要把这几天她错失的一齐补全。   勉强才维持住面上的微笑,应声:“嗯,我知道,所以才想先问问你,也好……也好心中有个数。”   阮淑晗道:“这有什么好有数的?张家和我们家素无往来,他们家哪怕是抄家获罪与我们也毫不相干。不过……”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关于六殿下,我倒是听闻了则消息,你若想听,我就说给你听,但切记不要当真,也不要往心里去。”   阮问颖听了,心中霎时一跳,强自定神道:“姐姐莫要吓我,他怎么了?是被陛下罚了,还是……”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底升起,突兀而又忽然,却格外明晃,使她没有多加思考就脱口而出:“另寻新欢了?”   阮淑晗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个反应让阮问颖松了口气,明白她是多想了。   但同时也让她在心底更加厌恶自己,对自己在第一时间会有这种想法感到羞耻。   还得装作怡然地回复:“谁让你刚才说什么不要当真、往心里去之类的话,弄得我提心吊胆的,当然会从最坏处去想了……晗姐姐,你快说,到底是什么消息?”   阮淑晗稍显窘迫:“这——怎么说呢,这个消息我初初听闻时是觉得比较惊讶的,但在经过你刚才那一番猜想之后,就显得有些……笑话了。你在听了之后,估计会比我还想发笑。”   “没关系,你说。”阮问颖道,心想还有什么事能比她自己更加可笑,“就当做是听来解闷了。”   “好吧。”阮淑晗也不卖关子,“你既然想听,那我说就是。其实也没什么,不外乎是些六殿下此次行事反常,不似他平时作风的话而已。有与越宽王交好之流,说……”   她把所闻缓缓道来。   说来也是弯绕颇多,越宽王生性风流,甚爱出入风月场所,哪怕在与楚端敏定了亲后也不收心,夜夜眠花宿柳、笙歌舞乐。   据说他在歌舞坊有一红颜知己,除夕宫宴才刚偃止,他就转头去寻了温柔乡,在熏风暖脂里吐露了不少酒语。   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关于杨世醒的。   有抒发胸臆的,道团圆佳节过得一年比一年没意思,以前还能在长辈跟前卖个巧讨点恩赏,现在全成了他人的陪衬,摊上这样一个文韬武略的兄弟简直造孽。   也有郁闷不满、深恨天道不公的,觉得为什么有的人能生来命好,权财身色样样不缺,而他自己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娶个美人还要赌誓发愿,平添一堆规矩,不像别人上赶着要嫁。   更有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冷观后效的。   言其素日里心高性傲,从不正眼看人,近半月来更是嚣举频出,大有挟势逼人之态,想是得了一门好亲事的缘故,但愿其能在志得意满中行差踏错,让他瞧见一场好戏。   如此之多涉及皇室秘辛且真假不明的言语,一般来说,旁人就算听了也不会往外传,毕竟还想给自己留下一条小命。   再加上越宽王一直都以“刘五公子”的身份在外行走,提及诸事时指代隐晦,更是使得听得懂的人不敢说,听不懂的人没法说。   但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无论那名红颜知己是有心相告,还是无心透露,总之,越宽王的这些酒语在短短几天之内传开了,连世家贵女都有所耳闻,更遑论他人。   阮淑晗就是从闻家二姑娘那里听说的。   “闻思静?她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阮问颖心念纷转,“是特意说给你听的?”   阮淑晗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这倒不是,她若是想以此来置喙你或六殿下,就不会说给我听了。”   阮问颖懂了:“那就是为了楚端敏。”   对方颔首:“不错,她原本就对楚姑娘心怀不喜,几有不和。腊月时,她做东邀请我们赏雪品梅,被楚姑娘以待嫁之由推了之后,更是甚感不虞,听闻此事,便好似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毕竟楚姑娘因为容貌的缘故一直以端庄清净自居,而越宽王却把这桩亲事当成抱怨话说给歌舞坊的女子听,实在是有些……辱没人。”   “闻二姑娘在和我说时,便是先着重讲了这一点,然后才提了六殿下这些话的。”   “这话说得可不笼统。”阮问颖在心里有些替杨世醒感到担忧,又很快被强行提起来的无谓覆盖,逼迫自己不去想。   “闻思静虽然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但还是知道一些分寸的,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么一大串,还是对晗姐姐你……她应该能料得到你会把这些话转述给我听。”   阮淑晗对此持不同意见:“你当天下人都和你似的思量仔细,走一步往十步后看?那闻二姑娘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善心计而不擅心计,想不到这么远,就是和我说上兴头,没有收住罢了。”   又道,“所以我才在之前对你说,不要当真,也不要往心里去,这种转了几手、从一开始就真假不明的消息,听了也是白听,还徒增烦恼,不如直接去宫里问。”   阮问颖微微笑着,“嗯”了一声:“我会的。不过大夫叮嘱了,我若想彻底去掉病根,需得好好休养,爹爹娘亲也被我这场病弄得心有余悸,怕是要等到开春才能进宫。”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就要麻烦晗姐姐去帮我打听消息了,也不必特意问别人,只消小徐公子一人即可,他是六殿下的伴读,应当能知道不少旁人难以听闻的内情。”   “好啊,原来你是在这等着我。”阮淑晗佯装不满,“我竟成了替你跑腿的。不知你准备给我安一个鸿雁的名,还是锦鲤的字?”   “姐姐不必担心,妹妹并不准备鱼传尺素、雁寄鸿书。”   “那就是驿寄梅花?”   “好姐姐,你就帮我这一回……”   如此一番歪缠,阮淑晗最终没有抵挡得住,收下了这份差事:“好好好,我帮。”   “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那小徐公子和我一样没有一官半职,又是个榆木脑袋,充其量和六殿下关系好点,恐怕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你与其寄希望于他,不如寄希望于自己的身体早点好起来,也好早日进宫,以解相思之情。”   面对阮淑晗半是调侃半是诚心的话,阮问颖笑嘻嘻地答应了。   然而,她的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份承诺没有兑现之日,她的相思之情也没有得解的时候,迟早会消散于烟云中。   ……   因着抱有病体,阮问颖没有留阮淑晗用晚膳,和其好好叙了一番话,相述了一番姐妹亲情,便命谷雨好生相送对方离开了。   其时正值隅中,暖日初晴,雪花纷纷扬扬从天际落下,无声覆盖于大地之上,绘制出一派格外静谧的景象。   阮问颖立在轩窗之下,捧着香薰手炉,静静地欣赏这一幅雪景。   白露和小满抬着一张桌案进来,正要把食盒里的菜取出来,见状上前劝道:“今日风大,外头又下着雪,姑娘的病才刚好,还是把窗户关了吧,莫要受了寒气,让大人和殿下再心疼一场。”   “是啊。”小满在后头附和,“大夫也叮嘱过姑娘最好不要见风,况且今年长安冷得很,光是雪就下了十好几场,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都抵挡不住,更不要说姑娘了。”   “无妨。”阮问颖微笑言语,“窗户隔着一道长廊呢,且吹不着什么风。”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坐回到了长榻边,耐心等着侍女将膳食一一取出,摆放完毕,然后端起一碗红米热粥,一边缓缓喝着,一边想着心事。   她首先想的不是阮淑晗对她说的那些话,而是自己在昏沉中做的那些梦。   那些梦虽然光怪陆离,但并非全无逻辑,比如说上陵祭礼,就是每年岁末都会固定举行的一场祀仪。届时,陛下会亲自前往太庙,告祭先祖一年诸事,杨世醒身为皇子,也在随行之列。   皇家祫祭的时日与寻常人家祭祖相同,都在除夕前一天,阮家也不例外。   那个时候,阮问颖刚从前一场病里好转,精神堪足,又因着祭祖是一年里的大事,便也同家人一道去了,就是神思有些不属。   在听父亲祝祷祭文时,她不由自主地心想,阮家的先辈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从一个小小的马前卒到如今的大将军,所流血汗不计其数,是实打实用命挣出来的家业。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阮家历经百年依然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还有蓬勃茁发的势头,本该是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   后继子孙秉承先祖遗训,不贪享安乐、空耗福禄,兢兢操持基业,行有为之事,使家族风光长盛不减,更是好上加好。   在旁人眼里,能够生在如此荣华之家,诞育如此有为子孙,是一种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然而,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以姻亲相系图谋朝政江山……这样的操持有为,真不知堂上的先祖知道了,会如何作想。   杨世醒呢?他在参与祭礼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   作为唯一的嫡皇子,他只下于帝后之后,处一众皇室宗亲之先,是礼制,也是荣耀。   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不是嫡出,更有可能不是皇子。   那么,当他居嫡皇子之位,行嫡皇子之责,享嫡皇子之权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   一个人忽然从云端坠入泥地,又会做些什么?   不期然的,阮问颖想到了在病中做的第二个梦。   同时,她也想到了阮淑晗对她说的话,想到了那些杨世醒异于往常的举动和越宽王非空泛泛的言语。   莫名的,她在心里打了个寒噤。 第100章 你嫁给我不会得到幸福   虽则揽下了阮问颖恳求的这份差事, 阮淑晗却是一连数日都没能传递个消息。   这不奇怪,正月的休沐会持续七日,师学更是要到上元节后才开,徐元光一进不着宫、二见不着人, 能打听到事才不正常。   阮问颖又颇有一种叶公好龙的心态, 既期望听到消息,又害怕听到消息, 因此反而松了口气, 难得清静了下来, 好好地待在家里调养身体,只偶尔胡思乱想一点事情。   期间, 她的兄嫂来看望过她几回, 以阮子望夫妻俩为多,阮子期其次, 再又是陈相濡。   至于为什么把后两者分开说, 则是因为他们也是分开来看她的。   不过也许这里面真的有什么问题,毕竟她长兄长嫂之间的相处太过客气, 几乎到了生疏的地步, 完全不像一对夫妻。   一开始,阮问颖还想着询问一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但当她在旁敲侧击之后,见陈相濡眼里慢慢含上一层泪,本就因为体弱而苍白的脸庞更显失色,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不敢问了, 生怕问出什么好歹来。   阮子期倒不似这般反应大, 神情依然如故,带着关切幼妹的亲和笑容,询问她身体如何,可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他去外面时给她带回来。   但就是这份平平常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让她无法揣摩他的心思,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在问了一两次过后就偃旗息鼓了。   放在以往,阮问颖可能还会再探究一二,但如今她自己这边都一团乱麻,也就顾不上旁事了。   一日,陈相濡再度来访,看望阮问颖。   两人先是说了会儿话,然后,陈相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带着微微笑意的脸庞染上几分黯然。   低声道:“妹妹的气色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之前听闻你昏迷不醒,我忧心不已,好在妹妹福缘俱佳,不过这些天就已好了大半,令人生羡……”   “反观我自己,却是半点都不争气,身子弱、心也弱,恐怕这辈子都得缠绵病榻,也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掏出手帕开始拭泪。   阮问颖不知所措,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扯到了这上面,正当她不知是该出言安慰还是说点吴想容叮嘱过的养身四要时,阮子期过来了。   她如蒙大赦:“大哥,你快过来劝劝嫂子!嫂子……嫂子她——”   然后她的话就卡在了半途,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因为不管她是说陈相濡心情不好,还是被病痛折磨得难受,都感觉非常奇怪。   这是她的闺房,陈相濡是过来看望她的长嫂,哪有探病的客人因为被探病的主人好得过快而思及己身、为此嘤嘤哭泣,反过来让主人劝慰的道理?   好在阮子期没有要听她下文的意思,目光从她身上一扫,看向妻子,长眉拧起,道:“小妹的病才刚好不久,正是该舒心宽怀的时候,你怎么能跑到她跟前哭呢?”   陈相濡本来已经收住了泪,听了他这话,立时再度掩面哭泣起来,抽噎着道:“我不过伤怀片刻,颖妹妹都没说什么,你倒上赶着来指责我,挑我的不是。我嫁给你,难道是来受这份苛待的吗?”   阮子期神色不变:“我应当说过,你嫁给我不会得到幸福。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陈相濡大哭:“是!你是说过,倘若我执意要嫁给你,只会得到一个世子夫人的名头,别的什么也得不到!可我——可我还以为能用真心捂热你,所以才——”   “我现在明白了,你不是没有真心,而是把真心给了别人,所以不管我怎么捂,它都不会热,因为它根本就不在这儿!你自去顾着你那聪慧无双的烟妹妹吧,别来管我!”   陈相濡发泄似的一通哭喊,飞快地掩面泣泪离去。   徒留阮问颖待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完全料不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一股撞破了兄嫂内情的尴尬在她心中蔓延。   她看向阮子期,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万幸,阮子期的神情依然不动如山,没有波澜,免去了更多可能会有的窘况。   “不用担心。”他朝她开口,平缓的语气仿佛在诉说着外头的天气,“她在屋子里时常这样,哭够了就会好的,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莫要往心里去。”   一时之间,阮问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当然不会以为陈相濡是因为她才落泪哭泣,具体的缘由人家在刚才都说清楚了,是因为得不到幸福的婚姻和捂不热真心的夫君,说得明明白白、掷地有声。   但就是这个缘故,她才更加地感到难以理解。   阮陈两家虽为世交,但阮子期和陈相濡并非指腹为婚,而是长到一定年岁了才定下亲,等成亲更要晚上好几年,倘若阮子期当真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那么他是有足够的时间把它推掉的。   当然,从陈相濡的话里来看,他的确是去推了,但没有成功,只好继续履行婚约,把对方娶进门。   且不说时下世风开朗,阮家也非迂腐之家,一定要小辈听从长辈之意,就说这中间有许多的不得已,使他无法得偿所愿好了,他既然娶了陈相濡,成了对方的丈夫,就应当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不要求琴瑟和鸣,至少也该相敬如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妻子的眼泪与控诉无动于衷,甚至冷眼旁观。   最起码,不能在亲妹妹跟前吐出“你嫁给我不会得到幸福”这样的话来,谁能承受得住?   而且什么叫“她在屋子里时常这样”?还“哭够了就会好”?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大嫂不是第一回 像今天这样难过涕泪,而她大哥每一回或者说大多回都选择置之不理,不然也不会有这般把握的定断。   难怪一向矜持内敛的陈相濡会爆发出来,想来是心中早已压抑良久,不得纾解,又被他在小姑子跟前下了面子,这才克制不住。   要知道,因为久病缠身的缘故,陈相濡在府中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甚少与人相处,唯有与阮问颖算是亲近的。   就算如此,对方的言行举止也格外端庄,从无失礼之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今日这一场哭喊显然是伤心至极,什么都顾不上了。   所以她感到十分不能理解。   “……大哥,”她嗫嚅着朝阮子期道,“嫂子……看起来很伤心,你不去劝劝她吗?”   阮子期微微一提下摆,在榻边坐下,平静道:“我去劝她什么?小妹,你如此聪慧,难道瞧不出来我们之间并无夫妻情分?前几日你试图给我们牵缘拉线,我还以为你已经意识到了。”   阮问颖声音更小:“我那时……以为你们之间只是有些误解……”   阮子期平静道:“那你现在明白了,我和她之间没有误解,只有强求。”   “嗯。”她小声回答,原本所有想说的话都被他的“强求”二字堵了回来。   看来,陈相濡在这场婚姻当中受到了伤害不假,但她的大哥也未必全身而退,明明心有所属却不得不另娶他人,很难说他会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阮问颖心情复杂。   她忍不住开口:“嫂……陈姐姐能强求,大哥你就不能强求吗?夫妻是要相伴一生的,与其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天天强迫自己去面对,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娶自己喜欢的人呢?”   阮子期望着她微微笑了,抬手轻抚她的鬓发,道:“小妹,这世间有许多事不是像你想得这么简单的。”   阮问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好像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道:“圣人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大哥既然娶了陈姐姐,为什么不能试着接受她呢?总不能……总不能等着休妻再娶吧?”   然而,阮子期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神情也更加温和,像在看着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阮问颖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可笑,陈相濡知书达理、品貌俱佳,是为人妻子的上好人选,阮子期要是能接受,他早就接受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来劝慰?   好在她的这位兄长不同于玩世不恭的二哥,一向以正色待人,即使是这样的询问,也很认真地回答。   “圣人言之所以成圣人言,盖因这世上少有能践之者。你大哥是个俗人,没有办法做到像圣人那样。”   又反问一声:“倘或是你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你可会随波逐流,让过去成为过去?”   阮问颖一怔,喃喃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我——”   她的亲事可比他与陈相濡的要复杂多了,好歹他只需要面对对方,实在接受不了也可以远赴边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而她却是一不小心就能把整个阮家拖下水。   这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是要不要命的问题了。   阮子期却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恍然一笑道:“是了,我忘记了,你的亲事是由陛下亲自下旨的,普天之下无人能够更改,你不需要担这个心。”   “这也是你比我幸运所在,同样是由长辈定下亲事,你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和对方两情相悦,做到情孝两全,实在难能可贵。小妹,大哥真的很羡慕你。”   阮问颖没说话。   她知道阮子期说这番话是出于真心,既表明了对自己亲事的无可奈何,也含有着对她亲事的祝福。   可为什么她的亲人总喜欢拿她的亲事来说话呢?是因为她自己在意这个方面,所以对提及之语格外注意,还是因为她一事无成,以至于除了这一点,旁人都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   她垂了垂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与陈姐姐门当户对,又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长辈自然会觉得你们之间情谊深厚……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也是一桩成人之美的好事。”   一个也字,道尽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阮子期没有察觉,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前半段话上。   “什么样的关系算青梅竹马呢?幼时常常见面、大后杳无音信,算青梅竹马吗?邻里寻日相处,互有厌恶龃龉,算青梅竹马吗?一方有意、一方无情,算青梅竹马吗?”   “所谓青梅竹马者,是要先有总角之谊,然后才能两小无猜,倘无情谊在内,又如何能消解嫌隙,以至亲密无间?”   “世人总以为一对小儿女一起长大,便会互生欢喜,可相处得宜者尚且鲜有,更遑论消长情愫,结为夫妻?”   他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世间因青梅竹马而结缘者,并非自幼相识之故才成了有情人,只是一对有情人恰好自幼相识而已。”   “倘或他们是在长大成人后才相遇,也依旧会喜欢上对方,与他们是否有总角之谊无甚关系。”   阮问颖哑口无言。   她感到一阵震撼和惊讶。   诚然,她很清楚,杨世醒不是因为和她有幼时情谊才对她生出欢喜——哪怕这份欢喜已经成了曾经,但也仅限于她自身,从来没有往他人、往世人的这方面去想过。   更没有想到她一向沉稳的兄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看来,他是真的对心底那位姑娘情根深种,奈何世道纷杂,他们只能有缘无分……   阮问颖默默地想着,有些替兄长感到惋惜。   阮子期倒没有什么憾色:“所以我说你很幸运,小妹。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像你这么好的运气,可以同心仪之人一起长大的,你要好好珍惜。”   阮问颖在心底苦笑。   珍惜……她也想要珍惜,奈何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又如何能去做?   她苦中作乐地想着,也不知道他们兄妹俩谁更倒霉,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好运气的阮子期,还是开始时如步青云,却在半途急转直下,最终从云端直接坠地的她。   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她的祖母真定大长公主曾言,皇后虽然与陛下早早就定了亲,但因其自幼被带去边关之故,与陛下没有总角之谊。   而在安平长公主与皇后的谈话中,透露过后者是在长安殿做客时被陛下遇上的,结合之后发生的事来看,那时的皇后应当已经对信王生出了情愫。   脉络很好理解,无外乎是皇后先与信王相遇,后与陛下相遇,终在阴差阳错之下造就了一份孽缘,古往今来,天底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桩类似的事情。   但是能让真定大长公主如此看重总角之谊这一项因由,不仅在她和杨世醒身上引以为鉴,还在多年后念念不忘,提及时仍然怀有不满,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莫非,皇后当年不仅是与陛下没了总角之谊,还与另外一个人有了这份情谊?而这个人就是信王?   阮问颖在心里胡乱猜测。   她小心地抬眼觑了一回阮子期,慢吞吞道:“的确,这世间鲜有自幼相识能成夫妻者……更有甚者,即使自幼相识,有总角之谊,成了青梅竹马,也难以良缘至终……”   阮子期用一副沉稳的、静候下文的神情看向她。   她大起胆子,迂回试探地道:“我听说,舅母在当年也曾有过一位自幼相识之人,可那个人却不是陛下……” 第101章 以后少在殿下跟前提阮姑娘的名   阮子期一愣, 神情罕见地出现了一点波动。   他看向阮问颖:“小妹何出此言?”   阮问颖含糊道:“无有出处,就是随便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又见阮子期态度暧昧,没有直言否认,对她也不说斥责荒谬之语, 胆子便又大了几分, 追问道:“果真确有此事?”   她会有此一问,并非存着什么乱问一气、误打误撞的心思, 而是自有思量在。   依真定大长公主之言, 皇后早在去往边关之前就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定了亲, 却先遇到了信王,并在与其倾心相许之后才遇见陛下, 想来中间差了很长一段时日。   这样的经历, 在长安城里怎么样都是说不通的,只能是在边关。   她的大哥常年跟随父母镇守边关, 与皇后同是阮家人、同在青州, 虽然相隔了一代人,但怎么说也有着这层特殊的身份在, 还是很有可能听到什么的。   最重要的是, 他不会怀疑她问这些话的背后原因。   当年之事,最清楚的知情人莫过于安平长公主和真定大长公主,太后与镇国公或许也知道大部分,但阮问颖不可能去问他们,一旦被反问她询问这些话的缘由,她就答不上来了。   不像和阮子期。首先, 她不是刻意提出这个话题的, 是和他聊到了青梅竹马与夫妻姻缘, 才说到了这事, 前因后果顺理成章。   其次,她也不用担心对方“不可胡言”的责备。因为根据她兄长曾欲退婚的行为,他并非恪守陈规,又和她在刚才来了一场差不多是推心置腹的谈话,她问点小小的问题不算过分。   果然,面对她进一步的追问,阮子期没有多少迟疑,只说了一声“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流言蜚语”,就道:“舅母当年跟随祖父前往青州,途径多地,遍阅边塞风光,相识之人何其繁多?纵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又如何知晓是哪一个,并告诉你?”   而一确定了他的态度,阮问颖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我听说,那个人是信王。”   阮子期默默地看了她两眼。   他沉吟片刻,道:“你既有此一问,想来心中早有猜想。你是个聪慧的,旁的话我也不多嘱咐你,只告诫一声,有些事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都只能在心底想,万不可说到外头。”   阮问颖亲近一笑,心中流淌过几许温暖:“是,小妹谨记大哥之言。”   等待了半晌,不见他有下文,又小心续问:“那……当年之事……”   阮子期面上闪过一丝无奈笑意:“看来你是不见青山不罢休了,好吧,那我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   “舅母当年的确是在边关认识的信王,不过只有几面之缘,非是自幼相识,不知为何被他人在后来牵强附会,有了各种莫名的流言。”   阮问颖听了一呆,这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她最先怀疑阮子期是不是在骗她,又觉得不像,就想着是不是他也不知晓里头的实情,而后才细细揣摩他话中之意,敏锐地察觉了几个字眼。   “他们只是没有自幼相识而已,对不对?”她道,“所以还是——”   阮子期摇摇头:“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再多的,我也不清楚。”   闻言,阮问颖微感失望,不过很快又振作了起来,毕竟她在之前也没有期望能得到多少答复,现下虽然只有寥寥几语,却已经足够她推断出许多事情。   不知是不是她泄露了什么心思,阮子期静静瞧了她一眼,道:“小妹,大哥虽然不知晓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些,但舅母贵为皇后之尊,你又即将嫁进宫中,有些事听听也就过了,不必放在心里,更不必刻意去打听、去弄明白,这对你没有好处。”   她垂了垂眸,微笑着应了一声:“嗯,妹妹知道。”   兄妹俩陷入一阵沉默。   隐隐约约的西风呼啸声中,案上的熏炉袅袅升起几缕暖香。   阮子期忽然道:“你不想嫁?”   阮问颖一怔,抬眸看他:“什么?”   “没什么。”对方收回视线,“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若无事,大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你。”   阮问颖摇摇头,她的事情她已经问完了,他的事情又没有她能说得上话的地方,遂结束了这场谈话,起身送他离开。   临走前,阮子期顿了片刻的脚步,背对着她道:“小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都须记得,日子是自己过的,他人的言行举止换不来任何东西,不要因为别的缘故勉强自己,让自己后悔。”   阮问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   厚重的垂帘很快阻隔了对方离去的动静,她却还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缓缓咀嚼着这一番话。   不要勉强自己,让自己后悔。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一句话,哪怕是让三岁小儿来说,也无可否认它的正确。   但是……   她现在……感到勉强的事情,是什么呢?   ……   含凉殿。   与同僚交接完轮值,云山正活动着筋骨准备回房,恰好瞧见山黎从门阙下方缓缓拾级而上,便走下去凑到她的跟前,笑言:“姐姐从哪里来?怎么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让我一顿好找。”   又把目光从她捧着的一方花雕漆木盒上面滑过,询问:“这是什么来历?看起来怪贵重的。”   山黎眼风不错,直视前方继续行走,口中道:“皇后殿下恩赏,自然贵重。”   “也是。”云山随意应了一声,“能劳烦姐姐送来殿里的,没有不贵重的东西,也就阮姑娘——”他戛然而止了话音。   山黎也不接茬,继续向前走着,直到上了台阶,过了殿门楼,远了值守的护卫,才低声开口:“你这掩不住嘴的毛病合该改改,不小心让殿下听见,又要罚你当门神了。”   云山小声嘟哝:“当就当呗,反正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真是搞不明白,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忽然和阮姑娘生分了,性情冷了许多不说,殿里的氛围也格外压抑,让兄弟们都不敢大声出气。”   “本来今年就够难熬的了,长安城里下了多年难见的数场大雪,殿里头又这样飘雪刮风的,叫人怎么受得住?”   “受不住就走。”山黎脚步不停,“多的是人想顶替你这个位置,也免得成天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抱怨,没个清净。”   云山笑着打两声哈哈:“我就是随口一说,姐姐切莫当真。”   又道,“不过我也是真的弄不清楚,殿下和阮姑娘是怎么了?以往每年新春贺岁,阮姑娘总会在除夕后的头一天过来,今年却是久久都不见人影,殿下居然也不过问,真是奇了怪了。”   山黎道:“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不是说殿下与阮姑娘生分了吗?那他们自然不会像以往那般密切往来。”   云山不解的正是这一点:“殿下怎么会与阮姑娘生分呢?”   她轻哂:“怎么不会,几个月前你不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只因为几日不见阮姑娘的踪影,便多嘴在殿下跟前提了一声,结果被罚去当门神后没两日,阮姑娘就自己来了,半点不见与殿下的生分。”   “我还以为你经过那一次之后有点长进了呢,没想到还是和原来一样。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关心殿下、为自己和兄弟们着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对阮姑娘上心呢。”   直到这时,云山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笑话自己,有些不满地争辩:“胡说八道,我这明明是既关心殿下,也关心阮姑娘。”   “而且之前那回阮姑娘不过几日没来,这次却是连着有一旬多不见踪影,说他们之间没发生点什么,我可不信。”   山黎气定神闲:“你若是真的关心阮姑娘,就该知道她染了风寒,抱恙在家,所以才不能过来见殿下。”   云山继续争辩:“我知道,我特意去打听过了。但这才更加奇怪——”   “阮姑娘已经病了有一段时日,殿下却半点不见着急关切,也不差人过去询问一声,以往但凡阮姑娘有个头疼脑热,殿下可是一早就会命人过去查看的。”   山黎含笑偏头,慢悠悠瞧他一眼,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殿下的心思,素来是不容人知晓的,我等也不可妄议。”   “不过看在你喊了我这么多声姐姐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以后少在殿下跟前提阮姑娘的名,除非殿下主动提起,否则你最好半个字也别说。”   云山心中一紧:“这是为何?难道殿下真的……”   他压低声音,直觉勘破了一则天大的秘密,不无焦虑与疑惑:“陛下可才赐婚没多久,殿下这就——这就——”   山黎一愣,叹息道:“我再送你一句话吧,好好当你的贴身护卫,不该动脑筋的事情别乱瞎想,不然没事也要被你想出有事来。”   他小心翼翼:“姐姐可否再送第三句话?愚弟、呃,我有些听不明白。”   山黎道:“……少想东西,少说话,多做事。”   云山“哦”了一声,没有再言,看上去好像终于听明白了,并开始亲身践行此道,但在跟随身旁人走了一段路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所以,殿下到底和阮姑娘生分了没有?”   “……他们生不生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阮姑娘长阮姑娘短的,被殿下听见,你就要和护卫一职生分了。说什么殿里气氛压抑,不敢大声出气,我看你的话还是和以往一样多。”   “我这不是在努力活跃气氛嘛,要不然大家伙就真得被冻住了……所以是没有生分?那为什么阮——呃,那位姑娘……生病,殿下不曾有过问?”   “住口。不许再问。也别再跟着我。我要去宝阁把这赏赐登记入簿了,你下值了吗?下值了就好好回你的房里休息去,别来打搅我。”   ……   三清殿。   烟熏缭绕中,杨世醒立在天尊像前,缓缓敬了三炷香。   一名手执拂尘、身着紫袍的道人从旁趋步而出,须发皆白,不见老态,正是被陛下敕封的灵微真人。   “心既不诚,上香无用。殿下也算半个玄门弟子,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杨世醒没有回头,淡淡道:“进殿见天尊而不拜,岂非更是不敬?”   “殿下若果真心怀不敬,就不会到这儿来了。”灵微真人拈须,“此间初五斋醮已过,初九法会未及,不知殿下来此有何要事?”   杨世醒道:“心有一疑惑未明,望能求签解之。”   灵微真人听了,捻诀默思半晌,点点头:“殿下且随贫道来吧。” 第102章 下下签   灵微真人亲自启坛, 让杨世醒在祖师跟前求签。   求罢,他拿过对方的签,低头看了一眼,道:“下下签。”   杨世醒神情不改:“是吗?”   “花吐遭夜雨, 月明被云遮。”灵微真人缓缓解着签文, “需得守心待云开。”   “守心?”杨世醒这回有了一点反应,“不是守时?”   “签文确为守时。”灵微真人道, “但在方才求签时, 有幸得蒙祖师指点, 是以明为守心。”   杨世醒微微一笑,他虽然自小与三清殿结缘, 道经法本看了不少, 却甚少言及鬼神之事,此刻也不说信与不信, 只道:“若是守心而非守时, 这下下签岂不成了上上签?得签人该当如何?”   灵微真人脸上显现出一点笑意:“原为下下签,却反上上签, 这一下一上之间本就蕴含了个中要妙, 以殿下的慧心与厚缘悟性,又何须贫道多言呢?”   杨世醒道:“倘若我非要真人多言呢?”   灵微真人道:“那就迷了执着的道了。”   杨世醒轻笑,带着似有若无的嗤讽,悠然慢语:“怕是真人解不开这里头的签文,所以才故意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来迷惑人。实则外也空空,内也空空——无所有也。”   灵微真人抚须而笑:“观空亦空, 空亦无所空。”   杨世醒不说话了。   他把目光扫过面前人与其手中签, 又至殿中诸设, 半晌方开口道:“据闻, 我尚在母后腹中时,因危殆之故被真人上奏表文记为弟子,幼时又因体弱常至殿内,是为道缘深厚。”   “真人常说我悟性开明,若潜心修道必有大成,只因身命所系而恨辞不受。如今却不同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问真人一声,可还愿收我做弟子,出方入外?”   灵微真人摇摇头:“殿下此言,勘误有二。其一,道不远人,红尘之外是为修道,红尘之中亦为修道,只是道有先后,譬如王道在民道先,人道在仙道后,中取其重者。其二——”   他停顿思算片刻,将手中签递予对方:“这就是其二。”   杨世醒接过签,瞥目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不为所动。   他淡声道:“真人,恐泄天机啊……”   “不然。”灵微真人以笑对之,“天机无可泄,泄者非天机,端看殿下如何做尔。”   ……   如杨世醒所言,三清殿为了护佑他平安长大颇费神思,灵微真人又与他多论道法、多述道经,二者差不多是半个师徒,相处起来没有旁人面对皇子、面对道士时的恭敬拘谨。   而这位不知年岁的白首高道,一旦在不涉及论道时便会现出几分方外之士特有的顽皮,譬如此刻,他就在相送时开口:“殿下方才所想、所问、所求皆在签中,然,殿下方才所想却不问也不求的,同样俱在签中。”   杨世醒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点,微挑起眉看着他不说话,摆出一副静待下文的神色。   灵微真人道:“签解八意,殿下问三意,心怀四意,这多出来的一意,就是姻缘。”   他“哦?”了一声,神情没有什么波澜。   灵微真人继续说下去:“殿下所问三意,因为得蒙祖师指点而有所更改,但这多出来的一意,却依然是原来的签解。”   杨世醒道:“原来的签解?”   “不错。”灵微真人道,“欲求难得就,须得守时静待月明,否则,任是云开也枉然。”   像是怕他听不明白一般,还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是真的下下签。”   杨世醒:“……”   他静静盯了对方半晌,缓缓开口:“初九的法会,我看真人不必办了,免得因为妄言而受到责罚。”   “非也。”灵微真人带着点微小的得意道,“此既非天机之泄,也非扰乱言语,只是给殿下指点迷津、明晓危殆,以免错过良机罢了。”   杨世醒的神情依然不变:“既非天机之泄,想来有可解之法,就不劳真人操心了。告辞。”   ……   含凉殿。   曲泉阁。   山黎领着人将午膳一一呈上,静候其他侍从退下之后,隔着垂帘,向榻上之人禀报诸项事宜。   “……皇后殿下赐珊瑚沉香一盒,问及前番先宝定侯张家一事……吴太医今日来值,言姑娘病已大好,思虑日减……”   杨世醒斜倚在紫檀案旁,单手握着书卷,垂眸敛目,面容沉静无波,似在听着她讲,又似在看着文字。   他把书翻过一页:“病已大好?吴想旬既不看诊,又如何得出这四个字?”   山黎一愣,听他话中之意似是有所不信,心里便有些紧张,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会这么想,莫非这里头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差错?   她使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吴太医虽没有时时给姑娘看诊,但初一那日和姑娘醒来之后的翌日都是他亲自去看的,吴大夫给姑娘诊治的脉案,吴太医也会一一过目,确保无虞。”   杨世醒沉默几息:“好,你下去吧。”   山黎恭谨告退。   正月十五。   上元节。   一大清早,镇国公府就忙活了起来,等到了夜晚,府里已是各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映照得分外璀璨。   待得镇国公、济襄侯夫妻侍奉着真定大长公主、领着一干亲朋小辈开始游园,更是鞭炮之声不绝于耳,热闹不输除夕。   阮问颖和阮淑晗也在其中,两人自缀一方,既不太靠近长辈,也不太落后于人,一边欣赏着花灯下的美景,一边进行姐妹间的私语谈话。   行至苑内湖桥,一阵清风徐徐吹起,带着些许料峭的春寒,让阮淑晗不自禁地捂了一下手。   阮问颖注意到她的举动,和她开起了玩笑。   “晗姐姐今日的装扮甚美,让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动。只是姐姐千万别为了美就把厚衣换薄裳、披风换云肩,一不小心吹了风、着了凉,可就真成一个病美人了。”   对方羞恼还嗔:“你一日里不笑我两句就不舒坦了,是不是?你今天穿的也不见得比我的多,我好歹身体康健,而你呢,大病初愈不久就敢这么出来,我看你才应该要担心自己。”   她笑盈盈地回答:“不怕,我的病已经好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   阮淑晗无奈摇头,摆出一副不愿和她多说的模样:“罢了,我说不过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到时候病了受罪的人不是我。”   她缓步下桥,行到一株开得正艳的梅树旁,欣赏挂在枝头上的一盏花灯:“你既然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那是不是就不用我去替你打探消息了?”   阮问颖故作不解:“姐姐有曾替我打探到什么消息吗?”   阮淑晗再度嗔她:“不然你还待如何?上元未过,师学不开,我那位拜托相助的人连宫都进不去,又怎么给你打探消息?”   “那就不用打探了。”阮问颖端详着花灯下方的穗子,伸手轻抚,白皙的手指在烛光下显得分外柔和,“明日我亲自进宫,不劳烦姐姐家的那位小徐公子。”   阮淑晗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你不是说在开春前都不可能进宫吗,怎么忽然变了卦?”   她轻快一笑:“事情总是会有变化的嘛,我原本以为我的病会很难好,哪里知道不过几日的工夫,我就好得跟没事人一样了,原先之语自然也不算数。”   “倒也不止几日。”阮淑晗思忖,“你这病断断续续的快有大半个月,按说是该到好的时候了,就不知长公主殿下是否放心你入宫?”   “宫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之说?”阮问颖道,“而且在我病势昏沉时,太后和姑母都派人来看过,如今我病好了,自然该进宫谢恩。”   阮淑晗觉得她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来是哪里,只能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道:“既如此,那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给徐二郎送个口信,让他不必打探,或者你在宫里遇上他——”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明日你进宫去,除了谢恩之外,应当还是要去见六殿下的吧?”   阮问颖拨弄灯穗的动作一停,转头看向她,神情里带了些惊讶:“姐姐怎么这么问?”   阮淑晗被她这么一问,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很唐突,总不能说是因为听她只讲要去宫里谢恩,而没有提到要去六皇子那里,所以才会有此一问吧。   她自己在应徐妙清之邀前往徐府时,都不会直言去见徐元光,而是会说那些可以放在明面上的正当理由,这是很合情理的一件事,姑娘家总是要几分薄面的,不能说没提就是没准备去见。   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在这方面都能瞎想、想错,还问了出口,真是丢人。   阮淑晗这么想着,含着几分歉意朝阮问颖赔罪:“是我想岔了,你不要介意。”   阮问颖毫不计较,莞尔笑应:“姐姐太客气了,闲聊嘛,本来就是这样说东说西的,谁能每句都求个无错呢?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心胸狭窄了,我可不依。”   她说着,眼前一亮,指着前方过亭处由数盏花灯组成的空中锦鲤,扬起一个明媚的笑:“你看那边,真好看!不知道今年这些花灯是谁布置的,心思这样的巧。晗姐姐,我们快过去看看——”   皇宫。   御苑。   负手望着太液池旁与水天相映的各色花灯,陛下啧啧摇头,感叹:“果然是人至气至,人去气消啊,今年不大摆上元宴,邀请文武百官来共赏花灯,明显看着就没有去年热闹了。”   皇后斟过一杯酒呈递给他,温婉笑言:“虽不热闹,却也清净。况且今年只有臣妾和醒儿陪伴在陛下的身旁,如此一起过一个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的上元佳节,难道不好吗?”   陛下欣然接过,连连笑着道了几声“好”,将之一饮而尽。   他在灯影与月光下看着妻子娇美的容颜,颇有些感慨地回忆过去。   “还记得在东宫时,我也曾这般和你置一桌清酒果品,共度佳节。当时的我满心快慰,只觉得此生足矣,唯有一项遗憾,那就是没有你和我的孩子。”   “如今多年过去,你依然陪伴在我的身旁,还多了一个醒儿,同我共享这明月清风,有妻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皇后动容轻念:“陛下……”   陛下也回以深情的神色,笑着唤她的闺名:“小妍。”好似回到了新婚燕尔之时。   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一侧,对着坐在石桌旁的人道:“你是魂丢了还是神没了?出来在这坐了半天也不出声说点什么,看你父皇和母后演皮影戏呢?”   石桌旁的人闻言身形一动,偏头看向他们,目光从不远处的太液池和花灯、近处的皇后身上滑过,最终停留在天下至尊的脸上,与其有五分相似的面容格外平静。   “父皇与母后鹣鲽情深,同忆往昔,儿臣这个多出来的孩子,自然不好打扰。”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六皇子所求签文,出自玄天上帝灵签第三十签,灵微真人所言观空亦空出自《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都有化用和更改。 第103章 在这昏昏昧昧的雪天中仿若一线光明   正月十六, 上元既过,诸门大开。   阮问颖进宫参拜清宁长生二主,答谢两殿询病之恩。   许是因安平长公主归来之故,太后对她的态度比从前好了些, 没有那么生分了, 不过还是有些不冷不淡,在提及她的病情时略略敲打了两句。   “陛下才给你和六皇子赐婚, 你就病了, 还一病病了大半个月, 时机巧合得就像是算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对这门亲事有所不满呢。”   “如今你也算是半个天家媳, 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室的脸面, 诸般行事当比往日要更为妥帖,不可有所轻慢, 不成体统。”   口吻倒是较为平和, 看起来似乎承认了她和杨世醒的这门亲事。   阮问颖低头应是:“臣女谨遵太后教诲。”   皇后则对她一如既往的亲切,先是仔细打量一番她的容色、询问她的病好了没有, 接着拉过她在身旁坐下, 命人端上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和她说起昨日过节的事情。   “原本,陛下是想着,你爹娘好不容易从边关回来一趟,难得相聚,不若邀请你们一家进宫来, 和我们一起庆贺, 也算是过一个团圆节, 便没有像往年那样宴请群臣。”   “可你爹娘固辞不受, 说是要在家里孝敬长辈、照顾晚辈,陛下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又不能临时邀请群臣过来,只能和我与你表哥过了一个只有三人的清冷佳节,发了好大一通牢骚。”   皇后是和她笑着说这些话的,显然只当做一桩有趣的家常,说出来给她听听。   阮问颖心里却另有想法,需要她父母孝敬的长辈只有真定大长公主,没道理不在陛下的邀请之列,其余晚辈如她的兄嫂、阮淑晗之流,也不会不跟着进宫,唯一剩下来的只有她。   她的病是这两日才好全的,而陛下不可能临到头了才相邀请,一定是早就和她的父母提起过。   那时她或许还在昏睡中,或许才刚醒了没多久,她的父母既不放心她进宫,也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里,所以才推辞了,想要在家里守着照顾她。   想到这里,她不由涌起一股既贴心又羞愧的暖融之感,露出一个轻小的微笑,含赧告罪。   “都是颖丫头的不是,因为贪凉受了寒,搅得府中人事慌乱不说,还让爹娘为此操心,辜负了陛下与舅母的一番好意。来年上元佳节,颖丫头定然看顾好自己,不教陛下心意付诸东流。”   皇后温婉笑言:“不必如此麻烦,来年上元佳节,你说不定已经嫁进了宫里,成为了醒儿的妻子。到时只需要让他看顾好你便可,有什么不好的唯他是问。想来你也不忍心让他受到责备。”   阮问颖维持着乖巧的微笑,没有答话。   皇后继续道:“说起来,陛下也在昨夜说过差不多的话。当时,他带着我与你表哥去御苑赏月观灯,然则景致虽美,你表哥却有些兴致缺缺,陛下问两声,他才答一声,颇为懒散。”   “陛下就说,他是不是因为心里的人不在眼前,不能一道在花前月下共度佳节,所以才意兴阑珊。让他打起一点精神,别在长辈跟前摆出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来。”   阮问颖继续乖巧地笑着,道了一声:“是吗?”   见皇后盈然不语,显然是在等着她追问,就顺其心意地询问道:“那表哥是怎么回答的?”   “他啊,回答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陛下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这样的神情是在觉得索然无味呢?竟是拿了先贤的话来堵,把陛下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   从长生殿告退离开,阮问颖步伐平稳地走在扫尽陈雪的宫道上。   行至太液池旁,她的眼角余光瞥见种植在岸边的一株品梅及枝头上挂着的一盏精致花灯,忽然想起一件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昨晚她和阮淑晗在花灯下谈话时,有没有说好让对方去告知徐元光不必再去含凉殿探听消息呢?还是等她在宫里碰见后者时再分说?……她好像有点忘了。   上元已过,师学重开,身为伴读的徐元光自然也要进宫,倘若他没有及时得到消息,继续依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可就不好了。毕竟以他的水准,是不可能瞒得过杨世醒的。   好在徐茂渊作为左席少师,师学重开后的第一日由他授课,徐元光要轮到裴良信授课的明日才进宫,还能有机会补救。   想到这里,阮问颖舒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太液池,出宫回府。   然而,不等她抬脚迈步,就被一人拦住了。   说拦也不是拦,因为对方并没有张开手拦她,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恰好立在附近,挡住了她的一侧去路。   对方的身份还有些特殊。   乃是东宫太子,杨士祈。   阮问颖没想到会遇上他,愣了一下,盈盈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跟随在她身旁的谷雨小暑也一道行礼。   她没有行大礼,因为杨士祈虽然担着东宫太子的名头,但身份着实尴尬,既非皇后嫡出,也不受陛下看重,从安平长公主与皇后的谈话来看,她的母亲对这位太子也很轻视。   她倒是不介意把礼数做足,但要是被安平长公主知道了,说不得又会像当年她对宠妃行礼问安一般,把她责问呵斥一番,犯不着。   想来太子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对方的确没有计较,朝她扬起一个温厚宽和的笑:“表妹快快请起。”甚至亲切地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   阮问颖不动声色地避开,垂头:“民女在这里观赏风景,不意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太子道,“我也不过是来这里随意走走,看看风景。倒是我要向表妹赔罪,在无意之间打扰到了表妹,搅和了表妹的兴致。”   用词很是谦逊,态度也极为温和,旁人纵使不受宠若惊,也会觉得如沐春风。   阮问颖却感觉有些别扭,她能理解太子的谦逊,在身份这般尴尬的境况下,倘若再嚣张自傲、性情跋扈,便是在自掘坟墓,但凡有些思量,都不会这么做。   但对她的态度就不必如此了吧,一口一个表妹的,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有多么亲近呢,他们俩之间的交情也没有好到这样一个地步。   这么想着,阮问颖就有些不愿意与他多言了,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告退想要离开。   太子拦住了她。   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用话阻拦了:“表妹且慢。”   他对她道:“实不相瞒,士祈今回的确是信步闲游至此,却也是特意来寻表妹的,只不曾想在这儿碰见罢了。”   阮问颖一愣,抬起眸,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殿下此言何意?”   接触到她的目光,太子怔了一怔,片刻方道:“当日的庆功宴上,沛国公所言字句皆非士祈之意,还请表妹不要误会,给表妹造成的诸般困扰,也请表妹万莫介怀。”   “此事离现在过去将近一月,本不该迟至此刻方才赔罪,只是前些日子不见表妹来到宫中,又听闻表妹身体抱恙,这才一再推延,还请表妹海涵,士祈感激不尽。”   阮问颖恍然。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茬事了。   与此同时,她心中的疑惑也愈发浓厚。   倘若那日的庆功宴上只有这一件事,那他是需要向她道这一声歉的,因为她的声誉会受到莫大的损害。   但在那之后,紧接着发生了杨世醒求娶、陛下赐婚这两件事,声誉有损的人变成了他,甚至说是颜面大失都不为过,完全不必如此。   当然,这不是说太子的行为没有必要。或许其是天生性情淳厚,觉得有愧于她,又或许是其为了不被她身后的国公府不满,才会这么做。   总之,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已经开口向她道歉,那么她也势必要有所回应。   所以阮问颖又与他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言重了,那日庆功宴上发生了什么,民女已然忘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太子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才张开口,天上就飘起了点点细雪,并很快变成纷扬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刮落,打断了他的出言。   见状,他停了一会儿,转而请阮问颖去一旁的亭中避雪,并且作势欲解开身上的披风,似是想要披到她的身上。   阮问颖有些被惊到了,想不到他会对她这么……热心。   她对此既不习惯也不喜欢,往后退了半步,推辞不受:“多谢殿下关怀,但民女即刻便要出宫回府,不敢劳烦殿下。”   她敛衽行过一礼,干脆利索地道了一声“民女告退”,就转身带着谷雨小暑离开。   太子再度喊她。   她只当听不见,埋头往前走。   不想她的身后也响起了脚步声,听着竟是其想要跟上前来。   阮问颖心中发恼,暗想这家伙到底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成心想要缠着她?   若是前者,她不介意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若是后者,她也不介意把话说得明白些——他配这么做吗?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不过最终,她的两个设想都没有实现。   因为在被对方追及之前,就有另外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抱臂倚立,琼林玉树,风姿潇洒,在这昏昏昧昧的雪天中仿若一线光明,照亮一方天地。   “好巧。”杨世醒弯起一个笑,目光越过她的肩,看向后头的太子,“这大冷天的,大哥也来太液池边,看结了冰的池面与枯黄凋谢的花草?”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皇后转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出自《庄子·秋水》 第104章 大哥还准备缠着我的未婚妻子做什么?   杨世醒的到来使太子停下了脚步。   “六弟。”他含笑唤了一声, 态度亲切,“你怎么来了?”   杨世醒也笑,笑容轻缓,如天空中打着旋飘下的细凉雪花。   “刚刚下朝, 正巧这里和回含凉殿顺路, 就过来走走。”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高祖有言,凡皇室宗亲, 非祭告太庙者都不可与国事。   太子得陛下亲封, 照理当有其权,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陛下曾在数年前说过:“朕既为天下万民之主,理天下万民之事, 朕所出子女也当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皆可与朝会、谈朝事、兴朝修。”竟似要大开朝堂之门,违背高祖言制。   不过百官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因为大部分人心里清楚, 这是为了六皇子才说的话,除了六皇子可以借此参与朝堂以外, 其余的皇子公主都不要肖想, 安心在原处待着。   就是少数不懂其中道理的官员,在上了几道折子、进了几声言语之后,或是察观陛下言色,或是被同僚友人提醒,也都明白了,不再有所异议。   太子对此也没有只言片语, 仿佛不知晓这件事, 只是在他年满二十、行了冠礼之后开始称病不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了“皇太子弱冠上朝”这条规矩。   杨世醒此番言语, 亦不知是在有意还是无意地提醒他这件事,又或者不是提醒,只是单纯地嘲讽、炫耀。   太子的笑容只凝滞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原状,道:“是吗?那可当真是巧了。本以为在这太液池边碰见了表妹已是很巧,没想到现在更巧,遇上了六弟。”   他说着,抬头看了一会儿天,接过侍从冒雪送来的宫伞,一边撑开,一边轻叹。   “只可惜天公不美,竟在这时候下起了雪,实在扰人兴致……六弟若有闲暇,不如和表妹一道来大哥宫中坐坐?”   他在把伞撑开时本是上前了两步,想将阮问颖罩拢在下面,是一个很符合其温厚之态的举动。   然而阮问颖却默默地往边上退了退,宁可把自己暴露在风雪中,也不愿受到他的照拂。   又有山黎不知从何处行来,捧着一件碧青色的斗篷展开,同谷雨小暑一道给她披上系好,戴上雪帽,滚边的绒毛将她整个人捂得格外暖和,脸色莹润动人。   太子见状,就没有再往前,转头看向杨世醒,询问:“六弟意下如何?”   杨世醒微微一笑。   “不如何。”   他缓步行至阮问颖的身旁,轻慢开口:“这雪下得的确不是时候,倘若天继续晴下去,大哥还准备缠着我的未婚妻子做什么?”   太子一愣,失笑道:“六弟这话有些严重了,我——”   杨世醒打断他的话:“大哥与表妹素无来往,此番交谈,想是因为年前庆功宴一事,想要朝表妹道歉。”   “大哥的这份歉意,我替表妹心领了,但父皇已经给我和表妹赐了婚,又有庆功宴上沛国公之言在,大哥与表妹如此接触,怕是有些不好,恐生误会。还是请回吧。”   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明晃晃地下逐客令,太子的脸色一阵变幻,最终勉强弯出一个笑容,道:“是,六弟言之有理,那大哥便等你们大喜之后,再择日亲自登门拜访。”讪讪离去。   阮问颖也没有想到杨世醒只用了三两句话就激得对方退避三舍,在惊叹之余也感到了几分无措。   她原本打算借着两人交谈的时机,盘算好等会儿面对杨世醒时要说什么、该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交谈一下就结束了,让她根本没有盘算的时候。   至于“缠人的家伙终于离开”的舒气,她也没有多少,因为早在见到杨世醒时,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处理好这桩麻烦。   反而身上的这件斗篷完全是意外之喜,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几分受宠若惊,心中升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往边上错开一步,与身旁人拉开一点距离,抬起头,有些局促地朝他笑了一下:“你……你来啦。”   杨世醒看向她,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目光随着心一同沉到底处。   跟前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同旁人可以相谈甚欢,见到我就避之不及,怎么,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说我身份低微,比不上金尊玉贵的太子,不配和你说话?”   阮问颖一惊,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言语,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周围,生怕他人把这话听了去。   等见到山黎同谷雨一干人等都低头垂首、退避得远远的,才意识到,在不知晓杨世醒身世的前提下,旁人纵使听见也只会觉得他是在说反话,没有它意。   这么想着,她就稍觉舒释了一二。   又很快变成懊恼,心想,她干嘛要替他担心,她病了这么久都不曾得他一声问候,他不过是哼一声气、说两句话,她就这么上赶着做什么呢,一点也不自重。   思虑圜转间,她的目光已是再度对上了面前人,原先那股被压下去的局促重新浮起,想要避开觉得刻意,对视又觉得不自在,踌躇犹豫,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窘态。   杨世醒则还是一副原来的情态,微移眸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淡然道:“春时刚至,冰尚未开,你就穿着这么一身单薄的衣裳出来了,还真是不怕冻。想再病一回?”   阮问颖被说得有些委屈,她只是把斗篷和缎巾去了而已,其余还是冬天的打扮,怎么就算单薄了?想嘲讽她也不必这般挑刺。   而且谁能想到这天好好的忽然下起雪来了呢?明明正月都已经过了一半……昨夜她也是穿这么点游园的,没觉得冷,今日要不是遇上了太子,她亦不会在外头耽搁,早早回到了马车上。   接着,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这句话里透露出了怎样的一则消息。   “你……”她又一次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你知道……”   “我知道。”杨世醒没有等她把话说完,气定神闲地应了一声,唇角扬起一个不知道是嘲讽还是随性的笑,“我还以为你会借此假装失忆,看来是我多想了。”   阮问颖一怔,待明白过来之后,颇有恍然懊悔之感。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呢?她昏迷不醒了有好几日,假说被烧得迷迷糊糊、忘记了一些事,旁人也不会怀疑。   这样一来,所有困扰她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她不必再困扰杨世醒的身世问题,也不必再担心他二人间的情谊。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阮问颖扼腕不已,又不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讪讪一笑,道:“这话怎么说的……我——我像是……”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更是把话尾直接隐没,随飘雪一起融落。   不是她心虚,是眼前这番情景实在令人无处着手。   她和杨世醒的关系已与往日大大不同,她若再像从前那样撒娇歪缠,总感觉很别扭。   像陌路后重逢的故人,客套也不好,熟稔也不好,只余万般尴尬,不如不见。   雪花扑簌簌落下,寒风滑过结冰的太液池面,带来一阵染着梅香的春寒。   阮问颖立在梅花树畔,一袭碧水天青的斗篷裹着她柔软娇小的身子,露出里头一点丁香色的外裳,不比梅花艳、却有芯蕊娇,显得分外不可方物。   她低着头,沉默不语,长而微卷的睫翼沾上几粒洁白的细雪,又在垂眸眨眼间消去,于无声处绽开动人的颜色。   杨世醒看着她,缓缓开口:“你——”   “殿下。”三益从一旁走来,行礼告了一声罪,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杨世醒听了,眼底的眸光沉了几分,面色依然不改,平静地对她留下一句:“这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你既然已经谢过了恩,就快些回去,不要再乱耽搁。太子没安好心,你往后避着他些。”转身利索地离开。   阮问颖咬着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失落。   虽然她刚才是想着比起再相逢不如全然不见,但难道他们真的要就此陌路了吗?   她——她还是——   “姑娘。”一声轻轻的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这雪眼看着下得越发大了,姑娘大病初愈,不宜受寒,还是快些回去吧。”   阮问颖循声看向对方,有零星的发怔:“……你怎么在这儿?”或者说是怎么还在这里,没有跟随杨世醒一起离开。   山黎含笑言语:“自从姑娘出了长生殿,山黎就一直跟随着姑娘了,只是姑娘未曾发觉而已。”   阮问颖听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小暑就在一旁笑开了,道:“我说呢,怎么才刚下起了雪,姐姐就拿了斗篷过来,还以为是老天派过来帮助姑娘的,原来是六殿下。”   谷雨也是一笑,然后顿了顿,觑了一眼阮问颖,才附和道:“这一回真是多谢姐姐了,太子殿下忽然这般行事,若非六殿下前来解围,我们姑娘恐怕招架不住。”   小暑轻哼着挤出一句极细微的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太子殿下和我们姑娘平时都没什么交情,忽然来这么一下,肯定是像六殿下说的那样不安好心,姑娘以后可得当心些。”   谷雨责备地瞪了她一眼,低低警告:“慎言。”   小暑心虚抿嘴,表现出一副受教的模样点头。   山黎恍若未闻,继续对阮问颖笑着:“姑娘快请回吧,我送姑娘到宫门口。”   但这一次,阮问颖还是没能开口。   因为才表态要当哑巴的小暑,在听了这话之后又一次快言快语道:“山黎姐姐一定要送姑娘出宫吗,难道不能和往常一样,请我们姑娘去六殿下那儿坐坐?” 第105章 得镇国公之女者得天下   这话一出, 原本有些热闹的太液池畔当即安静了下来。   山黎含着笑,亲近而又不失恭谨地道:“请姑娘去含凉殿本该是我们的分内事,然而殿下近日繁务缠身,仅是方才一遭, 就已是格外难得才寻出来的空。”   “此时此刻, 姑娘纵是去了,也难见上殿下一面……反倒不美。不如等改日殿下把事情都处理完毕了, 姑娘再行前往, 殿下见到定然十分欢喜。”   话说得滴水不漏, 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态度也没有半点轻慢, 无可指摘。   阮问颖却仿佛被人当头喝了一棒, 气血上涌,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难堪之情铺天盖地。   她还在妄想什么, 奢求什么?早就明明白白的事情,为什么她还是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直到对方的侍女亲自出口拒绝, 才能清醒?   “不必了。”她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稳,不让声音发抖、显现出异样,“六殿下既然事务繁忙,问颖自当回府,不加打扰。你也不用再送,这宫里来了这么多回, 出宫的路我还是认得的。”   她伸手解开系在身上的斗篷, 取下交予谷雨, 示意对方将其归还。   山黎悚然一惊:“姑娘?”   小暑也有些不解, 跟着唤了一声:“姑娘?”   只有谷雨没有说话,默然依言照做。   看着递到面前的斗篷,山黎的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面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无措:“这……”   阮问颖没有再听她言,也没有多说,转身离开池畔,就像杨世醒之前离开一样,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的步伐很疾,几乎能够称得上小跑,什么端方仪态、体统规矩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只想立时回到家里,再不进这宫,见这宫里的人。   ……   东宫。   太子坐于堂上,把玩着手中的双环盘龙佩,神色昏昧。   玉佩做工精细,质地完美,属于珍品中的上品,便是宫里也见不着几块。   这样一件难得的稀罕宝物自然不是他从别处得有的,也不是被陛下赏赐的。   ——乃是由六皇子随手赠予他的长子,再被太子侧妃以保管之名暂存在了他这里的。   若非如此,恐怕直到今日,他都无缘得见此物。   说来可笑,他身为太子,国之储君,本该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有千百利物。   然而,他活得谨小慎微不说,就连这么一枚小小的玉佩也拥有不得,需要通过自己的儿子才能得到。   不像他的六弟,随随便便就把它送了人,还是一名稚龄小儿。   想来是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便觉得不在乎,可以随意丢弃了吧。   未知在他人眼里看来,这是即使花费所有力气也难以企及的宝物。   不期然间,太子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杨士祈——听起来不错,有寓意,也承了序,宫中诸位皇子都以士为字辈。   除了杨世醒。   没错,虽然读音相同,但两者的字并不相同,也非异体,而是真真正正别有殊意的寄托。   世之初醒谓之光,集无上明亮,汇成曜日。   这是三清殿的灵微真人亲自赠予的批言。   虽非陛下本意,但也相差不离,不然谁有那个胆子指皇子为光、为明、为日?   只是六皇子成了这些东西,那他这个太子又成了什么呢?光明之下的阴影,还是被日月掩盖的星辰?   又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被临时搬来的垫脚石,一旦没了用处,就成了一样可以被随手弃置的荒物,化为风沙。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士之一字取自族谱,祈之一字取自祈祷之意,祈祷天下平安,祈祷众生康泰,还有最重要的,祈祷他的那位六弟、陛下与皇后亲出的嫡子尽早降生。   这些都是陛下亲口说出的,虽然他不曾亲耳听过,但总有当年听过的人来告诉他,史官工笔的典籍上也都有记载,白纸黑字,句迹分明,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甚至于他的诞生,也是陛下在当年的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堵住众臣的悠悠之口。   册封太子更是一场笑话,皇城内外,谁不知晓陛下想立为太子的另有其人?自如来去朝堂、大方商议国事、数拜真师名傅的又是哪一个人?他不过是顶着一个东宫太子名头的空壳子罢了。   必要时,不仅这个名头可以让出来,就连他的性命也能够被一并拱手让出。   他的出身、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所拥有的一切,没有哪一项是他自己的。   这世间最悲哀恐怖之事,莫过于此。   太子自叹自慨地想到。   在他思虑万千之时,有心腹进殿通禀,道高密王来访。   不及他对此有所回应,一个人就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正是七皇子高密王,杨士范。   高密王年方十五,身量未足,面容肖似其母贞妃,精致小巧,颇有一股阴柔之美,只是眼袋有些垂肿,泛着青黑,多了几许虚浮亏空之感。   他在太子下方的一张榻上坐下,张口就是一句抱怨:“大哥的人也太没眼见了,本王都来了几回还认不熟悉,拦着本王在外头不让进来。”   “弄得本王以为大哥在这殿里金屋藏娇、颠鸾倒凤,白白浪费了一番期待。”他啧啧摇头。   太子皱眉,有些听不惯他的言语:“你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粗鄙之话?”   高密王嘿嘿一笑,拿过一旁的酒壶,揭开盖子往里看了看,又闻了闻,仰头把它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足够滋味的呷叹。   “怎么,大哥想要当一回圣贤兄长来教训愚弟啊?那还是算了吧,本王虽然生得一副文人相,却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像那些弱鸡一般的书生,让人见了就败兴致。”   太子暗生嘲讽,心道,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居然也敢这般大言不惭,成天不是扑在女人身上就是溺在酒缸里,如此放纵,当心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密王对他的想法一无所觉,还在继续说着。   “本王的这些豪言壮语,自然都是跟着有识之士学来的,大哥莫要因为与他们相处不来,就觉得他们是些三教九流之徒,他们啊……知道的好东西可多着呢。”   “就说上回,倘若不是本王与歌舞坊的姑娘交好,又怎么能知道五哥对他的那位红颜知己说了那么多心里话?这可是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大哥难道忘了?”   太子当然没忘,但他不觉得那算什么惊喜,除了让陛下得知他的那位五弟说了一大堆关于杨世醒的抱怨话,对其大为申斥一番之外,还发生什么事了?他想要对付的人又不是越宽王。   并且他现在一想起这件事就会想起越宽王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些杨世醒因为得了一门好亲事而嚣张自得的言语,进而想起这门亲事的对象,他方才在太液池畔见到的人。   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阮问颖了,或者说,这宫里没有人不知道她、听闻过她的大名。   明明只是公侯之女,却因为安平长公主的缘故而受到帝后的宠爱和太后的照拂,在这深宫中来去自如,便是皇家公主也没有这等待遇。   甚至私底下有流言传,得镇国公之女者得天下。   说得夸张了些,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镇国公嫡女的身份已经足够厚重,哪怕没有安平长公主,仅凭着阮氏一族,也依然可以成为一大助力——只要能够娶到她。   这世间无论男女,不管性情容貌如何,在嫁娶一事上,最看重的还是家世。   这也是太子妃之位至今空悬的原因所在。   太子今年二十有四,有侧妃一人、良娣孺人四人,膝下共有一子二女,却始终没有迎娶正妻。   不是他不想娶,是他的身份尴尬,但凡寻求稳妥的世家望族,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做正妻;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不是家世上有所不足,就是怀有野心、想要从他身上获取功名利禄之辈。前者他看不上,后者的能为又不相匹配,娶了只会给他拖后腿,不如不娶。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娶妻。   太子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缓缓思量。   如今朝堂之上,文臣以徐家为首,武将以阮家为首,两家都有适龄嫡女,无论哪一家的女儿嫁给了他,都可以给他带来莫大的裨益,让其母家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虽然到目前为止,无论哪一家都没有要把女儿嫁给他的意思,但事在人为,前些日子的庆功宴上不是差点就成功了吗,虽然最终还是付诸东流,反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那六弟对阮家女儿的喜爱宫中人人看在眼里,即使没有那场庆功宴,陛下也迟早会给他们赐婚。   所以他完全没有想着和对方抢,只是存着搅合一二的心思,给对方添点堵而已。   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清楚现在的自己尚没有一争之力,需以韬光养晦为主。   他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徐氏女那边。   然而峰回路转,老天在抛弃了他二十几年之后,似乎总算想起了他的存在,开始一一补偿他这么多年的失意。   先是杨世醒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在年前下令查封了张家,使得贞妃直接找去紫宸殿哭求陛下,前朝后宫起了很是一段日子的波澜,直到现在才慢慢平息。   接着又是高密王过来找他,言愿与他结盟,共商大事,并把越宽王的酒后之言作为投名状递给了他,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也算是多了一份助力。   最后就是阮问颖的忽然抱病。   陛下才给她下旨赐了婚,她在转头回去后就病了,接连错过除夕宫宴与上元宫宴,连带着整个阮家都不见踪影,双喜临门的庆祝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不闻半声热闹。   这样的巧合,说里头没有什么隐情,他都不信。   所以他故意在今日过去见了对方一面,想从面对面的交谈中窥得一点底细。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面是见了,话是谈了,可他不仅没有打探到一点消息,反而还自己动摇了起来,望着对方娇美的容颜变得有几分心猿意马。   他开始后悔没有认真布局了。   假如他在庆功宴上多费点心思、不,甚至更早,在他还年少时,不听信师长劝他“避世不争”的鬼话,不当一个老实忠厚、默默无闻的皇子,就好了。   如果他在最初时就拥有现在这份胆气,趁着安平长公主带女儿进宫的机会与之多加亲近,那么,今天的情形是不是就会大不一样了?   而阮问颖,是否也会成为他的妻子? 第106章 这样娇蛮的性子,还有谁敢娶她   太子握着手中的玉佩, 不知不觉陷入了遐想。   一旁的高密王说完了话,不见他有所回应,有些好奇地瞅了他一眼,待得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立时来了兴趣, 抢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翻看。   “嗬,这可是好东西, 羊脂白玉, 还用了双雕的手法, 说它是珍品都埋没了。本王记得父皇那里有这样的一块玉,找了许多能工巧匠来打造, 听说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极是精巧。只可惜后来赏给了六哥,白白糟蹋了一件好物。大哥,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样一件宝贝?”   太子脸色一僵, 对方口里轻飘飘的“赏”字仿佛在嘲讽他,讥笑他拿着别人不要的东西当宝, 使他顿时感到有几分刺痛。   他故作轻松:“时日太久, 大哥有些忘了这东西的来历了,想来是底下人进献的,算不得有多少稀罕,七弟若是喜欢,送给七弟便是。”   高密王笑嘻嘻地应了,收入怀中:“那小弟就在这里谢过大哥了。”   太子没想到他会这般不客气, 心中有些发恼, 但也不好显露出来, 只得在面上强行一笑。   高密王又道:“对了, 大哥方才在想什么?本王喊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太子道:“没什么,想一些杂事。”   高密王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大哥莫要糊弄本王,本王虽然年岁小,阅历可丰富着,大哥刚才的表情是在想女人吧?不妨说出来给本王听听。本王御女无数,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能手到擒来,或许可以帮上大哥的忙也说不定。”   太子恼怒愈甚,觉得其说法太过放肆,本想直接下逐客令,转念思量,又改了主意,故意笑道:“是吗?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你六哥未过门的妻子,你也能够办到?”   高密王果然没有将他说的当作真话,同他一样笑道:“这要难一些,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端看大哥希望是明媒正娶还是享受了事,两种有不一样的办法。”   太子不动声色:“哦?七弟若有这等手段,为何不亲身实践?需知要是娶了阮家女,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事半功倍,便是皇位宝座也未尝不可。”   高密王摆摆手:“不行不行,本王母妃对安平长公主恨之入骨,本王若是娶了她的女儿,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太子试探道:“此言当真?那阮氏女可生得花容月貌,是个天仙似的人,错过不免可惜。”   高密王懒懒往后一靠:“美人本王见得多了,天仙似的美人也见过不少,知道她们尝起来的滋味是什么样的。阮氏女美则美矣,然心气甚娇,本王不喜欢太单纯的。”   “依本王之见,还是五哥未过门的妻子要吸引人一些,那姿貌、那身段,啧啧……倘若不是在身世上差了些,本王或许就会赶在五哥之前向沛国公提亲了。”   太子听得心中发笑,暗想,不过是一个没有封地实权的双字王,过段时日说不得还会变成罪臣之后,倒也不必嫌弃人家父母双亡的老国公孙女。   面上不显,将这个话题略过,开门见山道:“七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大事。”高密王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本王不是说过吗,对这皇位之争不感兴趣,只想快活人间。”   “谁成想六哥竟如此心狠手辣,才结了姻亲,便想着斩草除根、一劳永逸,对本王外家出手,那本王自然也不能让他如愿。”   同样的话,太子已经在之前听过,此刻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继续询问:“所以?七弟还没有说,这般风风火火地过来寻找大哥是为了什么事。”   闻言,高密王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笑,压低了声音,倾过身子道:“本王给咱们的六皇子准备了一个惊喜,就算不能惹他一身腥,也足够他喝上一壶。”将个中究竟絮絮道出。   太子听罢,仔细思量了一会儿,也笑了出来。   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七弟,你可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般法子竟也想得出来,倘若你登基大宝,定然能成为一位——”   高密王摇头晃脑地接过他的话:“暴君。”   太子一愣,继续含笑,托起茶盏,借着饮茶的举动掩饰眼底的情态。   他在心底冷笑着想,打量他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呢,身为皇子,既想要快活人间,又怎么可能没有争位之心?普天之下,还能有比当皇帝更快活的事情吗?   不过是想让他当捕蝉的螳螂,自己在一旁作壁上观,等着黄雀在后罢了。   简直笑话。   杨世醒好歹有真才实学,称得上一名对手,你杨士范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坐在幕后当最后得利的渔翁?小心反落入河,成为溺死鬼。   ……   含凉殿。   山黎垂首跪在殿内,跟前置一托盘,上面叠着一件碧青斗篷。   杨世醒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情景。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往里走去。   “大半月不见,身量没长多少,气性倒变得挺大,把斗篷都扔了。这样娇蛮的性子,还有谁敢娶她。”   他慵懒坐于上首,随意发问:“说说吧,咱们那位千娇百贵的颖姑娘又干什么了?”   山黎磕了一个头,低声将太液池畔发生之事一一道出,末了,道:“奴婢未经殿下允许,擅自回绝了姑娘,致使姑娘生出误会……是奴婢的错,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杨世醒神色平静,没有什么波澜。   他淡声道:“行了,你起来吧。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置气使你在殿里跪了这么久,还要受罚,会愧疚的。我可不想让她再添一分良心不安。”   山黎没有动弹,依然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奴婢斗胆,向殿下进言……姑娘看着,是极为思念殿下、对殿下心切不已,殿下也对姑娘心怀挂念,为何却——……要避之不见?”   杨世醒不答,神情漠然:“你在询问我?”   山黎立时伏身,再度磕头行了一个礼:“奴婢不敢。只是姑娘在临走时看起来伤心不已,脸色苍白,眼里都含着泪,奴婢——奴婢觉得——”   她犹豫不决,最终咬咬牙把心一横,将话直言说了:“殿下再这样下去,只在暗地里关照姑娘,而不在明面上有所表示,姑娘怕是会对殿下生出失望之心,再难——回心转意了!”   杨世醒安坐不动。   殿里陷入沉寂。   烟白的沉水熏香袅袅升起,将斗篷上的花纹遮掩得一阵模糊。   “所以呢?”他缓缓道,“为了不让她对我生出失望之心,我就要放下身段,去哄她回来?”   他倏然哂出一个笑:“在你看来,本殿下就这样非她不可?但凡她有任何气恼,便要哭喊号乞、求其原谅?”   山黎冷汗渗出,额头深抵在地:“奴婢知罪。”   杨世醒没有再多言,道出一句“自去领罚吧”,起身离开了正殿。   ……   镇国公府。   漪蕖苑。   回到房里,阮问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腕间的簪花手镯褪下,掷在地上。   春寒未去,屋子里还铺着厚厚的毛毡,非金玉质地的手镯滚落在上面,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也没有碎裂。   饶是如此,跟随在她身旁的谷雨和小暑也依然被吓了一跳。   尤其是小暑,在马车上时就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不敢大声喘一口气,见此情景,更是立时跪了下来。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多嘴、不该乱言,姑娘若心里有气,尽管责罚奴婢,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谷雨则蹲下捡起手镯,仔细打量了一番,吹了吹上面沾到的灰尘,寻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包裹了,起身恳切劝慰。   “姑娘不愿意看见这镯子,把它束之高阁就是,何必要砸了它?倘若把它砸坏、砸碎了,改日姑娘又想起了它,想要再戴上,到时后悔的不还是姑娘?”   阮问颖本就憋着一肚子的不满,砸了镯子也没有消去多少,听闻此言更是如同翻江倒海,又想气又想哭,差点没能稳住神情。   她抬眸瞪去一眼:“怎么,不过一枚破镯子,我连砸了它都不行吗?”   谷雨道:“可这镯子是六殿下送给姑娘的——”   “我要砸的就是他送的东西。”阮问颖打断她的话,带着报复一般的痛快感道,“不仅是这枚镯子,暖玉、宝剑、簪子、字帖……他以往送我的那些东西,我都要把它们都扔了、砸了。”   她转头看向小暑,吩咐道:“你快去把我说的那些东西找出来,还有一些我没说到的、但是他送我的,你也都替我寻出来,把它们尽数销毁,就算你将功折罪。”   小暑不知所措:“这……”她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谷雨。   后者硬着头皮道:“姑娘——”   “不必多言!”阮问颖终是没能忍住动气,“你们若还当我是主子,就听我的话去做,不然我这漪蕖苑也不用你们再来伺候了,自去含凉殿找你们的六殿下!”   谷雨和小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为难和不安。最终,两人应是退下,去它处翻寻杨世醒赠送给她的东西。   房间里只剩下了阮问颖。   她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在榻边缓缓坐下。   眼角余光瞥见被巾帕包裹着的手镯,她的神情一滞,狠狠扬手将其扫开。   手镯连同巾帕一块滚落在地,巾帕散开,露出里面莹润的光泽。   阮问颖怔怔地看着,想起一年前杨世醒赠她手镯时的情景,以及不久前他对她的警告眼色、望着她的漠然神情,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忍不住倾身伏案,抖动着肩膀,无声抽泣起来。 第107章 信王的容貌,竟然与杨世醒有四五分相像   二月中旬, 碧柳抽枝,万物发芽,太后大寿在即。   因六九合岁之故,陛下早早便发了话, 要大兴操办此次的太后寿辰。   是以从月初开始, 各项贺礼就源源不断地从皇城内外被送进清宁宫,甚至连一贯云游在外的信王都回了长安, 为母贺寿。   太后寿辰当日, 陛下赐宴麟德殿, 大宴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并颁下圣旨, 长安百姓凡家有老人者, 皆赐绸布一匹、粮米三斗、美酒一坛,与民同庆。   镇国公府。   阮问颖安静坐于铜镜前, 默然不语地让白露和小满给她梳妆打扮。   阮淑晗在谷雨的带领下从外头走来, 盈盈唤了她一声:“这都快哺时了,祖母让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 再有一会儿就该进宫了。”   她依然不语, 直到侍女梳妆完毕,才起身相迎,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让姐姐久等了,我这就过去。”   阮淑晗望着她,呆了一呆。   她道:“晗姐姐?”   阮淑晗收回目光,笑了笑:“没什么, 就是……总感觉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阮问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哪里不一样?可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阮淑晗忙道:“没出错, 你这身挺好的, 就是……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你身量长了吧,又或许是冬去春来、换了衣裳的缘故,瞧着——总有些和以往不同了。”   阮问颖听了,似有惊喜:“是吗?我长高了?”   对方笑着颔首,伸手理了理她额边的碎发:“长高了不少呢,有大姑娘的模样了。”   “姐姐又埋汰人,我本来就是大姑娘了。”   “是,你是还没有及笄的大姑娘。”   “那又如何?再有两月我就及笄了,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话题很快被带往别处,姐妹二人亲热地挽着臂膀,一同走出了阁苑。   待到正堂,两府诸人早已齐聚,整装待发。   阮问颖是最晚到的,真定大长公主见状,摇摇头,没说什么,倒是镇国公责备了两句,惹来妻子安平长公主的不满回护,最后由济襄侯夫人笑着打圆场。   众人一起略略说笑了两句,就登上了候在府外的车架,摆开仪仗,浩浩荡荡地往皇宫而去。   麟德殿里热闹非凡,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一一按照排序入座。   阮问颖选择在阮淑晗的身旁坐下时,获得了后者一个不解的眼神,并一句低声的询问。   “你怎么坐我这了?你是镇国公府的,我是济襄侯府的,咱们虽是一家人,论理却也不该坐到一块。”   她含笑反问:“我和姐姐都是白身,无官无职,无品无阶,靠着家里的恩荫才能来到这里,难道不该坐到一块?”   阮淑晗一噎:“……算了,我说不过你,你要坐这便坐这吧。只是这里离皇亲席位远了些,你到时若有什么想见的人、想说的话,可别怨我这儿偏僻。”   阮问颖依然笑着,如春风拂面:“姐姐这话可是说笑了,姐姐身为真定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皇后殿下的侄女,如果还算不得是皇亲国戚,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与皇室沾亲带故了。”   阮淑晗微一瞪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道:“是吗?那还请姐姐恕妹妹愚钝,只能听出这一重意思,再有别的,妹妹也听不出来、想不出来了。”   阮淑晗听着,心里越发生奇。   她这个堂妹自从病好以来,就一直看上去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好像蒙了一层烟笼雾罩的面纱,让人捉摸不透心思。   不是说她以往就能看穿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而是——   以往的阮问颖像五月里的夏花一样明媚,娇艳生动,现在的她虽然仍旧娇艳,却仿佛从夏天来到了冬天,成为了一朵含苞而不待花开的寒梅,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对方真的产生了某种变化?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会如此?   容不得阮淑晗多想,礼乐就鸣奏了起来,典仪官从殿外唱喏而进,她连忙起身,同殿中众人一道跪了下去,恭迎在帝后搀扶下缓缓走来的太后,参拜贺寿。   大礼行九叩三,众人皆恪规守矩,唯有安平长公主不待礼毕就直接起身迎了上去,声声笑着祝贺母后寿辰。   太后也以笑脸相迎,招手将跪在一旁的信王唤来,在徐徐的春风中欣慰不已地开口。   “还记得小时,你们兄妹三人常常在一块相处,大了却各奔东西,云游四海的云游四海,驻守边关的驻守边关,坐镇长安的坐镇长安,如今总算又聚到了一起,母后这心啊……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安平长公主笑容款款:“母后说的是,今日就让儿臣三人一起陪母后度过生辰,以补偿这些年来母后不曾得享的天伦之乐。”   太后连连笑着附和:“好……好……”   一行人在众人的跪拜中进殿入席。   陛下抬手,示意平身,筵席就此开始。   全程,阮问颖都没有张望一二,乖乖行礼,乖乖就座,乖乖用膳,守足了贵女的端庄规范。   反倒是阮淑晗在殿里的热闹歌舞下与她悄然交谈:“往年太后过寿,祖母一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今年却不同,备了大礼前来与宴。你说,祖母这为的是什么?”   阮问颖道:“不奇怪,今回是太后的六九大寿,祖母再怎么着也得给几分面子,要不然母亲和皇后殿下面上都不好看,父亲也难做。”   阮淑晗笑着张张口,又在半途停住,片刻后莞尔道:“也是,你说得很对。”   阮问颖瞧着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大抵是想调侃自己与杨世醒的亲事,想说“祖母是为了能让你在日后更顺利地嫁入宫里,才会这么做”。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忽然改了主意不说了,但这样正好,关于她的这门亲事,她已然生出了厌怠之心,旁人能少提一回是一回。   佳肴美酒如流水般被端呈而上,约莫过了一巡,殿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散漫,歌舞仍是不歇,在一场新奇有趣的小儿百戏之后开始演奏起一曲舒缓的高山流水。   阮问颖早早就停了箸,正想出去吹吹风,忽听殿上一人道:“小妹生的两个小子,三哥在昨日已经见过了,虽是闹出了些误会,但也让我见识到了他们的文武双全,不愧为将门之后。”   “只有小妹的女儿,三哥一直没机会得见,想着上门拜访一番,又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缠住。不知今日母后寿宴,她可来了?若是来了,就赶紧让我这舅舅见一见罢。”   阮淑晗之前说她们二人位置偏僻,其实不然,再怎么样阮家和济襄侯的地位都在这里摆着,不过离最上首的席位远了一些,总体还是靠近麟德殿里侧的。   比如此刻,阮问颖就把殿上之人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包括接下来的安平长公主之言。   “怎么没来?就等着让我给你这位舅舅引见呢。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她一旦过来见了你这舅舅,便是要拿见面礼的。三哥若是没有备好礼,还是改日再见吧。”   信王朗声大笑:“怎么没有?小妹快快带她过来见我,舅舅这有大礼等着!”   阮问颖听着,便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她以前会觉得身为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之女,在一众皇室宗亲、勋贵世家里头周旋是件很风光的事情呢?   这种见也见不完的人、待也待不完的客,种种礼节、寒暄、客套……明明都是麻烦。   她现在只想求得清净。   但是不行,只要她还是镇国公之女,是安平长公主的女儿,是阮家人,就必须应对这些,要不然她会把这些只属于她自身的麻烦变成转嫁给他人、长辈、整个家族的麻烦。   所以无论她心里再怎么烦恼叹息,面上也还是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顺着安平长公主的话起身,行至信王跟前,盈盈下拜:“问颖见过舅舅。”   “好,好。”信王呵呵笑着,“抬起头来,让舅舅好好看看。”   阮问颖低垂着眉眼,抬起头。   信王啧了一声:“这么害羞做什么,你娘小时候可是能拿树枝逮着舅舅脸抽的主,这般娇娇怯怯的,没有你娘的巾帼风范,舅舅等会儿给你的见面礼可要减去一半了啊。”   “听你舅舅瞎说。”安平长公主笑嗔,“娘小时哪有那么泼皮。”   “对,大舅舅可以作证。”陛下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你娘小时候只是有些泼辣而已,远远称不上泼皮。”   信王立即跟上:“皇兄此言甚是。”   安平长公主再度恼喊:“皇兄!”   太后舒心而笑:“你们啊,分开的时候相互想念,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了,又开始互相拆台,真真是前世里的冤家。”   “母后,”安平长公主不依,“你看看他们,总是喜欢联合起来欺负我。”   “好好好,母后知道,母后看见了,这就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成儿,和儿,你们听见了没有?”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给小妹赔不是。”信王作了一揖,略略收敛了笑意,“那个——对了,小妹,我这外甥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安平长公主有些嫌弃:“你看看你这舅舅当的,连自己外甥女的名字都不知道,方才颖丫头在拜见你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你是没有听进去还是听过就忘了?”   信王咳嗽一声:“哦,对、对,本王记起来了,是颖丫头。”   他转向阮问颖:“颖丫头,舅舅知道你女儿家害羞,但总得看看舅舅长什么样吧?免得哪天见着了也不认得人,和你那两位兄长一样闹出一场乌龙来。”   从刚才开始,阮问颖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垂首立在下方,静静听着长辈之间的交谈。   以往她或许会看准时机张口插话,说出一段流畅的贴心之语,周旋在长辈之间,表现出一个聪明伶俐、乖巧可人的晚辈该有的模样。   不过现在她的心态变了,觉得这种炫耀口舌的伎俩庸俗无趣,没有必要,遂一言不发,闻听信王此语也不多言,安静地再度把头抬起,直直看向对方。   然后她就在心里惊了一回。   因为信王的容貌,竟然与杨世醒有四五分相像! 第108章 要是陛下换一家姑娘许婚   阮问颖的心陡然一跳。   片刻后才缓缓平静下来, 意识到不是杨世醒与信王容貌相似,而是信王与陛下这一对兄弟容貌有八九分相似。   只不过陛下自有一股威严贵气,信王则偏向于潇洒豪放,二者气质不同、衣着不同, 眼神眸光更是迥异, 乍看之下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么相像。   至于她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把信王与杨世醒联系起来,约莫是因为她心里挂念着这回事吧。仔细分辨, 还是能看出不同的, 不知情的人看了是绝对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就算知情人看了, 大概也不会想到一块去,毕竟皇后亲口说过, 杨世醒只有可能是陛下的孩子, 不是信王的,问题只在于生母是谁。   就是不知太后心中如何作想。   说到底, 杨世醒也只是像陛下多些、像信王少些, 没有到全然像或者不像的地步,不能贸然定论他们之间的父子亲缘关系。   一息之间, 阮问颖心里的念头转了数转, 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维持着乖巧得体的笑容,唤了一声:“舅舅。”   信王“哎”了一声,笑意满满地应道:“这才对,阮家的女儿就该如此!”   太后闻言,唇角的笑容缓了一缓。   她微微撇眼, 拿出帕子抬手遮掩一二。   信王不觉, 继续端详着阮问颖, 道:“长得也很标致, 比你娘当年要好看多了。今年多大啦?”   阮问颖垂眸,平稳道:“回舅舅的话,再有两月便及笄了。”   信王点点头:“哦,那还小,不着急。”   他朝她招手:“过来,坐到舅舅身边来。你刚才坐那么远干什么,今日是你外祖母大寿,一家人就该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地庆贺吃饭。”   话音刚落,便有伶俐的宫人在信王与在安平长公主之间添了一席。阮问颖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道了一声“是”,上前落座,行止轻柔,又得了信王的几句夸赞。   舅甥相认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殿中歌舞丝竹依然不停,筵席继续。   之后信王又陆续问了阮问颖一些问题,给了她一份见面礼,并道:“今日舅舅来得匆忙,没有把大礼带在身上,你先拿着这枚玉佩,改日舅舅再亲自带着大礼送到你的府上。”   阮问颖对玉佩推辞相让再三,才接过拢在袖中,预备等出宫之后让谷雨保管。   安平长公主在旁看得奇而笑语:“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丫头性子随我,一贯喜爱金玉,怎么今日却转了性,变得这般谦让起来?三哥,你莫不是以鱼目混珠,给了你外甥女一件普通物什糊弄吧?”   信王直呼冤枉:“今回为了给母后贺寿,三哥可是把压箱底的衣裳都穿出来、宝贝都佩戴在身了,哪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小妹,你纵使不相信三哥的眼光,也该相信三哥的孝心才是。”   安平长公主闻言还要再说,一旁的镇国公开口道:“以往是颖丫头太过任性,但凡看见一些好的就要拿到自己手里,如今她长大了,懂得推让,是好事,公主该感到欣慰才是。”   她斜乜丈夫一眼:“什么好事?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喜欢的就大方道谢接过,不喜欢的就直言推拒,心里喜欢但面上非要推辞谦让,那是酸腐,算什么好事。”   “你以后少教一些颖丫头这方面的人生道理,没的让本宫好好的一个女儿成了那等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好歹你也是个武将,成天搞文臣那一套算什么?”   镇国公低咳一声,不说话了。   陛下听得直摇头,坐在上首长叹:“惭愧、惭愧,把这么一个任意恣纵的妹妹嫁给了你。开湃啊,是朕对不住你,你可千万莫要怪朕。”   “皇兄!”安平长公主微恼地瞪向兄长,直到后者讨饶拱手,才放过对方,把目光转向信王,道,“对了,三哥,你方才说什么颖丫头还小、不着急?”   “哦。”信王道,“阮家不是素来有带子女去边关历练几年的传统吗?我方才见外甥女肤白如雪,长得娇娇嫩嫩的,就想着她是不是还没有出去过,若是年岁大了,便要抓紧。”   “不过既然她还没有及笄,那就不着急,到底边关苦寒,要长结实些再去才好,免得像一些——”   说到这里,他的话语略略滞了一滞,目光也闪了一闪,而后才扬起一个笑,像在回忆过往、又像在讲笑话一般地道:   “……免得像一些身量未成的小子,人都还没有马大呢,就敢挡在发狂的疯马前救人了,不知天高地厚得让人担心。”   席间的氛围出现了片刻诡异的沉默。   阮问颖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察觉到这阵异状,才迟钝地起了一个猜想。   ……莫非,信王口中的小子其实是位姑娘,而这位姑娘正是当年的皇后?这与真定大长公主的说辞对得上,与皇后的性情也相吻合。   这么想着,她便有点想抬头看一眼皇后此刻的神情,确认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不过也只是想想,如今四座皆在,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知情的模样,以免出事。   而且她也不想再纠结这件事情。   真相如何,与她无关。   她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很快被太后的话打破:“和儿有所不知,你这外甥女和你的侄子定了亲,如无意外,想来是不会再去往边关了。”   信王先是笑道:“莫说是定了亲,就是成了亲也可以夫妻俩同去,我那两个外甥不就是已经成了家还继续镇守边关吗?”   “二外甥媳妇还和小妹一样勇武,自领一列青军带队。”他抬起酒杯,朝着坐于镇国公下首的阮子望夫妻致意,后者连忙回敬,“如此伉俪,本王钦佩之至。”   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询问道:“孩儿的侄子?孩儿的哪个侄子?”   太后缓缓抬眼,看向他:“能让你妹妹看中眼的,除了你皇兄的嫡子,还能有谁?”   信王一愣。   他“哦”了一声,恍然似慢慢道:“是醒儿啊。”   他倒是把杨世醒的名字记得清楚……阮问颖在心里想。   陛下缓缓笑了一下。   又笑了一下,才道:“不错,咱们小妹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世家公子都看不上,觉得配不上自己女儿,非要皇子才行。朕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将醒儿许配给了颖丫头。”   附近下首的阮子望被这话惊得低低咳了两声,一派被呛住的模样。   赵筠如不动声色地将手撤下,借着宽大衣袖的掩饰拧了他腰间的软肉一把。   阮子望立刻没了声。   夫妻俩的举动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信王看向陛下,大大方方地笑道:“听皇兄这话的意思,是在万般无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啊。”   太后似笑非笑:“是啊,母后也不知道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女儿,选女婿和选丈夫的眼光如斯独到,连太子都看不上,就要你皇嫂的六皇子。”   “是吗?”信王继续笑着,不知是在对陛下还是对太后说,“本王不信。”   “我这外甥女如此端庄得体、花容月貌,性情比她那刁蛮任性的娘不知道要好多少,旁人争抢着娶也来不及,怎么可能需要忍痛割爱?”   “本王要是有儿子,定然早早给他定下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不让旁人有半分觊觎的机会。”   这样的一番对话,要是放在一般的姑娘家身上,恐怕早已觉得有辱声誉、羞愤交加,性子弱一点的或许眼泪都会掉下。   阮问颖却不同,她的内心不仅没有半点波动,甚至生起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希冀,想着,信王要是真的有儿子就好了,她就可以顺水推舟,把这门亲事推掉。   然而紧接着,她就意识到,在太后的心里,杨世醒还真是信王的孩子,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道会在太后那儿形成怎样的效果。   顿时,她感到一阵头痛。   干脆不再去想这些复杂的事情,一门心思看着眼前的珍馐,决定扮演一个文静内敛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因为被提起了自己的亲事而羞于抬头。   信王果然体贴地没有让她搭话,而是喊了杨世醒:“醒儿,你快给你三叔说说,这一门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觉得三叔多年不回长安好糊弄,联起手来欺负三叔呢!”   阮问颖依然低眸垂首,盯着莲花瓷碗里珍珠白的羹汤,不把任何心思和目光旁落到他人的身上。   殿中笙歌不停,下方处的推杯换盏声和交谈低语声也不停,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杨世醒的声音徐徐响起,如淙淙流水淌过开春正在融化的冰河,不算太高,却分外清晰:“自来父母之命。既是长者期望,侄儿固不能辞。”   阮问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处。   羹汤在宫灯烛火下晃动着明亮的波纹,色泽寒冷,像一碗正在凝固的珍珠。   不要在意。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不是都已经想好、想明白了吗?这门亲事无论对谁而言都是一个累赘,迟早会取消,不然就会威胁到整个阮家的安危。   人家没有当众退婚拂了她的面子,只是说一句话,已经很保全她的颜面了。   说得还很正确,他们之间会有感情,的确就是因为长辈的期望。只不过她愚蠢一些,不小心陷在了其中,而他清醒一点,看似不可自拔,实则从未失去过自持。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一个爬出来的机会,可千万不能再掉进去了。   阮问颖轻轻缓缓地呼吸,轻轻缓缓地眨了一下眼。   很好,没有掉泪,也没有心疼。   看来她是真的走出来了。   很好。   “长者期望?”信王的声音听起来冷了一点,“这话听着可真是熟悉……恰似本王生平最恨之言——”   “王爷误会了。”皇后打断了信王的话,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婉和善,但不知是不是阮问颖的错觉,她的话语里似乎带着一点急促。   “这孩子是在说笑呢,他对颖丫头喜欢还来不及,自小就嚷嚷着要把表妹娶进门,现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是陛下换一家姑娘许婚,王爷看他还认不认长辈的期望。”   信王没有说话。   反而是陛下接言道:“都是一家人,叫什么王爷不王爷,随朕一道喊三弟就是。”   太后沉沉道:“是啊,都是叔嫂,不必生分。”   皇后静默了一会儿,莞尔应答:“陛下、母后说的是,臣妾愚钝了。”   她柔柔轻唤一声:“三弟。”   信王垂眼,置若未闻。   氛围猝然冷寂下来。   下方的殿中古筝婉转悠扬,发出一连串飞珠溅玉的变音。   伴随着这阵旋律,有人逸出低低一声嗤笑。   阮问颖的心颤了颤,听出了这声音是属于谁的。   旋即她又把这股情绪按捺下去,交叠垂放的双手暗自掐紧,沁出一点冷意。   有冷意的不仅是她,还有陛下。   “你笑什么?”他质问道,对发声人的态度头一次含上了些微不满。   杨世醒依然带着笑意,漫不经心道:“母后方才不是说,儿臣得了便宜还卖乖吗?所以儿臣开心啊,一想到不日便能迎娶表妹,心里就忍不住觉得高兴,想笑出来。”   “又,素闻三叔博才多学,这几日相处下来果然如此。只是三叔在外云游多年,都没能带一位三婶回来,想来于儿女情长一道上颇为不通,这才听不出侄儿话里的反意。”   “所谓父母之命、长者期望,都是些用来搪塞他人的说辞而已,倘若当真不想嫁娶,自有千百种方法推拒,言此二者,不过是面上赧为坦诚、心中实为情愿罢了。”   “正如姑母方才所言,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他笑吟吟看着信王,缓缓开口。   “——侄儿正是因为心中倾慕,对表妹怀有欢喜,才会应下这门亲事。” 第109章 现在的她可是半点都不想嫁给杨世醒   杨世醒的这一份心意剖白不可谓不真诚, 阮问颖却听得心如止水,没有丝毫波澜。   因为她清楚,对方这番话不是说给她听的,也不是在说他们的事, 而是说给信王听的, 在说长辈们之间的事。   鉴于陛下与皇后在当年早有婚约,而信王又与皇后互生情意, 所以那句“长者期望”很有可能是帝后中的哪个人说的。   更有可能这句话的份量非常重, 重到足以造成太后和安平长公主口中的“兄弟失和”、“手足反目”。   这才使得信王话冷, 皇后出声,陛下变色, 连一向受后者看重的杨世醒都被波及。   如此, 他的回答就显得非常巧妙了。   不仅用现在的事指代当年的事,帮不管是陛下还是皇后圆了嫁娶的真心, 还对她进行了一番看起来情真意切的表白, 避免了她的颜面损失,一举两得。   这样的临机应变……如果不是他一早就将长辈之间的恩怨探查清楚, 故意抛出最开始那句话, 再把早已打好的腹稿吐出,那——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该是怎样的一种聪颖机敏,才能在短短的一瞬间推断出三人在这句话上的纠葛,并且想好贴切的说辞,以今言古,同时解决他们自己和长辈的问题?   这样的心智, 哪怕他不是皇后的嫡子, 不是陛下的孩子, 也足够担得起大任。   阮问颖在心中感慨。   她能想到的, 陛下和信王自然也能想得到。   因此,杨世醒的话音才刚落,陛下的神情就缓和了下来,指着他笑:“你小子真是年纪越大说话的胆子越大,这么多长辈坐在这里还敢大言不惭,连父皇都差点被你唬住,该罚!”   信王则紧紧盯着他,用一种看似舒泰轻飘的口吻询问:“嗯,此言有理。不过侄儿如何能确信世间诸人皆如此?”   “要知道,这世上有不少人是随波逐流,或因孝故、或为事由,而不得不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得不嫁自己不喜欢的人的。”   杨世醒也很悠闲地回答:“此一问可以强答。曰,所谓随波逐流者,乃是因其未遇强波、遭乱流,是以尚能苟且偷生;倘若遇波遭流即至于绝地,便是世上最唯唯诺诺之人也会奋而挣扎。”   “所以那些不得不娶、不得不嫁的人,都是没有真正遇上不想娶、不想嫁的,不然易服出家、夜奔百里、以身明志,哪一样不能做得?”   说完这些,不等信王有所反应,他又续道:“不过这也只是冠冕堂皇的大话。这世间诸般苦难,谁能大肆放言命由己人?所以舅舅的这一问题,侄儿只能说——”   “其他人如何,侄儿不敢擅言,但若论侄儿自己,是绝对不会委曲求全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周遭静默了一瞬。   信王大笑起来。   笑声几乎惊到了殿下正在唱戏的旦角,让众臣为之侧目。   “好!”他大声道,“回答得真好!皇兄,你真是养出了一个好儿子,弟弟敬你一杯!”   他举起酒盏一口干下,复又倒满,再举起,对皇后一敬:“皇嫂,三弟也敬你一杯!”又一口干下。   最后是对杨世醒:“来,好侄子,三叔敬你一杯!”   杨世醒从容回应:“侄儿身为晚辈,应当礼敬三叔才是。”   叔侄俩就这样互相敬了一杯酒。   太后看着这一幕,脸色愈发变差,忍不住张口——   “够了!”安平长公主一拍桌案,压低了声音狠狠道,“多年不见,三哥喜欢发酒疯的毛病还是没改,要发回去发,别在母后的寿宴上胡闹!”   信王本来已经倒满了第四杯,正欲举起,闻听此言顿了一顿,放平了眉眼,自顾自把酒慢慢喝下。   “多年不见,小妹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愿意站在三哥这边,哪怕三哥并没有错。”   安平长公主几乎就要身起。   旁边的阮问颖看得心惊不已,一阵纠结要不要拉住母亲。   好在一直作壁上观的真定大长公主终于在此时开口,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一个个的,都在打什么哑谜呢,老婆子年纪大了,听不惯这些,就听得懂大白话。”   “六皇子。”她看向杨世醒,“你方才说的话可当真?你若是对我们家颖丫头一心一意,那老婆子今日就借一借你皇祖母的光,腆着一张老脸,让陛下把你们成亲的日子定了。”   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会从长辈忽然转向自身,阮问颖先是一呆,接着就是着急。   这取消定亲的事还没个影呢,怎么就要择良辰吉日成亲了?   现在的她可是半点都不想嫁给杨世醒啊!   “祖母——”她忍不住开口。   真定大长公主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颖丫头不必害羞,都是自家人,没什么话不好说的。”   阮问颖当然没有感到害羞,她是在觉得着急,可惜旁人不这么想,她也不能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这份想法。   她试图以太后寿辰作为借口:“今日是外祖母的大寿,身为小辈,孙女理当尽心尽力为外祖母庆贺,而非关切自己亲事。不如稍延数日……”   “不能再延了。”真定大长公主一摆手,“从陛下赐婚至今,已经过了近两个月,却依然只有一道圣旨,没有别的动静,有哪家亲是这么定的?旁人家知道了,还以为这里头有什么变故呢。”   镇国公开口:“母亲说的是。只不过颖丫头年岁尚小,不急于一时,且六礼之事素来纳采在先,请期在后,如若不合庚帖,也是无法择定良辰吉日的,需得徐徐图之。”   “湃儿言之有理。”真定大长公主缓缓点头,似被提醒了一般,“老婆子差点忘了,还有三书六礼这么一茬事。”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对任何人说话,然而人人都能听得清她所讲之言,听得出她言下之意。   陛下自然不在例外,缓缓展现出一个笑,不复先时信王与杨世醒问答时的神情莫测。   “无妨,朕都记着,一早就命人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只是最近一段时日事务繁杂,这才耽搁了下来。待得母后寿辰一过,朕便立即带着醒儿亲自上门提亲,姑母意下如何?”   眼看着亲事要被彻底定下,阮问颖心中着急不已,偏偏不好开口,因为她推辞一回还可以说是害羞,推辞二回就是明晃晃地拒绝了。   而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她一旦拒绝了和杨世醒的这门亲事,还是在陛下赐婚两个月之后,事情绝对难以收场。   难道她真要像信王说的那样,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嫁给自己不想要嫁的人吗?   阮问颖在心中暗暗叫苦。   出乎意料的,安平长公主拒绝了陛下这番话:“不如何。”   她缓缓端详着指甲上的蔻丹,道:“本宫觉得驸马和颖丫头说得对,这门亲事不急于一时,还是稍延数日的好。”   陛下一愣,罕见地出现了疑惑的神情:“怎么说?”   安平长公主放下手,唇角抿出一个艳丽慵懒的笑,状似无意地瞥了杨世醒一眼。   “六皇子那一番话说得是很漂亮,可本宫又能如何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分辨清楚他到底是真心喜欢颖丫头,还是因为不得已而娶她?本宫可不希望本宫的爱女所嫁非人。”   皇后打圆场:“小妹说笑了,醒儿对颖丫头的心意再清楚不过,无论谁都不会不说一个‘真’字的。”   安平长公主道:“是吗?本宫怎么说不出来?”   皇后一怔。   旁边的陛下则是笑出声来,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情,指着嫡子道:“让你逞一时口舌之快。看吧,现在惹恼了你姑母,不肯把你表妹嫁给你了,该。父皇看你怎么办。”   杨世醒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阮问颖默默暗想,也许对方正和她一样在心底感到庆幸,松一口气呢。   又在下一刻反复告诫自己,他有什么想法与她无关,不要去想,不要在意。   “胡闹。”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里带上了不快,“颖丫头的终身大事哪能容这般随性乱来?赐婚圣旨已下,该办的事、该走的礼都要一样样来,不能搁置,不然就是在害颖丫头。”   信王忽道:“外甥女还未及笄,怎么就要成亲了?如今世风多以晚婚为主,便是再等几年也来得及。”   “外甥女又没有出过长安,一直困守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如趁着未嫁时出去走动走动,也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一览天下江山的风土人情。”   他玩笑般道:“要是等嫁进了宫里,可就真的一朝入红墙,终身皆在红墙之内了。”   “和儿。”太后微阖着眼,“这是你妹妹家的事情,你少插手。”   信王仍旧在笑,笑容缥缈如清风明月:“孩儿孑然一身,所牵挂者唯有母后与皇兄、小妹几人,小妹家的事情就是孩儿的事情,如何插手不得?且孩儿只是说两句话,没做什么事,算不得插手。”   他说着,看向阮问颖,像是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地询问她。   “外甥女可愿随舅舅一道出去闯荡?在江南画舫游船、在草原纵马放歌、在大漠吹笛鸣萧,可比在长安城里当一名恪守礼节的贵女要来得有意思得多。”   “而且舅舅方才瞧着,你似是对这门亲事有几分不情愿?那就更不用勉强自己,舅舅认识不少青年才俊,不如把他们引荐给你,看看有没有你觉得喜欢的?” 第110章 他这段时日一直想见你   信王的这一番话下来, 旁人还不待有什么反应,镇国公就先皱眉了:“王爷莫要拿小女的终身大事玩笑。”   信王道:“本王看起来像是在玩笑的模样吗?本王是在说真心话。”   镇国公道:“王爷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不过小女得蒙陛下赐婚, 已经与六皇子定了亲, 王爷的这番好意,怕是要辜负了。”   信王却不买账:“辜负与否, 要外甥女说了才准。”   他看向阮问颖:“颖丫头, 你给舅舅说一句实话, 到底想不想嫁?若不愿意,本王当即带你离开这里, 不让你受到任何人的强迫。”   阮问颖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信王看起来是个聪明人, 怎么几杯酒下来,行事说话却越发没有分寸了呢?   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很亲吗?她纵使不情愿嫁给杨世醒, 又有什么必要当着陛下众人的面, 和他这个才相认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舅舅说?而不是把这话放在私底下,和她的双亲说?   还有, 什么叫立即带她离开这里, 不让她受到任何人的强迫?   什么样的人才会对一个待嫁的姑娘家说这样的话?   他莫不是酒入心扉,把她当成了当年的皇后,在说当年曾经对皇后说过、或是想要说而不曾说出口的话吧?   万一陛下知晓这番话的来历,听了岂非会回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又是否会就此把其中的几分不满转移到她的身上来?   他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吧?   阮问颖无奈地想着。   不过,她虽是这么想, 心湖却没有掀起多少波澜, 毕竟这门亲事是迟早要推的, 陛下对她有几分不满、何时不满, 都一样。   但不是现在。   她是疯了才会在太后的六九大寿上,当着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的面推拒亲事。   是以,她垂下眸,用一种专属于姑娘家害羞矜持的口吻,细声回话:“舅舅这般替外甥女着想,外甥女感激不尽。只是……婚姻大事自当遵从父母之命,外甥女没有什么好说的。”   “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信王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又像是醉意上涌,话都含糊了几分,“你就回答我一句话,你想不想嫁?愿不愿嫁?”   阮问颖无言。   这是彻底把她当皇后了吧?   答不愿意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也不能答愿意。谁知道当年皇后是怎么回答的,要是信王因此而受到刺激,再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怎么办?   更不要说旁边还坐着一位真定大长公主,她要是点一下头、说一声情愿,她的外祖母能拉着陛下立刻把上门提亲的日子说好,把这件事定得彻底没有转圜余地。   所以她只能一句话也不说,垂首低眉,当做没有听到。   左右旁人也不会由着信王胡来,她不说话,自有人说话,把这事揭过去。   真不知道她是犯了什么冲,不过是来与一场宴,怎么就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步。早知如此,她就报病不来了,即使遭太后不满也比现在要好。   阮问颖打定主意不再理会信王,而周围人也果然如她所料,没有放任对方继续胡闹下去,开了口。   是太后。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   “够了,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满口胡言乱语,搅和着你外甥女的亲事不放。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发酒疯,简直白长了这么些年岁。来人,把信王带下去,吹吹风、醒醒酒。”   宫人应是,正要上前,被信王抬手拦住:“不必了,我虽然多年不曾回来,但出宫的路还是认得的。”   他环视一圈,缓缓笑言:“在座的诸位都是慈德长辈、恩爱夫妻、孝子贤孙,我杨暄和放浪形骸,不配与诸位同席,这就告辞去也,大家珍重。”   话毕,起身扬长而去。   席间氛围一时凝滞。   太后闭上双眼,以帕捂住心口。   身后的纪姑姑见状,连忙俯身,贴首在其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才使她面容稍缓,没有更差。   陛下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托盏敬向太后:“今日母后大寿,儿子在此祝愿母后福寿绵延、松鹤长春。”   又敬向下方百官:“也祝在座诸卿家有长养,上下同堂,家和万事兴,天下皆齐家。”   众人连忙告礼回敬。   一场险些被信王闹出风波的太后寿宴就这么过去。   是夜,丹凤门外。   身为三重宫门之外的最外门,众人大多在这里登上回府的车架,因此,周围都是一些朝堂上的同僚和私底下的知交好友,相互之间少不得有几分寒暄闲话。   长辈不走,小辈自然不能先行,阮淑晗干脆趁着这个时候低声询问阮问颖:“那位信王爷是怎么回事?我在下方听着,总感觉他说话有些不着腔调,竟似要你承认不愿嫁给六殿下一般,真是奇怪。”   “不止。”旁边忽然插进来一人,“这位三舅舅还想给我们小妹保媒拉纤,让小妹挑选入幕之宾呢。你是没看到六皇子当时的脸色,那目光冷得,好像在发着凉飕飕的寒意……啧啧。”   “二哥,你胡说什么!什么入幕之宾……话说得真难听,我告诉父亲去。”   阮问颖脸庞一阵发烧,作势欲走。   同时,她也在内心深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清楚自己这个兄长常常言语夸张,说的很有可能不是真话,她却还是不能静下心来,忍不住为对方提及杨世醒的只言片语意动,实在没有骨气。   不行,不能这样,她要冷静下来。   阮子望不知妹妹心事,还以为她是单纯被自己的话惹恼,连忙拦住她,举手投降:“别别,二哥错了,二哥不该这么说你。好妹妹,你可千万别告诉父亲,二哥好不容易才从半年前那场军棍下伤好,再经受不起一顿毒打了。”   赵筠如在旁冷笑:“被打了也是活该!平日里不会看眼色也罢了,席上那等氛围竟也有心思吃喝,让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恨不能一脚把你踹出去。”   “下回再有什么宫宴、筵席,你可千万别喊我一起来,免得让我越发后悔当初选了你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呆瓜,生出和离休夫之心。”   二少夫人把话一放,便转身往一边走去,似是要去寻找娘家的车架,唬得阮子望急忙追上。   不等姐妹俩从他夫妻二人的话语中反应过来,又有一人从旁而至,赶在阮淑晗出声之前对阮问颖开口:“明日你可有事?没事就进宫来,到含凉殿里去找六殿下一趟,和他见上一面。”   让阮淑晗原本含出欣喜的笑容带上几分疑惑:“二郎?”   徐元光回了她一个笑,然后再度肃容沉色,对阮问颖道:“听清楚我的话了吗?没听清楚我就再说一遍,明日、后日或者大后日……总之不管哪日,你都需要尽早来宫里一趟,知道了吗?”   他说得严谨庄重,仿佛在下达什么吩咐,只不过因为音色清越,态度也不居高临下,带着一点商量秘事的口吻,而失去了该有的威严,只让人觉得疑惑。   阮问颖还要再添一点莫名的心跳:“你……你让我去含凉殿做什么?”   徐元光道:“当然是去见人。”   她的心跳又恍惚了一点:“……见谁?”   徐元光睁大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还能有谁?”   阮问颖觉得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了。   她垂下眼,小声喃喃:“我去见他做什么……他——他为什么要见我?”   头顶传来对方的声音:“他没说要见你,但我知道他想见你,而且知道他这段时日一直想见你,并且如果在今晚之后不尽快见到你,他就会很生气,比之前还要生气。”   “所以我希望你能去见他一面,好歹让他——呃,相思之情有处可解,气恼之情也有法可舒。”   阮淑晗在旁边听迷糊了:“什么见不见的?还比从前生气……徐二郎,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徐元光充满疲惫地哀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说清楚,实在是——哎,一言难尽……!”   “那就长话短说。”阮淑晗道,“正巧这块地方没人,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直言便是。”   徐元光便道:“好,我这么跟你们说吧。自从上元师学重开以来,我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成日里瞧着六殿下的冷脸,连声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触及他的逆鳞,给自己招来灾祸。”   “今晚在麟德殿上,陛下那一席的谈话,你也应该听见了吧?”   “好好的一门亲事被信王搅和得一团乱不说,咱们这位矜持内敛的阮大姑娘还死活不肯开口说一声情愿出嫁,非要说什么父母之命、不得做主之类的话,听得我都想给她作揖了。”   “这一个月里,六殿下本就因为她不肯进宫而憋着气,再遇上今晚这一桩事,你说他会是何等心情?”   “你这妹妹倒好,宴席散了便家去,什么也不用顾虑。而我呢?需要每隔一日进到宫里,去直面六殿下的风霜冰雪,怎一个惨字了得。”   “所以你说,她是不是要尽早进宫,到含凉殿里去见六殿下一面?” 第111章 六殿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徐元光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连串话。   然而阮问颖根本没有听进去, 因为她早在听见他的第一句话时就没心思再听了。   她想,她怎么能这么愚蠢、这么顽固、这么不知悔改呢?   杨世醒对她的态度如何,她不是早在一个月前就清楚了吗,为什么还要抱有虚妄的希冀?   还好, 她虽然忍不住心神意动了一回, 但并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少能够很容易地重归平静, 不像之前那样艰难挣扎了。   她抬眼看向徐元光, 徐徐笑道:“无召不得入宫, 无请不得入殿。既然六殿下没有要见我,那小徐公子还是请回吧, 我不会入宫的。”   徐元光不可思议:“阮大姑娘,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和他置气?你——你是不是不知道他这段时日心情有多不好?”   阮问颖很想回他一句“他心情好不好与我有何相干”, 但顾虑到她和杨世醒的亲事还没有取消, 周围也来往着其他人,未免节外生枝, 就没有说, 而是换了句话道:“他心情很不好吗?”   “非常不好。”徐元光加重语气,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张家的事情,你们听说了没有?”   “据说原本是只准备抄没家产、追究谋犯的,结果被重责, 打入天牢、充军发配不说, 还命三代以内不得入仕。贞妃在紫宸殿外哭晕过去, 都没能让陛下改主意。”   阮问颖还真没听说这件事情, 她这一个月里不闻窗外事,张家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但也能推想出一二,无外乎是张家在杨世醒的主张下因罪获得重罚,贞妃求陛下网开一面而不得罢了。   她故作不解:“你这说的不是陛下?和六殿下有什么关系吗?”   徐元光气急无奈:“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她摇头笑语:“真不明白。”   徐元光气急:“你——”   “好了,”阮淑晗拦住他的话,“我听明白了。等会儿回去的路上,我会把你的意思和她好好说的,你别急,越急事情越解决不了。”   徐元光看起来更急了。   但他又不能把这份着急表现出来,只能在姐妹俩之间来回看了一眼,指指阮问颖,看看她,再指指阮问颖,看着她道:“你相信她没听明白吗?她分明是不想听明白!”   “所以呢?”阮淑晗道,“我这妹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情愿的事情,谁也不能强迫。她不想明白的事情,难道你还能逼着她点头说明白不成?”   徐元光道:“那总不能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让我受她连累吧?”   他再度压低声音:“而且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六殿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和他置气可以,但绝对不能失了分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阮问颖原本正逐渐归于心如止水,一听这话,登时又起了层层涟漪,气血直冲上顶。   是啊,和杨世醒相处千万不能失了分寸,要时刻持守本心,不然就会深陷泥潭难以自拔,这样的道理她可真是太懂、太明白了。   她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好,那我也告诉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并且早就到了这个极限。我不会去见他,不可能去见他!你要么就忍,要么就不当这个伴读,别来找我!”   徐元光被她说得愣住了,像是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言,还是用这么一个充斥着怒气的口吻。   阮淑晗见势不好,连忙弯出一个微笑,走到两人中间,背对着徐元光,握住阮问颖的双手,温言安抚。   “好妹妹,你别着急。他素来是个笨嘴笨舌的,十句话里有五句是夸张,五句是误解,当不得真。”   又转向徐元光,轻斥:“六殿下的心思如何,你很明白吗?需要你来这里乱说?一个不好弄巧成拙,我看你怎么收场。”   徐元光神情怔怔,像是还没有从阮问颖的话里反应过来。   他看向阮问颖:“你——”   “住口。”阮淑晗低声阻止,“我妹妹不喜欢听这些话,你不许再说。”   “可是——”他再度张口。   他的话依旧没有说完,不过这一次却不是被阮淑晗打断。   “姑娘。”谷雨略微提高的声音从不远处顺着夜风传来,“徐姑娘过来寻你们了。”   少顷,徐妙清提着一盏宫灯,在谷雨的领路下移步前来。   她一见到徐元光就笑开了:“二哥哥果然在这里。我一看车架旁不见你的人影,就知道你是往这边来了。”   然后对阮家姐妹俩颔首致意:“晗姐姐,颖姐姐,多日未曾相见,姐姐们可别来无恙?”   阮淑晗回之一礼。   徐元光则稍带疑惑地笑应:“小妹?你怎么过来了?”   徐妙清道:“我过来找你,顺便与晗姐姐、颖姐姐她们说说话。”   徐元光愈发疑惑:“你找我做什么?”   她回答道:“不是我找你,是父亲那里遇着了一位故人亲戚,与之相谈甚欢,想来即刻就要你去拜见,我便提前过来寻了。”   徐元光听了,点点头表示明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走开,而是转向阮问颖,低声道:“六殿下的心思,我的确不敢说如何知晓,但他待你的心意,我都是从来看在眼里的。”   “他对你有十分珍重。看在这份情意上,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龃龉,你——总要和他谈一谈。”   说完之后,他看向阮淑晗,伸手轻拍她的肩,一副托付重事的模样:“你多劝劝她。”   阮淑晗颔首一笑:“放心,我省得的。”   徐元光回以一笑,复加叮嘱:“这几日天气转暖,时有寒风,冷热交替之下最易生病,你不要一下穿得太少了,以免着凉。”   “嗯,我知道,你也同样要注意。”   两人温馨絮语,徐妙清在旁边看得好奇:“二哥,你同晗姐姐说什么呢?”   “没什么,不过是些寻常别言。”他走到她的身边,“走吧,到父亲那去。”   “二哥回去就好,那位长辈我已经拜见过了,暂时不用再去。”徐妙清道,努努嘴,做出几分不满撒娇的模样。   “你也别拿我当小孩子糊弄,寻常别言需要说得这么神秘?需要你放着家里的一大堆亲戚不管,专门跑到这里来寻人?还挑没人的角落说。”   徐元光自若一笑:“若非寻常别言,那我岂不是更加不能告诉你?”   他把目光往对方手中提着的宫灯上一瞥,有些奇道:“你这宫灯是从哪里来的?如此小巧精致,和一般宫人所掌大为不同,应当不是随手拿的罢?”   徐妙清双颊微红:“自然不是,这是别人给我的。我先前出殿吹风,不小心迷了路,一位……贵人见了,就唤来宫侍带我出去,还把手里的宫灯给了我,就是现在这一盏。”   “贵人?什么贵人?哪位贵人?”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常来这宫中,识不得旁人的身份名姓,总之是位贵人就是了。”   兄妹俩交流了几句,就互相别过,徐元光自去前往见徐茂渊,徐妙清则留下来同阮家姐妹闲话。   聊了几句,她有些小心地觑了阮问颖一眼,道:“颖姐姐……你可是心情不好?为何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不曾开口?还是妹妹哪里有话说错了,惹恼了姐姐?”   阮淑晗帮其遮掩:“她没有心情不好,不过是方才在殿里酒喝多了,这会儿晕晕乎乎的,便不怎么愿意开口,你当她睡了就是。”   徐妙清抿嘴一笑:“我说呢,怎么姐姐今日格外安静,原来是醉了。”   阮问颖其实从刚才徐元光在时就不想说话,徐妙清来时也没有回对方的礼,但始终不欲把怒火波及到无辜之人身上,遂勉强莞尔,吐出一句:“让妹妹见笑了。”   “无妨,姐姐好生休息。”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周围车架渐行,徐妙清就告辞离去,阮淑晗则与阮问颖一道继续等待,直到双方长辈归来,才一同登上马车,出宫回府。   途中,阮淑晗有心想要和阮问颖聊一聊,但顾忌到边上的侍女,就没有多言,而是道:“自从我回府归家住后,我们姐妹俩相处的日子就少了许多,今日难得一聚,你便留我在你那里待上一晚,如何?我们两个好好说说体己话。”   还没有等阮问颖开口,她的贴身侍女碧桃就笑道:“姑娘说笑了,几日前的上旬家学,姑娘不是才见过颖姑娘?哪有难得?”   阮淑晗瞧了碧桃一眼,半开玩笑道:“我说难得就是难得,怎么,还不许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你近日里的话是越发多了,远不及你小暑妹妹,她从前也同你一样叽叽喳喳,如今却格外沉稳,谁见了不说一声好,你还不同她好好学学?”   碧桃知道她没有在真的生气,也不唯诺,伶俐应话:“是,谨遵姑娘之言。”   小暑讪讪一笑,没有吭声。   阮淑晗不知内情,不清楚她所谓的沉稳是自太液池畔获得的深刻教训,使她再不敢胡乱开口,生怕又招来什么事惹自家姑娘伤心。   听闻这番夸奖,她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沉默以对。   阮问颖终于出言:“姐姐想来,妹妹当然欢迎。谷雨,小暑,你们等会儿到了府里,速去知会白露小满,告诉她们晗姐姐要在我这儿小住一晚,千万不要慢待了贵客。”   如此一路回到镇国公府,阮淑晗派碧桃去向济襄侯夫人报了口信,就和阮问颖一道回了漪蕖苑,屏退房里一干侍女,进行姐妹间的叙话。   至此,她方才不再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我不知道你与六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她说出一句与徐元光相似的话,“但是——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她紧紧盯着阮问颖:“你是不是……不想和六殿下成亲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可能没有必要,但还是解释一句,徐妹妹遇到的贵人不是六殿下,六殿下眼里只有颖妹妹,置气也只和颖妹妹置气,不会做这些蠢事哒~ 第112章 你想要退亲?   阮问颖看着阮淑晗。   这是第一个看出她心中所想并直言询问出来的人, 但她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早就料到了对方会有此一问。   她有许多的话想要对阮淑晗说,或者假以虚言,或者痛声哭诉, 或者求其见解。   但最终,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缓缓地、安静地点了点头。   而得到她肯定回答的阮淑晗, 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多么惊讶, 只是有稍许震动。   “果然如此……”她喃喃自语。   “……你——”她看向阮问颖, 张了张口,又闭上, 似是有无数的问题想问, 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半晌, 才吐出一句, “……你当真想好了?”   阮问颖再度点头。   阮淑晗无意识地握紧了她的双手。   她把声音压到最低:“你可知这代表着什么?陛下早已给你二人赐了婚,今日的晚宴上, 祖母又借太后寿辰的名义催促陛下行三书六礼, 让陛下把‘带着六殿下上门提亲’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你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退亲,不仅会得罪六殿下,更会得罪陛下、太后甚至祖母,整个阮家都会因此受到牵连。你——你清楚吗?”   阮问颖平静回答:“我清楚。”   “可这已经是我能抓住的最好机会,越往后等,造成的后果只会越差。”   阮淑晗充满不解与忧愁地看着她:“你一定要这样做吗?就不能——就不能不退亲吗?”   “徐二郎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六殿下对你有十分真心, 你之前也与他感情甚好, 你们之间是发生了怎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才会让你这般改换心意,不想与他成亲?”   阮问颖与杨世醒之间的确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大到不说出来旁人都不会猜着,说出来更是会难以置信。   但她不能把这件事对阮淑晗说,哪怕是“我发现了六殿下的一个秘密,使他再不能容我,也不能再与我回到从前”这样的话,也不能说。   阮淑晗固然不会追问真相,但她会心虑、多思,而这样的情态是很难掩盖得住的,一旦表露在外,被徐元光或他人看出,也许就会传到杨世醒的耳里,使他误以为自己的身世之密被泄露了。   到时,才是真的灭顶之灾。   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道:“晗姐姐,有许多话我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安心,我会有退亲的想法并非出于一时冲动,而是多番深思熟虑之下的决定。”   阮淑晗苦笑:“我怎么能够安心?光是想到你要退六殿下的亲,我这心就安不下来。”   她顿了顿,忽道:“你说你想了很久……是不是从年前那会儿,你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所以才会生那样一场大病,精神也一直瞧着恹恹的。”   “也许吧。”阮问颖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上,那时的她对杨世醒抱有什么样的想法,对这门亲事抱有什么样的态度,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若非太液池畔的那次相遇与山黎之言,恐怕直到现在她还举棋不定。   “总之,我已经决定好了。”   阮淑晗继续苦笑:“好,你决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退亲?麻烦你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好带着家人连夜离开长安,避走大祸。”   阮问颖一愣:“晗姐姐……”   对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重新对她露出一个温和亲近的笑容:“没什么,我乱说的,你不要在意。这是你自己的亲事,理当由你自己做主。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怎样退掉这门亲事?”   但阮问颖已经被她方才的话说得生出了羞惭之心,反握住她的双手,诚恳道:“晗姐姐,我知道这个决定很任性,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不连累其他人,所有得失皆由我一人承担。”   阮淑晗看着她:“你如何尽你所能呢?是身染恶疾还是易服出家?或许是我见识不足,但是据我所知,自古以来,主动与皇家退亲的,除了东存真人与元宪皇后,都难有善终者。”   阮问颖明白她的意思,东存真人为赵魏江州季氏嫡女,自幼不食五荤,礼敬天尊,在与泰王成亲前口吐黑血不止,幸得一云游道士赠言,言其尘缘已了,宜速出家入道,不然恐性命忧矣。   季家连夜把嫡女送入宫观,黑血果止。帝闻之大奇,命手下访查消息,确真不假之后,便解除了季氏与泰王的亲事,后十年见其潜心奉道,祈雨有应,更敕封为东存真人,令其掌管天下坤观。   元宪皇后的事情就没有那么神奇了,霍晋末年,奸臣当道,晋戾帝昏庸无能,太子残酷不仁,好龙阳之癖。恰逢天下并举,与之定有亲事的贺家便断然悔婚,举义旗而起,虽然在最终没有事成,但原本要嫁给太子的长女却因缘际会识得了沈国公之子,二人结为夫妇,携手一起开创了沈夏王朝。   如今天下太平,政治清明,阮家不可能和贺家一样因势悔婚,阮问颖又不似东存真人那般幼有奇遇,纵使效仿其得什么奇病怪症,再雇人扮演一位云游道士,恐怕也难使人信服。   更遑论有三清殿的灵微真人在,虽不知其实底如何,但陛下既然信重,想来身怀异禀,倘若把他请来一看,将她的把戏戳穿,那整个阮家都别再想有什么喜事了,直接以欺君之罪论处。   所以也难怪阮淑晗会有此之说。   其实阮问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寻常人家退亲都有可能结亲不成反结仇,更不要说皇家了。   但她又不能认可这番话,不然就会让阮淑晗寝食难安,她不想让她的堂姐因为她的事而焦虑。   遂道:“姐姐会知道她们,是因为史书里只记载了她们的事迹。其余人等,或许也有和皇家退亲后全身而退的,但她们的成就没有东存真人与元宪皇后高,事迹流传不广,就逐渐被人遗忘了。”   阮淑晗道:“也许如此。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你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人呢?我实在担心。”   “姐姐但请宽心。”她朝对方一笑,“我虽然想退了这门亲,但不会贸然行事,会耐心等一个万全之机。实在不行……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阮淑晗问道:“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这世间诸般态相虽有种种苦难,然除却生死者皆为闲事。   如果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在不连累到家人的情况下退亲,那她唯一剩下的选择就只有——   “当然是打消这个念头,嫁给六皇子。”她柔静莞尔,“姐姐不是说,他对我有十分真心,我也曾与他两情相悦吗?如果我命中注定要嫁给他,那我就认命,什么样的日子不是过呢?”   闻言,阮淑晗面上一松,舒了口气,徐徐笑语:“正是这个道理。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多难关,有时可以退却避走,有时却必须得迎头而上,不然就跨不过去。”   “你与六殿下有多年情谊,纵使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也仍然可许转圜之地,不致成为陌路。徐二郎虽然是个榆木脑袋,但我相信他在今天晚上说的话,六殿下至今对你深情不渝。”   “你嫁给了他,定然能与他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阮问颖很相信这话,相信她与杨世醒如果是因为别的缘故生出嫌隙,一定会像这话里说的这样,拌嘴不伤和气、羞恼不减真情,绝对不会有真正的翻脸。   偏偏让她遇上了那样一件事,知晓了那样一个真相。   一个月前她或许还会存有幻想,认为她在杨世醒心里是特殊的,他们能相互扶持,一起跨过这一道坎。   但现在,经历过了太液池畔一事的她,结合徐元光今晚之言,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杨世醒性情有变。   只有这样,他在年前查封张家,并且不顾贞妃可能会给陛下造成的影响、从重惩处的行为,才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非如此,她实在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原因只能是这个。   只因为安平长公主与皇后在言谈中提及了几句贞妃,张家就要为此受到牵连,那么从头到尾和他一起听完全程、知晓了他身世之密的她,又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在嫁给他之后,会迎来怎样一个结局?   恐怕不会走得太远……   这也是阮问颖保全阮家的最终手段。   她剩余的唯一选择。   盖因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泄露秘密,只有一种妻子不会让夫君有枕边之忧。   “多谢姐姐吉言。”她对阮淑晗矜雅一笑,“我会好好考虑的。”   阮淑晗也朝她微笑:“这只是我一家之言,你姑妄听之,不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且你既然想要退亲,那不管最后能不能成,都需尝试一二,以免给日后留下遗憾。”   阮问颖应了一声:“这是自然。”她还是很珍视自己的小命的,能保住当然要先保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行此下下之策。   说不定她就成了呢?毕竟古语有云,天无绝人之路嘛。   翌日。   “你说什么?”镇国公放下手里的兵书,“你想要退亲?”   阮问颖垂头跪在下首,恭顺应声:“是。” 第113章 女儿实在不想嫁给六皇子   镇国公脸上的表情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他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女儿, 剑眉微微皱起,有些迷惑,有些茫然。   他把兵书搁置在身前的书案上,发觉没有摆正, 又理了理, 接着朝虚空挥舞了下手,像是要驱赶走什么恼人的蚊蝇。   然后才道:“……你先从地上起来, 坐在这儿, 和我说, 你想干什么?”   阮问颖没有起来,继续跪着:“回父亲的话, 女儿想要退亲。”   镇国公的手止住了。   他看向女儿:“退谁的亲?”   “退六皇子的亲。”   镇国公陷入了沉默。   他唇瓣微翕, 宽大的手掌缓缓落于书案,吐出一句:“你……胡闹。”   阮问颖伏身, 以额首抵地:“女儿没有胡闹, 字字句句皆为真言,请父亲明鉴。”   “还说没有!”镇国公很克制地拍了一下书案, “陛下已经给你和六皇子赐了婚, 并且马上就要过来提亲,你却跑过来说你想要退亲——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阮问颖抵着额头不抬:“女儿知道这个要求很任性,但女儿是出自真心的,女儿真的不想嫁给六皇子,不想和他成亲,还请父亲成全。”   镇国公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神色。   “成全?”他头一次用质疑的语气对爱女说话, “为父要怎么成全你?你不是随随便便与哪家公子定了亲, 是与皇子定了亲, 还是陛下最为看重喜爱的六皇子。”   “你要我成全你, 是想让我答应你的这个要求,进宫去向陛下直言,我们家要与六皇子退亲吗?你——你真是异想天开!”   阮问颖早就料到了自己这个想法会遭到反对,所以首先向最不热衷于联姻一道、淡于权势且素来对她多加宠爱的父亲禀明此意,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在一开始受到猛烈的抨击。   而对方也果真没有严厉斥责她,让她能够维持着平稳的心态,把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徐徐道出。   “回父亲的话,女儿知道,女儿的这个想法很不切实际,但也不是全然不能行——”   “舅母身为皇后,一向通情达理,又与父亲兄妹情深,倘若由父亲去向舅母说明,道出女儿心中所想,未必不能如愿——”   镇国公的表情更加迷惑:“她是你的舅母不错,但更是六皇子的嫡母,你如何觉得她会在这桩事上偏袒你这个外甥女、侄女,而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自然是因为六皇子并非皇后所出。   阮问颖在心中道。   当然,她不会把这话说出来:“正因为舅母是六皇子的嫡母,才会更加仔细地思量这门亲事。”   “一旦得知女儿萌生退亲之意,不管是何缘由,舅母都一定会清楚这桩亲事再难成良缘,纵使强逼着成了也无益于任何事。”   “父母之心总是向着子女的,舅母若是想要六皇子娶一个能心心相印的女子,结成一桩美满良缘,必定不会再坚持女儿的这门亲事。”   “天下女子何其之多?比女儿身世高者、品德洁者、容貌佳者不知凡几,舅母母仪天下,如何会让六皇子挂在女儿这么一个不识好歹的人身上?”   镇国公定定看着她,听着这番显然有所准备的话,缓缓点头:“看来,你是已经思虑良久了……”   “的确。”他道,“一旦得知你要退亲,陛下他们绝对不会任由六皇子娶你,这门亲事也不会再继续下去,你确实能够得偿所愿。”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会遭到皇室的厌弃,皇城内外、长安勋贵人家,你都会难以立足,沦为笑柄。”   “亲事不用再提,你连六皇子都看不上,想来是没有存着这方面的心思。然而科举入仕、为官入朝,这些路你也都不能再走,将来待如何自力更生?”   “是去私塾当一名小小的教书先生?还是到街头去卖字卖画?抑或是上战场挣取军功?这些苦你能吃得了吗,能受得住吗,能拼得成吗?”   “又或者,你想依靠家里的权势,舒舒坦坦地过日子?可以,父亲愿意养你,你的母亲、两位兄长也一定愿意。但你觉得家里能好几时?”   “你与六皇子成亲,可以让家中荣华富贵绵延一代,你与六皇子退亲,却能让整个家族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好好想想。”   镇国公语重心长地撂下这一番话。   阮问颖早已想过,从上元节过后的这一个月,她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些事情,她的父亲询问她的这些话,她也在心里询问过自己无数遍,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应对的说辞。   然而,话至口边,她才发觉,想和说是不一样的。   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千般有理、万般有词,说的时候,却是音未开,底气就不足了。   她迟疑道:“父亲身为司马大将军,统帅诸军,位超群臣,边关的安宁都要倚仗父亲,陛下身为明君,定然不会因为女儿而迁怒父亲。”   “还有母亲、祖母、舅母她们,只要有她们在,陛下就不会对阮家怎么样……”   “大错特错!”镇国公道,“诚如你所言,退了这门亲,阮家一时间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无非是把你送入哪处宫观,又或者养在深闺,住居青州、江州等天远之地,让陛下他们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陛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也同你有这般想法,认为我们阮家倚势自大,算准了他不能动弹我们,才会置皇家颜面于不顾,退了六皇子的亲?”   “倘使陛下生此疑心,阮家就距离倾倒不远了!”   “怎么会?”阮问颖忍不住抬头,直起身道,“只要舅母在,陛下就会有所顾忌,六皇子也是一样的道理。数十年后,阮家或许又会出一位父亲、一位舅母……”   镇国公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像在教导不谙世事的小女儿,道:“或许没有出呢?你又待如何?难道你要因为你的一时任性,而让阮家的后代子孙流落街头吗?不能像你这般锦衣玉食,康泰无忧?”   阮问颖抿唇:“……只要家里后继有人,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镇国公问她:“你为什么不能当这个后继之人呢?”   阮问颖沉默不语。   她垂下眸,睫翼深合。   她自然想当这个后继之人,为此做足了数年的准备,但老天就是这样喜欢和人玩笑,一朝得闻惊言,就把她的一切都毁了。   看着默不出声的女儿,镇国公再度叹了口气,缓缓道:“说心里话,父亲不在乎荣华富贵,只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安喜乐。倘若整个家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为父愿意散尽家财,只要你能开怀。”   “然而阮家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不说别人,就说你的两个兄长,他们都有抱负要施展,你的退亲会给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能知道吗?能保证吗?”   “还有你自己,颖丫头,你的抱负呢,你也不要了吗?你不是对史感兴趣,想入翰林院,修撰史书吗?虽然父亲不清楚你志现在是否不变,但不管是什么,它都会被你的这一场退亲拖累。”   阮问颖怔怔地听着。   入翰林院,修撰史书……曾几何时,她的确有过这样的一个想法,甚至同杨世醒玩笑地说过,道是她若哪年中举,千万要请他走动一二,把她放到翰林院里,让她当一名编修。   杨世醒询问她为什么要当一名小小的七品翰林官,她故意回答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夹两句私言写在史里,让后人都以此为论。   ……那个时候,杨世醒是怎么反应的呢?   他好像是笑了,道:“那我可得和父皇打个招呼,倘若哪天你中了进士,千万不能放你进翰林院,以免贻误后人,铸下千古大罪。”   引来她的一阵羞恼缠闹,最后被他以呵痒围堵,按靠在床榻一角,于秋日的午后熏风中亲吻上她的唇瓣。   回忆往昔,阮问颖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充满枯叶落下般的惆怅。   不管杨世醒对她的真情有几许,分寸留几何,那些与她的欢欣笑言、亲昵偎语,都是切实存在过的。   她对未来生活的畅想,对嫁给他之后的祈盼,也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偏偏、偏偏。   “……为什么,”她低声轻语,“人要为了子孙后代而勉强自己呢,就不能——自私一回吗?”   镇国公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痛心:“你这话问得太不懂事了。你以为,司马大将军和镇国公这两份敕封是凭借父亲一人挣来的吗?不是,是因为蒙了祖上的恩荫。你现在的锦衣玉食也是如此。”   “假使人人都像你这般作想,只管今日不顾明朝,那么阮家早就败落了,哪还会有今日?若为了贪图一时之快,就把积庆全部耗尽,便是知恩不图报,枉为人子!你要做这样的一个人吗?”   声声振聋发聩。   阮问颖被说得既羞愧,又难堪。   一股细小的怒火却也同时在她的心中窜起,让她忍不住道:“父亲能确保阮家每个人都大公无私吗?只出了女儿这么一个不肖子孙?若非——”   她戛然而止。   镇国公蹙眉询问:“若非什么?”   若非她的祖母与母亲深好权势,不惜以偷龙转凤来绵延荣华富贵,并且从小对她潜移默化地教导,将她和杨世醒绑在一块,她也不必面临今天这么一个情况!   阮问颖几乎想要把这些话喊出来。   她掐紧了手心,才没有使这股冲动化为实质,艰难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把话题回到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上。   “若非……女儿实在不想嫁给六皇子,也不会萌生此意。总之,女儿心意已决,父亲若不同意,女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每日至心祈求父亲,望能得到成全。”   镇国公的神情带上了几分失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在我这里一直跪着,求到我答应为止吗?”   “为人子女者,岂可以身要挟父母,行小人行径?你这是在侮辱你自己。为父——为父也非常不耻!”他振袖挥斥。   这是一句相当严厉的重话。   饶是阮问颖早有准备,也还是被说得满面通红,险些滚下泪来。   她告诉自己要坚持住,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求得她父亲的成全,而是给之后的遭遇做准备、打前哨的。   她也不会用这等手段来逼迫自己的亲人,主要是为了让父亲知晓自己所求,不要在一开始就站到她的对面,同之后的长辈一起对她表示无法理解、大加斥责。   最重要的,是让她的父亲有足够的理由将此一事告知妻子,把他父女二人的谈话和盘托出,让安平长公主能够详细知晓她的决意。   而她真正准备摆在明处的退亲缘由,则要在面对她的母亲时才能揭晓。 第114章 把姑娘送回漪蕖苑好生看管   在阮问颖僵持着跪下半个时辰之后, 安平长公主终于来了。   她疾步走进书房,脚下几乎要生了风,坐于书案上首,开口道:“听你父亲说, 你要退亲?”   阮问颖把之前对镇国公做过的伏身抵首举动重复了一遍:“是。”   对方轻哂一笑:“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回你的漪蕖苑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好好想想你自己做错了什么。”   阮问颖没有动。   安平长公主把手拍在书案上:“听不懂我的话?!”   阮问颖低声道:“回母亲的话,女儿想要退亲。”   安平长公主嗤笑:“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阮问颖道:“女儿知道。女儿想要和六皇子退亲。”   “好。”对方冷笑着点点头, 往后靠上椅背, 抱起双臂,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退亲?”   “因为女儿深觉这世间万般尘缘皆为障业, 想要返归清灵, 入道出家。”   安平长公主静了一会儿。   她缓缓道:“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了。”   阮问颖稽首不起:“求母亲成全。”   “胡闹!”安平长公主陡然拔高了声音,即使在片刻后降下来, 语气里也翻涌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她挥挥手, “行了,我知道了, 你是平日里过得太舒坦了, 才会想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既然如此——来人!”   她唤来公主家令:“把姑娘送回漪蕖苑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出入。从今往后,姑娘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比照着观里清修的来,不许加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如有违反者, 严加治罪!”   吩咐完之后, 她看向阮问颖, 微微笑道:“你不是想要入道出家吗?很好, 娘满足你的心愿,让你在家里修道,祝你早日得道大成,返归清灵。”   这般突如其来的态势让公主家令都有些惊愕,阮问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早就料到,以她母亲的性情,一旦听闻她想退亲的理由是要出家,定然会觉得她是在使小性子、闹脾气,会故意顺着她的话狠狠整治她一番,让她不敢再闹。   果不其然,对方的反应完全符合了她的预想。   因此,她的心情格外平静,稳稳当当地磕了一个头,道:“女儿多谢母亲成全。”   安平长公主怒火更甚,冷笑回答:“不必言谢。你就好好地待在你的苑里,修你的清灵道吧!”   ……   离开漪蕖苑时,阮问颖曾吩咐过谷雨等人不要跟着,并且叮嘱她们,一会儿她回来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惊慌,也不要随意询问。   但当她被公主家令送回,身后跟着的一干侍女鱼贯而入她的寝间内室,把她房里的软塌玉枕、烟罗霞幕及屏风妆台等物撤走,换上木榻、香坛、经案等物时,苑里还是一下就乱了。   “姑娘?”谷雨缓步上前,一边小心地觑着那些人的动作,一边低声询问,“这是……?”   阮问颖没有回答,只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太过担心。   这个问题也用不着她来回答,待得一切事毕,公主家令就以温和而不失威仪的口吻发言:“秉殿下之命,姑娘从今日起开始潜心清修,一切生活所需皆比照宫观清修之例,不得有违。”   然后不顾众人的震惊,对她恭谨施以一礼:“请姑娘随我等来,换髻易服。”   阮问颖微微颔首,收敛容色,安静地跟着去了。   ……   清修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难熬,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被修整一番的房里虽空,木榻虽硬,却并不寒冷,阮问颖只在头两日有些辗转难眠,之后就能睡得着了。   粗糙的麻布素服、入口干涩的米饭、没有一点油腥的素菜也是同样的道理,只要忍上一忍,就能很快把开始的那阵难受不适挨过去。   每日里焚香诵经也不难坚持,毕竟不是时时刻刻都需如此,只要行早晚功课便可,其余时间,她都会在桌案前翻阅道家经典。   道门里的经书密炼自不外传,信众能够接触诵读的,除了一些劝人向善之书,便是古时的先贤语录,而这些书都是当时百家思学的集大成者,凡读书人必读之。   这些书阮问颖从小不知道读过几遍,被宜山夫人教导过几回,到如今,虽然书里的大部分字句她都能倒背如流,但还是时读时新,有所收获。   尤其是被道门誉为妙要总纲的道德之经,被列为古籍圣典,千百年来为众人所推崇,名家批注比比皆是,就连当今被誉为学士第一人的裴良信都曾为其注解著书,其中所蕴深理可见一斑。   在清修的日子里,阮问颖首要品读的便是这一本经书。   至于原因,她说不上来,可能是这样可以让她要出家的心思看上去更加逼真坚定,好继续推行她的下一步计划。   也有可能是这本书中蕴含着深奥的道理,据说世间的一切难题都能在里面找到解决之法,而她目前正困囿于此,或许多翻一翻就能得到指点了也说不定。   况且此书词藻质朴,能让人越是品读越是心静,她多读读也好。   然而,当她读到书里的一句话时,原本平静的内心却变得有些纷乱起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是一句争议颇多的话,解读南辕北辙,哪方都有道理,至今尚无定论。   她从前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现在也不想去探究它的本意,若不是她在不期然间通过此言想起了某个人,也不会停下来思索。   她想,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杨世醒明明那么好,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虽然心性高了点,但并不是目中无人,对百姓受到的苦难怀有悲悯之心,筹谋思索解决之道,足够承担天下大任,为什么他不能是陛下的嫡子呢?   同样的,她与他之间的感情那么好,家世门户极为相当,性情也很相合,在一起时总能让对方展露欢颜,倘若结为夫妻,必定能成就一桩良缘佳话,为什么要让他们得知真相、缘尽分散呢?   是因为大道无情吗?   是她命中注定要有此段经历吗?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才使得她要这般呢?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经受此遭?   阮问颖缓缓将目光从书卷中收回,幽幽看向窗外无声落下的细雨。   谁能来——告诉她……   ……   自从太液池畔的那句失言之后,小暑就暗暗发狠立誓,一定要改了爱乱说话的毛病,从今往后主子说什么她做什么,旁余杂事概不相干。   因此,当阮问颖被安平长公主以清修之名行软禁之实、看守在寝间内不得出,她们这些下人也被关在苑里时,她虽然感到惊骇,但也还是忍住了,没有多言。   如此过了数日,眼见情势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又遇到侍女再次端着粗糙的饭食准备送进阁里,她终是忍耐不住,上前找对方理论。   “怎么又是这些东西?就是府中最末等的杂役伙食都没有这么差,你们怎么敢把它呈给姑娘?”   侍女是安平长公主那边分派过来的,品级不如小暑这个贴身侍女高,于主子身份上却压了一头,不卑不亢道:“长公主殿下吩咐,我等不敢擅专。”   小暑有些急了:“长公主殿下只说了让姑娘清修,没说让姑娘受罪。这是清修该吃的饭菜吗?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知道清修只禁五荤、四肉,其余一切如常,没让天天喝清汤菜!”   侍女继续不卑不亢:“长公主殿下吩咐,姑娘每日里的饭食都只能用此定例,不得有所更改。”   “你——”   “小暑!”谷雨快步从廊下走来,扬声唤住她,打断了这场争执,“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呢?已经到了送膳的时辰,你拦着人家不让进去,是想要姑娘饿肚子吗?”   小暑又是不满又是委屈,伸手往侍女端案上一指,道:“你看看这些饭菜,米又糙又黄,菜就这么几根,还是用清水煮的,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给姑娘用?简直、简直是在苛待姑娘!”   “胡言!”谷雨瞪了一眼她,暗中使以眼色,“长公主殿下对姑娘素来疼爱,如此吩咐必定有其道理,岂可容你随意置喙?你若再闹,我便把你也关起来,让你好好反思己过。正好姑娘这些时日不需要人服侍。”   小暑看明白了她的眼色,心中仍是不满,但也知道继续争执下去是徒劳,只能不情不愿地对侍女赔礼道歉,退到一旁,让对方进去。   眼看着侍女的身影远离,她小声同谷雨埋怨:“你也知道长公主殿下是在把姑娘关起来……什么清修,全是幌子。”   谷雨往周围看了看,见四下没人,才低声叹道:“知道又如何?长公主殿下之命,难道我们还能违反不成?”   小暑继续不满:“那也该争取一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受苦。”   谷雨道:“你以为我没争取过?早在我见到那些饭菜的第一日,我就去找她们说过了,引经据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什么都尝试过了,可还是没有用。”   “白露和小满想法子做了一顿饭,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就是好一点的米饭青菜,让姑娘吃起来能有点滋味,不至于难以入口,都被拦住了。我们还能怎么办?”   听得小暑一阵焦灼:“怎么会这样?长公主殿下为什么要这般对待姑娘?那一天姑娘从苑里出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离开时还好好的,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谷雨轻叹:“主子之间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如何能够清楚?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长公主殿下早日回心转意,放姑娘出来。又或者……”   她顿了顿,把想到的人选掩下,“又或者,我们想办法透个消息到苑外面,去求求国公大人、世子、二公子他们,让他们去劝说长公主殿下。”   闻言,小暑眼前一亮,升起一点希望,又在片刻之后黯淡下去:“能成吗?姑娘被关起来的第二日,世子和二公子就听说了,特意过来看望姑娘,但都被拦在了外面。”   “二公子当时就说着要去找长公主殿下理论,转身走了。之后的事情,我们被拘在苑里不能知道,但想来是没有说成的,要不然姑娘也不会到现在还被关着。”   她忧愁不已:“这些天我常常在苑门口的小廊后守着,听外头的动静。发现二公子和二少夫人来过几回,世子也派人来过,四姑娘身边的红榴更是天天过来转悠,昨儿个我还试着向她搭话了。”   “这些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按理来说,国公大人应当早就听闻了姑娘的事,直到此时还不见有什么动作,想来也是默认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小暑说完,与谷雨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忧虑之色,以及没有说出口的疑问。   谁能把她们姑娘从这种局面里拯救出来呢?   作者有话说:   本章颖姑娘所阅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道德经》,“大道无情”出自《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第115章 六皇子的生身双亲到底是何人   阮问颖清修的第二日, 真定大长公主对长媳看似无意地询问了此事。   “颖丫头的苑里是怎么回事?昨儿个闹闹嚷嚷的,下人侍女进出不定,今日更是直接关闭了苑门,不来向我请安了。这是发生了什么?”   安平长公主对此早有准备, 款款笑道:“没什么, 不过是大夫说颖丫头之前落下的病根还没有好,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我就派人过去好生照顾着她, 也免了她的请安。”   “我正想叫人将此事通知姑母, 既然姑母问了,便在这里告知姑母一声, 姑母不必忧心。”在称呼方面, 安平长公主维持了在闺中时的习惯,不称婆母, 而道姑母。   闻言, 真定大长公主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颇有深意地看向对方:“我还以为她是在闹什么脾气呢, 才使得你需要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安平长公主笑容不变:“姑母以为, 那孩子在闹什么脾气?”   真定大长公主也稍微笑了一笑,眼角细纹绵长,透出年长者独有的贵态:“之前的寿宴上,无论信王怎么逼问亲事,她都不肯点头回答一句,老婆子还以为……她是不情愿嫁给六皇子呢。”   安平长公主不动声色:“姑母怎么会这么想?”   真定大长公主微微阖目, 倚靠在软枕之上:“没有办法, 谁让我经历过一场前车之鉴呢?这心里总是克制不住去多想。”   她说着, 声色微冷:“自从信王回了长安, 你那皇嫂的状态就眼看着变得不对起来,前日的宫宴上更是几乎成了一个哑巴。”   “当了二十年皇后,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像当年那样,真是要气死我……本宫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   安平长公主没有接茬,这番话里说的一个是她的长嫂,一个是她的三哥,前者是真定大长公主之女,即使对方看起来再是不满,她也不会傻到附和埋怨,后者她自己更是不愿这么做。   她把话题重新转回到阮问颖的身上:“大夫说,颖丫头的毛病只是一时的,想来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全,到时我再让她来拜见姑母,把这些日子缺的礼都补上。”   “这个不急,养病要紧。”真定大长公主弯起一个看似舒泰的笑容,“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在听闻苑里的动静时,还以为我们阮家要出第二个想和皇子退亲的姑娘了。幸好,是我多虑了。”   安平长公主笑道:“颖丫头和六皇子情深意笃,她就是退谁的亲也不会退六皇子的,姑母尽管安心。”   “如此就好。”对方点点头,“说来,我会有此忧虑,追根究底,还是前日里的那场寿宴。当时,不仅颖丫头的行径让我不解,就连你的举动也让我有些颇为纳闷,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平长公主闻言,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在指什么:“姑母可是指我让皇兄稍延这门亲事的举动?”   真定大长公主没有说话,但态度已经摆明了是默认。   安平长公主遂道:“这个也请姑母安心,我那日不过是一时气闷,觉得六皇子太不给颖丫头面子,想要杀杀他的威风,实则并没有什么想法。”   “这门亲事是我一手促成的,怎么可能临到头了却要反悔呢?天底下哪有这般做赔本买卖的人?”   “那看来又是我多虑了。”真定大长公主再度一笑,“前些时日,你过来询问我六皇子的身世详情,我还以为你对这门亲事有什么不满呢。”   她抬手轻轻扇了扇熏风,戏言般地自省:“瞧我,今天过来找你都说了什么话,这人老了,就是爱胡思乱想,改也改不掉,还请你多多见谅。”   安平长公主亲近笑言:“姑母说什么话,凡事均以稳妥为先,姑母有此思虑也是应当的。不过,说起六皇子的身世,儿媳确实有一疑问。”   她自恃公主身份,鲜少以谦辞自称,只有遇上自己看重的要紧事时才会这般。   真定大长公主也明白这个道理,遂微微正色道:“哦?是什么?”   “六皇子在当年出生的前因后果,姑母最为清楚,还请姑母为儿媳解惑,六皇子的生身双亲到底是何人。”   真定大长公主蹙眉,沉沉打量着她:“我以为你应当知晓这件事只能成为埋在地底下的秘密,不可公诸众外。你现在要把它翻出来——”   安平长公主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下一笑:“儿媳不是想把它翻出来,只是颖丫头既然要嫁给他,我这个做母亲的总得弄清楚他的身份,不能稀里糊涂地把女儿嫁给一个陌生人。”   这话似是打动了真定大长公主,对方点点头,感慨般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会这么想是应当的。”   “那我便告诉你,当年,你皇嫂被诊出腹中胎儿难以存活之后……”   ……   漪蕖苑。   阮问颖坐于堂前,一笔一画地专心抄写着字。   看到经书里的那句话之后,她茫然了很是几日,想着,倘若这世间万般皆有定数,那么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终归只能拥有命里该有的、失去命里不该强求的。   甚至为此当真生出了一点厌世之心,觉得一切都是虚幻,与其深陷在红尘之中,浑浑噩噩、饱受痛苦,不如化入方外,投身清静大道。   清晨焚香礼敬时,她还会在心里默念,假使苍天有灵,那么看在她潜心清修了这么多天的份上,能不能帮她一点、给她指一条明路。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可笑,欲求上苍帮忙却对其半信半疑,既无尊重,也不诚心,所谓中士闻道之滑稽可笑,也不过如此。   更不要说她只清修了这么一点时日,凭什么上苍要放着那些修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不管,来帮发心不正的她呢?   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平长公主的这一招清修之法当真是有效至极,切实地动摇了她的内心。   就是动摇的方向有些不对,不仅没有打消她退亲的念头,还让她从原本的装模作样变成了假戏真做,再过一段时日,恐怕就要真的断绝尘缘了。   阮问颖知道这样不对,她要断尘缘、断情爱、断什么都可以,但必须得先把她的亲事解决,不然就会连累到她的亲人。   但她就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这诸天万物都是从道中生,亦将回道中去,那么她现在所作的一切有什么意思,她的亲事解决与否、她的亲人平安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难怪古今皆有狂士云,大梦一场空,不若美酒醉。   她不知道要怎样从这种状态中抽身而出,只能在每日里默默翻阅各家经典,读写摘抄,希望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饶是如此,她的心也还是陷入了迷茫。   相隔不远的济襄侯府,阮淑晗的心也同样静不下来。   自从安平长公主归来之后,济襄侯夫人就把镇国公府的管家之权交还,回了侯府专心打理自己家中事。   阮淑晗也跟着回了过去,虽然阮问颖极力挽留,说她无论在府里住上多久都没关系,但总归还是在自己家比较舒坦,两家间的距离又不远,想要见面随时都可以串门。   然而阮问颖一被软禁在苑里,事情就变得麻烦了,她不能再打着姐妹相聚的旗号进府,也不能从谷雨小暑那里得来消息,只能派贴身侍女红榴过去打探情况。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眼见那边府里迟迟没有什么动静,红榴又得了小暑的几句话,回来告诉她说漪蕖苑里看管严厉,送进颖姑娘阁里的吃食只有粗茶淡饭,阮淑晗就变得越发着急起来。   原本,她见阮问颖在提起退亲一事时胸有成竹,又在交谈过后的第二日就去寻了镇国公,并叮嘱她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担心,还以为对方自有把握,想好了万全的法子。   所以在一开始,当她前脚才从镇国公府回了济襄侯府,后脚就从济襄侯夫人处听闻阮问颖再度养病的消息时,她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能够稳住,带着几分静观后效的心去看待。   直到现在,见事情一直僵持不下,她才有些坐不住了。   “你有没有问过小暑,她们家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她询问红榴。   红榴摇摇头:“问过了,但是小暑说她们连颖姑娘的面都见不着,被拦在外头,无论怎么求都不行,根本没有办法知晓里头的情况。”   她于是又问:“二少夫人怎么说?”   在派遣红榴过去打探消息时,阮淑晗曾经犯过难,红榴是她的贴身侍女,虽没有碧桃那么被人眼熟,可去的次数多了,也难免会惹人注意,让他人起嘀咕。   但她又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先将就着派过去,之后再做打算。   幸而得蒙二少夫人伸出援手,她的这位堂嫂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心思灵敏,在头一次听闻红榴过府时就明白了阮淑晗的想法,看出了她的困难。   当下让自己的侍女和红榴接触,给了后者一个找小姐妹学编织竹篮的由头,使其能够正大光明地过府,时不时还会传递点消息过来,帮了她大忙。   红榴道:“据二少夫人身旁的采芝说,长公主殿下这几日的神情有些古怪,但具体是哪里古怪,她也说不上来。”   在听到前半句话时,阮淑晗的心有些提了起来,等听到后半句后又落下,伴随着几许泄气的失望道:“这说了跟没说一样,什么古怪不古怪的,听得我心里发慌……”   然而红榴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的心再度提起:“不过,奴婢在颖姑娘的漪蕖苑外边转悠时,遇到了国公世子的随从,他给了奴婢一样东西,让奴婢交给姑娘看,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阮淑晗连忙道:“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同时轻斥:“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让我白白问了这么半天。”   红榴一边从袖中取出物什,一边有些委屈地给自己辩解:“奴婢一进来就想说了,是姑娘一直在不停地问,才让奴婢没有空说。”   阮淑晗也不与她多话,接过她递来的东西一看,发现是个小巧的锦囊,打开一瞧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不由得一呆:“这里头的东西呢?被你弄丢了?”   红榴也是一呆,惊道:“没有啊,奴婢从接过这锦囊起就一直把它妥帖地收着,不曾打开来过,更不要说弄丢了,奴婢可以对天发誓。”   阮淑晗相信自己的贴身侍女不会这么粗心大意,但是这锦囊里却又的确什么都没有,心中一时之间充满了疑惑,思忖着,莫非这里头别有深意?   直到她瞥见锦囊上面绣着的图案,才恍然大悟。   那是一条盛开着六朵棠棣的花枝。   这是……让她去把六皇子请来的意思? 第116章 过来救我妹妹一救   阮淑晗反复翻看锦囊, 咀嚼着镇国公世子留下的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可是为什么?   她的堂兄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又是如何知道她清楚这件事情,以致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把这项重托交付给她来完成?   如果他是从阮问颖先前在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以及她这些日子派红榴过去打探消息的举动推断出来的, 倒也能说得通, 可是——他为什么要她这么做?   阮问颖被软禁的缘由是因为想要退亲,假使六皇子过来了, 知道了这件事, 固然有可能在一怒之下帮其把这个亲退掉, 但整个阮家也会因此遭受到牵连,绝对是一个下下之策。   又或者, 镇国公世子以为他的妹妹只是和六皇子闹了普通的矛盾, 只要让两人见一见、谈一谈,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他的妹妹也不用再被软禁?   还是说, 他想要告诉给她的是别的意思,不是她现在想的这两个?   那会是什么?   阮淑晗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又恼恨自己才疏学浅, 不能像旁人一般一个谜解十个底,又恼恨自己那位堂兄不好好说话,学什么奇巧之士给空空锦囊,就不能直截了当地写一张字条、带一句话?   不过她也清楚,这等紧要之事不可能白纸黑字地写出来,更不可能让别人带话, 因为一旦外泄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只能这么做。   她倒是能和对方直接见个面, 把话摆明了说, 就是一来不好寻得见面的名义,二来她也不知道对方在这件事上知道多少、清楚多少。   要是对方仅仅误以为他妹妹是在和六皇子闹别扭,更有甚者,是单纯地在受长辈罚,让她请六皇子过来只是为了搬救兵,结果从她这里知道了要退亲的事情,那就不好了。   想着这些,阮淑晗觉得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疲惫地直想撂下这件事情不管。   但是不行,她哪怕不去管阮问颖的终身,也要为整个阮家的前程着想,为他们一大家子人的平安着想。   所以阮淑晗头痛极了。   她忍不住埋怨阮问颖起来。   好好的,为什么非要闹出这么一桩事,就不能忍耐一点吗?这世上有哪个人是能万事如意的?   比起那些要嫁给不喜欢、不相识之人,那些要继承香火、招婿生子不断,那些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从小被卖了当丫鬟或小媳妇的姑娘,她这堂妹已经过得很好了。   不夸张地说,是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嫁给六皇子为正妻,将来入主中宫,成为皇后——这样的一门亲事,天底下有哪个人能比得过?   就是换她来——……好吧,她这辈子是栽在徐元光身上了,哪怕是中宫后位,于她而言也不如前者手里的一柄折扇。   但如果长辈真的决定让她嫁给别人,而这门亲事又关系到整个阮家的将来,那她也是不会推拒的,会默默接受,只在心里留下遗憾。   所以她很不能理解阮问颖的想法。   可是没辙,她这堂妹生性倔强,一旦决定了想做什么事就没人能够阻止,多少年来宫里宫外都是这样宠着惯着的,六皇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变成现在这么一个局面,真不知道该怪罪谁……   阮淑晗叹气不已。   当然,埋怨归埋怨,她的心里还是牵挂着阮问颖的。   虽然对方曾经说过,大不了就不退这个亲,但是带着欲退亲而不得的心思嫁人,又岂能甘愿?到时与六皇子朝夕相处,更容易滋生不满,阮家的脖颈上也始终横着一柄利剑。   镇国公世子说得对,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管他说这话的真意是什么,阮淑晗都决定把它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理解。   心随意动,她立即唤来碧桃,吩咐其去往徐府,递出一张帖子。   不多时,碧桃便带着徐妙清的回帖归来,上面写着近日新得了一本诗集,阅之甚喜,想起晗姐姐也爱此等风骨文体,遂相邀一同品鉴,还望赏光。   阮淑晗看过,略微舒出口气,心里总算安定了一点。   翌日,她登门拜访徐府。   徐妙清一早就命人在外头候着,因是姐妹间私下往来,非正式宴席,故也不需如何拜见长辈,只遣人往徐夫人处通禀了一声,便相携至闺苑厅阁。   说是品鉴诗集,但书卷被摆在了桌案上却无人翻阅,徐妙清甚至与阮淑晗说了没两句话就打发房里的侍女退下,对后者弯出一个打趣的笑。   “晗姐姐昨日派人往我这里送帖子,可真是惊了我好大一回,万万没想到姐姐会如此。不过,既是姐姐心愿,妹妹自当遵从,遑论二哥也很想见姐姐一面,我岂有不成人之美之理?”   “你二哥也想见我?”阮淑晗心头一跳,思忖,莫非是六皇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徐妙清误会了她的意思:“二哥自然是一直都想见你的,只不过他最近事忙,所以才没有闲暇去看望姐姐。”   “而且……”她略有犹豫,“他这些天里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整日里愁眉紧锁,问他怎么了也不说,父亲还叫我不要去打扰他,让我不敢多问。”   “愁眉紧锁?”   “是。”她点点头,面庞颇有忧色,又在下一刻扬起一个宽慰的笑容,道,“好在姐姐来了,今日一见,定能让二哥消除烦恼。”   话毕,她站起身,以团扇掩唇笑道:“好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二哥在里头想必等急了,姐姐快进去吧,妹妹不打扰你们。”   “我坐在外间的明堂里,以免有人过来,到时若有事,我会让侍女进来通禀,姐姐只需如常回到此处就好。”   “好。”阮淑晗也跟着起身,诚恳对她道谢,“妙清妹妹,此番真是要多谢你,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对你说。”   徐妙清笑容雅致:“姐姐说什么话,妹妹帮助姐姐是应该的,帮助未来的二嫂更是应该,不必如此客气。”   此时此刻,阮淑晗也顾不上推辞害羞,默认应了,就相别过,绕过屏风、穿过珠帘,自去里间见她真正想要见的人。   果真如徐妙清所言,徐元光已经等得有些急了,正在不断地来回踱步,才听到一点动静就停步侧首,循声看来,见到是她之后,霎时如见光明的希望般眼前一亮。   他疾步走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双肩,询问:“你来见我,可是为了你那堂妹?”   虽说那晚在丹凤门处,对方就已经鲜有沉稳,但他此刻的着急还是让阮淑晗暗暗吃了一惊,因此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何出此言?”   徐元光痛心疾首地长叹:“我何出此言?我要再不出此言,我就不能再出言了!”   夸张的反应让阮淑晗在感到一头雾水的同时也升起一阵好气和好笑,蒙盖在心头的阴翳散去了些许,道:“你把话说明白些,什么出言不出言的,我都要被你说晕了。”   徐元光直白道:“自从太后寿宴,六殿下不满日盛,你那堂妹再不进宫,恐怕他们之间的这一桩喜事就要办不成了!”   阮淑晗愣了一下,迟疑一笑:“这……可不是巧了。”阮问颖还正想退这门亲。   “什么巧了?”徐元光有些不解。   “没什么。”阮淑晗心里清楚,退亲是一件大事,关乎整个阮氏一门的前程荣辱,即使是心仪信任之人也不能告知。   虽然对方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但很明显没有把这当真,甚至存着相反的心思,她听听便是。   是故,她道:“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想对你说我妹妹和六殿下之间的事。”   徐元光的神情带上了几分激动:“你果然是为此而来的。快快告诉我,你那好妹妹到底在生什么恼,这都多久了,还僵持着不肯进宫去见六殿下,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阮淑晗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以前她为什么不进宫,我不清楚,但自从太后寿宴过后,她为什么不进宫,这里头的原因,我还是能知晓一二的。”   “什么原因?”   “她被长公主殿下禁足,看守在房里半步不能出,自然无法进宫。”   徐元光一呆:“什么?她——长公主殿下为什么要把她禁足?”   阮淑晗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派人打听情况,好不容易才和她的侍女搭上话。听说,长公主殿下让她自省清修,每日里只供给粗茶淡饭,着麻布素衣,过得很是有些艰难。”   “我知道后心急如焚,但又没有办法,毕竟父母管教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身为晚辈,不好有所置喙,可——总不能让颖妹妹一直被这么关着吧?”   她抬起眼,对上身前人的目光:“所以我就想到了过来找你,希望你能帮帮忙。”   徐元光已经完全惊呆了。   “粗茶淡饭?麻布素衣?”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你、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在唬我?”   “没有半字虚言。”虽然事情的起因被她掩盖住了,但她只是没有说而已,并不是在撒谎骗人。   而且她说得也没错,阮问颖目前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自小被娇宠长大的贵女来说绝对是极其艰难的,能扛得住这么些天都已经超出她的预料了。   “我的老天爷。”徐元光感慨,“我还以为你妹妹这些日子是在闹脾气呢,还在心里埋怨过她,想着她为什么要和六殿下神仙打架,让我们这些凡人遭殃,没想到她居然是被禁足了……”   他缓缓摇头:“真不知道六殿下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作想。”   “不管六殿下如何作想,都不能让我妹妹再这么下去了。”阮淑晗趁机进言,“她在年前和年后连续生了两场病,身子本就虚亏,如今还没有大好就被这么罚,我真担心她会撑不住。”   “所以我想麻烦你,把这件事告诉六殿下,让他……过来救我妹妹一救。”   含凉殿。   杨世醒立于桌案前,执笔不紧不慢地写完最后一画。   慢悠悠地收笔,缓缓吐出两个字:“禁足?”   “是。”徐元光道,“听说日子过得极其清苦,只与一碗清水白粥,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她身边的侍女哭求到了济襄侯府四姑娘的人处,希望能救救她们家姑娘。” 第117章 她喜欢上了别人,不想要嫁给杨世醒了   杨世醒没有立即说话。   几息之后, 他才扬起一个笑,道:“哦?此话当真?”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让徐元光在心里抖了一抖。   这话当然是真,就是稍微有些夸张了点而已。   比如阮问颖并没有只被供给一碗清水白粥, 她的侍女也没有哭求, 至于她的身体状况如何……他虽然不清楚,但应该还算尚可, 安平长公主毕竟是她亲娘, 不可能太过苛待。   但这些不影响整件事情的真假, 阮问颖的确是被禁足了,也的确过得很艰难, 这些都是阮淑晗亲口告诉他的, 不可能有假。   他之所以会把话说得夸张,完全是为了他们两个人着想。   就依他面前这位殿下心高气傲的性子, 倘若只是听闻阮问颖被禁足, 恐怕心里再着急担忧,面上也不会显露半分, 更不要说过去一探究竟了。   这可不是徐元光随意乱说的, 而是他通过仔细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明明想见未婚妻想得不得了,却硬是能不动如山,关山抵海般镇守含凉殿,平日里不仅只字不言,还不许旁人提,哪怕沾点字都不可以, 搞得殿里人人自危, 像有什么禁忌。   他身为伴读, 在这些日子算得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却还是受到了好几次牵连,被甩了好几回冷脸、得了好几趟申斥。   回家忍不住对父亲吐苦水,问对方有没有觉得六殿下最近不太对劲,反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让他少想些有的没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念念书,免得下场考试再不过。   家里宫里两头受气,还哪头都不能反驳、只能生受的日子,他过够了。   既如此,就别怪他乐于助人了。   这么想着,徐元光觉得胸腔里充盈满了热血沸腾的勇气,如同要上战场一般,撇去心虚,堂堂正正地道:“没有半句虚言。”   杨世醒道了一声:“是吗?”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在宣纸上逡巡,似在斟酌着是否要加上一笔:“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徐元光腹诽,当然是为了让你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去见心上人。   不过他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位主的脾气,知晓绝对不能这么说,需要弯弯绕绕地徐徐图之。   然而这里头的度实在难以把握,他又比不上对方机敏,怕是才一开口就会被看穿。   干脆心一横,决定来一剂猛药。   “实不相瞒,我与小颖妹妹相识已久,算得上是知交密友,她如今有难,我当然不能不管。之所以告知殿下此事,便是想询问殿下可有解法,让我帮助小颖妹妹早日摆脱这桩麻烦。”   杨世醒的目光定住了。   他慢慢抬眼,看向徐元光。   后者被他看得一阵后背发凉,差点想立刻加上一句“也让晗妹妹宽心”以表清白。   但一来,他确信杨世醒知道他的真意,二来,如此作为显得他太没有胆气,日后恐被嘲笑,最终勉强支撑了住,只讪笑着道了一声:“还请……殿下相助……”   杨世醒看他半晌,倏然一笑。   他将紫毫投入笔洗,悠悠开口:“长公主把她禁足,半步不得出闺苑,她的侍女却能求到济襄侯府,当真是忠心耿耿。”   “就是有一点不明。她们有这工夫,为何不去求真定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毕竟她快要撑不住了,不是吗?她的长辈总不会坐视不理。”   “这……”徐元光一噎,昨日从阮淑晗处得知消息时,他太过惊讶,又处在终于能打破僵局的激动中,就没有仔细询问。   现在一想,整件事的确处处透着古怪,阮问颖在镇国公府受到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她被禁足,还被这般苛待?   并且,从阮淑晗的话里来看,自从阮问颖被禁足之后,她就一直在派人打探消息,花费近半个月,终于接触到了对方的侍女,得知了对方的近况。   那她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询问对方被禁足的原因呢?   就算阮问颖的侍女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在被禁足前也总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不然好端端的,安平长公主怎么可能会下这样一个命令?这些事情,侍女总可以禀报给她听吧?   时隔一日,在杨世醒的轻哂话语之下,徐元光终于迟钝地生出了疑惑不解。   只可惜已经骑虎难下,再加上他不相信阮淑晗会欺骗他,遂硬着头皮辩解:“小颖妹妹被禁足的这段时日,晗妹妹一直在派人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她的侍女。我想……小颖妹妹的侍女应当是和她一起被关着,不得离开苑中半步,所以才无法告求他人。”   杨世醒转身离开书案,坐到一旁的凭榻处,端起几案上的青瓷茶盏,徐徐揭盖:“那还真是行之不易。如此艰难的联系,她的侍女难道就没有说什么有用的话?”   徐元光心想,怎么没用了,都把她们姑娘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说出来了,还想让她们说什么?说她们姑娘会被禁足的因由?他不知道啊。   杨世醒的反应完全不在预料之中,这让徐元光有些着急。   在他的设想里,对方在听完了他的那几声小颖妹妹之后,应当会立时冷脸生怒,借着这个由头赶他出去,然后前往镇国公府。怎么到了这会儿,却还在优哉游哉地品着茶、问着话?   这、这不符合常理啊!   难道说,由于阮大姑娘连续几个月来的不闻不问,他面前这位六皇子殿下终于被惹恼了,变得不喜欢她、不在乎她了?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他可怎么给阮淑晗交代?   焦虑间,徐元光的目光落到杨世醒先前书写的宣纸上,看清上面最后一字有些不稳的笔画,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他道:“她的侍女恳求晗妹妹,希望能请殿下救她们家姑娘出来。”   ……   漪蕖苑。   结束又一篇的誊抄,阮问颖缓缓将笔搁下,以镇纸压住,在等待墨迹干的间隙推演她接下来的行动。   浑浑噩噩了几日,她终于清醒过来,不再深陷于迷茫之中。   倒不是她忽然想通了,而是这两日送来的饭菜比之前又次了一等,份量还是原来的份量,菜式也没有变,只是味道变了,从原来的勉强还能入口变成了现在的即使勉强也还是觉得难以下咽。   早晚均为稀粥,只有午膳一顿米饭也就罢了,可饭食中的米粒先时好歹还是去了壳的,尚能浅尝,如今却变成了杂壳斑驳、不知道次了多少等的麦饭,一口咽下犹如砂石磨砺,使她险些没吐出来。   素食也是一样,原先虽然都是水煮,但至少火候掌握得不错,入口生脆,且有盐津之味,现在的菜叶不知道在滚水里煮了多少遍,都烂熟烂透了,与其说是味同嚼蜡,不如说是清汤寡水。   唯有一点不变的,是这些饭食没有馊臭的异味,约莫是挑着新鲜的食材,用着最次等的法子做出来的,不至于她在吃了之后得病,但也只有这点而已。   第一次被送呈这样的饭菜时,阮问颖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勉强用完大半。   第二次时她压根就不想吃了,只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摆着没动,直到侍女将其原样收走,她饿了一个晚上,才在翌日早上认命地喝下她从未听闻,也从未想过会遇上的清水稀粥。   由此,她终于意识到她的母亲原来一直在对她手下留情,要是对方在一开始就用这样的手段来整治她,恐怕她根本熬不过五日。   她也终于从之前的恍惚中醒过神来,意识到不管这世间的一切是不是虚幻的,至少现在这一刻,她经历的都是真实的。   命之所存与否、道之所存与否,她不知道。   但是饭菜好不好吃、难不难以下咽,她还是清楚的。   她只要不想继续过这种日子,就得打起精神,把当前的事情解决。   想明白了这一点,阮问颖就把这些时日翻阅的经典全都抛诸脑后,重新开始规划她的退亲之计。   说是重新,其实也不尽然,因为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除了不小心走了一两步歪路之外,大体方向还是对的。   安平长公主不可能永远关着她,一定会在意识到她不肯服软之后出现,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想要退亲、想要入道出家。   到那时,她就会把准备好的另外一重因由抛出来,以作佐证。   要不然好端端的,她忽然说自己想要出家,任是谁也不会相信。   这个因由就是——她喜欢上了别人,不想要嫁给杨世醒了。   而这个别人,正是先宝定侯之后、前都转运使之子。   这是阮问颖反复思量了多遍之后选定的最佳人选。   ——即使她并不知道这位张家公子的名字叫什么。   但是没关系,这不影响大局。   张家现在被抄了家,嫡支无一幸免,那位张公子不是被发配充军就是被流放千里,早早离了长安,无法和她对质,她也不用担心长辈在一番挣扎后决定以她为重,成全他们两个。   其实她本来不想选这位张公子的,从安平长公主对贞妃深恶痛绝的态度来看,一旦得知她想要退亲的原因是喜欢上了张家人,她的母亲定然会怒火攻心,而她不想惹自己母亲生气。   但是没有办法,陛下已经动了提亲的心思,虽然被安平长公主挡了回去,可她的母亲并不是和她一样因为想要退亲才推拒的,只是不喜欢杨世醒对这门亲事的态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点头答应了。   到时,莫说陛下亲自上门提亲,就是只颁下一张定好婚期的圣旨,她都不能如何。   所以阮问颖的时间很紧,来不及去搜寻更加合适的人选,只能在已知的范围内筛查,最终选定了这位张家公子。 第118章 为了和我退亲而咬牙清修一月   说实话, 这位张公子除了姓张、是贞妃的娘家人之外,其余的情况于阮问颖而言再合适不过。   首先,张家在家世上曾经不错,他二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机会相识、相知并相许。   其次, 张家是在年前出的事, 而那一段时间她正好生了两场大病,可以让她完美贴合地解释为第一场病是因为不想嫁给杨世醒, 第二场病是因为听说了张家出事的消息。   最后, 张家是被杨世醒下令查封的, 虽然个中究竟是何她不知晓,但不妨碍别人以为他是得知了她和张家公子的事才这么做。   当然, 最后一点她不会主动说出口, 也不会给予暗示。因为旁人这么想是一回事,她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此等朝廷大事她不能随意胡言, 给杨世醒、不,给阮家人带来麻烦。   综合以上几点来看, 这位素昧平生的张家公子, 简直是她退亲的最佳人选。   要不是时间太紧,她还想去几趟虚静观,同观里清修的贤妃与合灵公主待上几日。   说来也是唏嘘,贤妃是在皇后的举荐下入宫的,为陛下生育了四皇子与合灵公主,颇得荣宠。   只可惜四皇子早夭, 合灵公主又所嫁非人, 驸马犯下不赦之罪, 被判问斩, 合灵公主在心灰意冷之下自请出家为国祈福,贤妃也跟着女儿一块去了道观,清修至今。   阮问颖和她们不算陌生,在宫中时有相处,还曾观过合灵公主的成亲礼,之后也跟着皇后去探望过母女二人几回。   她若单独前往虚静观,一来理由上站得住脚,旁人不会生疑;二来,她能用与合灵公主相似的境遇、在道观里待久了的原因来解释她为什么想要出家,把她喜欢张家公子一事表现得更加真实。   可叹时间不够,她来不及。   不过就算只有前两点也足够了,在听闻她想要退亲的前提下,她的长辈必定不会想那么多,把注意力放在那位张公子身上,而是会想着怎么劝服她放下这段感情,嫁给杨世醒。   而这一长串的举动都是在铺垫她想要退亲的决心,让长辈相信她是真的想要退亲,然后她才能和他们谈论具体的事宜。   要不然他们永远不会认真听她说话,会以为她是在犯别扭、闹脾气,不放在心上。   就像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宁肯关上她大半个月也不肯好好听她讲为什么不想嫁给杨世醒,甚至没有像镇国公一样同她分析退亲的利弊。   这样一来,即使她最终没能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必须要嫁给杨世醒,她也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在没有办法之下的迫不得已,然后安心走上永远保守秘密的不归路。   阮问颖自觉这个设想非常好,既没有不孝亲长,也全了和杨世醒的情谊,要是长辈心疼她,愿意成全她的心愿,和她一起想出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退亲方法,就更好了。   当然,这些只是设想,也许她会在最后一步前败给恐惧,忍不住对母亲吐露实情,告知那一日在长安殿假山石里面的事情。   如此一来,安平长公主必定不会再让她嫁给杨世醒。   可是那样的话,杨世醒就会……   阮问颖不知道,如果她最终不能打动长辈、顺利退亲,她会在自己走上不归路与把杨世醒推上不归路之间选择哪一条。   这是她直到现在都不愿意面对的一个问题。   是当一名孝义两全的君子,还是做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人?   她不知道……   又一日过去。   阮问颖把典文抄阅完毕,正欲按照惯例思索接下来的行事,忽然听闻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心中不由升起一阵疑惑。   漪蕖苑分内外两庭,外罩一院大进,她的寝间位于内庭中苑,居阁楼之上,相远几重,原本就难闻异声,她这些日子被拘在里面清修,更是与外界隔绝,没有半声它响,怎么今日却有了动静?   很快,阮问颖的疑惑就被解开了。   负责看守她的一名侍女从外走进,对她行了一礼,道是本该在此时送来的午膳被人不慎打翻,不得已要重新回去取一份,请她稍候片刻。   阮问颖不在乎午膳被打翻,不过是一顿难以下咽的饭食,早一刻用、晚一刻用都没有什么差别。   她在意的是这份午膳怎么会被人打翻了,还是不慎,这里头的用词可颇有几分深长的意味。   她于是询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如何会被人不慎打翻?”   侍女又行一礼:“方才在外头,姑娘的贴身侍女与送膳的丫鬟起了争执,不慎之下将端案打翻。此刻那侍女已被带回房中,命人好生看守,姑娘不必忧心。”   阮问颖一惊,下意识道了一声“什么?”,心念飞转,很快理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定是小暑见到这两天送给她的膳食又次了一等,为她不满着急,才与侍女起了争执,并在气恼之下将东西打翻,希望能以此来逼迫对方换掉。   但是怎么可能呢,一份膳食被打翻了,她们只会取来另外一份相同的,不会因为一个侍女的闹嚷而有所更改。这是她母亲安平长公主亲自下的命令,没有人敢不遵从。   更重要的是小暑现在的情况。   依侍女所言,她现在已经被带回了房里看守,那么在那之前呢,她可有受到什么责罚?   阮问颖微有心慌,按捺着,镇定询问:“你们是如何处置她的?”   侍女道:“念在她是初犯,又护主心切,便没有多加责罚,只是训斥一二,罚她做两天粗活,革去一个月的银米,也就罢了。只是——”   她微微顿了顿,“长公主殿下有言,姑娘过几日若是还想清修,不欲从这房里出来,就成全姑娘,把苑里的人都打发了,只留下奴婢几人照顾姑娘。”   阮问颖心中一紧。   这是要拿她身边的人开刀了。   好在她早就预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闻言没有多少惊慌,只是涌起一股无法抹除的紧张。   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要进行计划的下一步,去面对那个她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不安跳动的心。   闭眼,又睁开。   “劳烦你去回母亲的话。”她道,“就说,我有话要对她讲。”   侍女颔首应是,恭敬行礼退下。   阮问颖看向桌案上摊开的一应书卷,但凡上面有着动心忍性相关的字句,都被她翻到了那一页,使她一眼就能看到。   她就这样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默念,希望此回既能成功,也能成仁。   ……   侍女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送膳的侍女也没有过来。   阮问颖心想,许是她的母亲此刻不在府中,又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这才没有立即前来或召她过去。   没有送膳过来也很好理解,眼见着她要和母亲打破僵局,做下人的自然不会没眼色,继续把这样难以下咽的饭菜送过来。   只是她的房中没有滴漏,无人告诉她现下是什么时辰,如此干等着难免会让她升起不安,索性闭上双眼,正襟危坐于桌案前,在心中推演着等会儿的行事细节。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声音倏然响起。   “——你这般行止,是在拜忏呢,还是准备坐化成仙?”   偏冷的音色带着略微上扬的语调,像是嘲讽,又像是调笑,难辨喜怒。   阮问颖怔然睁开双眼。   她偏过头,循声看向来人。   杨世醒身着一袭藏青劲装,正负手立在雕花木阑旁看着她。   如临梦境。   阮问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有力得仿佛在告诉她,这些天它其实早已陷入了沉寂,直到现在才鲜活苏醒。   但是不应该这样的,不能这样的。   她明明已经心如止水了才对,应该要心如止水才对,为什么——还是——   杨世醒打破了沉默。   他转过头,四下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布置,露出一个随意的笑。   轻嗤:“你这房里的模样倒是新鲜,几个月不见就从繁花似锦变成了空空如也,想来是终于领悟到了这红尘俗世的真谛。”   “只是既为清修,如何不见天尊像?若想脱离轮回,断绝因果,应当要常侍天尊才是,不然可是心不诚、意不敬,使清修成了幌子。”   丝毫不给情面的话语让阮问颖终于清醒了一点,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定神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世醒看向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他眸光幽深,似有审视。   阮问颖被他看得微有不安,旋即强压下来,暗自揣摩他这样的反应代表着什么。   是觉得她的态度不好,对他僭越无礼吗?   那样最好,反正他也不是皇子,论起真实身份,她还比他高呢。   假使他能察觉到她的这点想法,气急败坏地一走了之,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杨世醒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全部预料。   他轻笑一声,倚靠在木阑旁,交叉抱起双臂,幽幽开口:“来表达对你的敬佩。”   她一怔:“……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此行前来,是特意向你表达敬佩的。”   阮问颖还是没有明白,怔怔地看着他,都忘记了要错开视线。   他——这是……什么意思?   被望着的人很贴心地为她解惑:“我是在佩服你,身为镇国公府的嫡女,自小被千娇百宠着长大,没有吃过半点苦,却能为了和我退亲而咬牙清修一月。”   “着素服、卧硬榻,不戴钗簪环佩,吃食与山居之人等同,连你的侍女都看不下去。此等坚韧心性,岂不值得我称赞一声佩服?” 第119章 他怎么能这么坏呢   听闻杨世醒的话语, 阮问颖先是心下一凉,接着就有些发懵。   他知道她想要退亲的事情了?也知道她在这一个月里经历什么了?那么他现在的这个态度——代表着什么?   “你……”她干涩地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杨世醒明显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在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我要和你……和你——退亲了?”   “不错。”他道。   阮问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那你……”她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退亲一事被他得知,依照当下的情况和他的性情, 她应当是要视死如归的, 毕竟一个处理不好就能让她粉身碎骨。   但是很奇怪, 她既没有惶然不安,也没有如临大敌, 只是觉得……很古怪, 五味杂陈。   ……难不成,到了这样一个关头, 她还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此念一生, 阮问颖既哀且恨,在心里不断地唾弃着自己, 狠狠咬了一番唇, 掐紧手心,才把这阵心潮压下,强自镇定着开了口。   “你……同意吗?和我——退亲。”   杨世醒倏然一笑。   “我当然同意。”他道,“想来你心里也很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之间的亲事不可能再继续下去。所以这些时日以来, 我都和你抱有着同样的想法, 思索着如何把这门亲事退掉。”   听到前五个字, 阮问颖的耳边一阵翁然作响, 全身仿佛被冰水淋湿,于三月孟春时节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对方后面说了什么话,她都没有立刻听进去,迟了半晌才慢慢入耳,道:“那……很好。”   杨世醒“嗯”了一声,唇角弯起,悠然回答:“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具体事宜,免得这亲还没退,你就先杀身成仁了。”   阮问颖也想学他笑,然而尝试了半天都没有成功,只能尽量平稳地开口:“多谢——关怀……”   杨世醒笑了笑,没说话。   阮问颖明白他是在等待自己的下文,但她能够道出方才那声谢已是不易,再要让她说别的话,她——她真是——   她想,杨世醒一定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对他余情未了,不能如常地对待他们之间的事情,才会故意这么做。   故意来找她,故意当着她的面同意退亲,故意要看她的笑话。   他怎么能这么坏呢,这么恶劣、这么凉薄的举动……他也做得出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阮问颖感到眼眶一阵发热。   她竭力维持着平稳的心绪,不让眸底的水雾聚集,缓缓开口:“你……要如何与我商量?”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杨世醒倒是很平静,淡然道:“这里隔墙有耳,不便详述,你且换身衣服随我出去,我们在外头谈。”   而后转身离开内室,不多留只言片语。   阮问颖屏着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滴泪珠自她的脸颊悄然滚落。   听到重新响起的动静时,她迅速抬手擦拭,以为对方是有什么事回来了。   却见谷雨小暑并白露小满四人带着其余侍女鱼贯而入,不由得一愣。   不等她开口,小暑就红了眼眶,疾步行至她的跟前,颇含激动与委屈地喊了一声:“姑娘!”   她也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把泪流下,哽咽轻应:“你们怎么进来了?是……我娘把你们放进来的吗?”   小暑含泪摇头:“是六殿下。他撤走了长公主派来看守姑娘的人,让我们过来伺候姑娘。”   说完,她环视周围一圈,面庞涌出气愤:“她们也太过分了,竟然把姑娘的寝间糟蹋成了这般,纵使长公主殿下有命,姑娘也是主子,她们怎么敢这般对待姑娘?”   谷雨也带着动容的神情上前,望着阮问颖,充满心疼地道:“姑娘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   白露和小满领着人张罗开,将先前侍女撤下的屏风搬回,重设帷帐,使房里虽然依旧显得空旷,但没了原先的那份冷清,再度有了一点贵女闺房的模样。   阮问颖则是被请用膳。   膳食自然不是这几日来越发寡淡的汤水,一碟碟精致风雅的吃食搭配上颗粒饱满的胭脂米饭,衬得底下的几案格外朴素,看起来有几分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小暑一边摆膳,一边念叨:“六殿下吩咐了,姑娘在这些天里饮食清淡,不可一下进食太多,等会儿又要随殿下出去,所以也不可太过饱腹,略略垫些饥便罢,等到晚膳时分再用药粥调理。”   谷雨捧着一盏蜜茶道:“姑娘先喝点水吧,我在里头放了许多蜜,尝起来甜得紧。姑娘早上只用了一碗稀粥,午膳又等到了这会儿,喝些蜜水润润口、补补虚比较好。”   阮问颖原本只是沉默地坐着,任由她们行事,没有一点要拿起筷子用膳的迹象,听闻这番言语,才缓缓抬眸看向她们,轻声询问。   “我听先前的侍女说,有人打翻了原本准备送过来的膳食,被带回了房里看守……可是你们中的一人?”   小暑脸上一红,讷言:“回禀姑娘,是奴婢,一时情急之下,就忍不住——”   又很快重振旗鼓,“不过我不后悔这么做,如果不是我打翻了她们的东西,给姑娘争取了时间,等六殿下来时,恐怕姑娘早已用过膳了,白白多受一趟折磨。”   “你还好意思说。”谷雨轻斥,“我知道你是在替姑娘不满,也知道你在误打误撞之下帮了姑娘。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六殿下今日不来,你的那番情急之举会给姑娘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小暑低下头咕哝:“我知道……我已经很克制了,可就是忍不住嘛……她们真的太过分了,那样的饭食居然也敢送来给姑娘,简直是不把姑娘放在眼里。”   “而且六殿下怎么会不来呢?”她抬起头,理所当然道,“只要一知晓姑娘的消息,六殿下就一定会赶来救姑娘的。”   谷雨一笑:“就你理由多。”   “好了,不说这些了。”她把茶盏递至阮问颖跟前,“姑娘还饿着肚子呢,你就在这里喋喋不休,也不怕扰了姑娘用膳的兴致。”   小暑恍然拍额:“对了,我都差点忘了,六殿下还在外头等着。”   她赶忙拿起侍膳的漆筷,往青瓷碟里添菜:“姑娘且先用点东西,等小满她们布置好了,我们就来伺候姑娘沐浴净身。”   谷雨又是一声轻斥:“我是让你别东拉西扯,不是要你着急忙慌地催促姑娘。”   说着,她转向阮问颖,徐缓笑道:“六殿下此刻不在外间,正在前往拜见大长公主和长公主殿下,想来需要一会儿时辰,姑娘不必心急。”   阮问颖一怔:“……他还没有去拜见过祖母她们?”   谷雨被她这么一问,也是一愣,有些迟疑道:“这……应当是没有吧,倘若先行去拜见了,苑里头的侍女应该会由公主家令带离,而不是被六殿下直接撤走。”   小暑则是带着几分得意的笑道:“六殿下一定是等不及去拜见大长公主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就赶来姑娘这里了。我从柴房里被放出来时,正看见那些侍女灰溜溜地端着饭菜往外走呢,真是大快人心。”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什么般看向谷雨,道:“对了,你一直在外头,六殿下来时的情形你最清楚,快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六殿下可有责罚那些侍女,给姑娘狠狠出一口气?”   谷雨看了阮问颖一眼,不动声色地回答:“六殿下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与下人一般见识?不过是扫了眼端呈给姑娘的饭菜,又瞥了回周围守着的人,就命令她们下去了,旁的一句话也没多说。什么责罚,你也想得太夸张了。”   小暑闻言略有失望,不过还是比较兴奋,噘嘴道:“反正六殿下已经过来了,长公主殿下就是再有不满,也不可能继续把姑娘关着,这些日子的苦总算熬到头了。”   她边说边舀了一小勺金碧羹:“算厨房里的那些人有眼色,每日里都备着姑娘常用的饭菜,免去了临时烹制的麻烦。姑娘快些用膳吧,别等这些菜都凉了。”   用鸡汤精心蒸煨的虾肉可谓喷香,阮问颖却没有半点食欲,连一口水也不想喝,只是被贴身侍女殷切地看着,不忍拂她们的好意,也不欲叫她们担心,招来询问,才勉强用了一点。   她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奇怪,有些坦然,还有些想笑。   杨世醒今日的到来,无论是在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的谷雨眼里,还是在一向觉得他们感情甚笃的小暑眼里,都认为他是为了救她、帮助她脱离苦海才这么做的。   然而,他却是过来退亲的。   不是说这样不好,甚至从某种程度而言,他愿意主动退亲才是帮她解决了一桩大麻烦,给了她一条生路,但是——   ……但是。   在她的心里,她真实的想法中,她……还是怀有微末的期冀,希望他能……   阮问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覆水难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不管她有多少想法都是奢望,她不能沉湎在过去,要向前看。   杨世醒就是过去。   她要把他抛弃,去追寻没有他的、全新的未来。   就在今日。   一刀两断。 第120章 委屈你一点,嫁给我   下定了决心, 阮问颖就没有之前那么神思恍惚了,甚至多用了一碗香醇嫩滑的鸡蛋羹,防止之后和杨世醒见面时太过羸弱苍白,让对方看笑话。   膳罢, 入香汤沐浴。   这个时候, 阮问颖心头的奇怪感又泛了出来,她等会儿明明是要去商谈退亲事宜, 现下却像是要参与什么宴会般焚香沐浴, 着实有些可笑。   不过她也明白这是正常的礼节流程, 她总不能穿着一身素服到外头去,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他人看到, 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流言。   好不容易挨到了这会儿, 她可不能在最后的关头犯错。   浴毕,谷雨白露捧来一袭杏红半裙骑装, 请她换上。   阮问颖面露疑惑, 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挑这件,这和她常日里惯穿的不同。   见状, 白露解释道:“六殿下叮嘱了, 等会儿要带姑娘去别庄策马,所以要给姑娘换上轻便的衣裳,不能妨碍行动。”   阮问颖心里疑惑更深,他们接下来不是只商量退亲的事吗,怎么还要策马?去别庄倒是能够理解,防止他人耳目。   “这是他亲口说的吗?”她向侍女求证。   白露颔首:“都是六殿下亲自吩咐的。”   她遂不再多言, 由着她们给她换上。   策马就策马吧, 反正他们就要没有关系了, 让他最后在葫芦里卖一次药也无妨。   衣裳换好了, 紧接着的就是梳发。   既要行动轻便,发式自然不能太过复杂,小满先是梳了一个半云髻,然后自鬓边两侧编几条细细的辫子,于后方汇聚成一束,再辅以蝶纹玉簪并杏花梳篦,就算是完成了。   耳饰也选了一双轻巧的玉珰,倒是胭脂额外抹了一点,阮问颖原本面色红润,很少涂用,因着这段时日变苍白了不少,才沾染些许。   如此步骤一一而过,铜镜里的女子眼看着越发娇俏。   阮问颖坐在妆台前看着,颇有几分出神。   她虽然并非潜心清修,但大半个月下来也习惯了粗布麻衣的日子,陡然变回华服玉饰,还真有些不适应,觉得镜中人不像自己。   又或者是她不像原来的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   见她迟迟不语,小满有些忐忑:“姑娘可是不喜欢这身装束?”   她回过神,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没有,这身装扮很好,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六殿下还在祖母她们那里吗?”   小暑道:“六殿下已经拜见完毕,正在外头等着姑娘。”   闻言,阮问颖在心里深吸了口气,竭力维持住平稳的表情,起身前往外间。   这段时日,她是被拘在内室清修的,因此外头还是原来的摆设,没有变动。   杨世醒坐在临窗的月牙座边,阳光透过窗棂洒进,落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一层浅淡的金黄,看起来分外静谧,比他在来时更像是在梦中。   听到动静,他抬头朝她看去,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阮问颖脚步一停,又定神继续,行至他三步远跟前,询问:“我们去哪里谈?”   他无甚波澜地一笑:“别庄。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阮问颖的确知道,问这一声不过是没话找话,不然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好在杨世醒没有存着和她聊天的心思,答完之后就负手起了身,往阁外行去。   阮问颖跟在他的身后,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途中,她注意到他这一回过来只带了几名护卫,素日里跟随在他左右的山黎不见踪影,心里不由得生起了一点疑惑,但最终没有开口相询。   他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她自然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他随心所欲地提问。   也因此,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不管阮问颖有什么话想说,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只要杨世醒不开口,她就也不开口。   沉默地上了马车,沉默地坐在车厢,沉默地与他面对面,不做交流。   行至别庄,杨世醒率先下了马车,阮问颖紧随其后。   许是多日的清修让她的腿脚变得有些迟钝,下车时她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不小心踩空了一阶马凳,险些栽倒,被杨世醒扶了一下才站稳。   扶在臂膀处的手强劲有力,隔着衣衫传来一阵热度,让她的心倏然跳动了一下,涨红了一点脸庞,朝他道谢:“……多谢。”   杨世醒看她一眼,没说话,兀自转过身向前行去。   阮问颖脸上的红晕于转瞬间消失殆尽。   尴尬、羞愧、难受……种种情绪在她心头交织,让她恨不得钻进一条地缝里。   她咬紧下唇,暗中鞭策自己,忍下难过之情,勉强驱动脚步,跟上前。   早有侍从牵着两匹骏马等候在不远处,杨世醒首先骑上一匹,阮问颖骑上另外一匹。   她骑得很认真,牢牢握住缰绳,踩住马镫,以最稳妥的方式上了马,不让刚才的事重演。   她的动作不算慢,但杨世醒还是没有等她,行云流水般引缰离开,仿佛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不曾朝她看来一眼。   她于是又咬了会儿唇,才轻抖缰绳,驭马跟了上去。   杨世醒带她过来的别庄并不陌生,他们两人以前也曾来过几回,同样策过马,还游过船,编织过红花绿柳,采摘过桃李橘杏。   如今,周围景致依旧,却物是人非。   别庄依山而建,背靠一片深林,中有一条宽河流过,沿岸水草丰茂,极其适宜游览。杨世醒放缓缰绳,引着马在河边慢慢前行,阮问颖跟在旁边,与他保持着半匹马身的距离。   少年打马信缰游,本该是一件纵情恣意的舒畅乐事,两人间的沉默却犹如一道鸿沟,给这幅春意浓的画卷平添了一笔秋日的萧瑟。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杨世醒缓缓开口:“说说吧,你准备怎么和我退亲?”   阮问颖怔了一怔,抬眸看向他,旋又垂下,安静了一会儿,低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   杨世醒在听完之后笑了:“不错,想得很周全,我若是你的长辈,恐怕也会相信你的这番说辞,认为你是移情别恋。”   “就是有一个问题,你怎么能确保他们会被你和那位张公子的真情打动,支持你退掉这门亲事呢?”   “我……我不确定。”她垂头盯着手里的缰绳,“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去争取他们的同意,倘若还是不行,我就会——会——……”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觉得不管是自己先嫁人后等死,还是把长安殿一事告知安平长公主的打算都不是特别的妥当,不能在他的跟前说出来。   喃喃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听天由命吧。”   “是吗?”杨世醒分辨不出情绪地应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把长安殿里发生的事告诉你母亲,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再为此发愁了。”   阮问颖心头一跳,带着几分心虚与羞愧地争辩:“我当然不会——这、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杨世醒又是一声应,转头朝她扬眉一笑:“那你也可以考虑先嫁给我,和我虚与委蛇,等获取了我的信任再用计将我除掉,独揽天下大权,就如赵魏的阳圣皇后一般。”   阮问颖这下是真的感到吃惊了,急忙辩驳:“怎么会——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真的没有?”   “我发誓!”   “那就是嫁给我,然后什么也不做,只等着我下手把你除掉,舍生取义,保全整个阮家。”   “……我也没有这么想过。”   “你发誓?”   “……”   阮问颖的脸因为心虚红了。   她目光闪烁,避开对方似笑非笑的视线,深埋下头,握紧缰绳,咬唇低道:“反正这些法子都是行不通的,我想也没用……”   “那倒未必。”杨世醒道,“我方才说的最后一个法子就很好,只要牺牲你自己,就能成全我们所有人,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了。”   阮问颖感到指尖发凉。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你要让我用这个法子吗?”   “这就得看你自己了。”他道,“看在我们以往的情分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条路有多宽,取决于你的决心有多强。”   她怔怔抬头:“……什么?”   杨世醒朝她一笑,偏头往前方一侧,示意她把目光看过去。   阮问颖迟疑而望。   视线所及之处,正是别庄里仅有的一片幽幽深林。   “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落在了那里,你若能在天黑之前帮我找到,我就主动去向陛下提出退亲,不牵连你和你们阮家半分,若找不到,就只能委屈你一点,嫁给我了。”   杨世醒唇角弯起,湛然似若随风:“——如何,你肯应下吗?”   阮问颖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并且,首先在她心里激起波澜的,不是他的退亲要求,而是那声称呼。   他……不再把陛下称呼为“父皇”了吗?   是确认了什么,还是——?   “怎么样,你决定好了吗?”杨世醒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打起精神,不再沉迷于探究他的身世,好好思量了一下他方才之言,询问:“你要给我你找什么?”   “我说了,找一件重要的东西。”他道,“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全看你自己。”   阮问颖蹙起眉,觉得他是在寻她开心:“林子里这么大,一件不知道大小模样的东西……你要我怎么找?”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对方轻松回答,“退亲这么麻烦的事情,你要我平白替你包揽下来是不可能的,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代价是帮你找东西?”她觉得有些可笑。   先不说依他的性子,会不会把如此重要之物随意丢弃,就是不小心丢了,也应当赶紧派人搜寻才是,怎么会轮到她来做这件事?更不要说变成与她交易的筹码。   杨世醒嗤笑:“我倒是想让你付出点什么,可你有能给我的吗?你一无官职,二无财力,三无名声,不过白担着一个镇国公嫡女的名头,无论朝堂民间都对我无所助益,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愿意给你机会,让你用找东西来换取我的退亲,已是世间罕有的宽宏大量,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反过来责问我?”   辛辣的话语说得阮问颖面红耳赤,看着他脸上轻讽的神情,她从心底感到一阵难堪。   他说得很对,她的确什么都没有,这是事实。   可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对她说过,告诉她,她什么都不是。   他原本……应当是想给她留两分面子的吧,可惜她非要自作聪明,把话说开,所谓的自取其辱也不过如此。   阮问颖面颊烧烫,几乎忍不住想垂下头,勉强才维持住神情,竭力平静道:“……只要我帮你找到那样东西,你就答应和我退亲?”   “只要你能证明给我看你的决心。”他道。   “好。”她握紧缰绳,缓缓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你。”   杨世醒盯着她。   片刻后,他道:“你可以去找了。”   阮问颖引缰一动,策马朝深林疾驰而去。 第121章 我不是傻子,知道你对我存的什么心思   出身将门世家, 又自小习武,阮问颖的骑术可谓娴熟,不一会儿便到了林中,开始寻找杨世醒所谓的重要之物。   她很清楚, 要在这么大的林子里找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这是她唯一一个能够全身而退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而且杨世醒说得很明白, 他只想知道她有多少退亲的决心, 所以这件东西一定是被他故意丢弃在林子里的, 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费心寻找,不可能被她一眼看到或是很轻易地寻到。   所以是小巧玲珑、容易淹没于茫茫林海, 且具有一定价值的……   玉佩?   阮问颖心底浮现出一个猜想。   会是这种东西吗?   她咬着唇, 有些不能确定,总觉得谜底不会如此简单。   虽然要在深林中寻找一块玉佩也将近难如登天就是了……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她浪费, 离天黑还剩不到两个时辰, 她必须要赶在日落之前把东西找出来,遂不再多想, 一边策马在林中环顾搜寻, 一边在心里不断盘算着那东西会被丢弃在何处。   应当不是在树盖枝桠间,杨世醒不会在这方面刻意为难她,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她也有足够的理由来争辩。   剩下的就是灌木花丛之中了……或者溪流?她记得林间有几条很浅的小溪,还曾在里头见到过一尾很漂亮的鱼,想让当时与她感情甚好的杨世醒帮忙捉了给她带回府里去养……   阮问颖在林子里找了很长一段时间, 心情从紧张到焦急再到疯狂, 最后归于虚无的平静, 跌宕起伏几番变化, 汗水都打湿了鬓发,只觉得人生中再也不会有此一遭这么难忘的经历。   她有些麻木地想,找不到便找不到吧,不过是回归原样而已,杨世醒给的生路没有了,她还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而待到那时,她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就能够揭晓答案了。   好在老天爷似是终于厌烦了把她逼上绝路,给了她一回真正的惊喜。   在一条水流平缓、清浅明澈的溪中,夕阳的日照映出了一点光,她下马查看,发现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玉佩。   她缓缓伸手把它捞出。   玉佩通体沉碧,质地极为上乘,正面刻着“杨”,反面刻着“世醒”二字,于左下角处雕了一个印,周围饰以蟠龙祥云。   竟是代表着杨世醒皇子身份的玉佩。   阮问颖把它捧在手心,怔怔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言语。   他居然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丢弃了?就为了知道她有多少退亲的决心?   还是说他已经不在乎这枚玉佩了?就像之前的那声“陛下”一样?他不在乎有关六皇子的任何事物了?   又或者这只是一次试探?他想要借此来试探她对他身世的看法?   玉佩湿凉,阮问颖的掌心却发着热。   春风徐徐吹起,林中一阵婆娑作响,几缕发丝轻柔拂过她的脸庞,像是要把她从一场幻梦中唤醒。   阮问颖又盯着玉佩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掏出锦帕仔细将它擦拭干净,包好放入怀中,重新上马,准备回到林子外面。   她先前在林中寻找时心情极为焦虑,只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下一瞬就要天黑,直到此刻才发觉夕阳不过西沉了一点,林中充斥着金暖之光,绘满一片斑斓美景。   她策马在景中游过,心情不由得变得轻快起来。   她找到了杨世醒的玉佩。   完成了杨世醒的要求。   终于——要从这一场折磨中解脱了。   林子里除了幽幽碧树之外有不少桃杏花木,在这春日时节盛开得极为娇艳,三五成群、错落有致,时不时给这幅深翠画卷涂抹上一笔鲜明的色彩。   远远地,阮问颖望见了杨世醒站立在一株桃花树下的身影。   藏青的深衣与粉嫩的花朵相得益彰,飘逸出一股清俊之气,马儿被系在不远处的树下低头啃食着青草,人景映衬,悠然恍似尘间隐世。   阮问颖看着,仿佛看见了没有忧虑的未来,禁不住在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缓缓引着马朝他那边过去。   靠近之后,她下马行至对方跟前,从怀里掏出包裹好的玉佩,打开把里头的东西递过去。   “我找到了。”   杨世醒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之物。   “你从哪里找到的?”他道。   “林子深处的溪流里,它躺在一块平整的赭石上。”阮问颖回答。   见他不答,她进一步把玉佩往他跟前递了递,询问:“怎么样,是不是你要我找的东西?”   杨世醒又盯着她的掌心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玉佩,瞧着它,倏然一笑:“不错,这的确是我丢弃在林子里的东西。”   阮问颖心中一块巨石落下。   她忍不住透出几分喜色,笑容也变得放松起来,道:“既然我找到了,那——你会遵守诺言,去向陛下提出退亲的吧?”   杨世醒同样朝她一笑。   然而他的笑容里却含着点点凉意,犹如初春时未化的冰面,风过染寒。   他漫不经心地一个甩手,把玉佩扔到一边。   阮问颖一惊,下意识失声而呼:“你做什么?那可是你的玉佩!”代表着皇子身份的玉佩!   杨世醒神情自若,淡淡道:“那又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吗,它是我丢弃不要的东西。”   “那不是你——”特意放置在林子里,用来考验她的吗?   “不是。”他打断她的话,“它就是我不要的东西,只是正好遇上了你这桩事,所以拿来一用而已。”   阮问颖几乎要被他的回答弄迷糊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这枚玉佩不是他重要的东西,她找错了吗?还是说它虽然在他眼里不算宝物,但因为正巧撞上了今天这一回事,便暂时被拿来充数,她找对了?   还有——为什么他会这么想?为什么他要把这样一枚重要的玉佩弃如敝屣?他……他不想再当皇子了吗?   阮问颖思绪纷乱,涌起疑惑之多,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半晌才迟疑道:“那……退亲一事……”   “这玉佩是我用来迷惑你的,并不是我想让你找到的东西。”杨世醒道,“所以也轮不上说什么让我遵守诺言。你若还想退亲,与其在这里和我继续纠缠,不如赶紧折返林中,去寻找我真正想要之物。”   阮问颖感到一股热气直冲天灵。   她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咬紧牙关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在林子里找了大半个时辰,找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却跟我说不是你想要的?”   “你不想跟我谈退亲的事就直说,何必拿我寻开心?我又不会纠缠着你!”   她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上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了,把心里话一股脑往外倒出:“我真是搞不明白,这门亲事对你我二人没有任何好处,迟早是要退掉的,你为什么不能行行好呢?”   “还是说你怕我把长安殿之事抖露出去?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不会等到今日!更不会把自己折磨得浑身难受!你——你好歹与我相识多年,难道连这点信任都不能给吗?”   她觉得委屈极了,疲惫、痛苦、不满……多日积累的情绪一朝爆发,让她在话里带着颤音,眼前盈起一阵水雾,落下了泪。   而泪水一旦决堤,许多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抬手捂住脸颊,哽咽着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的身世,你是皇子也好,百姓也好,我都只喜欢你……”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我很震惊,但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你若愿意继续娶我,那我就嫁给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来阻碍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可谓肺腑之言,再没有比这更真情斐然的,杨世醒的表情却仿佛受到了什么冒犯,显出了罕有的怒容。   “这样对你?”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气极反笑,“我怎样对你了?是只看中你镇国公嫡女的身份,从小对你刻意亲近,培养总角之谊,还是明明心底不喜欢你,却因为你比其余女子尊贵而答应娶你?我是这样对你的吗?”   阮问颖被他这突然迸发的怒气吓住了,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更是涌起一阵无措慌张,脸色红白交加,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有——”   “你有。”杨世醒盯着她,一字一顿,“我不是傻子,知道你对我存的什么心思,相处这么多年,我若还是不明白你的想法,岂不太可笑了吗?”   阮问颖的脸庞苍白了大半。   她的身体阵阵发冷,如披针毡,几乎想要就此晕过去,她的神思却不肯放过她,分外清醒,只能勉强着开口道:“我、我承认,的确……在一开始对你有所图,但——我那时候……”   杨世醒替她把话接下去:“但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单纯地听从长辈之命,所以我不能怪你?”   直白的嘲讽让她脸上蔓延开一片红晕,差点失去回答的勇气:“……可我——后来……”   “可你在后来喜欢上了我?”他再度接话,神情似笑非笑,充满尖锐的讽意。   阮问颖脸庞火辣,只觉得没有比这更令人无地自容的时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点了点头。   杨世醒依然嘲讽:“那也只是喜欢而已。你若真的把我放在心上,就不会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时间想到退亲,而不是过来询问我的意思,和我一起商量对策。”   “你竟还好意思说,如果我愿意继续娶你,就嫁给我。我问你,你有问过我吗?问过我是想娶你还是不想?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定死了想要退亲,这就是你对我的喜欢?简直荒谬!” 第122章 你对我的情意难道就很深重吗?   阮问颖几乎要在杨世醒的话语下畏缩了。   然而, 或许是月亏则满,一股细小的怒气灌入她的心田,让她有了与他对质的勇气。   “你只说我荒谬,那你呢?你自己对我又是如何?”她道, 声音因为怨愤而显得有些发抖, “你对我的情意难道就很深重吗?”   “我不是没想过要问你,可是你——你给我这个机会了吗?事发之后, 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就是让我不要过去找你。如此告诫之下, 你要我如何问你,如何与你商量?”   杨世醒不可思议:“我是这样对你说的吗?我明明说的是这几日内暂且不要来找我, 没让你永远不来。”   “我回府后就病了!”   阮问颖心底的痛苦如浪潮般涌起, 让她再顾不得女儿家矜持的颜面,泣泪哀诉。   “我病了大半个月, 昏沉不醒, 连太后都差人过来探望,可是你——你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曾过问——”   “等我好不容易病好进宫, 鼓起勇气想要去你殿里, 却被你的侍女婉言相拒……你说,是我没有想要找你、没有问你吗?明明是你不想见我,把我拒之门外!”   杨世醒深吸一口气。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开,只是稍微松了点力道,没有先前那么紧了。   “我们一件件把事情说清楚。”他道, “事发当日我心里很乱, 所以对你的态度或许有些不好, 这我承认, 我向你道歉。”   “但我并没有想就此与你断绝往来,我当时的打算是,等到过一段时日,我整理好思绪了,就去找你,正好你也有时间思考这件事。”   “撒谎。”她哽咽着,低声道,“你没有过来找我。”   “听我把话说完。”杨世醒加重了一点语气,“当时,我本想好好探查一番自己的身世,不巧张家那边出了点事,我只能先去处理。之后听闻你病了,我想过要不要去看你,但是——”   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你,所以我最终退缩了,只派了太医过去打探情况,没有亲自前来。”   “太医?”阮问颖有些涩然地重复了一遍,抬起残留着泪光的眸子,微含惶惑地看向他,“你派了太医过来?可是……我生病时并没有什么太医过来给我诊治,只有舅母指派了一位太医过来,也很快就走了——难道那是你的意思?”   “不是。”杨世醒道,“是吴想旬。”   阮问颖一怔:“是他?可他是我们自己请过来的——”   她心念飞转,快速把她生病时的情形回忆了一遍,暗忖,莫非小满是他的人?   杨世醒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释:“吴想容的确是你们自己请的,不过恰逢她的兄长在太医院供职,我就命他去看了你的脉案,把个中详情禀报给我。”   “之后你病势重回,你们府上派了人去他们家里讨要说法,他就干脆跟着过去了,亲自经手你的病症,确保无虞,再入宫回禀给我听。”   阮问颖没想到里头会有如此究竟,愣了好一会儿,方道:“所以——在我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我的情形你都是知道的?也……一直在关注?”   他微微低垂了下眼睑:“对。”   阮问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得知他并不是她想得那么绝情,她的心头的确涌起一阵宽慰,但更多的还是委屈和不解。   “你……既然知道我病得很重,为什么始终不肯来看我?只让一名太医禀报情况……你就这么放心?”   杨世醒叹息:“我当时心情很乱,几件要紧的事情全都撞在了一块,纷乱繁杂,烦躁不堪,实在理不清思绪。怕见了你之后更惹你恼,让你忧心,就没有过去。”   她咬唇:“那也不是不来看我的借口。你和我说实话。”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   阮问颖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怎么了?不能说吗?”   “说倒是能说。”他慢吞吞道,“就是怕你听了之后又同我吵闹,无地自容。”   她越发局促,佯装镇定道:“你这话说得奇怪,吵闹怎么就是无地自容了?而且我有什么好无地自容的,我只想知道实情而已……我又不是装病。”   杨世醒淡淡道:“实情就是,吴想旬告诉我,你的病因是忧思过度。”   “很显然,你是因为那日的长安殿一事才病了,而奇怪之处也正是这里。”   阮问颖心头一跳:“什么……奇怪之处?”   杨世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身世有问题的人是我,不是你,你还是国公府如假包换的嫡女,有什么好忧思过度的?除非,你是在为别的事情担心。”   阮问颖感到面庞一阵发热,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是啊,我是在担心别的事情……担心你会不会从此与我生分,不肯再与我一块——”   出乎意料的,杨世醒否定了她的话。   并且再一次地在话语里带上了讥讽:“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在我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你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想过要嫁给我,得知我的真实身世,你竟会为此感到苦恼?恐怕并非如此吧。”   阮问颖的心再度倏然一跳,有些不安地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不为这件事情苦恼,还能为什么苦恼?”   杨世醒盯着她,目光似银月之下的霜刃,带出最细微的寒凉之意:“自然是苦恼你的身家性命,苦恼我——会不会斩草除根了。”   阮问颖呼吸一滞。   点刺般的冰凉感席卷全身,让她的脸庞在瞬间失去血色。   “我、我没有——”她结结巴巴地道,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有。”杨世醒丝毫不留情面,“你不信任我,害怕我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除掉你,包括你们整个阮家,所以你才忧思焦虑,乃至生出病症。”   “我没有——”阮问颖越发无措,差不多是把惊慌摆在了明面上,“我、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   “你扪心自问。”杨世醒打断她的话,直直凝视着她,不给她半分回转的余地,“你当真没有这么想过?”   阮问颖张口结舌。   她想起了她在昏迷时做的梦。   那些梦境虽然光怪陆离,不成逻辑,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出了她的内心。   太庙祭祀,抄斩张府,阴冷嫁娶。   还有……   梦中的他,在春暖花开里对她盈然道出的四个字。   ——斩草除根。   她的确没有直白地想过杨世醒是否会对她不利。   但在她的心底深处,她是有这么一种忧虑的。   要不然她也不会对这桩亲事感到绝望,绞尽脑汁地想要摆脱,甚至做好了踏上黄泉路的准备。   说到底,她就是不相信他。   不信任他。   阮问颖陷入一阵恍惚。   原来……她心底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每当她下定决心,想要赌一把杨世醒对她的情意时,总会在最后关头退缩,她还以为是自己放不下颜面,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缘故。   她在害怕他。   阮问颖浑浑噩噩地往后退去。   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止住了她的步伐,她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又在下一刻仓皇避开,闪烁着目光,喃喃轻语:“你……知道……”   杨世醒淡然应声:“我知道。”   一股庞大的绝望包裹住了阮问颖。   结束了。   无论多么深厚的情谊,在“不信任”这三个字面前,都会被击得粉碎。   她与杨世醒……再也没有可能了。   想想也是可笑,她因为对他的恐惧惶惶不安了多日,在真正到了把一切摊开来说、直白面对的时刻,她却只想着他们之间的情意,而不顾念她自己苦恼甚久的身家性命。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在做什么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么愚蠢可笑的人?   可笑到……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发笑。   阮问颖发出一声哽咽般的轻笑。   她看向杨世醒,涩然开口:“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准备怎么做?”   杨世醒悠悠道:“不急,我还是想先和你把话说清楚。”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阮问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没说清楚,但她已经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自从发觉她心底的真正所想,并且明白杨世醒比她早一步看清这点之后,这世间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失去了颜色,变得灰暗不已。   她心不在焉地应声:“你说。”   杨世醒道:“你在从前虽然不怎么真心喜欢我,但好歹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倚仗我对你的喜欢恃宠而骄,怎么在这件事上就忽然变了呢?”   他探究地看着她:“你就算不相信我的为人,也该相信我对你的情意才是。你不是素来都以这点感到自得吗?”   是啊,恃宠而骄,自矜自得,从前的她就是这副模样,用这八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   他对她的心思拿捏得当真准确。   原来他一直都知晓她在想什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只是不愿意说破而已。   反观她,洋洋自得而不自知,把小人得志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阮问颖自嘲不已。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再没什么好遮掩的,直白道:“我从前如此,是因为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对我情深义重,所以才没有顾忌,张狂行事。”   “但回顾了我们的相处之道后,我忽然发现,你对我并不是无限包容宠爱,而是一直保持着底线,是我自己逐渐失去了分寸,又兹事体大……我就不敢再轻狂了。”   杨世醒迷惑地看着她,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对你不是无限包容宠爱?”他道,“我有哪次亏待过你吗,使你得出了这般见解?”   她道:“你没有亏待过我,但是……你也没有特别对我另眼相看。”   从杨世醒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是要被她气笑了。   “我没有对你另眼相看?这可真是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说,可否劳烦你给我解解惑?让我知道我哪里对你做得不够好?”   “你没有对我做得不够好。”阮问颖努力解释,“你只是……尽了应尽的本分,是我对你肖想太过,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   “哦。”他应下一声,“那你就把我尽的这些本分说给我听听。”   阮问颖把弓.弩的事说给了他听。   末了,道:“我不是想让你把军机要秘告诉我,是……整整八个月,除去驿信传递、对敌迎战的时间,足够你收到捷报了。”   “你若是真的把我放在心里,便应当会在一早告知我这个消息,而不是后来在无意间谈及了,才说一声……”   说完,她怕自己表述不清,让对方生出误会,还加了一句:“我不是要求你这么做,只是觉得——如果你是真的……像我以为的那么喜欢我,就不会对我隐瞒。”   “当然,你这样做是很正常的,非常合情合理,是我不正常,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致轻浮。后来我清醒了,就好了。”   杨世醒定定地看了她很久。   半晌,他收回手,交叉抱臂,点点头。   缓缓道出一句:“我明白了。”   “你应该去嫁给楚灵帝。”   “他对他的爱姬就是这般情深意笃,大至天下国策,小至宫人龃龉,他都对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至于魏太宗都感怀他们之间的深情,在攻破兴都后将他们合葬。”   “倘若你生在那个时候,楚灵帝一定会是你的如意郎君。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为之情深意笃的爱姬不止一个,不过他每一个都爱得一样深,秘密透露得一样多,所以我想你应当不会介意。” 第123章 你一直都在骗我?   阮问颖涨红了脸。   “我不是——”她辩解,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杨世醒轻巧地打断她的话,“你就是嫌弃我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你,觉得我对你有所保留,不算真心实意, 是不是?”   她抿唇, 小声挤出一句话:“……要不然呢?”   “要不然?”杨世醒嗤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在指责我之前, 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是如何的?你隐瞒了我多少事情?又欺骗了我多少事情?你对我难道就是毫无保留的吗?”   阮问颖闻言, 脸上的苍白再度添了一分。   没错, 他说得很对,她的确对他有不少隐瞒和欺骗, 甚至可以说, 她就是在巧意迎合的基础上与他相处的,她所谓的娇纵任性, 绝大多数都没有越过事先衡量好的底线。   只有今天是个例外。   但也是她豁出去了才会如此。   从前种种,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对他到底哪些真、哪些假。   又或者真假皆为参半, 毕竟出入宫廷这么多年, 察言观色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阮问颖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了悟。   她想,她终于知道她和杨世醒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无关身世。   只在于一点。   他们对双方的互相保留。   ——从来没有、哪怕只是一时半刻地真实面对过对方。   如此相处之道,即使外表看起来再坚如磐石,内里也始终空虚腐烂,不堪一击,没有长安殿一事, 也会有别的事情把他们分开。   想明白了这一点, 阮问颖的心变得格外平静, 如同一潭死水, 激不起半分波澜。   “……没有。”她近乎耳语般道,“我对你没有做到这一点……”   杨世醒低低哼出一声鼻息,像是在说她总算承认了。   阮问颖继续把话说下去:“我……很抱歉,欺骗了你这么久。但是我——”   她努力整理思绪:“——我太轻狂了,以为这样就能把你——和你在一起……我不是说我想刻意戏弄你,是——我太利欲熏心了,看中了你的嫡皇子身份,所以才——”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把话语里的颤音压下,抬眸直视他,竭力平稳着声线,道:“……一直欺骗你。”   杨世醒回望着她:“你一直都在骗我?”   “是。”   “你不喜欢我?”   “……是。”   “你也不想嫁给我?”   阮问颖沉默了一会儿。   她强自镇定着情绪,吐出一个字:“是。”   杨世醒缓缓笑了。   他往后退走两步,倚靠上身后的树干,悠然适语。   “不容易,总算得到了你的几句真话。”   零零散散的桃花花瓣无声落下,在他们中间划出一道无形幕帘。   “好了,我的话问完了,轮到你问我了。”   阮问颖微微一怔,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正想按照以往的习惯揣摩他的心思,不期然想起先前得出的结论,便默默止了这份推测。   今日就让她放纵一回,当一个有话直言的蠢钝之徒,而不是察言观色的自作聪明者吧。   她道:“我要问你什么?”   “随便。”他慵懒应话,“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今日我心情好,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往后可没有这个机会了,你不要错过。”   阮问颖思索了一会儿,犹豫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的虚与委蛇吗?你早就看出来了我的心思?那你又为何……陪我演这遭戏?”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是觉得陪她这么做有趣好玩,看着她故作聪明的模样十分滑稽,可以给他无聊的人生增添几分兴味吗?   还是在拿她当挡箭牌?毕竟他身旁从未出现过哪家贵女,从前还可以说是对她一心一意,现在……莫非他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又不想应付长辈,正巧她撞了上来,他就把她作为了托词?   又或者,是像她看中了他的嫡皇子身份一样,他也看中了她的身份?看中了她背后的家世?   阮问颖实在想不明白。   杨世醒抬眸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算一直,在很小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真心的,直到开蒙念书以后才察觉了真相。”   这是阮问颖没有预料到的:“你——你从那么早就察觉了吗?”   他似笑非笑:“不早了,那时你都在我身边待了几年,你的心思又全部写在脸上,我要是还察觉不出,岂不成了天底下最愚蠢之人?”   ……她真有那么无能吗?居然从那么早的时候就露了馅?   阮问颖既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沮丧,低声询问:“你都……知道了什么?”   “很多,你们阮家的打算,你自己的打算,差不多猜想了个七七八八,猜想不出的其余几分,也在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知道了。”   这一回阮问颖没有什么反应,接二连三的惊人之语让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麻木状态,心想,就算他对她说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有问题,恐怕她也不会感到多少惊讶了。   她只是轻应一声:“原来你都知道……”就继续询问了下去,“那——你是怎么想的?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思,又为什么不揭穿我?反而陪着我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一开始是愧疚。”杨世醒道。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被困在竹林里迷路那件事吗?那个时候我才弄明白你们家的盘算不久,尚没有全然察觉清你的心思,但因着小孩子心性,我还是故意不理会你,对你冷待。”   “可我并没有想要给你那么一个教训,听闻你出事时,我……很羞愧,觉得自己错怪你了。你那么迷糊,连方向都不会辨认,怎么可能怀抱着如此隐秘的心思陪伴在我的身旁?”   他道:“所以我觉得很羞愧,对你感到内疚,只因为我的任性揣测,就让你经受那样一场无妄之灾,是我的错。从那以后,我就决心要好好对待你,弥补你。”   阮问颖安静了好一会儿。   竹林……好遥远的事情,哪怕他们在几个月前回忆过,如今想起也依然带着一层不真实感,许多细节都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她在竹林里徘徊时的惶然无助,还有杨世醒提着宫灯出现时,立在一片深蓝暮紫、婆娑竹影里的摇曳朦胧画面。   她当时虽然是个稚童,但并非懵懂无知,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对她的疏远,只不过她以为他是嫌弃她聒噪无趣,所以才不愿意继续陪着她,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更没有想到他把她一人留在御苑不是无心之过,而是有意为之。   当然,她不是要怪罪他,只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   阮问颖定定神,收拢思绪:“所以……你是因为愧疚才对我这么好?那你在后来应当知道了,我并非无辜,也和我的亲人一样对你别有企图,为什么还继续对我——这么好呢?”   杨世醒挑眉,似是颇感讶然地笑了一笑:“这话有些奇了,你方才不是抱怨我对你不够好吗,还为此心碎神伤,怎么这会儿又觉得我对你好了?”   她拿不准他这话里的讽刺程度,有些迟疑地避开他的目光,道:“你对我很好,是我自己贪心不足……我只是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你不需要再对我感到愧疚……”   杨世醒发出一声嗤笑。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阮问颖呆住了。   她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   “……你说什么?”她怔怔看向他。   杨世醒平静回看,一字一句道:“我说,我喜欢你。”   阮问颖这下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带有几分恍惚和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   “你喜欢我?怎么可能呢?你——你连——”   “你要我把大小事宜都没有巨细地告诉你吗?”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只因为我忘记了告诉你一件小事,你就可以全盘否定我对你的所有感情?”   “那你怎么不觉得你的双亲兄长不喜欢你呢?难道他们把生活里发生的一切事都告诉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局促辩解,“我是说,你、你若是真心喜欢我,就不会瞒着我——”   “我瞒着你什么?”他再度打断她的话,“在你问起弓.弩一事时,我对你隐瞒过实情吗?不是立刻就把个中详情告诉了你?倘若这也算是隐瞒的话,那你对知心人的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天下间怕是无人能够办到。”   “要不然这样,”他赶在她回应之前开口,“这件事算我不对,算我对你有所隐瞒,没有真心实意,我认了。你再说一件别的事,看看我在与你相处的这么多年里还对你瞒了什么。”   阮问颖没有说话。   她的心怦怦跳起,久违地注入了一股春意暖流。   她非常轻微地开口,像害怕惊醒一场美梦:“你……真的没有故意瞒我……?”   “我故意瞒你做什么?”杨世醒都有些无奈了,“你一不上战场二不通敌,我瞒你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呢?”   她喃喃:“我不是说你瞒着我这件事有什么用……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之所以会忘记告诉我,是因为……对我不够上心……”   杨世醒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哦,我悉心待你这么多年,你喜欢的东西我寻来送你,你想要做的事情我陪你去做,你感到棘手的麻烦我替你处理,以至于旁人都怕我把你宠坏,就因为这一件事,我就变成对你不上心了?”   他上前一步,抬起她的下颔,直白道:“阮问颖,做人要有良心。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种种,扪心自问,我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第124章 他轻抵着她的唇瓣   抬起下颔的指尖温热, 透过相触的肌肤传递而来,让阮问颖的心跳一阵加速。   这是真实的吗?不是她的梦境?抑或者幻想?   在明知她的心思,经历了种种事宜之后,他还——喜欢她?   “你……是说真的?”阮问颖颤声开口, “没有骗我?”   杨世醒看上去很想回她一句“有”。   但最终, 他还是轻叹了口气,道:“没有, 我不骗你, 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   真心实意。   喜欢她。   在阮问颖反应过来这两个词代表着什么之前, 泪水已经从她的眼眶里滚落而下。   看着这样的她,杨世醒再度叹了口气, 松开手, 捧起她的脸庞,俯身吻了下来。   濡湿的温热裹挟着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阮问颖越发心颤, 泪也流得更多。   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   “好了,别哭了。”他轻抵着她的唇瓣, 带着点似真还假的抱怨呢喃, “你哭什么呀,明明被退亲的人是我,被虚情假意敷衍的人也是我,怎么你却哭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未免太没有道理。”   说完,他不等她回话, 就再度把唇贴了上去, 温柔缱绻、缠绵悱恻, 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缺失的都补回来。   泪水在交缠的唇齿里逐渐失去原有的苦涩, 转而变成一种淡淡的、如同甘霖的滋味。   分离时,阮问颖的泪终于止住。   她的心湖却未曾停歇,一圈圈波澜不断地往外荡着涟漪,直荡得她心口发热,在与杨世醒相视的一瞬间烫到极点,再忍不住数月来抑制的情感,埋头扑进他的怀抱。   “我骗你的。”她紧紧地搂着他,倚靠着他的胸膛,对他道,“我没有不喜欢你,也没有不想嫁你。我、我虽然在一开始对你别有用心,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想嫁给你——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知道。”杨世醒温柔地回抱住她,“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我压根没信,也就你自己当真了,以为真要和我一刀两断,脸上的表情难过得仿佛天塌了下来,你说你何必呢?”   阮问颖逸出一声哽咽的回应:“不然怎么办?你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我要是还说喜欢你,岂不、岂不显得我厚颜无耻?”   “那你就宁可与我情意断绝,也不愿放下身段,点点头、应一声是?”   “我又不是没放下过……!”她抽噎不已,“我在太液池边不是主动向你搭话了吗?那时我就是存着、存着这份心思的,想着,即使拼去我的脸面不要,也要同你——交谈——”   “可你又是对我视而不见,又是对我冷言冷语,话说了没两三句就转身走人……我想去含凉殿等你,还被你的侍女拒之门外,我——我能怎么办——?”   杨世醒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无奈。   “好姑娘,我那时是对你这般模样吗?我不是在杨士祈纠缠你时给你解了围?不是在下雪后让山黎拿了斗篷来给你披上?这叫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那只是碰巧——”   “碰巧能碰到这份上?阮大姑娘,你也算是有玲珑心思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想想,我是如何在下朝之后碰巧行至太液池边,碰巧遇上你和杨士祈,碰巧替你解围的?”   “……我知道你是听了山黎的禀报,所以才过来的,但是——”   “但是什么?你以为山黎为什么要向我禀报?还不是因为得了我的吩咐!要不然她敢擅离含凉殿,一路跟着你从长生殿到太液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阮问颖被他一阵抢白,有些烧红了脸颊,想要从他的怀里退出。   杨世醒抱着她没松手。   她于是继续依偎在他的怀里,细声争辩:“我想明白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你对我还留有情意,鼓起勇气想要重新接触你。”   “可是你——你有急事离开也罢了,为什么连含凉殿都不让我进?你知不知道,我被山黎拒绝的时候,想要跳进池子里的心都有了……”   杨世醒道:“我说此事为山黎自作主张,并非我的授意,你信吗?”   她道:“我不信!”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怎么说呢,这件事的确是山黎自作主张,但她也是看在我的态度上才如此行事的。”   “我那时——很忙,既要处理张家,又要查找身世,还有人赶在这当口给我找麻烦,心情格外烦躁,恰逢你生病时我又没有过去看你,这才让她生了误会,以为我不想见你。”   听了他的解释,阮问颖先是心头一宽,接着仔细一想,又重新沉了下来。   “山黎是你的心腹,你的心思她最是明白不过,怎么会生出误会?一定是你真的不想见我……”   杨世醒道:“她再是明白我的心思,也不可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好比我们刚才的那番争吵,换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觉得我们之间已成死局,不可能再有转圜余地,然而事实又是如何呢?”   阮问颖微红了脸。   ——事实是,他们只用了一句话,一个吻,就把一切隔阂消弭了。   她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话:“你是说,山黎不清楚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在她看来,你那时是真的不想见我,但其实你是愿意见我的?”   “无关情愿。”杨世醒道,“说实话,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你,一是因为长安殿里发生的事,二是因为你的病。我觉得你不信任我,对你感到很生气。”   阮问颖心中一紧。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心虚还是愤懑,咬唇道:“你有什么好生气的……生病了不过去探望的人又不是我。”   “那也得看生病的起因是什么。”他道,“你若真的是因为风寒之故、因为我对你照顾不周才着了凉、生了病,我可以寸步不离地守在你榻前。可你是吗?”   话题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处,阮问颖却不复先前的张皇,久违地闹起了一点娇纵的小性子,稍使力道推了一把他的胸膛,从他怀里退出,轻嗔。   “谁让你在含凉殿里瞪我一眼的?还告诫我不要过去找你,我当然要感到不安了,没听说过病由心生这句俗话嘛!”   杨世醒费解不已:“我什么时候瞪你了?而且我之前不是解释了吗,我只是让你暂时不要过来找我,没让你永远不来。”   “你就是瞪我了,我当时心都被你伤透了,哪还有心思去注意你话里的两个不起眼小字,你就不能说明白一点?”   “我难道说得不够明白吗?还有——我到底在哪瞪你了?我怎么半点印象都没有?别又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你才胡思乱想!”阮问颖还给他一个瞪视,“从长安殿离开之后,陛下去你殿中那会儿,你不是瞪了我好几眼?警告我不要乱说话。我可全部都记得。”   她扯着之前包裹玉佩的锦帕,嘟嘟囔囔地抱怨:“还说我不信任你呢,你不也不信任我?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把在长安殿里听来的话告诉陛下?”   杨世醒终于弄明白了。   “你——”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看上去很想对她说些什么话,“……你真是能气死我。”   她不服气地抿唇:“怎么,你想说我误会了?”   他逸出一声轻哂的讽笑:“没有。我只是想说,难怪你一直对我虚与委蛇,原来是因为我们两个之间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心意相通。”   “……”阮问颖拧着锦帕,垂下眸,不说话。   桃花树下静了一会儿,响起杨世醒干脆的声音。   “行,我承认,那时候我对你的确不够放心。但我不是怕你把事情说出去,是怕你神思不属,露了痕迹被看出来。虽然我会替你遮掩,可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好。你说是也不是?”   阮问颖不甘愿地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如此事体,换了她来也照样会感到担心,说不定还会比他担心得更多。   但是——   “你就不能态度好点地叮嘱我?为什么非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都凉了……”   “那种眼神很不好吗?”杨世醒的音色染上几分无奈。   “对我不好。”她把锦帕缠绕在指尖,怏怏不乐,“你以前从来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就算遇上再生气的事情,再和我恼,也不会那么对我……”   “那是因为我以前没有真的对你生气过,也没有在你跟前把气撒出来过。”他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但你不能指望我永远不对你生气,我又不是神仙,总会有火的。”   又是一句言之有理的话,让阮问颖无从辩驳。   可她还是觉得气闷:“你对我生气做什么?这件事又和我没有关系……”   他道:“没有为什么,就是迁怒。”   阮问颖哑口无言。   她无措地把锦帕松开又缠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既是迁怒,那缘由定然出自她的亲长。   这很好理解,她的长辈因为私心搅乱了他的人生,他会感到愤怒是很正常的,忍不住把这份怒气牵连到她的身上也很正常。   换了旁人来,别说是警告地看她几眼,记恨上她全家、对她动了杀心都有可能,她在之前就是照着这个最坏的结果去打算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完全不怨怪他那时在含凉殿里的举动了,反而变得有些羞于面对他起来。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不是杨世醒不够信任她,而是她不够信任杨世醒,不管是她埋藏在心底的荒唐想法还是她对他举动的误会,说千道万,都是她对他不够信任。   更不要说她长辈做下的那些事。   “我,”她心神不定地开口,“我是有过胡思乱想,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害怕你对我、对我不利才生病——”   “我是因为误解了你那时的举动,以为你要疏远我,不喜欢我,不和我在一起……所以才忧思过虑,导致生病的……我没有那么想你。”   杨世醒问了一声:“是吗?”   阮问颖点点头,充满恳切地看向他:“你相信我。”   “好。”他微微笑了笑,“我相信你。” 第125章 世醒哥哥   阮问颖一愣, 没有想到杨世醒会这么痛快地答话。   她有些迟疑地询问:“你相信?……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对方悠然回答:“所以你现在又开始不信任我了?”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   她立时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你既然这么说,我自然不会置喙,但……你也知道,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讨厌得紧,纵使面上选择相信, 心底也总会遗有不安, 想着要刨根问底, 非常难缠……”   “嗯,是很难缠。”杨世醒笑着承认, “不过没关系, 我不讨厌你。”   阮问颖的脸颊晕开一层浅浅的绯色。   她朝他甜蜜羞赧地一笑,上前一步, 隔着锦帕握住他的手掌。   杨世醒反握住她, 自掌心处传递来一股模糊的温热。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有许多话不必说得太尽。但我们今天既然把一切说开了, 那我也就仔细问一问你,免得日后再生隔阂。你——真的没有那么想过我?”   阮问颖也答得温柔:“生病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有那么想过,至少没有意识到。”   她把卧病时发生的事缓缓道出,包括她的心思,她做的那些梦, 都一一说了。   末了, 道:“我也不为自己开脱, 或许, 在我的心底深处是有这么想过你,但这并非我最初时的本意……我在一开始的时候,真的只是为你的那些举动感到伤心。”   “嗯,我相信。”杨世醒同方才一样温和回应。   又问她,“那后来呢?”   “后来……我和你赌气,也和自己赌气,一边觉得你可恨,一边觉得自己下贱。心想,你都对我这么狠心绝情了,为什么我还要对你怀有奢望。气着气着,我就……气糊涂了……”   最后一句话阮问颖说得很有几分忐忑,因为这相当于是承认了她的怀疑,哪怕只有一点,并且情有可原,也是她对他不够信任所致。   杨世醒却依旧稳稳当当地握着她的手,不见半点愠怒,甚至还泰然自若地笑了一下:“看来我们之间的误会很多啊,需要好好解释一下。”   他抬头望了望天,“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我在路上和你说。”   听他这么说,阮问颖才注意到周围暮色已经四合,林木正在徐徐褪去暖黄,逐层染上淡紫。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正要去解开马的缰绳,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你等我一下。”   她转过身,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走几步,环视一圈,弯腰从草木丛里拾起一样东西,细心用锦帕擦拭了,包好收入怀中,才回过身,微笑着看向他,道:“好了,我们走吧。”   杨世醒看起来对她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你把它找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说不要了吗。”   “这可是你最重要的玉佩,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对六皇子而言是,对我而言不是。”   “可现在六皇子又没有别人,你把它丢了,会惹来大麻烦的。”阮问颖道。   见他还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便嘟起唇撒娇:“好啦,知道你看它不惯,所以我也没想着还你,权当是我喜欢它,暂且送给我好了。”   杨世醒轻轻笑了一下,显然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那你就拿着吧,趁我还有能力送你看得过眼的东西时好好珍惜,待到来日我沦落街头,还要仰仗你接济一二。”   他说得风轻云淡,全然一副玩笑话的模样,阮问颖却倏然感到了几分不安,眼前闪过一瞬晦暗未明的前景。   她把这股情绪强压下去,莞尔应道:“怕什么,等到你沦落街头,我就把你娶回家,当我的压寨夫人,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杨世醒挑了挑眉,一口应下:“好啊,到时候你可别忘了。”   他解开系在一旁树边的骏马,利落地翻身骑上,朝她伸出手:“上来。”   她怔了一怔,下意识道:“我有马——”   “不用去管,会有人把它带回去的。”他重复了一遍,“快上来。”   此时天光已浅,笼罩住一派昏暗,唯有杨世醒蒙蒙似光,映衬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晚风徐徐而过,吹拂得他别显温柔。   他微笑着朝她发出邀请:“我带你回去。”   阮问颖的心怦然跳动了一下。   所有的焦虑不安在刹那间消散,甜蜜汩汩涌出,满溢整片心田。   她没有再说任何话,漾出一个如春水过境的笑容,伸手握住他的掌心,在他的反拉之下借力上马,坐进他身前的怀抱里。   一个吻随即落在她的脸颊上。   “真乖。”   她偏头朝他看去,正欲开口,就又迎来了一个吻。   唇瓣辗转沁出水意,伴随着他身上传来的清雅熏香,几乎要让她沉醉。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回清醒,没有一头溺死在他的宠爱中,主动结束这个亲吻,含着微微的娇喘同他轻语:“别这样……天快黑了……”   “不急。”杨世醒贴着她的脖颈低声回答,“还有好一会儿呢。”   灼热的气息激起她一阵战栗,情难自已地晕红了脸庞,握住他搂在腰间的双手,低嗔:“表哥……”   身后人发出一声轻笑:“你叫我什么?我可不是你表哥。”   阮问颖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   这世上也只有他能这么拿自己的身世开玩笑了,还是这种小儿女之间的嬉乐话。   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但明白今天这坎是一定要过的,遂最终还是唤道:“世醒哥哥。”话音娇柔婉转之致,把心底的害羞甜蜜展现了个全。   杨世醒的反应很爽快。   他在她的脸颊上又亲了一下,回了一声“好妹子”,一引缰绳,驱马缓缓在林间穿行起来。   马蹄不徐不疾,仿若一场出游的归途,要把落日的最后一幕景色收尽眼底。   杨世醒一边带着阮问颖,一边同她诉说这几个月来的经历。   他首先解释了张家一事,道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原本就在盯着张家,准备年后收网。长安殿里的那番话让他心烦意乱,又逢张家起了一点动静,他便干脆下令查封,给自己找点事做。   “原来是这样。”阮问颖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好端端的查起了张家,还以为你——”她止了话音。   杨世醒不让她止:“还以为什么?”   她停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地小声回答:“还以为你——是故意找张家的茬……毕竟我娘在和皇后的谈话里提到了贞妃……”   对方笑了:“嗯,说得也不算错,我的确是在盯着张家,想要找他们的茬,不过与后宫无关,原因出自前朝。”   阮问颖也觉得自己想法太浅薄了,妃嫔虽有正经品阶,但终究只是妃嫔,后宫牵扯前朝的事只会发生在昏庸无能的君主治下,陛下很显然不属于此,杨世醒也不属于。   “那后来呢?”她追问,“后来在太液池边那会儿,你为什么对我不假辞色?是因为在生我气的缘故吗?”   “有一点。”杨世醒道,“但更多的是生杨士祈的气。”   有些陌生的名字让阮问颖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太子,不由疑惑不解:“你生他的气做什么?他给你使绊子了?”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你不知道?”   阮问颖有些明白了。   “你——是为了我才生他的气?”她缓缓抿出一丝笑意,“那你这个气可生得没什么来由,我跟他半点也不熟悉……”   “你是不熟悉,他却未必。”杨世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那会儿我万事缠身,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听闻山黎说你被杨士祈拦住,还以为他要找你的麻烦,急急赶了过去,没想到却见到他在纠缠着你——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   听到他如此大方承认,阮问颖的心霎时被甜蜜填满,娇嗔笑道:“活该,谁让你不肯搭理我。你但凡在我生病时来探望一回,或是派人传声话,我都不会在途中磨磨蹭蹭,不知道要不要去你那里,更不会被旁人堵个正着。”   他叹了口气:“是,这几桩事我处理得的确不够成熟,也生过后悔,告诫自己不得再犯,然而事到临头,总会忍不住气血上涌,和你赌气。终究不是完人。”   阮问颖的心立时一软,安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已经做得比别人强上百倍,我不怪你。”   “而且说到底,都是我对你不够信任,是我有错在先,我要是没有生那两场病就好了。”   杨世醒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心:“不要这么说,我在这件事上应对不佳,对你态度不好,你会那么想我是应该的。”   阮问颖摩挲着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背,浅声笑语:“好啦,再这样下去就没完了,听我的,我们都有错,谁也不要怪谁。”   “不过你确实该少想一些,太子对我虽然殷切,但并无情意,他在那日忽然拦住我,应当是有别的缘故。”   至于是什么缘故,她没有说,因为具体的她也不清楚,但她相信杨世醒肯定清楚。   对方的回答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轻哼一声:“无非是见朝野有变,又遇有所盟,心思活络罢了。”   又道,“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态度,我瞧着,他对你很有一些非分之想。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你动手动脚,倘若我赶去不及时,他是不是就要把你强行拉走了?”   “那倒不会,我身旁跟着谷雨小暑,她们都是练过武的,纵使来不及喊人,也足以把他踹进太液池里。”阮问颖答道,这也是她那时为什么只有不耐而无慌张的原因。   “不过……”她迟疑询问,“他真的对我有那种心思吗?”   “有。”杨世醒言简意赅,“但不是单纯的喜欢,而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渴望,他想要你。” 第126章 要是我再晚来两天,恐怕你的退亲大计就能成了   直白的话语让阮问颖面感微热, 小声嘟囔:“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杨世醒道,“总之你以后离他远点,不要靠近。”   “好。”她压下心底的羞涩,乖巧答话, “我记下来了。”   马蹄继续向前。   杨世醒的话语也在继续。   他告诉阮问颖, 他在太液池边时没对她说几句话,一来是因为他心里有气, 二来是遇到了一点急事, 他要赶着去处理。   天上还正巧下起了雪, 他顾及她大病初愈,怕她受凉, 便不欲和她在外面多谈, 所以才会留下催她回去的那一段话。   又道,山黎在拒绝了她之后惶然不安, 跪在殿里向他请罚, 他本来不想罚她,但她不该一边擅自揣摩他的心思, 一边对他危言耸听, 暗示他再不挽救就为时已晚,便成全了她。   “你罚了她?”阮问颖愕然。   她虽没有看到过杨世醒是怎么管教下属的,但端看含凉殿里纪律严明,从未出过什么纰漏,众人对他的态度也是信服里带着敬畏,就能知晓他的御下并不是多么宽和。   山黎身为含凉殿的掌殿典司, 他的得力心腹, 遭其亲口说出的责罚之语, 可不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便能罢了。   难怪今日没有见着她的人影。   阮问颖心中顿生后悔, 觉得自己与杨世醒置气,不该把旁人牵扯进来,尤其是一向待她亲近的山黎。   “不是她的错。”她忙忙替对方辩解,“她那话说得原也没错,你的确是忙,我去含凉殿里只会扑个空,不如等你改日得闲了再来。”   “是我自己任性瞎想,觉得她是在你的授意之下才说了那番话,把对你的怨气发泄到她的身上,你别怪她。”   “我也没打算怪她这件事。”杨世醒道,“你阮大姑娘的脾气,旁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想也知道那火是冲着我来的,她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处理不妥当很正常。”   “且你不过是一时气恼,待得冷静下来,要是知道我为此罚了她,定会生出愧疚懊恼之心,我怎么会让你陷入良心不安呢?”   “那你——”   “我说了,我会罚她,是因为她擅自揣摩我的心思和危言耸听,这是大忌,她不该没有这点分寸。”   不可妄猜上意,这一点阮问颖能理解,排除掉被窥探心思的不满,有时这种机敏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山黎这件事就是一个例子。   假使她当时面对的人是云山,想必会二话不说地把她领进含凉殿里,并比她更积极地去请杨世醒过来,而不是像山黎那样多有顾虑。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误会或许能早早解开,不必拖到今日。   但是危言耸听……这话说得是否过于夸张了?   “她危言耸听了你什么?”阮问颖回想他之前的说辞,“为时已晚……为时已晚什么?我们之间的感情?”   “你对我的感情。”杨世醒纠正,抬手拂开一根横生出来的枝桠,“她说我要是再对你这样面冷心热下去,你就要对我失望,要离开我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是什么?”   “……我觉得她说得挺对的。”她可不就是准备离开他了么,回家之后不仅把他送给她的东西全砸了,还开始琢磨起怎么与他退亲来。   思及此处,阮问颖忽然想起她今日腕上空空,没有戴他送给她的手镯,登时感到一阵心虚,也不知他注意到没有。   杨世醒在她身后发出一记哂笑:“是啊,我现在也明白了,她这话说得的确很准,是我高估了你对我的信任和情意,万万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要离开我,是我的错。”   阮问颖心虚不已:“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是为了保全阮家……事关重大,我不能拿全族人的性命冒险……”   “说到底还是对我不够信任。”他轻哼一声,“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冷血无情,能把与你之间多年的感情弃置不顾,翻脸不认人?”   ……说实话,是有那么一点。   “事非寻常嘛……”她抿嘴含着一点讨好的笑意回答,“而且我当时也不确定你对我的感情,以为你——没那么喜欢我,更是不敢托大。姑娘家在面对儿女情长时,总会有几分患得患失的。”   杨世醒淡淡应话:“那你现在确定了吗?我是不是有那么喜欢你?”   她乖巧点头:“嗯,确定了。”   “确定了就好。”他的声音依然平淡。   直到说起下一句话时才隐隐带上不满,恨铁不成钢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了和我退亲居然连这种法子都使得出来,你有那么讨厌我吗?”   阮问颖分辩:“我要是讨厌你就不会这么做了,早把长安殿里发生的事告诉我娘,让她来替我解决了。”   “我是因为喜欢你,不想给你惹麻烦,所以才用这个法子的,否则我何必准备移情别恋的说法?”   身后人话语轻飘:“哦,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她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继续道:“那我不谢你?”   久违的戏弄言语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了气恼:“表哥!”   他优哉游哉:“我说了,我不是你表哥。”   她差点没被他气倒:“……杨世醒!”   身后人“唔”了一声:“其实,严格来说我也不是杨世醒,我没有名字。”   阮问颖不说话了。   杨世醒立时带上笑意,温言安抚:“好了,别生气,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喜欢喊我什么就喊什么,我都认。”   又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真的不认识张岐成,只是单纯把他拉过来凑数?”   “谁?”阮问颖疑惑。   “前都转运使张斯感的长子,你计划中移情别恋的张家大公子。”他淡定回答,“看来你的确不认识,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怎么连这种醋都吃。”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马蹄在低声昵语中缓缓前行,到得林开之处,但见一轮夕阳半沉于云海雾后,把彤光洒满大地,犹如铺开一袭绸毯,美得使人心醉。   阮问颖微微舒了口气,心想,赶在这时候回府还来得及用晚膳。   杨世醒却没有把她往来时的马车处带,而是驱马向别庄内部行去,让她不由得生出疑问:“我们不回去吗?”   他回答道:“先用膳,用完了再回去。”   “在这里?可是我离府时并没有禀报长辈——”   “没事,我替你向大长公主说了,她很乐意我多留你一会儿。”   “……哦。”阮问颖讷讷应了一声,心想她的祖母怕是巴不得如此。   她这段时日被拘在闺苑,她不信对方没有听闻一丝风声,生出一丝半缕的猜测,见得杨世醒要和她相处,自然是觉得多多益善。   而杨世醒显然一早就定好了留膳的想法,远远的,阮问颖便瞧见了有侍从候在门坊处,见他二人共乘一骑回来,恭敬地上前行礼,道膳食已经备下,请两位主子入内。   杨世醒下了马,扶着她的腰,让她搭着他的肩膀下来。   其实阮问颖根本不需要他这么做,但他贴心的举动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心喜,回想起她在来时险些栽倒的经历更是颇觉酸甜。   心想,他对她关心是真的关心,哪怕还在和她赌气,也会照顾她、不让她受伤,但冷起脸来也是真的能让人心寒,几乎到让人痛苦退却的地步,希望以后不要再体验到了。   晚膳准备得很周到,大部分是滋补的菜品,粥也与寻常不同,添了不少莲子、红枣等物,用了上等的粳米熬制,闻着格外香浓,入口鲜美顺滑,堪称极品。   在经历了将近一月的粗茶淡饭,尤其是这几日的清汤寡水之后,这种对比更是鲜明,让阮问颖几欲感动,维持着姑娘家的颜面才没有表现出来。   杨世醒坐在对面瞧着她,询问:“如何,这粥尝着可还合口?”   她矜持地点点头,朝他一笑:“劳你费心了。”   他也露出一个怡然的笑容:“不费心,这粥又不是我熬的,也不是什么珍贵难得之物,放在往常你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却肯点这个头,想来是真的被苦着了。”   阮问颖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在嘲讽还是玩笑,抑或两者兼有之,只知道他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当下微觉脸热,放下碗勺,喃喃。   “清修嘛,总要素淡些,所谓神清心静,自然不能食用大鱼大肉……”   “粗衣粝食就能神清心静了吗?那天底下所有穷苦人家都可以得道成仙了,还寻访什么名山隐士,修炼什么性命秘法。”杨世醒斥她一眼,“你那不叫清修,叫苦熬,白白受罪!”   “我知道。”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没读过经书,这种起码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是我娘想要给我一个教训,让我粗衣粝食,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说你白白受罪。”他给她夹了一块水晶豆腐,“我今日到你那里时,看见侍女给你准备的饭菜,那清汤寡水的,我都不敢置信,亏你能咽得下口。”   阮问颖把豆腐拌进粥里,垂着眸,小声答道:“不用咽,直接喝下去就行了。”   杨世醒看着她的表情像看见了什么惊奇之物。   “你很厉害。”他道,语气似有敬崇,“能做到此等地步,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称赞你了。要是我再晚来两天,恐怕你的退亲大计就能成了。”   阮问颖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杨世醒道:“因为你再熬两天,就可以直接躺榻上不起来了,自然谁也不能逼着你成亲。”   阮问颖:“……” 第127章 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阮问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片刻方道:“……你不要咒我。”   杨世醒的神情无辜而又认真:“没有, 我是在对你表达崇拜之意。”   阮问颖只能继续:“……”   她默默舀了一勺粥咽下:“你当时就只有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心疼怜爱之类的感觉?我的侍女可对你怀有巨大期望,说了你一通好话,觉得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是大英雄。”   对方一声嗤笑:“你倒还知道自己深陷于水火。”   她努了努嘴, 娇缠:“那到底有没有嘛?”   杨世醒慢悠悠地回答:“心疼没有, 心气倒有不少,佩服你能为了和我退亲而做到这种地步。倘若你把这份心思用到正道上, 怕是早就成为了第二个宜山夫人, 还担心什么亲事?”   阮问颖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之意,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一阵醍醐灌顶, 想明白了破局的关键点所在。   她之所以会在这门亲事里感到无力, 不是因为她要嫁的人身份特殊,关系到阮家满门的前途命运, 而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本身就没有发言之地。   哪怕是嫁给旁人, 只要她的长辈决定了,她也依旧会陷入这么一个境地。   因为她没有能够倚仗的、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确在家里受宠, 与父母兄长之间感情很好, 但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身无长物,没有一官半职,自然只能听从长辈的安排。   假使她像宜山夫人一样在朝为官,成为整个家族最大的庇荫,那么她就算是退十次亲也无人敢有置喙, 更没有人能擅自替她决定亲事。   追根究底, 还是她自身无用, 在家族里没有份量, 才无法把命运掌握在手里。   想通了这一点,即使现在已经没有退亲的需要,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浮起一份欣喜与激动。   “多谢你指点明路。”她笑盈盈道,“我之前只顾着思索怎么打动长辈,巧言转圜,没想到最要紧的关窍竟在这里。”   她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看来我是时候下场一试,替自己争取一番了。”   杨世醒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不错,你是该尽早为官入仕,在我还能帮你一把的时候站稳脚跟。这样即使将来东窗事发,你也可护我安然无忧。”显然是知道她在说玩笑话。   阮问颖却反被他的戏言在心头蒙上了一层隐忧,又一次地想到了他的未卜身世和前途上面,登时失去了所有胃口,瞥了一回他镇定自若的脸庞,假装维持着欢快的笑意,应道:“那是自然。”   杨世醒似是没有发觉她的情绪低落,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其实,刚才我有一句话是骗你的,没有说真心话。”   “什么话?”她心不在焉地用碧勺翻搅着碗里的粥。   “在看到你被禁足在房里的情形时,我对你是有心疼的,差点没忍住怒容。”他道,“至于生气,也是气你宁愿受这种苛待也要和我退亲,全然不顾我们之间的情分,觉得我被你辜负了。”   阮问颖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向他,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辜负你,是——”   “情势所逼,我知道。”杨世醒接过她的话,搁下玉箸,“但假使我没有过来,让你退亲的心愿得偿,你岂不就是辜负我了?”   阮问颖张口想要说话。   杨世醒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发生了这样的事,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误解,你想要退亲情有可原,换了谁都没有理由责备你,我也没有。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着话语。   看着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阮问颖心中一颤。   杨世醒的话还在继续:“不错,你是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然而这种喜欢又能有多深刻呢?”   “随便换一位样貌英俊、脾性温和,待你体贴亲近的世家公子,与你自幼一起长大,想必你也同样会喜欢他,愿意嫁给他。”   “这样的喜欢很浅薄,你可以轻易把它收回,就像这次的退亲一样。”   “我不是要你置你亲人的身家性命于不顾,是——”他停了片刻。   “你明明可以先来询问我,探听我的反应打算,然后再行谋划,以保全我们的情谊。可是你没有,你什么也没说,闷不吭声地就做好了与我恩断情绝的打算。”   “阮问颖。”他罕见地称呼她的全名,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待我——情只泛泛。”   阮问颖的心颤动得厉害。   她在林子里感受到的那股摇摇欲坠又席卷了回来,并且变本加厉,犹如当头巨浪,将她淹没。   “我、我尝试过,”她有些无措地回答,“太液池那会儿——”   “你开口了吗?对山黎明言想要去含凉殿等我了吗?”   阮问颖猛然闭上了嘴。   杨世醒看着她:“没有,是不是?”   “当日的太液池边,是你侍女开的口,不是你自己,是不是?”   阮问颖鼓足了好一会儿的勇气,才艰难说了声“是”。   然后快速接话:“但小暑是我的贴身侍女,她常年跟随在我的身边,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山黎不会不知道——”   “两者的份量不一样。”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如果是你亲自要求,我不信山黎会回绝你,就是因为只有你的侍女开口,而你没有说话,她才会拿不定你的心思,选择最保守的回答。”   他说话的神情很平静,口吻也很平和,没有什么悲伤愤怒或者不满失望,好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体。   但就是这样的一种态度,让阮问颖越发的不安。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树林里就想问你了,只是因为你的眼泪慌了神,才搁置下来。”杨世醒道,“我也犹豫过要不要问你,毕竟你待我不够上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以来都是这副模样。”   “而不管你对我的真心足够与否,我都照常喜欢你,不会因为这点转去喜欢他人,所以这个话问了没什么意思,问出来还会有风险,得不偿失。”   听了他这话,阮问颖不知道是该感到放心还是忧虑。   她想要笑一笑来缓解氛围,然而她的唇角僵硬不已,往上提不起半分。   只能把睫翼微卷着垂下,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讷讷:“那你……为何现在又问出来了?”   “因为我不甘心。”杨世醒回答,“以前我知道你对我的喜欢很浅淡,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反正你也不会嫁给别人,只能与我在一起,对我的感情总会慢慢变得深厚。”   “直到长安殿一事后,我才发觉,原来你对我的喜欢浅淡到了这个地步——连过来见我一面都不肯。你如此矜持谨慎,不肯为我放下一点心防身段,对比我的情真意切,当真是颇显可笑。”   “所以我不甘心。”他道,“凭什么我的一腔真心只能换来你的情意泛泛。就算有风险,我也还是要问一问你。”   “阮问颖,我待你哪里不好,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真心喜欢我?”   阮问颖的身体有些麻,仿佛被过了冰,散发着阵阵的冷意。   但是她的心却滚烫无比,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动,让她不知道往哪里捧。   她的睫翼颤了好几颤,才终于往上抬起,抬眸直视对面人的目光。   “你……你觉得……我对你不是真心吗?”   “不够真心。”杨世醒道。   一针见血的回答,连她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形容能比这更贴切。   没错,她对他就是不够真心,不管换了谁来,只要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恐怕都会说这么一声。   不够真心。   可是——   “我对你要有多少真心,才算足够呢?”她轻声道,目光从膳食中间扫过,停留在他特意吩咐人给她熬制的粥上。   “我承认,我是对你不够信任,喜欢得浅淡,但即使是这样的喜欢,也是独一份的……我从未对他人有过这种感情。”   “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想要嫁的人也只有你……长安殿一事,或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冷心冷情,急于明哲保身,但我这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利,把自己放在头一份。”   “什么白首同心、矢志不渝,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事情发生时我还是只想着自己,顶了天为家人付出牺牲。就是这样,我心里还不情愿,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你的事来逃避这种结局。”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像是飘舞在风中的柳絮,无所着落。   苍白着脸,小声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毫无君子之德,我——我就是这样。”   阮问颖终于把话说完了。   如此的剖白之语,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她一人。   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是被杨世醒嫌弃贪生怕死,觉得她不够资格和他在一起,还是被他宽宥原谅,让她以后不许再犯?   阮问颖在心里想到。   杨世醒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平静道:“嗯,我知道。”   她一怔:“什么?”   “我知道。”他的话语里带上了点不耐,“我和你相处这么多年了,要是连你的这点秉性都看不出,还怎么择才选良、任用心腹?”   阮问颖怔了好久。   “……什么?”她几乎耳语般地重复。   “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君子了。”杨世醒也和她重复,“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君子会刻意讨好接近我,会明明不怎么喜欢我,却心口不一大言不惭地说对我情深意笃吗?”   说到后来,他甚至翻了翻眼,颇为嫌弃地道:“如此切实的小人行径,你怎么可能是君子,我也怎么可能当你是君子。” 第128章 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喜欢你了   “那、那你——”阮问颖磕绊道, “你——既然一早就知道,为什么还——”   “还喜欢你?”杨世醒替她把话补完。   她点点头。   “你自己猜。”他道,“我不告诉你。”   阮问颖:“……”   她吃瘪的模样似乎取乐了对方,让他微微笑起来:“好吧, 猜不出也没关系, 你先回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再回答我为什么喜欢你。”   “我喜欢你。”她下意识道。   他懒懒应声:“那就说你为什么不够喜欢我。”   分外随意的态度让阮问颖一头雾水, 觉得看不懂他。   “你只在意这个吗?”她脱口而出, “你只在意我为什么不够喜欢你, 而不在意我为什么是个小人,不是君子吗?”   “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吗?”他奇道, “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和我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是君子我就不能喜欢你了?那我早娶了宜山夫人了,还在这里做什么掰扯。”   阮问颖抿唇, 即使知道他提宜山夫人只是为了对比, 她的心里也还是有些不舒服,偏偏又不好反驳, 因为宜山夫人的确称得上是一名君子, 还是她的恩师,她不能有所不敬。   她只能嘀咕:“你说我就说我,别把宜山夫人牵扯进来,她是我的恩师,你要同我一般尊敬她……”   “等你成为了我的妻子再说。”杨世醒噙着笑道,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些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 你要先回答我为什么不够喜欢我, 让我有个改正的方向, 好早日迎娶你。”   话题又回到了原处,但不知是这一番话语打岔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还是对方方才的“早知你不是君子”之言安抚了她的心,阮问颖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说出来的话也稳了许多。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她道,“什么样的喜欢才算是足够喜欢呢?为了你愿意放弃前途、舍弃一切吗?”   “那倒不用。”杨世醒道,“古来世人皆轻视自矜自爱者,然而倘若连自己都不自爱,又如何要求别人爱重?所谓仁有三者,去为仁,奴为仁,死为仁,仁是如此,爱亦如此。”   闻言,阮问颖稍稍松了口气,从刚才伊始就一直压在她心头的羞愧感总算没有那么强了。   虽然她依旧感到很不好意思,像假仁假义了一辈子的假君子被陡然揭穿,觉得颜面难以为继,不过好歹又多了一层遮羞的面纱。   “那我对你……应当算不上不够喜欢。”她道,“我不瞒你,我在一开始的确不是特别喜欢你,因为你的六皇子身份才接受了你的情意。但随着日积月累,我对你的感情……就逐渐加深了。”   她缓缓回想着过去:“尤其是在你带我去了兴民苑之后,那时的我看着你为百姓生计筹谋,听着你对我的悉心安慰,我就……”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赧言:“把一颗心落在了你的身上。”   杨世醒听着她的话,眉眼里露出一点如三月春风般的笑意。   “不容易。”他道,“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总算让你在几个月前对我动心了。”   阮问颖不知道他这是打趣还是嘲讽,但见他神情温和,没有什么不满,就当做是前者,继续把话说下去。   “后来,我对你越来越喜欢,陛下赐婚时更是喜不自胜……不比我在刚答应嫁给你那会儿,想着法子要拖延我们成亲的时日,足可见变化。”   杨世醒对此只简单地回了一句:“嗯,看出来了。”   阮问颖颇为心虚,心想他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那她以往在他面前扮演深情的模样岂不亚于一名跳梁小丑?脸都丢尽了。   她尽力不去想这事,接着说话。   “然后就是今年冬天的事情,我因为你的一个冷眼生了两场大病,虽然这里头的确有不够信任你的缘故,但病因是实实在在的出于你对我的冷淡,我觉得……我觉得我已经足够喜欢你了。”   她真诚无比地道:“如果你觉得我不够喜欢你,是因为我不愿意主动找你,那我改。以后你觉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也可以说出来,我都会改正的,会努力变得足够喜欢你。”   杨世醒看向她的神情有些复杂。   半晌,忽道:“那你以后都喊我世醒哥哥?”   阮问颖一怔,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当下有几分害羞。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之间有过许多亲密的举动,叫什么样的称呼只是一种情人之乐,但她始终难以全然放开,怀着一股子矫情劲儿。   可话已出口,她不能才做了保证就立刻收回去,只得乖巧温顺地点点头,轻声唤道:“世醒哥哥。”   话音落下,杨世醒握拳抵唇,低咳一声,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   烛火摇曳,映照得他的脸庞沾染上几丝暖意。   “算了,”他道,“你爱叫我什么叫什么吧,我不勉强你。”   若让阮问颖来选,自然更偏向于表哥,毕竟喊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喊出了感情和习惯,但思及他的身世,这称呼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仿佛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们,她不希望如此。   因此,她道:“我觉得这称呼挺好的,显得亲近,我喜欢这么叫你。”   杨世醒看她一眼,把目光别开。   再看回来,放下手,若无其事道:“好,那你继续这么叫吧。”   阮问颖瞧着他不同寻常的模样,察觉出了一点端倪:“你……是不是害羞了?”   “没有。”他回得很快,接着,又似乎觉得这样有欲盖弥彰之嫌,补充了一句,“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毕竟你不常这么叫我……不过没关系,你再多叫几声,我就会习惯了。”   经历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阮问颖已经失去了揣摩他心思的信心,然而此刻她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笃定,确信他就是害羞了,忍不住漾出一个微笑,柔声唤道:“世醒哥哥。”   杨世醒同样露出了一点笑意,似天穹银汉里的繁星,泠然有光。   “问颖妹妹。”他回唤她。   这下轮到阮问颖害羞了,面庞涨起三两热度,颇有羞窘之意。   “你、你别这么叫我,太奇怪了……我不习惯……”   杨世醒倒是很坦然:“没事,多叫几次就会习惯了。”仿佛先前对称呼反应奇特的人不是他一样。   让她越发赧然:“不行,我受不了这个称呼……你直接唤我闺名吧。”   “闺名?问颖?”   她轻应一声:“嗯。”   对面人看起来却不是特别满意:“这称呼太普通了,旁人都这么叫你,我也这么叫,岂不平淡无奇?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唤你颖颖。”   “胡说,哪个旁人这么叫过我了?”她娇嗔,“家里的长辈都唤我颖丫头,平辈相熟的与我姐妹相称,其余人等都唤我阮姑娘或颖姑娘,无人这么喊过我,你是头一个。”   “至于颖颖,这名字太小孩子气了,没得听了让人笑话。再过不久我就要及笄了,你好意思继续这么喊我,我可不好意思应……”   “徐元光喊你小颖妹妹。”他指出。   “……”阮问颖默了一会儿,“你要是不介意在我心里与他等同,也可以这么喊我。”   这称呼虽然听上去亲近,她却不怎么喜欢,觉得自己平白小了十岁,像个稚童,只因为徐元光惯会与人相熟,又有着阮淑晗的缘故在里头,才无奈认了。   杨世醒哪里猜不出她的心思,当下一笑:“看来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好吧,”他放松了一下姿势,似若漫不经心道,“就依着你的意思来,唤你问颖。”   阮问颖微然莞尔:“嗯。”   她的心中涌起几许甜蜜,觉得与他又近了一步,因为女子闺名素来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唤,于男子而言更是别有一番特殊的深意。   情愫在两人间流淌,陷入一股脉然静意。   直到灯花一声噼啪跳跃,阮问颖才被惊醒,想起他们原来在谈论的话题,恍然询问:“我们先前不是在说我对你的真心吗,怎么拐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没拐啊。”杨世醒道,“你不是让我指出你的不足,然后加以改正吗?我指出来了,你也改了,不是很好吗?”   阮问颖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让我改了?你让我改什么了?称呼?”   “嗯。”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她讶然,“就这个?……改称呼?”   “对。”他重复,“就这个。”   她感到不可思议:“你对我的要求只有称呼?你、你不觉得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吗?我对你的真心不够、喜欢不足,只是因为称呼?”   杨世醒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和她讨论:“怎么说呢,你对我的确不够喜欢,要是指出你的不足,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不过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因为你也说了,你是真心喜欢我,只是这份心没有我真而已。这很正常,古往今来有多少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例子,没道理我能避开。”   他定下结论:“所以,只要你不全部对我是虚情假意就好,别的要求我一概没有。”   还加了一句:“就连刚才的改称呼也是开玩笑的,谁知道你当真了。”   阮问颖:“……”   “可是,”她不解道,“如果你不觉得我的这份真心有问题,那你刚才摆出那么一副复杂的表情做什么?”   杨世醒道:“因为我心情复杂。”   阮问颖:“……”   “没有逗你,”他道,“真的是心情复杂。”可惜他含笑的神情没有任何说服力。   她闷闷开口:“你就直说吧,别逗我了。”   他笑着道:“好吧,我说给你听。我之所以神情复杂,不是因为你的真心,而是因为你的那番说辞和态度。”   “你对我太小心了,像一个犯了错的人在祈求原谅,这不是你该有的态度。”   阮问颖怔然:“知错就改、虚心请教,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应该,可是放在你身上,这应该吗?”杨世醒不答反问,“什么时候,你阮大姑娘需要如此谨小慎微地对待人了?”   阮问颖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她道:“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吗?……你想要的,不就是我这么做吗?”   想要她的一颗真心,想要她的全然信任,想要她的毫无保留。   要不然,他凭什么喜欢她呢?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六皇子所言“仁有三者,去为仁,奴为仁,死为仁”化用自《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第129章 你就会欺负我   杨世醒的口吻罕见地带上了一点匪夷所思:“我什么时候想要你这么做了?”   阮问颖疑惑道:“你没有想要我这么做吗?”   “当然没有。”他断然否认, “怎么可能?”   她费解:“那你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你做什么?”   他比她更为费解:“我不能问吗?”   “你可以问。”她有些迟疑地咬了咬唇,“可是……如果你没有这种想法,你问我这个做什么呢?”   “自然是想要你的一句真心话。”他道,“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要是连你的一句真心话都换不来, 那我岂不是太过悲惨了?”   像害怕她听不懂,他还悉心地补充了一份解释:“我只想要你的一句真心话, 想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别的什么都不想要。”   “……就这样?”   “就这样。”   阮问颖困惑极了, 觉得一点也看不懂他。   “你……就是为了这个?没有什么别的愤怒或者不甘?觉得我的喜欢配不上你的真心?”   “没有。”杨世醒徐徐给自己斟了杯酒,缓缓喝下, “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事情, 哪里会像你说的如此。”   “我要是斤斤计较你对我的真情真意,那我压根不会喜欢上你, 因为你在一开始就是冲着刻意讨好亲近我来的。”   阮问颖低下头, 隐去一点因为他这话而升起的温怀笑意。   她柔声道:“那你……不觉得有点遗憾吗?不想要我对你的喜欢加深,真心变足一点?”   “想啊。”他把玩着酒盏, 玲珑剔透的青玉杯在烛火下映衬出流水般的荧光, “可我怎么能让你对我的喜欢加深、真心变足呢?逐一教导你、指点你,告诉你该如何对待我?”   这正是阮问颖最开始的意思。   她道:“你可以这么做,我会照做的。”   杨世醒瞧她一眼:“若如此,天底下愿意听我吩咐的女子何其之多,我为什么要选择你?”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有些被他问住。   她抬眸看了看他, 低下头, 轻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 这么做……你会更开心一点。”   “不会。”杨世醒放下酒盏, 再度斟过一杯,“得知你不够喜欢我,我心底纵然有所遗憾,但也只是遗憾而已。我依然喜欢你,心悦你,想要娶你。”   “倘若你事事顺着我的心意来,对我温柔小意、俯首帖耳,那就不是你了,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阮问颖了,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而且仔细想想,这是你人生中头一回喜欢人,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很正常。只要你不想着在喜欢第二个、第三个人时加以改过,把我当成垫脚石,便没必要对你苛求。”   “毕竟我自己也没有做到尽善尽美,让你在这些时日里受了不少委屈,不能只责怪你一人不足。”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道,“保持对我的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加深,我相信你最终会把一切交付给我的。”   阮问颖怔怔地看着他:“真的吗?可是……这可能需要很久。”   一颗真心全相待,说得容易,能践之者却少之又少,她是如此的自私自利、怯懦愚钝,连她自己都说不准要有多久才能把心怀敞开,他又如何能下定论?   “没关系。”杨世醒微微一笑,“我等得起。”   一句清清浅浅的话,却似一股澎湃的心潮,在霎时间席卷了阮问颖,让她在浪涛里打转。   犹如一汪春水被风吹皱,向外荡开绵延不绝的涟漪。   她对此无法寻找出贴切的话语来回应,只能用尽全部的真心朝他笑了笑,低垂下睫翼,任由这股无声的情意随着她的双颊一同升温,在二人之间蔓延。   ……   阮问颖费了许久,才安抚好这阵情绪。   柔柔开口道:“我的问题回答完了,该你回答我了。”   “什么?”杨世醒迷惑地应了一声。   她提醒他:“就是我们之前的那个约定,我回答你我为什么不够喜欢你,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哦。”他恍然,“你还记得这个啊,我都差点忘了。”   “我喜欢你的原因么……”他支颐想了一想,“因为你长得好看?你的品性合我心意?你看人看事的许多观点与我相符?你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久生情?”   阮问颖:“……”   “你说正经一点。”她干巴巴道。   “我就是在说正经的。”他摊了摊手,“我觉得我说得很全面了,我之所以会喜欢你,就是因为这些缘故。”   “就这些?”   “不少了。”   “可是——”她蹙眉结语,“天底下不是只有我有这样的容貌和性情,也不是只有我拥有与你相符的观点,青梅竹马……倒是只有我,但那也是因为长辈的缘故。假使——”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杨世醒示意她继续说。   她咬唇道:“……假使有另外一名女子与你先行相遇,同样拥有姣好的容貌,且满足你的上述诸言,你会喜欢上那个人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杨世醒道,“也许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一张脸,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不行,也许我喜欢的只是这份自幼相处的情谊,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行。我不知道。”   闻言,阮问颖把唇抿得紧了点。   她觉得有些难过,不喜欢他这个回答。   “这样看来,我在你心里根本不是特殊的。”她强忍住沮丧道,“只是因为我恰好与你相识得较早,恰好满足你对喜欢之人的偏好,所以你才会喜欢我,其实我根本不重要。”   对方不以为意:“你不是这样吗?”   “不是。”她努力把口吻放得平和端庄,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像在和他赌气,“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身上独有的特质,和其他无关。”   “特质?”他轻笑了一下,反问,“你怎么确定那是我独有的?而不是和旁人共有的?”   “我就是确定。”她道,“在许多方面,天底下只有你才会这般行事,旁人既学不来也做不来,所以我很确定,你是独一无二的。”   杨世醒却依然优哉游哉:“话不要说得太满。你现在觉得我独一无二,是因为你见过的人少,等将来你见得多了,就会觉得我平平无奇了。也许,你也会遇到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她有些急了:“你——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对面人一派无辜:“我哪里强词夺理了?”   “我为什么非得遇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你怎么就确定我能遇到?”   “那我为什么非得遇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你怎么就确定我能遇到?”他一字不落地反问。   阮问颖瞠目结舌。   “这——这是因为——”   她想说这不一样,但是她说不出来,因为杨世醒说得很对,他的假设与她的相同,如果她说他是在强词夺理,那么她也相当于是在胡说八道。   可她明明是在很认真地询问,没有存着无理取闹的心思,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她问错了吗?   杨世醒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神情变得温柔,笑叹着轻逸出一口气。   “我知道,”他道,“你只想要我的一个保证,想要我告诉你,无论我遇上多好的女子,与你拥有多么不合适的时机,我都只会喜欢你一人,是不是?”   阮问颖心中升起一股被看穿的羞窘。   他这么一说,显得她更加是在无理取闹了……偏偏她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她颇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   “那你根本没必要问。”他道,“因为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见过其他的女子,有主动往我跟前凑的,也有被送上门来的,但我一个都没有理会。在我心里,她们样样及不上你,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你害怕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的容貌、你的性情,因为我们之间自幼的情分,而不是你特有的某些品质,害怕我喜欢你只是一场偶然,一次恰好。”   “你害怕倘若拥有这些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就会把这份喜欢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与你不再相干,是不是?”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独独喜欢你的这些,而不是其他人的那些?”   阮问颖缓缓摇头。   其实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但她还是选择了表示不知道,想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杨世醒满足了她的心愿:“因为这个人是你,不是别人。”   “正因为是你,我才会喜欢你拥有的这一切。如果你貌丑无盐、品性卑劣,与我萍水相逢,也许我喜欢你的原因就会变了,变成我刚才说的这些。”   早在听他把话说到一半时,阮问颖就已经暗暗承认了自己的无理取闹,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下定决心以后都不再跟他纠缠此等胡言。   但听到他的最后假设,她还是忍不住笑了,道:“胡说,我才不信你会喜欢那样的我。”   对方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你说得有理,按照寻常认知,我的确很有可能不会喜欢上那样的你。那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忧愁如果你是像我所说的那般人,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阮问颖被他说得耳热,赧然道:“我就是询问你一个问题,你何必说这么一大通来堵我……”   “你是在询问我吗?你明明是在找我的麻烦。”杨世醒翻了翻眼,“读了这么多天的经,你难道没有读到过一句‘凡无事时,一切预先思虑皆是邪妄’?说的就是你这点。”   “以后少拿这些不会发生的事情来询问我,我心情好时能哄你两句,心情不好时你就等着掉眼泪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阮问颖杏眸一瞥,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会欺负我。”   “不错,我就是会欺负你。”他坦然相应,“觉得委屈也没用,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阮问颖:“……”   他真的苦恼过她不够喜欢他吗?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悠闲自在,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恼羞成怒,一副吃定了她离不开他的模样?   真是……让人无可反驳的自信。   阮问颖郁闷地想。   因为她就是离不开他,宁可受他欺负也要和他在一起。   而依照今天的情形来看,在往后的日子里,恐怕她都只有被他欺负的份了。   前路堪忧啊……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六皇子所言“凡无事时,一切预先思虑皆是邪妄”出自《盘山栖云王真人语录》。 第130章 我怎么能和你在外头待一晚上   用完膳, 天色已经全然黑透。   望着轩窗外寂沉的夜幕,阮问颖有些发愁。   这是她头一次在外面留到这么晚,还是和杨世醒一起,即使已经知晓长辈准允了此事, 她也还是感到几分惴惴不安。   “祖母她怎么和你说的?”她询问道, “是让你想留我多久就留多久,还是要赶在什么时辰前回去?我如此迟迟不归,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会, 她对我们两个的事很乐见其成, 就算出了问题也不怕,我替你担着。”杨世醒镇定安抚, “而且现在也不算晚, 酉时才过了一半,还早着呢。”   “不早了。”她道, “往常这个时候, 我在府里已经要准备沐浴就寝了。”   他道:“你现在也可以准备沐浴就寝,我着人来伺候你。”   阮问颖:“……我又不要在这里就寝, 沐什么浴。”   杨世醒道:“为什么不要?我这里不够好吗?入不得你阮大姑娘的眼?”   阮问颖:“……”他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这些让她没法接茬的话?看她讷然无语的模样很好玩吗?   “你明知故问。”她娇赧地嗔他一眼, “我怎么能和你在外头待一晚上呢,还要不要我的清誉了。”   如今虽然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不必恪守礼教,但也没有到……咳,在外留夜的地步,反正在她看来是这样。   杨世醒气定神闲:“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有什么不能的。”   “那也不是夫妻。”阮问颖努力把态度表现得淡然平和, 不露出羞怯, 可惜发烫的耳根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思, 只能寄希望于对方不要注意到。   “总之我说不能就是不能,你别再拿这种话逗我了,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要恼了。”   “好,我听你的,不说。”对面人缓语慰哄,只是口吻颇为懒散,似乎并不怎么出于真心,“清修这么多日,旁的没改几分,脾性倒是见长,也不知你是怎么修的。”   她美目一瞪,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我是怎么修的,你不是很清楚吗?既是白受罪白修,自然不会有什么成果。你如此有见地,何不以身作则,清修一段时日,给我示范一二?”   杨世醒一笑:“那还是免了,我又不入道,修这些做什么。”   他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现在天色是有点晚了,你既然不想留下来过夜,可是要立马回去?还是先在庄子里逛逛,看看夜景?”   后面一个提议不错,阮问颖尚未观赏过别庄的夜景,杨世醒的眼光又一向挑剔,能从他口中说出推荐之语,想来景致应是不错。   但在经历过了一个下午的奔波劳累以及大喜大悲的几番情绪起伏之后,她已经有些累了,不想再行动弹,便回绝了此话,道是下次有机会再来。   杨世醒点点头,表示理解:“也好,你这段时日是受苦了,该好好休息调养一番。我送你回去?”   “不急。”她道,“我还有问题要问你,问完了,我们再回去。”   “还有?”他挑起眉,脸上带着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装出来的惊奇,“行,你问吧,我都会回答。但是有一个要求,像刚才那种无事生非的问题你不许再问。”   阮问颖登时羞窘又起,有些挂不住面子,小声嗔他:“我当然不会再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重整旗鼓:“我是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   她顿了一下,没好意思提“清修”二字,换了一个说辞:“——我被母亲拘着?主动到府里来找我?”   杨世醒悠闲抱起双臂,轩窗外的阑珊灯火辉然照进,给他披上一层温暖朦胧的外衣。   “这是两个问题。前者是因为有人给我通风报信,所以我知道;后者是因为我觉得再不过去找你,你就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了,这才赶去救人一命。”   阮问颖惊讶:“通风报信?谁给你通的风、报的信?”她没有在意后一个回答,反正一听就知道他是在逗弄她。   “你觉得会是谁?”他反问。   她有些迟疑:“你安插在府里的眼线?”   “……”杨世醒静静瞧她一眼,“你太低看我了。”   阮问颖脸上烧起一阵火辣,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我说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他神色平常,没有什么异色,“自古皇室多疑心,你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不过这也提醒了我一点。我的行事虽然算不上全然光明磊落,但对你还是能说一声问心无愧的。你凡事不要有太多的瞎想,就算有也要及时来问我,别憋在心里,平白和我生出误会,嗯?”   最后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淙淙流水般的低沉,听起来和他常日言语有种不同的悦耳。阮问颖听着,心里像有雀羽在飘,生出一股浅浅的痒意。   她乖巧抬眼看他,点点头,应道:“我记住了。”   杨世醒对她露出一个奖励的微笑:“很好。”   他继续道:“你不妨再猜一猜,到底是哪个人来向我通风报信?”   这一回,阮问颖好好地想了一想:“……小徐公子?”   “不错。”他道,“正是你那未来的堂姐夫。”   这句话又透露了一个关键,那就是徐元光的通风报信与阮淑晗有关。   不过阮问颖没有多少惊讶,因为安平长公主把禁足她一事瞒得很紧,府里的大部分人都被蒙在鼓里,更不要说府外的,徐元光只有从阮淑晗那里听说这件事,才能把它告知到杨世醒跟前。   她只是有些心情复杂,明明她与阮淑晗说好了,不要把她意欲退亲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对方也向她保证了,却转头就告诉了情郎……   当然,她相信她的堂姐,相信后者是在得知她被禁足的消息之后四处寻求方法无果,才不得已通过徐元光求助于杨世醒,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如今能有此皆大欢喜之果,也的确多亏了对方的帮忙,她不该横加指责。   她也没有资格去指责。毕竟这一招风险很大,一个不好就会弄巧成拙,让整个阮家陷于万劫不复。阮淑晗不清楚这里头的前因后果,能够下此决心,一定经过了十足的煎熬,很不容易。   就是……怎么说呢,这——实在是——   “他们是不是都觉得你一定会来找我?”她闷闷不乐地瞧向杨世醒,“觉得你不会计较我们之间的前嫌,会宽仁大量地……把我从禁足中救出来?原谅我?”   “从他们的行为来看,应该是的。”对面人淡然回答。   阮问颖心头越发生闷,多添了一层沮丧。   “他们都相信你。”她细着声,低垂下眉眼,“只有我不相信。”   “是。”杨世醒的回答依然淡淡,“只有你不相信。”   阮问颖听不出他话里包含的情绪,有些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下文,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接着开口:“那你……是不是有些怨我?”   “还行。”他道,“一开始是有些生气,所以故意冷着脸对你,不过在你向我解释之后就不怎么生气了。”   “反正我这辈子是栽在你身上了,即使你没有别人相信我,我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这点就不娶你。”   这一回阮问颖听出来了,他的话里有着无可奈何,但是他故意沾染上的,显然不是真的这么想,让她微微舒了口气。   不过她还是感到一阵羞愧,觉得她还没有旁人信任他这一点实在说不过去,想起她在林子里痛哭流涕地同他闹别扭的场景,更是俏脸一红,不明白她那时怎么能做出来的,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杨世醒似乎也想起了同样的事,露出一个揶揄的微笑:“而且你那时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雨,差点没把我的心哭碎了,我怎么舍得再生你的气?自然是只要佳人笑,万般皆可抛了。”   阮问颖脸上更红,含羞给自己争辩:“我那还不是被你给逼的,忽然说出那么伤人的话来……我的心才要碎了。”   对方佯装不解:“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只是因为气恼显得冷言冷语了一点,怎么就伤你的心了?”   “你要是都能因为我的那些话感到伤心,那我这么一个被你如实对待了多年的人,岂不更要伤心?”   阮问颖不愿意再和他掰扯下去,反正该解释的她都解释了,他也接受了她的解释,想来这会儿没有再心存什么气恼怨恨,话说到这里就好,她可不想一直提醒他,她在过去都对他做了什么。   她朝他询问:“那……如果我在林子里的时候,没有向你表白心意,你会怎么做?和我退亲吗?”   “不会。”杨世醒不假思索,“我压根没想着要和你退亲,不管你怎么做,今日之行都只会有一个结果。”   “什么?”阮问颖道。   她是在对他话中透露出来的打算表示惊讶,不过杨世醒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在询问什么结果,回答道:“自然是和你重修旧好,就像我们现在这般。”   “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你、你真的没打算要和我退亲?”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反问她,“真的和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还没有那么愚蠢,因为一点置气就断送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听见他把她如此比喻,阮问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甘甜,脸庞透出一丝柔美的笑影。   她赧声道:“我见你准备得那么充足,还以为你做好了决定,心中很是黯然失落,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杨世醒望着她笑了一笑,伸手撩起她脸颊旁垂落的一缕发丝,送至她的耳后。   “我也以为你是铁了心要和我退亲呢,毕竟你当时的表现可一点都瞧不出来是在黯然失落,差点没让我气死。”   阮问颖顺势倚进他的怀里,和他柔声撒娇:“那是你没有见着。我在闺房里时就被你的话气哭了,只是不想在你跟前落面子,才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要是早知道你一见到我哭泣就心碎,我早跑你跟前嚎啕大哭了,也好少受你几回冷脸。”   “你还委屈上了?”他挑眉。   “就是委屈。”她瘪了瘪嘴,“而且我也没瞧出来你差点被我气死,反而还挺生龙活虎的,知道怎样来刁难我。将一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放林子里让我去找,亏你想得出来。”   杨世醒道:“我要是不想出这等刁难的法子,怎么能让你知难而退,使我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不和你退亲?谁想到你这么倔,咬着牙也要硬上,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 第131章 一开始把它放在林中,是为了试探你   “什么心情?”阮问颖抬起头瞧他。   杨世醒低下头看她:“想把你立刻绑起来成亲的心情。”   鉴于对方今日里说了那么多的惊世之语, 阮问颖觉得自己此刻应当是司空见惯,不该再对他这话有什么过大的情绪反应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涨红了脸,从一腔娇羞里生出几分懊恼,觉得她怎么能这么不争气, 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似的, 只为了心上人的一句话就方寸大乱。   眼看着神色已然维持不住,她再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只能从话里找补:“……有本事你就把我绑回去, 我定然面上不快、心里十分欢喜地同你成亲, 假装同意退亲地来刁难我算什么。”   “好啊。”杨世醒挑眉应道,“我们现在就回去, 奏请父皇准许我们立即成婚。”说完把她打横抱起, 作势要带她离开。   突如其来的腾空让阮问颖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呼,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对陛下的称呼改口, 环手搂住他的脖颈, 惊问:“你要做什么?”   “回去娶你。”他答得干脆。   “不行!”她先是立刻予以否认,接着又忍不住展颜笑开, 娇嫩的双颊透出绯色, 明眸欢喜如水,泛着盈盈的亮光。   “你已经错过强娶我的时机了,现在只能慢慢等着婚期定下,然后再行娶我。而且说不定是谁娶谁呢——”   又是一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环佩的簌簌作响。   “好好好,我认输, 是你娶我, 是你娶我, 你快放我下来——别转啦, 让外人瞧见,还以为我们两个是怎么了呢。”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阮问颖被杨世醒放到了榻上。   她的脸庞因为刚才的笑闹晕染了动人的嫣红,如同傍晚天边布满的云霞,充斥着勃勃的生机。   却依然不妨碍她假装虚弱:“呀,我头好晕……你刚才转得太过分了,讨厌……”   “真的吗?”杨世醒配合地做出一副担忧的神情,“你哪里头晕?快让我看看。”   阮问颖以纤纤玉手轻捂着额头:“自然是头感到晕。”   “头晕可不是件小事。”他继续用满怀担忧的声音说话,“需要好生修养才行。你今晚不如别回家去,在我这庄子里住下一夜?也好叫我安心。”   她一副病美人做派地摇头,虚虚弱弱道:“不可,我如果不回府,会让爹娘他们担心的,不能这么做。”   “那你就忍心让我感到担心?”   她的眸子里仿若盛着一泓秋水,潋滟盈盈:“嗯,忍心。”   杨世醒立即收回一切担忧的神色:“小没良心。”   “你才没良心。”阮问颖也收回柔软虚弱的表情,“不仅想出那种法子来刁难我,还说出那种话来激我,我若不迎难而上,岂非要被你看轻?”   “我不用那样的法子,说那样的话,怎么知道你想要退亲的决心有多少?”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用来衡量我对你该生多少气。事实证明,我对你生的气还不够多。”   阮问颖一时无言,不知道是该感到心虚还是气恼,最终带着点讨好含糊地道:“算了,我们以后都不说这事了,我不计较你对我的刁难,你也不计较我对你的——我一时想要退亲的头脑发热,好不好?”   “行,只要你往后不主动提起,我就也不说这事。”杨世醒很爽快地应了话,“而且我早就不计较了,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阮问颖自然看出来了,这也是她对他如此青睐的原因之一,说话做事不拖泥带水又不喜计较前嫌的儿郎,总是非常招姑娘家喜欢的。   她展颜笑答:“看出来了。”   “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把头枕在芙蓉帛枕上,微微侧着脸、仰着面看向他,枕面上清丽秀妍的芙蓉花瓣半遮半现,好似开在了她的丽妍颊侧。   “你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和我退亲的打算,为何真要在林子里放一块玉佩?不如什么都不放,待得天黑时我空手而归,你不就能光明正大地继续娶我了?”   杨世醒嗤笑,倚身坐在榻边,低头梳理着她的长发:“我如果真的用这种法子娶了你,你会安安心心当我的妻子么?怕不是早就想好了舍身取义的法子,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地就成为孤家寡人。”   阮问颖眨了眨眼:“你可以以情动人,通过情来感化我,就像你在林子里做的那样。”   他反问:“那我为什么不能立刻感化你,非要等到我们成亲之后?白白耗费那么多时日,我闲得慌吗?”   她道:“你不在林子里放玉佩,也能立刻感化我。”   说到底,她不明白的只有这一件事,那就是他为什么要把代表他皇子身份的玉佩丢弃在林子里,还不是为了和她赌气才这么做,而是在和她重归于好后依旧不愿拿回。   她知道他生性高傲,在知晓身世后定然会对六皇子这一身份带给他的尊荣感到不耻,可如今情势未明,贸然丢弃玉佩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她不觉得他是这么一个鲁莽的人。   阮问颖把这些想法和他说了,换来后者的一个挑眉。   “你在这些事上对我倒是揣摩得清楚。”他握住她枕在一侧的手掌,“不再是在感情方面难抱信任的犹犹豫豫了?”   阮问颖心想,假使要说今天的这些遭遇于她个人的成长有什么好处,那就是她终于能和厚颜无耻沾染上一点边了,能够不表现出羞愧地回答他的话。   她道:“没有办法,谁叫我往日里在你身上费的功夫都下到这些事情上了呢,自然清楚。”   “那你的这些功夫没有白费。”杨世醒平缓回答,“我的确没有想要丢弃那枚玉佩。”   闻言,她先是感到一喜,接着就是一疑:“那你——”   “一开始把它放在林中,是为了试探你。”他率先张口解释,像是知道她想要询问什么。   得来她更深的疑惑:“试探?你想要试探我什么?”试探她对他目前这六皇子身份的看法吗?   对方默默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好吧,看来我的试探很成功,你果然没有想起来。”   “什么?”阮问颖越发的迷惑,“我应该要想起来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是怎么找着我那枚玉佩的?误打误撞?”   自然是误打误撞,那林子那么宽广,玉佩之于它不啻海中片叶,除了误打误撞,她不可能在一个下午内寻得,就是给十个下午也不一定。   不过阮问颖没有这么回答,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话中之意,轻缓地眨了眨眼,思忖他询问这话的用意:“你把玉佩放在那条溪流里……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杨世醒道:“几年前你曾在那条溪流里看到过一尾神奇的银鱼,央求我去把它捉来,让你放在闺苑后头的池塘里养。”   “结果我跟着你从溪流的源头寻找到暗河入口,也没有瞧见你说的那尾鱼,最后只能在傍晚无奈空手而归。这一件事,你可还记得?”   阮问颖露出一丝回忆的微笑:“嗯,我记得。当时我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愧疚,深觉不该浪费你一下午的时光。偏偏我好几次想劝你回去,你都不肯,让我万分懊悔为什么要兴起那样的念头。”   他道:“那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为什么那时候不肯回去?”   她有些迟疑地思考了一会儿:“因为……你想要帮助我完成心愿?”   “为什么我想要帮助你完成心愿?”   “……因为你喜欢我?”   杨世醒的唇角终于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微笑:“不错,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对我描述那条鱼的模样时兴致勃勃,我不想见到你脸上失望的神情,就想着怎么也要帮你捉一条来,至少和你一起瞧见它,只可惜最后还是没有寻着。”   阮问颖听着他说的话,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既有迟来的甜蜜,也有对那时呆笨的自己的懊恼。   她软声道:“其实……那个时候,见你肯那样陪着我在林子里闲逛,寻找可能只是我一时看岔眼的银鱼,我心里虽有愧疚懊悔,但还是很高兴的,觉得你待我之心甚切……”   “是这样吗?”对方挑眉,似是不相信她的说辞,“难道不是因为我以堂堂皇子的身份陪着你胡闹,显示出你手腕高超、讨人欢喜,所以才觉得高兴?”   “……有一点点。”她怀有心虚地小声嗫嚅,“但更多的是单纯的高兴,你也别把我想得那么功利……我对你一直是有真心的。”   说完之后,害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噎自己,她又忙忙把话题拉回正轨:“而且这件事和你的玉佩有关吗?为什么你要把玉佩放在那条溪流里?”   “自然是为了让你想起这件往事。”杨世醒道,“想起我待你之心有多么真切,期望你能明白,我们之间根本不用走到退亲这一步。”   “可惜啊,”他感慨万千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瞥过她的脸庞,“你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寻到了玉佩之后还是要跟我退亲,差点没把我气死。” 第132章 林子里还有一样比它更重要的东西   阮问颖一时失语。   片刻方道:“你这也太……委婉了。几年前的事情, 我怎么能一下子就想起来?”   “就算想起来了,我又怎么能确保你现在待我之心还和当年一样?说不定会因为两相比较而更加伤怀,坚定与你退亲的决心。”   杨世醒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会这么想吗?”   她把脸颊往芙蓉枕上侧了侧,遮掩住一点羞怯:“……很有可能会。”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每一次的想法都能往我意料之外的地方拐去?”   “我怎么知道。”她瞧着枕面上精致繁复的刺绣轻声嘀咕,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每次的举动都能这么出人意表, 让我怎么也捉摸不清你的心思。”   “算了, 不说这事了, 左右我现在已经想起来当年的往事,也明白了你的心意, 往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 我会先往这方面去想的。”   她说着,重新把目光投向他, 开始下一轮的询问。   “既然你把玉佩放在林子里只是为了试探我, 并不是真的不想要它,那你又为何要在后来把它扔掉?”   闻言, 杨世醒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看了她一眼,似在揣摩她的心思,然后才道:“把它扔开自然是因为被你气到了,一时之下没了理智,原本我是想收回去的。”   他是如此一个冷静自持的人,阮问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也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还是为了她, 心中不由得升起汩汩甜蜜, 于唇畔漾出一朵浅浅的花。   “那后来你为什么不把它捡回去?是觉得这样丢面子吗?如果我没有帮你捡起来, 你是不是就会吩咐你的侍卫暗中去拾回来了?”   “不会,我会等你走后偷偷摸摸地回到林子里去拿。”杨世醒先是玩笑了一句。   然后才对她说真心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拿好的,它对我至关重要,你不可能放任它被丢弃在外头。”   她登时柳眉竖起,佯装不满道:“好哇,原来你是打着这么个主意,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自然是可以支使的心腹。”   阮问颖含着笑拍打了他一下:“你讨厌,我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杨世醒也同样含着笑,握住她的手,目烁星辰道:“被六皇子视为能告知一切隐秘的心腹可是天大的殊荣,旁人求也求不来,你怎么就不觉得高兴呢?”   “替你冲锋陷阵在前、安享晚年在后的心腹?”   “不能在替我冲锋陷阵之后安享晚年的人,我也不会把他们视作心腹。”   “那看来我是当不成殿下的心腹了。”阮问颖把声音变得娇软,听起来格外柔情似水。   “小女子没用得很,胆子又小,性子又倔,还喜欢胡思乱想,无能替殿下办事,顶了天也只能当殿下的心里人,不能胜任心腹。”   杨世醒也把声音放柔了,只余下三分似是而非的玩笑意味:“那你就好好地当我的心里人,本殿下必定不会亏待你。”   “小女子定不辱命。”   他笑了一笑。   “说起来,”他慢悠悠地道,“你可知,当心里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阮问颖想也没想地摇摇头:“民女愚钝,还请殿下解惑。”以为他是要借此向她索取什么亲昵的举动。   没想到杨世醒却摩挲着她的手腕,悠然望着她道:“那就是把我送你的定情之物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你这腕里空空的,当真让我很不习惯。”   阮问颖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唇边。   一会儿后才活泛起来,有些心虚地收回手,避开他的目光,应道:“这是自然,我回去后就把它戴上。”   “那就好。”他道,“我瞧你之前生气的模样,还以为你把它扔了,那可是花费了我好大的心血才得来的,即使万金也难买,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把它丢了。”   阮问颖越发的心虚,强撑着笑道:“怎么会呢,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把它扔了。”   她只是把它摔了而已,还摔了两次,之后怎样也没去管,如今完好与下落皆难料。   她忙忙转移话题:“对了,你虽然把玉佩放在了林子里,可我记得你那时说过,我并没有找对你要我找的东西,它不是你的重要之物。你这话说的可是真的?还是单纯说来唬我的?”   “是真的,没有唬你。”杨世醒道,“玉佩是对我很重要,但在那时的林子里还有一样比它更重要的东西,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它。”   如果他只说前半段话,阮问颖一定会问他一声“是什么”,但在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就有些犹疑地没了声。   踌躇思索半晌,微含羞意,不确定地道:“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杨世醒湛然一笑:“不错,总算长进了点,对我抱有更多的信心了。”   阮问颖的脸上霎时绽开了春颜。   她满怀欣喜与动容地搂过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臂弯处,娇声轻嗔:“真是的,就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的……”   同时,她的心里也感到一阵发愁。杨世醒待她之好,足以称得上情深义重四个字,而她不仅和他犯矫情闹脾气,还把他送她的镯子摔了,现下不知落在何处,可该如何是好?   ……   两人相依着谈了不少话,直到夜色越发深沉,才起身离庄回府。   阮问颖坐在马车里,心有不安地思索着镯子的下落,回想起她对谷雨和小暑的吩咐,更是感到一阵焦虑,不知道她们是否真的听了她的话,把杨世醒送她的东西都扔了。   她心中懊悔万分,直骂自己在那时矫情个什么劲,有把人家送给她的东西都扔了的骨气,怎么没有进宫去见对方一面的胆气,拖到这时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她只能寄期望于谷雨和小暑违背她的意愿,把那些东西都偷偷收起来了。   就这样,阮问颖在回府的一路上坐立不安,还不能表现出来,偶尔小心觑一眼坐于一旁的杨世醒,收到他的目光回视,也是立时露出一个微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马车平稳驶入长安内城,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宵禁由一更推迟至三更,因此,现下虽夜色已深,街道上也依然人烟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阮问颖一边听着外头小贩吆喝的顺口溜,一边在心里想,她要不要把实话说出来。   杨世醒今日极为的宽容大度,对她可以说得上既往不咎,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她犯的错都说了,他应当会原谅她……吧?   杨世醒忽然开口:“你想对我说什么?”   阮问颖吓了一跳,以为她在不知不觉中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定了定神才看向他,道:“什么?”   见她这副情状,杨世醒颇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道:“我问你,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抱臂看着她:“这一路上你都神思不属的,还老是偷偷看我,你当我没注意到?说吧,你又犯什么错想要我原谅了?”   阮问颖又吓了一跳,心想他怎么什么话都一说一个准,莫不是拥有洞悉人心的神异,还是她隐藏心思的水准太差,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她目光闪烁,心虚地垂眸道:“我没有想对你说什么呀……你误会了。”   “是吗?”他道,“那你这一路上在发什么呆?还时不时看我一眼,让我以为你是犯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错误,在感到胆怯和心虚。”   “胡说。”她无甚底气地反驳,“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可难说了。”对方缓缓摇了摇头,优哉游哉地回了她一句话。   阮问颖抿抿唇,抬眸看他一眼,正对上他含笑望来的目光,心头怦然一跳,再瞧着他若有所思的眉眼,更是越发的感到心虚。   “其实,”她踌躇不决地开口,“我就是——”   杨世醒看着她,摆出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就是……想问问你,”她终是没能有勇气把实话告诉他,飞快地想了一个借口,嗫嚅道,“你这玉佩还要不要了,是准备一直放在我这吗?”   杨世醒听了,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既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表示怀疑,很平常地应了一句:“暂且在你那边放着,下次见面时你再还给我,不过我不一定会收下。”   “什么?”阮问颖以为她理解错了,“你这话是何意?”既要她还,又不肯收,这怎么能成?这不是在耍弄人吗?   杨世醒道:“这玉佩是很重要,我不能把它丢弃,但我也不想看见它,因为一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阮问颖明白了,有些小心地回道:“可你总得拿着它,要不然……你让人把它收起来?”没有追问他是什么不愉快的事,她还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杨世醒轻轻笑了笑:“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你替我打个络子就行,这样我一看见玉佩就会看见它,一看见它就会想起你,自然不会想起什么心烦的事了。” 第133章 想让我变成你的人,还有许多种方法   阮问颖霎时觉得她方才的一腔担心都白费了。   “说了半天,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她佯作不满,“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竟让我来做这些宫女丫鬟的活计。”   杨世醒不慌不忙:“你也可以不亲自动手,让你的侍女帮你打,到时只要别告诉我真相, 我依然能睹物思人, 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或者我让我自己宫里的人打。”他朝她伸出手,“这样你现在就可以把它还回来了, 不用麻烦你这两日惦记。”   阮问颖笑着娇嗔他一眼, 打开他的手:“不给。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 身上不许有其他女子的物件。”   杨世醒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入怀里, 贴着她的脸颊, 在她耳边轻轻呵了口气。   “是吗?那可难办了,我身上的衣物佩饰全部是尚衣局的宫女经手的, 你若想独断专行, 只能自己给我缝衣裳、制佩饰了,不知你可有这份能耐?”   热热痒痒的呵气让阮问颖的耳廓也跟着发起了热, 接着是脸庞、脖颈, 像温水里晕染开的墨迹,一直蔓延到她的心里,怦怦直跳。   她想要从他怀里起来,却被他箍着腰,不得动弹,只能继续就着这么一个亲密的姿势, 同他道:“那你还是变成尚衣局的人吧, 我可不会缝衣裳……”   “别担心, 想让我变成你的人, 还有许多种方法。”杨世醒在她耳畔低声笑语,落下一个亲吻。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有些抗拒为难:“别,马上就要到府里了……”   “不怕,夜黑灯暗,旁人看不清楚。”   如此一番耳鬓厮磨,等马车到达镇国公府时,阮问颖已是心神荡漾,香腮飞红,整个人都被环绕在沉水熏香的气息里。   她和杨世醒一块下了车,借着同他道别的机会,背对着府门口高挂的灯笼,吹了好一会儿清凉的夜风,觉得脸颊上的热度不怎么烫了,又得他示意,才转身回到府里。   直到在长廊中遇上闻讯而来的谷雨和小暑,她才倏然一凛,想起她忘记了什么。   她面上不显,维持着镇定,暗中却加快了脚步,领着二女回到漪蕖苑,顾不上看一眼变回原来模样的闺房,询问她们杨世醒所赠之物的下落。   还好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两人没有听她的吩咐,在整理出杨世醒送她的那些东西之后销毁,而是收进了库房,因着她从来不会去看,是以直到今日也没有察觉发现过。   小暑笑道:“果真被谷雨姐姐说中了,姑娘是在和六殿下置一时之气。我们违背姑娘的吩咐,顶多担些责罚,可若是真的听从了,姑娘一旦与六殿下和好,就定会深觉后悔。”   阮问颖不由对谷雨大为感激,真心朝她相谢。   谷雨笑道:“姑娘莫要听小暑胡言。是六殿下送给了姑娘许多东西,若要尽数销毁,引起的动静难免会把长公主殿下等人招来,给姑娘再添烦恼,我这才偷了个懒,把它们放进库房里。如今可是要把它们全部拿回来,重归原位?”   “这个不急。”阮问颖道,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之前砸地上的手镯呢,你可也替我收起来了?”   谷雨点头笑应:“姑娘安心,我都收好了,放得妥妥帖帖的。”   阮问颖真是喜得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连忙让她去把镯子取来,放在灯下细细打量,又以指腹一一摩挲,确认没有半点破损,才终于松了口气,把一颗心放回了原位。   她将镯子重新戴上,熟悉的温凉感甫一触上肌肤,便如一股自山涧涌出的清泉,流淌进她的心底,让她感到欢喜又安定,含起一个柔情蜜意的微笑。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先是受了一场大忧,后又得了一场大喜,虽然与杨世醒多番亲密,但总有种如置梦境的不确定感。   直到此刻,她抚摸着腕间的手镯,端详着上头熟悉的纹路,才踏踏实实地安了心,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阮问颖坐在案边,就着芙蓉蜻蜓灯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收拢心神,起身行至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金漆锦盒,从里面取出两串珊瑚手钏,一人一份当做谢礼给谷雨和小暑。   小暑欢欢喜喜地应了,阮问颖让她去外头打盆水来洗手净面,然后在她应声出去的当拿起一枚玉镯,戴到谷雨的腕上,再次朝后者表示感谢。   谷雨推辞:“这是奴婢的分内事,姑娘不必这般。倒是小暑在这些天里日夜为姑娘忧心,没少跟长公主殿下的人顶撞,受了不少责罚,她虽然面上不说,心里定然委屈得紧。”   “我知道,这段日子里难为她了。”阮问颖道,“不过我瞧她方才笑容满面的模样,想是已经把受到的憋闷气都发出来了。”   谷雨想了会儿,笑了:“倒也是。”   “自从六殿下过来解了姑娘的禁足后,她就一直一副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模样,整个下午都在和我说六殿下多么的英明神武,对姑娘又多么的一往情深,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自从她……前回从宫里出来之后,就一直谨小慎微的,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再给姑娘惹什么祸。直到姑娘被长公主殿下禁足,她才在忧心焦虑之下忍不住和旁人起了争执,现下又因为高兴坏了,话才重新多了起来,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阮问颖心中升起几分羞愧:“说来也是我不好,不该把气撒到你们的身上,你们那日一定吓坏了。”   谷雨摇摇头:“姑娘尽管朝我们撒气,只要不把气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就好。我们不过受两句话,算不得什么。”   说话间,小暑已是从外面回了进来,但她的手里却没有端着面盆,而是有些紧张地道:“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和长公主殿下请姑娘过去一叙。”   阮问颖微微一惊:“祖母和母亲请我过去?所为何事?”   小暑摇摇头:“来的人没有明说,只道两位殿下听闻姑娘回了府,便来请姑娘过去。不过长公主殿下那边的人多加了一句,说是如果姑娘已经睡了,就等明日再去。”   谷雨忙道:“那你是怎么回的?”   小暑道:“我自然是推脱不清楚姑娘安歇与否,借口过来询问情况,让她们稍且在外头等候,我又不傻。”   几句话下来,阮问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底,看来她的祖母与母亲并没有等在一处,而是分别派人来请的她。   至于为什么她的祖母没有像母亲那样多加一句话,恐怕不是因为没有考虑到她已经休息了这种情况,而是摆明了态度告诉她一定要去拜见。   思及此,她对谷雨道:“你去外头替我回话,就说我正准备歇下,然长者相邀,不敢推辞,请她们稍候片刻,我立时就到。”   又加叮嘱:“让母亲那边的人先回去,禀明母亲我先要去拜见祖母,然后再行拜见母亲。”   她既然要去见大长公主,自然不能对外说已经睡下,而她母亲既然多加了那一句话,想来不是有急事要见她,听闻她要去拜见祖母,或许会考虑到她今日奔波在外的劳累,让她明日再见。   谷雨看上去也想到了这一层,点点头应了一声“是”,转过屏风掀帘离去。   小暑则在她的吩咐下唤来白露小满,三人快速将她重新梳洗了一番,又洒了桃花芬露,把她身上沾染的沉水熏香压下,确保仪容端庄无暇,挑不出错处。   如此这般过后,阮问颖才离开房间,前往真定大长公主的院落。   到得对方房里,她先是按照惯常的规矩行礼,然后告罪道:“这段时日孙女身体不适,旧疾复发,恐扰了祖母安康,便未曾过来拜见,还请祖母见谅。”   她在梳妆期间朝白露细细打听了一番府里的情况,尤其是安平长公主怎么对外说她清修这件事的,以免在面对真定大长公主时漏了行迹,得知她的母亲放出风声她在养病,便用了这么一个说法。   “无妨。”大长公主的声音徐徐响起,“身子最要紧,你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旁的事情不必挂怀。”   顿了会儿,道,“不过,今日既然六皇子过来找了你,你也跟着他出去了,想来已是大好了?”   “是。”阮问颖低着头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就好。”大长公主满意颔首,示意侍女将她请至一旁的绣凳上坐下,屏退在房里伺候的全部下人,同她说话。   “你这病也真是奇怪,年初时闹了两场,现在又闹了一场,且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要不是清楚你是个乖巧的,祖母都要以为你是在故意装病了。”   阮问颖含起三分浅浅的笑,在拿捏好的分寸内撒娇:“祖母说笑了,平白无故的,孙女装病做什么呢?”   大长公主也笑,声音亲切,像和她絮叨着家常:“祖母知道,所以这只是一个假设,并不是真的这样以为。”   “说来也要怪你舅母,要不是她当年的那些子事,祖母岂会到今日都心有余悸?我见你从被陛下赐了婚之后就一直生病不断,便有些杯弓蛇影起来,以为你也同你那不争气的舅母一般,生了不想和六皇子成亲的心思。” 第134章 这般娇气的性子,日后嫁到了宫里可怎么当皇子妃   “怎么会?”阮问颖刻意把口吻变得羞赧细微, 如同每一个心怀春意的姑娘家,“孙女、孙女没有这种心思。”   见她如此,真定大长公主的眼底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没有就好,祖母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拉过她的手, 充满慈祥地轻拍:“你比你舅母要懂事得多, 将来的路也定然好走得多,很好。”   阮问颖含着晚辈该有的端庄贞静, 抬眸看她一眼, 又低下去, 柔顺道:“孙女不敢承蒙祖母的厚爱。”   “我说你承得起,你就承得起。”真定大长公主看起来对她的这番回答格外满意, 没有再行试探, 又夸赞了她几句,就转而问起了杨世醒今日过来找她的目的。   阮问颖相信这些话杨世醒在拜见时已经禀明过了, 但对方还是有此一问, 显然没有从前者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抑或是自认为有用的消息。   但他们今天在别庄里真的没做什么事, 不过是消弭误会、互诉情意, 莫说她不愿意当大长公主的耳报神,就是愿意,这些事情她也说不出口。   她只能暗中屏息,回想她与杨世醒做下的那些亲密举止,让双颊泛红,细声回答“六殿下只是与孙女惯常叙话, 并未说什么旁的事”, 以此来让大长公主有一些心领神会, 才应付过去。   之后, 大长公主又询问了几句她的身体状况,叮嘱她多加将养,别为此耽误了她和杨世醒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定下的婚期,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等她在谷雨小暑的陪伴下回到漪蕖苑,果然从白露那里听闻安平长公主又派了人来的消息,道是夜色已深,她白日奔波劳累,不必急着过去,明日再见不迟。   她于是好好睡了一觉,准备养足精神去见安平长公主,同时在心里细细思索一番对方可能会询问的话,一一备好贴切适宜的回答。   然而,安平长公主却并没有像真定大长公主那般暗藏机锋,而是开门见山地道:“如何,这会儿还想不想着要入道出家了?”   让她打好的腹稿都停在了半途,讪讪不已:“是女儿糊涂了……”   安平长公主发出一声嗤笑:“原来你还知道自己糊涂。观你前些日子的举动,我还以为你是觉得自己举世独醒呢,不愿与我们这些俗人同流合污。”   “不过是和人闹了些别扭,就想着要退亲,这般娇气的性子,日后嫁到了宫里可怎么当皇子妃?也像这回闹着要清修,然后等人家来哄你?”   阮问颖恭敬地听着,一边在心中暗忖杨世醒到底是怎么和她母亲说的,等进了宫一定要好好问他,一边乖顺认错,发誓绝不再犯,请对方原谅。   而见到她这么一个诚恳的认错态度,安平长公主也没有像真定大长公主那样摆架子,只略略说了两句就软了语气,道:“行了,你起来吧,过来让我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什么?”阮问颖有些不解她的意思,不过还是依言坐到了她的身旁,询问,“女儿变成什么模样了?”   “还能是什么模样,清瘦的模样呗。”安平长公主状若不满,“你那表哥昨日来我这里说了一大通话,话里话外地指责我不该把你关起来,害得你食不果腹,日渐消瘦。”   “他也不想想,我要是不把你关起来,你就要直接到他跟前去退亲了,到时他还能有这份心思看你瘦了多少?真是不识好歹。”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爱女,见其面容较之从前的确略显清瘦,便蹙眉道:“嗯,是有些瘦了,看来你在这些日子里是受了苦。”   又很快恢复成严厉的模样:“不过这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放着好端端的皇子妃不做,去当什么道士,现下遭了这么一回罪,可终于知晓人间疾苦了吧?”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单看道家书籍里所讲的清修,要点只在于心静自然和无欲无求,阮问颖自以为不算是特别难做到,至少能忍住不叫苦。   然而等到她真正去做时,才发现难处并不在于心境或欲求,而在于衣食住行这些她以往不曾关注过的地方。   尤其是后几日的清汤寡水,简直让她感到退却,就算杨世醒不来,安平长公主也没有用她的侍女要挟她,恐怕她也撑不住几日。   真不知她是被锦衣玉食的生活养坏了,还是天生就拥有一副娇气挑剔的身子,只这么一点苦便受不了。   她乖巧地再度认错:“女儿知晓了,往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安平长公主遂没有再生她的气,爽快应道:“行,既然你认了错,那娘也不责怪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不过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往后不许再行胡闹,倘若再有下次,那娘可就要像你二哥上次那样请出家法了。”   阮问颖在心里想了想,她二哥上次犯错时招来了什么,好像是在青州大营里的三十军棍?   这么一想,她立时发自真心地道:“女儿再也不敢了。”   安平长公主红唇一扬:“谅你也不敢。”不知道是否看穿了她的心思。   母女俩又叙了一番话。比起真定大长公主的笼统,安平长公主问得要细致许多,特意问了阮问颖在被关期间有没有受到什么苛待,即使那些侍女都是她自己派过去的。   阮问颖摇头道:“没有,她们都对女儿十分恭敬,奉行了娘亲的命令。”   安平长公主追问:“她们都是怎么奉行的?”   她遂把清汤寡水的一日三餐如实说了。   安平长公主道:“这确实是我吩咐她们这么做的,本想着以此来逼你结束这场胡闹,谁知道你那表哥忽然来了,二话不说就撤了我的人,还到我这里来出言指责,说我没有慈母之心。”   倒把阮问颖听得吓了一跳,心想,杨世醒虽然在和她说话时多有不留情面,但在长辈跟前还是比较恭顺的,尤其是对她的亲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难道是因为身世的缘故,所以迁怒到了她的母亲身上?   她下意识为他辩解:“娘,表哥他一向对您恭敬有加,怎么会口出此等言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安平长公主不以为然:“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娘看得出来,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笑了笑,道:“你也不用担心,说到底,他都是因为关心你才会这般,娘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你被关了这么多日,他若什么都不说,娘才要感到担心呢。”   “昨日他如此行事,正说明他对你有真心实意。娘很高兴。把你交给他,娘也放心。”   听见安平长公主的最后一句话,阮问颖心里并没有多少害羞甜蜜,而是悄然抬眼,偷偷打量着母亲的神情,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弄虚作假的痕迹。   要知道,对方在提及杨世醒的身世时,可是说出过“野种”二字的,如此……低下的评价,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了高兴和放心?   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吗?还是她的母亲真的这么认为?   安平长公主注意到她的举动,有些好奇和失笑:“想什么呢,一脸犹犹豫豫的表情。不相信娘的话?还是觉得娘在污蔑他?”   阮问颖立即说了一声没有:“娘说的话,女儿都相信。不过……娘,你是说真的吗?把女儿交给表哥,你真的——放心?”   安平长公主挑起眉:“怎么,你不放心?”   她自然连声道不,移开目光,轻卷了两下睫翼,赧颜回答道:“表哥待女儿很好,女儿……对他很放心。”   她这下是真的有些害羞了,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在长辈跟前如此直白地表明过心意,陡然开口,颇有几许难为情之意。   安平长公主道:“那你刚才露出那样一副表情做什么?”   阮问颖迟疑片刻,踌躇要不要拿话来试探一下,譬如询问假若杨世醒不是皇子,对方是否还会这么放心把自己交给他,但最终还是作罢。   她的母亲只是性情爽直,并不愚钝,她这段时日来又是要退亲又是要出家的,本就惹人生疑,再问出这么一个问题,难保不会让其联想到一块,到时候就麻烦了。   事关杨世醒的安危,在没有万全的准备之前,她不能有任何贸然的行动。   这么想着,阮问颖就把这个问题咽回了腹中,转而换上一个略显不解的笑容,道:“那是因为我以为娘从很久之前就满意表哥了。娘不是总夸他体贴,说我任性,让我要多听他的话吗?然而听娘今日所言,却并非如此?”   安平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表哥是什么身份?娘能对外说他不好,让你别听他的话吗?”   “身份”二字挑动了阮问颖的心弦,她若无其事道:“可是娘在私底下的时候,也对女儿说过要多听表哥的话,不要违逆他的意思。”   “那还不是因为娘清楚你表哥的性子,怕你一不小心惹了他,给自己招来麻烦?”安平长公主道,“再说了,你当真有听娘的叮嘱,乖乖听你表哥的话吗?”   “自然当真。”阮问颖道,“女儿一直都知晓分寸。”虽然在和杨世醒相处时,她总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份分寸失掉,但知晓是从始至终都知晓的。   “知晓分寸还闹嚷着要退亲,让人家纡尊降贵地来找你赔礼道歉?”对方含笑睨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实打实地用了一个月的粗茶淡饭,娘还以为你是故意在使手段呢,让人家对你着紧一二。”   她讶然:“怎么会?”   “娘知道你不会。”安平长公主徐徐缓缓道,“但你可以学着会一点。这世间的一切待人接物,无外乎张弛有度四个字,你顺着他便是张,逆着他便是弛,如此循环交替,方可把他切实掌握在手心里。”   阮问颖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打理府中诸事、管理手底下的侍女时就是这么做的,但她不愿意这么对杨世醒。   她在这份感情上的初衷已然不够纯粹,好不容易才与他坦然相对,表述真情,万万不能让它再度沾染上预谋心计。   而且她也对付不了杨世醒,对方的手腕比她要高明得多,她那点伎俩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的,她是想不开才会去自找苦吃。   阮问颖垂眸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道:“女儿知道,但是女儿要的是表哥的一颗真心,不想把他掌握在手心里。”   “掌握在手心里的真心就不是真心了吗?”安平长公主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回答,摇头轻笑,“你呀,还是太傻,太单纯,不知晓这世间人心险恶。”   好在她的母亲没有逼着她一定要这么做:“不过你若不愿,那就算了,左右你那表哥对你是一片真情,不需要你如此行事。”   “而且你之前闹着要退亲也算是无心插柳,对他张弛了一回,往后只要你不再犯糊涂,定能与他和和美美,成就良缘。”   阮问颖却并没有把她的后半段话听进去,而是在心底默念着她前半段话中提到的四个字。   人心险恶。   什么样的人心才算是险恶呢?   为了确保家族的百年富贵,逼迫自己的女儿嫁给不喜欢的男子,算人心险恶吗?   偷梁换柱、混淆皇室血统,把一个无辜的婴孩牵扯其中,算人心险恶吗?   教导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去刻意地讨好亲近他人,以此来得到人人称羡的自幼情分,算人心险恶吗?   又或者是像她这样,明知皇嗣问题至关重要,却为了心仪之人而不顾亲人的安危,对长安殿一事闭口不言,才算是人心险恶?   阮问颖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把话题拉回正轨:“所以,娘从前没有对表哥放过心?”   “也不算是。”安平长公主没有察觉到她的心绪,“娘以前只觉得你表哥身份尊贵,能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门亲事,你嫁给他是上上之选。”   “可在别的地方,娘并不觉得他与其余世家公子有什么分别,倘若换了别人是六皇子,娘也依然会觉得那人是你的良配,支持你嫁给他。”   “直到昨日,他为了你的事来向娘讨公道,明明对你被禁足心怀不满,却依然对娘维持着恭敬守礼,在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你的感受。这般的行为举止,才得到了娘的认可,觉得他是你的良人。”   阮问颖听得心生好奇,想知道杨世醒昨天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得到她的母亲如此之高的评价,还是在后者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前提下。   但她不好意思把这话问出口,只能把它暂时压在心底,等之后进宫去询问另外一位当事人。   安平长公主还在继续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含笑絮语。   “娘以前虽然知道他待你很好,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娘的颖丫头如此之佳,不仅聪明乖巧,而且惹人爱怜,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无论换了谁都该待你好,把你捧在手心里。”   “但他身为皇子之尊,向来心高气傲,在你闹脾气要退亲的情况下还愿意过来朝你赔罪,关心你是否清减、有没有受苦,包容你的任性与胡闹,就不是寻常儿郎能够做到的了。”   阮问颖对此深以为然。   她之所以想要和杨世醒退亲,表面上大义凛然,是为了家人的安危,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全在于和对方怄气,觉得他不喜欢自己了,不想要自己了,那这样的亲事还要来干嘛。   她的母亲说得没错,她就是在闹脾气,等着对方低下头颅来哄自己,非常的任性胡闹。   反观杨世醒,不仅背负着身世之密的重担,而且一早就知道她对他心思不纯,还愿意摒弃一切嫌隙地过来见她,对她足以称得上情深不渝,无论是谁也比不上。   但听安平长公主之言,在杨世醒得她青眼的罗列中,他的皇子身份是被放在最前面的,仿佛这是一切的基石,没有了这一层身份,他便什么也不是,阮问颖心里就浮起了几分难明的滋味。   她佯做恍然地笑着试探:“原来娘是因为看中了表哥的皇子身份,才从小就要女儿听表哥的话。看来娘早早就存了要女儿嫁给表哥的心思。”   “不错。”安平长公主爽快承认,没有半点被说中的心虚,仿佛这是一件再坦然不过的事情,“娘的颖丫头这般好,自然要嫁给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六皇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   对此,阮问颖表面上含羞带怯地承认:“表哥为人,的确无出其右。”   心中却在暗叹,杨世醒能得她母亲如此盛赞,皆因他的六皇子身份之故,不知有朝一日,当他身世大白、不再是六皇子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但不管如何,她的这份心意都已经定了,即使前方有再多艰难险阻,也要与他携手并肩地越过。 第135章 他二人不过知慕少艾,能有几分真情?   翌日, 阮问颖跟随安平长公主一道进宫请安。   首先去的自然是清宁宫。   不知是因为她的连番抱病,还是她和杨世醒的亲事已经尘埃落定,又或者是由于安平长公主的存在,太后对她的态度没有以往那么冷淡, 可以同她不露假笑地说上几句贴心话。   在一番闲话小叙过后, 阮问颖见两位长辈有话要说,恰好她自己也想去见杨世醒, 不欲多留, 便主动起身告退。   见状, 太后微微蹙眉:“是要去见六皇子?”   她巧妙地避而不答,只道皇后在她生病期间多有照拂, 如今病好, 她自当去长生殿谢恩。   太后当然不会尽信,但也没有多问, 颔首许了她的告退, 让她出去了。   待得阮问颖离开,室内静了半晌, 缓缓响起一声询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平长公主面含轻笑:“母后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明白。”   “别跟母后装傻。”太后皱眉, “你想要你的宝贝女儿当皇后,登上这天下女子间的至尊高位,母后可以理解。但六皇子并非你皇兄亲子,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够继承大统?”   安平长公主凤眉一挑:“如何不能?他虽不是皇兄之子,却是我三哥的孩子,依然是我们杨家人, 我的亲侄子, 母后的亲孙子。他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胡闹!”太后恚怒地瞪她一眼, “你皇兄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 哪有放着自己的孩子不要,反选择侄子的道理?”   “可在皇兄心里,只有六皇子才是他的孩子。”安平长公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在母亲的脸上探寻,“皇兄也早就定好了主意,要把这江山交给他。”   “除非皇兄知道真相,若不然,将来继承大统的只有可能是六皇子。还是说,母后打算整肃宫闱,把六皇子的身世告知皇兄?”   太后冷笑:“我倒是想。可你那两个兄弟都是不争气的,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阮妍,现在还多加了她的孩子。要是哀家说出这份真相,这天地还不得被翻覆了?”   “尤其是你三哥,漂泊在外这么久,竟连半个贴心人也不曾多,到如今依然形单影只。哀家要不是为了保住他这唯一的一点骨血,又岂会捏着鼻子替那对母子隐瞒?”   说完还不解气,连连斥骂几声:“真不知那姓阮的给你兄长喂了什么迷魂药,让他们兄弟阋墙不说,竟还做下如此秽乱之事,当真是不知廉耻、荒谬至极!”   安平长公主听着她的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叹道:“谁说不是呢?女儿也觉得很荒谬。可木已成舟,无论事情再怎么荒谬,我们也只能接受。”   “好在六皇子身上依然流着杨家的血,为皇家宗室之子,为了江山稳固,也为了皇兄与三哥之间的手足情谊,母后,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吧。”   太后在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睨了女儿一眼,道:“母后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看中六皇子将来的身份,想借他之力把你的宝贝女儿送上顶端,也把你自己和阮家送上顶端。”   她奚嘲一声:“别怪母后没提醒你,那六皇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阳奉阴违,如今更是手段了得,心思阴狠,连顾家、楚家和张家三家联手都动他不得。”   “张家还反被他抄了家,多年荣华富贵毁于一旦,贞妃和高密王在一夜之间失了势,楚家也被他打压得不敢在朝堂上冒头,只剩下顾家底蕴深厚,他暂且不敢妄动。”   “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岂肯屈居于人下,听凭他人的吩咐?你若想扶持他为傀儡,不如换一个人的好,免得将来势没有仗成,反变为了他刀俎下的鱼肉。”   安平长公主对此不以为然,心道顾家算什么底蕴深厚,不过是顾忌着几分当朝太后的面子,才得了一点六皇子的高抬贵手,有了喘息之机,实则不过尔尔。   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母亲对娘家的偏爱,所以只是询问道:“那依母后之见,女儿该选择谁呢?”   太后道:“太子就很不错,性情温厚懦弱,背后也没有母族支撑,势单力孤,适合掌控。越宽王也可以,就是太过风流,且已经被赐了婚,定了王妃,选他难免会委屈了颖丫头。高密王——”   不等她把话说完,安平长公主就打断道:“不可能,张氏的孩子连给我的女儿提鞋都不配。”   “那就太子。”太后道,“他虽然纳了侧室,有了孩子,但正妻之位还空着,颖丫头嫁过去名正言顺。且他不过是一介傀儡,只要将他掌控在手心里,还管他有几个女人、几个孩子呢?”   安平长公主道:“太子的确很好掌控,可是颖丫头不喜欢太子,她不会愿意嫁过去的。”   太后道:“那就告诉她,只要她当了皇后,掌控了朝堂,她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便是三宫六院也未尝不可。几年的等待换一世的逍遥无忧,但凡有些头脑的,都会知道如何选择。”   安平长公主心道,她那傻姑娘还真就不会选择,若说她的两位兄长是栽在了皇后的身上,那她的宝贝女儿就是栽在了杨世醒的身上。   前脚还吵着嚷着要退亲,态度坚决得她都忍不住有些动摇,后脚人家一来,就又欢欢喜喜地愿意嫁了,也不知道被那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都要怀疑那杨世醒是不是皇后亲生的了,要不然怎么母子两个都能这般使人疯狂。   当然,她不是全然不能理解,纵观宫中诸位皇子,无论是品性、才华、谋略还是样貌,杨世醒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犹如一轮耀日,光辉所照之处,星月皆隐匿无光。   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人,又被这样的一个人所喜欢,颖丫头眼里又怎么可能看得到其他人呢?   是以,她道:“颖丫头只喜欢六皇子,六皇子也喜欢她,他们两情相悦,女儿不愿意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   太后轻斥:“糊涂!他二人不过知慕少艾,能有几分真情?又能维持多久?把自身的荣华富贵系于他人掌心,堪止愚蠢二字可言?”   “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别的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你是母后的女儿,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安平长公主当然懂,她昨日还和女儿说了差不多的话,甚至在之前的几个月里动过换人的心思,然而,杨世醒的上门来访改变了她的主意,使得她对这门亲事多了几分由衷的认同。   对于婚姻大事,高门世家间多以门当户对为要,鲜有论及真心者,因为这个东西很难得到,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安平长公主得到了,她与镇国公相知相许,虽然在成亲之前有所波折,但婚后一帆风顺,互相给予了对方一颗真心。   她的人生因此而获得了圆满。   她也由此明白了真心的重要性,知晓它有多么弥足珍贵。   所以,即使杨世醒的身世比之庶子都有所不足,看在他对阮问颖的真心上,安平长公主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得不给。   太后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杨世醒的手段了得,他虽不是帝后亲子,却得到了完备正统的帝王心术教导,其果敢坚毅不亚于她皇兄当年,三家联手对付不了他,阮家也同样压不住他。   更不要说太子越宽王之流,他们几个就是全部加起来也及不上杨世醒十中之一,除非他的真实身世被披露,否则放眼整个皇家宗室,同辈中无人能有及其项背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明确地表了态要娶阮问颖,安平长公主就是不愿意也得愿意。   因此她道:“他二人间有几分真情,又能维持多久,总得试过了才知道,不能贸贸然下决断。”   听得太后又是不解,又是愤懑,以致怒极反笑:“就算他二人之间有真情又如何?是能换饭吃还是能换衣裳穿?这世上最不值一文的东西就是真情!”   “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三个孩子?一个个把真情看得比天高,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皇兄已经在这上面栽了大跟头,难道你要你的女儿也栽一回吗?”   安平长公主的神情终于起了一点变化。   但还是坚持着道:“母后放心,女儿会替颖丫头把好关的,绝不让她被辜负半分。”   太后见状,也懒得再行分说,有些灰心地冷冷一声哼道:“也罢,当年母后就阻止不了你嫁人,现在自然也阻止不了你嫁女儿,你非要把你的女儿嫁给那人,就嫁吧。”   “只是有一点要提醒你,他虽然是你三哥的孩子,但终究非你皇兄亲子,母后可以看在你三哥的份上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甚至皇子身份,让他继承大统却是休想。”   “是让颖丫头当籍籍无名的王妃,还是入主中宫的皇后,你自己选吧。” 第136章 好姐姐,是醒儿错了   含凉殿。   阮问颖将打好络子的玉佩递给杨世醒, 邀功一般地道:“我把络子打好了,你瞧瞧,是不是很好看?”   杨世醒接过,拿在手里翻看一眼, 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不错, 看起来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那是自然。”她颇为自得道,“这是我特意去向府里最好的绣娘请教, 连夜打出来的。光是式样就选了好几种, 挑挑拣拣才定下, 就怕你不喜欢。”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多得到他的几声夸赞,没想到对方听了, 却是倏然收敛了笑容, 蹙眉打量着她道:“你身子尚未养好,怎可熬夜费神?”   “我知道。”她的心里甜丝丝的, 知道他是在关心她, 娇声道,“但我想早点见到你嘛, 就忍不住早早把这络子打好了。”   “你不打好络子也可以过来见我。”   “可我想早点见到你对它爱不释手的模样, 听你称赞我。”   这话一出,杨世醒眉宇间的结登时解开,哑然失笑:“你啊……”   阮问颖佯作不满地嘟唇:“我什么我?我为你如此熬夜费神,你不感动也就算了,竟然还反过来指责我,当真是枉费了我对你的一腔心意。”   “好吧, 是我之过。”他含笑回应, 凝睇着她, 很配合地道, “那么请问我要如何做才能向颖姑娘赔罪,不辜负姑娘的一腔心意呢?”   阮问颖原本准备让他说几声好听的话便把这一篇章揭过去,然而在她装模作样地思忖片刻之后,却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当下眼珠一转,抿嘴笑道:“你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原谅你。”   杨世醒应得干脆:“好妹妹。”   她纠正:“不行,要叫姐姐。”   他不肯叫,指出:“你年纪比我小。”   阮问颖理直气壮:“正是因为小才这样,要不然人人都喊我姐姐,我还不稀罕你这么叫呢。”   杨世醒噙着笑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倾身凑过去,在她耳边道出一声:“好姐姐,是醒儿错了,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原谅醒儿这一回。”   轻低的话语伴随着温热的气息拂过阮问颖的耳畔,霎时间让她感到一阵极为磨人的酥痒,白皙的肌肤浮现出一层绯色,似雪绽红梅,动人无比。   等杨世醒在话音的末尾落下一个亲吻,张口含住她小巧圆润的耳珠时,更是让她心潮迭涌,再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软腰倒进他的怀里。   “你这是舞弊。”她埋在他的胸前,含着笑咬着唇地同他说话,声音里带着娇娇的颤抖,如同春日里迎风招展的重瓣花枝,“不算数。”   杨世醒低声询问她:“要怎样才算数?”   说话的同时,他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搂着她的腰,继续在她耳畔处轻轻慢慢地研磨。   这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亲密,但如此令人面红耳赤的亲热之举,阮问颖还是头一回遇着,一时心跳如擂鼓,说不出半句话。   结束时,她已经没有了再和他纠缠的心,含羞带嗔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小声嘟囔:“不愿意叫就不叫,使这些把戏来捉弄我做什么……当我稀罕你叫我姐姐么。”   “我可没有捉弄你。”杨世醒挑眉,澄清得格外坦然,“我这是情不自禁。”   “而且我不是叫了你好几声姐姐吗,只是你没有应而已。”   阮问颖容色越显晕红,美目圆睁,再度瞪向他道:“你叫完就对我——……让我怎么应?”   “那是你的问题。”他笑意湛湛,“反正我已经照着你的要求叫了,你不能再挑我的错。”   阮问颖逸出一声细细的轻哼:“不挑就不挑。”   她算是看明白了,若想从面前这人身上得到一两分好处,得先把自己盘剥出十分,伤敌一百自损八千,往后她是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了。   她有些悻悻地转移话题:“既然你觉得我这络子打得还不错,那就让我给你系上吧——这玉佩你是会随身戴着的吧?”   “哦,不会。”杨世醒道,“这枚玉佩比较重要,若是随身佩戴,恐有丢失之虞,所以我一般会把它收着。”   阮问颖闻言有些失望:“那你让我打络子做什么?”   同时心内暗诽,都主动把它丢弃在林子里了,还说什么害怕,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杨世醒道:“自然是因为有了你的络子,它才能称得上珍宝,值得我好生收藏,否则它就只是一块单纯的烫手山芋,光是想想就令人心烦。”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阮问颖在瞬间把失望变成了甜蜜,充满柔情地对他漾开一个笑容,伸手覆上他的手掌,连同玉佩与他一起相握。   杨世醒反握住她,目光在她腕间的手镯上停留,一笑:“你竟然找回了这镯子?我还以为你把它摔了或者丢了呢。”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禁感到一阵心虚,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会呢,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就是丢了自己也不会丢了它。”   “是吗?”他挑眉,“那为什么镯子上有划痕?”   阮问颖一惊,下意识要抽回手,转念想起她曾于灯下细细查看手镯,确保其完好无损,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使诈骗她,及时止了动作,镇定道:“怎么可能,一定是你看花眼了。你再仔细瞧瞧?”   杨世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阮问颖乖巧安静地回看。   半晌。   她低下头。   “……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杨世醒抱起双臂,也没说什么话,只询问她:“你该叫我什么?”   阮问颖这回很上道,甜甜唤了一声:“世醒哥哥。”   撒娇地轻轻摇晃他的手,加了一句:“是颖颖错了,你原谅颖颖这一回,好不好?我不是成心的。”把他先前说过的话完全复述了一遍,还用了她觉得小孩子气但对方喜欢的称呼。   杨世醒由她摇着,面容波澜不惊。   “成心的也没关系。”他道,“反正我已经原谅了你许多回,不差这么一回。”   阮问颖察言观色,见他虽然神色不显,但是自唇角处逸出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笑,就知道他没有在真的和她生气,当下安了大半的心,把关于手镯的事解释了一通。   末了,朝他讨好卖乖地道:“那会儿我正在伤心气恼的时候,一见着这镯子就会忍不住想起你,进而想起你对我的那些冷言冷语……便一时气血上头,把它摔了。”   “不过很快我就后悔了,想要把它找回来,但那时它已经失去了踪影,谷雨和小暑也已经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事,我不好意思向她们询问手镯的下落,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杨世醒看着她:“你当时不好意思询问,现在就好意思了?”   她有些心虚地笑了一笑:“这不是我们两个和好了嘛,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寻回来了。”   他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如果我与你没有和好,你便不会想着去寻回它了?”   阮问颖再度心虚地笑了笑。   低下头,小声道:“你也是知道的,我素来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   “爱憎分明。”跟前人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看来你那会儿对我是心怀憎恨的了,不想看到半点和我有关的东西。”   她的声音越发变小:“是由爱生恨……”   “你还敢说。”   阮问颖不说话了。   她能从对方的话语里分辨出来他不是想责备她,只是有些失望不满,但正因如此她才会感到难过,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情意。   “对不起嘛……”她细声朝他道歉,“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我发誓。”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杨世醒道,虽然他的话语颇为冷硬,听起来像在生她的气,但他的态度还是比较亲近和缓的,由着她讨好地挽着他的臂膀。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侍女没有自作主张把我送你的那些东西收好藏起来,而是乖乖按照你的吩咐把它们毁了,包括我送你的这镯子,也被你一下摔坏了,你准备怎么办?”   阮问颖巴巴地看着他:“我想过,我会向你赔罪。”   “怎么赔?”   “我什么话都听你的。”   这话一出,杨世醒脸上的神情就松动了一分。   他露出一个意料之外的轻笑:“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不如你回去以后把我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扔了?我想看看你待如何向我赔罪,如何什么话都听我的。”   阮问颖霎时羞红了脸,抬手拍打他:“你——登徒子!”   杨世醒笑着受了她这一下,握住她的手腕,促狭道:“我还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呢,你怎么就骂起我来了?你心里在想什么?”   氛围彻底化开,阮问颖的一颗心也落回原处,回答变得大胆起来,多了两分底气:“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是吗?那你说说,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说。”   “为什么不说?”   “你自己清楚。”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为什么一说起这话你就会脸红?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又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   两人你来我往地笑闹了一番,最终以一个甜腻的亲吻与充满温情的怀抱作为结束。   杨世醒把阮问颖抱在怀里,微微俯着身、低着头,鼻尖贴着她的鼻尖,亲昵地对她低语:“那个时候我对你的态度也有错,是我不好,所以这件事我不怪你。”   “但往后你可别再这样了,别的东西尤可,只有这枚手镯,是我费了好多心血才给你打出来的,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信物,你万不能把它丢弃,除非——你当真对我心死了。”   “不会了。”她认真地对他许诺,“之前是我太过任性,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会一直把它戴着,也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分开。”   听罢,杨世醒笑着亲吻了一下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叙完了情,又亲眼看着他收好了玉佩,阮问颖就说起了正事。   她把她母亲在昨日对他的一番称赞说了,询问道:“你那天去拜见我娘时都说了什么?让她对你好生夸奖,直说你是我的良人。”   杨世醒对此似乎有些意外:“你娘她这么夸我了?”   她点点头。   他道:“那就奇怪了,我也没说什么,不过略略言语了两句而已。”   略略言语……   “……你没有对我娘说什么含沙射影的话吧?”她有些迟疑地询问。   他看她一眼,道:“不清楚。”   阮问颖:“……什么叫不清楚?”   “意思就是,我当时已经很克制自己了,尽量注意了对她的态度。”杨世醒懒散回答,“但我那会儿满脑子都是你,想着你的清瘦模样,在心里揣摩你这些日子受了多少苦,止不住生出些不满,或许就在话语里带了一点出来。”   阮问颖有些明白了:“看来我娘是觉得你真的关心我,没有只做表面功夫,所以才对你另眼相看。”   “那还真是难得。”他笑出一声,抱臂转身行至一旁的凭案处,“我这么一个父母不祥的野种,居然也能得到安平长公主的青眼,当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阮问颖不妨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心中不由一跳。   她跟着走过去,期期艾艾地道:“我娘她就是这么一个性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她会这么说并不是真的觉得你——不尽如人意,只不过是——”   她有些打了结,不知道该如何圆话。   杨世醒也没有要她圆:“你不必如此,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这是陛下亲口对我说过的话,你娘会有此之言很正常,毕竟我的真实身份就是如此。”   “双亲不知,父母不祥,确为贱类之子,当得鄙夷。” 第137章 假死逃遁,去到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   杨世醒说话的声音很平静, 神情也波澜不惊,阳光透过锦绣山河的屏风照射进来,晕开在他描松绘竹的苍衫上,衬显出不同寻常的清冷之意。   他身姿笔挺, 傲然如雪松青竹, 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就流露出常人无法比拟的气度。   这样的一名天之骄子, 合该担当得起“绝世无俦”这四个字。   然而, 他却对她说, 他很低贱。   阮问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她此刻的心境,只是觉得很难过, 以至于心中生痛, 不待做任何多想就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   “你才不是——才不是那样。”她说不出那几个字, 只能一带而过, 使出最大的力气搂抱住他,含着不知道是咬牙还是哽咽的情绪同他说话。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儿郎, 谁都可以受人鄙夷, 唯独你不可以,你比他们——比所有人都要强得多。”   杨世醒无声笑了。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用格外温柔的姿态松松搂住:“我竟不知,原来我在你心里有如此地位。”   “那你现在知道了。”她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你, 我把爹爹娘亲、兄弟姊妹, 把全族人的性命都不顾了, 只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能妄自菲薄。”   杨世醒一顿:“这话可就说得有点过了, 让他人听去,还以为我有多么罪大恶极呢,需要你用全族人的性命来换我。”   他玩笑般说了一句:“你别为了安慰我就耸人听闻,会让我良心不安的。”   然而此事实乃阮问颖的一大隐忧,她原本一直把它压在心底,不去细想,这会儿在情急之下说了出来,虽有些后悔,但也感到舒了口气,干脆和盘托出,总归这是他们终究要面对的一个问题。   她低声道:“不是胡话,我、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杨世醒陷入了沉默。   少顷,他道了一声:“是吗?”   阮问颖怕他多想,急急补充:“我不是在说你是一个——”她把“累赘”二字咽下,改口,“你的身世复杂,牵连甚广,一旦曝出,不管是爹娘还是皇后与祖母她们,都难逃罪责……”   “不过,”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含着几分羞愧地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你。从头到尾,都是我们阮家人在打主意,是我们连累了你……”   “为了一己私心而如此瞒天过海,落得个全族倾覆的结局,也是应该的……”   杨世醒似是轻轻笑了一下,抚摸着她垂落在背后的柔顺长发,询问:“既是你们连累了我,你又为何说是为了我而不顾全族人的性命?”   阮问颖瘪了瘪嘴,有些怏怏不乐地低嗔:“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不过她还是往他的怀里凑了凑,回答:“我若存有半点理智,就该在得知你的真实身世后与你一刀两断,将此事禀报母亲,以绝后患。”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知与你在一起会有巨大风险,还是不愿离开……”   杨世醒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那你心怀有愧吗?”他询问她,“为了我而把全族人的性命置于不顾。”   阮问颖安静了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可能有一点。”   诚如她先前所言,在明知他身世的前提下,还要与他在一起是极其任性且不顾后果的举动,相当于把整个阮家的安危推到了悬崖边。   但这并不是她一手造成的现状,真要追究起来,她的祖母、皇后还有她的母亲才是罪魁祸首。   其余人虽然无辜,但早已被牵扯进来,与阮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享受着阮氏一门带来的无上荣耀,承担着暗藏其中的无边风险,就像从前不知情的她一样。   早在十七年前,她的几位长辈想出偷梁换柱的法子时,阮家就已经行走在了深渊的边缘。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只不过是在这线摇摇欲坠的平衡上,多加了一点力道而已。   这力道或许很微小,不值一提,正如她在以前因为身份之故而同意嫁给杨世醒,现在因为真心缘由而愿意嫁给杨世醒,无论她怎么想,结果都不会变。   也或许举足轻重,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同杨世醒对张家的提前下手,端看她如何行事。   所以阮问颖在这件事上心怀有愧,但并不多,只有一点,反而对她自己怀揣的这种想法抱有无措的情感。   她把它们一一与杨世醒述明,末了,抬头询问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着你,不想着其他人。简直像旁人说的,养了一头白眼狼……”   “人心居左,总有偏向。”杨世醒轻柔梳理着她鬓边的发丝,“你只是做出了选择而已,谈不上自私不自私。”   “而且你忘了?前两天你还说自己是一个小人呢,就因为你觉得在自己与我之间会舍弃我,现在你好歹算是进步了,学会了选择我、为我考量。”   别出心裁的话语让阮问颖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影,心头舒缓了不少,不过口中仍是道:“你少说这些安慰我的话,想想有什么能够两全其美的办法才是正经。”   “怎么,你不愿意与我做一对亡命鸳鸯吗?”   “我愿意。可我更想和你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这个不难。”杨世醒道,“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子,我的能耐还是有一些的,足够我们两个假死逃遁,去到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如何,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阮问颖一惊,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提议,一时只觉荒谬。   但在细想之后,她又觉得此法未尝不可。   阮家承袭世袭罔替的国公之位,娶了两位公主,出了一位皇后,不少她这么一个六皇子妃,甚至在她走之后,他们还可以扶持太子或其他皇子与族中女子联姻,来保住以后的中宫之位。   至于亲人的伤怀也不用担心,她可以与他们悄悄地透个气,就当她是远嫁了,待得数番年月过去,一切尘埃落定,她或许还能回家看望。   宫里更不用说,皇后对杨世醒的身世心知肚明,失去一个并非亲子的孩子,于她而言想来不是一件多大的悲事。太后更是素来不喜欢他,巴不得他早早消失,听闻他的死讯恐怕只会拍手称快。   唯独陛下对他充满期望,但那也是在以为他是嫡子的前提下,与其等将来某日他的身世揭开,父子反目成仇,不如趁着一切还没有分崩离析时离开,全了这段父子亲情。   阮问颖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看向杨世醒,明眸里多了一线心动的光亮:“当真?”   对方颔首:“当真。”   她便翩然漾出了一丝笑意:“那……那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我愿意这么做,和你离开,去寻找属于我们的——”   她含着些许羞涩与期待地放轻声音:“世外桃源。”   “哪怕要放弃你国公嫡女的身份和锦衣玉食的生活?”杨世醒询问,“你如果跟我走,我可以保证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日子总归要过得清苦些,不比宫中与府里奢华。”   阮问颖认真地想了想:“清苦是如何清苦?比之我清修那段时日如何?”   他失笑:“定然是比你那会儿要好的,我再怎么无能也不会到这个地步,让你跟着我受这种苦。”   阮问颖登时放了一颗心。   “那就没有问题了。”她嫣然一笑,“常言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我既能与你在一起,又能和你过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岂不是又为鸳鸯又为仙?我心满意足。”   杨世醒的神情在刹那间变得动容。   他朝她展开一个疏朗的笑,伸手抚上她的脸庞,温言:“能够得你这颗真心,实乃我今生所幸。问颖,我必不负你。”   这是他头一次郑重其事地唤她闺名,充满着柔情与坚定,如同山涧潺潺而下的流水,蜿蜒漫出汩汩沁人的痕迹。   阮问颖听得心旌摇曳,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询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不急。”他回答,“如今储位之争尚不明显,你娘的态度也有所转变,我的身世暂且没有暴露的风险,不必着急离开。且这条后路也要做许多安排,我们需慢慢来。”   阮问颖蹙起眉,有些迟疑:“是这样吗?可是兵贵神速,如果等到危急之时才离开,会不会有些太晚了?是不是早点抽身比较好?”   “依理是该如此。”他道,看着她的目光有几分欣赏,“但这只是一条退路,并非我所欲应对的上策。你明白吗?”   她心中一颤,揣摩着他这一句话里的含义:“……你想留下来?”   想——继续当六皇子,当继承人……当天下之主吗?   “我想查明我的身世。”杨世醒道,“人生在世,我总得活个明白,知道我姓甚名谁。”   阮问颖一怔。   “当然。”怀抱着她的人加了一句,“你可以继续叫我世醒哥哥,虽然我或许不配叫这个名字,但这个称呼我就却之不恭了,想来陛下是不会在意的。”   阮问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咬唇笑嗔了一声“不要颜面”。   不过她笑是笑了,心里却没有了刚才的那阵轻松,只觉得好不容易得见的光明又黯淡下来,蒙添了一层愁郁。   而就在这个时候,山黎在外头禀报了一个消息,道是紫宸殿那边派人过来传令,陛下听闻颖姑娘病愈大喜,请他二人在晌午一同过去用膳。 第138章 你想当皇后吗?   听见这声传话, 阮问颖就是一惊。   她下意识看向杨世醒,目光在疑惑里含着求助。   对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松开怀抱,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和她共同在凭案旁坐下, 扬声吩咐山黎进来。   山黎入内上前,垂首敛衽, 做出一派恭敬的模样。   阮问颖在来殿里时曾特意找她说过话, 表达自己的懊恼歉疚之情, 后悔那日在太液池边的举动太过任性,牵连到了她, 并想给她一根成色上好的玉簪当作赔罪。   山黎对此推辞不受, 最后还是杨世醒说了句:“你就收下吧,好歹是咱们颖姑娘的一片心意。你若不收, 等会儿她就要来烦我了, 不如收了,也算是替你主子我落个清净。”才道谢收下。   阮问颖由此放下了一桩心事, 但在面对山黎时还是会有些许不自在, 尤其她与杨世醒前一刻还搂抱在一起,这会儿却又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直在正经谈话,颇有几分做贼心虚感。   不似杨世醒般坦然,朝其直言询问:“父皇是只请我们两个人过去?还是也请了别人?”   山黎道:“回禀殿下,陛下统共请了太后、皇后殿下、信王殿下与安平长公主殿下四位殿下。太后微觉体虚, 回绝了陛下, 其余三位殿下都答应了。”   “是在紫宸殿用膳?”   “是。”   紫宸殿为正殿之首, 受邀在此殿用膳乃是一种无上的恩赏, 即使得帝后关照如阮问颖,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在长生殿或含凉殿里用膳,鲜少有去往紫宸殿的时候。   不过听山黎之言,陛下今日的打算似乎是来一场亲人之间的小聚,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听闻她病愈大喜估计只是随口一提的名头,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在里面。   就是没料到信王也会过去。   阮问颖在心中暗诽。   身旁的杨世醒还在询问:“传话的人可有说什么时候过去?”   山黎报了一个数,是寻常用膳的时辰,离现在还有好一会儿。   他听了,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山黎行礼告退。   阮问颖犹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关于信王的话提出来。   杨世醒看出她的犹豫,询问:“怎么了?你想问我什么?”   她在心中权衡半晌,一咬牙,决定把话和他说开。   他都要带她离开这里和她共度余生了,他们之间自然该再无隐瞒,坦诚相待。   她道:“信王一直住在宫里吗?”   “没有。”对方回答,“他在长安有府邸,不过会时常进宫来看望太后,有时也会拜访陛下。”   “他常常来宫里?”   “嗯。所以陛下今天请我们一起用膳应当是巧合。”   “这样……”她喃喃应了一声,双手无意识地缠着腰间的流苏,抬眸看了他一眼,有些纠结地咬唇,“你……觉不觉得,你和信王……长得很像?”   杨世醒松松倚靠在凭案阑处,笑着朝她望来:“是啊,挺像的,我和陛下长得也挺像。”   阮问颖小心观察,见他的模样不像是在生气或是不满,胆子就大了起来,道:“那日在长安殿中,皇后言之凿凿,说你不是她的孩子。但你长得与陛下和信王如此相像,说你不是杨家人,我是不信的。”   “所以?”他扬起眉。   “所以,”她鼓起勇气,“倘若经过查明,发现你是陛下的孩子,你……还会留在宫里吗?”   对方不答反问:“你呢?如果发现我是陛下的孩子,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她一怔,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目的在何,是不是她心里想的那个,含糊道:“这是你的私事,我如何能够左右?”   杨世醒没有和她打太极,直截了当地询问:“你想当皇后吗?”一如他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   反让阮问颖默默了良久,垂眸看着案前的蜜露清茶好一会儿,才道:“以前想,不过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他询问道,“因为害怕我的身世曝光,让我有性命之忧?”   她点点头。   “那也就是说,”他徐徐缓缓,“假若我还是嫡皇子,你依然是想当皇后的了?”   阮问颖心中一跳。   她在一瞬之间忘了继续缠绞流苏,抬眸看向对面的人:“会有这个可能吗?”   杨世醒沉静地看着她:“你希望如此吗?”   她急切道:“我当然希望如此!”   害怕他产生误会,又忙忙解释:“我不是想当皇后,是因为这样一来,你就——就能拥有光明正大的出身了。”而不是父母不祥之子。   “可是……”初时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她再度回归黯然,“这有可能吗?”   “一切都有可能。”杨世醒懒散回答,“在听见那次谈话之前,我也没有想过自己不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缓缓吐出一句话,“陛下不是昏君。”   阮问颖闻言一惊,开始在心下思量起来。   皇宫禁地规矩森严,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要经过数道关卡门验,想要瞒天过海谈何容易,更不要说把一个孩子调包了,还是皇后诞下的嫡子。   皇后身怀六甲时,她虽然没有出生,但坊间流传的无数说法都表明了陛下对母子二人的看重,想要绕过其行偷梁换柱之计,怎么想都困难重重,几乎不可能实现。   即使有真定大长公主、安平长公主和皇后的里应外合,甚至再加一个信王,她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件事怎么能够被完成。   端看杨世醒的样貌,就能推测得出他不是从路边随便抱来的一个婴儿,定然与陛下和信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假使他的生母当真另有其人,那么此人不仅需要在与皇后相似的时间怀孕,还要一早被真定大长公主等人知晓,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如此苛刻的条件,真是难以想象要如何达成。   就算达成了,要怎么把他和皇后的孩子调换,也是一个问题。   听皇后之言,她当初怀的是一个死胎,那么在她生产时的稳婆、太医乃至在旁帮手的宫女都要通通收买,并且在之后断绝后患。   如此繁琐的步骤,无论在哪一个环节出错,都会被陛下知晓。   所以,有很大可能是——   要么,杨世醒是帝后二人的亲子。   要么,陛下一早就知道这件事,默许了它的发生。   阮问颖想得一阵心惊。   会是这样吗?   她强自定了定神,试探地开口:“你的意思是……”   杨世醒平静回视:“就是你现在心里想的。”   阮问颖一下揪紧了腰间的珠穗。   她咬着唇,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原本自阁外舒缓流下的水声在陡然之间变得森寂无比,仿佛织开了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朝她兜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半晌,才艰难出声:“陛……陛下他——他怎么会——?”   “谁知道。”杨世醒漫不经心,“也许他深爱皇后,为了她愿意接受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孩子,又也许他对皇后只是虚情假意,在按兵不动地等着对方的野心暴露,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这个‘对方’,包括我们阮家吗?”   “自然。”   阮问颖真的渗出了冷汗。   她头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君心难测这四个字的含义。   “真的吗?”她近乎绝望地反问,不想接受这个事实,“陛下真的知晓实情吗?难道就不能——就不能被瞒过去?”   “我想不到他被瞒着的可能。”杨世醒道,“他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皇后诞育嫡子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被瞒着?”   不得不承认,他在面对正经事时总是理智而又冷静的,不给她留下一丝幻想的余地,且就过往而言,他的推测基本都是正确的,很少有出过差错的时候。   阮问颖在心中想,陛下还真是把他教导得非常出色,哪怕事关自己的命运,也依然能够进行稳准的分析,心性十分了得。   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可能出身微末,不是帝后的嫡子吗?   阮问颖知道自己不该以出身来看人,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由此而让她心里的另外一个念头升起,道:“那……你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   “可能总归是有的。”杨世醒悠悠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庭报春,“就是不知道有多少而已。听那日的皇后之言,她笃定我不是她的孩子,我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话不一定是真话,是不是?”阮问颖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关键,“我看书里面说,女子在生产时会因为剧痛而难以定稳心神,过后更是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   “皇后又在之前被告知过自己怀的孩子保不住,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误认为你不是她的亲子呢?毕竟祖母给她准备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她往这方面想很正常。”   “推断不错。”杨世醒轻轻揭盖,抿了一口茶,“就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是皇后的亲生孩子,那么她为什么没有被告知实情呢?她或许会糊涂一时,但总不会糊涂十几年吧?” 第139章 陛下知晓这一实情   阮问颖哑然。   她心底才升起的一点期望又沉了下去, 如同寒风里摇曳的火星,一下就灭了。   只遗留有一缕不甘心的余韵:“或许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呢?或许,皇后、祖母、母亲,还有那些太医与稳婆……他们都以为你是被抱来的那个孩子, 但其实不是呢?”   对此, 杨世醒只说了一句话:“你觉得这可能吗?”   阮问颖彻底无言以对。   她垂下眸,睫翼微垂, 盯着茶杯里映出的浮光倒影, 半晌不语。   许久, 才喃喃道:“那……就只有前一种可能了。”   他不是帝后二人的亲子。   ——陛下知晓这一实情。   杨世醒将茶杯置回案几之上,淡然应了一声:“不错。”   阮问颖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维持着镇定, 这可比他们那日在长安殿里听到的要严重多了。   假若他的身世只有她的几位长辈知晓, 那他们还能有继续隐瞒和脱身遁走两条路可走,可要是陛下也知道, 那——就成了绝路了。   再继续瞒下去是肯定不行的, 陛下如此按兵不动,定然不是因为和杨世醒相处出了父子情分, 不忍心对他出手, 而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   脱身离开也不再为良策,一旦他二人相继“出事”,在知晓杨世醒真实身世的前提下,陛下不可能会察觉不到异样,或许就会真的让他们出事,让他们当一对名副其实的亡命鸳鸯。   阮问颖感到一阵绝望。   她抬眸看向心上人, 目光里盈满了求助和无措:“那我们该怎么办?你——你会被陛下怎么样?”   “不怕。”杨世醒握住她置于膝上的手, 温暖她微凉的掌心, 柔声安抚, “我说过,陛下不是昏君,不会做一些常理之外的事情,他的许多心思,都可以从他的行事中揣摩一二。”   “是吗?”阮问颖心绪纷乱地应声,试图听他的话去思量陛下的举动。   然而她的心神实在不稳,完全无法集中精神,连陛下在平日里做了什么都无法回想起来,更不要说猜想推测。   她只能惶然不安地看向他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你能告诉我陛下是怎么想的吗?你——你别再卖关子了,我很担心。”   “好,我不卖。”杨世醒的语气愈发温柔,把她搂入怀里,轻抵着她的鬓发,缓缓低语。   “其实这事很好想。陛下待我十分厚爱,与世间所有关切孩子的父母没有半分不同,以至于我在长安殿一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会有问题。”   “是。”阮问颖依偎着他闷闷应声,“陛下对你的确非常心切。”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什么缘故?”他循循诱导,“陛下或许会为了剪除心腹大患而隐忍不发,对一个不是他亲生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宫里也不是养不起。”   “可是他会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把天底下最好的文师武傅请来教导他,亲自给他挑选将来接手的班底吗?若是为了故布疑阵,使敌人掉以轻心,那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闻言,阮问颖心头一亮,觉得原先那点熄灭的星火又死灰复燃了。   关于陛下对杨世醒的用心,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叹。   徐、裴二公自不用说,只瞧他身边的伴读以及他平素交往的才俊,他和她的这门亲事,就囊括了几乎所有重要的世家朝臣,更不要说被予的半副天子仪仗、出入朝堂自由等尊荣实权了。   陛下对他,差不多是做到了倾囊相授。   纵观史书,有哪一对天家父子能像他们这般?便是太子,在许多时候和帝王都是君臣,是双方相互猜忌较量的对手,难得安稳,废太子另立之举更是屡见不鲜。   如果只是为了黄雀在后而故意陪着演这一出戏,陛下大可不必做到这个程度,也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至少她自己不相信。   这么想着,阮问颖的心跳逐渐加快起来。   她按捺着激动,抬头看向身前人,询问:“你是说……?”   杨世醒对她微微一笑。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过一个话锋,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年前对张家动手吗?”   她一怔,迅速回想他之前曾对她说过的话:“因为你那时候正好在气头上?心烦意乱,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记性不错。”他笑着夸了一句,“不过这里头还有另外一个缘故,我当时没有对你说。”   说完,他不等她询问,就低头附在她耳畔道:“当初庆功宴上,顾语司与楚峥平进言一事,张家也有牵扯。他们三家一家想扶持太子,一家想扶持高密王,还有一家不愿太后势弱,被你们阮家取而代之,互相各怀鬼胎,却在对付我的事上达成了一致,决定联手除去我。”   阮问颖一惊,张口想要说话,被杨世醒以手轻轻抵住。   “放心,我不会坐以待毙。太后、太子、高密王这三方势力中,太子没有母族,妻族不显,不足为惧,可以先放着,太后我暂时不能动,剩下的便是高密王。”   “杨士范此人一向自高自大,比杨士祈还要愚蠢,年纪轻轻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陛下只要不瞎了眼就不会选他,我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杨士范是高密王的名字。   “不过他们三家这般明目张胆地对付我,我若不挑选一家杀鸡儆猴,怕是之后什么人都敢尝试一番,正巧他的生母贞妃不得你母亲喜欢,我便选了他,也算是为你母亲出一口恶气。”   听得阮问颖哭笑不得,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把杀机四伏的朝堂阴谋说得如此轻松玩笑。   不过他也确实有资格这么说,芸芸皇室子女里唯独他傲然群英,太子、高密王之于他相当于燕雀之于鸿鹄,不需要他多费半点心神。   而且说起贞妃,不仅她的母亲对其深恶痛绝,她与对方也有一段渊源,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只是那次会面给她造成了深刻的印象,使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道:“说起贞妃,我倒是想起了一桩往事。我幼时在宫中行走,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已经位列四妃,我寻思着她为正二品的宫嫔,应当向她行礼,便向她问了安。”   杨世醒的面容有些发沉:“她找你麻烦了?”   “没有。”她摇摇头,“我朝她行礼的举动被我娘瞧见了,发了好大一通火,当着我的面将她斥责了一番,说她不过一介妾室,上不得台面,如何敢受我的礼,又数落我不该自堕身份。”   “我娘的这一通话,说得贞妃脸色苍白、泪盈满目,也说得我再不敢朝宫嫔行礼,从今往后都绕着北巷走。”北巷为后妃居住之地的统称。   杨世醒闻言,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像是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不过旋即敛为平静。   “你想得没错,你娘说得也没错。后妃的确有品阶,四妃更是会得到正儿八经的册封,但终究不是正室。你娘身为嫡出的长公主,看不起她们是理所当然的。”   “嫡出”二字挑动了阮问颖的心弦,她有些小心地觑了一眼他,不知道这种时候是保持沉默比较好,还是开口说些“我娘她现在已经对你改观”的话比较好。   杨世醒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自若地把这个话题一笑而过,重新回到了张家上。   “他们拿你的亲事作伐,已是挑战了我的底线,又遇上长安殿的事,我心情不好得很,便干脆出了手,教他们认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哪知,我在查封张家之后——”   查封张家后,杨世醒心头积郁的怒火依然难消,干脆亲自前往天牢审讯。本来也没准备审出点什么,只想打发一些时间,泄泄心头的怒火,没想到张家却供出了意料之外的情报。   原来,贞妃与陛下也有自幼相处的情谊,并且从小思慕陛下,想当陛下的妻子。   然而陛下却对皇后一见钟情,他二人间又有一早定下的婚约在,便名正言顺地成了夫妻。   贞妃心有不甘,又不愿断情,就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当侧妃。那时,皇后的一颗心都牵挂在信王的身上,陛下求所爱之人而不得,倒也与其好好过了一段时日。   陛下登基后,帝后之间感情日笃,后宫嫔妃皆被冷落,直到陛下接受劝谏、开始临幸后宫,才又重新热闹起来,其中以贞妃得宠为首。   或许是被宠爱迷了眼,贞妃的行事逐渐嚣张,诞下二皇子后更是得意忘形,屡屡冲撞皇后,终有一次被陛下遇上,大加斥责,使二皇子得了惊惧之症,活生生吓死在了襁褓里。   贞妃由此记恨上了皇后,没多久听闻皇后怀有身孕,更是恨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皇后生产的当天派出人手,想要杀了对方的孩子,让其也尝尝痛失亲子的滋味。   然而,在皇后生产当晚,贞妃的人却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第140章 你若想当皇后,我便成为嫡子   听到这里, 阮问颖的心跳有些加快。   她隐隐有种预感,杨世醒接下来要说的话至关重要,不敢轻易开口,过了片刻方道:“……什么事?”   杨世醒的回答验证了她的猜想。   他道:“在皇后生产当晚, 长生殿里多了一名男婴, 贞妃的人将其暗中扼杀,然而在那之后, 稳婆却抱了一个活生生的男婴出来, 称其是皇后诞下的嫡子。”   饶是已经猜到了当晚的情形不会太过简单, 听闻如此话语,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晕眩。   她屏息询问:“那个男婴是你吗?是——死而复生, 还是偷梁换柱……?”声音放得极轻, 仿佛害怕惊醒沉睡的一汪春池。   “不清楚。”杨世醒道,“贞妃的人很快就被清理了, 她只来得及得到这些消息, 别的什么也没有。”   “清理?”阮问颖抓住这两个字眼,“被谁清理了?”   他低眸看她一眼, 幽幽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她追问:“是贞妃和张家不知道, 还是你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他道,“我暂时还不清楚,目前正在查。”   “查得如何了?可有什么推测或是猜想?”   “查得不如何。若非张家供出,我们连皇后在生产时曾险遭毒手都不知道,可见当年之事的隐秘。想要查清楚那会儿发生了什么,必然需要花费一番不轻的功夫, 猜想倒是有。”   “什么猜想?”阮问颖继续追问, 她伸手在他胸膛处拍了一下, 半娇半嗔着催促, “你别我问一句才说一句,明知道我此刻心情焦急还卖关子。有什么话都直接对我说完,好不好?”   杨世醒笑着握住她的手:“好,我全都和你说。不过我有言在先,猜想只是猜想,没有被证实,你听听便罢,莫要当真,以免将来得知真相后落差过大,无法接受。”   “有什么真相能比你是随便从路边抱来的落差更大吗?”   “有,前朝余孽。”他道,“不过这个可能性完全没有,你不用担心。”   阮问颖瞪他:“你还和我扯。”   “行,不扯了。”他把她重新拉回怀里,“这件事的猜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过程可以有许多,但结果只有两种。”   “譬如那名男婴,要么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不知因何缘故逃脱了毒手;要么有两个,一个遇害了,一个没有。不管是哪种情况,那个活下来的孩子都有可能是皇后的亲子,也有可能不是。”   “……”阮问颖干巴巴道,“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她还能说清理贞妃人手的要么是真定大长公主要么是陛下呢,谁不会排列组合了。   “那我直接跟你说结论。”杨世醒显然很清楚她在想什么,“我觉得我就是陛下的孩子,至于我是不是皇后的亲子,这件事有待商榷,但有极大可能是的。”   阮问颖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   “当真?”她从他的怀抱里退出,拉开一点距离,仰首瞧着他,声音有些发颤。   “只是猜想。”杨世醒的回答很平静,只在眉眼间含着丝缕笑意。   阮问颖很熟悉他这副神情,这代表着他没有说谎,并且对事态成竹在胸,哪怕仅仅是从直觉上推测也有七成的把握,甚至更高。   她的心无法抑制地激动起来。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猜想,尚无确凿的证据支持,然而这个猜想既然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便多了几分确定。   毕竟到目前为止,在任何方面的事情上,他都没有出过错。   她愿意相信他。   她也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我觉得你的这个猜想是对的。”她漾出一抹生动的笑意,面容重新恢复了平时的娇俏,仿若熬过冬天的草原,正在徐徐苏醒,绽放出各色的花。   “陛下是如此英明的一个人,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也不可能把天下拱手让给别人的孩子,你又长得与陛下如斯相像,所以你一定是他的亲子。”   “至于……皇后,”她在称呼上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跟着杨世醒来,他不喊母后,她就也不称舅母。   “这倒是一个值得斟酌之处,她……看起来不像是糊涂的,若你当真是她的亲生孩子,应当能察觉得到才是……毕竟她抚养了你这么久,正所谓母子连心……”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面容,期望能从中看出与皇后的相似或不相似之处。   杨世醒的相貌有五分随了陛下,很容易辨认,让人能一眼瞧出双方间的亲缘关系,与皇后却有些疏远。   以前不知晓真相时,阮问颖尚能认为他的眉心与耳廓处与皇后相似,现在知道后仔细一想,却是觉得有点牵强附会了。   说到底,让人赏心悦目的样貌也就那么多,撞上一两处很有可能是巧合,尤其是在这些地方还没有十分相像的情况下。   杨世醒安然端坐,任由她打量:“怎么样,看出门道来了吗?”   阮问颖凝睇半晌,最终丧气地摇了摇头,失落道:“我看不出来,总觉得你与她又像又不像……可以滴血认亲吗?”   “不行。”他道,“《无药百方》里记载过,滴血认亲不仅能在父母兄弟间起效,在陌生人里也能起效。且皇后为真定大长公主之女,同样流着杨家人的血,纵使起效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越发失落,不甘咬唇:“没有别的法子了吗?皇后生产时情况那么混乱,陛下、真定大长公主、贞妃都掺和了一脚,谁能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万一你真的是她的孩子,而她因为某种缘故坚信你不是她的孩子,该怎么证明这件事情?”   “查。”杨世醒言简意赅,“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能查得清楚吗?”   “或许查不清真相,但能查清楚目前所有人知道的一切。”   阮问颖心中一动。   她试探地看向他:“你是说——”   杨世醒回予她肯定的目光:“双方各执一词,定然是握有能各自使他们相信的理由。我只要把这两方面的原因查到手,就可以互相比较,看看哪一方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接近?”   “运气好的话能直接查出真相。”他道,“运气不好,我们就只能通过双方掌握的情报,对当年的事进行合理推测了,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得知确切的真相。”   阮问颖不喜欢这种说法,让她感觉他好像缺失了点什么,如一叶孤零零漂泊在海里的扁舟,没有归途。   “……然后呢?”她轻声道。   “然后就看你的选择了。”他道,“我只想查清楚自己的身世。我是嫡皇子也好,不是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真相。至于要不要把这份真相告诉别人,或是修改真相,都依照你的意思。”   “我?”阮问颖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这怎么能依照我的意思呢?这是你的身世,我能有什么意思?”   杨世醒道:“如果我查到的证据能够证明我是帝后亲子,那当然好说,一切照旧。可如果不是,那就要看你了。”   “你若想当皇后,我便成为嫡子;你若想当王妃,我便成为庶子;你若想和我离开皇宫,在外头双宿双飞,那我什么都能成为。”   “我不想当皇后,也不想当王妃。”她飞快地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那换成我让你留下来当皇后或王妃呢?你愿意吗?”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当什么我都愿意。”   杨世醒露出一个微笑。   “好吧,看来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口吻轻松地道,“如果查出我是他们的孩子,我们就留下来,如果查出我什么都不是,我们就离开。”   “那,如果查出你只是陛下的孩子呢?”她询问,“你是要留下来,还是离开?”   他想了想:“看情况吧,宫里庶出的皇子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要是到时阮家的情势不好,我就留下来替你家扫除麻烦,否则就离开。”   阮问颖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扫除麻烦”是指什么,但没有多问,因为她还有更关心的问题等着他来解答。   她低声道:“你只问我想不想当皇后,那你自己呢,想不想……想不想当皇帝?”   “不怎么想。”杨世醒回答得没有多少犹豫,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当皇帝很累,麻烦事有一堆,虽然也有好处,可总不及逍遥人间来得自在。”   早在发现他丢弃那枚代表皇子身份的玉佩时,阮问颖就已经察觉出了一点端倪,但听到他如此直言不讳,她依然忍不住感到一阵讶然与恍惚。   “是这样吗?你向来对国事上心,我——我还以为你很想要那个位子。”   “对国事上心,是因为我以为我要承担起天下大任。”杨世醒道,“如果我还是原来的身份,那这杨室江山我自然不会拱手让人。可如果不是,我还承担什么?”   “处理国事不是只靠说说就能行的,选贤用能、平服众议、弹压均衡,桩桩件件费心费力,说呕心沥血都是轻的,我闲的没事干了去兜揽这些?” 第141章 管我是六皇子还是街边乞丐,你都只能嫁给我   阮问颖有些怀疑:“如果当皇帝真的像你说得那么不好, 那为什么古往今来有无数人对它趋之若鹜?”   “自然是因为它也有好的一面。”杨世醒一笑回答,“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样的人生有多少人不想要?要知道, 天底下的大部分人可是连饮一回美酒都难得的。”   “说来, 我倒要好好感谢一回你的祖母。”他道,“如果不是她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或许我早已冻死饿死在街头路边, 无法以嫡皇子的身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金尊玉贵地长大。”   阮问颖的面庞有些发烧。   “你别取笑我了。”她用极其微小的力道推搡了一下他,颇为羞愧道, “明明是你被无端卷入这场是非……我可不信你真的是随便从路边捡来的孩子。”   “我也不信。”他从善如流地接话, “我自小跟随在陛下皇后的身边长大,对他们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 不觉得他们之间的夫妻情深是假装出来的, 也不觉得陛下会对一个庶子这般上心。”   “那可未必。”她轻哼一声,“你出生时太子正在开蒙的年岁, 若皇后没有怀孕, 陛下说不得就会把徐大人和裴大人指过去教导他,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杨世醒挑眉:“裴良信是我自己请过来的,杨士祈还没有那个能耐,陛下也不会破例为他挑选双师,顶了天按部就班,其余的什么尊荣特权想都别想。”   阮问颖当然清楚本分和情分之间的区别,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 不过是见不得他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故意和他唱反调罢了, 唱完了也就没了。   她莞尔笑道:“我相信你。可是既然如此,你在刚才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又是让我做选择又是让我表态度的,你明明有极大可能会继续留在宫中,不是吗?”   “那也有小部分的可能不会。”他道,“未雨绸缪这个词你不会没听说过。”   她轻轻巧巧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在试探我的心意。”   “试探什么?试探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吃苦吗?”   “嗯。”她的尾音有些轻快地上扬。   杨世醒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既然认定了你,那么不管你是否愿意跟着我吃苦,都必须待在我身边,不需要试探你的心意。”   阮问颖杏眸微圆,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那你——”   “我是在真的征求你的意见。”他道,“当然,这是在我并非帝后亲子的前提下。如果我还是六皇子,那我自然会继续留在宫里,你也得跟着留下。”   “……有没有人说过,”她斟酌了好一会儿的措辞,“你很独断专行?”   “没有。他们都称赞我果敢坚毅。”   “那现在有人对你说了。”   “怎么,”面前人勾起一个慵懒的笑容,“后悔了,觉得我很可怕?”   她摇摇头,跟着绽放笑颜,倚进他的怀里:“后悔上了你这么一条贼船,想下来也下不来了。”   “那就别下。”他在她颈畔轻吐热气,“和我一起在浪涌里漂泊,四海为家。”   她被他呵得肌肤发痒,娇笑着瑟缩了片刻,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乖顺承接他落下的亲吻。   如此一番温存过后,二人方在阁外的山黎提醒下收敛情动,整理衣襟,去往紫宸殿用膳。   临去前,阮问颖特意询问杨世醒,这会是一场鸿门宴还是家宴。   他回答道:“可以是喜宴。”   “什么?”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谁的喜宴?”信王吗?陛下忍受不了他对皇后的影响,所以要给他做媒?   “当然是我们的。”杨世醒的目光含有惊奇,像是不明白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你还指望是谁?”   阮问颖比他还要惊讶:“我们能有什么喜宴?不是已经被赐了婚吗?”难道陛下还准备当场给他们主婚?   他道:“只是赐了婚而已,还有一大半的流程没走,有的是事情要办。”   阮问颖想了会儿,明白了。   她的双颊有些发热,感到一阵惊喜交加的羞怯:“陛下……是准备把我们的亲事提上章程,要——定下婚期了吗?”   “应当会谈起。”杨世醒显出淡淡的笑意,“其实前阵子太后寿宴时,陛下就已经有这份心思了,只不过因为我们两个闹别扭,你娘又对我不满意,所以才耽搁了。”   “今日你们母女二人难得一齐来了宫里,距离颁下的那道赐婚旨意又过了好几个月,是时候往前推推了,即使不定下婚期,也会商量合换庚帖的事。”   说到这里,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宫中娶亲出嫁的皇子公主虽多,但一应事宜皆由礼部办承办,陛下只是走个过场,并不费神。”   “可在我的亲事上,他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着时机成熟就亲自上你们家提亲下聘、大展身手,过一把父筹子亲的瘾。”   他这话说得太过轻松随意,仿佛回到了不知晓身世的从前,在单纯地讲述他与陛下间的父子亲情,听得阮问颖差点就要莞尔称赞一声,话将出口才反应过来,及时止住。   她有些小心地察言观色:“你……很确信你是陛下的孩子,对吧?”   “九成。”杨世醒道。   那就是确信了。   阮问颖这么想着,问出一直盘亘在她心头的问题:“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改口对陛下的称呼呢?他、他不是你的父皇吗?”   “只有九成的可能是而已,还有一成的可能不是。”杨世醒道,虽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为这个可能性感到担心,“万一事情正好这么巧呢?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总没错。”   “那——你对陛下现在的态度是……?”   “他很有可能是我的父皇,但他始终是所有人的陛下。”   阮问颖明白了。   天子至尊,一怒可伏尸万里,伴君之道贵在慎微,骄不得、纵不得。   之前他们是父子,他的许多昭彰恣意都可以被容忍,但现在他们有可能不是了,哪怕这个可能性很小也不容忽视,因为一旦暴露出来,招致的都会是天子的雷霆怒火,不留余烬。   这是一份告诫,通过称呼的改变来让他牢记在心,没有片刻的轻忽。   很谨慎,也很沉稳,不为情绪左右,此等品性堪称上上,成大事者应如是。   阮问颖却没有半点的欣慰欢喜,宁可他回到从前对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状态,也不愿意他被拉扯进深宫秘辛的漩涡,如履薄冰。   她为他感到心疼。   但同时她也清楚,这一点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就是在他没有知晓身世以前,他也经历过不少阴谋诡计,这是他身为皇子注定要面对的,只是那时候的她不知道、不关心而已。   所以她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用含有理解与信任的目光看着他,微微笑了一笑,就扯开话题,道:“那等会儿要是陛下真的给我们定了婚期,你会接受吗?”   “为什么不?”杨世醒挑眉,好像她问了一句很愚蠢的话,“我做梦都想娶你,巴不得他赶紧下旨让我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怎么会拒绝?”   “可是你现在身世未明,难道不应该为了不连累我而和我划清界限?”她笑吟吟道,“俗话说得好,你若真心爱重我,便该为我着想,学会放手。”   杨世醒抬手轻弹她的额头:“放手让你去找别的男子?我是疯了才会如此。我说了,我认定了你,就算你不愿意也得跟着我。亲事也是一样,管我是六皇子还是街边乞丐,你都只能嫁给我。”   “你嫁过来之后还方便我行事,免得像现在这般,我既要追查真相又要应付环敌,得了空还得思考你家那边有没有出什么事、会不会出什么事,烦人得紧。”   “你这是自私。”   “自私就自私,我又没有标榜自己是圣人。”   ……   阮问颖随着杨世醒到达紫宸殿时,陛下与信王已经坐在里头等着了。   见到他们联袂而来,陛下脸上的笑容一亮,转头对信王道:“你看,朕就说这两个孩子感情好吧,你还不信。”   他笑着免了他们的礼,招呼他们坐下:“来,坐这儿,见过你们三叔。”   阮问颖跟着杨世醒见礼,当然,后者口称的是三叔,而她则称呼三舅舅。   信王含笑受了,还特意问了她一声:“颖丫头的病可大好了?此前舅舅登门拜访,想把见面礼送给你,你娘却说你病了,不好见客,只能把它们转交到你娘的手上。不知你可有见过?”   “回舅舅,都见过了,娘和我很喜欢,多谢舅舅的一番心意。”阮问颖回答,“我身上的病也已大好了,劳烦舅舅牵挂。”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思忖,明明那晚在太后寿宴上时,眼前的这一对兄弟还剑拔弩张,闹得不欢而散,怎么现下却像是全无嫌隙,看起来感情极好,是真的如此还是装出来的?   而信王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只不过对象变了,换成了她和杨世醒。   他道:“你皇舅舅先时派出去的人回话说,你一直待在含凉殿里和你表哥一起,这会儿又同你表哥一道过来,想来你二人之间感情很好。”   “既如此,你又为何在你外祖母的寿宴上那番表态,让舅舅误以为你无心于他,险些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第142章 他不把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捧给你那宝贝女儿就不错了   照理说, 被询问到女儿家的心事,阮问颖是该感到一些羞赧的,至少也要表现出一部分。   然而她在这些时日里已经被过问了太多次感情的事,又经历了无数跌宕起伏的转折, 是以面对这番询问, 她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面不改色地张口了。   不过为了防止陛下误认为她心思深沉, 觉得她不堪为杨世醒的良配, 她还是尽量做出了一点娇羞的姿态。   “这……舅舅见谅, 那一日颖丫头是在故意和表哥置气,所以才会那般行事, 实则——”她把声音降低, 赧然敛眸道,“……实则对表哥倾心已久, 愿意嫁给他。”   这话一出, 不待信王有何反应,陛下就朗笑起来:“说得好, 颖丫头的这番话你可听清了?之后不会再臭着一张脸, 无论父皇说什么都心不在焉了吧?”   阮问颖原先以为他是在对信王说话,听到后面才察觉不对劲,有些惊讶地转眸看向身边人。   杨世醒面不改色地端坐:“父皇净会说笑,孩儿哪里心不在焉了。”   陛下嗤笑着逸出一声轻哼:“你现在自然是春风得意。前一段时日是谁整天魂不守舍的,说三句话听一句话,让裴良信把折子都上到了我跟前?”   “特别是在你皇祖母寿宴那晚, 你三叔要给你表妹选良婿的话刚说出来, 你那脸就像是覆盖了一层冰渣子, 别人看不出来, 父皇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杨世醒低咳一声:“父皇,表妹还在这呢,给儿臣留点面子。”   阮问颖闻弦歌而知雅意,适时地表现出了一点难为情的模样,心里却暗自惊奇,没想到杨世醒在那晚还有这一回事。   可她明明记得他那时只是面无表情啊,什么时候变成了冷若冰霜?是因为夜间光线不好,所以她看走眼了?还是陛下慧眼有神,与他父子连心?   陛下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爽朗地笑了两声:“行,给你留这个面子,父皇就把话说到这里,旁的不多说了。”   让阮问颖越发的惊奇,不知道那些被隐去没说的话里都有什么。她开始有些后悔太早配合杨世醒了,应当晚一些,等陛下把该说的话说完才是。   信王一直在旁边无声观看,直到此时才开口道:“原来如此。皇兄先前和本王说时本王还不信,看来是真的年纪大了,不理解你们这些小辈之间的弯弯绕绕。”   “多亏了皇兄英明神慧,把你们间的蹊跷看得一清二楚。以你们二人那晚闹别扭的程度,要是换个糊涂的人来,怕是早就像本王一般生了误会,好心办坏事地棒打鸳鸯了。”   “三叔说的是。”杨世醒一笑,镇定自若地举起酒盏敬向陛下,好像刚才那个被长辈促狭至尴尬的人不是他一样,“孩儿代表妹一起多谢父皇。”   话音刚落,一道英气十足的声音就自隔阑外响起:“皇兄这是给了什么赏赐,需要侄儿带着颖丫头一起谢恩?”   紧随而至的是安平长公主与皇后从屏风后缓缓转出的身影。   陛下面容一喜,亲自上前迎了皇后坐下,对安平长公主笑语道:“怎么带着你嫂子静悄悄地过来了?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吓了为兄一跳。”   安平长公主凤眉很有神气地扬起:“通报了岂不就让皇兄知道我们来了?这样如何能知道殿里发生了什么?”   陛下睨她:“小妹这是信不过这殿里的谁,害怕为难你的颖丫头?”   安平长公主笑容款款地入座:“自然是信不过皇兄与三哥。从小到大,只要你们俩凑在一起,就不会有多少好事。”   “不过这回妹妹似乎猜错了,皇兄似是与颖丫头他们相谈甚欢,还给了赏赐?不知是何珍品,可否让妹妹一观?”   陛下冷哼:“为兄看你才是一来就没好事,每一次过来都要拿走不少好东西,朕的库房都快让你给搬空了,竟然还敢索要。”   安平长公主笑言:“皇兄富有四海,妹妹拿走的不过九牛一毛,如何到了要哭穷的地步?”   陛下道:“朕说没了就是没了。朕还要存银子给儿子娶媳妇呢,你再有什么想要的向你三哥要去,他比皇兄有钱。”   信王握拳抵唇:“三哥虽然膝下空空,没有子女,但有许多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又上有慈长需要孝敬,中有兄弟姊妹需要来往,花费也是颇为巨大……”   安平长公主不甚端庄地打断了他的未竟之语:“行了,知道你们心有不舍,在这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扣扣索索的,没有半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   她转向陛下,道:“皇兄方才说要给儿子攒钱娶媳妇?不知是给皇兄的哪一个儿子攒钱,娶哪一家的媳妇?”   陛下道:“可见你是从来没有把为兄的话听到心里去。为兄说过,朕之亲子,唯醒儿一人。”   这话他的确说过,阮问颖从前听着不觉得怎样,这回却是心头一跳,忍不住抬眼瞥向皇后,想看看她是什么神情。   皇后坐于上首,维持着一派沉稳端庄的温柔模样,听闻陛下此言,面容既没有欢喜骄傲,也没有不安惶恐,称得上荣辱不惊。   放在以前,阮问颖一定会对其很是钦佩,觉得她的舅母真乃贤德典范,担当得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   现在她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不知道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到底是真的性情淡泊,还是仅仅因为杨世醒并非亲子而单纯的不关心。   杨世醒在她身侧放下酒盏,发出一点轻微的动静。   阮问颖被他提醒,连忙收敛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她的母亲身上。   只见安平长公主容色一显,把红唇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飒飒询问:“听皇兄这话的意思,是准备给醒儿和颖丫头置办亲事了?”   陛下朗笑:“正是此意。妹妹今日可不会回一句不可了吧?端看他二人这般情状,就该知晓他们是两情相悦,合当得赐佳缘。”   这话一出来,即使有杨世醒的事先提醒,陛下与信王先前所言也围绕在这个方面,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双颊生晕,透出点点热意,发自真心地感到一股羞怯。   她垂下眸,凝睇着跟前玲珑剔透的酒盏,心思如被山风吹拂般飘动起来,聆听几位长辈之间的对话。   首先是安平长公主含笑的回答:“皇兄说笑了,妹妹若不看好这门亲事,早在一开始便不会答应,之所以会有先前那番言语,不过是想压压醒儿的气焰,以免颖丫头嫁过去受他欺负。”   然后是皇后的疑问声:“醒儿是有些心高气傲,可他在长辈跟前一向恭谨,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小妹何出此言?莫不是他在哪处得罪了小妹?”   信王道:“约莫是丈母娘看女婿的不顺眼吧。”   安平长公主道:“三哥此言甚是有理。”   陛下不满地哼了一声:“醒儿是我和你嫂嫂的孩子,本就高人一等,哪里心高气傲了?朕还觉得他不够矜贵呢,待人接物太过亲和,没有一个皇子的架子。”   “而且你觉得他会苛待颖丫头?就以他俩常日里的相处来看,他不把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捧给你那宝贝女儿就不错了,朕才要担心他娶了你女儿后受欺负呢。”   安平长公主不信:“哪有这么夸张。”   陛下再度冷哼:“不是夸张,是事实。你常年镇守边关,不清楚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情况,往后多瞧两回就能明白了。朕有时都怀疑他到底是谁的孩子,怎么就立不起威呢。”   冷不防听见这话,阮问颖的呼吸霎时一滞。   好在不等她对此有什么发散的想法,安平长公主的笑语就让她放松了下来:“我这侄儿像谁,皇兄还不清楚吗?他这面对心仪之人的姑息行止,可是与在座的某个人一模一样。”   陛下的回应更是让她完全安下了心:“好吧,看来是朕没有给醒儿树立一个好榜样,让他随了我的性子,惭愧、惭愧。”   信王也逸出一声轻笑:“依愚弟拙见,皇兄应该派人去查查阮家,看看他们家到底有何门道,怎么能让杨家人如此痴狂,怕不是侄儿与外甥女将来的孩子,也会嫁娶一位阮家人。”   皇后道:“非是痴狂,只是恰好所遇淑人,情真意切罢了。”   陛下笑呵呵地接话:“皇后此言甚是。倘若颖丫头不是阮家的女儿,朕相信醒儿还是会喜欢她的,无关她的出身。”   安平长公主不认可:“皇兄当这天底下的姑娘谁都能成为颖丫头?自然是只有本宫的女儿才会这般,醒儿倾慕颖丫头是慧眼识珠,可不是什么恰好。”   信王还要说话,被杨世醒一声轻咳打断:“父皇,儿臣有些饿了,不知何时可以用膳?”   长辈间的争论由此停止,陛下像是才想起他们两个还在场一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了一声“是父皇疏忽了”,扬声吩咐传膳。   膳食很快如流水般呈了上来,被一一分案摆放。   宫人来往穿梭间,阮问颖对杨世醒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既感谢他把话题扯了开,也欣喜于他与自己的心有灵犀,一个细微的眼神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倒不是在感到什么害羞或不好意思,而是害怕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会牵扯出外戚之类的言论。   如今陛下与阮家感情甚笃,自然是一好百好,无所忌讳,可难保日后不会多想,她又实在把握不准信王的性子,不知道他会吐出什么话来,不如防患于未然。   刚才的话虽然她来说也可以,但没有杨世醒来得自然,所以她还是托付给了他。   果不其然,他辜负她的期望。   阮问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心意相通这四个字的美好。   待得酒水斟满,陛下挥手屏退宫人,对安平长公主道:“既然小妹也赞成这桩亲事,那皇兄改日便带着醒儿上门提亲,你提前做好准备。”   安平长公主笑逐颜开,一口应了下来:“不知皇兄欲在哪日上门拜访?”   “总归是挑醒儿得空的时候。”陛下道,看向杨世醒询问,“你的休沐轮值是在什么时候?”   杨世醒道:“今日。” 第143章 不管我到底是谁,都不妨碍我娶你   阮问颖的心神晃了一晃。   她垂首低眉地在案后坐着, 眼观鼻、鼻观心,打消了动筷的念头,免得膳食才一入口就又听闻杨世醒的惊天之语,使自己殿前失仪。   陛下倒是狠狠咳嗽了一声, 笑骂:“今日不行!父皇还没整理好给你提亲用的礼单呢, 去什么去。除非你想两手空空地上门,那倒是可以如愿。”   皇后徐徐温婉道:“凡皇子亲事自有礼部操办, 若赶不及, 陛下着了礼部尚书前来便是, 毋需烦恼。”   陛下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是醒儿的人生大事, 我身为人父, 势必要亲力亲为,怎么能由他人代劳?”   他对杨世醒道:“赶紧换个日子, 别心急想吃热豆腐。”   杨世醒道:“那就五日后, 是儿臣的下一个休沐期。”   陛下捻指算了算:“也行吧,赶赶还来得及, 反正是去你外祖家提亲, 不需拘太多礼。”   安平长公主闻言不满:“皇兄这是什么话?怎么就不需拘太多礼了?”   “妹妹可把话说在前头,想要娶我们家的颖丫头,势必要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少了哪一样都不行,且排场不说冠绝长安,也绝对不能比其他人小, 让颖丫头被人看轻了。”   阮问颖不觉得陛下亲自上门提亲有哪里排场小了, 更确切地说, 这等天大的荣耀是旁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恐怕也只有她的母亲会这般挑刺。   不过很显然,对方有资格这么说,因为陛下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满,笑道:“妹妹尽管放心,皇兄一定替你做足排场,不比当年求娶你皇嫂的时候差。”   安平长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语:“那妹妹就在这里谢过皇兄了。”   倒是信王轻咦一声,道:“弟弟虽然没有嫁娶儿女的经验,但也知道提亲是要看吉日的,皇兄怎么不先去请真人算上一卦,再让侄儿空出相应的日子?”   陛下笑容一顿,恍然拍额:“正是!朕怎么就忘了这茬呢……”   最终,陛下决定明日一早携皇后前往三清殿,亲自替杨世醒求占吉日。   午膳在一派和乐融融的氛围中过去。   用罢之后,阮问颖本以为要和母亲一块离宫,没想到安平长公主却道有事要和皇后相商,让她先随杨世醒回含凉殿。   她忍不住询问了一声:“母亲有什么事要和舅母商量?”   对方笑容款款:“自然是你与你表哥的亲事。别看你舅舅方才说的笃定,真要他大包大揽啊,不知道会出多少差错,连吉日都能忘卜,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娘可不能让你的终身大事被搞砸了。”   阮问颖听了,没有再说什么话,乖巧地颔首应了一声,同杨世醒一道拜别长辈,出了紫宸殿。   三月春风和煦,正是万物苏生的时节,宫道两旁绽红抽绿,点翠出新,景致分外迷人。阮问颖却没有一点赏景的心思,一路无话地跟着杨世醒回到了含凉殿。   才至曲泉阁,让周围侍奉的宫人都下去,尚不及坐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询问道:“你觉得信王对我们这桩亲事是怎么想的?”   杨世醒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要问你娘和皇后的事。”   “她们自然要问,但我还是比较想知道信王。”她道,“我总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太后寿宴那晚,他明显对陛下等人感到不满,怎么今日却又笑脸相待?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杨世醒在凭案边坐下,施施然拿过一卷书,翻开垂眸道:“不奇怪。他在那日之后与皇后会过面,许是得了什么话,把心结解开了,便有了今日这般的行止。”   阮问颖吃了一惊:“什么?他见过皇后?他们——他们是单独见面的吗?”   他嗯了一声:“私下会面。”   “你怎么知道?”   “我查出来的。”   “那——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我都知道的事,陛下有多少可能不清楚?”   阮问颖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她喃喃轻语,“信王我可以理解,可是皇后她——怎么会——”   难道皇后对信王余情未了?   阮问颖的心底浮现出这么一个想法。   她不敢把此宣之于口,小心觑了一眼似是在认真看着书的杨世醒,慢慢走到他身旁坐下,迟疑道:“他二人在相见时谈了什么话,你……清楚吗?”   “不清楚。”他淡淡道,“我还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闻言,阮问颖不知道是该感到失望还是放松。   倘若他们能知晓那场谈话,或许就能知晓当年的真相,但万一皇后和信王谈的是些……不怎么好的事情,那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的好。   而且她也拿捏不准身旁人现在的心情,干脆换了个方向询问:“那……你觉得,信王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吗?”   信王虽然常年在外漂泊,以至于她长这么大了才头一次与对方见面,但既然她的母亲能怀疑杨世醒是否为其之子,就说明皇后怀有身孕那会儿,他是在长安的。   而这一场偷梁换柱的戏码能把两位公主都牵扯进去,那么再多加一名王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暂时还不清楚。”杨世醒道,“我正在查。”   “这样……”阮问颖应了一声。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信王真的和这件事有关,那陛下岂不是太过可怜了?被妻子和兄弟联手蒙在鼓里……   曲泉阁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杨世醒打破了这阵沉默:“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这件事。”她恹恹道,“我总觉得,在关于你的身世上面,长辈们似乎都有不可对人言的秘密,把整件事搞得扑朔迷离,让我连被你提亲都不敢太过高兴……”   “有什么好不敢的?”杨世醒终于正眼看了她一回,“我们俩之间的亲事和我的身世是两码事,不管我到底是谁,都不妨碍我娶你,你尽管高兴。”   她小声哼唧:“还说我呢,我瞧你也不怎么高兴。紫宸殿里没几回笑脸不说,在这里竟干脆捧着一本书看了,你有把我们之间的亲事放在心上吗?”   “怎么没有?”他道,把书卷往她手里一塞,“你看看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阮问颖有些不情愿地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发现,这本书为礼书,被他翻到的那一页上记载了提亲一事的相关礼仪,从古至今、官方民间都有,撰写得格外详实。   她的脸有些红了。   半是甜蜜、半是羞愧地低声道:“你看这些做什么……皇后殿下不是说了吗,这些自有礼部裁夺,不需要你劳心费神……”   “陛下也说了,他要亲自操办这门亲事。”杨世醒道,“而我和你娘一样,对陛下不放心,特意命人寻了这本书来,使自己在心中有个数,免得到时候出什么差错。”   阮问颖听了,没说什么,莞尔漾出一抹动人的笑影,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落进书卷中。   杨世醒把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也露出一个笑:“怎么,现在可还觉得我对我们间的亲事不上心了?”   她笑着摇摇头。   “对了,”她想起一件事,“娘说要找皇后商量我们之间的亲事,但我总觉得这不是她们的真实目的,我……我觉得她们会谈你的身世。”   “所以?”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你想让我派人去偷听她们在讲些什么?”   阮问颖自然不会那么天真愚蠢,低声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在她们心里,你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她们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和陛下那般说笑的?”   尤其是她的母亲,言谈举止毫不客气,好像真的把杨世醒当成了陛下的孩子,对后者提出堪称苛刻的要求,她是怎么能做到的?难道不会觉得心虚吗?   “你不是她们,当然不能明白。”杨世醒抽走她手里的书卷,重新翻看起来,片刻后把它合上,置于一旁的凭案处,不知道是看完了还是没有了再看下去的心思。   他道:“之前张家的事我还没有说完。对于皇后生产当晚的男婴,贞妃很迷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么多年一直在派人查探,但都没有查到什么。”   “直到去岁,她才通过服侍过真定大长公主的旧人确定了一件事——在皇后生产那晚,阮家曾派人从宫外抱进来过一名男婴。”   “什么?”阮问颖猛地一惊。   杨世醒这段话里的含意之多,让她几乎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那名服侍过祖母的旧人是谁?怎么会被贞妃找到?吐露之事又是真是假?和阮家有什么牵连?难道参与进这件事里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阮家人吗?”   她简直有些慌乱了。   “别着急,”杨世醒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我一件件慢慢和你说。”   原来,真定大长公主曾有一名心腹犯了过错,被委以重任将功折罪,而这重任便是寻找与皇后产期相近的产妇,抑或是早产的婴儿。   在皇后成功产子后,那名心腹被大长公主赐予千金,衣锦还乡,不想在回途中遭遇追杀。幸而其早有准备,逃出生天,隐姓埋名地生活在乡下,最终被张家人寻得,道出了当年所知的实情。   “那人虽保住了一条命,却也付出了代价,瞎了一只眼,没了半个手掌,脸也毁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虽说是张家派人找到了她,但依我看,她是特意找上的张家,为了报当年之仇。”   “吐露之事即便为假,也定是有相应的证据,不然反会让大长公主借此翻盘。她既然能从大长公主手底下逃生,想来是个有谋算的。至于阮家,则单纯是指真定大长公主,没有旁人,你且放宽心。” 第144章 真聪明,不愧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阮问颖苦笑:“我怎么能够安心?我原以为祖母虽然行事大胆, 但好歹精明强干,是个能做大事的,没想到竟这般……这般粗心大意。”   “犯了错的心腹,居然能以将功折罪的名义交托去办这等大事, 还在过后斩草除根不成, 反给自己留下天大的隐患,她——她怎么会这么糊涂?”   “糊涂”二字是她能想到的最轻用词, 真要说她的心里话, 那就是愚蠢。   真定大长公主好歹浸淫过前朝后宫几十年, 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她真是想不明白。   “那名心腹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杨世醒道,“不过, 你祖母是有些自视甚高了。”他选了个非常贴切的词, “不管那人说的是真是假,一定接触到了部分真相, 不然不敢这般言之凿凿。”   阮问颖问他:“你觉得她说的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呢?”   他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   阮问颖闻言微感失望, 但也知道不能强求他在短短时间内查清真相,遂没有把这份失望表现出来, 询问道:“那名心腹现在还在世吗?”   杨世醒给了她一个否定的回答:“她找到张家人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 说完当年的事就去世了。”   “可有留下什么凭证?”她追问。   “也就一枚大长公主当年差遣人的信物吧。”他道,“不过这种东西要做假很容易,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她的供词,可惜人证已经没了,张家也只能靠着她指明的方向再去追查。”   “他们查到了什么?”她继续追问。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杨世醒笑了一笑,神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在一番探查之后, 贞妃认定, 皇后当年怀了信王的孩子, 因为不欲这个孩子在深宫中长大,便妄图用宫外的孩子来换掉自己的孩子。”   “什么?”阮问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继续道:“皇后生产当晚,真定大长公主原本已经把宫外的孩子抱了进来,准备进行交换,不想被贞妃的人误以为是皇后的孩子而杀。皇后无法,只能把自己和信王的孩子留在宫中,就这么充当着陛下的嫡子养大。”   阮问颖这回没有说话。   她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而是开始怀疑起了贞妃的心路。   “这……有点说不通啊。”她干笑道,“信王与陛下长得那么相像,就算皇后怀了他的孩子,又有什么好怕的?谁也不能说那孩子长得不像陛下。”   “这就要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怨了。”杨世醒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坐着,“许是在贞妃的心中,皇后深爱信王,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认他人为父,所以才想把那孩子送出宫,和信王团聚。”   “……”阮问颖默默了片刻,“这样真的说得通吗?”   他两手一摊:“反正贞妃和张家人是这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阮问颖决定不在这上面纠缠下去。   “好吧,他们是这么想的。”她道,“然后呢?贞妃在得知了这个秘密之后,有什么动作?”   杨世醒道:“她去告诉了太后。”   阮问颖安静了一会儿。   她霍然起身:“你说什么?!她告诉了太后?!”   “你别着急。”杨世醒拉着她在大腿上坐下,“只是告诉了太后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阮问颖几乎要窒息了。   把他非陛下亲子的这件事告诉太后,还不算什么大事?他是怎么想的?   她不想用这么亲密的姿态和他谈论这种发引千钧的事情,坐在他的腿上挣扎了两下,发现不仅没有挣脱开,反而让他的怀抱随着她的扭动越发收紧之后,只能不情不愿地乖乖坐着。   她蹙眉道:“太后本就不喜欢你,一旦得知你不是陛下的孩子,定会——”   “定会如何?”杨世醒蹭在她的颈边发话。   阮问颖停顿住了,一是因为他温热的呼吸使她有些心猿意马,难以聚精会神,二是她还真说不准太后会做什么。   混淆皇室血统自然罪不容诛,即使是深得陛下宠信爱重的皇后与杨世醒,在坐实了此事后也会性命难保,而太后一定很高兴送他们母子俩上路。   但这里头有个关键——信王。   倘若杨世醒当真是信王的孩子,一旦皇后与他出了事,信王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就此会生出谋逆的心思。   到时江山动荡,兄弟喋血,天下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太后一定不希望看到这种场面。   且信王至今膝下尤空,太后在谈起他时没少透露过要给他找个伴、留个后的心思,若得知他有一点骨血,哪怕这个人是其一向不喜的杨世醒,或许——   “想到了?”杨世醒低笑,轻哑悦耳的声音激起她的肌肤一阵酥麻,“所以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是一张护身符。”   阮问颖颈侧发烫,努力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你确定吗?万一太后不是这么想的呢?”   “贞妃是在年前把这事告诉太后的,她若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不会留到现在。”   “年前?”   “是,约莫在陛下给我们赐婚前后。”   阮问颖恍然。   难怪,太后在那时会如此反对他们的亲事。   本朝规矩,太子在成婚后需要离开长安,走南往北历练,既能增长眼界,也可培植根基,是继承大统的必经之路。   虽然当年陛下没有经历这些,但那是因为先帝驾崩得突然,陛下临危受命,登基大宝,自然不好再离开长安。   而陛下很明显是把杨世醒当储君来教导的,他与她一旦成了婚,不用说,定然会遵守这项规矩。   待得历练期满,他在朝中有左右能臣,州地有心腹百官,还有阮家这么一个实力强劲的外祖妻族,羽翼不可谓不丰满,太后便是想要动他也动弹不了。   所以太后才会阻拦这门亲事。   阮问颖把这些想法说给杨世醒听,得到他一个奖励的摩挲亲吻。   “真聪明,不愧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她晕红着脸娇嗔:“别闹,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他轻笑着嗯了一声:“你说。”依然埋首在她的颈间,让她心跳紊乱。   阮问颖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但我今日去清宁宫请安,太后的态度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坚决强硬了,好像默认了我们之间的亲事。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三种可能。”杨世醒道,“第一种是她认命了,认识到无论怎么做都阻挡不了我;第二种是她获得了新的消息,确认了我是陛下的孩子;第三种是她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将我一击毙命。”   阮问颖的心为他的最后一句话狠狠跳动了一下。   她的嗓音有些发紧,干涩道:“你觉得会是哪一种可能?”   杨世醒道:“第三种。”   说完,不待她对此有什么反应,他一边亲吻着她的脖颈,一边安抚道:“你不用担心,在宫里这么多年,我很清楚她有多少手段,且奈何不了我。”   “而且说不定还有第四种可能呢。”他絮絮轻语,“陛下与信王俱为她所出,在她看来,也许谁的孩子登上大宝都一样。”   话语连番转折,让阮问颖的一颗心还没有沉底就又被拉了起来,不由又气又羞地失笑:“你也真是会想……”   “胡思乱想是宫里人的拿手好戏。”他低笑,“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阮问颖被他笑得肌肤发烫,强忍着远离他的冲动,乖巧柔顺地留在他的怀里,任由他亲密接触。   她有些晕眩,感到一股飘飘然的无力,想就这样溺在他的情海之中,勉强才挤出一个问题:“……贞妃为什么不把这件事直接告诉陛下?”   “因为她没有证据。”杨世醒把亲吻移到她的耳畔。   “告发混淆皇室血统这样的大罪,不是一番简简单单的巧言就能行的。陛下又对我和皇后如此看重,她只消有一点差错,就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带累全族。”   “只有太后对我素来不喜,才有可能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他一边说一边吻,让阮问颖越发的晕眩,腰身也发起了软:“可是——张家不是被你……”   “是啊,张家已经被判抄家,虽然这里头有我的推波助澜,但终究是他们咎由自取。或许在贞妃心里,还以为我是知晓了这事才会对他们家动手。”   阮问颖话语颤微,被他绵密不断的亲吻挑起绷紧的心弦:“你——你就不怕她跑到陛下跟前,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若想保住她儿子的命,就不会这么做。而且我估计她已经后悔把这事告诉太后了。”杨世醒贴着她的脸颊道。   “不管我是陛下还是信王的孩子,我都是杨家人,她手里又没有掌握着确切的证据,太后只要不想江山不稳,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首先要除掉的就是她。”   “一开始没有动是因为有张家在,太后有所顾忌,同时也想借着他们家来一回联手,看看能不能把我拉下马来。”   “现在张家没了,陛下还因为张家一事迁怒贞妃,收回了她的册封宝书,只空留一个四妃的名号,高密王也被软禁在王府,无诏不得出。太后想要他们母子俩的性命,实在轻而易举。”   阮问颖一惊,盘绕在心头的旖旎之情消散了不少,既没有想到贞妃母子遭遇这般贬斥,也没有预料到太后会动这方面的心思。   “此话当真?”   “当真。”杨世醒道,“不过贞妃还算有点脑子,自从张家被判之后就以思过之名紧闭宫门不出,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第145章 她把他……伺候得心满意足了   阮问颖微有怔忪:“你觉得太后会对贞妃下手吗?”   “目前没发现清宁宫那边有什么动静。”杨世醒道, “陷入了暂时的沉寂,或许是在打着新主意吧。”   “会和你有关吗?”   “不清楚。”   阮问颖心中涌起一股担忧和失望。   她忍不住咬唇和他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清楚……如此大事,关乎你的安危,你怎么能两眼一抹黑呢?”   他哑然失笑:“是我想要这样吗?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飞虫, 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能知晓各宫的动向已经很好了。满宫里除了我和陛下,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你不能猜吗?”她道, “你以往猜人心思、拿捏人心不是都很准的吗?”   “我难道现在不在猜?有关于我的身世, 陛下对这件事的知情与否, 太后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我不是都在猜吗?”   她噎了一下, 有些讪讪地道:“那看来我是把你的这些猜测都当成真了……”   “不过也是你不好。”她旋即道, “和我说了一堆威胁到你身家性命的事情,又不说相应的解决方法, 岂不是平白教我为你担心?”   “是, 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这些事情。”杨世醒顺着她的意懒懒说话, “接下来我们别再谈这个了, 谈些别的。”   “不行。”阮问颖急忙否定,“我的心已经被你悬起来了,你可不能把话说一半就没了,得告诉我下文,要不然我会夜不能寐的。”   “下文就是没有下文。”他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个轻吻,“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 就是我这段时日以来查明的全部消息, 没有再多的了。”   “真的?”阮问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念头, 张家已倒, 贞妃与高密王难成气候,安平长公主又对他态度转变,他们目前可以稍微松口气,唯独太后需要警惕着,“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还是一个字,查。”他干脆利落地答话,“不过这几日我会暂且先放一放,着手置备去你家上门提亲的事情。”   话题的陡转让阮问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心田流出汩汩甜蜜。   她有些娇赧地垂下眸,含笑轻声道:“不过是提亲而已,不需要你费太多的神,还是正事要紧……”   “向你提亲就是正事。”杨世醒轻含着她的耳廓,“明日我会离宫前往盛苑,你若有事想要寻我,可以派人到含凉殿里知会我的护卫,他们自会通禀我,就是时间上可能要稍许久候,你若等不及,可以跟着来。”   阮问颖被他的亲吻折磨得心痒发颤,险些没能把他说的话听进去,半晌才道:“……明日你不是有裴大人的课要听吗,去盛苑做什么?”   “不听了,告假,去给你猎雁。”   阮问颖心弦晃动。   大雁乃提亲所用吉物,杨世醒此举为了什么,昭彰得不需要有任何分说。   关于他们的亲事,因着之前的一波三折,总使她难以安下心来,觉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即使陛下在紫宸殿里定了提亲之事,她的心里也还是发着虚,不敢太过忘形。   直到此刻,听闻杨世醒在她耳畔的絮语,她才彻底安下心来,拥有了实感。   他就要向她提亲了。   这样的一个认知悄然出现在她的心底,仿若一袭朦胧的烟雨,覆盖住她的心船,浸润满温暖细腻的情潮。   刹那间,太后、贞妃、张家……那些有关的和无关的,都被她抛到了水墨氤氲的画外,只余下她和杨世醒二人。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包容宠爱。   过了半晌,方绵软开口:“……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身后人低声问她。   阮问颖说不上来,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不知所往,讷讷道:“反正就是不对劲……你以往都不会这么——这么对我的……”   “我以往没有亲过你、吻过你,这样对过你吗?”   “……有。但——”不会连着来,而且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在谈论太后贞妃那样严肃的话题时都没有中断。   杨世醒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你说对了。”他低声附在她耳边道,“我今日是有些不对劲,不过我是太高兴了……便一时没有克制得住。”   高兴阮问颖能理解,来回折腾了几个月,总算是要把他们之间的亲事落实,颇有一种苦尽甘来之感,她也很高兴。   克制就有些奇怪了,他需要克制什么?因为身世之谜而导致的忧虑怒火吗?他不像是会为了这种事动喜怒的人呀。   她把这个疑惑问了出来:“你要克制什么?”   杨世醒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她耳畔又徘徊了少顷,才亲昵道:“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知道成亲所代表的含义吗?”   “……记得。”阮问颖的脸红了红,思绪情不自禁地飘到宜山夫人的那次讲会上,还有她与阮淑晗的那场秉烛密语里,“我当时回答你,是结两姓之好,恩爱绵长。”   “不错,记得很准。”他煞有介事地点评,“而且语气也对了,不再是天真单纯的懵懂,让我有心想做些什么都没脸。”   阮问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促使着她在他的腿上挣扎,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别动。”杨世醒收紧手臂的力道,声音变得有些危险。   阮问颖不敢再动了。   曾经梦到过的旖旎景象在她面前一一闪过,让她的脸庞越发嫣红,心也越发慌张,羞涩不安到了极致。   她甚至能够听到她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急促地响着,不知道怀抱着她的人察觉到了没有。   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你……厚颜无耻!”   杨世醒发出一声低哑的闷笑。   “好,我是厚颜无耻。”他同她咬耳道,“不过你是想到了什么才会这样说的?你觉得我要对你做什么?”   阮问颖几乎想转过头去瞪着他了。   她抿着唇,竭力抑制着面容的生晕,维持着平稳的声线道:“你现在这样……就是厚颜无耻。”   “我现在哪样?”   “杨世醒!”   接下来的话,阮问颖没有再说出口,因为杨世醒终于停下了在她耳鬓处的厮磨,转向她的唇齿间攻城略地,让她舒了口气,心想,他总算是做了件与寻常相似的事。   但待得亲吻结束,发展就有所不同了。   杨世醒转过她的身体,把她从完全背对着他变成了侧对,继续坐在他的大腿上。   然后握住她的手,同她亲昵笑语:“那时我说你胆大包天,此等事体也敢探寻,其实这话说得不对,你一向面薄,定只是囫囵知晓了个大概,其实……”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也无甚解释,阮问颖却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因为就在不久之前的刚才,她也想过同样的事情,虽然她宁可不要这样的心有灵犀。   但也只有一瞬,很快,随着他把她的手拉向他的腰襟处,她就什么都不去想了。   春雷滚滚闷响,细雨从逐渐变暗的天际飘下,无声浸润大地。   乌鲤在荷塘里游弋,吐出一连串透明的水泡。   阮问颖的鬓发被汗水打湿了不少,有紧张的,也有燥热的,俏丽的脸蛋嫣红似火,如同灼灼盛开的山茶花,点缀着些许晶莹的朝露。   她低垂着头,坐在罗榻一角,用锦帕擦拭着纤纤素手。   杨世醒从后面环住她,拿过帕子帮她擦拭。   她身形一僵,又缓缓软下,看着他温柔仔细地拂过她的掌心与指弯,心中一时暖意融融,一时羞意大盛,回想起先前的情景更是赧然不已。   他怎么能——那般行事呢!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她都要晕过去了……!   而且怎么会有这种、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书里也没有提到过,包括阮淑晗也未曾言语,她还以为两相欢好就只有……那种情况,没想到竟能如此……   真是——   阮问颖沉浸在回忆之中,连杨世醒把她的手擦好了都没察觉,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见状,杨世醒道:“可要唤人打水进来,让你净一净手?”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道:“不必!”   又觉得自己这番反应太过激动,怕他误会,小声嗫嚅加话:“等、等这房里的……散一散……”要不然她可真的是无地自容了。   她没有把话说全,但杨世醒很显然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笑着应了一声好:“听你的。”   如此贴心关怀的态度,若是放在以往,阮问颖定会好生欢喜,说不得还会生出一点得意之情。   然而现下,只要一想到他会这般舒坦亲近,连话音里都多了几分慵懒,都是因为她把他……伺候得心满意足了的缘故,她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甚至有点抱怨。   她细声轻哼:“你就是个登徒子……陛下才定了提亲的事,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轻薄于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天地良心。”杨世醒贴着她的脸颊,闷闷发笑,“我可不是从今日开始对你有这份心思的,早在大半年前就想对你这么做了,能够忍耐到现在殊为不易,你应当要夸赞我才是。”   阮问颖的脸庞一阵红白交加,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甚至连骂他的话也想不出来,能想到的都是一些文雅的指责之词,说出来让他听了,还以为她是在和他调笑。   只能翻来覆去地道:“你不要脸,无耻!”   大半年前是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定情了吗?接吻了吗?那时候的她连成亲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竟然就好意思如此肖想,真是——真是白费了陛下与师长的悉心栽培教导,枉为君子! 第146章 帝后携子驾临镇国公府,亲自提亲下聘   阮问颖道:“你就是个小人。”   杨世醒从容应对:“嗯, 我是小人,是禽兽。”   让她心里更加来气,又羞又恼地出声:“我——我往后再不来你这了!”   “别呀。”他含笑贴上她的面颊,“这深宫里危机四伏, 我只有你一人可以全然信任, 你若不来,我岂不是了无生趣?”   “我瞧你有意趣得很。”她绷紧俏脸, “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里还有闲情逸致拉着我做……这种事情, 看来是一点也不觉得怕。”   “自然是因为这也是我的生趣之一。”他亲昵地吻去她残留在鬓边的汗水, “你没有听说过古人的一句话,鱼水之欢, 闺房之乐么?”   阮问颖的脸又红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乐趣。”她半是同他置气、半是实话实说地道, “……一点都没意思。”她只觉得心慌,全身不明所以地发烫, 远不如这会儿的亲吻来得能慰怀人。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到真正的那一步。”杨世醒在她耳畔轻出一口热气。   “你放心。”察觉到她陡然僵硬的身体, 他笑着宽慰,“我自有分寸, 不会对你做太过分的事情, 会把最重要的留到洞房花烛夜。”   阮问颖不知道这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过想想也清楚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由暗诽,他们最好等个两三年再成婚,留他个天荒地老,让他也常常心慌无措的滋味。   她哼了一声, 道:“这是你应当做的, 如若不然, 就是对我不敬, 当心我不嫁你。”   “好吧。”杨世醒轻笑,“看来往后只能由你对我不敬了。”   “你想得美。”   她晕红着脸,想起他先前诱哄她的话语,使她一步步迈入他的陷阱,傻乎乎地听他摆弄……恨不得回到过去抽自己两个巴掌。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居然信了他的鬼话,明明情况看着就不对。   “我今天是被你骗了,才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往后你再要唬我,可不能了。”   杨世醒笑着喊了一声冤:“我对你所言字句皆出肺腑,都是真心,没有半句胡话,你怎么能这么说?”   阮问颖梗着脖子,面红过耳:“……那你就更加是混账。”   杨世醒闷声发笑。   “我知道。”他在她耳边低语,“你现在心里不好受,觉得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其实我也很紧张,怕你就此沉脸离去……所以我很感激你,颖颖,多谢你的信任与宽容。”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阮问颖微微一怔,接着,她就感觉自己的气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羞涩。不由深恼自己不争气,明知道他的花言巧语不可信,却还是被他如此轻易地哄好了。   她郁郁地咬着唇,道:“知道我信任你,还唬我那么做……可恨。”   “你若实在不喜欢,那我们就不做了,换种别的方式——能让你舒坦的那种?”   “你、你能不能要点脸……!”   淡松打水进来时,房间里旖旎的气氛已经消散了不少,但阮问颖还是很紧张,生怕对方察觉出什么端倪。   好在杨世醒听了她的话,没有让山黎进来服侍,要不然就算对方表现得一无所觉,她也会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山黎装出来的,毕竟对方不止一回地撞见过他们亲密。   而淡松则是人如其名,性情温和平顺,非常的规矩,从端水进来到伺候她净面洗手都一直低垂着头,没有抬起来的时候,让她不必担心被自己的神情泄露秘密。   在阮问颖过好水、准备把手擦干时,杨世醒从一旁上前,非常自然地拿过淡松手里的巾帕,像先时一样给她细细擦拭。   一边擦,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外头的雨势如何?”   淡松恭谨回答:“回殿下,比刚下时稍大了一点,但也不怎么大,是应时的一场和风细雨。”   阮问颖瞧着给她擦拭双手的杨世醒,心里一半熨帖,一半涩恼,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让人又爱又恨的冤家。   她有心想拿话堵他,轻哼道:“这雨要是下到明天,便是再怎么和风细雨,你的盛苑之行也不成了,可想好要如何给我猎雁了吗?”   杨世醒神色淡淡,低头专注地看着她的柔荑:“明日不行,那就后日。”   她故意争辩:“要是后日也下雨呢?你再等到大后日?”   他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一笑:“那就只能拿几头鹅来充数了,旁人不都是这么做的?”   “呸,我才不要你的呆头鹅……”   ……   三月十六,帝后携子驾临镇国公府,亲自提亲下聘。   此行排场之足,声势之浩荡,不仅让整个阮家倾府迎接,所集之聘礼更是不知凡几,硬生生地把提亲摆出了娶亲的架势。   幸而两家之间素有姻亲,被陛下免去了许多礼仪,要不然光是一轮轮的跪拜叩首就得花费掉大半天的时光。   饶是如此,阮问颖也直到晌午后才得了空,坐在堂屋里同阮淑晗说话。   她遣退周围的侍女,敛衽理容,郑重其事地想要下跪行礼。   阮淑晗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阻止:“你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方才行礼行晕了,竟连我也要跪拜?快起来,我可万万担当不起。”   阮问颖坚持要拜:“姐姐担当得起。前段时间我迷失心窍,想要和六殿下退亲,若非姐姐急智,托小徐公子将六殿下请来,妹妹怕是没有今日了。”   阮淑晗连忙嘘声:“你小声点,别让外头人听见了,平白生出事端。”   又道,“你与六殿下两情相悦,有圣旨赐婚,陛下与皇后更是亲自上门来提了亲,可见你二人乃天作之合。前段时日里有发生过什么事吗?我怎么不知晓?”   阮问颖听着她满满为自己着想的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握了她的双手,朝她格外亲近的一笑。   “嗯,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姐姐。姐姐对我的大恩大德,妹妹没齿难忘,还请姐姐受了妹妹这一礼。”   阮淑晗反握住她的双手,没有让她下拜:“你的这份心意我心领了,但礼完全不必。你若是真的想感谢我呀,就请我和徐二郎喝一杯你与六殿下的喜酒吧,可莫要让我们等急了。”   见她如此,阮问颖便没有再坚持,莞尔笑应道:“好,妹妹记下了。”   阮淑晗也笑:“而且,在这件事上你最该感谢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大哥……”   她徐徐把阮子期的锦囊一事说了。   阮问颖听得一阵惊奇:“大哥怎么会知晓内情?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呀。”   “你大哥那么聪慧,也许是从你的言行举止中猜了出来。”阮淑晗道,“又也许他只是误打误撞,以为你和六殿下只是在闹别扭,碰巧选对了解决的方法。”   “不过,”她似笑非笑地看来一眼,“依你们现在的情形,你与六殿下还真的只是在闹别扭,只消见一面就没事了,倒把我和徐二郎担心得不轻。”   她伸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堂妹的额头:“当真可恨。”   阮问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捂住:“是我不好,不该和六殿下置气……我已经反省过了,往后不会再犯,还请姐姐原谅我这一回。”   阮淑晗笑道:“原不原谅的我也不和你说,反正我把话放在这里,以后你再想和六殿下置气闹别扭,只要别把我和徐二郎牵扯进来,尽管随心所欲。”   “若是牵扯进来呢,便休怪我不顾念姐妹之间的情分了,我会直接把差人把你打晕,送去含凉殿,让六殿下来照顾你,可不会再管你们之间的这些家务事。”   阮问颖面色一红,讪讪道:“妹妹知道了……”   “好了。”阮淑晗适时地打住了话,“你今日定亲,又马上要及笄,已经是大姑娘了,相信做什么都心里有数,我无需再有多少废话。”   挽过她的臂弯,道:“我们出去吧,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能缺席太久,当心六殿下寻来。再者,长辈们都在前头接驾,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不好太过躲懒……”   姐妹俩出了堂屋,带着侍女往正厅行去。   路过回廊时,一阵动静吸引了她们一行人的注意力。   小暑探头一望,有些惊讶地笑开,伸手指道:“姑娘你瞧!”   但见一头系着红绸的大鹅在亭台山石间流窜,身后跟着一串随它跑动的侍从,东钻一洞,西爬一坡,最终被云山追上,一个捞手抓住它的翅膀,提了起来。   注意到她们的视线,云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这头鹅脚蹼上的红绸没系紧,一个不小心就被它跑了出来,让姑娘见笑了……”   正说着,大鹅开始在他的手里挣扎,发觉难以逃脱后干脆仰天长鸣,惊起前院禽声一片。   阮问颖:“……”她为什么要在那时提一嘴呆头鹅呢,现在好了,大雁没少,鹅也不缺,还都送来了六双六对,把府里闹腾得跟什么似的。   阮淑晗倒是忍俊不禁,掩袖笑道:“听说六殿下一口气在盛苑里猎了十二只大雁,且皆为一箭双雕,技艺之高、心意之切,当真是让人叹服艳羡不已。”   “正是。”云山停下手忙脚乱的对鹅捂喙,“殿下对姑娘之心天地可鉴,日月足证。”   阮问颖:“……”他对杨世醒的忠心也挺可鉴的,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了帮主子说话。   好在这头流窜的大鹅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其余的吉物都被红绸绑了漂漂亮亮的结安静地伏卧在院中,没有出现想象中鸡飞狗跳的场景。   陛下这一次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遣礼官合了两人的庚帖,送至三清殿请灵微真人卜算,并在确认大吉后定了成婚的时日,于上门提亲时以圣旨的形式颁下。 第147章 这是杨家皇室的传家宝,历来只给儿媳妇戴   “明年三月?”真定大长公主蹙眉, “怎么要过这么久?今年没有什么吉日了吗?”   皇后温婉笑言:“母亲有所不知,灵微真人说了,醒儿需要在年满十八后方可成婚,他的生辰又在冬日, 亲事办起来麻烦, 陛下便延到了来年开春。”   真定大长公主冷哼:“你们怎么事事都听那老道的话,难道那老道说六皇子要年满二十才能成婚, 他也要等三年再娶颖丫头吗?”   皇后柔声道:“醒儿生来体弱, 是真人替他祈福避难, 才使他顺利长成,陛下对真人多有信重, 但凡真人之语, 都会听上三分。”   “且不过一年光景,很快就能过去, 又有圣旨御书在, 这桩亲事板上钉钉,难道母亲还怕陛下反悔吗?”   真定大长公主道:“若是一切依旧, 本宫自然不怕, 可我这心里总不踏实,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有看到他们两个成亲才能安心。”   “你去和陛下说说,让他把婚期提前,便是今年冬日也可,只是麻烦些, 不是不能办, 宫中上下又不是无人了。”   皇后维持着笑脸, 没有接后面的话:“母亲觉得, 会发生什么事呢?”   真定大长公主沉沉看她一眼:“你去见了信王,是不是?”   ……   自从那日之后,阮问颖再没有去过含凉殿。   一方面,她是不好意思过去,怕和杨世醒相处时觉得尴尬,也怕他再哄她做些什么羞人的举动。   毕竟她的耳根子太软,心也硬不起来,不会真的和他翻脸,就算三番五次地在心底告诫自己,怕也还是会在最终着了他的道。   谁让她喜欢他呢?每每都被他慰哄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她应对不了,只能选择退避。   另外一方面,她也是实在忙碌,抽不出空去见他。   自从过年以来,她先是缠绵病榻,后被禁足拘管,中间偶尔有几天空闲,也是奔波在宫中府外各处,不仅放手了府中庶务的打理,连文师武傅的学都停了,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置信。   其余师傅尚可,唯独宜山夫人是她的亲授恩师,不可轻忽怠慢。   也因此,提亲一事才落定,阮问颖就亲自上门拜访了宜山夫人,向其告罪。   宜山夫人自然不会怪罪,亲切笑语道:“年初时你病势汹汹,为师挂怀不已,只盼望着你能好起来。如今见你气色大好,为师只会感到高兴,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再者,为师还要向你道一声恭喜,恭贺你与六殿下美事玉成,也恭贺你行将及笄。”说罢,命人呈上一份厚重的贺礼。   阮问颖拜谢接过:“弟子谢过先生。”   又道,“其实,弟子今日前来拜访,是有一事想要拜托先生。”   宜山夫人含笑看她:“你但说无妨。”   阮问颖见状,就明白对方猜到了她的意思。这也不难猜,让师长在及笄礼上当行赞者是时下的风俗惯例,一如男子的加冠礼。   她道:“弟子将在下月及笄,恳请恩师赏脸,替弟子行笄唱赞。”   宜山夫人笑答:“为师荣幸之至。”   又命人送上一份礼,共有四宝六物,乃师长预祝弟子的及笄前礼,还额外相送了一圈璎珞金环、一双杏心耳珰,想来在收到她拜帖的那一刻就猜到了会发生的一切,早早备下了。   ……   随着及笄之日越发接近,阮问颖也越发忙碌。   安平长公主原想将她的及笄礼一手包揽,但真定大长公主发了话,道她即将嫁入宫中,该学着些处理重大的筵席宾事,以免日后手忙脚乱,她于是接手了其中一部分事务,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   好在阮淑晗有过置办及笄宴的经验,又有安平长公主与济襄侯夫人从旁帮衬,没有让她处理全部事宜,虽不至于使她游刃有余,倒也未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还抽空去见了一回阮子期,感谢对方的锦囊之恩,顺道探问他在这件事上的知情程度。   她询问得很委婉:“大哥是如何知道妹妹与六殿下在闹别扭,需要请殿下来襄助的?当真是神机妙算。”   对此,阮子期只温润回答了一句:“大哥是过来人,知道一个人为情所困是什么模样。”就没有再多言。   阮问颖本想继续追问,但想起了杨世醒曾对她说过的“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有许多话不必说得太尽”之语,便把话咽了回去。   转而含笑道:“那妹妹真是要多谢大哥了,帮了妹妹一回大忙。大哥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妹妹说,妹妹一定竭尽全力。”   阮子期微微一笑:“好,大哥记下了。”   ……   花谢花开,很快到了四月,迎来了阮问颖的及笄宴。   时下有两种及笄宴的主流举办方法,一种是选一个好日子,把十五上下的姑娘聚到一起共同举办,另外一种则是在年满十五的生辰当天单独举办,邀请各家亲朋好友前来观礼。   前者多见于普通人家,后者多见于高门富贵之家,阮家自然属于后一种。   虽则在世家之间,及笄宴多用于宣称“吾家有女初长成”,表明待嫁议亲之意,已经定了亲的人家一般不会大办,只邀请些亲近人家过来。   然而安平长公主对此嗤之以鼻,道:“本宫女儿的及笄宴怎可敷衍了事?莫说她只是定了亲,便是成了亲,本宫也照样大办。”放话出去,大宴宾客。   阮问颖的及笄宴地点于是被定在了回诵园。   此乃一处位于京郊的庄园,是安平长公主当年的嫁妆,宽广豪阔、精妙绝伦,风华甚高,不啻皇家盛苑,让幼时第一次去的阮问颖忍不住发出惊叹。   那时的安平长公主曾对她笑言:“颖丫头喜欢这园子吗?若喜欢,娘在将来就把它送给你,让它也成为你的嫁妆。”   如今,对方果真兑现了诺言,把这园子赠给了她,作为她及笄的贺礼之一。   生辰当日,阮问颖以香汤沐浴,梳素髻、着素裳,前往正厅拜见长辈,聆听教诲,然后换上华服,行至庄园熹誓堂前,当着众宾客的面向宜山夫人行弟子礼,请其行笄扶簪。   簪子是杨世醒准备的,为五珠凤簪,无论是用料还是雕刻均属上上等,在华贵无双的同时不失底蕴,更重要的是此乃皇家制器,旁人便是花费万金也得不到。   依礼,阮问颖身为一品国公与长公主之女,当用三花金簪,即使她与杨世醒定了亲,甚至成了亲,也用不得五珠凤簪,因为这是只有太子妃才能戴的贵品。   但杨世醒本身的待遇就是比照着太子来的,他亲自送阮问颖五珠凤簪,旁人即使觉得不妥也不敢有所置喙。   何况这也没什么不妥,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太子之位迟早是他的,太子妃之位自然也非她莫属,这五珠凤簪便谈不上什么用得用不得了。   倒是阮问颖对此颇有微词,在杨世醒前几日登门来送簪子时同他昵语:“你这簪子送得也太张扬了,现在正是该小心行事的时候,万一让人抓住把柄,就此对你不利怎么办?”   “不怕。”杨世醒立在她的身后,俯身把凤簪戴进她的发间,对镜比照,“陛下与皇后知道这件事情,已经默许了,要不然我也拿不到这簪子。”   “那言官呢?你不怕他们上折弹劾你?”   “真有本事的言官不会把目光盯在这上面,没本事的我来一个处置一个,怕什么。实在不行,我们还有一条后路。”他低头附在她耳畔轻笑,“偷偷离开,去往世外桃源。”   阮问颖不禁莞尔。   她望着镜中身旁人俊逸无俦的面容,双颊漫出几抹动人的绯色。   又见发间凤簪光芒闪耀,金红二色的垂珠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侧,看起来贵重无比,使镜中女子在俏丽中透出几分端庄,心头不由得感到几分欢喜。   “这簪子真好看。”她道,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   “这是杨家皇室的传家宝,历来只给儿媳妇戴,自然好看。”杨世醒道,“不光是你,你的祖母与母亲也都很喜欢,对它赞不绝口。”   “尤其是你祖母,看向我的目光满意至极,好像想立刻把我留下来当新郎官。”   这话一出,阮问颖的笑登时有些收敛。   她收手置于腹前,怏怏道:“你是不该送给我这簪子……祖母已经对我们的事情执了迷,似乎我嫁给了你,她的毕生大计就完成了。”   “如今这般越是蒸蒸融融,往后一旦有什么刮风下雪,她就越是会受到巨大的打击。即使一切如常,她也会被你对我的宠爱迷了眼,对我越发逼迫……”   “我不是教过你吗,像你祖母这等情况,她的吩咐你只需要听五分、做三分,然后报七分即可。”杨世醒低声同她说话。   “随着时日的过去,你可以听得越来越少,报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她就算对你心有不满,也奈何不得,皇后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而且,”他顿了顿,“你祖母已经老了。”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思。   真定大长公主年事已高,许多人在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再理事,专心含饴弄孙,当一个舒舒坦坦的家翁,甚至还有不少犯老糊涂的,像大长公主一样精神矍铄、插手小辈之事的,实属罕见。   但就算是这样,她的年纪也摆在那里,想来过不了几年就会不得不颐养天年,到时,一切有关于她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非常幸运的方法,不用与亲人撕破脸皮,反目成仇。   可阮问颖心里总有些不得劲,觉得不该对长辈抱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这样做好吗?”她踌躇询问,“是不是有点……有点不孝?”   “孝之一字,乃善事父母。”杨世醒很淡然地反问,“你觉得什么才能算是善事呢?听他们的所有话,按照他们的所有吩咐行事吗?”   “当然不是,”她小声道,“这是愚孝。”   “那不就得了?”他松然一笑,“你祖母从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往后就怎么对她。她给你锦衣玉食,你还她锦衣玉食;她对你关心甚切,你还她嘘寒问暖。如此这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任是谁也挑不出错来。”   阮问颖还是有些忧心:“万一祖母对此生气不满呢?觉得我辜负了她的栽培期望,不堪为阮家女,我该怎么应对?”   “不要应对,自让她气去。”杨世醒道,“她自己都不能做到问心无愧,为了一己私欲混淆皇室血统,辜负了中宗和先帝对她的期望,竟还好意思拿这话来说你,也是可笑。”   作者有话说:   本章“吾家有女初长成”化用自白居易《长恨歌》 第148章 裴公子想要在哪里见我?   不得不说, 杨世醒很擅长以理服人。   阮问颖被他一番指点,心境不说豁然开朗,也舒坦宽和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么焦虑了。   “世醒哥哥, 你真好。”她发自内心地称赞他, “真聪明,无论什么事都想得这样通透, 堪称天底下第一聪明人。我是做了什么好事, 才能遇见你, 得你喜欢?”   杨世醒回以疏朗一笑,英隽的眉目间充满对她的宠爱:“我也不知道, 我们不妨一起寻找答案……”   他边说边低下头, 遮掩住镜中女子的娇俏脸庞,把话语消弭在唇齿之间。   就这样, 阮问颖在及笄前安了一份格外的心, 做了一晚甜蜜的好梦。   而在及笄宴上,当宜山夫人自锦盒中取出五珠凤簪, 给她贯好笄发时,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的宾客里似乎出现了一点窃窃私语声。   不过她没有在意,观礼的众人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笄礼顺利完成,到了下一步的筵席聚宴。   其时已至隅中,尚未至用膳时分, 众宾客三三两两地在庄园里游览信步, 主人家间交谈切语, 公子姑娘间说笑玩乐, 好不热闹。   阮问颖身上的华服颇为厚重,又行将入夏,她只穿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耐,遂回房另换了一件轻便而又不失端庄的裙裳,准备出来招待客人。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去往庭院的途中,闻思静拦住了她,询问她可否借一步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阮问颖还以为对方是奉了担任礼部尚书之职的父亲之命来的,为了她发间所戴的凤簪。   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杨世醒在与她谈话时很少提起过闻尚书,想来此人就算没什么建树也不会是愚钝之徒,至少不会做些惹人眼的事情。   她客气笑道:“闻姐姐有什么想要说的,尽管讲便是,何须多寻麻烦?”   闻思静看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侍女,没说话。   阮问颖明白了,看来对方准备和她说的话是旁人不能听的。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见附近虽然没有其余人影,但宽敞明亮,不是什么偏僻之地,闻思静身旁也只跟着两名侍女,没有威胁,就示意谷雨小暑退避至十步开外。   然后道:“不知姐姐现在可否对妹妹说了?”   闻思静似是被她的举动噎了一下,闷闷地瞧了她几眼,才也命自己的侍女退开,与谷雨小暑分别望着四头的风,不情不愿道:“我的姨表兄想要见你。”   阮问颖一愣。   她思索了片刻,没思索出答案,有些小心地询问:“令姨表兄是……?”   闻思静一愣,神情变得有些惊讶,还有些恼怒:“你不记得他了?”   阮问颖越发迷惑,她该记得什么?这话怎么说得她像抛弃旧爱的负心人一样?   “还请姐姐指教。”她道。   闻言,闻思静怒容更甚,但在看了她半晌之后,对方脸上的怒意忽然又变了,变成了不可置信,而且这神情看起来不是针对她的。   “你知道我姨表兄是谁吗?”   这话问得有意思,听着像是闻家二姑娘的这位姨表兄单方面认识她,而她不认识。   阮问颖道:“不知。”   闻思静继续询问:“裴家四公子裴闻睿,你可认识?他就是我的姨表兄。”   阮问颖恍然。   “原来是裴四公子。”她笑道,“大名鼎鼎的探花郎,我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听闻裴公子在今年的春闱上得了会元,被陛下在殿试上钦点为探花,簪花戴冠打马游长安,不知道红了多少儿郎的眼,动了多少姑娘的心,实在令人钦佩。没想到他居然是闻姐姐的姨表兄。”   “他当然是我的姨表兄,我曾经在聚会中提及过,你忘了?”闻思静有些着急地追问,“而且你只是听说过他吗?你——你们两个不认识?”   要说忘记,阮问颖倒也算不上,她素来记性极佳,在听闻裴闻睿的名字时已经想了起来,只是她与对方没什么交集,又与闻思静不甚亲近,所以才会在方才一时没有想到。   至于“听闻”二字,则是她有意为之。她不清楚这对姨表兄妹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要在她行及笄礼的这一天过来寻她,还想与她单独说话,尤其是一向对她不喜的闻思静,自然是以小心谨慎为上。   因此,她道:“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裴公子想要见我,所为何事?”   闻思静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只有一面之缘……当真?”   阮问颖道:“莫非我与裴公子还在什么不知道的时候见过?”   这一声反问成功地让闻思静哑了声,神色在越发怪异的同时也多了几分不争气,目光隐晦地在她发间的凤簪上转了一圈,小声嘀咕:“竟是如此……”   “颖妹妹见谅。”她难得用了客气的口吻,“方才是思静没有把话说清楚,裴四公子是我的表兄,今日特意来寻了我,道是想要见姑娘一面,请我代为转达,不知妹妹可否赏光?”   阮问颖道:“不知裴公子有什么要事想要见我?”   闻思静抿了抿唇,有些不满地道:“他没有明说。”和先前一样,这不满依然不针对于她,而是针对于裴闻睿。   “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本想着或许是你二人之间相熟,有什么不可对外人道的话,现在看来……竟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阮问颖有些失笑:“裴公子若是与我相熟,就不会请你来相问了。”   这话一出,闻思静立时睁大了眼,恍然道了一声:“难怪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这真是……荒谬。”   她破罐子破摔一般道:“反正就是这样,他想要见你,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你,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见他吧。”   她说着,目光再度扫过阮问颖的发间,轻哼一声:“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去,以免闹出什么风波。”   阮问颖明白她的意思,时下风气朗朗,男女相会不算什么大事,但今日是她的及笄宴,一切再是寻常不过的举动都会被添上几分不寻常。   她在今天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去见裴闻睿,还是私下单独会见,若是让别人知道了,难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于他二人有害。   但她虽与裴闻睿萍水相逢,却也知道他是一名君子,要不然杨世醒不会与他结交,陛下也不会钦点他为探花,他想要在今日见她,一定是有什么理由。   不过她也不能贸然前去,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位新进探花郎在打什么主意,还是小心要紧。   所以她进一步询问:“裴公子想要在哪里见我?”   闻思静回答:“望云轩。”   望云轩地处假山石峰之上,周围绿荫宽阔,既能将四处景色尽收眼底,也能避免被他人看到,是一个谈话会面的佳地。从所选的地点来看,裴闻睿是诚心想要请她相见的。   阮问颖在心里想了一想,终是点了点头:“好,还请闻姑娘带路。”她实在是有些好奇裴闻睿想要见她做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地行过长廊,来到假山园中。   在距离望云轩还有十步之远时,闻思静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亭阁中的一抹人影道:“表兄就在那里,你过去见吧。”   顿了顿,又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地道:“若是中途出什么事,你高声喊叫即可,我与我的丫鬟还有你的丫鬟都在附近,能够听到。”   这话有些出乎阮问颖的意料,没想到一向与她不对盘的闻家二姑娘会有此等关照,想来也是觉得裴闻睿单独与她会面的举动不妥,若非误会他二人相熟,恐怕连这传信的差事都不会应下。   她微微笑了笑,道了一声“多谢”,往亭阁中走去。   望云轩中,裴闻睿见到她的到来,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就朝她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见礼道:“阮姑娘。”   阮问颖回礼:“裴公子。”   裴闻睿道:“闻睿还以为姑娘不会来。”   他说话的语调很温润,像春夜里下的蒙蒙细雨,听着使人心平气和。   而他本身也是一名温润君子,端方无倚,面容俊秀,无愧于探花郎之名。   如此听着看着,阮问颖的心逐渐安定,觉得这一场相会应当不是什么鸿门宴,道:“既然以为我不会来,裴公子又为何要相请,还通过他人传话?”   裴闻睿向她赔礼:“闻睿今日贸然请姑娘相见,实为唐突,只是有一要物需还给姑娘,未免节外生枝,这才求了表妹,还请姑娘海涵。”   阮问颖有些好奇:“要物?什么要物?”还用了“还”字,她有什么东西是落在他那儿的吗?不可能呀。   裴闻睿从袖口中掏出一样以素帕包裹之物,递给她:“太后寿宴那晚,闻睿在丹凤门外捡到了一双耳珰,见其乃宫中制式,左右各刻有‘问’、‘颖’二字,便大胆猜测这是姑娘不慎落下的。”   “我本想寻机会将它们还给姑娘,但姑娘自从回了府之后就闭门谢客,我与姑娘又无什么交情,若是贸然请下人传话,恐对姑娘清誉有碍,便一直拖着,直到今日才寻着了机会。”   “如今,终可物归原主了。” 第149章 这位裴四公子,应当是喜欢她   阮问颖怎么也没有想到, 裴闻睿想要见她是为了这事。   她打开素帕,果然见到里头静静躺着两枚耳珰,正是她在太后寿宴上戴的那一对,也是杨世醒送给她的那一对。   去年冬日, 杨世醒庆贺十七岁的生辰, 她因为曾与他有言在先,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亲手给他准备贺礼。作为回礼, 对方送了她这对耳珰。   因其通透圆润, 在光照下似有五色, 她一直非常喜欢,时时戴着, 直到与他彻底置气后才没有继续佩戴。   两人和好之后, 她曾仔细收整过杨世醒送她的那些礼物,发现别的不缺, 就缺了这对耳珰, 心焦着急不已,命谷雨和小暑找了好几日, 实在翻找不到才罢。   一直以来, 她都以为这对耳珰因为她任性的缘故不见了,心中极为后悔不迭,并为之惴惴不安了好久,生怕杨世醒在得知后生气,没想到竟是不慎遗失在了宫门外。   登时,她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喜。   她抬起头, 对裴闻睿露出灿烂的笑颜:“多谢裴公子。这双耳珰的确是我的, 也的确是一件要物, 我为此焦心了许久, 还以为再见不得了,幸得裴公子相拾归还,问颖感激不尽。”   裴闻睿一怔,望着她的笑容愣了一会儿,才低眸挪了一下视线,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阮问颖又朝他道了几声谢,询问他可还有什么事要和她说,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很有礼地向他告了辞,道时辰不早,她该回去招待宾客了,也让他尽早过去与宴。   对此,裴闻睿没有多说什么话,静静地听着,只在她转身欲走时忽然开口:“……姑娘且慢。”   她回过身,略显疑惑地看向他:“裴公子?”   裴闻睿神情复杂,仿佛有些后悔叫住了她,但最终还是道:“前月,陛下亲自上门替六皇子提亲,闻睿给姑娘道喜。只是……不知姑娘,可是真的想要嫁给六皇子?”   阮问颖一惊,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询问。   虽然她早在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对方特地在这个日子请求见她,是不是想要同她说一些特别的事情,但——这种问话也实在太过令人惊讶了。   不愧是探花郎,心思比常人敏捷,仅仅听闻她的称病、见到她在太后寿宴上的表现,就推算出了她曾经的想法。   阮问颖转动心念,思索着要如何应对。   首先得弄清楚他的目的,明白他是为了什么才问她这一声话。   毕竟这可不是普通的询问,一个不好就会被扣一项妄议天家的罪责,他二人之间又还没有相熟到谈论这种事的地步。   是为了朝堂利益、世家争端?还是……   阮问颖想起裴闻睿归还给她的耳珰。   杨世醒送给她的这对耳珰并没有刻字,只在内里镂刻着一小片冰晶雪花,暗合了他生辰的时日,她在失而复得时太过惊喜,忘记了这个细节,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   很显然,裴闻睿刚才说的话是骗她的,他并非是因为刻字才猜出这是她的东西,而是纯粹认出了她的耳珰。   也就是说,他对她平日里的穿着打扮较为关注,以至于能够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戴的耳珰,并在黑夜里发觉捡起,一直好生保存到今日。   为了防止她在交谈时感到尴尬,还很贴心地用了一套说辞,以免她询问出“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的东西”这样的问题。   又或者,他是刻意为之的?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对他的心思有了较大的把握。   这位裴四公子,应当是喜欢她、关心她,才会冒着大不韪的风险来询问她是否情愿嫁给杨世醒。   她有些出乎意料。因为他们之间的交集不多,能让她想起的只有翰林院一遇,且那已经是快要一年前的事情,她几乎要忘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对方或许会对她有朦胧的好感,但要说有多么喜欢,并且喜欢得问出她这样一个问题,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阮问颖不准备在这上面钻研,她只需要得出一个结论,然后寻找出相应的解法就行了。   现在结论有了,解法自然也有了。   她露出惊讶中混杂着羞涩的表情,有些无措地道:“裴公子何出此言?”   裴闻睿怔怔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浮现起黯然失落之色,后退一步,垂眸低声道:“是闻睿糊涂了……还请姑娘不要把话往心里去,是闻睿在胡言乱语。”   果然,与聪明人打交道十分省力,一如他能够推断出她当初对亲事的不情愿,现在的他同样能推断出她对这门亲事的情愿。   并且不得不说,他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君子,既于感情之道上收敛含蓄,不给他人造成麻烦,也愿意在心喜之人有难时赴汤蹈火,又有功名加身,才华横溢,堪称良配。   可惜这个世上有杨世醒,旁人再出类拔萃,同他相比也只能如华星秋月,不及曜日。   因此,面对失魂落魄的裴闻睿,阮问颖心里生不出半点遗憾,甚至松了一口气,庆幸对方是名聪明的君子,不会有麻烦的纠缠,道了一声“如此,问颖便告辞了”,转身离去。   这一次,裴闻睿没有再留她。   阮问颖也没想着要留下来对他说什么安慰的话,一来显得她假模假式,且他或许不需要这份施舍般的关怀,二来她也害怕就此与他生出牵扯,平白给自己增添麻烦。   所以她没有犹豫地离开了望云轩,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闻思静正带着侍女坐在美人靠上等着她。谷雨和小暑候在另外一端。见到她的身影,二女皆上前相迎,闻思静也从靠椅上起身,微有些紧张地询问:“你同我表兄相见……没出什么事吧?”   阮问颖朝她浅笑:“劳姐姐挂怀,原是令表兄恰巧捡拾到了我遗失之物,特来归还,没有什么其它事情。”   闻思静呆了一呆,似是没想到裴闻睿见她只是为了这个,神情看着有些不相信,但也没有多问,道:“既如此,那我就先行一步了,你……恭贺你今日生辰大喜。”   阮问颖含笑受了,没有提出要和她同行。她们之间的关系称不上融洽,话也不怎么投机,与其勉强支应,不如分开自在。   闻思静走后,谷雨向她禀报了一件事情:“姑娘,方才六殿下的护卫经过这里,说殿下想要见姑娘,但寻不着人,便派他们出来找,向我和小暑问起了姑娘的下落。”   她稍感惊讶:“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谷雨有些为难地和小暑对视了一眼:“奴婢们不敢欺瞒殿下,也不敢替姑娘擅专,对那护卫道,姑娘临时被一桩事绊住了,很快就能处理完毕,托他去转告殿下,请殿下稍候一二。”   闻言,阮问颖舒了口气,露出一个微笑:“你们答得很好。”要是让杨世醒知道了她和裴闻睿私下会面,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转念一想,又觉得她不必过于担心,因为杨世醒曾和她说过,不会对她和旁余男子的正常往来置有微词。   今日一面,裴闻睿虽对她说了些不同寻常的话,但被她拒绝了,还失而复得了她的耳珰,算不上是一件坏事。   她询问道:“那名护卫可曾说过六殿下在何处等我?”   谷雨道:“东阳楼。”   东阳楼为回诵园主楼,处熹誓堂东首,位于紫气汇聚之地,是专门拨给贵客的下榻之所,今日前来观礼的人中属杨世醒的身份最高,这楼阁自然给了他。   阮问颖不知道杨世醒等了她多久,加上她自己也想早点见到他,遂带着侍女加快步伐赶了过去。   楼阁外有护卫看守,见到她皆恭敬行礼。云山上前道:“姑娘总算是来了,殿下已经久候多时,还请姑娘快快进来。”领她入了楼内。   东阳楼共三层,天层登高,中层观景,地层休憩。外头碧瓦朱甍,里间装饰华美,富丽堂皇,所置之物皆为上上品,贵重无双,比得上半个含凉主殿。   阮问颖到达内室时,杨世醒正倚在玉杉凭案上拿着一卷书读,身后的紫竹屏风雕刻精巧,与旁边的海棠檀木灯构成极富变化的图案。   更夺人目光的,是那道倚在案上的身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世醒开始收敛气息,不再张扬肆意,变得逐渐沉稳起来。   不是说他温和了,他依然持有那份心高气傲的锐意,只是不像以往那么显于人前,像一柄被收入刀鞘中的利剑,锋刃在暗地里淌出弧光,无声斩除荆棘。   他已经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名男子。   这样的他,谁能不欢喜,谁能不心悦呢?   阮问颖慢下脚步,缓缓地、轻轻地靠近。   杨世醒垂眸看着书卷,没有动静,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举动。   直到她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才漫不经心地开口:“终于想起我来了?”目光依旧落在书上。   阮问颖朝他展开一个讨好的微笑,跪坐在他案边的青莲毛毡上,乖软娇唤:“世醒哥哥。”   杨世醒看她一眼,终于把书卷合上,起身靠坐在案首,望着她道:“你被什么事情绊住了,需要处理那么久?护卫说在假山石林道上遇到了你的侍女,你有什么事要跑到那去处理?” 第150章 别每次都在我心情正好时给我泼上一盆凉水   阮问颖想了想, 眸光流转:“我说了,你不会生气?”   杨世醒看她一眼,轻哂道:“你不说,我才要同你生气。”显然看穿了她的那些小心思。   阮问颖遂不再卖关子, 起身坐到他的旁边, 从怀里掏出那双耳珰,打开素帕, 道:“我方才去见了裴四公子, 从他那里失而复得了你送我的这对耳珰。”   杨世醒沉默了一会儿, 把手中书卷放到别处:“你说,你方才去见了谁?”   “裴四公子, 裴闻睿, 就是上个月里陛下新点的那位探花郎。”   他哦了一声:“探花郎。”   他继续询问:“他送了你什么?”   “他没有送我东西。”她道,“只是把我不慎遗失的耳珰还给了我, 就是你在去岁生辰时当做回礼送给我的那一对。喏, 就是它。”   她把被素帕垫着的珠饰往他跟前递了递。   得来对面人一声冷笑:“我看你是成心要惹我生气。”   “哪有。”阮问颖有些心虚地辩驳,“我又不是主动要去见他的, 是他托人传了话想要见我, 我寻思着,他在今日见我定是有什么要事要谈,便去见了。果然,他归还了你送我的这一双耳珰,这……是好事。”   “好事。”杨世醒嗤笑着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是啊,是好事。”她越发心虚, “珍宝失而复得……不是好事是什么?”   对面人再度“哦”了一声:“失而复得。”   他看向她:“敢问颖大姑娘, 在失而复得这珍宝之前, 你对它做了什么, 才致使它需要物归原主?”   她讪讪道:“自然是……不慎遗失……”   杨世醒道:“那你又是如何将它不慎遗失的?”   “是……那次太后寿宴,我戴着它出席,不知道怎么的把它掉在了宫门附近,就……”她越说越小声,“被裴公子捡着了……”   “你的东西掉了,你没有及时发觉,派你的侍女去找吗?”   阮问颖讷然无言。   她的确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当时,她被他在宴席上的表现弄得伤心生气,又被徐元光一通话说得心烦意乱,等发觉戴着的耳珰不见时已经回了府。   那会儿她倒是怔了一下,但因为她在先前狠狠哭泣过一阵子,哭得头昏脑涨,不确定这耳珰是不是被她自己摘下了,交给谷雨小暑去处理,伺候她梳洗的白露和小满也不清楚情况,就没有多问。   直到后来她与杨世醒和好,才在重新整理他送她的那些东西时发觉它不见了,惊慌失措后难受了好久,又不敢声张,只能在私下里派人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一直到今日,才终于从裴闻睿的手里重新得回。   “说话。”杨世醒的声音响起。   阮问颖心尖一抖,有些紧张地抬眸瞥了他一眼,小心道:“我、我说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不生气。”他道,神情和声音都很平静,“你做了这么多惹我生气的事情,我什么时候真的对你生气过,不都是在最后向你妥协?你怕什么?”   阮问颖就怕他现在的这副模样,不怒自威这四个字,当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她也不可能真的瞒着他,早晚都要说出真相,不如早早说了,早早解脱,遂低垂下眉眼,温顺地握住他的手,把来龙去脉都说了。   末了,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我只是怕你对我失望,并且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就在房里找着了,就……现在果真找着了,只不过是被旁人寻得而已……”   杨世醒不可思议:“你还有理了?”   她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看着她这副鹌鹑般的模样,杨世醒闭了闭眼,似是极为无奈,在忍耐着对她的不满。   他深吸一口气:“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一块说了吧,我不同你生气。别每次都在我心情正好时给我泼上一盆凉水,挑战我的忍耐力。”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她诚恳抬眸,“我仔细核对过,你送我的东西只有这一对耳珰不见了,其余的都好好收在我的房里,没有丢失。我向你发誓。”   “不仅仅丢东西这项,所有和我有关的事,你都可以说。”   阮问颖好好地想了一想,信誓旦旦道:“真的没有。”   杨世醒发出一声冷笑:“你居然还要思考。”   她的气势立刻弱了下去:“我、我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嘛,免得真有什么事情被我无意中落下,以后再要提起,让你动肝火伤身……”   “我现在就已经被你弄得劳形伤身了。”他逸出一声轻哼,伸手抬起她的下颔,直视着她道,“听好,下不为例,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句话。以后你若再要这般,休怪我不留情面。”   阮问颖连声保证,示意她听到了,也知道了,并表忠心道:“我真的不是要瞒着你,我若想瞒你,大可不必对你说实话,偷偷把耳珰收好,反正你也不知道它不见了……”   杨世醒毫不留情地戳破:“那是因为你知道今日发生的事瞒不过我。你若是瞒下与裴闻睿相见一事,我可不会像刚才那样说你几句话这么简单。”   她再度只能讨好朝他地微笑:“世醒哥哥……”   杨世醒不为所动:“喊哥哥也没用。”   阮问颖思忖片刻,有些害羞地轻抿了抿嘴,试探着唤了一声:“醒郎?”   这是女子对心仪之人的称呼,代表着非君不嫁,一如阮淑晗口中的徐二郎。   她原本想随大流的说法喊他六郎,但顾虑到他的身世问题,心想也许他不会喜欢这个皇室排行,便喊了他的名字。   杨世醒果然一怔,神色动了一动,目光在她的脸庞上扫过:“……你倒是会讨巧卖乖。”   阮问颖乘胜追击地冲他继续微笑:“这是我的真心话。”   “好吧,”他懒洋洋收回手,“看在你对我真心的份上,我就原谅你这一回。”   他揽过她的身体,把她扣在怀里,低头同她唇齿相缠。   如此过了半晌,方道:“其实我刚才准备把告诫的话说完就放过你的,谁想到你不知好歹地提了裴闻睿的名字,这才决定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轻笑着咬了一下她的唇瓣:“自作聪明。”   阮问颖不由大感懊恼,对他深为不满生气,觉得他在戏耍自己:“你——你讨厌!”   杨世醒的回答是又一番的亲热。   直弄得她气喘吁吁、脸红心跳,羞赧之情淹没了恼意,真心实意地推拒起来:“别……等会儿还要出去与宴,我没有时间再换一身衣裳了……”   他才停下动作,漫不经心地在她脸上抚了一把,道:“那裴闻睿今日特地见你,只是为了还你这对耳珰?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阮问颖嫣红着双颊瞧他,抿起水润透亮的唇瓣:“我说了,你不能再同我闹。”   杨世醒道:“那你别说了。”   她笑着拍打了他一下:“你真是!他今日见我,除了还我耳珰之外,还问我是不是真心想要嫁给你。”   跟前人有些危险地眯起眼:“他对你这么说了?”   “是。”   “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说我是真心的。”   “说具体点。”   阮问颖就把望云轩里发生的一切都说了。   杨世醒静静地听着,扬起眉:“你就反问了他一句?”   “是啊。”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话,“他很聪明,听得懂我的言外之意,所以我只说了一句话就完事了,没有和他多加纠缠。”   “当然,”她接着道,“他没有你聪明,只是——呃,比寻常人要聪明一点,毕竟是被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免得他再同她吃味,连累她遭受折腾。   杨世醒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你为什么要那样反问他?不能直接点头,说你是情愿嫁给我的吗?”   阮问颖登时失了片刻的语,有些心虚道:“他、他对我挺有礼的,不像太子那般想对我动手动脚,是位谦谦君子,也没有直接和我把话说开,我就想……给我们彼此留点颜面……”   “是给他留点颜面吧。”杨世醒哂笑,毫不客气地摸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看不出来,你还挺会为他着想,连一句狠话都不忍心对他说,就因为他是一名谦谦君子。那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阮问颖被他摸得又痒又痛,忍不住软了腰,杏眸含水,瞪向他道:“你是登徒子!就会欺负我!”   比太子还过分,至少人家只是想对她这么做,没有真的付诸实践,而他不仅做了,还愈发过火,让她一回比一回招架不住,简直是个无赖。   杨世醒剑眉一挑:“行啊,我是登徒子,那我就让你瞧瞧真正的登徒子是什么模样。”   他翻身把她压下,在她的惊呼声中附于她的耳畔道:“你之前不是说,同我做那件事情没有乐趣吗?那我们就来做些别的事情……你千万记得小声些,别把候在外头的侍从引进来。”   阮问颖惊慌不已:“你要做什么?”   杨世醒在她耳边一声嘘,带起阵阵升腾的热意:“轻声,颖颖……” 第151章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吗?   外边传来阵阵伶人作曲声。阮问颖躺在杨世醒的身下, 发了好一会儿的抖。   她死死地咬着唇,忍不住想要哭泣,眸中水意一阵漫过一阵,浑身如至云雾, 在迷茫中被席卷着潮起潮落。   “你——”她充满委屈地开口, “你就是个混蛋!”   杨世醒朝她微微一笑。   她的质询立时变了吊,黏黏糯糯的, 像拉开了甜丝, 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嗯……唔……”   杨世醒凑上前, 给了她一个绵密的亲吻。   阮问颖又是娇羞又是无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更不明白他的举动。   他是想和她做夫妻吗?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夫妻之礼呢?没有人和她说过呀, 她也从来没有在书里读到过。   感觉好可怕……好像她的身体不再是她的,变成了一江春水, 在他的主导下泛起波澜, 说难受不像难受,说好受也不像好受, 简直要把她折磨疯了……   终于, 在她游移不已的神思中,杨世醒结束了亲吻,起身把她拉到怀里,给她整理衣裳。   阮问颖一个激灵,在他的手拂过她时忍不住一颤,并拢了, 小声道:“我、我想沐浴……”   “来不及了。”杨世醒道, “且我若是叫人打水进来伺候你沐浴, 那旁人都能猜出你我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想要这么做吗?”   她吓得连忙道了一声“不”。   如今这个世道,未婚夫妻在婚前行礼虽不是什么罕见事,但在高门世家里仍然颇有忌讳,更不要说今天是她的及笄宴,她还不想把脸面全部扔掉。   可若不如此,她又觉得难受得慌,也不知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踌躇半晌,终是嗫嚅道:“那……那你让人打盆水进来,我想擦一擦……”后半句话她说得格外小声,脸庞红如云霞似火,羞得不轻。   好在杨世醒对此非常平静,应了一声“好”去了外间,视若寻常的态度让她放轻松了不少,稍稍舒缓了身子倚在凭案上等着,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隐隐约约的动静声自外头传来,听着像是谷雨打了盆水进来,被杨世醒吩咐退下了。   然后是巾帕过水的声音——他在亲自动手吗?   ……也是,这种事即使是贴身侍女也不可轻易知晓,只有他自己来才最安全。   算他还有点良心。   阮问颖在心里闷哼着想。   少顷,杨世醒从隔阑外转进,坐到她的身旁,解开她才系好的衣襟,细细给她擦拭。   温热的巾帕在肌肤上轻缓而过,让她忍不住颤了一颤,回想起先前的靡靡之景,面庞登时红云再起。   杨世醒倒是擦得很认真,动作温和,没有半点之前的逼人情态。   看着这样的他,阮问颖忍不住在心里想,能让高高在上的六皇子这般纡尊降贵,给她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她了。   虽然这是她用代价换来的,但……也依旧很是难得。   她的心逐渐变得柔软,像有汩汩温情流过心田,有些羞涩地低声道:“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吗?”   杨世醒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惊愕,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不,还不是。”   她一怔,没想到他都对她做了那……那些,居然还不是,不由疑惑道:“还不是吗?那我们要做哪些事情才能算是夫妻?”   杨世醒哑然。   他沉默地与她真纯询问的目光对视。   片刻,他方道:“往后你会知道的……现在暂时先别问。”声音有些沙哑,像在克制着什么。   “为什么?不能让我现在就知道吗?”   “你要让我和你在这里行夫妻之礼?”   这话说得不仅直白,还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之感,像有什么在暗处蓬发,听得阮问颖一阵无措,羞意大盛,连忙道:“那还是算了……”急急避开这个话题。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杨世醒擦拭完毕,帮阮问颖把衣裳都系好,她才道:“那……既然我们现在还算不上是夫妻,方才你对我做的那些……是什么?也是同你上回说的——鱼水之欢,闺房之乐……一样么?”   杨世醒微微一笑,亲昵地将她被汗水打湿的鬓发送至耳后:“对。”   望着他霄朗含情的笑容,阮问颖心旌摇曳,出了会儿神,抿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轻嗔:“你果然是个登徒子。”   “我是你将来的夫君。”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不对你这样做,还能对谁这样做?旁余女子?”   “不行。”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但还是跳进了他的陷阱,着紧道,“你不能对别的女子这样做——……你没有这么做过吧?”   最后一句话她问得有些犹豫心虚,害怕对方在听了后会感到不快,觉得她不信任他。   果然,杨世醒把笑容敛起,瞥向她道:“你觉得我会对除你之外的人做这些?”   “那倒不是。”她小声咕哝,“我就是忍不住问一声……”想听他亲口否认,求一份甜蜜安心。   “而且这也怪不得我,谁让你那么——深谙此道……衬得我什么都不懂,像个愚蠢的傻瓜……哪有正经人会熟悉这个……”   他挑眉:“是吗?正经人不会熟悉这个?你认识哪些正经人,知道他们不熟悉这个?”   阮问颖一噎,明白自己又犯了一回傻。连阮淑晗这种名门淑女都能从兄长那里知晓一点门道,旁人只会知道得更多,只是不像杨世醒这般能够展示在她眼前而已。   但话已出口,她为了不落面子,也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旁人也没有像你这般,对我……如此行事。”   杨世醒的神情冷了下来:“谁敢对你如此行事,那就是不要命了,我会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阮问颖再度一噎,不意他会这么说。不过,她在感到憋闷的同时也觉得一阵温暖,真切地体会到了他对她的珍视与爱护。   她决定放下颜面,倚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靠着他的胸膛,小声同他说话:“好吧,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杨世醒道:“不是感觉,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含羞带嗔地瞪他一眼:“所以我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气定神闲地回答:“自然是因为我博览群书,才能这般学识渊博。”   她怀疑:“真的吗?可我也看过很多书啊,还……还特意查阅过相关的典籍,但只寻到了只言片语,没一句提到过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你是怎么知晓的?”   杨世醒闻言似有惊讶,用一种格外明显的含笑口吻道:“你还去翻找过典籍?真是看不出来啊,颖大姑娘,这可不是端庄贵女该做的事情。”   她有些脸红,不甘示弱地回敬:“你对我做的那些……也不是正人君子该做的事。”   “但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是正人君子,这一切我做得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我看你是不要颜面。”居然能把“不要脸”这三个字诠释得如此冠冕堂皇,天底下还有像他这样的人吗?   “行了,不逗你了。”或许是在先前的亲密中尝到了满足感,杨世醒罕见地在她发出最后通牒之前收了势,道,“我看的那些都不是什么正经书籍,你在典籍里找自然不会有结果。”   “你不知晓这些也很正常,本来这种事就是要到成亲前才会被告知的,不是你愚知蒙昧。你若想知晓其道,与其蒙头翻找,不如来询问我,我很乐意为你开疑解惑。”   “呸,谁要来问你。”阮问颖红着脸娇嗔,“你也真是厚颜无耻,如此大言不惭地对我说这些失礼失仪的话,竟还好意思不满我对裴四公子的评价,也不想想你自己的行为能不能被称为正人君子。”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不过一名登徒子,比不上那裴闻睿芝兰玉树、谦和有礼。”杨世醒平静道,“所以我也不必在你跟前维持正人君子的模样,反正你不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嗯?”   上扬的尾音听得阮问颖心中一颤,忙忙朝他讨巧卖乖:“自然不是,你把话说反了,是那裴闻睿不能与你相比。”   “你、你在我心中虽不是什么正经人,却比世上其余男子加起来都重要。裴四公子纵为良配,在我心里也不及你分毫,我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想法。”   杨世醒眉峰扬起,像是对她的话感到很意外。   他抬起她的脸,似是探究、似是从容地打量着她道:“你这话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在夸你,你在我心中无人可及,是我最为珍重之人。”   阮问颖脱口而出。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因为她原本没想这么说,只想说些好听话哄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念忽然一动,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不过旋即她就镇定了下来,凝眸看向杨世醒,脸庞布满云霞,羞涩而又坚定地与他对视。   杨世醒回以相同的凝睇,俊朗的眉眼逐渐舒缓,化成一个含满柔情的笑。   “果然,成了大姑娘就是不一样,比以往会说话得多,不用我再费心思哄你。”   他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亲吻:“裴闻睿这事就这么算了,他喜欢你是他有眼光,我不会为他人的心思迁怒你,但往后你可不能再这么做了。”   “嗯,我知道。”阮问颖乖巧点头,也抬首凑上去吻了他一下,“以后我会注意自己,尽量不招惹这些七七八八的桃花。”   “我不是在指这个。”杨世醒道,脸上露出一抹关怀的神情,“我是指你今日单独去见他的举动。”   “裴闻睿是正人君子,不会对你多加纠缠,你去见他没什么危险。可若换了旁人,对你心怀不轨,在交谈到一半时起了歹意,你准备怎么办?”   他认真叮嘱:“记住,以后不管什么情况,也不管你要去见什么人,都必须带好侍从在身边,不可孤身赴会。” 第152章 我但凡有一口气在,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另嫁他人   阮问颖道:“我会武, 可以自保——”   杨世醒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顶什么用?连在我手底下五招都走不过,还不如你的侍女。”   阮问颖气鼓鼓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被嘲笑了:“那你也不能这么说。”   “好,你武功高强, 可以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他半是敷衍半是嘲讽,“所以呢, 你要把你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这份绝世武功上面吗?那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在下佩服。”   阮问颖:“……那要是人家指名让我一个人去呢?不可带其他人?”   杨世醒道:“那就不要去。别人若是真的有求于你, 不管你是带十人还是百人都不会在意,若是死活要你一个人过去, 你以为对方会安什么好心?”   她嘀咕:“裴公子就没有安什么坏心。”   他扬眉:“你非要惹我生气?”   阮问颖连忙道了一声没有。   “好, 我听你的。”她乖巧颔首,“往后除了见你, 我都不会让侍女离开, 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危。”   “这才对。”杨世醒满意一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在旁人眼里与我连成一体, 会有许多麻烦冲着你来,你须当谨记。”   阮问颖格外喜欢他用这般平常的口吻说她是他的妻子,心中暗生欢喜,面上却道:“还没有嫁给你,我就已经要受你的连累,承担这些风险?这也太吃亏了。”   “错, 是因为你要嫁给我, 才只需承担这些风险。”他纠正, “不然凭你的身份, 你以为你的亲事会有多顺利?那时才是真的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连累全族倾覆。”   “危言耸听。”她不以为然,“难道我必须要嫁给皇子王孙吗?若我嫁给一名普通的世家公子,自是什么风险都没了,可以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杨世醒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看来你对我的感情还不够清楚,我但凡有一口气在,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另嫁他人。”   他道:“若有一天,你当真要嫁给别人,那我定然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被他人赢得了皇位之争。”   “到时候,那位新君可能有我和陛下这样的胸怀、这样的真情,对你阮家如斯信任,安心让你家坐享荣华,而不是兔死狗烹,在利用殆尽后斩草除根?”   阮问颖被他说得心中一紧,不是因为他对阮家的势论,而是他对自己不好的设想。   “呸呸呸,你说什么呢。”她抬手捂住他的唇,“什么不在这个世上,你平白说这些咒自己的话作甚,不想同我长长久久了?”   杨世醒含笑拉过她的手腕,在上面落下一个温热的轻吻:“我就是说来假设一下,让你知道嫁给我是对你最好的选择,免得你再说些什么想当然的话来气我。”   “那也不行,我不喜欢听这些。”阮问颖还是蹙着眉。   顿了一顿,又迟疑道,“我……真的有这么想当然吗?”她还以为她挺聪明的呢,不说见识广博,至少也不似常人那等无知短见。   杨世醒看穿她的心思,噙笑道:“想当然的不是你在要事上的思考,而是你在感情方面的说法。”   “你我都知道你不可能嫁给别人,可听到你如此说辞,哪怕只是玩笑,我也还是会感到生气,就像你不喜欢我提起旁余女子一样。”   阮问颖没想到他在意的点居然是这个,惊讶之下不由有些羞愧,想起自己先前的反应,也是明知他在逗趣自己但还是会忍不住觉得不快,面上便起了几分赧然。   “是我不好,我以后都不这么对你说了……你也不要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会担心。”   “好,我们都不说。”杨世醒把语气放缓,握住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摩挲,“你也要听我的话,不要随随便便来个人就傻傻地跟过去,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心思?”   “嗯。”她朝他莞尔,甜蜜而又郑重地点头,“我都听你的。”   两人相视而笑,在室内流淌出汩汩温情。   片刻后,杨世醒忽然道:“对了,你之前说那耳珰是裴闻睿归还给你的?他怎么还你的?”   阮问颖格外不解地应了一声:“就——那样还给我的呗,双手递来,很寻常规矩的那种交还……”   “不是,我是想问你他用什么还你的,就直接一对耳珰?素手归还?”   “那倒没有,他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如何会这般失礼?自然是用帕子包了还给我的。”   “就是你刚才给我看时,包裹住耳珰的那一条?”   “……嗯。”他不会是想——   “扔了。”   “……”果然。   两人又拉拉扯扯地说了会儿话,耳闻着外头的琴曲渐至高潮,待到下一个和缓奏段便是开宴的时辰,杨世醒遂命人进来给阮问颖整理仪容,梳理她有些散乱的笄发。   谷雨一如既往的沉稳,什么也没有多问,请阮问颖坐在镜台前,缓缓取下她发间的五珠凤簪,小心地置在锦盒中,给她重新梳理乌黑柔亮的秀发。   小暑倒是嘀咕了两句:“这笄发明明被全福姑姑绾得挺紧,怎么这会儿便散了?莫非是那姑姑手生了?”   谷雨连忙给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别多话。   但阮问颖已经听了个清楚,不由得面颊发烫,回忆起杨世醒同她胡闹的那一段。心想,他那样同她折腾嬉闹,她的笄发不散就怪了。   偏偏她不能说,要不然她的脸面就别想要了,只能竭力维持着端庄沉稳,当做没有听到,不敢泄露一丝情绪。   好在小暑虽然天真单纯了一点,但也不是不懂眼色,被谷雨警告之后就学乖了,安安静静地同后者一道服侍。   阮问颖今日及笄,也不用什么旁的钗饰,只需要绾一个笄发就成,式样也不怎么复杂,很快在二人的协心齐力下绾好。   正当谷雨准备把凤簪给她戴上时,杨世醒上前一步,道:“我来。”   二女遂退避至外室,留下他们独处。   同几日前一样,杨世醒立在阮问颖的身后,微微俯身,把凤簪插入她的发间,动作比起头一回的生疏熟练了不少。   “你今日很美。”他望着镜中的她,贴唇于她的耳畔絮语,“颖颖,恭贺你生辰大喜。”   灼热的呼吸让阮问颖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庞又发起烫,心田像被流经溶溶的春水,在太阳的照耀下晒得暖意十足。   她垂下眸,抿嘴,不好意思地微笑:“多谢……世醒哥哥……”   ……   阮问颖到园中时,离开宴还有一会儿工夫,不过宾客大多已经聚齐,正在席间就座,品着茶、用着瓜果点心赏景听音,不时交头接耳地说笑一番。   她往上首眺望了一回,见家中长辈未至,便先行去了贵女一席,同她们寒暄。   在一轮相互见礼后,阮淑晗携徐妙清而至,自寻了一处清静地同她谈话:“好妹妹,你可终于来了,我在这等了你许久,还以为你要直接同祖母他们一道过来呢。”   徐妙清则是柔柔对她行了一礼,含笑道:“颖姐姐,恭贺你今日生辰大喜。”   三人一通闲话小叙,很快把话题引到了生辰贺礼上面。   徐妙清以团扇掩面,抿嘴笑道:“要说这生辰贺礼,谁能比得过六殿下?竟是直接送了姐姐五珠凤簪,那可是太子妃才能佩戴的饰品。六殿下这一手贺礼送的,不可谓不令人惊叹。”   阮问颖道:“这话从何而出?这凤簪乃是由宜山夫人给我戴上的,并非六殿下。”   徐妙清矜持一笑,往四下里看了一看,上前凑近她,像是在说姐妹私语般朝她轻话。   “此等贵重之物,除了六殿下,谁敢送出手?况姐姐又与六殿下定了亲,陛下还在前些日子里亲自上门替六殿下提亲,以笄簪为贺礼更是意义特殊,只消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   阮问颖不动声色:“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阮淑晗回答了她的问题:“依我看,应该都是。”   “你与六殿下的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长安贵女里但凡有些见识的,都能猜测得到。今日六殿下又亲自前来观礼,旁人就是一时想不出来,看见六殿下的身影,也能想出来了。”   阮问颖于是微笑起来:“不愧是晗姐姐和妙清妹妹,就是蕙质兰心。实不相瞒,此簪确为六殿下所赠。不过你们别把此事声张出去,猜测是猜测,承认是承认,我不想给殿下带来麻烦。”   这话说得不实,杨世醒能正大光明地将凤簪送给她,还让宜山夫人在众目睽睽前给她戴上,就说明他这举动是过了明路,即使说出去也没什么。   但必要的姿态还是要做的,以免落人话柄,在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当做引蛇出洞的诱饵。   听她这么说,阮淑晗与徐妙清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徐妙清道:“六殿下的举动未免太大胆了些,竟然将凤簪拿来送给了颖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送姐姐贺礼的人是太子殿下呢。”   阮淑晗低声道:“妹妹慎言,这簪子是宜山夫人从锦盒里取出来的,大家也都认为是六殿下送的,如何与旁人扯上了关系?”   “周围人多耳杂,妹妹此番言论若被有心人听去,恐怕你我三人都难逃责贷。你与我也罢了,倘若一个不巧牵连到了颖妹妹,被六殿下得知,岂能善了?”   徐妙清脸色一白,忙道:“是妹妹失言,妹妹不过一时玩笑,并非成心,还请两位姐姐见谅。”   “无妨。”阮问颖瞧着她,慢慢道,“我先前要事缠身,数月不见妹妹,竟不知妹妹已大有长进,敢妄议天家事了,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话题也可说道一二。”   “我们三人倒不打紧,只是徐大人与小徐公子分别为六殿下的师长与伴读,若被六殿下得知妹妹这般口无遮拦,也不知晓会不会牵连到令尊与令兄的身上。” 第153章 见你同皇子定亲,又得了凤簪,便心生了一点妒意   徐妙清这回的脸色是真的发白了。   她急急开口:“颖姐姐——”   阮淑晗行至二人中间, 用说笑的口吻打起了圆场:“好妹妹,你明知道妙清妹妹对朝事不甚了解,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何必说这些吓唬人的话给她听呢?”   说完, 她又压低声音, 对阮问颖轻道:“前段时日我能在关键时刻得见徐二郎,还要多亏了她, 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在这桩事上, 也请你抬手放她一马。”   阮问颖闻言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徐妙清也能和这事牵扯上关系。   转念一想, 阮淑晗和徐元光的事没有像她和杨世醒一样被放到明面上, 他二人间的见面自然不会似他们那么轻松,以徐妙清为引来搭桥牵线是最稳妥的做法。   如此, 对方倒也算是她的半个恩人了。   这么想着, 她便隐去心中的不满,展颜对阮淑晗笑道:“姐姐说的是, 妹妹受教。”   又握住徐妙清的手, 款款笑言:“好妹妹,我刚才说的话都是唬你的,不必当真,天底下哪有为了一句戏言就牵连全家的事呢?”   闻言,徐妙清的脸庞恢复了一点血色,不过看着还是有些苍白, 勉强一笑道:“颖姐姐真是促狭, 尽说这些骇人听闻的话来唬我……”   阮问颖漾出一个略显亲近的笑容, 如同叮嘱家中幼龄的小妹妹, 道:“既如此,你就当是一次小小的教训,往后不能再胡乱说话,知道了吗?”   徐妙清目光闪烁,有些局促地看了她一眼,道:“……是,妹妹谨记。”   阮淑晗在旁边一声轻咳,把话题拉开,让三人回到了一开始的闲叙之中,只是气氛却回不去了,始终萦绕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怪异之感。   待得真定大长公主在侍女的簇拥下行至上首,众人皆行礼见过,阮问颖便辞别徐妙清和阮淑晗,准备前去拜见长辈。   这时,自从得她告诫之后就寡言了不少的徐妙清忽然开口:“颖姐姐,你身上——”   “什么?”阮问颖一疑,“我身上怎么了?”   徐妙清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又于她的脖颈处停留了片刻,方道:“你身上……有除了兰香之外的其余香味。”   这话一出,阮问颖登时闹了个红脸,原本沉浮在心底的怀疑之情刹那间烟消云散,变成了极为强烈的羞赧尴尬。   及笄是大礼,不管是所着服饰还是所焚之香都有相应的规制,需穿礼衣、沐兰香,兰为花中君子,兰香自然也如君子般清淡,很容易被其它的香味盖过。   她方才在东阳楼里与杨世醒一通嬉闹,身上自然而然会沾染上他的熏香,虽然也同样清雅,但始终与兰香不同,在今天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更是尤其明显。   让她带着这样的一身气息去见长辈,她纵使不会得到怪罪,她的脸面也相当于没了,无颜以对。   阮问颖脸上一阵红白交加,不知道是该感谢徐妙清提醒,还是为对方的点明而大为羞愧,钻进地缝里去。   这简直是在明晃晃地说她同杨世醒……幸好她们位于清静之地,避开了旁人,徐妙清说话的声音也不高,要不然她可真的羞于见人了。   同时,她也感到六神无主。   现在再回去熏香肯定是来不及了,但就让她这样去拜见长辈,她也拉不下这个脸——不知道的时候也罢了,大不了事后想起来哀叹几声,知道了还去,那可真的是——   “拿着。”阮淑晗从腰间解下香囊,系到她的环佩上,“可是巧了,我今日佩戴了兰花香囊,里头是被晒干的兰花花瓣和香料,气味不算很纯,但用来压你身上的香气正好。”   阮问颖如蒙大赦,欣喜感激不已:“晗姐姐!多谢你——”   “好了,感谢的话稍后再说,祖母落座有一会儿了,估计伯父伯母他们也快了,你还是尽早过去吧,以免耽误了吉时。”   阮问颖点点头,匆匆说了两句道别之语,便转身离开廊下,领着侍女往上首行去。   徐妙清凭栏而立,望着她窈窕的倩影,似艳羡又似感慨地轻道:“颖姐姐如此娇俏灵动,当真是国色天香,难怪六殿下对她爱如珍宝……”   阮淑晗笑道:“妹妹这是也动了红鸾星,想要找一名良人了?”   徐妙清面色一红,羞道:“姐姐说什么呢,妹妹不明白。”   阮淑晗善解人意地没有多言,转过话锋:“说来,方才真是要多谢妹妹。若非妹妹提醒,恐怕我和你颖姐姐都不会意识到香味的问题,险些闹出个大笑话。幸好有妹妹在。”   徐妙清赧然一笑:“姐姐言重了,妹妹不过白说两句,不足挂齿。”   “而且妹妹也着实没有想到,颖姐姐和六殿下会这般——感情要好,竟……”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像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阮淑晗道:“他二人自小相识,感情自是要好,你是见得少了,才会觉得惊讶,若像我一般时时刻刻听闻他们的消息,便会见怪不怪了。”   徐妙清维持着矜雅的微笑,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如此……”   她的思绪飘回到先前对阮问颖的打量上面。   对方的仪容看起来很齐整,没有一丝错处。然而,当她的目光滑过阮问颖的脖颈时,发觉对方原本白皙的肌肤在她的注视下染上了一层绯色,甚至不自在地进行了一点遮掩。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说明在阮问颖的心里有什么需要隐瞒。   思及她与六皇子的关系,这份下意识背后隐藏着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徐妙清垂下眸,抿着唇,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团扇细柄。   ……   及笄宴顺利落幕后的几日,阮问颖寻了个空将香囊还给了阮淑晗,还另外送了一个,是她带着侍女在苑里采摘各种花瓣制成的,香气浓而不烈,别具特色。   说起宴会上的事情,她犹有疑虑:“晗姐姐,你觉不觉得徐妙清有些奇怪?她好像要刻意针对我,说的话……听起来令人不喜。”   阮淑晗微微蹙眉,思忖道:“是有些奇怪。许是她年纪小,见你同皇子定亲,又得了凤簪,便心生了一点妒意吧,这也是人之常情。她既然愿意提醒你香味的事,想来不是真心要给你使绊子。”   “但愿如此吧。”阮问颖轻叹口气,“她沉湎诗书,于人情处事一道上太过天真,我怕她遭了谁的挑拨,与我们生分事小,要是由此而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就不好了。”   “应当不会吧,你是不是想得太担心了?”阮淑晗有些怀疑,“她不是那等不知晓事体之人,即便一时有什么不满,久了也自会回转过来,大不了我们多多和她相处,看顾着一点就是。”   对此,阮问颖笑了笑,没说话,自然地把话题转开,同她谈论起别的事宜。   阮淑晗知道她心里自有一杆秤,认定了的事不管旁人怎么说都难以改变,徐妙清又只是她们的寻常姐妹,犯不着为此起什么争执,便也抛开此事,笑语起来。   “你以后和六殿下呀,还是悠着点吧,别再随意胡闹。倘若再出什么差错,我可不能确保每次都能像上回一样给你救急。”   阮问颖闻言脸上一红,绞着手嘟囔:“你当我想胡闹?我这不是……没法回绝么,人家是六皇子,想要对我做什么事还不是他说了算,我能有什么意见?”   “以往你说这话我信,现在你可别想着蒙我。”阮淑晗摇头,“他对你如此情真意切,连你闹了那般大的别扭都能容忍,你若真的不想同他胡闹,他还能强迫你?”   她拿罗扇轻点了一下阮问颖的面颊,促狭:“定是你自己心性不坚,被人家拿话一哄就晕晕乎乎地应了,给我们阮家女儿丢脸。”   阮问颖面红更甚,耳尖都泛起了烫,虽不清楚自己同杨世醒在对方心里成了什么模样,但想想就知道不会是多么正经。   未免她的堂姐再说下去把她的遮羞布全部扯开,她决定主动出击。   “晗姐姐别光说我,你同小徐公子的事怎么样了?你二人明明在我和六殿下之前定情,然而如今我们都定亲了,你们却还是没什么动静,到底如何作想?”   听见这话,阮淑晗脸上的笑意立时收敛了几分:“我与他……感情还行吧,就是——”   她烦恼地叹了口气:“他于科举取士一道上实在不行,说来不怕你笑话,上月里他又下场试了一回,结果策论还是——”   阮问颖犹豫猜测:“名落孙山?”   阮淑晗:“……差不多吧。”   好吧,这也是在意料之中,毕竟能得徐茂渊与杨世醒亲自定论的“一窍不通”,想来不会出现多少奇迹。   但有一样她想不通——   “你策论学不好,就不能去考考经义?”她在含凉殿中对徐元光道,“好歹你被人称赞一声书画双绝,文采怎么说也算斐然,便是凭着你的那一手字,也能获得点名次吧?”   徐元光睁大眼,把白子落在棋盘上:“说得容易,经义又不只是单纯挥毫泼墨,考的是对经文的阐述和理解,所谓‘帖经’、‘墨义’当是也,你看我像死读这些的榆木脑袋吗?”   “我看你就是一个榆木脑袋。”阮问颖不客气地回他,“考了这么多年的科举都没能考取个名次,说出去简直令人耻笑。亏你还是徐大人的公子呢,徐大人的一世英名都要被你败光了。”   “阮大姑娘,我今年不过十九,统共也下场没几次,考不中很正常。君不见古往今来有多少白发进士?科举取士……你说得轻巧,怎么不见你下场试一回?”   “她不用下场去试。”杨世醒落下一子,淡淡道,“她在成为我的妻子后自有所处,不必和旁人去比这些。” 第154章 别光天化日的就肆无忌惮做这些于礼不合的事情   阮问颖翩然笑开, 手执碧玉细签,从果盘中签起一块晶莹饱满的果肉,素手托举着递至杨世醒的唇边,甜甜道:“表哥说的是, 我自然与旁人不同。”   杨世醒回她深情一笑, 低头咬下了果肉。   徐元光坐在他们对面,见到这副情状, 立时“噫”了一声, 夸张地抖着身体:“你们两个能不能顾忌一点?别光天化日的就肆无忌惮做这些于礼不合的事情, 这儿还有一个大活人在呢。”   阮问颖心道,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在, 他才会如此克制, 要不然早吻下来了。   想想也是冤孽,她从前明明是一位端庄贞淑的贵女, 同杨世醒有一点亲密接触都会脸红心跳, 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在他人跟前安坐,当真是令人嗟叹。   都是他的错, 害得她在亲朋好友前全部没了颜面, 还不愿自省,只想同他永远这样亲密下去,让她变得一点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阮问颖含羞带笑地瞥了身旁人一眼,将玉签轻置回青瓷盘中,对徐元光道:“你这会儿倒是妙语连珠了,如何回答起策论来就成了结巴?”   “要说年岁问题, 裴大人家的四公子也同你一般年纪, 怎么人家在上个月就能被陛下钦点为探花, 而你却再次落榜, 没有名姓?”   徐元光立即苦了一张脸。   “可别提他,自从那裴闻睿成了探花,我爹把我臭骂了好几通,说我把他的老脸都丢尽了,让他在裴大人跟前抬不起头来,恨不得我和我大哥换个个,让我当病秧子,我大哥下场考试。”   “还说我白白费了他这么多的心,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给我争取这一份伴读的差,不如让那裴闻睿得了,害得他现在不仅要在同僚面前丢脸,在六殿下跟前也丢脸,简直是血泪,唉!”   他边说边抬起手,作势要撸起衣袖:“气得狠了,他还拿藤条抽我,力气大得好像我不是他亲生的,差点把藤条抽断。现在我拿笔还发抖呢,这胳膊上面的藤条印子也还在,你们要不要看看?”   杨世醒毫不客气地朝他怀里打了一枚棋子,呵斥:“看什么看,要耍风流对你喜欢的姑娘耍去,别在我这儿碍眼,当心我让人真把你的手抽断。”   阮问颖也同仇敌忾道:“你活该。”   徐元光捡起落在衣兜中的棋子,看着它摇头叹气不已:“你们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吧?不是我不想科举取士,是我——哎,实在是考不中啊!我能怎么办?”   阮问颖道:“你考不考得中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的堂姐不可能嫁给一个白身,你要么袭爵,要么捐官,要么去考,三者必选其一,否则别想娶我堂姐。”   这话一出,徐元光脸上的苦楚就更浓了。   “我头上有个大哥,袭爵轮不到我;捐官倒是有这份钱,可我爹一定会打死我,觉得我丢了整个家族的脸;去考吧,又……唉!”他沉沉一挥衣袖,再度哀叹。   杨世醒冷眼旁观,片刻才慢悠悠地道:“不用这么灰心丧气,你是我的伴读,要是落魄了,我也没有颜面。等来年我同颖颖成婚,我会给你一个翰林院编修的差事,你自己把握。”   翰林院编修虽只七品,但为清流正道,若要走文臣的路子,从它做起最好不过,当今殿阁有三名学士便是从此而出,多少头甲进士都求而不得。   阮问颖也喜欢这个差事,听他一提,心里不由得有些泛了酸,侧过脸小声同他嘀咕:“你怎么把编修一职给他了?我也想去翰林院……”   “不妨事,他负责当翰林院的编修,你负责管理翰林院。”杨世醒在她耳畔低笑,轻吐出的热气呵得她痒痒的,忍不住晕红了一点脸,悄悄探手过去在他掌心里画圈。   杨世醒由着她画了几圈,而后翻手反握住她,轻轻揉捏。   阮问颖的心更痒了,恨不得立即投入他的怀抱,顾虑到在场还有其他人才勉强忍下,咬唇笑睨了他一眼,示意他别玩得太过分。   身为在场唯一的其他人,徐元光全程没有发觉他们的小动作,定定地坐在棋盘后面,神情充满挣扎,像是在考虑欢欢喜喜地接受还是傲骨铮铮地推拒。   他艰难道:“我爹他——若是知晓了这件事,会不会大为生气,觉得我是个……呃,废物,要依靠着殿下才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专门给殿下拖后腿?”   “你爹他就是考虑到了你不成器才会让你来当我的伴读,不然叫你在家安心备考不是更好?”杨世醒漫不经心,“且你若是拖我后腿,也不必担忧你爹怎么想,我头一个就处理掉你。”   徐元光还是有些犹豫:“翰林院素来只有进士就任,我这样走后门进去会不会引起众人不满,给殿下惹来麻烦?日后升迁也是一个问题——”   杨世醒不耐烦道:“那你自个下场去考吧。”   阮问颖在旁掩唇轻笑:“晗姐姐今年十六,家里长辈已经开始给她相看了,顶多再过两年就会把她的亲事定下,祝愿你能在这两年内顺利中榜,若实在不行,也欢迎来喝一杯晗姐姐的喜酒。”   徐元光立时神色一整,朝杨世醒作揖行礼:“元光多谢殿下厚爱,殿下提携之恩,元光永不敢忘,定当涌泉相报。”   杨世醒轻哼一声:“这不就行了?拉拉扯扯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浪费我时间。”   三人又接着下了半盘棋,便有宫人来禀,道裴大人已至含凉殿外,请他们去西室相候。   自从及笄宴后,阮问颖就恢复了从前往来含凉殿的习惯,遇上徐、裴二公授课时也会跟着去旁听一二,今日依然如此。   倒是徐元光在动身时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似乎不怎么想见到裴良信。   见状,阮问颖在心里疑惑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究竟。   约莫是人家的公子得了探花,他却名落孙山,他的父亲与对方又正好是在朝堂上的对手,便自觉有些抬不起颜面吧。   不过说到这里,就又有一件事值得琢磨了。   徐茂渊把徐元光举荐给杨世醒当伴读,固然给次子在将来得了一份保障,但也同时把他推到了裴良信的手底下,这是为了避嫌而不得已为之的呢,还是故意这么做的?   毕竟徐茂渊走的是实论之道,被陛下点为状元后直接授予了要职,不同于传统文官的路子,需要从低至高一点点往上爬。   徐元光策论不通,走他父亲的老路不但艰难,还容易惹来杀身之祸,只有走清流文官的路才最安全,而他多年来跟随杨世醒同裴良信学的恰好就是这个。   徐大人此举,是无心插柳,还是苦心经营?   阮问颖暗自思索。   “在想什么?”杨世醒在她身旁询问。   她看了一眼正在整理纸墨笔砚的徐元光,犹豫了一会儿,悄声道:“在想,徐大人对小徐公子还真是费尽心思,一片拳拳慈父之心。”   她这话听上去没头没尾,其实自有思量在,如果杨世醒听懂了,便说明她没有多想,反之如是,而她相信对方会听懂。   杨世醒也果然听懂了,对着她笑了一笑,颇有轻飘意外地道:“你才发现?我早在他过来的第一天就想明白了。”   阮问颖:“……”   “殿下聪慧,问颖佩服。”她干巴巴道。   “你也不差。”他道,“有的人直到这时还想不明白呢。”   阮问颖不觉得比徐元光聪明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甚至有些发愁,心想,连这点事都看不穿,难道这小徐公子的脑袋真是榆木做的不成?他到底能不能成为晗姐姐的良配?   她在裴良信结束授课、徐元光告辞离去之后问了杨世醒这话,得到他如下回复:“他虽然谋算不足,但有急智,亦怀有一颗赤子之心,足够了,至少没有亏到我觉得让徐茂渊来教我是一件不划算的事。”   听得她越发默然,腹诽,若是到了连以徐茂渊为师都觉得吃亏的地步,那还得了。   当然,杨世醒的这番评语还是有点用的,起码让她在品行方面对徐元光放了心,不那么为阮淑晗感到焦虑了。   她道:“好吧,拿我就相信你一回,姑且认下他这个堂姐夫。不过你需记得,这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如此,倘若他日后对我晗姐姐有什么不好,我可是会来找你算账的。”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即使能如愿娶到你堂姐,也会排在我们的亲事后面。”杨世醒挑眉,“所以如果到时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完全不用特地赶来寻我,在这殿里喊一声就行了。”   她娇嗔:“你怎么老是没个正形?我跟你认真谈论事情呢,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就要生气了。”   “好好,我不说。”他举手投降,“不过说起你堂姐和徐元光,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和此有关的趣事,你愿意听吗?”   “你不同我闹,我就听。”   “要求还挺多。”杨世醒把她抱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揽住她,也不和她承诺,直接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你也为他们的事来找过我?问了我一通问题。”   阮问颖搂住他的肩,依偎着他,想了想,道:“记得。我那时还担心我们家和他们家联姻会招致陛下不满,没想到都过去一年了,他们间的八字还没画出个撇。”真是白费了她一番心。   杨世醒含笑凝睇:“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对你说了什么?”   “我都记得。”她道,“不过你说的话太多了,要我一一复述有些困难,不知具体是指哪一段?”   他道:“我让你换位思考,如果有一天我和你之间的亲事出了问题,你是希望他人帮你,还是愿意和我一起解决。”   “当时你回答得信誓旦旦,说会选后者,结果呢?竟是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情愿知会我一声,为的还是同我顺利退亲,当真是让我心寒,白白浪费了对你的一腔心意。” 第155章 长安固然禁锢了她,却也让她拥有了杨世醒   闻言, 阮问颖目光犹疑,分外心虚。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讨巧笑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我那时有过回答?明明是同你说起了别的话,你可别仗着时日久就唬我, 我记性好着呢。”   “你虽然没有明确回答, 但也默认了。”杨世醒气定神闲,“要不然凭你这不肯服输的性子, 会如此乖顺地移话不谈?早同我争执起来了。”   阮问颖哑口无言。   她强词夺理地同他撒娇:“你说过, 不会再和我生退亲的气, 怎么又旧事重提了?”   “我没和你生气。”他把她往怀里抱了抱,“只是和你随口说说话, 想瞧瞧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咬唇轻骂:“你讨厌。”娇嫩的面庞染起一抹绯色, 露出一点羞恼的笑影。   杨世醒把吻印在她颊侧的云霞上:“这么久了,你能不能换个词?成天不是讨厌来就是混账去, 你说不腻, 我都听腻了。”   阮问颖偏不如他的意:“你混账。”   他便用了一种无奈的口吻,道:“好, 我认输, 随你怎么喊。真是拿你没办法。”   话是这么说,但他面上却含着笑,很显然并非如此作想。   阮问颖也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心里感到不满生气,偏偏又对他沉不下脸来,只能抿着唇小声嘀咕:“你就是个讨人厌的混账……”   杨世醒充耳不闻, 如雨点般的轻吻在她的脸颊上挪动, 最终落于她的唇瓣, 浸润一片柔软。   “不过这件事真的很有趣。”他抵着她的唇昵语, “当时我们两个都觉得我们间不会出现问题,就算出现了也能自行解决,对感情充满自信,还由此推及到了你堂姐和徐元光的身上。”   “没想到真的事到临头,还是得依靠他们来传话,推我们一把,而他们两个也同样需要我们相助,竟没有一方实现当日的话。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经过累月的相处,杨世醒亲热的技巧越发纯熟,阮问颖被他吻得心旌摇曳,浑身上下盈满了奇异之感,沉浸在他的包裹里不愿脱身,几乎分不出心思来听他的话,更遑论思索。   半晌才软糯道:“是很有意思,说明我们英明神武的六殿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若非……嗯……”   她把不自觉逸出的低吟压下,竭力维持着平稳道:“若非有晗姐姐和小徐公子他们在,你是不是就……不会来找我,同我和好了……?”   “你猜?”   “我不猜。”她的声音越发娇软,明眸映水,容满云霞,“没意思……”   杨世醒低声道:“那我们就来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他伸手拂过她的细腰,掌心炙热而有力,激起一连串细小的酥麻。   阮问颖几乎立时软了腰肢,脸庞红云更甚,似绽开的牡丹花,一颗芳心怦然而动。   她含着羞涩的笑容,低低唤了一声“世醒哥哥”,不再言语,乖巧柔顺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山黎的声音却在此时自阁外响起:“殿下,陛下有请。”   让她霎时从云端回到地面,仿若被一阵罡风吹散情絮,险些没吓得抖上一抖。   她急忙想从杨世醒的腿上下来,但被对方按住了,没能动弹。   “父皇请我过去做什么?”杨世醒的脸色有些不好,显是不满被人中途打断。   侍立在外头的山黎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听见他的声音,心中自有几分猜想,口吻越发小心翼翼:“乃常日惯例,陛下请殿下前去紫宸殿议事。”   听她这么一说,阮问颖也想起来了,杨世醒在进完下半晌的学之后的确需要前往紫宸殿协理陛下国事,这是持续了好几年的老规矩,照理本不该忘,他们居然都没有记起,还要陛下差人过来。   一想到可能会使跟前人被盖上“沉湎美色”的名头,而她自己就是那误人的罪魁祸首,阮问颖再坐不住,硬是扭动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也不管对方被她磨蹭到的隐忍脸色。   “国家大事不可怠慢,你赶紧过去。”她对他道,“我们……我们来日方长。”   杨世醒充满忍耐地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行,以国事为重。”   “不过你也别想等来日。”他起身拉过她的手腕,把她搂进怀里最后印下一吻,“你今天的晚膳在我这里用,不许擅自出宫,等我回来。”   “这不好吧?”阮问颖微含羞涩,“我们都已经定亲了,在你这里留待下晚,别人会怎么想?”   “别人的想法关你我何事?”他毫不在意,“总之你不许走,等会儿我会给山黎下令,让她看住你,你若走了,我就罚她。”   她连忙道:“不,别叫山黎,你、你换个人来,换淡松。”她是真的在山黎跟前丢不起这个脸了。   杨世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脸:“行,听你的。”   阮问颖也回过味来,发觉自己在刚才算是变相地答应了这个要求,登时面色一红,半嗔半恼地卷睫垂眸,嘟囔:“随便你,只要往后我成了红颜祸水时,你别把我推出去自证清白就行……”   “放心。”他微笑,“我会自认是昏头昏脑的混账,不会让你当红颜祸水的。”   “说得好听,谁知道旁人会不会觉得你变成混账都是因为遇到了我这个红颜祸水,多少稗官野史里这么写着呢,我可不想成为又一个典型。”   “你再同我拉扯下去,让我误了时辰,才是真的红颜祸水。”   “……你快去吧!”   ……   四月下旬,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再度离府,启程前往青州。   阮问颖分外不舍:“才在家里待了不到几个月,怎么又要离开了?如今边关太平,没有大的战事,爹娘不能留在长安,只派遣手下将领前去驻守吗?”   镇国公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边关太平,乃是因我与你娘常年镇守之故,然则夷狄蛮野,不知进退,纵使我们把它打退了十年,只要有一点松懈,他们就会卷土重来,不可轻忽。”   安平长公主附和道:“你爹说得没错,如果没有我和你爹,光是每年秋冬时节的进犯就能让边民不得安生,我们必须去。”   阮问颖岂会不知这些道理?可她还是感到难过,道理再有,分别的不舍也是实实在在的:“女儿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不行。”安平长公主一口回绝,“你明年就要嫁人了,怎么能在这时候跟我们跑去边关?”   她不甘辩驳:“嫁人后我就更不可能跟你们去了——”   “爹,”她看向镇国公,“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大漠风光的吗?”   安平长公主向丈夫一瞪眼:“你怎么能应下这种事?”   镇国公略有惊愕地蹙眉:“爹爹什么时候许下过这样的承诺?”   阮问颖有些心虚地吐出一个数:“约莫在女儿九、十岁的时候……”   只不过当时她的父亲虽然答应了,但在后来又回绝了,说边关生活不适合她,而她也傻乎乎地相信了,直到后来听闻真定大长公主之语,才明白其中蕴藏的深意。   镇国公显然也想起了这事,不禁失笑。   不过他的脸色也多了几分动容,转头看向妻子,商量:“不如你留下来,我独自去边关?颖丫头明年三月就要嫁人,我们纵是赶在年底前回来,准备她的亲事也很匆忙,你留下来会好一点。”   安平长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不可。本来我们此行就有些晚了,望儿又要留下来照顾妻子,我若是再不走,你身边就只有期儿一人,我安不下心。”   阮问颖适时流露出失落的模样:“那娘就安心留下女儿一个人待嫁吗?这可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若没有爹爹娘亲在身边,该是多大的遗憾……”   这话一出,安平长公主明显动摇起来。   阮子望见状,在一旁道:“爹娘放心,儿子会照顾好妹妹的,绝不叫她受丁点委屈。”   他原本也是准备随大军前去的,但前日里赵筠如被查出怀有身孕,不可跋涉劳顿,夫妻俩就一道留了下来。   听了次子这话,安平长公主的动摇之色更加深了。   她道:“你在家里安安分分的,少给你妹妹和媳妇惹乱,娘就安心了,如何还能奢求更多?”   阮子望:“……娘,儿是您的亲儿吗?”   安平长公主冷笑:“就因为你是我的亲儿子,我才知道你有多少斤两。”   最终,安平长公主还是和镇国公一道去往了边关。   临行前夜,陛下于宫里亲自设宴款待。翌日,阮问颖随阮子望一块西出长安,十里相送双亲和兄长,直到最后一个柳道长亭处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望着大批人马远去的滚滚尘影,阮子望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惆怅。   “小时候爹娘离开,我们年岁小,只在府里相送,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长大之后我又随他们一块离开,走时望着漫漫柳道,扬着猎猎旌旗,只觉得豪情万丈,一去千里卫家国。”   “直到现在当了送别的人,才发觉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受的事。小妹,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每每望着我们离开,身旁还没有个兄弟姐妹相伴,这——这也太孤独了。”   是啊,孤独。阮问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她就是孤独,双亲的陪伴不是可以被轻易代替的,哪怕有杨世醒,有阮淑晗,她也仍然感到孤独。   旁人羡慕她能够不受严苛管教,随意出入宫廷,受到帝后照拂,但他们哪里知晓,她情愿用这些荣宠换取和父母一起在边关的生活呢?   在得知被留在长安的真相后,她曾经怨怼过真定大长公主,若不是对方想在她身上实现野心,或许她早已见识过大漠风光,仰望着蓝天白云,做了那自由翱翔的苍鹰。   但转念一想,她的这份怨怼又没了。长安固然禁锢了她,却也让她拥有了杨世醒,单只这一项就足够平息她全部的不甘。   而且边关寒苦,不及长安千百之一的繁华,也许她已经习惯了当一朵娇柔之花,难以盛开在坚实冷硬的土壤呢?这些都是说不定的。   ……可她还是好想去一回,去见见那宽广无垠的土地,远眺那蜿蜒万里的关城。 第156章 我娘给了我一封密函   阮问颖道:“二哥, 青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和长安很不同吗?”   阮子望挠了挠下巴,回忆:“自然是有很大的不同,青州人在风情淳朴的同时也很热烈剽悍,手握一杆长耙, 退可耕地、进可杀敌, 每一个人都是保家卫园的兵。”   这些话阮问颖在以往的来信中看过,也在书籍里读到过, 初初听闻时很是新鲜, 还被杨世醒讲解了一番屯垦戍边的道理, 并由此生出了不少对兵士们的敬意。   不过她更想知道别的:“除了这些呢?青州还有什么和长安不同吗?人们在那里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就只有种地、开荒吗?”   “那倒不是。”阮子望道, “青州地处通衢要道, 往来商贸颇多,每日里都很热闹。不仅大江南北的商人会过去, 附近边关小国的商人也会前来, 可以得见许多异族风情。”   “不过骗子也很多。”他皱皱眉,像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嫂子第一次过去就被骗了, 气得她怄了好几天,恨不得把所有鬈发小胡子逐出青州。”   这事阮问颖也知道,赵筠如在来信里写过,写得趣味横生,惹她笑了好几天,私下里怀疑她的二嫂会如此怄气, 原因并不在于胡商, 而在于她二哥那不靠谱的反应。   “听起来, 青州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她微含向往地开口, 在初夏的熏风里转向兄长,“二哥,如果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是想在长安过日子呢,还是青州?”   “当然是长安。”阮子望不假思索地回答,惊奇的表情好像她问了一个傻问题。   “青州那日子只能叫热闹,谈不上半分安稳。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飞满黄沙,有夷狄来犯时要出去打夷狄,没有时要领着人去种地植树,带回来一衣兜的沙子。谁想生活在那里?”   阮问颖不解,想起他们在书信中描述的情况:“可你们不是说,青州是个水草丰美的边城吗?那里很美。”   “是很美,但我们总不能一直窝在城里,外头的黄沙时刻被风吹着推进,如果不去管,再过个几十年青州城就会被沙子埋掉,焉能坐视不理?”阮子望道。   “长安才是真的繁华,锦绣如山,金玉如海,天下无人不想来此。买酒高歌,醉生梦死,赏繁花开落,看云卷云舒。小妹,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感慨。   “也许吧……”阮问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能被轻易说服,“可我总想亲自去看一看,看看边关风光是什么样的,我……不想一直待在长安城里。”像困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那你就去看呗。”阮子望应得松快,“等你和六殿下成婚之后,你就能跟着他一起出外游历了,到时别说青州,就是大江南北你都能看一遍。”   阮问颖有些惊奇地望向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阮子望有些不解:“怎么了?这么看着我。二哥这话有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你说得很对。”她道,“就是……二哥,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有聪慧的一面,还以为——你想不到这事。”   不管陛下对储君所望表现得有多么明显,宫里宫外对于这一件事仍然比较避讳,只在私底下悄悄谈论,不会放到明面上。   阮子望在青州生活多年,回长安后又大多待在军营,鲜少涉猎朝堂政事,平日里还不怎么靠谱,阮问颖一直以为他对形势不甚了解,没想到心中竟也有数,不由颇感惊讶。   阮子望明显很不喜欢她这份惊讶。   他皱起一张脸,不满道:“小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二哥我怎么就想不到了?还有,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是个人就觉得我不靠谱?你是这样,娘是这样,你嫂子还是这样。我——我有那么差吗?”   阮问颖连忙安抚:“二哥保家卫国,主动放弃长安荣华驻守边疆,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自然不差,要不然二嫂也不会嫁给二哥不是?妹妹不过一时没有回转过来,还请二哥见谅。”   又道,“说起六殿下,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同他说好了,今日要去宫中见他,现下巳时将至,差不多是时候了,妹妹便先行告辞,二哥记得代我向二嫂问一声好。”   阮子望一愣:“什么?你要去宫里?那你午膳怎么办?”   “自然是在宫里用,二哥放心,妹妹不会饿着自己的。”   “不是——你怎么老要去宫里?不是昨日才去过?你就算和六殿下定了亲,也不必这般频繁地见面吧?”   阮问颖轻挑黛眉:“二哥,这话你也敢对妹妹说?”   “当年是谁还没有和二嫂定亲,就天天跑去赵府,变着法地同赵家公子交好,想进府一见佳颜的?又是谁托妹妹转交各种信物,鱼传尺素、雁寄鸿书的?”   阮子望大力咳嗽一声:“那什么……二哥是男子,当然要主动一些,你是姑娘家,要矜持,不能老是往六殿下身上凑,要学会让他往你身上凑。”   “二哥的意思,是让六殿下时常来府里见妹妹?”她加重了“殿下”二字的音。   阮子望果然“呃”了一声,讪讪道:“好像是有些做不到,他是皇子,不能随意出宫……那——那你就去吧,若晚膳也另有安排,记得提前派人回来说一声。”   就这样,兄妹俩一道离开长亭,往长安内城回返,于永兴坊北门处分别,一个骑马回镇国公府,一个坐着马车前往皇宫禁苑。   含凉殿。   曲泉阁里,杨世醒正依凭在内廊下等着,跟前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分别置着几样茶酒点心。   见到阮问颖过来,他放下手里的书卷,朝她扬起一个笑:“你可总算是过来了,我还想着你会不会忘记约定呢。快过来尝尝张洪新制的糕点。”   阮问颖莲步一顿,缓缓轻移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有些警惕地盯着点心道:“张御厨还没有抱得美人归?”   “没有。”   “那这糕点我就不用了,张御厨的奇思妙想,我实在无福消受。”   许是因为情场受挫,张御厨的性情越发古怪,指定了让他制膳还好,味道依然是一等一的,但若想让他搬弄什么奇巧创新之物,便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希望不要遇上什么百年难见之珍奇了。   倒不是说有多么难以下咽,而是……口味实在奇特,不同的人品尝之后可以给出南辕北辙的评价,要么如玉馔珍馐,要么如黄连良药,使人难以捉摸。   “放心,这些东西我都尝过了。”杨世醒道,“里头没有放你讨厌的料品,你安心尝试就是。”   “比如这个,”他拿起一小块海棠花瓣模样的糕点,递至她的唇边,“就酸酸甜甜的,符合你的口味。”   阮问颖犹豫一瞬,最终大着胆子选择信任,张口将这糕点轻轻含下了。   她的选择是对的,糕点表皮甜软,入口即化,内馅混了蜂蜜和果浆,一口咬下流出酸酸甜甜的融心,令人齿颊生香,格外的清爽,咽下后依然回味无穷。   她绽开一个嫣然的笑:“果真美味,多谢世醒哥哥替我品尝挑选。”   杨世醒回以舒朗一笑。   明媚的阳光穿过周围的翠竹碧树,留下点点斑斓照影,屋檐处水流飞悬,无声飘散开汩汩沁凉之意,显现出一派夏日静好的模样。   两人在廊下说了会儿话,阮问颖就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面。   “昨天晚上,我娘给了我一封密函,叮嘱我好生保藏,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我也不能轻易打开来看,要在不得不为之的时候才能这么做。”   她一半好奇、一半忧虑地道:“你说,这会是一封什么样的密函?又要在什么样的时候才算不得不为之?”   杨世醒沉吟,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点:“那封密函什么模样?”   “我把它带过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密函,递给他,“你可以看看。”   他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你娘让你好生保管,你就这样随身携带?”   她有些难为情:“事发突然,我还没想好把它放哪,便暂时贴身带着了……反正只要我不把它弄丢,应该不会有什么风险,你也能帮我看一下这里头的门道。”   杨世醒轻轻“哦”了一声,恍然:“我说呢,怎么你今天来得这样积极,原来是有求于我。”   阮问颖讨好地对他笑笑:“我没有你聪明嘛,不敢自己拿主意,怕把这件事搞砸了。你又对我说过,遇上困难可以来找你帮忙,我就这么做了……而且我觉得这封密函或许和你有关。”   杨世醒瞧她一眼,伸手接过密函。   “也许吧。”他把它拿在手里抖了抖,“除了军情机密和我的身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娘对你这般叮嘱。”   “我远离战场,我娘不可能会把军情机密交给我保管。”阮问颖道,“且军情最重时机,一旦时机过了便什么军情都没用,不会让我干等着。”   “那就只能是我的身世问题了。”对面人给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结论。   阮问颖比他要在意得多,努力注意着控制神情,不在面上表露出来:“那……你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杨世醒没有立刻回答,垂眸盯着密函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拿起对阳光照了照,才道:“没有,这密函看起来就像普通的锦帛,我分辨不出有哪里特殊。”   她有些失望:“是吗……难道只有打开来看,才能知晓里头写了什么?”   “约莫如此。”他应一声,“我替你打开来看看?” 第157章 你娘当年或许根本没有瞒着陛下   阮问颖迟疑片刻, 摇了摇头:“还是别了,我娘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如果提前打开, 或许会弄巧成拙。”   “那就不看。”杨世醒把密函还给她, “你好生收着,等时机到了再看。”   她一边接过, 一边好奇询问:“时机什么时候会到?”   “合适的时候。”   “什么合适的时候?”   “我要是知道这个答案, 还会在这里和你绕圈子?”   “……”她撇撇嘴, 把密函放回怀里,有些悻悻, “那你和我说这么一大通做什么, 白白让我生出一番期待。”   杨世醒失笑:“颖大姑娘,我就算比平常人聪明, 也不能未卜先知。你这密函从外面看不出门道, 又不能直接打开瞧里面,自然不能知晓更多。”   她抿起丹唇:“我以为你至少知道时机。”   “我也想知道, 可现在风平浪静,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上哪去给你找这个时机?”   “你就不能预测一二?”   “不能。”他应得干脆,“我说了,我不能未卜先知。”   阮问颖不服:“如果只是单纯的预测就是未卜先知,那‘料敌先机’这四个字怎么来的?你掌握了那么多人的动向,难道不能根据这些消息, 推算一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吗?”   杨世醒神情一动, 若有所思:“好吧, 那我问你, 这密函是你娘在什么时候给你的?参加践行宴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她道,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关键,“昨天的践行宴上发生什么了吗?”她全程都在,没发现宴席上有什么奇怪之处啊。   “践行宴结束后,你随我回了含凉殿,你爹娘被陛下留在紫宸殿小叙,你的兄嫂离宫回府。”他把昨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但后来你爹娘并没有一块离开,而是你爹先走,然后才是你娘。”   阮问颖一怔。   “……你的意思是——”   杨世醒盯着她,目光明晰:“陛下留了你娘密谈。”   阮问颖心中一跳。   “……他们会谈什么?”她的声音有些紧张的轻颤,“你的身世?”   杨世醒支颐,流露出细微的思索之色:“有一点我一直很奇怪,皇后曾在当年把计划告诉过你娘,希望你娘能向陛下告密,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不过她的愿望落空了。”   “可如此大事,你娘真的会什么也不说吗?如果皇后说她怀了信王的孩子,那还好,你娘有闭口不言的理由,但这种事——她有必要为了满足你祖母的野心,而瞒着陛下吗?”   “毕竟陛下是她的嫡亲兄长,他们兄妹间的感情你也看得到,一向很好。”   阮问颖从来没有想过这点,她甚至连相关的谈话都差点忘了,听他这么一说才记起,察觉到了里头的不对劲。   安平长公主与陛下的兄妹情深毋庸置疑,即使皇后身为闺中密友,但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自己的嫂嫂,还是混淆皇室血统这样的大事,怎么想也不该只字不提。   难不成她的母亲害怕此事会祸及整个阮家,为了保住丈夫与孩子的性命才这么选择?可陛下一向英明,又有兄妹情分在,安平长公主若是将此事全盘告知,定会得到陛下的网开一面。   阮问颖想不明白。   “这……是有些说不通。”她黛眉轻蹙,求助地看向杨世醒,“你觉得会是什么缘故?”   他举起茶盏,揭盖缓缓饮下一口:“我也想不通。”   “你猜一猜呢?”她追问。   “你不能总是依凭我的猜测,”他把茶盏放下,“这样可能会导致我们盲目自信,最后栽一个大跟头。”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有些无措:“那……我们不猜了?慢慢等,静观其变?”   杨世醒沉默了一会儿。   他忽然开口:“我觉得你娘当年可能没有瞒着这件事。”   她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他道,“你娘当年或许根本没有瞒着陛下,而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她怔忪不已:“这可能吗?”   “可能。”杨世醒干脆地应下这两个字,“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皇后在提这事的时候,你娘没有应话?而是另接着前头的话题说了下去。”   “她若真如皇后所说,没有把这事告诉陛下,为什么不就此生出一点后悔或是信错人的感慨?这不合常理。”   阮问颖回忆当初的情况:“是——是这样,我娘她的确没有应话。”   她有些兴奋起来:“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我娘把这事告诉了陛下,使陛下提前有了准备,在皇后生产当天加派了人手,保护你免遭贞妃的毒手——”   “所以这么多年我娘都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世。在她看来,陛下既然知晓祖母她们的打算,却没有任何动作,又对你亲厚器重,与你有五分父子之相,原因就在于你们是亲生父子!”   她的语速抑制不住的激动加快,直到一口气不停地把话说完,才顿住了一会儿,蹙眉凝思。   “可是这样一来,皇后的说法就更奇怪了——如果你的身世当真没有问题,那为什么她会什么都不知道呢?陛下和我娘,难道没有一个人把真相告诉她?”   杨世醒缓缓摇头:“我猜不出来,整件事太复杂、太奇怪了,牵扯进了许多人,年月又过去了那么久,难以窥知全貌。”   闻言,阮问颖没有像先前那么失望,眸里依然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觉得看到了前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有点进展了,至少我们有了另外一个调查的方向,不是吗?”   杨世醒对她温柔一笑,含着点点宠溺道:“是。而且如果我的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它还代表着另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一定会非常高兴。”   阮问颖一愣,想了想,没想出来它还能代表什么好消息,询问道:“什么消息?”   是他的身世更加确定了吗?可这在她心里已经是一个定论,除此之外,她不认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杨世醒拉过她轻置于桌案边沿的手:“如果你娘真的把这件事告诉了陛下,那就说明她没有背叛陛下。这样一来,即使将来我的身世暴露,不管我是何身份,你都不用再担心家人的安危。”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阮问颖都兴致高涨。   不用再担心亲人的安危,哪怕只是一个没有经过证实的猜想,也依然搬离了压在她心头上的一座大山,免去了她的大部分惶惶不安。   她终于不用再为和杨世醒在一起而感到愧疚。   这些日子以来,即使她一直告诉自己,这一切祸事的源头皆出于真定大长公主,就算将来有什么后果都是其咎由自取,怪不得她,她也还是心下难安。   她当然不能背叛杨世醒,把他的一切动向告知长辈,可她同样也不能对家族的安危坐视不管。   只要想到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杨世醒不是帝后二人的孩子,而他对真相的追寻探查可能会使阮家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即使这是她的亲人自作自受,她也还是会忍不住感到恐惧。   她甚至做过一回类似的噩梦,就在含凉殿,她在等杨世醒下学时不小心倚榻睡了过去,结果差点深陷梦魇,被他唤醒后发觉自己出了一头冷汗,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当时的杨世醒看上去对她很是担心,蹙眉询问她怎么了,又让山黎去请太医过来,给她诊治。   来的太医是吴想旬,在仔细看诊一番后下了她是被惊着了的结论,给她开了一贴安神药服下,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杨世醒还是不放心,屏退所有的宫侍,关切地抱住她,询问她怎么了。   她回答说做了噩梦,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噩梦没有说,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汲取从他身上传递来的温暖。   见状,杨世醒没有再继续追问,抚摸着她的背,亲吻着她的发心和额头。如此一番安慰,才让她从浑噩的状态中归于平静,仰头对他绽开一个细小的微笑,主动吻上他的唇。   在那之后,杨世醒没有就此询问过任何话,阮问颖以为他是揭过这一篇了,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里,并且看穿了她的想法,明白了她藏在心底的隐忧,始终牵挂着如何给她化解。   这样的深情体贴,怎么能不让人动容?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阮问颖冒出了一个格外坚定的想法。   她要永远跟随着他,无论黄泉碧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   当然,这样的想法稍微有那么一些偏激,就目前的情势发展而言,他们是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行,不管他的身世还是阮家的安危都在逐步迈入稳妥。   他们只会有越来越大的可能获得美满。   这么一想,阮问颖便觉得格外欢喜,心中甜蜜不已,做了好几晚的美梦,连喝清水都觉得甘冽。   然而好景不长,在五月初的一次入宫里,杨世醒轻飘飘透露出的一个消息把她惊得愣在了原地,片刻后才道:“你说什么?贞妃复宠了?” 第158章 我觉得信王比陛下对皇后要深情多了   杨世醒道:“嗯。”   “嗯?”阮问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脸上现出几分不可思议,“你说‘嗯’?”   他扬起剑眉:“不然呢?你觉得我说什么更好?”   他没有对她的态度提出微词,但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容置喙还是让阮问颖一下偃旗息鼓,软了神情, 沮丧地靠上身后的凭案, 喃喃低语。   “这怎么可能呢……张家已经倒了,高密王又不成器, 她也不是一个——”说到这里, 她停了一停, 抬头看向杨世醒,询问道, “贞妃样貌如何?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吗?”   “我怎么知道。”杨世醒轻嗤一声, “北巷离我的含凉殿有十万八千里,我没事跑过去看她长什么模样作甚?”   “那、那你没有在宫宴或者宫道上偶遇过她吗?”   他神情一顿, 抬眼瞧向她, 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后妃居于北巷,平日里除了向皇后请安皆不可随意走动, 我上哪里去偶遇?”   阮问颖讪讪抚着额头:“那我当年怎么就遇着了她……”   “是吗?当年不是你自己跑去那里, 想瞧瞧传说中的三千佳丽是何模样?”杨世醒哂笑着嘲讽。   “哪有?”她嘟着唇给自己辩解,“我只是想看看北巷附近的景色,才去了那,才不是像你说的这般……我娘在我身后跟着呢,怎么可能会让我去见那些——人物。”   “那你当年既然偶遇了贞妃,怎么没有瞧见她长什么模样?”   “小时候的事情如何能记得清楚, 且过去这么久了, 对方的样貌肯定发生了不少改变, 做不得数。”阮问颖道。   “再说, 张家出事那会儿,贞妃不是在紫宸殿前跪求过陛下吗,你时常去那里协理国事,难道就没有一回见着过她?”   “哦。”杨世醒露出“闻君一言,乍然想起”的神情,“那我应当是见过。”   阮问颖此刻也顾不上抱怨他这轻慢的态度,着紧发问:“你觉得她相貌如何?美吗?有——足以让陛下改换心意的美吗?”   他缓缓摇头:“不清楚,她那时跪在殿前的台阶下磕头叩地,我只能看见她的身影,瞧不见她具体长什么模样。”   阮问颖:“……你有什么是知道的吗?”   杨世醒很显然明白她这会儿的心情,但依然自唇角流露出一缕淡淡的笑,不紧不慢道:“有。”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继续逗她。   阮问颖无力极了,有心想向他表露不满,又怕这样做会反让他变本加厉,只能不情不愿地软下话语,道:“世醒哥哥,你有什么话都告诉我好不好?别和我打哑谜了,我——我在替你担心呢。”   他噙着笑道:“好吧,看在你替我担心的份上,我实话告诉你,不管那贞妃长得是何模样,够不够得上‘绝世无双’这几个字,她复宠的究竟都不会这么简单。”   阮问颖觉得他还是在和她绕圈子,美目一瞪:“我当然知道,我在问你的正是这个!”   “我知道。”他道,“你怕她会复宠的缘故是她对陛下说了什么,是不是?”   这话终于说到了阮问颖的心坎里,她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杨世醒即将与她在来年成婚,到时他一旦出外游历,收揽麾臣,便会根基大稳,贞妃即使再想做些什么也没有用。   为了复宠,为了高密王,对方是否会赶在这最后的时机前奋力一搏,将所查得的身世之密告诉陛下?   “她会说吗?”阮问颖关切询问。   “我之前说过,她如果想要保住自己和她儿子的命,就不该说。”杨世醒道。   “可是,万一她害怕将来有朝一日你下手除她,不得不冒风险寻找依靠呢?”她道,“你和我马上就要成亲,成亲之后,你的地位会比现在更稳,她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坐以待毙?”   “道理没错,但在她复宠这件事上有一点我很奇怪,想不通。”杨世醒微皱着眉,神情思索。   “自从张家出事,她一直待在自己的寝宫里没出来过,这里头既有想要保命的原因在,也有被陛下禁足呵斥的缘故。”   “她如今复宠,并非是因为使了什么手段,而是陛下先召幸的她。”   阮问颖一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半晌,才道:“那……看来是陛下对她旧情难忘了。”   她的心里升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帝王有三宫六院是常事,后妃之间的沉浮起伏也是常事,君王想要宠幸哪一位妃子都依凭心意。   说白了,妃子是妾,帝王是君,两者间的关系完全不对等,就像挑选喜欢的玩器,只要合眼缘、觉得欢喜就行,哪里需要顾虑那么多呢?   所以,贞妃会复宠,仅仅是因为陛下对她又起了兴致——是这样吗?   这样的理由不是说不通,但是……太奇怪了。   不是这件事奇怪,而是她对此的感觉很奇怪。   阮问颖不是第一天知道陛下有后宫、有宠妃,然而,在信王回到长安、往事逐渐浮出水面的这么一个特殊当口,再面对这样的事情,她就……感觉非常的难以言喻。   多年来,她一直认为陛下对皇后深情似海,哪怕在后来得知皇后当年喜欢的另有其人,不愿嫁给陛下,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还是觉得他们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妻。   至少陛下对皇后很好,付出一片真心,愿意为了皇后把膝下空置三年,不是吗?   可现在想想,陛下即使给了皇后盛宠,这宫里的美人也没断过,什么北海龙女、西云圣女全都不落,皇子公主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如果只是单纯地为了后继有人,他需要这么做吗?   反观信王,多年在外漂泊,至今孤身一人。且瞧着他在太后寿宴上的表现,对皇后是仍旧怀有深情,这样的真心,才……   阮问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她害怕自己再想下去,思绪会滑往一个不好的方向,干脆停止了。   杨世醒却开了口,询问她:“在想什么?神情这么低落。”   她摇摇头:“没有,没什么。”   “声音都蔫了,还说没什么。”他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光明正大地探究看她,挑起眉,用一种充满轻松的口吻道,“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让你这么愁眉苦脸,还不肯对我说。”   “真的没有。”   “你在心里说我坏话?”   “没有。”   “那就是在说陛下的坏话。”   “……也没有。”   杨世醒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说吧,你都在心里想陛下什么坏话了。”   “真的没有……”阮问颖小声嗫嚅,有些心虚地垂下眸,不敢与他对视。   上方传来杨世醒的声音:“我知道了,你觉得陛下是昏君,被贞妃的美色所误,是不是?”   她一惊,连忙抬起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咬唇,对他的追根究底完全无法招架,几乎是讨饶般地道:“我能不能不说?我、我不想在你跟前诋毁你的长辈。”   杨世醒看上去倒很悠哉:“没事,你说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就不算是诋毁,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也能够纠正你。”   她头痛极了:“是真是假我都不能说,你会在我跟前说我爹娘的坏话吗?”   他道:“他们又不一定是我的爹娘。”   阮问颖:“……”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使出最有气势和严肃的表情看他一眼,“我说了,你不能和我生气,也不能和我秋后算账,不然我就再不同你讲真心话。”   杨世醒含笑瞧着她,好似觉得她这番话说得很有趣:“你说吧,我答应你。”   阮问颖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说过“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之语,却还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底是他生性如此,还是他喜欢这样对付她?真是搞不明白。   她缓缓深吸口气,用一种格外平平的口吻,听天由命道:“我觉得陛下对皇后的情深不够不渝,他有那么多美人,那么多孩子,皇后却只有他一个,这不公平。”   “嗯。”杨世醒平静道,“继续说。”   阮问颖惊讶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把话说完的,但她清楚这种问题不会得到解答,便没有多问。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确认没有丝毫的不快之后,才道:“……我觉得信王比陛下对皇后要深情多了。”   杨世醒神色微动:“是这样吗?你是这么觉得的?”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她小声回答,“也许你们男子不这样认为。”   他若有所思:“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自从信王回来之后,皇后的举动一直有些奇怪,前段时日里还私下和他见了几面。”杨世醒道。   他看向阮问颖,微微一笑:“说来也是巧了,陛下召幸贞妃的时日,就在信王与皇后的一次私会之后。你说,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第159章 在你们男子心中,妾算是什么呢?   阮问颖惊道:“皇后与信王还在见面?”   杨世醒点点头。   “陛下知道这事吗?”   “如果有心, 这件事不难查。”   阮问颖眉心深蹙,觉得事情变得越发复杂。   她低头盯着腰襟处垂坠的流苏,颇为费解:“怎么会这样……”   杨世醒轻抚她的眉心,手掌移至她的面颊一侧, 温柔包裹:“想不通就不要去想, 一切有我。”   阮问颖原本只觉得烦恼,听了他这番安慰倒反生出了几分沮丧, 失落道:“我是不是很没用?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 还整日里对你问东问西, 让你给我解惑……实在太没用了。”   “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杨世醒道,“有你在, 我才能安心, 觉得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有意义。”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懒得谋划这么多, 当年真相如何与我何干?我想要坐稳六皇子的位置, 大可将隐患全部除掉,不必走这么多弯绕。”   阮问颖轻轻咬了咬唇, 微有郁赧地道:“你这话说得……倒更像是我拖累你了。”   “错。”他温柔吐出一个字, “我想要告诉你的意思是,你让我变得更清醒、更理智、更好了,因为有你,我才会有这些两全的想法,要不然我只会二择其一,确保无虞。”   “确保无虞不好吗?”   “你希望我变成这样一个人吗?宁可错杀千百, 也不放过一个?”   阮问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的焦虑不安在瞬间平息了不少, 于柔情中漾出一点笑影, 轻摇螓首, 同他软语撒娇。   “虽然你这话听上去还是很像安慰,我只能给你起到虚无缥缈的作用,而不是实际的帮助,但是……你说得没错,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的人。”   她瞧着他,温温柔柔、甜甜蜜蜜地道:“我喜欢现在这样的你。”   有能为,有手腕,有克制。   这世上不缺有能之人,也不缺有德之人,但两者合一的却很少。   杨世醒就是这少数中的凤毛麟角,强大,美丽,自信。   这样的他,让她怎能不生欢喜?   阮问颖流露出浓浓的温情柔意,望着杨世醒的明眸睐底充满了倾慕。   被她这么看着,杨世醒的神色也舒缓了不少,朝她展开一个笑。   “你对我实际的帮助也很多,比如阮家和安平长公主。不过这样说就太流于凡俗了,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还是刚才的说法更好,而且我是真心的。”   阮问颖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就如他所言,他的存在也对她起到了无可比拟的作用,她只是想着有这样一个人在喜欢她、盼着她,心底就会涌起源源不断的希望。   哪怕前路充满艰难险阻,她也会并肩携手地和他走下去。   她莞尔笑着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面庞染上几许娇羞的云霞。   杨世醒含笑把她拥入怀中。   两人静静相依,夏日的熏风穿过珠帘,带着微热的燥意与含凉殿里特有的水意相互缠绕,回转过殿内四角的冰轮,惊起风铃轻动。   “所以,”阮问颖倚在他的怀里,絮絮开口,“关于贞妃复宠,还有皇后与信王见面这些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她的声音娇软,带着一点如同午后小憩醒来时的慵懒,似轻捻而泻的琴音,撩动人的心弦。   杨世醒梳理着她柔顺乌黑的发丝,回答:“暂时没有什么想法。我觉得他们的举动都很奇特,难以理解。”   奇特,真是一个精准的用词。   阮问颖心想,可不就是这样吗,像在糊上元节的灯笼,添上一个又一个谜,把本就复杂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现在是这样,当年也是这样。   “你有没有想过,”她仰头看向他,“当年贞妃在派人向皇后母子出手之后,能够安然无恙至今,这一件事很不可思议?”   “如果陛下知晓祖母她们打的算盘,那么定然会更加清楚贞妃的所作所为,他能容忍一个残害他妻儿的存在吗?”   杨世醒低头回看:“你也觉得这里面说不通,是不是?”   她点点头。   以陛下对他的器重来看,应当是对他怀有真切的父子之情的。假使陛下知晓贞妃当年之事,哪怕对方并没有成功,陛下也不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依然让其安安稳稳地当着四妃。   而假使陛下不知道,这又与他们之前的猜测矛盾了——因为这说明陛下没有他们想的那般英明神武,贞妃可以瞒过他,为什么皇后和真定大长公主不能?   “难道陛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目前局面全部合理的解释。   但不等杨世醒回答,阮问颖又自己否定了这种猜测。   “不,不可能,陛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能够统御群臣,掌管天下万事,没道理被后宫瞒住,还瞒了那么多……”   但凡有点能为的君主都不会这样,更何况他还是一位明君,端看在他教导之下长大的杨世醒有多能耐,就能知晓陛下的本领有多高。   杨世醒肯定了她的话:“是,他不可能被全部蒙在鼓里。”   “他会被蒙住一部分吗?”阮问颖美目含惑,“会是哪一部分?”   杨世醒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想不出来。”   “算了,别去想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们这群人的举动一个赛一个奇怪,正常人压根不可能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与其在这里烦恼自己,不如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阮问颖瞧着他的模样,眉眼间俱是浑不在乎,好像真的不想再为这事操心,便把忧虑压在心底,翩然露出一个微笑,乖巧应声:“好。”   既然她在这件事上没法帮什么忙,至少应该听他的话,不给他惹来多余的麻烦,让他耗费多余的神思。   之后的日子,阮问颖都和从前一样,来往于含凉殿与镇国公府。   当然,她还是得先行前往清宁宫和长生殿请安,但相比没定亲时要轻松许多,皇后会善解人意地略谈两句就放她去找杨世醒,太后则是压根不想和她多话,免去了她许多寒暄的功夫。   有时她会在长生殿里遇见陛下,如果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她会维持住恭谨端庄的晚辈形象,努力不泄露任何行迹。   而如果有杨世醒在旁边陪着她,帮她引开长辈的注意力,那么她就会小心观察,看看帝后间的相处情形有什么变化。   最初她没有发现异样,后来才慢慢察觉,皇后待陛下多了一点疏离,但也不确定,因为陛下对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亲近,如果杨世醒没有告诉她贞妃复宠一事,她根本不会发觉不对。   这是不是说明贞妃一事真的只是个偶然呢?   阮问颖不知晓后宫的具体情况,但从这宫里没有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四处都和往常一样平静来看,陛下对贞妃的宠爱应当很普通,与她在一开始时想象的盛宠或独宠不同。   仔细想想,陛下虽然后宫众多,但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一直遵循祖制,譬如后妃居于北巷、不可随意外出等等,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挑战过皇后的权威。   或许曾经的贞妃算是一个,但也付出了二皇子夭折的代价。   而现在,即使复了宠,贞妃也依然沉寂,至少阮问颖在去往长生殿请安时,没遇见过对方主动来上门,招惹是非更不用提。   “你确定她真的复了宠吗?”她在一次同杨世醒相处时询问,“我怎么感觉宫里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杨世醒在书案后翻阅着文章,漫不经心地答话:“她再得宠也不过一介宫妃,你能感觉到什么?这后宫三千佳丽,除了在向皇后请安时能遇到一两个,其余的你见过谁?”   其实就算在请安时阮问颖也遇不着,因为臣女与宫妃不可同论,但凡宫女通禀有后妃求见皇后,她不是先行告退就是转进室内避开,不会同她们碰面。   而依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贞妃并没有脱离出寻常后妃之流。   “所以,她真的只是普通得宠,不是什么特殊情况?”   “是不是特殊情况和你能不能感觉到她有关吗?”   她有些讪讪:“我以为她得宠后会显得特殊一点,比如——呃,获得一点优待?”   杨世醒终于把目光从文章中抬起,似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陛下不是昏君。”   阮问颖越发讪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执笔,继续在宣纸上书写:“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杨世醒逸出一声低哼般的轻笑:“我看你是杂书看得太多了。”很显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妃子,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妾,能得到什么荣宠?陛下愿意召幸她,见她的面,想起还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便已是宠,不会再有更多。”   阮问颖点点头,表示受教。   又问:“高密王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还被软禁着吗?”   “一切照旧。”   “贞妃没有替她的儿子求情?”   “她如果不傻,就不会求。陛下最讨厌不相干之人插手朝政,妃子只需要尽到侍奉天子的本分就好,旁余事情一概不能多做。”   阮问颖若有所思地停下笔:“那……这样看来,陛下对皇后倒是真的情深意切。”南顺侯一案说翻就翻,丝毫不顾念太后和顾家的脸面。   “这是自然。”杨世醒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她,“皇后是妻,妃子是妾,妻妾之别有如云泥两端,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且夫妻一体,这天下江山原本就是帝后共治的,皇后问政乃天经地义,协助君王一起治理的更是不在少数,不过一为主、一为辅而已。”   阮问颖心道,以皇后的情况而言,别说辅了,怕是连毫厘微末都算不上,还是对方自愿这么做的,也不知陛下心中对此如何作想。   不过她没有多想,因为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世醒哥哥。”她轻轻搁下笔,看向坐在书案后面的人,“在你们男子心中,妾算是什么呢?一样有兴致了就拿起看看,没兴致了就扔到一边的玩器吗?”   杨世醒微微一笑。   他放下手里的文章,不慌不忙道:“那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在你们女子心中,面首算是什么?”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下就是一愣。   她面色微红,既有被看穿心思的羞窘,也有提及这等话语时的不自在:“这……应当是比较不同的吧,妾可以诞育子嗣,面首不能……”   “我没问你他们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杨世醒没有被她的回答带偏,“我就是想问问你,在你们女子心里,对面首是怎么想的。”   阮问颖的脸更红了,忍不住低垂下眼,嗫嚅:“这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面首……”   “那我也没有妾,我怎么能知道别的男子对她们是怎么想的?”   “可是——”她有些犹豫地顿了一顿,咬咬唇,鼓起勇气看向他,道,“在我们成亲之后,你可以纳妾,我却不能招面首,我当然要问你了。”   杨世醒的眼眸有些危险地眯起:“怎么,你觉得不公平,想养几个?”   “当然不是!”她连忙道,“我才不喜欢别的男人,不想要养他们。”   “那我也不喜欢别的女人,不会纳妾,你不用有什么担心。”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不得不说,这一句话给了阮问颖十足的欢喜,她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颜,如同从轩窗外曲折探进的一簇花枝,沐浴在夏日的骄阳下,娇妍动人不已。   可她还是有点担心,在展颜了一会儿后收敛起笑容,道:“我相信你不会纳妾,可要是其他人逼你这么做怎么办?”   “万一……万一我像皇后一样,在嫁给你后迟迟无法生育,为了皇嗣大统,陛下他们要求你纳妾怎么办?” 第160章 血统算是个什么东西   “那我们就有样学样, 也从外面抱个婴儿进来,就说是我和你的孩子。”杨世醒满不在乎地打开一份新的文章,提笔圈写,“有了他们的前车之鉴, 我们还能做得更好些。”   “……你认真的?”阮问颖觉得他在开玩笑。   “不骗你。如果不是你的孩子, 谁的孩子对我来说都一样。”   “可是……这会混淆皇室血统。”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想要从中找出一丝半毫的异样痕迹。   杨世醒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血统。”   他停下笔, 轻蔑道:“血统算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我不是帝后之子, 杨士祈和杨士范那两个蠢货难道就比我强了吗?把这江山交到他们手里就比我好吗?”   阮问颖一惊, 有些无措,没有想到会得来他这般锐利的辞锋, 也没有想到会听到他说出这种话。   她虽然不甚赞成那些九流三分的规矩体统,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身体里流着的一半血脉以及多年来的交道相处,在她心里, 杨家皇室总是特殊的, 孕育出了许多她倾慕、爱戴、敬佩之人。   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喜欢杨世醒的缘故里, 就有一条是出于他的嫡皇子身份。   当然, 现在她不这么想了,经历了这么多遭事,她已经想明白,不是杨家宗室特殊,而是杨世醒这个人特殊,所以她才会爱屋及乌, 对杨家人另眼相看。   真要说起来, 并不是每个杨家人都为人中龙凤, 这一辈里统共也就出了一个杨世醒, 其余人不是像越宽王那般庸碌无为,就是像太子和高密王那样愚蠢废物,加起来比不过他半根手指。   杨世醒说得很对,血统并不算是个什么东西。   但乍闻此言,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惊讶。   还有不少担忧。   “世醒哥哥,”她盈起关切,“你……”   “没事。”杨世醒朝她笑了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别担心。”   阮问颖不可能会被他一句话打发掉,但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总不能问他是不是在为自己的身世血统感到烦心吧?那也太愚蠢了,还显得她不信任他。   他已经叮嘱过了,一切有他,不要多想,不是吗?   所以最终,她只柔柔道了一句:“你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是天家皇子,还是路边乞儿,我都只喜欢你一人。”便没有再多言。   杨世醒神情一缓。   锐利的锋芒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涓涓柔情。   “我知道。”他含笑轻应一声,“我也一样,不管你是谁,能不能为我诞育子嗣,我也只喜欢你一个。其他人哪怕再有能耐,我都不会多看一眼。你不用担心。”   最后一句话让阮问颖心田大暖,漫起嫣然的笑容,起身行至他的身旁,扑进他的怀抱里。   杨世醒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他打趣道:“你把我的文章碰地上了,那可是等会儿徐茂渊要看的,当心溅了墨。”   “不管它。”她欢欢喜喜地娇嗔,“你的文章已经写好了,溅了墨再行誊抄一遍就是,我此刻的好心情却是千金难买,你若不好好珍惜,再要我投怀送抱,可就难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未必?你这段时日投怀送抱的次数可不少啊。”   “那说明我对你欢喜,你应当该感到高兴才是。”   “我的确很是高兴。”杨世醒在她耳边轻笑,“不过颖颖,方才你那纳妾一问可是问得我心里一紧,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回应,生怕有哪句说得不好,使你恼了,不肯嫁给我。”   阮问颖被他温热的吐息呵得一阵发痒,脸颊微微泛红,有些难为情地小声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可瞧着陛下与皇后的情形,我就止不住地感到不安……生怕我们会步上他们的后尘。”   “不会的。”他安抚地搂着她,“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阮问颖也知晓,帝后二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与陛下在当初的横刀夺爱有很大关系,而她与杨世醒之间从始至终都是两情相悦,不存在相同的问题,她只是患得患失。   “嗯。”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应,轻嗅着自他衣襟处传来的墨香,心内一片温暖,“我知道。”   “不过……”她娇柔道,“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杨世醒夸张地叹了口气:“说吧,你想要听我什么好话?”   阮问颖笑着伸手在他肩头打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要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和纳妾有关的严肃问题?”   “和子嗣有关的严肃问题。”她道,从他怀里稍稍退出,离开他一点距离,“你方才说的那句,如果我不能给你生孩子,就从外面抱一个进来,是真的吗?”   杨世醒微挑起眉:“是真的。如果你怕我混淆皇室血统,可以抱你兄长的孩子过来,这样也不算是断了高祖的血脉,养起来还觉得亲近。”   “不要胡说,我的两个哥哥可没有这份野心。”她嗔怪地一声轻斥,“我是想问你,你这样做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吗?难道你不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我想啊。”他摊了摊手,“可是你非说你不能生,那我也只能不拥有了。”   阮问颖又气又笑地打上他的掌心:“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杨世醒反握住她的纤纤素手,含笑望着她,明亮的眸子里像浸着一泓清水:“那我就认真回答你。”   “我会有遗憾,也想拥有一个孩子,但我想要有的是属于我和你的孩子,遗憾的也是不能拥有我和你的孩子。”   他认真地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开口:“如果你不是孩子的母亲,不能诞下我们两个人的孩子,那么其他人给我生的孩子和路边的婴儿又有什么区别?”   阮问颖心弦一颤。   她压下再度扑进他怀里的冲动,继续询问:“可是……至少你能当父亲,你——你不想吗?”   “我对当其他孩子的父亲没兴趣。”杨世醒道,“我只想当你的丈夫。”   “颖颖。”他温柔低唤她的名字,抚上她的脸颊,轻捧,“如果说我此生会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不能与你白头相守,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阮问颖眼底涌起一阵湿意。   她强忍住动容之色,睫翼微垂,莞尔娇声道:“原来,你对我这么情致缠绵呀……”   “你才知道?”他故作无奈地反问,“也不想想这半年来你闹了多少事情,我哪件不是一一忍了,若非我对你情深至此,何必需要这么做?”   “就说你刚才问我的这些问题,若是旁人问起,我早在他们说出第一个字时就不耐烦地赶人了,哪里还会认真作答。”   阮问颖有些羞赧:“我就是问问……你也知道,我总是喜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明知不该杞人忧天,可还是忍不住去想。”   杨世醒一脸拿她没辙地叹气:“没关系,你尽管问吧。我已经摸清楚你的想法了,就是想听我说哄你的好话。”   “托你的福,我近日来的含蓄谦辞突飞猛进,连裴良信都夸我有长进,不再那么言辞锋锐了。”   阮问颖不满地轻轻哼了哼:“那看来徐大人肯定批评你了。”   “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近来越发心志不坚,让我别沉浸在温柔乡里英雄气短,和你少见两回面,为此还特意给你多布置了几份课业,希望能减少一点你的闲暇空余。”   阮问颖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你唬我。”   “没唬你。”杨世醒道,“你的治水论可写完了?再有半个时辰徐茂渊就要过来了,等着验收你的大作。”   阮问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想起身回到她的书案边,却不想被跟前人搂住她的腰,一收一揽,把她扣入怀里,紧随而至的是一个缠绵的亲吻。   如此甜蜜动人的亲热,放在平时她一定好好迎合,但现在她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整副身心都放在写了不到一半的策论上,挣扎着想要离开。   杨世醒牢牢地箍着她,不让她动。   阮问颖心下大急,在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不得脱身之后,干脆横下心咬了他一口。   杨世醒停下动作,离开她的唇瓣,牵扯出几丝晶莹。   他夸张地轻嘶一声,摸唇笑道:“你属老虎的?咬人这么疼。”   阮问颖娇颜生晕,以帕掩唇,低下头小声说话:“活该,谁叫你要同我闹的……”   “我这是在告诫你,以后少同我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正在心里高高兴兴地规划着我们的未来呢,你就给我泼一盆凉水,也不怕冻死我。”   “我哪里给你泼冷水了?不过是问你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又没同你吵闹。”   杨世醒抬起一侧眉峰:“你哪里没泼冷水了?自从陛下给我们赐了婚,我连我们的孩子要叫什么都想好了,你却非要问我如果你不能生怎么办。你说,这不是泼冷水是什么?”   阮问颖:“……” 第161章 被出身决定一切的命运   阮问颖呆住了。   她既惊且羞, 有些凝滞地开口:“……你、你——”   “我混账,我流氓,我不要脸。”杨世醒主动接过她的话,“我是个登徒子。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补充吗?”   阮问颖的脸红了。   “你……你想太多了。”她期期艾艾道, “我们两个还没有成亲呢, 你就想那么远,也太……不切实际……”   他嗤笑:“是我想我们孩子的名字不切实际, 还是你想你自己不能生育的事不切实际?”   阮问颖不说话了。   她绞着手里的丝织罗帕, 思绪在脑海里翻滚, 一会儿想到陛下和皇后,一会儿想到她和杨世醒, 想到他们的未来, 他们的婚事和孩子,心潮似浪涌般起起伏伏。   最终, 她喃喃道了一声“……我去写策论”, 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杨世醒,回到自己的书案之后。   杨世醒这一回没有再阻拦她, 很大方地由着她去了。   反倒是她自己的心静不下来, 望着写到一半的文稿头脑空白了许久,才勉强回忆起一点先前的思路,提笔继续写下。   待得收尾完毕,她搁下笔,拿起纸稿来轻轻吹了吹。杨世醒走到她的身旁,低头看她写的文章。   阮问颖这时已经平复了大半心情, 想着, 她都与他做过那么多亲密的事, 几乎算是成了夫妻, 谈论几句孩子的话怎么了,她又不是不想给他生。   而且真要说起来,这番话还是她自己挑起来的,怪不得他,她必须得好好改改这个胡思乱想的毛病,至少不能随意乱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此,见到杨世醒过来,她语气很平常地询问:“怎么样,我这文章写得还可以吗?”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看了一会儿,才道:“不错,挺符合徐茂渊的思路,他会欣赏的。”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不知怎么回事,徐大人近日对我严苛了许多,还有裴大人,也给我额外布置了课业……”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杨世醒先前说的话,话音一顿,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他,有些讪讪地道:“他们——不会真的觉得我与你相处频繁,想要让我……不那么缠着你吧?”   杨世醒微含笑意地看她一眼:“你猜?”   “世醒哥哥。”她立刻讨好地唤了他一声。在涉及重要事项时,她从来都是不吝于摧眉折腰的。   她伸手轻攀上他的臂弯,软软道:“你别再拿我逗趣了,告诉我实话,好不好?要不然等会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徐大人了。”   杨世醒果然很受用她的这番表现,脸上笑意加深:“这事你不该想不通。你好好想想,徐茂渊和裴良信对你的态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阮问颖仔细地想了一想,不确定地道:“自从我和你和好后?”   难道这两人看出来了她和杨世醒之间的端倪,觉得她太过任性了,想要磨磨她的性子,这才对她严厉起来?   “自从陛下给我们赐婚后。”杨世醒纠正,“你既要成为我的妻子,势必需助我一臂之力,与我共进退,得他二人的悉心教导顺理成章。”   阮问颖恍然大悟。   过年时发生了太多事,让她的心境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如今在她的心里,当他的妻子与当皇后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然而徐茂渊和裴良信不知晓其中究竟,便也不会这么作想。   在他们看来,杨世醒依然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注定要继承大统,而她即将嫁给他,对她自然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宽和轻纵。   她之所以直到现在才察觉他们的严厉,是因为前几个月里她都忙着养病和跟杨世醒置气,根本没有来含凉殿听过讲课,自然也无从体会这里头的变化。   看来他们是真的很喜欢杨世醒,连带着对她也这般用心,他一定是在平日里做得非常之好,才会如此得他们的看重。   阮问颖在心里这么想着,替杨世醒感到自豪和高兴。   这就是她喜欢的男子,丰神俊朗、出类拔萃,哪怕出身微末,没有半分皇室的血统,也依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我明白了。”她朝他乖巧庄重地一笑,“我一定好好学,不给你落面子、拖后腿。”   杨世醒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抚过她的眉眼鬓畔,于袖口处递来一缕幽幽墨香。   “你如此聪明伶俐,何必担心这个?倒不如忧虑一下日后的相处,若每次都要像今日这般拿出时辰来作答策论,占去我好不容易空出的闲暇,我可不会情愿。”   “这个简单,我在家里写完后再带来就是。”阮问颖不假思索。   她这些天一直待在含凉殿,别说午膳,就连晚膳也基本是在这用的,回府后天已擦黑,秉烛夜读虽然麻烦些,但也比占用他们的相处时辰好。   “不行。”杨世醒很显然明白她在想什么,断然否决,“对着灯火写字伤眼睛,你不能这么做,还是在我这写吧。”   “那我在你上晨傅的时候写?”她道,又笑了笑,起了一点俏皮的心思,“或者你来帮我写?”   对方挑了挑眉:“可以。只要你不怕被徐茂渊和裴良信看出来,我就帮你写。”   她笑倒进他的怀里:“这怎么能行呢?当然是得模仿我的笔迹,比照我的思路才可以……”   ……   最近几堂授课,徐茂渊主讲《治水》一篇。   阮问颖认真地聆听。   听着听着,她的思绪逐渐游移,想起了一件与之不怎么相关,又有点相关的事情。   徐茂渊看在眼里,点了她的名:“颖丫头,你对为师所讲的这段可有什么疑义?”   她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杨世醒。   杨世醒也正把目光瞥向她,神情里带着一点探究,似是不明白她怎么会在徐茂渊的堂上走神。   对上她看过去的目光,他微微愣了一愣,略有不解地回看。   徐茂渊在上首咳了一声,显然是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   “颖丫头。”他把话音加重了一点,“你方才在想什么?”   阮问颖一个激灵,连忙收敛目光,不再看杨世醒,镇定心神,谨慎地回话。   “回先生,学生——学生方才是在想,水主治川时将天下分为九等廿四地,保三等地,过三等地,弃三等地,终使水患平息,天下太平。”   “水主此举固然雄伟,然而那些被弃的三等地上来不及疏散逃命的百姓何其无辜?凭什么他们要被放弃?水主……又是依何凭据来划分三等地的呢?”   徐茂渊摇了摇头:“你不该问这个问题。书上不是写明白了吗,水主是依照山川地形的走势分布来划分三等地的。”   “那些被划出去要弃置的三等地都处低洼之处,原本就难以保存,又穷困贫瘠,让它们被淹,造成的损失比让其余六地被淹要小许多,不论是谁都会如此取舍。”   “不能把这九等地全部保下来吗?”阮问颖脱口而出。   徐茂渊略含责备地看了她一眼:“糊涂。你忘了水主为何会立誓治水吗?是因为他的父亲治水不力,想要保住整个天下而浚水难疏,才导致水患肆虐多年,民不聊生。”   “世间万事有舍才有得。若不肯舍弃那三等地,如何能保得其余六等地?水主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壮士断腕,以三分之一的土地来换取天下太平。”   阮问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就是明白才更加想问清楚。   她硬着头皮道:“水主此举,不仅仅是把三分之一的土地放弃了,还把数十万百姓的生命也放弃了。”   “若是如此也罢了,可他在明知撤离全部百姓不及的情况下,不但将此消息秘而不宣,还暗中命人把那三等地中的王公贵族接出……此等行径,学生无法理解。”   “学生知道,当时民智未开,百姓基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字不识一个,不及那些王公贵族有学识,可以治理天下,协助水主尽快将水患平定。”   “然而,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便该死吗?他们……便该要为了一个自己与家人安享不到的太平盛世去死吗?只因为他们出身乡野,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明理成才?”   杨世醒神情一顿,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瞧向她。   阮问颖有些不安地回看,知道他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她不该问的,这些问题虽然看起来像是对水主治川的有感而发,但难保日后形势不会起什么变化,让徐茂渊听闻到一点风声,进而从她的这番话里推断出来究竟,但她实在忍不住。   杨世醒能够成长为今日的这般模样,或许与皇室血统无关,但一定与他六皇子的身份有关。   倘若没有陛下的器重培养,没有徐、裴二公的悉心教导,没有文师武傅的倾囊相授,他不可能会成为现在的杨世醒。   如果他真的不是帝后的孩子,在当初没有被抱进宫来,像最普通的平民百姓一样在民间长大,那么他或许会依然聪慧伶俐,但势必不会有现在的这份手腕,这份能为。   更极端一点,说不定还会像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样,早被冻死、饿死了。   他明明这么优秀,却有可能因为出身问题而穷困潦倒,甚至夭折,与她再难有所姻缘。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阮问颖就止不住地感到庆幸和后怕。   庆幸他不必遭受这种命运,他们两人没有错过;后怕他与这种命运只有一臂之交,一个不巧或许就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即使她清楚他有极大的可能是陛下的孩子,她也还是止不住地生起这些情绪。   困扰她的问题也由此而生。   天底下有多少像杨世醒一样的人?   他们或许没有他足够优秀,却也不比膏梁纨袴差。可是因为出身,他们寂静无名地活着、寂静无名地死去,甚至可能会像水主治川一样被视为牺牲品放弃……   如果说,二丫的出现让她了解到了平民百姓的苦,那么杨世醒的身世之谜,就是让她有了一种新的思考,思考这样被出身决定一切的命运是否有些不公。 第162章 原来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徐茂渊微阖了阖眼, 抬手抚须。   他缓缓开口:“这个问题,请殿下来代为回答吧。”   阮问颖一惊,还以为对方如此敏锐,单从她的这番话里就听出了端倪, 霎时手心一冷, 脸色发白,后悔她给杨世醒惹了祸。   直到看见身旁人神色平静, 投向她的目光含有安抚之意, 才面色稍缓, 心想事情应当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对着坐在上首的徐茂渊颔了颔首, 应了声是, 光明正大地把目光转向杨世醒,道:“还请殿下为问颖解惑。”   杨世醒淡淡道:“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之人, 不论贵贱皆为草木,没有什么该死的, 也没有什么该活的, 不过是恰好死了、恰好活了而已,毋需烦扰。”   阮问颖:“……”   徐茂渊咳嗽一声,有些严肃地看了杨世醒一眼:“殿下,上回你可不是这么同老夫说的。”   上回?阮问颖一怔,难道他在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还没有等她想完,另一端的杨世醒已是再度开了口, 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上回啊, 让我想想, 我是怎么说的……”   徐茂渊道:“殿下。”话语中颇含有无奈伤恼之意。   杨世醒没有理会, 自顾自看着阮问颖,微微一笑,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是这样——江山社稷乃重中之本,为了保住这份根本,牺牲再大也要去做。”   “一棵树,只有保住了根,才能生生不息。若是只着眼于枝叶,护住它们不枯谢,放任根须糜烂,那么哪怕枝叶留得再多,这棵树也终将死去。”   阮问颖看着他脸上的清浅笑意,有些明白过来,他刚才不是故意要同徐茂渊捣乱,而是看出了她的怏怏郁郁,想让她开怀一些,才有了那番回答。   她为他的体贴感到宽慰,低落之情消散了不少,朝他漾出一丝柔柔的笑影,道:“一定要二选其一吗?不能把它们都保住?”   “都保住当然好,可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有几人?无法两全的情况下,只能保住重要的一项。”   “可是……这对那些被放弃的人不公平。”   “是不公平。”杨世醒道,“但我们只能这么做。”   徐茂渊幽然开口:“殿下此言差矣,那些在水主治川时被放弃的百姓献出了生命,保住了天下,使之后的人们能安居乐业,他们的子孙也不用再怕受到水患所害。”   “他们虽然被放弃了,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得救获惠,所以他们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是为了家国天下,将被后人永远铭记。”   阮问颖有些犹豫地看了杨世醒一眼。   杨世醒示意她有话直说,有什么事他来担着。   阮问颖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自己的心思,但既然他都这么表示了,她也就鼓起勇气道:“可是先生,那些被放弃的百姓大部分都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去死了,没有子孙后代留下。”   “就算有,那些安然无恙活下来的人们也会有子孙后代,会和那些牺牲百姓的后代一起得救获惠,这对他们依然很不公平。”   “至于被后人铭记……”她停了会儿,决定继续往下说,反正前头的话都说完了,再说一点后面的话也不算什么。   “距离水主治川已过数千年,天下人都记得水主的功绩,可那些被放弃的百姓还有谁记得?只有一些史书传记中的寥寥数语,还不会被大部分人注意……这样的铭记算什么呢?”   徐茂渊抚须的手势一顿。   他颇为欣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再度把目光转向杨世醒:“殿下,这个问题还是请你来代为回答吧。”   杨世醒这回答得很快:“这种抉择的确不公平,但我们无法避免,只能尽量减少这种事情的发生。”   “如何减少?”阮问颖追问。   他道:“选贤用能,把天下治理成一个清明盛世。”   阮问颖怔住。   这是她没有想到过的回答,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方向。   它看起来十分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核心,却不能说不正确,谁也无法挑出它的差错,就算是让那些被命运不公对待的人来也不能说这个回答不好。   因为天下太平了,成了一个清明盛世,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不需要再有什么牺牲,每一个人都可以享受自己的人生,不必担心半途夭折。   徐茂渊缓缓开口:“这也是为师要教给你们的道理。颖丫头,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像为师这样的老骨头,能得到陛下青眼,全是因为出身世家、自小受到精心教导的缘故?”   “民间有不少比为师聪明的人,只是他们出身不好,没有机会求学成才,若是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做得定然不会比为师差,是不是?你觉得老天对他们不公,是不是?”   阮问颖又是惊讶又是难为情,没有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心思拿捏得这么准确。   一想到她刚才的那些提问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种极为幼稚的举动,她的脸霎时有些烧红起来,不好意思地低声承认:“……是,先生明见。”   “你想得很好。”出乎意料的,徐茂渊赞扬了她,“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想。”   他逸出一声感慨:“多年来,为师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他们中有的是王孙公子,有的是朝廷重臣,汲汲营营者有之,淡泊名利者也有之,很少有真正像你与殿下这般心怀百姓之人。”   阮问颖的脸越发烧红,觉得自己担当不起这番称赞,因为她是想到了杨世醒才会想到这些的,询问那些问题的初衷,也更多的是在替杨世醒可能会有的命运鸣不平。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对方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消息,半是意料之中、半是感到讶然地瞥了杨世醒一眼,对徐茂渊道:“殿下也问过此等问题吗?”   徐茂渊微笑抚须:“正是。”   “那……方才殿下回答学生的那些话语,是先生说给殿下听的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非也,这是殿下自己体悟出来的,为师不过是略微提点了一二。”   阮问颖心中对杨世醒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她柔情缱绻地瞧了旁边人一眼,真心实意地道:“殿下之高瞻远瞩,问颖望尘莫及,实为钦叹。”   杨世醒不出声地笑了笑,回了她一个心意相通的目光。   徐茂渊在上首咳嗽一声:“你也不比殿下差到哪儿去。你们两人都很好。”   他道:“只有心怀百姓,对他们的一切遭遇怀有悲悯之心,才能真正心怀天下,如此方为济世安民之道。”   “你二人能志同道合更是再好不过。”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为师希望你们能永远不改今日所想,携手并肩地走下去,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   “徐大人对你很满意。”曲泉阁中,阮问颖同杨世醒说起西室发生的事,“他那时瞧着你的眼神几乎把你当明主来看了,一定是觉得你能够当一个明君。”   “他对你也很满意。”杨世醒回她一个悠然的笑,“显然是觉得你能当好一名皇后,做我的贤内助。”   “我还是算了吧。”她有些悻悻地沿着榻坐下,把玩着臂弯间的霞锦披帛,“我根本不是想到了那些贫苦百姓才问的,是——”   “——是因为想到了我,感怀神伤,所以才问的?”   她瞧他一眼,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嗯。”   杨世醒湛湛笑了。   他顺过她的披帛,将其缠绕包裹住她娇软的小手,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握住,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会问徐茂渊类似的问题,也是因为想到了我自己。”   阮问颖一怔:“是吗?”   “是。我以前自视甚高,从来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不管出身高门世家还是落于草莽茅屋,只要不能为我所用,他人的存在就如同蝼蚁,我不在乎、也不会去想他们的命运如何。”   杨世醒与她十指相扣,同她温柔轻缓地说话。   “一直以来,我都以我帝后嫡子的身份骄矜自傲。在我心里,除了陛下和皇后,没有谁的身份能及得过我,哪怕太后、太子也一样,他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阮问颖凝起莹莹的眸子瞧着他,乖巧透灵地询问:“我也一样?”   他笑着摇头:“你不一样,你在那时的我心里只是身份不及,但别的地方都很好,是我下定决心要娶到的妻子,不和他人同论。”   阮问颖漾开一个甜蜜的笑。   她舒展开娇柔的眉眼,轻软道:“听起来,我是因为得到了你的喜欢才会如此,如果你没有喜欢我,我在你心里就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杨世醒低着头,把她的双手收拢进掌心:“是啊,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谁让我自睁开眼睛起就被人唤殿下呢?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飘飘然都对不起这样的身份。”   “你没有飘飘然。”阮问颖认真地瞧着他,“你虽然——是有些轻视旁人,可都是针对无能之人,倘若是有真才实干的,比如徐大人、裴大人之流,你都会很敬重,对他们另眼相看。”   “是,所以我没说我是个混账,只说我有点自视甚高而已。”他道,“这对嫡皇子来说很正常,但也由此遮挡住了我的眼,使我对众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直到我听闻那场身世之谈,才惊觉——原来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163章 王爷万万不可娶一位娼妓之女   杨世醒道:“我只不过是比他们幸运点, 得了六皇子这个身份,才能有机会施展宏图抱负。若我出身民间,长于贫苦之家,恐怕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更别提什么志向。”   他低头笑了笑:“我让你帮忙处理宜山夫人兴办学堂一事, 告诉你要对士族徐徐图之,带你去兴民苑, 给你看那些稻穗粟谷, 或许在你的心里, 我这么做是心怀天下,为生民安。”   “其实并非如此。这些事情如果办好、办成了, 的确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但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去做的,而是因为我自己的身份。”   “身份?”阮问颖似懂非懂地重复。   “是, 身份。”他道, “在那时的我心里,我身为帝后嫡子, 将来要继承天下, 自然要对天下的百姓负责,这是身为储君、身为帝王该做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该做不该做,如若民不聊生,百姓就会揭竿而起, 换一个人来当皇帝,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让我自己更加安枕无忧, 说到底还是自私自利。”   阮问颖听了, 先是一怔,接着摇了摇头,道:“这不是自私自利。”   她回握住他的手掌,隔着披帛云纱轻柔地描摹他的形状:“历朝历代有那么多的皇帝、太子,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你这样,为百姓做下这些实事的。”   她抬起莹莹眼眸,瞧向他道:“圣人有云,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只要你这么做了,你就是君子,是为天下百姓着想的圣贤能士。”   杨世醒含笑凝视着她:“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我可担当不起你这样的称赞。”   她道:“你担当得起。”   他依然说了一声“不”。   “在我心里,百姓只是一个必须要背负起的责任,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时,我还生起过不耐和恼怒,心想为什么一定要搭理他们的死活,难道就不能撒手不管。”   他道:“这种想法不是圣人君子该有的,所以我不是圣人君子。”   “可你还是没有放手。”阮问颖道。   杨世醒缓缓笑了一下:“所以我觉得我这个六皇子当得还是挺尽责的,没有辜负这么多人的期待和教导。”   “不过现在我的想法变了,百姓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个为了维持杨家皇室的存续才需要对他们好一点的存在,他们和我一样、不,应该说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这天底下最普通的人。”   “我只是运气好一点,才成为了六皇子,有了现在这样的日子。若运气不好,我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过得和他们一样。”   他道:“我就是在那一瞬间与他们感同身受的。”   “以前的我知道命运不公,但是那又如何?只要我是被老天厚待的那个就好。至于其他人过得怎么样,与我有何干系?出身就是一切,他们出身不好,命就该苦,我出身好,命就该幸。”   “现在不同了,一想到他们与我只有运气的分毫之差,我被抱进了宫里,他们没有,由此分隔在云泥两端,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我就……会对他们生出一种悲悯,想帮助他们。”   阮问颖定定地瞧着他,停下描摹他手掌边缘的动作。   “你一定是陛下的孩子。”她道,“不可能是被抱进宫来的,我确信。”   “那又如何?”杨世醒看着她,轻声道,“我是陛下的孩子,是陛下和皇后的嫡子,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杨家有百年江山基业,千年世家根蒂,追根溯源,却依然出于田野乡陌之间,与天底下数万万的寻常百姓家无异。”   “我和你,和他们,和天下所有人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别。”   阮问颖瞧着他,慢慢道:“陛下曾言,人有贵贱之分,一如龙凤鼠蚁,不可等同。你身为陛下亲子,光是名字就高人一等,遑论其它?”   杨世醒道:“龙凤与鼠蚁是不相同,但它们都有资格活下去,活得更好。”   她道:“包括太子与高密王?”   杨世醒挑了挑眉,脸上的神情像是在问她是不是故意找茬。   不过他还是回答道:“从天下百姓的角度而言,是的。但从我个人而言,我可能不会让他们过得太舒心。”   阮问颖忍俊不禁。   旋即,她收敛笑意,用一双柔情露目望着他,明亮的眸底流淌过碎星般的光芒。   “世醒哥哥。”她含着缱绻绵绵的情意,郑重唤他,“你一定要当皇帝。”   “你是天底下最适合当皇帝的人,比陛下还要适合,比太子、高密王之流更是厉害千倍、百倍……有朝一日,你若登基,定能让万民生息,为天下生灵带来幸福安康。”   闻言,杨世醒舒展眉目,流露出一丝漫漫的笑意。   他道:“当皇帝很烦,每天要操数不完的心。我现在光是协理国事就已经够头疼的了,不如隐居世外,逍遥自在。”   阮问颖道:“你可以选贤用能,提拔出更多的人才帮你处理国事,就像陛下提拔你,提拔徐大人、裴大人一样。”   杨世醒道:“选贤用能也是很累的,要收拢心腹,分辨忠奸,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心?”   阮问颖道:“这样做能帮助百姓。”   他轻声一笑:“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我只是想要帮他们而已,不是非要这么做,我又不是圣贤。”   她盈盈瞧着他:“可我知道,你会这么做。”   正如他在还没有听闻身世之秘时,就以责任之名把百姓的事兜揽到自己身上。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宽待众生之人,哪怕他不是皇子,是平民百姓、是路边乞儿,也依然如此。   他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也天生就适合帝王之道,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降予众生甘霖。   阮问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不过她相信即使自己不说,他也能明白。   杨世醒果然明白。   他看着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你说得不错,我是会这么做,但我也是凡人,无法独自走完这条路,需要有人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走下去。”   “我陪你。”阮问颖将披帛理开,肌肤相贴地握着他的手掌,凝视着他道,“我陪你一起走下去,不管你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都会跟随在你的身边,永远不离开。”   杨世醒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映出她清晰的倒影。   “阮问颖。”他极为罕见地唤她的全名,“这是你亲口答应我的,你万不能忘。”   阮问颖点点头,认真而又矜持地承诺:“我待你之心,日月不变。”   婉转的话音絮絮落下,杨世醒静默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回应。   他抬起手,轻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   五月底,越宽王与沛国公侄女大婚。   喜堂设在王府,六皇子奉帝后之命亲自前去观礼,以表祝福。   越宽王交友广泛,娶到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娇美妻子,心情自是畅快,给长安中一应世家公子贵女都下了喜帖,邀请他们前来与宴,镇国公府与济襄侯府也在应邀之列。   成亲当日,整个王府鞭炮声响不断,来往人流不歇,喜乐在旁引奏,可谓热闹至极,不大声说话旁人都听不到。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当越宽王将楚端敏迎娶进门时,周围的人群里也还是发出了一阵明显的吸气之声。   原因无他,只在于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妆容华美,艳丽无方,似芍药花开般灼灼夺目,使人惊叹。   徐妙清小声惊道:“敏姐姐今日可真美……”   阮淑晗笑道:“楚姑娘今日出嫁,新娘子自然是最美的,哦,不对,现在该叫她王妃了。”   闻思静则是一声低哼:“美则美矣,然不显庄重,看起来不像是正头王妃,倒像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含混,没有让别人听清。   不过在场的贵女都能明白她的意思,毕竟众人在这方面的观点早已达成了一致,那就是楚端敏美得太过、太妖娆,平日里的素雅衣裳都无法压下她的媚骨,更不要说今日的正红嫁衣了。   靖昆侯长女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的一张脸都是天生父母养的,自己无法决定。”   “你们仔细瞧她的神情,是不是很恭谨守礼、端持庄重?然而一眼看去却全不是这么一个模样,也真是……没法子。”   徐妙清闻言,凝神瞧了一眼,轻声道:“果是如此……敏姐姐当真无奈。”   阮问颖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楚端敏今日的神情不能叫做恭谨守礼,而该称为心灰意懒,面上一丝笑意也无,明显是对嫁给越宽王一事感到消沉,不愿如此又不能反抗。   她看着那袭艳红色的身影缓缓穿过花廊,同越宽王一道在堂前立定,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幸好她的长辈看中的是杨世醒,若是也同沛国公府一般让她嫁给越宽王之流的人,那真是生不如死。   在她这么想着的同时,阮淑晗也在一旁看得微有疑惑,以团扇遮掩,悄声询问她道:“你觉不觉得……楚姑娘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   她轻声回话:“摊上这样的一门亲事,谁能高兴得起来呢?”   阮淑晗笑着轻轻拐了她一下:“这话也只有你能说得出来了,越宽王身为陛下亲子,得封亲王,除了六殿下和太子、端王,还有谁的亲事能比他更好?”   阮问颖道:“我两位哥哥的亲事就比他好,连大堂兄的也比他强。”   “慎言。”阮淑晗笑嗔着用团扇拍打了她一下,把声音放得越发轻细,“这儿可不是国公府,不能随意说话。”   “不过……”她想了想,转口道,“你这话说得也不算是错,越宽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实在有些——”她用口型比出“风流成性”这四个字,“楚姑娘如此神情,也不难理解。”   “是啊。”阮问颖感慨,“他与楚姑娘不过见了一面,就起了要娶她为妻的心思,这里头有多少是为了楚姑娘的才情心性,又有多少是为了她的容貌呢?”   她看向正在准备行礼的新人,摇摇头:“希望楚姑娘能够不被辜负吧。”   阮淑晗道:“楚姑娘是越宽王明媒正娶的王妃,只消不出什么大事,荣华富贵、平安康泰总是有的,多少算是一桩良缘。”   正当姐妹俩窃窃私语时,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妪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拄着拐杖,被身旁的中年女子搀扶着,用颤微而有力的声音道:“且慢——王爷万万不可娶一位娼妓之女!” 第164章 把娼妓之女充当公主之女   话音落下, 霎时笙息乐止,满堂哗然。   越宽王尚不及开口,就有王府长吏上前喝骂道:“哪里来的愚妇?敢在王爷的婚礼上捣乱!还不快快拉下!”   随从护卫听命便要上前,不料银发老妪横出一柄匕首于颈前, 大有若敢近身就在华堂上血溅三尺之势, 把一应人等全都镇住了。   “王爷明鉴,老婆子并非成心要破坏王爷的婚礼, 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礼律》有言, 贵贱不可通婚。王爷若是娶了娼妓之女, 便是违了礼、违了律,老婆子这才不得不出言阻止!”   老妪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让在场诸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也让越宽王和沛国公府的人变了色。   “满口胡言!”老沛国公又惊又怒,咳嗽几声道, “王爷今日所娶之妻乃是犬子与昌庆公主遗女,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这些污言秽语来辱没王爷、辱没昌庆公主?是谁派你来的?又有何居心?!”   老妪一声冷笑, 并不言语。   反而是在旁搀扶着她的中年女子抬起了头, 直直看向对方,道:“奴婢见过老国公大人,老大人有礼。”   老沛国公一愣,震惊地瞪大了眼:“你——”   “如大人所见,奴婢正是服侍了大姑娘多年的乳母,于三月前告老回乡, 现在又回来了。”中年女子道, 朝楚端敏缓缓行了个礼, “一别多日, 姑娘安泰否?”   楚端敏不可思议地瞧着她,神情在震惊中带着疑惑,像不理解对方这一举动:“林媪?”   这一声称呼出来,相当于是认可了那名中年女子的身份,周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又很快平息。   “是奴婢。”林媪道,“姑娘,奴婢今日携老夫人前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事,那就是您并非昌庆公主遗女,而是先沛国公世子与青楼娼妓的孽种。”   “——姑娘的母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江州名妓,祝燕芸。”   这话一出,原本因为情势难辨而安静下来的王府再度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她在说什么?”阮淑晗低声询问,“你听清了吗?那媪娘方才都说了什么?”   阮问颖没有回答,她知道她的堂姐一定听清了,只是因为太过震惊才不敢置信,就和她一样,深觉不可思议,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不论老妪之言是如何的荒谬,越宽王是如何的惊疑不定,楚端敏与沛国公府之人又是如何的震惊,在接下来的一片混乱中,众人还是逐渐了解了当年的一切。   原来,先沛国公世子曾经与南水梁家的女儿定过亲,只因世子自幼多病,两家又是口头上的约定,梁家便退了这门亲,沛国公府也没有声张,使得长安无人知晓这桩事。   之后世子被送往南水治病,休养身体,却不想在那里与梁家的女儿意外相识,两人情投意合,结下鸳盟,只待禀明双方父母就可再成好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人在一次出行的途中遇上了山匪,为了保护孱弱的先沛国公世子,梁家姑娘主动献身山匪,虽保住了性命,却遭到了心上人的厌弃,最终在伤心绝望之下投缳自尽。   先沛国公世子却因为其父深得先皇的喜爱而尚了昌庆公主,虽然是位不受宠的公主,但也是寻常人家求不来的荣耀。梁家焉能咽下这口气?遂使计将一名貌美的丫鬟送进了沛国公府。   梁家原本打着让那名丫鬟当姨娘、闹腾后宅的主意,但公主下嫁,驸马不敢纳妾,便转而让丫鬟去服侍公主,取得公主的信任,成功地近了夫妻俩的身。   在公主同驸马下江州游览风光时,丫鬟暗中寻了一个机会,将当地的名妓引荐给驸马,让二人有了一段露水情缘,成功地暗结珠胎。   在那之后,梁家又雇人装神弄鬼,让先沛国公世子误以为是被梁家姑娘追魂索命,吓得一病不起,心悸而亡。   这还不算完,在公主扶灵归来的途中,梁家买.凶杀人,把名妓的孩子充当公主的遗腹子,带回了沛国公府抚养,那丫鬟也成了婴孩的乳母,将其照养至今日。   那婴孩就是楚端敏,丫鬟就是林媪,而被那林媪搀扶着的银发老妪,则是当年梁家姑娘的母亲,梁老夫人。   这些话语也是从梁老夫人的口中说出,说得声声泣泪,字字泣血,带着多年压抑的痛苦与一朝得报的快感。   “我的人当年亲眼看着昌庆公主的孩子在她腹下化成一滩血水,亲手抱着那娼妓的孽种入了你们沛国公府,确保你们一家将她当成金枝玉叶……”   “哈哈哈哈,楚老狗贼,抚养娼妓之女的滋味如何?不比我失去独生爱女的感受痛吧?你们竟还妄想让她当王妃、当皇后,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你这是在满口胡扯!一派胡言!”老沛国公气得身形摇晃,在身旁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王爷今日娶的是我楚家如假包换的嫡女!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话算是落了梁老夫人的下怀,只见她对林媪一个示意,对方就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卷,缓缓展开,正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江州名妓祝燕芸的画像。   画中人身段窈窕,容颜艳丽,虽为一幅不动的画影,也依旧能让人瞧出万种风情,尤其是眉心一点痣,堪称绝色,与楚端敏有五分形似、三分神似。   林媪一边展示着画卷,一边平声叙述。   “这是画鬼程泊然在当年给江州六妓作的画像,祝燕芸身为六妓之首,还额外得了两句题词,正是画上的这两句,诸位大人只消看左下角的落款便可知晓真伪。”   “再者,祝燕芸身为名妓,名满江州,所经恩客众多,即使十几年过去,随便拉一个江州人来,也能认得出她额头处的眉心痣,与大姑娘所有的别无二致。”   “奴婢在此以项上人头担保,沛国公府的大姑娘楚端敏并非昌庆公主遗女,而是江州娼妓祝燕芸之女。”   一袭话语和举动如同沸水入锅,炸开了一片惊雷。   楚端敏往后退了几步,娇艳的脸庞褪去全部血色,在嫁衣的衬托下显得苍白无比,头顶凤冠颤动,整个人于震惊中含着无措,看起来摇摇欲坠。   越宽王看了她一眼,伸手想要去扶,但在顿了一顿之后,还是把手伸了回去,脸上显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楚端敏也没有在乎,她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林媪的身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仿佛失去了一切的言语。   老沛国公气得连连咳嗽,甚至咳出了一口血,被身旁人忙着顺气:“你——你——你简直满口胡言!”   梁老夫人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楚老狗贼!你当初在害死我女儿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当年,你向先皇隐瞒长子的病体,欺骗公主下嫁,如今,你又想故技重施,把娼妓之女充当公主之女,欺骗着嫁给王爷、和皇室结亲吗!我偏不让你得逞!”   “我以我们母女二人的性命诅咒你们,诅咒你们楚家——全家不得好死!”   说完这一句话,梁老夫人将匕首一引,割喉自尽。   喷涌而出的鲜血飞溅三尺,惊得周围宾客发出一阵叫喊,也把阮问颖吓得花容失色,和阮淑晗相互依靠着后退了好几步,皆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相同的颤抖。   幸好杨世醒很快找了过来,把她拥入怀里,让她埋首在自己的怀抱中,避开这可怕的场面:“颖颖!别看,没事的……别怕。”   徐元光也从旁边挤了过来,拉过徐妙清,正要去拉阮淑晗,但见济襄侯世子已经把自己妹妹护好,便只给了个关心的眼神,一边迭声安慰着徐妙清,一边抽空询问杨世醒:“殿下,如今这情况——”   “我知道,你先把人安顿好。”杨世醒回了一句,对着身旁一干护卫侍从高声吩咐下令,很快控制稳了局面,让惊慌失措的人群不再涌动,平息了纷乱。   众人也都想起了他的存在,纷纷朝其望首,希望他能出来主持大局。   察觉到这一点,阮问颖虽然心有余悸,但还是强自镇定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仰头看向他,努力平息着慌乱的心跳,压抑着颤抖的声线道:“……世醒哥哥。”   杨世醒明白她的意思,朝她看去安抚的一眼,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让谷雨和小暑带她下去,示意她别担心:“放心,我会把一切处理好。”   和阮问颖一样,谷雨和小暑也被喜堂上的突变吓到了,二女皆是面色苍白,勉强才维持着镇定,护着她来到了一处临时安置宾客的花厅。   厅里都是女眷,见到她,济襄侯夫人疾步上前,上下打量着她,询问她可有受到什么惊吓,好不容易才松口气,让侍女带她去往内厅:“你晗姐姐她们都在里头待着。”   内厅中,阮淑晗不安地坐着,见她到来,立即起身,露出同样担忧的神色:“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阮问颖摇摇头,捂着胸口缓了一缓,带着些许的颤抖开口:“还好,外头的人都被六殿下稳住了,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骚乱。我、我只是瞧见……”   “好了,快别说了,我们什么也没有瞧见,今日的这一场只当做是噩梦,把它睡一觉就忘记。”阮淑晗打断她的话,示意碧桃端来一盏热茶,“来,喝点茶压压惊。”   话是这么说,但阮淑晗的脸色也很苍白,含着余韵未消的惊恐,显然同她一样,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徐妙清坐在一旁,捏着手里的巾帕,小声喃喃:“这就是一场噩梦……怎么、怎么会有人那样——”   “别说了!”她的话语也被人打断,不过这一回开口的人是闻思静,煞白的脸上神情复杂,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先前嘲讽楚端敏不堪为王妃的话,“……都别说了。” 第165章 竟以未嫁之身同外男苟合   越宽王婚礼上发生的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梁老夫人自尽之后, 林媪也跟着去了,临死前含起奇异的笑容,指着楚端敏留下一段话。   “奴婢照养姑娘多年,把姑娘视为亲女, 本不欲再听命于老夫人, 然而,姑娘的所作所为却着实让奴婢不耻。”   “姑娘身为沛国公府嫡女, 竟以未嫁之身同外男苟合, 自甘下贱。果然, 娼妓生下的女儿还是娼妓,上不得台面。”   “姑娘如此行径, 既配不上贵女二字, 也配不上公主遗女这个名头。奴婢不能把这样的姑娘视为自己的子女,这才携老夫人行至长安, 给姑娘一个明白。”   “姑娘若有怨, 便去找你的亲生父亲报吧!是他害了老夫人一家,也是他害了昌庆公主、害了你娘、害了你!奴婢先行一步, 在黄泉路上等着姑娘——”   说得楚端敏浑身颤抖, 妙目含泪,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场晕厥过去。   老沛国公更是活生生咳出了一口大血,嘴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挣扎着身体难以喘气,不待府医前来就没了动静。   原本的一场喜事陡然惊变, 不仅曝光了一个秘密, 还带走了三条性命, 毁了一桩皇亲, 如此大事自然不可能被瞒过去,杨世醒亲自写了一份奏折,连夜上呈给陛下。   陛下闻讯大怒,将楚、梁两家所有袭爵在官之身全部革职下狱,命刑部查清究竟,又把越宽王拘在王府,命令其无诏不得出一步。   这一桩案子堪称惊天要案,刑部在接到旨意后不敢怠慢,紧急行动起来。   然而事隔经年,两府的知情人不是去世了就是被处理了,剩下知情的老沛国公、梁老夫人和林媪还全部自尽,余者无人知晓当年之事,生生成了一桩死无对证的哑案。   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梁家确有一名去世多年的姑娘,在她去世那年确有一场山匪作乱被官府处理,往来的通行文牒也记录了先沛国公世子在那会儿确实留待南水。   还有楚端敏,她的容貌与祝燕芸分外相似,后者又曾是名动一时的江州名妓,即使去世多年也有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看过前者的画像后都误认为画上的人是后者。   如此一来,事情算是半个水落石出。   沛国公府先是隐瞒先沛国公世子病体,替其求娶公主,又在之后将其与青楼娼妓私通的孩子作为昌庆公主遗女抚养,以此来骗取越宽王的亲事。   不管中间过程如何,结果就是这样,沛国公府藐视天威、欺上瞒下,混淆皇室血统,罪不容赦。   对此,陛下先是判了一个谋逆之名,命人将先沛国公世子和先国公夫人掘坟挖骨,同尚未下葬的老沛国公一起鞭尸,抛于乱葬岗。   又念在目前的沛国公并不知情,对其网开一面,只除了他的国公之位,对楚家一应官身降职三等,抄没一半家产,便算是过了。   “那楚姑娘呢?”阮问颖询问,“陛下欲将她如何处置?”   杨世醒道:“陛下原本想将她赐死,但是皇后求情,说稚子无辜,便改了主意,把她罚入奴籍,充为……”他停顿了一下,“官妓。”   “官妓?”她怔了怔,“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杨世醒看她一眼,点点头。   阮问颖有些恍惚地委顿了一下腰肢,靠坐在白玉榻边,望着外头飞悬而下的水帘出神。   她心想,那林媪临死前的话当真说对了,娼妓的女儿还是娼妓,只不过是被罚去的当娼妓,当罪奴……   她回想起楚端敏往日的容色形貌,虽然旁人总觉得其故作清高,是在假模假样,但她知道不是的。   她很清楚,楚端敏是因为容貌的缘故才不得已为之,或许性子是清高自傲了一点,但绝对端庄,与轻浮两字沾不上边。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名女子,在惹了淮定郡王世子的山匪之祸、越宽王的强行求娶之后,竟还要遭受这样的一场无妄之灾,被污蔑清白,推入泥淖……   想到这里,她忽然思索起一件事,询问杨世醒:“那林媪在死前指证楚姑娘失去清白之身,说她……你们有证实过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吗?”   杨世醒没有回答,道:“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是啊,都没有意义了,不管楚端敏有没有被污蔑,被充为官妓的她都……   阮问颖没有再想下去,她不愿也不忍心再继续去想,这样的前景太残忍、太可怕。   她转而询问起了别的情况:“陛下只处置了楚家吗?梁家怎么样了?虽说是他们家受害在先,但也是他们设计了这一桩事,把皇家的颜面在众人跟前撕下,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杨世醒有些意外地笑了一笑:“你这话说得真是同陛下如出一辙。梁家和楚家的情况一样,知情人都死了,留下些不知情的,陛下炮制了对楚家的处理方法,把他们一视同仁。”   “都察院觉得这样不妥,道梁家是被楚家逼得做下这些事的,不算罪魁祸首,若一视同仁,恐百姓议论,奏请陛下稍容法外徇情,至少别把梁家的老人挖坟鞭尸,革职抄家也就罢了。”   “这……说得不无道理。”阮问颖有些犹豫道,“可我听那日……”   她微微顿了一下,想起梁老夫人自尽时的可怖场景,不自觉地抚了抚双臂。   “……那日梁老夫人之言,是他们派人害了昌庆公主,施行调包之计,若说谋逆,他们才为首罪。”   杨世醒看出她的惊悸,把她抱入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他柔声道:“陛下就是这么回都察院的。楚家犯下的是欺君之罪,梁家犯下的却是杀害公主、混淆皇室血统的大罪,当比楚家得到更重的刑罚,对两家一视同仁,已经是一种宽容。”   “他还说,梁老夫人即使痛失爱女,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事在越宽王的婚礼上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置皇家的颜面于何地?若是此举惹得他人效仿,岂不是全天下都乱了套?”   阮问颖倚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感觉安稳了许多,像环绕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把那些惊悚的画面隔绝开来。   她安安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话,软声道:“听陛下这话的意思,如果当时梁老夫人没有大闹喜堂,就可以把昌庆公主的事情既往不咎?”   杨世醒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昌庆公主生母不显,不得先帝喜爱,与陛下自然也没有多少兄妹之情。”从侧面承认了她的推测。   阮问颖听了,心里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   昌庆公主被楚家骗婚在先,遭驸马背叛在后,最后还落了个一尸两命的结局,如此悲惨的命运,在陛下眼里竟也比不过皇家的颜面,虽然可以理解,但……实在有点让人难以释怀。   还有那位芳魂早逝的梁姑娘,整件事情里楚家有错、梁家有错,只有她和昌庆公主是最无辜的,却要遭受如此莫大的悲剧,当真是世道不公……   她低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可是寻常人家很少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梁家纵使有错,也是楚家不对在先,应当判得比楚家轻……世醒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杨世醒笑了一声:“真是巧了,在陛下回完都察院后,他转头就这么问了我,询问我的意见。”   这话调动起了阮问颖的一点兴致,抬头看向他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道:“我说父皇英明,对楚梁两家的判决妥当至极,没有丝毫偏倚。”   听得她又是想笑,又是疑惑:“你就只说这么一句?陛下没有责骂你?”   跟前人一本正经:“他当然责骂我了,说我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废这些话,让我赶紧说点正经的。”   “于是我就道,如若父皇担心外头的百姓误解,不如将楚梁两家的恩怨昭告天下,言明遇到相似的事情可以上告官府,官府绝对会帮着主持公道。”   “就这样?”   “就这样。”   阮问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你这法子并没有解决百姓心里的疑惑啊,你没有告诉他们如此处置两家的原因,他们还是会不解的。”   怀抱着她的人气定神闲:“不明理的人说了这些也不会明白,不如用别的事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反正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忘记这件事,连事情的原貌都传得大变模样。”   “至于明理的人,他们纵使不能像你一样聪明伶俐,也至少会多想一想,放出去的这些消息足够他们琢磨了。再者,不过是几句百姓言语,且随他们说去,用不着费多少心思。”   阮问颖想了想,觉得也是,遂道:“那陛下采纳你的提议了吗?”   “采纳了,不过我看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他道。   她听了,点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话。   杨世醒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下文,询问她:“在想什么?忽然安静下来。”   “没什么。”她颇有心事地垂下眸,“我只是在想……处置完了楚家和梁家,这件事就算是完了吗?”   “应当算是完了,除了他们两家,其余也没有被牵连到的了。”他道。   “哦,对了,还有杨士福。他被陛下叫去训斥了一顿,说都是因为他贪图美色才会生出这样的事端,被禁足罚俸半年,让他以后好好收心,别成天想着美人。”   这算是这桩案子里唯一一个有趣的消息,阮问颖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可真是飞来横祸……不过也是他活该,谁让他非要强娶人家姑娘的。”   “是。”杨世醒含笑应声,“陛下也说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想起越宽王在遭到训斥时可能会有的心情,阮问颖脸上的轻松笑容持续了好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渐渐消隐,恢复了沉寂。   “颖颖?”头顶上传来一句关心的询问。   她低垂着眼睫,回想陛下在这桩事中的判决,轻轻开口:“……我有些害怕。” 第166章 你的晗姐姐能陪你,二哥二嫂能陪你,我为什么不能陪你?   杨世醒轻抚着阮问颖的背。   轩窗之外的长廊顶端, 水流自檐角飞悬而下,溅起夏日里难得的清凉气息,依依杨柳安静垂落,蝉鸣不歇, 构成一幅明媚的盛景。   “你害怕什么?”他的声音轻缓而又温柔, 带着沉稳的力道,“是那日的梁老夫人自尽, 还是楚梁两家的结局?”   “结局。”阮问颖倚靠在他的怀里, 小声回答。   以娼妓之女来替代公主遗女, 这样的偷梁换柱之计,与他们的境况何其相似?   在昌庆公主并不受宠、楚端敏也非什么重要人物的前提之下, 陛下都为此大感震怒, 判了两家谋反,对主谋者挖坟鞭尸, 那皇后和嫡皇子……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头一次, 她觉得帝王的雷霆震怒是如此可怕,距离自己如此接近。   阮问颖没有把这些所思所想说出来, 但杨世醒很显然明白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 用一种有些像是安抚,又有些像是玩笑的口吻对她道:“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不是很笃定我是陛下的亲子吗?”   使她在担忧上又添了一层无措,蹙眉嗫嚅:“那也不是确定……万一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怎么办?就像林媪指证楚端敏一样……我们岂不是百口莫辩?”   杨世醒道:“楚端敏之所以被指证,是因为她与那娼妓长得有五分像,我与谁长得有五分像?他们准备拿什么来指证我?”   阮问颖还是不能安心:“你又不是仅仅与陛下一人长得像……”还有信王在呢,那才是最要命的。   他挑了挑眉:“那又如何?陛下与信王同出一母, 为嫡亲兄弟,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这件事说道?除非他们有滔天的野心。”   “要是他们有呢?”她急切地抬起头, 看向他, “贞妃、张家、楚家,还有高密王,太子……不都有这份野心?”   “那他们就会被陛下除去。”他道,“张家和楚家就是最好的例子。陛下年富力强,正是一展雄心壮志之时,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揭露这么一件事,你觉得陛下会想什么?”   阮问颖一怔,有些冷静下来:“……会觉得他们图谋甚大?”   “不错。”杨世醒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一旦有人以此作筏,陛下首先会怀疑的就是他们的目的,其次才是我的身世。”   “所以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他们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想和我鱼死网破,或者干脆来一场大的,剑指陛下。”   听着他条理分明的陈述,阮问颖慢慢安下心来,舒出一口气:“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我不是想要怀疑你的身世。”她给自己分辩,“就是忍不住……陛下对两家的判决太——让我有些害怕……”   她抬起一双盈盈的眼眸,看向他,发自真心道:“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杨世醒拂过她散落在鬓边的发丝,“自从得知我的身世之后,你的眉目里就一直含着隐忧,从未彻底舒展。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担心。”   她摇摇头:“你很好,是我家中的长辈不好,是他们的错。应该是我替他们向你道歉,对不起,把你牵扯进这么一桩事。”   他一笑:“我收下你的道歉。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往后不能再为我担心。你就算不相信别人,也应该相信我,相信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嗯?”   这话一出,阮问颖不禁想起,那日在越宽王府里,他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当时的她正因为亲眼见着人割喉自尽而深感害怕,然而一得到他的这个保证,她立时感受到了一股安稳,仿佛被暖流包裹,隔绝一切的阴冷。   现在也是一样,希望与曙光如同檐角飞悬而下的流水,注入她的心田,给她一阵温暖强大的力量。   她点点头,扬起一个包含着十足崇敬和信任的微笑:“嗯,我相信你。”   杨世醒温柔抚摸她的脸庞,回以她亲密的笑容和注视。   两人又把话题说回到了喜堂上发生的事。   阮问颖心有余悸:“那日的情景当真可怕,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梁老夫人会当场……我吓坏了,回去后做了半晚的噩梦,连夜去了晗姐姐那里,才睡了过去。”   甚至连阮淑晗也难以安稳,见着她后明显地松了口气,姐妹俩挤在一张榻上,絮叨着别的事情,才勉强闭了眼。   杨世醒听了,立即关心地打量了她一番,道:“我那日不是让吴想旬给你开了一副安神药吗?你回府后没有喝下?”   “喝了,但没有用。二哥他们在听闻情况后还去请了别的大夫过来,给与宴的人都开了安神药喝下,又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姜汤压惊,也没什么用。”   越宽王大婚,镇国公府的所有人都收到了请帖,真定大长公主不喜热闹,阮子望原本要和阮问颖一块去,但赵筠如忽觉不适,他便暂时留在了府里,准备等妻子情况好转了再上门贺喜。   没想到喜还没贺,惊却先来了。杨世醒下令封锁了消息,因此阮问颖回府时,阮子望压根不知晓越宽王府出了事,还奇怪她怎么这么早观完了礼。   还是赵筠如心细,发觉她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明白这里头定是有异,询问同行的侍女情况,才得知越宽王的婚礼上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之后府里就是一通忙乱,又是延医请药又是熬制姜汤,加上济襄侯府那边也与了宴,亲眼见证了血溅喜堂的整场经过,两府里的人来来回回,一直折腾到晚上才停歇。   阮问颖把回府后的情况如实讲述:“白日里人多热闹,尚不觉得如何,和二哥他们说说话便过去了,以为已经忘记了这事。没想到晚上一躺下,就……”   说到这里,她有些羞愧地抿了抿唇,闷声道:“我是不是胆子太小了?只看了一眼就这么害怕……不像你那般镇定,能把局面稳下来。”   杨世醒安慰她:“怎么会,这是人之常情。你没听见那时宾客里爆发的惊喊?没瞧见他们慌张的模样?当时如果不是我护着你,身旁还有护卫隔开,恐怕你早就被涌动的人群推搡到了。”   “可是你就很镇定,有条不紊地主持大局。”她带着丝丝艳羡与钦佩地道,“大家都以你为主心骨,听你的话,很快让府里恢复了秩序,没有再发生什么骚乱。”   “那是因为杨士福没用。”他毫不客气地回答,“他的婚礼,他的王府,发生的事本该由他来处理。哪知他居然那样呆若木鸡,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只能由我出面撑场。”   “那也是因为你比他强。”阮问颖微然莞尔,透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这就是她看中的男子,她未来的夫君,如此的有担当、有魄力,让众人信服,不愧为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杨世醒湛然轻笑:“是,我是比他强。所以你现在还好吗,还能安睡吗?”   她点点头:“好多了,只要和晗姐姐睡一起就不怕,就是单独就寝时还有些害怕。”   在看着隐没于黑暗里的锦帐时,她总会想起一些可怕的画面,譬如四处飞溅的鲜血、凄厉嘶哑的老妪长笑,让她又害怕睁眼继续看,又害怕闭眼之后什么也看不着。   杨世醒听着她的叙述,既有失笑,也有心疼,还颇有些后悔:“当日那两个人一出来,我就应该立即去到你的身边,不该只派人过去保护你的安危。”   “是我太过粗心,见他们是冲楚家去的,以为那老妪想趁机对楚峥平下手,便没做太多准备,没想到她居然存了自尽的心思。”   阮问颖摇摇头:“不怪你,谁能想到她会这么做呢?而且我也只是有些怕黑,点了蜡烛就好了,还有二哥和二嫂他们会在睡前来看我、同我说笑,分散我的心思,总体还算好。”   “那就好。”他握住她的手,轻柔摩挲,“等会儿我让吴想旬再过来给你看一看,开一副宁心安神的药方。如果还是觉得有些害怕——”   他停了停,倏然一笑:“你不如在我这里睡下?我来当你的门神,整夜守着你。”   阮问颖一呆,原本凝滞的气氛立时一改,携着烟霞漫上她的脸颊:“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在你这里留下来过夜。”   说完,她就想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只可惜没有成功,他握得很牢固,没有让她逃脱。   杨世醒笑着道:“我这个提议不好吗?你的晗姐姐能陪你,二哥二嫂能陪你,我为什么不能陪你?我可是你正经的未婚夫婿,保护你天经地义。”   她娇嗔着瞪他一眼:“有你这样保护人的吗?明明是在毁我清誉!”   “若你的清誉能这样被我毁掉,那你的清誉早没了,毕竟你天天过来寻我,在我的含凉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你以为别人心里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阮问颖涨红了脸,强自辩解:“这怎么能一样?我是在白天过来寻你的,不是晚上。”   杨世醒挑眉:“你不会以为夫妻事只有在晚上才能做吧?”   她的脸彻底红了,纠结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话:“你、你混账,再这样欺负我,我就不来了!”   对方长叹一声,感慨:“天地良心,我明明是在关心你,怎么就成了欺负?”   话毕,欺身压近过来,把她推倒在榻上,缀着玉珠的锦带纠缠着发尾扫过她的脸庞,在轻微的瘙痒中腾起亲近的热意,以吻封唇:“这样子做,才叫欺负……”   阁内春情乍起,泛起一阵缱绻涟漪。   阮问颖抵在他肩膀处的手软了又软,最终还是坚持了阻止:“不……不要。”   “怎么了?”杨世醒稍稍起了点身,声音低哑地询问,眼底微显暗色,很显然是动了情。   阮问颖也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面容绯意更深,不由得更加的怯怯:“这附近有窗……会被人看到……”   他愣了一下,往旁边的轩窗瞥了一眼,笑着安慰:“不会,这是我的后阁,只有一条向外的出路,都被我的人把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见身下人还是含羞带怯地望着他,浮起点点水意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不安,他便道:“那我们进里面去?里面没有窗户。”   她还是摇了摇头:“不行……我不想……”   杨世醒的神情登时染上了几分疑虑。   “怎么了,颖颖?”他尽量放平口吻,“发生了什么事?”   阮问颖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我们不该这么做。”   她想起在贵女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林媪之语,心头仿佛被扎了刺,颇有些惴惴不安。   “以未嫁之身同外男苟合”……这一句话简直就像是在形容她。她很害怕,害怕再这样同杨世醒下去,将来也会有人跳出来这么指证她。 第167章 你说我们两个是无媒苟合?   闻言, 杨世醒脸上的疑虑更浓。   他探究地盯着她,询问:“不该?为什么不该?”   阮问颖的脸红了,颇为心虚和羞愧地回答:“我、我不想同你苟合。”   杨世醒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的眉峰高高扬起, 满脸不可思议地瞧着她, 提声道:“你觉得我和你是在苟合?”   “阮问颖,我是正经上了你家的大门, 朝你送了请期书、与你合了庚帖、向你下了聘的!三书六礼样样不缺, 你居然说我们两个是在——是在苟合?”   他越说越不满, 到最后几乎都有些被气笑了:“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阮问颖被他说得格外羞愧,无法直视他的目光, 心虚回避道:“这、这六礼不是还没有走完么, 自然……算不得多么圆满……”   “是,我们还差一个婚礼。”杨世醒看着她的表情像是想要把她拍醒, “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依然名正言顺, 哪怕你在我这里留宿上十天十夜,也没人敢说我们半句。”   “谁要在你这里留宿十天十夜, 你不要胡说八道……”   “你再惹我生气, 我就真的让你这样做。”   阮问颖红着脸瞪他。   他不为所动:“别这样看我,谁让你先说话来气我的。”   她抿着唇:“我没气你,我说的是实话。”   杨世醒真的被她气笑了:“实话?你真心觉得我们两个在苟合?你知道‘苟合’这两个字的前头还有什么字吗?”   “……什么字?”   “无媒苟合!我们两个是这样的情况吗?父皇亲自下的赐婚圣旨,和母后一起领着我上门求的亲,天底下谁人敢不认这桩媒?你说我们两个是无媒苟合?你——你怎么想的你?”   阮问颖羞赧不语,心想他大概是真的被气狠了, 竟极为罕见地连续两次出现了话不成句的情况。   同时, 她也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 他又把对陛下和皇后的称呼改回来了一次。想来他对自己的身世不像表现在面上的那样满不在乎, 对帝后怀有颇深的孺慕之情。   见她没有说话,还不看着自己,杨世醒的神情越发不满,伸手抬起她的脸庞,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你看着我回话。”   话里带着高位者独有的命令和质问语气,让阮问颖的睫翼和心尖同时颤了一下,有些无措。   察觉到这一点,杨世醒立即软了口吻:“你别误会,我没有——算了,我是有点生气,但我只是为你的话生气,谁让你说话不挑着词,尽选着惹我不开心的来。”   “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极为费解地道,“之前我们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忽然之间你就变了卦?”   “我没有变卦。”阮问颖小声辩解,“我只是……想推迟一点……这些事情……推迟到我们成亲之后。”   “成亲之后我就不会同你这么做了。”杨世醒冷笑着哼出一声,“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行夫妻之礼?”   阮问颖微红了脸。   她在心中暗诽,他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也不婉转一点。   不过她也知道,对方之所以会这般出言,全是因为被她的举动气着了,有意无意地在拿话噎她。   遂细声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哪有正常儿女间会这么相处的……”   “我与你两情相悦,和你的所有相处都发乎于情,怎么就不正常了?”杨世醒先是回了这么一句。   然后才渐渐冷静下来,从她最开始的话里察觉出了端倪,“颖颖,你实话和我说,你不想和我做这些,是不是因为那日在喜堂上发生的事?”   阮问颖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但也不想瞒着他。自从退亲一事过后,她就在心里起了誓,往后再也不随便拿主意,有什么想法都要和他讨论,以免节外生枝。   她害羞地颔了颔首,应下这话:“……嗯。”   闻言,杨世醒的神情染上了几分无奈。   “你,”他哭笑不得地道,“你真是——”   最终叹出一声爱恨难明的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的话你都当做耳旁风,旁人的话倒是全放在心里牢牢铭记,我就这么比不过旁人?”   “自然不是。”阮问颖忙道,“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我也没有把旁人的话奉为圭臬。我、我就是怕——”   “……要是有一天,别人也像指证楚姑娘那样……指证我怎么办……到时我就是想辩也没法辩,因为那些都是真话……”   杨世醒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阮大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指证楚端敏指证的是什么?指证她同越宽王在婚前苟合吗?”   阮问颖眨了眨眼。   她的思绪有些迟滞地明晰起来。   “不是……”她小声道,“是和外男……”   “我于你而言是外男吗?”   自然不是,他是她将来的夫君,是得陛下赐婚的未婚夫婿,合了书过了礼,走了明路,天底下没有谁比他的身份更加光明正大。   “……所以——”阮问颖含着些许讪讪地开口,“我们可以、可以这样做?”   杨世醒回了她面无表情的三个字:“你说呢?”   她有些羞窘地微笑起来。   “对不起,世醒哥哥。”她同他虚弱道歉,“我又胡思乱想了,总是改不掉这个坏毛病,你——你心胸广大,虚怀若谷,别同我计较这件事,好不好?”   他冷笑:“我要是同你计较,我早被你气疯了,哪里还能冷静到今日。”   阮问颖涩然羞愧,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抬起一双含羞带怯的眸子,盈盈看向他,竭力透露出诚恳真挚,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歉意。   往日里被她这么看着,杨世醒早吻了下来,可今日他却像是铁了心想给她一个教训,一错不错地拿冷眼回盯着她,半晌没有动作。   她被看得心生忐忑,不敢再使什么小花招,乖乖道歉认错:“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杨世醒继续冷眼瞧着她,嗤笑:“再也不敢这几个字,你同我说过多少遍了?结果如何?”   阮问颖默默道,结果自然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可她又不是成心要这样想的,她也不想,但总是忍不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期期艾艾地把心里话说出:“你有什么方法能帮助我改正这个……这个恶习吗?”   “有。”杨世醒面无表情,“去三清殿跟随灵微真人修道,过个三年五载的,你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阮问颖一呆,嘟起唇来:“那我对你也不会有七情六欲了。我在认真问你话呢,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来逗我……”   “我也是在认真回答。”他道,“只要不出家,道士照样能够嫁人生子,不碍事。”   “你说真的?”她故意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那我真去三清殿拜师灵微真人了?”   “假的。”他立时道,“高祖有命,宫观庙宇乾坤分离,你拜不了真人为师,更随不了他修道。”   阮问颖当然知道这一点,也知道他是故意那么说的,当下美目一扫,道:“那你还对我提这项议?明知道我不能做到,你是故意说来戏耍我的吗?”   杨世醒道:“我心里有气,说你两句怎么了?”   她一噎:“……你是我将来的夫君,怎么能那么小气,要包容我。”   对方扬起眉:“我还不够包容你?身为你将来的夫君,我都被你说成无媒苟合了,还同你这般软言和语,不甩你脸色,天底下哪个男子能像我这般?”   她细声道:“你哪里不给我甩脸色了……明明现在就在对我甩。”   他哂笑:“是吗?那看来是我平日里待你太好了,让你连我只言片语的玩笑都受不住,我以后要多多对你不假辞色,好叫你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甩脸色。”   她心中一颤,连忙讨好赔笑:“别,我刚才说错话了,你没有对我甩脸色,没有。”他在退亲一事时给她看的冷脸已经足够,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那样的难受滋味了。   杨世醒很显然明白她的心思,不悦地哼了一声,慢道:“你知道就好。”   好在他对她始终怀有宠爱,愿意疼着她,往后退让一步,转回一开始的话题,询问道:“总之,你现在是如何作想?还觉得我们是无媒苟合吗?”   阮问颖睫翼微敛,赧然地摇摇头:“不,不觉得了。”   他继续询问:“还想要阻止我,觉得我们应该发乎情而止乎礼吗?”   她继续晕红着脸,轻启朱唇,吐出如弦音颤动的几个字:“不想了……”   杨世醒俯下了身。   熏风缓缓吹过池塘,荷花摇曳吐蕊,迎接甘露,绵绵碧叶无穷,将一切醉人的低吟掩藏在水流之下。   漾满一室柔情。 第168章 宽衣解带、自荐枕席这种举动,让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得知陛下的判决, 阮淑晗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官妓……这、这是已经定下了的吗?”   阮问颖颔首:“陛下是在昨日下的圣旨,想来已经被……执行了。”   阮淑晗怔怔地将罗扇轻置,靠枕恍惚轻喃:“这——这真是——”   阮问颖倚案而坐, 把杨世醒昨天讲的话复述给她的堂姐听:“听说陛下原本想将其赐死, 是被皇后求了情,才改了主意, 饶她一命。”   “饶命?”阮淑晗失笑着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缓缓摇头, “这一命,还真是不饶的好……”   “那也未必。”阮问颖含着点犹豫地道, “虽说……那不是什么好去处, 但好歹能活下来。古语不是有云,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吗?留下一命, 总比被赐死要好。”   “若是能够赎出来,或许还有点盼头。”阮淑晗发出一声轻叹, “可是官妓……”   她隐了话语, 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阮问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官妓不可赎买,只能一辈子沦落风尘。初初被杨世醒告知这一事实时,阮问颖的震惊不比在听闻陛下的判决时少。   一想到楚端敏将永远陷入污泥,没有再得见天日之时,她的心里就为对方感到一股难受。   虽然她们从前的关系不怎么样, 还起过一点小小的争执, 但……这种结局, 也实在太过凄凉寥落了一点。   想起楚端敏与杨世醒在身世上的相似性, 她更是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她低声道:“楚姑娘的确无辜,可此等谋逆大罪,就算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凭着她……的身份,便讨不着好。”   《礼律》有言,贵贱不通婚,凡贱籍者,所育子女皆为贱籍。   娼妓之女依然为娼妓,这不仅仅是一种羞辱,更是一句定论。   楚端敏是娼妓之女——哪怕这一指认并无确凿的证据,只凭着她与那江州名妓五分相似的容貌和一点眉心痣,就足以定死她的人生。   阮淑晗显然也想到了一块,沉沉叹出口气:“你说,那日在喜堂上,那梁老夫人说的话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是她为了报复楚家,故意把楚姑娘的身世说成那样?”   同样的话,阮问颖也问过杨世醒,此刻便拿了后者的回答来说:“闹出了这样大的一场事,又死无对证,不管楚姑娘到底是谁的孩子,都没有意义了。”   “除非昌庆公主死而复生,亲口证实楚姑娘是自己的遗腹子,不然,她就只能是如梁家人所说的那样……为娼妓之女。”   “而且,”她小声道,“晗姐姐,你觉得楚姑娘和那画中人长得像吗?他们都说有五分相似,但我觉得……只有三分像。只是因为那一点眉心痣,才会使人一眼把两者联系起来。”   阮淑晗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姑娘和那画中人的气质截然相反,若是放在平时,以她的衣着打扮,定然不会被一眼看为相似。”   “偏生是在大婚之日,她妆容艳丽,穿了一袭大红的嫁衣,又以金玉饰之,就……有些迷惑人了。”   阮问颖道:“你觉得梁家人是故意挑选在她大喜之日的吗?好一击得中?”   阮淑晗还是摇头:“真的说不清楚。不瞒你讲,楚姑娘的容貌是有些娇艳,你也知道其余人对她的评价,往常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也就罢了,现在经人这么一提,便……真觉得有几分相合了。”   “是啊。”阮问颖逸出一声轻叹,“这桩事里的真真假假,恐怕只有去世的人才知晓真相。”   姐妹俩就着此事感慨了一番,便揭篇略过。   说到底,她们和楚端敏也没有多么相熟,对方沦为官妓的结局的确使人唏嘘,但也仅此而已。   楚家更不用提,光是试图给她和杨世醒的亲事使绊子这一件,就足以让阮问颖收起多余的不忍,冷眼作壁上观,甚至遗憾楚峥平只被陛下削爵贬官,没有牢狱之灾。   这样的遗憾只持续了一段时日。   六月初,监察御史启禀上奏,楚家结党营私,不仅犯下欺君之罪,而且暗中联络当年随高祖征战时在幽州遗留下来的人脉,联合他人一起私自开采矿山,怀有不臣之心。   陛下闻之大怒,下令彻查,才刚刚喘了口气的楚家又一次遭了殃。   这一次,楚家没有再逃过去。   楚峥平被判斩首,族中男子满十五者流放充军,女子满十五者没入奴籍,除却年七十以上及十岁以下者赦无罪,其余人等全部发卖。   原本金玉满堂的沛国公府在一夕之间倾败,成了霜华冷落的茅草屋。   阮问颖却没有时间对此拍手称快,因为在监察御史的启奏中,楚家在幽州联合采矿的是李家人,而李家与阮家为姻亲,阮淑晗的母亲济襄侯夫人就是幽州李家的嫡女。   “我已经查清楚了。”杨世醒把一封信递给她,“犯了事的是李家的旁支,和嫡支正房没有关系,只有一个次子稍微沾点边,但也不知内情,为了捞点利钱才做了搭桥牵线的事。”   阮问颖接过信,一目十行地快速扫过,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李家和这件事的牵扯并不深……陛下准备怎么判?”   “陛下只判楚家,不过问这件事。”杨世醒端起茶盏,徐徐抿了一口,“处理这桩案子的人是都察院和幽州的提刑按察使司。”   阮问颖刚要追问,对方就像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一般道:“不用担心,我已经把这桩事处理好了,都察院上奏给陛下的折子里不会有李家的字眼,但只此一次。”   他看向她:“李家和我素无往来,他们倒不倒与我无关,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帮这一回,不会有下一回。若再有类似事情,我只会确保你这一脉安然无忧,其他人,都不在我的顾虑范围内。”   阮问颖感觉自己的双颊发烫,手里的信纸似有千钧重。   她有些羞愧地垂下眼,无颜与他对视:“对不住,都是我们家连累了你……”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你向我道歉做什么?”杨世醒抬起她的脸,噙着笑看向她道,“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那李家既非你的外祖家,也与你无甚干系,和楚家的牵扯还不深,何必自担罪责?”   阮问颖还是很羞愧:“可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管这件事——”   “不错。”他一口应下,“你说得很对,这件事完全是我看在你的份上才出手的,想着那李家与济襄侯府结亲,他们家若有事,你定然会为此感到苦恼。”   “我不欲见你眉间含愁,这才大发慈悲,帮了李家一把。要不然就凭这十弯八绕的关系,我连一眼都不会多看,哪里还会耗费半分心思?”   “是。”她道,“所以我——”   “所以你应该要报答我。”杨世醒打断她的话,“而不是向我道歉。”   他灼灼望着她,眸子里含着明亮的笑意:“你说,你应该怎么做?”   阮问颖迎着他的目光,心湖一阵晃动,失了片刻的神,方收起信纸,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杨世醒接受了她的吻,但没有主动加深,而是任由她在唇齿间辗转厮磨,然后在她抽身离去时睁开眼,继续含着笑瞧着她,亲昵低语:“你便是拿这点诚意来感谢我的?”   意有所指的话语让她耳尖发红,脖颈处的雪白肌肤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犹如霜绽红梅,动人无比。   她在他的对面坐着,羞怯了好一会儿,才朝他扬起一个甜蜜中带着点矜持的微笑,轻抬柔荑,准备解开自己的衣襟。   杨世醒按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你不需要这么做。”   他引着她,缓缓往他身上贴去:“宽衣解带、自荐枕席这种举动,让我一个人来就行了。”   霎时间,阮问颖心头滚烫,涌出汩汩温情暖意。   她低眉垂首,晕红着满面的云霞,从唇齿间逸出一声轻喃:“世醒哥哥……”   ……   镇国公府。   漪蕖苑。   济襄侯夫人亲自前来,朝阮问颖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   她吃了一惊,连忙要把对方扶起:“婶婶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请起。”   济襄侯夫人坚持着把礼行完:“这次多亏了大姑娘,李家才能够逃脱一劫,此等恩情无以为报,只能以一拜暂代,望大姑娘领受。”   “大姑娘日后若有事,尽管吩咐下来,婶子定然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阮问颖道:“婶婶万莫说这些见外话,爹娘在边关的这些年,都是多亏了婶婶照顾,侄女才能平安长大,婶婶在侄女心里是半个亲娘一样的存在,如何能受这礼?”   “莫说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彼此间同气连枝,不论亲疏。就说我与晗姐姐姊妹情深,晗姐姐的外祖家便也是我的外祖家,李家有难,侄女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她说着,微微一笑:“且此事六殿下业已查明,与李家嫡支无关,乃旁支偏房作乱,侄女在其中也没起到什么作用,都是六殿下发话给旁人处理,实在担当不得‘大恩’这两个字。”   济襄侯夫人笑着恭维:“大姑娘不必自谦。李家偏居幽州一隅,虽也算是半个世家大族,却与长安久无往来,若非因着大姑娘的缘故,六殿下又岂会多管这等闲事?婶子这礼,大姑娘受得。”   阮问颖本就不喜与人往来客套虚礼,见状便不再多说什么谦辞,反正她已经把人扶起来了,对方看着也没有要继续下拜的意思,遂命白露小满奉上茶点,请其入座。   而且说实话,杨世醒帮忙处理李家这件事,她在最初得知时的确颇为感动,觉得他甚是体贴,避免了被人求情之扰,但在后来就有些担心了,生怕这事会牵连到他,给他添麻烦。   她将话题引到李家嫡二公子的身上,把杨世醒告知她的相关情况对济襄侯夫人说了。   末了,道:“婶婶莫怪侄女多嘴,世家大族人口繁杂,旁支里出几个见识短浅的不奇怪,就是陛下亲自问罪,也问罪不到李老大人的身上,唯李二公子有失稳妥……”   她没有把话说完,然济襄侯夫人是个聪明人,迅速给出了她想要的回答:“大姑娘说的是,我那侄儿确实是个不省心的,这一次险些叫他把整个李家拉下了水,实在可恨。”   “不过请大姑娘放心,婶婶已经修书一封,着人速速去信于兄长,托兄长将其好生管教,哪怕是后半辈子都把他关在屋子里,也绝不再给六殿下和大姑娘添一分乱。”   阮问颖矜雅一笑:“如此,侄女便可以放心了。” 第169章 不是你的衣裳香,是你的身子香   济襄侯夫人离开后, 阮淑晗紧接着到来。   她倒没有向阮问颖行礼,而是欲言又止了半晌,才开口叹道:“我真是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说谢吧, 未免太过见外, 不说谢吧,又格外不识好歹, 总觉得……万分羞愧。”   阮问颖笑着拉过她一块坐下:“姐姐羞愧什么?李家的事吗?可李家只是姐姐的外祖家, 又远在幽州, 一年到头也不过送点年礼、来往几封书信,与他们不甚相熟, 姐姐何必替他们感到羞愧?”   阮淑晗叹气更深:“正因为如此, 我才羞愧得紧。若是李家平时与我们有什么深刻的往来也罢了,他们有难, 我还能有理由叫你帮上一帮, 偏生不甚相熟。”   “要是六殿下在这件事上不出手帮忙还好,符合常理, 偏生他在我们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替李家扫平了麻烦, 这——真真是教人无颜以对。”   阮问颖有些惊讶,没想到阮淑晗会在这方面感到羞愧,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番话很符合对方的心性,不以所受恩禄为当得,一向是她对这位堂姐格外欣赏的原因。   但她还是故意玩笑道:“晗姐姐这话说得, 是殿下不该帮忙的意思?那我可要去告诉殿下一声, 让他以后别再当滥好人了, 免得帮了忙还不被他人领受。”   阮淑晗如何听不出来她话中之意?也跟着笑了一笑, 道:“你去告诉也未尝不可,左右六殿下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出手相助的,我们阮家二房对此识不识好歹,想来不会被殿下放在心上。”   阮问颖道:“姐姐说笑了,六殿下是二叔的外甥,岂会不关心姐姐一家?李家身为二叔的岳家,但凡有遭难之忧,殿下都不会袖手旁观。”   阮淑晗道:“你唬我也不挑点能使人相信的话。我们家虽是六殿下的外祖家,可纵观全家上下,殿下只与你一人亲厚,连祖母的面子都不给几分,如何会理它事?”   “更不要说李家与阮家虽为姻亲,但只与我娘一脉有关,与六殿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岂会幸免于难?这一场恩惠,我受得实在有愧。”   阮问颖道:“即使不从族亲上论,单从我这边论,李家是姐姐的外祖家,姐姐与我又是姐妹,两边的关系也依旧近得很,怎么会是八竿子打不着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阮淑晗轻嗔。   她坐在榻边,拉过阮问颖的双手,诚恳道:“李家虽为数代豪强,三舅舅在世时很是风光,但自从三舅舅去后,就鲜有人在朝为官,颓败之势日显。”   “六殿下此回大恩,李家本当结草衔环,然而……我怕他们报偿不可,白白劳烦殿下一场,反使殿下对李家生出不满之心。”   阮问颖回以同样的诚恳:“姐姐不必担忧。说句不怕姐姐笑的大话,李家惹的那点麻烦还不够六殿下瞧的,不过是随口吩咐一声的事,算不上劳烦。”   “殿下……”她的脸微微红了红,想起那日同杨世醒的亲热,神情有些不自在,尽量不漏痕迹地道,“也没有想着要得到什么回报,举手之劳而已,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阮淑晗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笑叹:“举手之劳便能让李氏一族免于劫难,六殿下当真有架海擎天之能……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   “如果没有你,李家定然不会得此侥幸,我娘和我或许不会受到牵连,但一定会受到影响,如今能得保全,都要多谢你。”   这话提醒了阮问颖,道:“说起来,小徐公子也在这桩事里出了不少力,若非有他,殿下不一定会注意到李家与我之间的关系。姐姐不要光顾着感谢我,别忘记了小徐公子。”   “他?”阮淑晗微微一惊。   “正是。”她盈盈笑着颔首。   阮淑晗现出一点意料之外的神情:“这……李家这桩事掩得机密,我娘也是收到了舅父的来信才知晓,他一向醉心书画,怎么会——主动出力呢?”   “醉心书画与主动出力并不矛盾呀。”阮问颖笑着道,想起杨世醒在和她说这件事时的嗤笑模样,也带上了一点调侃。   “李家是姐姐的外祖家,若李家出了事,别的不说,姐姐的亲事首先就会受到影响,小徐公子可不得上心了?”   阮淑晗被她说得面色娇红,作势要拧:“你可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亏我怀着感恩戴德和诚惶诚恐的心过来——”   阮问颖自然不让,起身跑去了别处,又在之后躲避对方的追赶,姐妹俩笑闹了半晌方才歇下。   白露换过一轮新沏的茶后,阮问颖趁着两人都在歇息的当儿,同阮淑晗认真说了一件事。   “方才婶婶来时,我没好意思把话分说得太明白,六殿下虽出手帮了这一回,但也只有一次。他明确地告诉我,若以后李家再出什么事,他不会再管。”   “所以晗姐姐,你们不能因为这一回的经历就高枕无忧,以为万事都有我和殿下兜着。不求李家改过自新,也至少别让他们牵连到你和婶婶的身上。”   阮淑晗严肃地点点头:“妹妹放心,这些我都省得。”   ……   翌日,阮问颖照常进宫请安,去含凉殿寻杨世醒。   杨世醒已经下了晨傅,换好一袭深衣,正端坐于案前悬笔书写文章。   阮问颖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瞧了一会儿,见他笔走龙蛇,胸臆抒发得十分流畅,便大着胆子伸手轻轻攀上他的肩,把一小半的身体倚靠在他的背上,轻闻他衣襟处散发的清冽熏香。   杨世醒动作一顿,在纸稿上划出一道墨迹微移的横。   他没有说话,继续默默地写着文章。   阮问颖遂没有把手收回,继续默默地倚着他,看他写下一个又一个潇洒有力的字。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声道:“这个‘游历万邦’的典是不是用错了?之前你还特意教过我,说不能这么用。”   杨世醒的动作再度一顿。   他沉默了会儿,在文章下面加了一段话。   她看着,颇觉新奇地笑了:“这个典竟能如此化用?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世醒哥哥,你是怎么想到的?也太出人意料了。怪不得裴大人称赞你有锦绣之才。”   杨世醒默默地搁下笔,不再继续往下写了。   她疑惑道:“怎么不写了?你还没有写完吧?”   “不写了。”被她倚着的人道,“心乱。之前的思路全断了,想不出接下来要写什么。”   闻言,阮问颖有些讪讪地收了手,离开了他的背:“是我影响到你了吗?对不住。”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定力不佳,才会被你影响。”杨世醒没有遮掩。   他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反倒让她越发不好意思,难为情道:“我不是故意要和你捣乱的,是看你挥毫得那么流畅,以为你不会被我打扰,才——”   杨世醒无奈地转头望向她:“你对我是有什么误解吗?我怎么可能不被你打扰?”   “哦……”她应了一声,用一双顾盼生嫣的眸子瞧着他,软软道,“那你被我打扰,是因为我的举动影响到你了,还是因为……我的靠近影响到你了?”   杨世醒一笑:“你说呢?”   “我说——”阮问颖抿着朱唇,杏眸盈光流转,漾出一丝俏丽的笑影。   她把整个人投入他的怀抱,伸手揽上他劲瘦的腰,在他耳畔甜蜜娇笑:“是因为我的存在,才会影响到你。”   回答她的是一声慵懒的应话:“不错,看来你对我的认知还没有偏差到离谱的地步。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看完了还不够,要凑上来贴我,你知道你身上有多香吗?”   她继续伏在他的肩头娇笑:“真的吗?我今日明明只熏了很浅的果香。”   他抬手拂过她的蝶背,在她的纤腰处流连:“不是你的衣裳香,是你的身子香。”   偏过脸,贴唇于她的脖颈处,暧昧轻磨:“而且很软,带着醉人的暖意。”   阮问颖被他磨蹭得心头发痒,逐渐升温,又被他捏了一把,登时忍不住在他怀里瑟缩了一下,逸出一声甜腻的娇吟。   “呀……你别闹——看来是我高估你了,还以为你会坐怀不乱,没想到你一下就乱了,真是让我失望。”   把持着她的人音色不变,依然稳稳当当,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热哑:“面对心仪之人还能坐怀不乱的家伙,不是蠢货就是愚夫,你觉得我是哪一类?”   阮问颖软软趴在他的怀里,吐出一句婉转轻细的话:“……你是会坐怀有乱的聪明君子。”   话音一落,环绕在她腰上的力道便是一紧,绵密的亲吻如骤雨而至,带着掠夺一切的磅礴之势,将她整个人席卷而尽。   漫长的亲吻过后,阮问颖本想乖乖退到一边,让杨世醒把文章写完,但在他表示他的心已经被她扰乱了、就算她去别的地方也静不下来之后,她还是留在了他的怀里,同他腻语。   她把济襄侯夫人和阮淑晗接连来向她道谢的事说了:“晗姐姐还好,婶婶竟向我行了一个大礼,把我当做拯救李氏一族的大恩人看待,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明明我什么都没做。”   怀抱着她的人不赞同:“你怎么就什么都没做了?整件事里最大的缘故就是你,没有你,李家的死活我才不会去管,由着监察御史去查去报。”   “我当然知道。”阮问颖嘟起唇,“可是无功不受禄,我好端端地在家里坐着,忽然就来了人对我诚惶诚恐地行礼谢恩,这感觉太奇怪了,我有点不习惯。”   “这样的感觉不好吗?”杨世醒敛眸轻笑,修长的手指梳理过她的长发,放缓语速,用低澄悦耳、漫不经心的口吻和她说话。   “施之以恩,授之以惠,得他人报偿,本就是这世间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在嫁给我之后会遇到更多,现在不过是提前经历一下,无需大惊小怪。” 第170章 六皇子监国   阮问颖一怔, 慢慢品味出杨世醒话中的含义。   她若想和他在一起,成为他的妻子、六皇子妃乃至皇后,势必要面对许多情况,李家只是其中一种, 并且是最简单的, 不用她在取舍之间做出抉择。   她只需要维持典雅端庄的模样,雍容平静地接受他人的感激就好。   就是仅有的几句敲打, 也不会伤了相互之间的和气, 反而能使对方心中对她更生敬畏、更增拜服。   这是杨世醒给她留好的最适合局面。   以李家一事为基, 带着她一步步走进他的人生,了解他所要面对的一切, 了解她在成为他的妻子后所要面对的一切, 了解他们将来在一起后所要面对的一切。   他对她,当真是万全备至。   阮问颖这么想着, 心中如同化开一江春水。   她握住他搂在她腰上的手, 与他十指相扣,往他怀里更深处蹭了蹭:“这样很好……但我怕我自己做不好, 拖了你的后腿。”   头顶传来一串轻笑:“怕什么?有我在前头给你引着路呢, 你只需要随着我一步步来就好。”   “你这么聪明、一点就通,比我遇见的大部分臣子都强,连你的恩师宜山夫人也有所不及,怎么会给我拖后腿?别妄自菲薄,拿出你阮大姑娘的自信来。”   她依然埋首在他的怀里,和他闷着声撒着娇说话:“再过不久, 我就要成为你的妻子了, 不再是阮家的大姑娘, 自然也难以拿出那份自信。”   “那你就更不用怕了。我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区区一个阮大姑娘如何及得上?”   “油腔滑调……”   楚家的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算不得有多少轰轰烈烈,在这长安城中,世家的荣辱沉浮都是常有的事,今朝或许还在高楼笙歌,明日就有可能树倒猢狲散,得泼天富贵、获抄家斩首者不在少数。   除了最开始的昌庆公主遗女一事令人惊奇之外,楚家其余所犯的罪责都是无数倾倒的世家大族中的一条旧影,无波无澜,不值一提。   长安就是这样一个繁华危险之地,以命博富贵,以血换荣华,一个家族倒下,就有另外一个家族爬起,朝朝暮暮,永不停歇。   一如阮家,看着风光煊赫、一时无两,实则如履薄冰,行走在悬崖的边缘,不知哪一日就会掉进冰窟窿里。   ……   六月中旬,三清殿上禀,言从卦象中占卜得出,此月若有宝鼎出世,冬日必临极大祥瑞,降万民福祉。   十日后,景州布政使司奏报,因上旬月里雨水冲刷之故,于深山密林处发现一巨鼎,其上篆刻有水主铭文,恐为帝王宝鼎,特特上表。   陛下闻之大喜,在派遣有司勘验、查明宝鼎来历属实后,下令立地建祠,并携皇后、文武百官与灵微真人等前往景州,举行一场规模浩大的祭祀仪式。   景州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来往少说要大半个月,虽有百官随行,但不是全部官员都去,宫中也不可一日无主,陛下遂点了六皇子监国,徐、裴二公辅政,坐守皇城。   如此一来,相当于把继承大统的人选放在了明面上。   这个选择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毕竟这么多年来陛下对六皇子的器重和偏爱都是有目共睹的,会有此等属意不奇怪,不如说这就是陛下一直以来的意思,东宫太子只是虚挂其位。   就连阮问颖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想太多,与杨世醒说了两句就罢了,反倒是对辅政的人选稍感惊讶。   “陛下竟把徐大人和裴大人都留了下来?我还以为会把他们带上。”怎么说也是文臣的两大魁首,全留下来给他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杨世醒悠悠翻过最后一页书卷,漫不经心地答话。   “裴良信不崇道学,对陛下耗费人力物力去迎鼎的举动本就颇有微词,陛下不可能会带着他去祭祀。”   “至于徐茂渊,陛下倒是想带着他,但长安城内还有事要他处理,不可离开太久,也只能留下来了。”   话说完了,最后一页书也看完了,他把书卷放下,另拿起一卷书翻看。   “是吗?”阮问颖纳闷地眨了眨眼,轻声嘀咕,“我还以为徐大人是陛下特意留给你的呢……”   “这么说也不算错,他被留下来的目的有一半是为了替我兜场子,避免我出什么大的差错。”   “陛下觉得你会出大差错?”   “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也能叫底下的人放心。换了我当臣子,也不希望一个没有加冠的小子随心所欲地指挥一大群人行事,身边连个能把关的人都没有。”   阮问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受教。   “那你在接下来的这段时日里是不是就要忙了?”她询问,“我以后还能来含凉殿找你吗?”   “可以,不过你可能不太会见着我的面。”他回答,“这一回是正儿八经的监国,不是平常的协理,我得去宣政殿临朝听政,要等到下半晌才能回来,你若不耐,可以去那里找我。”   “那怎么行?”她不假思索地回绝,“连皇后都没有去宣政殿找过几次陛下,我怎么能去那里找你呢?”   “要是被言官御史记上一笔,奏给陛下,说我不守规矩,你不敬朝政,那我们之间的亲事可就岌岌可危了。”   杨世醒轻笑:“帝后共治是我杨家皇室的历来传统,连徐茂渊和裴良信都开始教导你,你来宣政殿找我怎么就是不守规矩了?”   阮问颖才不跳进他的圈套:“这话说的是共治两殿,可没说同治宣政殿,而且我们现在还没成婚呢,依礼就是不该去。”   再说了,她去找他又不是为了和他一起处理朝事,去宣政殿做什么?和朝臣大眼瞪小眼么?   杨世醒噙着笑扫她一眼,神情自若,看起来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好吧,那你就在含凉殿里等着我,我会尽快赶回的。”   她眸光流转:“这倒不必。朝廷大事关乎百姓民生,你不可随意处置,我在这里无论等你多久都不要紧,你不必急着赶回来。”   闻言,对面人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许,看向她的眼底似有星河流淌,涌动着涓涓的情意。   “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说来哄你的,没想真这么做,你不必为此担忧。”   阮问颖:“……”   阮问颖:“既然你要忙于朝政,那我以后就都不来你这儿了,免得扰你分心。”   她说这话的本意原是想气一气他,让他以后说话别那么捉弄人,没想到他听了,却是一口应了下来,道:“可以。”   “这两个月你时常往返含凉殿,听徐茂渊和裴良信授课,做他们布置的功课,想来也累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就好好在家里休息吧,我得了空过去找你。”   反把她自己憋闷住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在心里堵着,分不清他这话是玩笑还是真心,半晌才道:“……你说真的?”   “真的。”他道,俊美的脸庞上满是诚恳之色。   让她越发的憋闷与不敢相信,试探道:“那我真的不来了?正巧过几日是我二哥的生辰,我想好好给他庆贺一场,以补他多年不在家中过生辰之憾。”   杨世醒闻言,神情有些微妙,像是想对她说什么,又不想对她说什么。   片刻才道:“既是你兄长生辰,那你留在家里是应当的,届时我也会有贺礼送上,你替我向你二哥道一声喜。”   “……”所以他到底想不想她过来?   阮问颖一头雾水,正欲追问,不妨山黎在外通报,道是陛下于紫宸殿有请,这一段谈话也就没了下文。   翌日,陛下正式启程前往景州。浩浩荡荡的天子銮驾一路从皇城内外三门而过,离开长安,杨世醒的监国重任也由此而始。   之后的几天,阮问颖都待在家里,为庆贺阮子望的生辰事宜忙碌。   七月流火,暑热已经开始散去,镇国公府的风光却没有减少半分,还因为六皇子监国而又上了一层楼。   阮子望的生辰宴办得热热闹闹,等宫中来人奉命送上杨世醒的贺礼之后,更是恭维祝贺声不断,让本为宴会配角的阮问颖都得到了不少瞩目,也让真定大长公主笑得格外舒心。   生辰宴罢,阮问颖本想在家里待上几日,既是为了休息,也是故意要晾一晾杨世醒,让他知晓自己不是随意被人戏耍之辈,别再那么真假难辨地同她说话,她又不是他手底下需要调教的臣子。   但还没等她把闺苑里的新景致过一回眼,真定大长公主就找了她,询问她怎么不进宫去找杨世醒了。   在她表示六殿下朝政繁忙、不好过去贸然打扰之后,大长公主话里话外地暗示她可以在含凉殿留宿,就算怀上身孕也没有问题。   最后一个暗示有些把她吓到了,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小心翼翼地确认:“祖母……?”   大长公主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轻拍她的手,同她亲切说话:“你已经及笄,是大姑娘了,该学会自己拿主意。有些事情,并不需要顺着章程来。”   叙话声轻缓,如同天下所有长者的谆谆教导,阮问颖却听得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面上还得挤出一个恍然羞怯的笑容,低赧应声:“是,孙女知晓。”   这一场谈话过后,阮问颖没有等到第二天,即刻去宫里找了杨世醒。   时辰有些不巧,未时将过,日头已经偏西,不是正常该进宫的时候,但也有些巧,杨世醒已经下了朝,正在含凉殿里翻看着奏折。   见她入内,他似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道:“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会在家里多待上几日。” 第171章 你留下来,陪我过夜   因为真定大长公主之语, 阮问颖的心情分外复杂,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座雪山,直到见了杨世醒才舒缓一点。   她走过去, 在他身旁坐下, 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含柔带露的美目瞧着他, 示意他将左右屏退。   杨世醒见状, 道了一声:“都退下。”   他这吩咐下得不怎么经心, 但语带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内外宫侍皆恭谨应诺, 服身而退。   他又着了一袭皇子朝服端坐于案后,跟前摆着几叠奏折, 手里还拿着一份, 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的雍容华贵。   阮问颖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入神, 直到对上他含笑望来的目光才回过神, 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垂眸笑道:“你今日这身装束……倒是难得一见。”   身旁人应了一声:“平日里我是不怎么穿这些,不过既然要上朝,一些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到的,免得那些言官在我耳朵旁边念,吵得我心烦。”   他把看完的奏折合起放下:“说吧, 你今天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她道:“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我没事不能过来找你吗?”   他道:“当然能。可你不是在和我置气吗, 如果不是中途有事发生, 怎么可能这么快来找我。”   阮问颖:“……”他这拿捏人心思的本领真是一如既往的精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差一些,她都快要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了。   “以后这种话你可以不用对我说的。”她瓮声瓮气地轻哼,“我听了后会感到很沮丧,心情不快活。”   “好。”杨世醒答应得很爽快,朝她一笑,“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吗,你过来找我的目的?”   阮问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被我祖母赶出来了。”   跟前人眉心一动:“大长公主?她又有什么吩咐要你达成了?打探朝事?”   就大长公主前几次的行事而言,的确有可能做出让她趁着他监国之际探听朝事的指示。对比此回留宿含凉殿的暗示,一时间,阮问颖竟有些难以抉择哪者更困难一些。   她略微涨红了脸,道:“……不是。”   “那是什么?”杨世醒继续漫不经心地询问,打开一份新的奏折准备翻阅,但只瞧了一眼就合起放到一旁,似乎对上面所呈的章文颇为嫌弃,“让你摆出这样一副难做的神情。”   阮问颖的脸更加涨红了。   她放轻话语,忸怩不已地道:“她……她让我在你这里留宿,别回府里。”   杨世醒拿起第三份奏折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看向她:“你说什么?”   她有些不满地红着脸看他:“……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她才不相信他没有听清。   “嗯。”他应一声,神情似异非异,高深莫测,“我的确听见了。”   她越发不满:“那你还——”   杨世醒打断她的话,把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的奏折放回原处:“你明白你祖母说这话的意思吗?”   阮问颖没有吭声。   但她晕红的脸庞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思,杨世醒只是瞥了一眼,就轻笑起来:“看来是明白了。”   她的脸红得更深,声音轻细发颤,带着一点娇气的羞涩和不满道:“祖母把话说得那么清楚,我还能不明白就怪了……”   杨世醒便似越发来了兴趣,询问:“哦?她怎么把话说清楚了?”   阮问颖知道他是故意这么问的,就是想看她的窘迫模样,本不欲让他得逞,然而此事实在超出她的承受范围,让她想装出一副沉稳镇定的模样都难。   只能不情不愿地迈进他的陷阱,顺着他的心意,把真定大长公主的那些教导之语都说了:“……就是这样。”   出乎意料的,杨世醒在听了之后,并没有说出什么调笑之语。   而是凝眸打量着她的神情,道:“你对你祖母说的这些话,感到伤心吗?”   阮问颖一愣,心里流溢出汩汩温情。   她摇摇头,柔声道:“没有,她也不是头一回给我下指示了……比起从前那些探听消息的要求,这次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不会让我和你产生嫌隙。”   杨世醒笑了一笑:“听你这话,倒是更希望她对你提出这种方面的要求,而不是别的?”   阮问颖有些难为情,觉得这些话不该由她这样的姑娘家来应,但想起他们之间已经肌肤相亲了无数次,谈论这点完全算不了什么,便点了点头。   “我就算在你这里留宿,她也不知道我们具体做了什么。不像她之前让我打探消息,需要回一点有用的给她……”   杨世醒神情一动:“你准备在我这里留宿?”   她一惊,莫名有种被戳破了心思的羞窘感,连忙否认:“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说‘就算’,没说真的要留。”   “你可以真的留下来。”他道,“看你祖母的意思,如果你不在我监国的这段时日里留宿一回,她是不会罢休的。你在这个时辰入宫来找我,不也是抱着这个心思?留下吧,我会替你打掩护的。”   他这话说得波澜不惊,仿佛在谈及今日的天气,脸上却透出了微微的笑意,似乎蕴含着更深一层的意思,让阮问颖不敢轻易应话。   “你……莫要怀有妄想,在成亲之前我是不会同你做夫妻的。”她强自镇定道,“更不会像祖母说的那样,给你——给你怀孕生子。”   杨世醒嗤笑:“我知道。阮大姑娘端庄矜贵,恪守礼仪,堪为典范,未出阁前连手都不得碰一下,岂敢有所肖想?”   “某身为一介俗人,不过是想替姑娘分忧解难,方才有此一言,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请姑娘尽管安心。”   “……”阮问颖分不清他这话是在损她还是逗她,也拿不准后头的保证是真是假,干脆不去应声,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这个时辰过来,是想问一问你,照理来说,我和你在明年就要成亲,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功夫,祖母为何急着让我——让我们如此?”   闻言,杨世醒收敛了一点笑,虽然神情看上去还是很轻慢,像没有放心思在这上面,但阮问颖知道,他在认真回答。   “也许和我的身世有关?信王的归来让皇后不似以往,你祖母害怕在我们成亲前出什么变数,想提早刻木成舟?”   “我也这么想过。”阮问颖蹙眉道,“可如果你的身世出了差错,就算我怀了你的孩子也没用,反而会一起受到你的连累。”   “那倒未必。”他不以为然,“一旦确保你怀有身孕,我的六皇子身份又岌岌可危,你祖母大可赶在东窗事发前把我处理了,推你腹中的孩子上位。”   “这么做甚至不需要你真的怀孕,只要你在我这里留宿,给他人留下一个我们成了夫妻的印象就好,然后按照十七年前的步骤重演接下来的一切。”   十七年前?那不就是皇后——   “不行。”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安危,阮问颖立即站起身,想要离开。   “我不能在你这儿留着,祖母近来越发心思难测,可能真的会这样做——我不能留下来,甚至不能再过来见你。”   杨世醒拉住她,随着她一块站起,握住她的手安慰:“你别着急,你祖母或许会想这样做,但我不会由着她做成,如此关乎我身家性命的大事,我岂会掉以轻心?”   “再说,你就是现在想要和我拉开距离也晚了,这几个月里你天天来我这,一待就是一整天,足够给你祖母找借口了。”   “她如今吩咐你过来找我,而不是把你拘在府里,对外放出你有身孕的消息,就说明还没有动这方面的心思。你不必太过担心。”   阮问颖怎么能不担心?   “她如果没有动这方面的心思,又怎么会对我下这样的吩咐?她对规矩体统可是一向很看重的,从前还告诫过我要记得矜持,不要堕了贵女的身份。”   她越说越觉得心酸难过,几乎想要落泪,不明白为什么身世的阴翳总是如影随形,不肯放他们喘一口气。   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长辈对至尊之位如此执着,以至于在十七年前大胆一搏还不够,如今还想要再来一回。明明只要再等几年,就可以平稳过度——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看向杨世醒,道,“陛下离开长安,给予你宫中大权,你是不是能趁着这个机会放开手脚去查当年的事?”   “祖母示下如此吩咐,定是发生了什么或察觉了什么,你能不能以此为突破口,将当年的往事查个清楚?免得旁人再拿它来折腾你,也折腾我,让我夙夜难寐。”   “又或者,我回去把我娘留给我的那封密函拆开,看看里面都写了什么?”她道,“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已经到了不得不为之的时候?”   杨世醒徐徐摇头:“不急,目前的情势还很平缓,你且把信留着。”   阮问颖有些失望,她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母亲在密函里写了什么,也许就是解开一切的谜底,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又询问道:“那当年的往事——”   “我正在查。”杨世醒总算给了她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目前已经有了一点眉目,不过比较零碎,没有成形。”   他朝她露出一个安稳人心的笑:“你暂时耐心等一等,等我之后能拼凑出一整块时再告诉你,嗯?”   阮问颖再度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温暖和信任:“好。”   “至于你祖母那边,的确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他接着道,神情若有所思,“她素来自信,觉得一切事物皆在自己掌控之下,对于她的吩咐,我们最好顺着她来,以此引蛇出洞,弄明白她的打算。”   “怎么顺?”她下意识追问。   他转过头,朝她一笑:“你留下来,陪我过夜。” 第172章 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阮问颖一愣, 脸色一红,就要生恚。   杨世醒赶在她之前道:“我没有在开玩笑,也没有故意逗你,我是说认真的。”   “陛下去景州祭祀的时日不会超过一个月, 你越早在我这里留宿, 你的祖母就越早会有动作,我也能越早寻找出突破口, 查清当年真相。”   “可是——”   “我不会和你同宿一处。”他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 补充, “你可以在落霞阁或曲泉阁就寝,甚至我的寝间也可以, 我去外头歇息, 不碰你。”   阮问颖面红耳赤,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理智告诉她, 他说得很对, 他们应该抓紧时机,趁着陛下不在的这一个月把隐患扫除。   但是在情感上, 她又无法接受。   现在是民风开朗不错, 可她不是被这么教导的,在她心里,始终只有拜过天地、行过礼的夫妻才能过夜相陪,哪怕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做也一样。   而且她也不觉得他能当个君子,她在白天陪着他时就被他半劝半哄着行走在逾矩的边缘,好几次险些没能制止住, 更不要说晚上了。   阮问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很矫情, 他们都定亲了, 再过不久就要成亲, 再计较这些未免太过可笑。   她若真要端庄守礼,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抱她、吻她,而不是在和他做了大半亲密的举止之后再假装矜持,惹人嫌弃。   更何况他也没想对她做什么,只是让她留下来装装样子,虽然她有些不敢相信他的克制力……   阮问颖陷入艰难的挣扎。   最终,她将手从杨世醒的掌心里抽出,吐出两个字:“……不行。”   转过身,咬着唇道,“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应该这样做,可我还是——”   她低下头,纠结地绞着十指,喃喃轻语:“……不行。”   “我、我和你还没有成亲,不能……”她说得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一时间连她自己都弄不清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还是杨世醒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在把她吓得身体一抖的同时也用低柔悦耳的声音安抚了她。   “那就不留宿。反正你在我这里待的时日足够长久,回去后暗示你祖母我们已在白天结为夫妻,照样可以成计。”   她一怔,有些害臊道:“……这样可以吗?”   “可以。”他道,“我说过,夫妻不是只能在夜里做。”   “……”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那你方才为何要我留下来?”   他镇定答话:“因为你祖母既然赶你来了我这里,就说明在她的认知当中我们并未逾矩,你在她发下吩咐的今晚留宿在我这里,明日回去告诉她成事是最稳妥的。”   “若你在来了我这里一趟之后非但没有过夜,还回去告诉她我们在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夫妻,很可能会引起她的怀疑,怀疑我们是否在联手骗她。”   “当然,我也可以让你在之后的白天过来,在我这里待上一整天,再回去告诉你祖母。”   “但我接下来会很忙碌,你也看到了,我案上的折子有一堆,如果我白天在宣政殿里上朝理事,而你却回去告诉她,你和我一度春风,事情很容易会穿帮,有风险。”   阮问颖听得双颊发烫:“什么一度春风,你从哪里学来的浑话……”   身后人有些无奈:“我说了这么串话,你就只听进去了这四个字?”   她没有说话。   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她实实在在的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正在思考。   其实压根不用思考,杨世醒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周全,说得也很详细,让她一听就懂,能够分辨清楚里面的利弊。   正因此,她越发的纠结,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抉择。   是为了他的性命安危、他们之间的未来留下来,还是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名声离开?   理智上,这几乎是一个不用考虑的抉择。   而在情感上,她——   她当然会选择杨世醒。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在之前有过不愿,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坚持而把他的安危置于不顾。   “颖颖?”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犹如一阵微风,托举着阮问颖回转过身,将一双清丽杏雅的眸子瞧向他,轻柔道:“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杨世醒看着她,一笑。   “很好。”他坐回到桌案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跟着坐下,“现在离晚膳还有大半个时辰,干坐无趣,不如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这些。”他指了指堆成几叠的折子,“麻烦你帮我分门别类,将那些请安的、写没用废话的折子挑出来,有用的放到一处,让我能看得快些。”   阮问颖:“……”   “怎么了?”他抬起头,“你我二人一体,朝事我能说给你听,这些折子你自然也能看,不需要有顾忌。”   阮问颖:“……”   “还是说,你要去吩咐你的侍女,让她们回府取你换洗的衣物?”他想了想,道,“可你此行既然是奉了你祖母之命前来的,想来一应衣物都已备好,应当不需要再有什么额外的布置。”   “……不是。”阮问颖终于开口,关于他对一切事物的精准把握已经没了生起波澜的心。   她干巴巴地道:“其实你让我留下来,只是想让我给你帮忙吧?而不是要应对祖母。”   杨世醒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你在说什么呢?当然不是。”   他道:“就算你今晚不留下来,我也同样会留你用膳,让你在晚膳前帮我做这些事。”   “你说过,要当一名贤妻,成为我的贤内助,与我携手并肩,共同面对风雨。”他气定神闲地说话,“而现在,到了你实践诺言的时候了。快过来坐下。”   阮问颖:“……”她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他。   ……   被告知今晚要留宿在含凉殿时,小暑的神情有些惊异,轻轻叫了一声,不过很快就抬手捂住了嘴,面皮涨红,像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大惊小怪。   一旁的谷雨倒没有什么神情波动,早在大长公主吩咐她们替姑娘准备换洗衣物时,她的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如今不过是成了现实而已。   她从善如流地福身应了声是,问出在心里琢磨过多时的问题:“姑娘今夜是由我和小暑两个伺候,还是由山黎姐姐她们来?”   阮问颖一呆,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玉容不由漫上一丝红云,故作镇定地搪塞:“……这个不急,你们先去马车里将我的衣物拿来,之后我自有安排。”   二女行礼应是,跟着淡松离开含凉殿,前往宫门口。   阮问颖维持着矜雅端庄的姿态目送她们离开,便转头去找了杨世醒。   “我今晚——”她努力掩藏着自己的局促,询问道,“今晚歇在哪里?曲泉阁?还是落霞阁?”   “随你心意。”杨世醒坐在桌案后批改折子,“你想在哪就在哪,睡我那儿也行,我可以给你腾地方。”   “不必。”她立时一口回绝,“我睡落霞阁就行,正好我以前都在那里歇息,对它熟悉。”   他笑了笑,道:“也行,它就是我专门置来给你的,你在那里安寝正好。”   没有被或哄或骗地和他睡一处地方,阮问颖暗暗松了口气,自觉有了个良好的开端,开口再问接下来的话时,她也不过分拘谨了,轻松了许多。   “那我今晚还是和以往小憩时一样,由我的侍女从旁服侍,不劳烦你这殿里的人了?”   对方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你若想,可以把山黎和淡松要去,其余宫侍也成,不过最好不要让她们入内服侍,我怕她们伺候不好你。”   阮问颖又松了口气:“这倒不必,我有谷雨和小暑就尽够了,不需要旁人。”   杨世醒这回明白了,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看来你对我还是不够放心啊,连我的心腹都不愿近身。怎么,怕她们和我里应外合,夜半三更引我入内?”   阮问颖被他说得一阵羞窘,手指缠绕着腰襟处玉佩的络子,嘟囔:“你怎么越说越不像样,我看起来像是会把你这么想的人吗……”   “嗯,挺像的。”他低头继续批阅着奏折,漫不经心地应话,“不过你放心,我对你有万分敬重,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今晚你安心睡着便是。”   “再说,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几年我都等了,难道还等不及这一时半会儿?你好歹对我有点信心。”   阮问颖终于有了点底气:“我一直都对你很有信心,要不然我也不会留在这儿过夜。我只是——有点不习惯,这是我从小到大头一回在外留宿,会觉得紧张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杨世醒批复完一本奏折,拿起被分好类的又一本翻开,“这是你头一回在外面留宿?”   “单独一人。”她补充道,“以前在府外过夜时,我要么是跟着爹娘他们,要么是跟着晗姐姐他们,没有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那挺巧的。”他笑了一笑,把目光移回到她的身上,“这也是我头一回留人过夜,我们两个都是第一次,你紧张,我也紧张,我们都一样。”   阮问颖:“……真的吗?你看起来可一点没有紧张的模样。”   “那是你没有察觉。”他懒洋洋地朝着桌案上堆叠的奏折挥了挥手,“看见这些奏折了吗?我在半个时辰前就应该把它们看完,现在却只翻阅了不到一半,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缘故?”   阮问颖:“……”   阮问颖:“你好好批阅,万莫分心。”   她现在真的有些担忧,要是他一个不小心误了笔,会不会有朝臣上折骂她是红颜祸水了。 第173章 只是装装样子,迷惑一下外面的人   晚膳过后, 阮问颖被请去了白玉池沐浴。   浴池宽广奢华,似一方天然园景镶嵌在宫阙之中,蒸汽腾腾不断往上引,熏得她双颊泛热, 沾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胭脂红。   各色花瓣漂浮在水面之上, 在水汽的遮掩下若隐若现,逸散出缕缕幽香。   如此馨香美景, 若是放在别处, 阮问颖一定会好生享受一番, 可惜这里是含凉殿,她只要一想到她是在杨世醒的浴池里泡着, 就浑身不自在, 连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匆匆让谷雨小暑服侍了一遍,她便起身换好衣裳离开, 准备回落霞阁就寝。   没想到落霞阁里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她。   “你——你怎么在这里?!”望着倚屏翻看书卷的杨世醒,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几乎不能抑制住自己声线的变化。   对方不看她, 继续将视线对着手里的书卷,松松答话:“过来看看你习不习惯,可有什么需要的。”   他换下了白日里的那身皇子朝服,改穿了一袭苍色锦衣,束发的玉冠也换回了平时惯用的银丝锦绡,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几分威严, 多了三两点亲近随意。   烛火跃动, 映照着他面如冠玉的脸庞, 显得格外俊美, 使人挪不开眼。   阮问颖瞧着他,一颗心怦怦直跳,眼前闪过几幕他们从前亲密时的画面,离开浴池后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晕又漫了上来。   她无力去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无暇思考他在这里等她的目的,只想尽快请他出去,要不然她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我很好,很习惯,以前也不是没有在这儿歇息过,你不用担心。”她回答着连自己都不明白是在讲什么的话,“你——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杨世醒终于把目光从书卷中抬起,看向了她。   “好吧。”他道,将书卷置于一处,起身行至她的跟前。   却没有和她说话,而是吩咐从进阁开始就听候在一隅的谷雨小暑:“你们两个先下去。”   二女皆是一惊,有些迟疑地对视一眼,又看向阮问颖。   阮问颖这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吓来形容了。   “你要她们下去做什么?”她带有点无措地笑了笑,又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她们走了,谁来服侍我就寝?你、你不是答应过我——”   杨世醒打断了她的话。   “都下去。”他再度对谷雨小暑吩咐。   还加了一句,“把外头的灯熄了,不要留火。”   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让谷雨和小暑即使再有疑虑也不敢轻慢,担忧关切地望了她最后一眼,行礼应是,退了出去。   阮问颖的脸色变白了。   进而变成深红:“你——”   “放心,我没有想对你做什么。”杨世醒打断她的话,不顾她有些惊慌的躲避,上前硬是拉过她的手,把她拉到榻边坐下,“只是装装样子,迷惑一下外面的人。”   在他说话期间,外头的灯火逐渐减弱,最终归于黑暗,只留下房里的一盏灯在案头燃烧,勉强映照着榻边的一小方天地。   阮问颖身体僵硬,由着他揽肩握手,不敢动弹一下,只觉得被他触碰的地方刺痛灼热,像着了火,随意一个行差踏错便能烧遍全身。   她的思绪凝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动:“……你、你装样子做什么?不是只要我回去后告诉祖母、告诉祖母我们已经……就可以了吗?”   “这么好一个寻找突破口的机会,自然得物尽其用,不能只留给你祖母一人。”身旁人游刃有余,看起来半点也不为他们现在的情形感到紧张。   反而是阮问颖又紧张迟钝地思索了片刻,才从混乱不已的心海中翻找出一个人选:“……太后?”   “不错。”杨世醒含着淡淡的笑意应声,“就是她。”   此次景州之行,陛下曾想过要带着太后去,毕竟历来以孝治天下,如此大的祭祀之礼自然不能少了太后。   但太后拒绝了,道是年事已高,受不住车马奔波,不如留在清宁宫,暂代皇后管理六宫。   阮问颖先时不觉得对方这一举动有什么不对,被杨世醒这么一提才有些悬起了心,想着莫不是太后另有打算。   她顾不得再多局促,紧张地转头看向他,询问:“太后那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他道,“我今晚会有此举,也是想看看她会不会被引出什么大动作,能一石二鸟最好,不能也不算亏。”   他这说法让害羞和不安又重新回到了阮问颖心里,在昏暗的烛火中悄然晕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尝试着与他拉开一点间距。   “你想迷惑太后,让人放出点消息不就好了,何必要来我这儿?她又不知道我睡在哪里,只会知道我留宿含凉殿……”   “我这含凉殿里又没有铜墙铁壁,兼之宫侍众多,难保她不会安插眼线,若想万无一失,来你这里是最好的选择。”杨世醒回答得很镇定。   “……真的吗?”虽然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敢轻易相信。   “真的。”他道,“你如此怀疑,是不相信我的为人,还是不相信我的品性?”   阮问颖:“……”放在别的事情上她还是挺相信的,但在这方面……   “颖颖。”杨世醒微含无奈地唤了她一声,“我说过不碰你就不会碰你,若我当真有歹心,大可在你侍女出去后就行动,何必花上这么一番功夫和你解释?”   阮问颖的脸红了红,细声:“……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你得手。”   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应,杨世醒的脸庞显现出一抹亮意,含笑道:“后半句话还是算了吧,你在面对我的时候就没有硬气过,我若有心,你不会拒绝我。”   她羞愤地咬唇反驳:“那是因为你每次都拿话哄我。我不能拒绝你不是因为我不够强硬,而是对你太过相信,要不然谁会听你的那些、那些胡话?”   “嗯,我知道。”他应声,“所以我不会勉强你做不情愿的事情。”   阮问颖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因为知道她不会拒绝他,所以只要是她不喜欢、抗拒的事情,他都不会强迫她接受。   比如此刻,他明明可以为所欲为,也清楚她不会为此生上多久的气,最多到第二天一早就会重绽笑颜,与他亲密无间,可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就因为她不情愿。   这样的一份体贴,即便放眼全天下的男儿,也数不出来几个。   霎时间,阮问颖心头的不满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动容。   她转过头,看向他,在摇曳的烛火中对他绽放出一个嫣然的微笑。   “好吧,看在你这么说的份上,这一回我就原谅你。”她含着一点俏皮地道,“下回你可不许在房里等着我了,还不提前知会。你知道当我进来看见你时,我有多惊吓吗?差点没晕过去。”   “是吗?”杨世醒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在我遣走你的两个侍女时,你表现得更害怕?我想牵一牵你的手都不肯。那脸色惊慌的,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没好气道:“你现在不是好好地牵着吗?我躲避你如洪水猛兽,也没见你自觉避开,为我惊战的心肝着想一二。”   “再说,谁让你那时候二话不说地支走我的侍女,还让她们把外头的灯都熄了?我当然会感到害怕,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杨世醒道:“那不然我怎么开口?说我要和你们姑娘装装样子,请你们暂行回避,等我和你装完样子后再进来伺候?且要记得对外撒谎,说你我二人已经一度春风,而不是干坐着互相瞪眼,什么事都没做?”   阮问颖忍俊不禁:“强词夺理。”   他也跟着笑,抬手亲昵地刮了刮她的脸颊:“是,我强词夺理。毕竟我们现在不算干坐,起码你被我抱在怀中,虽然这个拥抱是我强行得来的。”   她笑颜更盛,在昏暗中与他的星眸对视稍顷,缓缓仰头,闭上眼,与他唇齿相接。   当杨世醒解开她的外裳,将手探进她的衣襟时,阮问颖在心里想,其实他有一句话说错了。   他留在这里,与她同处一室,不可能只是装样子。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意,就算不做到最后一步,也定然会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正如此刻。   ……   灯影如豆,燃起暗香浮动。   阮问颖躺在锦榻上,看着杨世醒把薄衾盖过她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掖好边角,然后从旁边的青案上拿起先前放置的书卷,有些不解。   “你要在我这里看书打发时间吗?可是……我们刚才费去的那点时辰应当已经够了吧?而且房里的烛火太暗了,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   “没事,我只是看一眼。”他把书卷打开,快速翻阅过几页。   她越发不解:“看什么?”什么样的书只需要他看一眼?   “看看要给你讲哪个故事。”他道。   阮问颖:“……我已经及笄了。”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需要哄睡的小女孩吗? 第174章 让素来勤勉的六殿下起迟   “我知道。”杨世醒道, “但我还是想给你讲。”   阮问颖:“……”为什么他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坚持?   阮问颖万分不解,但也知晓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极难更改,除非她哭给他看。   而她并不想因为一个睡前故事就流眼泪,那样只会更丢脸, 遂勉强应道:“好吧, 你想给我讲什么故事?”   杨世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翻过几页书, 才道:“《洛庭问席》。”   她一怔:“这不是《天子传》里面的典吗?”   “是啊。”他朝她扬了扬手里的书卷, 让她看清封面上的三个大字, “你从前不是说,你爹娘会在小时候给你讲这里头的故事, 哄你入睡吗?”   “今回你难得在我这里留宿, 我自然要效仿令尊令堂,给你好好地讲一个里头的故事, 让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停了一会儿, 又笑道:“顺便让你比较一下,看看是你爹娘故事讲得好, 还是我讲得好。”   阮问颖:“……”他怎么总是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说出最不合时宜的话, 打断她即将升起的感动呢?让她都分不清楚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了。   她半侧过身,往上提了一提软被,盖过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含着亮晶晶的笑意望着他,道:“好啊, 你讲给我听。”   “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 不管你这个故事讲得有多好, 在我心里也仍然是爹爹娘亲最好, 你比不过他们。”   杨世醒坐在榻边,倚靠着凭案,姿态随意又优雅,伸手抚过她轻柔的额发,从容一笑:“你闭上眼,慢慢听着便是。”   阮问颖隐在软被下笑了笑,听话地闭上了眼。   很快,悦耳动听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将发生在数千年前的故事娓娓道来,如一条蜿蜒平缓的溪流徐徐流入她的心间,汇成江河湖海。   故事很长,杨世醒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包括一些原文中没有提到的旁枝细节也进行了补充,且皆为引经据典,没有胡乱说的。   就这样听了不知道多久,等故事终于接近尾声,阮问颖也快睡了过去,神思变得分外迷蒙,周遭的一切仿佛离她很远,只有温暖和安心包裹着她。   迷迷瞪瞪间,许多清醒时不曾有过或不愿去有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让她在半梦半醒中呢喃出声。   “你……有没有后悔过喜欢上我?厌烦我的身份?……如果你没有喜欢我,如果我不是阮家的女儿……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掣肘,受制于我们家……”   故事慢慢地讲完了,迎来最后结局,黑暗中的沉默却没有持续很久。   一个轻缓的声音含笑响起。   “果然是个傻姑娘,总是喜欢想这些傻兮兮的问题。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不管你再怎么想也无法改变,只会徒增烦恼,想它做什么呢?”   “是要我告诉你,我不后悔,哄你一时的开心,还是要我告诉你,我后悔,唬你一时的难过?我还想问你后不后悔喜欢我呢。”   她挣扎在睡意里,迷迷糊糊地回话:“……后悔什么?”   “后悔你喜欢我。”声音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用再整天担惊受怕了,一旦我出了事,你完全可以另外换一个皇子嫁人,轻易坐稳皇后之位。”   她继续挣扎,吐出几声飘渺轻语:“你不要瞎想……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那声音便也轻低了下来,带着春风般的和煦将她包围:“是啊,所以你也不要瞎想,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安心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一夜无梦。   清晨。   阮问颖缓缓睁开眼,望着不同于闺寝的棱格花纹发了会儿怔,才想起她是在含凉殿的落霞阁,而非她自己的漪蕖苑。   她本想唤谷雨小暑进来服侍,然而目光一转,却不期然地瞧见了倚在凭案边和衣而眠的杨世醒,登时一惊。   “世醒哥哥?”她撑腰起身,一面敛衣梳发,确保自己的仪容没有太过不整,一面轻声呼唤,伸手想要抚摸榻边人的脸庞,“你怎么在这里睡下了?”   杨世醒眉心一动,在她的手即将要触碰到他时睁开眼,目含警惕地迅速一扫,才扬起一个淡淡的笑意,任由她柔软的手掌抚上:“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被他这么亲近地看着,阮问颖有些害羞,觉得自己这个举动颇为不妥,好像对他有什么企图似的,收回手,略显矜持地颔首。   “嗯,我睡得很好,多亏了你昨晚给我讲的故事。倒是你,怎么在我这里睡下了?没有回你的寝殿?”   “这里就是我的寝殿。”他先是玩笑答了一句,然后才在她的轻嗔中道,“我昨晚本来想回去,但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实在无趣,讲得我自己都犯困了,就在你这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阮问颖才不信他这话,细细哼了一声:“你又骗我。我看你根本没想过要回去,是故意在我这里歇下的,好让外头的人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说对了一半。”他笑容不变,“我的确是故意在你这里留下来的,但不是为了故布疑阵,而是为了守着你。”   “守着我?”她有些不解。   “是。”他应下一声,“这是你头一次在我这里留宿,我不放心。”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呆了一呆,心中霎时泛起一股甜蜜,露出一个略显欢喜羞涩的笑容。   “我是在你的殿里安寝,外头又有谷雨和小暑伺候着,和在家中时一样舒坦安适,你不必担忧。”   “我知道。”杨世醒又应了一声,“可我就是放不下心。你就当是我头一回做东道主,没有经验,谅解一番我的牵怀记挂,嗯?”   她笑容愈甘:“我不谅解又能如何,你不还是在我这里睡下了?连声招呼也没打,我醒来看见你时差点没吓一跳。”   他道:“那我下次记得提前和你打声招呼。”   她故作不满:“你还想有下次?”   他抬手摩挲下颔,煞有介事地思考:“老实说,是挺想的。”   她继续佯装不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嫣然巧笑道:“下回你可不能再这么靠着凭案睡了,睡得不舒坦是其次,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你和我说一声,我给你腾点地方,在一张榻上挤挤睡下不好吗?你也能够实现温香软玉在怀的心愿,何必要委屈自己和衣干睡,多难受。”   闻言,杨世醒往她的脸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向她身下宽敞的紫檀香莲榻扫了一眼,似有惊奇道:“你愿意和我同睡一处?”   “为什么不愿?”她道,“难道你还以为我会赶你出去?”   他看起来更加惊奇,扬起一抹悠然自若的笑容,道:“可我记得昨天有个人还不肯在我这里留宿,说什么于礼不合,怎么一个晚上过去就变得这般心胸开阔了,肯与我同枕共眠?”   阮问颖俏脸微红,有些羞恼地咬唇,轻嗔:“谁想与你同枕共眠,还不是怕你着凉伤身,耽误了国事……”   “对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他要监国的事,连忙惊问,“现下什么时辰了?可到了要上早朝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待着不要紧吗?”   杨世醒沉默片刻,抬头瞧了一眼从帘帐外漫进来的天光,道:“应当没事,如若时辰紧急,会有人过来提醒我的。”   话音刚落,谷雨的声音就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响起:“奴婢请殿下、姑娘安。姑娘可起了?方才山黎姐姐寻了过来,说是差不多到了上早朝的时辰,请殿下起身。”   杨世醒:“……”   阮问颖:“……”   室内陷入一时的沉寂。   片刻后,阮问颖猛地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推了杨世醒一把,起身下榻,把外裳披上,迅速整理了一番仪容,使自己看上去齐整端正,才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让谷雨等人进来。   接下来自然是一通忙碌,好在山黎把时辰掐得很准,东西也置备得齐全,领着的人又手脚麻利,很快伺候着杨世醒洗漱完毕,换上皇子朝服,前往宣政殿临朝听政。   全程,阮问颖都焦灼与羞赧交加,一会儿担忧如果他真的误了早朝怎么办,一会儿思虑含凉殿中的宫侍会怎么看待自己,在面对山黎等人时几乎不能维持住得体端庄的神色。   还是杨世醒看出了她的尴尬,于忙碌间隙悄然握了握她的手,作为安抚,又让谷雨和小暑服侍着她去内室梳洗,不必陪在外室同他干耗,才解除了她的一部分窘迫。   但她仍旧坐立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着,直到亲眼目送他带着一行人离开,确认了离上朝的时辰还有一会儿,她才彻底舒了口气,把心放回了原处。   幸好,他没有真的误了早朝,要不然她可就真的要被安上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头了,她在含凉殿里留宿、让素来勤勉的六殿下起迟的消息也会内外皆知,让她彻底丢没自己的脸。 第175章 此汤具有固元助孕之效   小暑不明白阮问颖心中所想, 见她望着杨世醒离去的方向怔然凝眸,久久不收回目光,还以为她是心怀不舍,想让她高兴起来, 抿着嘴小声笑语。   “姑娘方才同殿下相处的情形与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真像, 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姑娘和殿下已经成亲, 正在新婚燕尔呢。”   阮问颖一呆, 回过神, 脸颊有些烧红,先前面对外人时的尴尬重新涌起, 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谷雨见状, 连忙蹙眉轻斥:“小暑。”   小暑不以为然,以往她是有可能说错话, 但这回六殿下都宿在姑娘房里了, 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她总不会愚蠢到连这方面都犯错。   当下继续笑道:“怎么啦?我说的是真话。殿下就是对我们姑娘好, 连早朝都能为姑娘耽误, 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殿下这样真心的人了。”   小暑这话说得可谓不知轻重,然而望着对方那一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因为杨世醒对她好而与有荣焉的模样,阮问颖终是不忍心把责备的话说出口。   只含有稍许羞赧地告诫:“这话说得不好,若让殿下为了我而耽误早朝,那殿下和我成什么人了?以后可别再这么说。”   小暑依旧笑着:“姑娘放心,小暑自有分寸, 这种话只会在姑娘跟前说, 不会到外头去说。”   谷雨道:“姑娘跟前也不能说, 隔墙有耳这四个字, 你没有听过?”   小暑不服:“我自然听过,可我们现在正待在六殿下的含凉殿,难道还需要有这份担心吗?”   这话一出,谷雨登时被将了一军。她若答需要,就是不相信杨世醒的为人或能力,而她若是回答不需要,方才的叮嘱就成了空谈,不由哑口。   还是阮问颖说了一句“六殿下不喜欢听这种话”,才让小暑有所收敛,保证往后再不在漪蕖苑之外的地方讲类似的话。   谷雨惊异不解:“在漪蕖苑里你还想讲?”   小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根:“我知道这种话最好不说,可我这不是替姑娘高兴嘛,就想把话讲出来,让姑娘也开心开心。”   谷雨摇头:“你再这样口无遮拦下去,姑娘可未必会感到高兴。”   她努嘴:“哪有,姑娘最明白我的心意了。”边说边把期待的目光看向阮问颖,仿佛在希冀着她能点点头应一声,支持自己的话。   阮问颖确实明白她的心意,但也同样理解谷雨的顾虑,以帕掩唇轻咳一声,两不相帮地转移了话题:“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传早膳吧。”   但在谷雨出去叫人时,她还是虚虚瞥了一眼小暑,轻道:“你啊,以后还是少说点吧,这等话语纵使不被旁人听去,也使我臊得慌,且给你姑娘留两分面子。”   听得小暑抿嘴而笑,连连点头:“是,小暑明白。”   两人服侍着阮问颖用过早膳,便询问她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是要回府还是在含凉殿里等杨世醒归来,抑或是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   依照礼节,晚辈当在晨起后向长辈请安,如今帝后不在,整个宫里最大的长辈是太后,按礼阮问颖该去见太后,向其请安问好。   但自从安平长公主离京,她与这位外祖母的关系就变得越发疏远,不甚亲近,她又在含凉殿里留宿了一晚,就这样去请安感觉怪怪的,便略过了此项,反正太后也不稀罕她的到访。   剩下来的回府和留下来两个选择中,她很想留在含凉殿等杨世醒回来,不想回府去面对真定大长公主,但她也清楚这是早晚的事,不如早早了了,以免出现什么变故。   她于是给山黎留了一封口信,嘱托其回禀杨世醒,便带着谷雨和小暑离开了含凉殿,出宫回府。   清宁宫。   熏香袅袅从紫砂炉里飘出,衬托得整座宫殿越发沉静。   纪姑姑垂手走进,望着闭目凝神的太后,轻声呼唤:“主子……”   太后没有睁眼,依然倚靠在松鹤榻上,缓缓开口:“何事?”   对方悄步上前,附耳低诉。   太后听罢,睁开眼冷笑一声:“我道如何呢,原来还是同几十年前一般,继承了那个贱人的德行!祖孙俩简直一模一样。”   “当初哀家就不该让惠儿嫁给那贱人的儿子,生下一个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把惠儿也带累得不辨是非,同哀家离心。”   纪姑姑安静地听着,不出半声言语,直到太后把话说完,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察言观色道:“那……依主子的意思是……?”   “不管他们,随他们去。”太后道。   她逸出一声报复的冷笑:“皇帝不是一直对他这个儿子引以为豪么,觉得宫中诸多儿女只有这一个亲子,那哀家就让他好好地看看,他的皇后到底给他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话至此处,她目中忽然精光一闪,若有所思地轻声道:“说来,六皇子已年满十七,却还没有个贴心人伺候,实在有些不像模样。”   “哀家以往想着,他或许是心思不在此处,才没有贸然打扰。如今看来,他也非不溺红乡。既如此,哀家身为他的祖母,定要好好替他着想……”   ……   阮问颖留宿含凉殿的事,引起了一阵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涟漪。   首先是真定大长公主,对她表示出万分的满意,夸奖称赞的话说了一箩筐,赏赐了她一大堆珍贵名品,还亲自让小厨房炖了补汤,一天三顿地送到漪蕖苑给她喝。   阮问颖对滋补的膳食没什么了解,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请吴想容过府,便让白露取了一小碗给对方查验,回来后禀明她个中详情。   白露复命而归,道这汤是用来给女子补身子的,偶尔服用没什么害处。   “只是此汤极为名贵,用料也很是难得,想来大长公主殿下是真心关怀姑娘的。但……姑娘若是不想过早、过早怀有身孕,还是不要服用为好……”   阮问颖愣了一下,脸庞烧红起来,发着阵阵的烫。   她强忍着羞窘与尴尬,询问:“为何?女子喝了这汤后就能怀孕吗?”   白露摇头:“不是。吴大夫说,此汤具有固元助孕之效,女子在……与男子同房后服用,会更易怀有身孕,但不是一定能有。姑娘若是不想太早有孩子,最好不要喝。”   顿了顿,又低下头,用更小的声音道:“当然,若姑娘想要,喝这些汤再好不过……奴婢虽不通药理,但大长公主殿下是过来人,一定知道什么最适合……”   阮问颖的脸更红了。   白露的脸也红了。   两人静静待在房里,谁也不看着谁、不说话,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人更害羞尴尬,只有补汤的特殊香味在室内缓缓飘荡,提醒着她们正在发生什么事。   半晌,阮问颖才强撑着镇定开口:“……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白露告退后,她的目光在案上停顿片刻,端起盛有补汤的白玉瓷碗,用玉勺轻轻搅动。   轻闻着那股特殊的香味,她忽然有点想尝一尝这汤是什么滋味的冲动。   当然,她只是想一想,不会真的去尝。   虽然她与杨世醒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喝下去后不用担心怀孕,但也不能确保这汤对她的身体会不会造成什么损害,毕竟是药三分毒。   她只是没想到真定大长公主急切到了这份上,竟用出了这种法子,她怀上杨世醒的孩子就这么重要?   而如果她真的如大长公主所想的那般怀上了,她的祖母接下来又准备做什么?去父留子吗?   阮问颖一边蹙眉思忖,一边端着瓷碗在房里打量。   片刻后,她把目光定在栽有栀子花的盆景处,移步过去,将碗中的汤水尽数倒入褐色泥土里,滋补那些花草的根茎,接下来的几顿亦如法炮制。   房中盆景一贯由白露打理,白露心思灵巧细腻,阮问颖相信即使自己什么都不说,对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白露在第一次打理时就发现了不对劲,却只停顿了片刻就继续手中的活计,还特地多松了松土,把那些被汤水浇灌得有些变色的表层泥土翻到里面。   补汤一事就这么被盖了过去。   但没有完,除了大长公主以外,还有一个人对留宿一事表现得格外激动。   或许不能说格外,只能说出乎预料,出乎阮问颖的预料。   “小妹!”阮子望握着她的双肩,紧紧拧着眉,满脸焦急不解之色,“你还没有成亲,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早就——”   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音一顿,仿佛被一个想法击中,睁大眼道:“是不是他逼的你?他强行让你留下的?”   阮问颖惊诧羞赧交加,来不及感动于兄长的关怀爱护,就得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地替杨世醒澄清辩解:“没有,是……是我自己要留下的……”   看着阮子望不可置信的神色,她不由感到一阵后悔。   如果早知道留宿一事会给对方带来如此打击,她或许就——……会和杨世醒多商量商量,不这么没准备地回来了。   阮子望呆呆地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你自己要留下的?”   阮问颖红着脸点点头:“是。”回答得比较不矜持,左右她的颜面在经过留宿一事后已经差不多没了,不矜持便不矜持吧。   阮子望的反应却又一次出乎了她的预料。   他拧起眉,低声询问她:“你——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和六殿下来年便可成亲,为什么要在这会儿做出这些事情?”   “还有祖母。今晨你回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祖母,昨天也是在见过她之后去的宫里,你和祖母——和整个阮家,都在策划什么?” 第176章 这天下是姓杨还是姓阮?   阮问颖一愣:“什么?”   阮子望道:“什么什么, 我是在问你,你和祖母还有我们一家都在计划什么!”   阮问颖有些心虚地笑了,移开目光道:“我没在计划什么呀。你想多了,二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阮子望丝毫不信:“我不是傻子。小妹, 咱们兄妹这几年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 但我了解你的性子,知道你不是那种没有坚持之人。”   “若陛下把你和六殿下的婚期定在三年之后, 或许我还会相信你是情不自禁, 可是只有半年——我不觉得你会连这点日子都等不了。”   一番话说得阮问颖面颊烧热, 羞惭暗想,她这兄长真是高看她了, 她能到今天依旧维持闺阁女儿身, 完全是杨世醒愿意尊重她,要不然他们早已成了夫妻, 没有什么坚持不坚持……   “还有宝鼎一事。”阮子望继续道, “怎么那么巧,三清殿的真人前脚才上书给陛下, 后脚景州的布政使司就来报了?”   “说什么帝王宝鼎、水主铭文、冬日祥瑞……不如直白点说是指六皇子和我们阮家好了, 省了这么多口舌。”   阮问颖一呆:“什么我们家和六皇子?二哥,你在说什么?”   阮子望看着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阮问颖迷惑不解地回望了他半晌,才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景州为阮家祖籍所在之地,杨世醒身为皇后嫡子,生辰又在冬日,景州出现帝王宝鼎一事, 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描绘成他是天命所归, 史书中没少记载过类似的例子。   因此, 阮子望把这件事理解为杨世醒和阮家联手造势, 是很有逻辑、很说得通的一个推想,毕竟三清殿与杨世醒关系匪浅,景州又算是阮家的半个地盘,想要做手脚很容易。   阮问颖把她的这些猜想说出:“二哥是这么想的?”   对方点头:“难道事实不是?”   “当然不是。”她啼笑皆非,“我们家的祖籍是在景州不假,可景州同时也是龙兴之地,当年高祖就是在那里起兵,夺了这天下的。”   “景州出现帝王宝鼎,二哥就算不觉得它是一场偶然,也不该先想到我们家呀。”   这也是陛下为何会那么高兴的缘故,龙兴之地现出帝王宝鼎,哪怕没有三清殿之言在先,谁又能不说这是一个吉兆?   阮子望一愣,有些迟疑地思忖了会儿,梗着脖子道:“那——那也不能说和六皇子与我们家无关,反正我觉得这件事很玄乎,不像是会正常发生的。”   阮问颖也觉得这事很玄,不仅她,部分朝臣也这么觉得,裴良信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奏折,让陛下慎重以待,莫要被方士玄术欺骗。   也因此,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满,道:“或许这里面是有什么猫腻,可它不一定就是我们家和六皇子做下的,尤其是六皇子,他——他不需要这么做。”   其实她的心里话是杨世醒不屑于这么做,但她不觉得她的二哥对杨世醒能像她一样了解,是以换了种更为表面且合理的说法。   阮子望看起来果然接受了,嘀咕两句:“也是,以陛下对六皇子的厚爱,他的确不需要担心将来的事……”   而后再度肃容询问:“那就是我们家?”   “为什么会是我们家?”阮问颖万分不解,“二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认定这件事是我们家做的呢?难道我们家看起来这么像奸臣贼子吗?”   虽然她的长辈的确别有居心,但她不觉得她的二哥会知道这一点。因为倘若他知道,以他的脾气,怕是早就大闹一通,带着她远走边关,离开这些烦心事了。   阮子望的神情看起来很挣扎,好像想对她一吐为快,又好像不想让她知道太多。   最终吞吞吐吐道:“小妹,你——你觉不觉得,我们家有些……太野心勃勃了?”   “……”阮问颖衡量了一番回答可能会带来的结果,很谨慎地挑选了一句话,“维系家族繁荣,乃祖宗家训。”   “可我们家现在已经够繁荣了。”他道。   像是害怕她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还把语气加急加重了不少,一个人一个人地给她分说。   “你看啊,我们家祖母是大长公主,母亲是长公主,爹是镇国公兼大司马,舅母是皇后,大哥被授怀远将军,连我和你嫂子也是武勋加身。”   “不算二叔一家,光说我们家一脉,便已是出了一位皇后、四名将领,袭爵一等国公,还嫁了两个公主,算得上是望族之首了吧?”   阮问颖眨眨眼,没说话。   她忽然发现,家里除了缠绵病榻的大嫂,就只有她什么都没了,没有名号、没有实权、没有功绩,孤零零的白身一个。   思及此,她不由得升起几分虚意,觉得自己拖了家族后腿。   幸好阮子望的下一句话安慰了她:“照理,到了我们家这样的地步,再往后的路就不该是想着怎么往上爬,而是如何急流勇退,留得青史。”   “可爹娘他们却要把你嫁给六皇子,想让你按着舅母的路走,成为第二个皇后——”   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   郑重其事地看向她,用格外严肃、低沉的口吻说话。   “小妹,你不觉得我们家太过贪图荣华富贵了吗?再接下去会变成什么样?杨室的公主都嫁给我们家,杨室的皇子都娶我们家的女儿?这天下是姓杨还是姓阮?”   “你觉得有哪位帝王会容忍外戚如此坐大?别看陛下现在对我们家青眼有加,但那只是看在舅母和母亲的份上,实则不然。”   “不说别的,就说六皇子的文师武傅,有哪一个是我们阮家的人?六皇子在朝堂上的心腹近臣,又有哪一个与我们阮家相关?”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解释道:“我们家是武将世家,于朝堂之上自然比不得那些文官,可在别的地方是不比任何人要差的。”   “比如二哥你,在得知你不回青州时,陛下不就给了一个指挥佥事的差事?这可是京卫要职,鲜少授于勋贵子弟,足可见陛下对二哥和我们家的看重。”   阮子望道:“所以我们更应该学会功成身退,以免将来兔走狗烹。六皇子——小妹,我不是说你不好,但六皇子和陛下不同,他比陛下更少了几分人情味,更要心冷。”   “光是在我从边关回来的这半年内,他就一连处理了张、楚二家,手腕可谓狠绝,甚至在年初你病得迷迷糊糊时还只想着怎么对付张家,不来看你一回。他这样的人——”   他蹙着眉,似是很不情愿、又不得不说一般,道:“我实在不觉得他会和陛下一样,因为爱重妻子而对外戚高抬贵手。我甚至觉得……甚至害怕他会利用你,妹妹。”   阮问颖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田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怪道常人都言血浓于水,他们兄妹分别了这么久,彼此间的情谊也依然如故,他对她能有这般的关心。   她柔声道:“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放心,六皇子他不会利用我的,我相信他。”   阮子望有点急了:“你相信他有什么用?我还想相信他呢,相信他对你一心一意,像陛下对舅母一样情深似海,能保我们阮家三代荣华富贵,可我能相信他吗?”   阮问颖反问:“为什么不能?”   阮子望回答:“因为他看起来就不像是那样的人!”   “楚家——”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凑近她道,“楚家一事,你以为他什么都没有牵扯?”   “不说王府重地,那梁老夫人如何是凭着一个婢女混进来的,就说在闹剧伊始,他本有能力立即阻止,却任由事态发展,直到人差不多死光了才慢悠悠地收拾……”   “还有后来,楚家虽被除了国公名号,然根基还在,本可苟且偷安,留待他日再起,却被人参奏了一本,迅速地败落……你以为,这些事的背后,没有他的影子?”   阮问颖的心跳稍微乱了乱。   她静心凝神,镇定道:“二哥没有亲自去王府观礼,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事发突然,谁都没有预料,六殿下即便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够阻止?”   “且楚家会落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不是六殿下逼着他们娶公主、在幽州私采矿山的。”   “这些事里纵有六殿下的手笔,也只是推波助澜,而非罪魁祸首。”   她道:“二哥,你别忘了,楚家私自采矿这件事牵扯到了二婶娘家,还是六殿下帮着处理的。”   “我没忘。”阮子望道,“但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什么来着?你把我都弄混了,不行,你等等,让我想想……”   他抬手捏了捏眼角,皱着眉一派思索模样。   终于在片刻后道:“哦,对,我想起来了。我想说的是,即使六皇子现在对我们家很好,站在我们家这一边,也难保他在登基后不会翻脸。这样的例子古往今来还少见吗?”   岂止,简直多如牛毛。   阮问颖在心里接话。   不说前朝史书,光是自高祖开国以来,这样的事情就没少过。   单说皇后之位,就没出现过连续两任皆出于一家的情况,他们家是第一个——如果不出意外,极有可能的第一个。   而杨世醒也曾对她直言,士族势大,需徐徐图之,摆明了他要削弱打压世家的心思。   所以阮子望有这种忧虑很正常,如果不是她对心上人有全部的信任,恐怕也不会睡得着觉。   可这要她怎么解释?难道要说她相信杨世醒,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怕不是她的二哥会更加忧虑,坚信她被儿女情长蒙蔽了双眼,认定杨世醒在利用她。   换位思考,如果她有一个妹妹什么也不说,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一句“我相信他”,她也会这么想的,还会感慨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但她又不能把杨世醒的打算说出来,她不能打乱他的计划,给他添乱。   她只能道:“所以呢?二哥,你想要说什么?我知道我们家现在很危险,犹如一座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我也想要拯救它……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   她边问边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让她退亲,她已经受够这个话题的折腾了。   所幸阮子望没有这么说,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她,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小妹,你和祖母他们在谋划什么?”   “明明距离成亲之期只有半年,却在陛下离宫的这个节骨眼上留宿,你——你们难道是想——?” 第177章 想让我……尽早怀上你的孩子   “难道是想什么?”杨世醒慢悠悠地执着朱笔批复奏折, “杀父留子,逼宫退位,取而代之?”   阮问颖微瞪着瞧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奏折置于需要他细看的一类:“这可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   他依然漫不经心地应话:“所以你二哥的确是这么讲的。”   她也懒得再顾及那些忌讳规矩, 拿起一本新的奏折,一边一目十行地快速过目, 分辨上面所写的内容, 一边叹息:“是啊, 他以为我们家想这么做。”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他询问。   “我当然说不是。”她把请安的奏折放到不需要看的一类里,“难不成还要点头说是?”   杨世醒笑了笑:“你可以试试看, 说不定你二哥会给你一份惊喜。”   她佯作不满地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二哥和我祖母可不一样, 他是一名再忠心不过的良将,只想保家卫国, 不贪图荣华富贵, 你可不能污蔑他。”   “我没有污蔑他。”杨世醒写完一段话,停下笔, 思忖了一会儿, 继续在折子上添了两句。   “我的意思是,或许能借着这个机会把你二哥拉过来,成为我麾下的谋臣,这样他就不用再继续担心阮家了。”   阮问颖道:“你是想说,只要我们家有人可用,你就不会在乎外戚势大?”   杨世醒道:“不错。”   “那我二哥就没有必要投入你的麾下了。”她嘟了嘟唇, “我们家的能力不在朝堂, 而在边关, 只要边关一天需要将领镇守, 你就一天需要我们阮家,害怕什么?”   他安闲回语:“边关常在,将军常有。能镇守边关的将领不止你们一家。”   她打开奏折的动作一顿:“……你说真的?”   “一半一半吧。”他合上批好的奏折,“将领易得,好将领难得,驻守边关多年、用兵如神的将领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我不会做什么愚蠢的举动。”   “但你们家也确实在青州经营太久了。”他若有所思,“或许过个几年,我会调动你爹娘去别的地方,这也本是巡守九边的惯例。”   “什么惯例?”阮问颖不解。   “巡守九边。”他解释,“是成祖时定下的规矩,让武将和文官一样多地任职,不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以免拥兵自重。中宗时因为朝政混乱被暂时废止了,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   阮问颖对此不甚知晓,但隐隐约约有些印象,想来是在哪里读到过只言片语,又有他条理分明的悉心解释,仔细想了想,便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你说得有道理。所以……你对我们家只是寻常制衡,并不是——”她有些迟疑地笑了笑,不确定把这话直白地说出来好不好,“并不是故意针对,是不是?”   杨世醒抬起头,目光朝她扫来,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轻笑:“也许。”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作模样,想惹她着急。她有心不愿让他得逞,可还是忍不住上了钩,催促:“什么也许不也许的,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并且娇娇抱怨了一句:“你怎么总是喜欢这么吊人胃口?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杨世醒不为所动,重新低下头,翻开一本新的奏折,一面批阅一面说话。   “就是不确定才说也许。我既不是晋戾帝,会对臣子赶尽杀绝,也不是魏德宗,仁义无双到走投无路。我的所有举动,都要看你们家今后的表现来定。”   “我们家表现不好吗?”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   他淡淡反问:“你们家表现很好吗?”   阮问颖:“……”好像还真说不上怎么好,真正的忠臣良将是不会动混淆皇室血统、干预立储的心思的。   但要说不好吧,也没有到那个地步,起码在大部分时候,他们家是比任何一个家族都要可靠的,堪当重任。   所以她道:“至少我爹娘——我爹和大哥二哥他们是忠心耿耿的,从未起过分毫不敬的心思,顶了天也只是想要荣华富贵,纵使说不上十全十美,也能称无可指摘。”   “至于祖母那边……”她的声音有些犹豫地低了下去,“她或许确实存有别的心思,但你不是说过吗,她年事已高,就是再想兴什么风浪也不会有那个精力……”   “而且她还是你们杨家人。”她小声嘀咕。   杨世醒失笑:“对,她是杨家人,和你娘一样都为杨室子女。是我们杨家不好,尽出一些野心勃勃的儿女,带累了你们阮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放下奏折,膝行着往他那边蹭了蹭,伸手攀上他的一侧臂膀,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充满乖巧地望着他,神情惹人怜爱。   “为君之道重在平衡,阮家势头太过,被压一压很正常。我只是——不确定你会怎么做。”毕竟调任是制衡,贬官是制衡,流放抄家也同样是制衡。   当然,以他们之间的情谊,她不觉得他会做出最后一种举动,但事关她的亲人,她这心里总是安定不下来。   “我知道我不该去瞎想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她带有一点委屈和撒娇地道,“但我就是忍不住……改不掉这个坏毛病。”   杨世醒含笑轻应:“嗯,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喜欢瞎想,然后把那些瞎想得来的问题抛给我,让我来化解你的焦虑。”   她略带羞惭地垂下睫翼:“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改掉这个毛病……”   “你这不是病,是闲的。”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完全就是太闲了,才会这样东想西想。”   “改日我带你到各处走动走动,让你分担一点我的繁务,你就不会再有空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那还是免了吧。”她立时道,“这两天光是帮你把奏折分门别类,就已经够让我晕头转向的了,你若再想拿别的活计给我,我可不来你这凑热闹了。”   他微微挑眉:“你若能不被大长公主再赶来我这,尽管在家里歇息。只要别到时带着一脸伤心委屈地过来找我,说要在我这里留宿就行。”   阮问颖羞恼笑着,抬手作势要打他。   杨世醒灵活避开,反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里,半真半假地告诫:“别闹,我正在批奏折呢,要是一个不小心手抖了可不好。”   她一听,立即不敢在他怀里扭动挣扎,生怕真的碰翻了桌案上的笔墨,在奏折上留下痕迹,只能乖乖被他搂着,悻悻道:“那你说这些促狭的话做什么?”   他无辜道:“我说的这些是促狭话吗?明明是在替你寻找解决方法的实话。”   她细细轻哼:“我才不信……你现在可是舒坦至极,整个皇宫里只你一人独大,无论想做什么都随心意,无人敢有置喙。你可知我在你这里留宿后,回到家都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他笑道,“你方才不和我说了吗,听得我心都疼了。”   她继续轻哼:“又是瞎话,我怎么没瞧出来你有哪里心疼?”   杨世醒抬手抚上她的眉眼,缓缓移至她的双颊和鬓发处,细细摩挲了一番,再以脸庞相贴,落下几个湿润温暖的亲吻,和她好好来了一场耳鬓厮磨。   含着笑看向她,道:“如何,你现在可感受到我的心疼了?”   阮问颖被他吻得朱唇生晕,清丽的杏眸里染出丝丝绯意,面色嫣红地抿唇,漾出一个甜蜜娇俏的笑:“没有,你纯粹是在占我便宜,真正的心疼才不是这般。”   他很配合地询问:“那你说,真正的心疼是什么模样的?”   她道:“自然是温言软语地宽慰我,给我出主意。”   “主意?”他笑了一笑,“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出主意?”   她道:“自然是应对我祖母的主意。我不是和你说了吗,祖母给我准备了许多……许多补身子的汤水,想让我……尽早怀上你的孩子。”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小声,颇含羞意。   杨世醒“哦”了一声,露出一点明白的神色。   旋即表示不解:“这事你想让我怎么帮忙应对?我们两个又没圆房,你不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她带着些许赧然地睇他一眼:“所以我才让你帮忙想想。万一祖母打定主意要在我怀孕之后才行动呢?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   “不会。”他不假思索,“如果你祖母真是这么打算的,那我们只要假装你怀有身孕就行,当年她和皇后做下的事,我们可以全部学着来一遍。”   “不过你这话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他道,“等以后我们俩成了亲,有了孩子,不管是儿是女,他们都不能再与你兄长的孩子结亲。”   阮问颖一呆,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到这上面,不由有些脸红,同时也有些郁闷不满,觉得自己被他看轻了。   “这是自然,你以为我会和祖母她们一样,嫁给你只为了维系阮家的荣华富贵?”   他安抚:“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防止外戚之势才这么说的。”   “杨阮两家三代联姻,再往下便是第四代,若继续结为姻亲,诞育下来的子嗣恐有不足之症。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着想,两家人还是不要继续结亲的好。”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如果我不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尽管和你的两位兄长定下盟约,延续你们阮家的风光。”   阮问颖抿着笑轻“呸”一声:“满口胡言。我和你还没有成亲呢,你就想到这些没影的事情上去了,也不觉得害臊……” 第178章 【一更】你真当我是正人君子?   “好吧。”杨世醒道, “是我思虑太早了,我不提便是。”   “你是思虑太早了。”阮问颖面色微红,“我们还没成亲呢,你就已经开始考虑起了孩子的事……是不是筹谋得太久远了?”   “还行, 不过闲来无事时随意一想, 而且这话题也不是我先挑起的,是吴想旬主动和我说了, 我才听其一言而已。”他面不改色地推卸责任。   她表示怀疑:“吴大夫会主动和你提起这方面的事?”   “自然。”他道, “本皇子一向平易近人, 无论是谁都能闲谈一二。”   阮问颖咬唇闷笑,倚靠上他的胸膛, 眉眼舒缓, 绽放一抹欢颜。   “你要是能算平易近人,这天底下就没有自视甚高者了。你知道我二哥说你什么吗?说你冷心冷情, 没有人情味, 害怕你利用我。”   他“哦”了一声,询问:“那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她道:“也对, 也不对。”   她仰起头, 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庞,杏眸微澜,描红点朱的唇角蕴着星子般的笑。   “你在面对他人时或许有些骄矜自傲,惹人生畏,但在面对我时却从来没有半分架子,我很喜欢。”   还有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他对别人不假辞色、唯独对她另眼相看的态度, 让她更加的喜欢。   天下女子, 谁不希望自己能成为心上人心中最特殊的存在呢?   不过光是这些也已经够了, 闻听她的真情陈意,杨世醒眼里浸润出丝丝笑意,如同山涧深水,烁出浅浅的明亮。   “原来你对我还是喜欢的。听你这些天翻来覆去地说我讨厌,骂我混账,我还以为要失去你的欢心了。幸好,你只是在打情骂俏。”   阮问颖偏不如他的意:“谁同你打情骂俏了?我现在说喜欢你是真心的,之前说讨厌你也是真心的,往后你可要悠着点,别真惹得我恼了,到时——”   “到时如何?”他含笑询问。   “到时——”她转了转眼珠,“不管到时如何,总之你现在得对我好一点,以免将来追悔莫及。”   他一笑道:“我将来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再和我这般腻歪下去,明日你一定会后悔。”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被你引得心猿意马,分不出半点心思在朝事上,剩下来的这么多奏折也不想去批复。明日早朝,我怕是会被朝臣的斥责淹没,连着你也一块受累,得到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号。”   “……”   阮问颖从他怀里坐正,板着一张俏脸推他:“快去批奏折,别分神在这些儿女情长上面,没的丧了志气。”   杨世醒装模作样地笑叹:“行吧,温柔乡不愿做英雄冢,我也不能勉强。”   他重新端正坐姿,阅了一遍原先摊开的奏折,执过朱笔,继续批复。   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一样,别在旁边盯着我发呆,快些去帮我把奏折分好,要不然我看到天亮都看不完。”   阮问颖:“……”他其实真的只是想让她白白干活吧?   想是这么想,阮问颖还是乖乖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任劳任怨地帮他打下手。   没办法,谁让她喜欢他呢,真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成山堆的奏折,她既心疼也做不到。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的奏折格外多,看官员上书的口吻,这两天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可以说风平浪静,怎么就有这么多折子呢……   难怪他总是嫌这些事情烦,没有半点大权在握的意气风发模样……   殿里陷入一片安静,只有折本翻动的声音不时响起,终于赶在二更天前把奏折处理完毕。   这个时候,阮问颖已经很有些犯困了,因着她只需要分类奏折,比杨世醒早一个时辰收工,所以之后的时间,她都是在强撑着倦意等他。   而杨世醒一旦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没有她从旁打扰,就会全神贯注,注意不到她的情况。   于是,一直到他把最后一本奏折批完,他才抬头往她那边看去。   然后他就发现她素手支颐在案,安静阖着美目打盹,呼吸轻缓绵长,鎏金的步摇珠坠随臻首倾晃,在烛火下留出几道摇曳的细影。   他先是一怔,接着充满柔情地微笑起来,目光在她娇美无暇的玉容上流连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她的肩畔,轻唤:“颖颖?醒一醒,别在这儿睡,当心着凉。”   阮问颖正在梦中帮他分理着奏折,陡然被他唤醒,还有些神思迷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睡着了,连忙正襟坐好,拍拍脸颊使自己清醒。   她颇有些难为情:“糟糕,我怎么睡着了……真是不好意思,世醒哥哥,你的奏折看得怎么样了?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放心,我已经看完了,你没有打扰到我。”杨世醒别过她垂落在颊侧的一缕发丝,“倒是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和你说过,整理好奏折后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吗?不用等我。”   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这些天你朝事繁忙,白日里难得见一回,我就想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儿……没想到我这么没用,居然睡着了。”   又问他:“现下什么时辰了?”   杨世醒回答:“快到二更了。”   一面拉着她起身,“我送你回落霞阁。”   阮问颖点点头,和他一道出了书房。   时值暮夏深夜,含凉殿环水绕池,清凌凌的夜风一吹,便带上了些许凉意。   山黎和淡松正在外候着,见他们出来,分别给他们披上一件织锦外裳,又唤来数名宫侍提灯随侍左右,一行人穿廊过榭地前往落霞阁。   落霞阁里,谷雨和小暑已经布置好一切,正倚案眯着,听见动静后忙忙起身,出室拜见迎接。   这是阮问颖第二次在含凉殿里留宿,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当杨世醒再度屏退侍从、和她独处时,她已经没有多少紧张,甚至还能玩笑地询问一句:“你今晚要继续给我讲故事吗?”   “可以。”他也笑,“你想要听什么故事?”   她道:“我不想听你讲故事,我只想让你早些休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明日要上朝,不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道:“那好,我们就寝。”   她一愣:“在这里?……你要留在我这儿?”   他悠闲自若地负手在背:“是啊,你之前不是说,愿意给我腾个地方,与我同塌而眠吗?”   阮问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她在说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想着她与他已经亲密无间,不知道缠在一张榻上嬉闹了多少回,普普通通地睡一觉根本算不上什么。   然而在真正面临要这么做时,她还是忍不住升起一阵害羞,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颊染红云,想要忸怩以对。   好在她的理智压过了情感,清楚现在已经过了亥时,她不能再同他胡闹,浪费他仅有的休息时辰。   遂强压下心头的羞赧,朱唇轻抿,含出一个亲近中带着羞怯的笑,抬手掩饰地理了理鬓发,垂眸应道:“……好,我们安歇。”   闻言,杨世醒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答应。   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维持着笑微微的神色应了,示意她坐到梳妆台前,伸手替她摘下钗环珠簪,举止温柔亲昵,如同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   直到灯暗烛熄,两人都躺在了一张榻上,他才揽过她有些僵硬的娇躯,埋首于她的颈间,轻声隐秘地调笑。   “好颖颖,你怎么能这么好哄?我说两句就让我留下来了?纵是为我着想,也不该这般不为你自己考虑……你真当我是正人君子?”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往她的衣襟里探去。   阮问颖又惊又羞,低低叫了一声,扭着身子想要躲避他的手掌,没有躲过,被他游移着抚过腰肢,浑身痒得厉害,也难受得厉害,发颤不停。   她开始低哼,本就绵软的声音泛起哭腔,越发显得娇糯,中途还被身旁人堵住唇深深亲吻,最终止于一声克制的娇吟。   杨世醒也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声音。   他轻嘶道:“你怎么咬我?”   阮问颖在看不见的黑暗里瞪他:“谁让你要和我胡闹!”她没有选在他吻她的时候咬他,而是隔着里衣在他肩膀上咬下一口,已经很好了,他应该感到庆幸。   身上人发出一声闷闷的轻笑:“你属猫的吗?这么喜欢咬人?之前也咬过我,现在还咬。”   她没好气道:“我属老虎的。”   “是吗?我竟不知你比我还要大两岁。”他继续轻笑,慢条斯理地回复,慢条斯理地动作,在她耳畔逸出暧昧的热气。   磨得她只好软语求和:“你——你别闹了,快松手……都这会儿了,怎么还不想着休息?明日可还要上早朝呢……”   “不着急……”   …… 第179章 才两日你就忍不了了?   翌日, 阮问颖被召去了清宁宫。   在前往清宁宫的途中,她的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想着,莫非是太后觉得她留宿含凉殿的举止太过张狂, 意欲敲打她一二?   出乎意料的, 太后没有对她说什么警醒之语,只是随意地聊些家常, 闲叙一二便罢, 还留她用了一顿午膳, 让她带了一盅汤回去给杨世醒喝。   “你觉得这汤里会有什么门道?”她盯着放在桌案上的食盒询问。   “谁知道。”案边人满不在乎,“不喝就是, 管它什么门道都没用。”   “那怎么成呢?”她不赞同, “好歹也要弄清楚太后的打算,这样才能有备无患。不喝倒是可以, 我在她那里的午膳也没用几口。”   杨世醒听了, 立时道:“你不早说。”扬声吩咐人传膳,同时让山黎把汤带下去, 找吴想旬查明其中成分。   膳食很快端上布齐, 山黎也在没多久后回来禀报,道汤中并无异样,只是普通的滋补汤水,服用无甚禁忌。   杨世醒在听后没有什么神情波动,如常屏退了山黎,倒是阮问颖有些不自在, 讪讪说了声“看来是我们多想了”, 借着低头夹菜的举动以作掩饰。   杨世醒看穿她的心思, 微微一笑, 给她夹了一片鸡汁脆藕,故意道:“看来咱们的两位祖母心有灵犀,都想着在子孙后代的事上帮忙一把。你在她那边也喝了同样的汤么?”   阮问颖险些没被呛到:“没——自然没有。”   纪姑姑虽然在太后的吩咐下给她盛了一碗,她在盛情难之下勉强服用了一口,但仅仅稍稍沾了沾唇,严格来说并不算有。   “你以后少说这些骇人听闻的话。”她红着脸瞪向他道,“别我没被太后吓着,反被你惊了一跳。”   “这些话很骇人听闻吗?”他道,神情似无辜,又似逗趣。   阮问颖不理会他了,默默低头用膳。   杨世醒也不说话,陪在她的旁边,含着无声的微笑凝睇,时不时给她夹一点菜。   就这样过了半晌,她才又开口:“你觉得太后今日这番举止……是什么意思?”   他道:“试探。”   她不解:“试探什么?我们在——在子嗣方面的打算吗?”   他道:“试探你们阮家在这方面的打算,或者说是大长公主在这方面的打算。”   闻言,阮问颖不由得有些气馁,闷闷地拿玉箸戳着碗里的云丝:“又是子嗣……你还没有继承大统呢,他们就把算盘打到了你的孩子身上……何必呢?”   杨世醒慢悠悠道:“正因为我还没有继承大统,他们才要抓紧时机,赶在这之前有所动作,不然就迟了。”   她轻抿着唇:“我就是不明白,她们——她们都已经年过古稀,再争这些还有什么用?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不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如此直白露骨的话,心中犹有敬畏,迟疑这番言论是否不宜。   但杨世醒已是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神情镇定自若,仿佛她说的只是寻常闲话:“就怕她们不甘于此。或者,她们正是为了能安心颐养天年,才这么做。”   “为什么?”她追问,“祖母还能说是不放心你,想要用我和你的孩子取而代之。太后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总不能捏着鼻子认下我和你的孩子吧?她对阮家可是深恶痛绝。”   “所以我说她在试探。”杨世醒道,“她想要借此试探清楚你们家在这方面的打算,然后再行谋划。”   “谋划什么?”她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摊了摊手,“我既没有知晓未来的神通,太后也还没有蠢到把全部计划泄露出来的地步,只能这么走一步看一步。”   她表示怀疑:“你没有一点猜想或是准备吗?”这么束手无策的回答可不像他。   “有是有,不过现在言时过早。”他微微一笑,“暂且让她们去争夺螳螂和黄雀的角儿,我们只做那小儿的弹弓,坐下观之,谋定而后动。”   闻言,阮问颖心中登时一松,也回了他一个亲近的笑容。   果然,万事不萦于心而又处变不惊,时刻怀有对策,才是他平常的模样。   杨世醒接着道:“下回她若再召你去,你可以带上山黎。你的侍女虽然忠心,终究不是宫侍,行走时多有不便,一个不小心惹上什么麻烦就不好了。不如带我的人过去,也好让我放心。”   阮问颖想了想,觉得也是,点头应了下来:“好。”   他又道:“太后既然主动试探,就说明她坐不住了。接下来的这几日,你都留宿在我这,给她添点火。”   阮问颖这回没点头。   她微微敛眸,目光下移至面前的青釉碗碟,露出几分羞赧矜持的神色,道:“这……有些不太好吧?”   “不好什么?”杨世醒含着笑,“你已经在我这里留宿了两回,在旁人眼里想必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还怕再多留几回?”   “你便是从今往后都恪守礼制,不与我见一次面,在旁人心里也还是我的人,说不定还会觉得你是在装模作样、故作清高。你为难什么?”   “话是这么说。”她嘟起唇,“但哪有人在成亲前这么明目张胆地留宿的,更遑论你是皇子……传出去不免让人耻笑,觉得荒唐。”   “那你就是见识少了。”他给她斟了杯酒,也给自己斟了杯,晶莹的酒液如线而下,散发出醇厚的香味。   “这宫里的荒唐事可不少。我的身世暂且不提,前几年杨士福不还闹大了一名宫女的肚子,让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么?”   她道:“他怎能同你相提并论?”   他笑着举起酒盏:“是啊,所以他们荒唐不堪,而我和你不同,乃是心心相印,情之所至,合乎礼义。”   笑意昭朗,犹如琉璃酒盏边缘反衬出来的耀光,明明是在说着这等不能为外人道的事,口吻却通畅明达得仿佛在论诗作词,令人心旌摇曳。   阮问颖看着,终是舒容莞尔,眉眼间化开一片缱绻情意,素手举盏,同他相敬:“好吧,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若再不应,岂非无心之人?我听你的便是。”   “不过我有言在先。”她道,“我在你这里留宿可以,但你不能像昨夜那样对我,你要尊重我的意愿。”   杨世醒似有不解:“可你明明——”   阮问颖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是你非要闹,我才、我才勉强应了的——”   “你若不闹,我早安安静静地睡了,哪里会和你折腾到那么晚,险些误了晨起……”她红着脸嘀咕。   又重整旗鼓:“总之你就是要答应我,不然我就不留下来。”   未免他到时反悔,还特意加了一句:“你要向我允诺。”   杨世醒安静了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和她举杯一碰,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反应,阮问颖就知道他是认真答应了她的话,不像平时说一套做一套,当下心生欢喜,也和他一样将杯中美酒饮下,当做盟誓。   果然,对方在美酒入喉之后发出一声叹息,似乎为应允这个诺深感扼腕:“颖颖,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为何总是避我如水火,不肯与我亲近?”   她不为所动:“我对你还不够亲近吗?为了你连女儿家的闺誉都不要了,天底下有谁能比我对你真心?再说,我只是让你在晚上的时候不要闹我,又没在白日里拦着你。”   他眉峰一挑:“你说真的?”   她乐得陪他玩下去,掩唇而笑:“自然是真。只要你不怕在同我嬉闹的中途被请求觐见的官员打断就行,到时我可不会替你遮掩半点。”   “那还是算了吧。你愿意不要你的闺誉,我可不愿意赔上我的名声。”   “瞧瞧,果然露出真面目了,说什么与我心心相印,却连一点名声也不肯为我败,我看你才是不喜欢我。”   “我的名声若是败了,往后可怎么继续当得陛下器重的六皇子,继续护着你?我是在为你着想。”   “哼,狡辩……”   ……   接下来的几日,阮问颖都留宿在含凉殿。   杨世醒遵守诺言,没有在晚上和她胡闹,甚至在她留宿到第三晚时不准备和她同寝,意欲回到他的寝殿。   阮问颖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受不了人在眼前却不能碰的折磨,同他玩笑了两句:“怎么,才两日你就忍不了了?亏你还是读书人,连动心忍性这一点都办不到。”   他扯出一个嗤笑:“我若真的动心忍性,可不会坚持守你的诺。”   察觉出他的意有所指,她适时收敛了一点,以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不觉得他会讨厌她、腻烦了和她共寝。   杨世醒的回答验证了她的猜想:“演了这么几日的戏,总该有点波澜和转折,不然如何让他人有机可趁?”   她一愣:“你要引太后出手?”   他轻轻颔首。   她立即隐了笑,担忧地蹙起眉:“会有危险吗?”   “不会。”他道,“你忘了?在她心里,我是信王的骨血,她纵使再看不惯我,为了信王也不会对我下死手,更何况她也奈何不了我。”   一直以来,阮问颖都很喜欢他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自信,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他这种性格有点讨人厌了,令人担忧的讨厌。   “既如此,你又何必要和我分开呢?”她道,“千万别说是什么为了保护我,我在这深宫禁苑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两个丫头,你不在我身边,才会让我陷入危险。”   杨世醒道:“不怕,我会派人护着你,明暗皆有,你不必担心。”   见他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她越发着急,干脆把话说开:“我的意思是,我担心你,不想和你分开。”   他道:“可我若不和你分开,就无法引出太后动手了。”   闻言,阮问颖心中一跳,生出一股不怎么好的预感。   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和她分开,才能引动太后出手的?还是在……子嗣方面。   她抿唇不语。   半晌,才道:“那你要当心点,别中了陷阱。”   “你放心。”杨世醒抚上她的脸颊,神情于镇定中带着宠溺,“我不会的。” 第180章 她想让宫女怀上你的孩子,替信王延续香火?   阮问颖留宿的这段时日, 太后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时常会召她过去,说上一通祖孙俩都觉得无趣,并在互相间充满了试探的对话, 让她颇有种面对大长公主的谬感。   不过要比大长公主好上一点, 至少对方不会仗着长辈的身份强行叮嘱,让她做一些不情愿的事, 或许是知道她们之间亲情淡薄, 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听吧。   就这样过了几日, 在杨世醒同她分开就寝的第二个夜晚,太后出手了。   阮问颖在听闻消息时吃了一惊, 没想到对方的动作会这么迅速, 不禁怀疑起了含凉殿是否有内应。   “内应是有,但他们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只能传出我让他们知道的消息。”杨世醒轻描淡写, “比如说我和你分开就寝一事,就是我故意透露出去, 让他们禀报给太后的。”   她这才放下了半颗心:“这就好。”   又悬起另外半颗:“你说太后出手了?她出了什么手?怎么我昨晚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他微微一笑:“你若是能听见, 这会儿就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我聊天了,不是出宫回府不再搭理我,就是闹去清宁宫和太后撕破脸皮。还是听不见的好。”   这话一出,阮问颖的一整颗心登时全部提了起来,忍不住变了一点面色,回想起她在前两晚孤枕难眠时的胡乱猜测:“为什么这么说?昨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他继续维持着轻淡的口吻, 打开一本奏折翻阅, “就是派了个宫女来给我送了碗汤, 不知道是想毒死我还是想药翻我, 被我打发回去了。”   话中所含意味之大,让阮问颖好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片刻才慢慢品出其中内涵,脸色变得越发奇怪,握紧了手里准备分类的奏折。   “什么宫女?什么汤?你——你就那样把她打发回去了?”   “不然呢?留她在我身边?”   阮问颖抿紧了唇。   宫女深夜送汤,还是奉太后之命,不用想就能知道为的什么。那宫女定然是一位颜色绝佳的妙龄女子,而那汤也定然是加了特殊佐料的汤。   杨世醒把那宫女打发走的处理不能说不对,可她心里就是不得劲,感觉不是滋味。   然而她又不能把这个心思直白地说出来,只能忿忿不平地嘀咕:“她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就算是祖母也没有着急到这个程度,简直枉为慈长……而且她不是不喜欢你吗?怎么又——又这样。”   杨世醒气定神闲地翻过一幅折页:“你祖母不着急是因为知道我喜欢你,对你有信心。太后若不派人下药,难不成还指望我像杨士福那样,见到个有点姿色的女子就把持不住?”   阮问颖哦了一声,声音古怪道:“原来是一名有点姿色的宫女。”   杨世醒翻阅奏折的举动一顿,抬眸看向她,露出一个轻微的笑:“自然是有点姿色,要不然太后怎么会把重任交给她?”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可她还是忍不住感到不快,话说得越发阴阳怪气。   “这话很是,想来那名宫女不仅有点姿色,还堪为沉鱼落雁之貌,要不然素来下手不容情的六皇子怎么会对她网开一面,仅仅只是打发了事?”   “还行吧,”他悠然回答一句,“她长得有几分像你,灯火之下看着确实是有些许美人模样。”   阮问颖再受不住,奏折一合就想起身走人,不欲给他留一丝好脸色。   杨世醒连忙从身后拉住她,将她搂腰圈入怀里,笑着赔罪:“好颖颖,你别生气,我刚才那些话都是说来逗你的,想瞧瞧你吃醋的模样,不是真的那么作想。”   阮问颖自然知道他不是真心,但她就是生气,一想到有人顶着一张与她相似的脸去接近他,对他下药,行那等事体,她的心里就躁得慌。   她觉得很不快,对那名宫女,也对太后。   还有杨世醒,明知道她会生气,他却还是那么说,实在讨打!   她板起脸道:“你刚才逗我什么了?分明说的都是实话。那宫女难道不是像我?难道不是一位美人?而你难道没有对她高抬贵手,只打发她回太后处便罢?”   身后人安抚:“那宫女纵然在容貌上有几分像你,也只是形似而神不似,与你一比更是相形见绌、高下立分,你何必把赝品放在眼里?”   “至于打发回去——以太后心性,见手底下的人不仅没有事成,还将一切暴露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怎么做?”   阮问颖深陷于愤懑不满的情绪,无暇去仔细分辨他的话,听闻此言,下意识回了一句:“我怎么知道。”   而后才慢慢冷静过来,回转过弯:“……你想让太后亲手处置她?”   “不错。”他道,“不过一名小小宫女,我想要处置她何其容易?但只处置她一个人没有用,重要的是幕后主使。而且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昨天晚上,那宫女见事迹败露,曾跪在我跟前哭求,道她全家的性命都被太后捏在手里,她不得已才为之,希望我能放她一马,她愿对我唯命是从。”   “若换了你,颖颖,遇上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处理?”   阮问颖余恚未消,轻哼一声:“我不会相信她的话。”   杨世醒笑着在她颊边亲了亲:“别置气,你认真想一想。”   熟悉的温润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明白他是在给她出题,想看看她在此一事上的对策,遂不再置气,沉下心来想了想,道:“不管那宫女所言是真是假,我都不会用她。”   “她若真是有心,大可在一开始就直接过来找你,而不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先听太后之命,见事不成再谋退路。这样的人既不忠也无勇,还没有远见,不可用。”   “真聪明。”杨世醒在她脸颊上又亲了一口,“和我想的一样,不愧是我喜欢的姑娘。”   阮问颖被他亲得发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又很快压下,故作埋怨道:“你正经点,别在大白天里和我胡闹,奏折还没看完呢,也不怕忽然有臣子过来。”   身后人含笑回答:“不怕,若有人来打扰,我就把缘由推到太后身上,说是因为她昨晚派人给我下了一碗催情汤,才会使我这般不能自已。”   果然是催情汤。   阮问颖心里一沉,才亮堂了没多久的心房又蒙上了一层阴翳,抿唇低念:“这般下作的手段,太后居然也使得出来,当真是辱没了皇家英名……那汤你喝了吗?”   “你觉得我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谁知道。你都能让不知底细的宫女近你的身了,再喝下一碗不知底细的汤也说不定。”   耳边传来几声闷闷的发笑,伴随着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她的颊畔。   “就知道你还在闹着那个宫女的别扭。你难道没有想过,我是故意让对方近身的?好不容易引动太后出手,不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怎么行?”   阮问颖自然想过,可即使这样她也依旧觉得郁闷。   说她善妒也好,没有胸襟也罢,她就是不喜欢有别的女子靠近他,更遑论对方还和她容貌相似,简直让她如鲠在喉。   她道:“这次机会你都利用什么了?不就是把人原路打发回去,连反收为己用都没有,能顶什么事?还是说,你从那宫女口里打探到了什么太后的机密?”   杨世醒道:“机密算不上,只证实了一点我在先前的猜想。”   “太后确实看我不顺眼,也确实为了信王不得不保住我的命,不过她大概是和你二哥想的一样,以为帝王宝鼎一事出自我的手笔,怕我借此有什么谋划,就想抢先一步对我动手。”   关于帝王宝鼎一事,阮问颖曾在几天前和他提过,询问他是人为还是巧合,他又是否在里头充当了什么角色。   杨世醒回答这件事与他无关,不过也的确对他有利,毕竟不论是景州、冬日还是帝王宝鼎,都可以指向他,又有三清殿吉兆之言在先,不怪旁人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所以阮问颖很能理解太后急于下手的心情,但不能理解对方采取这种方法的选择:“她若想除掉你,为什么不直接对你下毒?端那种……那种汤给你喝作甚?”   “难道说,”她冒出一个想法,“她想让宫女怀上你的孩子,替信王延续香火?然后再把你除掉?”这和太后此前明明知晓他的身世、却一直忍耐着不发的缘故对得上。   杨世醒故作无奈地笑叹:“是啊,她就是这么想的。”   “想想也真是令人挫败,不管我在你祖母心中是路边抱来的野种,还是在太后心中身为信王的骨肉,到了要紧时刻都比不上一个孩子,仿佛我只有一个传宗接代的作用。”   阮问颖配合地做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的确。你以后千万要离女子远一点,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招,让人家怀了孩子,威胁到你自己的性命。”   “是,世醒谨遵姑娘之命。”他低笑应声。   圈在她腰间的手抚上她的小腹,凑唇贴耳道:“但不知姑娘准备何时出手,让世醒马失前蹄,于姑娘腹中留下子嗣?”   阮问颖耳根一热,拍掉他的手:“且慢慢等着,暂时留你一条性命。”   他随即换了另外一只手圈上,镇定自若地说起了正经话:“清宁宫此计若成,一来能留下信王血脉,二来可问我失德之罪,三来能让我与你们家生出嫌隙,可谓一石三鸟。”   “尤其是这第二项失德之罪,水主以德治天下,他的帝王宝鼎又名德鼎,我若当真犯下此事,她只消连同外臣向陛下奏我失德,便可阻断我在此一事上的获益。”   “所以你说,她该不该对我这么出手?”   ……   经过杨世醒的一番安抚贴蹭,阮问颖总算气消,开始重新关心起他:“你把那宫女打发回去,太后不会再想出什么招来对付你吧?”   催情汤一法固然用心险恶,好歹有转圜之机,也不难看破。可若是惹得太后恼羞成怒,就不免有安危之忧了,谁知道这位天下慈长会不会狠下心来。   “不怕,她就算再想对我出什么招,也没有那个出招的机会。”杨世醒轻吻着她的耳廓,漫不经心地昵语,“我派人把清宁宫看守起来了。”   “什么?”她一惊,险些直起被他亲软下的腰,“你软禁了太后?!”   “差不多吧,可以这么说。”   “这——这怎么行得通呢?太后会听你的吗?还有文武百官,难道不会觉得你的举动不妥?”毕竟在明面上,太后还是他的皇祖母,是他需要尽孝的对象。   杨世醒道:“她当然不会听我的,但是那又如何?她手里既无禁军,也无法差人跑出去通风报信,寻求外援,自然只得屈居在清宁宫里,受我辖制。”   “至于文武百官,更不用担心。他们只会知晓太后身体有恙,暂居深宫修养,不见外客,无法闻得实情,说不定还会感动于我的多番请医延药之举,赞叹我至诚至孝。” 第181章 身为当朝太后,居然被一个皇子软禁   “……”阮问颖沉默片刻, “你这话……听起来可真像是逆臣贼子会说的话。”   杨世醒轻笑应声:“是,说不定太后此刻正在这么骂我。”   “不过这也是她咎由自取,若非她急躁贪进,忍耐不住对我出手, 也不会让我捏住把柄反制。”   “她大概是忘了, 陛下在临走前把皇宫托付给的人是我,不是她。”   阮问颖心中一动, 听出了他的一点言外之音:“你早就想对她这么做了?”   “不错。”他没有掩饰, “我之所以不和你分开就寝, 也是为了引她出手,好让我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对付她。需知, 敌若迟迟不动久了, 待阵者也是会耗费精力的。”   她讷讷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想弄清楚她在打什么主意……”   “这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他道,“而现在, 我的两个目的都达成了。”   “是啊……”她轻轻应了一声, “你顺利把她软禁在了清宁宫,也探明白了她的目的。不管今后如何, 至少在陛下回来前, 你都不用再担心宫中不稳了。”   她仰头看向他,露出一个缱绻温柔的微笑:“世醒哥哥,恭喜你大获全胜。”   杨世醒俊美的脸庞上展开一个笑容:“宫闱之谋,配不上这几个字。不过这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晚上就寝时我终于不用再和你分开了。”   “是,我也不用再留下来配合你演戏, 可以回家歇息了。”   “你要回去?”   “对, 而且我今晚就回去。”   “这么绝情?亏我还巴巴地给你讲睡前故事, 生怕你睡不安稳, 和你分开后更是辗转难眠,夙夜难寐。没想到竟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你可真是伤我的心啊,颖颖。”   “呸,你也就在我留宿的头一天给我讲过故事,往后的几晚半句正经的话都没说,还好意思埋怨我……”   “是吗?原来你真的很希望听我讲故事。”   “你——唔……你别再同我闹了,没看见这桌上的奏折还有一大堆吗?天都要黑了,你若不能赶在晚膳前处理泰半,我就真的打道回府了。”   窸窣的眷语被卷入甜蜜的笑音,淹没在耳鬓厮磨之间,余晖携着晚霞洒落,给殿内铺上一层金黄色的柔光,含凉还暖。   在另外一头的清宁宫,落日却好似一团将尽的暮火,笼罩住整座宫殿,充满了沉沉的死气。   太后不知道第几次扫落手边的瓷器:“不中用的东西!哀家平日里养他们都是做什么吃的?竟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   “太后息怒。”纪姑姑连忙跪地回道,“非是做奴才的不尽心,实在是外头都是六皇子的人在把守,除了六皇子的手令别的什么也不认,真的没有法子。”   “不能完成太后的吩咐,是奴才们无用,太后只管打骂,千万别把气憋在心里,也莫要伤了手,当心贵体。”   太后的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贵体?我还能有什么贵体?身为当朝太后,居然被一个皇子软禁,连声消息也传不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话说得急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纪姑姑见状,连忙起身,轻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一边顺,一边带有些许抱怨地道:“奴婢早就提醒过,含凉殿的事太过顺当,恐怕有诈,不可操之过急,可主子就是不听。”   太后缓了好一会儿,把气喘顺了,才冷冷瞪她一眼,道:“你当哀家没有想过?还不是那几个没用的东西信誓旦旦地保证消息千真万确,不会有假,哀家才信以为真,入了那小子的圈套!”   “现在想来,他怕是早就有此意了,说不定连最开始的帝王宝鼎一事也是他为今日埋下的草蛇灰线,真是好一个六皇子啊,好一个哀家的亲孙子!”   “那个贱婢呢?可有醒了?”她厉声道,“哀家对她委以如此重任,给了她一条寻常女子求也求不得的青云路,她竟这般没用,连个男人的床也爬不上!真是枉费了哀家对她的栽培!”   “再把那贱婢提过来,哀家要继续审她!”   ……   太后一事了后,阮问颖又在含凉殿留宿了一晚,才在翌日出宫回府。   这样一来,她在宫里就算待足了八日。   真定大长公主对此自然是满意至极,免了她的请安见礼不说,还对她嘘寒问暖,诸般关照,看样子恨不得立即请位大夫过来,诊断她是否怀上了身孕。   而阮子望不知道是在上回把该说的话说完了,还是对她这般不知矜持的举动感到失望,没有再同她说上一大堆推心置腹的话,只是例行看望过她便罢。   倒是赵筠如携着略微显怀的身孕过来看了她,和她说起了自己丈夫的促狭话:“别理会你二哥,让他自个郁闷去。”   阮问颖一半好奇、一半不安地道:“二哥在郁闷什么?可是为了我的事?”   赵筠如笑道:“也是,也不是。你不知道,前几日他见你留在宫里迟迟不回,担心得不得了,都想直接进宫抢人了。”   “是我拦住了他,说他当年在山庄里见我时,我的几个哥哥也是这么着急的,他若不想成为他曾经最痛恨的大舅兄,就不要去做这搅人好事的恶棍。”   “他当时还反驳我,说他和我的哥哥们不一样。我就说,是不一样,六皇子要比他强多了,不仅文韬武略俱全,而且有经世济民之才,是世间难得的佳郎君。”   “他这么文不成武不就,我的哥哥们都在当初认下了他,六皇子比他要强上一百倍,与你也是情投意合,天生一对,为何他就不能认下六皇子?”   说到这里,二少夫人抬袖掩唇,似禁不住乐般弯了眼,道:“你是没见着他在听完我这番话后的模样,又是气又是委屈的,好像我贬低了他。偏偏我说得句句在理,他无从反驳。”   “憋了半天,只在最后憋出来一句,说你们和我们不同,尚未成亲,常日里相处一二也就罢了,连夜留宿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要是把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外头,有损的只会是你的闺誉。”   阮问颖听着她的话,想象着阮子望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的情景,也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有些心虚和愧疚。   “劳二哥操心,是妹妹的不是。还请嫂嫂转告二哥,六殿下行事稳妥,不会让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外头,影响妹妹的声誉。”   赵筠如道:“妹妹放心,嫂嫂当时就是这么回答你二哥的,质问他难不成信不过六殿下?而且就算信不过又如何,他还真准备去宫里抢人?那才是想把你的事情闹大呢。”   “现在看来,我这话说得果真没错。你在宫里住了这么多日,外头都无一丝风声,没有谁知道你宿于何处,就是府里的仆役,也以为你如常待在闺苑中。”   “尤其是你苑里的这些丫头,调教得可真是不错,即使你不在也井然有序,一举一动同你在时没什么两样,让人看不出端倪。”   这是当然的,在答应杨世醒留宿含凉殿之后,阮问颖特意让谷雨回了一趟府,把漪蕖苑的事都交代好了,避免她不在家的这段时日里出什么差错。   这些话她没有对赵筠如说,想来就算她不说,对方也能够猜出个大概,只道:“二嫂蕙质兰心,远见卓识。二哥能娶到你这么一位妻子,真是他三生有幸。”   “那是。”赵筠如颇有些自鸣得意地把头一扬,“你二哥能娶到我,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话间,有丫鬟在外室禀报,道药茶煎好了,请二少夫人服用。   赵筠如叫了丫鬟进来,接过药茶缓缓喝下。   阮问颖也顺势把话题换成了她的身孕:“嫂嫂怀胎该有五个月了吧?都说十月怀胎,这已经过了一半时间,嫂嫂的身孕怎么还是不显?可是二哥亏待了你,没有照顾好你与侄儿?”   赵筠如笑道:“妹妹安心,这是正常的。大夫说,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显出怀像,让我趁着身子还轻松时多走动走动,免得往后身体沉重了不方便。”   她缓缓放下药碗,伸手抚上腹部,英气的脸庞中浮现出一抹独属于母性的温柔光辉。   “你二哥虽然为人有些不靠谱,但对我们娘俩是真心的,成日里围着我转,生怕有哪里做得不够。大长公主殿下也很关心这一胎,时不时会差人送来些上好的补品。”   她说着,看向阮问颖,似在不经意间道:“大长公主殿下还叮嘱我说,大嫂身体不好,四妹妹又回了侯府,你一人在府里恐有孤单,让我这个当嫂子的多多关照你,也能让你多亲近亲近未来侄儿。”   阮问颖露出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是吗?祖母有心了。不过嫂嫂怀胎已有五月,再往后就到了要紧关头,还是少些走动的好,免得二哥气上加气,跑过来找我的麻烦。”   赵筠如眼里闪过一丝隐晦的了然,从善如流道:“这话很是,我好不容易把你二哥哄好了,可没精力再去哄他。往后还是你去我的院子里吧,正好给你瞧瞧我新布置的盆景。”   阮问颖颔首笑应。   姑嫂间又闲叙了一番话,赵筠如就起身离开了,阮问颖亲自把她送出漪蕖苑,而后立于廊中,看着檐下姹紫嫣红的藤萝垂蔓,从心底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也许是她想多了,但……历来确有沾福蹭喜的风俗,三月份济襄侯府的孙辈小公子出生时,赵筠如曾去探望过,还亲自上手抱了抱,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被诊出了身孕。   当时济襄侯夫人就笑开了,说小公子这是怕自己一人没有玩伴,把堂弟带来了。   真定大长公主也认同了这话,称赞小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二少夫人是沾了小公子的喜气。   这份笑谈自然不能当真,毕竟按照大夫的诊断,早在小公子出生一个月前,赵筠如就已经有了身孕,只是未曾察觉而已。   可阮问颖就怕大长公主想要她怀孕想疯了,让她和赵筠如多相处还不够,还想叫她去济襄侯府抱一抱孩子,那可真是面子里子都没了。   而且太后打杨世醒子嗣的主意是为了替信王延续香火,然后除去他,大长公主打这个主意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如杨世醒所说,是为了去父留子,逼宫退位?   还有帝王宝鼎一事,又是否与阮家、与大长公主有关?   如此这般作想,阮问颖只觉心中愁绪万千,不知从何解起。 第182章 孤当了十八年的太子   对于阮问颖留宿含凉殿一事, 阮淑晗出乎意料的没有提一个字,和她如常相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反倒弄得阮问颖心里没底,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主动询问起她来:“晗姐姐, 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阮淑晗这才款款笑道:“实不相瞒, 我的确是有许多话想要问你。可我知道, 有些话我就算问了,你也不能同我说, 还要费神斟酌, 不如不问。”   她握住阮问颖的手,贴心道:“你素来聪慧, 是个极有主意的, 我相信你做事自有分寸,无需我置喙多言。”   阮问颖动容:“晗姐姐……”   阮淑晗露出一个罕见的狡黠微笑, 眨了眨眼, 倾身附耳,和她密语:“这也是徐二郎提点我的。”   “他说,六殿下对你一向爱重,绝对不会做出越礼之举,他如此行事,背后必定有其道理。我们最好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做, 免得坏了殿下大计。”   阮问颖一怔, 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想想也是, 徐元光当了杨世醒这么多年的伴读, 几乎成了他半个心腹,不可能不了解他的性情,要不然也不会在当初帮助他们打破僵局。   而且她也替阮淑晗觉得高兴,因为能把这样的推测说出来,就说明徐元光对她堂姐抱有全部的信任,是在真真正正地为其着想、关怀。   她半开玩笑地展颜道:“姐姐别光说我,小徐公子对你也很爱重,且比从前要聪明多了,懂得了审时度势的道理,想来定能在今年秋闱一举夺魁,抱得姐姐美人归。”   自成祖以降,科举会试由原来的三年一度改为一年二度,分别在春、秋两季举行,避免考生因意外错过而饮恨三年,也让朝廷能招揽到更多人才。   考生根据自身情况调整下场的频次,家距长安遥远、家境较为贫寒的,大多会隔几年上京赶考,而家住长安、家境富贵殷实的徐元光,则是每一次都会下场。   一年下场两次,次次不中次次考,头上顶着一位状元父亲,自身还是六殿下的伴读,也真是难为他到现在还能继续坚持了。   是以,阮淑晗也不含糊,痛快应下:“好,那我就先谢过你的吉言了。”   ……   七月中旬,徐妙清举办吟诗会,邀请各家贵女与宴。   宴会的地点在徐家别庄,虽不及宜山夫人的溪堰庄古朴,也不比阮问颖的回诵园精妙,却自有一分雅致,很符合以诗会友的氛围。   阮问颖收到请帖,本想回绝,但正巧杨世醒有事要去兴民苑,她不用再进宫帮他整理奏折,便和阮淑晗一道应了邀。   “晗姐姐,颖姐姐。”徐妙清亲自出来迎接她们,“多日不见,两位姐姐可好?”   “尤其是颖姐姐,最近一段时日里踪影难寻,连七夕夜宴都没参加,让妹妹想找姐姐都没地方找,等会儿可要自罚三杯。”   阮问颖微微一笑:“好,都听妙清妹妹的。”没有接对方关于她踪迹的话。   徐妙清也很识相地把话题移开,转到徐元光上面:“自从不用再进宫伴读之后,二哥就在家里潜心读书,连父亲都称赞他有进步,今年秋天不妨再下场去考一考。”   她一边让丫鬟在前头领路,一边凑近阮淑晗,低声笑道:“晗姐姐有所不知,二哥这几年回回下场,回回不中,已是对科举起了害怕之心,旁人一提便要打怵。”   “今年他却一反常态,主动备起了考,让父亲大为欣慰,觉得他终于懂了事。可其实呀,二哥是为了别的缘故,晗姐姐可知个中究竟?”   “这……”阮淑晗似有为难,“你二哥在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呢?”   话虽如此,阮问颖却看出了她潜藏在难为情之下的害羞欢喜,心里隐隐生出几分猜测。   更不要说徐妙清,她抬袖轻掩,遮过半张粉面,矜笑起来:“自然是为了能有功名加身,上侯府去向姐姐提亲——”   “妙清妹妹!”阮淑晗有些羞恼地打断她的话。   “好好,妹妹不说……”   姐妹三人一路说笑,行至举办诗会的露天园庭。   庭中已有贵女入座,陆陆续续还有人来,徐妙清一一招呼,驾轻就熟地当起了东道主,待人齐开宴会客。   虽是雅宴,但在座的均为年纪相仿的贵女,平日里见过不少面,各自都很熟悉,是以,除了在作诗文时比较安静之外,其余时间皆十分热闹。   尤其是在抽签读花令一巡,几乎吵嚷笑闹不停,甚至推搡到了一位端茶的丫鬟,把茶水不小心泼到了阮问颖的衣襟上。   徐妙清惊呼一声,一边掏出帕子给她擦拭,一边呵斥丫鬟:“你是怎么当差的,没看见这里站着主子吗?要是烫伤了姑娘可怎生是好!”   丫鬟迭声告罪,阮问颖瞧她不过十一二岁,瘦小的身躯跪在地上的模样甚为可怜,又是无心之失,便摆了摆手:“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就饶过她吧。”   徐妙清听了,道:“姐姐宽和。”让那丫鬟给她磕头赔罪,放下去了。   最开始撞到丫鬟的贵女也上前赔礼,模样看着比前者还要恭谨,毕竟丫鬟只知道她是主子,不知道她具体是谁,贵女却不同,明白她的身份,自然更为惶恐。   阮问颖同样没有计较,不过这也给她提了一个醒。   她环顾四周,见注意到她情况的贵女都有些拘谨,较远处没发觉的阮淑晗等人则还在交流诗赋,便不欲打扰众人兴致,选择悄然离宴去换衣裳。   她同徐妙清说了一声,唤来谷雨和小暑随侍。徐妙清也点点头表示理解,派了贴身侍女给她领路。   别庄修建得精巧,长廊连着长廊,一不小心就能走岔道,侍女在将阮问颖领到一处居寝之后,就带小暑去了停放各家马车的厩苑,取事先备好在车厢里的衣裳。   房里只剩下阮问颖和谷雨两人,谷雨心细,未免她着凉,仔细拿帕子擦干了她衣襟处的水渍,然后侍立在旁,和她一起等小暑回来。   等了一会儿,阮问颖忽然觉得有些头晕,遂让谷雨去打开窗户,通通风。   谷雨应声照做,一边开窗一边道:“许是姑娘在方才行走得有些急了,又被日头晒了好一会儿,这会儿便有些中了热。我去倒一杯茶来给姑娘?”   “我方才在不远处望见了几个人影,应是这庄子里的下人,可以问他们要点热水,茶叶我这儿有,都是姑娘常日里喝惯的。”   她点点头:“也好。若是找不到人就算了,这附近的连廊小路太多,一不小心就能转不见,别等会儿小暑回来了,你没回来,还要再去找你。”   谷雨一笑:“姑娘放心,我省得的。”转身离去。   房里陷入寂静,丝丝缕缕的风从窗外吹来,裹挟着自竹林中拂来的清淡香味。   这香味和杨世醒常用的熏香有几分相似,按理来说应当能使阮问颖觉得好受一些,然而她却越发的感到胸闷头晕,自心口处生出一点零星的燥热。   正当她想走到窗户边好好吹一吹风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痛嚎,似有谁被狠狠击打了一记,咧开粗哑的嗓子求饶,紧随而至的是谷雨的提声高喊:“姑娘当心——!”   阮问颖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取下发间的金簪,褪去外鞘扣在手心,机警地环顾四周。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按理说七月流火的天气,又处依山傍水之所,便是有暑气的余热,也不该头晕胸闷成那样。   她又不似寻常姑娘家身娇体弱,没道理在炎炎夏日中纵马奔驰没事,在长廊里走上一段路反觉得不行,到底——   不等她把事情想清楚,垂挂在横隔处的竹帘就有了动静。   一个人从后面缓缓走出。   阮问颖定了定神,捏紧手心。   “……太子殿下。”   杨士祈发出一声嗤笑:“太子?孤是太子吗?你当真是这么以为的?”   阮问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垂帘窗户,一边在心里思忖着脱身之法,一边在口中周旋。   “殿下这话问得奇怪,殿下的身份是得了陛下亲封、昭告天下的,如何不是太子?”   杨士祈神色阴沉地朝她走近:“是啊,孤是太子,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的眼里都没有孤?你方才见到孤时甚至没有行礼。说孤是太子,岂不是太可笑了?”   阮问颖本想绕过他往竹帘那边走,眼角余光瞥见外头守着的人影,就改了主意,做出一副遭他逼迫的模样,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后退:“殿下说笑了,殿下若非太子,怎可以‘孤’自称?”   杨士祈的神色越发阴沉:“孤若是太子,你见了孤为何不拜?不止是你,还有别人,你们所有人,都没有把孤放在眼里!宁可去拜孤的六弟,一个连亲王封号都没有的六皇子!”   阮问颖不欲与他多加纠缠:“这就要问殿下自己了。殿下比六皇子年长六岁,又得封太子,坐镇东宫,照理当在六皇子之上,怎么如今却门庭寥落,无人在意?”   她在说完之后忍不住蹙了蹙眉,感受到心口的那股燥热愈发强烈,几乎让她头晕目眩,不由暗道不好。   杨士祈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黛眉凝蹙、杏眸含异,扬起一个并着几分痛快得意的笑。   “孤当然问过自己,问了百次、千次。”   “一开始,孤以为是身世之故,因为他是帝后亲生的嫡子,而孤不过是从一名采女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所以才不得陛下的喜爱和看重。”   “但现在,孤终于知道了,明白了,为什么孤始终比不过他,没有他强。”   他靠近她,露出一个几近疯狂扭曲的笑容,充满兴奋地低声道:“因为孤没有他大胆,没有他大逆不道,敢以私通之子的身份冒充陛下嫡子,如此居心手段,孤自然比不过他!”   阮问颖不喜欢他的靠近,黛眉蹙得愈紧。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往后退去,额头因为难受而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手心也沁出了汗,将金簪越发握紧。   杨士祈步步逼近:“从六岁至今,孤当了十八年的太子,但这十八年来,孤却没有一天过得舒心痛快!”   “空有太子之尊,没有太子之实也罢了,还要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得陛下不快,便会被彻底除去,给我那六弟让路!”   “他过得越是风光,我就越是心惊胆战。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要从这太子之位退下,把储君的宝座拱手奉给他,成为他踏上青云路的垫脚石!甚至连我这条命都要献上!”   “幸好老天开眼,给了我得知他真面目的机会,让我终于能够下定决心,背水一搏!” 第183章 姑娘这是给人下了催.情药   阮问颖继续往后退, 但只退了一步就没有再继续,因为她被身后的憩榻拦住了,退无可退。   她身体里的异样之感也愈演愈烈,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干脆半真半假一个趔趄, 摔坐到后面的榻上,使用虚弱的气声询问:“殿下欲如何背水一搏?”   杨士祈露出一个笑:“表妹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她充满嫌恶地看向他:“不要叫我表妹。”   “孤为何不能叫?”他上前, 投下一片阴影, 覆盖住她, “孤是如假包换的皇长子,不能叫你表妹, 难不成还要那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   阮问颖趁着他俯身想要碰她的时机, 抬手把金簪刺入了他的肩部。   褪去了外鞘的金簪锋利如刃,是她特意命能工巧匠打磨的利器, 不仅削铁如泥, 而且涂抹了效劲极强的迷药,能使人在一瞬之间倒地。   杨士祈显然没有料到她这个招数。   他的神情先是空白一滞, 接着就双目大睁, 充满惊恐与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张口似是想要叫喊。   然而他的嘴唇只是翕动了几下,就僵在了半途,和他的人一样。   阮问颖用微微发抖的手推了他一把。   前一刻还在口吐狂言的太子倏然委顿在地,没了意识。   在他倒地的同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巨响。   阮问颖惊得几乎要从榻上跳起, 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事, 才放松了不到半刻的心弦再度紧绷, 弯腰想要取回杨士祈肩头的金簪, 趁着别人还没进来时跳窗逃走。   下一刻,她听到有人用分外焦灼的声音唤她“颖颖!”,登时心下一松,直起身,在极度的头晕目眩中强提起虚浮的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倒入迎面赶来的人怀里。   ……   杨世醒震怒地带阮问颖回了宫,急召吴想旬入殿诊治。   吴想旬把脉半晌,仔细查看了一番从徐家别庄收缴的茶水,得出结论:“启禀殿下,姑娘这是给人下了催.情药。”   杨世醒的脸色格外不好:“我当然知道她中了药,叫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给她解开的!”   吴想旬躬身:“回禀殿下,此药药性猛烈,若以寻常汤药针灸治之,需要花费数日的功夫,恐有伤姑娘肌体,不如——”   他道:“不如什么?给她洗冷水澡?”   “万万不可。”吴想旬道,“姑娘中的是热药,正在药性发作的当口,如若冷热相冲,非但不能解开药性,反而会使姑娘受寒,损伤元气。”   杨世醒的脸色愈发难看,呵斥:“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你说该如何做?!”急得都有些失去了冷静。   吴想旬抬头看他一眼,低咳一声,上前一步,凑近道:“姑娘所中之药,有三种化解之法,一是放血,二是内服外灸,然此二者皆有损姑娘贵体,非为首选。依臣愚见,殿下不如……不如……”   他支支吾吾地“不如”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但杨世醒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有些惊疑:“你让我——?”   吴想旬一揖:“正是。”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否定,“我不能这么做,她不会愿意的。”   吴想旬道:“殿下不问,怎么知道姑娘不愿意?且恕微臣多嘴,前些日子的催情汤与今日的催.情药很显然都是冲着此等事体来的,殿下与其被动接招,何不反客为主?”   杨世醒冷笑:“怎么反客为主?让她怀有身孕?你以为我这么做了,别人就会打消这方面的主意?”   吴想旬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可,姑娘此刻身中热毒,若是怀了胎,母子二人皆会受到药物的影响,殿下最好还是等到药效解了之后,再让姑娘——”   杨世醒打断他的话:“滚出去!让你妹妹过来给她看病!”   吴想旬恭敬而又迅速地告退。   殿里一时陷入寂静,只有内室传来零星的动静。   杨世醒阴沉着脸,无声静坐半晌,缓缓深吸一口气,起身走进内室。   阮问颖躺在榻上,她的鬓发被汗水打湿,双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眸子里蒙着一层云山雾罩的水气,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娇弱。   杨世醒一见到她这个模样就皱起了眉,接过一旁山黎递来的巾帕,坐在榻边给她擦拭汗水,充满关切地询问:“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很难受?”   阮问颖瞧着他,没说话,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只是红着脸,双颊发烫。   他再度询问:“颖颖?你还好吗?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   他拿手背探了探她脸上的热度,眉心紧蹙:“你的脸好烫,是不是在发热?山黎,去拿一块凉巾过来,给姑娘敷上。”   山黎应声而去,回来时却只奉上了一条温热的巾帕,道:“殿下,吴太医吩咐过,不能让姑娘碰凉水,不然姑娘会觉得更加难受。”   “是啊,”阮问颖有气无力地附和,“吴太医不是才对你说过,不可冷热相冲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他闭眼拍了拍额头:“对,他是这么说过。”他刚才太过着急,一时间忘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什么,有些惊奇地低头看向她:“颖颖?你能听见我说的话?”   阮问颖别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你们说话那么大声,我自然能够听见……”   杨世醒为她的举动感到迷惑,片刻明白过来,擦拭她额头的动作顿了顿:“……你都听见了?”   她越发脸热:“……嗯。”   室内短暂地陷入沉寂。   稍顷,杨世醒打发山黎下去,把巾帕握在手里,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阮问颖盯着围栏上的镂刻云纹,小声回话。   “颖颖。”杨世醒唤她。   他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但阮问颖知道,他是在让她好好想想,不要闹任性的脾气,因为这关系到她的安危。   可她就是不想,这又不是她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要她来承担后果?   她觉得委屈,愤怒,难过。   “我不愿。”她带着一股执拗,低声道,“再有半年我就能和你成亲了,我——我不想让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因为这样的缘故被破坏……我不想。”   她竭力维持着平淡的语气,但还是忍不住带起了一点激动的情绪,心口处的火苗越发炙热,烧灼得她越发难受,脸色在嫣红中又添一分苍白。   杨世醒看在眼里,连忙伸手轻抚她的脸庞,柔声安慰。   “好,不想就不想。你别急,我已经让吴想旬去叫他妹妹过来了,他妹妹的医术不比他差,又身为女子,一定能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你别担心。”   阮问颖抿唇不言。   他关切道:“颖颖?”   她依然不说话,在心里同自己激烈地斗争了一番,最终被情感压过理智,败在了心口的灼烧之下,把脸颊往他掌心里凑了凑:“你、你多碰一碰我……”   杨世醒贴在她脸上的手一僵。   “颖颖?”他唤道,低沉的声音像在压抑着某种情感。   她喃喃轻应一声:“嗯……”   他询问:“你是哪里觉得难受吗?”   她回答:“我哪里都难受……”   他道:“你再等一等,坚持一会儿,吴家兄妹马上过来了。”   她又是一声应:“嗯……”   继续往他掌心里凑,重复先前的话:“世醒哥哥,你……多碰一碰我……你的手,很舒服……”   杨世醒没有再说话。   阮问颖此刻已经被那股火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发着烫,只有被他手掌抚摸的地方浸满凉意,越发往他那里蹭去。   杨世醒由着她蹭了片刻。   她也得到了片刻的清凉。   接着,她察觉到自己被人半扶半抱着坐起,圈入怀中。   亲吻随之而落,湿润、绵密,像下在春天里的细雨。   她如遇甘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迎接,一改以往的羞赧矜持,仿佛置身于飘渺清源仙乡,充满了不曾得到过的欢悦。   然而,这股欢悦在不久之后就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空虚。   她试图从跟前人那里获取更多,没想到对方却在这个关头结束了亲吻,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她睁开眼,既不解又委屈地看向他,眸子里含上一层盈盈的水意,也不说话,就这么朱唇轻抿、黛眉轻蹙地看着,表露出一副难过的模样。   杨世醒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无措,抬手轻抚她的额角鬓发,似是想要安慰,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吻她,只说了一句:“吴家兄妹要过来了。”   阮问颖一惊,被炙火烧得迷糊的心神总算清醒了一点,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他们到底亲热了多久,居然让吴想旬去而复返。   她的脸有些尴尬地发红,声音发着虚,不知是因为心火还是因为吴家兄妹的到来:“他们……他们来了?”   “快了。”他道,“方才山黎来报,他们已经过了清思门,再有盏茶时分就能到。你怎么样,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倒点茶给你?我瞧你……”他干咳一声,“脸挺红的。”   阮问颖的脸更红了。   神思也更加清醒,没了先前那阵飘飘欲仙的欢欣感。   “不需要。”她嘟嘟囔囔道,心想等会儿怕是不用劳费吴家兄妹为她寻找解决之法了,尴尬就是应对这桩事的最好解药,“吴太医说了,在他给我开药方之前,我最好什么也别碰……” 第184章 你体内余毒未清,不可怀有身孕   吴家兄妹进殿时, 阮问颖已经让杨世醒给她仔细擦拭了脸颊,整理好衣襟和鬓发,确保她看上去没什么差错,不像才和人亲热完的模样。   饶是如此, 她在面对吴想容时依旧怀着不少紧张, 生怕被对方看出端倪。   好在后者只专心给她把脉,望她的气色时也不移神情, 很是正经。   最终得出了和其兄长无二的结论:“姑娘此症, 唯有内服外灸、放血化毒及阴阳交泰三种解法, 其中,放血化毒之法恐伤姑娘贵体, 内服外灸耗时颇久, 或会苦姑娘心志。”   一番话说得面不改色,仿佛所言极为正经。当然, 这些本来就是很正经的话, 是医者在看过病人之后得出的正常诊断。   但在听到对方毫无波澜地说出“阴阳交泰”四个字时,阮问颖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羞窘, 恨不得找来一层面纱给自己蒙上。   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勉强开口道:“苦……苦什么样的心志?”   吴想容道:“姑娘现在所受之苦将会持续数日,直到余毒全清。”   阮问颖听着,回想了一下被杨世醒亲吻之前的感觉,以及被他亲吻时短暂的欢欣过后迎面扑来的空虚感,心里不由得有些动摇。   她尽量不露怯地询问:“持续数日是几日?”   她的声音稍显无力,一半因为她难以安之若素, 一半因为她此刻的确没有什么力气, 好似全都随着她心里的那股火苗燃尽了。   吴想容道:“因人而异, 短则七日, 长则一旬。”   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她的脸庞,询问:“姑娘现下感觉如何?”   阮问颖回答道:“尚好……比先前要好一些。”   只要她的羞窘尴尬还在,她就难受不到哪里去,虽然身体里还是像有簇火在燃烧,但起码不会烧得她迷迷糊糊了,做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吴想容闻言,便道:“看来姑娘已经和殿下接触过了。”   把阮问颖惊得差点没被呛住,几乎要挂不住笑,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尴尬的时刻也莫过于此。   她格外后悔为什么要让杨世醒在吴想容来时回避,早知如此,她就该把留他在身边,避免独自面对这样的情况。   好在吴想容还算不得一个完全的无情医者,见她陡生羞颜,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以做安抚。   “姑娘莫要误会。民女的意思是,姑娘既然和殿下接触过,不妨再来试一下针灸,看看哪者更好,如何?”   阮问颖努力压下羞意,思考着,在吴想容提出的三种解法里,放血化毒听上去就不怎么好,她若不想给洞房花烛之夜留下遗憾,取内服外灸之法最是合适,但不知能不能捱得住。   她遂采纳了吴想容的提议,依照对方的吩咐伸出右手,看着其打开药箱,摊开针包,从中取出一枚银针扎在她的手腕处。   一开始,她的感觉还好,好像比之前更清醒了,但很快,她就觉得被银针扎着的地方有些发麻,然后是发疼,像炸开的火星子,顺着她的经脉游走至全身各处。   她的脸色开始发白,唇也逐渐咬紧,强忍着难受不出声。   这会儿,她反倒庆幸杨世醒不在场了。   如果他在场,她恐怕会忍不住流下眼泪,连一时半刻都撑不过就逃进他的怀里,他不在,她还能忍着痛支撑一会儿,虽然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阮问颖咬着唇,一边坚强抵抗,一边胡思乱想。   吴想容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在她被疼得渗出涔涔冷汗时取下银针,道:“此即外灸之法,每日三次,每次持续一炷香的时辰。”   “一开始会越来越难受,但后来会慢慢变好,再配合相应药方服下,不出十日便能大好。姑娘可愿受用此法?”   终于远离了疼痛,阮问颖长舒口气,仿佛从一场酷刑中解脱。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蹙起了眉,抬手在额头处撑了撑:“大夫,我怎么……觉得——有些头晕……?”   “这是药性在发作。”吴想容道,“姑娘所中之药药性极烈,只要余毒不清,稍有压制就会反弹,压制得越厉害,反弹也会越强,所以民女方才说,此法极苦姑娘心志。”   “姑娘。”她道,“你还是好好想一想罢。此药有格外强烈的催情之效,会让人感到分外难受,但若……殿下对姑娘……必不会……”   身旁的医女在接下来说了什么,阮问颖没有听清,她的感觉又回到了杨世醒亲吻她之前,烧灼、难耐、迷糊,浑身冷汗迭出,颤抖不歇。   她想,这吴家兄妹莫不是诊断错了,她中的其实不是催.情药,而是毒药,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难受呢?哪有催.情药会像要催断人的肝肠一样,让人无比痛楚的呢?   有谁在她的耳边呵斥,震怒询问,焦灼安抚,她都听不清、听不进,只想要找人救她。   不……不对……她不能找人救她……她得——她得做什么——   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环住,圈入一个充满温暖和清凉的怀抱里。   她很喜欢这双手、这个怀抱,以至于她安静地倚着享受了好一会儿,但很快她就挣扎起来,想要脱离。   她要去找人,去找人救她,去找——去找杨世醒来救她。   对,她要找杨世醒……   “世醒哥哥……”她用颤抖的声音低喊,迷茫与惊恐在她心头交错翻涌,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犹如一片飘旋在火海中的花瓣,被烈风炙烤、焦热吞噬,誓要将她烧至枯竭。   直到有人捞起了她,如甘霖倾覆,海川倒转,才把她从火海中拯救出来。   ……   阮问颖在含凉殿宿了一夜。   第二天又过了一整日,她才恢复了大半神智和精力,能半靠着锦榻坐起身。   晚膳后,杨世醒给她端来了第三碗药。   她一看见就苦了脸,朝他撒娇嘟囔:“怎么还有?吴大夫不是说,我只需要在余下的几天里每日服一帖药就足够了吗?今日已额外多服了一次,不能再服第三次了。”   若是寻常汤药也罢了,可不知吴家兄妹在这药方里加了什么料,喝起来异常酸苦,令人恶心作呕,连最甜的蜜饯也压不住味,让她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退却之心。   杨世醒柔声慰哄:“乖,这药和之前的不同,是别的药,喝完这次就没事了。而且我尝过,这回的药没有前两回那么苦,你不必担心。”   阮问颖一怔:“你尝过?”   得到他的点头肯定,她有些着急:“你怎么能尝呢?是药三分毒,你没病没痛的,怎么好乱喝药?也不怕伤了身子。”   “无妨。”他道,“不过是尝了一点味,不碍事,不然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他没有明说,但阮问颖也能猜出个大概,无非是怕昨日之事重演,让她又入口了什么不宜之物。   老实说,她觉得他有点杯弓蛇影了,这是他的含凉殿,从开药方的太医到煎药的宫侍都是他的心腹,和在徐家别庄不一样。要是还不能安心,天底下就没有能让人心安之处了。   不过她也知道他这是关心她,才会亲自给她试药,便即心中一暖,不再同他歪缠,乖乖就着他的手喝完了药。   果然味道比之前的好多了,喝下去的感觉也没有那么难受。   看着他把药碗交给山黎,让后者拿着退下,阮问颖随口询问了一声:“这是什么药?怎么味道和之前的两副不一样?吴大夫他们也没提过。”   “这是避子的汤药。”杨世醒随手拿过一本奏折翻看,“他们在昨晚的时候和我说了,不过我没让他们对你提,所以你不知道。”   她一呆:“……什么药?”   “避子汤。”他重复了一遍,口吻听起来颇无所谓,“你体内余毒未清,不可怀有身孕,所以需要服用此药来避免。”   “你昨晚也服过这药,只是你那个时候神智不清,是我喂你服下去的,所以可能有些记不得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缘故停了一下,方道:“我让吴家兄妹仔细斟酌过药方,和外头常用的大不相同,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你且安心。”   阮问颖还是呆呆的,像没有听到他的话。   半晌,才把手抚上腹部:“我、我会怀上孩子吗……?”   “这次不会。”身旁人头也没抬,仿佛沉浸在奏折中,“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阮问颖手足无措。   昨晚发生的事她的确有些记不太清了,只余一些零星的感受,那感受还很不好,仿佛要强迫着她升起欢愉似的,远不如杨世醒在她醒来时对她展开的一个微笑让她觉得温暖。   倒是事前的印象还残存着一些,她好像快被烈火烤干,只有他人的触碰能解救,并且不局限于杨世醒,别的人……别的人也可以,只是她不情愿罢了。   而鉴于她在后来几乎失去了神智,可以想象,如果她当初没有被杨世醒及时带走,继续留在别庄,恐怕真会被歹人阴谋得逞,到那时……她不敢再想下去。   因此,在清醒过来之后,她除了感到害羞与尴尬之外,是很有几分庆幸的。   庆幸帮她的人是杨世醒,庆幸她不记得具体经过,庆幸她醒来时身子已经被精心照料过,除去些微的酸痛外没有任何不适之感。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对昨晚的事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只是她的一场幻梦,现实里什么都没发生,免去了她的大部分焦躁不安。   直到此刻,杨世醒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告诉她,她在方才服下了避孕的汤药,她才惊觉,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第185章 反正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就是   阮问颖有些心慌意乱,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杨世醒。   过往的几个月,她虽然和他没少嬉闹,但始终不曾逾越界限,陡然之间被打破, 还是在外力的因由下, 并且一下跳跃到了需要服用避子汤的地步,她……她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她当然知道还有半年她就要嫁给他, 迟早会经历这些事, 但她现在不是还没有嫁吗?做下这等、这等事体, 她总感觉有些奇怪,仿佛成为了越宽王之流的人物……   当然, 她清楚, 她与杨世醒之间的情况和越宽王不同,他们是被逼无奈的, 但——她总归——   心神不定间, 阮问颖的目光无意识落到杨世醒手中的奏折上。   然后她就发现,他看似在一本正经地阅览奏折, 实则从晚膳前就没有换过折子, 上面的章体句式连只用余光瞥过几眼的她都觉得熟悉。   很显然,在这件事上,杨世醒和她一样无法泰然处之,只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而已。   发现这一点,阮问颖忽然安下了心。   他对她做下的……他们之间的这一回经历,固然给洞房花烛夜留下了遗憾, 但也是为了救她, 如果能有别的方法不让她受苦, 她相信他不会这样做。   所以……她不怪他, 一点也不。   甚至有些羞涩,因为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毕竟是人生大事之一,她又那么喜欢他,和心仪之人拥有这样一层关系,不管缘由与时机再怎么不对,也总是值得欢喜的。   且,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算是有了夫妻之实,她也——成为了他的妻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阮问颖的心里就倏然盈满了蜜意柔情。   她低眉莞尔,小声轻絮道:“我不懂这些,不过既然是你的意思,那我就听你的……你要我喝什么药,我便喝什么。”   杨世醒回了她一个言简意赅的“嗯”,继续维持着淡定的模样,看着手里半天也没翻动一幅的奏折。   阮问颖忍不住漾出一点笑意,半是促狭地提醒:“你这折子看了多久了?晚膳前也在看,晚膳后也在看,是没有别的折子了吗?可别白白浪费了时辰,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杨世醒一顿,没有表现出她预想中的尴尬,从善如流地把奏折合起,置于一旁:“你休息时我已经把折子看得差不多了,不碍事。”   她道:“这份折子也看完了?”   “看完了。”他面不改色,“就是没记住上面写了什么,等会儿得空时需要再看一遍。”   阮问颖成功被他逗笑,舒展欢颜:“你确定只有这一本没记住?还是赶紧回去把今天的奏折再看一遍吧,免得明日上朝出什么差错。我不要紧的。”   “真的没事,你昏睡了一整日,我在旁边守着你,除了看奏折也没别的事可做,早早就看完了。”杨世醒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差劲了,国家大事,我岂会轻忽怠慢?”   阮问颖自然不会这么看他,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问,道了一声“那就好”,陷入了沉默,倚靠在锦榻上,看着绣有繁纹金线的罗帐发呆。   杨世醒陪着她沉默,伸手覆上她的手掌,给予她无声的温暖支持。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昨晚……你——你是怎么——”   她本想问问他昨天发生了什么,她有没有对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毕竟她被药迷得神志不清,清醒的记忆只持续到吴想容给她拔除银针为止。   可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合适的问法,只能支支吾吾着含糊过去,害羞地红着脸看向他,期望他能与自己心有灵犀:“你——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吧?”   他笑道:“什么?”   阮问颖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明白,但故意装不明白来逗弄她,当下羞恼咬唇,瞪着他道:“自然是你知道的那些。”   他继续笑着装傻:“我知道什么?”   她继续娇嗔,抽出手来打了他一下:“你讨厌!明知道我想问什么还戏弄我。我都这样身心俱疲了还和我胡闹,半点也不心疼我。”   杨世醒终于收敛了笑,握拳低咳一声,露出一副正经的表情来:“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就告诉你。”   “其实也没什么,昨日吴想容入殿后,我一直留意着你们这边的动静。听到你发出难受的声音,赶紧过来查探究竟,然后——就是你知道的这样了。”   阮问颖耳根发红,努力不去想他所说的这样是哪样,小声嗫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世醒回了一声“嗯”:“吴家兄妹和我说过,你中的药药性很烈,会让你迷迷糊糊,什么都不记得。这样也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忘了就是。”   她呆了一呆:“我——我让你感到不愉快了吗?”   他干咳一声,面上罕见地闪过一丝窘迫:“那倒没有、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重要,只要你没事就行。”   “我——我那时候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就想着如何安抚你的难受——我不是说你不好,是——”   说到这里,他卡了壳,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明白吧?”   阮问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只有一点她很肯定,那就是素来从容自若、连身世也能坦然面对的他,居然在回答她的话上断断续续了多次,显然是真的觉得难以启齿,不管是在羞窘还是别的方面。   这让她安了一点心,知道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此感到尴尬,但也同时升起了一点焦虑,怀疑她昨晚的表现是不是很差,才会让一向镇定的他有如此反应。   “我……”她犹犹豫豫道,“我没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没有。”杨世醒这回倒是答得挺快,恢复了一点平时不拖泥带水的风范。   可惜他只利索了两个字,就又变回了刚才的状态,目光游移道:“你——你挺好的,就是……有些神志不清。”   阮问颖眨眨眼,在一开始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她神志不清不是很正常吗,要不然何须他来……他们之间经历这种事情?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   她的神志不清不仅使她在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也使她在过程中迷迷糊糊,分辨不清人,不管昨晚的人是不是他,她都不会……不会拒绝。   所以他的态度才会这么别扭。   阮问颖相信,杨世醒和她一样,与她有此嬿婉之好,心底在略感遗憾之余也会生出欢喜,没有谁在与心上人共赴巫山云雨之后还能无动于衷。   可这件事又很特殊,因为他们不是自愿这么做的,而是情势所逼之下的无奈之举,她不一定需要他来这么做,甚至差一点就不用他来了。   一旦她落入歹人之手,同样也会像昨晚那样毫无反抗之力,任人施由,或许还会情态毕露,毕竟她中的是催.情药。   杨世醒应当是想到这一点,才会不见喜色,说话也吞吞吐吐的,不肯告诉她具体的情形。   阮问颖如是作想,伸手反握住他的手掌,露出一个微笑:“好,我知道了。你——你不必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反正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就是。”   杨世醒抬起眸看向她,总算有了点平日的模样:“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之间不该发生这种事一般。虽说时机不对,但你迟早会成为我的妻子,怎么能叫我忘记?还是说你不情愿?”   “自然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声音,“我只是——可能我昨晚给你留下的印象不怎么好,所以——你——”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体会到了和他方才一样的心境,索性把心一横,用最不可耳闻的嗫嚅说出最直白的话。   “你——你是不是觉得不高兴?觉得昨天晚上的我有你没你都一样?你在——你在担心我?生杨士祈的气?”   发生了这种事,杨士祈在她心里已经从不怀好意的东宫太子变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她不屑再用“太子”二字称呼他,干脆直呼其名。   而杨世醒一听到这三个字,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道:“生气?如此说法未免太过轻松。他竟胆敢对你下手,不让他千百倍奉还,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话提醒了阮问颖,她自醒来后就把一颗心吊在昨晚的事上,险些忘了徐家别庄里的前情,登时将满腔旖旎之情消散,迭声询问。   “对了,昨天你把我带回宫之后,徐家别庄里的那些人怎么样了?晗姐姐她们如何了?知道我的事了吗?还有杨士祈,你把他处置了吗?”   除此之外,她还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她是怎么中的催.情药,他又是怎么得到消息赶来的等等,以及被她忽视了一天、现在终于意识到不在场的谷雨小暑二人,她也同样挂怀她们的安危。   见状,杨世醒先是安抚住她,让她不要着急,然后才斟酌着语句,把来龙去脉缓缓道出。 第186章 他想借着这件事把你和高密王都除掉   整件事说来复杂, 个中牵扯甚多,但经由杨世醒条理分明的陈述,阮问颖倒也一次听了个明白。   原来,她之所以会中催.情药, 是因为徐妙清偷偷在她的酒水里下了药。   那名不小心把茶泼到她身上的丫鬟也是被对方授意这么做的, 为的就是让她远离人群,去偏僻之所换衣裳。   她在赴宴时向来只带谷雨小暑二人, 被茶水污了衣裳之后, 其中一人势必要去她的马车里取备用衣裳, 只剩下另一人陪伴着她。   这样一来,哪怕她和侍女都有武艺在身, 也会双拳难敌四手, 被杨士祈安排好的人拿下。   她把谷雨支使出去的举动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因为在服下催.情药后, 她会感到口干舌燥, 欲饮水解渴,给她安排的房里又没有茶水, 只能出去寻别人。   幸好他们的人不堪大用, 从后偷袭谷雨不成反被辖制,换得一记惨嚎不说,还让谷雨有机会出声提醒,使她生出警惕之心,及时取下金簪,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 摆脱了困局。   至于杨士祈为什么要给她下药, 就要牵扯到高密王了。   自从贞妃复宠, 高密王虽还被软禁王府, 但心思已然活络了起来,加上从其母处得知了当年皇后生产之事,更是越发大胆,再度联合了杨士祈,欲除杨世醒而后快。   为表诚意,他把杨世醒的身世说了,只不过说一半、藏一半,只说其身世有疑,非陛下之子,皇后当年的那个孩子也没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抱来的一个野种。   但杨士祈也不是个傻子,杨世醒同陛下的容貌有五分相似,他就算不是陛下的孩子,也一定与杨家有关,皇后和信王的事又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只要有心,不怕查不到。   结果显而易见,杨世醒有很大可能是皇后与信王的孩子。   如此一名伤风败俗的私通之子,岂有资格继承大统,坐拥江山?   顺理成章的,两人再度联手,再度各怀鬼胎,抱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欲先除杨世醒、后除对方,扫平一切登基路上的障碍。   给阮问颖下药这一谋划也由此而生。   主意是高密王出的,他让杨士祈找一个借口设宴,邀请诸公子贵女与宴,趁机给她下药,成就好事,以此掌控住整个阮家,从阮家和身世两方面对付杨世醒。   当然,在他的设想里,与阮问颖成就好事的人是他,因为他和越宽王一样爱好美色的声名在外,垂涎阮家之女美貌、从而起了色心的缘由很说得过去。   至于他怎么从王府里偷溜出来,这不是问题,他既然能与杨士祈互通消息,就能从王府出去,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听到这里,阮问颖忍不住出声:“他怎么会这么想?认为只要对我下药就能把整个阮家都掌控住?他难道觉得我们是傻子吗?”   她的家人若是得知她遭人侮辱,将其挫骨扬灰都是轻的,如何会反过来出手相助?   “他倒不这么觉得。”杨世醒冷哼一声,“大抵是在想事成之后,我既非真龙嫡子,你又……但凡是个会为家族和自己打算的人,都会懂得取舍吧。”   “一旦我的身世披露,不仅我会失去皇子之位,阮家也会受到牵连,被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弃皇后而转投贞妃是你们家唯一自保的手段。”   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   这话听上去有些道理,陈悲帝就是这么做的,通过一碗汤药娶到了母族强劲的妻子,凭着岳家的权势顺利登位,只不过在最后也被一碗汤药夺去了性命,身首与江山皆旁落。   就算高密王有信心只做半个陈悲帝,阮家也真的如他所想只认前程不认女儿,他准备怎么把杨世醒的身世披露?   连贞妃都不敢将此事贸然告知陛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太后,为此还牵连了张家,险些让他母子二人性命不保,他又能如何?   她把这些不解问了出来:“贞妃在告诉他当年皇后之事的时候,难道没有告诫过他不要轻举妄动吗?皇嗣血统不容轻率,否则很容易招惹来杀身之祸?”   “以他母子二人的心志,就算告诫了又能有什么用?”杨世醒不屑。   “倘若真的明白其中要领,贞妃就不会把这事告诉他,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杨士祈。如此行事,只能说明他们两个心里都没有底。”   他冷冷道:“母子二人皆为一脉相承的蠢货。死不足惜。”   阮问颖心中一跳:“你——”   “放心。”他淡淡开口,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们两个还活着。”   阮问颖:“……”这回答可不能叫她放心,什么叫做还活着?是暂且饶过他们一命的意思吗?   她不在乎贞妃母子的性命,只担心如果他执意要处理二人,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毕竟他现在正在监国,最需要注意名声。   不过杨世醒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方面,也没有要给她进一步解释的打算,重新把话题回到了正轨:“杨士祈表面上同意了他的主意,但私底下另有打算——”   两人约定,由杨士祈做东设宴,借由东宫太子的名头邀请众皇室宗亲、豪门贵胄聚荟。   太子在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忽然间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势必会引起各方心思浮动,所有人都会抱着一探究竟的想法前去赴宴,包括杨世醒和阮问颖。   阮问颖有些惊讶:“你也在应邀之列?”   他颔首:“不错。”   “他们怎么会邀请你呢?”她不解,“若是准备对我下手,难道不应该离你越远越好?”   她昨天不就是因为他的及时赶到才得救的吗?要是他从一开始就在场,她或许根本不会遇上那些事。   而且她与的那场宴也不是杨士祈设的,乃徐妙清所办,与他二人原本的打算大相径庭,莫非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使他们改了主意?   杨世醒道:“他们当然希望离我远远的。可如果只邀请你而不邀请我,他们的计谋在一开始就会被揭穿。你觉得我会放任你孤身一人去与东宫的宴吗?”   阮问颖明白了。原来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他们才在后来改了主意,变成由徐妙清设宴,邀我一个人过去?”   “没有。”杨世醒道,脸庞罩上一层阴沉的神色,“他们的主意没有变。”   他接着讲下去。   若不能在一开始远离麻烦的人物,便只能选在宴会中途将其引走。因此,杨士祈与高密王商议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请戏班子来演一出戏,影射当年的皇后与信王之事。   高密王确信,杨世醒之所以会在年前出手对付张家,全是因为害怕他们查探到当年真相。   他定然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在看到那样的一场戏后也定然会心神大震。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用戏班班主似有隐情的借口引他去后台,然后趁机给阮问颖下药,把她带离宴席,带至早早从王府脱身、在暗厢处候着的高密王那里。   全程,杨士祈都居于明,既可以说与这些事千丝万缕,也可以说毫无关系,一旦事情败露,轻易便可脱身,事成更能除去心腹大患,坐稳东宫太子之位。   高密王则处于暗,败则满盘皆输,成则大获全胜。   两个人都对这样的合作很满意,觉得这样做的举措更有利于自己。   这也与他们的处境有关。杨士祈再怎么说都顶着个太子的名头,只要不出意外,将来就算不能继承大统,也可以安享荣华富贵。   高密王就要危险得多,张家已经败了,贞妃也失宠过一次,他本人还被软禁在王府里,几乎到了最后的关头,不拼一把实在难言日后下场。   阮问颖深深蹙起了眉。   “……听起来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她咬着唇道,“我不是说高密王,是杨士祈,他想借着这件事把你和高密王都除掉。他——他盘算得很准。”   素来沉寂的东宫忽然设宴,本就非寻常之举,以杨世醒的性情,绝不会在面对这种明晃晃的出招时退却,一定会带着她赴宴,想要弄清楚对方打什么主意。   戏演当年更是蛇捏七寸,就连她也把握不准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是说她不相信他看不穿杨士祈等人的阴谋诡计,而是就算看穿了,他也有可能会主动跳入陷阱,看看对方在接下来会出什么招,就像他会带着她去赴宴一样。   这既是他最吸引人的自信所在,也是他最含隐忧的自傲所使。   即使他按兵不动,杨士祈也没什么损失。被问责时,只消推说不知情戏班之事,或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戏都可以,还能借这场戏再布置后手。   而一旦杨世醒动了,就会彻彻底底落入敌人的圈套。   东宫不比徐家别庄,阮问颖不敢确保自己能顺利脱身,就算她成功把高密王放倒,杨士祈也可以再做别的手脚,到时她不管是失去声誉还是清白,杨世醒都一定会勃然大怒。   到了那时,杨士祈只需要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不定就能让他在盛怒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举动,让高密王血溅当场都有可能。   哪怕他维持着极大的克制留住了高密王的命,也一定会命人将后者关押看管,带着她先行离开,像昨日一样找太医来解她的催.情药。   如此,杨士祈便可浑水摸鱼,趁着高密王被看押之机偷偷取其性命,既避免了对方供出自己,也可以把对方的死因推给杨世醒,给他盖上一个“兄弟为女相争”的名头。   布置得再周全一点,还能顺势把他的身世曝出来。   高密王一死,又闹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在回长安后一定会彻查,只要有心设计,从高密王府里搜出什么当年的皇嗣秘辛不是一件难事。   这样一来,高密王因为得知当年秘事而起夺嫡之心的动机就全了,东宫设宴、戏演当年的事都能推给他,杨士祈只需要说自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就可以全身而退。   即使陛下看明白了这桩事有猫腻,也不能怎么样。   因为到了那时,杨世醒已经不再是嫡皇子,皇后也不再是皇后,陛下若想稳住江山,就不会在废了皇后和六皇子之后再废太子。   如此一来,东宫便真正成了东宫,太子也真正成了太子。 第187章 是我太自大了   阮问颖把心里的猜想和杨世醒说了, 询问道:“他可是这么打算的?”   杨世醒笑着看她,眼里浮现出一抹赞赏:“他还没有说。不过我想应是大差不离,甚至没有你思虑周全。杨士范愚蠢,他杨士祈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阮问颖注意到他话中的关键字眼, 眉心微跳:“你把他——”   杨世醒没有让她问完, 继续接着先前的话说了下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并且这一回, 他讲述时的神情不再游刃有余, 而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翳, 像在为什么事感到后悔。   “……不瞒你说,东宫和高密王府那边我一直派人盯着, 知晓他二人的密会, 也知晓他们的打算。原本,我准备将计就计, 借此事把他们一网打尽, 但——”   知晓这场密谋后,杨世醒于暗中布置人手, 替换了杨士祈与杨士范预计在东宫设下的种种环节, 包括他们找来的戏班子也是他故意安排的,生生将一出鸿门宴变成了请君入瓮。   此计若成,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而这一切,杨士祈与高密王都浑然不觉。   然则世事无定,眼看他二人即将落入圈套, 事情却在半途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是……徐妙清?”阮问颖说出这个一直徘徊在她心底的姓名。   杨世醒点头:“不错。自从太后寿宴以来, 杨士祈就一直在接触她, 想要通过她搭上徐家。”   这很正常, 徐茂渊位列三公,深得陛下器重,揽有实权。若是有谁能将他的嫡女娶了去,便可大增臂膀,任谁都会多掂量几分。   可是别人怀着这份心思也罢了,杨士祈身为东宫太子,难道不知晓徐茂渊一直旗帜鲜明地站在杨世醒这一边?不可能因为女儿的一门亲事就转投他处。   “他当然知道。”杨世醒唇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可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想要同阮家抗衡,他只能选择徐家。”   阮问颖有些理解了。   杨士祈看似比高密王留有余地,然而若想一争储君之位,别的什么他都靠不上,只能背水一战。   徐妙清年纪小,不甚通晓人情世故,又是徐家嫡女,从她身上下手再适合不过。   “所以……他们两个凑到了一块?”她想起太后寿宴那晚在丹凤门处遇到徐妙清时的情景,对方的手里提着一盏宫灯,道是贵人所赠。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把那番话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那名贵人就是杨士祈,难怪徐妙清在回答时会双颊微红,原是萌动了春心。   但她还有一事想不通。   “可……”她看了一眼杨世醒,吞吞吐吐道,“我一直以为她心悦于你……”   杨世醒一愣:“谁?”   她答道:“徐妙清。”   他长眉挑起:“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与她素不相识。”   阮问颖惊讶道:“你怎么会和她素不相识?你不是——”   她卡了一下壳,想起他们两个之间好像是没什么交集,唯一的一次是去岁徐妙清生辰时,他借由徐元光送去的一柄宫扇贺礼,还是为了试探她的心意才送的,本意并不在此。   她霎时哑了口,又不想承认自己错了,只能扭扭捏捏道:“你不是在她去岁生辰的时候送了她一件礼物么?那可是你头一次给除了我以外的姑娘家生辰贺礼,很是……难得一见。”   杨世醒好好地盯着她看了一回:“现在想起和我闹别扭来了?当初我想让你闹你还不闹,大度明理得很,反把我气了半天,这会儿怎么又改主意了?”   她被他说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讪笑道:“那会儿我不是……还没有特别喜欢你嘛,对你这个举动便不怎么上心……”   未免他反过来和她算当时的账,她连忙继续把话说下去:“反正就是你不好,明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人记在心里,还做出给闺阁女儿生辰贺礼这么一事,实在不该。”   “好。”杨世醒没和她计较,也不知是不是顾忌她现下身子弱,语气很是平和,“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做。所以呢?徐元光他妹妹因为这件事喜欢上了我?”   阮问颖细细应下一声:“她对我和你的事一直反应有些奇怪,尤其是在我的及笄宴上……我觉得她是钟情于你的。”   “所以?”   “所以她应当不会和杨士祈一处……”   杨世醒轻轻笑了笑:“你还是太单纯了,颖颖。陛下对皇后如此深情,都能海纳三宫六院,更何况其他人?”   “依你所言,她既然能因为我送了她一回贺礼动心,自然也能因为别人送她另外一回礼而动另外一回心。我相信杨士祈会愿意送给她足以打动人心的珍奇宝物。”   阮问颖脱口而出:“别人怎么能比得上你?”   他是如此耀眼,怎么可能会有人在喜欢上他之后还喜欢别人?怕是连眼都不得入。   杨世醒笑容更深:“别人自然比不上我。可是你莫要忘了,我与那徐氏女素不相识,她连一面都没有见过我,自然不会对我有多么倾心。”   阮问颖得他提醒,也意识到了她和徐妙清的不同。   后者喜欢的只是送来贺礼的六皇子殿下,一旦有身份更高的太子送来更名贵的礼物,这份感情或许很轻易地就会转移出去。   她于是道:“所以她才会做了杨士祈的帮凶?”   杨世醒收容敛笑,神情沉了几分:“是我不好。他二人虽过从甚密,但我想着,即使杨士祈如愿获得了徐氏女的芳心,徐茂渊也不可能把女儿许配给他,便没有太放在心上……”   在与高密王商议定计的同时,杨士祈也没有断了和徐妙清的来往,很快使后者得知了整件事,并心生了另外一个计划。   那就是以她个人的名义举办宴会,邀请包括阮问颖在内的一干贵女,由她来给后者下药,再由杨士祈来代替高密王,行完整场鸿门宴。   阮问颖疑惑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旦杨士祈亲自……你绝对不会放过他,恐怕在陛下回宫前就会性命不保,这一点他应该明白才是。”要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选高密王做替死鬼。   最重要的是——   “她不是喜欢杨士祈吗?如何会向他提出这般计谋?”   就拿她自己来说好了,她连杨世醒多在别的姑娘家身上放一点心思都容忍不了,更不要说行此等事体,难道徐妙清不会有这种想法?   杨世醒冷笑一声:“你那好姐妹颇有心计,先是问了杨士祈药从何来,得知出于清宁宫后就道其间有诈——”   原来,让杨士祈下定决心在这次行动的,除了高密王透露的身世之秘外,还有太后的缘故。   自从陛下给杨世醒和阮问颖赐婚,太后就开始若有若无地接触东宫,被迫在清宁宫静养时也不忘暗中派人来往,得知东宫欲寻秘药,便直接送去了一份催.情药。   这大大增加了杨士祈的信心,认为太后会成为他在陛下跟前的靠山。届时,哪怕陛下看穿他的计谋,意欲惩处他,也无惧之有,一份慈孝懿旨便可保全。   徐妙清却察觉出了里头的不对劲。   太后卧于清宁宫中不出,虽然对外说的是康体抱恙,需要静养,但只消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真正的情况不是她不想出,而是不能出。   而纵观整个皇宫,能这般悄无声息地将太后软禁、不外露一丝风声的,只有坐镇监国的六皇子。   敢在陛下离京之时将太后软禁,不惧陛下回宫后可能会生的怒火——能做下如此胆大妄为又不失谨慎之举的六皇子殿下,会忽视太后与他人在暗中的接触吗?怕不是存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   甚至连杨士祈与高密王的往来,或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待引君入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此,徐妙清便给杨士祈另外出了一个主意。   她让他和高密王的计划一切照旧,只给她一份催.情药,由她在东宫设宴的前几日设宴邀人,请阮问颖与宴,到时他只需前去演一出露水情缘便可。   事罢之后见势而为,若佳人愿芳心另许,就皆大欢喜,若不愿,就消陨芳魂,嫁祸高密王。   先借杨世醒之手除掉高密王,再以阮问颖发现六皇子身世有疑而被灭口一说欺瞒阮家,引二虎相争。   她再从旁以徐家之势相助,储君之位于他便犹如探囊取物,触手可得了。   “……就这样,杨士祈听从了她的提议,把催.情药给了她,还派人在兴民苑做了手脚,把我在她设宴之日引离宫中,无法及时得知消息。”   杨世醒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我不好,被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念头冲昏了头脑,只想着他们要在东宫设宴,忽视了别的地方……对不起。”   阮问颖明白他的心,佯装不解地劝慰道:“你何需向我道歉?敌人心藏奸诈,行为狡猾,纵是郭军师再世也不可能算无遗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抿了抿唇,看向她的目光里浮现出愧疚懊悔之色:“不,你不明白。我早知他们谋划,却没有提前告诉你,而是想等你收到东宫邀帖时再行说出……”   “是我太自大了,想要在你面前表现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对杨士祈他们心怀轻视,不相信他们能真的能想出什么聪明的主意……”   “是我害了你,颖颖。”他含着痛苦道,“只因为我轻易扳倒了张家,打压了太后,就自视甚高,以为一切都很简单,我可以在他们之中游刃有余……”   “如果我没有打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打消他们生事的念头,或者谨慎一点,在得知他们的谋划后立即告诉你,你就不会这么没有警惕之心——是我害了你。” 第188章 徐妙清一旦动了她,就再难有好下场   阮问颖头一次见到杨世醒这般懊悔的模样, 不由得有些吃惊。   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心软。   她握住他置于膝上的双手,柔声安抚:“这不是你的错,你——或许是在这件事上有些考虑不周全,但说到底都是他们起了祸心, 错由在彼。”   杨世醒依然神色低沉:“你不必为我开脱。他们起祸心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我也早已察觉,若非我自得意满, 想要在你跟前逞英雄, 事情不会闹到这么一个地步。是我的错。”   阮问颖当然清楚他在这件事上不是全然无关, 如果他能早日知会她一声杨士祈等人的打算,她就不会无知无觉地参加徐妙清的宴会, 更不会险遭毒手。   可木已成舟, 她再责怪他也没用,只会加深他的懊悔愧疚, 而她并不需要这些, 她也不想看到他懊悔愧疚的模样。   是以道:“好,就算这里面有你的错好了, 我原谅你, 不怪你,你不要太过自责。”   杨世醒一怔,抬眸看向她:“你原谅我?”   阮问颖点点头,露出一个恬雅静柔的微笑。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不解,带着些微难得一见的茫然:“你为什么能原谅我?女儿家的清白何其重要,你被我害得——害得险些——失了——”   后半句话他说得有些磕绊, 像不确定要不要把“失去清白”这几个字说出口, 又或是不确定她和他之间的行为算不算失去清白。   不过不管是哪种, 阮问颖都明白他的意思, 温柔莞尔道:“若是换了他人,我自然不会原谅,可犯错的人是你,我就责怪不起来了。”   杨世醒看着她:“为什么?你不必因为是我就网开一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我还犯了这样大一个错误,你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   阮问颖努力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明白你是无心之失吧,又或者……”   她停顿片刻,双颊稍稍发烫,垂眸赧声道:“我们来年即将成亲,发生这种事不算什么,便……没有太大的愤懑不满……”   头顶传来一声动容的轻唤:“颖颖……”   阮问颖抬起眸,目光重新放回到他的脸庞,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善莫大焉。圣人之语如是,我等后学晚辈自当遵从。”   杨世醒如愿被她逗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掌,反握住她,轻舒口气道:“我不是在为我自己松气,是为你感到宽心,颖颖。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怕你想不开,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   阮问颖道:“这个好办,你只需要把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依法处置,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他眸色暗沉:“他们对你做下如此恶事,纵使千刀万剐都难解我心头之恨,简简单单的一个处置岂不便宜了他们?”   他说得平淡,阮问颖却听得心擂微鼓,想起他之前说到杨士祈等人时的特殊字眼,询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他们的情况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都被我派人看守起来了,分别软禁在东宫、高密王府和徐家别庄三处。”他轻描淡写道,“事发突然,我要顾着你这边的情况,来不及对他们做更多处理,只能暂且如此。”   “我方才跟你讲述的来龙去脉,大部分是我先前知道的,少部分才是审出来的,更多的究竟还得再等两日。杨士范是个意料之中的蠢货,杨士祈倒是有点血性,撑住了一轮审讯。”   “徐妙清呢?”她追问道。   杨世醒看了她一眼,像在权衡要不要把实话说出来:“她什么也不肯说,只道,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亲自过去问她,要不然她一个字也不会开口。”   阮问颖愣了一下:“她这么说了?那……她真的什么也没说?”   “现在没说,之后就不一定了。”他带着一丝嗤讽的冷意道,“没经历过重刑的人总以为自己能铁骨铮铮,实则软弱得很,几道重刑下来就挨不住,问什么答什么。”   她又是一愣。   他这话的意思是……   “你现在还没有对他们施重刑?”   杨世醒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他们被关起来不满两天,还不到下重刑的时候,需得循序渐进,才能问出来不一样的东西。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阮问颖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我不是在催促你,是想问你,你一下连审他们三人,于朝堂之上可有什么阻碍?比如——徐大人之类?”   杨世醒微微笑了:“没有。你不用担心。徐茂渊得知此事,连夜入宫觐见向我请罪,说都是他教女无方,才会致使其闯下如此祸端,让我一定要加重惩处。”   阮问颖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在哪本史书里看到过:“他是不是还主动向你辞官,道子不教父之过,发生如此祸事,他无颜再为人师表、忝占三公之位,愿以此谢罪?”   他含笑应声:“不错。这是正常的戏码,古往今来,儿女犯了事的官员都得走这么一遭,所以我也陪着他演了一出戏,打消了他辞官谢罪的念头。”   阮问颖察言观色,见他笑容明湛,口吻轻和,便知他与徐茂渊之间没起什么龃龉,心头松了口气:“那就好。”   徐茂渊身为辅国大臣,不仅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更是他的一大臂膀,为了一个徐妙清就辞官隐退,实在不值得。   她甚至在心里权衡一番后,说出了这样的话:“假使……徐大人有保全爱女之意,你——”   杨世醒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假使徐茂渊有保全其女之意,我会当即让他辞官归故里,得一个响亮的慈父忠臣名头。”   她一愣,有些着急道:“你不必——”   他再度打断她的话:“你别多心,我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为人父母者皆有恻隐之心,这很正常,可他是重臣,为千万生民计,就不能怀有这份私心。”   阮问颖心神一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生起几分肃意。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察出了里头的不对劲。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她试探地看他,“如果徐妙清要对付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你还会这么说吗?”   杨世醒道:“没有如果。”   阮问颖于是明白了,他的这番话是专门针对目前这个情况的,如果徐妙清在昨天给别人下了药,情形或许就会大不相同。   想来徐茂渊心里也清楚,以杨世醒这么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徐妙清一旦动了她,就再难有好下场。   而他不仅有徐妙清这么一个女儿,还有徐元光一个儿子,以及他的妻子、他缠绵病榻的长子、他带领的徐氏一族,不可能为了保住女儿牺牲其他人。   所以他不能怀有这份私心,杨世醒也不容许他怀有这份私心。   想到这,阮问颖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庆幸,庆幸他二人在这桩事上达成了共识,没有走向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她尝试着继续说两句识大体的话:“徐大人深明大义,是天下百姓之福。当然,如果他不舍亲女,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我——”   杨世醒还是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他似笑非笑着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轻轻把她往后推了一推。   “你怎么样?准备变成那个深明大义的人,让我法外开恩,饶过他女儿一回?”   阮问颖捂住额头,作虚弱模样:“你别这样碰我。头晕。”   杨世醒立时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话是这么说,他的身子却没有挪动半分,依旧牢牢占据着榻边,半搂半抱着她,同她说话。   “我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他充满温情地望着她,伸手拂过一缕她垂落在颊侧的长发。   “可你不需要这样做。我害得你遭遇这样的事,已经是我莫大的罪过,如果连罪魁祸首都不能替你惩治,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你?”   阮问颖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不想让她受委屈,可她也是一样,不希望他因为她的缘故而多遭磨难。   他的身世本已扑朔迷离,她不想再给他添上一阵不知道往哪里刮的风,把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她把她的这些想法同他说了。   换来他的一记轻笑:“你太小看我了,颖颖。你以为陛下为什么会重用徐茂渊,让我拜他为师,而我这么多年来又对他恭敬有加?”   她小声嘀咕:“你对徐大人很恭敬有加吗……”这连名带姓的称呼,可不像是正常弟子该有的。   他扬起眉:“比起其他人,我已经对他很持礼了。”   这倒是,其余人他不仅直呼其名,还会附赠蠢材、愚木等评价,就连裴良信都被他挑过食古不化的刺,唯独徐茂渊幸免于难,被提及时只有姓名,没有别语,对他而言的确算得上恭敬有加。   但这难道不是他本身就很高傲的缘故吗?总不能因为他寻常待人接物的态度傲慢,就把他偶尔平易近人的一面捧到天上去吧?   阮问颖在心里这么想着。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没有说出来。   放在平时她或许会和他辩上几句,但鉴于他不久之前还在为自己的傲慢感到懊悔,未免再度勾起他的愧疚之心,她便默认了他的这个说法。   顺着他的话道:“好吧,你对徐大人的确是很持礼。然后呢,这和我刚才说的话还有小看你有什么关系?”   杨世醒道:“我之所以会对他恭敬持礼,自然是因为他值得我这么做。如果他是一个会因私情动摇、为了做错事的儿女就是非不分的人,我岂会恪守弟子之道,真心把他视为师长?”   作者有话说:   本章颖姑娘所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善莫大焉”化用自《左传·宣公二年》。 第189章 同床共枕和……这件事是不一样的   阮问颖道:“可是你怎么确保他不会因为私情而动摇呢?他的亲人在之前又没有犯过错。”   杨世醒反问她:“你知道当一名皇子, 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看清形势?”   他沉默了一下:“行,这个答案也不算错。那我再问你,当一名帝王,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道:“制衡?”   杨世醒又沉默了一下, 似乎很想对她这不同寻常的回答说些什么, 虽然她自觉这个回答很对,自古以来, 帝王之术中最重要的可不就是制衡之道么?   最终, 他选择继续询问:“如何才能做到制衡?总不能随意调兵遣将, 需得有所依凭。”   阮问颖心道,若想准确无误地达成制衡, 自然需要看清朝堂形势, 但很显然,他想要的回答不是这个, 所以她在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之后, 试探道:“用人之道?”   杨世醒露出一丝微笑:“不错。”   “我自拜徐茂渊为师以来十年有余,若是连他都看不明白, 那还学什么帝王之术、谈什么用人之道?不如早早摆脱这个皇子之位, 去乡下当个种田翁的好。”   阮问颖心情微妙,既觉得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又觉得他太过笃定,让她担心这里头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夏成帝当初也是像你这般信任顾敏睿,信任了将近有二十年,最后还不是被逼宫谋反?若无谢将军力挽狂澜, 恐怕元懿公主就要另嫁他人, 绵延不了国祚了。”   杨世醒挑眉:“你拿夏成帝来比我?你知道史公在本纪中给他的批语是什么吗?而且顾敏睿是被他儿子给拖下水的, 他本人在一开始并无谋反之心, 真要追根究底,三子夺嫡之争才是源头。”   阮问颖当然知道史书里给夏成帝的批语是什么,识人不明,忠奸难辨,本身就不是一个很好用来反驳他言论的例子。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你不觉得那时的情形和我们现在很相似吗?也是三子夺嫡,掺和进了重臣子女,徐大人也对你忠心耿耿,并无谋反之心——”   “你确定?”他道,“储君之争在历朝历代中司空见惯,拉拢权贵之家更是屡见不鲜,不掺和进重臣子女,难不成还要让一些布衣芒履掺和进来?”   她嘀咕:“你总是有诸般理由将我说得哑口无言……可我本意并不在此,我只是想让你谨慎一点,莫要托大。再怎么说,徐妙清都是徐大人的女儿,父母子女之间总是血浓于水的。”   “我知道。”杨世醒朝她展开一个安抚的笑,“经过这次的事,我不会再掉以轻心了。徐茂渊能做到大义灭亲最好,若做不到,我替他去做。”   阮问颖凝眸瞧着他,认真道:“我只希望你们之间不要有隔阂。徐大人乃肱股之臣,朝堂民间都少不了他,他能大公无私自然最好,若不能,你也不必强求,别为了我因小失大。”   杨世醒张口欲言,却于半途沉默,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道:“也是,你因我之故险遭毒手,的确是该对我怀有忧虑。”   她连忙解释:“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他轻声打断她的话,“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是该改改这种行事作风了……若我只是孤身一人,浪掷豪赌倒也无妨,但我身边既然还有你,便需稳妥行事。”   阮问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理变化,以往的他即使前途未卜,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看来这次的事对他的确打击很大,让他的信心都有所动摇,没了素日里的那份傲气。   她伸出纤纤素手,温柔抚上他的脸庞:“不是为了我,而是不管有没有我,你都需要这么做,急躁者事不竟,徐徐图之方为上道。”   “我也不觉得你从前的行事作风有什么不好,你只是败给了对手而已。兵家之间,胜负乃常有之事。何况你并没有败,是反败为胜、转危为安。”   “但是我差点就败了。”杨世醒握住她的手,“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你——”   “我就跳窗逃跑了。”阮问颖朝他漾出一个笑,故意忽略了外头有杨士祈的人把守的可能性。   “你忘了?我一直随身携带着护卫之物,昨天是金簪,那上面涂的迷药能放倒十名男子,无论谁来都不怕。”   杨世醒配合地露出一丝微笑,看来很明白她是在故意玩笑,为了让他放松心情。   他舒眉展目,握着她的手放至唇边,低头亲了亲。   “我的确是忘了,昨日我赶往你那里时心急如焚,生怕去晚一步。后来见你倒在我怀里,更是吓得浑身冰冷,眼前一片空白,不知道身在何处。”   “直到我发现你手里紧紧握着金簪,杨士祈躺倒在地不省人事,才感觉又活了过来……当真要感谢姑母自小教你防身之术。”   阮问颖道:“也要感谢你,若无你从前陪我多番演练,我也不可能初次出手就一击成功,你和娘亲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杨世醒唇角掠过一丝苦笑:“救命恩人这四个字我担当不起,要不是我——算了,不说这个,再说下去你就要嫌我烦了。”   他及时止住将要周而复始的话头,“我听你的。你既不放心徐茂渊,那我就答应你,倘若他真的无法割舍父女之情,我便以大局为重,不执着于眼前恩怨。”   阮问颖心情振奋,高兴他终于听进去了一回她的劝导,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为他担忧了。   她唇角蕴笑,盈着眸光回了一句“正是如此”,倾身凑近他的唇,送上一个甜蜜的亲吻。   杨世醒温柔回应。   二人温存片刻,阮问颖想起除杨士祈等人之外另几件重要的事情,询问:“对了,谷雨和小暑她们呢?她们在哪里?我怎么一整天都没有见着她们?她们——她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你放心,她们无碍。”杨世醒搂着她道,“只是在被人偷袭时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受了点伤,我让淡松把她们都安置好了。”   “今天早上时她们醒了过来,想要向你请罪,但那时你还没有清醒,我就没让她们过来见你。你现在要见吗?”   谷雨和小暑是从小就跟随在阮问颖身边的侍女,此番出事她自然挂心,一听到这话便想点头答应,但转念一想,她又有点迟疑:“她们……可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杨世醒道:“她们只知晓你险遭奸人伤害,被我及时救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有什么不想被她们知道的,可以告诉我,我让山黎去同她们说,她们不会有疑问。”   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山黎编造一份谎言了,阮问颖不怀疑山黎的能力,但在一番挣扎后,她还是决定把昨天发生的事如实告知。   她道:“你让山黎对她们有什么就说什么吧,只是——只是有一件事需要注意,她们……”   她微微羞红了脸,小声叮咛:“她们都以为我早已和你圆房,你让山黎同她们分说情况时,记得莫要泄露真相……”   杨世醒干咳一声,神情也和她一样变得有几分窘迫:“这个没事,你不用担心。山黎她自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况且她……没什么,我记下你的话了。”   阮问颖想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下文:“况且山黎什么?”   他目光闪躲:“没什么,我口误。”   阮问颖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不是口误,有心想继续追问,又怕问出来的结果让自己更加尴尬,不由得纠结万分,最终选择和他说悄悄话:“山黎……她知道我们之前不曾……吗?”   杨世醒静了一会儿:“之前不知道,但……昨夜之后,她应当就知道了。”   她一呆,不解道:“为什么?”   若说山黎心思灵巧,或是得了他的知会,那么她在最初时就应该知道,不然只能像谷雨和小暑一样误会他们早有夫妻之实,怎么还能在一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呢?   杨世醒继续干咳,目光从她的脸庞游移到她身后的锦榻,又迅速收回,像飞舞在夏夜里的流萤,无所着落。   “同床共枕和……这件事是不一样的,不曾经历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然则一旦经历,便……很容易察觉分辨。”   有那么一瞬间,阮问颖还以为他指的是山黎经历过,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登时脸颊如火烧火燎,炙烤着她的一颗心,让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怎么、怎么会不一样呢?”她结结巴巴地道,“不都是——和你一起过夜?为什么会发觉不同?谷雨和小暑她们也会发现吗?”   “不会。”杨世醒这回倒是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们和山黎不同,你在这两天都由山黎照顾,山黎一向心细,自然能轻易察觉到……变化。”   “变化?”阮问颖更加呆了,“什么——什么变化?”   杨世醒看上去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在她的懵懂注视下,他还是缓缓笑了笑,带着一点既暧昧又为难的神色,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   听清他说了什么之后,阮问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甚至下意识想按照惯常相处的方式伸手把他推远一点,斥言他为登徒子。   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复从前,才勉强按捺住这份因为羞涩而起的赧心,咬唇回他一句:“你、你说这话也不害臊……”   杨世醒喊冤,抬手摸了摸鼻梁,掩饰般地嘀咕:“我本来就不想同你说,是你非要逼着我说的。”   “总之你不用担心,整件事除了你我之外只有山黎和吴家兄妹三人知道,他们素来守口如瓶,没有我的命令不会胡乱言语,你不用怕。”   阮问颖红着脸,心道她在意的才不是这个。   她惊讶的是夫妻之事竟能导致这般变化,而她、而她一点都不知道。   莫名的,她有些失落。   看杨世醒的模样,纵然她被下催.情药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但对于和她行夫妻之礼,他还是很……较为欢喜的,不然也不会用亲近的口吻告诉她那些话。   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一点模糊的印象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身上残留的不适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是真的,让她升起一层朦朦胧胧的感觉,很难切实与他感同身受。   好在这份失落并不强烈,一想到他们之间从此更进一步,她的心情就变得明快起来,故作矜持地朝他说话。   “我本来就不担心,反正外头的人都以为我在你这里留宿了多日,不差这两日。”   “好,你不担心,是我多嘴。”杨世醒顺着她的话,“那你现在要谷雨她们过来吗?如果你想见她们,我这就让山黎去叫人。”   “不用。”她道,“你先让山黎过去看望她们,告诉她们好好养伤,不必急着来见我,我也不需要她们向我请罪。”   “嗯,还有……”她微热着脸,“让山黎捡着该说给她们听的话说,别让她们胡思乱想。”   在杨世醒答应之后,她继续询问:“昨日与宴的其他人怎么样了?晗姐姐她们现下如何?可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二哥及祖母那里,都怎么样了?” 第190章 我若连为你讨回公道都不能,还谈什么往后将来?   依杨世醒之言, 昨日他去往兴民苑后,发现那里被人动手脚的痕迹很新,且较为粗糙,不像是被费心遮掩的模样, 便立即意识到自己是被调虎离山了, 连忙一边打道回宫,一边派人打探消息。   果然, 他于回程中得知阮问颖赴了徐妙清的宴, 当下赶往徐家别庄, 闯入举行到一半的宴会。   在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后,他命令手下把在场的所有人看守起来, 不得离开寸步。   他自己则在逼问徐妙清无果后命人把庄内仆役全部押上来, 通过一番质询得知了她的所在地,带着护卫去把她救了出来。   之后他并没有回到宴厅, 而是直接抄近道离开了别庄, 被三益请示了才勉强压下焦灼下令,将徐妙清和庄内仆役收押看管, 放了那些与宴的贵女, 只警告她们不可对外言半个字。   “其实我本来想把那些人都押后再审的,以免其中有同谋。”杨世醒撑着额头回忆。   “但宴会上受邀的都是世家贵女,把她们全关起来容易引起京中不安,对你的影响也不好,就都放了。不过你放心,如果审出这件事还有他人参与, 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阮问颖点头表示明白, 相信他在此事上的彻查决心。   又问道:“你把晗姐姐也看守起来了吗?她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吧?”   杨世醒有些抱歉:“我那时一心牵挂在你身上, 只想找到你, 无暇他顾。直到今日里得了空,才了解了一下情况。”   “你姐姐平安回家了,你二哥应是得了她的消息,知道你出了事,想要入宫见我,但被我拒绝了。”   “二哥?”阮问颖讶然,“他想要过来见我?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傍晚。”他道,“还有今天上午。今日非朔望朝参,只是常参,以他的职务本不该来,但还是递了牌子求见。”   “我让他进来了,但没有让他进含凉殿,而是在宣政殿里见了他,告诉他你没有事,让他在家里耐心等候,过两日再让你们兄妹见面。”   阮问颖理解他不让她二哥见她的原因,她那时昏迷不醒,还中了催.情药,实在不是见客的好时机,可他怎么能不告诉她阮子望来过的事呢?还要她问了再说。   这么想着,她在说出口的话里就带了点埋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二哥来求见了我两次?”   杨世醒一愣:“我告诉你很晚吗?你才醒了多久,我又是给你喂药又是给你解惑的,也没和你攀扯过别的事情,怎么就晚了?”   阮问颖被他问住,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她自从傍晚醒来后先是被吴家兄妹诊治,接着被他询问情况,汤药下肚没多久又拉扯着他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实没有给他说旁话的机会。   登时,她有些讪讪:“是我误会了,我、我好像还有些迷糊,思绪混乱……你别介意。”   杨世醒朝她微笑:“我怎么会介意。说来也是我不好,没有在第一时间告知你这件事。你二哥在见我时,把你家里的情况说了,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   说完,他关切地望着她,伸手轻触她的额际:“你感觉还好吗?吴家兄妹说你体内余毒未清,可能会在醒来后感到一些难受,需要多多休息。”   “现下时辰也不早了,你若是觉得疲累,不妨早些休息,我在一旁陪着你,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不急于一时。”   阮问颖有些羞愧,她方才所言只是为了给自己圆场,并不是真的有多么难受,没想到被他当真了。   但她又着实享受他的这份关怀,便往他怀里蹭了蹭,搂着他的腰,依偎着他道:“我不累,你把该说的都和我说完吧,不然我安不了心,也睡不着。”   杨世醒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享受着她的这份撒娇:“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呢?该和你说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一部分我也不是很确定,需要时间查验。”   “那就随便说说。”她倚靠着他的胸膛,“陛下离宫已有大半个月,再过一旬就会回来,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如实禀报?可是他们两人已经知晓你的身世……”   “他们知道的就一定是当年的真相吗?”拥抱着她的人声音不急不缓,听起来没有半点担忧,甚至带着些微的嘲讽,“这宫里的秘密光是知道可不够,需要能说出来、让人相信才行。”   阮问颖有些心惊,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你准备赶在陛下回来前对他们动手?”   “他们两个的命我会留着。”他道,“至于陛下回宫的时候,见到的他们会是什么模样,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没有决定好要如何处置他们吗?”她询问道。   “不。”他道,“我还没有把他们的话都问出来。”   看来,他准备在探出那二人的全部底细之后再动手。   阮问颖有些担心:“这样做没事吗?怎么说他们也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和亲王,一下子把他们两个都处理了,陛下会不会对你有微词?”   “只要处理好了,就不会不满。”杨世醒的面上又浮现了以往常见、但今晚消隐多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自信,仿佛翻覆乾坤只在他的手掌之间。   在看向她时,他的神情恢复了温柔,带着允诺般的决心。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颖颖,但是这不重要。他们两个做下如此行径,我若连为你讨回公道都不能,还谈什么往后将来?这一笔账,我势必要跟他们算清楚。”   阮问颖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心口灼烧起一阵动容的发烫。   她乖巧地点点头,应声:“嗯,我相信你。”   杨世醒微微一笑。   她从这笑里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定神凝睇他半晌,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脸庞,询问道:“你昨晚是不是没休息?”   他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眼睛。”她道,盈着杏眸凝视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眸望进他的心底,“有点发黑……和平常不一样。你是不是很累?”   杨世醒似乎觉得她的说法很有趣:“我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   “这不一样。”她道,“你平时的眼睛虽然黑,但带着微微的亮意,让人觉得亮晶晶的,很生动。现在却……有点暗沉,好像应付完一连串糟心的事。”   他失笑:“你这话说的,我可不是应付完一连串糟心事?”   “所以你昨天晚上的确没有休息?”她道。   他没有隐瞒:“昨晚我要照看你,还要夜审杨士祈他们,应付半夜求见的徐茂渊,就算想休息也没有时间。”   他果然一夜未睡。   猜测被印证,阮问颖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轻推他一把:“那你快去休息,我已经把想问的问完了,没有什么再想知道的事情。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   杨世醒没有被推动:“我就在你这里休息,陪着你。”   阮问颖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不放心她一人就寝,正巧她也不希望他离开她,想多多和他相处,便应道:“好,那我们一块在这里休息。”一边说,一边想往后挪动身子,给他腾出一半的锦榻。   杨世醒阻止了她:“你身子虚弱,不宜折腾,我在旁边陪着你就好。”   “那怎么行?”她不肯依,“你在旁边如何能休息得好?明日还要上早朝呢,杨士祈他们也等着你去审,有许多事要做,不好好养足精神怎么行?”   他笑道:“我在你心里什么时候成了廉公,需要靠苦自己来明心志?你且安心休息,等我看完这本奏折后再来陪你。”   他拿起先前被放置到一旁的奏折,朝她扬了扬。   阮问颖想起他们两个在先前的交谈,不由得有些踌躇,不知道是劝他看完这本奏折后早早休息,还是提醒他把别的奏折再去翻一遍,免出差错。   如此犹豫一番,她方道:“那……你记得尽早歇息。”选择相信他的能力,不会真的因为心怀牵挂而轻怠奏折诸事。   杨世醒微微挑眉,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应了一声“好,谨遵姑娘之命”,扶着她在榻上躺下,给她盖好软衾,细心地整理好边角。   接着,他熄灭殿里的几盏宫灯,只留下一盏灯静静摇曳着烛火,靠坐在她的锦榻旁,低头翻阅起奏折来。   阮问颖本想先假寐一会儿,然后偷偷睁眼瞧他,但不知道是吴家兄妹给她开的药具有安神的效果,还是她真的累了,闭上眼后没过多久,她就陷入了梦乡,一夜安眠。   翌日清晨,她在一阵悦耳的虫鸣鸟叫声中醒来,榻边不见所想之人的踪影,在一时茫然之下唤了山黎入内。   山黎一面给她奉上漱口茶盏,一面告诉她:“殿下一早上朝去了,留下我和淡松照顾姑娘。”   “殿下临走前吩咐了我们,让我们同姑娘说,姑娘不必忧心,他在处理完朝事后会尽快赶回,不耽搁一点时辰。”   阮问颖在听后有点失落,虽然知道这是正常情况,但她还是期望能见着他一面,哪怕是打一声招呼、说两句话也好。   她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需要更早醒来,一边在山黎和淡松的服侍下起身,用过早膳、喝过药,询问谷雨和小暑的情况。   在得知山黎已经按照杨世醒的吩咐去看望过她们、告知她们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就让山黎去把她们带来。   二女很快赶来,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下跪请罪,道是护主不力,请她责罚。   阮问颖示意山黎和淡松下去,让她们两个起身:“山黎没有跟你们说过吗?这件事我不怪罪你们,你们也无需向我请罪。倒是你们身上的伤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谷雨道:“劳姑娘惦记,我们身上的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打紧。”   她满面羞愧:“是奴婢和小暑无能,平日里受了那么多训练,关键时刻却什么忙也帮不上,险些害了姑娘。”   小暑也同她一样神色:“是我们太不机敏了,连被人从背后偷袭也察觉不到,幸好殿下及时赶到,把姑娘救了出来。若姑娘当真出了事,我、我和谷雨姐姐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第191章 这次却破了例……看来是真的气狠了   身为习武侍女, 担负护卫要职,却在遭人偷袭时无还手之力,险些害她落入毒手,若说阮问颖没有一点不满, 那是不可能的。   但在见到谷雨羞愧万分、小暑泫然欲泣且两人头部均有纱布包扎的模样时, 她心里的那点不满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谅解和包容。   “你们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不够好。”她道, 把两人闻言后变得越发羞愧的神情收入眼底, “但我既然没事, 就不多说什么了,只希望你们能吸取教训, 莫要重蹈覆辙。”   二女皆俯首答应。谷雨尚好, 还能维持着平时的沉稳,小暑则像是发誓一般把头重重磕下, 道:“奴婢往后一定竭尽全力, 不再辜负姑娘信任。”   阮问颖听见对方的后半句话,有些惊奇, 因为这话虽然符合她心中所想, 却不像是小暑平日里会有的言论,不由一笑道:“这话说得且好,看来你在经历一遭后有所感悟,也不算是白挨了一场。”   小暑分不清她是在夸奖还是嘲讽,有些紧张地抬起头道:“回禀姑娘,这是六殿下在教训我们时说的话。奴婢见殿下说得好, 便擅自拿来用了, 若是有何不妥之处, 还请姑娘——”   “六殿下?”她一怔, “他教训过你们?”   小暑看起来更紧张了:“是……”   谷雨接过话:“殿下心切姑娘安危,见奴婢们无能保护姑娘,险些害姑娘于危难之中,便出言教导了奴婢二人。殿下所言句句鞭辟入里,奴婢们皆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阮问颖听得越发怔忪,没想到杨世醒会替她出言教训侍女。   他虽然在用人之道上比她强过三分,也曾在她的要求下指点过她如何御下,然则一向尊重她,从来不曾越过她直接管教她的侍女。   这次却破了例……看来是真的气狠了,如果犯下错误的人是山黎或淡松,恐怕都不会简单地责罚了事。   阮问颖心里升起一股备受呵护的温暖感。   诚然,杨世醒此举有越俎代庖之嫌,但也是因为对她关切之故,她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何况她也不想把他们分得那么开。   “殿下还对你们说什么了?”她询问道。   谷雨把杨世醒的话复述了一遍。   阮问颖仔细听着,发现虽然只是一些训斥之言,但字句锋利、切中要害,没有看在她们是她侍女的份上留什么颜面。   她光是听谷雨讲述都心有戚戚焉,更不要说直接面对杨世醒的她们了,她都能想象得出她们当时胆战心惊的模样。   不过这样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用她再多费口舌,只需附和即可:“殿下说的这些话虽然严苛了些,但是不无道理,你二人皆需谨记。”   在二女称是之后,她展开一个温和安抚的笑容,道:“好了,你们两个都起来吧,别跪在地上了,你们身上还有伤呢,不能这么折腾自己。”   小暑也跟着露出一点笑意,起身道:“奴婢受的都是小伤,不打紧,倒是谷雨姐姐的伤要重些。”   这话提醒了阮问颖,她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谷雨,在询问过对方身体可好之后,就道起了谢:“要不是你那时候的那声提醒,我不一定能反应过来。多亏了你。”   谷雨羞愧推辞:“姑娘言重了。身为姑娘侍女,本该护卫姑娘安危,奴婢却连从歹人手底下脱身都做不到,只能勉强警示,实在有负姑娘信任,担当不起姑娘的这声谢。”   阮问颖让她们换回平日的自称:“别奴婢奴婢的了,我们之间鲜少以主仆相称,没的因为这一件事就生分。”又询问她们当日在徐家别庄里遇到的情况。   二女一一作答,和杨世醒说的差不多,都是在没有防备之下被人偷袭,但要多了一些细节。   比如小暑是直接被人从背后打晕的,谷雨则在一开始被人用沾了迷药的巾帕捂嘴,见她挣脱开来之后才改用蛮力,将其击倒。   阮问颖能推测出对方这么做的用意,无非是小暑离她们较远,就算闹出动静也不怕被听到,谷雨则比较近,需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没想到反而给了她出声示警的机会。   之后她们两人陷入昏迷,被捆绑关进一处偏僻的房间,直到杨世醒的人找到她们,给她们松了绑,让她们苏醒,她们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们就跟着殿下的人走了吗?”阮问颖追问,“可曾注意到别庄里的情形?”   谷雨和小暑对视一眼,摇摇头:“那时我们两个都吓坏了,惊悔交加,一颗心全系在姑娘的身上,担心姑娘的安危,头也还晕着,只顾着跟殿下的人离开,没有空去顾及别庄……”   小暑多问了一句:“姑娘想知道什么?我们去替姑娘问问。”   阮问颖失笑:“你怎么替我问?去问殿下吗?”她要是能从杨世醒那里知道更多的消息,还用得着来问她们?   小暑自然而然道:“殿下那边姑娘可以亲自去问,但别人那里,我们可以替姑娘去跑腿啊。”   谷雨帮她把话说明白:“殿下并未限制我二人行动,只说听凭姑娘的吩咐,姑娘若有需要,我们可以去宫外给姑娘问问,比如四姑娘那里。”   阮问颖有些惊讶:“他是这么说的吗?”居然连她的想法都预料到了?   在得到二人的肯定之后,她想了想,道:“那你们就替我回府报个平安的口信,顺道问问晗姐姐情况如何,问问她,那日我被六殿下带走之后,别庄里都发生了什么。”   同时叮嘱:“记得别对二哥和祖母他们说我出了什么事,只说我偶感不适,在六殿下的宫里修养,不日便可出宫回府。”   想了想,她又道:“若是晗姐姐问起我的情况,你们就说我回去后和她细讲,让她别听信坊间流传的话,不足取信。”   她让谷雨照着她吩咐的去做,留下小暑在身边伺候,山黎和淡松固然行事周全,始终不是她的侍女,不如她们两个,她也好趁机问问这两日内发生的事情。   然而小暑却道,在她没有下令要见她们之前,她们都被看管在房里养伤,不得出去半步,对于宫里的消息一概不知,还没有她了解得清楚。   她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让小暑去拿几本她常日里看的书过来,倚靠着轩窗凭案而坐,就着从外头洒进来的日光翻阅书卷,时不时发呆出神,思忖整桩事的前因后果。   谷雨赶在午膳前回了宫。   未免产生更多流言蜚语,她在离宫前取下了头上的纱布,只用头发遮掩后脑的伤口,是以在回宫之后,阮问颖先让她去重新包扎,然后才询问她情况如何。   谷雨回禀道:“已经照着姑娘的吩咐报了平安,大长公主殿下让姑娘安心在宫中待着,说是家里一切都好,无需姑娘担心。”   “二公子很着急姑娘的安危,仔细盘问了一番,说……”她顿了顿,有些为难道,“他不相信。在亲眼见到姑娘之前,他不会相信别人口中的一个字。”   阮问颖先是一惊,接着就涌起一阵温情。   她的二哥虽然在平时不怎么着调,但在事关亲人时总是分外靠谱,对比起他的两次进宫,她的刻意隐瞒实在是有些相形见绌。   也许她可以和杨世醒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把部分实情透露给她二哥听?她总不能一直这么搪塞,倘若有一天被她二哥知晓了真相,他一定会感到伤心的。   她在心里想着,一边询问:“晗姐姐那里怎么说?”   谷雨道:“四姑娘让姑娘放心,说明白姑娘的意思。还说,那日姑娘离席后没过多久,六殿下就来了宴上,命人把大家看管起来,虽然在之后又把人放了,但大家还是受到了惊吓,颇为不安。”   “且六殿下并未让人放了徐姑娘,还把别庄里的仆役押了起来,姑娘又在离席之后久久不归,大家便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只在私底下谈,没有人敢放到明面上。”   回答得和阮问颖的推想大差不离,在杨世醒把太子和高密王都收押问审的情况下,众人不说噤若寒蝉,也不会愚蠢到把话放在口头上大肆宣扬。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放心了,不管私底下如何波涛暗涌,只要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就不会给杨世醒造成更多的麻烦。   幸好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太后就已经被软禁起来,要不然她可真不敢想象对方会借着这个机会搅动出什么风浪。   阮问颖暗暗松了口气,接着询问:“晗姐姐对别庄里发生的事是怎么想的?她在这两天里有没有见过小徐公子?”   谷雨摇摇头:“四姑娘没说。不过碧桃告诉我,自从四姑娘回侯府后,侯爷和侯夫人就让她待在房里不要出去,抱病不见外客,如果不是我拿着姑娘口信上门,也不能见到四姑娘。”   也是,她在宴上不见踪影,杨世醒又亲自上门拿人,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出了大事,阮淑晗与她关系匪浅,还是和她一起去的宴会,在一切未明前闭门不出是最好的做法。   可有些事不是闭门不出就能避免的,比如徐元光,他对宴会上的事知道多少?又是如何作想?他与阮淑晗之间的姻缘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阮问颖咬着唇,只觉得棘手。 第192章 颖姐姐不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妹妹?   午膳过后, 吴想容奉命前来含凉殿,给阮问颖看诊。   阮问颖把谷雨和小暑支出去,只留下她与吴想容二人,有些犹豫和羞涩地询问:“敢问吴大夫, 我昨天和今天喝的这两碗避子汤药……能确保我不怀上身孕吗?能够确保多久?”   吴想容面不改色地回答:“只可确保一次, 若姑娘在往后还想避开身孕,需再服一回汤药。但此药不可多服, 姑娘若不想伤了身体, 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阮问颖很想问这个避免指的是服药还是与杨世醒亲近, 但没好意思把话说出口,只能在唇边抿出一个矜持的笑, 颔首表示知道。   接着, 她又询问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   吴想容在她手腕上扎了一枚银针,等待片刻后取下端详, 道:“姑娘体内的余毒已经减少了大半, 再有三五日就能全清了,这些天按时服药便可。”   “下个月的月信来时, 姑娘可能会略感不适, 届时民女会再给姑娘开一副方子,姑娘只需服下就行,不必忧心。”   说完这些话,又做出相应的叮嘱,吴想容就告辞离开了。   阮问颖用完药,自觉有些困顿, 便躺到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临睡前吩咐谷雨和小暑, 如果杨世醒回来了, 就把她喊醒。   然而一直等她睡到自然醒,她也没有听见谁的呼唤。杨世醒却已经坐在案前,正低头批阅着奏折,听到她醒来的动静,转头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你醒了?”   她不由有些气闷,心道那两个丫头怎么回事,明明让她们在他回来后把她喊醒,怎么他都已经批完一部分折子了,她们却连人影也不见半分。   “你回来了?”她起身下榻,行至他的身旁,“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炷香前。”杨世醒道,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你的侍女本想把你唤醒,但我不欲打扰到你安眠,便让她们下去了。左右我也要花时间批改奏折,你多睡会儿也好。”   阮问颖感激他的这份贴心,但更想把时间拿来陪他,遂笑声道:“多谢世醒哥哥。不过那是我特意吩咐她们的,想早一刻见到你。”   一边说,一边按照原来的习惯给他整理奏折,“下回你再遇上这种情况,记得把我叫醒,我很乐意少睡会儿,多陪一会儿你。”   杨世醒一笑:“好,我记下了。你也要记下你今天的话,免得哪日被我打扰好梦,把气朝我身上撒。”   “你和我同床共枕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发现我脾气很好么?睡时安安静静,醒时也安安静静,从来不乱发脾气。”   “是吗?那我好像还真没有发现……”   两人说笑片刻,重归平静,杨世醒再度低下头批阅奏折,阮问颖继续帮他整理奏折。   在整理的过程中,她有意看了几眼奏折上的内容,发现提及他关押审讯太子和高密王二人的并不多,言辞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激烈。   不知道是风声没有传出去,还是众人虽然知晓但不敢多言,抑或是不愿当这个出头鸟,只等陛下回宫再做裁决。   徐茂渊和裴良信的奏折她没有看到,这两者的上书很有份量,杨世醒会放在最先批阅,无需她来分类,她自然也不会经手过目,知晓他们上禀了什么。   她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终是出言询问:“徐大人和裴大人他们……有对这两日发生的事说什么吗?”   杨世醒取过压在最下面的两本奏折,递给她,示意她看。   她一惊,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让我看吗?”   “嗯。”他应了一声,“原本我就没有不让你看。”   “可、可这是徐大人和裴大人的奏折。”   “无论哪位大人的奏折你都可以看,你我二人同为一体,齐心协力,我没什么好隐瞒你的事,也不会再有隐瞒你的事。”   阮问颖一听就知道,他还在为催.情药一事耿耿于怀,想以此来缓解一点心结,便不再推辞,接过奏折翻看起来。   奏折的幅页不算多,但叙述详实,言简意赅地表清了所呈事体,让人能确切地感受到辅国大臣的深厚功底,又有杨世醒一贯风格利落的批复附在文后,更是愈显庄严。   幸而奏折里的内容与杨士祈等人无关,徐茂渊主写朝廷正在着手的民生大事,裴良信则言谈八月将行的科举诸事。   阮问颖在看完后稍稍松了口气,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至于她为什么没能全然放松,则是因为奏折里提及的部分困境让她为杨世醒感到担忧,无法舒展欢颜。   “原来你要处理这么多麻烦的事……”她蹙眉呢喃,“那你——在时间上可否充裕?要同时处理朝事和杨士祈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杨世醒神情轻松,没有一点苦恼的模样,“我又不负责把这些麻烦事解决,只负责把能想出法子的人聚到一起,敦促他们想出解决之法。”   让她也感染上了一点笑意:“原来这就是你的用人之道。”   他从容不迫:“这是必须要学会的用人之道。要不然每天面对这么多麻烦事,我就是把自己累死也处理不完。”   听他这么说,她就把之前悬在心里的那口气彻底松了下来,莞尔道:“那就好,我看你每天都要常朝参议,批改这么多折子,有时真担心你会积劳成疾。”   又把徐裴二公的奏折递还回去,道:“看来百官对你处置杨士祈他们一事都没什么反应,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杨世醒懒洋洋地接过:“没有听闻,不敢置喙,不愿出头,原因不外乎这三点。我对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感兴趣,只要不跳出来碍我的眼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奏折看了几眼,而后才像是想起他已经看过一样,把两本奏折都合上,放回到批复完的那一类中。   道:“不说了,我先把这些奏折看完,再和你接着讲别的事。”重新埋首于案前,专心翻阅起来。   阮问颖也不再开口,拿了本之前没有看完的书继续看,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他。   杨世醒批阅奏折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剩余的奏折处理完毕,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徐妙清想要见她。   阮问颖在听到后愣了一会儿,道:“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杨世醒哼出一声冷笑:“她倒是比那两个人要强,硬是撑着咬紧牙关,徐茂渊还真是教女有方。”不用说,那两个人指的是太子杨士祈和高密王杨士福。   阮问颖没有说话,分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在她以往的印象里,不管是身受重刑还是负隅顽抗,这两个词都和徐妙清沾不上边,哪知世事如此难料,三者竟撞在了一起。   半晌,她喃喃询问:“……她为什么想要见我?”   “不知道。也许和她决定害你的原因差不多。”杨世醒用一种冷漠而又嫌恶的口吻回答。   “怎么样,你想见她吗?我的人还没对她用出最后的审讯招数,如果你不想见她,不必担心会给我增添麻烦,我自有办法叫她吐露一切。”   阮问颖当然想见,不说别的,只为了弄清楚对方背叛她的原因,她就想和徐妙清当面对质上一回。   “……背叛?”被镣铐锁挂在墙壁上的人抬起头,轻笑着开口,嗓音因为两天两夜的受审而变得虚弱无力,“颖姐姐当真觉得,这是我对你的背叛?”   阮问颖端坐于暗室一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缓缓道:“要不然呢?是对我的救赎?”   徐妙清低低轻笑起来。   她的音色一向柔婉,笑起来时如江南春风拂过垂柳,摇曳出细雨蒙蒙的矜雅风情,此刻却仿佛在一夕之间衰败成了枯草,只留下满地狼藉。   “背信弃义之徒方可如此称呼,我对你从无信义可言,何来背叛?”   “是吗?”阮问颖没有被她故弄玄虚的言辞忽悠过去,“我还以为你叫了我那么多年的颖姐姐,都是在和我以姐妹相称,与我培养姐妹情谊呢,没想到竟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颖姐姐不也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妹妹?”徐妙清笑着看向她,燃烧的火把照亮她一侧黯淡的眸子,滋生出扭曲的幽影。   “每一次我喊你姐姐,你面上笑语晏晏,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我矫揉虚伪,是在故意亲近你,是不是?”   阮问颖看着她的模样,怔了一怔:“你的左眼……”   “我的左眼?”徐妙清吃吃笑着重复她的话,“我的左眼如何了?是瞎了?还是看不见了?”   “六殿下仁慈,对我这么一个戴罪之身也舍不得用刑,只让人拿烟来熏我的左眼,不过一日,它便什么也瞧不着了。颖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瞎了?” 第193章 他不肯娶我,只说和你有了婚约   阮问颖凝视着徐妙清, 没有出声。   两天两夜的关押让她看起来分外狼狈,镣铐加身,面容憔悴,虽然身上没有明显的血污, 但黯淡无光的左眼已经体现出她受到了什么样的刑罚。   看着这样的徐妙清, 阮问颖的心情有些复杂。   身为一品大员嫡女,千娇百贵的世家闺秀, 只因一念之差就堕入泥潭, 受到关押问审, 被烟熏瞎了一只眼。如此的遭遇,不能不使人生出感慨, 甚至同情。   然而一想到这份一念之差险些害她落入毒手, 失去清白,她就半点也同情不起来了, 甚至觉得杨世醒的待囚之道太过客气, 她原本还以为会见到更悲惨一点的景象。   像是听出来了她的心里话,徐妙清再度吃吃笑了, 用不知道是被熏哑还是别的原因所致的干粝嗓音道:“我只是瞎了一只眼, 别的什么也没失去,颖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阮问颖没有应声,静静地听着,等待她的下文。   徐妙清继续说下去:“可我却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我的父亲位居三公,为陛下心腹重臣, 六殿下若不想失去我父亲的助力, 便不会把我怎么样……这两日的关押就是证明……”   “颖姐姐, 我处处不如你, 处处比不上你,唯有二者可以和你一争上下……一为才学,二,便是我的家世……如今一看,我果然赢了……我果然能赢过你……”   阮问颖微微皱了皱眉,打断她越发入迷的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害我?”   徐妙清停止低喃,抬头看向她,脸上残存着幻影一般的笑意,道:“我为什么要害你?颖姐姐,枉你素有才女之名,怎么连这点原因都猜不透?”   阮问颖轻飘飘道:“妙清妹妹过誉了,素有才女之名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我自然猜不透你为何要害我,就像你猜不透我为何处处比你强一样,是不是?”   徐妙清脸上残留的笑影消失了。   她冷冷盯着阮问颖,像在看着一个仇恨彻骨的敌人:“我讨厌你。”   这个答案阮问颖不奇怪,毕竟如果徐妙清不讨厌她,就不会做下那样的事了。   她只是不明白原因。   “为什么?”她道,“我有哪里得罪过你吗?使你讨厌到要除掉我的地步。”   出乎意料的,徐妙清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我没有要除掉你,颖姐姐,我只是想让你尝尝失败的滋味。”   “是吗?”阮问颖没有掩饰惊讶的神情,“可太子那边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向他进言,可以在必要时刻除掉我,以嫁祸高密王。”   “那是我骗他的。”徐妙清笑了,笑意微小亲近,与往日同她谈论姊妹间密语时一般无二。   “我如果不那样骗他,如何说动他改变主意?到时他按原计划在东宫设宴,被六殿下一网打尽,我还怎么看你的好戏?”   阮问颖一顿:“你不是真心要帮他?”   “不是。”她笑着道,“我也不喜欢他。我只想利用他来完成这一出好戏。”   这个回答是阮问颖没有预料到的,她原本以为徐妙清是对杨士祈动了心,所以才会被他利用来对付她,没想到居然是反过来利用。   这和她原先的设想大相庭径。   她甚至开始疑惑起徐妙清对杨世醒的感情来。   心想,她会不会在这点上也错了,会不会徐妙清从来没有喜欢过杨世醒,也不是因为嫉妒而对她生出恨意,想要除掉她。   会不会从一开始,徐妙清的目的只有她?   阮问颖心底思绪翻涌,面上不动声色,道:“所以你只是纯粹地想要害我?”   徐妙清温柔地看着她,哑声絮絮,像在回答亲近之人的话:“我没有要害你,颖姐姐,我只是想比过你,想让你尝尝输掉的滋味……”   “你想让我输掉的方式就是给我下催.情药?”她道,“你若想在这方面比过我,大可去他人处自荐枕席,以你的家世和容貌,我相信会有许多人乐意之至。”   徐妙清微微睁大了眼,火光把她失明的左眼映照得愈发黯淡,与她在恍惚中带着一点欣悦的笑容构成一幅晦暗的图画。   “颖姐姐怎么知道?我的确去六殿下那里自荐了枕席,六殿下也的确没有拒绝,可是他不肯娶我,只说和你有了婚约,不能违背陛下圣旨……他真是有一颗好狠的心,是不是?”   阮问颖看着她,面色平静,没有波澜。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话吗?”她道,“你若当真有这个本事,现在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徐妙清笑容不变:“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沦落到这幅田地,还有什么必要欺骗你呢?”   听着她的话,阮问颖一时有些分不清她是愚蠢还是另有所图,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坚持这个说法。   难道她真的以为这些话能骗到人?就凭杨世醒连她的面也没见过、名字也不知道、对她喜欢他一事也半点不知晓?真是荒谬。   阮问颖思忖着,要不要说些什么话来驳斥,比如杨世醒素来只与她亲近,又或者是假装相信这番话,看看徐妙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最终,她没有驳斥,也没有假装相信,使出一副厌烦的口吻,无甚兴趣道:“行吧,所以你为什么要赢过我?我不记得我在何时与你争论过胜负。”不想在这种荒谬至极的话题上浪费时间。   不知道是被她话里的哪一句刺痛,徐妙清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刻意表现出亲近的神情也变得阴冷,如同一条毒蛇猛地向她扑来,又在下一刻被镣铐拉住。   哗啦啦的铁链声响回荡在暗室之中,把阮问颖吓了一跳,旋即镇定下来,安坐着望向对面人,等待对方的爆发。   她有预感,徐妙清会在不久之后彻底剥落假面,告诉她一切她想要知道的真相。   垂死之前的挣扎总是格外激烈,而在挣扎过后,人们往往会放下所有坚持,更有甚者,在挣扎中就会陷入疯狂,无法自拔。   很显然,徐妙清属于后者。   她在挣扎中扭曲了神色,不顾镣铐嵌入皮肉、磨出血痕,以一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表情嘶声道:“我为什么要赢过你?就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想要赢过你!”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模样,明明拥有一切,并为之沾沾自喜、恃宠生娇,却还要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来,仿佛是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你若当真虚怀若谷也罢了,可你分明谁都瞧不上,觉得我们全是些跳梁小丑,不配与你相提并论,这份假模假样简直令人作呕。”   “原来如此。”阮问颖应了一声,似有好奇道,“既然你觉得我虚伪矫作,为什么还要和我以姐妹论处?大可以和那些讨厌我的人做姐妹。长安城里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我。”   徐妙清尖声笑起来:“你以为我想和你做姐妹吗?我在面对着你的时候,最想做的事就是把你脸上那张假面撕下来,让大家都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可我不能这么做!我是徐家的女儿,是父亲的女儿,出自书香世家、清流门户,我不能给家族的声誉抹黑,必须要做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我父亲是六殿下的师长,我哥哥是六殿下的伴读,我们整个徐家都绑在六殿下这条船上,而你又是六殿下的心上人,所以,我必须为了家族、为了父亲、为了哥哥,和你拉拢关系……”   “可我不想这么做!我讨厌你,恨你,半点不想同你亲近!我一见到你这张脸,一听见你说话,就恨不得把你的脸撕烂,让你再也开不了口、说不了话,我一直都想这么做!”   回答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快,濒临疯狂的边缘,在暗室燃烧火把的照耀下更显诡谲。   阮问颖听着、看着,都有些怀疑徐妙清是不是真的疯了。   不过下一刻她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她发觉对方还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她思索了一会儿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截追问,最终选择了偏于后者的故意刺激。   徐妙清是还清醒,没有疯狂,但也已经相差无几,她只需要放上最后的一根稻草,就可以轻易引起山崩石落。   她道:“这么说来,全都是你自己的错。是你没有勇气反抗家族强加在你身上的枷锁,才会导致你承受不住、心生恶念,是你自己的怯懦害了你,与我无关。”   徐妙清果然被她激怒,把铁链挣扎得更响:“是我自己?怯懦?你说得轻巧!倘若换作是你的家人要求你这么做,你会如何?会背上不孝之名反抗吗?怕是还没有我做得好!”   听到这话的瞬间,阮问颖想起了自己在面对大长公主时的窒息感,以及曾经想退亲而不得时的绝望无助,理解了徐妙清一瞬。   那些长辈的期望和要求,哪怕再不合情理、再强人所难,她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很少能够拒绝,几乎都是默默不语地应承下来,逼迫自己去完成。   不过她和徐妙清不同,她不会因为长辈的期望而扭曲疯狂,哪怕是在她最绝望压抑的时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主动害谁。   更何况还是这种假装和人亲近的小事。   就如她,假装喜欢了杨世醒这么多年,也没有动过想要害他的心思,顶多觉得厌烦,不想见他,从来不会生出恶念。   所以她只理解了徐妙清一瞬,情感就重回了冷漠,并且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真相在即,只要再添上一把火——   “我的家人不会要求我这么做。”她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道,“他们从来不会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情。”   徐妙清的挣扎戛然而止。   她定定看了阮问颖半晌,倏然笑出声来,笑声凄凉凄厉,像寒冬夜里刮过的霜风。   “是啊,你和我不同,你的家人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你最想要的,你自然不会觉得如何……”   “人人都道你命好,生于国公之府、公主之腹,天生便处云端,居万人之上。你也的确是命好,才能拥有现在这一切……”   “可我不服,我明明样样不比你差,家世也跟你差不多,为什么一定要排在你之下?就因为你得了六殿下的喜欢吗?”   “可你之所以能成为六殿下的心上人,靠的全是你的长公主母亲。自小带你入宫,亲近六皇子……这样算计得来的感情何其可笑?你凭什么因此赢过我?” 第194章 一切的一切,都是出于嫉妒   阮问颖明白了。   徐妙清是在嫉妒她。   嫉妒她是镇国公和安平长公主之女, 嫉妒她得帝后偏爱、嫡皇子倾心,嫉妒她将来能位居中宫,母仪天下。   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做。   一旦她失去清白,不管她选择继续追随杨世醒还是倒戈相向, 将来又能不能当皇后, 都回不去最初的模样。   如同污泥流入清潭,墨水滴染绢丝, 她会从云端彻底跌落下来, 直坠深渊。   这就是徐妙清害她的真相。   一切的一切, 都是出于嫉妒。   阮问颖终于了然。   她缓缓起身,行至狱栏跟前, 与徐妙清四目相对。   “是吗?”她道, 声音很轻,也很沉稳, “你是因为嫉妒我, 才想要害我?”   徐妙清盯着她,有些古怪地笑起来:“不。我不嫉妒你。你又不比我强, 我为什么要嫉妒你?”   “我只是不服, 不服你只因为有一个好出身,便把什么都压过……倘若你没有出生在国公府,不是安平长公主的女儿,你不可能会拥有今天这一切。”   “但凡你真的比我强,像宜山夫人那样才情斐然,像楚端敏、不……像楚家罪女那样容冠京华, 像皇后殿下那样贤德无双, 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服气。”   “可你虽然容貌不俗、才情不浅, 品性似乎也说得过去, 然而纵观整个长安,哪家贵女不是像你这般?你有什么特殊的?有什么比我强的?”   “所以我不服气……我不服你,不承认你。”   阮问颖听着这絮絮叨叨的一连串话,心中越发肯定。   徐妙清就是在嫉妒她,被这种嫉妒蒙蔽了心神,燃烧了心智,最终走上不归路。   她也不打算说些什么开导慰怀之语,直接居高临下地否定:“不对,你就是在嫉妒。”   “嫉妒我家世比你好,长相比你好,亲事比你好,前途比你好。你不是不服气我,你只是受不了比我差,受不了过得没有我好。”   “你就是在嫉妒我,妙清妹妹。”   徐妙清几乎是尖利地回了一句:“我没有!”   她再度挣扎起来,绷紧了哗啦作响的铁链欲往前行,伸手想要抓住狱栏,但无论她怎么使劲,她也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触碰到狱栏分毫。   她只能扭曲着脸,撕声叫喊:“我没有!你别把自己想得太完美了!我根本看不起你!不在乎你!”   “不。”阮问颖朝她露出一个轻笑,俯视着她,温柔絮语,“你很在乎我。在乎得不得了,在乎到哪怕旁人只是提及我只言片语,都会让你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恨不得大喊发泄……是不是?”   徐妙清癫笑起来:“是,是……是!你说对了,我就是嫉妒你,凭什么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喜欢你!凭什么他们处处拿你来压我一头!”   “身为世家贵女,我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温和持礼、虚心敬让,无论是谁我都会喊一声姐姐妹妹,从没有做过背后嚼舌、偷下阴手等勾当!”   “你扪心自问,我素日里做的这种种事情,可否称得上一句光风霁月?!可否比得过你?!”   “可是每个人……每一个人,都觉得我不如你,他们的眼里只能瞧见你,哪怕你骄矜奢纵、心高气傲,略有不合心意之处便于言谈举止皆不留颜面,也还是觉得你比我强!”   “父亲和母亲都认为你比我好,要我多向你学习。母亲甚至埋怨过我,骂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去争取六殿下的喜爱,明明我的家世不比你差多少,所以一定是我不行,是我无用……”   “二哥哥虽然没说过你多少好话,但我知道他私心里对你很是欢喜,在他心里,你才是他的妹妹,能和他把话说到一块。不像我,只能鹦鹉学舌,重复父亲的叮嘱,把他说得烦躁不耐……”   “每每出行聚宴,只要有你和晗姐姐在,他就只会顾着照顾你们,全然忘记我的存在……越宽王大婚时发生了那样一桩可怕的事,他也是第一时间冲到你和晗姐姐身边,然后才想起我……”   说到这里,徐妙清含着泪笑起来,露出痛苦而不理解的神情:“我可是他的亲妹妹,他怎么能把我放在别人之后呢?颖姐姐,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做?”   阮问颖也很不理解:“你既然自诩出身清流门户,就该知道清流之家以处谦虚避自满为训,你爹娘把我和你做如此比较,并非真的不满你,只是想让你更进一步。”   “至于你二哥,你自己也说了,他从来没有说过我多少好话,那你又是如何得知他心中怎样作想的?单说越宽王府一事,他就是先顾的你再关切晗姐姐,哪里像你说得这般?”   “你所说种种都是你的臆测,是你自己疑神疑鬼导致的心魔,实际并不像你想的这般。你大错特错。”   徐妙清高喊:“我没有错!父亲和二哥你还可以狡辩,我母亲又怎么说?是她亲口对我说,我不如你,没有你会讨人欢心,得六殿下喜爱!”   “那你便该找你母亲讨要说法。”阮问颖道。   说完之后,她倏然笑起来,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你先前说,我会拥有今天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娘的缘故,那你又为何不想想,你会错失这一切,是因为谁的缘故?”   “你为何不对你母亲说,全都是因为她的没用,因为她不是公主,无法与陛下兄妹情深,不能时常带你入宫,才使你得不了六皇子的青眼?”   徐妙清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阮问颖也看着她,口吻异常平淡:“你说不出吗?想不到吗?还是你的心底其实只讨厌我一人,所以才把错全部归咎到我的头上?”   “妙清妹妹,要么你是一个愚蠢之人,想不到我刚才说的这些话,要么你是一个怯懦之人,不敢去追究真正的原因。你觉得自己是哪者呢?”   “你——”   “你对我妒火中烧,”她轻声道,话语坚定有力、分外清晰,目光如湖面般平坦无波,“却又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愤怒不满。”   “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比你好、比你强,你及不上我,纵使我强过你的原因在于家世容貌等种种身外缘故,你也无法改变。”   “最让你感到愤怒的,是六殿下钟情于我。”   阮问颖望着徐妙清,漾容一笑。   “你喜欢世醒哥哥,是不是?”   她把这四个字的称呼说得格外动听柔婉、缱绻情浓。   徐妙清的脸色变了。   她看向阮问颖,目光像冬日里泛起波澜的池水,充满了畏惧和恨意。   看着这样的她,阮问颖知道自己说对了,加深笑容,故意用一种疑惑和嘲讽的语气道:“你果然喜欢他。可是你和他连一回正式的照面都没有,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   “是为了他在去岁生辰送你的那份贺礼?可那是因为我在和他赌气,他才让你哥哥送去的,好让我有个进宫找他说话的由头。你不会当真以为他是真心送你贺礼的吧?”   徐妙清的脸色慢慢发白。   阮问颖瞧着她,温柔地、含笑着开口。   “——你只不过是他用来讨好我的一枚棋子而已。”   “他连你叫什么都不知晓,连你喜欢他这件事也只有我一个人察觉。”   “妙清妹妹,你说,人怎么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田地呢?真是可怜。”   铁链发出巨大的声响。“你胡说!”   徐妙清的脸色一阵青白变幻,彻骨的恨意几乎凝成实质:“你懂什么,你明白什么……你知道什么!都是胡说!”   阮问颖没有住口。她在面对长辈时乖巧守礼,不代表她对别人也是这样,长安城里有不少人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并对此恨得咬牙切齿,她不介意再多一个。   “我全懂,全明白,全知道。”她迫近狱栏,紧紧盯着被镣铐拉扯的徐妙清,充满强势地说话。   “你出身望族世家,父亲为百年难见的大才能臣,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人物,便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势必能月耀群星,成为万众瞩目之所。”   “偏偏我处处压你一头,抢走了你憧憬的一切,使你无法得偿所愿。所以你一直想要赢过我,想以此来告诉众人,你才是最好的。”   “可你又在大部分时候赢不了我,只有在才情和为人处世方面下功夫,冀求从此二者超越我。”   “你成功了。你的才情比我强,人缘比我好,但是你发现事情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改变,大家关注的人还是我,追捧的人还是我,喜欢的人还是我。”   “你想要的万众瞩目、风光亲事、皇后宝座还是只属于我。”   “所以你受不了了,冒着和我同归于尽的风险也想把我拉下云端,让我尝尝失败的滋味。”   “从头到尾,你都在因你的无能感到愤怒,并把这份愤怒转嫁到我的身上,认为我是导致你人生失败的罪魁祸首。”   “其实失败的人只有你。”   “——你,才是毁了自己的元凶。” 第195章 六殿下只把我关在这里而不审问拷打   阮问颖一口气不停地说完了整段话。   徐妙清呆呆地听着, 好像被说愣住了。   但是没过多久,她就低声轻笑起来:“颖姐姐这番话说得真好,发人深省,使我恍然大悟……可是颖姐姐, 难道你以为这些我自己不清楚?没有想过?需要你来高高在上地指点说教?”   “是吗?”阮问颖似有惊讶, “我听你先前的说法,似乎把满腔痛苦都归究到了我的头上, 认为我是罪魁祸首。原来是我误会了?”   “颖姐姐总是这般得理不饶人。”她含着笑道, “不肯把胸怀放得宽广一点, 给别人台阶下……所以我才会这么讨厌你。”   阮问颖也漾出一点笑影:“你瞧,你又把错怪到我的头上了。明明是你自己心胸狭窄, 却总要寻出一个借口来告诉自己不是你的错, 是别人的错。”   “妙清妹妹,你实在太宽于律己、严以待人了。”   徐妙清脸上的笑容隐去了, 变得更像一个正在感到愤怒和妒忌的人。   “容情几许总是好的, 多给别人一分薄面,便可多给自己留条生路。”她冷冷道, “你若是能像晗姐姐那般中庸温和, 我也不会这么讨厌你,讨厌到要对你下药的地步。”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阮问颖也懒得再和她辩解下去,左右她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一笑泯恩仇的。   直白道:“可惜你没有成功。无论是想要赢过我还是下药,你都没有成功,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徐妙清脸色微变, 仿佛被说中了最令她感到痛苦的心事。   然而在下一刻, 她又扬起一个笑容, 道:“是, 颖姐姐,我是没有成功,可我也没有失败呀。”   她在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说了,很明显是在引诱阮问颖继续追问。   阮问颖原本有些厌烦她这种故作高深的姿态,但是想想她们今后或许再没见面的机会,便满足了她,全了这份虚假数年的姐妹情。   给人看到一线光明的希望,再将其彻底打入深渊,这样的波折才有趣。   她很配合地环顾暗室一圈,道:“哦?这话倒是新鲜。不过这里好像是你们徐家别庄的地牢,你原本用来准备关押我的地方,如果你没有失败,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徐妙清如她意料的那般笑起,笑容里有无法掩饰的虚弱,也有刻意营造的得意。   “我是被关押在这里,可是颖姐姐,你瞧我受到什么折磨了吗?”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并不羡慕你的父亲是镇国公,因为我的父亲比你父亲更好、更厉害……六殿下只把我关在这里而不审问拷打,便是证明。”   “我知道,以父亲的性情,得知我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定会万分震怒,去向六殿下负荆请罪,主动断绝与我的父女关系,并且巴不得替六殿下出手,对我大义灭亲。”   “可是我也知道,六殿下不敢把父亲的话当真,便是当了真也不敢动我。因为一旦动了我,他与我父亲之间就会出现隔阂。这隔阂可大可小,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尤其——”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极尽绮丽的嫣笑。   “——他还不是陛下的亲子。”   阮问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得出来,徐妙清把这句话当做压轴大宝,非常期待在说出来后看到她脸上的震惊神色,可惜她早就料到了对方会有此一言,心里头生不起半点波澜,连带着神情也很平静。   这让徐妙清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语气变得狠毒起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想告诉我你半点也不怕吗?别虚张声势了!”   “还是说,你想告诉我,家父早已知晓了此事?那更不可能!他只对陛下效忠,现在看着对六皇子忠心,只不过是因为他以为六皇子是陛下的嫡子而已!”   “一旦得知六皇子的身世真相,我父亲定会第一个上禀陛下,让陛下处理六皇子,他囚禁我的这笔账也会一起算!”   “你们若想继续做这场江山大梦,最好的做法就是把我放了,与我合作,要不然我可不确保我父亲会从什么渠道得知这件事!”   放完狠话之后,她又笑将起来,好似看见了自己想象的未来:“其实不用我说,这样的事你们也明白……”   “要不然六皇子为什么关押我而不动我?要不然你为什么会答应过来见我?都是因为你们不敢得罪我……颖姐姐,我说得对不对?”   面对她的连番追问,阮问颖只回答了一句话。   她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徐妙清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像被掐住了喉咙,猛地投来阴沉沉的目光:“你——”   阮问颖替她把没有笑完的笑继续下去:“的确,如你所言,我是对你有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取你的性命。”   “可这只是我的想法,不是世醒哥哥的想法。在这世上,有许多法子能让人活着保守秘密,并且活得生不如死,无法解脱。”   “在你原来的设想里,我本该被人糟践,深陷泥潭。可你没有料到我会有自保的手段,也没有料到世醒哥哥会及时赶来救我,还借着你的帮助与我一度春风。”   最后四个字她故意咬轻话音,说得暧昧,果然如愿看到了徐妙清愤恨的神色。   接着,她又学着对方之前高深莫测的模样,含起奚落嘲讽的笑容,轻声细语道:“那么,在你现在的设想中,又有哪些会被实现呢?”   “你确定一切都会如你所料吗?妙清妹妹?”   抛下这句话,她转身离开暗室,不顾徐妙清在她身后歇斯底里的呼喊。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别走!站住!——”   ……   暗室外是一段长长的甬道,两壁燃着数盏油灯,映照出颇显诡谲的光影。   三益和云山领着人候在出口处,见阮问颖出来,俱对她行了一个礼:“姑娘。”   阮问颖有些惊讶于三益的在场,她料到了杨世醒在送她入暗室后会留下云山带一列人守在外面以防万一,没想到他把最贴身的护卫也留下来了。   看来别庄一事真的给他造成了很大影响,让他即使能勉强听她的话,不像个守卫一样待在暗室之外,去处理更重要的事情,也要留下最得力的心腹保障她的安全。   她心中感慨,面上露出一个微笑,颔首应了这一礼,让两人在前方带路。   甬道的尽头是一段台阶,走上去后是一扇暗门,推开是一间偏房,杨世醒正坐在里面的一张雕花椅上,拿着一封文书在看。   听见暗门开启的动静,他立即收了文书,抬头朝她望去,对上她的目光后神色一缓,起身行至她的跟前,关切打量发问:“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阮问颖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经过暗室里的那番对峙,重新面对心上人不仅让她感到一阵欢喜,也有不少轻松:“我当然好。她被关在牢里,镣铐加身、动弹不得,能遇上什么事?”   杨世醒示意三益等人退下。“我怕你看到她之后,会想起什么不好的事。”   “那倒没有。”她道,“虽说我在这里险些遭难,但到底有惊无险,平安无事,顶多有些后怕,没什么不好的回忆。”   说到这里,她忽然杏眸微张,道了一声糟糕:“我把最重要的事忘记了!”   杨世醒疑惑道:“什么事?”   “她的供述。”她道,“你不是说她什么都不肯说吗,只有见到我才肯把真相说出来。可我刚才只顾着同她争辩,全然忘了让她交代原委……这可怎么办?”   她有些着急起来。按理说她应该立即回去,可她在抛下那么一句从容不迫的话后那么从容不迫地走人,把潇洒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如果回去,她先前摆出的那些姿态不就全白费了?   而且这样一来,徐妙清就会看穿她的虚张声势,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不肯配合。   杨世醒没有让她回去,道:“你没有问她事情经过的真相,那你都跟她说了什么?”   她有些讪讪:“跟她交流了一下素日的姐妹情谊,询问她为什么要害我……”   他再问:“那你询问出答案了吗?”   她点点头。   他道:“那就行了。你之所以答应来见她,不就是为了弄清楚她背叛你的原因?既然这点已经知晓,别的事你就不用管那么多了,我自有法子让她吐出真言。”   他不说还好,一说,阮问颖就想起了徐妙清在暗室里的那番话,顿时感到一阵忧心,把其所说之语复述出来。   末了,询问道:“你觉得她真的布置了后手吗?如果有,徐大人在知晓你的身世之后又会怎么样?”   “会什么也不知道。”杨世醒唇角微勾,流露出几许浅淡的轻慢。   “她只是比杨士祈他们略有几分谋算而已,不是真的手眼通天,布置后手时绕不过身边的人,那些人现在都在我手里,没什么好怕的。”   阮问颖也想起来,在出事之后,徐茂渊把整个别庄都给了他。当时她还觉得奇怪,心想对方也不是那种献宝折罪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举动。   现在想想,此举莫不是意在让杨世醒更好行事?比如说那些侍奉徐妙清的身边人,以及宴会上有所牵扯的庄中仆役,就可以凑在一块关押审讯,免去不少麻烦。   她把心中所想问出,果然得到了跟前人的点头承认:“这两天我也不是在干等着他们开口,他们身边的人我都在加紧排查,挖掘出了不少东西。”   “你说的布置后手就被我的人在不久前发现,把情报上呈给了我。”他把先前收起的文书掏出,递给她,示意她看。   阮问颖接过文书,展开一目十行地扫视,松了口气:“看来我不用再担心了。”   杨世醒笑了笑:“你本来就不用担心,我虽在这桩事上栽了个跟头,但并非从此成了无能之徒。他们这种人会使出什么手段我再清楚不过,我不会再让他们有得逞之机。”   阮问颖见他重新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心中越发宽慰,笑意嫣然地颔首,对他抱以全部的信心:“嗯,我相信你。” 第196章 把真正的圆满留到成亲之时   见完徐妙清后, 阮问颖跟着杨世醒离开别庄,回往宫中。   途中,她特别叮嘱他要注意身边的人。   因为如果不是有人里应外合,杨士祈他们是不可能那么精准地把握他的动向, 在极为恰当的时机引开他的。   杨世醒让她放心, 道他最先处理的就是身边人,现在已经清理干净, 徐妙清布置的后手也是由此被顺藤摸瓜查出来的。   她听后, 在舒了口气的同时也颇为费解, 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出卖他。   不管他的真实身世是什么,在众人眼里他都是得陛下器重的嫡皇子, 将来能继承大统, 怎么想也不该舍本逐末,去投靠有名无实的太子和禁足失宠的亲王。   “若人人都能像你这般通透, 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了。”杨世醒神情平淡, 没有多少愤怒或失望,好似手下人的背叛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多时候, 不是你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清宁宫当初派来的那名宫女不就是被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吗?一旦被拿捏住了把柄, 便很难有足够的忠勇去坚持或智谋去化解。”   “所以那些背叛你的人都是被威胁的?”阮问颖感觉好受了一点。   杨世醒发出一声轻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威逼利诱都有。说白了,是他们本身就对我不够信任,才会轻易动摇立场。假使换了三益或者云山遇到这种事,你觉得他们会背叛我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我想不出来他们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背叛你……”   在她看来, 那几名心腹甚至可以跟着他们死遁出宫, 去往世外生活, 就像谷雨和小暑之于她一样, 足以被交付重任。   “可你又不能事事交给心腹去做。”她道,“总有一些琐事要分派出去,如果不能从根源上拔除隐患,即使这次清理了叛徒,往后也还是会有新的冒出来。”   杨世醒道:“忠魂义骨何其难有?不说侍从下属,便是文武百官,历朝历代也出过不少背信弃义之徒,无有断根绝源者。”   他这话说得听起来像是在感慨,但并没有多少扼腕的叹息,仿佛只是在进行最简单的陈述。   阮问颖也明白这个道理,画皮画骨难画心,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东西,谁也无法算准别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就像她,即使早早察觉到了徐妙清对杨世醒的倾慕和对她的不喜,也想不到对方会嫉恨到给她下药的程度。   所以她很清楚,通过某种一劳永逸的方法来确保身边人不再背叛,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   可她又真的放心不下。这次他们赢了,下次呢?就算借着这个机会把杨士祈等人都除掉,也不能保证往后不会再出现新的敌人,比如太后、顾家等。   一时间,阮问颖只觉得愁云浓雾漫上心头。   她微凝起眉,疲惫地叹了口气:“这样尔虞我诈的生活,什么时候能真正结束……”   杨世醒回了她四个字:“不会结束。”   “只要我还是皇子,还在宫中,还接触朝野,这样的纷争就永无止歇。陛下统御寰宇这么多年,不也没有真正的清净过?”   他说着,扬起一个笑,伸手抚上她的眉心,以指腹轻触,化解她的愁结。   “你若真心觉得不喜,不如随我离开皇宫,隐居世外?这样就不用再烦恼了。正巧陛下不在长安,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离开这里。”   放在之前,阮问颖还可能以为他是在半开玩笑半说真心话,但在陪着他坐镇监国、帮忙整理了大半个月奏折之后,她就已经明白了,他不可能会抛下一切离开。   这一切指的不是荣华富贵、锦绣膏梁,而是江山百姓、天下万民。   他既有翱翔天际的青云之志,一展抱负宏图,她又怎么会当江南巧燕,拉着他躲避风雨呢?   而且她在整理奏折的时候看到过,虽然目前的天下可以用太平两个字来形容,但不是什么波澜都没有,足以忙得他难得空闲,连陪着她去一趟徐家别庄都得选日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呢?   因此,她早就打消了和他隐居世外的心思,决定要和他一起并肩前行,共克风浪。   但在面对他的这声问话时,她还是故意装出一副精神一振的模样,盈笑应道:“好啊,我们离开。今晚就走。”   谁让他要拿这话来逗她的,明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偏偏给出如此说法,不就是算准了她不会答应吗?她自然要和他礼尚往来。   然而或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杨世醒没有露出什么作茧自缚的情状,气定神闲地回了她一句:“不行。”   她来了点劲,追问:“为什么?”   他道:“因为你还得回去喝药。”   她一下子泄了气,变得恹恹起来,半是叫苦半是怀疑地道:“还喝?我不是已经把今天的两副药喝完了吗?你别为了不在口舌之争上输给我就说胡话诓我。”   对面人神色正经,看起来半点也不像在撒谎:“是喝完了,但还有一副药你没有喝,是今天吴想旬新开给你的,你不知道吗?”   “今日过来给我看诊的是吴大夫。”   “那也一样,反正他们两个是兄妹,脉案都是相互看着的。”   阮问颖勉强选择相信他,毕竟是药三分毒,他总不会为了一时之争就随意让她服药:“这多出来的一副药是做什么的?”   “养身,固本培元。你喝也行,不喝也行。”   “我能不喝吗?”   “你说呢?”   “我觉得我可以不喝。”   “不行。你要喝。”   “……”   ……   回到含凉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阮问颖原本还想就服药与否和杨世醒歪缠一番,但在见到他案头堆积的一叠奏折之后,她就什么话也没说地乖乖把药喝了。   反倒让对方含笑奚落了她两句:“现在不觉得药苦了?看来昨日里你的娇气都是和我装的,我真是被你骗得好惨。”   她微红了脸:“我当然还觉得药苦,只是不想让你为我多加费神,才勉强自己一口气喝下。我如此贴心待你,你竟然不领情,真是——真是浪费我一片心意。”   这话她说得有些心虚,因为药苦是真的,她昨日服药时表现稍微夸张了一点也是真的,她又不是那等娇贵的姑娘家,连半点苦星子都受不了,只是心上人在眼前,忍不住想要撒娇罢了。   而杨世醒也不知道看没看穿她的那点小心思,闻言脸上笑容依旧,俯身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转坐到桌案之后,埋首于案牍中。   阮问颖一呆,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才伸手点唇,无声甜蜜地微笑起来。   烛火摇曳,燃尽半身。   杨世醒看完最后一本奏折时,阮问颖也沐好了浴,让谷雨给她擦拭头发,见他起身朝她走来,她示意谷雨下去,将沐巾递给他,让他接着给自己擦拭。   他扬起眉:“你倒是使唤我使唤得越发趁手了。”   不过还是接过了沐巾,站至她的身侧,轻柔地捧起她乌黑的长发,缓缓擦拭。   丝织绸缎的沐巾泛着烟霞的光泽,在乌发的映衬下颇显绮丽,触碰到掩藏在发丝之下的莹白肌肤更是沾染开一片胭脂绯色。   杨世醒擦着擦着,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无意识改变了部分动作。   阮问颖意识到这一点,身体在霎时间僵硬了一瞬,片刻才缓缓软下。   她不是抗拒,只是不清楚他想对她做什么,是像从前那样浅尝辄止,还是像那个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的晚上一样。如果是后者,那、那她还有些……   心念数转间,不待她决定好要如何应对,原本给她擦拭着头发的人就忽然停下动作,隔着烟霞绸缎环抱住了她。   贴着她的耳廓,烙下一个充盈满他的气息的热吻:“怎么这么拘束?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阮问颖耳根一阵发烫,差点忘记言语:“不……我没有……”   杨世醒又在她颊边印下一个亲吻,随着她的脖颈缓缓往下,含着轻哑的笑意和她说话:“那你怎么这种紧张的反应?”   阮问颖越发局促,竭力想更加坦然一点,然而她越是想这样做,就越是做不到,最后甚至在手心里渗出了一点汗水,这可是她近段时日来很少出现的情况。   “我……我……”她支吾半晌,寻不出合适的话。身后人已经开始解她的衣襟,让她的一颗心怦怦跳得直快。   眼见再不阻止,她就要被他推到榻上,只好抛开一切矜持,顾不得许多地开口:“吴、吴大夫说——避子汤多服伤身,我体内余毒未清,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杨世醒动作一顿,有些失笑起来:“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一度春宵吗?”   这是他头一次使用如此明确的指代,没有了在以前谈及时的那股隐晦,让阮问颖颇觉羞赧,有些不能适应。   转念一想,他们之间连具体的事情都经历了,仅仅口头言辞怕什么,便把这股羞涩压了下去,直起一半声势反问:“不然呢?”   “自然是——”杨世醒在话说到一半时停住,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很暧昧,不像是没有什么居心的样子。   他变得有些底气不足起来:“……我刚才行事的确容易使你生出误会,但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想抱抱你,和你多加亲近……你相信吗?”   阮问颖很想反问他,这话他自己说出来信吗?   好在不用她开口,身后环抱着她的人就先她一步闷声笑了出来:“好吧,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   “我认错,是我克制不够,情难自已,请你多多见谅,我会在往后更加注意的。”   阮问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接,点头应好吧,显得她似乎不愿意他和亲热,不点头吧,又像是她在变相地默认鼓励他的行为。   她只能闷声道:“我不是一定要拒绝你,是——吴大夫说了,最近几日不太合适……”   幸好,杨世醒在该贴心的时候从来不会使她为难。   他轻蹭着她的脸颊,含笑应话:“是。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这么做的。”   甚至给了她一点惊喜:“我知道你想给我们的洞房花烛夜留下一场美好的回忆,我也一样。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当做是老天赐给我们的机缘,把真正的圆满留到成亲之时。”   阮问颖的心霎时被他戳中,化成一腔柔软的春水,荡漾起涟漪碧波。   “那你还不快松开我。”她低下头,娇颜浅笑着同他说话,“我才沐浴好,准备安歇,别又被你闹得白费功夫。吴大夫可是说了,这几天里我身子弱,需要多加休养。”   杨世醒假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天大地大,颖姑娘最大。你都这么开口了,我若还不遵从,岂非成了无礼蛮徒?你好好休息吧。”   他松开手,允她脱离怀抱,贴心地给她拉合衣襟,梳理先时因为亲热而变得凌乱的长发。   他这一番举动让阮问颖有些不习惯,因为往常他虽然也很尊重她的意愿,但在涉及这方面时总喜欢多纠缠她一会儿,很少有一说就听的时候。   她不由得在心中想,果然病中人能享受到许多额外的关怀,年初她生那两场病时和他闹别扭实在太可惜了,白白错过了许多恃弱而骄的机会。   还好现在意识到也不晚,她可以趁着这段养病的时日好生弥补遗憾,受用一二。 第197章 如今在宫中,殿下便是规矩   接下来的几日, 阮问颖都在含凉殿里安心修养,仗着自己余毒未清的病体扮着娇弱,好好享受了一番杨世醒的贴心关照。   当然,她很注意地维持了度, 没有给他造成额外的麻烦。她只想体验一下被心上人悉心呵护的滋味, 可不想当使主公无心朝政的红颜祸水,凭白增添事端。   同时, 她也没忘了给阮子望修书一封, 告诉对方自己一切都好, 不必牵挂。   没想到她才命谷雨把信送回家,她的二哥就在翌日递了牌子进宫求见, 惊了她一跳。   更让她惊讶的是宫人把这事通禀给了她, 让她感到一股受宠若惊的不解。   “武节将军虽为我兄长,却也是朝廷命官, 进宫之事理当交由殿下处理, 我不过一介白身,既无官职也无命谕, 怎么能擅自做主?”   淡松道:“回姑娘的话, 殿下已经知道了此事,是特意派人来询问的姑娘,看看姑娘要见不要见。”   阮问颖道:“兄长既来,我这个当妹妹的岂有不见的道理?可殿下此刻正在宣政殿与徐大人他们商议国事,如何能够得闲接见?”难不成让她二哥也进宣政殿去?那也太胡闹了。   山黎笑着补充:“殿下的意思是,姑娘若是想见阮二将军, 可以直接宣将军进含凉殿, 与将军兄妹团聚, 不必走殿下那边。”   旁听的小暑讶然, 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样不是不合规矩?”   话才说完,她就飞快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忙不迭地请罪:“对不起姑娘,我又多话了。我、奴婢是无心的,并非如此作想……请姑娘恕罪!”   一旁的谷雨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使了个“你呀”的眼色。   小暑越发愁眉苦脸。   阮问颖默默地听着,没有应声,亦没有表示什么不满或原谅,因为小暑这话虽有些不妥,但也不失道理。   她以未嫁之身留宿含凉殿多日,本就已经不合规矩,若再私下里与兄长相见,更是违背了数重宫制礼制,就连皇后也不曾这般。   即使陛下此刻不在宫中,一切事宜交由杨世醒做主,也不代表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反而更应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以免授人以柄,在陛下回宫后招来麻烦。   且自从年初的那两场大病之后,她自省了很多,收敛了不少往日里恃宠而骄的脾性,不再以受到特殊的待遇而沾沾自喜,彰显自己高人一等,更偏向于低调行事。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等着山黎和淡松的下文。   山黎显然很明白她的意思,含蓄笑道:“虽说这话由奴婢来讲有些大言不惭,但既然是在姑娘跟前,也就不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如今在宫中,殿下便是规矩,姑娘不必有太多的顾虑。”   阮问颖最终见了阮子望。   用“最终”二字不太贴切,因为她打心眼里期盼和兄长见面,只是一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就颇为苦恼,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二哥解释。   要是她的大哥还好,聪明人之间的交谈从来不用把话说尽,点到即止便行。   可是她的二哥……就只能用打破砂锅问到底来形容了,能够忍着不在侍女面前开口已经是他能达到的最大极限。   果然,在三两句压抑着激动情绪的寒暄之后,阮子望直接屏退了谷雨小暑二人,又示意她把山黎和淡松也打发走,开始兄妹间真正的谈话。   “小妹,这些天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然后是接连不断的念叨:“外头传得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专门过来向我打听消息。连你嫂子娘家那边也送了信,旁敲侧击地询问情况,让我险些没能瞒过祖母。”   阮问颖决定先不回答,等探听清楚他手里掌握的消息后再做思量:“外头都传什么了?”   “什么都有。”他道,“有说你发现了徐家谋逆计划的,也有说你在别庄里遭到了歹徒命悬一线的,还有说……”   他皱皱眉,将此略过不提,想来不是什么好话。“总之众说纷纭,完全没个准话。六殿下还软禁了太子与高密王,搞得长安城里人心惶惶,生怕要变天。”   “软禁?”阮问颖道,“外头是这么说的吗?大家都这么认为?”   阮子望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是啊,就是这么说的。怎么,难道传言有误,六殿下并没有把他们软禁起来?”   “只是传言?”   “当然只是传言,涉及天家皇室,谁敢说证据确凿?”他道,“不过传得很真就是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现场旁观了全程,连说书先生也甘拜下风。”   正经中带着一丝诙谐的话语让阮问颖忍俊不禁,久违地感受到了与亲人相处的轻松愉悦。   “二哥,你说话可悠着点,这里是六皇子的含凉殿,不是我们家的国公府,当心隔墙有耳。”她抿嘴笑着打趣。   对方丝毫不惧:“怕什么,我又没说他的坏话。且他若是时时刻刻派人盯着你,把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收集起来,我才要感到担心呢。”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大胆,饶是一向知他习性的阮问颖也颇为无奈,劝道:“你还是收着点吧。六殿下自是不会派人盯着我,可万一要是他自己过来呢?听见你刚才那番话,他会怎么想?”   阮子望依然不惧:“他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这么想他的。”   “也真是奇了怪了,前几年我在长安时和他打过几回交道,那时的他虽然有几分故作老成,但也不失喜人之处,怎么长大成人后变得这么讨人厌了?”   他朝她大吐苦水:“前两回我进宫求见,一点没想过他会拒绝,好歹我也是他现在的表哥、将来的小舅子,进宫的理由还很合乎情理,只是想见见你,知道你好不好、平不平安。”   “可他却接连两回拒绝了我的求见,好不容易允我进了宫,也不肯让我看一看你的情况,尽拿些推诿之辞敷衍我,语气还很高高在上,不给我半点情面。”   阮问颖能理解他的不满,毕竟杨世醒有时就是这么令人生恨,但她还是有些纳闷:“他小时候很平易近人么?不一直都是这副傲然视人的脾性?”包括她也没少受过他的奚落,只是程度轻了点而已。   “是啊。”阮子望睁圆眼,“所以我一点也想不通,小妹,你怎么会喜欢他?以我们阮家的声势和你的品貌学识,要找什么样的夫婿没有?凭什么非要选择他?难道就因为他是陛下的嫡子?”   这话阮问颖自然不会接,即使她当初就是因为这点才亲近杨世醒的,也不可能傻到真的在兄长跟前承认。   她莞尔笑道:“二哥,你这是心怀偏见。六殿下身份尊贵不假,可他本身也十分超然卓越,在同辈人中出类拔萃,属佼佼者。我自然会喜欢他。”   阮子望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气,古里古怪道:“是啊,是很超然卓越,超然卓越到让你有家不能归,要在这深宫禁苑里待上十天半个月,连亲人的面也见不着。”   “我朝以律治天下,就是被关在大牢里的犯人都能有探视的机会,可你呢?你有什么?他的金屋藏娇?”   阮问颖微红了脸,为他的含沙射影,也为她和杨世醒在这些天里的相处情态,的确是有那么几分金屋藏娇的意味在里头。   “二哥,”她决定转移话题,软语撒娇,“你今日特地过来见我,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吗?怎么说我们也有数日不曾相见,你好歹也过问一下我的情况,关心关心我。”   幸而,她的仲兄除了在排兵布阵方面比较老道,其余地方都没什么心眼,很容易被她带偏了话。   “我怎么不关心你?这几天我为你的事焦心忧虑,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怎一个愁字能了得?把你嫂子都晾在了一旁。”   “可我两次想要入宫见你,两次都被拦住,你也不回家,只派人来报几声所谓平安的口信,昨日我才收到你亲笔书写的第一封信。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看似指责的口吻里充满了真情的关切,听得阮问颖既羞愧又动容,不再和他耍小心思,诚恳答言。   “是我不好,二哥,妹妹让你担心了。不过我是真的没有事,让谷雨给你报平安的口信也是真的,不是骗你。”   见她如此,阮子望的态度也变得平缓起来:“我相信你不会骗我,小妹。可我怎么知道你所说的没事和我所想的是不是一回事呢?”   还很罕见地给她说起了道理:“我在青州时,每次受伤也总会对爹娘说没事,不是想要瞒着他们,是真的觉得一点小伤无伤大雅,不需要大惊小怪。”   “可爹娘他们不这么想,一旦发现之后都会数落我,说我受了伤还不安分,白白教他们多担一份心。我现在的心情就和爹娘他们一样,小妹,你能明白吗?”   阮问颖怎么不明白?她收到父母从边关寄来的家书时,几乎次次都会先因为信里所写的战报感到欣喜自豪,然后生起一阵忧虑,挂念他们是否受了什么伤没告诉她,是否在报喜不报忧。   而且她还的确对阮子望这么做了,隐瞒了她被陷害下药一事。   一时之间,她进退维谷。   既想告诉对方真相,不使兄妹之间存在隐瞒,又不想他为此感到愤怒,急火攻心。   哪怕在所有人的心中,她和杨世醒早已结嬿婉之欢,此番中药对她而言不算什么损失,她也依旧能确定,她的二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气得先把含凉殿砸了,再跑去徐家别庄给她报仇。   这样一来,不说会不会破坏杨世醒的计划大局,单是阮淑晗和徐元光这一桩亲事就再成不了。   哪怕徐妙清罪有应得,徐家经此一事后在她心里从清流之家成了教养出一个疯子的无德之家,她也不想把她的堂姐牵扯进来,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无法和心上人相守的痛苦。   再则,这话也着实有些难以启齿,面对知晓内情的山黎,她尚且能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面对什么都不知情的兄长,她就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如此一番踌躇犹豫,终是道:“我真的没什么。是——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幌子,是一桩诱敌之计。” 第198章 看来这位六皇子也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冷面无情嘛   “幌子?”阮子望愣住了, “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这几天所见所闻皆是假的,不是真的吗?”   “七分真、三分假吧。”阮问颖含着微笑,思忖着合适的说辞,“我的确是在徐家别庄里遇到了一些事, 但并非没有任何准备……”   她眸光流转, 莲步轻移着与兄长稍稍错身,低声询问:“二哥, 依你来看, 当今储位之争形势如何?”   阮子望一怔, 有些惊讶地看向她:“还能如何?六皇子是陛下唯一的嫡子,又资质优秀, 能耐不俗, 陛下十分属意他,自是大局已定, 没有别的形势。”   “可太子和高密王不这么想。”她道, “他二人皆怀有勃勃野心,不肯居于人下, 想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尊位。”   “他们在暗地里联合起来, 欲除六皇子。徐家别庄就是他们计谋中的一环。”   阮子望的神情从惊讶转变为紧张:“这——”   阮问颖继续把话说下去:“六殿下得知消息,勘破计谋,与我一道演了场戏,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反把他二人一网打尽。”   “我之所以会留在含凉殿,也是为了对外有个说法, 在陛下回宫时能更好地应对, 其实我身上什么都没发生。”   “你——这——”阮子望看起来差点忘了该怎么说话, “此话当真?”   阮问颖点点头, 竭力诚恳地看着他。   他后退一步,思绪陷入混乱:“这——徐家当真有谋反之心?”   “不是徐家。”她澄清,以免她的兄长把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到徐茂渊头上,“是徐家的小女儿。她被太子以太子妃之位相诱,无法自持,最终生出险恶之心,铸成大错。”   阮子望的神情终于多了一丝理解:“原来是这样……难怪在六皇子扣下别庄里的人之后,徐茂渊连夜入宫请罪也能全身而退,继续上朝辅政……原来是这么一个缘故。”   “不过你确定吗?”他看向她,“谋反可不是什么小事,那徐家女不过一介闺阁女流,纵使利欲熏心,也不会傻到孤身一人做这些,定有人和她里应外合。”   阮问颖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原来她的二哥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在牵涉到朝堂之争时还是很有一番判断力的。   不过她依然玩笑了一句:“二哥,你这话说得可不好。什么叫不过一介闺阁女流?难道徐家女变成了徐家子,就能一个人做这些事了?嫂嫂可最讨厌听到这种话,你千万当心。”   “这、我的意思是——”阮子望结结巴巴地辩解,“不管是姑娘还是公子,谋逆这种大事总不可能一个人做决定,除非她恨家里的所有人,才会置整个家族于不顾。就像我如果要——”   阮问颖轻咳一声,及时打断他的话:“二哥慎言。”别说得上头了就什么话都往外冒,这是能够以自身为例来假设的事吗?她真是怕了他了。   未免对方再说出什么惊天泣地之语,她不敢再多玩笑,直言道:“你能想到的,六殿下自然也能想得到,早已派人去细细查探。”   “可那位徐姑娘就是如此的有能耐,一力扛下了所有事体,除却身边心腹,徐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她的打算,皆被瞒得密不透风。”   “就连她的心腹,也只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事,至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做下这些事后又准备做什么,她们都不知晓。”   阮子望听得咋舌:“这……你说的都是真的?”   “六殿下亲自查出来的事,还能有假?”   身旁人又连说了几声“这”,看来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评价。   阮问颖理解他,因为她在一开始听说的时候,心情也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刻她依旧有些五味杂陈,回想着徐妙清在暗室里说的那些话,不由自主地呢喃出声:“二哥,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很有本领?”   阮子望不可思议:“很有本领?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是在夸奖她,我只是想说——她能一个人做到这些,很……有能耐,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二哥?”她试图和他建立起兄妹间的心有灵犀。   可惜对方的神情表明了他无法建立,有些茫然地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她很可怕。”   “可怕?”   “因为一己之私而把整个家族拖下水,不顾亲人的安危,犯下如此弥天大罪,不是可怕是什么?”他道,“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妹妹,肯定宁愿她没有出生过。”   阮问颖失笑:“二哥,我都说了不要做这种无谓的假设……”   停顿了一会儿,她放轻话音,继续道:“不过,谋逆之罪固然无可赦免,但在确定徐家没有其余人牵扯进来的情况下,她身为徐大人唯一的嫡女,你觉得……她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阮子望有点摸不着头脑:“还能有什么结局?自然是按律当斩。至于要不要株连亲族,则看陛下之意。也许会对徐大人网开一面,毕竟他不知情,本身也是一位难得的肱股之臣。”   “你是这样想的吗?”她微感惊讶,“难道你不会觉得陛下会反过来因为徐大人的缘故,而放他的女儿一马?”   阮子望比她还要惊讶:“怎么会?这可是谋逆大罪,之前的张家和楚家你忘了?他们两家犯下的罪行还没有这么重呢,就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陛下凭什么对他徐家网开一面?”   “可是徐家有徐大人,张楚两家没有。徐大人有经世之才,半朝文官加起来都没有他一人强,六殿下监国也离不开他的倚仗,陛下舍得处理他吗?”   其实阮问颖更想说的是杨世醒舍不舍得,但这样就显得他太没能耐了,居然会被朝臣拿捏,即使那是一名举重若轻的心腹大臣,就用了陛下作为说法。   阮子望皱眉,陷入沉思:“你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   “不过你在意这些做什么?”他在苦思无果后一改神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道,“这又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你只需要安心等着陛下回宫裁决即可,何必操这些心?”   “还是说,”他难得敏锐起来,“六皇子怕处置了徐家女后会使徐大人与他离心,有心想放过一马,又怕这么做会失去威信,便把这难题扔给了你,希望你能帮他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不得不说,他这话猜中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就是这真相不是之于杨世醒的,而是之于她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和顾虑。   阮问颖替心上人澄清:“当然不是。二哥,你把六殿下想得太优柔寡断了。他行事历来干脆利落,鲜少有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时候。”   “那你想这么多干什么?”阮子望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不以为然起来,“他既不想这些,此事便与你无关,你不必费神琢磨,就算能琢磨出名堂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三司,签不了判决书。”   “可我想琢磨。”她小声嘀咕,“我不想放过徐家女,也不想以此给六殿下惹来更多的麻烦……”   阮子望有些意外地“嚯”了一声:“听你这话的语气,是六皇子把对那徐家女的处置权交给了你?”   还别说,杨世醒当真对她说过差不多的话,虽然她没有应下,反把“我都听你的”一言还给了对方。   但在当前的情境之下,她还是厚着脸皮点头承认了,大言不惭道:“六殿下的确是这么一个意思。”   阮子望来了兴致:“那很好啊,你照着自己的心愿来做就行。你既然不想放过她,就不要放过她。”   说到这里,他终于露出一点颇有精神的笑意,道:“看来这位六皇子也不是在什么地方都冷面无情嘛,还知道对你特殊关照。不错,有点我阮家女婿的模样。”   阮问颖无奈地唤了他一声:“二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插科打诨。我在正经问你话呢。”   他道:“我不是回话了吗?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   她道:“按照我自己的心愿行事固然是好,可我也有顾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婆婆妈妈的话,都不是六殿下想的,是我自己想的。”   “哦。”阮子望明白了,“搞了半天,原来那个举棋不定的人是你?”   阮问颖颇感羞惭地点点头。   阮子望缓缓抱起双臂,摇了摇头,感到格外不能理解。   “这有什么好举棋不定的?他是皇子,是陛下钦定的继承人,将来要遇到的事多了去了,要是连这点麻烦都解决不了,以后还怎么治理江山、掌管群臣?”   “你尽管放开顾虑就是。若他当真为此苦恼,就代表他本身实力不济,这样的人注定走不远,你万万不可托付终身,需得早早离开。”   说到这里,他似是被自己这理论给说服了,握拳轻敲手心:“对,就是这样。你且把这次处置当做试金石,看他对此表现如何。”   “若是他表现得好,便皆大欢喜,若是他表现得不好,你也可以为自己早做打算,寻找出路。” 第199章 她与杨世醒虽不是夫妻,却早已成为一体   阮问颖讶然:“我怎么能这么做?”   “你怎么不能这么做?”阮子望道, “你要是嫁给寻常人也罢了,家里还可以给你兜底,偏偏你要嫁给皇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各种各样的风波, 危及自身性命, 当然要多加考察他的能力。”   阮问颖道:“可我相信六殿下,认可他的能力。”   阮子望道:“那你更该随心所欲了, 你都相信他有能力了, 还怕给他惹麻烦做什么?”   阮问颖:“……”真是好有道理的一番话。   她干巴巴道:“那我也不能依仗着这点就胡乱行事, 就像我相信二哥你领兵作战的能力,也不能随意把敌人引过来让你杀敌一样。”   阮子望一愣, 眨了眨眼, 摩挲着下巴思索:“你说得也对……那你大方一点、宽厚一点,饶过那徐家女一回?主动给六皇子和徐茂渊卖个人情, 将来也有好处。”   阮问颖浅浅抿唇, 不言语。   看她这副模样,阮子望笑开, 伸手揉上她的发心:“说到底, 你还是不想放过那个徐家女,是不是?那就别想这么多,直接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   “他既像你说的那般喜欢你又有能力,还把徐家女的处置权交给了你,如何会因为你不够‘大方宽厚’而不满?说不定他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你解气。”   “我知道。”她嘟唇,“我又不是傻子,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想得到。可我就是很犹豫嘛, 又想狠狠出口恶气, 又不想给他惹来额外的麻烦……才一直纠结到现在。”   阮子望松开手, 远离她的发心。   屈指,毫不客气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看你不是犹豫,是拎不清。天底下哪有两边好处都占的美事?凡事必得当机立断,犹犹豫豫只会错失良机,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当初就该带你去青州历练两年,让你见识见识塞外的寒暑,免得被长安的荣华富贵养成一朵晴雨不知的娇花,害自己也连累他人。”   阮问颖不服,抿唇争辩:“又不是我不愿去青州的,是你们不肯带我去。”   “是爹娘不肯带你去。”阮子望回答,想要揉回她的发心,被她不满地拂手避开,还欲伸手,被她一个瞪视逼了回去,才彻底熄了心思。   “更准确地说是娘不肯带你去,想把你留在长安,和我们金尊玉贵的六皇子殿下培养感情。现在好了,感情培养出来了,麻烦也培养出来了。”   “麻烦?什么麻烦?”她有些心虚,心想她的二哥莫不是察觉了什么,比如她不想放过徐妙清的原因。“我现在不正在思考怎么才能避免更多的麻烦吗?”   阮子望道:“现在还不够麻烦吗?你瞧瞧你这些日子都住在哪里?你是定了亲,不是成亲,哪有没出阁的姑娘家住在未婚夫婿处的道理,还是在宫中,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我都快不敢听了。”   闻言,阮问颖松了口气。果然,她还是太高估她的二哥了,在大部分时候,她的二哥都可以用她二嫂的一个字来概括:木。   这世上终究不是每个人都格外机敏,能从他人的一句话里推断出十句话,是她和杨世醒相处得太久,习惯了他的字句珠玑和才思敏捷,忘了他本身就不是寻常人,不能拿别人与他相比。   她轻快道:“不敢听就别听,你也说了,那都是些风言风语,有什么听的必要?”   阮子望道:“我倒是不想听,可传言无孔不入,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我能怎么办?”   阮问颖继续用轻快的口吻微笑答话:“过耳不存,闻声不动心念,方为君子立身之道。”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有些小心地询问:“那些传言都传到了什么程度?可有对我们家的声誉造成影响?”   阮子望哼了一记:“现在知道顾虑家里的名声了?当初决定跟人演戏的时候怎么不多考虑考虑?在宫里留宿多日……亏你想得出来,普天之下,能做出如此之举的,你也真是头一个。”   她面颊微红,有些讪讪道:“二哥,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什么一样……这又不是多么难闻难见的事,历朝历代能数出不少例子,不只有我一个……”   “你都要往历朝历代上数例子了,还敢和我说是什么常见的事?”阮子望不可思议。   他加重了语气:“妹妹!哥哥不是什么老古板,见不得两情相悦之人在一块。你要是在青州,看上了哪位英才俊杰,哥哥能帮你直接把他绑起来,绝无二话。”   “可这是在长安,在宫里,你面对的人是皇子,好的时候千好万好,风雨同舟珠联璧合随你怎么说,坏的时候怎么办?你——你要学会为自己留后路!”   阮问颖被他说得左右为难,她知道她的二哥是关心她才会吐露这些肺腑之言,也承认这番话很有道理,换了她是姐姐,看到自己的妹妹这般行事,也会觉得很不妥,很有风险。   可她又实实在在的是当局中人,在经历了身世之谜、退亲风波及这次的催情汤药等一系列事之后,她对杨世醒的信任已经达到了一个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   都说夫妻一体,她与杨世醒虽不是夫妻,却早已成为一体。她相信他,深爱他,信任他,又怎么会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可这种话说出来,听在不知情的旁人耳里,只会觉得她单纯愚蠢,被情爱迷昏了头脑,她都能想象得出她的二哥会怎样痛心疾首。   她只能道:“二哥,你在没有和嫂子成亲、与当时还是赵姑娘的她相处的时候,也会想着如何给自己留条后路吗?”期望着能以此来让对方将心比心,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阮子望果然回答了一句“不会”。   但他紧接着道:“可你嫂子不是公主,不会卷入夺嫡、朝堂、君臣之争,赵家也不比我们家煊赫,出了事我可以兜揽,兜揽不住能让爹娘大哥帮忙,实在不行还可以向陛下皇后求助。”   “你呢?你准备在出事的时候向谁寻求帮助?我吗?大哥吗?爹娘吗?还是陛下和皇后?真到了六皇子都自身难保的时候,你觉得你能从谁那里得到帮助?”   阮问颖轻缓地眨了眨眼。   她慢吞吞道:“如果真到了六皇子出事的那一天,我……不觉得我自己能从先前准备的后路里全身而退……”   “瞎扯。”阮子望毫不客气地揭穿她的狡辩,“能不能和有没有是两码事。”   “我在青州领兵时也不觉得需要什么撤退计划,不过一群蛮夷,多少年都没在我们手上讨得好处,能有什么能耐?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每次都会在战前认认真真地部署谋划。”   “你觉得是我领兵和无知蛮夷作战的风险大,还是你与六皇子涉足宫闱朝堂、卷入一波又一波纷争的风险大?”   阮问颖想了想,是和他贫嘴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风险大比较好,还是认真与他探讨她为什么甘愿把身家性命与杨世醒绑到一块比较好,最终决定和他来一场另外一个方面的深切交流。   “二哥。”她充满真挚地看向他,诚恳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在关心我,怕我受到伤害。可是——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即使将来发现自己走错了,也不会后悔。”   阮子望微怔:“小妹……”   “我知道二哥是为我好。”她道,“可我不能总依靠二哥,便是这次靠着你的提点躲过一劫,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我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靠二哥。”   “所以二哥哪怕觉得我这条路不好,有风险,也让我自己去走一遭,好不好?不走一回,纵使妹妹听了二哥的话,心里也会留有遗憾。而若是我自己走了,即使发现这条路是错的,我不会生出埋怨。”   阮子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才抬手摸了摸鼻,道了一声“……你说得对”,似在打起精神,又似在回避她的目光,表情看起来有点失落。   “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倚仗自己是你的兄长,就强求你听我的话行事……照你自己的心愿来吧。”   “不过你要记得,”他朝她露出一个笑,“不管你选择走什么路,又遇到什么事,二哥始终是你的亲人,站在你的身后。”   阮问颖也朝他乖巧而笑,颔首点了点头,心中漾起一片温暖的碧海。   “嗯,我知道。二哥也要对妹妹有点信心,怎么说我都是爹娘的孩子,不会差到哪儿去。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于最要紧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两人在接下来便没有再聊什么严肃的话,只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零事,诸如真定大长公主贵体如何、二少夫人六甲之身可还安好。   “你嫂子精神且好着呢,成天在府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要在东边辟个演武场,一会儿要在西边扎架秋千,还要带红黄两色的花,简直闹得我头疼。”   “我前些天想进宫见你那晚,还被她教训了一顿,说我不明白六皇子的表态,是主动上赶着找闭门羹吃,结果真被她说准了,又得了她好一通笑斥。”   后面一件事阮问颖听杨世醒提起过,当时她还埋怨过后者,此刻听闻当事人的亲口说法,感觉又有些不同,带了一点新鲜。   “嫂子说得对,你的确没有弄明白六殿下的意思。”她含笑道,“二哥,在领兵作战方面你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可在其余地方,你便得多听听嫂子的话了,她比你要强。”   阮子望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我知道你嫂子厉害,我也甘拜下风,可你们别老是指着我的鼻子这么说,好像我多么愚蠢一样。”   “而且六皇子的身份再怎么尊贵,他也是你将来的夫君,我不奢求他以妹婿之礼来待我,也总该体谅你我之间的兄妹情深,拦着我不让见你是什么道理?”   对于杨世醒不允许阮子望见她的原因,阮问颖心知肚明,但她在先前已经选择了幌子的说法,这会儿便不好把个中缘由道出。   只能道:“他最近一段时日繁务缠身,性情难免有些急躁,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你看今天,他不是就让你进来了吗?”   对方讶然:“他让我进来的?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她道:“自然是因为得了他的首肯,宫人才敢把你领进来,不然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知道她这话说得哪里不好,阮子望的神情变得有些不满起来,于言语中透露一点她是否受委屈了的询问,在她摇头否认后还放不下心,决定留在含凉殿等杨世醒回来,同他说道说道。   阮问颖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该感到贴心还是无奈,正准备好生和他解释一番,消解他心头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疑虑,山黎就自外通禀,道殿下回来了。   而她和阮子望既非含凉殿的主人,杨世醒也非入宫觐见的朝臣,需要得到谁的首肯才能入内,是以,山黎的话音才刚落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就迈步而进,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200章 殿下天潢贵胄,微臣不敢攀亲   兄妹俩谁也没有料到杨世醒会忽然回来。   虽然他们的话题大部分都围绕着杨世醒, 但在阮子望表明了要在殿里待到对方回来的下一刻,他就真的回来了,如此恰逢的巧合,还是令他们颇感惊讶。   阮问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杨世醒是不是早就到了, 一直在外头听着他们的谈话, 才能这么完美地掌握进来的时机。   当然,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对她一向爱重, 她相信他不会这么不尊重她。   就是不知道她的二哥怎么想, 会不会在心里更加把他和卑鄙小人等同,落下不佳的印象。   她赶在阮子望回过神来前上前, 对杨世醒盈盈展开一个微笑:“表哥, 你回来啦?今日下朝怎么这么早?可是麻烦事都解决了?”   杨世醒瞧着她,没说话, 似是在思考她询问这话的真意, 又或者是不习惯她在称呼上的改口。   但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不露声色, 落在不熟悉他性情的人眼里, 便和冷淡沾上了一点边。   阮子望就是其中之一。   他上前一步,有些生硬地行了一个礼:“臣阮子望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照理,朝臣与皇子之间该以品阶论上下,不可称臣,毕竟素来只有君臣之说, 便是东宫太子也不可僭越, 遑论皇子。   但一来杨世醒领旨监国, 陛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日, 他代表着陛下,见他如见天子;二来,她的二哥也不是会在称呼上费神的人,许是觉得顺口就那么说了,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反而为了防止杨世醒多想,阮问颖在暗地里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态度好点。   “……”杨世醒安静了片刻,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她含乖带巧的脸庞,转移到阮子望的身上,不露任何痕迹地流畅接口,“免礼。表兄快快请起。”   口吻算不上有多么热情,但颜面是切实给足了,至少阮问颖没听见他对谁说过“快快”两字,就是对徐茂渊和裴良信等文师武傅,也不过加了个“请”而已,今日之言可谓殊荣。   可惜阮子望听不出来,神情没有多少改变,依旧带着一点行礼时的生硬,收势起身,微垂着首道:“殿下天潢贵胄,微臣不敢攀亲,岂可忝居表兄之辈。”   听得阮问颖在心里直叹气,心想,她要是不知晓她这二哥的性情,估计就要以为他是故意阴阳,在讽刺杨世醒的身份了。   实际上,她的二哥之所以会在亲缘关系上做文章,恐怕是她方才笑着唤了杨世醒一声“表哥”的缘故,在因此觉得吃味。   真是……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阮问颖一边为阮子望的言语生起一种啼笑皆非的感动,一边暗自庆幸她改口换了称呼的先见之明,要不然让她二哥听见“世醒哥哥”这么一个甜腻腻的称呼,指不定他会有什么反应。   好在杨世醒很愿意给她颜面,没有计较阮子望堪称失礼的言辞,勾唇弯出一个淡淡的轻笑:“表兄言重了。杨阮两家世代姻亲,不过一声兄长之称,如何担当不起。”   又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不让其有发挥的余地:“前几日,表兄心挂表妹的安危,数度想要入宫一见,但因个中缘由之故,都被我暂时回绝了,还望表兄见谅。”   他边说边行至紫檀屏案旁,示意兄妹俩在贵榻上坐下,并唤人呈来茶酒点心,在看似随意的寒暄中把阮子望的话套了个遍,摸清对方都从自己妹妹那里得知了什么。   阮问颖在旁听着,心里分外纠结,既不忍见她二哥这么毫无防备地被人套话,又明白这是必要的流程,要不然他们在之后的交谈中一个不小心说岔了话、被察觉出端倪就不好了。   看见阮子望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她的心情又是郁卒又是纳闷,不明白她二哥这么一个实心眼的人是怎么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难不成他在领兵作战时从来只管闷头冲?   杨世醒的套话很快,不过两三句言语就完毕,回到了正常的交流上。   “表兄与表妹兄妹情深,先时入宫求见表妹,遭我婉拒,表兄虽然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但我知道,表兄心里是牵挂着表妹的。”他含笑说话。   阮问颖有点怀疑他想说的不是牵挂,而是不服,只不过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说法。   “今日终于兄妹团圆,表兄可是能放下心了?”   阮子望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知是同样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是被他这一连串的表兄表妹给绕晕了。   “还好。”他有些硬邦邦地道,“见到小妹安然无恙,气色红润,微臣便明白这几日的担心多余了。多谢殿下对小妹的照顾,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微臣就带着小妹告辞了,不叨扰殿下。”   杨世醒目光微转,看向阮问颖。   阮问颖连忙以眼神示意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她和她二哥提前商量好的话。   两人的来回不及一息,快得让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   杨世醒平静道:“恐怕要让表兄失望了,世醒尚有要事欲拜托表妹,需得劳烦表妹在宫中多留两日,暂时不可随表兄回家。”   阮子望的嗓音有些发紧,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不满:“殿下还有什么要事要麻烦舍妹?”   杨世醒淡笑不语。   这便是不可对外人言了,即使勇直如阮子望,也知晓六皇子殿下一旦摆出这样的态度来,他就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而且他还不能问,因为杨世醒是君,他是臣,从来只有君问臣,没有臣问君的道理。   他只能生硬地道:“既如此,还请殿下好生照顾小妹,不要让她再受到什么委屈。”   又在片刻的静默后忽道:“殿下可知,小妹对那徐家之女的行径很是厌恶,但为了殿下着想,不使殿下与徐大人离心,她一直都隐忍着没说出来?”   “二哥!”阮问颖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失声急唤,“你在说什么呢?你——”   “你不要拦我。”阮子望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严肃,“我是在帮你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说出来,免得你一直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别人还不了解你的难处。”   说完,不等她有所回应,他就转头看回杨世醒,以一种夹杂着审视和挑衅的口吻说话。   “小妹在方才与微臣交谈时,言辞之间充满了对殿下的欢喜和信任,不知殿下是否也对小妹怀有同样之情?肯替小妹排忧解难,不让她为了大局之故而委曲求全?”   “二哥!”阮问颖又气又急,几乎涨红了脸,“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插手我的事了吗?为什么还擅自替我做主?你——你凭什么!”   “这是什么话?”阮子望惊讶不已,“我不过是帮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又没硬拉着你回家,也没有拦着你继续待在宫里,怎么就成擅自替你做主了?”看起来是真心不觉得他这番言语有什么不妥。   阮问颖简直要被他气哭,鼻尖泛起一阵酸涩,泪珠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含着极度愤怒和颤抖的哭腔抛下这一句话,起身离席,掩面奔进殿后的内室。   “颖颖!”   “小妹!”   两声呼唤伴随着两道颀长的身影在同一时刻站起。   “你在做什么?”杨世醒率先回头,把目光从阮问颖消失的背影处收回,朝阮子望发出诘难,“在和她说什么话?”   阮子望满脸惊讶茫然,完全料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连君臣之别也多顾不得,支支吾吾道:“我——我没说什么啊,就是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是在帮她——”   “帮她?”杨世醒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知道她多大了吗?知道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吗?知道她寻常和我相处是什么模样、有没有和我提过你说起的事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贸然把一切宣之于口,不仅辜负了她对你的信任,更是把她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你这样做,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我?”   阮子望被他打击得脸色有些发白,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所不妥,但还是强撑着不肯承认:“我、我怎么把她的颜面踩在脚底了?我分明是在替她试探你的感情——”   “这就是在落她的颜面。”杨世醒冷笑,“你既然觉得那些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凭什么觉得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出来是在帮她,对她有好处?”   “你若当真为她着想,不想让她受委屈,便该在私底下和我谈,而不是当着她的面大张其词,还以一副为她好的姿态让她闭嘴。”   “你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自我满足。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阮子望的脸色一阵青白交加。   他试图做最后的涸鱼之挣:“是,我是考虑不周全,没有顾虑她的感受,这一点是我的错。”   “可我不过是说了一点话,怎么就落她的颜面了?那些话都是她的真实所想,难道你会因此而计较她心胸狭窄、不够大度吗?如若不然我,怎么会落她的颜面?”   杨世醒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嘲讽和恚怒从他的脸上褪下,取而代之的是不愿多谈的无趣。   “你妹妹说得对。”他移开目光,“你的确什么都不懂。”   “请回吧。”他用一种漠然的口吻下逐客令,“过几日我会亲自把她送回府上,希望到时你能够明白一点,不要再让她伤无谓的心。” 第201章 我要让她活得生不如死   阮问颖在内室里独自抹着泪。   杨世醒自隔断后转出, 在她的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方锦帕:“给。”   她收了收气,低低嘟囔了一声“多谢”,伸手想要接过。   杨世醒却趁着她腾出空来的时机绕过她的手, 亲自把锦帕覆上她的面颊, 轻柔擦拭。   “哭得这么伤心。”他端详着她,眉宇间浮现出一抹无奈和心疼, “何必呢?你二哥又不明白你的心思。”   阮问颖抢过帕子, 胡乱擦了两下, 别开目光不看他,瓮声瓮气道:“他若是明白我的心思, 我就不会哭了。”   “他都不明白你的心思了, 你还哭,岂不更加让他一头雾水?”   “可我就是被他气哭了, 能有什么办法?”眼看着哭腔又要升起, 阮问颖连忙压住,转移话题道, “我二哥他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被我说了一通,回去了。”   她一惊:“你赶他离开了?”   “是。”杨世醒毫无扭捏地承认,“早知道他会惹你落泪,我一开始就不会放他进来。”   阮问颖有些急了,本就因为哭泣而愁郁不展的黛眉越发忧蹙,更显焦容:“你、你怎么能赶他离开呢?他是那样一根筋的性子, 被你赶走, 一定会——”   “会怎么样?”   她一噎, 几分哑然道:“……会很烦闷, 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赶走他;觉得你莫名其妙,对你的印象再落下乘;而且也不会明白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致使我哭泣离开。”   “那就让他去烦闷。”杨世醒不为所动,“他是你二哥,不是我二哥。看在你的份上,我已经给足了他颜面,既然他自己不在乎,我也没必要再给。”   很合情合理的一番话,阮问颖想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言辞,只能颇含羞愧地垂首道歉:“二哥行事的确有些鲁莽,麻烦你多多担待……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他有些无奈,微恼道:“他都把你气哭了,你还替他道歉?”   “没办法,谁让他是我二哥呢……”她揉着锦帕,“而且我也不全是被他气哭的,也有一些气自己的缘故在。”   杨世醒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笑:“这可真是奇了。你被人气哭,不仅不怪罪对方,还反过来反思自己,此等圣贤胸怀当真令我钦佩。你气自己什么?”   阮问颖被他挖苦得面庞微红,声音越发低下:“我不是非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既然在刚才套了我二哥的话,就该知道我没有对他说实话,告诉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他被你一早拒之门外,依然几次三番地想要入宫见我,皆因他对我焦心关切之故。我却隐瞒实情,不告诉他,实在辜负了他对我的一腔真意。”   “他会对你说出那样一番话,也是因为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才无法判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还因此冲他发火,落泪离开,留他一人在原地……当真不该。”   “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利用了二哥对我的信任,是个卑鄙小人。”   杨世醒耐心听完了她的陈述。   他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你利用了他的什么信任?以他那么一个憨直有余、精明不足的性子,你若是把真相告诉他,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让他自己也陷入危险。你不告诉是为他好,是对的。”   阮问颖露出一个赧然的微笑:“你是真的这么想的吗?不是在安慰我?”   并且比起安慰,他更像是在说反话,这反话还不针对于她,而针对她二哥。   尤其是“为他好”这三个字,嘲讽之意颇为显露,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杨世醒大方承认:“是真的这么想,也是在安慰你。”   “其实——?”她等着他的下文。   “其实是你二哥自找隐瞒。”他说出下文,“他但凡能靠谱一点、机灵一点,你都不会瞒着他。是他自己不够优秀,无怪你会这么做,换了我也不会告诉他实话。”   这算是把责任全部推到了阮子望身上,阮问颖的理智告诉她自己不能这么想,但她的情感还是诚实地放松了下来,心情舒缓了大半,没有方才那么压抑了。   “你不能因为不想让我苦恼,就帮我找借口。”她闷声嘀咕,“再这样下去,我会成为一个满口谎言、推避求全的奸诈之徒的。”   “这不是借口,是事实。”杨世醒道,“这世间是讲究一个真心换真心,可不能盲从。难道一个人对你好,你就要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阮问颖觉得他说得很对,但还是有些犹豫:“可他不是别人,是我的兄长……”   “陛下和皇后还是我的爹娘呢。”他道,“你瞧见他们把我的真实身世告诉我了吗?”   阮问颖哑口无言。   她彻底被他说服了。   与此同时,又有一股愧疚从她的心底冒出,觉得需要他拿自己的身世来安慰她很羞惭,她怎么能这么任性没用。   杨世醒一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舒容展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脸颊:“不觉得愧对你二哥,觉得愧对我了?那好吧,你给我一点安慰当做补偿,我们就两清了。”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往常她配合着和他亲近一番也罢了,但现下她委实拿不出这方面的心思,遂没有接他的话,朝他笑了一笑,算是承了他的好意。   杨世醒也没有坚持,他原本就是为了让她开怀才那么说的,此刻见她展颜而笑,达成了最终目的,自然没有更多要求。   只道:“开心了?以后都要这样,不许再哭。哭有什么用?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我焦心生气,想把惹哭你的那个人解决,不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阮问颖就紧张起来,想起之前他说过的话,连忙询问:“对了,你刚才说你把我二哥说了一通,你都说他什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一些让他认清自己的话。”他轻描淡写,“告诉他过两日我会送你回去,希望他不要再惹你伤心。”   阮问颖十分怀疑这个“不过”的程度,但他都这么说了,想来不会再告诉她更多,便没有追问,转而朝他表示把他一个人扔在外头面对阮子望的谢意和歉意。   他继续轻描淡写地一笑:“无妨。这是我的含凉殿,我身为主人,自然该招待客人。”   她继续怀疑他说的招待是什么招待,但还是没有追问,因为知道问不出结果,只暗自在心里决定,等回府后要仔细询问一番她的二哥,听听到底是什么说法。   反倒是杨世醒开始了询问:“你的话都问完了?那该我问你了。”   “问我?”她有些惊讶,也有些紧张,不明白他想问她什么。   不过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正襟危坐道:“好,你问吧。”   见状,杨世醒露出一抹笑:“放轻松,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道:“之前我要把徐氏女的处置给你,你不肯,说都听我的意思。那我现在想好了,我要赐她一死,你可有疑议?”   阮问颖呆了呆,片刻后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你要赐死她?”   “她妄图谋反,本就犯下死罪,又是一介白身,无官无职,不需经过三司会审,我赐死她是她的殊荣,也是对整个徐家的恩典。”   道理是这样,可他在之前从来没说过对徐妙清的打算,现在却忽然来了这么一段,很显然是因为阮子望的先时之言,也太——随意了。   阮问颖询问道:“你是因为我二哥的那番话,才这样说的吗?”   “是。”杨世醒应得干脆,“我原本以为你是不愿夺去他人性命,对其心怀不忍,又或者是顾念往日的情分才不肯处置,没想到是因为我的缘故。既如此,我便替你做主了。”   “可、可是——”   “你不要多想。她是咎由自取,因为犯下了谋逆之罪而被我处死,与你无关。”   “我不在乎这个。”她诚恳地摇了摇头,“从她对我下药的那一刻开始,我与她之间就再没有任何情分,我也希望她能得到惩罚。可是,徐大人——”   “你太低估徐茂渊了。”杨世醒打断她的话,“他能位极人臣,心性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能够相比的。”   “当初他在尚不知晓实情的情况下都能连夜进宫向我请罪,愿以大义灭亲来示徐家忠心。如今证据确凿,他又怎么会舍不得自己女儿的性命?”   阮问颖张口结舌:“可——可他们到底是父女——”   “父女又如何?古往今来,子弑父、父灭子的戏码还少吗?”杨世醒神色平淡,带有一种平静的冷酷。   “就像你说的,在她决定与太子勾连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徐家女了。她既不顾虑徐家的安危,徐茂渊自然也不会顾虑她。”   室内陷入片刻的寂静。   自檐角飞悬而下的水流声不歇,熏风轻过,漾起一池莲花摇曳。   阮问颖发着怔,有些迟缓地开口:“你……”   她的目光移动到跟前人的脸庞上,认真凝视:“……当真?”   “当真。”杨世醒道。   阮问颖下定了决心。   “徐妙清一死,徐大人固然不会有怨言,可徐元光是她的哥哥,别的不说,他和晗姐姐的亲事定不能成,不管晗姐姐今后嫁不嫁给小徐公子,我都不能让她影响到晗姐姐的终身。”   “我要让她活着,活着看到我和你成亲,看到晗姐姐得到幸福。”她道,无意识地缓缓收紧手中的锦帕。   “但我要让她活得生不如死,在她父亲、兄长对我们宽宏大量的感激中受尽折磨,有苦不能说。”   杨世醒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你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颖颖。”他轻笑着道,“在这世上,死,不是最大的惩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第202章 他若当真让二哥进来请罪,置孙女的颜面于何处?   之后, 阮问颖又服了两日药,经吴家兄妹确认她体内的余毒已清之后,杨世醒把她送回了镇国公府。   这一回,真定大长公主没有再待在房里等他们过去请安, 而是亲自带了人候在正堂, 挂着亲切热情的笑脸迎接二人。   看得阮问颖心生疑惑,不明白她的祖母怎么忽然转了性。   难道是因为在这一次的谋逆风波中, 杨世醒二话不说就把太子和高密王一干人等全部关押了起来, 让她的祖母看明白了如今的长安是谁做主, 才一改往日作风?   直到一通寒暄过后,大长公主在言语里带出了阮子望, 她才明白个中缘由。   “你表兄他从小被你姑父姑母带去边关, 在塞外风沙里长大,于尊卑规矩方面缺少了一点合宜, 倘若有什么失礼之处, 还请你看在颖丫头和我这老婆子的份上担待一二。”   “前两日他入宫求见,不意冲撞了殿下, 虽为无心之过, 也终究是鲁莽之举,外祖母已经好生教训了他一顿,罚他去祠堂里跪了一夜。”   “如今他已知错,正在院子里候着,只等得到传召,便进来向殿下请罪。”   阮问颖听得在心里直蹙眉, 前半段话也就算了, 可以说是谦恭了她二哥的姿态, 避免了被扣上不敬尊主的罪名, 在情理上最大程度地让杨世醒消气。   但后面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让她的二哥进来,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向杨世醒请罪吗?这让她二哥的颜面往哪搁?又让她的二嫂怎么想?   她忍不住开口:“祖母——”   真定大长公主不出意料地打断了她的话,置若罔闻地继续对着杨世醒慈祥而笑:“如何?醒儿可愿意见上一见?”   短短几番话,换了好几种不同的称呼,将祖孙、君臣之间的亲疏分寸拿捏得淋漓尽致,也将对阮问颖的无视发挥到了极致。   好在阮问颖原本就没想着能说完话,她的目的只是开这个口,让杨世醒听到,明白她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至于她祖母对此的反应,则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她纳入考虑范围内。   果然,杨世醒心领神会,含笑推脱了大长公主之言,道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就不麻烦表兄进来了,再者,他根本没有怪罪过表兄,何来请罪之说。   轻轻巧巧的一声兄长称呼,让大长公主笑得满怀舒心松意,又说了几句亲亲切切的话,便在他要告辞离去时让孙女好生相送。   杨世醒如何会让才清了余毒的心上人来回折腾?自是客套地回绝了这个提议,还很贴心地给了说法,以免阮问颖在他走后被大长公主问责。   “表妹于前些时日不小心受了惊,身子尚未完全好转,不可多劳,还请外祖母多多照看她,让她在府中好生休养,保重身体。”   饶是如此,大长公主也依然在他离去后隐下笑脸,稍显狐疑地转向孙女:“你二人可是有些生分了?怎么他连你二哥的面都不见,也不让你相送?”   阮问颖真想应一声是,看看她的祖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为了避免惹来更多的麻烦,她还是压下这股冲动,轻声细语地恭谨解释。   “祖母多虑了。表哥是真心为孙女着想,才没有让孙女相送,不见二哥也是为了保全孙女的颜面。试想,他若当真让二哥进来请罪,置孙女的颜面于何处?我们阮家的颜面于何处?”   大长公主一声冷哼:“这一点本宫怎么会料想不到。我赌的就是他不会让你二哥进来。他纵使不顾念阮家的名声,也需顾念你的名声,如何会让你兄长丢脸?”   “你也真是愚钝,连这点都想不到。若非我方才没有打断你的话,你是不是就要替你二哥开脱赔罪了?差点坏了本宫两全其美的好计。”   阮问颖一愣,没想到她的祖母在刚才是故意那么说的。   这份举止不能说错,既能在保全家族颜面的同时表明谦恭的态度,避免日后可能会招致的风险,也能从杨世醒处得到一个不怪罪的定论,设想可谓周全。   但她的心里却颇感疲惫,原以为回到家中能清静一会儿,不必面对外界的风雨,没想到也缺少不了这些心计交锋,还是来自亲人,让她难免升起几分失望。   她努力不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垂眸颔首,应下一句乖巧的答话:“是孙女思虑不周,孙女知错了,往后定不会犯,请祖母宽谅。”   见状,大长公主舒展眉眼,拉过她的手,含欣带慰地和她说话:“祖母也不是非要挑你的错,你素来听话,比你舅母要强多了,祖母喜欢你还来不及。”   “前些天徐家别庄一事,闹得长安风风雨雨,滋生了许多流言。祖母不管其中的虚实真假,只要知晓你平安无事,又深得你表哥看重信任,便放心了。”   “不像你二哥,什么劝慰的话也听不进去。都说了让他耐心等,他还不肯,偏要进宫去看你,好似你在你表哥那里能出什么事。”   “瞧,现在你不就平安回来了吗?他那一趟宫不仅白去了,还多惹了一堆麻烦回来,劳烦祖母替他收拾,真是让人不省心。”   阮问颖含着得体的微笑聆听,没有说话,面上显现出一派受教模样。   她也只能这么做,她既不认同大长公主所说言语,又不想与之争辩,剩下的对策便只有假装乖巧了。   如此这般熬过了叙话,阮问颖恭谨相送大长公主离开,在堂里等了一会儿,确认对方不会折道而返之后,就立时去了外头的院里,想要见阮子望。   院子里很空荡,没有她预想中的身影,只有赵筠如的侍女采芝在廊下站着,见她过来,上前对她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姑娘。姑娘可是要寻二公子?”   在得到她的肯定回复之后,采芝道:“可是巧了,夫人方才偶感身体不适,命人将二公子唤了回去,此刻公子已是回了长风苑,正在照看着夫人。”   阮问颖一惊,有些紧张道:“你们夫人身体不适?怎么会呢?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采芝避而不答,只道:“夫人命奴婢候在这里,说,如果见到姑娘,便问姑娘愿不愿见二公子。若姑娘愿意,就随奴婢一道回长风苑,夫人和公子都会等着。姑娘可愿随奴婢一道回去?”   不符常理的询问让阮问颖怔了怔,然后才明白过来,所谓的身体不适不过是她二嫂的一个幌子,好将丈夫带走,避免其在大太阳底下挨晒。   以她二嫂的聪慧,想是早就料到了真定大长公主的打算,也料到了杨世醒不会见,干脆挟身孕当做金牌令箭,把不需要等候传召的夫君唤离。   留下侍女朝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则是意在表明此事与她无关,他们夫妻俩愿意同她和往常一样相处。   阮问颖把个中关节想通,不由佩服起了赵筠如的胆大聪慧,居然敢在真定大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干。   想来她的二嫂也是真的被气住了,才会不顾风险出了此招,真不知她二哥积了什么德,能娶到这样一位妻子。   如此能勘大局也敢破局的长嫂发来的邀请,阮问颖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她原本就有事要寻阮子望,颔首笑着应下一句“那就麻烦你了”,便在采芝的带领下去往长风苑。   主座的堂屋里,阮子望夫妻俩果然正在等着她。   更准确的说,是赵筠如在等着她。   一段时日不见,对方的孕相明显了不少,但在行动之间仍然很是利索,见到她的第一时刻就起身相迎,亲亲热热地唤她小妹。   “你果然来了。你二哥方才还和我打赌,说你一定在生着他的气,不肯过来相见,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相信你们兄妹情深,不会有隔夜仇。”   她一边说,一边挽着阮问颖往内室里走去,朝倚案坐在屏风处的一道人影示意:“瞧,他现在还蜷在角落里不肯正眼看我们呢,就因为心虚胆怯,拉不下脸来承认他自己错了。”   “大将军——”她带有几分戏谑地拉长语调,“人都已经过来了,你还在那里杵着做什么?难不成要让你身怀六甲的妻子替你招待?还不赶紧过来。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话了吗?”   这话出来之后,过了好一会儿,倚坐在凭案处的人影才有了动静。   他慢腾腾地下榻,低头垂首,缓缓走到二人跟前。   “抬头。”赵筠如轻斥,“你就准备以这副模样向你妹妹赔罪?拿出点正经的姿态来。”   阮问颖从刚才起就感到一阵茫然,不明白她的二嫂在唱什么戏,此刻更是一头雾水,疑惑询问:“赔罪?什么赔罪?”   “自然是为前两日的事赔罪。”赵筠如道,“我真是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蠢事,难怪你会那般伤心。要换了我,哪里会让他平安出宫,非把他的一层皮扒下来不可。”   阮问颖有些发懵,经过大长公主一事,她本以为赵筠如能不迁怒自己已是深明大义的极限,没想到居然会站在她这边,替她向阮子望讨要公道,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然而对方话语里针对丈夫不成器的愤懑不满不似作伪,阮子望在接下来的举止也印证了其妻之言,低声诚恳或者说是蔫头耷脑地朝她赔礼道歉,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   “小妹,是我错了,我不该擅自替你做决定。你是因为信任我才会对我吐露心里话,我却辜负了你的信任,把它随口往外说,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你好,实在可恶。是我的错,请你原谅。” 第203章 偏生你孝感动天,以为人家真的有拳拳慈长之心   阮问颖怔怔地望着他:“二哥……”   阮子望垂着眸, 束着手,再把道歉的话说了一遍:“小妹,是我不好。我是个混账,是个蠢货, 不仅伤了你的心, 还落了你的颜面,你气我怪我都是应该的。”   “可我不想我们间就此伤了兄妹情分, 所以我向你赔罪, 希望你能原谅我。你若心里还是有气, 可以狠狠打我骂我一顿,我绝不还手, 也绝无二话。”   听着他的话, 阮问颖的神色动了一动,想要摆出一张笑脸, 但是失败了。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你……你真是……”   “你知道我今日寻你是为了什么吗?”她努力上扬唇角, 含笑和他说话,“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想对你说, 我不该在那日跑开, 是我太不懂事,太任性了,希望你能原谅。”   “可你——你却先向我赔了罪,我真是……真是——”越发觉得自己心机险恶,利用兄长的信任进行欺骗,是个卑鄙小人。   简直让人羞愧。   阮子望不知晓阮问颖心中所想, 听闻她话中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便带着一点希冀地抬起了头, 然后就被她含泪的面容慌乱了心神, 手足无措地想要给她拭泪。   “小妹?你怎么哭了?是我哪里说得不好吗?还是我那日的行径实在混账,你不肯原谅我?那、那你不原谅也可以,你别哭啊——”   “我没有哭。”阮问颖低下头,飞快地眨眨眼把泪意逼退,“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原本不是一桩多严肃的事,我和你却各自为此辗转难眠,实在……很有些好笑。”   赵筠如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举止,适时笑着插话进来:“是啊,我也是这么跟你二哥说的。我告诉他,虽然他的行为的确很是不妥,可你们兄妹一向情深,你怎么可能会真的生恼?”   “他偏不信,觉得自己犯下了大错,成天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祖母罚他去跪祠堂一夜,他能把自己罚上跪两夜,听见你回府的消息也是紧张得脸色发白,差点连话都不会说。”   “现在可好,你们兄妹把话说开,他终于不用再自己吓唬自己了。”   很合情妥帖的一番圆场话,按照常理发展,兄妹俩接下来便该尽释前嫌,重归于好。   可不知是不是阮问颖的错觉,赵筠如的真意似乎并不在于弥合他们兄妹二人,而在于点出大长公主祠堂罚跪之举。   正好她也不想继续纠缠那日的事,要不然她真怕自己会被心头的愧疚压垮,顺势询问出声:“祖母当真罚二哥去祠堂跪了一夜?”   赵筠如唇角含笑,款款说话:“祖母爱惜晚辈,自然不会当真罚跪,但话是必须要放出来的,不然六殿下那里不好交代。”   “只恨你二哥是个木头脑袋,长辈说要罚跪,他就真的去跪,并且想跪上两天两夜,若非我动了胎气,不得不唤他回来,怕是他能一直跪到妹妹回府。”   阮问颖闻言心中一跳,正欲张口,阮子望就在一旁嘟囔开了:“我做错了事,受罚是应该的,祖母又发了话下来,我岂能不跪?”   “倒是你,仗着怀有身孕就闹娇小姐脾气,非要我在旁边相陪,连祖母之罚也不肯让我受完,当真不怕被人挑理。”   “今日也是,我奉祖母之命候在院中,本欲将当日之事彻底了结,以免埋下隐患。你却忽然让人来说什么腹中酸痛,唬得我连祖母之命都不顾了,急忙赶来看你。”   “结果却发现你在房里安安闲闲地待着,问你有哪里不适也不说,我要再回院子里去你又不肯。你说你是不是任性?万一六皇子召见,却发现我不在院中,岂不又生了麻烦?”   赵筠如一声冷笑:“不错,我是任性,没有你祖母那么有大局观,只想着让你一人周全,不顾念整个阮家。谁让我命不好呢,嫁给了你这么一个呆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阮子望睁大眼:“这话从何而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祖母只是面上不讲情面,心里还是向着我们的,没有真的要我在祠堂里跪上一夜。”   “且依你推断之言,祖母是算准了六皇子不会让我进去请罪,才故意让我做出那么一番姿态。我不过是在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你何必如此生气?”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筠如就彻底沉了脸,隐去最后一点笑意,真真切切地露出了生气的模样。   “我何必如此生气?我还不是被你给气的!你祖母想得是周全,只稍费点口舌就能把阮家不敬尊主的帽子摘去,讨好六殿下。可她何曾有想过你?”   “纵使你什么事也不做,只在院子里待上一会儿,满府的人也依然会传遍你的流言,说你得罪了六殿下,需得负荆请罪方可使殿下消气,你颜面何存?!”   阮子望皱眉:“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没有说错。我的确做错了事,不说这只是祖母的巧思计谋,便是当真要让我负荆请罪,又有何不可?男子汉大丈夫,错了自该承担。”   赵筠如气得脸都红了。   她提高声音:“所以说你蠢!六殿下那里有你妹妹兜着,岂会真的同你计较?而且人家是什么人,日理万机的,有那个时间和心思与你不满吗?说不定早就忘了这回事!”   “是你祖母不敢担一点风险,生怕此事牵连到她,影响她坐享清福,才忙不迭把你推出去!你以为她只在面上说说而不真的罚你是因为疼你?是因为她知道根本不用这样做!”   “口头上责备你,实际上不看顾着你如何行事,六殿下来了又把你推到台前,如此一番唱念做打,既给她增添不徇私情的好名声,也让你对她多生孝心,多好,多划算!”   “现在你明白了吗?你那好祖母根本没有顾虑过你,只把你当做一个麻烦、一份风险,生怕你耽误了她过好日子。偏生你孝感动天,以为人家真的有拳拳慈长之心,反把我当做任性胡闹来说教!”   “你说我该不该气,该不该恼?!”   一连串话疾风骤雨般落下,说得阮子望一愣一愣的,半天回不过神。   反倒是阮问颖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上前扶住赵筠如的身体,让对方靠着凭案缓缓坐下,柔声宽慰。   “嫂嫂莫要生气,我二哥是个榆木脑袋,什么话都得说上好几遍才能听进去,嫂嫂慢慢同他说便是,不必同他计较,吓到小侄儿就不好了。”   赵筠如缓了一会儿,脸色仍是不佳,好在气已经渐渐喘匀,不再像刚才那样起伏剧烈了。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以你二哥这几日的表现,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平安生产那天。”   阮问颖连忙答道:“当然能。嫂嫂莫要说丧气话。”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给阮子望使眼色,示意他上前对妻子说些什么。   好在阮子望在别的方面有些迟钝,但在赔礼道歉方面算是把理弄明白了,上前认真地作了一个揖,给赵筠如赔了不是。   “夫人息怒。愚夫知道自己是个呆头呆脑的呆小子,一直以来都依靠着夫人才没有被人卖了,今日犯了愚蠢,错怪了夫人,实在不该。”   “还请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回。我阮某人对天发誓,往后定不再使夫人生气,如有违背,便叫我当真被人卖了还数不着钱。”   赵筠如板着张脸,没理会。   阮子望维持着鞠躬作揖的姿势没有起来。   片刻,赵筠如终于从嘴角边逸出一丝笑,缓和容色:“行了,你起来吧,在你妹妹面前这般伏低做小,也不怕被笑话。”   她把手放至腹部,轻缓抚摸:“我也不是非要闹得你们祖孙失和,只是想让她……心里有点底数,别仗着你性子软和就随意欺负,算什么事。”   “是。”阮子望道,“夫人是为我好,我知道。我对夫人从来只有感激,不曾埋怨。”   赵筠如被逗笑了:“你这张嘴也真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说,有哪家妻子会喜欢听丈夫说只感激自己?”   她不耐烦般挥挥手:“行了,闹了这么一场,我也有些累了,想要休息,劳烦你送颖妹妹回漪蕖苑。”   阮子望应了这话,起身对阮问颖道:“走吧,小妹,我送你回去,让你嫂子在房里清净清净。”   阮问颖点点头,对赵筠如说了些劝慰之语,叮咛她要保重身体,就同兄长一块离开。   漪蕖苑与长风苑相隔有些距离,兄妹俩在游廊上行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却谁都没有开口,沉默着走完了全程。   直到阮问颖回到自己的闺苑明间,询问阮子望要不要坐下来喝会儿茶,他才摇了摇头,道了一声不用。   但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吩咐周围的人都下去,有些犹豫地问了她一句:“小妹,你……觉得你嫂子说的那些话如何?”   她明知故问:“什么话?”   阮子望道:“就是她说祖母的那些话。你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阮问颖思忖了一会儿,衡量要不要对他说实话,又要说多少实话。   说来颇为可笑,她不久前还在羞愧利用她二哥对她的信任进行隐瞒,不过转眼之间,她就又在心里考虑起了相同的事,半点比不上她二嫂的大方爽直。   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她二哥的性子这么无法让人放心,她真怕她把实话说了之后,他会在一个激动之下跑到真定大长公主处去质问,那可就全完了。   最终,她选择了一个较为隐晦的回答:“血浓于水,祖母自然是爱惜我们的。可嫂嫂对二哥的感情也不比任何人少,她不顾自己怀着身孕也要气恼地说出那些话,想来自有道理。”   她认真地看着他,道:“二哥,你……要多想想。” 第204章 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皇子殿下,我们怎可贸然靠近?   阮子望带着沉默离开了。   阮问颖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对方这回能不能想通, 就把这份心绪压下,不再去想,转而打算起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她是用了午膳后回府的,现下时辰不过未时一刻, 天色尚早, 很适合去他人府上拜访,就是不知道在没有提前知会的情况下会不会不妥。   不过大抵是心有灵犀, 她这厢还在命人整理着多日未住的闺房, 那厢阮淑晗就已得了信上门来, 同她来了一场姐妹相会。   阮问颖又惊又喜,亲自去二门处迎接, 把阮淑晗领进漪蕖苑。   “晗姐姐, 多日不见,可别来无恙?”她殷切询问。   阮淑晗握着她的双手, 与她一块在榻边坐下, 含笑回应:“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自从当日别庄一别,我与你就再未见过。这些天我又是担忧你的情况, 又得忍着不去打听外界的流言, 当真受了好一番折磨。如今你可总算回来了。”   阮问颖在感到贴心的同时亦有几分羞愧:“劳姐姐心忧,妹妹这段日子过得很好。之前我写给姐姐的信,姐姐看了吗?”   “看了。”阮淑晗道,“可惜你那侍女腿脚太快,把信交给我后就走了,也不多留片刻, 让我想给你写封回信都来不及。”   阮问颖笑道:“我那封信本就只是报个平安, 无需姐姐回信, 姐姐不必懊恼。”   “我知道。”阮淑晗微恼地看了她一眼, “信写了和没写一样,让我看后除了知晓你还能平安写信外没松多少口气,反倒让我娘紧张了半晌,生怕你我二人在互通什么大秘密。”   阮问颖听罢心想,看来徐家别庄一事当真闹得很大,连一向精明强干的济襄侯夫人都对她生出了怨言,害怕她再弄出点什么事牵连到自己的女儿。   但阮淑晗既然没有明说,她也就当做没有听出来,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她都能对她二哥生气,她的二婶自然也能对她生气。   她道:“那如今姐姐见着了全须全尾的我,可是能彻底放下一颗心了?”   阮淑晗故意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几眼,道:“勉勉强强吧,你现在是看着还好,可谁知道你前些日子是什么模样。”   寥寥几句显出得当分寸,只叙话当下,不追问过往,还给阮问颖留了接话的余地,不像阮子望,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让她为难。   相应的,她也愿意把实情告诉对方。一来她相信她的堂姐能替她保守秘密,二来,此事牵扯到她堂姐的姻缘终身,她不希望对方在这件事上被瞒着。   她遂捡了与徐妙清相关的事说了,恰是阮子望不知道的那一半,若她的两位兄姊在某天有兴致来一番深切交谈,或许就能发现惊人的事实。   阮淑晗听得震惊不已,虽然她在六殿下扣押了别庄中的所有人包括徐妙清时就有预感,但亲耳听闻事实真相,她还是感到一阵难以置信。   “你所言当真?”她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她!她怎么能做下这种事!”   阮问颖道:“我也很不明白,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对她虽不比对姐姐亲近,可也是真心拿她当姐妹的,往各家贵女里询问,谁不说一句她是我的好姐妹?”   阮淑晗发出一声冷笑:“你拿人家当好姐妹,人家未必当你是好姐妹。你觉得人与人相处是真心换真心,有的人则觉得你这样的想法天真愚蠢,活该被骗。”   阮问颖神情平静,她已为徐妙清的事气过几回,此刻再提,心湖里便没有激起多少波澜。   不过她还是很感激阮淑晗的这份愤懑不平,让她知晓这世上是有姐妹真情的。   “其实,”她思忖道,“一切也是早有形迹。”   “晗姐姐,你还记得我曾同你说过,她在言谈举止间有些奇怪,像是在刻意针对我吗?尤其是在我的及笄宴上,说出来的话大大失去了她以往的分寸。”   阮淑晗被她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面上带出一点恍然之色。   接着就是愧疚:“她竟从那时开始就对你生了恶念,可恨我当时还替她说话,让你不要多想。那日在徐家别庄里,你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真是——”   阮问颖见她有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趋势,连忙安抚:“姐姐别这么说,这不关姐姐的事,是她自己生了邪念,怪不到姐姐的头上。”   “而且那时我也怀有侥幸之心,明明察觉到了她对六殿下不同寻常的情感,还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善妒而没有说出来。如果我说出来了,和你商讨商讨,或许当日之事就不会发生。”   阮淑晗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一点,不过依然有几分自责:“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够机警。”   “那日在别庄里,她把你我二人的坐席分开,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的,可我偏偏沉溺在了嬉闹中,我——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赔罪。”   阮问颖含笑回答:“那就不赔罪。换我反过来朝姐姐赔礼道歉,不该在那日没有机警之心,差点出事吓到姐姐,可好?”   阮淑晗不赞同地看向她:“还同我说笑。你可是险些出了大事!”   “也只是险些,真实情况就是我没有出事,靠着机灵和六殿下相救逃过一劫。”她道。   “而且出了这么一桩事也好,至少绝了后患。要是留她到来年六殿下和我成亲时再做手脚,就不知道有没有这回幸运了。”   阮淑晗的神情带上了几分无奈。   她感慨:“真不知道你这总是想事情好的一面的性子是好是差……六殿下定然不似你般觉得此遭幸运。”   听她提起杨世醒,阮问颖也想起了一件事,询问道:“对了,当日六殿下带人去往徐家别庄时,都发生了什么?”   关于那日的事,阮问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杨世醒仔细告诉过她,阮淑晗也在谷雨登门报平安时,遣话让后者转告过一些,但只是大概的描述,详细情形如何并没有说。   这不难理解,一些要紧的事始终是当面细说比较好,她和阮淑晗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很有默契地在前些天保持着沉默。   直到姐妹二人重逢相见,才轻言细语着缓缓道来。   大体说的和杨世醒告诉的没什么区别,只在细节方面增减一二,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补足了一些场景。   比如说杨世醒只会告诉她他是怎么找到她的,而不讲别的人和事,因为他那时候满心满眼只想着她,根本没有把其余人放在眼里。   阮淑晗则更关注周围人,因为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通过和其他人的交谈来进行推测,是以提了不少宴会诸人的反应。   “六殿下带人进来时什么话也没说,面无表情着一张脸,直接让人包围了园庭,提审妙……徐妙清。不少人被他这阵仗吓到了,大家茫然惊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闻二姑娘胆子大些,在六殿下押着徐妙清走后张口说,莫不是徐家犯下了什么不赦大罪,让六殿下直接过来抓人了。我当时还替其辩驳,现在想来真是识人不清。”   “顾姑娘反应最快,问我你去哪儿了。说来真是惭愧,我那个时候昏头昏脑的,只顾去想徐家是否真的出了什么事,竟然忘了你。直到被人询问,我才注意到你不见了……”   “后来约莫过了一炷香,六殿下的人出现在庭里,传达了殿下旨意。说是我们可以回去,但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往外提一个字,违者论罪不饶,我们便在惊悸中散了场,各自回了府里……”   “刚回府里时,爹娘他们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看我面色苍白,也能猜出是出了事,多番询问下见我不肯开口,便着人外出打听。”   “我本不欲抗旨,可外面的话能有几分真?说不定会让爹娘听了更受惊吓。于是我就想着,他们都是守口如瓶的人,我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不往外说,六殿下也不会知道我违了旨……”   说到这里,阮淑晗的面上沾染了几分羞愧:“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我真的不忍让爹娘为我担心,而且我也希望有长辈能和我一起分析分析。”   “自从发觉你不见了之后,我的心里就一直像被火烤着。我知道你一定是出了事,要不然六殿下不会出现,可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我就像个聋子瞎子,只能煎熬地等着别人来告诉我消息,懊恼和后悔差点把我折磨疯……我、我真的很难受。”   眼看着阮淑晗的话语陷入混乱,阮问颖加重握着她手的力道,柔声安抚:“我知道。晗姐姐,你不必为你那日的行为感到抱歉,我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就是这样的通情达理,让阮淑晗越发地感到羞愧。   因为她在那日离开徐家别庄前,是想过要不要派人去询问一下六殿下的护卫,探寻一下究竟的。   怎么说她与六殿下也有两层表亲关系在,又事关她的堂妹,她去询问消息,对方就算不肯透露,想来也不会治她的罪。   可她退缩了,不敢去接触正在盛怒中的六皇子分毫,生怕惹来什么风险,就这样当着一只缩头缩脑的鹌鹑回了家。   哪怕她当时真的很不安、很着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也还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后来她被母亲要求独守房中,称病不见外客,不仅是为了隔绝外头的猜测传言,也是为了避免她被更多地牵扯进这件事。   当时,面对她可否派人去探风声的询问,她的母亲几乎是立时就否定了。   “不行!这不是什么寻寻常常的小事,你几时见过六殿下亲自带人登门?上回发生这种事还是在年初张家那会儿,后来张家是什么结局你也都知道。”   “此次徐家遭变,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尚未可知,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家,就该知道尽量远离,以免被殃及池鱼,没有上赶着去凑热闹的道理。”   她试图以皇家与他们家之间的姻亲关系进行争辩,包括六皇子与阮问颖之间的感情,但济襄侯夫人只是哂笑,看着她的表情像看一个天真的幼童。   “傻孩子,你当真以为陛下说过杨阮不分二家,我们就真的一家亲了?陛下与大长公主之间尚不亲厚,遑论大长公主的子辈、孙辈?”   “能同你大伯一家亲,是因为陛下娶了你姑母,你大伯娶了长公主,六皇子又同你堂妹一起长大。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不是我们。”   “你只看着六皇子给你堂妹庆贺的及笄宴盛大风光,听你堂妹平日里对你说六皇子待人有多宽和亲近,也不想想那都是对谁、是为了谁的缘故?”   “实则大半年来阴晴不定,以雷霆手段对付张家、楚家,打压顾家,这次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徐家。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皇子殿下,我们怎可贸然靠近?”   “可是颖妹妹她——”   济襄侯夫人打断她的话:“正因为你妹妹出了事,我们才更要避开!”   她的母亲先是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态度暗示:“你也不多想想,能让六皇子抛开国事不管、紧赶着去别庄寻人的,会是什么事?”   接着,再用严厉的口吻下令:“这事你不许再提,也不许再想,安心在家里待着,倘若你妹妹平安无事,到时自会把一切相告,用不着你多操心。”   “记住,你且不是你的堂妹,我们家也不是你大伯一家。” 第205章 对徐妙清本人最好的惩罚   阮淑晗回想着当日母亲抛下的那番话, 久久不语。   看着这样的她,阮问颖心中升起几分好奇,唤道:“晗姐姐?”   她一愣回神,连忙展开一个微笑, 遮掩道:“没什么, 我一时想岔了事情,走了会儿神……总之, 你没事就好。”   阮淑晗没说是想岔了什么事, 阮问颖也没有追问。对方既然没有主动说明, 想来是不愿在这方面多谈,她不想让自己变得和二哥一样, 在追根究底方面为难人。   且结合她的堂姐方才的神情与言论, 她也能猜出个大概,无外乎是对当日疏忽大意、没有及时发觉她消失感到懊悔。   这种懊悔不是她用三言两语的宽慰能化解的, 不如什么也不说, 由着阮淑晗自己去想,时日一长, 自然就会释怀。   她把话题转移到一开始就想提的正事上面:“晗姐姐,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端正的口吻让阮淑晗也严肃了神情,询问道:“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你与小徐公子的亲事。”   闻言,阮淑晗先是一怔,接着脸色就变苍白了一分,听出了她的言中之意。   阮淑晗无意识握紧了她的双手:“出了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再同他有所往来……况且我与他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亲事, 从来——也谈不上有什么……”   阮问颖正是怕她会有这样一番反应, 才做主留下了徐妙清的性命, 当下道:“姐姐莫要误会, 我不是要逼你和小徐公子划清界限,而是想告诉姐姐,此事乃徐妙清一人之过,无关徐家其他人。”   “我之所以会告诉姐姐徐妙清的事,不是要破坏姐姐和小徐公子的姻缘,而是不希望姐姐被蒙在鼓里,日后才发现真相,深陷挣扎。”   “现在姐姐既已知道了这事,便没有任何问题了。倘若姐姐依旧心许小徐公子,那么妹妹也乐见其成,由衷祝福你们二人。”   阮淑晗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不过看着还是没有什么神采。   她苦笑道:“好妹妹,我很感激你的这份宽宏大量和贴心。可我纵使不计较他妹妹犯下的那些错,他又怎么可能不介怀他妹妹的死?我们……终究是缘尽了。”   听见“缘尽”二字,阮问颖就知道她这堂姐心里还是喜欢着徐元光,放不下这段感情,遂道:“若我说,徐妙清能免于一死呢?甚至在小徐公子眼里看来还是网开一面,多亏了你替她求情的缘故?”   阮淑晗一震,不敢相信地看向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你想为我放过他妹妹吗?——这万万不可!”   “姐姐放心。”她安抚笑言,“只是看起来网开一面而已,实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姐姐可想知道,我为徐家妹妹安排了怎样的一个结局?”   阮淑晗怔怔道:“……什么样的?”   她漾出一个微笑:“念其年幼无知,遭太子欺骗,又尚未及笄,所犯罪行没有成事,特法外开恩,饶恕一等,没入奴籍。”   “至于徐家和徐大人,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连带之罪,诸如教女无方等,不过这些都是陛下和六殿下该考虑的,我且不能置喙。”   阮淑晗还是怔怔的,有些困惑:“只是没入奴籍吗?这样徐家岂不是能把她赎出来?而她即便无法除去奴婢之身,也依然能在家人的照顾下衣食无忧,过舒适日子,算什么活罪?”   阮问颖姣美的脸庞上浮起一抹轻笑:“她的家人能照顾到她自然是好,可若是照顾不到呢?”   阮淑晗道:“如何照顾不到?把她放在族中的道观或郊外的庄园中,派几个人过去看着,不就能照顾到了?还是你想赶在他们之前把人买走?那在他们眼里看来还能算是法外开恩吗?”   阮问颖道:“如果我向徐大人表示,他的女儿之所以能留得一条性命,完全是因为你为她求情的缘故,而我实在厌恶她,不想和她同处在方圆千百里之内,暗示他为女儿赶紧找一门远亲嫁了呢?”   阮淑晗一惊:“你想在她的亲事上做手脚?”   她道:“不错。”   中原疆土辽阔,天南海北各踞一端,远嫁的女儿相当于彻底离开娘家,去了遥远的陌生之地,加上往来通信不便,想要动手脚是轻而易举的事。   如此一来,既能彰显杨世醒的仁德,又可获得臣子的感激与忠心,可谓一石二鸟。   最重要的,这是对徐妙清本人最好的惩罚。   她不是对杨世醒的亲事耿耿于怀,自认为足以配得上他吗?那就给她一门亲事,教她看清自己有多少份量,配得上怎样一门亲事。   她不是觉得老天不公、心怀嫉妒吗?那就让她亲身体验一回这世间的云泥之别,永远活在嫉妒之中,饱尝痛苦和后悔的滋味。   甚至不必让她的这门亲事持续太久……另外遭逢别难。   头一次,阮问颖如此切实地把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手中。   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痛快感自然是有,生杀予夺的慎重心也有,就连一点点的踌躇和犹豫都有。   当然,只要她想起徐妙清试图对她做的那些事,最后一种心情就会如风沙般消散,不影响分毫。   也不知道她的这番决定在旁人耳里听来如何,是善还是恶,是仁还是狠,尤其是性情一向温婉的阮淑晗。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的堂姐与她姐妹情深,对徐妙清抱有一种同仇敌忾之感。   比如此刻,纵使在听闻这番言语后神情有些震动,她的堂姐还是表示了认同,道:“如此,也算是她自食恶果。”   “颖妹妹。”阮淑晗看向她,“你能留下她一条性命很是仁德可贵,但完全不必如此。出了这样一桩事,纵使我与他双方都不介怀,我们两个也不会再有可能,你不需要为了我这么做。”   “为何?”阮问颖不明白。   阮淑晗露出一个有些惨淡的微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许只是我的臆测,你听听便罢。我觉得……我娘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阮问颖更不明白了:“婶婶为什么会不同意?难道她看不中小徐公子?还是不喜欢徐家?”   阮淑晗摇摇头:“都不是。从前我娘或许会嫌弃他没有官职,但也会看在他是徐大人之子的份上对他另生嘉许,赞同我与他之间的事。可现在……什么都没用了。”   阮问颖有些明白了:“你觉得婶婶会害怕六殿下这般轻轻放过徐家,只是因为要借助徐大人之力,才暂时隐忍不发。待到日后羽翼丰满,便会来场秋后算账?”   这是历朝历代常有的事,济襄侯夫人会有此担心也说得通。   阮淑晗还是摇头:“我娘她且想不到这个份上,她只会尽力规避一切看得见的风险,比如……六殿下、祖母还有伯父伯母的不满。”   阮问颖这下是真的一头雾水了,如果说她的二婶不担心杨世醒会找徐家算账,那担心什么他会有不满?还有真定大长公主和爹娘他们,为什么要对小辈的亲事不满?   阮淑晗瞧见她的模样,心知不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就说不明白,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也不瞒着你,当日我从徐家别庄回来……”   她把那时济襄侯夫人的话说了,末了道:“此话委实令人难以启齿,所以我一直没有脸面说出来,但——”   “但我娘对我的心是好的,只是不想我受到牵连,不是对你有偏见。你……你多多理解。”她诚恳不已。   “嗯。”阮问颖颔首,露出一个亲近的微笑,“我能理解,晗姐姐。”原本她就是这么猜测的,只是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一篇文章。   她没有多少不满,这世间的大部分父母都是先顾着自己儿女的,此乃人之常情。   反而阮淑晗很是羞愧:“楚家私采矿山一案中,六殿下看在你的份上帮了舅舅一家,于我们家有大恩,我娘当时也是万分的感激,没想到这么快就忘了。真是……”   她不提这事,阮问颖都要忘了,提了也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当初杨世醒只是修书一封送去幽州,除此之外没出什么力,忘了就忘了吧,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便是。   面上不显分毫,道:“我听明白了。你娘的意思是,即使徐家能在这次的风波中全身而退,她也不想让我们两家之间因为你的亲事而起龃龉,对不对?”   阮淑晗有些羞惭地低应:“此次徐家别庄之事,虽然六殿下什么都没往外说,但大家心里皆有个差不多的猜测,知道你……知道徐妙清对你居心叵测。”   她改了话语,不过阮问颖也能猜出她的未竟之意,对一名姑娘家而言,什么样的事需要闹到六殿下亲自上门寻人?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   阮淑晗和阮子望没有和她细讲的那些流言,想来都与此有关,即使她这些日子一直宿在含凉殿,在不少人心里恐怕也是清白难辨。   徐妙清之所以会在这事上协助杨士祈,并力争把地点改到徐家别庄,亲自给她下药,为的或许就是这一点。   此事一出,不管实情真相如何,她的声名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   徐妙清要亲手毁了她的清白。   这也是她不肯轻易放过对方的原因所在。   好在杨世醒积威甚重,手腕强硬,外头的流言传得再广,也没有人敢说到她面前,表现出丝毫不对劲的模样。   她又一向对身外之名不怎么在意,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若是换了寻常女子,恐怕就真的会让徐妙清阴谋得逞,终日不得安宁了。   阮问颖在心里这么想着,继续听阮淑晗讲述。   “……我们家本就与徐家没什么往来,如今更往里添了两分仇怨,互不打扰尚可相安无事,一旦提出结亲之意,怕是两家都会生出恨恼……或许还会让陛下生疑,猜想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这是阮问颖没有想过的,但仔细想想,其中不无道理。   不管外头的人怎么猜,陛下在回宫后肯定会得知实情,一旦听闻她们家在出了这事后还肯与徐家结亲,定会心有疑惑,怀疑他们两家是不是联手做了一个局,设计把太子和高密王扳倒。   还有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要是知晓她险些出了这样大的事,直接领着人上门砸了徐府都有可能,更遑论同意这门亲事。   济襄侯夫人不可能冒着得罪这两者的风险给女儿定下亲事,她又不曾把徐元光放进候选女婿的名单中,对后者没有多少看重,更是不会对此感到遗憾。   说得再严重点,或许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女儿同徐元光之间的情谊,也压根没有过这方面的打算。   难怪阮淑晗会觉得他二人缘分已尽,此等境况,确实看不到一丝希望。 第206章 让她长长久久地活着,受到长长久久的痛苦   “晗姐姐……”阮问颖喃喃轻唤, 不知道此景此景该说什么好。   阮淑晗笑着安慰她:“不要摆出这么一副神情,我与他之间早有分离之兆,就算没有发生这桩事,也走不远多久, 现在不过是把时间提前了一点。”   “怎么会?姐姐与小徐公子感情一向很好——”   阮淑晗轻笑叹息:“我与他的感情是很好, 可两个人要想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光有感情是不够的。不说别的, 就说考取功名这一项, 你可曾瞧见他在这上面努力过一丁半点?”   “我不是非要他中个探花榜眼, 但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两袖无色,一身白品。以他的聪明才智, 三甲进士难得, 中个榜还不容易?不过是没有放心思在这上面罢了。”   阮问颖张张口,想替徐元光分说, 他的确是在策论上一窍不通, 徐茂渊又不许他走别的科取士,自然是年年下场年年不中, 不是没有放心思。   但他自从和阮淑晗定下两年之约后就一直在努力, 颇有点悬梁刺股的劲,连一向对次子不抱多大期望的徐茂渊都曾在闲谈中笑着提及他今年科举有望,可见他在这上面下的功夫。   而且就算他真的科举不成,杨世醒也不会看着他落魄下去,会给他一个翰林院编修当当,让他有往上走的路, 不比那些正经考出来的三甲进士差, 甚至还要好些。   在她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前, 阮淑晗先她一步扬起了笑容, 打起精神道:“且他妹妹对你做下那样令人发指之事,我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跟他在一起?他又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妹妹的事?”   “假使今后真的成了亲,我们两个也会时不时想起这事,他会想起他妹妹的被迫远嫁,我会想起他妹妹的险恶行止。与其彼此折磨难受,渐生嫌隙,不如就此分开,对谁都好。”   阮问颖听着她的话,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终是将那些分辩慰解之语咽下。   握紧她的手,认真道:“晗姐姐,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嫁给小徐公子也好,不嫁给小徐公子也好,只要你觉得幸福快乐,妹妹都会支持你。”   阮淑晗回之一笑:“我同你的心也是一样的。你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保住徐妙清的性命。”   果然,她堂姐的症结还是在这里,不想因为自己的亲事而迫使她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强行留住徐妙清的一条命。   阮问颖道:“不瞒姐姐,我之所以会留下徐妙清的命,的确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不影响你和小徐公子的亲事,但也存有不少私心。”   “六殿下同我说过,死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惩罚,生不如死才是。姐姐方才也听过我对她的处置,当真觉得我是在放过她、保全她?”   阮淑晗张口:“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我——”   阮问颖打断她的话:“一开始我是有部分缘故为了姐姐,但在经过一番仔细谋想后,就不是了。我觉得这个处置很好,赐死太便宜她了,我要她好好地活着,受到长长久久的折磨。”   “至于小徐公子……”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替他说些话。怎么说他们俩也是她一路看着走来的,徐元光还帮过她不少忙,她即使因为徐妙清的缘故不能再视他为好友,也至少要尽一份仁义之情。   “姐姐不妨再等上一等,马上就是八月,秋试在即,小徐公子对姐姐的情意到底有几分真,只消看他这一次下场便可。”   “他若当真再不中,姐姐与他分开也不迟。而且这样一来,姐姐就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是对的了,不怕在日后留有遗憾。”   阮淑晗原本就没有多少坚定的决心,听闻此话,神情立时出现了明显的动摇,挣扎不已。   最终,她挣扎不过,败给了自己的情感:“好,我听你的,再等他一个月。”   她露出一个苦笑:“说了那么多慷慨陈词的大话,结果还是不能放下……我是不是很没用?”   阮问颖莞尔:“没有,姐姐比我强多了。我当初可是闹到了要退亲的地步,结果六殿下一来我就改了主意。姐姐不过是在口头上说说,哪里有我变卦厉害?”   “你那时是在同六殿下闹别扭,我和他的情况不一样……”   “情都是一样的。都是强迫自己放弃对方,却又割舍不下,结果最终都是自己在和自己赌气,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姐姐莫要太过在意,谁还没有个灰心丧气的时候呢?……”   姐妹二人一番絮语,很快把沉重的话题带过,不再谈论相关之事。   阮淑晗询问她今后几天的打算:“你还准备再进宫去吗?或者晚上待在家里,白天去往宫中?”   她摇摇头:“六殿下说我身子刚刚养好,不宜来回奔波,让我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都在家里好好修养,等彻底养好了再进宫去。”   阮淑晗打趣:“看来我能时时过来找你,不用再望穿秋水等你的一封信了?”   她丝毫不觉得羞赧地笑:“姐姐不仅可以过来找我,还可以在我这里住下,像从前那般。咱们姐妹俩也好久没有说上夜话了。”   就这样,阮问颖过回了原先的日子,在府中看书习字、管理庶务,偶尔莳莳花、弄弄草、练练剑,应付应付来自大长公主的亲切问候。   不过她也不是真的哪里都没去,譬如宜山夫人的府上,她就在回到家的第二日登门拜了访。   宜山夫人的讲学在每月上旬,她是中下旬留宿在含凉殿的,虽没有耽误进学,但到底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身为弟子,自当需要向恩师禀明一二,至少报声平安。   对于她的到来,宜山夫人表现得喜悦而无惊异,如同往常一般招待她,点评她在半个月前做的文章和答的策论,好似只是一次普通的师徒会面。   倒是阮问颖忍不住向她请教:“夏成帝时,顾中书举事逼宫,但之后查明他本人并无谋反之意,是在其子的撺掇下才决心行此之举……不知先生对此怎么看?”   她问得很隐晦,表面上是在谈论谋反,实际却是在谈论父子亲情,不细细思索很难明白。   但身为帝后钦定的第一才女,宜山夫人又岂会听不出来?当下平静道:“顾中书若无谋反之心,又怎会在暗中豢养兵甲,培植势力?不过是找个遭子逼迫的借口,给自己寻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倘若其子没有逼迫呢?他还会再逼宫谋反吗?又或者其子反过来劝他不要谋反呢?就像晋武帝时的郭舍人一样。他会怎么做?”阮问颖追问。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宜山夫人在袅袅升起的熏香中道,“要不要做一件事,要怎样去做一件事,皆早有决断。”   “一如谢家父子对夏成帝的忠心,顾家父子早早就起了谋反之意,不过因势利导而已。心志坚者,不会因为他人的提议而动摇。”   “什么样的人算心志坚定?”她道。   宜山夫人道:“徐大人是为其一。”   阮问颖心中巨石落下,缓缓舒出口气。   “对不起,先生。”她朝恩师道歉,“弟子不该问这些问题,可我——我心里始终难安——”   “无妨。”宜山夫人微笑着看她,笑容里含着长辈对喜爱的后辈特有的宽容和关爱,“你不曾参与朝堂,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会感到困扰是正常的,为师很高兴你能来问我。”   “不过这话也就在我们师徒间说说,对外你不能如此。”她细细叮嘱,“且为师方才所说只是一家之言,你万万不可将其奉为圭臬,就像我说的,要在心里有一杆秤。”   “是,先生放心。弟子心里有数。”   ……   七月底,陛下摆驾回宫。   迎接他的是被治理得安安分分的朝堂,以及被关押了数日的太子与高密王。   不出所料,得知二子于他离宫期间做下什么事后,陛下发了一场雷霆震怒。   高密王被削爵除籍,废为庶人,永世囚禁幽府。   贞妃教子无方,本该同罪论处,然因其在先时随陛下一块离京,与高密王谋反一事无关,遂特沐皇恩,留住了一条性命,被降为低等选侍,迁居隅院,无诏不得出。   至于太子,则得了陛下的一顿痛骂申斥,停了所有师学,关闭东宫门户,无令不开。   除却以上三人留得性命之外,其余人等凡有牵连者皆杖毙,包括徐家别庄中的仆役,也一个没有放过。   还有徐家,徐茂渊被罢黜三公之名,罚三年俸禄,一月不得上朝,其妻诰命收回,其子徐元光被免伴读,其余在朝为官的徐氏族人也都有不大不小的贬斥,原本煊赫的徐家一时陷入低谷。   置整个家族于此境地的罪魁祸首徐妙清却保住了性命,按照阮问颖的意愿没入奴籍,且没有下诏让徐家人不得赎买,网开了不知道多少情面。   这等情面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地网开的。   陛下在查清全部事实后,对徐妙清的厌恶最甚,直言其乃“奸恶之辈”,本欲酷刑处死,但被杨世醒的进言阻止,道是问颖表妹愿意宥恕谅解徐氏女,给对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陛下闻之惊奇,特地抽了一个空,把阮问颖召到紫宸殿,询问她在这件事上的想法。   阮问颖早有准备,依照杨世醒在来之前给她的提点,先是说了一堆场面话,大义凛然地表示自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不忍见曾经姐妹失去性命,相信对方只是一时糊涂,在往后的人生中能够改正。   然后才在陛下带有怀疑与威严地确认她是否当真如此作想时沉默片刻,抬起头直视天颜道:“回陛下的话,臣女不是这么作想的。”   陛下果然挑起了眉,没有计较她的失礼,饶有兴致地询问:“哦?那你是怎么作想的?”   “臣女想让她长长久久地活着,受到长长久久的痛苦,就这么赐死太便宜她了。”   一如杨世醒所料想的,陛下满意而笑。   他发出赞赏:“你真是随了你娘的性子,爱憎分明,爱之欲其生,憎之欲其死。但你又要比你娘聪明点,知道什么样的惩罚是最厉害的,很好,舅舅便如了你的意!” 第207章 你不会觉得这些都是你表哥带来的灾祸吗?   定好了对徐妙清的处置, 陛下没有结束谈话,而是道:“朕知道,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醒儿教你的,捏准了朕喜欢听人直言的心思。”   他笑着伸手一指:“要不然, 凭你以往面对朕时的态度, 是绝对不可能对朕这么说的。”   阮问颖大大方方地俯首承认:“陛下圣明。”没有丝毫惊惶,因为这也在杨世醒的预料之中。   而陛下也再一次地觉察出了真意, 笑语:“这臭小子还真是把什么都料到了。看来是翅膀硬了, 不仅敢随意揣度他父皇的心思, 还敢教你应对之法。”   他故作威胁:“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子算欺君大不敬之罪吗?真是大胆!”   阮问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恭谨、沉稳又不失亲近, 正是上座至尊最喜欢的不卑不亢之态。   “回禀陛下, 六殿下同臣女说了,这并非妄自揣测圣意, 而是父子间的一场默契小戏, 他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他也知道陛下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相信陛下同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陛下果然面色一改, 重回明快,充满喜爱和自豪地朗笑起来:“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就该有这份聪慧和气度!”   “你也很好。”他笑着看向她,“换了一般人来,早在听到他这些话的开头时就已将自己的耳朵捂住,你却不仅敢听, 还敢照做, 不愧是你爹娘的女儿, 继承了你爹娘的胆识。”   阮问颖恭谨垂首:“陛下谬赞了。是六殿下信任臣女, 才给了臣女这个机会。”   “他那不叫信任,叫喜欢。他信任的人有那么多,你见过谁得到他的这些话?简直把他父皇的老底都要掀了,真是有了媳妇忘了爹娘。”陛下轻哼一声。   “看来朕要把你们的婚事往后推一推,让他知道随意揣测圣意的后果,要不然他以后岂不是会越来越过分,全然不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阮问颖听出对方话中的含笑之意,很显然是在玩笑,不必当真,遂没有替杨世醒分辩。   陛下也的确只是在发泄不满,话说完了就过了,没有再继续计较。   他袍袖微抬:“起来吧,别跪在地上了。你身子刚好,要是让那小子知道我让你跪了这么久,心里头指不定怎么埋怨。你娘知道了也得怪朕,说朕不顾念舅甥之情。”命人给她赐座。   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陛下问询,便是杨世醒也只有跪着回话的份,更何况她?而且她在一开始就得了陛下的恩典,被赐一方织锦圆座,跪起来一点也不难受,哪里算得上不顾念。   不过能坐着自然是比跪着好,所以阮问颖从善如流地谢了恩,坐到了宫人搬来的朱漆隐几上。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有些嘀咕。   陛下既让她起身,那么关于徐妙清一案的话定是已经问完了,按理当让她退下,如何又赐座给她?是有别的话要同她讲吗?可她非臣非子,平素里和陛下也没有多么亲近,能有什么话说?   这个疑惑在宫人退下后得到了解答。   陛下道:“颖丫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实话告诉舅舅,你心里可有埋怨过你表哥?对宫闱之事升起过厌烦恐惧?”   她没有想到对方会询问她这么直白的问题,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心神略带发懵,空白了片刻,方道:“陛下何出此言?”   “你不用这么小心。”陛下道,“舅舅是在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希望能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阮问颖自然不会傻到把这话当真,她心念飞转,一边忖度着对方询问此言的用意,一边注意着不让异样的神情在面上表露出来,摆出一副乖巧亲近的晚辈模样,微笑回话。   “舅舅多虑了,颖丫头心里从未对表哥有过丁点埋怨,反而很心疼表哥,心疼他要面对这么一个前狼后虎的局面。”   虎和狼指的自然是太子和高密王,虽然以她的身份作此比喻难免有些不妥,但陛下既然想要听到她的真心话,她就需要让他听到她的真心话,哪怕只是一部分。   反正她在这桩事里是十足十的受害者,有这种说法很符合她的心态,陛下就算觉得她说得不好也不会怪罪她,而且她也相信陛下不会对她这话有异议。   果然,陛下闻言神色微冷,轻哼道:“前狼后虎……的确是前狼后虎,朕还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他的目光转回到她的脸庞上,探究询问:“你心里就只想着这些?没有别的?舅舅要听实话。”   阮问颖便又把一部分实话同他说了:“不瞒舅舅,在险遭恶人毒手时,颖丫头心里的确有恨,但这恨不是对于表哥,而是对我心怀不轨的那个人,我、我当时恨不得他去死。”   她这话说得有些大胆了,但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   相较于高密王一世被囚幽府的结局,陛下对太子的处置实在有些轻,出乎绝大部分人的意料。   真定大长公主在听闻消息后直说陛下糊涂,她二哥虽得了教训没有在外头继续口无遮拦,但神情也是明显不满。   就连一向不关心朝堂之事的阮淑晗都在私底下和她嘀咕,讨论陛下对太子是怎样一个想法,为什么先前万般不在意,这会儿却又生起了浓厚的父子情谊,要这样轻轻放过。   她也觉得很奇怪,不明白陛下心里在想什么,即使杨世醒对她有过解释,她也还是很不服气。   明明太子才是整件事情的主谋,凭什么他是所有人中得到的惩罚最轻的?就凭他是太子?可从前也没见他受到陛下多少重视优待呀,怎么这回不一样了?   她很不解,亦怀有不少担心。   心想,难道陛下真的在怀疑这件事是否为杨世醒刻意布置的一个局?在以此试探他?   她把这份担心和杨世醒说了,对方让她不要瞎想,说他清楚陛下的心思,不会有这方面的怀疑,就算有也只会觉得太子没用,这么简单就入了局,活该落败。   这样的说法当然不能完全释解她的疑惑。她不会傻到就此去直接质问陛下,但现在有这么一个询问的机会,她也不会放过。   还是那句,陛下既然要她说实话,她就说实话。不管陛下在听后是什么样的反应,她心里都能有个底,知道今后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至尊。   阮问颖如是作想,努力不把紧张在面上表现出来,只在心里打着鼓,手心里渗着汗。   陛下看了她一眼。   点点头,道:“你的想法,舅舅明白了……不必担心,舅舅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阮问颖在心中长出一口气。   太好了,看来杨世醒和她说的是对的,陛下此番轻放太子,并非是因为顾念父子亲情,而是暂且让对方喘息片刻,待后究之,不是真的如坊间传言或她的猜想那般别有深意。   她没有掩饰面上的喜色,含笑道:“颖丫头多谢舅舅。”   陛下也朝她笑了笑:“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的,说像你娘吧,你娘可不会像你那般隐忍,说像你爹吧,你爹又不会似你这般大胆,真是像全了你爹娘两个人的性子。”   阮问颖有些羞赧地一笑,知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颖丫头是爹娘的女儿,自然是一半像爹、一半像娘。”   “从前你可没有这么大胆。”陛下道,“还是醒儿把你带坏了,看来舅舅得寻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他,别成天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挂在面上。”   阮问颖矜持笑着,没有说话。   陛下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问她:“舅舅现在相信你对你表哥没有怨了。那舅舅再问你,倘若往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你可会如此回一般,不埋怨你表哥半分?”   阮问颖心中一动。   她低垂着眸子,柔柔絮絮道:“舅舅的话,颖丫头实在有些不明白。”   “不管是之前的事,还是今后有可能会发生的类似事,对颖丫头心怀不轨的都另有其人,不是表哥。颖丫头怎么会埋怨表哥?当是感激还来不及。”   陛下“哦?”了一声:“你不会觉得这些都是你表哥带来的灾祸吗?如果没有你表哥,你也遇不上这些事,能继续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阮问颖惊讶抬眸,摆出一副完全意想不到的神情:“怎么会?明明是表哥替颖丫头挡去了灾祸,化解了临到头的劫难。没有表哥,颖丫头何来安生日子过?”   陛下看着她,满怀欣慰地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股难以分辨的情绪:“是啊,你说得很对,正是这个道理……醒儿能遇上这样的你,是他之幸,朕……真替他感到高兴。”   阮问颖含羞一笑,微微低敛下睫翼,掩去眸底万千思量。   含凉殿。   杨世醒执笔,徐徐写完一段话,抬眼看她:“你真的对陛下这么说了?”   “当然。”阮问颖道,对上他似感意外的目光,有些纳闷,“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吗?说陛下喜欢听人直言,我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陛下,不如把话说开。”   他无奈:“我是让你不要瞒着,可没让你反过去试探他。我都不敢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这么做,你倒好,直接一步探到了底,也真是——”   他摇头笑了笑:“胆子大。” 第208章 杨士祈不行,他的命需要留着   阮问颖不乐意了:“我去见陛下之前你说我胆子小, 现在又说我胆子大,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觉得有点出乎意料而已。”杨世醒搁下笔,朝她招招手, 示意她坐到身旁。   “你看, 我刚临的字。”他伸手轻拂过案上的字帖,“瞧着可有几分张金风骨?”   阮问颖原本没想瞧他的字, 觉得她在紫宸殿里万般小心地面对陛下, 他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临着字, 实在令人不快,但眼风还是在无意间扫了一扫, 登时讶然笑了:“你学我的字做什么?”   “我没学你的字。”杨世醒道, “只不过你我二人临的都是张金帖,所以字迹才有些相像。”   阮问颖才不信他这说辞, 以往他最喜欢的明明是吕文公的书法, 很少练张金体,这会儿忽然练起了这个, 不用想都知道里头有猫腻。   她轻轻哼了一声, 说了一句“无事献殷勤”,便细细打量起来,在挑了几处刺后得出结论:“你这字比起我写的差远了,还需多多勤练。”   杨世醒不置可否,收起摹帖,重新展开一张宣纸, 换了一支紫毫, 用惯常的清正楷体写下一个开头。   这回不是临字了, 是在做文章。陛下回京之后, 他不需要再监国理事,重新当回了学生,连带着阮问颖也再度旁听,得了一份功课。   不知是幸与不幸,徐茂渊被命在家中思过一月,不得进宫来教导杨世醒,现今担任文师的只有裴良信一人,留下的也只有一人份的功课。   然而好巧不巧的,徐元光在同一时间被免了伴读,陛下没有指新的人过来,杨世醒也没有放出话,阮问颖便被殃及池鱼,大大提高了在听讲时被点名的次数,成为了六皇子殿下的临时伴读。   此时一看杨世醒提笔撰写文章,她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发闷,不知道她自己的文章在明日又会怎样遭到裴良信的批点。   “小徐公子的伴读一职真的被免了吗?”她询问道,“他今后还能不能再进宫来?”   “过段时间吧。”杨世醒头也不抬,稳稳当当地写着字,“等这件事的风头过了,我再把他叫回来。”   “陛下会准许吗?”   “他是我的伴读,不是陛下的伴读,自然是我想叫他回来就回来。且陛下也没有要彻底打压徐家的意思,不过是借着这桩事的由头灭一灭徐家的气焰,徐家本身还是保得住的。”   “气焰……?除了徐妙清,徐家还惹什么事了吗?”   “没惹什么事,只不过自从张、楚两家接连落败,顾家也显出颓势以后,徐家一枝独大,有些飘纵罢了。”杨世醒淡淡道,“这也是徐茂渊管束族人不力的后果,陛下是在敲打他。”   阮问颖听得心头愈发憋闷,忧愁道:“那照你这么说,下一个岂不是轮到我们家了?”   他笔尖一顿,偏过头看她一眼,一笑:“没事,你们家虽为武将之首,但远远不及徐家叶茂根深,又有你母亲和皇后保驾护航,陛下且不会动,我也不会动。”   最后一句话听得她心跳有些加快,心想,对于徐家的处置上面,莫非也有他的手笔?毕竟这两天陛下没少招他密谈。   不过很快她就把注意力移到了他的前一句话上,故作不快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家没有徐家争气,成材的人没几个吗?”   “嗯,确实是没几个。”杨世醒漫不经心地应下,继续书写,“徐家便是旁支出了三代,家里也有人考上功名,你们家除了你爹娘和你叔父还有你的几位兄嫂,可有什么数得上名号的人吗?”   阮问颖替家里人分辩:“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考取功名只要自己一个人就能行,上阵杀敌却需要手底下数千乃至数万人的配合,你当一个将军是那么好出的?”   “再说了,我们家族里的旁支只是没出将军而已,校尉骑尉可不少,也有当文官的,你不要因为没听过就觉得不存在。”   杨世醒停下笔,抬眉扬笑看她:“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你们家和徐家一样叶茂根深,需要陛下替你们剪除一二?”   阮问颖佯装羞恼,抿嘴笑着推搡他:“我不同你说话了,你自去写你的文章吧。”   “我这不是正在写吗?”   “你明明已经停下来了。”   “那是因为你闹得我集中不了精神,当然写不下去。”   “那你同我说什么话?”   “我想同你说话不行吗?”   二人一番说笑,最终以杨世醒再度执笔做文章为结束。   阮问颖拿了一卷书籍,在旁边安静地看着,陪伴着他。   不过她虽是目光放在书上,心思却不在这里头,回想着陛下在紫宸殿说的那些话,不断地反复琢磨。   就这样一炷香过去,杨世醒写好了文章,她也整理好了思绪,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你觉得,陛下问我的那些话……可有什么深意?”   “什么话?”他道,目光没有离开书案上的文章,好似对这询问浑不在意。   阮问颖道:“就是他问我心里对你有没有怨那些话。你觉得……他是不是想到了皇后?”   皇后于子嗣上艰难,在嫁给陛下后不仅久久没有喜信,还让陛下空置后宫,多年无子。好不容易开枝散叶了,陛下又在册封太子一事上举棋不定,这中间不知经过了多少事,皇后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不看别的,就看如今太后对皇后的态度,以及真定大长公主的偷梁换柱之计,就能想见当时的境况如何。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皇后会不会对陛下心生埋怨?觉得这一切都是陛下带给她的折磨?后悔嫁给了陛下?   陛下又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对她有此一问,以免她将来同皇后一样生怨,让杨世醒也步上他的后尘?   杨世醒盯着文章,发出一声慵懒的轻笑:“谁知道呢?或许吧。”   “又或者,他是因为你之前大胆的问话,才有这番疑虑。毕竟就你的转述而言,你当时表现得对杨士祈的处置很不满,说不定在他看来,你就是在埋怨我。”   “为什么我对太子的处置不满,就是在埋怨你?”阮问颖感到无法理解,“处置太子的人是陛下,我就算要埋怨,也应该埋怨陛下,为什么要埋怨你?”   “你想让陛下询问你埋不埋怨他?”   “……”她一时失语,想象了一下这话的场面,当即道,“所以陛下还是觉得皇后对他生了怨,要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问我。”   杨世醒无甚兴致地应了一声:“就当他是你说的这样吧。这个消息对我也没什么用。皇后若是与他和和美美,哪里会闹出信王和我的这些事来,终究是意难平罢了。”   这话阮问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在私底下谈论长辈、尤其还是这样一位特殊长辈的特殊事,总让她觉得怪怪的。   她转移话题:“你之前说,陛下对太子的这番处置是在将欲取之前的必先予之。我那时不相信,觉得陛下不会做这种麻烦事。”   “太子没有母族妻族的势力,也不像杨士范有贞妃、不,张氏给他求情,陛下若真的不想放过他,何须绕这么多弯?所以我一直担心陛下是不是在怀疑你,在以此进行试探。”   “我说过,陛下不会用这件事试探我。”杨世醒道,“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在他眼里,败军之将没有被拿来当筹码的资格,尤其是试探我的筹码。他对我的期望很高,不会用这事来拉低我。”   “不过,”他含笑看向她,“听你方才这话的意思,你现在是不担心了?”   阮问颖点点头:“陛下说不会让我白白受委屈,看起来不像有假。”   “可我更不明白了。”她话锋一转,继续困惑道,“既然陛下没有存了放过太子之心,为什么要轻纵他呢?难道太子在朝堂上的势力很大?大到需要陛下投鼠忌器的地步?”   “那倒没有。”杨世醒道,“杨士祈虽有心在朝堂上经营,可他既不上朝,也无实职,平日里更没有机会去往别处走动,全无势力一说。”   他冷笑一声:“要不是太后想抬举他来打压我,让顾家给予了一点帮助,他连这次的戏都唱不了。处置他如同处置一只蝼蚁,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说到太后,陛下在得知太子等人一事的同时,自然也知晓太后做了什么事,只是太后身为慈长,陛下不能发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杨世醒对太后的软禁,也不计较太后对杨世醒的算计,就这样两厢里糊弄过去。   阮问颖可以理解陛下的这项决定,从古至今,除非改朝换代,几乎没有皇太后被天子处置的例子。   反而是身为人子的君王,在有时候需要帮太后遮掩一些不好的流言或事风,以免传扬出去,坏了母子双方的名声。   但被处置的太子可多了去了,光是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就不知凡几,陛下有什么不得已要行此权宜之计呢?   难道是为了让太子怀有侥幸,觉得陛下对他有父子之情,不舍得要他的性命,从而野心越发膨胀,做下越发大逆不道之事,让陛下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除去?陛下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杨世醒道,“换了别的人来,陛下不会有这么多的顾忌,但是杨士祈不行,他的命需要留着。”   这正是阮问颖最为不解的地方。   “为何?”她蹙着眉,疑惑深深地发问。   杨世醒一字一句地回答:“因为他要替我祈福、承命。” 第209章 在我没有加冠前都不准备动太子的性命   阮问颖呆了呆, 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为什么对方说的每个字她都能懂,但连起来就不明其意呢?   “什么……什么祈福、承命?”她不解地重复。   杨世醒缓缓呼出口气,转过身面对她,摆出一副要同她长谈的架势。   “我以前同你说过, 我幼时身体不好, 常常被抱去三清殿驱邪避祟。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阮问颖仔细回想, 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还当了灵微真人的记名弟子, 希望能得祖师爷的庇佑, 是不是?”   他微微笑了笑:“不错,正是如此。并且, 陛下对于我的祈佑不是在我出生后才开始的, 而是从我出生前就已经准备,准备了很久, 足足有数年时间。”   “数年?”   “是。大概是在我出生的六七年前吧, 陛下膝下尚空,子嗣未出那会儿……”   当时, 陛下登基已有一年, 同皇后成亲也有三年,整个后宫除了东宫时期的老人没有别人,就是那些老人也是在皇后成为太子妃之前有的。换言之,陛下自从娶妻之后就没有再纳过新人。   原本这不是什么问题,历史上不乏只守一人的帝王,只要陛下不似楚灵帝那般沉于美色, 被把持朝政, 不管是想要三千弱水还是只取一瓢, 朝臣都不会多加置喙。   而陛下自然不是昏君, 皇后也十分贤德有才,没有掌权野心,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可称美满。   偏生在子嗣方面出了妨碍。   太医言,皇后体弱宫寒,难以有孕,若是仔细保养,或能得天之幸,但也没有一个准头。   如此情况之下,从别的妃嫔那里抱来一个孩子是最好的选择。宫闱内外、世家大族之间,嫡庶之分历来都不仅仅是看生母便了事。   尤其在皇家,只消在皇子生下来后抱至中宫抚养,记名玉牒之上,再清理干净生母的痕迹,谁都不能说他不是皇后的嫡子,就连皇子本人也会这样以为,不知晓自己还有另外一位生母。   陛下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在太后多番泣泪哭诉、皇后也从旁规劝之后,陛下不再坚持要嫡长子,临幸了一名位份低等的采女,使其有孕,待对方诞下皇长子后便去母留子,把婴儿抱到皇后处,成为皇后的孩子。   若事情进行到这里,就只是一桩普通的宫案,历朝历代都有过无数的例子,不足为奇。   但在这桩宫案的背后,还有着更大的渊源。   成婚数年,陛下一直想要一个流着帝后血脉的嫡子,曾于登基后数度去往三清殿,请教灵微真人,希望真人能赐给他和皇后一个孩子。   真人没有应,只说缘分到了就会有,如今没有是福缘不足,孩子不来也是好事。   陛下追问,如何让缘分具足。   真人答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于是,陛下开始大行善举,兴修天下宫观,印发数册经文,希望能早日修满缘分,得来一名嫡子。   在做这些事的同时,陛下也没有断了去往三清殿,时隔一月便会去拜见真人,询问自身行事有何不妥,缘分何时具足。   就这样过了半年,真人不堪其扰,借口入关清修,让门下弟子接待陛下。   然而弟子不是真人,不比真人定力心性,或许是惧于陛下威严,或许是贪于陛下所允之诺,他偷偷传授了陛下一个方法:先同别人要一个孩子,再以此子来招福引缘,五年之内便能心想事成。   这孩子自然不是随便要的,需贴合皇后的生辰八字来确定生母人选,继而确定同生母的行房时刻、孩子的降生时刻,步骤极为繁琐,稍有差池便会失败。   但陛下仍是大喜,照着弟子给的生辰八字,在民间选了一名家世清白的女子,纳入宫中为采女,在算好的时辰临幸,果然使对方怀上了身孕。   真人出关得知此事后大为恼火,直斥弟子是在倒行逆施、违背天理,鞭笞弟子二十,将弟子逐出门下。   又禀告陛下,此法虽为招福引缘,然招的是今后的福、引的是将来的缘,时日一到就会数倍偿还,有损江山气数,须早早停止。   可采女已经怀有身孕,若强行落掉胎儿,同样也违背天理,有损福缘。这损失于江山无碍,却会妨碍到陛下的子嗣上,尤其是皇后的,陛下自然不乐见这样的场面。   无奈之下,真人只好给了另外一法,让陛下抄经数卷、积千百善事,并在采女自然诞下皇子后保其性命,秘密送出宫外,在一深山道观之中成为居士,远避山外世事、不问人间,了断红尘恩怨。   接着,真人又给皇长子取了一个祈字,寓意祈福江山、祝祷皇室,再让皇长子认玉石为干亲,把玉石寄放于三清殿中,每日里焚香诵经,加持不断。   如此过了五年,皇后终于有孕,在怀胎十月后诞下嫡子。此子在皇子中排行第六,是为六皇子。   然而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身体十分孱弱,出生半年便病了半年,陛下恐其夭折,特请真人赐名为世醒,记于真人名下,成为玄门弟子,冀得祖师庇佑,天尊垂怜。   真人收了六皇子为弟子,上香祭表,果真让六皇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最终拥有了一副文武兼修的康健躯体,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他曾经病弱到让陛下夜寐难安。   这还不算完,陛下当年的那番行事已将长子与嫡子的命数连了一线,若想彻底避免嫡子的灾殃,需在其长大成人前保全长子性命,让后者替前者承袭荣华富贵,如此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就这样,皇长子被封为太子,居东宫,受臣民礼敬,六皇子则无封无衔,住含凉殿,取上善若水不争之气,润泽自身。   “……真人没有明说我何时算长大成人,陛下便以及冠为准,在我没有加冠前都不准备动太子的性命,以免我失去了这位替我祈福、承命的兄长,福缘有缺。”   杨世醒含着情绪不明的笑缓缓结语。   阮问颖久久没有开口应话。   如果说,她刚才只是懵懂不解之下升起的呆愣,那么现在,她就是彻彻底底的惊呆了。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点点头。   阮问颖越发迷惑不解,心头十分惊讶,觉得世界好似变了一个模样。   她对玄异之说素来秉承着圣人敬而远之的言训,年初清修时仔细研读道门经典,也只是思索其中的道理,很少往别的方面去想,顶了天就是想一想天地造化为何物,冥冥中自有天意又是何解。   而她虽然没有怀疑过灵微真人的本领,相信其为得道高人,寻日里也听说过几桩奇妙的异事,但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的身边,她的心上人身上。   这……这实在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真的吗?”她再度向杨世醒求证,“你刚才对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是你亲耳所闻?没有假?”   “没有。”杨世醒道,“这话是我从陛下和真人那里听来的,双方的说辞都一样,不会有假。”   “那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   “因为从前我也不知道。”他道,“不然你以为在陛下处置杨士祈前,我为什么去紫宸殿待了大半个时辰?就是在听他讲这些。”   “当时我得知陛下对杨士祈拟好的处置,心里很是不快,同你一样觉得陛下对其太过轻纵,怀疑他是不是在试探我。”   “陛下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留了下来,告诉了我这些往事。他和我约定,一旦我行了加冠礼,便立时和杨士祈算总账,让我在这期间不要轻举妄动。”   这个所谓的轻举妄动,指的自然是不要伤及杨士祈的性命。在东宫侍婢被尽数撤换的现在,想让里头的人无声而亡的办法有很多,想来陛下为了避免杨世醒受到波及,才特地将此事点明。   阮问颖有点明白了:“所以,陛下是为了让你暂且忍耐两年,不要因为一时心急不满而对杨士祈出手,才同你说了这些?”   他微微颔首:“不错。他还说我若不信,大可去三清殿询问真人。于是我就去了,得到了相同的答复。”   “可……”她咬咬唇,“这也……太神奇了。我相信陛下在当年的确做过这样的事,真人也的确给出过这样的法子,但、但这未必就是真的,对不对?”   “可能只是恰好你在那一年出生,恰好身体孱弱,又恰好在被送去三清殿后恢复康健,未必是像他们说的这般——是不是?”   杨世醒思量地看着她,扬起一个轻笑:“听你这话,似是对这种说法抱有怀疑?”   “……我不知道。”阮问颖心绪纷乱,“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感觉像是真的,发生的一切都合乎玄解,又感觉很虚幻……很神奇。”   她抬眸看向他,征求认同般道:“你呢?你相信这种事吗?”   杨世醒道:“我不信。” 第210章 身为帝王,最不缺的就是疑心   阮问颖又是一呆:“你不信?”   “是啊。”杨世醒懒洋洋地笑应, “我不信。”   她有些迟疑地询问一声:“为什么?”   他道:“因为我让吴想旬给皇后把过脉,发现皇后子嗣有碍是因为服用过性凉之物的缘故,要根治难,但调理个几年还是有机会怀上孩子的, 只是生下来会体弱多病一些, 没有寻常婴儿康健。”   阮问颖:“……”真是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答案。   “陛下当年派去给皇后诊脉的太医他们……没瞧出这些吗?”   “怎么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太医言皇后难孕, 若仔细保养或能得天之幸, 说的不就是这点?”   “……那陛下为什么还要去求助真人?”   “自然是因为这种调理需要花上很多个年头, 陛下心里一急,便开始求神拜仙了。”杨世醒道。   他倾身凑近她, 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你不觉得当年那弟子的话说得很有水准吗?又是步骤繁琐又是要等几年, 还没有让皇后断了调理身体的药,继续遵从太医的方子将养。”   “如此一来, 皇后若是怀上了孩子, 便是他法子的功劳;若是没有,便是中途有什么步骤出错了, 怪不到他的头上。心眼再多一点, 他还能反过来说太医的不是,因为有什么药物冲撞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她在书中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当时她还感慨被骗之人的愚知愚见,没想到她差点就成了被骗的人。   “所以,这都是那名弟子糊弄人的把戏?”她闷闷道, “其实根本就是太医的功劳, 与什么行善积德、福缘具足无关?”   “我问过真人, 书里的确是有相关的记载。”杨世醒道, “但那是方术之书,正经的修道人士绝不会用,用了很容易遭到反噬。”   “那弟子是被功名利禄迷了眼,以为平时有祖师护佑,自己便当真是位能人,实则还不如一些民间方士,对此等偏门别法存有敬畏之心。”   “所以这是真的?”阮问颖被他搞糊涂了,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当年皇后能怀有身孕,既有太医的功劳,也有这方面的帮助……?”   “法子是真的,不代表它一定灵验。”杨世醒慢悠悠品了一口茶,“经书里还记载了呼风唤雨的法子呢,你见过有哪位得道高人这么做?”   阮问颖轻嗔着推了他一把:“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陛下当年是被人骗了还是确有其事?你把话说清楚,别和我打哑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种事上一窍不通。”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放下茶盏:“好吧,我放开话和你说。当初那名弟子用的法子是真的,但此法条件极为苛刻,就连真人自己也无法确保起效。”   “只是无论起不起效,一旦陛下遵循此法,做了去母留子之事,被牵连到的性命就会分别算到陛下和那名弟子的头上,什么福缘受损之类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陛下乃真龙天子,一身命数皆系于天下江山、黎民百姓,此等微小的因果影响不到他分毫。”   “但真人身为那名弟子的师父,有不教之过,又因贪图一时清净而把弟子荐给了陛下,自要承受相应的后果,所谓天道承负,指的就是这点。”   “为了避免功德有亏,真人才急忙叫停陛下,力保采女性命。”   “至于让陛下多行善举、积累福缘,不能说是有假,但——怎么说呢,若是行好人好事就能心想事成,这世间便没有求不得之苦,没有罪大恶极之人了。”   阮问颖听得一阵发懵:“所以……陛下其实根本不用在意真人之言?不必强留杨士祈的性命?”   杨世醒道:“陛下自身还是很在意的,毕竟我当年的确什么事都被真人说中了,也是在三清殿里待了一段时日才逐渐摆脱病体。在他看来,真人所言灵验至极,不可轻慢。”   阮问颖听了,在心中默默思忖一遭。   的确,回想当年之事,真人把什么都说中了,可这些被说中的事都可以用常理来解释,比如皇后可以被太医调理好身子,杨世醒也可以通过强身健体来祛病消灾,不用全部推到灵验的头上。   “也许,陛下是不敢在这上面冒一点风险,才会遵守真人叮嘱?”她推测,“陛下对你十分看重,即使对真人之言有所怀疑,也会为了以防万一而照着做,毕竟这些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   “差不多吧。”杨世醒幽幽吐出一句附和,“要不然我也不会按捺住心底的怒火,留下杨士祈一条命。”   阮问颖听出他的话中之意:“所以你本身是不相信这些的?”只是因为陛下才这么做?如果让他自己决定对杨士祈的处置,他会毫无顾忌?   他微微一笑:“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信这些。”   她有些惊奇:“我以为你会比常人更信一些,毕竟你在三清殿待过,又得过真人的一番教导……”   “正是因为我得了才不信。”他道,“旁人总喜欢把道门中人想得神乎其神,见到年长一些的道士便觉得是位活神仙,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世间万事,完全不去思考对方可能是个骗子。”   “我不是说真人是那种人,只是——许多时候,人们都喜欢把事情往这方面凑,其实很多都是他们的牵强附会,没有丝毫必要。”   “就如求签问卦,难道我求出来的签不好、卦不对,我就要放弃吗?如果我求出来的结果好,我就可以不用心了吗?想想就知道不对。所以求签问卦有什么用?根本就没有用。”   “其余的事也是一样的道理。很多时候,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求神拜仙上,不如依靠自己,你自己都不愿努力,神仙又凭什么帮助你?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首先便要自己走在道上。”   阮问颖怔怔地看着他。   杨世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似有心虚地说了一句:“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她莞尔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听你说了这么一番话,感觉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你一定是真人的得意弟子。”   杨世醒也跟着笑了笑,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神色:“是啊,我素来都是师长的得意弟子。”   阮问颖最喜欢看他这副自信的模样,当下倚身钻入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颈甜蜜而笑。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依真人之言,陛下需要把荣华富贵都给杨士祈,以此来使你远离灾祸。可他只是空有太子之名,并无实权,平日里也鲜少得到陛下的关照,这样也算是荣华富贵吗?”   杨世醒抱住她,缓缓梳理着她垂落在背后的长发:“怎么不算?你当是个皇子就能被封为太子?”   “陛下有这么多孩子,他资质不是最好的,身份不是最高的,就连抚养在皇后名下,他也不是唯一的那一个。要不是真人谏言,他能被立为太子?”   “而且,和你说些歪门邪道的话。”他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笑着同她咬耳,“如何算一个人获得了荣华富贵?不是算他有多少金银,也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而是看旁人眼里的他是如何的。”   “陛下亲封太子,不管前朝后宫如何作想,面上总不会慢怠。百姓更不用说,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皇榜一张,就能在口口相传里把他描绘成名副其实的皇太子……如此便算是全了真人叮嘱。”   这还是阮问颖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又是新奇又是惊叹。   “竟是这般?我只听说过官场和寻常人家之间的造势,没想到在这方面也能这么做……这玄门道宗里头的弯弯绕绕,可真是与我所想的大不相同。”   杨世醒继续笑着,在她另一侧的脸颊上落下一吻:“道门不远尘世,如何会脱离尘世的做法?许多人故事听多了,便把故事套到了现实里,完全忘记了故事都是杜撰的,不是真事。”   阮问颖被他吻得有些发痒,忍不住笑着瑟缩了一下身体:“我说真人怎么敢说出让杨士祈来替你承袭荣华富贵的话。陛下再怎样也是君主,听见此话难道不会怀疑他另有所图?原来是这样。”   “你还别说,陛下真的怀疑过,暗中观察和试探过真人好几次,私底下也命人探查了一番,确认其真的没有二心,才打消怀疑,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她微讶:“原来陛下也不是十全十地相信这些?”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对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沉迷在玄异之说里的天子。   “他当然不会全信。他若全信,早就像燕兆帝那样给自己封一个真君大帝的名号,塑像立庙,让天下百姓都参拜他了。”杨世醒挑眉。   “而且你不是常说,身为帝王,最不缺的就是疑心吗?臣子、儿女、妃嫔都能怀疑,凭什么道士不能怀疑?历史上又不缺少妖道祸国的例子。”   “你不要瞎说。”她佯装微恚,“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她在事关陛下的言论上向来谨慎,基本只在心里想想,不在口头上说。   杨世醒很显然明白她的心思,笑着道:“你是没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会怀疑陛下轻置杨士祈是在试探我?还不是因为觉得帝王多疑。”   “……”有些时候,拥有一个过于聪慧敏锐的情郎真不是一件好事,什么都能洞察秋毫,让人无所遁形。   阮问颖努嘴想着,不和他在这上面纠缠,转移话题:“所以,你现在是认同了陛下对杨士祈的处置,决定暂时留他一条性命了?”   他应声:“不仅杨士祈,杨士范的性命我也会留着。就像你留下徐氏的命一样,我也不希望他们死得太容易。杨士祈运气好,能活得舒坦一点,杨士范么……”   他看向她,露出一个浅浅淡淡的微笑:“你觉得我给他送去一杯什么样的酒好?” 第211章 此丹寒性极强,一旦服下便终身再难有孕   这日清晨, 阮问颖照例去向真定大长公主请安,却不意从对方口里听到了徐妙清的名字。   “听说,那徐家逆女前日刚被发卖,后脚便被徐家人买了回去?”她的祖母慵懒地倚靠在锦绣贵榻上, 轻嗅着熏然药香, 阖目似在养神,“这几日更是在到处给她找婆家, 想把她尽快嫁出去?”   她不知道对方提这话的用意是什么, 谨慎回答:“听说是这样。”   大长公主发出一记嗤笑:“获罪入了奴籍, 除非遇赦,否则终身为奴为婢。这样的一个婢女找什么婆家?不外乎是配给哪个小厮仆役, 还当自家女儿是大家闺秀呢。”   “这……”阮问颖有些犹豫, “或许是在给她找一个品行好点的人吧,孙女也不清楚。”   “也是。”大长公主轻哂, “现在这个世道, 只要肯补贴银子,奴籍也不妨事。我听说这是你的主意?因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而放她一马, 留下她一条性命?”   阮问颖没有多少惊讶, 徐家别庄一事闹出了那么大风波,许多消息在私底下都传遍了,包括她给徐妙清求情的,大长公主会知道这些不奇怪。   且对方知道得也不深,从目前的话语来看,仅是最浅的一层, 就是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问她这个问题做什么。   她谨慎答道:“孙女的确是有这么一个想法……”   “糊涂!”大长公主睁眼责斥, 发出几声被闷住的咳喘。   阮问颖连忙俯身轻顺她的背, 以手扇了扇熏香药炉里袅袅蒸腾起的薄烟, 让对方嗅闻几口,缓解咳疾。   “祖母莫气,是孙女的错,孙女知错。祖母莫要为了孙女的糊涂而生气,损害贵体。”   大长公主却不肯放过,在恢复平静后继续出言:“旁人都同你撕破脸皮了,你还顾念着那点往日情分,期望对方能改过从善,简直愚蠢可笑。”   “难道你以后都准备这么宽仁大度?像你舅母一样被人逼到悬崖也不肯出手,等着别人来给你主持公道?那你可真是你舅母的好外甥女。”   原来,大长公主是觉得她对徐妙清的处置太过仁善,特意来训诫她、表达不满的。   阮问颖暗松口气,在心中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对她的祖母说一部分实话。   她垂首恭谨道:“祖母误会了,孙女是保下了徐氏的一条命,但并非要放过她,而是想让她体验从云端坠入泥地的感觉,过备受折磨的日子。”   大长公主微微皱眉:“折磨?”   “是。”她道,“祖母方才也说了,徐氏已入奴籍,不再为世家贵女,她从前能嫁给王侯子孙,现在却只能和奴仆杂役做夫妻,连通房妾室也够不上,这样的落差岂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孙女正是要让她活得久一点,受更多的折磨,体会更多的痛苦。且这般处置,徐家人都会以为是孙女高抬贵手,对她网开一面。她在受苦时,她的亲人却在感激孙女,如此滋味,岂不妙哉?”   一番话说得大长公主眉头舒展,露出满意的神情,颔首:“原来如此。不错,你做得很好,是祖母错怪你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比你舅母要强、要拎得清,不愧是本宫的孙女。”   阮问颖不喜欢对方拿她和皇后做比较,扪心自问,皇后的贤良淑德是发自真心的,她十分敬仰,不能因为她比前者心狠就说她强,所以她只回答了一句“祖母谬赞”就没有再说什么。   反而是真定大长公主又起了下文:“不过你这处置也还是有点宽松了,斩草需除根,至少得给她服下点药,让她今后再翻不了身,才能永绝后患。”   “药?”她有些不明白。什么药?痴药吗?让人喝了后就变呆傻的那种?   她小心道:“孙女愚钝,请祖母示下。”   真定大长公主唤公主家令入内,示意后者把一物交给她:“这东西祖母原本准备强行命你去给徐氏服下,如今既然得知是个误会,想来你也愿意自己收下,无需我多费口舌。”   阮问颖低头打量,发现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青花祥云瓷瓶,小巧精致,份量也不重,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   “这是……?”   “是祖母偶然从别处得到的一种秘药。”真定大长公主道,“任何女子只要服下它,不管身体如何,今后都再难有孕,不能诞育子嗣。”   阮问颖的心抖了抖,险些没能握紧手中的瓶子。   “这,”她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祖母的意思,是要孙女把这药给徐氏服下?”   “不错。”大长公主颔首。   “可是——这应当没有必要吧?她是奴籍,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入奴籍,不算什么后患——”   “你还年轻,不明白事。”真定大长公主用一种谆谆教诲的口吻同她说话,“那徐氏既敢行此之举,想来是个有胆识的。她这样的人一旦生下孩子,谁能确保将来不生变数?不如一早杜绝后患。”   阮问颖张张口:“可是——”   “没有可是。你听祖母的,祖母不会害你。”大长公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你若觉得良心难安,不如换个方向去想。像她这样入了奴籍的女子,孩子生下来也是受苦,你帮那些投胎到她肚里的孩子免受苦难,也是功德一件。”   阮问颖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不是无言以对,而是面对大长公主的这番说法,她竟有些惭愧,头一次生出自己更加心思险恶的想法。   她悄然瞥了一眼周围,见公主家令已经退下,室内只有她和大长公主两人,大着胆子开口:“回禀祖母,孙女……实不相瞒,其实很乐见徐氏和她的孩子穷困潦倒,挣扎在痛苦之中……”   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幼童,哪里想不到徐妙清在嫁人后会生儿育女?可是那又怎样?他们母子过得越痛苦,她就感到越痛快,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徐妙清自甘堕落给她下药,她可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她要干干净净地居于云端之上,看着曾经想害她的人不断往深渊坠落。   大长公主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很好,祖母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不会做出以德报怨的糊涂事。但你听祖母的,把这药给她服下,照样能让她过得生不如死,莫要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放任风险。”   阮问颖闻言,就知道自己今天不答应下来对方是不会罢休了,遂把药瓶收入怀里,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道:“是,孙女知道了。多谢祖母提点。”   “祖孙之间何必言谢?你只要记住,听祖母的话你不会吃亏,就行了。”   “祖母远见高知,孙女自愧弗如。”   “你这丫头,就是会说话。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你这些天气色如何了。”   ……   于真定大长公主处用完早膳后,阮问颖回了漪蕖苑。   吴想容已经在里面等着她。   在给她服用避子汤和清理体内余毒时,对方曾言,她可能会在下月月信来时感到不适,届时会给她开一副方子缓解。   如今再有两日便是她的信期,她遂让小满去请了对方过来。吴想容很显然也记得这事,见她到来,先是给她行了一礼,接着就给她把起了脉,询问她身体如何。   阮问颖一一作答,等吴想容写好了药方,就交给白露下去煎药。   正当她准备让小满送其回去时,她的心底忽然划过一个念头,使她临时改口,屏退房中众人,从怀里掏出真定大长公主交给她的药瓶,递了过去。   “这是我从他人那里得来的药,可否请大夫看一看有何功效?”   吴想容应声接过,打开瓶塞往里看了一看,将瓶口倒转,在手心里倒出一枚褐色的药丸。   接着,她仔细端详药丸,轻闻其味,又用银针挑了一点,放在水里化开,脸色便微微有些凝起。   “这……有点像是云州那边的寒丹。”   “寒丹?”阮问颖头一次听说这个词,有些困惑,“这是什么丹药?”   吴想容道:“是以诸多性凉之物合制而成的丹丸,可以用来治热症,也有人用它来避子,不过此丹寒性极强,一旦服下便终身再难有孕。”   “尤其是年长者,极易在寒气冲体之下危及性命。孩童倒尚好,会随着年岁的增长生出内热,逐渐驱除丹丸带来的寒气。”   她蹙眉看着药丸:“此丹只在云州一带流传,很少于中原腹地得见,敢问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枚丹药?”   “这……是我偶然间从西市一蛮商那里购得的。”阮问颖胡乱编了个说法,“那蛮商也没说是什么药,只说是云州稀罕的玩意儿,我瞧着新鲜,便买了下来。”   吴想容神情不变,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叮嘱道:“这丹丸算不上什么神仙灵药,有许多别的药方可以代替它,姑娘已经及笄,更是万万碰不得。”   阮问颖应首:“这是自然,大夫不必忧心。”   想了一想,又询问道:“如将此丹给尚未及笄的未婚女子服下,会如何?会终身难得子嗣吗?于性命可有妨碍?”   吴想容眼神微闪:“这……端看那名女子体质如何。若本是偏寒之躯,服用之后不受精心调理,恐在三五年内就会精气耗尽。”   “若是强健些,便于性命没什么妨碍,倘或再得悉心调理,甚至还可以有孕,只不过生下来的孩子会比常人弱一些,容易从胎里带病根。”   阮问颖一怔,她询问此话本是好奇,不是真的想给徐妙清服下,却不料意外听到了一些耳熟的语句,心头便颤了一颤。   ……不,应当不会是这样,肯定是她的错误想法,这不合情理。   “姑娘?”见她久不回神,吴想容轻轻唤了她一声,神色带有几分小心。   她定定神,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没什么,你莫要误会,这药我且不会给旁人用。不过——我有一事相求大夫。” 第212章 你善妒   八月上旬。   宜山夫人甫一授课完毕的翌日, 阮问颖就去了含凉殿。   徐茂渊卸职在家,如今杨世醒的文师只剩下裴良信一人,但武傅还和原来一样,于衡也依旧当着他的陪练。是以他在上午仍是照常跟着少傅习练, 下午才多了点空。   原本, 阮问颖在进宫后会先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在两位长辈那里交谈叙话, 消磨一部分时辰, 这样一来, 等她到含凉殿时,杨世醒也差不多下了晨傅, 她不必干等太久。   但在陛下归来后, 太后虽不再被杨世醒软禁,却依旧深居简出, 不见外客, 她也不想主动去见这位压根没把她当晚辈看待的长辈,清宁宫的请安便被她自发停止了。   至于皇后, 她是很想去见上几面的, 可不知对方在祭祀途中经历了什么事,自回宫后就也和太后一样深居在长生殿里。   阮问颖前去请安时,皇后虽然不会回绝,但每次神情都似有疲惫之态,仿佛在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招待她,她去了两次, 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于是她变成了直接到含凉殿去找杨世醒, 在落霞阁或曲泉阁里等到他结束晨傅, 或者去演武场上旁观他们的训练。   今日便是如此, 她在离演武场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瞧着场中杨世醒和齐江的过招,心里不禁有些发痒,也想下场去试一试。   和她一同观战的于衡见状,询问道:“接下来的一场比试是射箭,素闻姑娘弓马娴熟,可要同齐大人比上一场?齐大人自从见识过姑娘的武艺之后,就一直对姑娘赞不绝口。”   阮问颖听得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道:“不了,我最近有些惫懒,不想动弹身体,还是等以后吧。”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她的确不能下场,假的是并非她自己不想动弹,而是杨世醒不让她动。   他给她下了禁令,在出八月前不能有任何激烈的举动,必须要像个弱不禁风的柔柔女子一样养在深闺,以免落下什么病根。   阮问颖觉得他完全是瞎担心,吴家兄妹都说了,在连续服用催.情药和避子汤后只有很小的可能会落下病根,悉心调理一个月就差不多了,他倒好,直接把时间翻了一倍,要她养两个月。   不过她也知道他这是关心她,所以不管心里怎么嘀咕,她在面上还是乖乖地照着做了,不想他为此烦心。   于衡不明白个中究竟,听她这么说,眉头便微微蹙起,染上了一层担忧。   “姑娘……”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可是身体不适?……你还好吗?”   看来徐家别庄一事的确闹得很大,连一向腼腆的于衡都这么询问,想来是在心里憋了很久。   “我很好。”阮问颖含笑回答他,“劳你记挂担心。”   于衡的耳尖有些红了。   他垂眸避开她的视线,低声回话:“不、我没有——我是说……见姑娘一切安好,于衡便安心了。”   阮问颖原本没怀着什么别的心思,很普通地拿出了对待寻常友人的态度,没想到他会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尴尬,心想自己是不是太亲切了,要不要把笑容收一收。   她悄悄往后挪了一点脚步,也把头低了下来,无意识转动着腕间的镯子,思忖该说什么样的话来揭过这一篇。   一杆被扔进他们之间的长槊打破了困境。   阮问颖一惊,抬起头来,见于衡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长槊的同时朝旁边望去,便也跟着移过视线,看见了把长槊扔来的人。   “对不住。”杨世醒近前几步,似笑非笑、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地道歉,“一时手滑,没有握紧。”   阮问颖:“……”她就不该对于衡露出那个笑。   “你怎么来了?”她道,“比试结束了吗?”她记得她不久前看时局势还很胶着,分不出胜负啊。   “原本不应该结束的。”杨世醒交叉抱起双臂,“不过我让它结束了。”   阮问颖:“……”   于衡低下头,有些局促地说话:“殿下既已胜过齐大人,下一场便该由我去……请恕于衡失礼告辞——”   “你还是等等吧。”杨世醒懒洋洋地叫住他,“他先前才跟你比了一场,这会儿跟我比试过之后又和你比,岂不是要他连试三场?就是武举也没有这么比的,且让他暂时喘口气。”   “是。”于衡应了一声,把长槊从左手换到右手,另一手背至身后,继续低着头,道,“那我先把这长槊放回场里……于衡告退。”   说完不等杨世醒回话,他就微行一礼转身离开,临走前没有看阮问颖一眼。   阮问颖有些发闷,朝杨世醒不满撒娇:“你瞧你,都把人家吓走了。”   杨世醒看着她:“那我去喊他回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轻顿莲足,“我们不过说了点话,没发生什么事,你就摆出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让他心里怎么想?他可不比小徐公子面皮厚。”   他嘲讽嗤笑:“你也知道他脸皮薄啊?那你刚才还对他笑得那么亲热。你想做什么?我记得我好像对你说过,他喜欢你吧?”   阮问颖感觉自己的脸皮也有些薄了,开始发热。   “是啊……你说过。”她支吾道,“但我又不喜欢他……而且他对我从来都很守礼,他找我说话,询问我的情况,我当然得表示客气,难不成要我板着一张脸,让他别多问?”   “你除了在对他笑颜如花与面无表情之间,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   “我没有对他笑颜如花。”她低头看着自己扭动的脚尖,“对他挺疏离的了……我对寻常相识都是这么笑的,也没见别人像他那样……”   “再说了,人家就是表现得害羞一点,又没有对我献殷勤,你确定他是对我有意?也许他对所有姑娘家都是这样呢?”   杨世醒道:“这话问得好。我也很想问你,为什么你能看出别的女子喜欢我?你把这个问题想通了,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了。”   她能看出别的女子喜欢他,自然是因为她有这方面的直觉,那——也许他也有着这方面的直觉?毕竟感情一事,多数时候都是旁观者清。   阮问颖这么想着,有些理解了他的话。   “好吧,我以后尽量对他疏远一点。”她在这个问题上退了一步。   不想杨世醒却道:“疏远什么?我不会妨碍你和别人的交情。我看上去像那种心胸狭窄之徒吗?见不得你和别的男子有半分寻常举动?”   听得她在心中暗诽,这还不狭窄啊,都把长槊扔过来了,要是他刚才手里拿着的是弓箭,是不是就会一箭射来了,有哪个胸怀大度的人会这么做?   当然,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摆出一副诚恳的姿态,询问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杨世醒想了想,道:“站得离他远点,和他说话时少笑一点,就差不多了。”   阮问颖:“……”   阮问颖:“你就是心胸狭窄。”   “我没有。”   “有。”   “没有。”   “有。你善妒。”   “对,我就是善妒,怎么了?”   “……哼,心胸狭窄。”   ……   谈话以少傅齐江前来请示是否要继续接下来的射箭之比告终,杨世醒让对方依照原计划去吩咐宫侍布置箭靶,接着转过头,询问阮问颖想不想也下场试一回。   她才不上他的圈套:“不想。有人给我下了禁令,在这个月之前都不能有任何剧烈的举动,射箭应当也算是在其中吧。”   跟前人笑了笑,终于露出了今日见面来对她的第一份亲近神色:“弓射之比设在校场,等会儿我们会去跑马,你在旁边乖乖看着,若你表现得好,我就带你玩一回。”   阮问颖立时眸光一亮,扬起一个兴奋的笑:“好。你可要公平公正。”   “我不公正。”他道,“一切事宜从来只看我的心情,这一点你还不清楚吗?”   “那你心情好点。”   “这就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射箭的比试不是一对一,而是三个人轮流交替,骑着马在校场奔跑,朝各式各样的靶子射箭。   三人的箭术都很好,除了于衡的第一箭有些不稳之外,其余箭矢都命中红心,虽没有盛宴大比及行宫狩猎那般令人激动,也不失精彩。   阮问颖在边上看着,把乖巧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杨世醒在射出一箭后引缰勒马,询问齐江今天的晨傅可否到此为止,后者自然答应,和于衡一块行了礼退下,临走时还和阮问颖互相见了回礼。   在他们离开校场之后,杨世醒策马到她跟前,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坐上来。   她有些讶然:“你不给我另外寻一匹马吗?”   “独自一人骑马太危险了。”他道,“万一你摔了怎么办?”   阮问颖:“……你是不是忘了曾经在赛马上输给过我?”   “还有这事?”杨世醒先是惊讶,然后恍然,“哦,对,我想起来了,我在十岁时的确输给过你。不过从那以后就没输过了,那次小小的失利压根没有被我放在心上,你不说我都要忘了。”   阮问颖:“……”他其实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就算我以后都没赢过你,也不代表我骑术差。”她不服气道,“你现在担心我一个人会摔着,几个月前让我一个人去林子里找你的玉佩时,你怎么不担心呢?”   他挑眉:“和我算前账呢?行,和你实话实说。当时我心里对你有气,所以才会故意折腾你。现在我心情很好,想和你共乘一骑,让你坐在我怀里拉弓射箭。怎么样,你情不情愿?” 第213章 怕我服下它来避子吗?   阮问颖当然情愿。   不说她很乐意有这种同心上人亲近的机会, 单说她今日这一身百迭细裥的罗裙,就不适合独自策马,有人愿意带着她再好不过。   她抬起头,冲杨世醒嫣然一笑, 握住他伸来的手掌, 借力上了马背。   她是侧身坐进他怀里的,后者的表情在初时有些惊讶, 不过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微笑, 想来也是注意到了这点, 没说什么,引动缰绳, 稳稳当当地策马, 绕着外圈的箭靶跑起来。   马儿跑动的速度不快,外圈的箭靶又很大, 阮问颖从杨世醒手里取过弓箭, 弯弓一射,便中了红彤彤的靶心, 只是稍有些偏, 没有正中红心处。   她见状有些失望,心想果然还是被影响到了,也不知是她中了药的缘故,还是她这一个多月里疏于练习的缘故,力道和准头都比以往下降了些许。   杨世醒却露了笑,夸赞她:“不错。我还以为你久不碰弓, 第一箭会脱靶, 没想到和从前一样厉害, 不愧是将门虎女。”   她嘟唇:“才不是, 从前我会射得更准一点。你让我休养得太久,整个人都怠懒了。”   “很正常,你多久没碰弓箭了?便是最厉害的将军也需日日勤练方能维持常胜不败。我带你多跑几圈,多射几箭,等筋骨活络开就不会有问题了。”   就这样,杨世醒策马在校场里绕起圈来。果然如他所言,阮问颖在射出几箭后逐渐找回了手感,射得一箭比一箭准,最后都想让他策马疾驰,带着她来一回十环箭了。   所谓十环箭,指的是将十枚箭靶以不同间距排开,人在远处一边快速打马而过,一边以手挽弓射箭,连续射出十支,看最后能中几箭,是世家贵族聚会间和习武擂台上常见的比试。   阮问颖曾在赵筠如举办的一场宴会中获得过头筹,当时对方还没有成为她的二嫂,她二哥以一套翡翠云子相求,请她一定要在比试中赢得魁首,好让他在心仪的姑娘跟前大大涨一回脸。   她答应了这个要求,不过为的不是翡翠云子,而是她二哥的终身幸福,以及被赵家姑娘作为头奖的一斛明月珠,那价值可比翡翠云子要高多了,也得她的喜欢。   只可惜长安习武的女眷不多,有能力举办盛大比会的更少,除了那场比试外她就没有遇到过正经的,多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宴饮游戏,如投壶之类。   后来她自己也设过一场宴,虽然身为东道主不好和宾客抢彩头,但也好好地下场过了一把瘾。   如今她弓箭在手,又被校场带着些许粗粝的风一吹,心头便不自禁发起痒来。   杨世醒回绝了这个提议:“不行。你身子还虚着,不能玩这种花样。”   她试图撒娇:“我已经好全了,你看我现在的气色多好?就连吴大夫也说我不用再服什么药。哪有虚?”   “吴想容没叮嘱过你不能太过着凉受热?你要玩这个就是受热。”   “我不过射几把箭,怎么就受热了?”   “你现在就已经受热了。”杨世醒道,抬起圈住她腰肢的右手,用袖口在她额头擦拭了一下,“都出汗了,还嘴硬。”   织锦的面料柔软,轻轻掖过阮问颖的脸庞,带起一阵轻然舒适。   与之一同的还有稍显底气不足的不服。   她小声嘀咕:“今天的日头这么高,我出汗是正常的,不出汗才不正常。而且吴大夫虽然叮嘱了我那些话,但谁知道是不是你的授意……”   杨世醒的手停了停:“我如此贴心待你,你不感动也就算了,怎么还当面说我的坏话?”   她抿嘴一笑:“哪有?我明明是在推测。”   “那你不用推测了。”他道,“的确是我让她这么说的。”   直白的承认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才道:“你——你还真是——不怕人家笑话。”   “笑话什么?我又没有班门弄斧,只不过是表达了一下对你的担心,让他们仔细看顾点你的身子罢了,有什么好笑话的?”   阮问颖恍然。   难怪吴想容每次给她诊完脉都会说上一番叮嘱,她还以为这是医者固有的习惯,没想到是得了顶头主子的吩咐。   她憋出一句:“……你对我也太担心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我知道。”杨世醒应得干脆,“可我就是担心,没办法,只能委屈一下你了,反正让你这么养着身体也不是坏事。”   说完,他把缰绳一引,调转马头,去往另一边。   阮问颖开始还以为他又要带她绕圈,后来见他离箭靶越来越远,才察觉到他是想离开校场,连忙道:“你要带我走了吗?可我的箭还没射完呢。”   “留着下次射。这回玩的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回殿内去。”   “才刚过了一炷香,哪里就差不多了?”   “我觉得差不多了。”   “……”   用比绕圈时还要慢的速度,杨世醒策马慢悠悠地离开。   阮问颖倚在他的怀里,抿着唇不说话,谈不上生气,只是有点郁闷。   不过这郁闷很快在身后人的举动下烟消云散了。   行至校场边缘,杨世醒立马停驻,她以为他要在此下马,正等着他给她搭把手,不想他却抽过一支羽箭,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弯弓搭箭,和她一起对准了远处的铜锣双靶。   他微垂下头,在她耳边含笑询问:“距离这么远,你说,我们能射中它吗?”   感受到他的气息,阮问颖耳根微热,飘浮起一点不合时宜的旖旎思绪,努力收敛心神,定神望着双靶道:“当然可以。”   这话若是让别人听见,定会腹诽她大言不惭,因为铜锣双靶不仅是所有箭靶中最难射的一种,他们所处之处也远远超过了寻常射箭的距离,她自己光是看着就有些不准,更遑论上手射了。   但这一箭既然是杨世醒带她射的,还是手把手地带,那就一定能行,不行她也要捧这个场。   如是这般,在杨世醒于她耳畔的一声“放箭”令下,她松开手,看着箭矢疾驰而去,穿过第一面箭靶的中心圆圈,打在第二面箭靶处覆着的铜锣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响。   附近当值的宫侍发出几下叫好,又立刻掩声,因为杨世醒向来喜静,不允许含凉殿内有吵闹之声,哪怕是称赞自己英明神武的话也一样。   阮问颖没有这么多顾忌,扬起粲然笑脸,转身埋入他的怀里,用力抱了他一下,热烈赞美:“古有百步穿杨,今有千步敲锣。世醒哥哥,你真厉害!”   杨世醒单手揽住她,笑问:“现在觉得过瘾了?”   她使劲点了点头:“要是能让我亲自试一回就更好了。不过相隔这么远,我可能没你那么厉害,一箭就射中了。”   他笑着道:“下次我教你怎么射。”   说完翻身下马,把弓箭挂回马鞍,搂过她的腰,扶着她落到地上。   回到殿里,杨世醒径直带阮问颖去了曲泉阁,命淡松打水来给她洗脸,又让山黎端上一盏蜜露清茶,供她消热解渴。   蜜用的是桂花露,山黎道:“上回的桂花茶姑娘觉得香味有些浓了,这回奴婢便用了香味很浅的桂花露,只有一点淡淡的清甜,请姑娘品尝一二。”   阮问颖尝了尝,果然味道比之前好多了,莞尔赞道:“味道很不错。你泡茶的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山黎也笑:“姑娘喜欢就好。”又同她交谈了两句,便很有眼色地告退。   静水流声不断,窗格外的杨柳递来一枝初秋金黄。   杨世醒安静地看着阮问颖喝茶,直到她把茶盏放下,才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别惊讶。”   她一怔,看向他道:“什么事?”   “你之前给吴想容看的寒丹是从哪里得来的?”   阮问颖险些被之前的茶水呛住。   “你、你怎么——”她原本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但转念一想,吴家兄妹是他的心腹,他从吴想容那里听来任何话都不奇怪,遂换了说辞,不可思议道,“她连这种事都要禀报给你?!”   一想到对方会把她的所有事都讲给杨世醒听,她的感觉就变得有些不好起来。   不是说她有什么想要隐瞒的,是……这就好像被人监视起来了一样,让她感到不舒服。   “不是你想的那样。”杨世醒看穿她的心思,道,“我没有要求她事无巨细地禀报,因着是寒丹她才会告诉我,换了别的丹药就不会了。”   阮问颖有些敏感道:“为什么?她怕我服下它来避子吗?”   “也许吧。这种药药性太强,服下后可能会致终身不孕,她当然得在这件事上谨慎一点。”   “你呢?”她凝眸看向他,不自觉紧了手心,“你也觉得我会这么做吗?服下这种……避身孕的丹药。”   杨世醒轻挑起眉:“我当然不会。我和你自从那一次后就再没有过,你服什么丹药?”   阮问颖的脸尴尬地红了。   “你……你好不害臊。”她磕磕巴巴地责备他。   杨世醒把眉挑得更高:“我不害臊?是谁主动把话题往这方面带的?”   他往前倾过一点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颔,目光逡巡着她的脸庞,含笑道:“不会是你吧?”   暧昧的动作让阮问颖红晕更深,也由此放下了心,知道他提寒丹不是为了找她算账或质问。   她往后端正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下眸,道:“是我想错了,我……我把你想得太狭隘了,你不要生气。”   “知道就好。”杨世醒轻轻逸出一声哼,收回手,“不过你也不算错,若非我们之间不存在避子的需要,我在得知这事后肯定会和你生气。偷偷摸摸把这种药拿给大夫看,你是生怕人想不歪?”   “我没有偷偷摸摸。”阮问颖争辩,“我是正大光明拿给吴大夫看的。”   “嗯。正大光明。”他懒懒应声,“那为什么吴想容问你这药是从何处得来时,你撒谎骗她说是集市上买的呢?”   “……”果然,她就知道她当时找的借口没有瞒过去,但吴想容至于把这种话也禀报给他听嘛,简直比得上锦衣卫了。   阮问颖心中闷闷。   她怏怏询问:“所以,吴大夫是误会了我想要服药,才把这事告诉的你?”   “不全是。”杨世醒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给她看的丹药。你可知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命吴想旬去追查此种丹药?结果你自己就送上了门,岂能不让他们感到惊讶惶恐?” 第214章 皇后服用的性凉之物,就是此药   阮问颖吃了一惊:“你让吴太医去追查这药?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 皇后是因为服用过性凉之物,才子嗣艰难的吗?”杨世醒道。   阮问颖当然记得,那时她还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想着什么样的性凉之物这般厉害, 能使皇后多年难有身孕, 怀疑对方是不是中了后宫妃嫔的招,譬如张氏之流。   现在听他这么询问, 她的心里便打起了鼓, 回想起先前吴想容告知她丹丸药性的说法, 一时感到坐立难安。   她艰难开口:“你……你是想说,皇后服用的性凉之物, 就是此药吗?”   杨世醒颔首。   她不敢相信:“天底下的性凉之物何其之多, 便是这药丸本身也是由多种性凉之物合制而成的,你怎么能确定皇后服用的就是它?她亲口告诉你的吗?”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有点激动, 带了点质问的味道, 换了别人恐怕会被当场扣上一个冒犯不敬的罪名,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只想证明这个说法站不住脚。   杨世醒自然不会计较她的失态, 神色平淡道:“许多事不必说,光凭号脉就能号出来,太医院里也有不少当年留下的脉案可供翻阅。”   “我让吴想旬仔细查过,根据当时太医的开方以及皇后这些年来的身体状况,可以推断,她服下性凉之物的年数甚久, 约莫在及笄前就已服下。”   “也幸好她服用得早, 药性随着她的长大被逐渐冲散, 她又在边关待了几年, 身体底子好,经得起折腾。要是她自小养在深闺,又是在与陛下成亲后服的药,那便神医在世也难救了。”   阮问颖的脸庞变得苍白起来。   她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血色,一如她发凉的手心。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她努力定稳心神,强颜欢笑:“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肯定她服用了什么药啊。”   “虽然你说的这些听起来的确和服下寒丹后的症状很像,但吴大夫说过,许多药都有和它类似的效果,所以也不一定……不一定是这种药。”   接触到她投来的目光,杨世醒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似在斟酌要不要把话继续说下去。   最终,他还是开了口,道:“给你寒丹的人是真定大长公主,是不是?”   “不是。”阮问颖不假思索地否认,“祖母怎么会有这种丹药?你想太多了。”   杨世醒哪里看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当下道:“此丹虽在云州一带流传,但长安几乎没有踪影,你又拿它去询问了吴想容,想来在此之前不知道它的存在,不可能是你自己主动寻来。”   “所以,你手中的寒丹一定是旁人给你的。而这个旁人要么深得你的信任,要么是你不能拒绝之辈,不然不会放心把这种药性强烈的丹药给你。”   “你又在听说皇后当年服用的是这药后神情激动,百般不愿相信,很显然是觉得把丹药给你的人不可能给皇后下药。”   “在你认识的人中,有谁能从云州获得丹药,有机会在皇后及笄前给她下药,又使你无法拒绝地收下呢?”   他缓缓询问。   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只有一人。   ——阮问颖的祖母,皇后的母亲,真定大长公主。   阮问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他还真是不留情面,明明都看出她不想承认事实了,还硬是要给她指出来。他就不能体贴一点,理解一点她想要逃避的心吗?   当然,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不为任何事动摇,也只有这样的他才能成为她心底最坚实的依靠。   但在有的时候,这样的不留情面难免令人感到冷酷,难以接受,就如此刻。   阮问颖垂着眸,看着漂浮在深红茶汤里的金黄桂花,半晌寂然无声。   杨世醒没有说话,安静地陪着她度过这段煎熬的时光。   秋风乍起,从窗外吹来一片鹅黄的杨柳,打着圈落到桌案上。   阮问颖的心湖也像被落了一片叶,颤动着往外荡起波纹。   “我……想不通。”她干涩开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她们不是母女吗?”天底下怎么会有给自己女儿下绝嗣药的母亲?   “而且她一直想让——舅母嫁给陛下,诞下嫡子,为此甚至想出了偷梁换柱之计,为什么要费这个劲去下药呢?”还是在对方没有及笄之前,她怎么能下得去手?   阮问颖真的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有几种可能。”杨世醒道,声色十分冷静,和他当初探讨自己的身世时相似,仿佛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一种,她不知道这药的真实功效,以为是什么强身健体的补药,错误地给自己女儿服下。”   阮问颖苦涩地摇摇头,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回答:“不会,她知道这是什么药……是特意给的我,让我去给徐妙清服下……”   “那么第二种,当初皇后也和你一样,想要退亲另嫁他人,真定大长公主不允,气怒之下给她服了此药;或是想以此来逼她就范,如果她想要退亲,就需要服药,没想到她当真服下了。”   阮问颖心尖一颤。   会是这样吗?她的祖母会是因为这番缘故才给她舅母下了药吗?只是一场冲动,一时气愤,不是什么蓄谋已久、故意为之?   可如果是这样,对方应当会对此丹忌讳颇深才对,怎么会像没事人一样把药给她?还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传授她其中的道理……   她想不通。   她带着一点希冀地看向杨世醒:“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杨世醒顿了一顿,微垂下眼睑,道:“有。”   她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追问:“是什么?”   他抬起眸,对上她的视线:“皇后不是真定大长公主亲生的,她们母女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为了发泄心底的某种恶意,大长公主才对皇后下了手。”   一簇柳枝被风吹起,打在回环繁复的轩窗棱格上。   阮问颖心神一阵发窒:“此话当真?”   “不当真。”杨世醒道,神情颇有几分诚恳,“我瞎猜的。”   “……你不要戏耍我。”   “我没有戏耍你。”他道,“都说了是可能,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不必当真。且我这里还有第四种可能,你要不要继续听听看?”   阮问颖抿了一点唇,看着他不说话。   这便是在埋怨生气了,杨世醒扬起一个笑,安抚:“好了,你别着急。我只说皇后服下的是寒丹,没说她一定是被真定大长公主下的药。”   “或许她是因为某种缘故不小心误服的,又或许是什么人对她心怀歹意,特意从大长公主那里偷来了此药给她服下,都有可能。”   可惜阮问颖没有为他这话感到多少安慰,情绪依旧低落:“我不知道……我觉得今天听见的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难以置信。”   无论是皇后也好,还是真定大长公主也好,她都无法把她们和刚才提到的任何一种可能性联系起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长安殿的假山石里,听着他人诉说当年秘辛。   再往前一步,就是天翻地覆。   杨世醒安慰地在她的肩头轻抚两下。   “觉得难以置信就不要去想了。”他道,“你只当我今天说了一场糊涂话,听过就忘了。本来我也没说什么有用的,都是一些胡乱揣测,做不得准。”   阮问颖怎么可能忘却?她咬着唇,愁眉蹙起:“你从来没说过糊涂话,定是心里有了数,才会作此猜测……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的,在刚才都告诉你了。”他道,“皇后在多年前服下了寒丹,真定大长公主给了你寒丹,就是这两样。其余都是我的猜测。”   她继续咬唇,在心里踌躇犹豫了很是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问向他道:“你的猜测一向很准,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当年真相……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杨世醒温和同她说话,没有像以往那般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推测,“现在知道的事还太少了,不足以下定论。我会让人继续追查。”   阮问颖没有相信,他方才不过是得知了她手里寒丹的来源,就在一瞬之间梳理出了数种可能,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大致的推测?   但她装作自己信了,勉强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影,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不管当年真相如何,现在都已经过去了,身为晚辈,我们只需要孝敬长辈就好,不必探查她们的私事。”   杨世醒道:“别的事我自然不会追查,可此事关乎皇后子嗣,又与我的身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追查当年真相,怎么查清楚我的身世?”   “这和你的身世有什么关系?”她有些意外,“不管皇后有没有服下药,又是怎么服下的药,她都在后来怀有身孕了,不是吗?我们要弄清楚的是她生产当天的事,不是她怀孕前的。”   “皇后的确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真定大长公主就不是了。”他道,“她是否给自己女儿下了药,关系到她在这整件事里面的态度。”   “如果她在一开始就知晓皇后难有身孕,即使怀了也很难把孩子生下来,那么她是不是会早早着手准备?这样一来,许多事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阮问颖怔怔看着他:“所以你还是觉得祖母给皇后下了药,是不是?”   杨世醒松然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多想。”   说完不等她回答,他就把话题移了开,转到杨士范的身上:“杨士范现在还在幽府里囚着,之前你让我给他送生食冷水,别的什么都不要送,我照着你的提议做了,果然效果甚好。”   “看押他的守卫来报,他已经从一开始的诅咒谩骂变成了现在的疯疯癫癫,不过还是差点意思。正巧你得了一枚寒丹,我们不如把这药给他服下,看看男子在吃了它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215章 你还记不记得,我娘给我留下了一份密函?   “把丹药给他服下?”即使知道对方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阮问颖也还是被这话吸引去了注意力,讶然不已地询问。   杨世醒敛眸,漫不经心地笑应一声:“是啊,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这药本是用来治热症的, 后来不知怎么的成了专给女子用的寒丹, 实在可惜。”   “如今把药给他服下,不仅回归了它本来的用途, 还能让吴想旬借着这个机会尝试此丹与其余药物的相生相克之法, 岂非为裨益杏林、惠及后人之举?”   阮问颖张张口, 想说一点辩驳之语,却半晌找不见合适的话。   因为这还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用法。   她虽然收下了丹药, 但并不准备给徐妙清服下, 也想不出以后能有什么机会用它,最终的处置方法无外乎是把它扔在库房角落里吃灰, 等着它哪天腐烂成为泥土。   没想到杨世醒给她指了这么一条路。   谈不上有多么高明精妙, 也算不得如何大快人心,但就像他说的那样, 很有意思。   一想到曾经对她生出过污秽心思的人会服下此丹, 受到种种效果难明的折磨,她的心中就感到一阵痛快。   幽府为关押皇室宗亲之地,虽有个“府”字,但其实和天牢没什么两样,阴冷逼仄,湿寒透骨, 再是铜墙铁骨的人在里头待上半年也会落下一身病根。   杨士范被废为庶人, 是死是活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这个他人可以是把他发落定罪的陛下, 也可以是着人看守幽府的杨世醒。   陛下明知杨世醒在幽府安插了人手, 却还是把杨士范囚禁在那里,很显然是将后者的生杀大权交予给了前者。   这也是为什么她只对太子的处置结果不满,而不对杨士范置词的原因。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能让其受到惩罚的处置了。   她也不用担心服药一事会被人发现,捅到陛下那里。不说陛下会不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说以杨世醒的手腕,便不会放任何一条消息传出去。   这么想着,阮问颖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低头露出一抹浅笑:“好。我明日将药送来。”   杨世醒也朝她露出一个笑,拂过她颊侧的一缕秀发,继而往下握住她的纤纤细手,轻置于桌案之上:“有劳你了。”   感受着他手掌间传递来的温热,她的心头升起少许宽慰,连带着先前凝滞的思绪也转动起来,抬起头道:“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娘给我留下了一份密函?”   杨世醒挑起一侧眉峰:“记得。怎么,你想把它拆开来看了?”   她点点头。   他道:“我不觉得我们现在到了山穷水尽、需要不得不为之的地步。”   “我觉得差不多了。”她道,“这几个月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谜团越来越多,牵扯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广,如果再不解开一点迷惑,我就要寝食难安了。”   他道:“你怎么能确定那份密函可以解开迷惑呢?说不定又新增了一个谜团。”   “那也得等我看后才能确定。”她嘟嘴,抿出一点小小的不乐意,“总之我想把它拆开来看了。”   见状,杨世醒松了口:“行吧,你回去看吧,看完之后记得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阮问颖漾出一丝欢喜的笑影:“你说什么呢?自然是我把它拿过来和你一起看。明日你有空闲吗?”   “明天我有裴良信的讲课,你若不介意等我到下半晌,可以过来寻我。”杨世醒道。   顿了顿,他又纠正,“不对,差点忘了,你已经结束了这个月上旬宜山夫人的授课,中下旬裴良信的授课得过来和我一起听。”   阮问颖:“……”她也差点忘了,她现在身兼他未过门的妻子与临时伴读两重身份,于情于理都该和他一道进学,聆听文师教导,再不似从前那般无事一身轻。   “那我明日在裴大人授课之前过来?”   “随你。你愿意早点过来也行,午膳可以和我一起用。”   “我看情况吧……对了,裴大人的课讲到哪里了?”   “《六国》第三卷 第七篇,刚开了个头。”   “都到第七篇了?前六篇我都没来得及细看呢,只粗略过了一遍。”   “我和你讲讲?这一卷里写的东西还是挺有意思的。”   ……   翌日,阮问颖算准了时辰入宫,正好在杨世醒下晨傅时到达含凉殿,同他一块回了曲泉阁。   她把从真定大长公主那里得来的瓷瓶递给他,道:“丹药就在这里。你准备什么时候让他服下?”   杨世醒接过瓷瓶,粗略打量了一眼,又打开看了看,唤涧石进来,把瓷瓶交给对方:“照我说的去做。”   涧石和三益同样身为他的心腹,不同的是后者居于明,处理明面上的事,前者处于暗,专门负责一些暗事。   得闻吩咐,涧石恭谨地应了一声是,收下瓷瓶离开,全程没有多问一句。   阮问颖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现在就要去给杨士范服药了吗?”   杨世醒道了一声不:“他要先去找吴想旬,确认丹药没问题后再送去幽府,大约需要半个时辰。”   她点点头,“唔”了一声:“那这速度也是挺快的……”   他淡淡道:“他若办事磨蹭,我便不会收他为心腹了。”   又转向她询问:“你的密函带来了吗?是准备现在看还是用过午膳后再看?或者是等裴良信讲完课?”   阮问颖从怀里掏出锦帛:“现在看。”   对面人为她的动作一怔,继而失笑:“你还真是片刻也等不及。就不怕看了之后没心情用膳?”   她闷闷嘟嘴:“我昨天回府后就没心情用晚膳了,一直想着密函的事,今天早上也是随意用了碗粥。再不看这方锦帛,我的午膳就真的要泡汤了。”   杨世醒凝眉:“你没有用早膳?”   “我用了。”她连忙道,生怕他叫人进来给她补早膳,“喝了一大碗粥,现在一点也不饿,只是喝得粗糙些,不像平时那样有闲情细细品味而已。”   末了,还加了一句:“我现在就想看密函。”   杨世醒吐出口气,对她这急不可待的样子有些无奈:“行,看密函。你娘离开长安有四个月了吧?你竟能忍着四个月不看密函,也真是难为你了。”   说罢,他从她手中取过锦帛,缓缓展开,但见上头空无一字,只有细密的纹理,看来是需要用特殊的法子使字迹显现。   杨世醒唤山黎淡松入内,呈上黄酒、清水、烛火等物,又命她们退下,便按照寻常解密之法置弄起来。   然而出乎意料,在经过一番酒洒水泅火烤之后,锦帛上的花纹如旧,没有出现什么字迹。   阮问颖有些无措:“怎么会这样?这上面不应该显现出字迹吗……难道我们想错了?”   杨世醒也微微凝起眉,想了一想,起身行至博古架处,从格子中取下一枚小巧的白玉瓷瓶,新换上一盆清水,将瓶中液体倒入盆里,重新把锦帛放入,继而移至烛火上方烤干。   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锦帛起了变化,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样,正是安平长公主的笔迹。   阮问颖惊异不已:“你往里面加了什么?为什么刚才没有字,现在就有了?”   “一种特殊的药水。”杨世醒道,“兴民苑最新研制出来的,我原本以为还没有用到军中,刚刚才想起来它在几个月前被荐给了你爹娘,让他们带去青州军营试用。”   “原来的法子固然是好,但太旧了,也不安全,黄酒、清水、蜡烛这些都是很容易能得到的东西,即使加以暗号,也难保不会泄密。”   阮问颖点点头,恍然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又轻咦道:“不对呀,这既然是兴民苑最新研制出来的药水,我又怎么可能会有,并把它用到锦帛上呢?娘怎么会给我留下这样一封无法破解的密函?”   杨世醒微微一笑:“也许,你娘早就料到了你不会一个人看这封密函,或是你在思索不得后会求助于我。”   “是这样吗?”她微蹙黛眉,丹唇轻轻抿起,说不出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也许。”杨世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在桌案边坐下,示意她也跟着坐,展开锦帛,和她一道细细看起上面的字迹。   安平长公主的字如其人,即使书写在锦帛之上,也依然飒爽有力,头一句是“吾儿亲启”,接下来是“既展此函,定遇日暮途穷之境。观尔年初退亲之举,忆岁末宫中之事,予度尔之心迹……”   阮问颖一句句往下看,一颗心也越来越往下沉。 第216章 介意我是歌女之子?   密函里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告诉阮问颖, 通过她年初想要退亲的举止,以及去年岁末宫中发生的事,安平长公主推断出她得知了杨世醒的身世之密,还猜测她是和杨世醒一起知道的, 契机就是他二人那次拜访长安殿。   第二件事则是言明, 当年皇后将换子之计告诉她后,她转头就把这事说给了陛下, 陛下对此未置何词, 只让她什么都不要讲, 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如常与皇后相处,他会将此事处理好。   所以这么多年来, 安平长公主一直以为杨世醒是帝后的孩子, 因为没有人能在天下之主的眼皮底下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再加上陛下数度给皇后延医请药,去往三清殿相求高道真人, 杨世醒又自小身体孱弱, 好不容易才康健长大,长公主就真的以为皇后当初那胎被保住了。   直到皇后忽然告诉她, 杨世醒不是自己的亲子, 言之凿凿让她无法不信,只能在惊疑之下去询问当年的知情人。   首先是真定大长公主,对方原本不想多谈,但经不住她的追问,最终还是开了口,告诉她, 皇后当初那胎的确没有保住。   而大长公主身为皇后之母, 深知自己女儿难有子嗣, 所以即使得知对方怀了孕, 大长公主也没有掉以轻心,早早开始做两手准备。   正巧当时信王结束在外多年的云游,回了长安,大长公主便留了个心眼,派了一名样貌与皇后有几分相似的歌女过去,刻意接近对方,成功使歌女怀上了身孕。   当时的皇后已有孕近两个月,害喜严重,整个人消瘦得厉害,看过的太医都说胎像很弱,生下来很难保住,所以即使胎儿足月生产,看起来同七八个月大的早产儿一样也说得过去。   大长公主一面命心腹太医全力给皇后保胎,即使是个死胎也要留在肚子里等足月再落,一面让歌女固元滋补,在皇后预计发动的前几天催歌女生产,成功得到了一名早产的婴孩。   在皇后生产时,大长公主暗中把婴孩带进宫里,决定如果生出来的孩子情况不好,或者是个死胎,就直接调换,若是情况还好,便暂且养着,等什么时候不行了再换。   反正两个孩子的父母长相皆很相似,模样不会差得太多,两三岁前很难看得出来。至于两三岁之后,如果皇后的孩子能顺利长那么大,也就不需要担心夭折,继而进行替换了。   大长公主的后一种假设没有实现。   在皇后生产的当天,那个孩子就窒息而亡,歌女的孩子被直接调换,顶替成为了六皇子。   安平长公主第二个询问的人是陛下。   她问他,知不知道当年皇后生产时发生了什么事,六皇子又是谁的孩子。   对此,陛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为什么要在时隔数年之后重提旧事,可是皇后对她说了什么,亦或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安平长公主自然没有承认这两句,只道,她不想让自己女儿嫁给一个父母不祥的夫君。   陛下便给了她一句话。   ——小妹无需忧心,皇兄心里有数,绝对不会亏待了颖丫头。   接下来是在信里写的第三件事。   安平长公主剖白心意,言,在得知六皇子身世有异时,她曾动过想要退亲的心思,但迟迟下不了决定,因为此举势必会搅动无数风浪,阮问颖今后的人生也会受到影响。   一直到后者被她禁足,杨世醒亲自上门来找人,她才下定决心,不退掉这门亲事。   长公主虽然常年待在边关,对宫里发生的事知晓不多,但对这名六皇子还是有所了解的。   凌驾众人之上的地位,养尊处优的生活,陛下的偏爱器重,造就了他持矜自傲的性情。   此等心性,如果不是真的对她女儿喜欢到了骨子里,又怎么会在后者想要退亲的情况下找过来,放低身段哄其回心转意?还对她含沙射影,暗讽她不该随意处置子女,徒伤母女亲情。   这样的一个人来当她的女婿,别的不说,单在好好待她女儿这一点上,就不用她再挂什么心。   这些年她看的人多了,经历的事也多了,知道年轻有为、家世深厚的青年才俊好找,一心一意、情深不渝的如意郎君难寻。   杨世醒虽然在身份上差了点,但别的地方足够了。有手腕,有能为,心腹谋臣不少,眼线人脉广布,拜名师名傅,习文武诸学,为人坦荡的同时也不缺少心计,比其余皇子强上不知道多少倍。   哪怕他不是帝后嫡子,天下诸多儿郎中也没有谁能及得上他,何况信王之子的身份也算不上差,只比她原先给女儿划定的夫婿范围差了一截。   就是生母的歌女身份令她有点不能接受,所以她在踌躇数番后还是去问了陛下,结果得来“不会亏待颖丫头”之言,让她一时恍然,一时不解,弄不明白当年真相到底如何。   不过她也还是由此服下了一枚定心丸,明白她的皇兄不会在六皇子的身世上做文章,就算做了也不会波及到她的女儿,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女儿嫁出去。   如此这般,使得安平长公主在密函中留下了最后一段叮嘱。   告诉阮问颖,不必牵挂六皇子的身世之谜,他是陛下之子也好,是信王之子也好,只要能待她如珠如宝,珍爱视之,便可以成为她的如意郎君。   还猜到了她会把密函给杨世醒看,在末尾用和后者说话的口吻告诫,莫要因为耽于当年往事而错失今后青云,要牢牢把握住掌中之物,不让任何人夺去。   要不然就算陛下不追究,他的身世也始终是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剑,一旦落下,便是万劫不复。   ——欲求安稳,但争无上。   这是安平长公主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   阮问颖花费一段时间看完了密函,又花费一段时间理解了上面所写的内容。   然后心潮迭起,久久不能平静。   她是半倚着杨世醒看的信,此刻身体有些僵硬,却不敢如何动弹,因为她不知道身旁人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母亲会告诉他们这些东西。   他……竟是信王与……   “你怎么想?”杨世醒忽然出声询问。   阮问颖吓了一跳,心尖都有些发颤,直起身道:“什——什么?”   “你娘写的这些东西。”他道,朝她展了展手中的锦帛,“你觉得如何?”   阮问颖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很平静,同看密函前没什么两样,眼底也不见暗流涌动,整个人的情态和昨日给她讲解完《六国》之后问她有何感想一样。   然而就是这样的平静,让她感到十分不解。   密函里可是写明了他的身世,哪怕并没有完全说死,也在极大程度上定了音。他在得知这些后怎么能这么平静,没有一点表示?   她怀着这样的困惑与小心地与他对视。   杨世醒挑了下眉。   “颖颖?”   “嗯。”她喃喃轻应一声,垂眸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看着两人相距咫尺的衣衫裙摆,道,“我——我能先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吗?”   “我?”头顶传来镇定的声音,“我没什么可想的。我这副长相不是陛下的孩子就是信王的孩子,密函中所写不算出乎意料。反倒是你,介意我的身世吗?介意我是歌女之子?”   “歌女”二字让阮问颖心神一紧,摇摇头,低声道:“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在我心中都只是你。”   “那你神情这么低落做什么?”他笑道,“害得我还以为你是在介意我的身份,忐忑不安了好一会儿。”   这误会可大了,她连忙提起精神,抬头看向他道:“没有,我怎么会介意你是谁的孩子呢?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在意一点……”   毕竟他曾经对她说过,他有很大可能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虽然这是依据他们当时所知的情况进行的推测,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了一点他的心思偏向。   “你——其实还是很希望自己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的,是不是?”她鼓起勇气询问。   杨世醒自若应声:“是啊,谁不希望自己是帝后嫡子呢?”   她抿抿唇,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话说开:“……天下间有许多人希望自己是皇子公主,能够享尽荣华富贵,可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希望自己能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不是因为舍不得嫡皇子这个身份,而是对他们有孺慕之情,希望他们——真的是你的父母,对不对?”   杨世醒看着她,没说话。   片刻后,他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舒眉展目,含笑凝睇她道:“知我者颖颖也。你总是如此懂我的心思,我真高兴能遇见你这么一个知心人。” 第217章 天家皇室间的亲缘情缘,竟能瞬息万变至此   阮问颖笑不出来。   她的思绪不自禁飘荡到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还是幼童的他们在皇后寝宫玩闹,陛下虽嫌弃他二人叽叽喳喳,却还是配合地应了他们的要求,抄手抱起他们, 让他们伸手去摸挂在天边的圆月。   月亮在最后当然没有摸着, 但陛下命人打了缸水放在院中,让水面映出月亮的倒影, 又在缸里放置数尾金红小鱼, 和皇后一起带着他们赏景观月, 给他们讲各式各样的风雅古事、传闻趣谈。   那时候的他们,完全就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且这只是她亲身经历的, 还有更多、更多发生在杨世醒身上的事, 她或许不曾知晓,但都切实的存在。   比如他能写得一手与陛下相差无几的好字, 是因为陛下手把手地教过他, 和他一起练笔。   他骑的第一匹马、射出去的第一支箭,也都是陛下亲自带的他, 远远在齐大人成为他的少傅之前。   还有皇后, 虽然安平长公主曾说过,她对杨世醒教导不及,但阮问颖真心不觉得皇后做得有哪里不好。   她会记住杨世醒的喜好,会因为他的一句话送出珍藏多年的棋谱,会在生病时守在他的榻边……对他一向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沉脸的时候。   诚然, 在某种程度上, 皇后对他是宽仁了一点, 缺少严苛, 可阮问颖并不觉得她是因为知晓杨世醒不是自己亲子而怠于管教,乃是她本性如此。   一个素来和颜悦色的人,怎么能指望她在面对孩子时性情大改,横眉冷目呢?   所以,在阮问颖的心里,陛下和皇后都是倾尽了心血来培养杨世醒的,世间没有哪对父母做得比他们更好,包括她的双亲,也同样不及。   而杨世醒对帝后二人也十分的崇敬仰慕,充满孺慕之情,即使会时不时向她抱怨陛下又给他分派了什么麻烦事,也不是在真的感到不满,而是随口一说的闲话。   对皇后更不用说,得了什么新奇物都会拿过去给皇后一观,底下新上贡或御膳房新研制出来的吃食也会送去一份,还曾多方搜寻古手遗失的棋谱,整理成册献上。   如此美满的一家三口……怎么可能会是维持多年的一场骗局?一个泡影?   阮问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至于杨世醒,他虽然在面上表现得淡然,好似对这一切浑不在乎,但心里肯定怀有与她相似的想法,要不然不会在过去给出那么一个猜测,认为自己是帝后的孩子。   他一定……期盼着陛下与皇后是他的亲生父母吧。   回想着这些年来杨世醒与帝后间的种种,阮问颖的心情格外沉重。   她为他感到难过。   反倒是杨世醒缓缓笑了,伸手轻拍她的脸颊,道:“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你这么早苦着一张脸做什么?”   她一愣,含起一丝不解与希冀地看向他:“还没有?”   “是啊,你娘在密函里写的都是她从你祖母那里听来的,不是她的亲身经历,如何能确定真假?”他道,“你祖母告诉她的就一定是真的吗?你祖母以为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阮问颖怔了一会儿:“可是……祖母她没必要骗我娘,她也——至少她让一名——”   她把“歌女”二字咽下,不管杨世醒到底是谁的孩子,也不管他在不在意这两个字,她都不想让他感到丝毫的难受不适。   “至少她让一名女子去接近信王,使那女子怀孕的事是真的。要不然她从哪里得来一个孩子?我娘也很容易从信王处验证这件事的真假。”   “那又如何?你不要忘了,我们曾经讨论过,当初遭到张氏毒手的可能不是皇后的孩子,而是那个从宫外被抱来的孩子。”杨世醒道。   这一点提醒了阮问颖,在皇后生产当天,心怀鬼胎的人不仅有大长公主,还有张氏。   而她的母亲在密函里只写了皇后诞下的孩子窒息而亡的事,没说具体的前因后果,不知是不想多费笔墨和他们解释张氏的事,还是本身就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陛下。   一如杨世醒所推测的那样,安平长公主把真定大长公主的计划告诉了陛下,陛下虽然让其不要多行举止,本身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态度,但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在皇后生产当天,他一定会派人严加看守,注意一切动静。   阮问颖不清楚宫中守卫,但她见识过含凉殿的把守,称得上铜墙铁壁,还没有算上她看不见的、居于暗处的岗哨。以杨世醒一人就能做到如此程度,掌控整个皇宫的陛下又会是如何?   真定大长公主有可能避过那些明暗眼线,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施行偷天换日之举吗?   ……不,不对,她已经避过了,要不然在张氏的人得手杀害掉一个婴儿之后,不会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出现,成为六皇子。   真相越发扑朔迷离,阮问颖蹙起眉,陷入深深的不解。   她把心中所想对杨世醒说出,询问道:“你觉得祖母为什么能顺利把孩子带进来?是她真的瞒过了陛下,还是——陛下有意为之?”   杨世醒道:“自然是陛下有意为之。他若连这点事情都掌控不了,还怎么统御朝政,压制大长公主,让其安心在府颐养天年?”   “那、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摩挲着下颔,也凝了凝眉,口吻里罕见地带上了一点不确定:“也许是他得知张氏要下手,便故意让大长公主带了一个孩子进来,替自己的孩子消灾挡劫?”   说完,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对。陛下不会这么做。他或许不会在意一个婴孩的死活,但他那时得了真人叮嘱,又是在皇后生产的紧要关头,不可能会沾染人命。”   “那是为了什么?”阮问颖觉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只会不停地提问为什么,无法自己思考出一个答案。   好在这一回杨世醒也不能再给她什么猜测:“我不知道。牵扯进来的人太多,陛下、皇后、大长公主、你娘还有张氏,全都凑到了一起,我实在想象不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急躁,又旋即消隐,换成一点笑意:“要不然我去问问陛下?他一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阮问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去问!”   “为什么?”终于轮到了他反问她这三个字,“你娘都能去问,我为什么不能?”   “那是因为我娘在当年没有瞒着陛下,她又是、又是陛下的嫡亲妹妹,自然不怕有事。”她道,生怕他真的冲动上头,跑到紫宸殿里去。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妥,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话,只能这么说。   “我不是说你一定不是陛下的孩子,是——万一呢?万一祖母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信王的孩子,贸贸然跑去询问,陛下他——”   “他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费心尽力培养我这么多年,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何必把侄子当做继承人?”杨世醒接过她的话,“先帝可没留下什么遗旨,让他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兄弟。”   使她把剩余的话卡在了半途:“……”她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陛下不可能在知晓他并非亲子的情况下还对他这么器重。   这么想着,她动摇起来,眸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希冀:“难道你真的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   “也许。”他应了一声,“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毕竟当年多方人马被牵扯进了这桩事,极度混乱之下,他的人手产生了错误的判断,给了他错误的禀报也有可能。”   “或许遭受张氏毒手的真的是皇后的孩子,而我则幸运地先被大长公主推出来成为了六皇子,后又被陛下误会是他的亲子,就这样过了多年舒坦的生活。”   “……你怎么这么喜欢给人泼冷水。”   “没有啊,我这是正常推测。”   “哪有人像你这么推测的……”阮问颖抿起嘴,“简直南辕北辙,好话坏话都被你说尽了。”   “推测不就是这样的吗?我若是能够确定,就不叫推测了。”杨世醒道,“所以还是去问问陛下,好歹也养了我这么多年,总有一点父子情分在,不会因为这么一桩事就要去我的性命。”   “那可未必。”她小声嘀咕,“太子和杨士范不也被陛下养了多年?照样说囚就囚、说废就废。要是实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陛下误会了你的身份,那……陛下定然会十分恼火。”   “纸是包不住火的。”杨世醒慢条斯理道,“如果陛下当真误会了,他现在不知道,将来也总有一天会知道。就像我和你,不也是在几乎荒诞的情况下知晓了这件事?”   “那也不必让他现在就知道……他越晚知道,你就能拥有越多的时间——”   说到这里,阮问颖忽然止了口,想起安平长公主在密函上写的话,恍然意识到对方的那句“握住掌中之物”指的原来是这个。   趁着一切还没有发生时绸缪准备,这样一来,哪怕日后东窗事发,也已经羽翼丰满,陛下奈何不得,就像史书中的许多诸侯、权臣一样。   她的母亲,竟是在教唆他……   阮问颖感到一阵发凉。   陛下与安平长公主之间的兄妹情谊是毋庸置疑的,后者没有瞒着前者偷梁换柱之计,前者给予后者封地兵权,定下双方儿女亲事,将“血浓于水”与“信任”二词发挥到了极致。   可是现在,为了确保杨世醒的安稳,确保她的幸福,确保他们二人的将来,她的母亲选择站立在了陛下的对立面,帮着他们瞒天过海。   假使杨世醒真是信王之子,陛下又在将来某一天得知了这件事,欲将他除去,那么,遵从了密函叮嘱的杨世醒会与陛下发生什么样的冲突?   她的母亲是没有顾虑到这一点吗?还是顾虑到了,但依然做出了选择?   这封密函是安平长公主在离开长安前给她的,那时她才同杨世醒和好不久,密函中又写了,长公主去询问陛下当年之事是在杨世醒上门寻她之后。   也就是说,前脚她的母亲才抱着信任去询问陛下,后脚就在想着怎么帮他们应对陛下,那份兄妹间能够谈论皇嗣血统的信任,似乎在短短几天内消弭了。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在于她要嫁给杨世醒。   在她母亲的心里,只有天底下最好的儿郎才有资格当她的夫君,杨世醒要成为最好的儿郎,势必要掌有现在的一切,甚至更多。   以往这不是问题,他身为帝后嫡子,注定会继承大统。可现在不同,他的身世出了问题,储君之位不再板上钉钉,就连身家性命也岌岌可危。   在这样的情况下,安平长公主要么帮助他们离开,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远离纷争,要么选择帮助杨世醒,帮助他强大起来,足以对抗陛下。   最终,她选择了后者,给他们写了这样一封信。   不过几日而已,她的身份就从陛下的妹妹变成了六皇子的未来岳母,从帮助陛下持守君王权势,变成了帮助杨世醒挑战君王权势。   天家皇室间的亲缘情缘,竟能瞬息万变至此……   阮问颖不知道该为谁感到难过。   她只是觉得很无力,很怅然。   将来她也会变成这样吗?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与人勾心斗角,背叛过往的一切情谊?   不,她现在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她利用陛下对杨世醒的喜爱,劝后者韬光养晦,暗做筹谋,等备足了自身再去和前者开诚公布,甚至如果可以,她希望陛下永远不要知道实情。   她已然……变了一个人。   金风遥遥送来丹桂的香气,安静的流水声中,曲泉阁一时只闻万籁。   杨世醒凝睇着阮问颖,看着她从着急转变为恍然、再变得消沉的神情,握住她的手,镇定而唤:“颖颖。”   似有一股力量顺着他的手掌注入心田,阮问颖面色一缓,定稳心神,收拢思绪看向他,露出一丝含着浅浅忧愁的笑影:“你早就看懂了我娘写在最后的话,是不是?” 第218章 你是说——陛下能够确保你的身世?   “是。”杨世醒道, “你娘写得很明白。”   阮问颖道:“可我却十分愚蠢,直到现在才明白。”   “那说明你很纯粹。”他道,“不能立时看懂你娘的话是好事。”   她摇了摇头,垂下眸, 轻声道:“我不纯粹。我已经变了一个人……为了你的安危不择手段……”   她朝他吐露自己的心思, 包括萦绕在她心头的困扰恐惧,也分毫不瞒:“我觉得自己很陌生, 很害怕……不希望变成这种人……”   杨世醒温和地注视着她:“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改变了呢?颖颖。你从来就没有变过。”   “真的吗?”阮问颖抬眸看他, 盈出一抹希望的曙光, 又在下一瞬覆盖上动摇的犹豫。   “可我不想让你去问陛下,想让你趁着陛下得知实情前抓紧时机, 筹谋自身, 甚至想让你永远不要面对真相——”   “这是人之常情。”他柔声道,“你喜欢我, 不想让我受到伤害, 自然会想着法让我趋利避害。就像我为了保护你也会不顾一切一样,很正常, 不叫不择手段。”   阮问颖咬唇:“我知道。我也没想着要当一个圣人。我只是——我只是害怕自己会越走越深。”她再度低垂睫翼, 避开他的视线。   “现在我还能维持着理智和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将来呢?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想……变得和祖母那样……”   “重要的不是将来,而是现在。”杨世醒拉过她的另一只手,和她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并拢放到一块,微微握紧。   “你现在想得再多, 也无法知晓将来之事, 反而徒增忧怖, 耗费心力。不如什么都不要去想, 单纯地付诸实践。”   他轻笑着看向她:“我以前也有过和你差不多的忧虑,害怕自己做不好,将来会成为一个昏庸无能之徒,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那个时候,陛下告诉我,一个人在将来会成为什么,取决于他现在做什么。为人处世,目光要放得长远,但行动不能想得太多,要着眼于跟前。”   “现在我把这话转告于你,希望你能同那时候的我一样豁然开朗。”他道,“不要忘了,你还有我,不管你在将来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陪着你。你完全不必感到害怕,颖颖。”   话语徐徐而进,在阮问颖心里吹过一阵春风,摇曳绽开朵朵心花。   她看向他,含出一个亲近信任的微笑,点点头:“嗯。我相信你。”   同时,她也为他的话感到一小股怅然。   在他为了安慰她举的例子里,他虽然没有细说陛下是怎么教导他的,但也能大致想象得出来,无外乎是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寻常人家乃至历朝历代的一些君主,在面对报以厚望的嫡子妄自菲薄时,大多只会笑斥小儿心性,或是说些什么大丈夫不可言丧气之语的话,命其不许再想,而不像陛下那般悉心开导。   陛下待他,当真是无微不至。   他们要真的是亲生父子该有多好?这样的话,陛下对他的那些关爱、他对陛下的那些孺慕就不会成为错付了,可以继续从前的和和美美、融融其乐。   阮问颖在心里这么想着,并没有说出来。   然而或许是她的神情出卖了她的心思,杨世醒瞧着她笑了一笑,道:“而且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会和陛下对上,你娘不是在密函里写了吗?陛下说了一句让她十分不解的话。”   她道:“是陛下说不会亏待我那句?”   “不错。”他道,“你觉得陛下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对你娘做出这种保证?要知道,当时你娘可是打着不想让你嫁给一个父母不祥的夫君的旗号,去询问陛下我的身世的。”   阮问颖心中一动,感觉希望的曙光变得明亮起来。   她微微睁大双眸,看向他道:“你是说——陛下能够确保你的身世?”   他笑着应下一声:“虽然这也不能排除陛下在当初得知了错误的消息的可能,但他身为天下之主,又提前得了你母亲的通风报信,想来不会有太大疏漏。我是什么身份,是谁的孩子,他应该都很确定。”   “陛下又不缺儿少女,没必要让信王的孩子继承大统。”阮问颖接过他的话,语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急。   “假使张氏真的得了手,害了皇后的孩子,陛下为了不让皇后伤心,而用信王之子冒充他们的孩子,欺骗皇后,也只会普普通通的养着那孩子,不会像现在这样器重你,对不对?”   杨世醒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孺子可教的笑意:“聪明。”   阮问颖眸光闪亮,几乎要抑制不住兴奋的笑容:“所以——”   “所以接下来的事你不用再担心,也不必再去瞎想。”他离开书案,行至博古架处,从暗格中取出一方青白釉管,将书有密函的锦帛卷好放进去,“安心过好现在的日子便可。”   阮问颖有些好奇地跟过去,看着他手里如同削短一半的笛管物什:“这是什么?你把锦帛放这里头做什么?”   “兴民苑里那些人闲来无事捣鼓的小玩意。”他轻描淡写道,“没什么用,就是在内壁抹了一层炭,把东西放进去后再盖好盖子会烧起来,能烧的东西不多,不外乎是些纸张绢帛。”   阮问颖才不信他这话,没用他放暗格里做什么?估摸着也和她母亲书写密函的方式一样,是某种用来保护军情传递的法子,就是造价看着不菲了一点……   不对。她忽然反应过来:“你烧我娘的密函做什么!”   “自然是销毁痕迹,以免留下隐患。”他道,“锦帛上的字迹已显,不会再消,以防万一,还是毁了好。”   “可我们只看了一遍——”   “看过一遍就够了,又不是经义文章,需要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他气定神闲地把釉管放回暗格处,带着她行至榻边坐下,“看了这么久的密函,也差不多到该用午膳的时辰了。你想吃些什么?我让膳房给你现做。”   阮问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锦帛已毁,她说再多也没用,只能顺着他的话,有些闷闷地道:“我没什么想吃的,就想喝点茶水……”   “山黎上回泡的桂花蜜露茶?”   “不是它……我就想喝点普通的茶水。你这里还有云雾松山吗?”   “有。”杨世醒先应道了一声,而后笑语,“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茶,乃是被民间称为千两黄金的绝顶好茶,是富贵人家都见不到的贡品,你这普通的标准可有些高。”   阮问颖微赧:“我只想喝点清口的茶水,恰好第一个想起了它,便问你一声,没什么别的意思。你换别的茶水给我也行,只要别太过甜腻就好。”   杨世醒道:“你也太低看我了,我像是那等舍不得茶叶之徒吗?不过解渴之物,你想喝什么便喝什么,无需有任何顾忌。”   又道:“不过你现在改口味了?我记得你从前一直比较喜欢喝甜的,去岁给你品云雾松山时,你还因为觉得太苦而嫌弃了我一顿。”   “人长大了,总是会变得成熟一点的嘛。”她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甜甜的蜜露茶水只有小姑娘才爱喝,现在我已经及笄了,成了大姑娘,是时候喝些正经的茶水了。”   杨世醒扬了扬眉:“这话该让山黎来听,让她知道自己费心费力泡的茶水在你眼中如此上不得台面,往后都不给你用心泡茶。”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唤了淡松进来,让其泡呈一盅云雾松山,接着又命人传膳。   淡松很快捧着茶水上来,杨世醒亲自给阮问颖倒了一杯,看着她托起茶盏,端庄典雅地浅浅饮下一口,笑着出声询问:“如何?现在觉得心神清爽一点了吗?”   她一愣:“你怎么——”   “我当然知道。”他把随着茶水一同送来的糕点推给她,“你的心思我有什么时候是不知道的?再说了,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的脸上都写着呢。”   “胡说。”阮问颖辩驳,“好歹我也是能沉得住气的,连陛下和祖母他们都不能轻易看穿我的想法,你怎么就知道了?”   他道:“你是喜怒不形于色,可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心上人啊,与我心有灵犀,我自然能看穿你的想法了。”   含着轻笑的口吻让她心中一暖,也绽开一个笑容,放下茶盏道:“那我可有些亏了,因为我总是看不穿你的想法。”从侧面承认了他的说法。   安平长公主留给她的密函里写了不少东西,有半数都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让她不由得对前景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虽然在杨世醒的开导下,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担心,但因为忧虑而生出的烦闷并没有减缓多少,使她感觉有些头晕脑胀,这才放弃了一贯喜欢的花茶,改喝清苦的茶水。   她的选择是对的,茶水甫一入口,她就感受到一股被苦味冲开的清爽之意,让她于瞬间舒展心神,压在胸口处的烦闷之情逐渐消散。   这些她都没有说,因为她相信杨世醒能看出来,而他也果然看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你对我的喜欢不够深吧,所以才不能看穿我的心思。”他煞有介事地回答她的话,看向她的目光认真又诚挚,“你该反思反思一下你自己。” 第219章 只有让天下百姓都能吃上的美味,才是真正的美味   阮问颖佯作不快:“你说什么呢?”   杨世醒笑了笑,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把目光转向盘中糕点,示意她道:“你也别光顾着喝茶,尝尝看这个, 张洪的最新力作。”   阮问颖此刻其实没什么胃口, 但不想拂了他的好意,还是拿起一块, 送至唇边轻咬一口。   然后她就有些疑惑地慢慢品了品, 待得咽下之后再小心地咬了一口。   “如何?”杨世醒看着她道, 带着一脸恭听她评价的神情。   “……”她镇定地放下糕点,“可能是我刚才喝的茶太苦了, 没尝出它有什么味, 不过此糕既是张御厨所制,味道定然差不到哪去。”   他“哦”了一声, 继续询问:“那你觉得在口感方面怎么样?足够绵软细腻吗?”   看着他悠闲自若的模样, 阮问颖陡然间升起一股怀疑:“你不是故意拿这东西来耍我吧?”   “这东西怎么了?”杨世醒讶然挑眉,“很不合你的口味吗?竟得到你如此评价?”   “……没有味道也就算了, 口感还很粗糙, 像是用边角料拼凑起来的。要不是我在禁足期间吃过比这更差的东西,绝对没法子把它咽下去。”   “你觉得很难吃?”   “……勉强可以入口。”   “那就是难吃了。”他定下结论,也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神色如常地咽下,“不过这已经是张洪尽最大努力能做到的程度了,之前的几次, 他做得比这还要差。”   闻言, 阮问颖感到一阵意外。张御厨的手艺在宫中称得上一等一, 尤其是糕点, 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怎么忽然水准大降,做出来了这等下品?   她不解道:“张御厨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厨艺变得这么差?他失去味觉了吗?还是——”她想起这位大厨曾经立下的雄心壮志,“他心上的姑娘嫁人了?新郎不是他?”   杨世醒低呛一声,放下茶盏:“好端端的,你别咒人家。他可是把抱得佳人归的注全压在这上头了。”   “压在什么上?”她惊讶询问,“这份糕点吗?”   “对。”   她不可思议:“这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据闻那位得张御厨喜欢的姑娘也是一位厨中好手,家族里出过几位名厨,在蜀中颇有地位,把这种食之无味的糕点当宝献给人家,张御厨是生怕自己的姻缘线系得不够牢吗?   “没有谁,是他自己决定的。”杨世醒道。   阮问颖感到越发不可思议。   她正想接着再问张御厨可是撞到了脑袋,看见对面人含笑望着她的神情,立即意识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把原话咽下,转而道:“这糕点有何奇特之处,值得张御厨如此珍视?”   杨世醒道:“在于糕点的原料。你刚才说对了一半,这糕点的原料的确不怎么好,虽不是什么边角料,但成色十分不佳,乃是刚从兴民苑里收下来的稻谷。”   阮问颖一呆。   糕点大多为面食,少数才为米糕,且后者的口感通常不及前者,只不过能被送到他们跟前的都是上品中的上品,尝起来才没什么不同。   她直到方才入口,才知世上还能有如此一言难尽的米糕。   但很显然,从杨世醒的话来看,导致这糕点难以下咽的原因并非是它由何物制成,而在于制作它的原料产地。   “兴民苑?”   杨世醒颔首:“你还记得去年我带你去那里时,对你说过的话吗?想要天下太平,让百姓能有食果腹是最要紧的头等大事。”   阮问颖怎么会不记得?她就是在那时候对他动心的,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告诉她她也可以为万民谋福祉时的模样,梦回想起时心潮依然迭涌。   还有那片金黄的稻海,那些肤色黝黑的苑吏,她头一次下田埂和挑稻苗的体验……他给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带着她了解另一个不曾接触的世界,桩桩件件,她都历历在目。   尤其是他对她说的选育良种之语——   “你们找到大的积水盆子了?”她脱口而出。   杨世醒含笑回应:“不错,虽然是个破旧的盆子,用起来还会漏水,但总比没有好。”   他屈指轻叩桌案:“这糕点便是用盆子里的稻谷制作的。此种稻谷长势喜人,成熟得也很快,就是口感不佳,令人难以下咽。”   “这糕点里还是放了上等饴糖的,尚能算得上勉强入口,若用它来煮米烧粥,便不是味同嚼蜡四个字可以形容了。”   阮问颖听着他的话,先时还很喜悦,后来就有点犹疑了,拿起先前没有吃完的那块糕点,尝试性地再度咬了一口。   然后她就再度喝了一口茶,并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这茶会被称为千两黄金茶——能在溢散清苦的同时保有回味无穷的香醇,的确不是寻常茶叶可以做到的。   “这、这怎么会这么难吃?”她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妥,“你们要把这种稻谷布施给百姓,让他们拿回家去当口粮吗?”   “不是布施,是拿种子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田地里种。”杨世醒道。   “自己种?他们会愿意吗?这稻谷这么难吃……”   “如何不会?我们觉得难吃是因为习惯了珍馐玉食,他们不同,他们连温饱都勉强,卖儿鬻女的事更是时有发生,这种稻谷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山珍海味、救命良方,他们自然会愿意。”   阮问颖被他的话触动了。   近几年虽然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有哪地遭遇洪涝干旱,但只要读过史书就知道,出现饥荒是很稀松平常的事,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总会循环往复,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远的不说,就说她家里的仆役,便有不少是从外头买来的,这些人中有的是流浪无依的孤儿,有的是被父母卖掉的。   在那些父母中,有些是想用儿女换银钱的无良之辈,有些则是实在养不活才无奈为之,一旦日子过得好了,便会想法把孩子赎回去。   以前她不觉得这种事有哪里不对,偶尔府里或是为了积德祈福,或是为了祛病消灾,还会放掉一些仆役,发还卖身契,不需要他们的亲人拿银子来赎,是一桩很显体面的恩典。   可是现在,想想这些背后的故事,她就分外唏嘘。   “那,你们能试着让它的味道变好一点吗?”她道,“等到天底下的百姓都种上这种稻谷,便不会存在什么温饱问题了吧?到了那个时候,兴民苑是不是就能有力气使在口感上了呢?”   杨世醒笑了笑,看着她的目光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孩童:“且不说此种稻谷在偏远苦寒之地根本不能耕种,就是能种,把所有田地都种上,也只能勉强保证大家都不饿肚子,这个保证里还包括了我们。”   她一愣:“包括我们?什么意思?”   杨世醒道:“你,我,还有陛下和皇后,整个宫里的人,天底下所有世家大族、豪门富户,都和百姓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粥,其余佳肴美味一概放弃。”   他指指案上的糕点:“就连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盘米糕都不能有,因为它比煮粥要浪费粮食。这样的要求,你觉得人们能做到吗?愿意做到吗?”   阮问颖心神一震。   有什么她从前没有去想,也根本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接近她的心扉,使她怔怔地望着他不语,半晌才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桌案上的那盘糕点。   白色的米糕有些泛黄,在印有青竹花纹的瓷盘衬托下显得格外粗糙,像一片枯叶落在牡丹上,看着很不相配。   她低声开口:“那……什么时候,百姓才能温饱呢?”   “等我们发现金盆子的时候。”杨世醒道,“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盆子,首先要做的是把它修补起来,然后才去寻找金盆子。而且说不定把这个盆子修补好了,它就会变好看了。”   她抬起眼:“会有那样的一个金盆子吗?”   杨世醒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   “会有的。”他含笑凝视着她,“就这样不停地寻找、挖掘,总会有找到的一天。”   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的话语,阮问颖好像回到了去岁时光,置身于兴民苑里,沉溺进他如繁星朗月的眸子中,怦然心动。   她漾起一抹笑影,轻卷了两下柔长的睫翼,回到最初的话题:“所以,张御厨为什么要把抱得佳人归的注压到这糕点上?他喜欢的那位姑娘,应当不会缺少这点吃食吧?”   杨世醒回答:“是不缺少。他在一开始还嫌弃这米不好,以为有哪个小黄门贪了买米的银钱,得知是我命人送去的后还特地过来找我,问我是不是受了蒙骗,因为那米根本就是残次品。”   “直到我告诉了他这米的来历,他才恍然大悟,道终于领悟了厨艺的真谛,那就是用最寻常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食物,让天底下的每一个百姓都享有口福,而不是专门做给贵人用。”   “于是他就研制出了这盘糕点。”他把目光投向糕点,“原本他是想什么佐料都不加的,彻底原汁原味,可惜尝试了无数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好退一步加入饴糖,才有了这道成品。”   “如今他已决定在年底告假回乡,用这道糕点向他心悦的女子提亲,告诉那女子,她要他寻找的天下第一美味已经有了,正是这道用最寻常最普通的大米制成的糕点。”   “天下第一美味?”阮问颖有些好奇地重复一遍。   杨世醒笑着和她解释:“张洪在几年前曾向那女子提亲,被对方拒绝了,道,只有他寻找出天下第一美味,她才会嫁给他。他为此抓耳挠腮,想了很多年该如何找出这天下第一美味。”   阮问颖恍然,难怪张御厨一直致力于研制天下第一菜,她还以为这是他身为厨师的追求和目标,没想到竟有这么个缘故。   “那他现在找到了?”她询问道,“就是这盘糕点?”   “是。”杨世醒含笑回答,“只有让天下百姓都能吃上的美味,才是真正的美味。” 第220章 到头来一生白白忙活。真是可笑   午膳时, 阮问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尝一尝用兴民苑稻谷煮出来的饭食。   杨世醒试图阻止她:“那饭连张洪自己都吃不下,你何苦自找罪受?”   她振振有词:“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尝一尝。你不是说, 只有天下百姓都能吃得上的美味, 才算美味吗?”   “我虽然对百姓家过的日子知之甚少,也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食用糕点, 每日里无外乎稀粥干饭, 若想和他们感同身受, 自然要亲口试上一回用此种稻谷煮出来的饭食。”   杨世醒道:“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感同身受?”   “因为我想和你一样。”她瞧着他,清澈的目光里含有真挚, “你一定早就亲自尝过了, 对不对?”   杨世醒微微一怔,舒眉一笑, 显现出一点动容之色:“好, 你想尝,就尝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 那饭食委实难以下咽, 你浅尝一口便罢了,不必强逼着自己吃下去。”   说罢,他唤淡松进来,命其去膳房传令取饭。   约莫一炷香过后,淡松捧着一小碗米饭回来,仔细地呈给阮问颖, 行礼退下。   和之前的米糕一样, 这碗用兴民苑稻谷煮出来的米饭在白中泛着一点黄, 闻上去没有任何香气, 米粒也较为细长干瘪,不似它旁边的珍珠米饭浑圆饱满,看着就显出晶莹润泽的光。   “其实这也算不得寻常百姓的饭食。”杨世醒道,“普通人家很少会用这么白净的米,多数时候杂壳斑驳,就像你之前被你娘禁足时用的麦饭一样。”   “是吗?”阮问颖有些惊讶,那些麦饭曾带给她不少挑战,她还以为是她母亲故意吩咐厨房往差里做的,没想到居然是寻常人家的吃食。   那看来她面前的这碗米饭不会怎么难入口了,毕竟她连杂壳斑驳的麦饭都吃得下去,被精筛细选的稻谷饭再怎么味同嚼蜡,想来口感也不会如前者粗粝磨人。   这么想着,她增加了一点信心,夹起一小筷米饭送入口中。   然后她就缓缓止了动作。   抬手捂住唇,想着该如何矜持优雅地咽下去。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如何使自己忍住不皱眉吐出来。   杨世醒看着她,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把手边的火腿鸡丝鱼羹推给她:“喝点羹汤压压味,一口囫囵吞下便不会那么难了。”显然对她这样的反应早有预料,也十分的有经验。   阮问颖还想挣扎,想用行动告诉他她可以成功,可惜尝试了半天后还是失败,只能灰溜溜地照着他的话做,低头喝了好几勺羹汤,终于将那一口卡在喉头处的米饭送进腹中。   之后她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如此白净的饭食口感比之麦饭尚且不足,那些杂壳斑驳的又该如何使人下咽?百姓是穷苦了一点,可他们并非无知无觉呀。”   “饥饿面前,口感不值一提。”杨世醒冷静道,“这些稻谷并非是给那些小有余足的人改善生活的,而是给那些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人救命的。难不难吃重要吗?”   “可——天底下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人应当不多吧……?”阮问颖有些没底气地询问,“这两年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的灾害,听说过哪地出现流民的事儿……”   “这些年风调雨顺是因为年景好,你能保证每年年景都很好吗?”杨世醒道,“而且就算是这些年,也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你不能把他们想得和生活在京郊的农户一样。”   顿了顿,他又道:“之前我有句话说错了。你在被禁足时用的那些麦饭,并不等同于寻常百姓家的麦饭。因为前者是由上等新米制成的,后者则是陈年旧米,两者味道天差地别,不可同论。”   “新米?”她惊讶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这种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是头一次听说。   杨世醒低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我那时不是因为生气去找过你娘么?你娘就告诉了我这件事,说她在你的吃食上都有细心把控,不会真的让你受委屈。”   话题转得太快,阮问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感谢他那时的关心还是打趣他此刻的不自在,又或者是继续刚才严肃的话题,最终愣愣地应下一声:“所以,那些田野乡间的麦饭,比我当初吃过的还要难以下咽?”   他点点头。   “比之这碗稻谷饭如何?”   “不相伯仲。杂壳多一点便差,杂壳少一些就好。且你不能光从口感方面评判,此种稻谷能使他们从一天一顿饭变成一天两顿饭,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阮问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不由暗道一叶障目,明明他们在用膳前谈的一直是这方面的事,结果饭一入口就完全忘记了。果然,人总是更在乎自己的感受。   她有些羞愧:“是我浅薄了。能吃两顿饭的确比只吃一顿饭要好得多。既然如此,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这些稻谷的种子发给百姓?”   “已经发了一些,由京郊的部分农户进行试种。”杨世醒道,“毕竟兴民苑里的苑吏不比普通农户,在种田耕地方面有所差异,需要更多的尝试。”   “若是成效好,明年便在江州和崖州两地试种,那里种出来的稻谷无论是何品种都比别地要更好一些,再往后便可让所有的农户都种下。”   阮问颖听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真好,希望那天能赶紧到来。”   “我也希望。”杨世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事要解决,路远迢迢。”   “麻烦?什么麻烦?水陆运输不便吗?”她询问道。   “水陆运输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佃户缴纳租子方面。”他徐徐喝下一口酒,“你们府里也是有庄子的,寻常收租是分成还是定数?”   阮问颖想了想,道:“有分成的,也有定数的。年景好时底下人会多送一些,年景不好时府里也会减免一些。”   杨世醒笑了笑:“这也就是大家族才会有的体面。你可知在一些偏远的田野乡间,当地的乡绅地主都是怎么收租的?”   她有些谨慎地道:“二八分成?”既然他能问出这个问题,想来那些乡绅地主不会多么宽容。   没想到他却道:“一九都难得。能让佃户留下糊口的口粮就不错了,收缴不齐租子时把佃户家的田舍、儿女强买强卖都是常有的事。”   “就算佃户缴齐了租子,一旦被那些乡绅地主得知他们家中还有余粮,便会想方设法地都抢走,只给他们留下丁点口粮。”   阮问颖吃了一惊:“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杨世醒不屑轻笑:“要不然你以为‘满目禾田,无饱腹人’这句话是怎么来的?”   她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当地的官府不管管这事吗?不是定了律例,地主与佃户间的收缴租子不得超过六成?”   他道:“官府怎么管?人家也不签字画押,就口头说个约定,无依无凭的,便是状告到了堂前也没法子。且你若是不答应,人家就不把地租给你,你自去寻新的地种。你让那些佃户怎么办?”   “有些佃户勤勤恳恳耕耘几十年,不但自己一家无法养活,还因为某场天灾人祸倒欠了一屁股债,反把自己一家人卖给了地主,成为了别人的奴仆,到头来一生白白忙活。真是可笑。”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重,嘲讽之意尽现,不过阮问颖知道他不是在嘲讽那些佃户,而是觉得这种事可笑,令人觉得可悲的可笑。   她震撼不已:“……这种事,官府真的不能管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他道,“可他们怎么能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一呆,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什么?”   “若欲明理,便先读书。”杨世醒淡淡道,“他们连字都不识,何谈读书,更何谈明理?”   阮问颖一震。   关于让百姓读书明理的事,她和杨世醒在去岁讨论过,当时他们的论点在让百姓先吃饱饭还是先读书,后来她被他说服,认为民以食为天,让百姓吃饱穿暖是最重要的基础。   但是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是没有考虑到,读书明理和吃饱穿暖在某种程度上是挂钩的,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前者是后者的保障,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一个普通人很难做到双管齐下,所以需要朝廷来帮忙,等到温饱问题解决了,读书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可是听他刚才举的例子,就算只着力于温饱,中间也有许多阻碍要跨越,这一条路真的能成功吗?又要多久才能成功?   阮问颖把这些疑虑说出,得到杨世醒的答复:“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些麻烦听着是很棘手,但一样样慢慢来,总会有解决的一天,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又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陛下在和皇后用膳时从来不谈国事,就怕扰了兴致,我本来也不该对你说的,一时没有收住口,你听听便罢,不要往心里去。”   他举起玉箸,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水晶包肉:“吃饭吧。”   阮问颖看着碗里的花食,轻叹:“这怎么能不让我往心里去呢?听了你刚才的话,知道有许多人挣扎在生死边缘,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桌子饭菜了。”   杨世醒不喜铺张浪费,宫侍给他们呈上的膳食不多,但也不算少,共有六菜一汤并一碗珍珠米饭,每样菜都用了极为精巧的法子做出来。   比如她方才喝的火腿鸡丝鱼羹,就是将蒸熟的鱼肉片成细丝,加入火腿、香菇,用鸡汤煮制而成。一道菜需要花费数道工序制成,寻常人家不说吃,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样的一顿膳食,不说山珍海味,也是玉馔珍馐,对比那些饱腹都难得的农家佃户,她就……很有一种羞愧感。   杨世醒又给她夹了一片雕花萝卜:“至少不要在这会儿往心里去。我刚才和你说的只是冰山一角,实际上问题比这多得多,光是我每天和陛下商议的就能听到你头痛。”   “如果你仅仅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就没了胃口,往后还怎么面对更多?你可是要和我一起承担风雨的,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动了烦恼。”   阮问颖道:“我也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容易动烦恼,可我就是喜欢多愁善感。”   她诚恳地向他请教:“我该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是我经历和见识得还不够多吗?”   “与这些无关。”杨世醒道,“心如山中定石,便可风过不动。一个人的心静了,自然就能寻找到出路。”   她追问道:“我该如何心静?”   他道:“专心吃饭。不要多想。”   阮问颖:“……”   这话虽然细思起来很对,可听上去怎么这么奇怪呢?   不过她还真的被他点醒了一些。回想从前,她总是喜欢忧虑,害怕将来倾覆,然而每一次的事情发展都证明她的忧虑是不必要的,完全是在杞人忧天。   因此,她慢慢学着他笑起来,道了一声“你说的是”,便不再和他谈论国事,专心用起膳来。   膳毕,宫侍把食案杯盘撤走。看着只动了一口的稻谷饭,阮问颖忽然心思一动,看向杨世醒,出声询问。   “你先时说,我们总有找到金盆子的一天。那么会不会有这样一天,世间所有百姓都能锦衣玉食,而不仅仅止于温饱呢?”   杨世醒倚靠在凭案上,施施然翻开一卷书。   “天下大同自圣人起尚且未见,你这比它更进一步的美好心愿……”他笑了笑,“还不如你成为圣人来得实在。”   那就是不会有了。   阮问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惆怅,又有点不关己身的平静。心想,她好像提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不过你这心愿挺好的。”杨世醒道,“法乎其上得其中,把目光放得长远点才能做得更好。”   “而且说不定呢?在将来的某一天,若是有许多人抱有这种想法,并愿意为之流血争取,或许就会有那么一天。” 第221章 听闻妙清妹妹不日即将嫁去安州   八月中旬, 金秋送爽,丹桂飘香。   阮问颖登门拜访了徐府。   此时的徐茂渊已经奉陛下之命在家中思过半月有余,整个徐府对外关闭门户,不见外客。但她的帖子一递进去, 虚掩着的西门里还是出来了一位管事婆子, 亲自将她迎入府里。   这位管事阮问颖以前在来做客时遇见过,知晓其乃是徐夫人的心腹, 遂半是客套半是故意地问了一声:“你们夫人近来可好?”   对方赔着笑脸, 小心熠熠地落后她半步走在边上, 躬着身给她引路。   “多谢姑娘关心,夫人精神尚好, 听闻姑娘登门拜访, 赶紧命奴婢放下手头诸事,将姑娘速速迎入府内。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阮问颖含笑不答, 装作没有听到对方的问话, 维持着端庄得体的仪态继续前行,在穿过游廊后于堂中拜见徐夫人林氏。   诚如管事所言, 林氏的精神头尚足, 只是面色不似以往红润,笑容有点勉强,对她倒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请了安:“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这时,林氏的态度就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不再是雍容款款地端坐上首受她的礼, 而是连忙起身下座, 亲自扶起她, 不让她把礼行完。   “颖丫头客气了,你既是我们府里的常客,也是贵客,还是二郎的朋友,你徐伯伯的学生弟子,在伯母心里便如自己的亲侄女一般,无需拘礼。”   阮问颖从善如流地改口:“伯母说的是。”   林氏笑着把她引向贵座:“近几日府里事务繁忙,下人或有招待不周,如有哪处慢待,还请你多多见谅。不知——你今日前来,可是要寻我们家二郎?”   阮问颖立在原地没有动,含笑表明来意:“听闻妙清妹妹不日即将嫁去安州,问颖身为她的姐妹,实在不舍,想在她出嫁前见她一面。不知伯母可否同意?”   林氏脸上的笑僵了一僵。   “这……”她的眼神往边上闪了闪,“小女这些天心神不稳,于言语间多有妨害,恐怕冲撞了姑娘……”   称呼的转变让阮问颖在心里有了底,看来这徐夫人不是个爱女如痴的,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照拂女儿,但也不会拉上整个徐家给女儿陪葬。   她遂道:“无妨,我不过是去看看,不会出什么事。且我们之间有多年姐妹情分,如今她出嫁,我总得送点贺礼给她,祝贺她新婚大喜。”   林氏的笑容越发勉强:“姑娘有这份情谊就足够了,何须破费?”看样子是将她的贺礼当成了一些不好之物。   阮问颖道:“伯母此言差矣,正因为我和妙清妹妹之间情谊深厚,才更需要有足够贵重的贺礼。”   说着,她示意身后的侍女上前,将四份锦盒放在桌案上打开,里头皆是一些世家大族嫁娶时的祝贺之物,的确称得上贵重。   当然,如今徐妙清的身份已经不再是贵女,这些贺礼能不能用,又有没有资格用,就两说了。   不过林氏很显然没有想这么多,或者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女儿身份的转变,看见锦盒中的物什,她的神色稍稍一缓。   “姑娘费心了,我在这里替妙儿多谢姑娘。只是妙儿她自从……之后就一直精神恍惚,满口胡言,有时连人都认不出来,实在不方便见客——”   阮问颖继续道了一声无妨:“妙清妹妹素来聪慧,想必只是一时糊涂。且她常常对我说,她没有亲生的姐妹,在她心里,我就是她的亲姐姐。或许她见了我,就会清醒过来。”   林氏仍是为难:“这——”   阮问颖含笑看着她:“夫人,我要见她一见。”   话里暗藏的锋芒终是让林氏不敢违抗,道:“我带姑娘过去。”   “不必了。”她道,“夫人派个人替我引路便可,我想单独见一见妙清妹妹。”   “……是,我知道了。”   林氏不再多言,唤来先前的管事,吩咐其给她带路。   带的路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看来徐妙清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不像阮淑晗猜想的那样被安置到了族中道观或京郊庄子里。   有些出乎意料,又格外合情合理,毕竟是林氏唯一的女儿,总要受到偏疼一些,徐府这些天对外也无往来,不怕被外人知晓这么做。   当然,变化还是有的。   看着院门上落下的厚重铁锁,阮问颖没有做声,任由管事给她打开了锁,垂着头恭敬地请她进去。   院子里的西侧是一方莲池,每当夏日总会有荷花盛放,娇妍成片,然而不知是到了秋天还是没人打理的缘故,如今芙蕖不再,入目的只有残花败叶,充满萧瑟之意。   再往里是徐妙清居住的闺苑阁楼,以往那里总有几个小丫头候着,这回却不见半点人影,直到入了楼才瞧见一个陌生的婆子,在见到她时惊了一惊:“你是——”   管事呵斥打断:“什么你不你的,这是镇国公府的阮姑娘,是府中的贵客,岂可容你不敬?还不赶紧给姑娘行礼?”   唬得婆子两腿一弯,差点给她行起了大礼:“原来是阮姑娘。老奴、老奴见过姑娘,给姑娘赔罪——”   阮问颖见对方有些脸生,不似在徐府里见过,有些疑惑地看向管事:“这是?”   管事赔笑:“让姑娘见笑了,这是夫人从庄子上拨来的婆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于礼仪上多有不通,还望姑娘海涵,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阮问颖自然不会找一个婆子的茬:“这里就她一人伺候?没有别的人了?从前的那些侍女呢?”   管事略带讪讪地道:“从前那些人……从前那些人都不在了,现下这院子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婆子待着,轮番伺候大姑娘。”   阮问颖想起来了,杨世醒在徐家别庄时不仅捉拿了徐妙清,还把她身边的人都抓了起来,一道关押问审。   那些人就没有他们主子那么好命了,经过审讯后还能留得命在,留得命被发卖后还能被买回来,在家里继续过着被人伺候的生活。   难怪在她问出这话后,管事脸色会变得有些怪,许是以为她在明知故问吧。   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解释这个误会,反正她今天来也不是为了上演冰释前嫌的戏码的。   甚至故意装作不解地问了一声:“姑娘?哪个姑娘?你们府里何时又添了一名姑娘?”   依律,因罪入奴籍者不可放良,也不可与良民享有同等待遇,如有违反,严惩不贷。   徐妙清被陛下亲自定罪发落,又是犯的谋逆之罪,徐家这么做既违背了圣意,也给家族增添了嫌疑,实为大大的不妥,一旦有御史闻风奏报,等待着徐家的就不会是闭门谢客了。   当然,这只是一般而言。实际上,陛下在得知阮问颖的打算之后,对徐家这番举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默许的,为的就是让她的计划能够顺利施行。   管事不知内情,听闻此语,脸色一下子变了,几乎挂不住笑容,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朝她打躬作揖,喏喏而话:“奴婢一时说错了嘴,还请姑娘饶恕。”   “院里的两个婆子是夫人派来看管新买的丫鬟的,只因那丫鬟有些毛病,时不时会嘶声叫喊,撞墙撞柱,还总是说些胡言乱语的话,夫人担心她的安危,这才——不,不是担心她的安危,是因为——”   眼见跟前人涨红了一张脸,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说法而急出了汗,阮问颖舒然一笑,安抚道:“行了,我也不为难你。你们姑娘现下可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我自去寻她就可。你带着其余人下去吧。”   管事如蒙大赦,连忙喊来另外一名婆子,带着原先那名婆子一起唯唯而退,临走前还让后者把一枚钥匙交给阮问颖的侍女。   那婆子倒也机灵,从她二人的对话中察觉出了端倪,不再喊徐妙清姑娘:“这是用来开——开她房门的锁,请姑娘收下。”   又道:“姑娘放心,她虽说喜欢闹腾,但不久前才闹过一场,这会儿精疲力尽,没力气再闹了。姑娘来的时机正好。”   一行三人就这样退离,空荡荡的阁楼登时显得有几分幽寂。   阮问颖浑然不怵,她吸取上一次的经验教训,此行前来带足了人,吩咐两个人去外头守着,两个人在原地等候,领着谷雨小暑等人踏上阁楼二层,去往徐妙清的闺房。   和院门一样,房门上也落着一把锁,只是小一些。谷雨持着钥匙正要上前,侍女中武艺最好的惊蛰抢先一步,道:“还是我来吧,你们护在姑娘身侧。”   谷雨看向阮问颖,得了她的首肯,就把钥匙递给惊蛰,由着她打开了锁。   这份谨慎没有带来多么出人意料的结果,房间里很安静,透过雕花隔断下垂挂着的珠链,能够隐隐约约瞧见里头一个委顿在地的身影。   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动静,那身影抬起头,但没有循声而望,仿佛只是下意识地做出这一个动作,而不是真的有所反应。   看来林氏和管事所言非虚,这位曾经的徐家大姑娘是真的精神恍惚,出了毛病,不似阮问颖在暗室中见到时那般坚强不屈了。   这样可不好,真正的好戏还没有开场呢,最重要的角儿怎么能下了台?   况且这恍惚到底是多少恍惚,毛病又是多少毛病……还有待检验。   譬如林氏和管事皆提到的“满口胡言”,指的莫非是其宣称六皇子身世有疑这一点?虽然杨世醒让她不要担心,没有人会信这种话,但她还是不能完全安心。   阮问颖缓缓往里行去,在谷雨替她掀起珠帘后微笑着轻唤:“妙清妹妹。” 第222章 你不过一个贱婢,有什么资格打我?!   里头的身影一震, 终于起了点正常的反应,抬首朝发声处看来。   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她的神情迅速变化,撑着手想要从地上起来。   惊蛰疾步上前, 冷着脸往其腿弯处一踢, 让她跪倒:“且住!姑娘有命前不得擅动!”   霜降也从小暑身后绕出,与惊蛰一边一个按住她的肩膀, 不让她有任何挣扎。   徐妙清本就憔悴的脸庞在霎时变得更加难看。   “你——!”她嘶哑着声音看向阮问颖, 只有一侧明亮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迸射出万千恨意,“你是特意过来羞辱我的吗!”   阮问颖扬起一个轻巧的笑, 款款步入室内, 在离她不远处的凭案旁坐下,舒舒坦坦地应声:“是啊, 你怎么知道?”   徐妙清咬紧牙关, 愤恨无比地看着她,五指紧紧抓地, 仿佛要把她啖肉饮血。如果不是有惊蛰和霜降在, 阮问颖毫不怀疑她会朝自己扑来,与她同归于尽。   “阮问颖!你对我如此狠毒!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阮问颖拨弄着腕上的手镯,垂目不去看她,一派轻松悠闲道:“徐夫人和管事说你疯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勾结太子, 大逆不道。陛下本欲将你凌迟处死, 是我出面替你求了情, 才保住你的命, 让你能在徐家继续当你的贵女,享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你居然说我狠毒?”   “妙清妹妹,”她抬眼做出无辜神色,“你这份不识好人心,是否有些太过了?”   徐妙清嘶声怪笑起来:“不识好人心?阮问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替我求情,分明是为了能更好地折磨我!”   “把我没入奴籍,又不阻止我的家人赎买我,让我在府里待着,从原先的世家贵女变成低贱奴婢,日日夜夜饱受身份变化的煎熬……你看着我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定很得意吧?”   “还行,没有多少痛快之意。”阮问颖道,“毕竟你的身份虽然成了奴婢,但你始终是徐大人和徐夫人的女儿,想来不会有多少罪受。”   “譬如我在来时见到的两名婆子,就是徐夫人专门拨来照顾你的,可见你只是名义上不再为徐家大姑娘,实际生活还是和原先一样,没什么不同。”   徐妙清冷笑:“都到了这会儿,你还和我说这些假惺惺的作甚?你既然有天大的脸面,能在陛下跟前力保我的性命,想来比我更加清楚情况,难不成还要我亲口向你说明么?”   阮问颖道:“我确实需要妹妹解惑。”   徐妙清吃吃笑着点头:“好,我今日便当一回好妹妹,满足姐姐的心愿。”   “那两个婆子的确是我娘拨来照顾我的,却也同时是来看管我的,只因我在得知自己被许配给一个低贱下人后寻死觅活,大喊六皇子不是陛下亲子,这一切都是六皇子和你的阴谋,我娘便怕我死了牵连全家,我爹也怕我跑出去祸害族人,这才着人来看住我,不许我寻死、不许我说话。”   “如何,妹妹现在的遭遇,姐姐可满意么?”   阮问颖环顾四周:“是吗?可这屋子里有边角之物都没有被收起来,瞧着不像是怕你寻死的模样。她们也没有将你绑起来,你若真的想死,何不干脆撞柱或从窗子口跳下,一了百了?”   “姐姐英明。”徐妙清道,“妹妹的确想过这么做,但被爹娘劝住了,使妹妹明白了为人子女、不该因一己之私牵连家人的道理,这才打消了念头。”   阮问颖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情态,见其虽然面容憔悴,但额头颈间并无伤口,手腕处也没有被捆绑的痕迹,心里便大致有了个底。   看来徐妙清嘴上说得痛快,内心深处还是惜命的,没有真的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地步。   想想也是,倘若她真是那样一名烈性女子,当初便不会与太子联手,做下那等下三滥的事情。   阮问颖没有揭穿,继续静静地听着,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妙清继续道:“同时,妹妹也明白了一个人生道理,那就是——”   她的眸光猝然亮起,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十年风水轮流转。今日我落在你手里,受你折辱,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谁能确保我一辈子会是这样?”   “昔为浣纱女,今居宝座上。这样的例子在史书中还少么?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就存在翻盘的可能。所以我不会死,会好好地活着,活到把你从云端上拽下来的那一天。”   她吃吃笑起来:“说来,我还要多谢姐姐,要不是姐姐在陛下跟前替妹妹求情,留住了妹妹一条命,妹妹也不会有机会明白这个道理。”   “颖姐姐,你就好好地享受当皇子妃、太子妃甚至皇后的日子吧。只是请姐姐切莫忘了妹妹的存在,偶尔想一想妹妹,因为终有一天,妹妹会来找姐姐的……”   不得不承认,徐妙清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精彩,让阮问颖即使站在她的对立面也暗生赞叹,心想,倘若其真的开通了这份心性,也许当真能在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来。   只可惜以她对这位好妹妹的了解,开通心性恐怕只是一时的,更多的还是欲迷人眼,一叶障目。   且她今天过来,为的就是阻断这份可能。   她轻声笑叹:“说得真好。妹妹此等真知灼见,姐姐自愧弗如,真真是弄巧成拙,想要反悔也晚了。”   徐妙清面上闪过一丝得意,恢复了一点从前还是徐家嫡女时的矜傲口吻。   “姐姐总是这般多此一举……便如当日在及笄宴上,姐姐本可不那么招摇过市,随意戴一枚簪子即可,以姐姐的家世身份,要什么样的簪子没有?非要戴太子妃才有资格佩戴的凤簪。”   “姐姐是风光了,向众人宣告了六皇子对姐姐的喜爱和姐姐的光明前程,可知太子听闻此事后心里有多少恨意和难堪?妹妹当初鼓动太子亲自上阵,靠的便全是姐姐佩戴凤簪之举。”   她咯咯笑着:“当时呀,妹妹同太子殿下说,姐姐既簪了凤簪,就说明姐姐命里当为太子妃,为殿下的妻子,而殿下同自己的妻子有鱼水之欢,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需有所犹豫?”   “所以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姐姐自己闹出来的,姐姐怪不了谁,也怨不了谁。”   阮问颖摩挲着腕间手镯的动作一顿。   小暑对徐妙清早有不满,现下察言观色,当即快步上前,劈手给了她一巴掌,呵斥:“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别污了我们姑娘的耳朵!”   小暑是练过武的,手劲不小,又意在发泄满腔怒火,下手自然毫不留情。徐妙清受了这一巴掌,脸颊几乎立刻变得红肿,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她下意识想要起身,但被惊蛰和霜降牢牢按住,只能继续跪在地上,充满不可思议和狠毒地看向小暑:“你敢打我?!你——你不过一个贱婢,有什么资格打我?!”   小暑丝毫不惧:“我凭什么不能打你?你我同为奴籍,你还比我低上几等,是永远不能被放良的奴婢,我有什么资格不能打你?”   她拿出往日训斥小丫鬟时的态度:“且我不是在打你,是在教训你,让你知道怎么同主子说话,免得你日后服侍别的主子时犯同样的错,挨同样的打。”   一番话说得徐妙清脸色青白交加,彷如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眼中恨意越发深刻。   也听得阮问颖忍俊不禁,没想到一向直来直去的小暑会有这般牙尖嘴利的一面。   她抬手掩去一点笑容,施施然向徐妙清道:“我这侍女一向心直口快,让妹妹见笑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也别为了奴婢的身份自怨自艾,毕竟妹妹今后只会嫁人,不会服侍人。”   “说来,不知妹妹可否知晓,伯母给你挑选了一个什么样的夫婿?姐姐听闻,对方虽然在身份上差了点,家世却十分清白,祖上曾伺候过徐太公,还担任过徐家的总府管家。”   “他们一家人一直留在安州,替徐家打理祖宅,至今已传了好几代,体面不输寻常富户人家,长子更是早早放了奴籍,在当地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商铺,也能被人称呼一声公子。”   “以妹妹如今的身份,虽说嫁不得长子,但配他们家的次子还是足够的。徐夫人为此特意许了他们家好几个庄子,也不要聘礼,只希望他们能善待妹妹,想来妹妹的这一桩亲事能得圆满。”   徐妙清冷笑:“姐姐真是消息灵通,连妹妹都一知半解的事,姐姐竟全部打听清楚了。怎么,姐姐今日前来,是见不得妹妹要去过好日子,特意来阻挠的吗?”   这话既对也不对。不对的是消息灵通的人不是阮问颖,而是她的祖母真定大长公主,在她还想不起来时就把整件事查了个明白,并以此为伐敦促她尽早行动,斩草除根。   对的则是她自己也不希望徐家这副如意算盘能打成,她要的是徐妙清永受折磨无法解脱,不是洗心革面好好生活,更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以她带着一样东西过来了。   她幽幽叹出一口长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妙清妹妹,你在暗室中还说你娘对你不好,可在我看来,你娘为了能让你过上舒坦一点的日子,当真是殚精极虑,呕心沥血。”   “可惜,你娘的这一番心思注定要白费了。”   “谷雨,”她淡声吩咐,“把药给徐姑娘服下。” 第223章 徐姑娘似乎还不够明白自己的处境   谷雨应声上前, 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瓷瓶。   徐妙清警惕地望着,有些惊慌起来。   她试图挣扎:“你要做什么?阮问颖——你要做什么!”   她的挣扎在惊蛰面前不堪一击,后者只伸手在她下巴处一捏,就迫使她张开了口, 由着谷雨将瓷瓶中物尽数灌入。   接着, 惊蛰又干脆利落地把她的下巴合上,不过片刻功夫, 她就呛咳着全部吞下。   过喉之后, 徐妙清的情态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她的身体瘫软, 神情从愤恨变成惊恐,面色一片惨白, 几乎委顿在地, 惊蛰和霜降原本对她的桎梏反而成了现在的支撑。   “你、你给我服了什么?”她从牙缝中颤抖着挤出这一句话。   “放心,不是毒药。”阮问颖慵懒回答, “不过是从云州传来的一味神奇药蛊, 只消在每个月里按时服下解药,就不会有什么事, 可若是有哪一次服用得迟了, 便会……”   她莞尔一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想必徐妙清会很好地在心里替她把话补完。   “妹妹也不必担心嫁去安州后无药可服,姐姐今日前来,特意给妹妹带了两名侍女。”她示意小暑把候在外头的人喊进,“往后就由她们服侍在妹妹身边, 替妹妹联络四方, 获取解药。”   “妙儿, 清儿。”她道, “还不快见过你们的主子?她虽是奴婢身,却也是我的姐妹,你们不可轻慢,要好好地服侍她。”   二女垂首应是。   徐妙清哪里不知这两名侍女是来监视她的?更不要提这充满羞辱意味的名字。可她一想到体内被种入了药蛊,往后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受制于人,便再提不起半分的心气。   她冷汗涔涔地抬起头,苍白的脸颊浮起两团异样的晕红,咬着一口银牙看向端坐于凭案处的华服贵女:“你——你好得很——”   阮问颖盈盈一笑:“不及妹妹半分。”   她款款起身:“说了这么久的话,想来妹妹也累了,姐姐在此先行别过,待到妹妹出嫁之日再来道喜。只盼你莫要被一顶小轿抬着就出了门,让我纵是想要贺喜也无处可贺……”   徐妙清的身体猛地一动。   下一瞬,两双手掌接替惊蛰与霜降把她狠狠按住,让她弯倒脊背,无法挣脱半分。   “请姑娘安歇。”与她同名的两位侍女漠然开口。   徐妙清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阮问颖,你以为只有我和太子是与虎谋皮,你和六皇子不是吗!”   “难道你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把凤簪给你?我都能以此挑动起太子的怒火,他又岂会忽视这一点?他是故意在利用你!利用你来对付太子!”   阮问颖脚步一顿。   徐妙清看在眼里,笑得越发得意,做出疯狂之人最后的挣扎:“还有前沛国公府楚家,你以为事实就真是你听闻的那样?”   “你不妨仔细想想,楚家一旦出事,最得利的会是谁?能够借此除去一大劲敌的又是谁?”   “我真是可怜你,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当了用尽即弃的诱饵,还以为自己是他人掌中的珍宝……”   “当他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以为你自己又能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不过就是另外一个我、另外一个楚端敏罢了!我会等着这一天!”   从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小暑就气得变了脸色,被阮问颖用眼神阻止了才没有过去再给她一巴掌,任由她叫喊完了所有的话。   阮问颖缓缓回转过身,看向被侍女压制着狼狈跪坐在地的徐妙清,扬起一抹清浅典雅的笑:“不错,六殿下的确是故意把凤簪给我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诱敌出手。”   “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这个主意不是六殿下想的,而是我想的,我也没有被蒙在鼓里,从头到尾都知晓一切。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及笄宴上对你说出那样一番话?”   她没有对徐妙清说实话,她固然不会被凤簪冲昏头脑,杨世醒也与思虑不周这四个字沾不上边,她能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她想不到的他也会想到。   关于佩戴凤簪是否太过招摇之问,对方早在把簪子送给她的当日就给了回答——   “送你这份礼是因为我喜欢你,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让天下人都知晓我对你的心意,没有任何别的缘故。”   “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因此惹上麻烦,能被这簪子引动心念的有几人?若是妄图贪搏,反而正中我的下怀,免去我许多等待的时机。”   当然,徐妙清不需要知道这些,只需要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想错了、所有能给予支撑的恶毒期盼都落空了就足够。   所以阮问颖把话怎么反着怎么来,尽可能挑着会刺激到对方的点讲,心满意足地看着徐妙清的神色恨毒愈浓,流露出无法抑止的怨怼之情。   而且这也不是完全的虚言,杨世醒当初的话意指太子,她却是着眼于徐妙清,只是没想到后者的嫉妒如山高海深,险些把她淹没,到底是她轻敌了,思考得太浅显。   这一次她不会了,她在把话说完之后看向两名侍女,淡淡吩咐:“徐姑娘似乎还不够明白自己的处境,下个月的解药你们晚一日给她,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二女应诺。   她又看向徐妙清,道:“看来妹妹是想彻底同我恩断义绝了,也好,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今日一面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往后山高水长,还请妹妹好生珍重,千万要多点忍耐,别不到三年五载就草草了了,败给你体内的这一味药蛊。他日既无碑刻,也不闻芳名,从此于世无踪,于人无念。”   悠悠笑着说完这些话,她转过身施施然离开,不再理会徐妙清的任何咒骂诟辱。   楼阁之外,管事和一名小厮正等候在苑门处,见阮问颖带着人出来,当即上前行礼。   阮问颖对那小厮有些眼熟,恍惚忆起对方似乎是在徐茂渊身边伺候的,不由在心中思忖起了其来意。   小厮朝她作了一个揖:“见过姑娘,我家大人请姑娘前去书斋一叙。”   自被陛下罚闭门思过之后,徐茂渊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人,如今一月之期未满,纵使阮问颖今天是主动登门拜访来的徐府,照理对方也不该见她。   但他身为杨世醒的文师,又教导了她许久,相当于她的半个师傅,师长有请,她不能不去,遂颔首应了小厮之话,让其领路,带着她去了书斋。   不同于去见徐妙清,她在书斋外面把自己的侍女都留了下来,包括谷雨和小暑也没有带,孤身一人入了斋房,拜见了徐茂渊。   徐茂渊连连让她起来:“老夫教女无方,俯仰有愧,担不得你这一礼,尤其是……唉!总之,老夫是真的羞颜无面。”   阮问颖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没有坚持要行礼。   她抬眼偷觑对方容色,见其两鬓斑白,额间皱纹增添,比从前苍老了许多,原本代表身份的一品飞鹤服也换成了无绣布衣,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对于这位长辈,阮问颖素来是敬重崇拜的,并因其谆谆教导而有着三分孺慕。如果她不是徐妙清下手戕害的目标,她会很同情徐茂渊摊上这样一个女儿,叹息其一世英名被子女所累。   偏偏她是。致使她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   好在徐茂渊先开了口:“陛下有旨,命老夫闭门思过。老夫本该遵从陛下之命,在思过期间不见外客,然则拙荆愚浅,迷途不返,这才不得已违背圣谕,请你前来一见。实在惭愧。”   阮问颖听明白了,原来是林氏担心她对徐妙清不利,求到了丈夫处,这才有了徐茂渊的书斋之请。   她有些想笑,心想,这徐夫人还真是有一腔慈母之心,不管女儿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又险些给徐家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都永远替女儿着想,为女儿牵怀挂念。   就是不知道徐妙清领不领这一份情、稀不稀罕这一份情,毕竟从其之前的口吻来看,她可是认为自己没有托生在一个好娘亲肚子里,全是被现在的母亲逼上这一条绝路的。   还有徐茂渊,他又如何作想?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妻女,一边是公理大义的声名,他会怎么选?他在之前选了后者,如今他可是反悔了,想要换择前者?   她张口欲言:“大人——”   徐茂渊打断了她:“你莫要误会,那孽障行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早已不再是我的女儿,若非陛下慈悲,我定然亲手将其打死,给殿下和你一个交代。”   “只可恨内子无知,不晓其间轻重,见我三番五次不应,竟是要亲自上门去。我怕她冲撞了你,只能虚与委之,请你过来一叙,实则并无其意,你且安心。”   “你今日之行不管所为何事,老夫都不会有任何异议,无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老夫也会一力替你承担,只望你能消除一点心中委屈。唉……终究是我们徐家对不住你。”   阮问颖听着他的话,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须眉皆叹,不似有假,他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又一贯刚直,便放下了一半的心,露出一个刻意恭谨的微笑。   “先生何出此言?当日情形虽险,到底没出什么大事,陛下又已经下旨定了妙清妹妹的罪,除了她的籍,如今她不再是徐家人,何来的徐家人对不起我?”   她这话说得巧妙,看似是在为徐妙清脱解,实则点出了对方的凶心,还搬出了陛下的旨意,表明徐妙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因为她,而是陛下。   更不要说她在称呼上的转变,一句“先生”,一个“妙清妹妹”,不管徐茂渊听不听得出来她是故意的,都能让她占足道理,让他意识到是自己女儿有错在先,她对此有任何举动都名正言顺。   徐茂渊浸淫朝堂多年,焉能听不出来?当下愈发扼腕,羞惭不已:“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教导无方,才养出了这么一个孽障。姑娘宽厚仁德,还肯认我这个师长,我却是无颜再当此任。” 第224章 是六殿下要替那丫头强出头   阮问颖道:“先生言重了。先生既有栋梁之才, 又有明廉之德,六殿下信任敬重先生,尊先生为师长,我自然也同殿下一般。”   听闻杨世醒的名号, 徐茂渊神情微动, 翕了翕嘴唇,似是想询问他的近况, 但最终没有开口, 只道:“姑娘宽厚, 老夫惭愧。待得思过期满,老夫必将亲自登门拜访, 向姑娘赔罪。”   阮问颖吓了一跳。   为着别庄一事, 徐茂渊不仅漏夜进宫向杨世醒负荆请罪,还前往镇国公府朝真定大长公主赔罪过, 陛下回宫后也是早早跪在紫宸殿外等着, 俯首自陈。   虽然她本人没有受到过任何赔罪,但这很正常, 她是晚辈, 在此等事体上当由长辈代为出面,就像徐茂渊出面替自己的女儿赔罪一样。   当然,徐妙清那时被杨世醒关在暗室里,就算他想押着女儿给她赔罪也没法,只能亲自上阵。   时至今日,赔罪这一场流程已经走完了, 即使她的亲人于这一桩事上怒气犹存, 也不会再上门向徐家讨要说法, 就连一向行事不靠谱的阮子望都不会这么做, 这是世家大族间的惯例。   徐茂渊愿意再给他们家赔一次罪,阮问颖自然不会说不好,可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向她本人赔罪,这就有点不妥了。   她道:“别庄一事已经过去数日,陛下的旨意也早就下来,一切都尘埃落定,先生又何必旧事重提呢?”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徐茂渊坚持,要不要就让对方在书房里给她赔个罪,左右是徐家有愧于她,徐妙清有愧于她,她受这一礼不算什么。   但她想了想,还是算了,一来没有这个必要,二来她也不想惹出多余的麻烦,她无官无品,又没得授封号,何德何能让曾是三公之一的朝廷重臣给她赔罪?   遂把话题移开,道:“说起来,问颖倒有一事要拜托先生。”   “方才我去见妙清妹妹时,同她开了一个玩笑,似乎把她吓到了,还请先生替我转达一句话,告诉她,我说的都不是真的,请她莫要往心里去。”   徐茂渊一口答应,没有问她开的是什么玩笑,也没有疑惑为什么一个玩笑就能把人吓到,大抵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他都准备当成真的,算作对她某种程度的补偿。   且这话是阮问颖原本就准备提的,只不过对象从徐夫人换成了徐茂渊,不仅不影响她原来的计划,还能让她更顺利一点,往目的推进。   之后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问候徐茂渊近况如何,就告辞离去。   谷雨和小暑候在书斋外,见她出来,上前回到她的身旁,向她轻声禀报,道是自从她进了书斋,管事就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中途还有个丫鬟过来问了几句话,拿着回复走了。   小暑撇撇嘴,低声道:“那丫鬟我认得,是在徐夫人跟前伺候的。也不知那徐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派人盯着姑娘还不够,还要再派个人过来传信……真不愧是母女俩。”   说话间,管事已是赔着笑脸迎上前,向阮问颖见了一礼:“姑娘可还要去什么地方?奴婢给姑娘引路。”   小暑把她恭迎奉承的模样看在眼底,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阮问颖状若不觉,对管事回了一个笑,道:“我没什么地方要去了,劳你带我回到堂中,向你们夫人辞行。”   管事便到前头给她领路。行至中途,一行人却在游廊上碰见了林氏,对方带着两名侍女,步履匆忙,似要赶去什么地方,且神色有异,像经历了什么事。   见到阮问颖,林氏猝然一惊,急急停下脚步,微白了一张脸,对她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姑娘可是见完外子了?”   阮问颖回之一笑:“夫人可是见完妙清妹妹了?”   林氏面色一慌,强自镇定道:“姑娘说笑了,我方才一直在堂屋,何曾去见过你妙清妹妹?倒是……倒是姑娘已经见过了她,可有何——有什么要对你伯母说的?”   阮问颖抿出一个细微矜雅的笑:“同妙清妹妹一番交谈,疏解了我心中许多疑惑,只可惜天色不早,我须得告辞离去,还请夫人见谅。”   听闻她要离开,林氏的神情明显一松,又迅速换上几分不舍,佯装挽留:“这么快就要走了?姑娘不如留下来用顿午膳?”   阮问颖自然推辞不受,两人相互说了几句虚情假意的话,就在廊中别过,一行前往前院,一行前往书斋。   到得二门处,谷雨附在阮问颖耳边低语。   她听了,遂把管事打发走,道她在这里已经认得路,不劳烦对方再送。   管事闻言面露难色,似是觉得这样不妥,但终究不敢违命,应声退下。   阮问颖立在原地等了会儿,果然有一个人影冒了出来,讨好笑着朝她行了一礼,正是徐元光身边的小厮扫墨。   “姑娘好。扫墨见过姑娘。姑娘——姑娘近来可好?”   “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有话直说。”主人之间熟悉,侍从也一脉相承,因此小暑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道,“你在这里杵着等我们姑娘,是为的什么?可是你家公子要见我家姑娘?”   “公子想见,却又不敢见。”扫墨赔笑道,“只让小的带一句话过来,说是一片纷乱之心难提,只问金秋蟾宫,姑娘期许几何?”   要说阮问颖对徐茂渊感情复杂,那对徐元光就更加复杂了,就像对方派人传来的口信那样纷乱难疏。   而她自己这边可以先放放,阮淑晗那边却不能。   之前她在宫中和家里休养身体,徐元光没有脸面来求见,勉强算是情有可原,这会儿她都亲自过来了,他还是没有勇气出来——让她怎么能放心把阮淑晗交给他?   还让小厮给她带什么金秋蟾宫的口信,真不知该说他是胆小还是愚钝,这话是该带给她的?分明该带给阮淑晗!还是说,他正是因为不敢直接问阮淑晗,才拐弯抹角地来问她?   阮问颖有心想嗤讽几句,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说到底,这都是阮淑晗和徐元光的事,她可以帮忙推一把,但不可以横加阻碍。   鉴于出了徐妙清这档子事,她就是想帮也不能帮、不适合帮,只能留给他们自己去化解,遂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公子,莫要空问期许,端且折桂一试,转圜皆在心间。”   扫墨挠挠头,看上去有些没太听懂,但也不敢多问,把话复述了两遍,确保自己记住了,殷切笑着应承下来。   “谨遵姑娘吩咐,小的一定把姑娘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公子。姑娘可是要往外门处去?倘姑娘不嫌弃,小的给姑娘领路,姑娘这边走——”   书斋。   “启禀大人,”侍从躬身道,“夫人在外求见。”   徐茂渊皱眉:“她不是在一炷香前才来过吗?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侍从道:“夫人说,有要事要见大人。”   徐茂渊拂袖背过身:“不见!”   侍从有些为难:“可……夫人说了,若大人不见,她就候在外面不走,一直等到大人愿意见。”   徐茂渊闻言面色一凝,沉沉叹了口气:“唉!冤孽,都是冤孽。让她进来吧。”   侍从应声离去。不多时,林氏进了书房,拿帕掩面,红着眼眶道:“妾身知道夫君不愿意相见,可事关清儿安危,妾身不得已才过来求见,希望夫君能救救她——”   徐茂渊听见她的哭腔就心烦,自从别庄一事后,林氏就一直以泪洗面,天天在他跟前身后地哭,他从开始的一块烦恼到后来的悉心安慰再到现在的不耐呵斥,心路几经变换,唯有听见的哭声不变,真是一种折磨。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么一个不明事理的妻子?   “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吗?能让那孽障变回我们的女儿吗?从前让你教养时你不上心,这会儿教出问题了,倒想起来找我了?”   他转过身,痛心疾首地斥责她:“你往日里但凡有现在操心的十中之一,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林氏感到委屈:“夫君这话说得冤枉,妾身何时对清儿管教不尽心了?清儿从前的知书达理,夫君都是看在眼里的,也称赞过,如何因她犯了一回错就全没了?”   徐茂渊气极反笑:“她那是犯一回错吗?明明是铸成了大错!你我现在还能活着谈论这件事,就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了!你还想怎么做?让她把整个家族都拖下水,抄家灭族,成为千古罪人?”   林氏道:“清儿是被太子蒙骗了,她还小,连笄都尚未及,能懂什么?且她并无谋逆之举,只是给阮家那丫头的茶水里下了药,和宫中无关,是六殿下要替那丫头强出头——”   “住口!”徐茂渊呵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那孽障犯下的罪不足以抄家灭族,是六殿下要硬给她扣一个谋逆的帽子吗?简直愚蠢!”   “你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难道想不明白同太子联手意味着什么?你竟觉得她只是被人蒙骗?怎么别人家的女儿没有被骗?是她太蠢了吗?!” 第225章 你居然为了那个贱人打我!   林氏被吓了一跳, 讷讷言道:“可是,陛下都已经下旨网开一面,倘若清儿当真大逆不道,陛下又岂会轻易放过?”   徐茂渊嘲讽地望着她:“怎么, 这回你不像上回那样, 说什么都是阮家那丫头的诡计,要故意折磨你的宝贝女儿了?”   林氏有些心虚地支吾:“这、这是两回事……阮家丫头给清儿求情固然不怀好意, 可陛下若非心存放过, 又怎会如了她的意?”   徐茂渊冷笑:“因为陛下根本没有把那孽障的命放在眼里, 权当是给自己外甥女和未来儿媳一份情面,哄她开心。”   “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那孽障犯下的举止的确与宫中无关, 要不然就算阮家丫头再诡计多端地替她求情,陛下也会毫不犹豫地要了她的命, 夷徐家三族。”   林氏下意识捏紧了手中帕子:“说来说去, 都是那阮家女惹出来的祸,当初我就让清儿不要同她交好——”   徐茂渊再度冷笑着打断她的话:“是啊, 多亏了你在当初的话, 那孽障才会生出攀比之心,想着要抢人家的丈夫。我徐茂渊能娶到你这么一个贤妻良母,真是三生有幸。”   林氏越发心虚,目光闪烁道:“妾身、妾身什么时候同清儿说过这话?只是让她力争上游,没有让她去抢人家的丈夫……”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   一想到他在数日前责问逆女为什么要那么做,被回“女儿只是不想辜负母亲的期望”, 徐茂渊就气不打一处来, 恨不得把妻子也拘起来, 和那逆女一块反省。   他当年之所以会娶林氏, 一是因为父母之命,二也是看中了对方的才学能干,觉得这样一个妻子能够打理好府邸,教导好子女。   哪知对方才学和能干是有,却全没有用到正道上,教出来的子女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长子多病,次子愚钝,女儿更是心生奸邪,走上歪门邪路,险些把整个家族给害了!   再看林氏掩盖心虚的做作模样,徐茂渊越嫌烦闷,懒得同她多费口舌,道:“罢了,往事休提。你这回来见我又是为的什么?可是又有人要去见你的宝贝女儿,要残害她了?”   林氏当即摆出一副焦心神情:“妾身方才来寻夫君时,夫君叱骂妾身胡思乱想,说那阮家丫头光明磊落,绝对不会做下什么腌臜事。可是她此行来,是真的想要清儿的命啊……!”   她把所见所闻尽数道出:“阮家丫头离开后,妾身放心不下清儿,过去看了看她,发现她被两个陌生的婢子看管,一问之下才得知,那两名婢子是阮家丫头带来的。”   “不止如此,她还被喂下了毒药,每月里不按时服下解药就会毒发身亡。夫君,清儿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女儿,纵使她犯下了滔天大错,也不该被这样折磨,求夫君救救她——”   林氏的一番哭诉可谓声泪俱下,徐茂渊却不为所动,他对那个逆女的关爱之心早已在这段时日里被磨灭,留下的只有厌烦。   他冷冷道:“原来是这件事。阮丫头在方才已经和我说了,那是她开的一个小玩笑,不过吓唬人罢了,做不得真。你让那孽障安心,且死不得。”   林氏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她这么说,夫君就这么相信了?她都留了两个婢子看管清儿,负责每月里给清儿服下解药,怎会有假?”   徐茂渊道:“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你不信是你自己的事。你的话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不要打扰我清净。”   “你——!清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不顾她的死活?”   “女儿?族谱中记载分明,我徐茂渊只有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现在这府里只有一个孽障,你愿意上赶着去当那孽障的娘,是你自己的事,莫要拉上整个徐家!”   徐茂渊振袖一挥:“来人,送夫人回房!”   林氏不肯,还待哭求,但被下人强硬地请出书斋,只能哭哭啼啼地离开,内心又恨又恼,不知是恨阮家女心狠多些,还是恨丈夫无情多些。   她放心不下爱女,见丈夫不肯搭手,干脆差人从外头请来了大夫,只是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摇头说她的女儿身体康健,没有中什么毒或是蛊,把她弄迷糊了。   徐妙清更是不肯相信,直道请来的都是庸医,她是中了奇毒奇蛊,除非千金圣手,否则不能号脉得出来。   林氏无法。从前府里倒是能请来太医,民间的医者更是要谁有谁,可现在徐家受罚,太医自然是不能请的,有点名气的医者也不肯接徐府的帖子,只能请来一些江湖郎中、赤脚游医,除此之外再没别人。   许是被激发了求生欲,徐妙清让林氏把徐元光请来,在阁楼里对着兄长哀哀哭泣。   “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二哥哥恼我恨我都是应该的,可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徐家、对不起颖姐姐,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二哥不是?”   “你与晗姐姐的事我一直帮忙瞒着,给你们牵桥搭线,即使到了这会儿,都没有对爹娘透露一丝口风——”   “看在这份真情的份上,二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请一个大夫来好好给我瞧瞧?妹妹、妹妹真的不想死……”   徐妙清泪眼婆娑,徐元光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几度张口欲言,终究没说什么话,只是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放下手头备考的文章书卷,去外头给她请来了一位名医。   徐妙清却在听到来人的名号后有些犹豫:“这位吴大夫……可是杏林吴家的大夫?”   “是。”徐元光道,“她是吴太医的妹妹,近两年才开始坐诊。你身子一向康健,不曾请过什么大夫,可能没听说过她,不过她医术高明,不输她的兄长,你可以放心让她诊治。”   徐妙清咬唇:“……我听闻过吴太医的大名,他好像是六殿下那边的人?”   徐元光一愣,察觉出她的话中之意,面色有点冷了下来。   “他是谁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认识的大夫里,属他的医术最为高明,其次是他的妹妹。太医我们家如今不能请,就请了他的妹妹来。”   “且旁人家现在对我们徐府避之不及,吴大夫还是看在我和她兄长往日的交情上才愿意过来,你若嫌弃人家不好,就自己另寻高明吧。”   徐妙清抿紧唇,倔强道:“妹妹非是嫌她不好,是——她的兄长为六殿下效命,想必她也听凭六殿下的吩咐,六殿下又那般宠着那个女人,谁知道她奉了谁的命来,我信不过。”   这一下子,徐元光彻底怒了面色:“那你自己去寻大夫吧!你——你真是冥顽不灵!小颖妹妹对你哪里不好,由得你这般阴险揣测?到这会儿了还不知所谓!”   徐妙清也变了神情,歇斯底里道:“她哪里对我好了?!派人来看管我、给我下毒吗?!若不是她,我岂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徐元光几乎要被她气笑了:“她派人来看管你是因为你对她不仁不义在先!如果不是你迷失心智,在别庄里做下那等下作之举,她会这样对你?你也好意思说!”   徐妙清大声道:“我不仁不义,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如果真的心地纯善,就不会这样来报复我!她能做下这些举止,正说明她和我一样,都是两面三刀、心狠手辣之人!她就是个贱人!”   徐元光被说得怒气上涌,来不及思考更多,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住口!”   一声脆响,徐妙清捂着脸颊,有片刻的怔忪。   她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打我……?你居然为了那个贱人打我!二哥,我是你的亲妹妹!”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徐元光原本大为后悔,但见她分毫不思悔改,登时又冷硬了心,怒斥。   “你是我的妹妹也不代表你能颠倒是非黑白!你不要自己亏心事做得多了,就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喜欢做亏心事!”   徐妙清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咬牙冷笑起来:“所以在你心里我是黑,她是白?你是不是觉得比起我,她更适合当你的妹妹?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这样一个没功名的哥哥!”   徐元光把她的情状看在眼里。对于这个妹妹,他素来疼爱,见其含泪焉能不痛?可他又确实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忽视对方做下的那些事情,只能充满悲哀地看着她,缓缓摇头。   “……你疯了。”   徐妙清尖厉道:“我没疯!我原本就是这个模样!是你们从前一直没有发现,更喜欢那个乖巧听话的我而已!”   徐元光不愿再和她多谈,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拧了拧眉心,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我已经把吴大夫请来了,人就在外面等着,你让她进来看一看,多少也安一点心……往后你有什么事都别找我了,我——我和你无话可说。”   徐妙清笑得越发尖锐:“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外人和我了断兄妹情吗?就和父亲一样,把我当做一个弃子抛弃?”   徐元光失望地看着她:“不善自渡者,终究失道寡助。小妹,你会落到今天这么一个地步,全是你咎由自取,你……早日想些明白罢。”   言毕,他不再做任何理会,转身恍惚地离开阁楼。   片刻后,吴想容进来给徐妙清诊治。面对这位信不过的医者,徐妙清没有坚持不允,照常伸了手腕过去,让对方仔细号脉。   只是在其回复“姑娘身体一切康健,无需忧心”时,露出一个嗤笑来,道:“大夫这话是为我说的,还是为你那主子说的?”   吴想容平静道:“姑娘说笑了,想容虽为一介小小草医,却也是个自矜自在人,没有什么主子。”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徐妙清听来却分外刺耳,觉得对方在嘲讽她没入奴籍,当即拉下脸,尖酸刻薄地回击过去,下了逐客令。   对此,吴想容不吵不闹,谦和有礼地告辞离去,反倒是她自己越想越怒火难释,在阁楼里又闹了一通。   事情传到徐茂渊那里,林氏被叫过去受了好一顿斥责,命令她不许再去接触逆女,如果再有下次,就把她们母女俩一块送到安州去,永远不让回来。   徐元光也被骂了一顿,说他不该在科举临近时把心思放到读书以外的事上,徐家遭受如此重创,从今往后他要学着扛起责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得过且过。   只有徐妙清,徐茂渊不置一词,好像没有这个女儿一般,不闻不问。   几日后,徐妙清的亲事被打点好。林氏被丈夫几经敲打,同时也自觉丢不起这个人,没有半点张扬,静悄悄地把女儿塞进一条小船里,只派几个家丁随行护送。   包括阮问颖留下来的两个侍女,也一并上了船,跟着远去安州。   曾经在世家大族间才名兼得的贵女,就这么于汤汤江水中结束了她的上半生。   至此,徐家别庄一事尘埃落定。 第226章 我会让她亲自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明日就是一月期满, 徐茂渊会重新上朝向陛下谢恩请罪。”杨世醒搁下笔,目光在写好的文章上停留,“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给我授课,你要避一避吗?”   阮问颖怔了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他看向她:“我以为你暂时不想见他。”   阮问颖有些明白了, 笑了笑, 道:“怎么会?徐大人好歹算是我的半个授业恩师,我对他一向敬重, 如何会不想见他?”   “也是。”杨世醒道, “前两天你们还在徐府里见过, 当是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   阮问颖不意外他会清楚自己的行踪,只是有些好奇:“你既然一早就知道我去了徐大人家, 为什么不问问我去那里做了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你去那里的目的我清清楚楚, 你在那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也都知道,何必多费口舌来问你?”   闻言, 她笑吟吟地道了一声可怕:“听你这话, 竟似在徐大人府中安插了桩子,对他们府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杨世醒微微勾唇, 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这桩子可不是我安插的。”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有所指, 这长安华府中的诸般动向,无论大小皆瞒不过陛下耳目,锦衣卫便是专门搜罗这些情报的,只看天子上不上心罢了。   唯有一点令她有些担心:“我做这些事原也没想瞒着谁,你们知道便知道。只是那日我在徐府里说的话……你们也都知道了?包括我对徐妙清说的?”   “那倒没有。”杨世醒道,“锦衣卫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你但凡屏退了旁人, 让手底下的人守好门风, 就不用怕被听去。他们只会知道你与谁有过一次密谈。”   阮问颖松了口气:“那就好。”   “怎么, ”他笑着看向她, “你那日在徐府里说了什么亏心话,不能让我和陛下知道?”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你可以知道,陛下不能知道。我怕陛下知道了,会觉得我心胸狭窄,不配当你的妻子。”   杨世醒挑眉:“这话倒有意思。说说,你都同那徐家女说了什么?”   阮问颖便把当日和徐妙清的对话说了。   杨世醒在听完后,对那所谓的药蛊表露出了兴趣:“这世间果真有如此神奇的药蛊?你是从哪弄来的?若将其大量制作,投于夷狄贼寇常年进犯之所,以水入药,何愁天下不能太平?”   阮问颖道:“这自然是我杜撰出来的。天下若当真有此种药蛊,怎么会被我轻易得到?不过是编来吓唬人而已。”   杨世醒笑容不变,显然早就知道她对徐妙清所言不实:“不错,很聪明。人一去了三分胆,往后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你这一出攻心计唱得漂亮。”   阮问颖有些难为情地抬手绾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你别夸我,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指不定会觉得我怎么诡计多端呢。”   “这样便算诡计多端了吗?那我对付人的手段可要比你残忍多了,至少你只是从精神上折磨对方,而我么……”他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阮问颖也不需要他说下去,不提张、楚两家,也不提太后和太子,只看徐妙清在被他关押时弄瞎了一只眼,就能知道他的手腕有多少。   可她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心计谋算。   “我还没有把我的打算说完。”她道,“我虽然杜撰了药蛊,却也托人寻来了一味别的药,让谷雨给她服下。”   “此药能让她在服用后的半年内每隔一月发作一次,发作时如万蚁附骨,麻痒难耐,只有服下解药才能缓解,和药蛊差不多。”   杨世醒恍然:“原来这就是你托吴想容寻药的原因。”   阮问颖初得寒丹时,曾拜托过吴想容一件事,那就是帮她寻得此药,作为寒丹的替代品。   她不意外杨世醒会知道这件事,她惊讶的是他还记得:“你还记得?”   “不过一旬的事,我怎么会忘记?更何况这事还关乎你。”杨世醒微微一笑,很快把个中关联想明白,“难怪你要留两个人在她那里。此药虽然发作凶险,但无性命之忧,并且半年一过便会失效,需得有人续上。”   “是啊,发作的时间也很短,有心志的人不服解药也能熬过去。”她补充,虽然她不觉得徐妙清会有这份心志。   “很正常,药性凶猛的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收起晾干墨迹的文章,放到一边,“比不上你祖母给你的寒丹。不把此丹丸给她服下,你不觉得可惜吗?”   阮问颖摇摇头:“寒丹药性太凶,我怕她撑不过几年,让我没有好戏看。”   又嘀咕,“而且我也不想听祖母的话,把药给她服下,我不希望变成和她一样的人。”至于这个她指的是真定大长公还是徐妙清,她没有详说。   杨世醒也没有细问:“不想听就不听,按自己内心的想法去做。”   他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下又一篇文章的开头。   阮问颖给他磨着墨。这本来该是宫侍做的活计,但他们二人在相处时一向会屏退旁人,就由她来接手了,左右她也没什么事。   她歪着头,看着他笔下于工整中不失飘逸的字句:“裴大人昨日不是只留了一篇文章吗?你怎么又写了一篇?是要替我写吗?”   “你的文章还没写完?”   “如果我说没有呢?”   “那你且等等,等我写完了这篇就替你写。”   “所以你这篇文章是写给谁的?徐大人?他还没有出府吧?”   “是写给陛下的。秋试将近,陛下让我写一篇文章当做卷文,给应试的学子出题。”   阮问颖立时没了声。   她安静地磨着墨,磨完之后候在一旁,也不开口说话或玩笑嬉闹,就这么不发一言地坐着,目光一会儿瞄向纸上的文字,一会儿看向身旁人的侧脸。   杨世醒写了盏茶时分,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抬头看她:“怎么没声了?”   她惊了一下,连忙道:“我没什么要说的,你认真写罢。这文章这么重要,你别分心。”   见状,杨世醒就明白了,一笑道:“好。”低头继续撰写。   过了半晌,他停下笔,目光在文章上过了两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方以镇纸压了,搁笔静置。   抬头对上阮问颖有些紧张地瞧着他的目光,他缓缓笑道:“怎么样,想看一看试题吗?虽说秋试不比春闱,但也十分紧要,我写的又是策论三题之一,有了它,必定能获得一个好名次。”   阮问颖睁圆杏眼:“我又不下场考试,看试题有什么用?”   “可以告诉给你认识的人看,这样一来你就是对方的再造恩人,往后入了朝堂,便会唯你马首是瞻。”   “然后被你以科举舞弊的罪名抓起来?”   “不会。泄题人是我,我是主谋,你只是从犯,我们里应外合,谁都查不到我们的头上。”杨世醒悠闲答话,将写有试题的宣纸贴着金丝绢帛一块卷起收拢。   朝中密文向来以帛书为凭,阮问颖看着他的动作,知道他确实没有逗弄自己,方才写的的确是重大之事,至于是不是科举试题则无关紧要。   她轻哼一声:“我不和你说这些胡话。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之前你不是拿着寒丹去给杨士范服下了吗?怎么样,他现在情形如何了?”   杨世醒闻言,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了:“我正要和你说他。在服下寒丹后的前两日,他尚未有何明显症状,但现在么……”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样了?”   她笑着推了他一下:“我要是能猜中他现在什么样子,还用得着问你?快和我说,别卖关子了。”   他握住她的手:“好,我和你说。他现在面白无须,声音尖细,比之宫中内侍也过犹不及。”   阮问颖没想他会这么说,一听之下有些傻了眼:“他、他成了宫侍?”   “没有成。”他道,“但看着像。吴想旬说这和受宫刑不同,宫刑施于外体,寒丹受于内身,他又年岁不大,身量未成,受到的影响就更会大一点。”   她似懂非懂:“所以,这寒丹在给男子服下之后,会让他们变得像受了宫刑一样?”   “不确定。”杨世醒耸了耸肩,“寒丹为云州秘药,记载甚少,给男子服用会造成什么后果无从知晓。吴想旬正在仔细观察,大概要过段时日才能下定论。”   “这样……”她应了一声,心想这男子服用寒丹后的效果倒是有趣,难怪他会在刚才露出那样一个笑容。   要是也有类似给女子服用的药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把它用在徐妙清的身上……不对,如此一来她和她的祖母有什么区别?她不能这么做。   阮问颖内心思索,面上微微蹙眉,带出了一点情绪。   杨世醒看在眼里,询问她:“在想什么?”   她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我之所以不愿给徐妙清服下寒丹,是因为不想走祖母的老路。可转念一想,我拿吴大夫的药去给她用,和拿祖母的药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不好吗?”他道,“要是我,连想这些事情的功夫都不会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何必管那么多?”   对于他这一贯的随性处世之道,阮问颖现在已经能学着一点,遂道:“是啊,所以我也就想想,没有真的在两者间犹豫。”   又问他:“要是换了你来,你会怎么选?是给她服下寒丹,还是服下吴大夫给我找来的药?亦或者是什么别的手段?”   “我?”杨世醒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若换了我,我会让她亲自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她当初是怎么对付你的,我就会怎么对付她,并且是百倍奉还。” 第227章 我喜欢你这样投怀送抱   阮问颖心中一跳。   杨世醒这话说得不算超出她的意料, 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性子。但……她总有一股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不仅这么说了,还切实这么做了。   可她那日去徐府时,徐妙清还好好的, 不像受到了什么折磨的模样, 如今也离开长安,去往安州……   ——难道说?   阮问颖想起被她派到徐妙清身边的两名侍女, 心底倏然萌生出了一个猜想。   那两人虽非她手底下以节气为名的侍女, 却也是在府中自小培养大的, 照理来说应当能信得过,但是……   阮问颖几度思量, 终究没有把话问出口。   不管怎么说, 徐妙清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她猜中了也好、想多了也罢, 于此皆无所益, 就算那两个侍女真是杨世醒的人又如何?难道她还能为此和他生恼不成?   她喜欢他,自然也足够信任他, 不怕他任何动作。   她朝他弯出一个微笑:“好吧, 看来你的确比我要手腕强硬,我还是有些差了。”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杨世醒道,“心硬才能手冷,但心硬的人一般都遭遇到了很多事,我不希望你有这种经历。”   她一怔,心中有些发紧, 看着他道:“那你——”   他一笑:“我不一样。我是天生心硬。”   阮问颖被他逗得也漾出了一个浅笑, 心里却没有完全舒展, 知晓他说的不是实话, 他只是在安慰她,甚至连他自己也清楚她不会相信这种话。   他是皇子,不管他的真实身世是什么,他的身份都摆在这里,自小遇到的情况和麻烦一定很多,手腕也会超出常人不少。   可心硬……若说他当真是因为遇了什么事、受了什么挫才心硬的,那定然与他的身世有关。   从年初至今的八个月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一件比一件严重,一件比一件让人喘不过气,压得她都险些崩溃,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想法?   纵使他看上去对此浑不在意,每每都镇定自若地安慰她,好似张惶不安的人只有她,但是——在他的心间,一定有感到过茫然的时刻吧?   只不过不能被她发现,不能在她跟前表现出来……   阮问颖心底蓦然涌起一阵心疼。   她敛了笑,依偎进他的怀里,倚靠着他的胸膛,不说话。   杨世醒环抱住她,伸手轻轻梳理她垂落在背后的长发:“虽然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没关系,我喜欢你这样投怀送抱,你可以再多抱一点。”   她闷哼一声,用力搂了搂他的腰:“你为什么总是喜欢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他道:“因为我怕我不说这些,你就会被你自己的想法感动得哭出来。”   阮问颖:“……”   杨世醒轻嘶:“你别拧我。怎么一不高兴了就挠人呢?你看我有哪次对你这么做过?好歹也对我温柔些。”   阮问颖不快地轻哼:“我倒是想对你温柔,可谁让你喜欢煞风景,把我一颗温柔似水的心生生说硬,都是你自找的。”   他笑叹:“好,我说一句煞风景的话,你拧一回我。现在可是两清了?”   她敏锐地察觉出他话中另有所指,抬起头去瞧他:“你想做什么?”   杨世醒含笑回睇,没有说话,只把头低了下来,想要吻她。   阮问颖在他第一次靠近时避开了,第二次没有避,眉眼间浮起一泓甜蜜的笑澜,由着他贴唇亲上,缱绻缠绵。   亲完之后,杨世醒还不结束,继续在她颊边吻着,一直亲吻到她的耳畔,终于惹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别碰这里,痒……你也别咬我!你是不是在刻意报复我?”   两人就这样闹了好一会儿,停下来时阮问颖的鬓发都有些散了,面颊更是晕满绯色,既是被他闹的,也是被两人相处时太过靠近的身体热的。   她故作嫌弃地把他推开:“快离我远些,我都要被你热晕了。”   杨世醒原本没动,看清她脸上的红晕后才往后坐了一点,和她拉开距离,抬手摸上她的脸庞,有些探究地看着她:“真的被热到了?还是你害羞了?”   阮问颖嗔他:“你以前见过我有这么害羞吗?”   “以前有,最近不太有。”他一本正经道,“你的脸皮好似变得厚了些。”   阮问颖被他气得脸更红了,伸手要打他:“是我自己想要变这么厚颜的吗!谁让你一直——!”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好颖颖,别生气。我和你说着玩的,这两日的天气是有些燥,秋雁南飞时日头总会回暖一些,我让山黎给你上杯清茶去去火。”   她仍是不快,哼道:“不要清茶,我想喝甜一点的,花茶、蜜水皆可,但不要桂花。”   他故作无奈地摇头:“你对茶水的要求真是越发精细了,谁惯得你这么张狂无度?”   阮问颖心道除了你还能有谁,口中依旧不落下风:“那你给不给?不给我回家自己找茶喝了。”   “给,怎么不给。”   杨世醒扬声唤山黎进来,复述了一遍她的要求,山黎应是退下,片刻后捧着一盏兰花茶回来,呈递给阮问颖。   花茶茶汤明艳,香气淡雅,阮问颖甫一入口就品出了不同:“这茶的味道好似与寻常兰花茶不同?”   “姑娘高见。”山黎含笑道,“秋日的兰花色深味浅,用来泡茶瞧着好看,喝起来却有些不足,奴婢便在里头加了一味雪露,姑娘尝着可还合适?”   雪露虽淡,在中和它味时却有奇效,堪为茶中甘草。阮问颖在《茶经》中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但从未见过人这么做,没想到在今天遇上了,不由生出赞许,夸了山黎好几声。   又转向杨世醒,问他道:“你尝过这茶吗?”   对方轻笑着扬了扬眉:“我素来不喝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这殿里所有的花茶、蜜水都是为你一人准备,除你之外没有别的茶客。”   阮问颖没有领受他的情:“也是,能入殿下眼的,向来只有千金百两的绝世好茶,不是我手中这等随处可见的花茶能相媲美的。”   “你这话倒也敢说。”杨世醒道,“山黎,你来告诉一下我们颖大姑娘,她手中的这杯花茶泡制出来要费多少功夫,又是否值当千金百两。”   山黎低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待姑娘之心素来真切,非世间俗物可衡量。”   阮问颖又岂不知这些道理?但她就是想找他的茬,遂道:“泡制茶是很费工夫,可费的又不是你们家殿下的功夫,如何就牵扯到了真心上?”   闻言,杨世醒示意山黎下去,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说吧,我又在哪里惹着了颖姑娘你,需要你这般针锋相对?”   阮问颖自觉扳回了一局,便也不再计较他方才说她厚颜的调侃,笑盈盈道:“没有,我只是想和你闹着玩,没存什么心思。”   她捧起手中茶盏,送至他的唇边:“这花茶的味道着实不错,你也尝尝看?说不定往后就会喜欢了。”   杨世醒看了一眼她含着明亮笑意的眸子,也染了一点笑,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如何?”阮问颖期待地看着他,“味道不错吧?”   “还行。”他简单道了两个字。   她也回了他两个字:“挑剔。”   他毫不在意:“我对衣食住行一向挑剔,你不知道?”   又流转目光,看向她道:“不过么,如果我哪天能有幸品尝到你亲手烹煮的茶水,或许我的标准就会变了。”   阮问颖不以为意:“标准变有什么意思?我煮出一壶极其难喝的茶水,就算你把我夸到天上去,那茶水也还是难喝,你以为我会因此觉得高兴吗?”   “你对你泡茶的手艺这么没信心?”   “我倒是想有。可是谁在前岁冬日里说我煮的煎雪红梅淡而无味,不如直接喝雪水的?把我的心全伤透了,从此后再不碰茶道半分。”   杨世醒闻言咳嗽一声,似有些被呛到:“你还记得这事?”   阮问颖含恚看了他一眼:“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他立时解释:“那次是情况特殊,你和皇后一起煮的茶,我和陛下一起品的茶,我总不能闭着眼说你煮的茶好喝。且陛下和皇后不是夸赞你了吗?”   他不解释还好,他一解释,阮问颖更生气了,当时的尴尬之情又涌了上来:“夸了不如没夸!什么‘别有一番风雅意趣’,分明是想不出夸我的词了才这般……说一声味道尚可有那么难吗?”   杨世醒摸了摸鼻:“也许,这对他们而言真的有些难?”   阮问颖瞪他:“那你说,说我当时煮的茶水好喝,你愿意一直喝我煮的茶。”   他干咳一声:“做人要往前看,距离那事已经过了两年,你若当真想一雪前耻,不如再给我煮一回茶?我定然真心捧场,再不伤你的心。”   阮问颖:“……”他都把这话说出来了,还指望她相信他的真心?   “好啊。”她凉凉道,“你什么时候休沐?届时我亲自在你殿里煮上一下午的茶水,只盼你别临阵退场,不敢喝下我的茶。”   杨世醒一笑:“你多虑了,我连两年前的茶都喝得下去,更何况如今?”   阮问颖:“……你讨厌!” 第228章 想让她的美貌为己所用   每日下晌, 杨世醒都会去紫宸殿协理国事,阮问颖也在这个时候离宫回府,只在有事时才会留下来等他。   今天她原本预备照常回府,忽然想起一件事, 连忙喊住他:“等等!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杨世醒见她神色犹疑, 不似寻常,就重新坐回了原处:“什么事?”   她支吾道:“我不是不相信你, 是——我二哥和徐妙清都提到了这件事, 我觉得这里头或许有什么因由, 就、就问一问你。”   他笑了笑,道:“好, 你问。”   阮问颖还是不敢直接问:“……话先说在前头, 我没有怀疑你。”   他继续笑着,握住她的手, 给她安慰:“我知道了。你想问我什么?”   掌心处传来的温暖给了阮问颖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道:“楚家的事。”   “楚家?”杨世醒略带疑惑地重复。有那么一瞬间, 阮问颖还以为他忘记了楚家是哪一户人家。“楚家怎么了?他们家不是已经被抄家流放, 还能生什么事?”   “不是生事。”她道,“是……有人对我说,楚家之所以会败落得那么快——是因为和你有关。”   杨世醒扬了扬眉。   “哦,”他道,“原来你是想问这个。”   阮问颖有些紧张地瞧着他:“所以——”   “当然和我有关。”他道,“楚峥平被联姻一事冲昏了头脑, 想要联合张家、顾家来对付我, 偏偏他们家自身不正, 上赶着给人送把柄, 我不助他们一程岂非浪费良机?”   “不过这些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道,“我从来没有瞒过你。”   “不是这个。”阮问颖道,“我知道你在楚家私采矿山一事上有过推波助澜,还在暗地里给我们家免了一场麻烦,我很感激。”   “但是——当日越宽王大婚,梁老夫人不过一介五旬妇人,却能闯过王府重重守卫,顺利到达喜堂……若说这背后没有人帮她,我、我是不怎么信的。”   杨世醒看着她:“你觉得那个人是我?”   “我不知道。”阮问颖的心有点乱,睫翼微垂,洒下明暗疏影,“我只是想问一问你……”   “如果我说,那个人是我呢?”他道。   阮问颖一窒。   她抬起头:“……是你吗?”   “是我。”他道,神情平静,或者说是漠然,“杨士福怎么说也是一名亲王,亲王大婚,长安城中自然要严加盘查,以防宵小趁机滋事。”   “五城兵马司在巡逻途中发现一对主仆形迹可疑,细究之下惊觉其中有大案,层层上报禀给了我,最终由我命人查了清楚。”   阮问颖心中一颤:“所以,当日你是故意放她们进王府的?”   杨世醒却道了一声不是。   “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杨士祈。当时张家已倒,只剩下顾家和楚家,太后有意偏向杨士祈,命顾家在暗中给予支持。”   “我就想瞧瞧他在得知此事后会怎么做,是以此为把柄来要挟楚家,还是以此为契机除掉楚家。”   “结果你看到了,”他道,“杨士祈选择了后者。”   阮问颖听得一阵发怔,想不到这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当初阮子望和她说时,她压根没有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觉得楚家被墙倒众人推是咎由自取,杨世醒于暗中有推波助澜很正常。可是——这样的推波助澜,是她没有想到的。   “你早就料到了他会选后者,对不对?”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他想要的是登上大宝,于他而言,不管是你还是越宽王都是阻碍……得知这个消息,他自然会选择除掉楚家。”   “结果不变,他可以更改顺序。”杨世醒道,“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这么早走这步棋。”   “楚家犯下的是混淆皇室血统之罪,不会因为日久而消弭,和王府联姻更是罪上加罪,想要什么时候对他们下手都行。但如果先把他们除掉了,在往后对付我时就会少一个盟友,不值当。”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是,所以说他短视,愚蠢。”杨世醒应和她的话。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就因为他的这个选择,我才彻底把他当成了蠢货,轻视他,导致徐家别庄一事发生……我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阮问颖不意他会这么说,忙道:“这不怪你。谁能想到他会无耻至此呢?而且你不是及时赶来了吗?在这一场较量上,最终还是你赢了,他不是你的对手。”   说这话时她有些忐忑,不确定把他和杨士祈放在一起比较,是会让他感到更舒心还是更不满。   好在杨世醒对她一向宽和,听闻这话后并无它语,轻轻地笑了笑,抬手抚上她的发心:“所以你怪我吗?怪我在那日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让梁老夫人自尽的情景吓到你?”   阮问颖愣了一愣,把重点放到了后半句话:“你知道梁老夫人会自尽?”   他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旁观那么久,会在一开始就命人把你带走。”   这是阮问颖没有想过的。仔细回想,当日梁老夫人出现,她的身边好像立即出现了几名护卫,只不过那时的她一心注意着喜堂上发生的事,所以并没有在意。   后来出了事,杨世醒赶来得很快,她还以为是他太过着急的缘故。现在想想,也许是他早就有所准备,但没想到会那么惨烈,这才慢了一步,让她切切实实地被惊吓到了。   “原来如此……”她带着一点拨云见日的恍然喃喃,“难怪你那时明明能立即命人把梁老夫人带走,却还是由着她说完了那番话……你是故意让她把话说完的。”   杨世醒没有否认:“有些事,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才有用。”   “但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当庭自尽。当时吓到了你,我很抱歉,颖颖。”   阮问颖缓缓摇头:“终究是楚家自身种下的因果……与你无关。”   “不过,”她抬眼瞧了瞧他,微抿唇道,“前几日我去见徐妙清时,她特意和我提起了楚端敏。”   “以她的性情,如果仅仅是楚家这一桩事,她不会费那么多口舌,想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才使得她有那般言论。所以——”   杨世醒凝眉:“她和你说了什么?”   阮问颖把徐妙清的话和他说了。   他听得越发沉容,冷哼一声道:“她说这些你也信?你是什么身份,那楚家女又是什么身份,岂可同你相提并论?”   “我没有信。”阮问颖连忙道,“可这其中必定有何原由,才会使她说出那些危言耸听之语,要不然没有意义。”   “所以?”   “所以……我在想东宫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和楚家有关的事。想——想提醒你一声,让你别遭到他们的暗算。”   阮问颖的后半句话说得没多少底气,因为以杨世醒的机警和手腕,向来只有他提醒她的份,她这干巴巴的两声叮嘱不仅没有必要,还颇有几分好笑。   杨世醒也果真朝她笑了笑。   舒缓,带着几许温暖的亲近:“好,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   “不过你不用担心,”他道,“早在陛下回宫之前,我就摸清了他们所有的打算,不怕有任何生变。”   阮问颖一呆:“你都摸清了?”   “是。”   她登时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两声叮嘱更没有必要了。   “那、那这些打算里头,可有什么是和楚家相关的?”   杨世醒沉默了一瞬:“这,有些不太好说。”   阮问颖不解:“不好说?有什么不好说?”难道涉及某种秘辛,不方便说给她听?可她连他最深切的秘密都知晓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听的?   “世醒哥哥,你就告诉我吧。”她摇着他的手,朝他撒娇,“你不是说,你我二人之间不会再有隐瞒吗?怎么现在又不能告诉我了?做人可不能耍赖。”   “我不是不告诉你。”杨世醒有些无奈,“是——好吧,我和你说就是。”   他道:“当初陛下下旨,把楚端敏充为官妓,不可赎买。杨士祈却暗地派人把她带走,仔细调教她,想让她的美貌为己所用,当一回燕承君。”   燕承君为六国时庄王帐下谋臣,史载其家中有一美貌婢女名楚姬,长袖善舞,颜绝无双,世人见之无不忘俗。   燕承君奉庄王之命,将婢女进献给襄王和怀王,得到二王的欢喜,二王为争抢此女荒诞朝政,空虚国库,终使国弱民溃,被庄王率兵吞并。   阮问颖眨了眨眼,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他想让楚端敏当楚姬?”   “是啊。”杨世醒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慵懒应声,“同样姓楚,同样貌美,谁能不说一声是天意呢?”   “可燕承君和楚姬都在后来被庄王杀了。”   “那他就自诩为庄王。”他道,“总之用意不变——以色.诱人,坐拥渔利。”   阮问颖觉得更好笑了:“他想让谁当襄王和怀王?你吗?还是杨士范?”   “杨士福已经在这位‘楚姬’身上栽了一回,剩下的也只有我和杨士范。”杨世醒漫不经心,“可惜他的计谋还没有开始就被我揭穿,现下只能委屈他亲自上场,唱一回亡命记了。” 第229章 她要亲手报仇雪恨   听闻“亡命”二字, 阮问颖心头一跳。   “你想对他做什么?”   杨世醒道:“他想对我做什么,我就对他做什么。”   杨士祈想让楚端敏当楚姬,引诱杨世醒成为襄、怀二王,其间会涉及到的手段自不用说, 无外乎邀宠献媚之流。   也许是让其在一场宴会中作为舞姬出场, 也许是直接把美人送上香榻……以楚端敏的容貌,她完全不需要做什么, 就能惹得世间大部分男子神魂颠倒。   阮问颖知晓杨世醒不在上述男子之列, 也知晓这些手段没有任何被用出来的机会, 可她只要一想到有人想把楚端敏献给他,她的心里就泛起一阵不舒服。   她竭力避免把这种不适表现出来, 但是失败了:“……你把她送进了东宫?”   “是。”杨世醒轻抿了一口茶,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放下茶盏之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看向她道:“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不愿见到昔日姐妹落入虎口?”   阮问颖摇头, 努力恢复正常的神情,明白现在不是计较她那些小儿女心思的时候:“她……和我算不上什么姐妹。”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送她去东宫?杨士祈一见了她, 就会想起自己的失败,说不定便会恼羞成怒,结果她的性命,这——于你无益。”   杨世醒不以为意:“我也不需要她有什么用。不过一枚弃子,能发挥效用最好,不能也碍不着事, 只要可以给杨士祈添堵就行。”   “而且我不觉得会没用。杨士祈既能生出此计, 对那楚家女的美色定怀有觊觎之心, 如今我把人送过去, 他纵使知晓其中有诈,也会忍不住陷进去。”   若是其余女子,阮问颖或许会有疑虑,但换了楚端敏,她就完全没有怀疑了。   楚端敏的容貌本就艳丽无匹,又被充作乐女悉心培养,怕是十个男子里有九个见了都会丢魂失魄,管前方是刀山还是剑林都无暇它顾。   杨士祈又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心性与坚毅沾不上半点边,见到这么一个美人送上门来,即使有再多怒火,恐怕也会被美人之泪浇熄。   更何况……他说不定还会拿楚端敏泄愤……   想到这里,阮问颖忍不住蹙了蹙眉。   杨世醒看在眼里,询问:“怎么了?”   她轻咬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终恹恹道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楚姑娘好不容易避免了沦落风尘,却还是要受人摆布,有些替她感到不忍。”   “我不是在怪你。”她补充,“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是杨士祈,如果不是他想要对付楚家、对付你,事情不会发展成这个模样。我——”   她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寻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泄气道:“总之,我就是有点心情复杂,觉得我或许该帮一帮她,又不知道该不该——帮她。”   她和楚端敏仅止于泛泛之交,素无过密来往,之前得知对方被充为官妓,她虽然心生感慨,但因为是陛下旨意,感叹两句也就过了,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如今知晓楚端敏没有落入烟花之地,而是被当做乐女培养,她的心思便动了一动,想着要不要拉其一把,她这么做不算是违背圣命。   毕竟无论如何,对于一名女子而言,成为官妓、乐女的命运实在有些残忍。   杨世醒抬手轻抚她柔软的鬓发:“也许,她并不需要你的帮忙。”   她一怔:“会吗?”   “会。”他道,“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她是主动要求被送去东宫的。”   “什么?”阮问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怎么会这么要求?”不该是把知道的一切供述出来,以此争取网开一面吗?哪里有上赶着往仇人身边凑的道理?   “自然是为了报仇。”杨世醒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杨士祈想当燕承君的志向很好,可惜他收买人心的本领不及后者百中之一。”   “楚端敏对他不仅毫无忠心,而且恨之入骨,我的人在提审时还没有开口,她就直接出卖了他,只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让她回到杨士祈的身边,她要亲手报仇雪恨。”   阮问颖惊讶:“她知道杨士祈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算不得知道,也算不得不知道。杨士祈想要把她收为己用,自然会把所有罪责都往我身上扣,说是我算计的楚家,害她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但一来楚家本身也是致使她蒙难的原因,她对楚家感情复杂,二来我也没有打她的主意,所以她对我的恨不及对杨士祈的恨多。”   “且因为被充为官妓一事,她对整个杨家皇室都心怀怨恨,眼看着动不了我,便另选了一条道,转头去找同为皇室中人的杨士祈算账,也在情理之中。”   杨世醒徐徐讲述:“我答应她,在东宫事毕后除她贱籍,给她自由身,算是一场交易。”   阮问颖微微舒了口气。   此一事固然是杨士祈挑起的头,可楚端敏若当真是被迫送去东宫的,她心里终归会有点不舒坦……幸好,她喜欢的人是天底下第一好的儿郎,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但很快,她的放松就变成了紧张:“她准备怎么报仇雪恨?真人不是说,在你长大成人前都不能动杨士祈的性命吗?她去了东宫,会不会妨碍到你?”   杨世醒一愣,神情有些意外,像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阮问颖反应过来,垂下眸,烫着脸颊道:“我、我也不是全信真人之言,但总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陛下不是也遵循了真人之意吗?总得顾虑一些这方面的影响……”   杨世醒微微笑了,握住她的手,浸润满一泓温情:“不用担心,我没有忘记这件事。我是答应了把楚端敏送进东宫,但也要求她不能轻举妄动。东宫现在不是好好的,没有什么动静?”   果然,他从来都这般设想周到。   阮问颖松了口气,在放下心来的同时也暗中嘲笑自己,怎么会为他担这种心,以他的缜密,如何会犯这种错误。   “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会把真人之言记在心里。”他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不信吗?这种玄妙之语听听便罢,不可尽信,否则很容易落入妄见。”   阮问颖抬眸瞧他,嗔怪:“你这话说得更像玄言……而且我是在担心你,能避开总要好一点。反正东宫现在也只是苟延残喘,翻不起什么波浪,暂时留他一命又如何。”   “所以我这不是留了他一命么?”他轻笑。   她也随着他笑,微微嘟唇,带着一点撒娇地道:“好罢,你总是有许多理由,我说不过你。”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楚家的事和楚端敏的事,当初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我问了才说。你……是不是想瞒着我?”   杨世醒挑了挑眉:“我对你自然是没有半分隐瞒。你想要知道什么尽管问,我都会告诉你。”   “可我每日里遇到的事这么多,总不能一一向你说明,所以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如果你不问,我也不会想到要告诉你,不是故意瞒着。”   阮问颖有些不可思议:“这两件事不重要吗?”   “不算太重要。”他道。   顿了顿,又垂下眼,一笑,“而且我也有私心。楚家也好,楚端敏也好,如果你是在当时知道的事情全貌,肯定会对我有所微词,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阮问颖一怔,下意识想要否认:“怎么会呢——”   “你会。”他打断她的话,“我了解你。你会先因为楚家女被充为官妓而埋怨我,又会在埋怨我后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而怪罪自己,最终怄你自己的气。”   “尤其是楚端敏一事,如果我在当时告诉你,她并没有沦落风尘,而是被充作乐女教养,你会不会想着帮一帮她,给她安排一个妥当的去处?”   “而如果她不接受,想要去向杨士祈报仇,你又会不会为此费神多想?那时你体内余毒未清,正在我殿中休养,你觉得我会容许你为这种事操心吗?”   阮问颖:“……”很想反驳,但是无言以对,因为这还真的是她可能会有的想法。   “与其让你愁肠百结,不如什么都不告诉你,就算往后同你说了,你的情绪也不会有当时知晓那么强烈。譬如此刻,你可有多少埋怨我的心?”   阮问颖:“……”   “你,”她有些干巴巴地开口,“你这拿捏人心的本领,可真是十个庄王也赶不上。”   “不是我拿捏人心的本领高,是你的心思太好懂。”杨世醒笑着轻拍她的脸,“咱们颖姑娘总是这般喜欢为他人着想,忧他人之忧,虑他人之虑,可不是想什么都能被我料着了?”   阮问颖被他说得有些羞窘,别开脸:“你又笑话我。”   “哪有,我明明是在夸你。我心冷,正需要你这样心肠热的来配。”他道,“你的问题问完了?”   她想了想,点点头:“嗯。”   他便道:“那我去紫宸殿了。你是留在殿里等我,还是回镇国公府?”   她跟着他站起身:“回府吧,左右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   两人一块离了含凉殿,自清思门处分别而行。   时值下晌,白云遮日,天色明而不耀、暖而不燥。距离丹凤门还有一段路程,阮问颖带着侍女在宫道上慢慢行走,欣赏风景。   行至怀玉桥上,她望着不远处的斑斓秋景,不期然地想起去岁时节,宜山夫人举办琼芳宴的场景。   当时,楚端敏自持身份,不愿把公侯之女与平民丫头相较,言语间透露出身为公侯贵女的矜得之意。   没想到不过一年,她就从公侯贵女成为了官妓,被充为乐女,连平民丫头也不如。不知道她在身逢微末时,可会想起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当真是世事难料,命运无常。 第230章 你已与六殿下有了婚约,不能随意说些什么嫁不嫁的话   九月中旬, 宜山夫人于溪堰庄开设讲会,阮问颖和阮淑晗照例与会。   前往山庄的途中,两人谈论起了徐元光的事。   阮问颖道:“这次秋试的榜已经出来了,听六殿下说, 小徐公子考得不错, 虽未得中元魁,却也排名靠前, 想来明年春试不成问题。”   “他的文章做得也很好, 考官看了大加赞赏, 只是因为徐家最近的情况才没有提他的名次,甚至往后捎了捎, 实际要考得更好。”   阮淑晗浅笑:“你别哄我了, 他的文章水平我能不知道?唬唬一般人还行,在真正的翰林学士跟前就不能看了, 能过这次秋试已是撞了大运, 再不奢求他在春闱中的表现。”   阮问颖听她堂姐的话语虽非夸奖,但没有带着多少指责之意, 心里就知道其对徐元光中举一事还是比较高兴的, 遂也跟着露出笑容,道:“不管怎样,小徐公子都中了举,我在这里恭喜姐姐。”   阮淑晗面色微怩:“不过中了一回秋试,春试还没个影呢,你怎么就恭喜上了?”   她笑吟吟道:“我恭喜的自然不是小徐公子中举, 而是他对姐姐的一颗真心。”   “他在此前几次下场, 都没有得中半点名次, 这回却为了姐姐卯足了劲, 一下子就中了,里头花费了多少功夫心血,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能够得此真心人,岂非天大的幸事,值得妹妹说一声恭喜?”   说完,她又凑过去,小声道:“且姐姐也无需担心。六殿下允诺,倘若小徐公子真的于科举一道无缘,他会给其一个翰林院编修之职。这可是个好前程,多少进士求都求不来。”   阮淑晗面上闪过一丝惊异:“这——此话当真?”   “六殿下亲口同我说的,不会有假。”   阮淑晗看着还是有点忧愁:“可徐家现在不是——”   “徐家是徐家,小徐公子是小徐公子。”她道,“再说,就算是徐家,事情也已经过了。”   “徐大人早已回了朝堂,入含凉殿讲学授课,小徐公子也重新当回了伴读,六殿下不会和他们计较从前的那些事。”   阮淑晗微凝着眉:“那你呢?你又是如何作想的?”   “我?”她露出一抹浅笑,“我自然是和六殿下一样,不看前尘过往。”   “你——你不介意吗?”   “介意。”她道,直白得让阮淑晗愣了一愣,“但我介意的程度不同。若是让我嫁给徐家人,那我肯定是不乐意的。”   “可换了晗姐姐你和小徐公子两个,我就愿意送上祝福了。毕竟你们两情相悦,你若与他结成连理,余生定然充满欢喜。”   一席话说得阮淑晗浮起动容的笑意,佯作正经地告诫她:“慎言。你已与六殿下有了婚约,不能随意说些什么嫁不嫁的话,当心让旁人听去,闹出风波。”   阮问颖不以为然:“我们现在坐在马车里,哪会有旁人听见?况且我只是打个比方,让姐姐能更容易听懂我的意思。”   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件事需要姐姐注意,那小徐公子的母亲不是个好相与的,姐姐日后嫁过去,千万要记得离她远点。”   阮淑晗轻嗔:“说得越发离谱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怎么就说到这地步了?”   阮问颖笑意盈盈:“防患于未然嘛。我们从前虽也见过徐夫人,得到过她的关照,可出了徐妙清一桩事,她的心里恐怕早已将我们划出贵客之列,不能如常视之。”   阮问颖去徐府见徐妙清一事,阮淑晗是知道的,也知道徐夫人对此一事的态度,还有徐元光派小厮来问的话,她的堂妹也同她说了,当下眉间染上几分忧愁。   她叹道:“我不瞒你,得知他中了举,我的心里是很欢喜,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闻言,阮问颖眨眨眼,在心里做了一番设想:假使宫里有位公主也看上了徐元光,因为对阮淑晗心生嫉妒而痛下毒手,使其险遭劫难、失去清白,她会怎么面对杨世醒?   好像没什么不好面对的,只要那位公主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就可以把他们分开来看,也不会因此迁怒陛下和皇后的身上。   不对,要再变一变,变成是他的嫡亲胞妹做下这些事,对方在此之前还一直打着姐妹情深的旗号,和她们融洽相处。   ……这就有些难以释怀了,她光是想想就觉得闷气,即使阮淑晗表示不介意也不行,她不能因为对方的宽和大度,就真的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毕竟此等行径实在恶劣,令人发指,要不是她有急智和杨世醒赶来及时,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毁了,就是现在,她也没有完全释怀。   想到这里,阮问颖终于明白了一点阮淑晗的心境。   她柔声道:“姐姐既然愁肠难解,不如去问一问小徐公子?同他说说话,谈一谈这件事,或许就能明白了。今日的宜山夫人讲会就是一个机会。”   “今日?”阮淑晗一怔,“他会来吗?”   “宜山夫人讲会难得,一年也没有几趟,小徐公子素喜文章,自然会来。”   “可他上回来还是去岁和他……妹妹一道过来的时候,我怕他不想触景伤情,会避开这个地方——”   “他若想见姐姐,就一定会来。”阮问颖很有把握,“因徐妙清之事,徐家到现在还是门庭半闭,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脸面登门上济襄侯府去找姐姐你。”   “你我同为宜山夫人弟子,此番讲会定会前来参与,他若想和你见面,这是他唯一能把握的机会,错过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他一定会来。”   “要是他没有来呢?”阮淑晗道。   她很少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候,但是阮问颖能理解她。原本她和徐元光的事双方长辈就不知情,处于一个比较难成的境况,现在又横生这般枝节,换了谁来都会心下难安。   她想了想要不要给对方更多的宽心,最终还是选择把不好的结果摊开来说。   “要是他没有来,就说明他心里迈不过去这个坎,姐姐无需再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避免她的堂姐有过高的期待,等发现事实与想象中的不同后受到更大的打击。   阮淑晗果然面色微白,不过还是撑住了,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你说的是。他若不来,我自然不会再稀罕他。我与他到底如何……就看他今日会不会来了。”   马车晃悠悠行至山门,姐妹俩下了马车,正欲往里行去,忽然闻得一声呼喊:“仙女姐姐!”   两人皆是一愣,循声而望,就见一名垂髫女童朝她们小跑而来,扬着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在对方距离她们还有十步之遥时,惊蛰上前拦住,不让她再行靠近,严肃着脸询问她的身份。   来人停下脚步,笑意仍是未消,透过惊蛰按着剑柄的手,探头朝她们望来:“仙女姐姐!我是二丫呀,去年在这里遇到你们的二丫!仙女姐姐忘了吗?”   这一声话让阮问颖和阮淑晗都显出了惊喜,阮问颖连忙命惊蛰退下,看向快步近到跟前的人道:“二丫?你是二丫?”   二丫用力点点头:“是我!仙女姐姐,姐姐没有忘了我?”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她笑道。   她的目光在二丫的身上打量,见其虽然衣着朴素,但布料完整,身量也不像去年那样瘦小,面皮褪去黑黄之色,就知对方这一年来过得尚好,没有受什么苦。   她含笑询问:“你这一年过得可好?”   二丫继续用力点头:“我过得很好。去年我在这里遇到了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帮了我很多,还有山庄里的夫人、仙女姐姐身边的贵人都帮了我很多,今日是特地赶来谢恩的!”   阮淑晗有几分好奇:“你怎么知道今天能在这里遇上我们?”   二丫道:“先生说,今日夫人会在这里举办讲会,我就知道能遇上两位姐姐了。”   阮问颖轻咦一声:“先生?你拜师了?”   二丫点点头:“前几个月里,官大人发给了我们很多稻谷,说把它们种下去能比以前收获更多粮食,不怕没饭吃,之后又设了学堂,免费教乡里的孩子认字,娘就让我去学堂上学,拜了先生。”   说到这里,她带着点兴奋和害羞地道:“先生还给我取了一个大名,叫做双雅,说我原来的名字太俗,念着不好听,不如这个好。现在我已经会写我的大名了。”   “双雅?”阮问颖微笑着念了一遍,“是个好名字,以后我便叫你双雅了,可好?”   双雅的眸子里泛出一点欢喜的光,压抑着激动,道了一声“好”。   “别人都喜欢叫我原来的名字,说我就是乡村西头十三里坡处的二丫,无论名字再怎么改,也变不成长安城里的姑娘。可我只是想换一个好听点的名字,没有想变成什么姑娘……”   许是终于寻着了能给自己主持公道的人,双雅语句不休,一口气不停地说了很多话。   此时距离讲会开始还有不到一炷香,周围的车马逐渐增多,阮家姐妹俩本就因为身份贵重而引人注目,这会儿又多了一个明显来路奇特的女童,更是引来不少探究的视线。   见状,姐妹俩就停止了在山门处和双雅叙话,带着后者进入庄内,坐进宜山夫人给她们准备的雅间,仔细了解对方在这一年内的经历。 第231章 仙女姐姐是高贵立在云端上的人   去岁宜山夫人的讲会过后, 阮问颖曾派人去打探过双雅的消息,得知对方过得很好,便放下了心,没有再多挂怀。   岂知这阵好景只持续了一段短短的时日, 之后的情势急转直下, 大出人的预料。   因溪堰庄一行,双雅得到了一大笔银两, 足够她一家几口数代富贵不愁, 再经营得好些, 甚至能改门换户。   然而不知是富贵见人心还是横财终难守,她爹过了几个月的富贵日子, 便起了富贵心性, 流连于烟花之地,沾染上不少恶习, 把钱财败了一半。   她哥哥也是个没头脑的, 被他人鼓动做生意,半是被赔半是被骗地把钱财又失了一半。   剩下来的最后一点银钱, 本是她娘留给她和她大姐的嫁妆, 竟也被她这位兄长偷走,于半夜离家,消隐踪迹不知去了哪里。   不仅如此,她爹还因为花街柳巷里的一位相好怒发冲冠,同他人闹出了人命官司,被收监关押, 在牢里染了风寒, 很快一命呜呼。   前前后后不过几个月, 一家人就经历了乍然富贵和家散人亡, 落差之大,说是从云端坠入地底也不为过。双雅的大姐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跟着一名跑商人走了,只剩下她和她娘相依为命。   好在两个人过日子不需要有太多的花销,母女俩卖了新盖的房子,重新搬回原来的茅草屋里,置得的那点银钱足够她们节省着用很久,不必担心温饱。   只是从此之后,她娘就变了性情,不再像从前那般一心扑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整日里对镜自语,念叨着不知是什么的话,偶尔还会看唯一的女儿不顺眼,掐她、打她几下。   双雅挨了打也不吭声,就这么受着。她娘会在打完她后大哭,给她做衣裳、煮好吃的,之后过一段时日又打,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直到半年后才好转一点。   官府的稻谷下发到家里时,她已经很少挨打了,听说乡中开设学堂,免费收授十岁以下的孩童,她娘便让她去学堂里上学,读书习字。   就这样,双雅拜了先生,有了大名,从先生那里得知了宜山夫人开设讲会的消息,专门等到今日来见曾经帮助过她的恩人,表达感谢。   听完了这番讲述,阮问颖和阮淑晗面面相觑,没有立时出声。   “你……”阮问颖迟疑着道,“你现在只和你娘住在一起?家里没有旁人了?”   双雅点点头:“有时张五家的叔叔和陈家的大伯会来,但也不会待很久,都是我和我娘两个人住着。”   “叔伯?”阮淑晗发出一声疑问,“他们是你的族亲吗?”   双雅茫然地瞧着她:“什么是族亲?”   阮淑晗解释:“就是你家族中的亲人,譬如你祖母和外祖母家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   双雅摇头:“姥姥在我小时候就死了,剩下来的亲人我没听过、也没见过。张叔叔和陈伯伯不是我的亲人,他们是我娘认识的人,说是我娘的朋友。”   阮问颖与阮淑晗再度对视了一眼。   她二人虽居于闺中,但也对一些乡野民风有所耳闻,知晓孤儿寡母容易受到欺负,尤其是家里没有男丁的。   双雅的母亲之所以性情大改,除了遭受丈夫和孩子背叛的打击之外,恐怕也与这两位所谓的“叔伯”脱不了干系,也许是被勒索钱财,也许……   阮问颖不自觉紧了紧手。   她询问双雅:“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就在学堂读书吗?”   双雅回答:“上学时在学堂里跟着先生念书,下学了回家干活。娘说不用我种地,但我也能帮着烧水砍柴,不过有时候娘会把我赶走,让我去外边闲逛,等到晚上了再回去。”   “赶走?”   “嗯。有一次我回去得早了点,碰上张叔叔从家里出来,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把我打了一顿。我把这事和先生说了,先生让我以后都晚点回家,就留在学堂练字,也别把这事同外人说。”   双雅说着,露出一个笑容:“不过两位仙女姐姐不是外人。仙女姐姐是帮助双雅的大恩人,双雅永远不会忘记这份恩情,也永远不会拿仙女姐姐当外人看,双雅愿意告诉仙女姐姐这件事。”   看着她充满天真和信任的笑容,阮问颖如鲠在喉,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接待什么样的“友人”需要把自己的女儿赶走?还在女儿提前回家撞上对方时生怒发恼?   几乎不需要多想,就能得出答案。   阮问颖心中五味杂陈。   守不住富贵不算什么,钱财易得终易失,可为了这份转瞬即逝的富贵,面前的孩子却付出了太多。   犹记得去年相遇时,这孩子虽然身量瘦小、衣衫破败,但能从话语中窥得她过的日子,双亲健在、兄姊俱全,不能算好,可起码是一个家。   如今,这个家却散了。   难道是她做错了?阮问颖在心中询问自己。难道她不该在当初伸出援手,把这孩子引荐给宜山夫人?这样一来,这孩子就不用为了那笔本不该有的横财而家散人亡。   可如果没有当初的相遇,双雅说不定现在还被穷困折磨,一家人拥挤在茅草屋里,为了温饱而奔波忙碌。   不,也许他们会过得更好。兴民苑的稻谷能填饱他们的肚子,乡里开设的学堂能让他们兄妹三人都去念书,在往后有更大的机会通过科举翻身——   阮问颖垂下眸,深觉命运的无常。   一朝金银有,富贵能安身,谁能料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般?   阮淑晗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你先生说得对,这等事不能对外人道,今日说给我们听也罢了,往后再不能胡乱说。”声音有些干涩,显然在心里有着和她差不多的想法。   双雅有些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嗯,我听仙女姐姐的。”   “对宜山夫人也不能说。”阮淑晗继续叮嘱。   双雅在这回有点迟疑:“夫人也是双雅的恩人——”   “那也不行。”阮淑晗罕见地表现出了几分强硬,“夫人是你的恩人,我们也是你的恩人,两个恩人比一个恩人多,你自然该听我们的,对不对?”   双雅听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目光移向阮问颖,显然,她更愿意听从这位“仙女姐姐”的意思。   阮问颖见状,压下心里的复杂想法,道:“她说得对。你既然把我们当做仙女姐姐,就要听我们的话,让这事成为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不能让第四人知晓。”   双雅道:“可、可先生也知道这件事。”   “那就只有我们四人知道。”她拿出诱哄与威严并重的口吻,“不能再让新的人知道了。记住了吗?”   对方直愣愣地看着她,不自觉点了点头:“记住了……”   因着这一桩事,姐妹两人都忘记了徐元光,一直到宜山夫人的讲会开始才想起来,登时使本就难展欢颜的阮淑晗越发蹙起愁眉。   她小声询问阮问颖:“方才入庄时,你有瞧见他或他身边侍从的人影吗?”   阮问颖努力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正欲抱歉摇头,碧桃就自外头打帘进来,道是小徐公子那边的扫墨过来,请姑娘前去一叙。   “他还说,若是姑娘不愿意去,他们家公子就自己过来,只盼大姑娘能与几分薄面,给他们公子腾个地方。”   放在平时,阮问颖定会撺掇阮淑晗选择后者,让徐元光亲自来访,毕竟自己过去和对方过来是不一样的,她的堂姐合该拿出一点端着的态度。可现在多了一个双雅,她就有些迟疑了。   她提议道:“要不然我带着双雅另去别处,晗姐姐你留在这儿等小徐公子?”   双雅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得她这一声话,也跟着开口:“双雅听仙女姐姐的,仙女姐姐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姐姐们不要为了我耽误自己的事。”   阮淑晗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和他之间不需分个高低,我自去见他就是。”起身离开雅间不提,碧桃也随之一块离去。   阮问颖和双雅继续留在雅间,聆听从外头厅中传来的宜山夫人讲学之声。   双雅听得很认真,可惜从她的表情来看应是没有太懂,似观云山雾罩。   进来服侍的小暑见状,忍不住抿嘴笑了,示意谷雨去瞧。   谷雨无奈地瞥了她一眼,示意她收敛些,端了一盘糕点送去双雅处。   糕点小巧精致,使人意动,但瞧了瞧正在提笔记录的阮问颖,垂眸端坐的模样比学堂里的先生还要让人生敬,双雅便不敢打扰,忍住了没有伸手,继续端端正正地坐着。   谷雨和小暑也在一旁安静侍立,雅间里一时只闻宜山夫人的声音。   述毕,宜山夫人开始与宾客交流所学心得。阮问颖停笔抬头,发现双雅坐得额头都出了一点汗,不由微感好奇:“怎么了?房里很热吗?”   双雅连忙摇头:“没有,我不热。仙女姐姐继续写,不要管我。”   阮问颖莞尔:“我已经写完了。你不必这般拘束坐着,可以放松一点,也不要再‘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地喊我,喊我颖姐姐就可。”   “颖……?”对方发出一个有些困惑的音节。   阮问颖把字在纸上写下,让谷雨递给她:“就是这一个字。”   双雅接过纸,低头细看了半晌,点点头:“双雅记住了。仙、颖姐姐,我能把这份纸带回家吗?你写的字真好看,名字也好听……我想学着写一写。”   不过一个单字,照理来说不值当什么,可阮问颖身份特殊,宫中情势又未明朗,是以哪怕知道出事的风险很小,为了以防万一,她也还是不能让自己的真迹流落在外。   谁知道这会惹来什么祸患呢?防患于未然的道理总要明白。   她微笑道:“不是我写得好看,是这个字本身就好,不论谁写都一样。”   她示意谷雨新写一张,把它和双雅手中的那张交换:“你瞧,是不是差不多?”   双雅拿着新得的纸,抿嘴瞧了她一眼,垂下眸,不让失落的神情表现到面上。   她虽然开蒙不久,但两者之间字迹的差别还是能看出来的,很明显仙女姐姐亲手写的要好,而且好得多,比学堂里教她的先生都好。   可是看出来了又怎样?仙女姐姐是高贵立在云端上的人,愿意同她说话,已经是她天大的荣幸,她不能贪心更多。   她乖巧应声:“双雅听仙女姐姐的……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仙女姐姐可以告诉我吗?”   阮问颖没有看出双雅的心思,就算看出了也不会在意,她愿意同面前的小丫头亲近,不代表她就要忽视风险。   她也没有纠正对方又叫回去的称呼:“是聪明、伶俐的意思。这个字笔画虽多,但很好记,你回去后请教学堂里的先生,就能知道它怎么写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去岁宜山夫人答应她不兴学堂一事,轻咦一声道:“对了,你们那怎么建起学堂了?你可知它是由哪位大人出资兴建的?” 第232章 兴民苑亦是官府,杨世醒亦是官府中人   双雅茫然道:“我不清楚……大家都只说官府, 没有说具体是哪位大人办的。”   她在说话时有点紧张,担心这个回答不好,会让仙女姐姐不满意。   阮问颖却已经得到了答案,既然没有指名道姓, 那就说明学堂的兴办与个人无关, 是朝廷的意思。   之前也听杨世醒说过,把新稻谷发放给京郊农户之后, 会试着办一两处学堂。当时她以为这事要再等两年, 没想到现在就办了, 也不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她继续询问:“那你知道官府新发给你们的稻谷,是从哪里来的吗?”   双雅继续茫然:“自然是从官府那里来的。”   说着, 抬眸觑她一眼, 小声道歉:“对不起,颖姐姐, 我太笨了, 什么都不知道……”   阮问颖温柔微笑:“没有,你说得很对。官府发给你们的稻谷自然是从官府里出的, 不会是别处。”   兴民苑亦是官府, 杨世醒亦是官府中人。   旁人不知晓谁在背后出了力没关系,她知道就行。   一想到杨世醒付出的心血能使更多百姓得安,阮问颖心里就升腾起一股骄傲和自豪感。   她虽为凡俗中人,希望心仪人的功绩能为世所知,被人称颂,但没有也不遗憾, 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头, 随着日积月累, 总有一天, 人们会知晓他做下的一切。   之后,阮问颖又询问了双雅几句话,都是关于稻谷和学堂方面的,准备等改日入宫时讲给杨世醒听。   又过了稍顷,阮淑晗踩着宜山夫人的讲会末尾回了雅间。   阮问颖瞧她面容平静,既无欢快之意,也无黯然之色,估量着她应当是没有和徐元光与君绝,至于有没有和好或更进一步,那就看不出来了。   她示意谷雨把双雅领去偏室,起身迎上堂姐,关切询问:“姐姐可同小徐公子把话说清楚了?”   阮淑晗露出一抹似忧愁又似释然的笑意:“算是说清楚了吧。”   “他向我赔罪,说都是他这个兄长不好,才会使别庄一事发生。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他对此感到万分羞愧,如你愿意,他希望能上门向你请罪。”   阮问颖听得有些失笑,心想这徐家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都喜欢给人负荆请罪,好像这是所有万难的解决之法。   她倒不介意徐元光上门赔罪,左右是他们徐家欠她的,她受得起。可如果阮淑晗日后真的要嫁给他,徐阮两家结亲,这桩事就有些不好看了,难保不会有人对此说长道短。   而且也没有必要,徐茂渊已于日前登门赔罪,态度很是端正,送了几箱笼文墨古画并药材珍品,让一向挑剔的真定大长公主都没有话说,在明面上算是把这笔账了结了。   遂道:“我愿不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晗姐姐的意思。如姐姐心愁难解,不愿与他再续前缘,便让他登门来,叫妹妹好好地替姐姐给他一回脸色看。”   “反之则不必。他虽然是徐妙清的兄长,但别庄一事全不知情,怪不到他身上,顶多说他一声糊涂,到不了登门赔罪的地步。”   阮淑晗愁闷地叹了口气:“说我对此没有半点介意,是骗人的,可要让我就此与他生分……我实在是有些不舍。”   听见这话,阮问颖的心里就有了底。   她这堂姐素来端庄,口吻含蓄,能够说出“不舍”二字,已是代表了一切。   她盈笑道:“那就不要舍。小徐公子虽然运道差了点,摊上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妹妹,但本身是好的。不仅得六殿下青眼,还中了举,前途一片光明,能比得过他的世家公子可不多。”   “更重要的是他对姐姐一片真心。他从十二岁开始下场考试,考了几年都没有中,徐大人拿出家法也不能让他发奋,现在却因为姐姐开始争上进,天下间能有几个男子像他这般?”   她握住阮淑晗的手,真切道:“我不敢说什么定论,但于姐姐而言,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阮淑晗眉头舒展,露出一丝动容的笑影:“好妹妹,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谢你。身为阮家女,我本不该和徐家人有所牵扯,尤其是在别庄一事之后。可——终是我心思轻浮。”   “姐姐莫要妄自菲薄。”阮问颖道,“情爱一事本就发乎于心,谁能控制得了自己喜欢谁呢?小徐公子一表人才,姐姐喜欢他很正常,他喜欢姐姐更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她又道,“姐姐这是已经和他和好了吗?我怎么听着有些迷糊呢?”   阮淑晗摇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和他说了,我可以把他妹妹的事和他分开看,但我心里仍有疙瘩,要再想想。”   “他就说,正巧这次他过了秋试,要准备来年的春闱,我们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减少见面也好,他能更加专心备考。”   阮问颖蹙起眉:“你们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还能再减少到哪去?要是半年里一次也不见,和断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说他会给我写信,由扫墨交给碧桃、再转交给我,我回不回信不要紧,只盼望我能收下。”阮淑晗道。   “他还说,若是他在春闱侥幸中了进士,就求徐大人上门提亲,倘再侥幸中了三甲,就……”她低头微微一笑,掩去面上一抹嫣色,“不说了,反正也是异想天开,说出来凭白惹人发笑。”   阮问颖瞧着她,见她容色中含着丝缕淡淡的愉情,就知她对徐元光的承诺颇感心喜,遂道:“小徐公子心思聪灵,肯为姐姐发奋,就算得不中三甲,榜上有名总是能的,姐姐安心等好消息便是。”   思忖了会儿,又道,“不过让扫墨给碧桃传信有些不妥,碧桃是姐姐的贴身侍女,不常出门,收了信容易被人看见,不如由我来转交给姐姐,左右我和他都会在含凉殿碰面。”   阮淑晗推脱:“这怎么好麻烦你?本来就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   阮问颖盈盈莞尔:“没关系。这些天小徐公子虽回了含凉殿当伴读,却总不敢瞧我一眼,好似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我很想知道他会如何把信拜托给我。”   阮淑晗跟着笑了:“好,既如此,那就依你。我等会儿便让碧桃过去同他说。”   说完之后,她不知想起了什么,隐了笑,轻轻逸出一口气。   被问及缘由后,她重新换回笑脸,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我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优柔寡断,只会用一个‘拖’字,生出些许感慨罢了。”   阮问颖相信她会有这种感慨,但也能确定,她方才想的绝不是这事。   不过她没有多问,是人都会有一两件心事,阮淑晗不想同她说很正常。   且她心里隐隐有种猜想,觉得她的堂姐是想起了徐妙清,因为以往都是后者帮忙牵桥搭线、书信传话的,如今物是人非,会有此一叹很正常,而这自然不好和她讲。   说起徐妙清,有一件事其实她不怎么明白。她与阮淑晗相比强不了多少,为什么对方单只对她生出恨毒,而和阮淑晗真心相处?难道就因为她喜欢的人是杨世醒,阮淑晗喜欢的人是徐元光?   她想不通。   当然,想通了也没有意义,所以她只想了一会儿,就没有再想。恰逢讲会结束,她便把话题转移到双雅身上,命谷雨将后者带回来,随她们一块去拜见宜山夫人。   见到双雅,宜山夫人和姐妹俩一样感到惊喜,得知对方在这一年里经历了什么事后,也同样沉默了片刻,命人取来两盒文房四宝相赠。   她指着其中一盒道:“这是今年宣州那边送来的珍品,墨色极好,你把它带去给学堂的先生,说是宜山夫人相谢。旁的话不用多说,你先生自会知晓。”   又指着另一盒道:“这一盒是给你的。虽然品相差了点,但很耐用,足够你用上很久。你要好好跟着先生念书,不能懈怠。”   双雅认真点头:“双雅听夫人的话,一定好好念书。”她跟着阮问颖的叫法,也把宜山夫人称作了夫人,不再像去岁那般喊仙女姐姐了。   宜山夫人此番赠予,在双雅看来不过是贵人的又一场恩德,她很感激,但也只是感激,别的她且看不出来。   阮问颖不同,她几乎是立时就想明白了宜山夫人的用意。   宣墨难得,能享有者非富即贵,双雅把这份墨送给学堂的先生,又报出宜山夫人的名号,后者定会明白她得了夫人青眼,会用心教她读书。   而读书,是双雅能够摆脱困境的最根本方法。   出身也好,贫穷也好,只要把书读出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也不怕那位先生起什么不好的心思,杨世醒说过,此回学堂不同于一般义学,师长从优者择优,对方既然在听闻双雅家事后做出那般叮嘱,想来是位品行兼优的。   想到这里,阮问颖不禁对宜山夫人心生拜服。   她在得知双雅这一年的经历时,想过要不要再给其一些接济,或是把她们母女俩安置到别处,避开旁人给她们带去的苦难。   但这些都是救急不救穷,真正的出路还得靠自己走出来,一味的给银钱只会让双雅生出万事靠人的想法,所以她最终没有什么动作。   没想到宜山夫人不仅看出了这一点,还在三言两句间想出了解决的法子,不愧是得了陛下亲封的长安第一才女,想得就是长远、周到。 第233章 我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了你们?   翌日晌午, 阮问颖去了含凉殿,准备把双雅一事讲给杨世醒听。   可惜她去得不巧,对方被陛下有事叫去了紫宸殿,她只能坐在曲泉阁外的长廊里, 听着飞悬而下的细细流水声, 一边与自己对弈,一边等他。   等了半晌, 没有等到他来, 却等来了徐元光。   山黎领着对方行至她的跟前, 朝她禀报:“姑娘,小徐公子来了。”   被领着的人期期艾艾地同她打了一声招呼:“小、小颖妹妹, 早啊。”   阮问颖捻着棋子, 低头看着棋盘,仿佛没有听见两人的话, 也没有意识到徐元光的到来。   徐元光再度同她道了一声:“元光在这厢有礼, 不知……不知姑娘近来可好?”   随着这声话语,面前着蓝白衣袍的身形动了一动, 想来是作了一个长揖。   阮问颖终于抬起头, 示意山黎退下,看向神情不能用尴尬、复杂、羞愧来形容的来访者,微微一笑,落下一子:“小徐公子。”   徐元光干干一笑:“正是、正是。小——小颖姑娘好。”竟是把往常惯用的“小颖妹妹”和以表客气的“颖姑娘”称呼混在了一处,显然心情十分紧张。   察觉出这一点,阮问颖欺弄之心愈起:“不容易, 小徐公子来了含凉殿这么多天, 总算是正眼瞧了我一回。不知小女子先前哪里得罪了公子, 使公子这般不待见我?”   徐元光继续干干道了一声“岂敢”。   不知是因为徐妙清一事还是备考的缘故, 他比一个多月前清瘦了许多,往日里清逸有神的眼底消失了不少光,穿着打扮也低调了许多,不再像一位无忧无愁的世家公子。   好在他的相貌依然能担得起一声仪表堂堂,还因为清瘦多了几分风骨,要不然阮问颖可不会赞成她的堂姐同一位落魄人在一起。   “姑娘哪里的话。”徐元光讷讷道,“自从……七月之后,元光就对姑娘怀有万分愧意,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若姑娘不介意,元光愿意登门向姑娘赔罪,盼姑娘、不,不盼姑娘有所谅解,只盼能消元光心头几分羞愧。”   相识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客气的口吻同她说话,阮问颖一时颇感新奇,生出了更多促狭心思:“消你心头羞愧?小徐公子,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竟连这话都说得出来。”   他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他词穷了半晌,终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能大叹口气,抱起双拳,朝她深深作了一揖。   “阮姑娘,别庄一事皆因我徐家家教无方,元光不奢求能弥补姑娘心中之痛,但求消解姑娘几分愤恨,姑娘无论是想要打我还是骂我都可以。”   阮问颖捻起一枚棋子,摩挲着道:“我打你、骂你,就能消解我心头之恨了吗?”   徐元光没有直起身,继续朝她躬着身:“姑娘尽管行欲行之事。”   她没有应声。   徐元光也没有起来。   檐下流水静悬,帘起秋日微风。   几息后,阮问颖把棋子落于盘中,盈出一抹浅笑。   “好了,你起来吧。我心中既无痛也无恨,对于别庄一事,徐大人已经上门赔罪,令妹业已受到惩罚,如今就此揭过,毋须再提。”   她道:“还未恭喜公子,于金秋闱试中榜上有名,不负佳人期望。”   徐元光登时舒了口气,失力般坐到棋盘对面:“小颖妹妹心胸宽广,元光感激羞愧不尽。我这些日子——这些日子真的是……唉!”   他充满无奈地振了下手:“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见他恢复到了从前一半的口吻,阮问颖也收敛了些许故作的客套,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想不通就不要想,斯事已往,就算想得通也没什么用。”   徐元光继续叹气:“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目光在盘面上定了一会儿,下意识想要应子,伸手摸了个空,才发觉阮问颖把两罐棋盒都挪到了她自己的手边,在自己同自己下棋,当下有些讪讪地缩回了手。   阮问颖瞧他一眼,把装有白子的棋盒推过去。   徐元光含着些小心地看了看她,确认她此举没有什么深意之后,才取出棋子往盘中落去。   他闷声朝她道谢:“昨日宜山夫人的讲会上,还要多谢你……不然她不会过来见我。”   阮问颖垂眸应子:“不必谢。你与晗姐姐之间的事全凭晗姐姐做主,与我没什么干系。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总算得了个功名,要不然就是宜山夫人再办十次讲会,晗姐姐也不会见你一回。”   徐元光坚持:“我知在她心里父母家人是第一位,与你尤其感情深厚,但凡你摇一下头,她都不会再和我有牵扯。这一声谢,我该道。”   见他如此,阮问颖便应了他的这声谢。   她心里生出几分感慨,身为一母同胞的兄妹,徐元光与徐妙清性情这般迥异,到底是后者管教太松,还是前者天生心地如此?抑或现在的徐元光只是从前尚未被嫉妒摧毁的徐妙清?   她抬眸瞧他:“你也别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原本你和晗姐姐的事就没得到长辈的认可,现在还有这么一桩事在中间挡着,你想要真正和晗姐姐百年修好,道阻且长。”   “我知道。”徐元光低低应了一声,在棋盘上放下一子,面容是难得的沉静,“明年的春闱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一定会把握住。”   闻言,阮问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我就在这里祝你心想事成了,希望你不要让晗姐姐真心错付。如你胆敢辜负她,伤了她的心,我绝不会饶你。”   徐元光伸指起誓:“不会。天地为证。”   阮问颖很满意他的回应:“那我姑且信你一回。”   两人又下了几手棋,徐元光忽然动作一顿,拍脑门道:“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我这里有封信要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隔着棋盘递给她:“是我写给晗妹妹的,劳烦你交给她。虽说我们昨天才刚见过,现在就写信有些惹人发笑,但我无论如何也想对她说话,所以——”   阮问颖没有理会他的絮絮叨叨,也没有接过他的信,而是就这么看着他,佯作讶然地长长“哦”了一声:“怪道你今天破天荒地同我赔罪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徐元光又挂起了刚才的讪笑:“这、这不是——这个……”   他支支吾吾半天,干咳一声,努力正经神情,下定决心般道:“这样,小颖妹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昨日我本已和晗妹妹说好通过侍从传信,她却忽然差人来告诉我改了主意,让我把信交给你,不就是因为你——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阮问颖明知故问。   他狠心把眼一闭:“因为你想看我笑话!”   睁眼,大义凛然道:“小颖妹妹,看在我诚心向你赔罪、给你看了一场笑话的份上,你能否行行好,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姐姐?”   不得不说,徐家二公子在需要的时候,还是很豁得出去脸面的,尤其在事关喜欢的姑娘时。   阮问颖由此对他又生出了一点好感,把他和徐妙清越发分开来看。但还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又晾了他一会儿,才施施然接过信封,笑道:“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帮你一回。”   徐元光激动地亮了亮眼:“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心!”   话音刚落,他的神色便是一顿,把笑容僵在了脸上。   阮问颖看得奇怪,询问:“怎么了?”   他不回答,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身后。   她循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向后看去。   杨世醒交叉抱着双手,站立在离他们不远的回廊下,缂有金丝云纹的袖口在日光下熠生暗辉,彰显出他的身份。   阮问颖心尖霎时莲开,笑颜绽起:“表哥,你回来啦?”   杨世醒看她一眼,没有应声,缓缓走上前。   阮问颖被他看得有些纳闷,心想他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难道是因为她的这声称呼?可她在人前一向唤他表哥啊。   正当她在思索的时候,来人已是停到棋盘跟前,眼风扫过盘面上的棋局,以及徐元光尚未收回去的手,似笑非笑:“我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了你们?”   徐元光立刻把手收了回去:“没有没有,殿下来得正好。小颖姑娘在这里等了殿下许久,等得望穿秋水,属下只是她临时抓来消磨时间的壮丁,算不上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腾出位置:“殿下请坐。”   杨世醒没理会他,径自在阮问颖身旁坐下,拈出一枚棋子,落于棋盘之上。   “你今日来得倒早,往常不是不赶在最后一刻前不过来么?人也躲着不肯见。怎么现在变了?”   徐元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下意识看向阮问颖求助,不想对上杨世醒横来的一眼,登时一下子坐回对面,伸手哗啦啦在棋盒里搅动,僵硬地落子应了一招。   他顶着压力赔笑,把前几日六殿下说他的话全用到自己的身上:“这不是属下终于想通,不再自欺欺人地当缩头乌龟了么,所以特地前来朝小颖姑娘请罪。”   杨世醒的重点却在别的方面。   他凉凉一嗤,道:“小颖姑娘?这称呼倒是新奇,还从未听你这么叫过。” 第234章 起了醋意妒火,有心要治他一治   徐元光立即抬手打了一下嘴:“没有, 是属下叫岔了,殿下莫要误会。”一边说,一边拼命朝阮问颖使眼色。   可惜阮问颖根本没空理他,把注意力全放到了杨世醒身上, 闻观他的言行举止更是心生欢喜。   她当然知道身旁人是在感到不满吃味, 换了于衡或是裴闻睿,她还不会像现在这么高兴, 然而一旦对象成了徐元光, 她就止不住地想笑。   徐元光喜欢她堂姐的事, 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算是一路看着过来的。可他还是选择了喝下这一罐飞醋, 可想而知他对她有多喜欢, 岂能不让她觉得欢喜?   阮问颖端正坐着,面上神情不显, 暗中借着棋盘的遮挡, 伸手探向旁边,拉过杨世醒垂于一侧的手掌。   对方握紧了她, 又在片刻后松开, 另一手拈棋落子,打入白子腹地。   口中道:“是吗?原是我误会了?”   这一招说好不好,说不好也好,于攻势方面足够,防守方面却差了些,端看对手如何应对。   以徐元光的水准, 自是能够应付, 可放在平时还好, 六殿下素来不会计较这些盘面上的输赢, 但现在——对面人明显散发着不快的气息,教他怎么敢赢?   然他若是不应,输了这一盘棋,也同样讨不着好。一来六殿下不会看不出他是在故意放水,二来这盘棋的基础是阮问颖打下的,他要是输了,后者怪罪他下坏了棋怎么办?   他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一时间,徐元光只觉千难万难,恨不得立即有宫侍禀报裴大人至,好让他脱离困境。   阮问颖把他的情状尽收眼底,抿着嘴、咬着唇,竭力不让自己笑容太显,避免被对方发现。   她的世醒哥哥怎么能这么坏呢,故意下这么一手棋、说这么一句话,简直是摆明了要看人好戏,不过一声称呼而已,用得着这么小气吗?   当然,她对此还是乐见其成的,谁让徐元光在前几日里总躲着她,看见她时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她说完一句话就逃开,她就是有颗不计较的心,也被他弄得计较了。   眼见其陷入冷汗涔涔的长考,阮问颖心生一念,决定“帮”他一把。   她转头对杨世醒道:“表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差人通报一声。若非小徐公子示意,我都不会发现你的到来。”   徐元光被呛到了:“什么示意?我哪里有过示意了?你、你可别乱说!”搞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阮问颖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徐元光此时真是后悔不迭,心想他怎么就惹着了这位姑奶奶呢,变着法地把他往火坑里推,偏生他还只能受着,不能回击。   他紧张地坐在对面,向杨世醒解释:“殿下莫要听她胡言,属下方才压根没做什么示意,是她——她与殿下心有灵犀,才发觉殿下的到来的!”   杨世醒神色淡淡,垂眸看着棋盘,道:“我若不免了宫人通报,怎么能撞见你们交传书信、相谈甚欢的场面呢?”   徐元光惊色愈甚,急急辩解:“没有!我刚才是给了阮姑娘一封信,但那封信不是给她的,而是给济襄侯府的四姑娘的!属下——属下绝无二心!”   阮问颖终于忍不住笑了。   “小徐公子,”她含笑道,“多谢你对家姊一片真心,今日的这番剖白之言,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家姊,想必家姊听了定会十分欢喜。”   徐元光的脸有些绿了。   “你、你……”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着她,“你——”   杨世醒看他一眼。   徐元光立即把手放了下来。   但他仍是睁大眼瞪着阮问颖,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她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阮大姑娘!”他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阮问颖盈盈笑应:“小徐公子有何指教?”   徐元光嘴唇翕动,终是饮恨道:“没什么,对姑娘表示拜服而已。”   阮问颖笑容愈发甜美:“那我就在这里多谢公子了。”   杨世醒把目光轻扫过她的脸庞:“你二人果真意气相投,我还在这呢,你们俩就聊上了。”   “哪有。”她继续笑吟吟的,在棋盘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明明是表哥你自己不在殿内,给了我们相谈甚欢的机会。”   “没有甚欢。”徐元光下意识地辩解,“只有相谈,且是阮大姑娘单方面地同我相谈,小民不过一介请罪之人,不敢同姑娘相谈。”   杨世醒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勾,慢声回答:“不容易。磨磨蹭蹭了这么多天,总算是愿意把话说开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开这个金口呢。”   徐元光讪笑:“怎么会呢。这桩事本就是我们徐家的错,我纵是再无颜面对,歉也还是要道的。”   “说得好听。”阮问颖轻哼,压下面颊一点因为掌心痒意而升腾起的红晕,用力握紧了身旁人的手,让他不要再逗弄她。   “是谁前几天一直像个鹌鹑一样地躲我?要不是有求于我,我看你就是到年底也不会下定决心来面对我。”   杨世醒放过了她,面色仍是淡淡,令人看不出半点心思。   徐元光继续赔笑:“大姑娘言重了。我确实有十分的心向你赔罪,可、可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就是优柔寡断,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便一直往下拖着了……”   阮问颖最不喜欢的就是他这副拖泥带水的模样,虽说他是什么模样与她无关,他再拖拖拉拉也影响不到她的身上,但为了阮淑晗,她还是想多说两句。   她道:“这事你可以拖,但别的事不能拖。你拖得起,别人等不起。”   徐元光听懂了她的意思,向她郑重承诺:“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姐姐空等。”   她这才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既如此,我便安心了。望你今后能信守诺言。”   说罢,她话锋一转,看向棋盘,故作讶然道:“咦,小徐公子,你怎么长考了这么久还没有想出下一招?这招很难应对吗?”   徐元光尚未来得及答话,杨世醒就先开了口,凉凉道:“不难。以他的水准应当能应一手妙手,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落子。”   把他所有的借口都堵在了喉咙处:“……”   阮问颖好好地欣赏了一会儿他有苦难言的模样,才慢悠悠给他解围:“可能是不习惯棋风吧,这棋原本是我自己同自己下的,他只在中途和我下了几手,想不出解法很正常。”   到底是她半个未来的堂姐夫,不能把人欺负狠了。   徐元光如蒙大赦:“正是,正是。阮姑娘棋风灵活多变,在下天资愚钝,实在摸不透底,不如由姑娘来应殿下此手,相信定有妙法可解。”   杨世醒轻嗤着瞧他一眼:“行了,把你这副文绉绉的腔调收起来。真以为我生气了?就凭你?”   徐元光登时长出口气,身体往后一逶,不再维持端正的坐姿,满是无奈地朝他们拱手作揖。   “我自然不能与殿下相比。可是——算我求您二位,往后再想拿我寻开心时捏着些度,可好?你们是同心欢颜了,我却被急出了一身冷汗。这天长日久的,谁受得住?”   “活该。”阮问颖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局中最合适之处,“我们是一开始就拿你寻开心的吗?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错过了前几天我愿意容忍你的机会。”   徐元光暗诽,阮大姑娘您自己或许是存着报复的心思,被动地配合身旁人给他做套,本身没想借题发挥,可人家六殿下能有什么缘由要报复他?   还不是因为见到他与她交谈、给她书信,听到他对她说的那声“定能明白我的心”之语,才起了醋意妒火,有心要治他一治。   活脱脱一场飞来横祸。   他不相信阮问颖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他能说吗?不能。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附和:“是、是,元光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辜负姑娘心意,恳请姑娘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过元光这一回。”   杨世醒又把目光瞧向了他,带着丝似笑非笑的哂意,完全不像是方才所说的没有生气:“她有什么心意能被你辜负?”把一子落在棋盘上。   清脆的落子声仿佛徐元光的心中惊跳,让他都想给自己擦汗:“错了,又错了。我是说,往后再不敢辜负姑娘宽仁之心,望姑娘海涵,饶过则个。”   阮问颖的眉心也跳了跳,暗想莫非她没有安抚好身旁这尊大神?连忙见好就收:“好,我饶过你。往后咱们都不提这事,前嫌恩怨一切尽消。”   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棋局,揣摩片刻,把白子落在一个不算太好的角落,想看看杨世醒是会继续同她下还是直接赢她。   杨世醒没有继续和她下,但也没有赢她,而是直接投了子,和她聊起了话:“今晨不见你的身影,我还以为你要到下晌才来,没想到这会儿就过来了,可曾用了午膳?”   她道:“在家中用过了。今日我有事寻你,所以来得早了些,没想到你却不在。”   他笑了一笑:“可巧,父皇也有事寻我,正好和你来找我撞上了。你有什么事?”   阮问颖正要回答,徐元光忽然站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我有东西落在了外殿,我去把它拿回来,你们先聊着。”   说罢他就想离开,但阮问颖叫住了他:“不必。我这事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此刻又快到裴大人授课的时辰,我们就在这等着,不谈他事。”   徐元光:“……”   杨世醒瞥去一眼,不说话。   徐元光僵硬地立在原地,欲哭无泪。   这位阮大姑娘今天过来是专程为了害他吧?不是他的错也往他身上推,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第235章 找准了时机添柴加火,生怕我不看他不顺眼   在徐元光的内心祈祷下, 老天终于开了一回眼,没有让他坐立不安太久。   淡松来报,裴大人已过清思门,将至含凉殿, 请几位去西室候师。   他霎时松了身心, 忙不迭抬步前往西室,下学之后也没有多留, 简简单单地同杨世醒说了几句话, 就告退离去。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阮问颖闷声发笑:“有必要这么害怕吗?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杨世醒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文章:“你是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你会狐假虎威啊, 让我把他怎么样, 他当然要逃了。”   她嘟唇嗔他:“什么狐假虎威,说得真难听。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一副模样?明明是你自己气量狭小, 看见我和他坐在一块都不高兴, 你难道不知他心系我堂姐?”   “好啊。”他收起文章,看向她道, “改日我去寻你的堂姐, 同她坐在一块对弈聊天、言笑传信,你觉得如何?你当是知道她心系徐元光。”   阮问颖抿嘴一笑,一本正经道:“自然可以,我又不像你。”   杨世醒无声瞧着她。   她瘪了瘪嘴:“好吧,我说实话。你要是去寻我堂姐,我心里是会有那么一点不高兴, 但就一点点。”她伸手比划了一下。   “一点点也是有。”他拿过一卷书, 垂目翻阅, “你现在明白我那时候是什么心情了?”   阮问颖伸指缠卷胸前的细长辫发, 小声应道:“……明白了。”   杨世醒没抬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情愿,加了一句:“而且我瞧你也很乐在其中,找准了时机添柴加火,生怕我不看他不顺眼。”   她讪讪:“那不是因为我想看他好戏嘛……想看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试探试探他对晗姐姐的真心……”   他轻嗤:“大道理还挺多。这话你自己说出来相信吗?”   阮问颖有些心虚。前半句话她确实是真心,后半句就完全是在给她自己找补了,她当时压根没想起过阮淑晗,就是单纯地想看徐元光好戏。   “好吧好吧,”她道,“我承认,我是乐在其中,想看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可你不也一样?给他下了那么一手棋,不就是想让他进退两难?”   杨世醒抬头看她:“我为什么会想让他进退两难,还不都拜你所赐?”   她壮着胆子反驳:“哪有?明明是你自己不好。但凡你心胸宽广一点,都不会被我影响到,如何能够怪我?”   杨世醒放下书卷。   阮问颖立即矮了气焰:“我的意思是,人家都认为我们两个是在联手欺负他了,我们在这里争吵谁是罪魁祸首也没用,反正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   “不过有个问题我想问清楚。”她抿抿唇,用亮晶晶的眼神瞧着他,“你当时是真的感到生气了,还是假装出来唬我们的?”   杨世醒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才勾唇弯出一个微笑,低头重新拿起书卷,道:“一点点。”   阮问颖霎时漾开笑颜。   她凑过去,搂住他的臂弯,倚上他的肩头,充满甜蜜地依偎着他,和他一道看他手中的书卷。   半晌,才想起她今日来含凉殿的目的,把双雅一事说了。   询问他道:“那个学堂是你之前说过的学堂吗?学堂里的先生和学子好像都不知道是谁办的,只说是官府。”   “既然是官府,应当就是我之前说过的。”杨世醒翻过一页,“这事办得隐秘,大部分朝臣都不知道,学堂里的人自然也不会知晓。”   阮问颖点点头,继续询问:“你现在办了几处?”   “试行了三处,等过两年效果好再往下推行,长安本就是世家富贵云集之地,学堂办多了没什么用,要往一些不太繁华的地方去,如谷州、义州之流。”   她思量:“这是不是要和兴民苑的稻谷配合着来?不然人家都吃不饱饭,也不会有心思来上学。”   “让他们有心思很容易,只要对外放话说不收束脩、食宿皆免,拥有求学之心的人就能把学堂的门槛都踏破。”杨世醒道。   “出不起银子的是户部。朝廷各项都要支出,户部就是掏光口袋也顶不住,只能先盯着要紧的来。而在目前,兴办学堂不是什么要事。”   阮问颖明白这些,她在帮忙给他整理奏折时看过不少上面写的内容,知晓各地每天发生着种种事端,即使是最小的事端也比兴办学堂要急。   毕竟,不办学堂,百姓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一些别的事情,譬如修建堤坝、开山辟地之类,不尽快完成的话,百姓的生活真的会受到影响。   但她也明白,读书明理很重要,不仅对个人,也对天下、对朝堂。   就像双雅的家人,他们原本可以凭借横财兴旺发达,却最终因为目光短浅而陷入更悲惨的境地,这里头不能不说没有读书的缘故。   她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身旁人发出一声询问:“好好的,为何无故叹气?在为我说的事感到不开心?”   “不是。”她摇摇头,把双雅一家人的事同他说了,闷闷道,“我只是有种无力感。原本以为她在回去后过得很好,没想到会经历这么多的变故……难道当真是命中注定?”   因为生于农户而过得穷苦,因为过得穷苦而不能读书,因为不能读书而无法明理,以致守财不住、受人蒙骗,终归竹篮打水一场空。   杨世醒淡淡回她:“即使真是命中注定,也与读书明理无关。你不妨想想,倘若你说的这家人知足常乐、不贪求无度,他们会沦落到这般下场吗?因由皆在他们自身。”   “可他们不正是因为没有读书,才不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吗?”   “读了书就能懂了?有多少人读了一辈子书、当了一辈子官,都败在了‘贪’这个字上?管不住自己,纵有金山银海也迟早不继。读书是很重要,但不是不读书一个人就毁了。”   阮问颖听得有些发怔,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又有点没道理。   她道:“照你这么说,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与他的出身无关了?”   杨世醒慢悠悠把书卷翻过一页:“我只能说没有太大的相关。”   “就拿我自己来举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宫中,而是作为一名路边弃婴长大,侥幸得到一笔横财,你觉得我会怎么样?也同你讲的那家人一样,挥霍无度、上当受骗么?”   “当然不会。”她不假思索道,“你一定会好好利用那笔钱财,彻底摆脱原来的日子。”甚至不需要那笔财,他就能自己闯出一条路。她相信他会成功的,他注定不会泯然众人。   杨世醒轻声一笑:“所以你看,道理不是出来了?”   阮问颖恍然。   但随即她又产生了一个新的不解,坐直身体,看向他道:“可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兴办学堂呢?不怕给那些品性不好的人往上爬的机会,在将来成为贪官吗?”   他从容回答:“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徐元光有徐茂渊亲自教授,听了几年裴良信的课,还要下场考这么多回才能中举,那些出身不好的人拿什么和他比?”   “除非真有天纵之资,要不然就凭在学堂念书的几年,想要走科举一道是异想天开。”   阮问颖愈发不解:“那办学堂不是更没什么用了?可你当初不是对我说,兴办学堂的初衷是为了从民间选才,遏制士族的大势吗?”   “不冲突。”杨世醒看向她,“千里马需伯乐,只有多办学堂,才能更好地遇才选才。待得天下人皆可入学堂念书时,岂非所有英才俊杰都能被收入囊中?”   阮问颖道:“那那些不是奇才的人呢?他们去学堂念书有什么用?”   杨世醒伸出三指:“用者有三。其一,减轻家中负担,节省口粮。其二,知晓王法,在做恶时掂量后果。其三,多几条生路谋方,不被轻易逼至绝境。”   阮问颖大开眼界。   她知道办学堂的重要性,但一直以来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未曾如此细致地想过,听闻他这番陈述,她不由生起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她在心中默默思忖,双雅应当属于这三种中的第一种和第三种,运气足够好,还能在宜山夫人的相助下更进一步,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否有机会成为奇才。   “那,”她道,“会不会有人本来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下地种田,读了书后懂得多了,反而走上了歪门邪道,当了恶徒呢?”   “自然会有。”杨世醒道,“但不足为惧。这种人翻不出什么风浪。且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一百个恶徒也比不上一个奇才,要削弱士族,兴办学堂是必经之道。”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更何况,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兴办学堂也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就如你说的那位农家女,不正是因为教书先生之言,才有了和你重逢的机会吗?” 第236章 一句句姐姐长、妹妹短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杨世醒一语道破所有迷雾。   阮问颖眼前一亮, 顿觉明悟了不少。   她盈出一个欢喜的笑容:“原是这般。”   “不瞒你说,昨日遇见双雅后,我心里就一直压着桩事。想着,要是当初我没有把她带进山庄, 引荐给宜山夫人, 她的家是不是就不会散。”   “她如今瞧着是过得不错,可如果她家里没有发生变故, 也许她能过得更好呢?所以我一直在想, 我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杨世醒半含笑意地哂她:“你怎么总是喜欢把别人的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他人的前途命运尽皆系于你一身?”   “品性好的人不会因为你给他一笔横财就变坏,品性差的人也不会因为你不帮他就安分守己。她的家人天性使然, 纵使没有得到那笔横财, 也迟早会生事。”   “你不过是把时间提前了一点,帮她早点挨过这一遭而已, 有什么好自责的?要我说, 那农家女反倒该谢谢你,谢你帮她扫除了人生道路上的阻碍。”   阮问颖摸摸鼻尖, 虚心领受了他的前半段话:“我自然不会把自己当回事。只是她是我唯一接触到的农家女孩, 年纪又小,我就忍不住会多想一想……好在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至于他的后半段话,虽然听上去也很有道理,但着实有些大言不惭,她暂时还没那个脸皮去附和,遂略过不提, 当做没有听到。   她把话题转回到学堂上:“照你方才之言, 学堂要办得足够多才能有效果, 可现在只办了三间,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网罗天下英才的设想呢?”   “十年?二十年?”对方随口报出几个数字,“总之不会很短。这种事需要慢慢来,士族的对抗、朝堂的制衡取舍和新旧政替,都会让时间不断延长。”   “且办学堂不仅是办就行,兴民苑也要跟上,一旦种地的人少了,粮食就会成为问题。如果不能找出解决之法,让天下人学有所学只能是个设想。”   阮问颖凝起眉,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多的麻烦:“需要这么久吗?二十年都未必能办成?”   他懒懒道:“三十年也未必。徐茂渊把它称为百年之计,依我看,若不能汇集天时、地利、人和,几个百年都没用。”   “百年?”阮问颖吃了一惊,“这未免也太久了……便是高祖在开国之初定下的安民之道,也不过维持了三四十年,一百年……谁能确保它施行这么长久?”   “没人能确保。”杨世醒把目光转向她,“但我不能因为这点不确定就不去做,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如果不积跬步,又何以至千里呢?”   他目光平静,似一潭山泉,烁着清亮的光。阮问颖看着,心旌于刹那间摇曳,漾出一抹动容的浅笑。   “你说的是。此乃为生民请命之根本,纵有千难万险也要迎难而上,是我肤浅了。”   杨世醒微微一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这话该我来说才是。我虽然在此一事上费心出力,但只是为了免受士族辖制,招揽天下门生,不是什么为民请命,没有你说得那么无私。”   阮问颖不觉得他是单纯为自己,诚然,这是一条网罗心腹的捷径,但他还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没必要非这么做。   不过她也不会在这上面和他争辩,顺着他的话道:“那你也比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强。你是天底下第一好的儿郎,我——我与有荣焉。”   杨世醒眸里含出一丝笑意,挑眉道:“好,这话我记下了。希望你别转过头就忘了它,骂我混账。”   阮问颖笑嗔着拍了一下他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怕什么?只要你不做混账事,我就不会骂你。”   笑了一会儿,她收敛容色,脸颊贴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里轻蹭:“民以食为天,不管办不办学堂,粮食问题都至关重要,希望兴民苑能尽快找到解决之法。”   “尽人事,听天命。”杨世醒把她搂进怀里,“好在这几年没发生什么严重灾害,兴民苑也有了一点突破,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改换一新。你不必多忧。”   “嗯。我不忧。不管将来如何,我都会陪伴在你的身边。”   ……   九月底,宜山夫人举办品蟹宴,邀请众贵女与宴。   又是一年秋,一场宴,与宴的人少了一批,也多了一批。   “姐姐方才作的那一首诗真好,素闻姐姐才名,今日一见,果真令人惊叹。”一名身量纤细的少女执起酒盏,笑着走来,“妹妹在这里敬姐姐一杯。”   阮问颖打量着她:“你是……?”   来人自报家门,道是都转运使之女苏方月,原居泗州,现随家中长辈一道上京,才至不久。   都转运使一职本由张氏兄长担任,张家倒后,这一位置就空了下来,由水陆运使暂代,直到前一个月才定下新的人选。   此职历来为盐司要职,在任者虽鲜有善终,但仍旧吸引着不少人前仆后继,毕竟这是一个肥差,能受到多方拉拢,不管是长袖善舞还是则主而侍都可一展宏图。   很显然,这位新任的都转运使愿为六皇子效犬马之劳,其女上行下效,自然对将来的六皇子妃态度殷切,生怕后者不认自己这个“妹妹”。   “原来是苏妹妹。”阮问颖摆出世家贵女的端庄微笑,既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情,“不过一首拙作,当不得妹妹如此夸奖。”   苏方月继续回以亲热的笑:“姐姐当得。姐姐方才于诗文中用的那一个‘过’字,当真是妙极……”   不远处的闻思静冷眼瞧着这一幕,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走了一个徐妙清,又来了一个苏家女,一句句姐姐长、妹妹短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同身旁的长姐道:“这位新来的苏妹妹在亲近咱们未来的六皇子妃之前,难道没有去打听打听,上一个同其姐妹相称的人落得了什么下场吗?”   闻家长女蹙眉轻斥:“静儿。慎言。”   闻思静哼了一声:“我慎什么言?我又没有包藏祸心,也没有——算了,不说了,大好的时节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左右要应付这些虚情假意的人不是我。走吧,大姐,我们去别处瞧瞧。”   廊上的闻家二女转道离开,廊下的苏方月继续亲亲热热地同阮问颖说着话。   阮问颖应付了一会儿,渐生不耐,好在对方是个伶俐人,察觉出她的态度,乖觉地主动告了辞,临走前还借着附近盛开的木芙蓉夸奖了一番她的容貌,可谓周全妥帖至极。   让一向很少说人闲话的阮淑晗都摇了摇头:“这位苏姑娘,可真是太有心了。”   “还行。能瞧出她的有心就好。”阮问颖不甚在意,“我也不是第一回 碰见这样的人了。”   阮淑晗道:“只怕这样的人在往后会越来越多,你招架不住。”   她莞尔:“姐姐看轻我了,不过应付几个人,我怎么会招架不住?”   对方迟疑:“我是怕……会再出第二个徐妙清。”   “姐姐不必怕。”她道,“当初她能得手,不是因为她是谁,而是因为我信任她,才给了她可乘之机。现在我不会再给别人这个机会了。”   阮淑晗闻言一怔,没有说话,默默握住她的双手,对她弯出一个微笑。   宜山夫人的品蟹宴自然不止品蟹一事,吟诗作对、观赏园中美景都是必经的。   时值仲秋,溪堰庄地处深山,四时不同,花色同开夏、秋两季,松柏青青,银杏泛黄,红枫遍染,美景与去岁相似,又有迥异。   斜倚在观月楼的阑干处,阮问颖眺望着西北方层层叠叠的枫林,发出一声感慨:“今年的秋日来得晚,我还以为山中的枫林会晚红一些,没想到这时就已经这么盛了。”   旁边人道:“正是,我也觉得奇怪。都说山中四月芳菲晚,照理九月也不该秋意盛,却是两景同山不同时,着实令人不解。”   声音来自齐芯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强逼着自己开口应话。   阮问颖循声看去时,对方还有些像是被她惊到了,朝她扯出一抹无措的微笑。   看来不仅是今年新人,去岁旧人的态度亦有转变。   其中关节不难明白,和先前那位苏家女的缘由差不多。齐芯竹虽出身世家,然祖荫不显,其父只在工部担任一小小郎中,无甚前途。   不想,齐父在近日因营缮有功入了六皇子法眼,齐家人大喜过望,连忙命家中唯一能和准六皇子妃攀上关系的女儿主动亲近前者,助父升迁。   更巧的是,齐父意在工部侍郎,而现任的工部侍郎乃是顾家人。   顾家在经过杨世醒的一连串打压后元气大伤,顾家家主执掌的通政司本就一年比一年势微,逐渐沦落成清水衙门,若是连工部侍郎都保不住,就真的只剩下表面风光了。   齐家则正好相反,原本只靠着一点祖宗余下来的功勋在长安撑门面,朝中无人,六皇子的青眼对他们而言不啻喜从天降,一旦抓住这个机会,整个家族由衰转盛未必不是一桩空想。   自然而然的,齐顾两家开始暗流涌动。   齐芯竹和顾婧柔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以往二人总是同进同出,不是姐妹胜似姐妹,对阮问颖也隐隐抱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今回宴上却分开了,齐芯竹还主动出言附和了她的话。   阮问颖有些发笑地想着,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昔日形影不离的姐妹,终究会因为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分道扬镳,也算是长安城中独有的风景吧。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六殿下所言“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如果不积跬步,又何以至千里”化用自老子《道德经》,颖妹妹所想“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出自刘希夷《白头吟》。 第237章 你先娶颖丫头为妻,等过两年薛家女长大了,再纳她为侧妃   品蟹宴共有三道筵席, 除却第一道需静坐品尝外,其余两道皆可随心而处,一时间交谈嬉笑之声不绝,吟诗作对者有, 打趣者有, 赏景者亦有。   此宴为广邀之宴,宾客零零总总有数十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聚在一处, 譬如能和阮问颖同坐一席的, 就是家世身份皆出挑的贵女。   不过因大部分是常日旧熟,氛围也不拘谨, 说说笑笑的, 比较轻松。   不知是谁提起了楚端敏:“记得去岁琼芳宴上,她说什么九流三分、不可把公侯姑娘比作平民丫头, 言语间颇为自得, 显露出对自己身份的骄傲。”   “如今可好,她自己真真成了下九流的人物, 什么国公孙女、公主遗女都不再是, 连平民丫头也不如。可见有些话不能乱说,老天爷都记着呢。”   闻思静嗤笑一声,把玩着玲珑酒盏,道:“是啊。当时她还和人起了争执,一个说王侯将相天生,一个说成败是非不定, 两个人谁也没说服谁。现在可好, 她们都不用再苦恼了。”   席中陷入一片安静。   关于当初的那场争执, 只要是记性好的人, 都不会忘记徐妙清的存在,然而记得是一回事,提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七月的风波在长安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虽已尘埃落定,当事人亦没有表现出讳莫如深的态度,众人也不会那般没有眼色地主动提起,惹其不快。   偏生有个喜欢唱反调的闻思静,把这话直白说出来了,即使没有指名道姓,也是一听就知道在说谁,真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   众女暗自悬心地想着。   阮淑晗也有些不满,默忖这位闻二姑娘是有心还是无意,怎么总喜欢说这些不中听的话。   反倒是最该心起波澜的阮问颖安之若素,举起跟前酒盏,含笑道:“此酒名唤金叶,乃夫人从古书中翻阅得来的佳酿,颇具醇味,配上今日的这场蟹筵正好,诸位不妨品一品。”   席上顿时一松,众女皆举酒相敬,心照不宣地把这篇揭了过去。   只有闻思静面隐不忿,但也不敢发出来,闷闷喝了一口酒,低头吃起了菜。   酒过三巡,宜山夫人带领众人离开雅苑,前往山外亭赏景。   众人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地漫步在山路之中。   闻家长女已经出嫁,方才坐的不是阮问颖一席,途中听闻席上发生的事,当即气得面色生白,拉过妹妹行走到一旁的小道上,低声严厉斥责。   “你一天不跟人呛声就心里不舒坦是不是?人家招你惹你了,为什么非要说那些话?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闻思静觉得委屈,不服道:“我说什么了吗?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们一个个的就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一样,凭什么?”   闻家长女道:“就凭你这个说话的口吻和态度!难怪从来没有别家姑娘愿意和你相处,我要不是你嫡亲长姐,我也懒得理你。”   “不理就不理,当我稀罕么?我从小就是这副模样,姐姐应当早就清楚,怎么这会儿才来指责我?看来这六皇子妃的头衔果真厉害,让你们一个个的都上赶着巴结。”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你想当第二个徐家女?”   闻思静撇撇嘴:“大姐放心,我没那么愚蠢。以她这么一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出现第二个徐妙清是早晚的事,我只需要在一旁看热闹就好,犯不着亲自动手。”   “你还想要动手?你、你真是——静儿,你老实同我说,为什么这么不喜欢那位阮家姑娘?你常常说她性情如何不好,可向来只有你如此说法,旁的人从来没有这么说的。”   “哼,别人敢说她不好么?巴不得把她捧到天上去。我不一样,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闻家姐妹在山路中争执私语,另外一边,阮淑晗和阮问颖也在谈着话。   阮淑晗道:“真看不出来那位闻二姑娘对你如此不喜。你可记得你有在什么时候得罪过她吗?”   阮问颖摇摇头:“她素来就喜欢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不单只针对我一个人,我懒得理会她。”   阮淑晗深以为然:“她的性子的确古怪,别人一句话有哪里说得不好,都能惹她甩脸。往后我们少同她说话,免得使自己不开心。”   “好,不理她。”阮问颖含笑应声,“以现在的情形来观,一旦我对她置之不理,怕是很快就没有人会再同她说话。晗姐姐,你且等着瞧好戏罢。”   姐妹俩相视一笑,在山中赏景慢行。   走了一段路,望着道旁盛开的木槿花,阮淑晗忽然逸出一声叹息:“不过,她那话也提醒了我。当初那场争论不过两人随口之言,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不想如今却皆成了谶言。”   以身份自矜的楚端敏没了身份,认为成败人定的徐妙清败在了谋算之下,不过春秋一转,故人就随着旧事一块飘散在了风中。   她慨然道:“当真是令我有种恍惚之感。”   阮问颖伸手接住飘落下来的一片花瓣:“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有什么样的结果。”   “姐姐只观她们之言,会觉得她们是一语成谶,但若回想她们过往的一切言行,就会觉得是在情理之中了。”   顿了顿,道,“当然,楚姑娘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能一概而论。可她即使不遇上这一桩事,将来也会遇上别的事,因为她本身的性情而获得不同的结局。”   阮淑晗一怔,悟解地笑了:“是我想迷了。你说得对,这世间的一切皆有因果,而这因果皆出于人们自身。好妹妹,你当真比我懂得太多。”   阮问颖翻过手心,让花瓣随风飘远,莞尔道:“不是我懂得多,是六殿下懂得多,时常会和我说些道家玄言。我听得多了,便也跟着学了一点,姐姐觉得我方才说得如何?”   阮淑晗掩扇一笑:“说得不错,改日你可以去说给你的六殿下听,别总是在我耳旁念叨着他,言谈间也总要提一提他的名字,让我知晓你对他有多么喜爱思念。”   ……   十月将至,陛下的万寿节近在眼前,杨世醒奉命置办一应事宜,前往紫宸殿禀报情况。   这些事宫中自有定例,今年又非整寿,不需要怎么亲力亲为,是以陛下只过目一番便罢,没有详问更多。   反倒闲话家常般说起了另外一桩事:“崖州传来消息,薛宏顺领兵大败敌寇,于海中追击数里,追到了敌寇的岛上,俘虏敌方宗室数百人。”   杨世醒对这份捷报早有耳闻,闻言没有露出多少惊喜的神色,淡笑道:“薛将军有万夫之勇,不愧于父皇赐他的威武之名。父皇准备怎么处理那些宗室?”   陛下挥了挥手:“还能怎么处理,照着以往的惯例,让他们用金银布匹来赎人,只要答应每年向我中原称臣纳贡,朕就让他们继续在岛上当着宗室。”   杨世醒察觉到他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便没有开口,静静等着下文。   对方果然有下文在等着他:“薛宏顺有个妹妹,比你略小两岁,听说生得不错,文墨也很精通,颇具芳名。父皇意欲把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杨世醒猝然抬起头,于片刻之后沉静眸色,笑道:“父皇说笑了,儿臣已与表妹有了婚约。”   陛下道:“没让你把这门亲事退掉。父皇的意思是,你先娶颖丫头为妻,等过两年薛家女长大了,再纳她为侧妃,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杨世醒道:“父皇可是忘了,儿臣在求娶表妹时曾说过,要一生一世珍重她,儿臣妻子这个位置,除了表妹之外不会再有他人。”   陛下道:“父皇让你另娶了吗?娶妻和纳妾不同,妻子只有一个,妾可以有很多个。你的妻子自然只能是你表妹,但除却你表妹之外,你还可以纳很多妾,二者并不相冲。”   杨世醒道:“儿臣只要表妹一人。”   陛下发出一声轻嗤。   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他道:“少年人总喜欢用山盟海誓的承诺感动自己,然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三年五载一过,大部分人就会把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反笑一句当初不懂事。”   “你现在喜欢你表妹,自然是看她千好万好,眼睛里容不下其他人。可是过几年,当你对她感到腻烦厌倦时,就会想要另寻新欢了。父皇是过来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第238章 既然你如此坚持,父皇就和你打个赌   杨世醒垂下眸, 没有出声。   陛下见状,唇角浮起一缕情绪未明的轻笑:“所以你还是听父皇的话,答应这门亲事。”   “这对你也好,薛宏顺统领水军, 你纳了他的妹妹, 相当于把他的水军收入麾下,再加上阮家在青州的兵权, 你欲竟何事不成?”   杨世醒敛着眸:“父皇以为, 儿臣一旦纳了薛家女, 阮家还会同意儿臣和表妹的这门亲事吗?”   陛下道:“如何不会?男子娶妻纳妾是常事,待你将来继承大宝, 更是会有三宫六院, 他们既肯允下这门亲事,就说明愿意接受这样的情况。”   “就像母后当初答应嫁给您一样?”他抬起眼, 看向坐于上首的天子, “母后愿意嫁给父皇,也愿意接受父皇的三宫六院。”   “而父皇自己, 也在成亲几年后对母后感到腻烦厌倦, 才不断地寻找新欢,充实后宫,直至今日也不停歇?”   陛下于刹那间沉了脸:“放肆!”   杨世醒从案后起身,跪在殿中:“父皇息怒。”   动作流利,姿态谦恭,说出来的话却平直无比, 不见一点惶恐。   陛下看在眼里, 神色越发阴沉:“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为了一个女子忤逆你父皇吗?你简直是昏了头!”   “儿臣对父皇素无不敬之心。”杨世醒道, “请父皇明鉴。”   陛下冷笑:“朕看你是很有不敬之心。只不过让你纳个侧妃, 你就这般推三阻四,真是叫朕失望,枉费朕昔日里对你的悉心栽培!”   杨世醒抬起头:“父皇昔日栽培孩儿,难道就是为了让孩儿多纳几名女子吗?”   陛下大怒,抄起手边墨砚,欲往他身上砸去。   杨世醒不闪不躲,目光直视,不动摇半分。   陛下动作一顿,缓缓把手放下。   “你这又是何必?”他换了一种较为软和的口吻,“父皇不会害你。纳薛宏顺之妹对你有利无弊,你若实在不喜欢人家,把她当成一个花瓶放在后院就是,费得了你什么呢?”   杨世醒坚持不同意:“儿臣明白,父皇想要儿臣与薛将军结亲,是希望儿臣能收揽他的兵权。”   “可是父皇,若儿臣无能到需要靠此法来拉拢他人,儿臣又有何用?难不成往后出现一个厉害点的人物,儿臣便要纳一回人家的女儿、妹妹?”   陛下哼声:“强词夺理。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人家联姻,难不成他们都是废物?结亲是一种盟约,有了这层盟约,别人才会更信任你。”   “就说高祖在打江山时,也曾因欲取庐城而纳了守城将领之女,最终不废一兵一卒拿下了城池。你敢说此法不好么?”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杨世醒道,“此法对高祖是好,对儿臣却未必。”   陛下再度冷了脸:“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要别的女人。”   “是。”   “你还敢说是?!你——这么跟你说吧,这门亲事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不能只要你表妹一人,必须得纳妾,要不然你别想娶你表妹进门!”   “父皇。”杨世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克制的怒气,“为什么儿臣非得要有别的女人?儿臣说了,除了表妹以外不喜欢别人。”   “你现在不喜欢,以后就会喜欢了。”陛下满不在乎地应声,“你如今才几岁?怎么就确定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那便等孩儿喜欢时再纳。”他道,“孩儿现在不喜欢,不纳。”   “不行。你必须要纳。”陛下不肯松口。   “父皇。”他强忍不满,“为什么您一定要孩儿纳妾?”   “因为父皇当年就是在娶你母后之外还纳了别人!”陛下振袖而挥。   杨世醒一下子没了声。   紫宸殿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少顷。   杨世醒缓缓深吸一口气:“……父皇。”   他面无表情道:“你不要因为和母后闹别扭,就把火烧到孩儿的身上来。”   “胡言!”陛下瞪眼,“父皇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不明事理的人吗?自己过不舒坦,便要你也不舒坦?”   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冷冷一笑:“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你在这里为了人家据理力争,说不定人家还不领情,不在乎你纳几个妃子。”   杨世醒心中暗想,果然是起了别扭,就不知这别扭是近日里才有的,还是多年来积压的,在这当口.爆发出来又是否有什么别因。   他拱手道:“儿臣知晓父皇的一片关心,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儿臣与表妹的亲事只关乎儿臣与表妹二人,无论什么结果,儿臣都愿意承担。”   陛下冷笑:“天真,愚蠢!你是皇子,将来还会是太子、天子,你以为你的亲事只与你一人有关?”   “父皇当初不过是偏宠了你的母后一点,就被悠悠众口逼到了绝境。你的处境只会比这更糟!”   杨世醒道:“儿臣知道。但儿臣不悔。”   “说得轻巧。”陛下道,“你可知你将来会面对什么?”   “悠悠众口。”他道,“父皇方才说了,儿臣也记下了。”   不甚在乎的口吻似乎激怒到了上首的天子:“是啊,悠悠众口,不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说起来真轻松,是不是?”   “你现在是不觉得有什么,等你往后真正面对它时,你就知道了。到时任你如何挣扎,也逃不过向它屈服的结局,既伤人又伤己,不如一早放弃。”   杨世醒不为所动:“不挣扎如何知道逃不过?是因为父皇没有逃过吗?”   “大胆!”   他垂首:“儿臣不敢。”   “朕看你很敢!”陛下怒斥。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好,既然你如此坚持,那父皇就和你打个赌。”   “等会儿,朕会把颖丫头召进宫,告诉她,你因为朝堂之故要纳别的女子。她若也和你一般坚持,只想与你一生一世,朕便成全你们。”   杨世醒一惊,抬起头道:“父皇!”   陛下摆手,打断他的话:“父皇知道你要说什么。朕为君,她为臣女,身为臣女,她如何敢对朕说一个‘不’字?可朕偏偏要她说。”   “您这是在强人所难——”   “朕就是要强人所难。”陛下道,话语和神色皆是不容置喙的坚决,显露出帝王威严本色,“有句话你说得很对,这是你和她两个人的事,不仅你要有决心,她也要有。”   “若是她连这一关都抗不住,往后还有什么可提?朕就要在今天试试她的能力!”   ……   接到传召入宫的口谕时,阮问颖有些迷茫,不明白上演的是哪一出。   真定大长公主也是一样,一边示意公主家令打赏,一边询问:“好端端的,陛下为何要召颖丫头入宫?”   高总管赔着笑推说不知,只说陛下要见阮姑娘。   大长公主问了两遍,见其回话圆滑,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但态度谦恭,想来应当不会是何坏事,便让阮问颖接旨去了,只在临行时叮嘱她要万事谨慎。   阮问颖心中惴惴,陛下从未莫名宣她进宫,忽然如此行事,其中必有端倪。   可圣旨金口,她不能不去,只得压下心中不安,坐上马车,随高总管前往宫中。   车架在望仙门处停下,她下了马车,正欲和往常一般让谷雨小暑随侍,却闻高总管制止道:“陛下有旨,只宣姑娘进宫。”   谷雨和小暑面面相觑,面色皆透露出明显的不安。   阮问颖心里也不安稳,但没有表现出来,镇定地让两人在宫门处等候,随着高总管入了宫。   行过昭训、含耀、崇明三门,将至紫宸殿时,忽有一人从宫道转角处而出,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来人阮问颖认识,是含凉殿一个唤作章巾的小黄门,很有机灵劲。   对方见到她,先是一喜,“姑娘好。姑娘怎么在这儿?是进宫来寻殿下?”   接着就是为难,“可是不巧,殿下现在正在陛下处,姑娘若想见殿下,需得等上一会儿。”   说完,他目光一转,瞥见一旁的高总管,立时上前笑道:“高总管也在。高总管好,小的见过总管。方才我找了总管半天,都没找着,现下可算是找着了。”   高总管拂尘一甩,有些倨傲地应了一声:“你不在含凉殿当值,跑过来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找您问事。”章巾赔着笑,“殿下在今日下晌本有打算,可殿下自从去了紫宸殿,就迟迟不归。小的便过来问问总管,知不知道殿下几时回殿,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高总管瞪眼斥责:“大胆,殿下的行踪也是你能打听的?殿下欲几时回殿、回不回殿,都不容我们揣测,你只需要安心做好殿下吩咐的事就行,到这里来瞎打听什么?快走快走!”   章巾连声应诺,临行前欲给阮问颖带路,领她去含凉殿,被高总管拿着拂尘甩了一下,才知自己会错了意,对方此番进宫不是来见六殿下的,忙讪讪离开。   他走之后,高总管向阮问颖赔笑:“姑娘见笑了。这小子就是这样,行事没个章法,成天价里东来西去,希望没有冲撞到姑娘。”   阮问颖含笑答了一声“无妨”,问道:“高总管,六殿下正在殿中与陛下商谈么?我此刻进去,会不会打扰了他们?”   高总管道:“姑娘进去就知道了。”躬身引她入殿。 第239章 他可以不喜欢那些女子,但一定要纳   紫宸殿为内朝议事之所, 宽广高大、威严肃穆,朝臣无诏不得擅入,纵使阮问颖奉了圣命前来,也需从阁门而入, 一路垂首敛衽行至殿中。   “臣女参见陛下。”她恭敬地行大礼叩拜。   上首处传来一声平淡的应和:“嗯。”却并未让她免礼平身。   阮问颖继续跪着, 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这代表何意。   不等她思索出所以然,高坐于上方的天子就开口道:“朕记得, 你与醒儿的婚期在明年三月, 还有不到半年, 你二人就要完婚了。”   阮问颖心如微鼓。难道陛下宣她入宫是为了她和杨世醒的婚事?可是为什么?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吗?   她不敢把疑惑不安表现出来,低垂着头, 恭谨应道:“是。”   陛下道:“你是朕的外甥女, 又即将成为朕的儿媳,朕便不同你见外, 直白告诉你一件事。”   她的心越发提起, 道:“是。”   陛下道:“朕欲给醒儿纳两名侧室。”   阮问颖的心神空白了一瞬。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是她的错觉么?   上首处传来的威严声音告诉她,这不是错觉。   “朕知道, 在你和醒儿成亲前说这些不好。但你始终都要知道, 与其被蒙在鼓里,不如一早就说清楚,也好有个准备。”   什么叫做蒙在鼓里?她被谁蒙了?杨世醒吗?   阮问颖思绪混乱。   她跪在大殿之上,只觉得御窑烧制的宫砖漫出一股冷意,直漫进她的心里。   好不容易,才从浑浑噩噩的乱麻中抽出一缕:“陛下……欲给殿下纳妾?”   这话说得很突兀、不妥, 她不该这么询问,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出于谁的意愿, 是杨世醒的, 还是陛下的。   偏偏陛下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且安心,醒儿要纳的这两人于家世上逊你一筹,嫁过来后地位也不及你,朕断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阮问颖有些想发笑。委屈?都要嫁过来了,还谈什么委屈?   陛下还在说着话:“其中一人你应当认识,乃是顾家的嫡长女,不知你二人私交如何?若是原本就以姐妹相称,倒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顾家嫡女?顾婧柔?   阮问颖心中一震,眼前浮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思绪越发纷乱:“顾家——顾家大姑娘身份尊贵,为顾家承宗之女,又为太后侄孙女,如何能给人做妾?”   陛下不以为意:“能给醒儿当侧室是她的福气,顾家还不缺她这么一个承宗女。若非太后荐言,朕也不会想到她。”   这话给了她一线光明。是陛下想到,不是杨世醒想到,是不是说明纳妾一事是前者而非后者的主意?   此念一起,其余念头也跟着如春笋般冒出,让阮问颖逐渐归于冷静,减少了慌乱。   不提杨世醒对她的真心,单谈他与太后之间的恩怨,就绝无可能同顾家有所牵扯。在纳顾婧柔这件事上,一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至于另外一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她说这些的目的。   她的祖父、父亲与两位兄长虽然都没有纳妾,只有一位正妻,但并非整个阮家皆如此,譬如她的二叔,就纳了几房侧室,给她堂姐添了几位庶出的兄弟姐妹。   加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书里看来的,她对这种事也知道一些,明白都是婆母同儿媳谈,没有公公插手的。   何况她还没有嫁给杨世醒,连儿媳都算不上,陛下如何就越过皇后和杨世醒,直接找了她?   唯一的解释,是前两者都不同意,只能从她这边下手。   这么想着,阮问颖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不知殿下对此意下如何?”声线有些不稳,但是还好,没有露太多怯,不仔细听听不出来。   陛下的声音就是真正的沉稳了:“醒儿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他和太后间的龃龉你不是不知道,如何肯纳顾家的女儿?朕今日找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劝劝他。”   简简单单的“不愿意”三个字,把阮问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后半段话也没有让她感到多少烦闷,垂眸压抑着欣色回答。   “殿下素来有主意,他不肯纳顾大姑娘,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臣女惶恐……有负陛下圣恩。”   “放肆。”陛下陡然一转话音,沉声喝道,“朕找你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让你推脱的。你不肯替朕去劝他,可是心怀嫉妒,不愿他纳妾?”   阮问颖被他喝得心中大跳,连忙俯首叩地,道:“陛下息怒。”   陛下依然疾言厉色:“想要朕息怒,就行动出来给朕看。顾家虽然势微,但底蕴还在,纳了顾家嫡女对他只有好处。朕不管他心中有什么主意,这个侧室一定要纳。”   “你,”他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负责给朕把他劝好。”   阮问颖叩着首,没有抬起来。   她交叠在额际的双手微微发紧,感受到那股来自宫砖的冷意又漫了上来。   殿里安静了片刻,响起陛下冷淡的声音:“为什么不回话?你不肯?”   阮问颖暗咬牙关。   “陛下容禀。”她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殿下曾对臣女发过誓言,山河不转,心意不变,愿与臣女一生一世。”   陛下讥讽:“山河不转,心意不变?但凡看过几本书,都该知道这世间沧海桑田变幻不定,山河是最容易流转之物。醒儿以此为誓,显然是在说瞎话唬你,当不得真。”   杨世醒当然不是在唬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说过这话,他向来不喜指天咒地,又怎会去做?只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有多么喜欢她,非她不娶。   阮问颖会这么说,不过是想让陛下更直观地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想到被这般挑刺。   她没有辩解,以现在的情形,就算她再说上千百句,恐怕也不会得到对方的满意。   她横着心道:“不管殿下是不是在唬臣女,臣女都已经当真了。除非殿下亲自点头,不然——臣女恕难从命。”   这话说得可谓大不敬,她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想到了陛下会勃然大怒,而陛下也果然如她想的那般厉声呵斥:“放肆!”   阮问颖闭口不言。   她依然跪地俯首,却不再说些“陛下恕罪”、“息怒”之语,就这么静静地跪着,给宽广肃穆的紫宸殿添上一分灰暗的冷色。   细密的汗水从她的鬓发边渗出,她心跳如擂鼓,一时间有些耳鸣,以致于当上首的天子放缓了语气时,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恍惚。   “朕知道,你和醒儿两情相悦,互相之间容不下其他人。”陛下道,“若他只是一名寻常富家公子,自然可以与你一生一世。朕绝无二话。”   “可他不是。他是朕的皇子,肩负着江山社稷的重任,他可以因为喜欢谁而要谁,却不可以因为不喜欢谁而不要谁。”   “就如你和他的这门亲事,在朕和皇后都看好的情况下,难道他就可以因为不喜欢你而推了吗?不过是正巧喜欢你,所以才成了一桩美谈罢了。”   “纳妾也是同样的道理。虽说妾室不比妻室,但皇家的侧室不同于寻常人家,也是一种联姻,他纳得越多,能得到的助力就越多。”   陛下掷地有声:“他可以不喜欢那些女子,但一定要纳。”   “朕也不和你说些什么贤良淑德的虚话。只要你能说动醒儿,让他同意纳妾,从今往后,不管你预备如何处置那些女子,朕都不会过问,也不会容许别人过问。”   “这次朕给醒儿选定的两个人里,除了顾家女外,还有一人是崖州薛将军的妹妹。你素来聪慧,应当知晓朕选择她的用意,若真心为醒儿着想,便该帮他促成这桩亲事。”   崖州薛将军之妹……崖州水军是薛将军一力带起的,虽于前头挂了崖州二字,但实际差不多是整个中原的水军,实力不容小觑,更不要说薛家本身在琼海三地的经营。   陛下做此之择,显然是想要杨世醒把薛家军收归囊中。   有了一个阮家还不够,竟还想要薛家。   当然,这很容易理解,谁也不会嫌弃自己手里的兵权多。虽说这天底下的一切都是他们杨家的,但联姻总能使人更有底气,少些卧榻之侧的不安。古往今来皆如此。   阮问颖只是有些想笑。   原来陛下和她的祖母没什么不同,都喜欢以理服人、以义压人,在宽和开通的假面下以势欺人,最后用感情来逼迫人,看似满腔苦心为他们好,实则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她身为臣女,面对君王这一番纡尊降贵的苦口婆心,若还不应,岂非不识好歹、不知轻重?   若她继续坚持,使陛下在一怒之下取消她和杨世醒的亲事,旁人也只会说她不好,笑她活该,她的祖母更会骂她愚蠢,说不定还会逼着她让杨世醒纳妾,就像陛下现在逼她一样。   她还能怎么办?   阮问颖缓缓抬首,看向高坐于上方的君王。   深色的冕服上绣着日月星辰,彰显出帝王威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之声,“陛下正在里面议事,您——”   皇后不顾高总管的阻拦,快步行入殿内,敛衽见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高总管忙不迭跟着行礼告罪:“陛下恕罪。奴才和皇后殿下说了,陛下不方便见客,可殿下坚持要见您——”   陛下摆摆手,示意高总管退下,然后看向皇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今日是吹了什么风,竟把皇后吹来了这里?皇后不是从景州回来后就一直身体抱恙吗,连朕也不能见。怎么如今却好了,能主动过来见朕?”   皇后目不斜视,像没有看见跪在殿中央的阮问颖,直直盯着天子,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身体已经大好,今日前来,是特意向陛下讨封的。”   “哦?”陛下似有兴致,“皇后欲讨什么封赏?”   皇后道:“臣妾想给醒儿讨一个亲王之位,让他在明年成婚后带着妻子就藩。”   殿中安静了一瞬。   自皇后进殿,阮问颖就把抬起来的头重新低了回去,此刻她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一点中宫之主的华贵裙摆,看不见对话二人的表情。   但闻陛下道:“皇后此言何意?”   她才发觉,原来陛下在和她说话时一直很温和,无论是冷意还是怒色都不能与现在相比,仿佛冰渣刺进骨肉,带着能凿进血液里的锐痛。 第240章 没有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情   皇后道:“醒儿年已十七, 本该出宫开府,陛下疼爱醒儿,不愿过早与之分离,乃人之常情。”   “可醒儿明年就要成亲, 总不能让他和妻子一块在宫里住着, 是以臣妾便过来向陛下讨个封赏。”   她话音柔婉,和平时的口吻无二, 徐徐缓缓, 让人如沐春风。   可今天, 温暖和煦的春风却变成了冰冷刺骨的寒风,让陛下立时沉了脸色。   “你——”他紧紧盯着皇后, 胸膛起伏了两下, 克制着吐出一个字。   又在半途止住,转而道, “颖丫头, 你先下去。”   这是他今天宣阮问颖入宫以来第一次唤她的小名,让阮问颖险些没反应过来, 愣了片刻才行礼告退。   临走时, 她听见陛下又说了一声:“都下去。”心中一顿,生起一个猜想,脚下不曾停留,敛衽垂首,维持着恭谨的步伐离开。   紫宸殿分南北两殿、东西三殿,位居中央的大殿只在朝臣议事时开, 阮问颖被召往的是东仪殿, 从侧有殿道通往里外, 她在告退后沿着殿道慢慢行走, 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然而,她却在前方不远的拐角处见到了心中所想的身影。   杨世醒立在雕花窗格旁,单手负背,朝她露出一抹浅笑。   她霎时绽开一个欢喜的笑颜,快步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唤他:“世醒哥哥!”   杨世醒抱住她,力道比往常要大,传递给她一股安稳的暖意。   “你怎么在这儿等着我?”她抬起头道,“我还以为你会从后面追上来。”难道她想错了,他方才并不在殿内?   杨世醒的回答证实了她没有错:“东仪殿的书房有条暗道,我是从那出来的,陛下不会乐意让皇后看见我也在殿里。”   阮问颖想询问他更多,但被他微微捏了捏手,道了一声:“我们回去说。”就明白地不再开口,乖顺地点点头,从他怀里退出,随着他一道离开。   行至殿道中途,高总管躬身迎上,向他二人一番见礼,亲自送他们回了含凉殿。   曲泉阁。   阮问颖端起茶盏,好好地压了一回惊。   直到觉得自己的心情舒缓了,才长出一口气,把藏在袖中的字条取出,递给跟前人:“这是你让人给我的?”   杨世醒接过看了一眼,笑了笑,将字条收起:“你不识得我的笔迹?”   “当然识得。”她道,“虽然你刻意用了不常写的字体,我也还是一眼看了出来,再加上又是你殿中的内侍给我的,除了你还能是谁?”   “我当时真是被你吓了一跳!忽然被陛下宣召入宫,又被你的人塞了这么一张纸条,写着什么‘莫应口’,心里简直慌得要命,起了许多胡思乱想。”   “是吗?”杨世醒含笑看着她,“可我观你在殿中的举止,很是不卑不亢,陛下说了一大通话,你只简单回了几句,每句都回在要紧处上,颇有大将之风。”   阮问颖羞恼地瞪他一眼:“我为你担惊受怕,被陛下斥责,你不感动也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笑话我?真是没有良心。”   她回想起进殿前被塞纸条时的茫然,寻机看到上面所写之言后的不安,以及进殿后陛下对她的冷语斥责和不近人情,越想越是生气。   毫无缘由地被传召入宫,她本已惴惴不安,又得了章巾一席话,意识到杨世醒也在陛下处,还给她写了张“莫应口”的纸条,她几乎感到惶恐,怀疑是否是他的身世出了什么问题。   待得入殿面圣,发觉殿里只有她和陛下,不见杨世醒的人影,她更是把心提到了喉咙口,生出种种不好的猜测。   接着,不等她冷静下来,她又被陛下欲给他纳妾的言语砸了个头晕目眩,浑身发冷发麻,要不是有那张纸条,她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坚持到最后。   “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她抱怨道,“就因为我不同意给你纳妾,在陛下眼里我就成了一个不贤德不大度不明理之人,若非皇后忽然到来,说不定这会儿我和你的亲事都被取消了。”   “不会。”杨世醒用袖口轻轻擦拭着她鬓发处渗出的细密汗水,“这是陛下设的一个局,只要你坚持不改口,就不会有事发生。”   “什么?”阮问颖一愣,“什么局?”   听完他解释的原委,她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你说陛下不是真的想要给你纳妾,只是为了试探我对你的感情?这、这太荒谬了。”   “是很荒谬,可事实就是这样。”杨世醒眉宇间显出几分无奈,“而且他和我说的时候人选还只有一个,结果在面对你时又加了一个,真是——荒唐。”   他摇摇头,似乎也觉得此举实在儿戏:“他还让我坐在屏风后面,亲耳听着你们之间的对话,见证你在这桩事上的态度。”   阮问颖微微一惊:“你一直都坐在屏风后面?”虽然她从陛下最后的那声话里猜到了他在殿中,但没想到他居然就在屏风后,那他岂不是把她和陛下间的一切对话都听进去了?   回想起她在面对陛下时的行止,她忍不住俏脸生晕:“我对陛下回的话,你都听见了?”   杨世醒颔首,察觉出她的局促,微笑着夸奖她道:“你回答得很好,陛下原本设想在你身上的反应全部没有实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那是因为你给了我那张字条。要不是有它,我可能在陛下问我第一句话时就呆了……”   “对了,”她询问道,“你既然坐在屏风后面,那是如何命人给我传递消息的?还写了那么一张字条给我。”   杨世醒道:“从宣旨到你入宫有段时间,陛下不可能会干等着,我在帮他处理奏折期间,有许多机会可以把消息传出去。”   阮问颖一时间叹服于他的冷静。   他虽然没有具体说陛下是如何逼迫他纳妾,又是如何在逼迫不成后同他打赌的,但想来情境不会温馨到哪里去。   面对同样的状况,她在殿中时几欲晕倒,他却还能有心思帮忙处理奏折,并于眨眼间想出传递消息之法,如此临危不惧的镇定心性,当真非常人所能及。   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其中一点,低声隐秘询问:“你……在紫宸殿中安插了人手?”   杨世醒漫不经心道:“算是吧。殿里有能为我所用之人。”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能用这么随意的态度,说出这么惊人的话了,让阮问颖都不知该从何处开口,片刻方道:“你……千万当心,别被陛下发现。”   在天子宫殿安排人手,哪怕陛下再喜欢、再器重他,得知此事后也未必能善了。   杨世醒笑了笑:“我会的。不过可能陛下已经发现了,毕竟在许多时候,我们以为能瞒过他的事,其实他都知道。”   阮问颖有些不安:“是吗?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他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真的?你别瞒着我。我今天已经受了前十五年都没有受到过的惊吓,不想日后再有此番体验。”   “真的没有。从前我一直觉得陛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现在……”他微微垂眸,“或许是我把他想得太过完美了,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因这种事为难你——他在我心中本不该如此。”   阮问颖何尝不是?在她心里,陛下的形象总是英明神武的,有大气概、大胸襟,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因为纳妾的事斥责她,变成和她祖母一般的人物。   她凝眉叹出一口气:“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看出了我曾经对你的虚与委蛇?可他现在应该清楚我对你是真心的呀。”   “还是说,他觉得我的这份真心不足以和你一起面对风雨,想要磨砺一下我?”虽然她并不觉得这种磨砺有什么可取之处。   杨世醒瞧她一眼,似乎被她提醒她从前对他虚情假意一事有些不豫:“也许是不想让我重蹈覆辙吧。”   “听他的口吻,当年他和皇后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试图和我一样争取,但皇后没有坚持。”   她疑惑:“陛下不是在迎娶皇后前就已经有了侧室吗?”   “娶之前有,娶之后未必还想有。”他道,“也许成亲之后他就不想再纳妾了,毕竟他对皇后一往情深。”   若说从前的阮问颖还会为陛下对皇后的这份真情感动,那么现在,经历了紫宸殿问询的她就只觉得可笑了。   她讥讽道:“成亲之前尚能算是情有可原,成亲之后……陛下若当真对皇后一往情深,又怎会因为她的不坚持而松口?”   “就如我方才在殿上时,假使我迫于陛下威压,无奈答应了给你纳妾,难道你就真的会纳吗?”   杨世醒道:“不会。没有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情。”   她缓缓露出一抹哂笑:“是啊,陛下贵为天子,谁能逼迫他?说什么悠悠众口、皇后不争,不过是他自己不想坚持而已。”   “他能为皇后空置膝下三年,难道就不能为皇后散尽后宫?皇嗣、后宫,这些问题只要有心,都不难解决。”   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是陛下想把当年遇过的事让杨世醒也遇一回,逼他纳妾还不够,还要和他打下那样一个赌。   陛下难道不清楚她身为臣女、尤其是一个还没有真正和杨世醒成亲的臣女,在面对这种事时的无力吗?   面对天子逼迫、君王之威,面对忠孝两道、家族名誉,她除了含泪应首还能怎么做?梗着脖子反抗吗?   她在有杨世醒的暗中提醒之下,仍然被陛下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假使她没有收到那张字条,全不知情地进殿面圣,她能够怎么做?   而当她迫于无奈答应此事,坐在屏风后的杨世醒会如何作想?陛下想让他见证的是否就是此幕?让他重复自己当年的经历,感受自己当年的痛苦?   如果皇后当年是因为此等情况,才无奈同意了纳妾,陛下却因此对其心怀怨怼,那……阮问颖真是替皇后感到不值。 第241章 希望陛下能放弃立醒儿为太子   阮问颖默默拿起一块翡翠盘中的红豆糕。   糕点清甜, 在她品来却泛着丝丝缕缕的苦,让她颇觉沉重。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缓缓饮下。   “皇后……皇后殿下, ”她抬头看向杨世醒, “是你派人去通知的吗?让她及时赶去陛下那里?”不然对方也来得太巧了。   “是我。”杨世醒承认,“我和你的亲事不是一天两天, 陛下知道我对你情有独钟也不是一天两天, 为什么从前不提纳妾一事, 现在却忽然提起?还不是他心里有火,想在我们身上发出来。”   “他既想把火烧到我们身上, 就别怪我烧回去。”   阮问颖不解:“有火?有什么火?”   他道:“对皇后的火。”   她愈发不解:“他对皇后有什么火?是当年没有坚持不让他纳妾吗?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发出来?还是对我们两个。”   “谁知道。”杨世醒哼了一声,“帝王心思难测, 岂是我一个小小皇子能揣摩的?他高兴的时候可以给我们赐婚, 不高兴的时候自然也可以给我们添堵。”   阮问颖握住他的手,软声唤他:“世醒哥哥。”   杨世醒的神情缓和了, 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好吧, 我再想想。也许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使他的不满积累愈多?这才全部爆发出来。”   “是什么事?”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又在静了一会儿后道,“是……信王?”   “或许。”他道,“景州祭祀时,信王也跟着去了, 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王府, 闭门谢客。皇后也抱了恙, 陛下有几次去长生殿都吃了闭门羹。”   很显然, 信王与皇后在离宫时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致使陛下性情忽改,不愿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为难起了他们。   阮问颖询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杨世醒思忖着摇头:“不知道。不过我有种预感,这件事不会拖太久,可能今天他们两人的这一面就能解决。”   “真的吗?”她眼前一亮,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他含笑看着她:“不管是不是真,我和你的亲事都不会变。我已经赢了和陛下的赌,往后他再想起什么荒唐的念头,我都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回绝。”   阮问颖笑容越发欢喜,看向他的神情里充满了甜蜜。   她柔声道:“你有想过不给我写那张字条吗?毕竟不管我心里如何作想,在看到你写的那张字条后都不会答应陛下。”   “如果你不给我写,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地面对陛下,你就能知晓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我在面对这种情况时的选择了。”   这不就是陛下让他坐在屏风后的本意吗?   杨世醒却不领情:“面对君王之威,你能有什么选择?陛下此举看似是在为我着想,试探你的真心,实则不过是仗着天子身份欺压你罢了。”   “你若应了,就是对我情意不够、意志不坚;你若不应,就是违抗君命、对上不尊。无论哪者都是错。我怎么可能会让你陷入这种境地?”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心中登时泛起一股温暖的酸涩之意,原本在面对陛下时都没有出现的水光盈于眸中,漾出一盏动容的微笑。   她没有开口说话,纵然千言万语也无法描绘出她此刻的心境,只是无声地朝他笑着,在他凑过来时闭上双眼,深情地回应他的亲吻,用行动告诉他,她对他有多么欢喜。   含凉殿里一片温情,相隔在太液池彼端的紫宸殿中,却酝酿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陛下从御座上站起,“你想给醒儿讨封,让他成为亲王,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妾知道。”皇后平静道,“陛下之所以把醒儿留在宫中,迟迟不封王位,为的就是能在第一次册封时把他立为太子。”   历朝历代的太子多为亲王出身,有的甚至数度废立,虽说在什么时候成为太子、怎样成为太子并不重要,但一个从头至尾的太子仍是一种莫名的光彩,代表着荣宠与能力。   皇后知道陛下的心思,知道他只想立他们的孩子为太子,并且他的这份心思已经持续数年,远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之前。   如果不是三清殿真人的叮嘱,他甚至会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立为太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顶着六皇子的名头。   她也默认了他的这份心思,和他一起把孩子往储君的方向培养,等着这孩子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光明正大地立为太子。   可是现在,她不再这么想了。   她郑重地行下一礼:“臣妾恳请陛下,允醒儿出宫开府,不再存立储之心。”   陛下忍不住把案上的笔筒扫落在地:“皇后!”   玉镂的笔筒滚落在繁绣的锦毯上,发出一串沉闷声响。   皇后低眉垂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变。   陛下怒极反笑:“好,很好。皇后多日不见,又添了几分飒爽之风。旁人只恐朕给的恩宠不够,你却是嫌弃朕给得太多,竟连太子之位都替儿子不要了。醒儿知道你为他如此着想吗?”   “他不知道。”皇后道,“但臣妾想,他应当是愿意的。”   陛下发出一记嘲讽的笑:“为什么?因为他在成为王爷后可以不担负绵延皇嗣之责,想娶谁就娶谁吗?便是娶不到想娶的人,也可以用终身不娶来明志?”   皇后道:“醒儿心怀宽广、克己守道,就算不继承大统,也照样会为百姓奔走,立不立他为太子无甚区别。他若当了王爷,还能在闲暇时逍遥山水、悠游天地,岂非两全之美?”   陛下冷笑:“若他不继承大统,以朕这么多年对他的偏宠,他只会被新君忌惮,在暗中除去,哪里还有命逍遥山水、为民请命?”   皇后面色不变:“臣妾相信醒儿有自保之力。”   陛下愈发显出怒容:“你也知道他有能力!他既有能力坐上这个位置,你为什么不想他坐?就因为朕要让他纳别的女子吗!”   “你今天既然来了这里,就说明你的好儿子面对朕此举已经做出了应对之法,并且做得很好,让朕占不到一点上风,你还担心什么?!”   皇后缓缓抬首,用一双清眸望向他。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清清泠泠,似松间明月,时时洒着柔辉。   然而此刻,这双眼里却没有了平时的缱绻情意,只余下冷淡和平静。   又或许那些情意从来不曾有过,有的只是错觉和掩饰。   “他今日是应对过去了,明日呢?后日呢?君王自古以来就有三宫六院,是规矩,也是传统,没有在他身上破例的道理。”   她倏然露出一个柔婉的笑:“陛下,你说臣妾这话对吗?”   高居于上首的君王心神一震。   这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句话。   当年,太后就是用此话让他们妥协,逼着他去后宫开枝散叶的。   从那之后,后宫皇嗣不断,美人不断,他却永远失去了一样东西。   可那是他想要失去的吗?是他拱手不要的吗?明明是她没有坚持,是她不相信他,是她不肯为他争取——   灼热的怒气充盈满陛下的胸膛,使他整个人都像要沸腾起来,疾步走下御台,行至皇后跟前,一把捏起她的下颔,咬紧着牙关喊出她的名字:“阮妍!”   皇后被他捏得面色有些发红,但仍然含笑望着他,道:“陛下,臣妾说得对吗?”   陛下一把甩开她。   这一下用了他不少力道,但寻常人顶多往后趔趄几步,站还是站得住的,不想皇后却直接摔倒在了地上,发出一阵闷咳。   他神色一变,下意识想要上前扶起,却在迈出脚步后硬生生止住,就这么站在她跟前,冷着脸喝道:“你在同朕耍什么花样!”   此时,只要皇后示一下软、喊一声难受,他都会立即扶起她,宣太医来诊治,这场争吵也会烟消云散。   偏偏皇后什么也没有做,宁愿自己跌在地上不住咳嗽,也不肯向他弯腰。   声声咳嗽像粒粒冰雹砸进他的心里,让他面色愈发绷紧,于暗中握紧了拳。   就在他准备不和妻子继续这赌气般的僵持时,皇后止了咳,抬头看向他,缓缓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微笑。   “陛下误会了,臣妾没有同陛下耍什么花样。臣妾只是想把心中所想告诉陛下,希望陛下能放弃立醒儿为太子。”   陛下面无表情。   他静默了一会儿,看向她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他道:“朕以为,你对这个孩子的平生所求,就是让他当太子,继承大统。”   他目光幽深,仿佛一口千年寒潭,看得皇后心里没来由地一颤。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难道——难道他已经知晓了那个孩子的真实身世?不,不可能,他不可能会知道——   皇后惊疑不定,纷扰的思绪如条条毒蛇钻进她的身体,噬咬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心原发冷,坠入极寒之地。   芜乱间,她只觉得喉头一甜,涌出一口鲜血,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小妍!” 第242章 表哥怎么会不再是六皇子呢?   长生殿。   杨世醒端着一碗药进入寝宫:“母后, 该服药了。”   阮问颖从榻边起身,给他腾出位置,让他能更好地服侍皇后用药。   凤榻上,皇后倚靠着锦案, 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们两人, 露出一个虚弱中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   “真是麻烦你们了。都怪我这副破败的身子,随随便便被风一吹都能倒, 到底是不中用了……”   “母后说什么话。”杨世醒盛起一勺汤药, “太医说了, 母后只是忧思过多,又受了点凉, 遭了惊吓, 才会一时咯血。只要好生将养,不再忧思受惊, 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口中的“惊吓”指的自然是那日之事。   皇后于紫宸殿内咯血昏迷, 被陛下慌忙抱至蓬莱殿,急召太医院诊治。这一消息几乎在一天之内传遍了皇宫, 使得上下人心浮动, 皆在暗中猜想出了什么事,帝后之间又是否起了龃龉。   然观皇后在长生殿内养病时,陛下赏赐的珍贵药品源源不断,并命太医院使一日三请脉,众人心里关于帝后不和的猜疑就消了,转而挪到了皇后自身凤体不豫上面。   唯有三人知晓内情, 知道皇后是因为急怒攻心才吐了血。   至于皇后为什么会生出急怒, 三人中的一人不开口, 一人不敢问, 剩下的一人虽不问,却敢说。   他一边服侍着皇后用药,一边道:“孩儿已经同父皇说了,让他在母后病好前的这段时日都不要过来打扰,让母后安心养病。”言语之间直白地揭露皇后是因陛下之故才吐了血。   这怪不得阮问颖,她虽然在听闻皇后昏迷的第一时间就同杨世醒一道赶往了蓬莱殿,之后也奉了真定大长公主之命入宫和对方一起侍疾,但始终与他身份不同,许多他能说的话她不能说。   譬如此刻,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表示对陛下的不满,她却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在听到他的一些言语时还要当做没听到,接过他手里的空碗,转交给侍立在外间的燕姑姑。   皇后对他说的这番话也没有正面回应,但原因不同。她以绣帕压了压唇角,绽放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有你们两个在,我没什么不安心的。倒是你们,不必时时刻刻来照顾我,我这里有宫人守着就行了,不麻烦你们。”   杨世醒道:“孩儿给母后侍疾天经地义,如何称得上麻烦?且近几月里事多人忙,孩儿已有许久不见母后,趁着这段时日陪陪母后也好。”   “至于表妹,她是奉了外祖母之命来的,如果母后不能让她瞧着您的病好起来,外祖母定会心生忧虑。母后若不想麻烦我们、不想外祖母担心,便早点将自己的身体养好。”   皇后看着他,有些出神,片刻方回转笑道:“好,母后都听你的。”   她的神色里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愧疚,又像迷惑,最后变成几分刻意的困倦,微微闭了闭眼,道:“母后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会儿,你和颖丫头都出去吧。”   二人一道服侍她睡下,又唤来燕姑姑在一旁守着,叮嘱了几句话,方离开寝宫。   阮问颖是打着侍疾的名号入宫的,这两日她虽然留在宫中,但并没有宿在含凉殿,而是由皇后命人给她在长生殿另外收拾了一间碧寝。   当然,这不是说她只能待在长生殿里,别的地方不许去。与寻常喜欢被晚辈妥帖服侍的长辈不同,每当她侍疾时,皇后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她离开,不让她在榻前侍奉太久。   开始时她还不安了一会儿,怀疑对方是否因紫宸殿一事对她生出了不喜,后来见杨世醒受到的待遇和她相同,才松了口气,明白此中究竟与她无关,也许是皇后本身就喜欢清静独处。   她跟随杨世醒回往含凉殿,于曲泉阁中落座,捧着放凉了三巡的叶露茶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两日,皇后殿下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   杨世醒不答反问:“她找你谈过话了?”   “也不算是谈。”她嗫嚅道,“就是问一问吧,问我……问我喜欢你身上的哪些地方。”   闻言,对方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哦?那你是怎么答的?”   “我自然是答喜欢你这个人,没有哪些地方。”她道。   不谈这是她的真心话,就算她对他真有什么喜好,也不可能傻到在皇后面前说出来。那不是在明摆着承认,她对他除了某些地方喜欢之外,其余地方都不满意么?   杨世醒猜到她会这么答,但还是装出一副遗憾的模样,道:“皇后豁达明理,不会因为你指出我的不好就生恼,反而会责令我加以改正。你错过了这个时机,往后再想要我改正陋习,可不能了。”   “陋习?你有什么陋习?”阮问颖疑惑。   不是她在明知故问,是她真不觉得他有什么陋习,若说洁身自好、严于律己,他或许算不上天下第一,但绝对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杨世醒微微一笑:“这可多了去了。你不是常常说我胡言乱语,喜欢哄骗你么?还不知廉耻,喜欢缠着你、欺负你。”   “往日里你求助无门,只能任我施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可不得赶紧拿着这些去向皇后告一状?”   阮问颖一呆,有些涨红了脸,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你、你这些话,是能到皇后跟前说的么?而且你自己知道还不改,我就算去同皇后说了,又有什么用?”   他气定神闲:“不说怎么知道没用?”   她越发羞红满面:“我要是说了,你就别想在成亲前看到我了!”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已经丢完了一辈子的脸!   阮问颖在心中忿言。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不是她羞于启齿,而是她不想同他在这种荒唐的话题上继续纠缠。   她把话锋重新转回正轨:“我不和你胡说了。跟你说正经的,在我那么回答之后,你知道皇后殿下又同我说什么了吗?”   杨世醒很配合地询问:“什么?”   她道:“她问我,是喜欢你这个人,还是喜欢你六皇子的身份。”   这一回,杨世醒没有再问她是怎么答的,因为想想就知道她不可能选第二种:“你同她说了喜欢我这个人?”   “那倒没有。”出乎意料的,阮问颖给了他一个否定的回答,“我如果这么回答,就太假了。面对这种询问,谁都肯定会选第一种,不是吗?”   他扬眉:“所以你不走寻常路地选了第二种?”   她漾出一抹娇笑,颇有些自矜自得地微微昂起下颔,露出优美的颈线:“我也没有选第二种。我非要在这两者间选择么?”   “我回禀皇后殿下说,你就是你,我既喜欢你这个人,也喜欢你六皇子的身份,因为后者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   杨世醒侧耳,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嗯,这话说得中听,往后你可以同我多说说类似的话,我喜欢听。”   她嗔他一眼:“你想得美。这些话要不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连半个字都不会同你说,还多说,你在梦里听我说吧。”   “所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话?”他道,神情怡然,半点没有因为她的挖苦露出生气的模样,“皇后在你回答之后,同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了不得”三字一出,阮问颖就知道他定是也被皇后找着问过类似的问题,当下美目一瞥,乜向他道:“她同我说了什么,你不知道?”   他含笑道:“我确实是不知道。请颖姑娘赐教。”   后半句话听得她心头一软,生出丝丝甜蜜,打消了同他继续斗嘴的念头,轻笑道:“那好吧,我告诉你,你仔细听。皇后殿下问我,倘若你不再是六皇子,我可还愿意同你双宿双栖。”   当时的她在听完后直接懵了,心神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生出什么样的想法。   好不容易,才回了一句有些话音不稳的:“舅母何出此言?表哥怎么会不再是六皇子呢?”然后又滞了片刻,继续找补,“莫不是陛下要给他封王?”   皇后叫她安心:“你别多想。舅母不过随意问你几句,你若觉得这个问题不妥,便当做是舅母在胡言乱语,不必回答。”   阮问颖怎么可能安心?要是杨世醒是无可置疑的六皇子,皇后此言还能说是因为紫宸殿一事的有感而发,然而以现在的这种情况,又岂会是随意一说、胡言乱语?   而一旦她不回答这个问题,在皇后心里,是不是就代表了她更看重杨世醒的皇子身份?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她又是否会因此错过什么良机?   所以她在经过一番紧张的思索之后,强自镇定地回答道:“不管表哥是不是皇子,颖丫头都喜欢他,愿意……愿意同他白首。”   皇后听了,没有多说什么,只在眉眼间生出一点带有愧怍的笑意,伸手轻抚她的鬓发,缓缓道了一声:“好孩子。醒儿能遇到你,是他一生之幸……”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阮问颖把来龙去脉逐一讲清。   杨世醒听着她的话,举盏饮下一口茶,掩去眸中一抹笑意:“原来如此。她问了你这么一个问题。”   “你呢?”她道,“皇后殿下同你说了什么?可是问了你,如果我不再是阮家的女儿,你是否还会喜欢上我?”   “她不会问我这些。”他摇摇头,“我和你情况不同,我是皇子,你是臣女,你是哪家女儿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不会因为你是谁家之女就对你另眼相看。她问那话的重点也不在于你我之间的感情,而在于我的身份。”   他道:“她询问我,如果要我抛弃皇子之位,带着你远离长安,逍遥天地,做一对自由自在的眷侣,我可愿意。” 第243章 谁不想娶自己心爱的人?   阮问颖心里一沉。   皇后果然问了她猜想的, 同时也是她最不愿意猜中的那个问题。   她没有询问杨世醒答了什么,因为这些现在对她来说不重要,她最想知道的是皇后为什么要这么问。   “皇后殿下为何要拿这样的问题来试探我们?”她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茶盏,“可是……她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也许是紫宸殿一事让她回想起了当年吧。”杨世醒道, 神情在平静中带着些许随意, 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或许她当年在面对相同的境况时,曾想过让陛下带她离开, 又或许……”他笑了笑, “想过让信王带她离开。”   “加上我的身世有问题, 也许她害怕将来有朝一日这事曝光,陛下会在一气之下要了我的性命, 才想让我趁着现在离开。”   阮问颖猜想得和他后半段大差不离, 至于前半段话,她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皇后虽然为人淡泊, 万事不萦于心, 但绝非无性之人。她能记挂信王这么多年,想来不会轻易忘怀当年遭遇, 她又不喜权势, 有过让陛下或信王带她离开的念头说得通。   只是由于种种缘故,此种念头未能成形,被她压了下去,多年后见他们两个小辈遇到了类似的处境,又重新翻了上来,并把此念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希望他们能替她完成心愿。   如果杨世醒是货真价实的嫡皇子, 这种信念或许只会升起片刻, 不多时就消散, 偏偏他不是,尤其在皇后眼里证据确凿,明确他非她亲子。   那么,皇后会忍不住替他谋划一条出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就算不是亲生母子,也总能生出些差不多的情分。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阮问颖询问。   杨世醒道:“我自然先问她何出此言。她回答我说,也许当皇子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会有各种数不清也想象不到的困难在等着我。”   “如翻山越岭,行不到尽头,到头来发现自己走得一身是伤,却把最重要的东西丢在了半途,回首只见茫茫,想再踏上归途也是枉然。”   “所以她想问一问我,我是不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果我志不在此,我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她愿意帮我。”   阮问颖听着,在心中想,她母亲在长安殿里的那番话真是错了,皇后是真的把杨世醒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要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掏心掏肺的话?   “然后呢?”她追问。   杨世醒道:“然后我就告诉她,我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她于是对我讲,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想起来……”   阮问颖一呆:“所以你现在是还在思考当中,没有回答完她的话?”   “没有。”杨世醒道。她一开始以为他是在肯定她的话,然后才发觉他是在否定。   “我在经过了一番装模作样的思考后告诉她,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无论什么艰难险阻都会迎上,不会退却。”   也是,他行事素来不喜拖泥带水,把问题留到后面不是他的作风。   阮问颖继续询问:“那,她在听了你这样的回答之后,有什么反应?”   杨世醒道:“她打趣我,是不是不舍得皇子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我回答说,以我目前的能为,就算离开皇宫,也能过得比世间大部分人都舒坦,皇子身份于我而言无甚紧要。”   “那就是你的责任?”她以手指轻点着唇,猜想他可能会有的回答,“你不能弃江山百姓于不顾,所以不能离开?”   “差不多吧,反正就是那么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他道。   阮问颖不觉得这算什么冠冕堂皇,陛下费尽诸多心血,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欲将天下江山交给他,他又岂能简单地一走了之。   倘若他走了,还有谁能承担起这份重任?端王吗?还是越宽王?亦或者是哪位年岁尚小甚至没有出生的皇子公主?   百姓也离不开他,没有他,选育稻谷、开办学堂这些事谁来做?古往今来,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却是第一个做出成效的。   他若走了,不仅对陛下是个遗憾,对天下百姓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需知明主难得,能主更难得。   她不知道皇后清不清楚杨世醒的这些付出,但她相信,皇后和她一样,绝对不会认为他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才想要留在宫里。   “那后来呢?”她追问道,“她还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杨世醒摇摇头:“没有了。她只是对我笑了一笑,说,她只希望我能开心快乐就好,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支持我。”   “哦,对了,她还说,如果陛下以后还拿纳妾一事来为难人,就让我们直接去找她,她会帮我们打消陛下的这种念头。”   阮问颖很怀疑陛下还会不会再旧事重提,毕竟听杨世醒之言,陛下不是真的想让他纳妾,只是想让他体验到和自己当年一样的滋味,出一股从皇后那里受来的无名闷火。   如今火出了,皇后也吐血了,杨世醒还赢了赌约,陛下但凡对他母子二人有一点关切之心,都不会重提此事,更遑论陛下对他们是真的爱重。   她担心的只有他的身世。   关于他到底是谁的孩子,皇后、安平长公主、张氏三方各执一词,安平长公主有真定大长公主为证,可信度应是最高,偏偏在经过杨世醒的一番分析后变得不足为信,其余说法更是飘渺。   若是依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真的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那自然最好,她也更偏向于这个说法,觉得它符合当年与事众人的手段与能力。可此说法一日没有证实,她的心里就一日没有底,叫人不安。   她甚至都有些想破罐破摔,建议他直接去问陛下了,省得他们在这里猜来猜去,没个定数。   她泄气般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得到跟前人的含笑回应:“那不行。在和你成亲之前我绝不会主动去问,成亲后倒是可以。到时如果你的想法没有改变,我就依你的,直接去问。”   她有些惊讶:“为什么不能在我们成亲前问?难道你怕我在得知你不是皇子后不肯嫁给你?我不是说过吗,就算你是乞丐,我也愿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莞尔纠正,“不对,应该是我娶。如果你不是皇子,你的身份就比我低,到时就该是我娶你。难道你不想嫁给我?”   杨世醒笑着道:“我倒是愿意上门入赘,就怕你们家嫌我身份低下,不肯收我。”   她的笑容愈发甜美:“不怕。我不嫌你。”   “所以我更得在我们成亲之后去问。”他道,“你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怎么忍心让我们的亲事受到影响?”   “如果我现在去问,若情况是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好,我和你的亲事岂非会有波折?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想再等了。”   阮问颖轻哼:“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嫁给我,想要我嫁你。”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我就是想娶你。谁不想娶自己心爱的人?”   她不服气:“你也是我心爱的人,凭什么我不能娶你?”   他微微一笑:“就凭我现在身份比你高。”   她立时变脸,佯装不满道:“好哇,原来这才是你不肯现在去问的目的。”   “不错,被你发现了。”   “你可真是心机深沉……”   “那你就是心思多变。是谁在之前对我说,为了我的安危着想,让我最好不要去问陛下当年之事的?”   二人一番说笑,忽闻淡松在外禀报,道是陛下那边来人,请六殿下去紫宸殿一叙。   阮问颖登时止了笑,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杨世醒看起来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了如常的神色,安抚她道:“不必担心,陛下此时召我应当是询问皇后的事,我去去就回。”   “倘若他在之后又遣人过来传你,你便见机行事,觉得他说的话于我们亲事好,你就答应,不好就不答应,实在不行就拖。”   阮问颖的心也静了下来,想起他已经赢了赌约,陛下身为天子,自当守诺,不会再寻他们的麻烦,便点点头,起身相送,抬首对他微笑道:“嗯,我等你回来。”   ……   紫宸殿。   书房。   陛下坐于桌案之后,着一身常服,未戴冠冕,正在低头写着字。   杨世醒见状,没有行参拜之礼,拱手道:“父皇。”   “嗯。”对方应了一声,搁下笔,抬起头,颇含关切地询问,“你母后身子如何了?”   他回答:“比前两天好多了。太医说,只要好生将养上一段时日,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陛下皱起了眉:“不会有大碍是什么说法?难不成还会有小碍?”   杨世醒微微一笑:“父皇,太医都是这样的,不会把话说死。”以免将来出了什么差错,天子怪罪下来,小命难保。   后一句话他没有说,但陛下岂会不知?冷哼一声道:“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空有一身医术,却不敢尽情施展,只会行些什么中庸之道,朕要他们有何用?”   杨世醒没有接对方这番气话,另起了一个话锋道:“儿臣在私底下问过吴太医。吴太医说,母后的身子一向有些不好,这次吐血更是伤了元气,往后需得悉心调理,经不起任何惊吓。”   陛下闻言,先是神色一紧:“此话当真?你母后身体竟不好到了这般地步?”   接着有些不快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父皇在上回是故意惊吓你母后的吗?明明是你母后自己跑过来和我吵,若非你母后先我一步吐了血,今日躺在病榻上的人就是朕了!”   杨世醒神情似有惊异:“是吗?原来父皇也差点被母后气吐了血?父皇怎么不早说,儿臣这就去叫太医过来给父皇把脉。”   陛下不满呵斥:“叫什么叫?朕身体底子好得很,不像你母后那般弱不禁风,纵使当时气得两眼发黑,过一阵子也就自己好了,不必叫太医过来!”   说罢,又道:“朕看你也不是个真心的,现在在你心里,恐怕你母后排第一,你表妹排第二,至于朕这个父皇,不知道能不能排上第三。”   杨世醒收起惊讶之色,微笑着道:“父皇误会了,父皇和母后在儿臣心里一样重要,没有先后之分。”   陛下不为他的花言巧语所动,哼声道:“说得好听,经过紫宸殿一事,父皇在你心里怕是已经成了恶人,被你记恨上了。”   “儿臣不敢。”杨世醒略低了低头,做出一点恭敬的姿态。   神色却没有多少惶恐,甚至在这之后又抬起了头,直视对方道:“不过,父皇对母后的做法,的确是有些过了。”   “父皇明知母后近日有恙,心思也不怎么舒坦,好几次都不愿意见父皇,好不容易主动来了一回紫宸殿,怎么还能把人气成那样?” 第244章 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陛下看起来要被气成这样了:“是朕故意要气你母后的吗?明明是你母后一直在气我!”   他伸手一指:“还有你, 别以为父皇不知道你在暗中做的小动作。你母后是你叫过来的吧?”   他用一种格外费解的口吻说道:“你是怎么给你母后传的消息?让她一上来就对朕横加指责,好像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母后此回吐血,朕责在七分,剩下的三分都是你的错!”   杨世醒无辜地睁大眼:“儿臣没传什么呀, 就是让人对母后说, 父皇要逼儿臣纳妾。这不是事实吗?”   “而且儿臣也没有想到母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毕竟父皇后宫佳丽三千, 母后没有说过一句不好, 儿臣还以为母后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陛下深呼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故意来气你父皇的?你母后要是对这种事能习惯, 你会搬她来当救兵?”   杨世醒道:“所以父皇是不满母后不习惯这种事,才对母后发了那样大的一通火, 使母后受惊吐血?”   陛下看起来很想把手头边的玉毫扔过去。   他压抑着怒气, 冷笑道:“你知道,朕对你母后发了什么样的火吗?”   “儿臣不知。”杨世醒道。他说的是真话, 当时所有人都被屏退了, 除了帝后二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儿臣想, 应当和纳妾一事有关。父皇想让儿臣纳妾, 母后不想。”   陛下继续冷笑:“那你知道,你母后为了能让你不用纳妾,提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建议吗?”   杨世醒道:“儿臣知道。母后提请父皇给儿臣封王,让儿臣不必再留待宫中,继承大统。”   “原来你知道。”陛下不凉不热地应了一声,“看来你觉得你母后的提议很对, 你的确是不想留在宫中, 继承大统。”   杨世醒道:“儿臣只是觉得母后的慈长之心令人感动。天下父母大多期盼自己的孩子能成龙成凤, 母后却只希望儿臣幸福快乐, 如此心怀,实在令儿臣敬仰。”   陛下点点头,明白了:“原来如此。在你们心中,纳妾就代表着不幸福和不快乐,看来朕这些年过得很惨,天天生活在痛苦挣扎之中。”   杨世醒先是道了一声“不敢”,接着又道:“但父皇扪心自问,倘若这些年父皇没有广纳后宫,是不是会生活得比现在更舒坦,和母后感情更好?不需要处理太子、张氏等糟心事。”   陛下露出一点被戳中痛脚的羞恼之色:“大胆!长辈之间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杨世醒目不闪躲地看着他。   他神情一滞,垂眸避开嫡子的目光,露出一个似疲懒似冷哼的笑:“倘若朕在当年没有纳后宫,朕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你……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莫要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说大话。”   “父皇会不会有孩儿,与父皇纳不纳后宫有关吗?”杨世醒道。   他悯容叹息一声:“父皇,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当年之事,看似牵扯到了绵延皇嗣和悠悠众口,实则只与父皇一人的决心有关,一旦父皇决定了不纳后宫,还有谁能逼迫父皇?”   陛下猛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字句皆如冰刀:“不错,是没有谁能逼迫朕,可朕也不能任性行事!”   “当时朕虽然已经登基,但先皇留给朕的是个烂摊子,还有太后和大长公主搅混水。朕好不容易稳定了朝纲,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因为皇嗣问题再乱起来吗!”   “朕那时已经和你母后成亲四年有余!”他拍案而起,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话,“放眼皇室宗亲,谁娶妻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   “你知道在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为这个问题攻讦过朕吗?知道一个无子的帝王对于朝臣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儿臣知道。”杨世醒不卑不亢,“可父皇既然因为这些缘故选择了妥协,就不要责怪母后没有坚持,毕竟,母后的这份不坚持对父皇来说,是件好事,不是吗?”   陛下终于忍不住怒声高喊:“朕恨的就是她的不坚持!”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朕在当时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你母后能坚持,能挡住太后对她的刁难,朕就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嫁给朕、喜欢朕的,朕愿意为了她空置膝下、空置后宫!”   “可你母后呢?不过是被太后说了两句,就过来劝我临幸后宫、开枝散叶,还装出一副大度贤惠的模样,说什么以大局为重,她不在乎我和别的人有孩子,会把他们都当做自己的孩子。”   “简直可笑。”他咬牙迸出几声冷笑,“如果她当年嫁的是三弟,她会和他说这些话吗?会乐见他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吗?她只是心里没有朕,才会不把朕和别人的孩子当一回事!”   陛下于愤怒间说出的这番话不啻于一阵惊雷,旁人听了,不是被惊得呆在原地,就是惶恐得满头大汗,杨世醒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波澜,依然维持着平静。   他道:“父皇的这些心思,可曾对母后讲过?”   陛下道:“你母后若是真心,这些话父皇即使不说,她也能懂。”   杨世醒淡淡笑了一下:“那就是没有了。”   “儿臣再斗胆问父皇一句,父皇为何要以这样的方法来试探母后的真心?换了儿臣,是绝对不舍表妹受到任何刁难的,儿臣会替她遮挡一切风雨。”   陛下道:“你以为朕没有这么做过?你母后十五岁嫁给朕,一直到十九岁随朕登基,整整四年,东宫没有丝毫喜讯传出,你当先皇不会询问?太后不会有怨言?”   “那些询问、怨言都是朕独自一人挡下来的,没有叫你母后知晓半分,那四年里朕也没有纳一个新人,去一处后院,只有你母后一个妻子。”   “朕这些行为算得上是替你母后遮风挡雨了吧?可你母后依然像个瞎子,看不见朕为她做的分毫,一颗心也永远像块石头,捂不热,反把朕的心冰冷了。”   “这样的情况,你愿意坚持几年?能坚持几年?难道你的心里不会升起不甘,想着,不能就这样自己不断地付出,需要一点回报?”   杨世醒道:“儿臣不会。在儿臣眼里,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本身就是一件欢喜的事,不需要贪图什么回报。”   陛下有些心灰意懒地一笑:“那是因为你表妹也喜欢你,你为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不会成为一场空,你才能觉得欢喜。”   “假使她和你母后一样,嫁给你只是为了父母之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你就能明白朕的感觉了。”   杨世醒心中暗诽,这不正是在说从前的他么?知晓阮问颖对他只是逢场作戏,其实心里并不喜欢他,是看中了他的身份才和他在一起。   那时他也没觉得怎么样,照样能在与她的相处中感到欢喜,也有信心会让她在将来真正喜欢上自己。   虽然后来他为她的虚情假意痛苦过一段时日,但那是因为情况特殊,撞上了他的身世之秘,不然他不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而且,不管阮问颖对他的感情如何,他对她的感情都不会变。她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好,他都舍不得她受到一丝伤害,更不会因为不甘就放任别人伤害她。   从这方面来讲,他的确不能和陛下感同身受。   他道:“说到底,父皇还是对母后感到不甘。既然如此,父皇为什么不把话和母后说开呢?”   “依父皇之言,母后若是真心,便能懂父皇未说出口的话,可母后不是不真心吗?那自然不能明白父皇在想什么。父皇若还缄口,岂非注定要和母后生出隔阂?”   陛下道:“你不懂。”   杨世醒道:“请父皇赐教。”   “没什么好赐教的。”对方疲懒地挥了挥手,“你不是朕,不会明白朕的感受。”   “父皇说的是。”他垂首,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既如此,也请父皇不要再试探表妹。儿臣不是父皇,表妹也不是母后,她对儿臣有真心,不需要试探。”   陛下扯了扯嘴角:“她对你有没有真心且两说,你对她的真心倒是十分足够。”   他缓缓坐回到桌案之后,重现帝王威严:“朕问你,你当真只要你表妹一人?”   杨世醒道:“千真万确。”   “哪怕会惹来朝臣非议?”   “儿臣不会让这种非议产生,就算有,也不会让他们敢放在明面上说。”   “只置中宫之位确实算不得什么。”陛下紧紧盯着他,“可若是你表妹也与你母后一样子嗣艰难呢?你准备怎么做?”   杨世醒微微一笑:“母后子嗣艰难不也有了儿臣?表妹若也如此,儿臣耐心等着便是,十年、二十年,儿臣都等得。实在不行,儿臣愿效仿燕仁宗,将皇位传给幼弟幼妹。”   陛下扬眉,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你舍得?”   杨世醒道:“为什么不舍得?除却表妹之子,其余人的孩子在儿臣眼中没什么不同,传给谁都一样。”   陛下狐疑道:“难道你就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杨世醒缓缓笑了。   “父皇,”他道,“您子嗣众多,天伦俱足,令世人艳羡。可除了儿臣之外,您对别的孩子有过什么悉心关照吗?”   “儿臣有几个兄弟姐妹,又夭折过几个,他们的宫府何名,生辰何日,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爱好哪些字画玉石、旧谱古籍,您都清楚吗?” 第245章 朕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乎于你的秘密   陛下没有开口。   杨世醒替他作了回答:“父皇都不清楚吧?”   对方勉强承认:“朕的确是不甚知晓。”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 ”他旋即道,“只能说明他们都比你懂事,不像你时时喜欢从朕这边顺东西,今日顺走一幅字画, 明日顺走一本古籍, 害得朕被迫记住你喜欢什么。简直胡闹。”   陛下的口吻里带着几分不满,仿佛是在责备嫡子, 面色却没有多少不虞, 显然不是真的感到生气。   杨世醒如何不知?从容道:“儿臣敢这般胡闹, 全仰仗父皇疼爱儿臣,愿意割爱。其他人不敢这么做, 父皇以为, 会是何缘故呢?”   陛下不以为意:“你是嫡子,自然与他们不同。但他们也是朕的孩子, 朕虽然没有多么爱重他们, 却也不会亏待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朕愿意给他们荣华富贵。”   “这和那些皇室宗亲有什么区别呢?”杨世醒道, “父皇会手把手教他们写字、教他们骑射、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吗?”   “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他们的存在之于父皇而言,除了堵住悠悠众口,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陛下道:“你若觉得这样教养子女才有意义,大可以在将来这么做。朕每天日理万机,能管得了一个你已是不错, 如何还能得空照管你的兄弟姐妹?”   杨世醒问他:“那假使没有儿臣, 母后也没有自己的子女, 父皇会对别的孩子这么做吗?亲力亲为地教导他们、培养他们?”   陛下没有回答。   杨世醒知道了答案。   他露出一点意料之中的神情, 道:“儿臣也是一样。除了表妹的孩子,其他人的孩子生得再多,都与儿臣无关,只有表妹的孩子才是儿臣的孩子。”   陛下看着他,缓缓道:“你可以和你表妹抱养一个孩子,就像当年父皇和你母后抱养太子、端王一样,假使你没有出生,他们就会成为今天的你。”   杨世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信度,不说杨士祈的出生本就是一场谋划,就说端王,也是因其生母早逝,看着可怜,才被皇后主动抱到中宫教养,陛下根本没上什么心。   从最开始就不在意的孩子,如何会在多年后当成嫡子看重?顶了天也只是多看一两眼,像历朝历代的那些天家父子一样,维持着父子君臣间该有的礼仪和情分,半点不能与他受到的偏爱相比。   抱养倒是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他曾经就对阮问颖说过这个提议,但不是抱养他和别人的孩子,而是抱养一个和他们无关的孩子。除了她,他不会和任何人生儿育女。   当然,他不会傻到把这话说出来,他要是真的这么说,就别想娶阮问颖了。   他刻意换了一种说辞:“可儿臣不想伤了表妹的心。”   果见陛下神色一震,仿佛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意识到这种事情。   陛下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吐出一句:“你决定了?”   他一字一句:“我志不改。”   陛下道:“倘若朕要你在她和江山中择其一呢?你会选哪者?”   杨世醒淡淡笑了笑:“父皇,这两者孩儿都可以要,都要得起。”   说得很轻描淡写,也却非言过其实,因为他真的有这份能力和决心。   陛下自然知晓,但还是不肯放过他,继续追问:“倘若朕逼你选呢?这世间的两全之事总是十分稀少的,说不得哪天你就会面临这个抉择。朕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   杨世醒道:“如果儿臣说不会,父皇会相信儿臣的话吗?”   陛下静了一会儿:“朕要你现在就选。”   “你现有的几个兄弟姐妹虽不成器,但朕正值春秋鼎盛,再给你添几个弟弟妹妹不是难事。与其等你将来把皇位传给他们,不如朕现在就越过你这么做,如何?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没出息,朕会像培养你一样培养他们,总能教导出一两个成器的。”   杨世醒没有说话。   他缓缓俯身,沉默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陛下看着他,慢慢地深呼吸,点头:“好,朕明白了……朕明白了。”   “父皇。”杨世醒垂着首,道,“儿臣并非贪图权势之人,也非不负责任之辈。”   “父皇刚才的问题,儿臣大可说些冠冕堂皇之语来糊弄父皇,毕竟父皇现在能用的只有儿臣一个,纵使往后有了别人,儿臣也有许多时间来谋划,不怕大权旁落。”   “但儿臣不愿欺骗父皇,也不想说些父子间都心知肚明的假话。只能以此来向父皇明志,希望父皇能相信儿臣。”   陛下道:“你想让朕相信什么?”   杨世醒道:“关于江山与美人,儿臣永远不会让它们成为一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书房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陛下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朕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乎于你的秘密。”   “你若愿意把江山做为你心中唯一之重,朕便当这个秘密不存在;但你若是执意要你表妹,不肯在二者间做出取舍,那——”   他意味深长地止了话尾。   杨世醒抬首看向他,镇定道:“巧了。父皇,儿臣也知道一个秘密。”   ……   含凉殿。   阮问颖等得坐立不安。   虽然杨世醒在临走时说过不会有什么大事,可她还是静不下心,书卷摊开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茶更是没用一口,硬生生地从热茶等成了凉茶。   听见外头传来的行礼之声,她几乎是立时就站了起来,急急向外走去,与来人在屏风隔断处打了个照面。   看见她,杨世醒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化成一个亲近的微笑,道:“怎么在这里站着?等我等得急了?”   一边说,一边带着她回往内室,“我不是说了吗,陛下寻我是为了皇后之事,不是你想的那般。你不必担心。”   阮问颖的心在看见他时已经安定了下来,此时闻得这话也不生气,娇颜笑着,轻哼道:“你还说你去去就回呢,怎么去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让我等了许久。”   “嗯,是我不好,没估算对时辰,让你等着急了,我向你赔罪。”杨世醒举起桌上的茶盏,笑着向她一敬。   阮问颖本想提醒他这是她的茶,还是被她放凉了半日的,转念一想,她既然没有喝过这茶,是不是她的无甚区别。就算她喝过了也没事,他还想嫌弃她用过的茶水么?   倒是对方一口饮尽半杯茶的举止让她有点在意,带着一点关切试探的心思,抿嘴笑道:“陛下是苛待你了吗?怎么连口茶也没给你,让你巴巴地跑我这儿,用我的茶水。”   杨世醒放下茶盏,偏头环顾一圈,笑道:“这里好像是我的地方吧,你用的也是我的宫人给你准备的茶水,怎么就成了我跑到你处、用你的茶水了?”   她轻哼一声,不想跟他在这种事上掰扯:“陛下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他拉着她在案边坐下,把书房里发生的事说了。   阮问颖听得惊心动魄——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在听他人叙话时用这个词。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陛下同皇后的那点事,一颗心全扑在了父子二人最后的对话上。   “陛下知道你的什么秘密了?”她拉着他的胳膊,充满紧张地迭声追问,“是你的身世吗?还有你,你——你又知道了什么秘密?” 第246章 我把皇后曾经服用过寒丹的事告诉了陛下   杨世醒安抚:“安心, 颖颖。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陛下说这话的本意只是试探我,看看我有多少决心,不是真的想威胁我。”   阮问颖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不安来形容,她甚至有点生跟前人的气, 觉得他怎么能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这么镇定, 难道他就没有一点紧张吗?   “那也得有秘密可威胁才能这么说!”她不自觉捏紧他的胳膊,“陛下既出此言, 就说明他一定掌握了什么, 还以江山为要, 这、这不是你的身世之秘是什么?”   杨世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不要慌张。我当时在书房直面陛下, 纵使察觉不出他的十分心思, 也能猜个七八分,知晓他目的何在。”   “目的?”阮问颖有些呆愣, “什么目的?”险些忘了他和陛下在书房里都说过什么话。   而后才理清楚一点思绪, “是——为了让你在江山和我之间做出选择吗?”   他摇头:“不是,是为了试探我有多少决心。”   “……决心?”她鹦鹉学舌般重复, 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成了一个傻子。   他朝她解释:“皇嗣终究是桩大事, 就算我决定把皇位传给别的宗室子弟,也会承受许多无法想象的压力。”   “如果我连一句威胁都受不住,将来还怎么面对排山倒海的压力?陛下会有那句话,完全是在试探我。”   阮问颖睁圆杏眼:“可、可是你不一定会没有孩子呀!我又不是一定生不出孩子……就算我生不出好了,也可以像陛下说的那样,抱养别人的孩子, 梁僖主不就是这么做的?”   杨世醒笑了一下:“你确定?梁僖主是纳了六百后宫, 都不见有一儿半女, 确定自己的身体有疾, 才抱养了侄子。你要我也这么做?而且陛下指的别人可不是除你我之外的人。”   阮问颖明白他的意思,陛下想让他效仿其当年去母留子之举,把他和别人的孩子抱来给她,充当她的孩子,就像皇后抱养太子、端王一样。   她不服气地轻哼:“那又怎样?你拿一个你和别人的孩子来说是我的孩子,同拿一个别人的孩子来说是我们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是我和你的。”   “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她瞪了他一眼,嫌弃地把原本紧紧抓在手心里的胳膊往外一推。   “我和你还没有成亲呢,你和陛下就大肆讨论起了子嗣问题,说得好像我注定无子一样……哪有父子像你们这样的?”   杨世醒无奈:“不是我想讨论,是陛下想和我讨论,我能怎么办?而且这也不能全怪陛下,当年他就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跟头,如今他怕我重蹈覆辙,提醒我要慎重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阮问颖心里更加愤懑,有为她自己的,也有为皇后的。   “说到底,都是陛下不够喜欢皇后。”她低头抿唇,回想起杨世醒同她讲述的陛下之言,情绪有些发沉,“什么挡了六年、心里不甘,都是借口。”   “他如果真的对皇后情深不渝,又怎么会生出怨言,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真心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难道不该不求回报吗?”   杨世醒却和她抱有不同的想法:“未必。人心不是铁石,再喜欢一个人,迟迟得不到回应,也会有疲惫失望的时候,由爱生恨的例子不少见。”   阮问颖抬头瞧向他,杏眸莹莹道:“可是你就不会这么做。你不会舍得我受这种苦的,对不对?”   对方含笑回看。很显然,她这番直白表明信任的话语戳中了他的心:“对。但我不是陛下,我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他也不能理解我的心思,他会有此一试很正常。”   “而且我觉得,我和他说到后来已经不是在说子嗣的问题,而是我对你的感情问题。帝王可以重情,但不能只对一人重情,陛下应是怕我对你爱重太深,恐将来有碍江山,才会三番五次地试我。”   听见这话,阮问颖有几分失望。   自古以来,君王因为贪恋美色而误国的事例不少,可那些错难道是美人造成的吗?明明是君王的错,是君王自持不够,才会让他人有机可乘。   偏偏人们总喜欢把错推到美人的头上,道什么红颜祸水,简直可笑。她对此种说法素来不屑一顾,觉得会附和这种言论的人都是蠢货,没想到陛下也是如此。   如果杨世醒当真是会为了她而耽误江山的昏庸之辈,那么就算没有她又能怎么样?迟早有一天他会遇上别的人和事,为别的人和事牵动心怀,把江山置于不顾。岂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再退一步,就当他只在乎她好了,除了她,他不会为他人他事动半分心思。那么陛下如何确保,让他放弃她的这番威胁话语,不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   她把心中所想说出,末了,颇为不满地嘀咕:“陛下就是看我不顺眼。明明他心里的那些担忧若是成真,便都是你的问题,我只能算一点引子,他却非要怪罪于我……”   杨世醒道:“他不是看你不顺眼,是看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顺眼。他自觉当初掏心掏肺地对待皇后,却始终换不来她的真心,便认为天下感情皆如此,我和你岂能例外?”   “所以他一见着我们间的感情好,便会觉得不真,继而想方设法地证明这份不真。不然岂不是说明他没有得到皇后的真心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与世俗真理无关?”   “上回他于紫宸殿试探你我二人,本该已经明了我们之间的真情,但或许是皇后的到来使他重新回忆起了当年之痛,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们,才在今日又试了一回。”   阮问颖听得惊讶,没想到陛下竟存着这方面的心思,不由有些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可他以往的猜测从未出过错,说的这番话也很有道理,挑不出哪里有缺漏,让她不得不信。   她由此更生气闷,小声和他抱怨:“……陛下也真是小气。他得不到的,就想让你也得不到?难道他不该为你感到开心么?庆幸你没有受到他当年之苦?”   “一半一半吧。”杨世醒道,“他若真的不想成全我们,何必在当初赐婚,亲自上门给我提亲,又做出这几番接二连三的试探之举?直接发下一旨禁令就好。”   “与其说他看不惯我们,不如说他信不过我。现在的我就好像当年的他,或许他也曾这般信誓旦旦,最后却还是败给了时间。他怕我步上他的后尘,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庞,注视着她道:“他这两回的试探是过火了一点,但也更能证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与你是情真意切的,不像他和皇后。”   阮问颖对上他的目光,看着他含有认真笑意的面容,心头的那点愤懑不满逐渐消散,漾出一片柔软:“那,陛下认可我们之间的这份感情了吗?”   “说不准。”他道,“我离开时他看起来像认可了,但也许过几天就又转了念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他说明白了,往后他不会再为难你,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不会把你牵扯进去。”   照理,阮问颖该反驳这话,毕竟她说过要和他共担风雨,但紫宸殿里的事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一回,便腆着脸受了他这份关照,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应了一声:“……麻烦你了。”   “不麻烦。”杨世醒笑着拨开她滑落在颊边的一缕垂发,“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我自当为你遮风挡雨,解决麻烦。”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脉脉的温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很快,阮问颖就想起了她最初焦心关切的问题,抬首道:“不对,你还没跟我说,陛下最后所指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她差点忘了这事。   他道:“我不知道。陛下没和我说。”   “没和你说?”她有些懵,不明白这又是什么发展。   他应了一声:“我说过,陛下会有此语是为了试探我的决心,而我也向其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他得到了答案,自然不会再同我说更多。”   阮问颖越发听不明白,“你向其表明了决心?你怎么表明的?”她怎么没有从他前头的话里听出有这么一折呢?“你在后来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杨世醒道:“没做什么,就是跪在地上把我知道的那个秘密说了。陛下听后沉默了少顷,最后询问了我一次会不会悔,在我回答不会之后就道了一声‘好’,放我回来了。”   他道:“虽然他在我离开的时候没说什么,但我能察觉出他的心思,他应当是认可了我们的事,不会再行试探,至少不会再试探你。你可以从此安心,颖颖。”   阮问颖却没时间感到安心,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他的那个秘密上:“你把你知道的什么秘密同陛下说了?”是她也知道的吗?还是她不曾知道的?   “放心,不是什么大秘密,你也知道它。”杨世醒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我把皇后曾经服用过寒丹的事告诉了陛下。”   阮问颖:“……”   阮问颖陷入了一瞬间的空白。   阮问颖:“这就是你口中的小秘密?”   不对——“陛下还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他道,“寒丹只在云州一带才有,医书里关于它的记载很少,皇后宫寒体虚的病症在女子中又很常见,太医院再是见多识广,也不会想到这上面。”   “我当初会让吴想旬追查它,是因为吴家有人在云州行医,提及过此药。吴想旬想起这事,向我说了一嘴,我才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让他去查,正巧你祖母给了你这种药,才让我有七分确定。”   话语中的惊人之处过多,让阮问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所以,你拿一件还不确定的事当做秘密,把它告诉给了陛下?”   还是皇后曾服过寒丹这种——在他心头,可还能有什么事算得上大事吗? 第247章 你我既然两心同,又何惧未来之忧?   杨世醒镇定自若:“有七分确定的秘密也是秘密。且陛下的症结在于皇后, 只要他和皇后之间的事情解决,我们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我当然要给他提供这个机会。”   阮问颖瞠目结舌:“你……你是故意告诉陛下这事的?”   他道:“不在我最初的谋划里。他若不主动提起秘密二字,我也不会想到要向他说。”   这还成了陛下的错?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恐怕还真是陛下的错。要不是陛下咄咄逼人, 非要杨世醒在她和江山之间做出选择, 还出言威胁,也不会遭到他的反击。   只不过——“陛下在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他会去见皇后吗?”   “不会。”杨世醒道, “我在临走时特意提醒了他, 皇后需要静养, 他若不想她再行受惊吐血,就不要在这段时日过去打扰。”   阮问颖:“……”真是好一番贴心的提醒, 丝毫不怕陛下生怒。   他父子二人到底是如何进行那场谈话的?明明是紧张到一触即发的氛围, 他怎么能说出此等不怕火上浇油之语,没有一点被威胁的自觉呢?   还是说, 这也是他得陛下偏爱的一种表现?上一刻还在剑拔弩张, 下一刻就能和乐融融,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认真把这当做是一场父子间的交锋和试探?   “那倒不是。”杨世醒在听了她的不解后笑言, “当时我和陛下间的氛围还是很严肃的, 但你也知道我生性不怵这些,又想让他更加不好受一点,才故意说了那么一句提醒。”   他这么一说,阮问颖感觉更加不可思议了……   不过也是,他素来就是这么一个性子,谁不让他好过, 他就让谁不好过, 并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只是没想到他对陛下也是这般。   她把这章揭过, 继续刚才的话题:“那陛下会做什么呢?”   “自然是追查当年往事。”他道,“正好,我的人在这方面有些施展不开,陛下能做的比我多,说不定就查到当年真相了,这样我们也能一起跟着知道。”   闻言,阮问颖心头微紧。   当年的真相无外乎是皇后有没有服下寒丹,又是谁给其下的寒丹。   此一事虽还没有定论,但在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想。   如果陛下查出的真相果真如她猜想的那般,那……她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的祖母、她的亲人了。   阮问颖没有表露自己的心思,但杨世醒岂能看不出来?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把她抱入怀里,用无声的行动告诉她,一切有他陪伴。   面对他的这番举止,阮问颖的心田涌起一股暖流,感受着这阵静谧的美好,半晌才继续开口:“陛下……知道的那个秘密,会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杨世醒含着轻柔的笑意回答她,“也许是我的身世,也许是别的事情。但没关系,不管他知道的那个秘密是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们。”   “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陪伴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是不是?”   “嗯。我不会和你分开。”   “那就不要去想太多,珍惜现在的日子即可。你我既然两心同,又何惧未来之忧?”   ……   十月初,万寿节至。   因皇后还在病中,陛下今年又非整寿,为了替皇后祈福,陛下便没有大办生辰,只在麟德殿宴请群臣,停了以往领百官游蓬莱岛的惯例。   不过宴席仍然办得很热闹,尤其是在贺寿献礼环节,众人献上的礼可谓匠心各运,雅至清风明月图、俗至黄金乾坤刻,都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   在这之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杨世醒献上的贺礼。   说贺礼有些不对,因为它很寻常、很普通,若换了别人,恐怕在呈上来的那一刻就会引起窃窃私语,被斥责对天子不敬。   但因为他是杨世醒,是一向得陛下器重的六皇子,所以哪怕陛下在看见他的贺礼时也显出了一点不解,也没有人敢发出质疑,静静地听着他的解释。   听完之后,陛下面现惊喜,笑赞数声不止,宗室群臣竞相附和,一改先前凝滞氛围。   杨世醒呈上的是一碗由兴民苑稻谷制成的米饭。   和阮问颖在八月时见到的不同,这碗米饭没有多少泛黄,饭粒也较为晶莹饱满,搭配着褐色纹理的木碗,颇有古韵,使人能生出食欲。   虽然从陛下在带着满满的笑意尝了一口后就停箸的举动来看,这碗米饭的味道依然不怎么样,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很不错,又有杨世醒一番“可令百姓多三分温饱”的说辞在,任是谁都不能说这份贺礼不好,用意方面更是堪为魁首。   陛下朗笑直言:“得子如此,实乃朕人生一大幸事!”   群臣俯首相应:“臣等恭贺陛下,天佑我朝万兴。”   纵使阮问颖早就知道了杨世醒会献上这么一份礼,料到了他在献礼后会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亲眼见得他于大殿之上受陛下赞扬、得群臣称颂的场景,她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潮澎湃。   她看着那道华璋玉圭的身影,弯起一个深深的笑容,升腾出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这就是她喜欢的男子,她将来的夫君,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连太后也罕见地带上了一点笑容,看着殿中的杨世醒点了点头,似是颇为赞许。   她偏过头,对陛下道:“六皇子能献上这样一份贺礼,当真是别出心裁,天底下像他这样怀有济世之志的儿郎不多了。母后想在这里——”   陛下笑呵呵地打断了她的话:“母后放心,儿子省得,会对他好生嘉奖。”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番:“不如,就嘉奖他今年的生辰在昌源行宫举办,如何?正好今年因为有事没去避暑,也没来得及秋狝,朕和群臣借此机会过过冬狩的瘾也好。”   太后笑容一顿,旋又展开,颔首道:“陛下此议甚好。不过——”   陛下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决定了!”   他看向立在下方的杨世醒:“还不赶快向你皇祖母谢恩?你可是头一个能在行宫大办生辰的皇子,若非你皇祖母替你求来嘉奖,你且得不到这份殊荣。”   杨世醒毫不犹豫地下跪行礼:“儿臣谢陛下隆恩,谢皇祖母慈典。”   父子俩一唱一和,把太后没说完的话全部堵回了肚子里。   太后面色难看,却还是得硬挤出一个笑来,强忍着道:“六皇子不必多礼。”   陛下笑着挥挥手,示意杨世醒退回席中:“礼既献毕,你也不要在这杵着了,回去坐着罢,莫要挡了你父皇看戏曲。”   杨世醒依言而退。侍立在天子座旁的高总管机灵地唱起了喏,戏台上立时响起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吹锣打鼓好不热闹。群臣配合地把目光转向戏曲,使太后再无开口之机。   万寿节宴就在这么一片暗流涌动中过去。   宴罢,阮问颖本想同杨世醒一块回长生殿见皇后,真定大长公主处却来了人,道大长公主殿下多日不见孙女,甚是想念,筵席上纵有言也不好开,希望她能相送至宫门口,祖孙俩说说话。   突如其来的邀约令阮问颖有些犹疑。她不觉得她的祖母会如何想念她,恐怕有话想要同她说、有事想要问她才是真的,并且这个话不会是什么好话,事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下意识看向杨世醒。   杨世醒心领神会,淡声对侍从道:“你回去禀报大长公主,现下天色已晚,去宫门口多有不便,明日白天我会送表妹回府,让她与大长公主在府中好好相聚。请大长公主暂候。”   说罢,他带着阮问颖径直离开,留下侍从在原地为难,待得想要追上相劝,也被六皇子的宫侍拦住去路,不让靠近分毫。   才行过宫道转角,又有一人从旁出现,挡在了两人跟前。   是顾婧柔。   阮问颖不奇怪会在宫里见到对方,万寿宴虽然没有大办,但只是流程精简了些,仍旧和往年一样宴请了宗室群臣及其家眷,顾婧柔身为顾家嫡长女、太后的侄孙女,自然在应邀之列。   她奇怪的是对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找她,还是孤身一人、不带侍从的那种。   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过来找她,是因为太后在宴席上那番没说完的话么?   阮问颖在心中暗忖。   与此同时,对面的顾婧柔已经对杨世醒行完了礼,把目光转向她,微福了福身,见过一个贵女之间的平礼,道:“婧柔欲请姑娘去附近一叙。”   阮问颖尚未来得及还礼,杨世醒就冷冷道:“皇宫禁苑,何时轮得到顾家人做主了?”   顾婧柔面容一僵,又很快恢复平静,恭谨地行礼告罪:“殿下恕罪,非民女不知礼数,实在是民女有要紧的事要告诉阮姑娘,还请殿下容情。”   “你有什么要事,在此说来便可。”   “民女此言只可对阮姑娘一人说。”   “那就不要说。”杨世醒用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唤来宫侍,命令他们送客。   顾婧柔的神色终于有些慌乱,福身又行一礼,竭力维持着平稳端庄的仪态,道:“此事殿下若想陪着阮姑娘听也可,但请殿下屏退众人,莫要让闲杂人等在场。”   杨世醒毫不领情:“你在命令谁?”   “民女——”   “表哥。”阮问颖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我与顾姑娘是旧识,我相信她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过来找我,你让人退下吧,我想听听她说的话。”   杨世醒看向她。   她对他点点头。   他于是收敛了一点冷色,吩咐宫侍退下,领着她和顾婧柔行至附近一处隐蔽的亭中,道:“好了,有话快说,莫要耽搁时辰。”   顾婧柔的面皮有些紫涨,似是对自己受到的待遇觉得屈辱,但和太后一样,她不能有任何发作,只能自己咽下这口气,平复心情,缓缓把过来的目的道出。   果真如阮问颖所猜想,是为了太后在宴上之言。 第248章 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逼死了她的亲侄孙女!   半个月前, 太后召顾婧柔入宫,告知后者,她为其寻了一门亲事——给六皇子当侧妃。   不说身为顾家承宗嫡女,给皇子当妾室这种事有多么荒谬, 单说以顾婧柔目前的志向, 就从未把嫁人生子纳入过考虑范围。   更何况六皇子会同意么?长安城里谁不知道他对阮大姑娘情有独钟,除了后者谁也不娶, 还为佳人闹出了不少风波。她去当他的妾室侧妃, 岂不是上赶着自找没脸?   所以她一口回绝了太后, 言明自己只想科举,无意婚嫁, 希望对方能收回成命。   太后对她的不识抬举很不满:“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当侧妃还没这个机会吗?哀家是为了你好!”   说罢, 又似觉得口吻太过严厉,缓和了语气道:“哀家知道, 你有青云之志, 希望能像你娘一样在朝堂上大展宏图。”   “可顾家如今的状况你也清楚,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你若想于庙堂争锋, 家中帮不了多少。难不成你想在小官小吏的位置上耗一辈子?”   顾婧柔垂首道:“婧柔从未奢求家族助力,只希望以自己一笔下场争取。将来是好是歹,全是婧柔一人之命。”   太后轻哼一声:“说得轻巧。古往今来,有几个真正的寒门学子?没了家族助力,纵使你能妙笔生花,也不过是凭废纸张。”   “除非你像徐茂渊那样有经世之才, 或是像裴良信那样有惊绝文采, 方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你有吗?你若是有, 哀家这会儿便不会召你过来了。”   轻慢直白的羞辱让顾婧柔的面色有些难堪, 但还是强撑着道:“婧柔知晓自己才学疏浅,是以一直用心攻读,希望将来有一天能不辜负长辈期望——”   太后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这番言语,就是在辜负哀家的期望。”   顾婧柔一时哑然,片刻方道:“婧柔身为顾家嫡长女,肩负承宗之责,若言嫁娶,也非嫁人,而是招婿,如何能给六皇子当妾?”   太后道:“天家皇室岂可与寻常世家相提并论?六皇子为帝后嫡子,身份更是尊贵,怎么可能入赘?自然是你嫁给他。”   “至于顾家,让你妹妹来当家就好,日后你姐妹二人一人居于后宫,一人处在前朝,相互之间联手照应,何愁天底下有难事?”   顾婧柔是有个妹妹,但为庶出,姐妹俩素来不睦,寻日里便时有摩擦,此刻听闻太后欲使庶妹取代她继承人的位置,不由得暗中捏紧了手心。   她隐忍着道:“太后说笑了,要嫁给六皇子的是阮家大姑娘,只有她才是六皇子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婧柔,太后的意思,不是要婧柔给六皇子当妾吗?妾怎可用‘嫁’字?”   太后恍然:“原来你是在意这个。也是,你自小被作为承宗女教养,陡然之间让你当妾,是有些难为了一点。哀家能理解。当年哀家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六皇子非寻常人家公子,你便是给他当侧妃,也是旁人求不来的福气。又有哀家从旁相助,待得有朝一日,不怕你无从扬眉吐气。”她意有所指。   顾婧柔在心里冷笑。太后的确曾为顾家承宗女,但她可没有当过先皇的什么妾或侧妃,而是被八抬大轿着嫁进宫中,名正言顺地当妻子、当皇后的,怎么能混为一谈?   还有后半段话,是在暗示她能帮助自己取得后位吗?简直可笑。她若真的有这份能力,今天坐于中宫的便不是阮家女,而是顾家女了,还用得着让自己这个侄孙女来等待有朝一日?   长辈既无慈恩,顾婧柔也不准备再维持晚辈的恭谨,直言道:“请恕婧柔斗胆,问太后一句,六皇子答应这门亲事了吗?答应纳顾家之女为妾?”   或许是把她的询问当成了默认,太后的神情有所和缓,微笑道:“不过一个侧妃之位,且用不着六皇子点头答应,哀家只消和陛下提一提就成。你尽管放心。”   顾婧柔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她也确实笑出了声。   “不过一个侧妃之位,用不着六皇子点头答应?”她跪在地上,笑着抬首看向太后,“太后不觉得这话前后矛盾吗?侄孙女给六皇子当侧妃,到底是一种福气,还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太后面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一片好心为你,拼着这张老脸不要给你求来这门亲事,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如何还敢咬文嚼字,来挑哀家的刺?顾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顾婧柔奇道:“太后何时给婧柔求来这门亲事了?不是尚未来得及去求,但确保能够求成,让婧柔不要担心吗?太后既还没有为婧柔舍去颜面,就莫要再说此等令人误会的话。”   太后怒容骤起,高喝道:“你放肆!”   顾婧柔用比她更高的声音答话:“我确实放肆,但若非太后步步紧逼,我也不会如此!”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太后若不收回成命,非要逼着我给人当妾,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逼死了她的亲侄孙女!”   这一番话下来犹如沸滚油锅,太后怒不可遏,当即就想命人把她拿下,还是纪姑姑闻声赶来,劝住了太后,才没有让顾婧柔真的以血明志。   饶是如此,太后也没有轻易放过她,足足罚跪了她两个时辰,从日中跪到日落,眼看着宫门就要下钥,才把她赶出了清宁宫。   还没有完,太后吩咐宫侍相随,到顾府传达她的口谕,让顾婧柔接着跪,不跪足十天半个月不算数。   突然得来这样一道懿旨,顾府上下满头雾水,不明白一向得太后欢喜的大姑娘怎么受了罚,唯有顾语司一人知晓内情,因为她提前和太后就纳妾一事通过气。   与深居后宫的太后不同,顾语司对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更加清楚,知晓六皇子对顾家的不喜,她不认为这桩亲事能成,但也不想就此和太后多费口舌。   如今顾家情势不好,在六皇子的打压下节节败退,她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空去理会宫中什么忙也帮不上的老太后?   太后召她女儿入宫,她就让女儿入宫,太后送她女儿回府,她就接女儿回府,罚跪的口谕懿旨她恭敬受领,把女儿关在房中闭门思过,至于对方会不会跪、又会跪多久,她就懒得去管了。   顾老夫人倒是有些想管,但一来顾家当家的不再是她,二来,因她溺爱幼子,使其得罪宜山夫人在先,冒犯都察御史在后,给顾家惹了一篓子麻烦,她既无理也无颜再插手家中诸事。   就这样,顾婧柔在房里闭门思过了半个月,再出来时外面的天虽然没变,却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风声。   其中,皇后昏迷一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命人仔细打听,得知出事当日阮问颖曾进过宫,心里便生出了一个猜想,莫非此事与太后要六皇子纳妾有关?   她没有就这个猜想做出什么行动,她和阮问颖素来不对付,六皇子又一直打压顾家,皇后便是真的为此吐了血,她也不需要感到任何羞愧,只要六皇子别答应这门亲事就行。   而事情也果真如她所想,没有任何六皇子要纳妾的风声传出来,想来太后不管有没有和陛下提议,此一事都不会成。   顾婧柔由此松了口气。   没想到后面竟还有一遭在等着她。   万寿节至,她身为百官家眷,可以与宴,但她不想去,她又不似阮问颖那般得帝后关注,去不去都没人在乎,去了还要面对太后,让她想起半个月前的糟心事,不如不去。   可太后派了人过来点名要她去,她也只能奉命前往,心里隐隐约约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太后在六皇子献礼时朝陛下开口,显然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提起纳妾一事,让陛下不好当着宗室群臣的面拒绝。毕竟就如太后曾经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个侧妃之位,给了也就给了。   顾婧柔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涌起一股浓重的绝望愤怒之情。   侧妃二字说得好听,究其实质也不过是个妾,她怎么可能给人当妾?还是一个厌恶她的家族、不可能喜欢她的人。   太后把这提议说出来,不管陛下如何反应,她的颜面都会荡然无存。更不要说一定会拒绝这门亲事的六皇子。   太后此举,简直是把她的脸放在脚底下踩。   她努力了这么久,拼搏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下场一试、展翅一飞,就要折在太后的手里了吗?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拉着太后同归于尽。   还好事情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发展,陛下和六皇子仿佛早就料到了太后的打算,父子二人联手用言语轻巧地把话题揭过,没有给对方说完话的机会,把她从深渊里拯救了出来。   宴毕,她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席,一刻也不想在这噬人的宫里多待。   但走了一会儿,她又改了主意,转道去寻了阮问颖。   “我想同你说清楚一件事。”她道,“方才太后在宴上虽然没有说完话,但以你的聪慧,想来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此事绝非我本人之意,我也绝不会答应,希望你莫要误会。” 第249章 能够嫁给这样的一个我,你应当感到骄傲和得意   阮问颖缓缓眨了眨眸。   她猜到了太后在宴上想讲什么, 也猜到了顾婧柔会对她说什么,但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   这样的……言简意赅,含着隐隐约约对太后的一股怨气。   不过也是,以顾婧柔的脾性, 如何会容忍给人当妾?哪怕是皇子也不能。   特别是在她会成为正妻的情况下, 顾婧柔如果不想在日后处处低她一头,仰她鼻息, 就绝不会答应。   就是没想到太后居然真的想给杨世醒纳妾, 也不想想他何曾给过她面子, 听凭过她的一句吩咐行事,更不要提纳妾的对象是顾家之女。太后稍微想一想, 就能知道他不会点这个头。   最重要的是杨世醒根本不会纳妾, 连陛下都逼他不得,遑论太后?他为此已经与陛下起了一回冲突, 太后若想横插一脚, 得到的结果只会更糟。   而且经过七月份发生的事,他二人之间已经算是撕破了脸皮, 能够维持目前的相安无事不过是场假象, 太后是怎么觉得,杨世醒会对自己的提议欣然接受的?   还是说,太后那次受到的教训还没有吃够,身为天子之母却被皇子软禁的颜面没有落够,想要再来一回?亦或者她觉得有陛下在,杨世醒不会像之前那样嚣张, 会收敛一点?   阮问颖百思不得其解。   她没有把这份不解表现出来, 沉稳地笑了笑, 对顾婧柔道:“好, 我知道了。我不会误会。”   顾婧柔看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的下文,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要开口的迹象,微微怔了一怔,方道:“……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若没有别的疑问,我就告辞了。”   阮问颖心头是有疑惑,但这份疑惑只有杨世醒能解,所以她摇摇头,道:“没有,多谢你前来相告。”   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同六殿下必定不会应允此事,你尽管放心,莫要理会他人的胡言乱语。”   顾婧柔再度一怔,从心底漫出一丝苦笑,说不清是在为什么感到怅惘。   也许是对方视太后言行如无物的安然,也许是对方替六皇子表明态度的不假思索。同样身为世家贵女,阮问颖能活得纵情恣意,她却要谨小慎微,这其中的差别实在令人嗟叹。   她不再多言,应了应首,告辞离去。   下亭行出一段距离,她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六皇子含笑替阮问颖梳理长发的一幕情景,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恍然。   也许,她一直看阮问颖不顺眼的原因,不在于对方高出她一头的身份,也不在于对方矜骄自恃的性情,而是在嫉妒对方,嫉妒阮问颖能被人这么全心全意地爱护。   不像她自己,无论亲朋还是好友皆无纯粹之心,都是带着目的接近她、对她好、利用她。   她什么时候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呢?陪着她、伴着她,和她一起跨越艰难险阻……   带着叹息般的期望,顾婧柔的身影隐没在宫墙之后。   亭中,阮问颖娇嗔着把发丝从杨世醒手中抽出:“好了,你别玩了,当心扯断我的头发。”   杨世醒含笑道:“我明明是在替你梳理青丝,怎么就成扯了?你可不要污蔑。”   阮问颖懒得和他争辩,把话题转回正经,询问他道:“对于顾姑娘刚才讲的事,你怎么想?”   他道:“她讲了什么事?”   她一愣:“当然是太后欲给你纳妾一事。你没听她说吗?”   他哦了一声:“听了。不过我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太后欲置我如何,我就必须要如何么?她就是想给我纳上十个八个妾,我也不会听她的,随她自己想去。”   阮问颖正是疑惑这个:“是啊,旁人还好说,太后的话你是绝对不会听的。她如果真心想让你纳妾,应当借于他人之口才是,怎么能亲自说出来?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猫腻,她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杨世醒嗤笑一声:“你太高看她了。以她的心计,能想到在万寿宴上当众提议已是很了不起,再远的她且想不到。你不必花费心思多虑。”   阮问颖有些狐疑,是这样吗?太后竟这般没有心计?……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能做出明晃晃命宫人送催情汤之举的,心计的确深不到哪去。   所以,太后是真的想给他纳妾?纳顾家之女为妾?   这样一来,她更加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   “太后为什么要给你纳妾?在她心里,你不是——”她用口型做出“身世有疑”这几个字,“觉得你不堪大任吗?怎么忽然张罗起给你纳妾?她改变想法了?”   杨世醒哂笑:“她不改变也不行。如今顾家的地位一退再退,她自己的尊荣也岌岌可危,她亟需一门强有力的亲事来挽救顾家和她自己。”   “目前宫里能说得上的皇子除了我只剩下杨士涉,杨士涉早已娶妻,又一向不显什么能耐,两相对比,她可不就选择我了?”杨士涉是端王的名字。   阮问颖听得一阵唏嘘。   这唏嘘不是为了太后或端王,而是为了顾婧柔。   身为承宗嫡女,顾婧柔不可谓不努力,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在太后的心里始终是一件利用品。   只要能用她来换取利益,不管是让她给杨世醒当妾还是给端王当侧妃,太后都愿意出手促成。   难怪顾婧柔在说起太后时脸色那么僵硬,话语里也不再维持着恭敬,摊上这样一个急着把自己推出去数银子卖的长辈,的确很难不在心里生出怨恨。   相比较而言,真定大长公主都显得和蔼可亲了,至少她想的从来都是让阮问颖当正妻、当皇后,而不是什么妾室侧妃。   一直以来,阮问颖都以为太后偏疼顾家,毕竟她替顾家解决了许多麻烦,去岁在宜山夫人讲会上闹出事的顾语兆,也是多亏了她这位老人家才出了大牢。   想在想想,太后不是偏疼顾家,而是不得不这么做。顾家身为太后的母族娘家,一旦有什么不好,太后也要受到连累,就是不想管也得管。   能够得她真心关照的,恐怕只有陛下、信王与安平长公主三人。便是这份关照,也比不上她对自己的一半真心,她最看重的还是她自己。   “我真是想不明白。”阮问颖缓缓摇头,“她厌恶你厌恶了你这么多年,到了要下手害你的地步,如何好意思中途转念?难道她以为你会就此对她感激涕零,和她尽释前嫌?”   “愚蠢之辈的想法总是难以揣测的。”杨世醒漫不经心地抱起双臂,“也许在她心里,她这么做已经是纡尊降贵,我应当为此心怀感念。”   “又也许,她只是在忍辱负重,等将来我被她彻底捏在手心,便会秋后算账。”   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她真是这么想的?那……她可真是想得太简单了。”简直异想天开。   “她不素来都是这般么?”他继续漫不经心。   阮问颖深以为然。太后以往的不少举动都曾引起过她的迷惑,如今不过是再添一项,她不必思考太多。   倒是由此想到的另外一件事让她有点在意:“原来当日陛下在紫宸殿之言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真的受到了提议。”她还以为是为了试探他们,随意拿想到的人选充数。   她看向身前人,含出一点细微的酸意,抿嘴笑道:“看来薛将军也有与你联姻之意。你可真是了不起,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威武大将军都想把妹妹嫁给你。”   杨世醒也笑着看向她,俊美的脸庞在宫灯的映照下分外迷人:“这样不好吗?想要和我联姻的人越多,越说明我卓越非凡。能够嫁给这样的一个我,你应当感到骄傲和得意。”   “呸。大言不惭……”   两人在亭中一番说笑,眼看着月上中天,暮色彻底被黑夜笼罩,便止了谈话,一同去往长生殿。   和前些时日一样,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不过皇后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看见他们进来,露出一个笑容,招呼道:“回来了?可是万寿宴结束了?”   杨世醒点点头,简单地行过一个礼,带着阮问颖在凤榻旁坐下,陪着她说话:“母后,你一定想不到孩儿今年给父皇送了什么生辰贺礼。”   皇后配合地询问:“哦?你送了你父皇什么?”   杨世醒把兴民苑的稻谷饭说了。   听得皇后缓缓点头,道:“这样一份意义深远的贺礼,的确是该献给你父皇……明日也让膳房给你母后制备一份,母后想尝尝这样的米饭是什么味道。”   杨世醒不意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愣了一下,低咳一声,道:“母后凤体未愈,这米饭还是先别尝了,等日后病好再尝不迟。”   阮问颖也在一旁帮腔:“表哥说得是。此米粗糙,纵使制成药膳也是糟蹋了药物,或许还会冲克药性。”最主要的是难吃,她怕皇后吃了一口就会忍不住吐出来,到时反伤其胃。   皇后看起来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坚持,颔首道:“好,母后听你们的。”   她把目光转向阮问颖,微微一笑:“听颖丫头之言,似是已经尝过了这种米饭?”   阮问颖点点头:“是。表哥和我一起尝的味道。原本该由陛下第一个来尝,但谁也不知道这种米饭味道如何,为了以防万一,表哥和我就先在私底下尝了一回。”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真的是她和杨世醒的确在私底下尝试了,但不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这么做的,至少不是为了在陛下的万寿宴上献礼。 第250章 既如此,也别怪我插手他们中间,替他们做主   得知杨世醒准备给陛下送什么贺礼时, 阮问颖很是惊讶:“陛下还不知道兴民苑稻谷的事吗?”   杨世醒道:“他知道。但他只知道我在领着人做这件事,不知道已经做成了,或者说做成了第一步。”   她讶然不已:“怎么会呢?你没把这事告诉陛下?”   他道:“还没来得及说。”   阮问颖:“你之前不是已经把稻谷发放给了京郊农户吗?”   杨世醒:“所以呢?我这么做了,陛下就一定要知情吗?”   阮问颖一时无言。   她有些费解地道:“你……做这些事不需要禀报陛下吗?”   杨世醒笑了笑, 道:“需要, 但不必要。陛下将此事全权交托于我,说明他信任我能把事情办好, 我只需要每隔一段时日向他述职便可, 不需时时事事请示。”   她有些理解了:“所以陛下目前还不知情?”   他应了一声:“原本我该在朔望朝参时禀报此事, 但你也知道上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我有些心烦, 不想和他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就把这件事推延了。”   阮问颖:“……”   他继续说下去:“但我也不能拖太久,稻谷不压秋, 十月一过, 再提这事就有些晚了,容易引起陛下的疑窦。正好过几日是万寿节, 我在宴上把它作为贺礼献给陛下, 岂非一举两得?”   阮问颖:“……所以你今年不准备给陛下送贺礼了?”   他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没有啊,我现在和你谈的,不就是我预备送给他的贺礼吗?”   “……”行吧,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她不参与,免得被拖下水惹一身湿。   阮问颖道:“那你是准备送给陛下一株稻穗吗?这寓意倒是不错。”五谷丰登。   杨世醒却道了一声不:“我准备给他送上一碗由稻谷制成的米饭。”   阮问颖一惊:“米饭?可——可那米饭委实令人难以下咽——”   他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这么做。光看一株稻穗能看出什么名堂?只有亲自尝上一口才能知晓其中滋味, 明白百姓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阮问颖安静了片刻。   她瞧着他, 慢吞吞地道:“其实, 你只是想让陛下尝尝那米饭的难吃滋味吧……”   所以才会选在万寿宴的时机献上。   这样一来, 陛下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说出,只能笑着称言夸赞,说不定还会为了彰显自己与民同欢而把米饭全部用尽,当真是极高的一招。   杨世醒悠然一笑:“知我者颖颖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的话。   真是可怕的心思……她以后千万不能得罪他,免得被他报复了还给他鼓掌。   之后的万寿宴上,杨世醒依照计划献上了稻谷饭,陛下也依照阮问颖的预想尝了一口,出言称赞,倒没有表示要与民同欢,不知是没想到这一点,还是想到了,但败在了稻谷饭的滋味之下。   因此,面对皇后的这番问询,阮问颖只能一半真一半假地回答。   好在皇后没有察觉,听她这么说,也就莞尔道:“你表哥果然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   她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浮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真好,看见你们感情这样好,我这心里真是再没遗憾。”   阮问颖听她话中含异,竟似道别之言,心中一突,连忙笑道:“舅母有所不知,表哥虽然待我很好,但有时也会气性上来,和我赌气,到时还要烦请舅母替颖丫头教训表哥,别让他欺负了我。”   杨世醒则道:“母后莫要听表妹胡言,她就喜欢污蔑儿臣。她这样的性子,不反过来和儿臣就赌气不错了,儿臣哪里敢给她脸色看?”   “母后也别想太多。太医说了,少思少虑方可安身,母后少想一些,让身体多好一些。等来年开春,儿臣与表妹成婚,还要向母后敬一杯高堂酒呢。”   闻言,皇后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温暖,不知道有没有听出他们的言中之意,又有没有把这意听进去。   她颔首:“好,母后答应你们,保重身体,静心修养。等明年喝你们的喜酒。”   她看向杨世醒:“你也别浑水摸鱼。你的性子母后还不知晓?和你父皇一个模样,喜欢时把人捧到天上,不喜欢时又将人摔到地里,让人尝尽坠落云端的滋味。你可不许这么欺负你表妹。”   杨世醒无奈:“母后——你觉得孩儿像是会有不喜欢表妹的时候吗?”   阮问颖故意和他唱反调,小声嘀咕:“那可说不定……”   他扬眉:“好,你举个例子。只要你能举得出来,我就当着母后的面向你赔罪。”   她眼也不眨地道:“例子太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你且等我仔细想想。”   皇后看着他们,掩面轻笑:“你们呀……”   寝殿内一时和乐融融,直到燕姑姑在外的一声禀报,才让气氛冷却了下来。   “殿下,陛下过来了,想见殿下一面,现下正在大殿里候着。殿下可要见上一见……?”   闻言,皇后笑容微滞。片刻后,她重新笑起,带着几丝倦意对两人道:“我累了,想要安歇,你们出去吧。”   阮问颖看向杨世醒,见他从善如流地起身,便也随着一块站起,告退离开寝殿。   她本以为他是遂了皇后的意,不想到得外间,他却随意点了两名宫侍,吩咐道:“母后答应了,你们去请陛下过来。”   被他点到的宫侍垂首应是,前往正殿请陛下过来。   看得一旁的燕姑姑又是惊讶又是迟疑:“这……殿下真的答应了要见陛下?”   杨世醒淡淡道:“姑姑只管对母后说是我吩咐的就成。”   燕姑姑不好再言,应了一声诺,转身去了里间。   阮问颖被这发展惊到,扫了一圈周围侍立的宫人,把他拉去再外头的长廊,避开提灯值守的宫侍,压低声音询问:“你怎么能替皇后做主呢?她明明——”   “我知道。”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别的时候我当然会遂她的意,可今天,”他轻轻叹出一声气,“今天是陛下生辰,我总不好眼睁睁看着陛下心愿落空。”   阮问颖默然。   “可,”她小声道,“不见他,也是皇后的心愿……”   “那我没有办法,两个人的心愿我总得辜负一个。今日是陛下生辰,就让我在皇后处当一回不孝子吧。”他道,“等改日皇后过生辰,我再替她把陛下轰出去。”   阮问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道:“你也真是为他们操碎了心……”   杨世醒轻哼一声:“你当我想?他们夫妻间的矛盾原本不关我事,若是关起门来吵,我根本懒得理会,偏偏要把我和你拖下水。既如此,也别怪我插手他们中间,替他们做主。”   原来他还在介怀当日紫宸殿之事……阮问颖越发坚定了往后不要惹恼他的决心。   同时,她也有些担心:“你这么做,不怕当日紫宸殿之事重演?”万一皇后再被陛下气吐了血可怎么办?   杨世醒道:“不怕。我会郑重提醒。”   阮问颖一呆,提醒?他会提醒什么?又提醒谁?   下一刻,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不远处的长廊拐角有两列提灯宫侍开道行来,陛下步于其中,除去了万寿宴上的天子冠冕,只留一袭玄衣,看着更为萧疏隽爽,减了几分帝王威严。   看见二人,他抬手示意宫侍停步退后,向他们行来。   素来没有天子迎人的道理,下意识地,阮问颖想要上前,杨世醒却拉住了她,示意她站在原地别动。   她一愣,转头欲询问他原因。   但还不等她有所动作,陛下就已行到了他们跟前,杨世醒从容朝其见礼,她也只能跟着行礼问安,在心里默默骂他到底搞什么鬼,行事没有半点章程,把她都弄迷糊了。   “儿臣见过父皇。”   “臣女参见陛下。”   陛下免了他们的礼,对杨世醒道:“才从你母后的寝殿出来?”   杨世醒回答:“是。”   陛下问他:“你母后身子如何?听闻她好转了不少,然父皇不能亲眼所见,始终无法安心。”   杨世醒道:“母后到底如何,父皇等会儿就能知晓,何必多问儿臣?”   陛下露出一抹苦笑:“父皇怕你母后不肯相见……虽说宫人来报她答应了见朕,但父皇知道,这不是你母后的意思,而是你自己的意思,是不是?”   杨世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道:“都说母子连心,父皇焉知这不是儿臣在替母后说出心里话、做出心中的决定?”   陛下叹息:“希望如此吧……父皇这次前来,原本就没想着你母后会同意相见,你能替她派宫人来请已经很好。不管你母后今晚会不会见,你的这份心意,父皇都心领了。”   他拍拍杨世醒的肩:“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休息,莫要熬夜伤了身体。”   又转向阮问颖:“颖丫头也是,这段时日多亏了你照顾舅母,舅舅十分感激。”   阮问颖连道不敢,杨世醒却在这时又开了口,道:“有一件事,儿臣希望父皇能谨记。”   “今晚,儿臣是看在父皇生辰的份上才擅自做主,把父皇请过来的。不管母后对此持什么态度,儿臣都希望父皇能多顾念她一点,莫要同她起恼,使她受惊受气。”   “要不然,父皇日后就是过三元大寿,儿臣也不会再圆父皇心愿。希望父皇莫要辜负儿臣的期望。” 第251章 原本父皇就没存着让你纳妾的心思   回到碧寝, 阮问颖屏退左右,转过身面向杨世醒。   “往后你若再有事要见陛下、同陛下说话,记得先与我报备一声,让我避上一避, 免得我像方才那般心惊胆战, 遭你惊吓。”   杨世醒似有讶然:“我在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使你受到这般惊吓?”   她道:“罄竹难书!面对陛下行来, 你不主动迎上前也罢了, 为何还拉住我、不让我去?你知道那时我心里有多紧张茫然吗?我根本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   “还有你对陛下说的话——我知道你和陛下感情好, 相互之间说两句刺人的话不算什么。可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旁边?听见你那样说话,你觉得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杨世醒笑道:“什么样的反应都好, 实在不行, 你也可以不做反应。你方才不就做得很好么?低眉垂首,安安静静, 假装没有听到我和陛下的谈话, 叫人挑不出半分错。”   阮问颖瞪他一眼:“你就见着我面上安静了,可知我心里有多少翻江倒海?”   “劳烦你行行好, 往后再有类似的情况, 先知会我一声,让我提前避开。免得你前脚才抱怨别人把我们牵扯进无关的恩怨中,后脚就自己跟着这么做。”   杨世醒继续笑言:“好,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我也没想着把你拉下水,你可有听闻我在对话中提及到你?是陛下来得太快, 让我没时间送你回去, 才在半路撞上。你多多担待。”   这倒是实话, 他在刚才的言谈中的确没有主动提起过她, 都是陛下开的口,陛下因为皇后同意相见而喜出望外、加紧了前来的步伐也说得通。   阮问颖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行吧,这次就算了。”反正撞都撞了,她就算不担待也得担待,“下次你可再不能这么做了。”   “是。谨遵姑娘之命。”   “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阮问颖就催促杨世醒回去休息,她自己也唤来宫女简单梳洗一二,怀着稍许对帝后谈话的不安就寝歇下。   好在这份不安没有成真,第二天她去长生殿侍疾,见皇后气色如常,没有什么异样,便松了半口气。   等到私底下询问相熟的宫女,得知帝后昨晚确实见了面,那剩下的半口气也松了,心想,陛下到底是将杨世醒的话听了进去。   当然,也有可能与之无关。毕竟陛下对皇后还是有不少感情的,又是在生辰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怎么样也不会抱着吵架的心思来见面。   接下来的事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午膳时分,陛下携杨世醒前来,在长生殿中与她们一同用膳。   皇后没有拒绝,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来,安然吩咐宫人传膳。   甚至笑着说了一句:“这些天来药汤、药膳不断,让我这殿里都染上了不少药味,你们莫要嫌弃,权当是陪我用一顿药膳。”   中途还发生了一桩趣事。   杨世醒命人给陛下呈上一碗米饭,道:“父皇,这是张御厨新煮好的稻谷饭。昨晚母后在听说孩儿给父皇送的贺礼后很是好奇,也想尝一尝它是什么味道。”   “然母后凤体未愈,用不得这等粗糙饭食,不如由父皇来替母后品尝一番,告诉母后它是什么味道。正巧父皇昨日宴上无暇细品此饭,可以趁着今日补回来。”   米饭的模样和万寿宴被呈上的相似,但成色没有那么好,泛了一点黄,在旁边珍珠红豆米的对比下更显黯淡无光。   陛下看着它,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这是你母后的意思?”   杨世醒张口欲言,皇后却抢在他之前道:“不错,这正是臣妾的意思。”   她看向陛下,浅浅笑言:“听说醒儿给陛下献上了这样一份贺礼,臣妾心里极是震动。此礼意义非凡,不仅是给陛下的贺礼,也是给天下百姓的贺礼。”   “臣妾原想亲自见识一番这份贺礼是何模样,可惜身子不中用,用不得这份礼,只好麻烦陛下,希望陛下能替臣妾圆愿。”   杨世醒也在边上帮腔:“是啊,父皇,若非母后授意,儿臣又岂会擅自做主?父皇就帮母后这一回忙,替她用下这碗米饭吧。”   他这话说得连阮问颖都不信,遑论陛下?更不要说从“尝味”至“用饭”的步步推进,明摆着是因为陛下在昨日只动了一口米饭,他不想轻易放过对方,才特地挑在这个时候找事。   就是没想到皇后会配合他的说法,有些出人意料。   皇后在这段时日里虽然浮起过不少笑脸,但眉宇间总含着几分忧愁,时不时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好似一抹漂泊无依的浮云,很少像现在这般显出鲜活气。   莫非昨晚她和陛下的一面见得很好?他二人之间解决了问题,或者说暂时解决了一部分问题,使她能够舒展容颜?   阮问颖在心中思忖。   不管事实真相如何,陛下的惊喜是实实在在的,笑呵呵地盯着皇后道:“好,父皇就替你母后用这碗饭。”甚至没有闲心把目光分给杨世醒。   皇后垂眸浅笑。   杨世醒看了陛下一眼,没说话。   阮问颖低下头,借着喝汤的动作掩去笑意。心想,看来今天某人的计谋要泡汤了。   也该有这么一回,以往总是叫他如愿,虽说那些计谋对付的人不是她,她也很喜欢看着他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可一件事见久了多少有些腻味,不如看他栽上一栽,换个新鲜。   且陛下比她要强得多,不仅能面色如常地用饭,还能露出一张笑脸对皇后细细描述滋味,没有多喝一口汤,不知是有情饮水饱,还是天子心性如此,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皇后也因此多了几分展颜,一顿午膳下来宾主尽欢,宛似紫宸殿一事从未发生过。   倒是陛下主动提起了万寿宴上太后的进言:“她应是想给醒儿纳妾。不过不用担心,我不会同意此事,往后也不会答应任何人在这方面的提议。”   他将目光扫过在座三人:“朕保证。”   突如其来的天子允诺让阮问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候谢恩,又要怎样谢恩。   好在皇后替她作了回答,盈起一抹浅笑道:“臣妾在这里替两个孩子谢过陛下。陛下总算明白了臣妾当日之心。”   陛下看起来却似是对这笑应不满意,低哼:“你也就对他们的事上心了。”   “父皇。”杨世醒开口。   陛下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昨夜叮嘱,拧了拧眉,有些别扭地道:“父皇知道。父皇也不是要旧事重提,是——”   “原本父皇就没存着让你纳妾的心思,只是说来试探一二,看看你对你表妹的感情,闹成那天那副模样,委实不在父皇的预想之中。”   这话相当于是在承认错处,阮问颖万想不到一国之君会如此放下身段,一时颇为讶然。   杨世醒却面不改色,仿佛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甚至把话又推进了一步:“儿臣可没看出来父皇是在试探,还以为父皇是铁了心要逼迫儿臣。”   皇后也道:“这世间有许多事是经不起试探的。两个孩子感情这般好,陛下何必多此一举,给他们之间凭添波折呢?”   陛下试图挣扎:“朕是在为他们的将来着想——”   皇后道:“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他们处理。且依臣妾看,将来的他们不一定会出现什么问题,反倒是陛下现在的这番试探,会带给他们烦恼。”   陛下终于举手投降,讪讪摸了摸鼻尖,道:“知道了,朕往后不会再犯。”   震惊于陛下俯首的同时,阮问颖也在心底舒了口气。   这是一个基于天子、夫君、父亲的允诺,强过杨世醒赢一百个赌约,有了它,她再也不用担心紫宸殿一事重演,可以彻彻底底地把疑虑抛开。   此时此刻,她真心感谢起了杨世醒在昨夜的擅自做主,如果不是他让帝后见面,陛下今天就不会过来用膳,也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语,做下这么一个允诺。   就是陛下看起来有些郁闷,仿佛觉得在晚辈跟前丢了脸,临走时见杨世醒在殿内不动,似乎想要留下,特意点了他的名。   “你杵在你母后宫里做什么?上午的朝事还没有议完,下午要接着去紫宸殿议,还不赶紧跟着朕离开?”   杨世醒哪里不知道陛下是在找他的茬?不紧不慢道:“父皇容禀。表妹入宫侍疾多日,外祖母甚是想念,儿臣于昨日宴后答应了外祖母在今天送表妹回府,还请父皇允许儿臣相送。”   陛下抖了抖眉,看起来很想说些什么,但鉴于真定大长公主的岳母身份,他什么都没说,只道:“行,朕允了。你送你表妹快去快回,别让朕抓住你在躲懒。”离开了长生殿。   皇后得知此事,命人去碧寝收拾阮问颖的行李,对她道:“过了这么些天,舅母的病已是大好,不必再麻烦你过来侍奉,你回家后好好休息。”   又避开外人,对她叮嘱:“你祖母此番想要见你,固然存了想念之心,但也未必不另有它意。尤其是昨日太后在宴上的进言……”   “回去之后,你祖母如果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也别当真。知道了吗?”   阮问颖有些不解。她能明白皇后的部分意思,就如顾婧柔为了太后之言找她一样,真定大长公主想必也是为了同样的缘故要见她。可什么叫做奇怪的话呢?斥责?还是诘问?   她把这份疑惑压在心底,点点头,乖巧应道:“是。颖丫头知道了。”   二人结束对话,走出里间,杨世醒正在外面等着她们。   见她们出来,他没说什么,照常向皇后见了礼,和阮问颖一起服侍对方回寝宫歇息,然后拉着她告辞离去。   直到上了宫门口的马车,他才询问她道:“皇后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第252章 她觉得很累,不想再演下去了   阮问颖如实回答:“没什么, 就是让我回去后不必再进宫侍疾。还叮嘱我说,如果我祖母和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不要往心里去,也别当真。”   杨世醒微微扬眉:“奇怪的话?”   “是啊, 你也觉得不能理解吧?”阮问颖很高兴他能和自己想到一块, “祖母应是为了昨日太后之言要见我,她或许会责问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什么叫做奇怪的话, 我想不出来。”   杨世醒想了想, 摇摇头:“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没关系,不管她说什么, 你都当做耳旁风即可。”   “实在听得烦了, 你就把我扔出来,说我已经为了这事和陛下大吵一架, 发誓此生非你不娶, 让她不要担心。”   “哦,对了。”他补充, “你还可以把午膳时发生的事说给她听, 告诉她,陛下已经允诺,不会应下任何人的纳妾之议。”   说起这事,阮问颖就笑开了,嫣然看向他道:“陛下能有此诺,多亏了你在昨夜的擅自做主。你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力吗?知道让他二人见面能解决我们的麻烦?”   杨世醒也笑:“一点推想而已。陛下多日不见皇后, 难得能够相见, 绝对不想搞砸它。至于皇后, 她素来心软, 昨日又是陛下生辰,也不会把气氛闹得太僵。”   “何况,她每年都会亲手给陛下准备生辰贺礼,今年陛下或许不敢要,但她……或许会照常准备,也需要机会把它送出去。”   阮问颖惊讶:“当真?”   “生辰贺礼这部分是我猜的。”他道,“但前半部分应该不会错。你今日也看到了他们之间的情形,融洽了许多,想来昨晚上的面见得不错。”   “不过陛下的允诺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是有私心不假,可顶多就是希望他以后再找麻烦时能想起我的这份贴心,得到允诺实在是意外之喜。”   阮问颖笑颜依旧:“你能想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昨夜我还担心,陛下会不会又和皇后起龃龉,恼到你的身上。到底是你神机妙算。”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镇国公府门口,她本想同杨世醒道别后下车,不料对方却表示要和她一起入府,拜见真定大长公主。   他道:“你祖母既是为了太后之言要见你,我的陪同应当能使她安不少心,也好让你少听她的几句教导。”   阮问颖自然乐意,但想起陛下临走时说的话,有些犹豫:“你不是还要去紫宸殿议事吗?会不会耽误了时辰?”   “不会。”他道,“徐茂渊他们要到未时一刻才进宫,现下还早着。况且我只是进去见一见你的祖母,请个安问个好就没了,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阮问颖听他说得有理,便点点头,和他一起下了马车。   真定大长公主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会一块拜见,二人到达正堂时,大长公主才堪堪而至。   看来,她的祖母原本并不准备在正堂见她,不知是不喜欢走动,还是想给她一点威严看。   面对杨世醒的到来,真定大长公主一如既往地展现出慈容,亲切而热情地招待,佯装不满地嗔怪小孙女时也是含笑而语。   “你这丫头,也不提前命人回来知会一声,让祖母什么准备都没有。若是府里下人因此而怠慢了你表哥,可如何是好?”   阮问颖撒娇而笑,和对方扮演一对慈孝祖孙:“孙女也是才知道表哥要过来,如何提前命人知会?再说,表哥是自己人,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杨世醒陪着她一起演:“表妹说的是。世醒此来只是为了拜见外祖母,不拘什么礼数。外祖母近来可好?”   大长公主笑着点头:“甚好。甚好。”请其上座。   祖孙三人在堂屋里说了些话,又用了些茶水,杨世醒就起身告辞。   在他走后,真定大长公主维持着一张笑脸,对阮问颖亲切笑言:“昨日在宴上,听到太后说的那些话,祖母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这份心是白担了。”   果然,她的祖母找她是为了太后进言一事,也果然被杨世醒说准了,看见他陪着她入府,大长公主会安下不少的心。   阮问颖故露懵懂,含笑询问:“祖母有何事担心?昨日宴上……太后说什么了吗?”   真定大长公主显出一点嫌弃她愚钝的神色:“你不知道她准备说什么?枉费你素日机灵聪慧,竟不知晓她想趁着万寿宴之机给你表哥纳妾。”   她故作惊愣:“怎么会?”   “怎么不会。”大长公主哼出一声,“从前她就有着这心思,几次召顾家人进宫,给她侄孙女和你表哥牵桥搭线,可惜你表哥从不搭理,让她只能断了念想。”   “现如今,祖母虽不知她是何时把这份心思重新拾起来的,但绝不会想错,昨日在宴上,她就是想向陛下进言,让陛下做主给你表哥纳妾。”   说到这,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好在陛下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阴差阳错地把话揭了过去。你表哥也满心满眼里只有你。祖母不用担心。”   阮问颖适时地表现出一点羞涩,低头赧应:“是,表哥待孙女确为真心……陛下也疼爱孙女,不会委屈了孙女。”   不意真定大长公主却对此抱有不同意见:“话不是这么说,即使陛下当真应了其言,给你表哥纳妾,也算不得委屈了你。”   阮问颖一怔,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大长公主把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道:“素来妾为妻从,你表哥就是纳上十个八个妾,也及不上你半分,你大可把她们当做猫猫狗狗,不必在意。”   “千万别像你舅母那样,为了这事和陛下闹别扭,闹来闹去,闹到最后,不仅没闹出个什么结果,还浪费了陛下对她的不少情意。何必呢?”   她语重心长地叮嘱:“你可不能学你舅母,为了几个妾室同你表哥置气。颖丫头,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妾确实不能与妻等同,可一个人纳了妾,就说明他对妻子没有那么喜欢,不然如何会纳?”   真定大长公主道:“寻常男子是这个道理,但你表哥不是寻常男子,自然不能同论。他将来是要有三宫六院的。有时候,为了前朝的一些事,他就算不想纳也得纳。你要理解。”   阮问颖不赞同:“前朝后宫岂能有所瓜葛?如果为了前朝就要影响后宫,那是无能,不是无奈。”   大长公主摆出一副谆谆教诲之色:“你不懂。朝堂之中派系林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有能为的君主也会有掣肘之时。陛下当年不就是在百官的进谏下,放弃了要嫡长子的念头?”   阮问颖还是觉得这话不对。   以她目前得知的情况,陛下当年之所以会重回后宫,有一半原因是在和皇后赌气,不全是被逼的。没有坚持要嫡长子的原因也很复杂,里头牵扯到不少玄门妙法,不能一概论之。   再说回杨世醒,他或许现在还不及陛下,但在将来的有朝一日,他定能超越后者,成为一代明主。无论朝堂如何波云诡谲,他都有能力掌控。她坚信。   他与她的感情也不似陛下与皇后那般,她永远不会为了纳妾一事和他争执,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所以她不需要理解,也不需要学会分辨轻重。   她没有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出来。以大长公主的性情,只会觉得是她想法不好、观念不对,她不想引发一场无谓的争执。   她点点头,应道:“是,孙女明白了。孙女会谨记祖母之言。”   然而,大长公主却仿佛察觉了她的真意,目光敏锐地在她脸上扫过,询问:“你真的明白了?别嘴上应一套,心里想另一套。祖母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你好,你莫要不当回事。”   “你也别仗着你表哥喜欢你就无所畏惧。人都是会变的,尤其男子更薄情,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例外。你要喜欢你表哥,要表现得很喜欢他,但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不能真的陷进去。”   “祖母也不和你说见外的话。在你成亲前,祖母会给你挑两个貌美的丫鬟作为陪嫁,一旦有人想给你表哥纳妾,你就把丫鬟送给你表哥。”   “如此一来,你既能少几名和你争宠的妾室,还能培养心腹。日后你表哥就算纳了侧妃,也不用担心你的地位动摇。”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想了想,道:“祖母看你身边的那个谷雨就不错。长得好,会察言观色,对你也忠心,她这样的侍女正适合当陪嫁。”   阮问颖缓缓隐了笑。   她知道,此时最正确的做法是应承下这话,并把小暑也添上,虚言她已将二女视为陪嫁,不劳长辈再费心寻人。   可她不想这么做。在这世上,面对他人的退让,有的人会见好就收,有的人却会得寸进尺,永远不知餍足。大长公主就属于后者。   她觉得很累,不想再演下去了。   她抬眸看向对方,道:“祖母此言甚是有理。可是祖母,为什么您在嫁给祖父时不这么做呢?”   “即使祖母以公主之尊下嫁,我朝也没有不让驸马纳妾的规矩,更何况以祖父的身份,并不算是高攀了祖母。”   “还是说,祖父对祖母情有独钟,不愿纳妾?那也不应该呀。天下男子皆薄情,祖父怎么可能不在其中之列?” 第253章 你——都休想再插手我的人生   真定大长公主脸色一变, 呵斥:“怎么同你长辈说话呢!这就是你身为晚辈的教养?”   面对此等情景,放在以前,阮问颖一定会下跪请罪,做出一副唯唯诺诺之态, 恳求对方息怒。可现在她不会这么做了, 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她直视着大长公主,这个府里资历最老、地位最尊崇的长辈, 道:“孙女固然没有晚辈的教养, 祖母也未必有长辈的慈悲。孙女此举, 不过是上行下效。”   大长公主拍案而怒:“放肆!你是在不满本宫方才说的那番话吗?本宫好心好意传授你为妻之道,你却这样不识好歹, 简直是白费了本宫的一片心!”   阮问颖毫不示弱:“祖母既然深谙为妻之道, 为何不在当初对祖父这么做?非要留到现在教孙女践行?”   真定大长公主冷笑:“愚蠢。本宫身为公主,嫁给你祖父自然无需有此顾虑。你是公主吗?岂可与本宫相提并论?”   阮问颖有样学样地回复:“孙女要嫁的也不是寻常男子。孙女相信表哥不是这种人, 嫁给他也不需要考虑这种事。”   “愚不可及!本宫有这份自信, 是因为本宫生来就是公主,不会因为你祖父的变卦而失去依靠。你呢?你生来就有你表哥的这份感情吗?一旦他移情别恋, 你又能倚仗什么?”   “孙女相信他不会移情别恋。”   大长公主被气笑了。   “你相信他?哈哈哈……”她掩去几声因为激动而涌起的咳嗽, “这真是天底下最最愚蠢之事!情之一字虚无缥缈,纵使多年恩爱夫妻也有情尽之时,你们才认识几年?你就能相信他了?”   “本宫也不是现在就逼着你把人送过去,只是让你预备好,以防万一,避免你将来生出后悔。本宫对你满腔关切, 你却这般不识好歹, 真是枉费了本宫素日里对你的疼爱之心!”   一番无可挑剔的话, 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可惜阮问颖已经不会再为此动容了。   她也不想再为此动容, 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大长公主那颗隐藏于冠冕堂皇之下的私心。   “祖母当真是对孙女关切疼爱吗?”她起身直立,“不是为了孙女在嫁给表哥后,能带给祖母的荣耀?”   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出如此不敬的姿态,大长公主惊怒不已,咳得越发急促,面色都有些涨红。   “你——你这是什么话?!本宫位极公主至尊,又为陛下岳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能贪图你什么?本宫是为了你好!”   阮问颖嫣然笑了。   “祖母,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做什么呢?”   “你我二人皆心知肚明,假使表哥不是六皇子、不得陛下器重,他就是再喜欢孙女,祖母也不会同意我们的事,更不会像现在这般,上赶着教孙女为妻之道。”   “祖母如此撮合孙女与表哥,到底是为了什么,祖母自己知晓。”   大长公主惊怒之色愈甚:“这难道不正是为了你好?本宫不让你嫁给得陛下看重的皇子,难不成还要让你嫁给平头百姓?到时恐怕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你!”   “祖母一定要非此即彼吗?孙女不嫁给皇子,就只能嫁给百姓了?”   “好,好……”大长公主迭声怒笑,“本宫算是听明白了,你就是不想嫁给六皇子,是不是?”   “本宫还以为你是个省心懂事的,没想到和你舅母一样冥顽不灵!来,你和本宫说说,你不想嫁给六皇子,想嫁给谁?”   面对大长公主的这番言语,阮问颖心底只浮现出四个字:胡搅蛮缠。   她压下生起的一丝愤怒,平静道:“此事与孙女是否想嫁给六皇子无关。孙女只想告诉祖母,莫要再打着为孙女好的旗号,对孙女指手画脚、发号施令,孙女不需要。”   可惜大长公主只是更加生气:“指手画脚?原来你在心里是这般看待本宫的。好哇,好,真是好一个孙女……”   “本宫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中你了呢?为你的将来殚精竭虑、筹谋万方,到头来得到你这番评价,真是多年的心血喂了狗!”   阮问颖也有点忍不住了:“祖母是为孙女殚精竭虑、筹谋万方,可祖母在殚这些精、筹这些谋的时候,可曾问过孙女,问过孙女愿不愿意祖母费这些心血?”   大长公主厉声呵斥:“你那时不过小小幼童,能懂什么?还不是听从长辈教导?就如读书习武一样,有些事需要长辈提前规划,不然等你懂了就来不及了!”   “难道本宫的这些筹谋害了你?没有让你过得更加舒心恣意?长安多少世家贵女都不及你,需看你脸色行事,将来更是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你现在享受到的一切,都是本宫当年的筹谋给你带来的,你不感激也罢了,如何还有颜面来指责本宫?”   阮问颖提高了声音:“因为孙女如今过得很好,所以祖母当年的举动便不算是错了吗?”   “不知祖母可有想过,如果六皇子对孙女像对顾家女一样不喜,祖母却固执地要把孙女塞给他,那么阮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顾家,孙女又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顾家女?”   大长公主怒言:“他现在不是很喜欢你吗!喜欢到愿意只有你一个!你又何必假设这么多?我看你就是铁了心要找本宫的茬!你给本宫跪下!”   阮问颖没有跪,倔强地立在下首,直视着端坐在贵榻上的长辈:“孙女没有错,为何要跪?”   真定大长公主怒不可遏,抄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朝她扔了过去。   半凉的茶水洒了阮问颖一身,茶盏顺着她的裙摆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混账东西!”大长公主破口大骂,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连续不断的咳声让阮问颖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想要上前,但最终忍住了,没有动作。   大长公主越发怒火中烧,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地冷笑:“好、好,真是本宫悉心教养出来的好孙女,如此不忠不孝,真是使本宫开眼。”   “本宫看你也不必嫁人了,今日本宫就将你打死在这里,落个清净!来人!”她厉声唤来候立在外的公主家令,命其去请家法。   公主家令早就听到了里头的争执声,在进来时有所准备,可还是被祖孙两人的情状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给大长公主抚背顺气,又欲唤人进来收拾被砸碎的茶盏,服侍阮问颖换衣裳。   大长公主阻止了她:“别管这些!你自去照本宫的吩咐做!这孽障已经反了天了,本宫今日就要给她一个教训!”   公主家令闻言有些犹豫,试图劝慰阮问颖认错赔罪,可惜话才刚开了个口就被大长公主打断,只能在后者的不断催促下依言而去。   看着于一脸恼恨中夹杂着快意的长辈,阮问颖从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厌烦。   她尝试做最后一次努力:“祖母,孙女并非不敬祖母——”   大长公主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看你不敬得很!瞧瞧你刚才的那副模样,是该对长辈有的态度吗?简直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现在知道服软了?本宫告诉你,晚了!”   阮问颖终于忍无可忍。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她道,“你以为我是在今日忽然发了疯,才对你这般无礼吗?不是!我早就受够了你对我的安排,从亲近六皇子到打探朝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为的你的私心?”   “我现在是过得很好,在六皇子的庇护下如鱼得水,可这不代表你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更不代表从今往后,我都要听你的安排过日子!”   “祖母。”她露出有生以来对长辈的第一个讽笑,“我不需要你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安排我的人生,我过得好与不好是我自己的事,与祖母无关。”   “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休想再插手我的人生。”   话毕,阮问颖转身离去。   大长公主岂容她这么离开?当下厉声喝止,不见有应后又一迭唤人进来拦住。   同时,或许是被气得狠了,她的咳喘越发激烈,眼见阮问颖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隔断之后,惊怒交加之下,她开始喘不上气,发出“赫赫”之声,听来着实可怖。   闻命入内的侍女都吓呆了,围在主子旁手足无措,不知是跑去请大夫好,还是叫公主家令回来救急好,只有一两个手脚伶俐、胆子也大的侍女想到了抚背顺气,可惜收效甚微。   还是阮问颖转回身,示意侍女查看熏炉,发觉里头的药香片燃尽后命人取来一枚重新点燃,再命她们从大长公主惯常放药的锦盒中取来一枚药丸,给对方服下,才让其脸色好转了不少。   然而,面对她的这番举止,大长公主却丝毫不领情,带着未尽的气喘冷冷道:“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本宫,好从此一个人逍遥自在。本宫真是瞎了心肝瞎了眼,养了你这么一头白眼狼!”   阮问颖觉得自己也要被气得发抖了,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不动妄恼”,才没有把这份情绪表现在面上,学着她的模样冷冷开口。   “孙女也是今日才知晓祖母的真面目。祖母既然对孙女如此作想,那孙女也不多留了,免得祖母看见孙女生气,贵体不康。”   她说完就转身欲走,被一名较得大长公主看重的侍女拦住:“殿下被大姑娘气成这副模样,大姑娘怎么好这般离开?”   她冷冷道:“你没听见你们殿下方才对我说的话吗?我要是留下来,恐怕你们殿下会以为我在图谋她的性命,还是不留的好。”   侍女不敢接她这个话茬,赔着笑道:“姑娘说笑了,殿下怎么会这般想姑娘?殿下方才是气糊涂了,才会这么对姑娘说话。姑娘只消对殿下服个软、说几句好话,殿下就一定会气消的。”   阮问颖不欲多言,只道:“让开。”   侍女还待劝慰:“姑娘——”   她似笑非笑着把美目一瞥:“怎么,你要拦我?”   侍女讷讷低头,道了一声“……奴婢不敢”,退避至一旁。   偏在此时,大长公主提气吩咐:“把她给本宫拦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她离开这里半步!”   周围的侍女尽皆听命,再度拦了上来。   阮问颖的耐心终于告罄,撕破最后一点维持的虚象,唇角扯出一缕冷笑,道:“你们可都想好了,今日是你们殿下当家做主,来日却未必。你们当真要听她的话在这里拦我?” 第254章 原来是去搬了这尊救兵过来,倒也敢   堂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真定大长公主的咳嗽声又急促起来, 不知是因为阮问颖的这番话,还是因为侍女在听了这番话后的沉默。   “你——你这个孽障——”   阮问颖不理她,径自把目光在周围的侍女中扫视一圈。   “如何,你们可想好了?”   一息之后, 一名侍女往后退了一步, 朝她行礼道:“奴婢恭送姑娘。”   有了这么一个开头,其余人也不再僵持, 皆跟着照做, 朝她行礼, 齐声道:“奴婢恭送姑娘。”   身后,大长公主的咳声愈发剧烈, 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好不容易顺好的那口气也喘不上了。   阮问颖面色不改,随意点了两名侍女去后面照顾, 转向带头行礼的侍女, 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抬起头,压抑着一抹欣喜之色地回答:“奴婢名叫小葵, 是在四岁那年被国公大人买下, 送到大长公主殿下身边服侍的。”   后两句话有些刻意,显得较为急功近利,但没关系,阮问颖正需要这样的侍女,微微笑道:“你随我来。”带着对方离开了堂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大长公主遇冷的同时, 公主家令也遇到了麻烦。   首先是在她听命带着人去请家法的时候, 被同样在外边候着, 也听闻到了一点动静的谷雨和小暑拦住, 询问她要做什么。   得知实情后,小暑最先感到不可思议和气愤地开口:“姑娘长这么大,几时受过家法?便是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都没有这么做过,大长公主殿下怎能如此?”   然后是谷雨,含着笑劝慰:“姑姑且仔细想一想,大长公主殿下素日里那般疼爱姑娘,岂会真舍得让姑娘挨家法?不过是一时气言而已,姑姑万莫当真。”   公主家令原是大长公主心腹宫女的女儿,子承母业继任了家令一职,平时颇得大长公主倚重,在别的主子跟前也得脸,寻日里便有些眼高于顶,瞧不起府中仆役。   面对二女说法,她摆出一贯爱答不理的轻慢之态,道:“当不当得真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殿下金口,我总不能当做没听到。你们且别拦着,等我请了家法回来,就能知道殿下准备怎么做了。”   小暑着急道:“大长公主殿下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会顾虑这么多?姑姑一旦去请了家法回来,恐怕殿下会当即行家法,这怎么可以?”   谷雨跟着相劝:“是啊,姑姑好歹等上片刻,若殿下坚持要行家法,姑姑再去请不迟。”   公主家令慢悠悠道:“这就不是我能顾虑的事情了。我只知道这是殿下的吩咐,我需要去做。我也不能等上片刻,万一殿下不仅没改变主意,还迁怒到我的头上,这份怒火你们谁替我担?”   小暑被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气到了:“姑姑未免太不近人情,难道没听见方才大长公主殿下的话——”   谷雨连忙扯住她,示意她住口,对着公主家令赔笑道:“我们知晓姑姑的难处,也不想为难姑姑。可圣贤书里有一句话说,小受大走。”   “大长公主殿下正在盛怒之中,姑姑请了家法回来,若是使殿下一个不小心没收住力道,让姑娘发肤有伤,岂非陷殿下于不义之中?”   公主家令也知道这个道理,更知道大姑娘这家法不能挨,要不然等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回来,有她好果子吃的,她可不会那么傻。   然她不喜谷雨此种态度,觉得对方是在威胁她,遂故意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家令,哪管得了这么多?”   “再说,殿下一贯慈悲心肠,从不和小辈置气,如今竟被气得要请家法,定是姑娘对殿下不敬。殿下便是将姑娘打死,也是姑娘该受的。”   这话彻底激怒了小暑,开始口不择言起来:“什么叫姑娘该受的?你以为我们没听见里头的动静吗?你们家公主若当真有一副慈悲心肠,便不会口口声声扬言要把我们姑娘打死!”   公主家令也沉了脸:“放肆!殿下声名岂容你随意污蔑?来人,给我把这个不敬殿下的贱婢拖下去!”   谷雨试图替小暑向公主家令赔罪,同时拼命扯住小暑的胳膊,示意其不要再开口,可惜两方都不领情。   小暑怒道:“好啊,你和你们家公主一丘之貉,都想要欺负姑娘。六殿下陪着姑娘回府时,你们腆着笑脸殷勤招待,六殿下一走就翻脸无情,可别忘了六殿下还没有走远!”   公主家令冷笑:“怎么,你想把六殿下叫回来主持公道?你尽管去,让我看看宫中的皇子是如何替没有出阁的姑娘家主持公道的,真是天大的笑话。”   小暑气得面色通红,一把挣脱开谷雨的手,转身跑走了。   谷雨阻拦不住,下意识想要追上,但想起公主家令还在,只能继续留在原地相劝:“姑姑息怒,她不过一时气话,不会真的去找六殿下。”   又道:“大长公主殿下与姑娘素来相处融洽,此番争执定是有什么误会。单看我们姑娘这些时日都在宫中给皇后侍疾,替殿下尽孝,就能知晓姑娘对殿下的孝心。”   谷雨的这番劝说不能说不在理,放在平时,公主家令定会仔细想一想,但此刻她被小暑牙尖嘴利的一通话语挑动了怒气,又回忆起大长公主命令时的斩钉截铁,便没有听进去。   冷笑一声道:“我说了,我只听殿下的吩咐行事。你若觉得不妥,大可自去里头相劝,且没人拦着你。”话毕,领着人扬长而去。   谷雨想要拦她,还是没能拦住,只能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深深蹙眉,叹了口气,一咬牙,也转头去了别处。   待得公主家令领着人请好家法,欲回堂屋时,有人也同样领着人沿着抄手游廊行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正是二少夫人赵筠如。   她怀胎已有七月,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临盆,此前一直待在长风苑里安心养胎,便是走动也只在苑里走动,从不到外头来。   此时见到对方,公主家令不由得吃了一惊,等看到对方身旁的谷雨,她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暗自冷笑,心想,原来是去搬了这尊救兵过来,倒也敢。   她领着人向其行礼:“奴婢见过二少夫人。夫人身怀六甲,如何好在府中随意走动?让二公子知道了担心。”   赵筠如笑道:“我原是得了一样新鲜玩意,想请祖母一观,半途才知祖母此刻正在堂屋同小妹商谈要事,不好打扰。”   “这会儿遇上了姑姑也巧,姑姑不妨随我一道回长风苑,把那新鲜玩意拿了,带回祖母居苑,也好给祖母一个惊喜。”   公主家令如何不知话中意思?摆明了是想把她引走。笑道:“二少夫人当真是对殿下一片孝心。且待奴婢把手头的差事办完,便立刻赶去夫人处,不叫夫人好等。”   赵筠如道:“何事这么急迫,让姑姑片刻也不能等?姑姑还是赏脸随我现在过去吧。”   公主家令继续推辞:“不是奴婢不肯赏脸,实在是殿下之命,奴婢不得不遵从。”   赵筠如似笑非笑道:“哦?如果我一定要请姑姑过去呢?”   “请恕奴婢难以从命。”公主家令垂着首,看似恭敬地道。   赵筠如原本就对大长公主颇有微词,此刻见到对方这番举止,更是心怀不满,不过一个小小家令,也敢和她摆谱?   当下冷了一点脸,道:“姑姑真是好大的架子,我三番几次地相请都请不动,不知这府里除了祖母,还有谁能请得动姑姑?”   闻言,公主家令的心里生起一点自得,矜持道:“夫人言重了。奴婢身为殿下家令,自当遵从殿下之命。”   本朝律例,公主府内置一家令,掌府中事务。虽然因为特殊的原因,嫁入国公府的两位公主都没有建公主府,但其居所的豪华不亚于任何一处公主府,家令一职也仍在。   因此,严格来说,公主家令并不算是侍女,而为女官,可以不用听从他人的命令。   赵筠如一听这话,就听出了对方是在显摆身份,心中更生冷笑,觉得平生所见最蠢之人也莫过于此,竟敢这般应她的话。   她没有出声,身为主子,她可以对下人笑脸以待,但不能口角争吵,不然就会失了身份,自有她的心腹侍女替她出声。   采芝冷笑道:“姑姑好大的口气。不过区区一个八品家令,就敢对我们夫人摆脸。难道不知我们夫人乃得陛下授封的五品将军,便是二公子也只可与我们夫人平起平坐,你算是什么东西!”   公主家令被这当头一喝,整个人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回了什么蠢话,得意之情立刻被惶恐后悔取而代之,带着点点不甘道:“夫人恕罪,奴婢万万没有此意——”   赵筠如本就看其不顺眼,不过仗着自己母亲服侍过大长公主几年,母女二人有点体面,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对她趾高气昂,丝毫不放在眼里。   从前她不得不忍,现在时机成熟,她可以不用再忍,又怎会滥做好人?当下捂着肚子,装作难受地叫唤:“采芝,我有点难受——”   采芝配合地和她唱双簧:“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一定是这个贱婢冲撞了夫人!来人,把这个贱婢拿下,等二公子回来了交予二公子发落!”   公主家令下意识叫屈:“夫人,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没做!”等到目光扫过一旁的谷雨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一场故意针对她的圈套。   她再顾不得许多,转头就想要离开,然而赵筠如的人已经围了上来,把她和她的人都制住,她挣脱不得,只能高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   她的呼喊很快变成了低呜,因为有人拿布团堵住了她的嘴,让她无法继续出声。   是谷雨。   她依然像在堂屋前那样谦和地笑着,素来温顺的眉眼里透露出丝丝冷意:“姑姑且安心歇息片刻,等姑娘回来了,一切自有分晓。” 第255章 我是这府里的主人,没有人敢真的对我不敬   阮问颖离开堂屋时, 正巧遇上从廊下行来的谷雨。   对方看见她,先是一惊,像没想到会在堂屋外头遇到她,接着就神色一松, 舒了口气般朝她福身行了一礼:“姑娘。”   阮问颖有些疑惑:“你不是在堂屋外守着吗?怎么从长廊上下来了?”   余光一扫, 发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不在,又加了一句:“小暑呢?”   谷雨有些为难:“小暑……跑外面去了, 奴婢一时大意, 没能拦住她。”   继而话锋一转, 道:“姑娘容禀。奴婢方才并非玩忽职守,而是听闻孙姑姑在办差事的途中崴了脚, 便赶过去查看了一下情况。”孙姑姑就是公主家令。   阮问颖闻言心念一动, 仔细看了谷雨一眼,见其虽然低眉顺眼,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鬓角处有汗珠渗出,显然经过了一段疾走, 心里就有了点数。   “原来如此。”她微微笑道, 偏头看向落后半步、一直恭谨地低着头的小葵,吩咐,“可是巧了,孙姑姑身体有碍,不能再照顾祖母,就由你来替她行使家令之职, 照顾祖母吧。”   小葵面色一喜, 抬起头应了声是:“奴婢谨遵姑娘之命。”   阮问颖瞥去一眼:“话倒是应得爽快。就不知你是否有这份能力?祖母患病有些时日, 宫里的太医和外头的大夫都说她要静养, 不能劳心劳力地折腾。”   小葵立即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奴婢一定会好生照顾大长公主殿下,不让殿下再像今日这般伤肝害肺。”   她赞许一笑:“好,我就喜欢你这副伶俐的性子。你且进去照顾祖母,送祖母回房,再使人去请吴家的吴想容大夫过来给祖母看病。若有人不服你,你就说是我允的,她们不喜欢可以另寻别处,自有人愿意做这些事。”   这相当于是给了金牌令箭,不怕里头的侍女不听话,小葵神色更显激动,压抑着欢喜应了一声“是!奴婢遵命”,转身回了堂屋。   谷雨在一旁看得有些疑虑:“姑娘?这是……?”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阮问颖不甚在意,“暂且先用一用她,用得好了就继续用,不好再换人。”   她看向谷雨:“倒是你,好好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谷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周围值守的侍女,道:“是二少夫人请姑娘过去一叙。”   阮问颖也知道这里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做好了在回漪蕖苑的路上听对方禀报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件事还牵扯到她的二嫂,不由微感惊讶:“二嫂?”   谷雨点点头:“是。”   她蹙了点眉,投去一个“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的目光,道:“既如此,那就走吧。”   二人离开正院,步上抄手游廊。   途中,谷雨小声解释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听得阮问颖又是想气又是想笑。   “你们——你和小暑也太胡来了,六殿下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抽出空送我回府,你们怎么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再去打扰?还不快把那丫头叫回来!”   她说着,环顾一圈,见廊下附近的假山处有一婆子在莳弄花草,便示意谷雨唤对方上前,吩咐其速速去漪蕖苑寻惊蛰过来。   惊蛰来得很快,阮问颖没有和她多话,直接让她骑快马出府,沿着通往宫中的官道拦截小暑,带其回来。   之后,她把目光转向谷雨,斥责:“你也是。为什么不拦着她?别说你拦不住,小暑的脚程可不比你快。”   谷雨连忙向她请罪:“姑娘恕罪,奴婢的确因为一时犹豫错过了良机,可……奴婢那时心切姑娘安危,害怕奴婢跟着小暑走了,大长公主殿下会对姑娘行家法——”   “所以你便学着小暑的主意,跑去二嫂处搬了救兵?”阮问颖道,“你有没有想过,二嫂身怀六甲,容不得一点闪失,倘或一个不好,她被人冲撞,伤了身子,你让我怎么和二哥交代?”   谷雨下跪:“姑娘恕罪!奴婢当时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奴婢知错,奴婢愿意受罚。”   见状,阮问颖叹了口气,软和了一点口吻:“你起来吧。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所以才会一时情急,行事失了周全。我不怪你。”   “下次你可不能再这样。不说别的,就说你和小暑两个人都走了,我若在里头有什么吩咐,谁来听我的命令,替我执行?”   “是。”谷雨低着头起身,“是奴婢和小暑低估了姑娘。以姑娘的能为,即使没有奴婢二人,姑娘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奴婢和小暑拖累了姑娘。”   阮问颖含出一抹清浅的笑:“不是你们低估了我,是你们跟着我在宫里待久了,忘记了这里是镇国公府,我是这府里的主人,没有谁敢真的对我不敬。”   谷雨也跟着她显出一点微微的笑意:“姑娘说的是。是我们关心则乱了。”   “好了,不说这些,说说你去请二嫂相助时的详情吧。”   “是。”   主仆二人继续往长风苑行去,阮问颖也在途中把来龙去脉听了个清楚。   原来,她的二嫂得知她今日回府,命人备了一些礼,准备等她回漪蕖苑后差人送给她,不想却先迎来了她的侍女,听闻了她要被大长公主行家法的事。   几乎没有多想,二少夫人就应了谷雨之求,领着人和后者一块去堵公主家令,那些准备送出去的礼也成了她堵人的借口。   当然,就算没有提前备礼也一样,不过是上下碰口说句话,二少夫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存着让公主家令平安回去的心思。   听到这里,阮问颖出声询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二嫂的意思?”   谷雨道:“在半途拦人是奴婢的意思,至于其它的,皆是二少夫人的主意。”   闻言,阮问颖便在心里笑了笑。   看来她的二嫂行如此仗义之举不光是为了她,而是早已忍耐公主家令许久,就等着能正大光明教训对方的一天。谷雨此番求援,正是瞌睡递枕头,遂了其的意。   果然,长风苑里,面对她的到来,赵筠如挺着肚子热情相迎,根本不接受她的道谢:“谢我做什么?你既喊我一声嫂嫂,便是我的亲妹子,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反倒是我该谢谢你。我早看那家令不顺眼了,仗着在大长公主殿下跟前有点体面,就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我今日便叫她看个清楚,在这府里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阮问颖不敢让她久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抱腰靠几上坐下。   “嫂嫂何必同那等人置气。像她那样的奴才,纵使有天大的脸面也不顶什么事,迟早会栽跟头。我们等着看热闹便是。”   赵筠如道:“热闹要自己制造才好,光看有什么意思。”   她莞尔:“嫂嫂今日可不就是制造了一回大热闹?”   赵筠如也笑了:“你说得不错。总算是叫我好好地出了一口气。”   又问她,“我虽把那个奴才拘起来了,但大长公主那里我不好插手,只能让你的侍女去试着通报一声,说我请你过来一叙。大长公主可信了这话?”   阮问颖道:“嫂嫂也知道,祖母近几个月里身体一直不好,时犯咳喘,方才在堂屋里,她情绪太过激动,又犯了这毛病。”   “谷雨来时,我已命人把祖母送回居所,请大夫过去看病。谷雨的这声通报,祖母压根没有听到,自然也谈不上信不信。”   她这话说得掐头去尾,一般人听了只会以为大长公主是在发怒途中犯病的,至于发怒的原因则不会去深想,毕竟已有前言说了,大长公主欲对她行家法。   可赵筠如是聪明人,知道府中这位老太君的脾性,或许会因为生怒而犯了旧疾,但绝不会乖乖听孙女的话回去养病,必须得先行了家法、消了自己心头的气再说。   且听对方之言,是“让人送回”,而非“听命送回”,里头的意味就很深长了。   再一细想,她这小姑子虽不像她那榆木脑袋的夫君一样对祖母愚孝,但在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也算恭敬,不见违逆,此番能把大长公主气到连主都做不了的地步,祖孙之间恐怕起了一桩大冲突。   鉴于她的小姑子好端端站在她跟前,同她言笑晏晏,这场冲突的获胜者是谁不言而喻。   霎时,赵筠如心头大感快意。   她甚至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笑容灿烂道:“是吗?那可真是巧了。我当时就对你的侍女说,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不会出什么事,让她不要担心。你瞧,现在不就被我说中了?”   倒让阮问颖一时想不出该接什么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只盼二哥回来知道这件事后,别骂我气倒了祖母就好。”   赵筠如丝毫不怵:“你二哥他就是个拎不清的,他指责你只能说明他脑子不好,你且自来寻我,我替你主持公道。”   阮问颖笑了笑,道了一声“多谢嫂嫂体贴”,继续问:“那家令呢?嫂嫂把她安置在了何处?”   闻言,赵筠如收起了一点笑:“我命人把她和她带着的人都关在了柴房里。不过——说起这事,我想向妹妹求个主意。”   她道:“换了别的奴才,敢像她那样冒犯我,早被我打出府了。可她说到底脱了奴籍,又在长辈身边伺候,贸然处置了她,我只怕会引来什么麻烦。不知妹妹可有什么好法子?”   阮问颖明白她的顾虑,素来只有长辈处置晚辈身边人,没有晚辈处置长辈身边人的道理。家令一职倒是其次,府吏和外头正儿八经的官员还是不同的。   也不好就这样把人放回去,一来不能确保对方不向大长公主告状;二来,她们此番已是彻底撕破了脸皮,谁也不知道此人会不会因此生出恨意,她不能放任一条毒蛇在府里游荡。   她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们说她突发恶疾,看在她服侍了祖母多年的份上把她送到庄子里照顾,让她在府中供职的两个孩子也跟着过去,不必留下来伺候人。”   这是一个很讲究的法子,是在庄子里平安终老还是不治身亡,端看主人家的意愿,是一种体面的明赏暗罚。   当然,也不妨碍真的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恩典,譬如府里不知情的仆役,譬如阮问颖的二哥,能有效避免对方在得知此事后朝妻子说出什么冲动的话,影响夫妻感情。   赵筠如虽在娘家时也学过管家之道,但自从嫁进镇国公府后就跟着丈夫边关长安两地跑,几年下来把兵法背得滚瓜烂熟,倒把这些后宅间的谋算忘了大半,听闻此言,登时如醍醐灌顶,眼前一亮,笑着道:“这个法子好,就听你的。”   笑了一会儿,她又有些迟疑:“不过,公主家令这一去,大长公主那边势必会问,到时——”   “嫂嫂不必担心。”阮问颖笑道,“祖母那边自有我去解释。且我这边正巧多了个人手,能顶上空出来的家令一职,不会怠慢了祖母。”   赵筠如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谷雨来向她求援时,她还以为情势有多么十万火急,顾不得自己笨重的身子,就疾步而出。   现在想想,哪怕没有她过去救场,以她这小姑子的能力,大长公主也奈何不得,端看原本是后者欲行家法,现在却被前者气得病倒、还被架空了身边人就能知晓。   看来,从今日开始,这府里的天要变了。 第256章 六殿下的这份宠,不是谁都能轻易承受的   确定了对公主家令的处置后, 姑嫂之间闲聊起了家常。   阮问颖道:“听谷雨说,嫂嫂用来作说辞的新鲜玩意原本是给我准备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物件,可否让我一观?”   赵筠如“哎唷”一声, 摆摆手:“哪有什么新奇物件, 不过是我随口说来糊弄人的,当不得真。”   “且经过今天这一遭, 那些东西已经沾染了晦气, 不能再送给你。等年底我娘家兄长述职回京, 我再送你几样他们任地的风物,保管比你在长安城中见到的都要有趣。”   说笑间, 谷雨在外头求见, 得到允许后带着为难的神色入内,禀道:“姑娘, 六殿下过来了, 此刻正在堂里,等姑娘过去一见……”   阮问颖一惊, 不可置信道:“他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惊蛰去追回小暑了吗?难道她没有追上?”   谷雨道:“惊蛰追上了, 但那时小暑已经离六殿下的车架很近,两个人的动静惊扰到了六殿下。六殿下命停车细问,得知府中发生的事,就回了过来……”   一时间,阮问颖不知道该说巧还是不巧。   但人已经来了,她不可能不见, 因此她只怔了不到片刻, 就起身向赵筠如告辞:“二嫂, 真是对不住, 我——”   “我知道。”赵筠如含笑打断她的话,撑着腰起身,送了她两步,“没关系,你快去吧,别叫六殿下好等。”   主仆二人告辞离开,采芝命小丫鬟进来收拾待客的茶盏糕点,赵筠如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幽幽叹了口气。   “夫人?”采芝关切地扶住她,询问,“怎么了?可是有哪里难受?”   “没什么。”赵筠如倚着锦榻坐下,“不过是生出一点感慨……都说皇家无情,六殿下却重情重义,一听闻府里出了事,就立即赶了过来。大姑娘真是好福气。”   采芝往她腰间塞进一个靠枕,拉过一张矮几,在榻边坐下,给她捶腿:“这是好事。六殿下对大姑娘越好,府里就能越好,夫人的日子也能更好。”   赵筠如道:“你想哪里去了?我现在的日子就已经够好了,不必奢求更多。我眼红的是人家对大姑娘的这份真情,不知道你们姑爷什么时候能及得上对方一半。”   采芝扑哧一笑:“夫人怎么会这么想?六殿下固然对大姑娘好,姑爷对夫人也不差呀,这些日子里哪日不是夫人说东,姑爷不敢往西?”   赵筠如红唇勾起,哼声道:“这不叫真情,叫胆小。成天对我唯唯诺诺,没点男子汉气概,让我看了就心烦。”   “你说,他在青州领兵时明明挺有血性,怎么一回长安就成了这副模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采芝心道,青州黄沙无际,人在那里待久了,自然而然会染上肃杀之气,不比长安繁华富贵,能洗去一身尘埃。   不说二公子,便是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甚至二少夫人自己,面貌在青州和长安时就有微妙的不同。   不过采芝也知道,自家夫人的症结不在此处,遂想了想,轻声道:“六殿下对大姑娘是很重情,可依奴婢看,有的时候,情太重了也未必多好。”   “这几个月里,大姑娘哪次不是夹在大长公主和六殿下之间左右为难?尤其是大长公主,仗着大姑娘得六殿下喜欢,就一直把大姑娘往六殿下身边送……这,简直叫人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筠如轻声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大姑娘和六殿下是得了陛下赐婚的,大长公主这么做,礼数上虽然差了一点,但也没有旁人敢挑。”   “而且,以我们府里这尊老太君的脾气,与其从早到晚给她请安,看她的脸色行事,不如被她推着往外送。起码人家是真心的,会对自己好。”   采芝道:“六殿下对大姑娘自然真心,对大姑娘的宠爱更是世所罕见。可——容奴婢说句斗胆的话,六殿下的这份宠,不是谁都能轻易承受的。”   “不说大姑娘被六殿下的这份宠捧至风口浪尖,在七月里时出了那样一桩事,就说素日里六殿下的举动,也是来去自如,甚为随心。”   “想见大姑娘了,就让大姑娘进宫去,有事要找大姑娘了,就随时随地上门来,丝毫不顾虑大姑娘是否得闲……奴婢看刚才大姑娘行色匆匆的模样,就打心眼里替她觉得累。”   赵筠如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我竟不知你这丫头心里藏了这么多事。别是为了哄我开心,随口现编的吧?”   采芝跟着露出一个笑:“奴婢是为了哄夫人开心,但也是在和夫人说心里话。大姑娘和姑爷兄妹情深,对夫人也多加关照,奴婢自然不会把她往不好处想去,只是替她担心。”   赵筠如伸指点她一记:“你替她担什么心?你只瞧见了她应付两头时的疲累,可曾瞧见她在贵女中的众星拱月和威风八面?”   “你若是瞧见了,就能知道为什么大长公主推着把她往六殿下身边送,为什么七月里会出那样一桩事了。”   采芝是没有瞧见,但不妨碍她理解这话。她服侍了主子这么多年,跟随主子打理、参与过不少豪族盛宴,知晓这些世家贵女间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道:“以大姑娘的身份,便是没有六殿下的这份宠,也依旧能被众星捧月,何必为了多出来的那一点威风应付这么多的麻烦?奴婢觉得有些不划算。”   赵筠如摇摇头,笑了:“你啊,还是太单纯了。单看你说的这些,是有些不划算,可情之一字岂是能用划算不划算来衡量的?千金难买心欢喜——这一句话你没有听过?”   采芝眨了眨眼:“夫人觉得大姑娘是真的心欢喜吗?”   赵筠如想也不想地肯定:“自然。在这方面,你家夫人还是能看得准眼的。”   采芝道:“所以夫人觉得,大姑娘是心甘情愿应付这些麻烦的?”   赵筠如道:“不错。”   采芝咧嘴道:“那夫人对姑爷可是也心欢喜?心甘情愿地面对姑爷的唯唯诺诺,接受姑爷对夫人不怎么有男子汉气概的真情真意?”   赵筠如一愣,恍然失笑:“你这丫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难为你绕了这么多圈,我还以为是大姑娘哪里得罪了你,才让你生出这么多闲言碎语。”   采芝道:“大姑娘对奴婢亲和宽厚,奴婢喜欢大姑娘还来不及,怎么敢置喙?只不过是为了夫人,奴婢才斗胆借了一点话,夫人可千万别把奴婢今日之言让大姑娘知晓。”   赵筠如故意露出一副捏人把柄的模样:“难说,且看你今后表现如何。”   当然,她只是说说而已,心里不是真的这么想。采芝之所以会有刚才一番言论,全是为了她,便是为了这份心,她也不会说出去。   而且那话说得的确很好,仿佛移开了障目的叶片,让她豁然开朗。   仔细想想,如果她和阮问颖交换处境,她可会有那个忍耐力去面对大长公主,一直忍到今日才不忍?   还有六殿下,他对阮问颖是很宠爱,但也同时像采芝说的那样,有些自行其是,只有别人妥协他的时候,没有他妥协别人的时候。   对于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阮问颖能受得住,她可受不住。   说到底,她喜欢的还是阮子望那样的,待她周全、妥帖,她在面对他时不需要有什么顾忌,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即使发怒生气也没关系,他自会变着法地来哄她。   虽然在不少时候有些气人,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很开心的,一想起他就会发自内心地微笑。   譬如此刻,她就忍不住从唇边浮起一缕笑意。   采芝看在眼里,知道自家夫人的心结已被解开,当下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奴婢今后定然好生照顾夫人,不让夫人有任何着恼之处。”   又道,“说来,六殿下此行登府,对夫人也是一桩好事。大姑娘虽然在大长公主那里暂时占了上风,但到底是晚辈,不比六殿下无所顾忌,可以替大姑娘讨公道。”   赵筠如装作不解:“这话说得奇了,六殿下给大姑娘讨公道,于我而言算得上什么好事?”   采芝也不忸怩,她自小服侍赵筠如,是对方的贴身侍女和心腹,很多话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问题不在于六殿下给大姑娘讨公道,而在于六殿下给大姑娘讨要公道的对象是谁。”   赵筠如果然没有斥责她大胆或放肆,颔首赞同一笑:“老树枯藤,终究比不过嫩竹新芽。”   她抚上腹部,舒出一口气:“看来,我不用等到生下这个孩子去青州,在长安就能享受日子了。”   “正是。三羊观的道长说了,夫人是命里有福的……”   长风苑外,去往正堂的长廊中,阮问颖正在和侍女说着话。   她了解到,得知府里发生的事后,杨世醒连马车都没有坐,直接骑了快马赶来,把一干护卫及惊蛰小暑甩在了后头。   直到他命人去寻她的这段时间内,惊蛰才堪堪回府,赶上了正应云山要求欲往里禀报的谷雨,把原委告诉给了对方。 第257章 她对你的养育之恩很如山似海吗?   惊蛰含着羞愧请罪:“是惊蛰无用, 没能早一步拦住小暑,请姑娘责罚。”   阮问颖当然不会罚她:“小暑比你先行离府,你能赶上她已是不易,怪不得你。”   又问道:“小暑呢?她还没有回来吗?”   惊蛰道:“小暑比我慢上一程, 此刻应是要到了。”   话音刚落, 自长廊拐角处就疾步走来一个人,正是被谈论的小暑。   她的步伐很急, 带着些许气喘和流汗, 看见阮问颖像见到了救星, 眼前一亮,扬声呼唤道:“姑娘!”   谷雨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 连忙上前, 往她手里塞了一条巾帕:“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赶紧擦一擦,别冲撞了姑娘。”   小暑停下来, 拿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 继续看向阮问颖:“姑娘,我——”   “我知道。”阮问颖打断她的话, “我不怪你, 你也是关心则乱,但是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我必然严惩不贷。”   小暑听得一呆,把欲出口的话卡在了半途,不明白自家姑娘怎么会知晓自己准备说的话, 片刻方道:“是——小暑记住了……”   说话间, 她的余光扫过跟随在主仆身后的一个人, 登时面孔一紧, 伸手指道:“你!你怎么能不管我给你使的眼色,实话回答殿下的问题呢!”   被她指到的云山叫屈:“我不实话回答,还能怎么回答?当时又不止我一个人在外头听见了你们的话,就算我不实话实说,也总有人会实话实说,我何必去惹殿下生怒?”   小暑余怒未消:“哼,总之这桩事里你也有错,跟在殿下后头跑那么快,把我和惊蛰——”   谷雨暗中杵了她一肘子。   她陡然一惊,反应过来,急忙向阮问颖低头请罪:“姑娘恕罪。”   阮问颖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啊……往后收着点你的性子,可好?”   看似委婉的话语,在场人却都能听得出略微加重的话音,表明其主人的不满。   小暑也听了出来,整个人越发紧张:“是、是。奴婢记住了。奴婢——”   “好了,”阮问颖再度打断她的话,提步往前行去,一行人跟随其后,“你们三个人里选个人出来,仔细和我说清楚路上发生的事,别让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三人指的自然是小暑、惊蛰与云山,听闻此言,他们抬起头互相交换了一个神色,最终决定由惊蛰出面,把来龙去脉讲述明白。   说是来龙去脉,其实也不怎么复杂。整个过程可以用几段话来概括。   在小暑即将追赶上六殿下的车架时,惊蛰赶了过来,拦住她,把大长公主旧疾突发、被大姑娘送回居所,而大姑娘没有事的消息告诉了她。   她在得知后惊喜不已,打消了找六殿下求援的念头,准备和惊蛰一道回府。   偏生她二人在后头闹出的动静比较大,被马车里的六殿下察觉,询问情况,云山把自己听到的如实复述,车架登时被喊了停,小暑和惊蛰也被命令上前,告知详细情形。   “奴婢当时和六殿下说了,姑娘没有出什么事,奴婢正是听从姑娘的吩咐才赶去拦阻小暑,可六殿下还是担心姑娘,转道回了府里。”惊蛰道。   之后就是阮问颖方才听过的了,只在其中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她二人马匹的脚程没有云山的快,所以云山是继杨世醒之后第二个到府里的,这才被吩咐过来寻人。   叙述完了途中发生的事,一行人也差不多到了正堂外。   此时杨世醒的护卫已经到齐,分列在院子里及长廊下把守,不似先前那般候在府门之外。   护卫阵仗威严,原本值守在附近的府役全都不见,只余一片寂静无声。   见状,阮问颖的脚步停了停,示意谷雨等人停下,才继续往里行去。   照壁之后,牌匾高悬。杨世醒束手负背,立在堂屋里,似在欣赏墙壁上挂着的山谷幽壑图。   他身姿笔挺,如竹如松,整个人看起来很安静,却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气息,让阮问颖不自禁放轻了脚步,缓缓入内。   “……世醒哥哥。”她带着连自己也不清楚从何而来的一点紧张开口。   杨世醒霍然回头,目光在接触到她的刹那一亮,快步上前,握住她的肩膀,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容片刻,把她揽入怀里。   “颖颖。”   “我在这里。”阮问颖乖巧应声,环抱住他的腰,脸颊在他的胸膛处轻轻蹭了蹭,“我没事。你别担心。”   杨世醒抱着她的力道有些发紧:“我知道你不会有事,但……我还是很担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她软软和他说话,“我是爹娘的女儿,陛下和皇后的外甥女,你未过门的妻子,谁敢对我不敬?便是祖母,也不敢真的对我做些什么。”   抱着她的人发出一声轻低的冷哼:“不敢对你做些什么?你的侍女可不是这么说的。”   阮问颖从他怀里抬起头:“她们没有和你说明白,我没出什么事吗?反倒是祖母被我气得不轻,现下正躺在房里等大夫过去看病。”   杨世醒低头看她:“说了。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我知道你的性子,如果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你绝对不会对长辈不敬。她到底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她垂了垂眸,小声回答,“就是让我大度一点,别因为纳妾一事和你置气,还让我在和你成亲时带两个丫鬟作为陪嫁……我一时气不过,就和她吵了起来。”   说话时,她有些心虚。   不知道为什么,在大长公主对她说那番话时,她的心里充盈满了愤怒,可当她把这话同杨世醒复述时,她又觉得为这样的缘故和长辈争执很是不必,显得她不够稳重。   所以她在说完之后又给自己找补:“我知道这不算一件什么大事,像以前一样敷衍地答应下来就可以。”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了,心里好似燃起了一团火……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不过很显然,杨世醒不需要她给自己找补,才听见她的前半段话,他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一沉,染上了几分不满:“她要你给我纳妾?”   “她没有让我立即这么做。”她道,“只是让我提前备好人选,在有需要的时候把她们……算是未雨绸缪。”   他冷笑一声:“好一个未雨绸缪。我的妾室是什么了不得的位置吗?一个两个都争着想要。”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这话还真不算错。毕竟他的身份不同常人,现在是妾室侧妃,将来就是后宫嫔妃,生下来的孩子也大有可为,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一赌中宫之位,自然都争着抢着想要。   “其实,祖母会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阮问颖咕哝,“皇后当年不也向陛下举荐过族中女子?还让对方给陛下生了孩子。或许在祖母心里,我也该这么做。”   杨世醒继续冷笑:“皇后这么做,你就也得跟着这么做?真是强词夺理。难怪皇后会叮嘱你不要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原来是早就料到了她会对你胡言乱语。”   阮问颖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恍然:“原来是这样。果真是奇怪的话……皇后当年是不是就是被她这么逼迫的?”   杨世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思考,他更关心她的情况:“她还对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的侍女说她要对你行家法,后来又说你没事了?你把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不许有隐瞒。”   阮问颖把当时的情况说了:“……祖母她很生气,但我比她更生气,所以我们两个吵了起来……之后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祖母被我气倒了,我命人把她送回了房里。”   “所谓的家法也没有行成。一来,祖母无力再行家法;二来,去取家法的公主家令在半途被我二嫂拿下,现在还被关在柴房里,不能出来。”   她有意弱化了她从大长公主那里受到的责骂和羞辱,但杨世醒还是听得面色发沉,压抑着如烈焰般的怒火。   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真定大长公主,她毫不怀疑他会让对方明白什么叫做后悔。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裙摆,定格在上面干涸的茶渍处:“她拿茶杯砸你,你也不知道躲?万一它砸到了你的脸,把你烫伤了怎么办?”   “不会。”她带着点讨好卖乖的笑意道,“好歹我也是练过武的,能看得出它会不会砸到我脸上,里面的茶水也已经凉了,不怕被烫着。”   杨世醒瞪她一眼:“我说话的重点是这个吗?”   她杏眸微眨,有些心虚,也有些不明白:“不是吗?……世醒哥哥,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真的不用。我不是那么迂腐的人,面对长辈的怒火不知道躲开。我若真是如此,岂会和祖母吵起来?”   杨世醒哂笑:“你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把你当晚辈真心疼爱,你却还是把她当长辈如数敬重。你要是早早像我对太后一样不假辞色,哪里需要忍耐到今天?”   阮问颖抿抿嘴,低头道:“她虽然对我没有多么好,但也没有多么差。这些年,爹娘不在家中的时候,都是她教养我、照顾我的,我总得顾念她的养育之恩……”   杨世醒嗤笑:“她对你的养育之恩很如山似海吗?你的文师是你娘给你找的,武傅是你爹给你挑的,平日里的衣食住行也非她亲自照管,你要顾念她的什么养育之恩?” 第258章 我唤你一声外祖母,是看在颖颖的面子上   阮问颖愣住了。   她下意识想要辩驳, 但张了张口,却发觉无可辩驳之处,因为对方说得很对——真定大长公主,她的祖母, 的确没有在养育她这件事上花费什么心思。   她的师长是她双亲给她选的;她的侍女是她母亲领了人来让她自己挑的;她的母亲在时, 她的衣食住行由母亲打理,母亲不在时, 她的生活也有济襄侯夫人关照, 和真定大长公主没多少关系。   若说养育之恩, 那定然是有的,可若说有多少, 那……就难以衡量了。   阮问颖犹如醍醐灌顶, 感到一阵恍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竟没有意识到。   她看向杨世醒,清丽的杏眸里漾出一丝亮影:“我明白了。世醒哥哥, 多谢你。”   杨世醒露出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神情, 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你糊涂吧, 你比别人清醒, 说你清醒吧,你又一直糊涂,总是被一叶障目。”   阮问颖弯起眉眼,向他讨好地一笑:“我知道自己有时候不太靠谱,可这不是有你嘛。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怕陷入糊涂。”   他“呵”了一声:“难说。”   她朝他撒娇, 握住他的胳膊, 来回轻轻摇摆:“世醒哥哥……”   他不为所动:“你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这么喊我。”   “哪有, 我明明平时都这么喊你。”她甜甜道, 故意沉吟一声,“还是说,你不喜欢我这么喊你?那我喊回你表哥?还是喊你殿下?我瞧你方才颇有六殿下的模样,气势十足,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这是你的含凉殿,而非镇国公府。”   杨世醒看向她:“我平时没有六殿下的模样吗?”   她盈笑道:“对我没有,对我的亲人也没有,十分谦逊有礼,没有架子。所以我知道,你方才是真的担心我,在为府里发生的事生气。”   闻言,他终于松了一点神色,瞥了她一眼,在椅中坐下:“你知道就好。听你刚才说的那一串话,我还以为你是在嫌我多管闲事,觉得我不该来。”   阮问颖随着他一块坐下:“怎么会呢?得知你来,我感到高兴都来不及。”   她端起一盏茶递给他:“听小暑她们说,你是骑马赶过来的,当时你心里一定很着急。来,喝点茶解解渴,也消消气。”   杨世醒接过茶盏,但没有动,似乎仍有不满:“我是为谁这么着急?”   她赔着笑道:“为我,为我。所以我说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他慢悠悠从鼻子里轻出一声气:“你让你的侍女赶来拦人的吩咐,可不像是感到高兴的人会有的举措。”   一边说,一边揭开盖碗,压了压里头的茶水,正欲饮下,忽然动作一顿,询问道:“这茶是之前砸你的那道茶?”   她一呆,下意识道:“没有啊,之前砸我的那杯茶,茶杯都已经摔碎了,怎么还再奉茶给你?”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用的是“道”,不是“杯”,应道:“如果你说的是茶,那应当是同一道。没有特殊吩咐的话,正堂里一般只备银尖,不会备别的茶。”   杨世醒登时把茶盏放回了桌案上,用的力气还不小,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喝了。”   阮问颖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他和茶水置什么气,银尖乃名茶之一,只比云雾松山逊上一筹,宫里也时有泡制,难不成他以后都不喝这茶了?   不过他这样的反应正说明了他对她的在意,所以她在感到无奈的同时,心里也颇为甜蜜,决定就依他这么一回,起身道:“那我去叫人给你泡别的茶来。你想喝什么?”   “不必了。”杨世醒叫住她,跟着她站起身,“我不怎么渴,赶过来也不是为了喝茶。见到你平安无事,我就安心了。”   “你要回去了吗?”阮问颖转眸看向他,心中升起一点不舍,但也知道他原本就是抽了空才能出宫送她的,这一趟折返已是耽误了时辰,不能再耽搁下去,遂道,“那我送你。”   杨世醒还是道了一声不必:“不着急。在我走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询问道:“什么事?”   他道:“见一见你的那位好祖母,真定大长公主。”   阮问颖陡然一惊:“什么?你要见她?”   “怎么,”杨世醒看向她,“我不能见吗?”   “这——”她有些迟疑,“倒也不是不能见。可她才被我气了一场,还被我拿住了身边人,此刻说不定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你去见她,不会听到什么好话的。”   “威胁谩骂的话,我听得还少吗?”杨世醒毫不在意,抬脚迈出了步伐,“走吧。”   她也只能跟上:“哎,你等等我。你知道她居所何处吗?我给你带路……”   两人没有带多少侍从,只带了三益和谷雨跟随。一路上,不时有府中仆役与他们打个照面,皆惊得忙忙下跪行礼,退避至道旁。   等到大长公主的居所时,约莫是得知了他们要来的消息,苑里的人都齐齐整整地跪着,恭敬异常。   看得阮问颖心生感慨,她从前过来的时候可没有这般待遇,也不知道今后能不能好一些。   行至阁前,小葵出来向他们见礼:“奴婢见过六殿下,见过大姑娘。殿下与姑娘此行前来,可是为了见大长公主殿下?”   照理,这话该由阮问颖来应,毕竟她才是镇国公府的主人,杨世醒是客人。   但她知晓杨世醒的性子,知道他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想开口就能开口,遂转头看向他,见他没有要做主的意思,方应道:“不错。祖母怎么样了?”   小葵道:“服了之前太医留下的药,已经好多了,现下正在等大夫过来。殿下与姑娘若想见大长公主,还请随奴婢来。”连通报这一步骤都省了,看来是真的没有再认其为主。   两人在她的领路下进入阁里,穿过重重帷帐,听见最里处传来压抑的斥声:“可是那个孽障过来了?来人,给本宫把她打出去——”   杨世醒脚步一顿。   阮问颖也跟着停下了步伐,有些悬起心,以为他要就此说什么话。   但他没有说,只是神情再冷一分,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感受到他身上无声散出的压迫之势,一旁的小葵紧紧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在通报时也没了面对阮问颖的那份伶俐,话音有些不稳:“殿下,六殿下和大姑娘过来了——”   回答她的是帐中人一声爆发怒气的“滚”。   小葵没有动,继续躬着身、低着头,直到杨世醒淡淡说了一句“你退下吧”,才如蒙大赦,向两人行礼告退。   这一厢对比自然又招致了大长公主的怒火,帐子里的喘气声变得急促,仿佛被人勒住了脖颈,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好,很好……一个个的,都不听本宫的话……”   阮问颖听她说话费劲,像在撕扯着嗓子说话,眼前下意识浮现出一幕七旬老人缠绵病榻的情景,不禁生起一丝不忍,开口道:“祖母,您身体不适,还是——”   “本宫好得很!”大长公主打断她的话,一边咳嗽,一边冷笑着道,“本宫看,是有人希望本宫不好。比如你,是不是就希望本宫这么咳死过去,好如了你的意?”   “祖母!”这话说得实在过分,把阮问颖心头的那缕不忍直接变成了烦躁,“为什么你总是不让我把话说完?扭曲我的话意?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本宫看你就是有那个意思!”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熟悉的胡搅蛮缠让阮问颖生起熟悉的烦闷,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下说出了盘亘心头多时的这句话。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要遭,但已经来不及收回,只能眼睁睁等着帐子里在短暂的安静后,爆发出如惊涛骇浪的怒火:“孽障!你——”   话音戛然而止。   杨世醒在大长公主开口的那一刻上前,掀开了最后一层悬挂的帷帐。   阮问颖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弄得一呆,须臾方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跟上前,有些不解和紧张道:“表哥,你怎么——”   杨世醒没有看她,垂目望着躺在榻上的人,漠然道了一句:“大长公主。”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不好,不知道是被之前的那阵咳喘咳的,还是被他这态度气的,抑或是被他突然掀帐的举动惊吓到的:“你怎么敢——”   “怎么敢用这么不敬的态度对你,是吗?”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像她之前对阮问颖的态度一样,不顾她的任何反应,自顾自说了下去。   “有一件事你需要清楚,我唤你一声外祖母,是看在颖颖的面子上,若单论你本人,是万万得不到我的这般尊敬的。”   真定大长公主被气到了,她的脸色比阮问颖先前忤逆她时还要差。也许自出生以来,从未有人敢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和视若无物的态度对她说话:“你——”   杨世醒还是没让她把话说完:“颖颖心善,有许多话不忍心说,许多事不忍心做,那就由我来替她把话说完、把事做完。”   他陡然冷下神色:“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对她颐指气使,安分守己地在这房里待着,当你的闲家翁。如果让我得知你对她又有何逼迫之处,别怪我不敬。”   一句纯粹的命令,没有任何余地。   大长公主气得面色涨红,原本的端庄雍容俱皆不见,只剩下扭曲和可怖,看起来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你——你放肆——”   杨世醒面无表情:“在这个世上,除了父皇和母后,还没有人能用这两个字说我。看在颖颖的份上,我且不同你计较,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须牢记,不然,我不介意找人来帮你记。” 第259章 本宫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对本宫不敬!   真定大长公主面皮紫涨, 用一种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杨世醒。   她动了动身体,像要挣扎着从榻上起来。阮问颖见状不好,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假装给她整理衾被, 实则偷偷使力按住她, 避免其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彻底惹恼杨世醒。   “祖母, 你还好吗?可是觉得有点冷了?”   可惜她的这番苦心没有被大长公主领受, 对方一边骂着她“孽障!离本宫远点!”, 一边朝她挥手,还是杨世醒眼疾手快地拉过她, 才没有让她被打。   她有些呆愣, 没想到她的祖母会嫌恶她至此。杨世醒则是沉了脸,低喝道:“你做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喘着气冷笑:“本宫在做什么, 你没有眼睛看吗?你方才不是说, 若本宫胆敢对这孽障不好,就对本宫不敬么?好啊, 本宫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对本宫不敬!”   杨世醒绷紧了下颔。   这是继七月别庄以来, 阮问颖头一次见到他这么难看的神色,不由得心中一紧,伸手拉住他:“世醒哥哥——”   杨世醒就势把她拉到一旁,不让她靠近大长公主,也没让她继续把话说下去,冷眼瞧着躺在病榻上的人, 道:“父皇已经知道了寒丹一事。”   大长公主脸上有恃无恐的神情消失了:“你说什么?!”   杨世醒没有理会, 扬声唤三益入内, 吩咐他把一样东西给大长公主服下。   三益俯首应是, 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药丸的模样很像寒丹,瓷瓶的外表也很像曾经装有寒丹的瓷瓶,看得阮问颖惊疑不定,想要出声询问,但被杨世醒于暗中捏了捏手掌,就忍住了,没有开口。   大长公主又岂会认不出来?当下神色大变,破口大骂起来,从阮问颖骂到杨世醒,再骂到陛下和皇后,种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阮问颖没想到她素来敬重的祖母会有这么一面,又是伤心又是可笑,彻底打消了替对方说话的念头,转过身捂住耳,低头闭眼,来了个不见不听不烦。   杨世醒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若不如此,她的心里永远会残存一丝不忍,被这丝不忍折磨、利用,只有彻底斩断,才能永绝后患。   见她做出了预想中的反应,他示意三益动作加快,后者遵从他的吩咐,十分利落地把药丸送入了榻上人的喉中。   怒骂声被挣扎声取代,接着,没过片刻,挣扎声没有了,一切动静都没有了。   阮问颖心里一抖,连忙转回身,看向榻上的真定大长公主。   “放心,她还活着。”杨世醒赶在她之前开口,“不过是让三益使了点小手段,让她暂时昏迷过去,免得她一直吵吵嚷嚷,听得我心烦。”   阮问颖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不好,仿佛不相信他似的,急忙向他解释:“我没有——”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同样是打断话语,他这回做得就要比大长公主和方才的他自己温柔许多,一点也不使她觉得冒犯。“我能理解。”   他没有说他知道什么、能理解什么,但阮问颖清楚他的意思所指,也露出一个浅笑。   她回到他的身旁,垂了垂眸,询问他:“你……让三益给她服了什么药?”   寒丹性烈,给年轻女子服下都有性命之忧,何况老者?杨世醒是很厌恶大长公主,但绝不会真的动手,因为这样一来就会使她置于难地,而他不会让她陷入这种境况。   且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和让三益取出来的瓷瓶与药丸都太刻意了,刻意到她不得不多想的地步。   果然,身前人道:“能让她安静几天的药。你可以在这几天里清净一点,也有时间安排人手,避免她往后再无事生非。”   他说着,侧首看向三益,吩咐其把药交给外头的谷雨:“告诉她,以后若姑娘有吩咐,就把此药给大长公主服下,一丸即可。”   三益领命而退,不多时又提声禀报,道吴大夫过来了,是否要允其入内。   阮问颖一时犯了难,吴想容是她在之前让人去请的,一方面是为了给她祖母看病,另外一方面也是想让对方开点宁心安神的药,给大长公主服下。   这会儿可好,杨世醒先她一步把药给人服了,此刻正昏迷不醒。她是让吴想容进来,还是不让吴想容进来?   她看向杨世醒,无声朝对方征求意见。   杨世醒道:“让她进来。”   吴想容应声入了内。   许是从三益身上察觉出了端倪,见到六皇子也在场,她的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沉稳地行了一个礼:“民女参见殿下。”   杨世醒淡淡道了一声“免”:“大长公主突发旧疾,阮姑娘为此牵怀挂心,特意请你过来诊治。你好生看看。”   吴想容应了一声是,上前仔细地替大长公主诊治。   在经过一番望容、查目、把脉之后,她起身道:“启禀殿下、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并非旧疾复发,而是顽疾再犯。”   “顽疾?”阮问颖发出一声疑惑的询问。   “不错。”吴想容看向她,“请问姑娘,大长公主殿下在这几个月里可是时有咳喘、气虚之症?”   在得到肯定之后,继续道:“那便是了。此疾名唤咳疾,为沉疴之一,只可减缓,不可治愈,是以并非旧疾,而是顽疾。”   阮问颖不懂医术,但不妨碍她理解“沉疴”二字,当下有些心惊:“这病……不能治好吗?”   吴想容道:“姑娘安心,这世间有许多病都不能治好,咳疾只是其中之一。此疾虽为沉疴,但调理得好了,也能数年不犯病,和常人无异。”   阮问颖心下一松:“原来如此……”   杨世醒忽然道:“我听说,有些咳疾在患上后不能见人,以免把病症传出去。大长公主患的是这种病么?”   吴想容一愣,下意识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一凛,连忙低下头道:“是,大长公主殿下患的正是此病。为安全故,此处院落最好封起来,只许少数人进出,或是、或是把殿下搬去别处静养。”   杨世醒道:“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吴想容行礼告退,自去外间书写药方。   徒留阮问颖在内室面对他,心情颇为复杂。   看着她,杨世醒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摆出这样一副神情。觉得我很险恶?”   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想得很周全。”让她有一种“还能这么做”的恍然之感。   她道:“不瞒你说,我虽然忤逆了祖母,做好了彻底与她反目的准备,但我心里还是很没有底的。”   “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祖母,我可以在这段时日把她软禁看管,但只要爹娘回府,我就势必要把她放出来。”   “到时,娘那边还好,爹爹就……纵使他认同我的意见,觉得祖母确实是有哪里做得不好、不对,也不可能主动忤逆不孝。”   不仅是她父亲天生性格如此,还因为当今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乃为人立本首要,长辈再怎么无理取闹,只要没犯下不赦之恶,晚辈都不能有些许微词。   就连陛下和杨世醒也无法打破这条规矩,太后做下的那些举动,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不会平安无事到今天,只因为她是太后,是慈长,这对天下间地位最尊贵的父子就必须要容忍她。   所以,当大长公主说出“本宫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不敬”一话时,阮问颖的心是悬了起来的,既怕杨世醒被其激怒,也怕对方看穿他二人的束手无策。   不,或许对方已经看穿了,所以才会那么有恃无恐地说出那一番话。   没想到杨世醒应对如流,只凭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丸药,就打破了大长公主所有的倚仗。   阮问颖真诚地看向杨世醒,凝视着他,向他道谢:“谢谢你,世醒哥哥,没有让我陷入僵局。”   跟前人勾了勾唇角:“不谢,举手之劳。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她缓缓摇头,回想着大长公主从前的言行举止:“她做的过分事情比你多得多……她不懂得留人余地,自然不会被人放过一线,受此一遭是应当的。”   杨世醒端详着她,像要看清楚她的真实想法:“可她到底是你的祖母。”   她感到疲惫地叹出口气:“她若不是我的祖母,我又岂会容忍到今日?……我已经受够了她是我的祖母了。”   闻言,他露出一抹轻笑:“很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要记得,不是你忤逆长辈,是她为长不慈,咎由自取。你的任何应对都在情理之中,没有错。”   阮问颖一怔,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似有一股暖流包围全身,让她心田柔软。   从来都是他,毫无保留地站在她这一边,处处为她着想。   她漾出一抹笑影,点点头,应声:“嗯,我会记住的。不过你也别把我想得太优柔寡断了,我都敢站出来违抗她的吩咐,又怎么会为这种事纠结?”   “怎么不会?是谁心有千千结,一件小小的事都能纠结上三四天?这回又牵扯到你的祖母,我当然要担心了。”   “这、这是两码事!”   “这就是一码事。”   “……” 第260章 特命人将其迁至京郊别苑静养   “……我不跟你说了, 我去看看吴大夫的药方写好了没。”阮问颖不想再和杨世醒掰扯下去,或者说在被他用一贯利落的言辞噎得哑口无言之前及时停止,埋头离开内室,前往外间。   她去的时机正巧, 吴想容的药方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见她到来,再往上添了最后几笔, 就起身把药方交给了她。   阮问颖瞧了一眼药方, 见上面罗列的药材和从前太医给的大差不离, 对方的叮嘱里也无特别之处,遂明白大长公主此番没有大碍,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地松了口气。   她命谷雨给了一封厚厚的打赏, 吩咐侍女送吴想容出府,接着屏退周围侍从, 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杨世醒, 问道:“你说,吴大夫看出了祖母昏迷的真实原因吗?”   杨世醒不甚在意:“看出如何, 看不出又如何?”   阮问颖也知道, 只要吴想容不开口,不管其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都无关紧要,所以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的想得到什么答案。   她更关心的还是另外一件事:“你方才对祖母说,陛下已经知道寒丹一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陛下已经查明了当年真相吗?”   杨世醒摇摇头:“我不知道陛下查得怎么样了。此事涉及皇后, 陛下对此格外重视, 亲令密探暗查, 我不好插手。”   她一怔:“那你——”   他笑了一笑:“那我什么?我有对此胡言乱语吗?陛下的确知道了寒丹一事,至于他知道多少——我不清楚,所以我也没说。有哪里不对吗?”   阮问颖:“……你那话的意思,明明是在威胁祖母,暗示她,陛下已经全部知情……”   “是。”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这么暗示了。可我又没有明说,是她自己做贼心虚,一听见这话就变了脸,我对此也很惊讶。”   阮问颖才不相信他会惊讶,他明明就是冲着大长公主的变脸去的,要不然他为什么别的不说,偏偏说这事?   她在意的也正是这一点。   为什么他确定寒丹一事能使大长公主变色?而大长公主,她的祖母,为什么在听到那样一句话后会变了颜色?什么样的隐情会使其如此?   “你……”她有些艰难地开口,“是不是觉得,皇后当年服下的寒丹,是她——在暗中动的手脚?”   杨世醒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我可以理解她让皇后纳妾,以此来巩固中宫之位……可是……她有什么理由要给皇后服下寒丹呢?这不是一种普通的丹药……”   大长公主有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狠心,才舍得给皇后服下?   杨世醒看着她,安静了须臾,伸手抚摸上她的脸庞。   阮问颖抬起头,带有几分不解地看向他:“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杨世醒没有立即回答。他黑眸如墨,蕴含着复杂的情绪,让她分辨不清他在想什么。   稍顷,才开口道:“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现在我们还不清楚,但总有一天会知道,在那之前,你不必多想。”   阮问颖抿唇。她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她如果不想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中,就不该去想。   可是——   “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多想呢?”她道,“发生了这样一桩事,我——我怎么能忍住不去想它?”   “多忍一忍就能行了。”面前人露出一抹稍显轻松刻意的笑,“开始的两天你可能会觉得苦恼,但只要时日一久,这些便不算什么。我有经验。”   她有些不解,也有些好奇:“经验?你有什么经验?”   他抱起双臂:“那可多了去了,陛下那边的事,皇后那边的事,太后那边的事,还有你这边的事,都在给我的这份经验添砖加瓦。”   阮问颖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不管是开心也好,还是生气也好,都能让她的注意力转移开,不继续沉浸在大长公主这桩事里。   所以尽管她的心头仍有许多疑虑,但她还是很配合地露出嗔怪的笑容,伸手推了推他:“你别胡说,我哪里给你添砖加瓦了?”   “你现在不就是?”   “所以说你胡说八道……”   两人说笑几句,眼看将至日昳,快要到下晌议事的时辰,杨世醒告辞离去,临走前留下一句:“大长公主静养一事你不用操心,我会上禀皇后,让她下懿旨处理,你安心在家里待着。”   阮问颖本不想麻烦他这么多,但转念一想,以她现在的情况,固然能把大长公主请走,可后续会埋下许多隐患,不如由皇后直接下旨,既干脆又合情理,便颔首接受了他的这份好意。   就是有一点顾虑:“皇后会答应吗?”会不会反过来怪罪他不该对长辈不敬?还是说他准备找什么借口糊弄过去?   “她会的。”杨世醒微微一笑,“如果她不会,就不会在你出宫时向你说出那番叮嘱。”   也是,大长公主时常把她和皇后做对比,想来从前没少对皇后说过类似的话,皇后知道自己母亲性情如何,应当能理解他们的做法。   而且她也不觉得他会把实情说出来,约莫说一半留一半,只提大长公主对她的逼迫和病倒,不提她的反击和药丸等事,皇后有更大可能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果然,在杨世醒回宫后不久,宫里就来了人,宣读了皇后的懿旨。大致意思是惊闻大长公主有恙,皇后甚为牵挂,特命人将其迁至京郊别苑静养,不得有误。   阮问颖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对母子动作迅速,一边从善如流地领了懿旨,吩咐早就打点好的侍从按旨意行事,数架车马低调地离开镇国公府,前往京郊别苑。   她自己也跟着去了,亲自安排好大长公主在别苑静养的一应事宜,确保其生活起居和在府里时一样,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批伺候的人。   她把别苑的总管换成了霜降,小葵为副总管,对二人道:“往后这里由你们两个照管,切记不可有任何差错,不然唯你们是问。”   在霜降离开去安排各项事宜后,又单独对小葵道:“霜降是我的侍女,不会长留,等她走后,你就是这里的总管。你莫要让我失望。”   小葵精神一振,用力点了点头,道:“是,奴婢一定不辜负姑娘的期望。”   阮问颖丹唇轻勾:“这就好。”辜负也没事,她可以再寻人过来,如今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对方机灵,在堂屋那会儿第一个听她命令行事,所以给一点奖赏罢了。   ……   阮子望下值时,阮问颖也刚好回府。   自阮问颖入宫侍疾以来,除了昨日万寿宴上的匆匆一面,这还是兄妹俩第一次相聚,阮子望不由得生出欣喜,亲切地笑着迎上前:“小妹,你回来了!”   阮问颖也笑着对他打了一声招呼:“二哥。”   并赶在他开口之前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讲。”   阮子望一愣:“什么事?”   她命人将皇后懿旨拿出,递给他看,同时把大长公主顽疾再犯的事说了,道:“大夫说了,祖母这病需要静养,不能近人,皇后殿下又下了这么一份懿旨,我就遵照旨意,将祖母请去了别苑。”   阮子望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懿旨,表情有些茫然,像没反应过来她说的话。   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好端端的,祖母怎么会顽疾再犯呢?还有皇后殿下,她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她不是——不是也在病中,正在静养吗?”   阮问颖道:“皇后殿下会知晓,自然是因为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阮子望下意识追问:“是谁?”顿了片刻,又似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蹙眉摇摇头道,“不不,你还是先告诉我,祖母为什么会顽疾再犯吧。”   这回阮问颖没有再答,浮起一抹浅浅的笑,道:“个中究竟如何,二哥只消去问二嫂便能知晓。妹妹还有要事,就不陪二哥,先行告辞了。”   阮子望又是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待要挽留已经来不及,只能带着满腹疑惑回到长风苑,向妻子询问情况。   赵筠如正在小憩,听闻他回府,本想张罗一壶美酒并几样下酒的小菜,同他说说话,听他讲讲当值时发生的趣事。   没想到他一进门就问起了大长公主的事,登时没了好心情,拉下脸道:“怎么一回来就问别人?难道你不该问问我这一日过得如何吗?”   阮子望一向秉承“妻为夫天,有孕的妻子更为天上天”的宗旨,赔着笑脸道歉:“是我不好,夫人息怒。可祖母——也不能算是别人,她是我们的长辈。”   赵筠如冷笑一声:“你把人家当长辈,人家可没把你当晚辈。”   眼见妻子又要老话重提,阮子望一时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把她对祖母的这份敌意消解。   他知道他的妻子是在为他不满、为他鸣不平,所以才会有这种态度,可——   他张张口:“我——我知道祖母对我是不够掏心掏肺,但她总归是我的祖母,她生病了,我总得问一问,知道一下情况吧?”   赵筠如懒散轻笑:“是,你是该问一问,知道一下情况。可你不去问照顾你祖母的那些下人,不去问给你祖母看病的大夫,跑过来问我做什么?”   他支支吾吾:“小妹说……你知道内情。”   赵筠如又是一声笑:“内情?阮大将军,这两个字你用得可真是好啊——原来我竟瞒着你祖母生病的内情。”   阮子望立刻赔罪:“不是内情,我说错了,是——是个中究竟,这是小妹告诉我的原话。”   赵筠如瞥他一眼:“你去问过你妹妹了?”   在得到他的点头肯定之后,她道:“那你怎么不向她询问情况?她是大长公主和皇后殿下跟前的近人,你想知道究竟,没有谁比她更合适。”   阮子望听得暗暗叫苦,心想他离府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话中含刺,明明他只是很正常地在询问情况。   他愁眉道:“我是问过小妹,可小妹她、她不肯告诉我,让我过来问你。”   赵筠如闻言有些意外,在她的认识中,阮问颖不像是会把事往别人身上推的,不过稍微想了一想,她就明白了。   以她这位榆木夫君的性情,假使由阮问颖告知真相,兄妹俩恐怕会有一场烦心的争执,不如由她来说,左右她怀着身孕,阮子望就算心里有微词,也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这样一来也好,她负责镇住阮子望,使他不生出多余事端,阮问颖负责安置处理好大长公主和公主家令一干人等,两个人各司其职,不怕有失。 第261章 男儿就该这样护着心仪的女子   赵筠如把她知道的内情都说了。   她用了一点修辞手法, 参考阮问颖曾经说过的话,把这描绘成了一桩“长辈胁逼晚辈不成,反受疾累”的承负之事。   至于大长公主要“胁逼”什么,她不知道, 也没有说, 留给丈夫自己去想。   倒是把六皇子折返的事情说了,毕竟对方在登门时摆出那么大的阵仗, 连她这里的人都受到了影响, 惴惴不安的, 生怕整个镇国公府遭受牵连,她就算现在不说, 也迟早会有别的下人提起。   不如一并提了, 免得她这位喜欢唠叨的夫君日后又来烦她。   这解开了阮子望心头的一点疑惑,原来皇后是从六皇子处得知消息的, 难怪大长公主前脚才刚犯病, 后脚皇后的懿旨就下来了。   他不由有些气闷:“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他掺和进来做什么?小妹这几个月本来就没在家里待几天, 他还要插上一脚, 把我们家当成什么了?”   赵筠如笑意嫣然:“龙潭虎穴呗。谁让这府里有尊比山高的老太君和一个不省心的哥哥,颖妹妹每每回府都得出点事,六殿下当然不放心了。”   阮子望不可思议:“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她理直气壮:“我为什么不能替他说话?在我看来六殿下做得很好,男儿就该这样护着心仪的女子。你当谁都和你似的,只会找妻子的茬,说妻子做得不对?”   阮子望哑声:“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祖母年纪大了, 性情是古怪了些, 可她到底是我们的祖母, 不会真的对我们怎么样。”   “你说祖母欲对小妹行家法, 我信,但我只信这个‘欲’字,不信她会真的行家法。从小到大,她从来没对我们这么做过。”   赵筠如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执拗的幼童,摇头缓缓一笑:“你信。六殿下不信。所以他会过来,给颖妹妹撑腰。”   “……他凭什么过来给小妹撑腰?”阮子望这回的话有点底气不足,“这是镇国公府,不是东西二市,他就算是皇子,也不能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赵筠如不想跟他纠缠:“这话你别对我说,进宫找六殿下说去。”   “筠筠!”阮子望无奈地唤了一声妻子的闺名,“我是在认真和你探讨。”   赵筠如不买账,自斟了一杯金茶,轻啜一口:“你哪次的探讨不是以你面上赞同、心里不服气结束?你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他道:“我这不是不明白你的想法,所以才和你商谈么?”   “好。”她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谈祖母。”他道。顿了片刻后,又续道,“还有六皇子。”   赵筠如轻轻一笑:“六殿下身份尊贵,岂是我等可以置喙的?我不和你谈他。至于你的好祖母——就看你想不想谈了。”   阮子望有些局促地束了束手,像一名认真听课的学生一样端坐:“想,我自然想。”   赵筠如瞥他一眼,收回目光,将茶盏置回案上:“既然今天这一桩事是因你祖母和妹妹而起的,那我就先和你谈她们两个之间的事。”   她道:“不知道你这位大将军有没有看出来,你的那位好祖母一直在推波助澜,把你妹妹往六殿下跟前送?”   阮子望一呆,一半发恼、一半费解地道:“你、你这——什么叫做往六殿下跟前送?说得也太——”   “难听?”赵筠如替他补上后半句话,优哉游哉地往几枕上一靠,弯出一抹轻笑,“可惜,我说的是实话。你那位祖母存的就是这个心思,我相信你也能察觉出来。”   阮子望的确能察觉出来,不止他的祖母,他的双亲也抱有这种想法,不然他们不会留阮问颖一人在长安,对她和六皇子的一应发展乐见其成,但——这很容易理解。   “小妹迟早是要嫁人的,与其让她嫁给别的男子,不如嫁给六皇子。不仅知根知底,将来也有保障……这是人之常情。”他喃喃道,不知是在说服妻子,还是在说服自己。   “知根知底?”赵筠如哂笑着念了一遍这四个字,“亏你说得出来这话。你且和我说说,你对六殿下的哪部分知根知底?”   阮子望无言以对,半晌方道:“至少他比别的人要强。爹娘也对他比别的人更为了解。他——”他很不情愿地道,“在品行方面……也勉强算得上是小妹的良配。”   赵筠如听着他的话:“所以,在你心里,是因为六殿下是个人物,才觉得你祖母的这些举动可以理解,是人之常情。是吗?”   阮子望有些不解,不明白妻子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难道不是吗?”   “对你来说或许如此。”她道,“对你祖母而言却不是。哪怕六殿下不学无术、浑不成器,乃至性情卑鄙恶劣不堪为君子,只要他是六殿下,你祖母也依然会这么做。”   阮子望听得一阵发愣,心想,他这妻子哪里是不敢置喙六皇子,分明是把不能说的说了个遍,若传到外头去,恐怕连小妹都救不了她。   同时,他也觉得妻子对祖母的成见太深,假使六皇子真像她说的那样,祖母就算再看重六皇子的身份,也不会拿小妹的终身大事当儿戏。   他把心里的后半部分想法说了,换来妻子的一句询问:“你凭什么说不会?”   “这——”他迟疑,“她到底是我们的祖母……”   赵筠如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因为她是你们的祖母,所以她就不会?皇后与信王当年的事你不会没听说过,皇后是她的亲生女儿,她都能逼着皇后嫁给不喜欢的人,更何况孙女?”   阮子望被唬了一跳,急急忙忙道:“什么皇后?什么信王?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坊间的流言你也敢信?”   赵筠如云淡风轻:“既是流言,我便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我是在替你着急!”阮子望压低声音,恨不得上手把她的嘴给捂住,偏生他没这个胆子,就算有也需要顾忌她身怀六甲,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你可知妄议国母是一项大罪?!”   “我知道。”对方不以为意,“所以我只在你跟前说说,就连颖妹妹也不曾讲过,虽然她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这流言传得风风雨雨,听过的人不知凡几,你不也一样听过?”   阮子望几乎要被她折腾得叹气:“我是让你不要讲——”   “我是在给你举例。”赵筠如打断他的话,“空穴来风必有因,不管这流言是真是假,总有其源头在。”   “你但凡有些头脑,就能从中一窥你祖母的心念,知道她是真的为子女、为晚辈着想,还是单纯地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   “夫君。”她认真地看着他,“虽然我平日里总骂你榆木脑袋,说你不够聪明,比不过你的两个兄妹,他二人中无论哪一个人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但我知道,你不是愚笨,只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好的一面想,不喜欢去想不好的方面,所以才显得幼稚。其实你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是我最喜欢你的一点。”   “可你不能把你的这颗赤子之心捧给所有人。他人不识珍宝,嘲笑你也罢了,若是有心怀叵测者,刻意利用你的这份赤诚行恶,让你当帮凶,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话,阮子望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感到不好意思还是给自己辩解:“我怎么会当帮凶……”   赵筠如道:“那我问你,假使你收到从你祖母那里传来的消息,告诉你其实她根本没病,她是被迫迁居别苑的,你会怎么做?”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不假思索,“不说皇后殿下的懿旨不会有假,单说小妹,她就不会这么对待祖母。所以这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以祖母的名义来蒙骗我。”   她哦了一声,表示知晓:“所以你会怎么做?当做没听到这个消息?”   他道:“自然是查清消息的来源,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当然,”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道,“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会去别苑看看,确保……确保祖母平安无事。”   赵筠如脸上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讥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不过夫君,你有没有想过,仅仅是你去别苑看望祖母这一举动,就已是落入了他人的圈套,做了他人的帮凶?”   阮子望瞠目结舌:“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赵筠如先是反问,然后道,“前些天里,你很失意地同我说,觉得你妹妹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你、信任你了,你们兄妹之间越行越远。”   “当时我不想让你伤心,笑着安慰你没有这回事,颖妹妹只是和六殿下情正浓时,就像当年的你和我一样,等日子久了就会好了。”   “可是现在——”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我一定要和你说了。你与你妹妹,你们兄妹二人,的确是在越行越远。”   “但这个问题出在你的身上,只要你一日不想明白,你们就一日不会回到从前。你——好好想想吧。”   ……   阮问颖对兄长说的那番话并非托辞,她的确是有要事,那就是处置公主家令——前任公主家令。   不过这要事并不怎么紧急,因为她和赵筠如已经商量好了具体事宜,她只要直接吩咐下去就好。   至于那些受连累被一块绑在柴房的侍女,她也为她们安排好了去处——和其余侍奉大长公主的侍女一样,都送去几个离京甚远的庄子上做事,不留在府里。   等处理好这些,天也差不多擦了黑。   阮问颖这几个月有大半时间在宫里,近些天更是日夜留宿宫中侍疾,许久不沾染府务,一时有些手生,再加上白日大长公主闹腾的那场,此刻颇觉疲惫,随意用了一点晚膳,便歇下了。   翌日清晨,她在睁眼时觉得头有些晕,本想挣扎着起来去给长辈请安,忽然想起这府里已经没有长辈,登时身心流过一阵舒爽,难受劲儿都没了。   她看着头顶繁绣描画的锦帐,不自觉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真好……真好。 第262章 我会生病,正说明我在侍疾时尽心尽力,该得嘉奖   时隔一日, 杨世醒再次登了镇国公府的门。   并且这回不是他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吴家兄妹。   “怎么忽然生病了?”他让吴家兄妹上前给阮问颖把脉看诊,自己坐在一边,充满关切地询问, “前些天还好好的, 一回到府里就这样……真是。”   话语里带着些微的不满,似乎在责怪她不该生病, 但阮问颖知道, 这不满不是针对她的, 而是针对不在府里的大长公主。   她拿锦帕遮掩口鼻,瓮声瓮气道:“我若是能知道自己为什么生病, 就不用看大夫了……”一边说, 一边忍不住咳嗽两声。   杨世醒忍不住紧张起来,顾不得同她讲理, 转头询问吴想容:“她怎么会咳嗽?是不是大长公主——”   “殿下安心, ”吴想容微微躬身,“大长公主的咳疾由内因引起, 不会传染他人, 姑娘只是普通的受凉,没有什么大碍,服两贴药就好。”   吴想旬在旁补充:“观姑娘气色,想是最近一段时日累着了,接下来的半个月不要劳心伤神,晚间也尽早歇息, 即可好转。”   闻言, 杨世醒心里有了底, 舒出口气, 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兄妹二人行礼告退。   杨世醒坐到榻边,握住阮问颖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轻叹:“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竟然侍疾把自己侍出了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她瓮声反驳,“董子侍父、岑女侍母的事迹哪一件不是流传甚广?他们都是侍长至孝,侍疾把自己侍出了病。”   “就是普通人家,也有不少晚辈在照顾长辈时累得把自己累出了病的。我会生病,正说明我在侍疾时尽心尽力,该得嘉奖。”   杨世醒似笑非笑:“那我没有生病,是不是说明我怠惰偷懒,该被责罚?”   他倏然收了笑,伸指轻点她的额头:“鼻子都不通气了还在这里和我掰扯,看来你确实没什么大碍,精神好得很。”   阮问颖抬手捂住额头,晕红着脸看向他,继续瓮声瓮气地说话:“我本来就没什么事,是你紧张过度,非要带着吴太医过来给我看病。我都觉得难为情……”   “你是该觉得难为情。”他嗤笑一声,“听闻你抱恙,皇后心切不已,特地把我叫过去询问详情,得知我准备过府看望你后,更是让我带上太医替你诊治。”   “你说,就为了你生病这一件事,就让宫里大动干戈,不仅打扰到了皇后,影响到了太医院,还让我辗转反侧、忧心难眠,是不是很不该?”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覆上她的额头,端详着她,凝眉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没有,是被你气的!”阮问颖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我不是在口信里告诉你,我已经让吴大夫看过病了吗?只是普通的受凉,没什么大碍。你没有收到?”   “收到了。但你看过是一回事,皇后让我再带人过来给你看是另一回事。”他道,“并且,就算没有她的这声吩咐,我也会让吴想旬过来给你再看一遍的。如此我才能够安心。”   她忿忿看他:“那你现在让他们兄妹两个都看过了,你能够安心了吗?”   “一半一半吧。”他噙着笑,“要让我真正安心,也只有等你好了才能行,不然我总怕你再闹出什么事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你就待在家里休息,不用进宫来看我或是皇后,至于这府里——可还有什么需要你费心的麻烦事?你说出来,我替你处理。”   阮问颖摇摇头:“往常我在家里就很舒心,只有祖母会让我气闷,如今她被我送去别苑,府里再没有人敢给我脸色看,更没有需要我费心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抿抿嘴,悄声同他道:“不瞒你说,昨日我晨起时原本有些头疼,但一想到祖母不在府里,不需要我去给她请安,我的头疼就在一瞬间好了,感觉神清气爽。”   杨世醒却把重点放在了别处:“头疼?你为什么会觉得头疼?”   她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我处理府务有些累了吧。你放心,我让吴大夫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之后我也没有再头疼过,可能就是睡晚了。”   跟前人依然拧着眉,看起来完全不能放心:“你身子一向康健,很少有犯头疼脑热的时候,怎么今年却连着生了几场病?”   她纳闷地回忆道:“我今年没生几场病呀,也就年初时生过一场,之后就是这次了……除非你把七月份那回也算上,不过我觉得那一次不算是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世醒倏然生出一个想法,不露声色道:“行了,别说话了,留点力气给自己。吴家兄妹让你好好休息,你就听他们的,凡事少思少虑,话也少说。”   阮问颖不觉有异,正巧她也有些倦了,遂道:“那我先休息了,你——你也别太记挂我,频繁出宫往我这里跑,免得陛下生出不满,觉得我妨碍了你。”   他扬眉:“才刚让你少思少虑,你就又考虑起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不许再去想了,听到没有?”   她嘟唇:“那你得答应我,行事带点章法,别给我惹麻烦。”   他的神情越发不可思议:“你确定这话是你对我说,不是我对你说?看来吴家兄妹说得对,你果然是病了,需要好好休息,睡一觉,把你睡清醒点。”   阮问颖还想再跟他说道说道,但她先时服用了一碗宁神汤,此刻药性起来,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让她最终没能多言,闭眼安静睡去。   杨世醒给她盖好衾被,把她滑落在颊侧的发丝拨开,凝睇她的睡颜半晌,无声弯出一个浅笑,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起身出了内室。   外间,吴想容已经先行离开,回医馆坐诊,留下供职于太医院的吴想旬继续等候。   见杨世醒出来,吴想旬起身见礼:“殿下。”   他免了礼,询问:“她的病真的没事?”   “不敢欺瞒殿下。”吴想旬道,“姑娘确无大碍,只是有些累着了。若殿下放心,甚至连药也无需服用,多多休息即可。”   杨世醒沉默了一会儿:“七月份的那碗催情汤,没让她落下什么病根吧?”   吴想旬愣了愣,道:“这、自然不会。下官在当时说过,只要照着方子调理,姑娘就不会落下病根,更与姑娘此次的病情无关——严格来说,姑娘这次也不是生病,只是稍有气虚。”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吩咐道,“是药三分毒,能不用药便不用药,你开一张食补的方子,给她补补气虚。”   “是。下官遵命。”   ……   阮问颖醒来时,榻边已经不见杨世醒的身影,在旁侍立的谷雨告诉她:“六殿下在半个时辰前带着人回宫了。”   又道,“殿下在临走时说了,姑娘此回可以不服药,只食补。吴太医给了一张方子,此刻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姑娘可要用膳?”   她摇摇头:“我才刚醒,还不怎么饿,且等等。你先给我倒杯茶来。”   谷雨道:“吴太医叮嘱,姑娘在用膳前后的一个时辰内不可用茶,我去给姑娘倒杯蜜水可好?”   她想了想,点点头:“也行。”   谷雨遂捧了一杯热腾腾的蜜水给她。   阮问颖喝了两口,觉得精神清醒些了,不再那么困顿,便起身下榻,披了一件外裳,坐在临窗的案前翻阅书卷。   看了没几页,忽闻白露在外禀报:“姑娘,二公子过来了,想要见姑娘。”   她有些惊讶:“二哥今日不当值吗?”   谷雨猜测:“许是二公子趁着晌午用膳的时候回来了。姑娘可要见他?”   阮问颖凝眉思忖:“他难得在午时抽空回一趟家,怎么不去见二嫂,却跑过来见我?”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书卷合上,让谷雨服侍她穿衣梳洗,前往外间去见阮子望。   阮子望正坐在桌边等着她,看到她来,当即起身,关切询问道:“小妹,你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有劳二哥牵挂。”阮问颖冲他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下,“二哥此番来找妹妹,可是有什么要事?”   阮子望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把桌上的一方食匣推到她的跟前:“没什么,我听一位同僚说,在这个时节吃红枣糕对身体好,就从白鹤楼带了一匣过来,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它。”   阮问颖不怎么喜欢红枣,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绽放出一个笑容,道:“原来如此。二哥有心了。妹妹在这里谢过二哥。”   阮子望摆了摆手:“兄妹之间,何须言谢。”   说完之后,他重新把手垂下去,继续搓手的举动。   阮问颖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不着他有要开口的迹象,便主动询问:“二哥,你还有什么事吗?”   阮子望像被惊醒般回答:“哦,有。我——我本来是想昨日找你说的,但没想到你生了病,就耽搁、不,也不能说是耽搁……总之,我是——过来想找你说说事,说点——心里话。” 第263章 连我都有些吃味,觉得他插手你的事情太多了   阮问颖头一次见到阮子望如此局促, 不由得升起几分好奇,心想,她的二嫂到底对她二哥说了什么,能使他变成这般模样?   她微笑道:“二哥想找我说什么心里话?”   阮子望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道:“小妹, 你是知道的,二哥一向愚钝, 不比你机灵聪慧。许多你一眼能看穿的事, 也许我花费上几年都不一定能梳理清, 所以——我——”   阮问颖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他张口:“我——”   他猛然抬手一拍额头:“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先说我能说明白的吧——小妹, 我在前几个月里犯下过许多蠢事, 给你惹了许多麻烦,我向你道歉, 希望你能原谅。”   阮问颖一怔, 失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不说二哥有没有像你说的这般犯下蠢事,就是有, 二哥也早已和我道过歉了, 如何又来一遍?”   阮子望真诚地看着她:“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妹,从前是我盲目,总是喜欢一厢情愿地坚持我认为的事。比如我认为六殿下对你不好,就一直看不惯他;我认为祖母一心为我们好,就一直给她找借口。其实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交握双手, 喃喃道:“我……在前日去问了你嫂嫂, 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祖母忽然就生了病, 迁去了别苑静养。你嫂嫂同我说了许多,告诉了我很多不知道的事,让我重新审视起自己。”   “以前,我总认为祖母是我们的祖母,是我们血浓于水的长辈,就算脾气有些古怪执拗,发心也是为我们好的。直到你嫂嫂同我说了之后,我才意识到我错了,我想得太浅薄了……”   “也许——”他有些艰难地开口,“祖母她的部分举动是对我们有好处,但她并非是因此才特意做下此举,而是顺手为之——正巧能给我们带来好处。”   “她真正为的,还是她自己。”   阮子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阮问颖看着他,有凝思,也有怀疑和冷静。   “二哥,”她问道,“这些话都是嫂嫂同你说的?”   “不是全部。”他道,“你嫂嫂对我说了大半,还有一小半是我想出来的,虽然也是在她的提点之下才想出来的就是……”   “那二哥认同嫂嫂说的这些话吗?”她继续询问,“不是一时被惊到的震撼,而是打心眼里认同,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因果,明白嫂嫂为什么要这样说?”   阮子望露出一丝苦笑:“若说我全明白了,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在人生前二十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想明白?我又是个榆木脑袋,你会迟疑很正常。”   “但是小妹,”他抬手竖起三指,“我向你郑重发誓,我现在说的这些话皆出自肺腑,没有半句虚言——请你相信我。”   阮问颖按下他的手,微含嗔怪地莞尔:“二哥,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发什么誓?我相信你。”   阮子望眼前一亮:“当真?”   她道:“当真。”   她的二哥或许会好心办坏事,给她惹来额外的麻烦,但绝不会欺瞒她,这也是她及不上他的一处地方——忠诚。   但这并不代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因为阮子望现在依旧在坚持他所认同的事,只是认同的事情变了,从偏向大长公主变成了偏向她而已。   这偏向还不是他自己察觉到不对劲、自发转变的,而是在赵筠如的引导下才改变的。那么有朝一日,如果有人又对他说了一番话,他是不是又会感到震撼,改变自己的认同呢?   所以阮问颖给出的“当真”二字很谨慎,持有很大的保留余地。   阮子望察觉不到这份保留,不过也不妨碍他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得到这份信任,神采在短暂地飞扬了一瞬间后又黯淡下去,求证道:“小妹,你说真的?你没有在哄我吧?”   阮问颖继续笑着:“我哄你做什么?”   他喃喃道:“当然是打发我速速离开,不想和我说这些废话……”   这句话出乎意料地为难住了阮问颖,让她在一时之间也说不准自己有没有抱着这样的心思。按理来说应当是没有的,但是仔细想想,又好像有那么一点。   当然,不管有没有,她都不会表现出来,莞尔道:“二哥,你是我的兄长,你对我说的话,我从来不会不信。”   阮子望脱口而出:“那你能告诉我,你和祖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阮问颖的笑容淡了淡。   阮子望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妥,显得他没有真心剖白,前面的那些话都是铺垫,登时心生后悔,忙忙给自己辩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我——”   他急得语无伦次,脑门上都冒出了一点汗。   阮问颖看在眼里,不禁向自己提出了一个疑问:她是不是对她二哥太严苛了?她连小暑都能宽恕,原谅其鲁莽之举,并在之后继续视为心腹,为什么不能对她的二哥说一点实话呢?   也许,她可以多信任他一点,放宽一点保留的界限。   正巧在这个时候,阮子望终于理顺了逻辑,张口说出了一段完整的话:“我只是、只是想让你能够对我多一点信任……我不奢求能帮上你的忙,只要你愿意同我说说心里话就好——”   “像现在这样,你有什么话都不肯对我说,宁愿去和六殿下说,和你二嫂说,也不肯同我透露一星半点……我、我会感到很失落,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做得很失败。”   他垂头丧气道:“如果当初是大哥留了下来,一定不会把事情搞得这样糟糕吧……”   阮问颖心下腹诽,他当初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二嫂怀有身孕,以她大哥和大嫂之间的情况,恐怕再过十年也留不下来,他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   至于他希望她能对他多一点信任——巧了,她也想要对他多一点信任,不如就从现在开始?   这么想着,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道:“二哥的这番话当真是令妹妹无地自容。的确,妹妹是有事隐瞒二哥,但并非不信任二哥,而是不想让二哥增添烦恼。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阮子望精神一振,抬头看向她:“不会的。我、或许我不能替你分忧解难,但是听你发发牢骚,陪你舒缓舒缓心头的闷气,我还是能做到的!”   “真的吗?”阮问颖道,“如果我告诉二哥,祖母之所以想对我行家法,是因为我顶撞了她,而我顶撞她的原因,是因为她逼我给六殿下纳妾。二哥,在听了这样的话后,你会有什么想法?”   阮子望呆住了:“什么?”   她道:“没有什么。这就是我同祖母不和的原因。”   阮子望还是说了一声:“什么?”   他的长眉渐渐拧起,打成一个结:“你——你说的是真的?”   阮问颖点点头:“我没必要拿这件事来骗二哥。这也是当日六殿下会折返的原因——祖母此举牵扯到了他的身上。”她替杨世醒那日的举动圆了圆。   其实杨世醒在赶回来时根本不知道她和大长公主起争执的缘故,只知道她要被行家法,纯粹是为了她才回来的。但或许赵筠如会喜欢这个说法,她的二哥则不一定,不如安个更大的名头。   不过显然,对方现下没心思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大长公主逼迫她的要求上,整个人看起来惊讶又不可置信。   “这、这——祖母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放在以往,阮问颖会半真半假地给大长公主找点理由,显出她对长辈的敬爱和一颗单纯仁善的心,但现在她不会这么做了,她再也不要做这些事了。   她轻声叹了口气,清眸微敛,做出一副含悲忍苦的模样,道:“我不知道。也许……是祖母觉得我没用,揽不住六殿下的心吧。”   阮子望果然被她调动了情绪,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缘故?什么叫你揽不住六殿下的心?六殿下明明对你一往情深!连我——连我都有些吃味,觉得他插手你的事情太多了……”   阮问颖哑然失笑,没想到他对杨世醒还有这么一份心思。俗语都说长兄如父,他倒好,仲兄也如父了,反而是她真正的父亲接受良好,乐见这一门亲事。   她整理好情绪,摇头道:“我也不明白……祖母说,天下男子皆薄情,六殿下现在喜欢我,将来未必还会喜欢我。要我未雨绸缪,调教好几个得力的美貌侍女,在、在成亲之后……”   之后的话她没有再说,一来有些话不适合她这样的闺阁女儿家说,二来她相信即使不说,她的二哥也能听明白。他应该能听明白吧?   好在这一次,阮子望终于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如愿涨红了脸,卡着壳道:“这、这、这——简直不知所谓!祖母她真是老糊涂了!”   他大力一拍桌案,震得桌上的茶盏都抖了抖。   “你还没有成亲,她怎么能——”   “成亲了她就能这么逼迫我吗?”阮问颖适时抬起眸,含着一点埋怨看向他,“二哥,难不成你也认为祖母说得对,世间男子无有长情者,我需要备好几个美貌侍女,以防万一?” 第264章 看来她的这把火烧得已经差不多了   “自然不是!”阮子望不假思索, “世间是有很多薄情男子,但也有不少重情重义的,不能一棍子打死。比如我,对你嫂嫂就是情有独钟, 除了她, 不会再有别人。”   “小妹,你别相信祖母的话。她——她自己不就是和祖父一生一世, 怎么到你这儿就变卦了?”说到后面, 他也有点回过味来了, 皱着眉说完了这句话。   “是啊。”阮问颖附和,“我当时也这么问祖母了, 询问她, 难道祖父也纳了妾,在后来喜欢上了别的女子。”   阮子望露出几分被惊吓到的神情:“你这么问她了?你、你胆子可真是大……”   她道:“放在平时, 便是给我一百个胆子, 也不敢这么对长辈不敬。可那个时候,祖母多番责骂逼迫, 我被逼得急了, 下意识脱口而出……”   “然后呢?”对方像听说书一样地询问下文。   “然后祖母就被我气着了,骂我不孝、孽障,让侍女取家法来,要打死我。”阮问颖道。   她没有半分虚言夸大,当时大长公主就是这么骂她的,还有更多羞辱的话她没有说出来。   不过就算说出来了, 恐怕阮子望也不会相信, 因为这有悖于大长公主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雍容端庄模样。   饶是如此, 阮子望也依旧听得震惊, 睁大了眼,道:“她——她真是这么对你说的?”   阮问颖含着几分委屈地点头。   “二哥。”她露出一副黯然失落的神色,低声道,“这些年来,我对祖母虽没有卧冰求鲤之举,却也是恭谨孝顺,对得起她于我的养育之恩。”   “我也不奢求祖母多么疼爱我,可她、她总不能这样逼迫我……还没有成亲就让我想着这种事,不应下便出言责骂……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阮子望看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思绪陷入混乱之中:“这、这——”   “不止如此,”她趁热打铁,无意识般喃喃轻语,“从前她也会要求我去做一些难办的事情,比如让我从六殿下那里打听朝堂事宜……”   “我不知道她要这些消息做什么,我只知道这些不是我能打听的。可如果我不去打听,她就会责骂我办事不力,说我没用,是个废物……”   阮子望神情越发震惊:“她还让你去做这些事情?”   她点点头,看向他,问出了曾经在心头冒出过的疑惑:“二哥,祖母她没有这么要求过你吗?”   他茫然道:“没有。祖母她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我。”   看着妹妹脸上的神色,他又加了一句:“可能是觉得我蠢吧,就算要求了我也做不到,所以干脆不要求了——等大哥回来,我们可以问问他,看看他是不是也收到过类似的要求。”   其实阮问颖并没有为此觉得不公,若非她常年被养在大长公主身边,又喜欢扮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对长辈有求必应,对方也不会得寸进尺,认为她好拿捏。   说到底,都是她一步步退让出来的,尺寸必争这四个字,不仅仅适用于兵法。   但适当的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不能让她二哥对大长公主留有一丝期望。   她垂下眸,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道:“大哥和二哥都是厉害的人物,祖母不敢轻易支使。”   “我不一样,既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下过考场,无官无职的,不曾建功立业……或许,在祖母心里,我只能通过这种方法为家族争光了吧……”   “胡说八道!”阮子望不赞同,“你年纪还小,说什么建功立业?就是最年轻的将军和状元也没有在你这个年纪的,祖母她就是看你乖巧好欺负!她真是太过分了!”   不容易,总算是不带停顿地说出了一句完整话,看来她的这把火烧得已经差不多了。   阮问颖在心里这么想着,抬眸看向她的兄长,含出一线得到认同的欣喜之色,道:“二哥,你也觉得祖母做得有些过分,对不对?”   阮子望板着脸点点头:“不是有些,是太多!”   “所以——你也不会怪罪我对祖母不敬,是不是?”   “你没有对她不敬。”他依然板着脸,“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连朝堂之事都替她去打听。她身为公主,难道不知道探听朝堂机密乃是大罪?”   “仗着六殿下对你有情,就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不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这样的……长辈,难怪你嫂嫂一直说我傻,是个榆木脑袋。”   “我真是笨!”他抬手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留在家里大半年都没有发现你的难处,还一直给你添麻烦,和你闹脾气。我真是愚蠢!”   阮问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瞬间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真把自己敲傻,不过片刻后她就冷静了下来,觉得她二哥是上过战场的人,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小痛就受到重创。   她阻拦道:“二哥,你不要这样。这种事换了谁来都想不到,就连我自己也想不通,祖母她明明已经退出朝堂多年,为什么还是喜欢打探朝堂诸事。”   她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将权利掌控在手里的感觉吧……”   阮子望忿忿:“习惯了也不能这么做。难道我要因为她的习惯就把军情机密泄露给她吗?这是原则和底线。小妹,你不会真的替她去打听了吧?”   阮问颖摇摇头,露出一个微笑:“二哥放心,我纵是再唯唯诺诺,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听之任之。我想法把祖母糊弄过去了,让她以为我照着她的话去做了,实际并没有。”   虽然此法是杨世醒帮她想出来的,但她的二哥想来不会乐意听到这样的话,所以她隐去了,只把重点讲述出来。   果然,阮子望在听闻她的回答后松了口气:“那就好。祖母她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也敢让你去打听。”   “往后她若再有类似的要求,你尽管过来找我,就算我想不出帮你解决的法子,你嫂嫂也总想得出,不要一个人扛着。”   这话说贴心也贴心,说大言不惭也大言不惭,连她都苦恼的问题,她不觉得她的兄嫂会有什么好法子,不如去找杨世醒。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应道:“好,妹妹以后就依靠二哥和二嫂了。”   一来不使兄长觉得自己被嫌弃,二来也是因为今后不会出现再这样的情况——“不过,我想,在经过这件事之后,祖母她应当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不会再对我报以这种厚望了吧……”   阮子望得她提醒,也想起了大长公主在别苑静养的事,恍然的同时心情有几分复杂:“也好,这种厚望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不如没有。”   “不过,”他略带犹疑看向她,“祖母她——到底是怎么……?”   阮问颖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蹙起黛眉,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忧愁:“祖母她在听见我的反驳后很生气,咳喘再犯,我给她服药也不能缓解,最终……最终气晕了过去。”   “大夫说,祖母原本就患了难以根治的咳疾,又气急攻心,一时激动之下晕过去也正常……可我总觉得祖母是被我气病的。我、我很后悔,当日不该说那样的话,是我不孝——”   她着重点出“不孝”二字,意料之中地迎来了阮子望的反驳:“这不是不孝!妹妹,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不知道怎么说,但还是坚持着刚才的态度,继续道:“总之,你那日的举动不是不孝。”   “大夫不是说了吗,祖母本身就有旧疾,会气急攻心也是因为她对你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是她——是她——”   他踌躇少顷,终于狠狠心说出了这四个字:“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二哥……”阮问颖露出动容之色。   阮子望也有些动容,仿佛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到了,但就像是堤坝被冲开一个口子,洪水不会往回折返,只会把这个口子越破越大。   “小妹!”他有些激动地望着她道,“以往是我愚蠢,一直被表象蒙蔽,如今总算认清楚了她的真面目。你在这件事上做得没错,不是你对她不孝,是她对你不好,你莫要为此自责。”   “你也不用担心祖母她——她在病好后会对你如何,二哥会护着你,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从今往后,府里不会再有人逼迫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阮问颖回以同样激动的目光,无声点点头,把一切尽在不言中。   兄妹俩又说了一番体己话,阮子望起身告辞离去,临走前没忘了再向她推荐红枣糕:“这糕点味道当真不错,对身体也好,能补气虚,小妹,你记得尝尝。”   为了不辜负兄长的一片心意,阮问颖很给面子地尝了,但也只是尝了尝,发觉自己还是不能适应红枣的味道后,便把糕点分给了谷雨小暑等人,同时吩咐小满,在这几天盯着点长风苑处的动静。   她倒不是不信任她的二哥,而是害怕大长公主又从中作什么梗,别苑那边有霜降把守,接下来只需派人看好这边,不被钻了空子即可。 第265章 【四更】祖母与其悔不当初,不如反省一二   大长公主在服下药后的第五天醒来。   不知是不是刚醒的缘故, 她的人看着有些迷糊,问什么话都不答,也躺在榻上起不来,只能继续由人服侍着喂食喂药。   收到霜降送来的这份消息, 阮问颖只微微紧张了一会儿, 就淡化了关切之心,派人请吴想容过去诊治。   诊治的结果是没有大碍, 大长公主过两日便会好。   得到这个答复, 阮问颖的心情很平淡, 既不觉得松了口气,也不觉得失望遗憾, 仿佛听闻了一桩再平淡不过的音讯。   她想, 她对她祖母的感情正在步步减弱,爱也好, 恨也好, 都不再留有鲜明的痕迹。   两日后,大长公主如吴想容所言清醒, 并在发觉自己身在何处后勃然大怒, 叫骂不休。   大长公主叫骂的什么,霜降没有明言,但阮问颖也能猜出个大概,无外乎是骂她孽障、不孝之类。   对于侍女在禀报中提及的“大长公主殿下几次让奴婢请姑娘过去,说是要见姑娘”,也能猜出对方的原话不会这么好, 约莫是“让那个孽障滚过来”云云。   她询问道:“祖母精神可好?”   霜降道:“大长公主殿下精神尚佳, 除了时犯咳疾以外, 并无其他病症。”   她遂微笑起来, 道了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祖母,说我明日会去别苑,请她早早安歇,养足精神。”   霜降一愣,似是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会答应过去,但也没有多问,垂首恭敬地应了声是。   翌日,阮问颖赴约前往别苑。   不过她不是一人独行的,而是和阮子望一起过去。   “二哥,我的侍女来报,祖母她已经醒过来了。虽说她对我有些不好,但到底是我的祖母,于情于理我都该过去看看……”   “你要不要也和我一起去?我知道,二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是挂念祖母,二哥不如和我一起过去?也好陪着我。我、我实在有些害怕……”   她用上述一番话语换来了阮子望的同行和倾向于她的立场,在见大长公主时也用了点小技巧,领先兄长几步、隔着垂帘向其开口请安。   大长公主对她可谓恨之入骨,于昨日得知她要来的消息,定然一整晚都不会安睡,乍然听闻她的声音、看见她模模糊糊的身影,自然会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而不关心她是否有同行人。   果然,对方立时出言叱骂:“孽障!你还有脸过来!你行下如此忤逆不孝之举,不知悔改也就罢了,竟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本宫的面前,是觉得本宫无能,已经治不了你了吗?!”   对此,阮问颖还没来得及开口,阮子望就先忍不住了,不可置信道:“祖母,您怎可如此说小妹?!”   听见他的声音,大长公主先是惊讶,旋即冷笑:“怎么,这个孽障不敢独自面对本宫,所以拉着你一起来了吗?为什么不带六皇子过来?还是说,不过短短几天,她就被那个野种抛弃了?”   “野种”二字在阮问颖心里扰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不动声色地瞥向阮子望。   幸好身旁人浑然不觉,只震惊在长辈粗俗的话里:“祖母!小妹为了你的病殚精竭虑,得知你醒后立即赶过来,就为了确认你是否安好,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小妹?这太过分了!”   大长公主嘶声猖笑起来:“本宫过分?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好妹妹做下了何事,才招致本宫这般对待?这样一个不敬尊长的孽障,当初就不该让你娘把她生下!该活活掐死在襁褓里!”   “祖母!”阮子望这下的怒气是真的抑制不住了。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口吻说话:“我和小妹敬你是长,对你处处礼让,你莫要倚老卖老,仗着是我们的祖母就为所欲为!”   大长公主如何忍受得了这份指责?自然越发怒火中烧:“本宫乃先帝亲封的大长公主,你们合该敬让!枉本宫对你们一片疼爱之心,你们如此对待本宫,他日——”   话音未竟,她就剧烈地咳喘起来,听起来颇有些撕心裂肺,让阮子望把想说的话全都憋了回去,一张脸憋得通红,看起来既愤怒又痛心。   阮问颖在旁看着,觉得这场戏差不多了,故作失落地温言劝慰:“二哥,你少说两句。祖母本来就对我有所微词,如今又在病中,脾气自然不好……你别刺激她。”   阮子望脸上的痛心之色果然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不满的愤懑:“我刺激她?明明是她——”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但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我们的祖母,需要敬她让她。二哥,你先下去吧,我来服侍祖母用药。”   阮子望不可思议:“她都这样——这样说你了,你还要服侍她用药?”   阮问颖唇角微抿,露出一个坚强中带着点黯然的笑:“没关系,也就这一回。她到底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顾。”   阮子望动容地看着她:“小妹……”   阮问颖没有留给他多少感慨的时间,她害怕再拖下去,大长公主会缓过这阵咳喘,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到时就难办了。   她半推半送地把阮子望推离,又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确定他听不到动静之后,才转身带着侍女回房。   这时,大长公主已经咳得很厉害了,咳声嘶哑了许多,显露出几分气息不继的模样。   她的心里却无一丝波澜,沉着地吩咐人掀起垂帘,接过霜降奉来的药碗,上前入内,坐在大长公主的榻边,作势要服侍其喂药。   大长公主挥手打翻了她的药碗:“滚!”   药碗摔落在地,应声而裂,药汁四散飞溅,在裙摆上绽开朵朵褐色水花。   阮问颖看着脚下,不见怒色,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她抬起头,道:“看来祖母是嫌药苦,不愿意喝。无妨,孙女这里有药丸,祖母只需一口吞下即可。谷雨。”   谷雨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姑娘。”   她接过,将瓷瓶在大长公主眼前晃了晃:“不知祖母可还识得此药?”   大长公主脸色一变,咳喘越发加剧:“你——你这个孽障!本宫要——”   她挣扎着想从榻上起身,但挣扎了许久也没有成功,只能躺在榻上,瞪着一双眼睛,充满愤怒和不甘地望着。   阮问颖也回望着她,看着曾经风华绝代的雍容帝女,此刻像一条挣扎在水洼里的鱼,嘴里“嗬嗬”地吐着气,心中不禁生起诸多感慨。   “祖母。”她轻叹道,“若有可能,孙女也不愿意你服下此药。可祖母的种种言行俱让孙女害怕不已,孙女只好委屈祖母了。”   大长公主的喘息越发急促:“你——和那个野种——”   阮问颖打断她的话:“祖母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当初不正是为了应祖母心意才有的六殿下,怎么如今却用这样一副口吻说起?还是说——”   她漾起一抹动人的微笑:“祖母后悔了?”   大长公主睁大双眼:“你——”   她慢悠悠地笑着,道:“祖母与其悔不当初,不如反省一二,想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落得这番下场。”   “你——你——!”   “我什么?孽障吗?还是不孝?大逆不道?别着急,孙女安排了许多人来照顾祖母,她们虽然耳聋口哑,但陪祖母聊聊天还是能做到的。祖母可以和她们慢慢说。”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孙女忘了告知祖母。”她低头凑近对方的耳边,低声吐言,“陛下已将六皇子身世查明,正是他与皇后殿下的嫡子。”   “祖母当年忙忙碌碌,虽然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反被他人蒙在鼓里,但想要一个嫡亲外孙的愿望终究是达成了。孙女在这里恭喜祖母。”   大长公主喘不过气了。   她双眼凸起,太阳穴处青筋毕现,侧头看向自己的孙女,伸手似要抓住,但在半途戛然而止,昏迷了过去。   阮问颖面色不变,虽然她在对方晕过去的瞬间心跳有些加速,确认其只是昏迷后才松了口气,但表现得十分若无其事,起身让候在外面的吴想容进来查看情况。   吴想容在看过之后,给出的还是“没有大碍”的回复。   看来大长公主不仅嫁了一位将军,生下了两个将军,自身也像将军一样强健,难怪都到古稀之年了,还能中气十足地打骂她。   她询问吴想容:“不知可否给祖母开一个安神的方子,让祖母在服用过后安静些?毕竟吵闹多了,总是伤身。”   吴想容在略一思忖后颔首:“我知道了。我会按着大长公主殿下的情况开方的。”   阮问颖浅浅微笑,待其写好方子后命谷雨给予厚赏,派人送回长安城里。   接着,她又询问霜降,别苑这些天情况如何。   霜降一一禀报,在提起小葵时道:“她的手脚很利索,也把姑娘吩咐的话记在心里,但许是年纪小,在一些方面设想得不太周全,有些急功近利。姑娘若想用她,恐怕得悉心调教一段时日。”   阮问没有多少意外,对方若非急功近利之人,当初也不会第一个向她投诚:“你先带着她,看过几个月能不能好点。要是还不行,就从我苑里挑个人,用着也放心。”   小葵虽为家生子,但说到底不是她的心腹,大长公主又知晓许多秘密,她可以派聋哑人在日常照顾,但主事的必须是个信得过的,不能有丝毫松懈。   她看向霜降:“或者你愿意留下来,替我照顾祖母?此一项事关重大,你若能替我分忧,我会十分感激。”   霜降垂首:“奴婢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阮问颖微微一笑,点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作者有话说:   新鲜出炉的四更,欢迎食用~之后就进入收尾的最后一个大剧情啦 第266章 听说,那些百姓都十分感激殿下   经过兄妹间的那场谈话, 又亲眼见证了大长公主的歇斯底里,阮子望算是对自己的祖母心灰意冷,不再像从前那样唯骨肉亲情是论了。   对于阮问颖把其安置在别苑静养的举措,他也没有异议, 甚至表示了好一番歉意:“都是二哥不好, 没有早一刻察觉到她对你的逼迫。”   阮问颖安慰他:“二哥莫要自责。祖母……她的表面功夫很到家,换作是我也不会察觉, 不是二哥的错。二哥只消在往后多信任点我, 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得阮子望越发动容羞愧, 发自肺腑地应了声“小妹,你放心, 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并道:“爹娘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候由我来向他们解释。”   阮问颖原本就没有担心过, 她的母亲自不用说, 与大长公主虽有姑侄婆媳之亲,但没有多少深厚情分, 哪怕是她理亏, 也会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   至于她的父亲,虽然与大长公主有母子之情,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在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她相信她的父亲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当然,如果大长公主决定玉石俱焚, 把当年之事都吐露出来, 她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但至少在目前, 她不用有任何苦恼, 可以过一段清净时光。   之后的日子也果然如她所想的般如流水平静。   陛下在听闻大长公主的病情后送来了一份问候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示,皇后那里亦无动静,只等她休养了几日后召她入宫,好好地端详了她一回。   “听你表哥说,你自从回府后就病了,可是在宫里累病的?”对方关心道。   她当然不会承认:“颖丫头是没有照顾好自己,才会着了风受了凉,且这也不算什么病,吴太医说了,只要休息几日就能痊愈,连药也不用服,如今已是大好。多谢舅母挂念。”   皇后见她气色尚佳,不似有假,微微舒了口气,露出一个浅笑:“这就好。”   不过还是额外叮嘱了一句:“你若有哪里觉得不适,尽管和舅母说。舅母这里别的不多,唯独灵丹妙药不少。”   阮问颖乖巧笑着应了。   皇后又道:“我从你表哥那里听说了你祖母的事。她……就是这般的人,只认定自己所想的事,你莫要把她的话听进去。”逸出一声饱含情感的叹息。   阮问颖继续维持着微笑,道:“舅母误会了,祖母并没有对颖丫头说什么话,只是顽疾再犯。幸好大夫医术高超,稳定了祖母的病情,舅母莫要忧心。”   皇后一怔,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后也笑了,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对,是我多虑了。”   她的面庞浮起一丝难言的情绪,像在回想曾经的天空,又像在恍然指间的砂砾。   阮问颖看在眼里,没有表现出来,如常谈起了别的话。   因为她知道,这是皇后与大长公主之间的领域,她不能涉足,也无意涉足。   ……   十月末,常玉公主举办鉴冬会,邀请众贵女与宴。   常玉公主为陛下三女,是唯一一位出嫁并且平安至今的公主。   陛下的父女亲缘有些寡淡,长女、次女俱皆夭折,四女合灵公主本已出嫁,但因驸马被问斩而自请出家,五公主也是早夭,只剩下年岁尚小的六公主。   因此,常玉公主虽非嫡出,但也能得到陛下的一二问候,不似宫中幼弟幼妹,处于不提起就想不起来的境况。   年幼时还曾和合灵公主一起得到过陛下一阵子的宠爱,因为两人的眉眼都有几分像皇后,陛下会在有时将她们当成自己和皇后的女儿。   不过这种情形只持续到阮问颖入宫,她的面容虽与皇后不甚相像,但是陛下实打实的亲外甥女,皇后也更喜欢她,陛下便把这份爱屋及乌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是常玉公主失宠的罪魁祸首。   当然,说失宠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因为和杨世醒比较,陛下对这个女儿倾注的关心算不上宠,甚至连在意也谈不上,更逊于安平长公主的万千风光。   而常玉公主看起来也不在乎这些,泰然自若地当着公主、养着面首,兴致来了就举办宴会,邀请长安贵女共聚热闹,此次的鉴冬会便是一个例子。   阮问颖自是在应邀之列。   她和这位公主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差也不差,对方以前还没有出嫁、与合灵公主一块住在宫里时,她们三人曾结伴过一段时日,也能称得上一声姐妹。   后来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她们便成了点头之交,遇上了能说几句话,遇不上也不会想起来。   收到类似的邀帖,她也是得空就去,不得空或是不想去的时候就不去,不似其他贵女那般不好说出推拒之辞。   这回她正巧有空,也有兴致,便和阮淑晗一道前往了公主府与宴。   意料之中的,和宜山夫人的宴会一样,她成为了众人明里暗里瞩目的中心,之前遇到的苏家女也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跟前,亲亲热热地唤她“姐姐”。   “姐姐近来可好?二旬前,妹妹本想请姐姐到家中一聚,可惜时候不巧,姐姐正在宫中,不方便见客。妹妹只好在家中等着,终于等来了今日……”   对方自来熟地同她说着话,大多是些听着新鲜的陈词滥调,阮问颖有时回上两句,有时以微笑模样看着场中投壶情状,做出不算搭理的搭理。   直到对方在言谈中提及杨世醒,她才收回注意力,道了一声:“什么?”   苏方月笑容如故,宛若没有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妹妹是说,六殿下当真仁心仁德,不仅领着人研制稻谷,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还在乡间兴办学堂,让学子有书可读。”   “百姓能遇上这样的一位皇子,实乃三生之福;而姐姐能嫁给这样的一位郎君,也实乃一大幸事。不知有多少姐妹在暗地里羡慕姐姐。”   若对方说的是寻常称赞之语,阮问颖大抵会把注意力放在最后一句话上面,思忖这是否又是一个徐妙清,但在听到其中一两个字眼之后,她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了。   “学堂?”她露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姐姐不知晓这件事?”苏方月同样显出一丝疑惑,“六殿下在乡里开设了学堂,免费供人读书。这可是一项大大的善举。听说,那些百姓都十分感激殿下。”   “竟有这事?”阮问颖适时地表露出几分不可思议,“妹妹是听谁说的?可属实吗?”   苏方月点头:“千真万确。此事非方月一人所闻,不少姐妹也都听说过,妹妹本以为姐姐也知晓,没想到姐姐竟半分不知。”   阮问颖笑了笑:“许是我近些日子都在宫中,所以不清楚外界的消息吧。不过……你们是怎么听说这件事的?”   苏方月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询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就和平时一样,大家把这事当做一桩美谈提起,口耳相传……”   说到这里,苏方月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垂下头,微臊道:“妹妹知道,在背后谈论他人行径非贵女所为,但六殿下的这些善举实在使人惊叹,姐妹们忍不住就会提起……”   不及阮问颖对此表示什么,她又像被惊到了一样,忙忙抬起头,看向她道:“姐姐莫要误会,妹妹在听闻此事后对殿下只有钦佩,没有别的。”   “同时,妹妹也更替姐姐觉得高兴。六殿下对百姓如此关切,对姐姐想必亦十分贴心,姐姐有一门好亲事。妹妹在这里恭喜姐姐。”   阮问颖没有在意这些话,杨世醒龙章凤姿,卓然超群,吸引姑娘家的目光很正常,她不会因为这点事就生气。   她在意的还是学堂一事。   自从杨世醒在万寿节上献出那碗米饭之后,兴民苑稻谷一事几乎人尽皆知,苏方月会知道不奇怪。   但兴办学堂——对方就算从任都转运使的父亲那里听说,也不该以这样的一副口吻,好似只是一桩旧闻,人所共知、家喻户晓。   不是说这一件事是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主要在她的印象中,杨世醒从来没有宣扬此事的意向,连教书的先生和读书的双雅都不知道学堂是谁办的,怎么现在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   事情在这段时日里起了什么变化吗?   阮问颖心中疑惑,面上不显,浅浅笑应一声:“你放心,我没有误会。我也同你一样,对殿下十分的钦佩。”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她不动声色地套了几次话,确定苏方月只是单纯地想用这件事来讨好她,没有什么朝堂世家方面的试探之意。   与此同时,她也得知了更多情况,那就是真的如她所想,兴办学堂成为了杨世醒众所周知的一桩善举,众人都赞他有仁德之心,为天下百姓之幸。   诚然,阮问颖设想过他因为这件事被世人称颂,得丹青留笔,但在真的听见他人的称誉时,她却觉得分外古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   “我不是说他们的话有什么不好。”她在曲泉阁中对杨世醒道,“就是……觉得奇怪,好像他们口中称赞的那个人不是你,是别人。” 第267章 她这么巴巴地比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   “为什么会觉得奇怪?”杨世醒落下一子, “难道在你心里,我不值得他人称颂?”   “当然不是。”阮问颖道,“你在我心里值得最好的。”   “就是……”她有些苦恼地蹙起黛眉,“怎么说呢, 感觉很怪异, 和我设想中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注视着棋盘询问。   她摇摇头:“我说不上来,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换来对方的一声嗤笑:“你倒也敢说。不怕我为此生气?”   她微圆杏眸, 含起不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觉得奇怪, 又没说你配不上。倒不如说这赞扬来得晚了点, 都已经过了几个月,他们才知道这事, 消息未免太过迟滞。”   “是啊。”杨世醒噙着笑看向她, “我不是前几天才办学堂的,为什么他们却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此事, 开始赞扬我?”   阮问颖一呆。   兴办学堂不是什么机密之事, 总会有官员知晓,这些人在茶余饭后提上一嘴,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发酵, 变成现在这样很正常。   抑或者是因为他在万寿宴献上的那份礼,让众人在惊叹的同时下意识去寻找他于别道的建树成就,这才得知此事。   她干巴巴地把这些想法说出口,得来杨世醒越发莫测的轻笑。   “万寿宴是月初的事,现在已经到了月底,如果真如你所言, 你也应该在月初就听到类似的话, 而不是等到月底。”   “可是, ”她继续干巴巴地道, “月初那会儿,我不是在宫中侍疾么?后来又回家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外头就算有什么传言,我也听不到。”   “你听不到,我能听到。”他道,“但我和你一样,也是直到最近才听到。”   她有些费解:“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不喜欢别人谈论你做的这些事?”   他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不过是办几间学堂,天底下不止我一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夸赞的?便是那些稻谷,最大的功臣也不是我,而是兴民苑。”   原来如此。阮问颖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觉得这种赞扬太过夸张,所以才不愿领受。   当下,她的心里暗生一分欣赏,莞尔道:“办学堂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因为办学堂的那个人是你,众人才会高看一眼,大加称赞。”   “可这是人之常情。就像陛下,他的一举一动不也常常被歌功颂德、唱天下之先吗?”   不想杨世醒却嗤笑道:“我看起来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吗?他们就是把我夸到天上去,我也承受得住。”   让她好不容易理顺的思绪又乱了回去:“那你在意什么呢?”   “我没有在意什么。”他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不像你想得那么单纯。”   阮问颖一怔。   她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复杂的谜团吗?”   杨世醒道:“你以为外头那些人是怎么知晓我兴办学堂的?我虽然没有刻意瞒着,但跟随我做事的人都清楚我的脾气,知道口风要把紧。没有我的首肯,他们不敢吐露半个字。”   他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你说,这消息是怎么传到外头的?还传得人尽皆知,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阮问颖呆呆地回望了他片刻。   她的心里悄然生出一股凉意,嗓音有些发紧:“是——陛下?”   他道:“不错。”   阮问颖的嗓子在霎时变得极为干涩。   “陛下——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世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又笑了一下,道:“也许,是觉得我不该默默做事,应当得到世人赞赏,所以才替我散播了这个消息?毕竟到目前为止,听闻这件事的众人说的都是好话。”   阮问颖也勉力提了一个微笑:“也是,陛下对你素来疼爱,有这份心思很正常……”   但她的心里却很清楚,陛下绝不会因为这等缘故就随意行动。他固然是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可同时也是一位君主,一个握有天下权势的帝王。   办学堂的确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她想,她也可以办,准备好钱财、找好人选再发话下去就成,底下人自会替她打理一切。   然而,一旦牵扯到“百姓之福”、“天下之幸”一类的话,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陛下可以这么夸赞杨世醒,其他人也可以在心里这么想,但绝对不能说出来。   如果说了,办学堂就不仅仅是在办学堂,而是在收揽民心、笼络百姓。   为帝者,最看重也最忌讳的就是民心。   历来民心为天子所有,除天子外谁都不可沾染,哪怕是太子也一样。   要是把当事人换成杨士祈,阮问颖还能够理解一点,觉得陛下是不是准备对其动手,这才造出声势,好给其安上谋逆之罪,虽然杨士祈根本不需要安。   可换成杨世醒,她就不能明白了。   陛下明摆着要传位给杨世醒,不可能会对他有上述想法,陛下也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无需这么着急地给他铺路。   或者说,陛下一直在给他铺路,但都是慢慢地、稳扎稳打地铺,从来没有用过这么粗糙的手法。   所以她不明白。   大肆宣扬稻谷、学堂一事,让众人对六皇子交口称赞——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道他想做什么。”杨世醒的话语让阮问颖从沉思中惊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把心里疑惑说了出来。   “他是天子,谁能揣度得出天子的心思?安静等着就是。他若有后手,自然会出,不需要我们额外做什么举动。”   “后手?”阮问颖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荒谬更多还是不敢相信更多,“陛下为什么会对你有后手?他——他不是一直认定你是——他的继承人么?”   “是啊,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看起来浑不在意,“好了,不谈这些还没有影的事,轮到你下棋了。”   阮问颖哪里有心思下棋,但她也清楚,以杨世醒的脾性,他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再问下去不会有结果,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落子。   她心神不定,落子落得大失水准,杨世醒应了几手就没有再应,伸手越过棋盘,握住她有些发凉的小手,唤道:“颖颖。”   这一声唤得很温柔,与他的掌心一起传递来一股热意,在霎时驱散了阮问颖大部分不安,让她平静了许多。   她抿嘴,露出一抹带有羞愧的浅笑,低声道:“我知道。我就是……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杨世醒用一点轻微的力道捏了捏她的手,“一切有我。”   阮问颖抬眸凝视他片刻,柔顺地笑起,点了点头:“嗯,我相信你。”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分外平静,没有出现任何风波,让阮问颖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想错了,也许陛下真的只是想替杨世醒宣扬一番功绩呢?毕竟为人父母者,总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够功成名就的。   霜月初,长安城迎来了第一场降雪。   薛宏顺自崖州回京述职,带来了一大批海岛宗室贡奉的珍宝,让陛下大展欢颜,赏赐不尽。   对于这位薛将军,阮问颖的心情颇为复杂。   出身将门世家的她对武将天然具有一份好感,再加上薛宏顺常年驻守崖州、抵御敌寇,情形与她双亲多有相似,更是得过她的敬佩与高看。   但在经过紫宸殿一事后,她对其就怎么想怎么别扭了。   诚然,她不能确保薛宏顺是否知情,有可能对方完全被蒙在鼓里,从未起过献妹之心,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一人之意,但她已经把两者联系起来了,无法抽离情感去理智看待。   等收到薛家主母邀帖,请她过府参观薛家从崖州带来的南国风光时,更是生起一股怪异之感,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收下了帖子,和阮淑晗一道应邀前往薛府。   主持宴会的是薛将军夫人,比她们年长不到一轮,虽然也陪夫君在外驻守,性情却温柔敦厚,与赵筠如不尽相同,一看就知不曾上过战场,只负责操持家事。   许是因为被这样的长嫂教养长大,薛将军的妹妹十分腼腆,说话轻声细语,与长安诸多养在深闺的贵女没什么不同。   换句话说,就是这位薛家姑娘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兼之年龄又小、身量未成,静坐一角时能使人忘记她的存在,不说同阮家姐妹,就是同闻思静也没有可比之处。   阮问颖在瞧见对方时松了口气,旋即又嘲笑自己,心想和小姑娘比什么,也许人家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这么巴巴地比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   把这份可笑的嫉妒之心除去后,再听闻薛家相关的消息,她的心湖就恢复从前的平静了,偶尔起一点波澜,也是由人及己,思索她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她收到过几封家书,但信里只说了青州的日常琐事,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提及相应的计划。   她也曾询问过杨世醒,是不是今年夷狄的动静比较多,这才使得她爹娘迟迟不归。   对方回答和往年没有太大区别,至于她的双亲为什么没有音讯,或许是还没有到时候,毕竟去年也是在他生辰过了之后,朝廷才收到他们禀明归期的密报,今年应该也差不多。   阮问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遂暂时放下了思亲之情,把心思放在了他即将到来的生辰上。   很快至霜月中旬,在一片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白雪中,陛下亲率群臣前往昌源行宫,声势浩荡地给六皇子庆贺生辰。 第268章 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六殿下?   昌源行宫建于成祖年间, 居景南山下,清源河畔,山水绵延数里,雕梁画栋鳞次栉比, 飞阁流丹星罗棋布, 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   往年陛下都会来此避暑,今年因为景州祭祀取消了行程, 便在冬日找补了回来, 说是给嫡子庆贺生辰, 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冬狩。陛下好骑射,一年到头总会寻由头打几场猎。   当然, 对外的说法还是给六皇子庆贺生辰, 毕竟兴师动众地带着百官出行,只为了过一把冬狩的瘾, 说出去实在不怎么好听, 而且也的确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前者。   天子出行,身任指挥佥事的阮子望本该随侍, 护卫左右, 但因妻子快要临盆,便告假留在了府里。   赵筠如半倚半靠在榻上,颇觉遗憾地叹气:“前几年我和你二哥在青州,没机会参与这个热闹,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不能去……这孩子怎么来得就这样不是时候呢?”   阮子望在旁给她捶腿捏肩, 小声嘀咕:“青州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潇洒?爹娘他们举办的比试, 你不是回回都参与、回回都得头筹吗?害得我一直被娘念, 说我比不过你, 不配当她的儿子。”   赵筠如一瞪眼:“怎么,输给我你不服气?”   他忙道:“不敢不敢……”继续给她捶腿捏肩。   阮问颖笑着插话进来:“此次不能成行确实有些可惜,不如我给嫂嫂猎只白狐回来?昌源行宫里养的白狐十分不错,皮毛柔软顺滑,做成狐裘既暖和也好看,嫂嫂定会喜欢。”   赵筠如闻言面露喜色,一口应道:“好,那我就在这里多谢妹妹。你可比你哥哥要贴心多了。”   阮子望拉长声音:“是是,这个家里谁都对你好,就我对你不好,真是委屈你了。”   赵筠如笑骂:“要你在这里多嘴?还不赶紧把梅花酒呈上来,好好替颖妹妹践行。还有,婶子那边打好招呼了没有?”   “婶子行事素来周全,怎么会忘了这茬?一早就过来和小妹商量好了具体出行事宜。你放心吧,婶子会照顾好小妹的。”   “我问的是你,不是婶子。婶子主动过来是她思虑妥帖,与你无关。若婶子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回我一句‘尚未’了?”   夫妻二人口中的婶子指的自然是济襄侯夫人,济襄侯官挂武职,又为陛下内弟,此次出行毫无意外地在列,包括济襄侯夫人及世子一干人等也在其中。   鉴于镇国公府只有阮问颖一人应邀,出发当日,阮问颖便没有另起车架,而是和阮淑晗坐在一辆马车里,跟随侯府中人一道前往行宫。   阮淑晗和她玩笑:“你是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的女儿,怎么好和我这个公侯之女共坐一乘?未免太有失身份。不如去六殿下那里?”   阮问颖笑着轻哼:“我倒是想和六殿下一处,可惜陛下他们起驾太晚,要辰时才离宫,我等不及,便先来了。”   “哦?看不出来你这么期待这次出行,我还以为你会像去年冬日那样,宁肯歇在房里也不愿出来呢。”   “去年六殿下过生辰的时候,我也没有待在房里啊。”   “所以你果然还是为了六殿下……”   姐妹二人一路说笑,在平稳交替的马蹄声中到达昌源行宫。   行宫内已有人家到了,正在宫侍的引领下往里行去。阮问颖也和阮淑晗下了车,一边赏景,一边等着济襄侯世子交接,顺道看看周遭有没有相熟之人。   即使是在世家云集的长安,济襄侯府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又有阮问颖在,因此,早在济襄侯府的车架还未停下时,就有眼尖的小黄门发现,麻溜地跑去报信。   很快,行宫总管就面带笑容地领着侍从出现,先给济襄侯见礼,再见过阮问颖,把济襄侯世子都排到了后面。   他的大部分殷切也是冲着阮问颖去的:“小的见过姑娘。自去岁一别,已有一年多不见姑娘,姑娘可还安好?”   阮问颖和此人打过几次交道,知晓其是个会钻营的,于见风使舵一道上分外精通,要不然也不会坐到总管的位置。   她心里有些看不上这样的人,面上不动声色,微微笑着应了,询问屋舍安置问题。   “姑娘放心,小的一早命人打点好了。”总管躬身陪着笑,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亲自领着他们前往苑落。   此次出行,陛下拟定了六日的行程,群臣自然也得陪上六日。往年阮问颖都是陪着真定大长公主住在仙游殿,今年大长公主有恙来不了,她便和阮淑晗一块宿在了碧华阁。   其实行宫总管原本给她安排的是长定殿,离皇后的宝元殿和杨世醒的重霄殿很近,但她觉得一人独占一所宫殿太过招摇,便婉拒了这个安排,转而和阮淑晗住到了一起。   为此,阮淑晗又多了一份调侃她的说辞:“以前你总是同我说,害怕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是家里最没出息的一个。现在可好,你成了家里分量最重的一个人,往后我可全都要仰仗你了。”   话毕,又同她玩笑:“你确定和我住在一起没问题吗?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六殿下?要不然我还是和娘一起住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免得我动不动就要起身回避。”   “晗姐姐!”阮问颖略带羞恼地顿足,“你又不是不认识那位行宫总管,就是根墙头草,谁得宠往谁跟前凑,他的举动能代表什么?”   “再说六殿下,他又不是那等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有一堆事情要忙,哪里能得空过来找我?我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在一处。”   “倒是小徐公子,”她轻抿丹唇,露出一丝反击的笑,“他不会过来找姐姐吧?到时可要我帮忙给你们打个掩护,不让二婶他们知道?”   阮淑晗丝毫不怵:“这你不必担心。他要准备来年的春闱,非特殊情况不会同我相见。”   被她这么一说,阮问颖也想起来了,她和徐元光的确有过这么一个约定,但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坚持到现在。   她有些好奇地询问:“晗姐姐,之前的两个月里,你和小徐公子都没有见过面吗?”   阮淑晗摇头:“没有,只通过几封书信。”   这个阮问颖知道,她还是他们俩的信使,虽然这个差事是她自己讨要来的。   “那你以后都不准备和他见面吗?”她问道,“这次行宫也不准备?”   阮淑晗想了想:“我应当不会主动和他相见,他——”她微微笑了一下,“没有我的首肯,他恐怕也不敢过来,怕惹恼了我。”   阮问颖道:“可明日是六殿下的生辰,陛下定会宴请百官及家眷,到时你们在席间碰上,难道也要别开头去不相见吗?”   阮淑晗笑容越发得体:“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总不能在殿前失礼,至于他——且等着瞧他的反应吧。”   阮问颖于是知道了,她的堂姐并不排斥和徐元光见面,只是抱有一种观望的心态,见也可以,不见也可以。   同时,她也想起了一件事:“那在一个月前的万寿宴上,你们两个见过面吗?”   “这,有些难说。万寿宴上,我是随爹娘一道入的席,全程低眉垂首,没有四顾,自然也没有见着他。至于他么,也许同我一样,也许没有吧,我也不知道。”   “晗姐姐,你可真是沉得住气。”   “是你太喜欢和六殿下腻在一处了,你自己算算,这半年来光是皇宫就住了多久,跑了多少次?”   ……   陛下的銮驾抵达行宫时,百官已经全数到齐,闻召皆前往承乾殿觐见。   许是长久没有弯弓射箭,陛下有些手痒,当日下午就入林猎了一把,猎回来一头山鹿并几只野鸡野兔,还顺着其中一只母兔寻着了一窝幼兔。   陛下见那窝幼兔里有一只幼兔毛色皆白,体态浑圆,生得十分可爱,将其献宝送了皇后,皇后笑着收下,又在不久后转手送给了杨世醒。   杨世醒对这种东西素来没什么偏好,听闻皇后在言谈中提及“母后年轻时也喜欢养些猫猫狗狗,现在年纪大了,只想清净些”,觉得小姑娘家会喜欢它,便把它转送给了阮问颖。   阮问颖:“……”   换作旁人,敢把转手了两次的东西送给她,她别说一眼不看,就连送她东西的人都不会给好脸色。   然则此物虽易三手,三个人的身份却一个比一个贵重,随便拉出其中一人来送点什么东西,都能使旁人奉若珍宝,她自然不能把他们和别人相提并论。   可——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也许别人会为此心生欢喜,觉得这是一种殊荣,以前的她就是这样。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她真的——   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这是陛下特意送给皇后的,你就这样把它送给我,不怕陛下生气?”   “不会。”杨世醒应得轻快,“皇后在转送我时,陛下也在场,知道我想把它送给你,点头同意了。”   阮问颖:“……”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269章 群臣共贺六皇子生辰之喜   阮问颖看向笼子里的白兔。   长得的确十分玉雪可爱, 摸上去手感也很柔软,不比宫人精心饲养的白狐差。可惜兔子不及猫狗伶俐,纵使养再久也不亲人,她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当然, 她不需要自己动手养, 自有下人关照它,想起来时叫人抱来逗弄即可, 不用她费丝毫心, 收下这样一件礼无伤大雅。   她就是觉得这件事很荒唐, 很——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难道以后杨世醒有什么不要的东西, 都要由她来接手?   “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么想?”杨世醒惊讶, “我是觉得你会喜欢它,才把它送给你。你若不喜欢, 随意处置了就是。”   “可以吗?这不是陛下猎到的猎物?”   “陛下猎到的其余猎物已经进了膳房,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把这兔子交给膳房, 让御厨给你添一道菜。正巧这回张洪也跟来了, 你不妨试试他招牌的酸甜肉羹。”   阮问颖看着白兔,缓缓摇了摇头:“那还是算了。君子之道远庖厨。我既见了它生,便不忍见它死,且先养养它,等它大了再——”她及时反应过来,消了声没有继续。   但杨世醒还是注意到了她的话尾, 一笑道:“再什么?再炒了它?”   她嗔他一眼, 故意道:“再剥了它的皮, 给你做一双兔绒护腕。”   他笑道:“这敢情好。我记下了, 你莫要忘记此事。”   阮问颖也跟着笑,伸出手去推搡他:“你讨厌……话说回来,你下午陪陛下狩猎了那么久,怎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你的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陛下许久不曾狩猎,正在兴头上,谁会没眼色地上去抢风头?不仅我两手空空,别的人也两手空空。等明天就不同了,大家都会让着我,让我猎得魁首。”   “你真好意思说……”   二人一番说笑,眼见暮色将合,阮问颖便起身离开重霄殿,顺道把那只白兔也带了回去。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阮淑晗一见到这兔子就喜欢上了,爱不释手地把它抱在怀里,抚摸逗弄:“这是哪里来的兔子?真可爱。”   她飞快地想了想合适的说辞:“这是陛下猎到的,由六殿下转送给我。不过我不喜欢它,六殿下让我随意处置。晗姐姐,你喜欢它吗?你若喜欢,这兔子便给你了。”   阮淑晗有些犹豫:“这……这是陛下猎着的,还由六殿下送给了你,转送给我会不会有些不妥?”   “不会。”她莞尔道,“陛下猎着的东西多了,六殿下送给我的礼也多了,不差这么一样。再说,原本我就不想养它,准备过段时日把它交给膳房,姐姐若不收,它可就一命呜呼了。”   这话一出,阮淑晗果然改了主意,道:“那还是在我这养着吧。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让碧桃她们偷偷地养,对外还是说你养着它。”   “也好。”她点点头,“不瞒姐姐,这兔子本是由陛下送给皇后殿下的礼,可惜皇后殿下不喜欢,把它转送给了六殿下,然后才由六殿下送给了我。”   “虽然六殿下说陛下并不在意这只兔子,随便我把它怎么处理,但果然还是小心养着它几日比较好。妹妹在这里多谢姐姐,替我解决了一桩麻烦。”   “什么?”阮淑晗惊讶地睁大眼,“你——”   阮问颖抿嘴笑着打断她的话,绕过她往屏风后行去:“快到晚宴的时辰了,我先梳洗一番,之后再同姐姐叙话。”   阮淑晗阻拦不及,只能无奈地让她溜走,怀抱着白兔,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   翌日,群臣共贺六皇子生辰之喜。   为了庆祝,陛下特意办了一文一武两场比试,并携皇后一道亲临观星楼,充作裁判。   两场比试分别在上午和下午举行,勋贵子弟俱皆下场,可谓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杨世醒在上午的文试中取得了魁首,如无意外,他在下午的武试中也将拔得头筹,拼成一个完美的双元。   阮问颖受皇后邀请,也在观星楼上坐了,望着楼下的热闹场面,心里暗自评比众人的表现,高兴地发现杨世醒是最好的,完全不需要他人相让。   比至骑射时,有一名下场的世家公子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险些连人带马地摔倒,惹来场外一片笑声,让陛下都有些不忍直视。   “这身手,真是……”他摇摇头,侧首询问,“颖丫头,你要不要也下场比一比?若舅舅没有记错,你的骑术可比下面大部分人要好多了,甚至赢过你表哥几场。”   阮问颖的确有些手痒,觉得与其由她身为济襄侯世子的堂兄代表阮家比试,不如她亲自下场,成绩一定会更好。   但思及上观星楼的本来目的,她还是矜持地摇了摇头,道:“不了,今日是表哥生辰,臣女不能同他抢风头。”   陛下饶有兴致地挑眉:“哦?看来你是笃定醒儿会输给你了?”   她谦虚垂首:“臣女不敢。若仅仅是比赛马,臣女自然比不过表哥,可若是比较弯弓射箭,臣女对自己的准头还是有点信心的。”   陛下朗笑:“好,不愧是开湃和小妹的女儿!”   皇后在一旁搭话:“正是。陛下莫要忘了,臣妾的哥哥有着百步穿杨的美誉,颖丫头身为哥哥的女儿,箭术差不到哪去。”   岂料陛下听了却是轻哼一声,似乎起了和大舅兄较劲的心思:“朕的箭术也不差,醒儿身为朕的孩子,继承的身手自然很好。颖丫头,你下去同你表哥比比,舅舅倒要看看谁更厉害。”   阮问颖一呆。   她方才虽做出一副谦虚之态,实则说话颇含几分夸张,为的是讨帝后欢心,知道他们喜欢小辈活泼机灵的模样,本身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胜过杨世醒。   陛下又说出了这样的话,她不管下不下场、是输是赢,面上都不会太好看——而且她也不能赢,哪有人和寿星抢风头的?这个寿星还是她的心上人,是陛下看重的六皇子。   要是比个平手,那倒还不错,口彩、寓意都有了,能够成为一桩美谈,可这样的难度未免有些过大,她能寻着机会和杨世醒通气吗?   阮问颖一时陷入为难。   好在皇后适时开口,替她解了围:“陛下说出这话来,还能指望比试有别的结果?再者,让两个孩子比有什么意思,不如等哥哥回来,陛下亲自同哥哥比。”   陛下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点头,道:“也是,是朕欠妥了。不过说起这骑射,朕倒是想起了当年的一件往事,发生在小妹举办的一次聚会上。”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明明拉不开那把弓,却为了不让旁人说你堕了岳父威名,硬想了个取巧的法子,把那弓给拉开了,一举射中了靶心……”   “臣妾记得。那是在回诵园里。不过陛下当时在旁边看着么?臣妾还以为陛下不在场。毕竟陛下说了,什么——此等比试很是无趣,如同小儿过家家。”   “咳,那时我是碰巧、碰巧……”   帝后二人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比试一事就此揭过。   阮问颖在旁偷偷松了口气,心想她以后再也不卖乖讨巧了,安静地当着她的端庄贵女就好。   日暮时分,空中飘落起点点雪花,杨世醒一行人从林中策马而出,宫侍鱼贯上前,将众人狩猎所得依次放入场中清点,交由陛下评判。   “唔,”陛下装模作样地审视了一会儿,“从数量上看,自是六皇子获胜。不过——那是什么?”   他指了指场中一物,示意宫人拎上前,近观之后发现是一对大雁,不由奇道:“这时节还有大雁?”   杨世醒道:“是啊,儿臣也觉得奇怪,以为看错了,特意将其射下,结果发现还真是。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陛下笑骂一声:“父皇看你是把哪处宫人豢养的雁儿射下了吧,也许人家这会儿正寻得着急呢。”又仔细瞧了大雁一眼,赞许道,“箭法不错,一箭双雕。”   “多亏了父皇教导。”   父子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陛下就开始一一分赏,头赏自然给了杨世醒,二、三等赏分别给了于衡和赵家大公子,剩下的人也都有赏,一时众人谢恩之声不断。   之后,陛下让杨世醒挑了几头猎物送去后厨,就挥手让众人先散了,等过半个时辰前往正仪殿与宴。   阮问颖和阮淑晗一道回了碧华阁,简单梳洗了一番,同后者道:“好姐姐,我有事要离开一趟,若等会儿我来不及回,你不必等我,自去正仪殿即可。”   “离开?”阮淑晗疑惑地看向她,“你要去哪儿?六殿下那?”   她点点头。   阮淑晗有些迟疑:“现在就要去吗?再过不久就要开宴了,到时我娘会派人过来接我们,若不见你,她一定会感到奇怪,询问你的行踪。”   她道:“到时姐姐实话实话即可。”济襄侯夫人何其精明,得知她去寻杨世醒,怕是半句话也不会说,还会叮嘱旁人也闭上嘴,莫要多言。   阮淑晗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在经过片刻的思忖后点头同意,道:“那好吧,你——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回来,只要别误了晚宴的时辰就好。你去罢。”   阮问颖闻言一笑,道了声“多谢姐姐”,带着谷雨小暑离开。   留下阮淑晗一人无奈失笑,心想,说什么六殿下事务繁忙、得不了空过来寻人,哪知对方没有寻来,本该被他寻的人却自己去了,真是…… 第270章 你要送给我的,就是这个?   面对阮问颖的到来, 杨世醒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阮问颖施施然绕过屏风,反问:“我不能来吗?”   “当然可以。”他笑着起身,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在榻边坐下,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 就是来嘲笑一下你,明明受到众人相让, 得了魁首, 却只猎了那么点东西回来, 完全不够看,亏我对你抱有那么高的期望。”   杨世醒挑眉:“是吗?你对我抱有什么期望?”   “不高, 也就是些鹿、熊、狍子、獐子……”她掰着手指头数。   他打断她的话:“熊暂且不提, 你说的鹿、狍子和獐子这些,我不是都猎到了?那头鹿还被送去膳房, 估摸着等会儿你就能在宴上见到它。”   “是啊, 你是猎到了。”阮问颖漫无边际地同他聊天,“可你猎到的这些都很寻常,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远不如陛下昨日随手猎来的那只白兔。”   杨世醒看着她:“容我提醒你,陛下猎来的那只白兔遭到了你的嫌弃,险些成为一道菜。”   她抿嘴一笑:“是呀,所以我让你猎点更稀罕的来,比如白鹿、白狐什么的。”   “白狐很稀罕么?行宫里养了一群,就等着我们去猎。”   “不稀罕你也不是没猎到?”   “那是因为我没有猎。白狐和白鹿都主吉, 不能在生辰当日见血被猎, 《礼律》里明晃晃地写着, 你忘记了?”   “哦, ”她恍然应声,“也是……”   杨世醒见她情态不同往常,也不和她绕弯,直言问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可不相信她是真的为了这点事来寻他的。   阮问颖目光流转,看向他,嫣然笑道:“好吧,我不和你兜圈子了,我是来给你送生辰贺礼的。”   “生辰贺礼?”他微感讶然,“等会儿宴上就能送,你为什么要在这时送?”   “还是说,”他笑了一下,“你要送的礼拿不出手,不好意思在众人跟前丢脸,这才偷偷过来送我?”   “才不是。”她嗔他一眼,“宴上大家都是一家一家的送,周家送周家的礼,赵家送赵家的礼,我怎么能特立独行,和阮家的礼分开来送呢?”   “原来如此。”他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点点头询问,“所以你要送我什么?”   “你等着。”她抿嘴一笑,起身行至外间,从谷雨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物,拢在手心,返回房里重新坐下,献宝似递给他瞧,“就是这个。”   杨世醒接过,二指宽的锦绡自他掌间滑落,如同天河从夜空倾泻,在烛火下闪烁着微点星芒。   他端详着它,沉默了少顷:“你要送给我的,就是这个?”   “是啊。”没有得来预想中的反应,阮问颖有些疑惑和紧张,“你不喜欢?”   “没有。”他神色如常地把东西收起,“就是没想到你会送我这个。一条发带?”   阮问颖再度应了声是,漾出一抹笑容:“你平日里不是常用银丝锦绡束发么?我就想着送你一条别的样式的,这样你也能用得着,不必把它束之高阁,偶尔才想起来。”   杨世醒笑了一笑:“的确是很实用的一件生辰礼。不过——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就为了送我这样东西?”   这样东西……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吧。   阮问颖有些泄气,努嘴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礼太寒碜了,我该出手阔绰点,送你更加贵重的礼物?可这锦绡也很难得啊……”   锦绡难采更难织,素有“一丝锦绡一丝金”之说,价值贵重,为贡品中的极品,历来只有王公贵族才得用,与杨世醒的身份相配。   “不,你误会了,我不在乎你送我的东西贵不贵重。”杨世醒道,“只要是你亲手准备的,不管什么礼物,我都喜欢。”   阮问颖敏锐地察觉出他话中之意,精神一振,道:“你以为这条发带不是我亲手准备的?”   “自然是你亲手准备的。”他含笑道,“我也很喜欢,没有觉得寒碜。”   一个十分贴心的回答,但阮问颖并不准备就这样过了,因为她发现他们之间有一个误会:“你以为我送你这条发带,就只是对下人发了一声话,让她们给我备好吗?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杨世醒一愣,看了一眼手里的锦绡:“不是吗?这上头的针脚细密,与你惯用的手法不同,不会是你织的——至于花样和款式,我知道是你亲自挑选的。”   阮问颖笑容愈发明快:“自然不是!不仅花样和款式是我自己挑的,就连这发带也是我自己亲手织的,足足花费了我大半年的心血。”   这回杨世醒是真真切切的惊了,定睛仔细端详发带,把它放在手里反复翻看,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这真是你织的?”   “千真万确。你也太瞧不起我了,在你心里,我就这般没有手艺?”   “不是,”他有些始料不及地道了一声,“你自然手艺不差,可去岁生辰你送我的——”   阮问颖有些害臊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去岁生辰我送你的礼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可谁让你临时说要我亲手置备的礼物,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杨世醒道:“我没有这么说,你送我的礼很好,我很喜欢。”   “因为那是我送你的,你才喜欢。若换了宫中绣娘,给你送去那样一件成品,怕是早已被你革了差事……”她小声嘀咕。   又重振旗鼓,看向他道,“不过今年不同了,这条发带是我虚心请教绣娘,花费了大半年织出来的,绣娘看了赞不绝口,说不比她的差。果然,连你都在一开始想错了。”   她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条发带织得很好,像出自绣娘之手,所以才不显多少高兴,觉得我没有在你的生辰礼上用心?”   她笑容粲然,神采奕奕,仿佛眉目之间流动着光,把周围一切衬得黯然失色。   杨世醒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放回到发带上,舒眉微笑了一下,道:“不错,我的确以为这发带不是你织的。不过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没有很高兴。”   “那现在呢?知道了它是我亲手所织之后,你有什么想法?”她道。   他抬眸看向她,弯出一个轻浅、充满柔情的微笑:“多谢你,颖颖。我很喜欢。”   阮问颖回以一个甜美的巧笑。   “你觉得它怎么样?”她含着期待询问,“当时我挑了好几种花样,最后选定了松涛青竹,觉得它十分衬你的品性,与你惯常穿的衣衫颜色也相配。”   杨世醒把发带递给她:“你可以亲自看看效果。”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亲手把发带给他换上。   虽然阮问颖此行来的目的中就包括此项,但听他主动提起,她还是感到一阵欢欣,高兴自己的作品得到了他的认可。   她按捺住心中的雀跃,接过发带,做矜持状点了点头,娇颜笑道:“好啊,你别嫌弃我绑得不好。”   她站起身,行至他的身旁,将他坠着青玉珠子的发带解下,换上她自己织的。   过程中她有些紧张,这是她头一次帮人束发,连把梳篦也没拿,生怕出了什么纰漏,将事情搞砸了。   好在她除了一开始微微手抖之外,余下都很稳当,顺利完成了步骤,把发带给他系上了。   做完后,她前后端详了一番,感觉单看着不错,但整体上稍微素净了一点,毕竟他等会儿要去赴生辰宴,衣着比较庄重,而她给他织的发带更偏清俊,适合他平日里穿戴。   她又看了一圈,确认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问题后,抚掌道:“好了,大功告成!我去找面镜子来给你照照——”   杨世醒阻止她:“不必。我相信你的水准。”   阮问颖一愣,疑惑道:“你不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   他笑道:“我自然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模样。”   阮问颖还欲再说,但想了想,从前的确没见他有照镜子的时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她自己能看到就好。   “那好吧。”她笑道,拿起方才被换下的发带,“你继续坐着,我给你换回来。”   杨世醒见状,有些误解了她的举动:“颖颖,你误会了。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什么?”她一呆,明白过来,解释道,“我没有误会。我是说,我的这条发带不配你今天的这身衣服,还是原来的好。”   他再度阻止了她:“不用。现在这样就很好。不用换了。”   她不依:“你别为了哄我就不顾大局,这条发带跟你这身衣服真的不配,还是换下吧。”   杨世醒失笑:“不过一条发带,怎么就扯上大局了?我喜欢你织的这条,不用换。”   听闻他这样的回答,阮问颖当然欢喜,但还是有些犹豫:“可以吗?等会儿生辰晚宴,陛下和群臣都会与宴,到时他们会不会——”   “不会,他们只会各怀心思,把注意力放在陛下和同僚身上,没有空闲看我系了什么发带。”杨世醒浑不在意。   “就算看到了也没关系,我穿着何物岂容他们置喙?再者,你的这条发带织得很好,与我十分相配,我乐意系着它出席。”   阮问颖心想,那可是他的生日宴,不管与宴众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都不会忽视他,怕是巴不得在暗中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但她还是被他这一席话说得怡然不已,莞尔道:“那好吧,既然你坚持,那我就依你。宴上若闹了笑话,你可不许怪罪我,也不许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抖出去。”   杨世醒状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行,我答应你,绝不让你跟着我一起丢份。”   阮问颖笑容更欢。不是因为他这话,而是想到他系着她织的发带出席生辰宴,就好似在向天下宣告他是她的一样,会让她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难怪他喜欢送她各式钗环手镯,想来也是同样的心理。 第271章 贱人!休想用美色勾引孤!   生辰宴上, 杨世醒果然受到了万众瞩目。   看着他在殿中朝帝后叩首,阮问颖颇有些心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发带格外显眼,仿佛流动着莹光, 尤其是在宫灯的照耀下, 与他的深衣十分不相配。   早知道就不用缂丝织缀了。她暗自嘀咕。这种织法好则好已,但太过出挑, 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下。   幸好这只是她一人的想法, 众人都不觉得杨世醒的装束有何异常, 连一向眼尖的陛下也没有发觉不同。   这是当然的,他本身就足够耀眼, 有他在, 人们的目光不会落到别处,只有她做贼心虚, 才会注意这些有的没的。   阮问颖如是作想, 看着行完礼谢完恩、回到席位上的杨世醒,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在落座后也朝她投来一瞥, 回了她一个笑。   她一惊,连忙低下头,不想惹来旁人揶揄的目光。   虽然他们两个是未婚夫妻,有什么眉来眼去也正常,但在如此正式的情境之下,她还是希望能……嗯, 矜持一点, 维持住她端庄的贵女体面。   等她再抬头, 杨世醒已经把目光转开了, 神色淡淡地注视着场内。   “……”阮问颖不禁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不是因为他在生气的缘故。   按照惯例,开宴之前要先送上生辰贺礼。   首先是帝后二人,合送了一件寓意美好的玉器,接着陛下单独送了一张弓,皇后单独送了一幅丹青,皆价值千金,无可衡量。   太后抱恙没来,只派人送来了一份贺礼。不过根据杨世醒先前透露的说法,这份礼是陛下代为准备的,太后压根就不想庆贺他的生辰,更不要提送礼。   信王也没来,也派人送来了一份贺礼,是他在云游时收集的各地风物,十分精巧,看得阮问颖颇生兴趣,准备等之后向杨世醒要来几样瞧瞧。   余下的皇家宗室,如越宽王、常玉公主之流不提,便到了勋贵世家。   论朝中的影响力,阮家或许不能打头,但论与皇家的关系,却是当之无愧的榜首,毫无疑问地排在第一个献礼。   以往,阮家的礼都由济襄侯夫人准备,再交予真定大长公主过目,若遇上安平长公主在,则由后者全权接手。   如今大长公主有疾在身,安平长公主远赴边关,置办贺礼的担子就全部落到了济襄侯夫人身上。   济襄侯夫人虽喜欢大包大揽,但在这件事上也不敢托大,虚心求了丈夫与侄女把关,三人斟酌了好一段时日,才敲定了最后方案。   对于她的二叔一家,阮问颖是有些担心的。在听闻大长公主患疾之后,济襄侯曾提出想去别苑看看,毕竟他身为人子,理当前去探望在病中的老母。   幸而有皇后懿旨作保,又被她以“大夫说了,祖母身患咳疾,不能见人”的理由糊弄过去,济襄侯没有深思,嗟叹忧虑一番、让人送去一批珍贵补品便罢了。   倒是济襄侯夫人的反应让她有些在意。   济襄侯原本是打算直接去别苑的,没想过也没必要向她这个晚辈征求意见,是济襄侯夫人拦住了他,言“母亲常年由侄女照顾,情况如何侄女最是清楚,侯爷不妨先去问一问她”,才过来找了她。   她阻止济襄侯去别苑时,也是济襄侯夫人从旁帮腔,反问“侯爷若是因此染上病症,岂非连累慈长忧心”,才使对方打消了念头。   从表面上看,济襄侯夫人很相信她的话,对大长公主患疾一事没有疑虑,但阮问颖不觉得她这位二婶会这般没有心思。   也许对方早已在暗地里细细揣摩过,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抑或是不愿与她对上,便装聋作哑,陪她演完了这一出戏。   鉴于阮淑晗没有像其父一样要求去别苑看望大长公主,与她相处时也没有多提此事,阮问颖有理由相信,济襄侯夫人推知了一部分真相,并对女儿给予了相应告诫。   当然,不管济襄侯夫人心中如何作想,只要不跳出来捣乱,她就心满意足,不奢求更多。   ……   东宫。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露出外头一道消瘦的身影。   楚端敏置若未闻,继续抱膝靠坐在黑暗一角,闭眼假寐。   “楚姑娘。”太子侧妃走进去,对着她直直下跪,“求你救救业儿,救救我的孩子。”   楚端敏没有反应。   太子侧妃伸手扯住她的衣袖,继续哀求:“我知道姑娘醒着。姑娘,求你救救业儿,他已经发了两日高烧,滴水不进,怕是不久就会……我求你救救他,只要你能救他,我什么都肯答应。”   楚端敏的确醒着。杨士祈在东宫见到她后,立即意识到了自己计划失败,虽然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胎死腹中,但仍然不妨碍他恼羞成怒,狠狠踹了她一脚。   之后,杨士祈本打算杀了她泄愤,然东宫中人虽还继续把他当主子服侍,但他的心腹皆被除去,留下来的只有一些无能胆小之辈,不敢沾惹人命,使他愈发怒盛。   正当他准备亲自动手时,被他踹倒在地上的楚端敏忽然抬起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这笑容妖冶而又艳丽,似莽莽毒障中绽开的花朵,让人一见就知危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杨士祈被这个笑容吸引,不知不觉松了手里的匕首,俯身把她抱进了床帐。   当晚,楚端敏裹着残破的裙裳,被关进了东宫最偏僻破旧的柴房。   在享受完销魂蚀骨的滋味之后,杨士祈似是从温柔乡中清醒,于陡然之间翻脸,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掀下床榻,用污秽的言语羞辱她。   “贱人!休想用美色勾引孤!不过一个低贱的乐女,有什么资格上孤的床榻!滚下去!”全然忘了是他主动把人抱上去的。   说完还不解气,又下榻狠狠踹了她几脚,直到她布满红痕的后背染上青紫,才觉痛快,命人把她关进柴房。   其时正值仲秋,夜晚已经开始变凉,楚端敏只裹着一件单衣,既无被褥加身,也无水米果腹,在四处漏风的柴房里睡上一晚,毫无意外地会染上风寒,继而因无药救治死去。   这也正是杨士祈的想法。   但这个想法没有成功,夜半时分,他像着了魔一样地过去寻她,见她蜷缩在柴房一角瑟瑟发抖,娇艳的脸庞泛着不正常的嫣红,便腾地在心口烧起了一把火。   从那之后,楚端敏在东宫的行程就固定了下来。   无事时在柴房休息,有事时到杨士祈的身边供其享乐,有时后者也会主动过来寻她,用各种恶劣的行为折磨她。   这位名存实亡的东宫太子陷入了癫狂,他认为楚端敏的到来是杨世醒的阴谋诡计,他只要碰她就是中了计,可他又没有能力去克制,只能在失控中后悔,在后悔中失控。   唯一发泄悔恨的方法是折磨楚端敏。只要听到她的惨叫,看见她身上的伤口,他就会从心底感到一阵快慰,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克制了自己,战胜了欲望。   “孤不会被你引诱。”他在有一次掐着她的脖颈,盯着她痛苦涨红的脸庞,嘶哑地低声癫笑,“杨世醒想让你当楚姬,让孤当襄王怀王,是在做梦!孤只会是庄王!笑到最后的庄王!”   在楚端敏陷入窒息的挣扎中,他倏然松开手,看着她不断喘气咳嗽,原本雪白的脖颈染上通红的掌印,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贱人!迟早有一天,孤会要了你的贱命!”   然后再度俯下身,沉浸在对她的快意征伐里。   蹂.躏之外,楚端敏在东宫的日子过得还行。   杨士祈自然不想让她好过,在开始时试过让她挨打挨饿,做低等宫人的粗活,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在饱受折磨的同时,气色也会肉眼可见地下降,让他食之无味,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想法。   楚端敏的住处于是从柴房变成了普通房间,离太子寝殿不远,吃用也提高了一等,有时甚至会有侍女过来伺候她沐浴更衣、熏香抹脂,为接下来的侍寝做准备,完全过上了侍妾的生活。   对于这种生活,楚端敏没有任何表态,连话也很少说,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沉默地待在房里,以树枝为笔,清水为墨,在桌案上撰写无字之书。   没有人来打扰她。东宫不缺美人,把时间往前推一年或者几个月,像她这样的宠姬都会成为眼中钉,迎来各处的明刀暗箭。   但现在不同了,整个东宫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倾塌,众人惶惶不安,冀求自保尚来不及,又如何会有心思争宠?   因此,当楚端敏听到太子侧妃的声音时,她就知道对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要不然不会过来找她,请求她这样一个侍妾、乐女的帮忙。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太子侧妃,道:“侧妃说笑了,妾身不过一介婢女,如何能帮得上侧妃的忙?” 第272章 杨世醒才是那个野种   太子侧妃面露欣喜,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自然能帮!只要姑娘帮我向六殿下递出一则消息,就能救业儿的命!”   “六殿下?消息?”楚端敏轻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太子侧妃用力点头:“是!我跟随在太子身边多年,知晓他的部分秘辛,只要六殿下肯救业儿的命, 我愿意把这些全数告诉殿下, 知无不言!”   楚端敏道:“侧妃既然有这份心,便该去找六殿下的人才是, 为何到这里来找我?”   太子侧妃抓紧了她的手臂:“因为你就是六殿下安插进来的人——我虽不知姑娘身份, 但观姑娘容貌不俗, 举止有度,就明白姑娘不是普通人。”   “更何况, 以东宫如今的情况, 若非六殿下授意,又怎会有新人进来?还是像姑娘这样的新人。姑娘, 我求求你, 救救我的孩子!”   楚端敏嫣然笑了:“容貌不俗,举止有度?侧妃以为我是什么身份?世家千金、国公贵女吗?我是被派来伺候太子殿下的妾婢, 自然会受到精心调教, 和侧妃想的概不相干。”   太子侧妃听了先是一呆,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关键字眼,急切地盯着她道:“所以姑娘还是被人派来的,是不是?是被六殿下派来的,是不是?”   楚端敏没有回答,轻轻拂开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站起身:“侧妃既然选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应当知道再过不久我就要去太子殿下处, 没空招待侧妃。侧妃请回吧。”   “姑娘!”太子侧妃惊慌失色, 再度扑过去拉扯她的衣袖,甚至抱住她的大腿,跪在地上哀求她。   “姑娘,我求求你,求求你——业儿他真的快不行了,我求求你救救他,只要帮我向外面递一次信就好——我只想找个大夫给业儿看病……”   她说得声泪俱下,把一个母亲的绝望焦灼表现得淋漓尽致,楚端敏却没有任何动容之色,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一个孽种,有什么好救的,早早死了也好,活着只有受罪。”   太子侧妃泣泪呜咽:“是!我知道太子罪孽深重,我作为帮凶也难逃罪责,可是业儿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因为当爹娘的该死就被连累呀!求姑娘发发善心吧!”   “善心?”楚端敏冷冷一笑,“侧妃嫁入东宫多年,耳濡目染的腌臜污秽想必不在少数,怎么会相信善心这种东西?天真愚蠢至此,着实可笑。”   侧妃忙道:“不求姑娘发善心,只求姑娘和我做个交易!姑娘想要什么?只要姑娘说出来,我赴汤蹈火也会为姑娘办到,求姑娘救救我的孩子!”   楚端敏安静了一会儿。   她转过头,幽幽道:“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是!”听闻此言,太子侧妃喜出望外,抬起头想要应话,却在看见对方的那一刹那顿住。   黑暗中,楚端敏的脸庞模糊,只能影影绰绰地窥见轮廓,眼睛却分外清晰,彷如幽林中闪烁的萤光,引人走向不知名的深处。   白云悄然移走,不再遮掩月光,在房里洒下清辉,照亮一点眉心痣。   陡然间,太子侧妃的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她想起来,长安城里曾有一位贵女掀起过一场风波,惊动了陛下,连累了越宽王,带倒了两家数百人,最终被陛下亲自发落,充为官妓。   她没有见过那位贵女,不知其具体容貌,但想必很是不错,能让一向风流的越宽王都一见倾心,求娶为王妃。   而那贵女眉心中正有着一粒胭脂痣,那场震惊宫廷内外的风波也正是由此而起。   太子侧妃忽然知道面前人是谁了。   冥冥中,她升起一股预感,过去的一切都会在今晚有个了断。   “……是。”她缓缓开口,“只要姑娘能救业儿,我什么都愿意做。”   “很好。”楚端敏微微一笑,即使是在黑暗里,她的笑容也依然美得惊心,“待我进入太子寝殿后,侧妃只要将外头守着的人全部调走,并对之后发生的所有事置若未闻,我就愿意帮你这个忙。”   太子侧妃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紧紧盯着楚端敏,颤声道:“只要我做到这件事情,姑娘就会救下业儿?”   楚端敏道:“不错。”   太子侧妃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在一瞬间想了许多,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在东宫外的亲人,那些被她抛弃的、把她抛弃的人和事,一切一切,都如走马观花在她心里回掠。   半晌,她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太子侧妃离开了。   她出身望族旁支,身份在长安不算多么出挑,被太子纳为侧妃亦稍显尴尬,但在诞下皇长孙、被皇后授命管理东宫之后,也曾风光过一段时日。   如今,这个曾经得意的女子却无比憔悴,消瘦的背影笼罩着沉沉的暮色,似萧瑟秋风中被卷落枝头的一片枯叶,飘零向注定的结局。   太子侧妃离开后不久,有宫女前来传话,像之前的每个夜晚一样,楚端敏要去给太子侍寝,供对方折磨享乐。   同样的,杨士祈也像之前的每个夜晚一样,带着贪婪又阴鸷的表情在寝殿里等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晚似乎格外阴晴不定,无论是打骂还是戏谑的力度都大了许多,直到一次结束之后,他才舒坦地逸出口气,缓和了一点神情。   “孤不会是襄怀二王。可是你,不得不说,的确是个尤物,担得上楚姬之称。”他撩起她被汗水打湿的鬓发,视线餍足地在她脸庞上流连。   “当初孤找人培养你时,心中还好生遗憾,不能品尝到你的滋味。哪知兜兜转转,你仍然回到了孤的身边,可见老天爷是帮着孤的,不会让孤失去不该失去的东西。”   “曾经,孤向你祖父、不,向楚良冀提亲,希望他能把你嫁给孤,孤会给你太子正妃的位置。可惜老东西狗眼看人低,宁愿把你送给那个风流窝囊废也不愿和孤联姻,活该他落得那般下场!”   他说着,神情阴沉地笑了笑:“他虽然不说,但孤知道,他一直把你当做一份筹码,一张给楚家带去荣华富贵的攀云梯。”   “在他心里,最好的良婿人选是杨世醒,可惜,人家不仅看不上他,还想要他的命,他和楚家所有人的命。”   “他真是愚蠢,是不是?若他在一开始答应孤的提亲,最后也不会死得那般荒唐,更不会让你被充入贱籍,流落烟花柳巷。”   “是孤救了你,让你免遭被人践踏之苦。虽然孤也有着自己的目的在,可你到底不用伺候那么多人,只需要专心讨好一人便可。是不是?”   “如今更是了不得,你以一介贱籍之身成了孤的侍妾,在东宫侍奉孤,这可是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荣耀。你说,你是不是被孤救了,该要向孤报恩?”   楚端敏静静地听着,不言语。   杨士祈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她的回答,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为什么不说话?是看不起孤吗?是不是在你心里,即使要去伺候人,你也宁愿去伺候杨世醒,而不是孤?!是不是?!说话!”   最后两个字他暴喝出声,双手攀上她细嫩的脖颈,猝然收紧。   楚端敏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多次的遭遇让她早已有了经验,很快让对方的怒火变了性质。   混乱中,杨士祈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响起:“你果然是个尤物……难怪孤的七弟也喜欢你……孤真是庆幸当初派人去捞了你,若是让你落到别人手里,岂不成了暴殄天物……”   “你的事,孤派人去查过一点,知道你虽然艳冠长安,但众人都瞧不起你,只愿意追捧阮家那个丫头,就因为她是杨世醒喜欢的人。就像他们都看不到孤一样,愚蠢,短视,不可救药!”   发泄完这一通话,杨士祈停下动作,喘了会儿气,目光透过描金绘繁的床帐,望向案台上燃烧着的烛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询问身下人,薄唇蔓延出一个阴冷的笑,“今天是六皇子的生辰,十八年前,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降生,断绝了孤过去和将来的一切。”   “每年,父皇都会给他大办生辰宴,带领百官为他庆贺。所有的皇子公主里,只有他受这独一份的荣宠,其他人就像路边捡来的野种,得不到父皇的半个眼神。”   “今年想必也是一样。这会儿的麟德殿应该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热闹得很吧?不像孤的东宫,冷冷清清的,哪怕是在孤还没有失势的时候,也无人愿意踏足。”   “可惜啊,父皇他不知道。”他吃吃笑将起来,垂下头凑近楚端敏,带着一种陷于诡异里的神情,低声和她说话。   “他不知道——杨世醒才是那个野种,是皇后和信王苟合的野种!他白白给人家当了十八年的父皇!哈哈哈……真真是天底下最痛快之事!” 第273章 你的死期到了,杨士祈   楚端敏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杨士祈看在眼里, 笑容更加癫狂:“怎么,你也觉得惊讶?没有想到我那六弟的身世会这样龌龊?看来他并不信任你,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他还真是残忍。”他伸手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滑过,微一用力, 在上面留下一道媚人的红痕。   “把你这样一个尤物送来东宫, 他就是想也能想到你会有什么遭遇,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心……告诉孤, 你恨不恨他?”   楚端敏不说话。   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仿佛先前的惊讶只是一个错觉,她依然像过去的几个月一样, 对他的话不做出任何反应, 与周围淫靡的气氛格格不入。   只有她泛着潮红、渗着汗水的脸庞彰示着她遭受的一切,看得杨士祈血脉偾张, 体内重新燃烧起一股火。   “孤真是不明白。”他目光迷恋地在她身上流连, “面对你这么一个绝世美人,他怎么能忍住不碰你?舍得把你送到孤的身边?”   “难道他也是为了千秋大业才克制自己?就像孤当初想把你送给他一样?看来孤还真是他的心腹大患, 能让他忌惮到如此地步。”   他低低嘿笑两声:“可惜他忌惮也没用。早在几个月前, 孤就把他是野种的事告诉了父皇。如今孤被软禁东宫,看似岌岌可危,实则高枕无忧,不像七弟那般囚入幽府。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这代表——他的死局定了。待父皇查明证据,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孤依然是太子,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孤再也不用韬光养晦, 再也不用唯唯诺诺, 再也不用仰人鼻息!”   他越说越情绪激动, 动作也大了点,惹得身下人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让他从畅想中回过神,看向楚端敏,露出一个贪婪宠溺的笑。   “不如你跟着孤,可好?”他摸上她的脸庞,“孤不介意你曾经向他投诚,只要你答应孤,孤就愿意收你,他日登基大宝,孤也愿意销去你的贱籍,让你当孤的妃子。”   楚端敏瞧着他。   她的眼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以往杨士祈只要被她看上一眼,就会忍不住同她翻云覆浪,但今天还没有等他做出任何举动,她就开口了。   “殿下竟有如此胸怀?”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像许久无人造访后生锈的门扉,但依然娇媚,彷如一阵青烟,勾笼住人的心。   这是楚端敏在床笫间第一次主动开口,杨士祈眼前一亮,心头涌起一股兴奋,觉得这是他即将在这场战争中赢过杨世醒的征兆。   他沙哑道:“孤素来胸怀宽广。虽说你是被他送到孤的身旁的,但孤相信,你心里也不愿臣服他,不然不会对孤的作为没有抗拒,是不是?”   “你是孤的女人。”他用拇指暧昧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孤愿意相信你。”   楚端敏嫣然笑了。   她的笑同她的眼睛一样美,眉心处的胭脂痣殷红似血,像一点自心头滴落的朱泪,极尽艳丽。   “殿下可知,妾身是为何而来?”她娇声询问。   杨士祈被她这娇腻的声音刺激得热血一阵奔涌,恨不得立即在她身上征伐,可惜力不从心,只能先忍耐着,埋首在她香肩处深吸一口,逸出一声陶醉的轻叹:“孤知道,你是为了引诱孤而来。”   “错了。”楚端敏咯咯娇笑,抬起双臂,环住他诸般爱抚,让他在她胸前沉溺,葱白的玉指自他后背轻点滑落,抓住欢情中被床榻主人随意推开的玉枕,狠狠往身上人的头颅砸去。   “我是为了取你的狗命而来!”   杨士祈猝不及防,尚未来得及反应怀中娇人陡然变厉的声音代表着什么,后脑就传来一阵剧痛,接着又是一下,直到他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再睁眼,他感到身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被痛得头晕眼花,相比起这阵痛,他后脑勺处的痛只能算是毛毛细雨,不值一提。   他竟是活生生被痛醒的。   并且他口不能言,就算再痛也无法破口大骂,只能发出几声“唔唔”的叫喊,因为他整个人被绑在了床榻上,无法动弹,嘴里也被塞了布团,不能张口。   他只能在痛楚中无力呻.吟,昏沉的目光扫过腹前染血的一物,迟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几乎不能相信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爆发出一阵极为激烈的挣扎,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个东西还在,那滩血淋淋的软肉还在。   “唔——唔!”   “殿下。”描金的床帐被一只纤纤玉手掀起,露出楚端敏含笑的艳丽面庞,“怎么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惊讶妾身会这么做吗?”   “可是殿下在见到我时的第一眼不是就说了吗,我是被六殿下派来引诱殿下的,为的就是让殿下放松警惕,在最后一击毙命。”   杨士祈转过头,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惊惧了一瞬,又很快变成怨毒。   楚端敏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她没有给人净身的经验,寝殿里也没有趁手的器具,只能把花瓶砸碎,用锋利的碎瓷片对准了用力扎下。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鲜血迸溅了她一身,即使她用茶水清洗了脸庞,身上也还是残留着不少血迹,想来模样不会有多少好看。   她望着杨士祈,娇艳笑了。   “殿下为何这样一副神情?在妾身初初侍寝的半个月里,殿下不是很谨慎吗,不许妾身簪戴钗环,就是为了避免重蹈当初栽在阮家大姑娘手里的覆辙。”   “难道只因为过了几个月,因为妾身的虚与委蛇,殿下就没有戒心、相信妾身了?难怪你不是六皇子的对手,愚蠢愚钝至此,败给谁都不足为奇。”   杨士祈被痛得冷汗淋漓,楚端敏的话他大部分没有听进去,但他还是尝试着为自己挣扎辩解,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叫喊:“唔!唔!”   “我知道。”楚端敏陡然收起笑脸,“你有你自己的考量。杨世醒如果想要你的命,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动手,不必费心送我进来。”   “而我如果要对你动手,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可以做,那时你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根本想不到派人搜我的身,我想做些什么易如反掌。”   “后来你冷静下来了,才觉得后怕、后悔,开始亡羊补牢,自欺欺人。”   “其实,有一点你想得没错。”她的红唇倏然勾起一抹笑,“我被六皇子送过来时,的确收到过他不能轻举妄动的命令,他要留着你的命。”   “所以我这几个月里才会任你践踏、凌.辱,没有任何反抗,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   杨士祈又发出几声“唔唔”的叫喊。   楚端敏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了?殿下不舒服吗?不应该呀。这是殿下最中意的绢带,平时殿下不是很喜欢拿它来绑我么?如何换到自己身上就不喜欢了?”   杨士祈还真没注意到她是拿什么绑的,闻言下意识低头望了一眼,再度被那滩染血的软肉撞入眼帘,面色登时愈发痛苦怨恨。   楚端敏吃吃笑了:“现在明白自己有多愚蠢了吗?想要杀一个人的方法多得很,不局限于簪子、金钗,这殿里的一切都可以致你于死地。杨士祈,你是被自己蠢死的。”   杨士祈又开始痛苦挣扎起来。   楚端敏冷眼旁观了半晌,忽然伸手,取下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   他一愣,立时大声叫喊起来:“来人啊!来人!这里有人要害孤!快来人!”   楚端敏不为所动,任他叫喊,像在欣赏一头待宰杀的猪羊的撕心嚎叫。   直到对方喊得嗓子都哑了,她才慢悠悠开口:“殿下还是收收声吧,周围的人都被撤走了,没有谁听得到殿下的呼喊,也不会有人过来。”   杨士祈痛苦地喘着气,面皮紫涨,不知是被勒的还是痛的:“谁——是谁把人撤走的?是杨世醒吗?他想要孤的命,是不是?!”   楚端敏冷冷道:“说你蠢,你还真蠢。杨世醒不想要你的命,他想要你活着,所以你才能苟延残喘,一直被我容忍到现在。”   “那是你撤走了他们——你怎么可能办得到!”   “我办不到,你的侧妃办得到。”   “侧妃?!她、她怎么敢背叛孤?!”   “为什么不敢?她的孩子快要死了,只要能救她的孩子,什么事她不敢做?”   说着,楚端敏轻笑起来:“哦,对了,那也是你的孩子,不过你好像并不在意。听侧妃说,她曾经去求过你,希望你能救救孩子,但被你拒绝了。”   “还说什么,就因为那孩子向六皇子讨来一枚玉佩,才会勾起你的野心,使你做下这些昏头事,你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那孩子害的,这样的索命小鬼活该回到阴曹地府里。”   “你说,侧妃见到你这样的态度,听到你这样的话,岂不会寒了心,反阵倒戈?”   杨士祈面露痛苦之色:“贱人!都是贱人!”   楚端敏笑吟吟道:“比不得殿下一个阉人。没有被废太子就施以宫刑的,古往今来,殿下还是头一遭吧?值得史官一笔。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她说完,转身离开,片刻后举着一盏烛台回来,跃动的火光在她脸庞边摇曳,仿佛冬夜里燃尽最后薪柴前的照影。   她不着片缕,胴体上残留着大片暗红干涸的血迹,举烛照明的模样诡异又暧昧,像一幅隐秘邪恶的祭祀图画。   杨士祈惊慌地看着她:“你、你想做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就开始竭力挣扎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做!你说过,杨世醒想要留着孤的命,你不能在这里杀了孤!”   楚端敏道:“万一他改主意了呢?”   这也正是杨士祈所害怕的,但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只能不断地疯狂否定:“不可能!他就算想要杀了孤,也不会选在今日,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不会让孤死在今天这个日子!”   出乎意料的,楚端敏附和了他:“不错,终于聪明了一回,他的确没有打算杀了你。”   然而不等他对此松一口气,她又莞尔笑道:“可我打算在今天了结你。你的死期到了,杨士祈。” 第274章 见此兆者,将临吉凶之境   昌源行宫。   阮问颖自睡梦中醒来, 有些不安地起身。   谷雨在外值夜,听到动静,入内查看情况,询问:“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摇摇头:“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谷雨回答:“三更快过了。”   原来是在半夜, 怪不得这么黑。   阮问颖环顾四周, 无意识地抚上胸口,察觉到手掌底下有些发快的心跳, 一股奇异的感觉莫名涌了上来。   她没有做噩梦, 甚至连梦也没有做, 就是这么睡着,在突然之间醒来, 整个人还很清醒, 没有半分茫然,这——太奇怪了。   以前她也有过夜半突醒的经历, 但和今晚的感觉完全不同……怎么回事?   思索间, 谷雨在外又问了一声,阮问颖心不在焉地应了, 安静想了一会儿, 觉得反正也没有睡意,索性不再躺着,下榻披了一件外裳,行至隔间。   谷雨看见吓了一跳,连忙拿来斗篷给她披上:“姑娘怎么穿这点就出来了?当心着凉。”   其实室内一点也不凉,烧着暖融融的炭火, 脚底下的毛毡铺得厚实, 周围的窗户门帘也遮挡得密不透风, 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寒意, 想不到这是在腊月隆冬的半夜。   谷雨端来一杯热腾腾的蜜水,询问:“姑娘?”   “哦,”阮问颖回过神,接过杯盏,笑了一笑,“无事,我就是起来走走,你不用担心。”   见状,谷雨不再多言,退到一旁侍立,由着她在靠窗的案边坐下,静思凝神。   说是静思,实际上阮问颖并没有在想什么,她连她自己为什么会在夜半突然醒来的缘由都不清楚,更不要说去想了。   不经意间,她的思绪飘到今晚生辰宴前,杨世醒在重霄殿里同她说的话。   他道:“今日狩猎,我虽没有猎到什么稀罕的东西,却见到了一头稀罕的白鹿,它的鹿角似雪花一般晶莹,我第一眼望过去时都没有发现,以为它是一头雌鹿。”   当时她不相信,以为他是在诓她:“胡说。我看过那么多书,林子里也去过不少回,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鹿有晶莹的鹿角,你又在戏弄我。”   他道:“我没骗你。”   她还是不相信:“有别人看见了吗?”   他摇头:“没有。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   她立即像是抓住了把柄,抿嘴轻哼起来:“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我没有。你若不信,大可在后几天和我一起去林子里转转,看能不能遇到那头鹿。”   “万一遇不着呢?”   “那就说明我在骗你。”   “所以你果然还是在骗我……”   思及两人的谈话,阮问颖不禁莞尔。   她其实不在乎杨世醒有没有戏弄她,甚至有点相信他,觉得像他这般耀浊出尘的人有一两个奇遇很正常,她只是不愿意顺着他的话走而已。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动静,打断了她的遐想。她一惊,连忙细听,并在片刻后唤来谷雨,让她也听听看:“你听,外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谷雨侧耳听了会儿,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有一点,但听不太清……”   阮问颖也在继续听着,询问:“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声音?”   谷雨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想不出来。不如我去外头看看?”   阮问颖点点头:“也好。”她总觉得这声音不同寻常,让人放不下心。   她叮嘱道:“你当心些。外头天冷,记得多披件衣裳,别冻病了。动静也小一些,莫要让旁人瞧见。”尤其是发出动静的那些人。   “姑娘放心,我省得的。”   谷雨颔首应是,披上斗篷、提起宫灯,掀帘而去。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对方从外面回来,面容瞧着还算镇定,但一开口就露了样,流出几分不稳。   “姑娘。”她压低声音道,“是钦阳殿那边的动静。”   “什么!”阮问颖悚然一惊。   钦阳殿是陛下的寝殿,夜半三更忽然传出动静,可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看清楚了?”她仔细询问,“钦阳殿离我们这儿可有些远,外头又那么黑,你怎么能确定动静出自何处?”   谷雨道:“园子里有一座假山,在上面能望见灯火,依照方向和距离来算,是钦阳殿没错。”   “灯火?”她追问,“你瞧见什么灯火了?”   “距离太远,我没有看真切。”谷雨越发低声,“但……瞧着阵仗不是很小,我见那灯火排列的模样不似寻常,特地趴在石壁上听了听,结果——那声音听起来很像马蹄声。”   这话非同小可,阮问颖几乎立时就站了起来,又在片刻后坐下,俯耳贴到桌案上,尝试着去听声音,但她心里乱糟糟的,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别的什么也没听见。   她再度站起,吩咐谷雨服侍更衣。   “姑娘这是?”谷雨讶然不解。   “我要去六殿下那里。”她解开身上披着的斗篷和外裳,“陛下夜半起驾,纵使没出什么大事,也不——总之,我要去六殿下那一趟。”   谷雨接过斗篷,放到架子处,找来衣裳服侍她穿上,口中依然不解,试图劝阻:“虽是钦阳殿的动静,但也不一定是陛下起驾,也许是为了什么别的事呢?姑娘白天再去寻殿下也不迟。”   “白天去就晚了。”阮问颖系好衣襟,坐在梳妆台前随意拢了两把头发,看着模样差不多,便要起身离开。   “姑娘!”谷雨连忙拉住她,手脚麻利地替她梳好一个简单的发髻,又给她披上斗篷,戴好兜帽。“外头的风又冷又急,姑娘就是再着急也要护好身子。”   “我知道。”阮问颖哪里不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她心里着急,所以还是催促,“你快点。”   谷雨加紧完成最后一道步骤:“好了,姑娘。我随姑娘一块去。”   主仆二人往外行去。果真如谷雨所说,黑压压的夜里刮着一阵寒风,把谷雨提着的灯笼都吹歪了,刮在脸上更是如针扎般刺痛。   但更清晰的是那阵声音,随着风送至耳边,像自地狱深处传来的嚎叫。   阮问颖用绒毛滚边掩了面庞,在黑夜中快步疾走。   她注意到今晚的星辰格外明亮,镶嵌在夜空中,像一盘散落的银砂。她不知道以前的冬夜星星是不是也这样亮,但此时此刻,在她心头浮现出来的,只有“异象”二字。   晶莹鹿角的白鹿,明亮闪耀的星辰,怪异的夜半突醒,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一种征兆。   她忽然想起《天子传》里的一个故事:有齐人于林中遇一白虎,其虎通体玉雪晶莹,非凡间所能见。齐人问巫何故。大巫言,此乃异兆,见此兆者,将临吉凶之境。后齐人果真绝迹,不见行踪。   虽然这个故事被后人认定为异闻传说,不具有真实性,但阮问颖的心底还是升起一股浓重的不安,不由自主地把杨世醒的经历往这上面靠去。   她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专心致志地前往重霄殿。   眼看着快要到了,谷雨忽然轻咦一声,道:“姑娘,你瞧那边,是不是有些像灯火?”   阮问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见了几个在黑夜中移动的红点,像有人举着火把在往不远处行去,而那里正是杨世醒所居的寝殿。   她心中一紧,连忙加快步伐。幸好每年杨世醒都住在同样的地方,她对附近的地形比较熟悉,好歹赶在了那批人前到达重霄殿。   “让我进去,我有事要见你们殿下。”她对守门的护卫道,甚至等不及让他们进里面去通传。   看见她,护卫皆露出惊异之色,云山更是直接问出了声:“姑娘?你、你怎么——”   “废话少说。”阮问颖打断他的话,“我有急事要见你们殿下,快让我进去。”   护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谷雨见状,开口道:“平日在宫里,我们姑娘来寻殿下均无需通报,可以直接进去,怎么换了一个地方就变了规矩?还是说,殿下吩咐过不见我们姑娘?”   云山道:“自然不是。只不过——算了,姑娘里面请。”他侧身让开,带路领二人进去。   照壁后面是一片开阔的园地,假山石林、长廊小径幽深安静,每隔一段路都有护卫把守,和白日里没什么两样,但阮问颖总觉得有哪处不同。   直到看见殿里亮起的灯火,她才恍然而惊:“殿下还没有就寝?”   “这——”云山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终道,“姑娘有什么话,不妨去问殿下。”   说罢,他请她留在原地稍候,上前入殿通报,在不一会儿后回来,道:“殿下请姑娘进去。”   阮问颖点点头,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迈步进到殿内。   和碧华阁一样,殿里烧着融融的炭火,能祛人一身寒气。她将斗篷解下,交给谷雨,示意后者在外间等候,行至内室。   杨世醒正在里面等着她。   看见熟悉的身影,阮问颖心头一松,仿佛卸下一块大石,整个人舒畅了不少,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世醒哥哥!”   杨世醒迎上前,揽住她的腰,端详着她的脸庞,伸手整理她散乱的鬓发:“大半夜的,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又想数落我什么?”   阮问颖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旋又隐去,忧心忡忡道:“我夜半睡不着,起来喝水,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就让我的侍女出去瞧了瞧,结果、结果发现——”   “结果发现是陛下那边传来的?”他接过她的话。 第275章 君王出行、宫中生变、随行皇子圈禁   阮问颖一惊:“你知道?”   杨世醒点点头。   她登时感到一阵轻松, 觉得自己省去了解释的麻烦,同时也安下心来。   他既然知晓此事,又好端端地待在这里,想来对事态有所把握, 不必她多加忧虑。   “那你知道陛下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道, “大半夜的,为什么忽然起这些动静?哦, 还有, 我刚才过来时, 瞧见似乎有人影往这边来,这事你也知道吗?”   杨世醒凝眉:“有人往这边过来?”   看见他的反应, 阮问颖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是啊, 好像是往这边过来,我也不能确定……你要不要派人去瞧一瞧?”   杨世醒想了想, 道:“你先在这里待着, 我出去看看情况。”   说罢,他转身离开内室, 留阮问颖一人在凭榻边忐忑不安地坐下, 双手无意识绞在一处,眉心紧锁。   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难道她那股不好的预感会成真?他今晚真的会面临吉凶之境?不,不应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   呼啸的寒风声中,阮问颖沉郁不语, 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冬夜一样冰冷, 泛着凉意。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终于, 一阵轻轻的动静传来,她连忙起身,开口欲唤,却发现来人不是杨世醒,而是淡松,不由怔道:“淡松?”   淡松朝她微笑行礼:“淡松见过姑娘。殿下暂且有事,派我过来照顾姑娘。姑娘可有何吩咐?”   山黎为掌殿宫女,需得留守宫中,不外出跟随。阮问颖不奇怪会是淡松过来照顾她,她奇怪的是,杨世醒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派人过来。   “殿下人在何处?”她询问道,“可是遇上了什么要紧事?”   淡松道:“殿下吩咐了,若姑娘问起,就答不是什么大事,请姑娘放心。”   “他什么时候回来?”   “殿下没有说。”   阮问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问,坐回凭榻处,道:“好罢,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你……你且替我沏杯热茶来。”   淡松依言做了,呈上茶盏时,她提议道:“姑娘若是疲倦,不妨阖眼休息一会儿,奴婢会在殿下来时提醒姑娘的。”   阮问颖摇摇头:“不用。”她现在连忧虑不安都无处排解,又哪里有心思休息。   她举着茶盏,静了片刻,忽然出声询问:“你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淡松没有回答,道:“殿下说了,一切事宜他都会告诉姑娘,请姑娘稍安勿躁,也不要胡思乱想。”   话说得容易,她要是能办到,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阮问颖心内苦闷,无声饮下一口茶水。   好在杨世醒没有让她等太久,她手里的茶水还没有变凉,他就从外面回来了。   她立即起身,一等淡松退下,就迫不及待地出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杨世醒笑了笑,“陛下派人把我这里围起来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像在谈论今夜的天气,听在阮问颖耳里却不啻于惊雷,如果她此时还端有茶盏,那么它一定会落到地上,摔成碎片。   “什么?”事实太过令人震惊,以至于她升起一种荒谬感,觉得自己听错了,“陛下派人——派人软禁了你?”   “言软禁为时过早。”他道,“但从形势上来说,差不多是这样。”   阮问颖有些恍惚地后退一步,腿弯碰到凭榻,一个受力,险些趔趄栽倒:“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世醒及时搂住她,撑着她的腰:“因为东宫出事了。”   半个时辰前,陛下接到奏报,东宫走水,虽大火被及时扑灭,但太子生死未卜。陛下听闻此信,自然要回宫一探究竟。   至于杨世醒为什么会知晓这些,则是因为他在东宫安插了人手,陛下闻信的同时,他也得到了消息,所以阮问颖来找他时才会发现殿里亮着灯。   “东宫怎么会走水呢?”阮问颖惊疑不定。   杨世醒看着她:“你不怀疑是我放的吗?”   “怎么会?”她讶然,“你如果想要对付杨士祈,有很多办法,不需要选择这一种。而且你不是答应陛下了吗,在你长大成人前不动他的性命,今天又不是你的加冠礼。”   “是啊,我答应过了,不会对他动手。就算要动手也不会选在今天,平白无故沾染上晦气。”杨世醒漫不经心地一笑。   “可陛下未必会这么想。他或许以为我是特意抓住了他离宫的机会,所以才会派人看守重霄殿,不让我随意行动。”   阮问颖心中一跳:“陛下他怀疑你?”   “应当是这样。”他搂着她在榻边坐下,松开手,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下一口,“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阮问颖抿着唇,有些替他感到生气:“陛下怎么能怀疑你呢?你能在当初容忍下杨士祈的性命,就不会在现在出尔反尔——你不是这样的一个人。陛下他难道不知?”   “知道也不妨碍他怀疑我。”他淡淡回答,“他怀疑试探我的举动还少吗?紫宸殿一事你忘了?”   阮问颖哑然。的确,帝王疑心甚重,什么都能怀疑,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表现出来和表现出来的程度,没道理在他身上是例外。   可她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虽然经历了紫宸殿一事,但在她的心里,陛下对杨世醒始终有着深厚的父子之情,或许会故作黑脸、考验磨难,但绝不会打心底里怀疑他、不信任他。   “或许,这次也和紫宸殿一事一样,陛下在考验你?”她喃喃道。   杨世醒笑了一笑,放下茶盏:“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阮问颖不喜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平时吊吊她的胃口也就算了,现在都要火烧眉毛,他还做出这么一副姿态,是想急死谁?   “你别什么话都说。”她不满道,“好歹给个准话,你心里对此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想法、什么举动、什么态度?”   “好,你别着急,我什么都和你说。”杨世醒安抚,“我觉得陛下就是想把我圈禁起来,不让我擅自行动。”   纵使料到会有九成是这个答案,亲耳听见他这么说,阮问颖的心也还是颤了一颤:“陛下——他觉得你会有什么擅自行动?”   他笑逸口气:“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不是卜卦的道士,算不出陛下心里的想法。或许我们可以从史书里找点答案?君王出行、宫中生变、随行皇子圈禁,历朝历代有什么类似的例子吗?”   当然有,光是出名的就有两个,徐茂渊还给他们细细讲过。但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例子,被圈禁的皇子要么自尽,要么逼宫,无论哪种结局,她都不希望在他身上重演。   而且阮问颖也不相信杨世醒会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陛下的这个举动代表着何意,可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她咬了咬唇:“……你准备怎么应对?”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以不变应万变。”杨世醒道,“陛下是君,我是臣,臣子不能置喙君王的举动,更不能反抗,不然就是不忠不敬,可历来忠诚老实的臣子都容易被辜负。”   她的心悬了起来:“所以?”   他倏然一笑:“所以,我不会坐以待毙。陛下派了锦衣卫来看守我,虽然锦衣卫只听从天子号令,其余人的脸面一概不给,但你别忘了,我这边有于衡。”   阮问颖眼前一亮。   是啊,于衡是锦衣卫指挥使之子,转圜余地自然大了许多。可是——   她蹙起眉:“你要怎么知会他呢?”难道让那些守在外面的锦衣卫通传?这也太荒谬了。   好在杨世醒回答得很镇定:“我手底下的人不是吃干饭的,自有方法把消息传出去,最迟明天中午,你就能在我这里见到他。”   这一番话打消了她的诸多疑虑,让她舒心微笑起来:“那就好。”能传消息,能见人,就说明事态没有到最恶劣的地步,可以稍微安一点心。   但她还是有很多疑问,比如:“好端端的,东宫怎么会走水?还是在今天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难道有人想拿这个做文章来对付你?”   杨世醒一笑:“已经过了子时,不算特殊的日子了。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这场火是在两个多时辰前起来的,那会儿我的生辰宴还没有过去,时间是很巧。”   阮问颖正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是谁放的火吗?”   他摇摇头:“还不清楚,但我心里有个猜测。”   她道:“是谁?”   他道:“楚端敏。”   阮问颖一惊:“是她?”   这……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自七月之后,杨世醒势头大盛,不会有人愚蠢到去东宫生事给他找麻烦,也没有那个能力,包括太后。   只有楚端敏,不仅有恨杨士祈的理由,也有恨他的理由,还占据近水楼台的优势。选在杨世醒的生辰当天动手,既能要了杨士祈的性命,也能把他拖下水,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可你当初不是和她说好了吗?她不能轻举妄动。”她疑惑道,“就算她要毁约,你也不会不派人看着她吧?”她不觉得他会想不到这一点,也不觉得他会信任楚端敏。   杨世醒露出一丝赞赏的微笑:“不错,我是派人看着她。她要去杨士祈身边报仇雪恨的表现太明显,我不会没有丝毫防备。”   “所以,”他道,“今晚送来我这边的消息,和送去陛下那边的消息,是不同的。” 第276章 除了陛下,还有谁有这个能力阻拦他的人   “什么?”阮问颖又是一呆。   杨世醒解释道:“陛下收到的奏报, 是东宫这场火起得蹊跷,火是从太子寝殿烧起来的,当时杨士祈应该在里面就寝。”   “但等救完了火进去一看,却不见他的身影或尸体, 东宫四处也没有他的踪影, 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十分诡异。”   或许是周围的烛火有些暗, 又或许是今晚发生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 阮问颖听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竟起了一阵汗毛倒竖的感觉。   她忍不住环了环胳膊:“你别吓唬我。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这里收到的消息是什么?”   杨世醒察觉她的举动,有些失笑地把她搂入怀里, 安抚:“你别害怕。事情没什么吓人的, 真相就是我的人及时进去把他带走了,陛下的人晚到一步, 所以才没发现。”   原来如此。阮问颖松了口气, 又在下一刻微感羞恼,抬手拍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故意不说全话吓唬我的?被你的人带走了就带走了, 说得那么离奇干什么?”   他无辜道:“陛下收到的奏报就是这样。我只是原样复述而已。”   “你拦截了陛下的奏报?”   “我还没有手眼通天到这个份上, 只是推测,但应当八九不离十。我不仅派人关注着东宫和楚端敏,也派人关注着陛下安插在东宫的人手。”   阮问颖细细轻哼:“说了半天,原来都只是臆测。别到头来发现你是错的,真正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那就没办法了,我不是陛下, 许多他能做到的事我不能做。”杨世醒道, “而且是谁一直缠着我, 让我多多猜想、多多推测的?说我的猜想从来没有出过错, 应该多猜一猜?”   阮问颖抿嘴轻笑不语。   经过这么一番插科打诨,她的心情好多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忧虑不安,有心思询问更多的细节问题。   “既然火是从太子寝殿烧起来的,放火的人一定也在寝殿中,而你的人能及时进去把人带走,说明一直在时刻盯着动静,怎么会不知道是谁进的寝殿、放的火呢?”她道。   杨世醒陷入了沉默。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她有些不安,抬起头,看向他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其实我本来想明日再和你说,不想让你今晚听了睡不着,但既然你察觉到了,我也只好现在和你说。”   阮问颖更加不安:“……和我说什么?”   他道:“整件事都透着古怪。我派去东宫的人不仅在明处,在暗处也有。今晚,杨士祈招幸楚端敏,太子侧妃恰在此时闹事,把守在寝殿周围的人全部支走。”   “原本这不妨碍什么,明处的人走了,还有暗处的人盯着。可在暗处盯梢的人只说及时察觉火情,冲进去把杨士祈带了出来,对于里头发生何事却不置一词,你觉得这正常吗?”   阮问颖怔怔地听着,喃喃道:“这当然不正常……”   “很不正常。”杨世醒肯定,“所以这里头要么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使盯梢的人无法察觉,要么,就是他们察觉到了,但没有告诉我。”   阮问颖心里一沉。   “那些盯梢的人不是你派去的吗?”她道,不敢去想这背后代表的含义。   “是我派去的人,就一定会听我的吗?”杨世醒神色淡淡。   他没有就此多说,但阮问颖知道他指的是七月别庄一事,当时正是他的行踪被人出卖,才会使杨士祈等人有机可乘。   可他不是自那回后好好筛查了一遍身边人吗?以他的御下手腕和识人之能,难道还会留下隐患?   她把这份不解说出,得来对方的回答:“德高圣贤如水主都曾遭小人背叛,我何德何能,可以避免这种情况?”   阮问颖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就是不明白、不,与其说不明白,不如说是不敢相信,因为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就大事不好了。   以如今的情势,除了陛下,还有谁有这个能力阻拦他的人,使他陷入被动?而陛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派锦衣卫软禁他的举动又代表着什么?   阮问颖想不通,也不敢想。   她小心观察着杨世醒的神色,见他脸上没有被背叛的愤怒之情,也没有为此感到不安的忧虑焦心,心里便升起了一点微末的期望:“你——你应该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吧?”   杨世醒微微一笑:“说不上有,也说不上没有。我派去的人不止一批,只要我不是太倒霉,迟早会知道真相,现在要做的只有等。”   阮问颖没有办法安下心。“迟早”是多久?是在陛下处理完东宫之事前,还是之后?抑或是赶在陛下抵达东宫前便会送来?这里头的变数太大了。   别的消息他们都可以慢慢等,唯独这次不同,他们晚一步知晓,就有可能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   阮问颖终于明白,杨世醒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告诉她这件事了。   因为她在听了后真的会睡不着,整个人无法安心,如坐针毡。   她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多问那句话,安安心心地去睡觉不好吗?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烦恼?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她一怔,缓缓抬眸,对上跟前人的视线:“……世醒哥哥。”   杨世醒望着她:“很担心?”   “……情况这样复杂,我不担心就怪了。”   “担心也没用。”他道,“难道我不想早点知道真相,摆脱这无力的状况?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着冷静。你也是念过兵法的,应当知道什么样的对策才是上策。”   “我知道。可我知道也没用,还是会感到担心。”阮问颖咬唇,“我就是这么一个性子,不管你怎么说,也做不到像你这般镇定洒脱……你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想告诉我的?”   杨世醒失笑:“我可没有这么说,你别胡乱给我安名头。”   “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他说了一句和她相同的话,摩挲着她的脸颊,温柔地注视着她,道,“其实我心里也很着急,不像表现出来得那样镇定洒脱,可还是那句话,着急没用。”   “那难道我们现在就这样干等着吗?”她道,“不能做些什么——什么准备?”   “能做的事我都已经做完了,剩下来的只有等。”杨世醒道,“不过你不需要等,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去睡觉休息。”   阮问颖道:“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他道,“起码要把眼睛闭上。你忘了吴家兄妹的叮嘱了?不能熬夜伤身。你才病好没多久,又想再病一次?我现在可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你。”   她争辩:“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而且我身子一向好得很,不会那么容易生病的,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添麻烦。”   “一个月前的叮嘱也是叮嘱,”他不肯让步,“快去休息。”   阮问颖哪有心思在这种时刻睡觉?怕不是一闭上眼就会想东想西,而且她上哪去休息?这里又不是她的居所。至于给他添麻烦更是无稽之谈,她才不相信他会觉得她是一个麻烦。   她张口还欲再说,杨世醒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赶在她之前道:“你去我那里休息。不过我这里没有给你换洗的衣裳,只能先委屈你合衣睡上一晚,待明日再给你拿来。”   阮问颖心神一亮,感到一丝希望:“你明日能解除软禁吗?”   可惜他的回答让她失望了:“不能。没有陛下圣旨,就算是我也不能在一天内摆平锦衣卫,但吩咐一些简单的事情下去还是能行的。”   “而且准确的说,是今天白日。现在子时已经过了,再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你再不抓紧休息,可真的要一夜未眠了。”   她嘟囔:“我不介意一夜未眠……”   “我介意。”杨世醒揽住她的腰,微一用力,把她带起,“我现在也疲倦得很,白日里忙活了一整天,晚上没歇下多久就被人喊起,你撑得住,我都快撑不住了。”   阮问颖当然听得出他是故意说这些话的,可她还是被他吊起了着急之心,关切道:“那你快去休息,我不烦你了。”   他朝她微笑:“我和你一起休息。”   她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终不再说话了。   她的心里颇有些羞愧,想着,她都已经及笄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一样要人哄着催着去休息,实在不该。   而且他说得也的确在理,焦急担忧解决不了问题,养足精神才是要紧之事,不然怎么面对接下来的难题?   如是这般,二人一同回了寝间。   在听闻阮问颖要留宿时,谷雨没有多少惊讶,不知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还是联想到了今晚的异常动静,只询问要不要回碧华阁报一声信,免得那里的人晨起寻不见她着急。   “不必了。”阮问颖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把锦衣卫的事说出来,最终决定略提一嘴,不做解释,以谷雨的沉稳,想来不会一惊一乍地追问情况。   “重霄殿被锦衣卫围住了,我们暂时都出不去,且先在这里留候,等明日……白日里再说。等会儿你和淡松一块离开,她自会安排好你的住处。”   谷雨一惊,下意识道了一声“什么”,但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旁边的淡松也神色如常,恍若未闻,便果真没有继续追问,垂眸应了一声是,专心服侍起她宽衣来。   倒是阮问颖因为这番交谈想起了一件事,在杨世醒即将熄灯前询问他道:“陛下此行是单独回宫的吗?皇后殿下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第277章 我有一事希望你能相助,不知你可愿救我于水火?   杨世醒道:“陛下是单独回宫的, 不过既然你那边能听到他的动静,想来皇后处也瞒不住。”   “她……会过来找你吗?”阮问颖低声询问。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在无意间发出的一声呢喃,没有期望能得到谁的回答。   而杨世醒的回答也不像回答:“来找我也没什么用, 连我都出不去, 她更不可能进得来。”   不,不是这样。阮问颖暗自反驳他的话。高总管拦不住皇后入紫宸殿, 锦衣卫也拦不住皇后进重霄殿, 只要皇后想, 这世上就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便是陛下也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只要她想。   但是……她会过来吗?   阮问颖伸出手, 默默握住杨世醒放在身侧的手掌。   杨世醒偏头朝她看来。   “我有些担心。”她低眉垂目, “这件事……”   她有一种十分、十分不好的预感。   “不必担心。”杨世醒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有我在, 你什么都不用怕。”   阮问颖抬眸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看着他在烛火下柔和俊毅的脸庞,涌动起一股难言的情感。   突生的变故使她心神不宁, 直觉这不是一桩普通的事, 他们在接下来或许要面对狂风暴雨,但是——只要有他陪伴,在他的身旁,她就岿然无惧。   不期然的,她想起了那头白鹿。   她道:“世醒哥哥,你还记不记得, 你对我说, 你昨日在林子里看见了一头白鹿?”   杨世醒微微一笑:“齐人于林中遇虎, 巫言此乃异兆, 见此兆者,将临吉凶之境。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即使他们已经多次心有灵犀,他亦一贯机敏灵慧,听闻此言,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心动,展颜道:“是,你从来都这般知晓我的心思。”   “素来祸福相依,凶为吉首。祖师也有言,得天之厚者方能临此境。你能见到白鹿,面临此境,正说明你独得天尊厚爱,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杨世醒徐徐笑了。   虽然他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真是难为你找这么多玄言和我说,我记得你一向对这些不甚清楚。”   但是他的笑容十分温柔,握着她手掌的力道也恰到好处,让阮问颖心中升腾起希冀的明光,仿佛境况真的如她所说,一切向好。   “睡吧。”他抚上她的脸庞,“等醒过来,就是崭新的一天。”   阮问颖轻应一声,听话地阖上眼。   室内点了安神的熏香,她没有费多少功夫就入了睡,但是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梦到东宫燃起熊熊烈火,一会儿梦到陛下在夜中急行回宫。   她还梦到楚端敏穿着王妃的婚服步入太子寝殿,梦到阮淑晗在重重把守的重霄殿外遍寻她不着,梦境繁杂诡异,像一个变形的漩涡,拉扯着她坠入深渊。   直到她梦见一头鹿角晶莹的白鹿,在裹满银霜的深林里缓缓朝来她行来,于十步远处停下,微微做了一个低首的动作,才在一刹那间感到神清气爽,仿佛天地为之一新。   白鹿转身离去的那瞬间,阮问颖从睡梦中醒来,朦胧的日光透过床帐洒进,把上面的描金刺绣映照得仿佛鹿的幻影,使她感到一阵怔忪,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直到谷雨和淡松入内,她才彻底醒神,在二人的服侍下起身,一边梳洗,一边询问现下什么时辰,杨世醒又在何处。   谷雨道:“辰时快过了。殿下一早就离了寝,在半个时辰前回来过一趟,见姑娘还没醒,就让我们专心在外候着,并说,如果姑娘醒来后问起,就说他在书房里,姑娘尽管过去寻他。”   听见这个回答,阮问颖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睡了这么久,亏她昨晚还对杨世醒说睡不着,没想到倒头就睡了,还一觉到了天明。   她净完面,让淡松用巾帕给她擦拭着手:“殿下正在书房?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还是和别人一块?”   “这……奴婢只知道殿下的吩咐,至于其它的,奴婢愚钝。”谷雨捧来一件裙裳。   阮问颖见这衣裳是她昨夜来见杨世醒时穿的那件,心里一沉:“外头的锦衣卫还没有撤下?”   谷雨摇摇头:“没有。他们也不让我们出去,说是陛下圣命,不允许重霄殿进出一人。”   “他们可有说是什么缘由?”   “他们没说,只说是陛下吩咐,他们奉命行事,其余的一概不答。”   阮问颖也知道,锦衣卫为天子亲卫,只听从天子号命,她这一声不过白问,但总得问一问。   得到预想的回答,她也没有多少失望,只是忧愁再起,不复刚醒来时的轻松。   她压下愁绪,让谷雨和淡松加快给她梳洗,胡乱用了一点早膳,就赶往书房,去见杨世醒。   书房里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个是杨世醒,站着的那个是于衡。   看见于衡,她颇有些意外之喜,含笑唤道:“于公子!你怎么过来了?是怎么过来的?”听谷雨之言,她还以为于衡也会被拦在外面呢。   “姑娘。”于衡朝她露出一个略带拘谨的微笑,颔首见了一礼,“我收到殿下密信,便急忙赶了过来,没想到姑娘也在这里。”   阮问颖道:“我是碰巧赶在了锦衣卫之前。于公子又是怎么进来的?是外头那些锦衣卫放你进来的吗?”   于衡摇头:“他们只听凭陛下和家父差遣,不会听我的吩咐。”   “那——”   “他当然是悄悄潜进来的。”杨世醒慢悠悠开口,打断了她的追问,“昌源行宫不同于皇宫规制,有许多隐蔽的小路,想要进出这里的方法多得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在说话时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只在意于衡的行为表示不满,但于现下这么一个紧要的关头,他应当不会把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上面,想来是她误会了。   不过阮问颖还是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若有所思道:“也是,你这里山石亭台、松柏青藤繁多,想要不惊动他人进来不是一件难事。但这样一来,你这里的守备不就松懈了吗,平日里若是有人想偷摸入内可怎么办?”   “平日里有我的护卫把守,他们对这里的隐径蔽道了如指掌,不会放任他人闯入。至于锦衣卫么,他们只消尽忠职守,听从父皇的命令就好。”   阮问颖忍不住为他挖苦锦衣卫的话笑了一下:“那我也能通过小路出去吗?”   杨世醒没有回答,而是转向于衡,道:“说说情况吧。”   于衡应了一声,开始陈述:“昨夜陛下离宫时,家父也随扈离开,带走了左、中两路锦衣卫,留下右路锦衣卫在行宫,由锦衣卫副指挥使调遣。”   杨世醒沉吟:“刘百钊是个聪明人,野心虽有,却不大,也有能力,父皇把指挥权交给他很正常。不过我记得他跟你父亲似乎有所不和?”   于衡道:“他比家父早两年入锦衣卫,晋升也比家父快,对指挥使一职势在必得,没想到最后却被家父拿了去,便结下了梁子。”   “他同你可有什么交情?”   “他素来不喜于家人,同我无甚交情。”   “很好。”杨世醒淡淡一笑,又问,“你爹在离开前可有对你留下什么叮嘱?是急匆匆离开的,还是早有准备?”   于衡回想了一下,道:“我睡得早,听到动静醒来时,爹已经整装待发。我问他怎么这身打扮,可是出了什么事,他没有回答,只说让我好好在行宫里待着,莫要生事,没有别的叮嘱。”   杨世醒听了,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按照我的吩咐去见刘百钊,他说什么你都不要拒绝,也不要应,就这么拖着,晚间来报我详情。”   于衡应是而退。   他二人交谈时,阮问颖坐在旁静静听着,直到于衡离开,书房里只剩下她和杨世醒,才开口道:“你想通过他刺探陛下在此一事上的态度?”   听他先前之言,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不是个简单人物,今回重霄殿受到锦衣卫看守,身为六皇子伴读的于衡主动过去拜访,对方必然会猜到此行与他有关。   而以这位副指挥使和于家人之间的旧怨,不管陛下对此事的态度是什么,都会反映到前者对待于衡的态度上面。   杨世醒肯定了她的推测:“不错。如果陛下要治我,刘百钊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唆使于衡兵行险着,能令他们父子反目更好,这样他就能取而代之,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阮问颖心中一紧:“陛下会治你吗?”   他轻笑:“我若是知道,就不必派于衡去刺探消息了。”   他起身走到她的跟前,把她圈入怀中,道:“不仅是他,我也准备派给你一份差事。”   阮问颖倚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温暖气息,笑嗔:“好哇,昨晚还同我信誓旦旦地保证,‘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这会儿就准备支使我了。这就是你的心意?”   “这当然是我的心意。此一事至关重要,除了你,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   阮问颖十分受用他的这句话,但还是故意道:“这话听着真耳熟,每当我有事想要拜托我的侍女,希望她们为我劳心尽力时,我都是这么同她们说的。”   杨世醒失笑:“好,我重新说。我有一事希望你能相助,不知你可愿救我于水火?我必当铭感五内,不忘于怀。”   “这样才对。”阮问颖抿嘴轻笑,“说罢,你要我做什么事?” 第278章 皇后殿下想要见你   阮问颖回到碧华阁时, 阮淑晗正凭案扶额,看见她,连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 迭声询问:“你去哪里了?我一早上都找不见你, 还以为你——你真是要吓死我!”   阮问颖含笑回道:“我没去哪里,不过在周围逛了逛, 闲看会儿风景, 一不小心看得入了迷, 忘了时辰,这才回来得晚了。叫姐姐如此担心, 是我的不是, 我在这里向姐姐赔罪。”   阮淑晗不相信:“在周围看风景?你知道我派人找了你几圈吗?要是你还不回来,我都准备去爹娘那边报信了!”   这话提醒了阮问颖, 她询问道:“二叔和婶婶可有派人过来?”   “有。”阮淑晗道, “娘一大清早就遣了身边的余姑姑过来,叮嘱我——”   说到这里, 她停顿了一下, 示意周围的侍女都退下,又拉着阮问颖去到里间,在屏风旁坐下,才开口道:“你老实告诉我,上午你是不是去了六殿下那里?”   阮问颖点点头。   阮淑晗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可真是大胆!”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重霄殿被锦衣卫围起来了吧?陛下夜半急离, 留下锦衣卫看守六殿下居所——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阮问颖不答反问:“姐姐以为陛下是何意?”   阮淑晗道:“我哪里有这份揣摩圣意的能耐, 我只知道锦衣卫无事不出, 凡过之处不留片整, 不管陛下此举的缘由是什么,我们都最好能避则避。”   阮问颖道:“若能避开,我岂会不避?可我与六殿下有婚约在身,又一向关系紧密,六殿下若有事,我岂能置身事外?”   阮淑晗忧心蹙眉:“我当然知道你和六殿下的关系,可是……也罢,总归有锦衣卫看守,你不可能进到重霄殿里。这一上午,你都是在那附近徘徊吗?没有同锦衣卫发生争执吧?”   阮问颖没有回答,而是道:“晗姐姐,你先告诉我,婶婶派余姑姑来做什么?你可有将我不在阁中的事告诉她?”   阮淑晗叹了口气:“我哪里敢说。余姑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锦衣卫一事,当时我正在疑惑你去了何处,听闻这个消息,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怀疑你是去了六殿下处。如何敢告诉别人?”   “余姑姑没有问起我吗?”   “当然问了,勉强被我搪塞了过去。若她之后再来,而你仍旧不在,我可没法子了,幸好你还知晓点分寸,知道回来。”   阮问颖朝她表示歉意:“是我不好,劳姐姐忧思费神。不过,余姑姑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个消息吗?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阮淑晗摇头:“没别的了,其余的不外乎是些让我不要擅自走动的叮嘱。陛下此番离宫,原本安排好的日程都乱了套,本该由皇后殿下重做安排,但……宝元殿至今未有动静。”   “婶婶他们去见过皇后殿下了吗?”阮问颖询问。   阮淑晗再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姑姑没有说,我也不敢在这个当口派人去胡乱打听消息,同时还要操心你的下落,真是——闹得我头疼心烦,连口茶都喝不进去。”   阮问颖闻言,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推递过去道:“是我不好,晗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回。来,赶紧吃一口茶,润润嗓,也消消气。”   阮淑晗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但没有喝,而是道:“你若真心觉得抱歉,就对我说些实话。我知道有些消息我不方便听,那你就捡我能知道的说,莫要说胡话来糊弄我。”   “我问过小暑,她说在她刚起来、天还蒙蒙亮时,寝间里就不见了你的身影,连带着谷雨也消失不见。”   “从天亮到现在,过去了快两个时辰,我不信这段时间你都在重霄殿外徘徊,不说别的,光是看你的气色,就不像是被冻了两个时辰的。”   这话正中了阮问颖的下怀,一来她不想太过欺瞒亲人,二来,这也是她回碧华阁的目的,当下莞尔道:“不愧是姐姐,心细如发。不错,我的确没有在重霄殿外徘徊,昨夜……”   她将昨天晚上的经历告知,隐去了杨世醒和她的大部分谈话,只道:“原本我只是不放心,再加上一点好奇和疑惑,才去了六殿下处,不想却正好赶在了锦衣卫前头。”   “等我想要离开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重霄殿里休息上一宿,等天亮了再离开。至于离开的方法,我不能说,但姐姐放心,我没有惊动锦衣卫,是悄悄离开的。”   她说得含糊其辞,有许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但阮淑晗没有追问,心知这是自己能知晓的极限。   饶是如此,她依旧听得心惊不已,感慨道:“我先时设想你的去处,还觉得自己想多了,没想到你竟比我想得还要大胆,敢一个人夜半出去,再一个人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回来。”   阮问颖笑着纠正:“不怕,还有谷雨陪着我。”   阮淑晗不敢苟同:“她一个人能顶什么用?真出了什么事……罢了,你平安回来就好。”说到一半,也许是觉得有些话不适合,她转开话锋,道,“这回你不会再忽然消失了吧?”   “我知道你有主意,如今出了这事,你有自己的想法和举动很正常,我不会阻拦你,只希望你能留下个口信,别让我茫然无知。你知道我这一上午找不见你,有多着急吗?”   “是我不好,晗姐姐消消气……”   姐妹俩又说了通话,阮问颖就回了房,让谷雨和小暑给她换上新的装束。   小暑一边给她梳着发髻,一边瘪着嘴,有些委屈和生气地道:“姑娘昨夜有事,为何不叫醒我?单单带谷雨姐姐一人离开……是觉得我会坏姑娘的事吗?”   阮问颖亦从阮淑晗那里听说,小暑在发现她不见后焦急万分,领着人里外来回寻了几圈,若非她在回程途中撞上,恐怕现在还在外头寻着。   她也知道自己的举动的确任性了点,让不少人为她担心,但她不后悔这么做,如果她昨天晚上没有出去,那现在着急的人就是她了。   她对小暑表示歉意:“事发突然,我也没想到会离开那么久,若有下次,我一定会记得叫上你。”   小暑要的也正是这份保证,她不管自家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她只想跟随在姑娘的身边,寸步不离,当下笑应道:“嗯,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一番梳洗过后,阮问颖见时辰差不多,便去了阮淑晗处,同其一道前往济襄侯居所,拜访她的二叔二婶。   出了这么大的事,群臣之间就算面上不发,私底下也一定会各处走动,探寻消息。此刻正值午膳时分,就算济襄侯和济襄侯夫人有事同他人商议,这会儿也会回来,不怕走空。   果然,夫妻二人都在,见她们到来,当即屏退旁人,询问她们:“你们怎么来了?早上时不是派人叮嘱过你们,无事别贸然走动吗?”   阮问颖抢在阮淑晗之前开口:“二叔莫要怪罪晗姐姐,过来寻两位长辈,是侄女的主意,与晗姐姐无关。”   济襄侯皱眉:“二叔没有要怪罪的意思。但如今情势未明,你又身份特殊,倘若被他人看到你在行宫四处行走,恐怕会生起什么不必要的流言。”   济襄侯夫人却不这么想:“大姑娘素来知晓轻重,不会无的放矢,此番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侯爷且听听大姑娘的说法。”   阮问颖露出一张浅浅的笑脸:“婶婶抬举侄女了。侄女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受人之托,过来问二叔一声,舅母大病初愈,不知二叔可曾去看望过?”   这话听起来像在指责济襄侯不近人情,但其实并非如此,皇后还在病中时,济襄侯就上过好几道问安的折子,在她入宫侍疾时,也让她夹带了许多滋补之物,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别有他意。   济襄侯听懂了这份他意,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稍后我便去看望殿下。”   一旁的济襄侯夫人动了动唇,似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安静地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别的话要谈后,才开口询问二人用过膳了没有,在得知没有后命人传膳。   没有人询问她受的是谁之托,也没有问她是怎么受到这份托付的,前者是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后者是因为不该知道的不用知道。   用完膳,阮问颖没有回碧华阁,和阮淑晗一起留了下来,陪济襄侯夫人整理年节时要用的单子,不过三个人各怀心事,商议了半晌,单子也才写了三行。   好在没过多久,济襄侯就从宝元殿处回来,对阮问颖道:“皇后殿下想要见你。”   闻言,阮淑晗和济襄侯夫人皆是一惊,阮问颖也有些惊讶,但更有几分意料之中,杨世醒虽然没有说让她二叔去皇后处做什么,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就必定有其用意在。   而现在,是这份用意显现出来的时候了。   她应下此话,起身前往宝元殿。 第279章 你快些离开这里!离开长安!   宝元殿里, 皇后独坐凭案,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件物什。   听见阮问颖的行礼问安声,她缓缓抬首,露出一个淡雅的笑:“你来了。”   “舅母。”阮问颖不知该说什么话, 济襄侯没有告诉她皇后为什么要见她, 杨世醒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提示叮嘱,只能喃喃应下一句, “不知舅母召外甥女前来, 所为何事?”   皇后道:“舅母想给你看一样东西。”示意她上前, 把手中之物递去,“这是舅母有一年生辰时, 你表哥送来的贺礼。”   阮问颖小心接过, 发现是一本手抄的棋谱,笔锋清隽有力, 注释简洁清晰, 一看就知是杨世醒的手笔。   她有些不明白皇后的用意:“这是……?”   “这是南川居士的棋谱。”皇后道,“舅母素喜居士棋风, 收集了他的三本棋谱, 唯有余下的一本由利州周家代代相传,一直不能得见。”   “陛下曾希望用千金换得棋谱,但被周家拒绝了,是你表哥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见了棋谱,手抄成册,作为贺礼送给舅母。”   原来如此。阮问颖明白了这份棋谱的来历, 但还是不明白皇后在此时把它拿出来的用意, 这棋谱里头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吗?   她等着皇后的下文, 但没有等来, 只得开口:“表哥对舅母一片孝心……”   皇后轻声笑了,仿若一记叹息:“是啊,醒儿的确是个孝顺的孩子。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陛下,他都做到了无可挑剔。为人父母者,若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当真再无所求。”   阮问颖听其话中含异,不似往常,不敢贸然回话:“舅母……”   皇后看向她:“还记得舅母曾经问过你的话吗?倘若你表哥不再是六皇子,你可还愿意同他双宿双栖?”   阮问颖心中一跳。   她抬头看向皇后:“舅母——舅母何出此言?”   皇后道:“你只回答我一句话,愿,还是不愿。”   阮问颖定了定神,道:“颖丫头愿意。”   皇后看着她,缓缓笑了,笑容里包含着歉疚与慈爱,还有更多复杂的情感。   “好。”她轻声说着,站起身,“就凭你这一句话,舅母今日便告诉你们一个真相……你且随我一起去重霄殿。”   重霄殿。   一如阮问颖先前所想,把守在殿外的锦衣卫根本拦不住皇后。   就是拦得住,他们也不敢拦,因为皇后抛下了一句话:“本宫有要事要见六皇子,如你们不肯放行,本宫就在这里站着,一直站到你们肯放行为止。”   冬日里刮着刺骨的寒风,寻常人站半个时辰便会支撑不住,遑论大病初愈的皇后?陛下又对皇后多有爱重,锦衣卫不敢托大,当下跪地请罪,放了她们进去。   一行人穿廊过院来到殿内,就见杨世醒正在里头等候,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们会来。   他迎上前,行了一礼:“儿臣见过母后。”   皇后免了他的礼:“陛下不在,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杨世醒道:“礼不可废。”   阮问颖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像是他会说的话,难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为了什么?和他让济襄侯去见皇后、皇后此行来见他有关吗?   还有对陛下的称呼,在杨世醒跟前,皇后一向用“你父皇”三字指代,如今却换了“陛下”,不由得令她想起了杨世醒对帝后二人的称呼更换。   莫非……   阮问颖心念微动,不敢再想。   皇后也注意到了杨世醒的这一句话,眉心愁郁更浓,像笼罩了一层薄雾。   她挥手屏退众人,让燕姑姑去外间把风,只留下他们三人在场。   杨世醒看着她的举止,表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母后这是?”   皇后动了一下嘴唇,似要张口,却又说不出来:“我——”   杨世醒安静等着。   正欲离开的燕姑姑见状,上前轻声劝慰:“都这个时候了,殿下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再不说,就晚了……”   皇后面容微微一颤,缓缓颔首,示意燕姑姑离去。   接着,她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流下:“是我对不住你……”   阮问颖心头同样一颤,下意识看向杨世醒。   杨世醒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些许不解的笑容,询问:“母后这是何意?”   霎时间,她明白了他的目的。   托她给济襄侯传话,让她二叔去见皇后,又在这里等着皇后到来,故作茫然不解,他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这一时刻——他想要皇后亲口说出真相!   不管皇后知道的是不是真相,她都是当年一事的亲历者,所述之语比他们查探到的要可靠重要许多,缺之不可。   阮问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算计,看着皇后落泪的模样,她心中颇为羞惭,觉得不该对长辈如此,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可能还要再等很久才能知晓真相。   而现在,就像燕姑姑说的,陛下夜半急离,命锦衣卫看守重霄殿,假使皇后再不说出当年往事,或许就晚了——   阮问颖心念迭起,交替之间头绪难梳,干脆把它们全部抛弃,只紧紧盯着皇后,听她欲诉之语。   皇后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带着微颤的口吻道:“其实,你……不是我的孩子。”   她停顿片刻,继续诉说下去,语速有点快,似乎害怕被谁发问或者打断。   说的与阮问颖和杨世醒二人在年初时听到的大差不离,只隐去了同陛下、信王的情感纠葛,也与安平长公主信中所写相符,唯一不同的是,皇后不知道大长公主抱来的婴孩的来历。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陛下和母亲期盼了这个孩子很久,为此做下了不少荒唐事,如果我再不完成他们的心愿,他们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我、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这些年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你聪明、伶俐,待人热忱真挚、孝顺恭敬,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我一直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可是,每每看着你孺慕的神情,听着你唤我母后,我的心里都会翻江倒海,觉得自己十分卑鄙,欺骗了你,也欺骗了陛下……”   “有时,我会想,我没有欠你什么,如果不是我,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过着什么日子……正因为你成了我的孩子,你才能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着长大,连江山都唾手可得……”   “但——”皇后痛苦地闭了闭眼,落下又一行清泪,“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有预感——不、不是预感,是事实,陛下已经察觉了当年之事,正在追查真相,如果让他知道,你——”   她陡然转过身,看向杨世醒道:“你快些离开这里!离开长安!离得越远越好!等会儿我就修书一封给你三叔——信王,他会带着你和颖丫头一起离开!”   皇后诉说得格外情真意切,即使阮问颖早已知晓此事,并就其和杨世醒谈论过数遍,也不禁听得心生戚戚。   杨世醒却神情冷静,没有多少变化。   “为什么三叔会带我们离开?”他询问道,“因为我是他的孩子吗?”   皇后吓了一跳:“什么?你怎么会这么认为?他——他与此事无关。他之所以会愿意带你们离开,是因为、因为他为人仗义,不会见死不救。”   杨世醒轻轻笑了一下:“是吗?孩儿的相貌与父皇有五分相似,从前孩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子肖父乃天经地义,如今听闻母后之言,孩儿与父皇其实并无关系,那——”   皇后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陛下与信王为同胞兄弟,长相不说一致,也有九分相似,而杨世醒的模样一看就是同这两人有深切关系的,若说他与陛下无关,那么信王很有可能是……   “我不知道……”她的面庞透露出几分黯然,不知是因为无法给出一个结论,还是因为得知信王或有子嗣,“也许你是,也许你不是,但——你终究不是我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来重霄殿的目的,提起精神道:“总之,一旦陛下得知当年之事,你岌岌可危——所以现在,趁着陛下不在,你赶紧带着颖丫头离开,不要再多逗留!”   杨世醒看了阮问颖一眼。   阮问颖被看得心里一个咯噔,不是因为他瞥过来的目光,而是因为他平淡的神色——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就说明他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不可能对她抱有什么怨言,那么就只有——   “为什么孩儿要带着颖表妹离开?”他转头看向皇后。   皇后一怔,道:“母后已替你问过她,她愿意随你一块走……”   “母后替孩儿问了表妹什么?”杨世醒道,“此等秘事本不该让表妹知晓,为什么母后要带着她来?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是因为表妹愿意随孩儿去往天涯海角吗?”   “可是母后为什么要问她愿不愿意?她与孩儿不同,是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就算没有了孩儿,她也能继续舒舒坦坦地当着公府贵女,为什么母后要把她拖下水?”   “表哥!”阮问颖见他说得不像样,连忙打断他的话,“是我自愿随舅母过来的,不关舅母的事。而且此事祖母和母亲也参与其中,陛下若当真要怪罪下来,我们家也讨不了好,所以——”   “所以母后此举也是在为你着想?”杨世醒道。   阮问颖瞪着他,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是他提议让济襄侯去见皇后,皇后既见了兄弟,自然会想起她这个外甥女兼侄女,把她召入宝元殿、询问她那些话也是顺理成章。   在皇后看来,他们不仅两情相悦,还即将成亲,如果杨世醒在这个当口离开,肯定要考虑她的去留,更不要说她在之前就表示过愿意同他双宿双栖之心。   最重要的是——皇后今日的这番举止,都是他一手推动的,说出当年之事也好,带她来见他也好,都在他的谋算之中。为何他要在这会儿反过来责怪皇后? 第280章 母后此番举止,到底是为了儿臣和表妹,还是为了当年的自己?   阮问颖道:“舅母自然是在为我——”   “我没问你。”杨世醒打断她的话, 看向皇后,“母后,容儿臣斗胆,问母后一句, 为何要带表妹前来?”   皇后怔怔地瞧着他。   “我——”她喃喃道, “母后……母后以为你想带她走。”   “儿臣固然希望带表妹离开,可表妹留在这里, 才是对她更好的选择。”杨世醒道, “母后此番举止, 到底是为了儿臣和表妹,还是为了当年的自己?”   皇后身形微微一晃。   阮问颖连忙上前扶住, 同时对他示以不赞同的目光:“表哥!”   她能听懂几分杨世醒的意思, 或许皇后在当年曾经想过要离开,但最终未能付诸实际, 便想在如今把这份遗憾在他们身上圆满。   也许皇后的行为是有些欠妥, 纵使她的祖母和母亲都参与了当年之事,但罪不议皇室, 又有她的父亲镇国公在, 陛下不会真的把阮家怎么样,她留在长安未必会被牵连。   小儿女间的情谊又一向如朝露般转瞬即逝,别看她现在应得干脆,愿意同心上人浪迹天涯海角,或许过几日就后悔了,皇后让杨世醒带她离开, 成全的是他一人, 而不是她。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皇后对他当真有一腔慈母之心, 事事为他考虑、为他周全, 她可以为此指责皇后,他却不能。   他应当明白这里头的道理才对,怎么变得这般任性不讲理起来了?还是说,他心里有气,此番不满是故意朝着皇后发的?为什么?因为皇后当年做下的糊涂事吗?   阮问颖百思不得其解。   但皇后似乎明白了,缓缓点了点头,道:“母后明白了……是母后的错……”   “颖丫头。”她侧过首,“等会儿你就回碧华阁去。今日之事,你全当什么都不知道,舅母会力保你和阮家平安。”   不等阮问颖对此做出什么回答,杨世醒就在一旁道:“母后方才大张旗鼓地带表妹入重霄殿,数十锦衣卫看在眼里,待得父皇听闻禀报,母后当真以为,他会觉得表妹什么都不知情吗?”   这又是在强词夺理了,她原本就知晓此事,被他这么一说,反显得像是皇后把她拖下水、让她白白承担风险一样,他是铁了心要找皇后的麻烦吗?   阮问颖有心想替皇后辩解,但她又不能把自己早就知情这件事说出来,只能蹙眉瞪着杨世醒,道:“表哥,舅母就算有再大的错,也把你抚养长大,你不能这么对她无礼。”   “无妨。”皇后搭上她的手,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本就是我对不起你表哥……”   “母后没有对不起儿臣。”杨世醒道,“母后有一句话说的很是,没有母后,儿臣现下不知道在哪里活着,甚至连有没有命活着都未可知。不管儿臣到底是谁的孩子,都是母后的孩子。”   阮问颖听得越发迷糊,不明白他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孬的,他到底是想指责皇后,还是想感激皇后?   倒是皇后察觉出了几分意味,子女总是会对双亲苛求一些,希望自己的长辈能十全十美。她抚养这个孩子长大,自然清楚他的脾气,这是被他们在当年闹下的荒唐事憋得有火了。   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   中宫虽然抚养了三位皇子,但只有杨世醒是她真正当做亲生子养的,付出的心血也最多。   现在,他们之间的相处仍然同寻常母子无二,母亲承受孩子的怒火,孩子质疑母亲的举动,但无论怎样,双方都不会为此生出恨意,所谓的天伦之乐,大抵便是如此。   如果他真是她的孩子,该有多好。   皇后看向杨世醒,发觉他不知在什么时候长高了许多,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稚童、需要她庇护的雏鸟了。又或者,她从来没有庇护过他,反而把他拉进了深渊。   “醒儿……”她含着惆怅的口吻道,“你长大了……”   杨世醒别开目光,仿佛不习惯她的这种注视:“孩儿早已经是大人了。”   “是母后对不起你。”她低声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母后也不逼迫你,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罢,母后会始终站在你这一边的。”   “不急。”杨世醒道,“孩儿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母后。”   皇后面露疑惑:“是什么?你说。只要是母后知道的,就都会告诉你。”   杨世醒一一道出。   阮问颖在旁听着,发现他是在询问当年皇后生产之时的详细情况,如生产中意识是否清晰,还记不记得产房里有谁,记不记得她亲生孩儿的模样之类。   这个问题对皇后未免有些残忍,她生产的那一日同样也是她孩子的死期,世间绝大多数母亲都不会想要回忆孩子死去时的情状。   但或许是从未对那个孩子有过印象,又或许是多年的抚养使她把杨世醒看成了自己的孩子,皇后的回答没有阮问颖想象的那么艰难,只有因记忆不清而导致的稍许迟疑。   “母后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由于胎儿在生下来之前就没了胎息,相当于是个死胎,所以我生产得十分艰难,折腾了大半夜也没有生出来……”   “中途,我力气用尽,晕了过去,好不容易醒来,又挣扎了许久,才在天蒙蒙亮时生下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哭声微弱,我甚至、甚至听不到他的哭泣声——”   “我心急不已,想要亲自看他,但稳婆不让我看,说是孩子满身血污,要抱下去洗净了,先给陛下看过,再给我看。我当时疲惫至极,争辩不过他们,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母亲坐在我的榻边,命乳母把孩子抱来给我看,说陛下给他赐名世醒,取醒世光明、天公睁目之意,还说,这孩子生于旭日初升、雪霁初晴之时,是个有大造化的……”   “那个孩子就是你。我当时心中分外欢喜,想着老天总算没有让我白遭罪,给了我一个孩子。可是——母亲她,却在乳母把孩子抱下去之后,告诉我,对我说,那、那不是我的孩子——”   回忆到这里,皇后的声音有些哽咽,脸色也泛出苍白,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消解的梦魇。   “她说,我的确生下了一个孩子,也是名皇子,可那孩子胎里不足,生下来便——便窒息而亡——”   “而我母亲早有准备,于陪产之时命人偷偷从宫外带进来一个孩子,听闻不好,立即将两个孩子调换。从此之后,你——就成了我的孩子……”   皇后含着泪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阮问颖默默不语,心绪潮涌。   安平长公主虽然在信里写了当年之事,但只是一笔带过,没有细说,如今听闻皇后讲述,她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幕幕情景:大雪纷飞的冬夜,孱弱挣扎的妇人,微弱啼哭的婴孩……一时百感交集。   杨世醒依然神色淡淡,没有多少动容:“大长公主为何会早有准备?难道她早就知道了母后生下来的孩子会立不住吗?”   皇后拿锦帕拭了拭泪:“从我怀上孩子起,太医的神色就没有平静过,他们虽然口上不说,但我心里知道,这个孩子恐怕不好……直到月份大了,实在兜转不回,他们才把实话告诉我……”   “所以你外祖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事的,也许她早早做好了两手准备,又也许她见势不好,临时想了法子,总之,她赶在我生产前备好了你,又在我生产时把你带进宫,就这样瞒天过海……”   关于大长公主是如何施行偷梁换柱之计的这一点,皇后不知晓究竟,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却清楚,但阮问颖见杨世醒没有要说开的意思,便也保持了沉默,继续听母子俩对话。   杨世醒道:“听父皇说,当年母后有孕时,父皇几乎把整个太医院搬进了长生殿,命数名太医给母后轮番请脉。母后孕象如此不好,难道父皇就不曾听闻过一丝消息?”   皇后眉心忧愁:“太医自然是和陛下说了,但他们不敢把话说得太死,陛下又笃信真人之言,觉得只要有真人护佑,待你生下来后把你抱去三清殿养上一段时日,便能大好……”   杨世醒微微笑了一笑:“这话倒是不假,孩儿小时候的确没少去三清殿。”   皇后轻叹:“你小时候也是个体弱多病的,许是母亲在偷偷带你进宫时,哪里磕碰着了你,使你身体较同龄人孱弱,让我担了许久的心,好在三岁后你就没什么大碍了。”   她把话题转回来:“总之,陛下坚信我腹中胎儿不会有事,太医见他这般态度,又岂敢说些不好听的?若非一位太医私下偷偷相告,恐怕连母后都不敢确定,依然希冀着孩子能够平安。”   杨世醒道:“那位太医是谁?”   皇后道:“是千金科的王太医。她是医中圣手,你姑母当年便是她接生的。她是女子,知晓孕妇的心思,不忍见母后沉浸在虚妄的期盼中,便大胆告诉了母后实情。”   杨世醒道:“如今太医院里没有姓王的,不知这位王太医身在何处?”   皇后道:“她年事已高,原本就有致仕的想法,是陛下强留她为母后保胎,在母后生产完之后,便告老还乡了。”   阮问颖在旁听着,心里想,离当年那事已经过了十多年,皇后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名太医诸事,想来失去孩子一事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痛,使她至今难以忘怀。   杨世醒笑了一笑:“还真是巧,别的太医都不敢告知母后实情,就她敢,别的太医未必要在母后生产后告老还乡,就她要。母后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 第281章 孩儿从未恨过母亲   皇后一愣, 微显惊疑道:“你的意思是……王太医是故意告诉我这件事的?”   杨世醒道:“母后多年未曾有孕,一朝怀胎,定然会比旁人难上几分。太医院说母后孕象不好是真的,说胎儿能保得下来, 却也未必是假的。”   “孩儿虽不擅岐黄之道, 但也知晓女子孕中不可多思,若母后腹中胎儿只是孱弱, 尚有一线生机, 却因为王太医的一番话动了胎气, 反伤其本,岂非……?”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皇后已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脸色开始泛白。   “你是说,有人想通过王太医来害我的孩子?可是——王太医年高资重, 有什么必要来蹚这种浑水?而且她的家世也非泛泛, 不是轻易能被人威胁的。”   杨世醒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必要的。一切不外乎威逼利诱四个字, 只要能想、能办得到, 任何人都可以为己所用。”   皇后仍然不愿相信:“王太医一人之言或许不可尽信,可你外祖母在后来从宫外带了好几名大夫给我诊治,结果都相差不离,表示我这一胎难以保住,难道他们说的也都是假话吗?”   “他们明确地说胎息停了吗?”   “没有,但我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来……”   “既然没有明说, 就代表不是定论。”杨世醒道, “一个两个大夫可能不会把话说死, 三个四个、七八个大夫, 总不会没有一个不敢说清的吧?”   皇后挣扎道:“也许,王太医就是那一个……”   话虽如此,她的面色却满是苍白,阮问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很显然,杨世醒的话让她动摇了。   杨世醒还欲张口,被阮问颖的摇头示意阻止。   皇后竭力平稳着声线:“总之,不管当年真相如何,你的身世便是如此……你的确与陛下和信王长得很像,也许你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孩子,但你不能拿这件事去赌。”   “陛下仁德,却非软弱,你不是不知道他对其余皇子公主的态度。哪怕最后证明你是他的孩子,他也不会对你另眼相看,甚至会视你为他遭受蒙骗的污点,迁怒于你——”   “所以你一定要尽早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她道,“再也……不要回来!”   杨世醒看着她,安静了片刻,道:“孩儿会郑重考虑的。”   皇后点点头,无声凝视他半晌,忽而落下一行泪。   “我——母后……真的很对不住你。”她压抑着哽咽道,“你若想恨母后,便尽情恨吧!是母后的错,一切……都是母后的错!”   杨世醒一直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看着她,缓缓道:“孩儿从未恨过母亲。”   皇后神色一震,泪意越发不止,好不容易才在阮问颖的劝慰下停住,深吸一口气,道:“好了,既然已经把话说清,母后就不打扰你了。颖丫头,我们走,留你表哥一人好好想想。”   阮问颖正欲应声,杨世醒却出言阻止道:“还请母后把表妹留下。今日之后,孩儿与表妹也许就会天各一方,再也不得相见,孩儿……想多和她说说话。”   这一个理由说出来,皇后自然不会阻拦,甚至又添了两分伤心,叹息着点点头,拉过两人的手,相握着交叠到一块,面露不舍地开口。   “趁着陛下不在,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你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我……颖丫头,舅母不是在要求你,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母后。”杨世醒打断她的话,不过态度比上回稍好,不显得那么冷硬了,“孩儿和表妹自有决断,会做出最好的选择的。”   皇后也知晓自己这话不公,略显羞愧道:“好,母后不说了。母后相信你们,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母后都会支持。”又在最后叮嘱了几句话,方依依不舍地离开。   待她走后,杨世醒把目光转向阮问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微笑。   “母后对我有多年愧疚之心,她落泪情有可原,怎么你也哭了?被我们间的母子之情感动到了?”他抬手轻触她的脸庞。   阮问颖面颊一热,连忙眨眨眼,把水雾压下,争辩道:“谁哭了?我只不过是一时听得入了神,就忍不住——总之我没哭!”   “就算哭,我也是在替你哭,哪有像你这样冷心冷肠的,看着长辈泣泪不为所动,还要我去安慰人家,给人家递帕子?”   “是你太伶俐了。”杨世醒收回手,“我还在发着愣呢,你就已经把母后哄劝好了,我还能做什么?你但凡手脚慢上一点,都不会让我无事可做。”   “借口。”她轻哼,“分明是你心中有气,故意在寻她不痛快,平时你哪会对她这般?”   “好吧。”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承认,我是心中有气,但没想过要气哭母后,我只是——询问出在心头积压已久的问题而已。”   “而已?”   “可能方式是直白了点,但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直白?阮问颖回想杨世醒最开始对皇后说的话,心道,这哪里是直白,分明是质问,而且是毫不留情的质问,她当时都被吓到了。   她道:“你在生什么气?舅母她纵有千般不好,也把你抚养长大,给了你十几年的锦衣玉食生活,你——你不应该对她生气的。”   说话时,她注意到杨世醒对皇后的称呼变回了母后,便也跟着改了口。   杨世醒道:“你这种说法,是要我把她的恩情和错处相抵,看在她对我养育之恩的份上,不计较她的欺骗吗?”   阮问颖咬唇,有些犹豫:“我知你不喜被人欺骗,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而且舅母对你掏心掏肺,真真切切把你当成了她的孩子——”   杨世醒道:“所以我才会生气。我若把她当成一个无亲无故的陌生人,自然会感激她的养育之恩,不对她生半点气。”   “可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母亲,她做下这么多糊涂事,直到今日还不甚清醒,你叫我怎么不生气?”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呆,但在呆怔之后,她又很快明白过来。   常言道,躬亲薄旁。人们往往能轻易谅解他人犯下的错误,却对自己的亲人严格以待,尤其是一向敬重信任的长辈。说到底,都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难怪他会对皇后说出那些话……仔细想想,其实她也一样,她在年初惊闻此事、于深夜辗转难眠时,心里也是对长辈生出过怨怼的,包括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   换成杨世醒,这种感觉只会更深。   阮问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她握住他的手,“是我错怪你了,世醒哥哥,我向你道歉。”   杨世醒回之一笑,拨开一缕她垂落在颊边的碎发:“算不上错怪,我的确不该对她生恼。不过,她今日的举止确实有些不妥,她太急于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了,只顾着考虑我,而忘了你。”   阮问颖怔了怔:“你是指她带我过来么?”   他点点头。   她不解道:“可,不是你让我传话给二叔,让二叔去见她的吗?难道你猜不着她在见过二叔之后会召见我?”   杨世醒道:“我原本的打算就是让她带你来见我。如她所言,陛下近几月一直在探查当年往事,不管陛下查的是什么,在她心里,都是在查我的身世。”   “昨夜陛下又急行离宫,派锦衣卫看守我的宫殿,种种举措,在她看来,都代表着陛下已经查明真相,准备对我动手了。”   “如此境况之下,她若当真想要我平安,最该做的事就是过来告知我当年之事,让我赶在陛下有动作前速速离开。”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但她……你也是知道的,母后行事素来有些优柔寡断,我怕她迟迟下不了决定,就想着推她一把——”   “所以你让我去找二叔,让二叔过去见她?”阮问颖逐渐跟上他的思路,“她一见到二叔,就会想起我,一想起我,就会想起你,进而想起你们间的母子情分,最终下定决心?”   “母后一向看重亲情。”杨世醒没有多说,只道了这么一句。   阮问颖却从他的话里领悟了不少,她想起皇后在宝元殿里给她看的那本棋谱,当时的她颇为费解,直到现在,才慢慢体味懂这个举动。   她轻声把这件事说了:“舅母她一定很挣扎,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真相……是那本棋谱帮她下定了决心。”   一本旁人见都不能见、连陛下也失手的棋谱,他却想法子抄录了下来,作为生辰贺礼献上,这样的一腔热忱、敬孝与贴心,皇后又怎会辜负?   在那个时候,皇后看着那本棋谱,一定是回想起了他们母子往日相处的种种情形,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感动与惆怅吧?或许还有欣慰、懊悔、羞愧……   “可是,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她把话题转回原处,“你想要她带我过来见你,想要她告诉你当年真相,她都这么做了,为何你要说她做得不妥?”   杨世醒微笑着轻抚她的脸颊:“这两者不冲突。我想要她这么做,但不希望她一点都不考虑你。”   “舅母不是不考虑我。”她替皇后解释,“她大概是把我当成了当年的自己,想要在我身上圆满她的遗憾,不是不在乎我。”   他应了一声:“我知道。是我高估了自己,忍了一年,原以为是在修身养性,没想到只是单纯地在忍,最终忍出了火气。”   阮问颖禁不住为他这话笑了:“你也有这一天。”   笑过之后,她又重回忧虑:“本以为只是一桩简单的东宫失火,没想到竟牵扯出了当年往事……你说,陛下加急回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东宫,还有我。”杨世醒道,“杨士祈的存在与当年的事分不开,陛下若想彻底解决,就绕不开这件事。”   阮问颖喃喃:“当年之事……到底是何真相?依我娘信中所写以及舅母方才所说,你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信王之子,可是——”她缓缓摇头,“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杨世醒微微笑了一笑:“好巧,我也这么觉得。”   他在她含着希冀与求解的目光中道:“当年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不妨静候知晓。我有一种预感,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一回解决。” 第282章 你是我的人,如果我要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带你离开   日暮时分, 于衡带来了锦衣卫副指挥使那边的消息。   “刘大人本不欲见我,直到皇后殿下入重霄殿的消息传出,才开门见客。”他道,“他在言辞之间颇为保守, 只说奉陛下之命行事, 对殿下无半分不敬之心,也无任何撺掇之意。”   杨世醒坐在书案之后, 望着熏炉中袅袅升起的香烟, 道:“除此之外, 他有对你说什么话吗?”   于衡摇头:“没有。”   “好,我知道了。”他道, “你下去吧, 之后一切如常,没有我的吩咐, 不要擅自行动。”   “是。”于衡应了一声, 又道,“还有一事要启禀殿下。在我登门拜访刘大人期间, 小徐公子曾来找过我, 打听殿下之事。”   杨世醒抬眼:“他偷偷过来找你的?”   于衡道:“是。他说他被徐大人关在房中,是偷偷溜出来找我的。”   杨世醒嗤笑一声:“徐茂渊如果真铁了心要关他,你觉得他能溜出来?”   于衡想了想,摇摇头:“不能。”   他在说完之后一愣,恍然:“所以是徐大人——”   杨世醒不置可否,道:“你下去吧。”   于衡没有多问, 应声告退。   阮问颖坐在一旁, 在心里想, 难怪同为伴读, 杨世醒素日里喜欢同徐元光说笑,真有事时却第一个找于衡,比起前者,后者的确更为内敛克制,堪当重任。   她道:“徐大人默许小徐公子探听此事,是否代表其间并无危险?”   杨世醒摇头:“徐茂渊虽为文臣,然鲜奉儒家之事,与裴良信不同。相较于我,他更忠于陛下,但不代表他会默守陈规,或者说,他自己会守,但不会让徐元光守。”   阮问颖一怔:“那……”   他道:“反倒是刘百钊惯会审时度势,若陛下对此有半分不豫,他都不会明着见于衡。从他身上,我们能窥知端倪。”   阮问颖对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不甚熟悉,但听于衡先前之言,对方是在皇后入重霄殿后才见人的,大抵能推断出一点此人的性情,当下面色稍霁,道:“看来此事并不像舅母说得那般凶险,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可惜杨世醒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她的笑容凝固住了:“那你觉得,陛下为什么会派锦衣卫守着我?”   她收敛容色,抿唇道:“我不知道……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最简单的原因,是看着我,不让我到处乱跑。”他道,神情悠游自在,看起来没有一点被软禁的困扰。   “往好处想,可能是长安出事了,陛下为了我的安全才派锦衣卫把守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管我的,而是来保护我的。”   阮问颖当真听他的话这么想了一想,但也只是想想,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也让她的神情松泛了一点,微笑着道:“那往坏处想呢?”   杨世醒亦笑:“往坏处想的可能性就多了,我不会同你一一说明,免得你入夜后又缠着我,说睡不着。”   阮问颖没有多少玩笑的心思,但见他刻意缓和气氛,也还是配合地道:“今晚我可不会留在你这儿了。自舅母来过后,那些锦衣卫就不敢再拦着我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这里。”   杨世醒看向她:“今晚你不留在我这儿?”   她不答反问:“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他轻笑道:“你留下来也好,不留下来也好,都没什么区别。不过——”他思忖片刻,“你今天晚上还是先回去吧,我这里或许会有客来。”   她一愣,下意识询问:“谁?”   他道:“信王。”   一个有些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   白日里,皇后劝杨世醒离开时,曾说过要修书一封给信王,让信王带他走,而他既然没有明确否决这个提议,那么这封书信自然会被寄出,送到信王的手上。   信王此行并未随狩,仍旧居于王府,行宫距离长安相隔不算太远,以信王对皇后的情意,定会在收到信的第一时刻就出发,差不多能在半夜赶到。   唯一的问题是——   “陛下才离开行宫,他就这样过来,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喜?”尤其是在皇后还留在这里的情况下。   杨世醒道:“行宫山环水绕,周围林深树密,他但凡小心一些,孤身或带着一小队人来此,都能避开耳目。若避不开,要么是他无意于此,要么是陛下有意于此。”   阮问颖心中一跳:“你是说,陛下是故意诱信王上钩的?”难道陛下此回行事意不在他,而在信王?   他微微一笑:“天子心思难测,谁知道呢。”   她有些不解,也有些着急:“那你还要见他?”不该赶紧去告知皇后,让其不要写信给信王吗?   杨世醒站起身,绕过书案,缓缓走到一旁,负手侧立,看向窗棱外的日暮黄昏:“我若不见,又怎么知道这唱的是一出什么戏,该如何演下去呢?”   阮问颖凝眸看他,夕阳映照在他的身上,晕出一圈泛着橙红的轮廓,让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就是在这样的夕色中,和她一起探秘溪流源头,寻找她偶然瞥得的一尾银鱼的。   那时的他们虽然还未定情,她也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心意,但快乐是实打实的,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像一支清丽的山歌,传唱在葱郁林木、淙淙流水之中。   而现在,故人依旧,景色依旧,她却被一股沉重的情感萦绕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寂寥、苍凉、害怕,万千心绪纷繁涌起,促使她迈动步伐,上前从背后搂抱住他,环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背,对他道:“如果你要走,那我也要跟你离开,你不能抛下我。”   杨世醒握住她的手,道:“不会的。”   她追问:“是不会抛下我?还是不会离开?”   他回答:“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不会留下你一人。”   “真的?”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你先前对舅母说的那些,什么我留在长安才是更好的归宿之类的话,都是虚言?”   “不算虚言。”他转过身,搂抱住她,低头望着她道,“对你而言,留在长安的确更好,可对我而言不是。你是我的人,如果我要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带你离开。”   专横独断的言语,却让阮问颖感到一阵安心,无声漾出一抹浅笑,倚入他的怀中。   杨世醒同样温柔地笑了笑,在她发心处落下一吻。   ……   是夜。   碧华阁。   晚膳已经撤下去有好一会儿,阮问颖与阮淑晗却还是坐在原处,相对无言。   这个架势显然是有话要说,但阮问颖等了半晌,也没有等来对方的话,只能主动开口:“时辰不早了,姐姐若没有什么要事,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阮淑晗这才如梦初醒般道:“不,我——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事?”她配合道。   “是——小徐公子。”阮淑晗道,“今日下午,他偷偷过来找了我,询问重霄殿一事。我说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他就问我,是谁让我爹去宝元殿求见皇后的,是不是你,我——”   她有些吞吞吐吐,阮问颖看出她的为难,笑道:“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姐姐告诉他也没关系。”   济襄侯去拜见皇后是正大光明的,一路上肯定有不少人看见,徐元光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进而联想到她乃至杨世醒的身上都很正常。   而阮淑晗虽然在此前说过,来年春闱前不与徐元光相见,但事关重大,她不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女儿家脾气,定然是能见则见、能说则说。   “小徐公子还有说什么吗?”阮问颖继续道。   阮淑晗道:“他问我你在何处,是不是去见六殿下了,还让我转告你,如果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地方,他一定会帮。”   这话说给杨世醒听更合适,但或许徐元光的本意就是通过她来传递消息,又或许在其看来,她和杨世醒是一体的,说给谁听都没有关系。   阮问颖没有细思,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又询问道:“除了小徐公子之外,晗姐姐可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她没有错过对方在初开口时一闪而过的犹豫。   阮淑晗果然犹疑着道:“也没什么,就是爹从宝元殿回来后,和娘起了一点争执。我偷偷听了一耳,有些担心,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   她愣了一下:“他们在争执什么?”   阮淑晗低声道:“争执六殿下的事。我娘觉得这是一滩浑水,不该去蹚;我爹则不同,觉得皇后殿下是我们的姑母,你又和六殿下定了亲,阮家与他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阮问颖静静听着,想起她在日间转达杨世醒之意,让济襄侯去拜见皇后时,济襄侯夫人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抵对方在那时心中就已经升起了不满吧。   这也是人之常情,陛下命锦衣卫把守重霄殿,寻常人对此避开都来不及,他们却要主动撞上去,难免会有怨言。   济襄侯还好,与皇后为同胞姐弟,便是为了这份姐弟亲情也要走上一遭,济襄侯夫人就不同了,毕竟与杨世醒定亲的不是她的女儿,自然是能置身事外就置身事外。   阮问颖这么想着,面上不露声色,道:“婶婶关心则乱,或许于言语上有些不妥,但终究是为亲人着想。”   阮淑晗苦笑:“你别安慰我了。我听到了我爹呵斥她的话,道是当初若没有你和六殿下,李家早已和楚家一样,落得了个抄家问罪的下场。”   “她那时对你和六殿下感激不尽,说欠了你们一个大恩,愿结草衔环,现在事情还没有怎么样呢,她就急着撇清关系,实在是、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阮问颖也能猜出个大概,以济襄侯耿直的个性,说出口的指责之语想来不会太轻,约莫是“忘恩负义”、“翻脸无情”之类。   难怪阮淑晗如此心事重重,原来是因为这个。 第283章 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段露水情缘   阮问颖握住阮淑晗的双手, 安慰道:“不管二叔和婶婶说了什么,都是在一时心急之下说出的气话,姐姐切莫往心里去。”   阮淑晗勉力微笑:“你说的是,大概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 让我有些疲惫, 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若实在有事要离开, 记得多带上几个人, 别像昨晚一样只带着谷雨。万事当心。”   阮问颖点头应下她的叮嘱, 起身送她离开。   她不是没有看出对方的愁眉不展,陡然听闻长辈的背信之言, 一时之间感到难以接受是正常的, 但这种事只能自己去想,旁人帮不上忙, 就像安平长公主之于她、皇后之于杨世醒一样。   不过她相信她的堂姐会很快调整好, 比起她和杨世醒遇到的情况,几句不怎么磊落的言语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且济襄侯夫人只是嘴上说说, 没有真的阻止济襄侯去见皇后, 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表态,阮淑晗只要想通这一点,与之相关的愁绪自然会消失不见。   反倒是她,才该百结愁肠,忧虑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情。   信王真的会来吗?会去见杨世醒吗?他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明日的情形又会变得如何?   种种问题如垒山砌石,把她的心压得沉甸甸的, 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就寝也成了空谈, 在明知今晚会发生大事的前提下, 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光是克制着自己不跑出去, 就已经很艰难了。   饶是如此,待得更深夜漏时分,阮问颖也还是让谷雨悄悄出去转了一圈,查探情况,留下小暑在房里陪着她,望着静静燃烧的油灯发呆。   约莫一炷香后,谷雨回来了,带着几分羞愧地禀道:“请姑娘恕罪,因重霄殿外有锦衣卫把守,奴婢不敢靠近细瞧,是以没发觉有何异动……是奴婢无能。”   小暑听得惊奇:“昨夜你都能和姑娘两个人偷偷出去,怎么今晚你一个人却不行了?莫不是你太胆小了?”   她转头看向阮问颖,自请缨道:“姑娘不如让我去,我定能比谷雨姐姐打探出更多消息。”   阮问颖摇头轻笑:“让你去,还不如我自己去一观究竟。”   小暑羞臊跺脚:“姑娘!”   谷雨止住她的动静:“好了,你小声些,莫吵醒了他人。”   又道:“姑娘容禀。我虽然没有探得重霄殿异动,但在半途瞧见了燕姑姑的身影,似是在等什么人。”   阮问颖凝起眉,有些意外于这个消息:“燕姑姑?你在哪瞧见的她?”   小暑则问:“你有瞧见她在等什么人吗?”   谷雨道:“燕姑姑立在息雨亭附近,那里离宝元殿和重霄殿不远,位置较为偏僻隐蔽,若非我也要走小径,恐怕还发现不了。”   “至于她在等什么人,”她摇摇头,“我在暗中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恰逢一列禁卫巡逻至附近,我害怕被人发现,便赶紧离开了。”   小暑“哎呀”一声,埋怨道:“你怎么不多等等?既是你瞧见了燕姑姑,而不是燕姑姑瞧见你,想来是她在明、你在暗,禁卫就算要发现人,也是先发现她,到时你就能知道她在等谁了。”   “这……”谷雨犹豫了一下,“你说的是,是我太着急了。”   小暑略显得意地哼笑一声:“你不是着急,是胆小。换了我,定会好好躲着,看燕姑姑到底在等谁。”   “然后我就等着禁卫上门来找我讨要说法。”阮问颖道,“夜半行事本就该以稳妥为上,谨小慎微是应当的,谷雨做得很对,你要多多向她学学。”   小暑的神情立时换了个样,讪讪道:“是,小暑知道了。”   谷雨低头一笑:“姑娘谬赞。”   此时已至子夜,外头寒风呼啸,听起来像野兽的呜呜低鸣,使人生出幽怖之情。阮问颖熬了大半夜,心神颇为疲惫,又见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便让二人服侍着她歇下,入了梦中。   她睡得不怎么安稳,稀奇古怪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偏偏还不记得梦了什么,醒来时头昏脑涨,过了半晌才意识到清晨日光,发觉已是天明。   谷雨和小暑进来时,皆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小暑忙忙道:“姑娘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一瞧?”   谷雨则把巾帕浸了热水绞干,在递上的同时关切询问:“姑娘还好吗?”   阮问颖接过巾帕,敷了敷脸,感受着蒸腾的热气沁入脸颊,总算是觉得舒缓了一点,吐气道:“没什么,我不过睡得有些不好,不是什么大事。”   谷雨道:“姑娘若是觉得疲累,不若再躺下歇会儿?左右陛下不在行宫,皇后殿下也无吩咐,姑娘无须晨昏定省。”   她摇摇头:“不必了,再睡也睡不着。现下什么时辰了?”   小暑回答:“辰时刚过,姑娘可要用早膳?”   阮问颖没有应,询问道:“外头情况如何了?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谷雨道:“半个时辰前我出去瞧过,外头一切如常,和昨日没什么不同。”   “锦衣卫还在重霄殿外守着吗?”   “还在。”   阮问颖听了,点点头表示知晓,让二人服侍她洗漱穿衣,草草用过一顿早膳,便带谷雨去往重霄殿,留下小暑在碧华阁守着。   守在殿外的锦衣卫换了一拨人,想是轮值之故,但态度和昨日皇后来过后相差不离,只稍作犹豫便放了行,让她入了殿。   这一举动让阮问颖安心了点,觉得情形也许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糟糕,不过也只是一点,她的心依然悬在半空,直到看见书房里的杨世醒,才微微往下落了落。   “世醒哥哥。”她展颜而笑,快步走上前,投入他的怀里。   “颖颖。”杨世醒也回了她一个笑,揽住她的腰,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怎么了,看见我一副明显松口气的模样,害怕我半夜偷偷跑了?”   阮问颖自然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但为了让气氛更轻松些,她还是配合着道:“是啊,我担心了一整个晚上,生怕一早起来不见你的人影,还好你没有丢下我。”   杨世醒何尝看不出她是在玩笑?当下不作辩解。但见她虽以脂粉掩饰,然容色依旧不佳,便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关切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昨晚没有睡好?”   “还好。”她握住他贴在她颊边的手,“比预想中的要好多了,我还以为我会睡不着呢……昨天晚上,信王来找你了吗?”她问出目前最要紧的问题。   “找了。”杨世醒道,“他过来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的身世暴露,即将性命不保,如果我还想活下去,就赶紧跟他离开,过时不候。”   阮问颖一呆,没想到信王说话这般不留情面,明明在之前还好好的……难道那时是看在皇后的面上才给好颜色,一旦得知他并非皇后亲子,便立即翻脸无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你是怎么说的?”她询问道,隐约预感信王不会得到多么客气的回答,因为素来只有他下人脸面的份,没有别人下他脸面的份。   果然,杨世醒道:“我直接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一段露水情缘。”   阮问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她登时倒抽一口冷气:“你——你直接拿这事去问了他?”   杨世醒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回了句:“是。”   “可是——”她下意识想指责他不该如此冒进,但话至唇边,她却说不出口,因为她忽然发现,现在的确是提出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皇后已经把话说开,信王也得知当年之事,陛下亦在探查之中,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合适的时机了。   她只能硬生生把话拐了一个弯:“那——信王是怎么说的?”说话时,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生怕错过只言片语。   杨世醒负手微微一笑:“他初时有些迷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直到我略微提点了他少许,才回忆起来。”   阮问颖努力不去想他的略微是有多略微,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质问我是何意。我回答他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让他好好地想一想,我既然不是母后的孩子,那我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我的身世。”   这话可谓诛心,是人皆有来处,不可能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他既非皇后亲子,那么会是谁的孩子?又为何与陛下长得如此相像,以至于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答案显而易见。   信王只要没有忘记当年那段露水情缘,就能明白其中关窍。   阮问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他是什么反应?”   杨世醒轻讽一笑:“神色大乱,差点被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呢?”她着急追问,“他有没有说什么话?譬如,告诉你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是她不相信安平长公主,实在是当年之事混乱不已,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此一事又是她母亲从真定大长公主口中得知的,她不敢轻易下定论。   杨世醒摇头:“他在听完之后面色苍白,似被惊雷劈中,好半晌才回过神,对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失魂落魄地跑了。” 第284章 此局看似凶险,然转机甚多   信王的落荒而逃让阮问颖微感惊奇, 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   她虽然只见过信王寥寥数面,但对方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端的是潇洒、胆大、不羁,与落荒而逃四个字扯不上半分关系。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为心爱之人困守十几年, 却在一朝得知自己可能有个孩子,这个孩子还被心上人当作亲子养大, 充为兄长嫡子, 任是谁也会如遭雷击, 不敢置信。   “那信王现在怎么样了?”她询问道,“他还在行宫吗?”   杨世醒摇头:“我不知道, 但应该没有离开。”   听他这么说, 阮问颖也想起了一事,道:“昨天晚上, 我一时睡不着, 派谷雨出去查看情况,结果发现燕姑姑在一处候着, 似在等什么人。你觉得她可能是在等信王吗?”   杨世醒稍稍提了提嘴角:“除了他, 不会有别人。”   阮问颖见他毫无异色,便明白他早已知晓这个消息,心里也不惊讶——区区锦衣卫,且困不住他,要是他不知道,才会让她感到惊讶呢。   她道:“你觉得信王会同舅母说这件事吗?”   他否认:“不会。一来, 他不会希望母后知道他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二来, 当初我既是被大长公主从宫外抱来的, 那么此事必定与大长公主有关。”   “他只要回过神细想一想, 就能察觉那名歌女是谁的安排,而这时间远远在母后发觉腹中胎儿不对之前,其中颇有耐人寻味之处。”   阮问颖思忖:“你想借信王之手查清当年之事?”   这也是她在看了密函后想不通的一点:即便皇后多年不孕、难有子嗣是事实,寻常母亲会在得知女儿有喜后的第一时间,就想到有备无患吗?这不符合常理。   信王一旦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便不难发现奇怪之处,他又对皇后一往情深,定不会贸然将此告知皇后,而是在查明真相之后再行决定。   如此一来,只要信王能查出来,杨世醒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得知真相。   问题是——   “可依舅母之言,陛下正在加紧追查此事,信王能赶在陛下之前查清楚吗?若是赶不及,那——”   “那便赶不及。”杨世醒不甚在意,“我原本的目的就不在于此,只是许多话在心里憋久了,憋得我窝火难受,终于等到最后的时机,这才一吐为快。”   阮问颖的心跳微微加速。   纵使她在之前已经和他达成共识,多年来的一切都会在这回彻底解决,听到他用轻松的口吻道出终末之语,她也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紧张。   真的要结束了吗?纷扰两家三代人、改变他们一生的纠葛,终于要落下帷幕了吗?   她有些恍惚,不敢确定这是现实还是她的臆想。   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放轻松,颖颖。”杨世醒看出她的惶恐,捧起她的脸颊,安抚地看着她,与她对视,“该来的总会来,晚一时不如早一时。”   “且此局看似凶险,然转机甚多。你忘了我们的分析吗?比起信王之子,我更有可能是陛下的孩子。若他连子嗣一事都糊涂不清,那么我们也不必感到害怕。”   阮问颖抬起眼眸,望着他平稳安定的神情,逐渐平缓心跳,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嗯,你说得对,是我太紧张了。”   陛下盼了多年才盼来皇后有子,不会有人比他对这事更上心,又有安平长公主提前告知秘辛,纵使真定大长公主手段了得,也不可能瞒过陛下耳目。   假使真的瞒过了,那也只能说明帝王无能,不足为惧,并且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一个无能的天子是不可能培养出这么一个优秀的继承人的,端看杨世醒如何,就能知晓陛下有多少能为。   最重要的,是他和她在一起。   不管前路如何,只要他还在,她就不用感到担心——他之所在,便是她心安处。   ……   日头升至高空时,停了两夜的雪再度飘下。   雪花十分细小,不待落到地上就消失不见,饶是如此,屋檐和枝头上仍旧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在阳光下散发着晶莹的光,大地则继续一片银装素裹。   在细雪下了一个多时辰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奉陛下之命前来,召殿阁大学士、刑部尚书、都御使等有司回宫,裴良信与徐茂渊皆在列。   旨意一出,众人哗然。   盖因上述之人俱为朝中重臣,陛下往日里只在有要事相商时才会传召,且鲜少全部召集,如今一口气把人都喊了回去,不得不使人多想。   宫中发生了何事,才会让陛下颁布此旨?陛下此举又意欲为何?和锦衣卫把守重霄殿一事有关吗?   圣旨出人意表的程度之深,让一向内敛的于衡都有些难持稳重,快步从雪地中行过,遥遥望着锦衣卫的大队人马,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爹!”   直到指挥使如鹰隼般的目光朝他投去,才垂下首,补行了一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指挥使恍若未闻,一脸严肃地盯着手下行事,等待被召朝臣全部坐上马车,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方领着人打道回宫,全程没有多看他一眼。   见状,于衡忍不住抬脚迈出一步。   指挥使骤然转目,瞪眼喝道:“且住!”   于衡急道:“爹!到底发生——”   “住口!大内密情,竖子焉敢打探!”指挥使厉声喝止,不待他再说什么,就驭引缰绳,领着锦衣卫护送群臣离开。   于衡立在雪地里,皱着眉目送车架远去,神情又是不解又是担忧,片刻方转道前往重霄殿,求见杨世醒。   重霄殿里,已经有人比他先至一步。   自从昨日乱走一遭、但没有任何成果之后,徐元光本来准备今日待在房间,好好地琢磨一下这两天发生的事。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然来了一名锦衣卫宣读圣旨,传召其父入宫。他在惊讶不解之余亦觉不好,眼看着从父亲处问不出什么来,便干脆来了重霄殿,把此事禀明给杨世醒。   中间还闹出了一点小风波,徐元光不像于衡那般知晓暗道,也没有足以躲避巡逻的身手,直接走了大门,自然被守在外头的锦衣卫拦住。   而他既没底气同锦衣卫对着干,又有急事要见杨世醒,不能离开,双方就这样一时僵持住,最后还是里头的杨世醒听到动静,让三益去把人领了进来。   这原本是一个好兆头,把守了几天,锦衣卫的态度逐渐软化,不再像开始时那么铁面无私,足以在某种程度上揣测陛下的态度。可惜徐元光一来,就把这种揣测打下了云端。   其时,阮问颖正在烹雪煮茶,欲以此消磨时间,顺道让自己的心静一静,听闻对方带来的消息,她的心头霎时如雪水般透凉,才煮好的红梅茶全部祭了地母。   于衡来时,她正在追问徐元光详情,并对后者的一问三不知颇为不满,一见到于衡,她便像见了救星,急急迎上前道:“你是来告知我们圣旨一事的吗?”   于衡为她这态度惊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才点点头,应道:“正是。”把雪地里发生的事说了。   阮问颖听罢,心中忧情更甚。   “于大人什么都没说吗?”她蹙眉道,“你——你没拦住他?”   于衡羞愧摇头:“父亲一向秉公行事,我拦不住他,也……不敢拦他。”   徐元光听闻此言,顿时像遇到了同道中人,迭声附和:“不错,我也想拦住我爹,也同样没能拦住他。不过我比你要好些,能看出我爹和我一样不知情,而不是像你爹那样,知情但不同你讲。”   唯独杨世醒保持着沉稳,轻描淡写道:“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他既是父皇的心腹,自然只会替父皇办事,问不出来很正常。”   阮问颖见他不显半点焦虑,甚至还有心情喝她煮到一半的茶水,当下凭添一分气恼,道:“陛下颁下此旨,摆明了是有大事发生,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他放下茶盏:“因为着急也没用,不如静下心来细想其中关节。”   “你想出什么了吗?”她询问。   “不多,就一点点。”他把目光转向于衡,“于大人素来少言,不该说的话不会多说一句,他对你的那声警告,已经包含了许多意思。”   于衡怔道:“这……恕于衡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杨世醒微微一笑:“其一,此事事关宫中,无关宫外;其二,你不可打探,旁人却未必不可。若我猜想得没错,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会继续有新的情况。”   徐元光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杨世醒看着于衡:“你再去寻一趟刘百钊。”   于衡应首:“是。”   “那我呢?”徐元光在一旁追问。   杨世醒把目光转向他,思忖稍顷,道:“你么,就装出一副‘知之但不可对人言’的模样来,去四下里走走,看谁会主动寻上你。你把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一一记在心里,到时向我禀报。”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他在吩咐完后道,“直接走大门出去,不必再掩人耳目,让其他人都知道你们来这里见了我。”   二人皆应诺而退。   阮问颖不愿意自己被排除在外,在他们离开后也开口道:“还有我呢?你不会想让我回去等消息吧?”   “自然不是。”杨世醒朝她一笑,“你和我一起在这里等母后过来。”   “舅母?”她先是一怔,接着就明白过来。   陛下传召群臣回宫,旁人或许会满头雾水,不解其意,但在皇后眼中看来,必定是陛下已经察觉当年真相,准备着手处理了。   而皇后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世醒坐以待毙,原本昨夜就该由信王带他走的,出了意外才半途中止,如果她不想收到下一道赐死杨世醒的圣旨,就必须马上行动。   果不其然,在徐、于二人离开后不到盏茶时分,皇后就来了重霄殿。 第285章 六皇子身世有疑,为避免夜长梦多,预谋篡权夺位   皇后见到杨世醒的第一句话就是:“此处凶险, 不宜久留,你速速离开!”   甚至给他准备好了一份包裹,道:“这里头有金银若干、通关文牒一份,你拿着它,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怕有后顾之忧。”   然后,她才像是发觉阮问颖也在场, 于真挚中带着恳求地望去道:“颖丫头, 舅母知道这样说很偏心, 但是舅母真的希望你能和醒儿一起走。”   “醒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孩子,没有一点比别人差, 你自小与他情谊深厚, 舅母相信你知道他有多好,你跟着他, 定能结成一段美满良缘。”   这话有些大言不惭, 杨世醒是超群卓越不假,可他一旦避走长安, 就成了钦犯, 跟着一个逃犯亡命天涯有什么美满可言?   不过阮问颖不在乎,她在很早以前就想过和他离开的可能,这会儿只不过是把假设变成现实,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困难之处。   虽然杨世醒不一定会走,但她在这里表个态,让长辈安心, 还是可以的。   然而, 就在她想点头应下时, 杨世醒却开口道:“此事暂且不急。父皇只是下旨把部分朝臣接走, 并没有说要我的命。”   皇后着急道:“什么事需要把三司都传召走?你别看现在风平浪静,说不定晚上就会有锦衣卫带着第二道圣旨过来,你真的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离开!”   “离开这里,孩儿又能去哪里呢?”杨世醒道,“青州?江南?云疆?关外?亦或是出海往东,去寻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这些地方孩儿是能去,可如此一来,孩儿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成了什么?孩儿自小学习的文武之道、立下的抱负理想又算是什么?”   “再者,近两年朝野之争愈发汹汹,孩儿没少弹压收拾,这些家族里有的还在苟延残喘,一旦孩儿离开,他们会如何卷土重来,对付阮家?”   皇后道:“你若不离开,便是连自身都难保,何谈其它?且母后说过,阮家有你姑父姑母在,不会怎么样的,即使太后也会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收手,你无需忧心。”   “至于你的抱负、理想……”她充满歉疚地道,“母后知道,你是个有大志向的,原该施展鲲鹏之翅,是母后对不起你……可是,一旦陛下得知你的真实身世,你便是再有贤能之才,也——”   她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   见状,杨世醒温和了眉眼,道:“孩儿知道。母后的这些想法,孩儿都知道。”   皇后抬起希冀的眼眸看他:“那你——?”   他摇摇头:“我不会走。”   “醒儿!”皇后痛心疾首地呼唤。   “小殿下,请容老奴说几句话。”燕姑姑上前道,“老奴是看着小殿下长大的,知晓小殿下非贪恋权势金银之辈。”   “小殿下不想离开,不是因为不舍锦衣玉食,而是不想把事情扔给皇后殿下,留殿下一人承担。可是殿下与陛下有多年夫妻情分,陛下或许不会忍心处置殿下,但对于小殿下,就不一样了。”   “宫中皇子公主甚多,生母身份有高有低,陛下对他们的态度,小殿下不是不清楚。陛下对待亲生子尚且如此,对待小殿下又会如何呢?小殿下若真的为殿下着想,便该听殿下的话,尽早离开。”   此时的皇后已经关心则乱,完全遗忘了思考,闻言迭声附和道:“不错,你燕姑姑的这些话就是母后想说的。好孩子,你就听母后的话,赶紧离开吧。”   接着,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拉过阮问颖,握紧她的手腕道:“颖丫头,你快劝劝你表哥,就算、就算你不同他离开,你也不会希望他出事,对不对?”   阮问颖一时陷入为难。一方面,她能理解杨世醒留下来的举动;另一方面,她又不能对皇后的恳请视而不见。两头不知该向谁顾。   还是杨世醒解开了她的困境,对皇后道:“母后不必多言,孩儿心中自有决断。且孩儿尚有一问,望母后能够解惑。”   他道:“不知信王何在?”   皇后又是着急又是不解:“你有决断?你有什么决断?难道你以为陛下偏爱疼宠你了这么多年,就会在得知你的身世后依然视你为子,对你一如往昔吗?”   提起信王,她更是蹙眉叹息:“至于信王,母后倒还想问问你。你昨夜都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失魂落魄的,非但没有办好答应下来的事,还一句话不说地走了?”   她指着包裹道:“这些银两和文牒本该由他在昨夜给你,假使一切顺利,此刻你已经离开京师,哪里用得着我来催促?醒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燕姑姑也在一旁道:“是啊,小殿下,你就听殿下的话吧。老奴虚长了几十年岁数,别的不敢说,唯独天子之怒真真切切地见识过,不是小殿下能以一人之力应对的。”   杨世醒轻叹口气:“母后,姑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也不是妄自尊大,认为自己有通天本领,能够对抗天子,是——总之,我不会离开。”   皇后道:“就算你要留下,也得说明白理由吧?你这样含含糊糊,让母后怎么安心?”   然而任凭她怎么追问,杨世醒都不肯再言,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放弃。   她在最后饱含痛心地看他一眼,道:“母后愚钝,不清楚你的想法,只有一点希望你能记住,那就是母后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一旦你改变主意,不要有任何犹豫,立时来找母后,母后会不惜一切把你送走,知道吗?”   又对着阮问颖几乎哀求地叮嘱:“颖丫头,就当是舅母求你,多劝劝你表哥。他现在已经入了执拗,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能指望你了。”   “舅母知道,让你在忽然之间跟着你表哥浪迹天涯有些强人所难,可是你表哥只剩下你了,我——我实在舍不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母后!”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声音变得有些不满,“莫要说这些勉强表妹之言,当年母后因为勉强已经犯了一回错,难道今日还要再犯一回吗?”   皇后脸色一白,往后退了一步。   燕姑姑仓促扶住,不赞同地看向他道:“殿下满腔心思全是为了小殿下,小殿下不领情也罢了,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诛心的话来伤殿下?”   杨世醒拧眉。阮问颖见状不好,不想让这对母子以争执伤心收场,连忙赶在他之前开口道:“是,舅母放心,颖丫头一定会劝表哥。”   又做主替他收下包裹:“天色不早了,外头还下着雪,舅母大病初愈,不宜受凉,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一旦表哥改变主意,颖丫头会立即知会舅母的。”   如此一番劝慰,方和燕姑姑一起止住皇后摇摇欲坠之势。   待得主仆二人离开,她有些无奈地看向杨世醒,道:“舅母不过无心之言,纵使有哪里说得不好,也是太过着急关心你之故,你何必要同她较真呢?”   “再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和舅母对我们的期盼一致,为什么你非要同她卖关子,不肯给她一颗定心丸呢?”   她拿起包裹:“她为你设想这么周到,连文牒都替你准备好了,是真的关心你,不想你出事。你……你不该说那些话伤她的心。”   “我若不说,怎么能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病所在?”杨世醒淡声道,取过她手里的包裹,放至一旁。   “什么?”阮问颖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向她,轻轻一笑:“你以为,母后这么多年来的心结是什么?我的身世吗?”   “……难道不是吗?”   “这是她的心结之一,但不是最大的,并且,这个心结可以追溯到最初的源头。”   “那是什么?”她有些着急地催促,“都这种时候了,你就别同我打哑谜了。”   杨世醒干脆利落地回答:“是陛下。她最大的心结在陛下身上。”   阮问颖一呆。   这个答案似乎很有道理,错嫁、怀胎、生子、调包,今日种种,莫不与陛下相关,可细细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她道:“没有陛下,自然没有今日的一切,可——这个范围是不是太大了些?”她还说没有真定大长公主就没有今日的一切呢。   杨世醒道:“大吗?可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母后最忽视的一点。长久以来,她顾念了太多人,唯独把她最该顾念的那个人忘记了。”   阮问颖蹙眉,迟疑思忖:“……你是想说,只要舅母能顾好陛下,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以陛下对母后的情意,假使我当真不是他们的孩子,只要母后力保,我还是能活下来的,可以找个偏远些的地方安生过日子。当然,储君之位是别想了。”   她越发糊涂:“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反问:“你说呢?我留下来是为了感激君王隆恩,没有要我这条小命的?”   阮问颖自然知道不是,可这样一来,她就更加迷糊了:“那你让舅母明白心结所在的意义为何呢?”   杨世醒道:“为了让她更好地面对陛下。”   她一惊:“陛下会见她?”   他微提嘴角,抱起双臂:“会。而且是在见我之前。”   一语成谶。   翌日清晨,高总管亲自冒雪前来,请皇后回宫。   与此同时,一个流言也在行宫四处传起,道是六皇子身世有疑,为避免夜长梦多,预谋篡权夺位,被陛下及时发现,陛下这几日的奇怪举止,皆是为了查清真相。   而今,真相已然查明——   六皇子非陛下亲子。   上欲诛之。 第286章 在于衡心里,殿下是一位明主,值得一生追随   “一派胡言!”徐元光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这是谁传的谣言?简直荒谬!”   杨世醒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既然知道是谣言,还生这么大气作甚?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你信了这话呢。”   “我当然不会相信。”徐元光道,“可是你就任凭这谣言传着?外头都快传疯了, 而且越传越离谱, 说不定我等会儿回去,就能听到你是前朝余孽的说法了!”   杨世醒饶有兴致地一笑:“这说法倒是新鲜。哪个前朝?父皇之前的?还是高祖之前的?”   “殿下!”徐元光看起来差点没被他急死。   他把目光转向一旁坐着的阮问颖, 试图寻到帮手:“小颖妹妹, 你说说, 这种谣言是能够随便乱传的吗?古往今来,多少事情都由此引起, 我们不能让它发酵啊!”   这话十分在理, 可惜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个流言并不算是谣言, 源头也很暧昧, 极有可能是陛下本人散布的,让阮问颖只感到满满的不安, 不像他一样坦然愤怒。   反而是一向内敛的于衡接过话, 道:“不仅如此,还有传言说,殿下前一段时日兴办学堂、研制稻谷,都是为了拉拢民心,给自己造势。”   徐元光不忿:“胡言乱语!传这些谣言的人都没脑子吗?他们但凡睁大眼仔细看看殿下什么模样,就不会相信这些话。真是荒谬, 可笑, 可耻!”   杨世醒幽幽道:“话别说得太满, 我这副长相怎么了?我像的又不止父皇一人。”   这话一出, 徐元光当即一噎,半天才道:“你——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很显然,他听明白了其中的言外之意,但压根不觉得这是一种可能。   外头的流言就不这样想了,单说阮问颖听来的,就十中有九把杨世醒的身世与信王牵扯到一起,毕竟他的模样摆在这里,若说他与杨家没有关系,那才荒谬。   而他既非陛下亲子,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信王了,差别在于生母为谁。   鉴于高总管请走了皇后,此一事在不少人心中或许都有了定论,至少济襄侯夫人就曾隐晦地向她提起,被她拿话敷衍了过去。   对于这些流言,杨世醒知道得定然比她多,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在徐元光的迭声念叨之下还能有心思翻阅书卷,直到现在才合上。   “我哪边都不站。”他道,“流言惑众,自古以来如是。我自己心里清楚就行,其他人,该清楚的自会清楚,不清楚的,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徐元光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不能放任自流啊。再这样传下去,我怕陛下都会被这谣言蛊惑,相信了这些话,到时麻烦就大了!”   杨世醒放下书卷:“你以为父皇是为了什么事才传召群臣、请母后回宫的?”   徐元光一惊:“你、你的意思是——”   他淡淡一笑:“也许,父皇比我们更早听闻这些谣言。”   徐元光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摇了摇头:“不,这不可能,如果陛下听闻此言,那你——”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杨世醒看着他:“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你想到什么了?把守在我殿外的锦衣卫?”   徐元光勉强笑了一下:“殿下英明。我、我的确想到了他们……虽说锦衣卫目前只尽护卫之职,不阻拦旁人出入,可是——他们一开始的确是——”   他喃喃几声,似是觉得余下的话有些不好说,干脆转头询问于衡:“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你爹是锦衣卫指挥使,统领三千锦衣卫,他没有同你说过什么吗?”   于衡含着几分歉意地摇头:“锦衣卫乃天子直属,只听从天子号令,我爹身为指挥使,怎么会明知故犯,向我透露消息呢?”   “昨日我试图向他打听情况,非但没有得到他的半句提点,还被他呵斥了一通,实在问不出来。”   “那你呢?”他又转向阮问颖,“你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吗?”   这就有点病急乱投医了,阮问颖虽然名头很响亮,说到底也只是一介白身,她的双亲又远在边关,家中其余人亦非陛下心腹,怎么可能知晓消息,给她透露风声呢?   倒不如说,整个阮家,目前知道最多情况的人就是她。   她缓缓摇首。   徐元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含着几分焦灼:“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还知道什么?殿下,”他侧头看向杨世醒,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的身上,“殿下可有对策?”   杨世醒看向于衡:“刘百钊还是不肯见你?”   昨日皇后离开后,于衡和徐元光曾回抵重霄殿,禀报一应事宜,其中就包括锦衣卫副指挥使闭门谢客一事。   “是。”于衡点点头。   “我这边来找的人倒是多。”徐元光细声哼唧,“可惜都是来探听消息的,见不见没区别。”   “是可惜了。”杨世醒道,“原本有几个人我还是能见一见的,但父皇把他们传召走了,现在只剩下你二叔那里尚有一丝余地。”他把目光移向阮问颖。   阮问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谁:“二叔?你要见他吗?”   他颔首。   她立时站起身,带着稍许紧张地道:“我这就去请二叔过来。”   “也好。”他点点头,扬声呼唤,“三益,你陪姑娘去走一趟。”   侍立在外的三益领命,跟随阮问颖一同离开,前往济襄侯居所。   阮问颖有些出乎意料,这几天她在重霄殿和碧华阁来回数次,杨世醒虽然牵挂她的安危,不放心她一人带着谷雨小暑行走,但也只是让云山或淡松陪着她,让三益来护卫还是第一次。   她在惊讶之余微感不安,不知道此行去见济襄侯有什么特殊之处,需要他把这名心腹派出来。   然而,一直等到济襄侯答应她的传话,随着她一道前往重霄殿,并在书房里面见杨世醒,和其密谈,三益都没有任何举动。   她也只能在心里猜测,或许是外头流言太甚,杨世醒为了确保她的安危,不让她受到旁人骚扰,这才让三益陪同。   在济襄侯进入书房时,于衡正好从里头出来,看见她,同她微微颔首,打了一声招呼。   她回了一礼,随口询问:“小徐公子呢?”   于衡回答:“他有事先离开了。”   她便不再多言,站立在屋檐之下,和他一起看着廊外的雪景。   之所以是看,而不是欣赏,是因为她现在没有这份心思,并且知道身旁人同她一样,景在目中,不达眼底。   至于她为什么不回暖阁,则是因为她有话想询问他。   想来于衡亦有察觉,不然以他的性格,早在一开始就告辞离开了,不会陪着她站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面对她时总会较为拘谨,习惯于躲着她。   雪花扑簌簌落下,给这一方冰雪之境再添寒色。   阮问颖望着雪景,缓缓开口:“对于那些流言,于公子是怎么看待的?”   身旁响起于衡清浅平缓的声音:“一如姑娘所言,皆为流言。”   她转向他:“于公子不相信这些话?”   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道:“流言之所以为流言,就是因为它不足取信。而且小徐公子说得很对,这些流言荒谬离谱,但凡细想一想,都不会认为它是真的。”   阮问颖微微一笑:“的确,这些话十分荒谬,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流言传出……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些流言是真的,于公子,你会怎么想?”   于衡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首看向她。   阮问颖按捺住紧张的心跳,面不改色地回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徐元光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在假设,但于衡不同,他的心思敏感细腻,一旦她询问出口,他就一定会察觉出其中异样。   可她就是忍不住。   杨世醒固然为同辈中佼佼者,无人能出其右,长辈的疼宠、师长的器重、属下的信服,皆因他自身优秀之故,但也与他的六皇子身份分不开。   她真的很想知道,一旦得知他并非陛下亲子,那些素日里敬重他、信服他的人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也许杨世醒不在乎这些,但她在乎,她不希望他拥有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   所以她冒险了。   当然,她没有失去理智,随便抓着个人就询问,是在经过仔细斟酌后选定的人选。   首先,于衡一向寡言,她不用担心他把这番对话往外说。   其次,先前徐元光在怒气冲冲地讨伐流言时,他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看似和平常无甚两样,但她总觉得他有心事,对这些流言有自己的思量。   最后,这些流言既然传了出来,还在行宫大行其道,就说明背后有一个不惧天子之怒的推手,不会轻易结束。   假使杨世醒的身世真如流言所传,那么众人早晚会知道,她现在先让于衡心里有个底,说不定能给日后的他们拉来一个帮手。   所以她选了他。   雪花被寒风裹挟着落下,落在腊梅枝头,结出一层晶莹的白皑,衬得红梅愈显鲜艳。   无声的对视中,于衡垂下眼睑,道:“我自八岁起被选为伴读,陪伴殿下度过十二个春秋,在于衡心里,殿下是一位明主,值得一生追随。”   “所以,于公子是因为殿下的身份,才想要追随他的?”阮问颖道。   “这是最初的因由。”他道,“但……”   他呢喃几声,忽然抬起眼看向她,鼓足勇气道:“阮姑娘,你、你可知我对你的心意?” 第287章 天下有能之者众多,有能之主却甚少,贤明之主更是难得   阮问颖猝不及防, 没想到于衡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她表白心意,霎时嫣红了双颊,有些无措地往后退去一步:“这、这……”   看见她的反应,于衡眼中闪过一抹黯然, 又很快消去, 自嘲笑道:“姑娘不必惊慌,于衡没有他意, 只是想告诉姑娘一件事。”   “什——什么事?”她磕绊道, 想不出他喜欢她与何事有所关联, 以至于他没了一贯的羞涩腼腆,直接对她剖明心意。   于衡侧过脸, 望着廊外的飘雪, 浮起回忆之色:“不知姑娘可还记得,去岁暮春, 姑娘曾在含凉殿观看殿下与于衡比武, 来了兴致,与于衡比试一场?”   阮问颖凝神想了想, 道:“我记得。那时你故意相让, 使我侥幸赢了比试。”   他摇摇头:“姑娘过谦了,于衡学艺不精,败给姑娘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侥幸不侥幸。”   阮问颖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说实话,当日她是赢了比试不假, 于衡有意让她也是真, 但缘由在于他的心不定, 面对她的招式时总会不自觉地凝滞一二。   至于他的心为什么不定, 当时的她不明就里,不知晓其中原因,现在的她虽然知道了,但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才对她表明了心迹的情况下。   于衡却似乎不介意这一点,和她絮絮道来了当日更多的情形。   前半部分是阮问颖自己也知道的——   她赢了比试,心里开心,面上少不得要显出几分得意,一旁观战的杨世醒见状,阴阳怪气地笑了她两声,说她胜之不武,也不怕堕了阮家儿女的名头。   她自然不服,要与他比试一场,手底下见真章,结果被他打得惨败,一时气急之下动作不稳,即便杨世醒迅速停了手,也仍然让她伤了胳膊。   之后,她被他好一通数落,领去殿里让山黎拿药涂抹,同时宣了太医给她诊治,他则是回返演武场,继续接受训练。   那时的他们两人还没有定情,她亦没有开窍,对他的态度处在无意娇纵与刻意讨好之间。因此,她虽然对他不留下来陪她的选择感到几分发闷,但也没有多想,乖乖地待在殿里等候。   没想到于衡告诉她,杨世醒回去并不是为了训练,而是和他比武。   “比武?”她惊讶道,“他为什么要和你比武?”难不成他赢了她还不过瘾,想找个更厉害一点的对手来过招?   于衡轻声道:“当时我也不理解殿下为什么要同我比试,直到比试结束之后,我才明白——”   比试的结果自不用说。落败之后,于衡向杨世醒请罪,杨世醒问他有何罪,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只察觉对方攻势凌厉,直觉其心中有火,需要他这个伴读请罪,就这么做了,至于对方为何会心中有火,又是什么火,他皆没有详加思考,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份思考。   因此,当杨世醒拿出这话来问他时,他一下子就卡了壳。   见状,杨世醒道:“你是有罪。你出身武学世家,又是我的伴读,本该以武见长,却败于我手,并且败得如此难堪,我要你有何用?”   于衡被说得羞愧不已,抵首请罪。   杨世醒让他起来:“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向你问罪,我知道你今日心思不佳,输给我情有可原,但是下不为例,往后不要再让我遇见类似的情况。”   这话是在给他开脱,然而他却不敢应,讷言:“殿下误会了,属下、属下并非……”   杨世醒道:“并非什么?并非不喜欢她?”   他吓了一跳,把头垂得更低,发紧了嗓音道:“于衡绝无此意!”   对方嗤笑:“你当我是眼盲还是心瞎,看不出你对她的心思?就连齐大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我?好歹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于衡愈发惊吓。   原来,在阮问颖受伤时,他曾经忍不住往前迈出过一步,被身旁同样观战的齐江暗中阻止,这才及时收敛心神,没有闹出更大的风波。   那时的他已经有些心慌,羞于被长辈看穿心思,没想到杨世醒也注意到了,还将其直言点明,登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在紧张中思量,莫非殿下此举意在警告他不要痴心妄想?正如他在比试中落败一样,在别的方面他也望尘莫及,比不上殿下半分?   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杨世醒却松泛笑了,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喜欢她。”   他正欲启言,又听闻跟前人道:“她虽然娇气任性,有时还带点刁蛮,但亦十分聪慧灵巧,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你喜欢她不奇怪。我也喜欢她。”   他一怔,一时琢磨不透这话的意思。六殿下是想说明不会在这件事上让步吗?可他从来没有相争之心,也清楚地知晓自己从来没有相争之力。   他张口想要解释,但杨世醒又一次打断了他,道:“你别多想,我之所以会和你说这些,不是想拿势压你,也不是想威胁逼迫你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无需为此心神不宁。你若怀有自信,大可光明正大地争取她,我不希望你我之间因为这事有了龃龉。”   说到这里,杨世醒笑了笑,道:“不过那丫头看着机灵,其实什么都不明白,把我气得不轻,时常怀疑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如果不是像我一样此生非她不可,只认定她一人,那我还是建议你尽早转换心思,去寻别的姑娘喜欢,不然迟早和我一样受气。”   一番话说得于衡心中震动,万万没想到六殿下会说出此言。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中认准,殿下是我要一生追随效忠的明主。”他缓缓叙述完当日之事,转头看向阮问颖,道,“阮姑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实说,阮问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杨世醒的那些话能够让他大震心神,决定从此追随效忠?那些话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不都是杨世醒一贯会说的话吗?   她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以杨世醒的身份,大可什么也不说,静候于衡将这份心思收起,毕竟以后者的性格,是绝不可能主动争取的。   再强横一点,他也可以拿势压人,让于衡歇了这心思。她相信于衡不但会照做,而且不会有半句怨言,甚至还会反过来责备自己不该起痴心妄念。   可杨世醒没有这么做,他在言语间虽有少许宣示和戏谑,但更多的是稀松寻常,好似这只是一桩平平无奇的小事。   当然,儿女之情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但问题在于,换了别的宗室子弟或世家公子,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摆出如此一副态度。   好比越宽王,算得上是没有王爷架子了,对于看中的女子也还是会强取豪夺,不顾他人意愿。   杨世醒这般处理,不仅显得他性情沉稳,更衬出他的重情重义,于衡会受到震动不奇怪。   但这是否有些过于夸张了?古来能臣猛将拜服明主,莫不与庄王割发、秦公折腕等干云之举相关,于衡虽然比不得那些人,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献出忠心,实在……   “于公子,”她斟酌着道,“你……便是为了这事,决意向殿下效忠的?”   于衡道:“不仅是为了这事,早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向殿下效忠。”   “然而,那时的殿下在我心里仅仅只是殿下,于衡的效忠既是顺水推舟,也是权衡利弊,直到那日之后,我才真正把殿下当成一位明主。”   他看着她,道:“哪怕殿下不是殿下,是公侯官宦、民间草莽,这个选择也不会变。”   阮问颖一颗心砰砰直跳。   “……为何?”   于衡收回目光,望向廊外的飘雪,轻声道:“天下有能之者众多,有能之主却甚少,贤明之主更是难得。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碰不上,于衡能有这个机会,何其之幸?”   飞雪如玉,在阮问颖心田掠影而过,留下一地繁花。   她缓缓漾出一个浅笑。   ……   暖阁。   阮问颖倚着凭案小憩,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睁眼循声望去,看见期盼中的身影,当下莞尔起身,迎上前道:“你回来啦?同二叔谈完话了?”   杨世醒应了一声,解开斗篷交给淡松,随口问道:“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有。”她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我的叮嘱。往后不许再这样了,不按时用膳对身子不好。”一边说,一边吩咐淡松传膳。   阮问颖乖巧道:“我知道了。你也一样,不能废寝忘食。”   他笑了一笑:“你太高看我了,废寝忘食这四个字,于我而言从来是句空谈。”   他说着,在桌边坐下,吩咐淡松烫来一壶热酒,分别给二人斟了一杯。   热酒入喉,立时暖了身体,阮问颖浅浅啜饮,感觉醇香在齿颊弥漫,一时之间生出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仿佛他们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冬日对饮,没有任何渺茫的前路与未知的不安。   她低声赞许:“这酒味道不错。”   杨世醒道:“这是用冬日初雪酿制的新酒,往年虽会贡给宫中,但因为各地贡酒甚多而不显眼,今年正巧来了这里才有机会一尝。你若喜欢,就多喝些。”   很寻常的一句话,却让阮问颖才放松了稍许的心又沉回了凉水里。   她忍不住去想,以后的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品尝如此美酒,她又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像现在一般坐在这里品酒聊天。   她沉默着将酒盏放下,抬起头看向他,想要说话,却逢宫侍在此时把膳食呈上,她也只能等着她们布好膳告退,方道:“你在书房里都同二叔谈了什么?” 第288章 只要有利可图,血统二字随时可以成为空谈   杨世醒道:“没什么, 就是谈了谈近几日发生的事。倒是你,和于衡聊了什么?聊那么久,也不嫌冷。”   阮问颖一呆,没想到他会询问这个。她和于衡在廊下谈话时, 他不是正在书房吗?怎么知道他们两个在做什么?难不成是问了宫侍?特意问的?   她很高兴他在这么要紧的时刻还不忘关心她, 也能理解他的特意询问,毕竟现下情况特殊, 他需要把一切事情都掌握在手里。   就是询问的口吻有些奇怪, 带着些许吃味……她不过是和于衡多说了几句话, 不至于这般吧?   不过也好,这几日重霄殿的气氛颇为沉重, 是时候来一点轻松的调剂了, 免得她整天愁郁不解,他亦整天忙忙碌碌, 无暇闲适。   这么想着, 她道:“没什么,就是聊了聊他的感情, 聊他……为什么喜欢我。”   杨世醒执筷的动作一顿。   他看向她:“你说什么?”   她抿嘴忍住笑意, 故作无谓地道:“我说,于公子向我表明了心意。”   暖阁里陷入片刻的安静。   杨世醒神色淡淡地瞧着她,似乎对这消息漠不关心,又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确定这话的真假。   最终,他放下玉箸, 道:“你把话说清楚。”   短短的六个字, 听起来波澜不惊, 阮问颖却敢肯定, 他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不快。   放在平时,她不会错过这个吊他胃口的机会,但她这次是为了给他解闷才提这事的,不是让他增添恼火,她也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把于衡拉下水,遂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就是这样。我本来只想问问他的态度,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公案,真是叫我大为吃惊。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   杨世醒微微笑了。他的神情有稍许放松,但依然残存着些许不豫,不知是因为她还是于衡。   他道:“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曾经为了你和于衡打过一架?还是我曾经被你的天真愚蠢气得不轻?这些话当时告诉你没用,后来告诉你更显得我滑稽可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阮问颖抿嘴轻笑:“不会呀,我不会觉得你滑稽可笑。我……我还是挺开心的。”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美事,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他对她的感情。   杨世醒凉凉道:“你当然会觉得开心,如果我听闻你和哪家贵女为了我大打出手,我也会觉得开心。”   阮问颖连忙敛了笑,正色道:“没有啊,你和于公子是君子之争,算不上大打出手。”   “对我来说算。”他重新拿起筷子,往她碗里夹了一片梅花莲藕,“现在回想,我当时真是昏了头,居然会为了你和他比武,真是……”他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阮问颖不满了:“什么叫居然为了我?你是后悔那么做了吗?”   “后悔万分。”   “为什么!”   他瞧她一眼,慢悠悠道:“因为以你当时的不开窍程度,就算再来一百个于衡我也不用担心,何必为了你这块榆木动肝火、伤和气?”   阮问颖知道他是故意在夸大其词,如果她为此羞恼,就正中了他的下怀,可她还是有些被气着了,忍不住辩解:“我没有不开窍,是——”   “是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但装作不知道?因为你那时还没有喜欢上我?”   “……”她就不该和他提这事,不,不仅仅是这事,在他们互通心意前的所有事她都不能提,否则永远都是她理亏。   幸好杨世醒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于衡身上,没有继续揪着这个方面不放,轻哼一声道:“不过我也没想到于衡会对你说起这事。他想表达什么?即使历经千帆也对你心意不变?”   阮问颖这时不敢兴风作浪了,乖乖回答:“当然不是。他应该是想说,自从这事之后,他就下定决心追随你,不管你是六皇子还是其他什么身份。”   杨世醒对此颇为漫不经心,仿佛并不觉得于衡这番话使他感动或者出乎意料:“良禽择木而栖。聪明人都会知道该做什么选择。”   她微微笑了一下。果然,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她都会喜欢他这副自信的模样。口中道:“不害臊。”   “我说的是实话。”他继续往她碗里夹菜,“若其他人和我有一争之力,我或许还会担心一二,可实际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蠢,你让我担心什么?担心江山后继无人,太平盛世就此毁于一旦吗?”   他看着她,道:“难道你以为,在所有人心里,皇室血统就真的无比重要?只要有利可图,血统二字随时可以成为空谈。大长公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你信不信,就算我真是路边乞儿的孩子,也会有一堆人拿出各种各样的证据来证明我是陛下的孩子,或者我的那位乞父乃先贤大德之后?”   阮问颖信。因缘附会之说自古不鲜,多少公侯将相起事时都自称仙人转世、真君弟子?可现在的问题是陛下需不需要这些证据,如果需要,流言根本不会传开,而如果不需要……   她低头望着碗里的精致菜肴,愁眉不展:“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杨世醒道:“左不过是当年的那点事。你也不用多想,他既然先后将群臣和母后传召入宫,想来过不多久就会来传我了,且等着就是。”   这话一出,阮问颖更加忧心:“陛下会传你入宫?”   他微微一笑:“除非他想把我困死在行宫里,不然是迟早的事。”   “好了,别多想了,用膳吧,饭菜都要凉了。”他朝她推去一碗羹汤,“吃饱喝足了,才有精神思虑接下来的事情。”   阮问颖没有半点胃口,勉强打起精神舀了一勺羹汤,发觉里头炖煮的金粟香醇黏稠,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兴民苑的稻谷,进而想到与之有关的流言,更是心情沉闷,难以下咽。   食不知味地熬过这一顿午膳,她照例询问杨世醒下午有什么计划,可有她帮得上忙的地方。   杨世醒道:“我下午没什么特殊的事,想见的人已经见过了,不想见的人就算主动找上门来我也不会见。你可以留在我这里休息,也可以回碧华阁,一些人求见我无门,或许会去你那里。”   她道:“你想让我见他们吗?”   他摇摇头:“这些人见不见都没区别,不过是给你打发时间。”   她道:“那我不见了。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传召你,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如果她在碧华阁里听闻圣旨,却赶不及到重霄殿,连他的最——……她会疯的。   她早已决定好,和他同生共死,如果陛下传召,她也会和他一起。   她没有把这些说出来,杨世醒却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笑了笑,道:“好,那你就留下来。这几日我也忙够了,不想再去理会那些俗事,接下来的半天,我们都在一起。”   这话让阮问颖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仿佛这是他们最后能够相处的时光,心中蓦然涌出一股酸涩。   她没有表现出来,点点头,绽开一个微笑:“嗯。”   杨世醒注视着她,目光温柔又眷恋,不知道是否有着和她同样的想法。   但在下一刻,他又飞扬了神采,道:“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头白鹿吗?我答应过要带你去看,但一直没有机会,既然今天下午没有事,不如我们就去林子里找找?”   她一怔:“白鹿?”   他颔首:“找不到也没关系,权当是散散心、赏赏景。好不容易在冬日来次行宫,错过这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现在外头下着雪,可能会有点冷——”   “没关系,我喜欢下雪。”阮问颖不等他把话说完就道,“我也一直想欣赏外面的雪景,我们走吧。”   “不着急。”他笑道,“我去叫人准备马匹,你换身保暖的衣裳,别冻病了。”   说着,他扬声唤淡松和谷雨等人进来,吩咐她们伺候梳洗,自己则转身去了外间,发下示意。   等一切布置好,外头的雪正巧停了,积压在枝头上闪烁着晶莹的光,与吐蕊的红梅相互映衬。   阮问颖原本对这次出行没有什么兴致,只是想让杨世醒高兴一点,摆脱片刻的烦恼,才答应下来。实际上,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欢欢喜喜地答应的。   直到看见这一方冰雪琉璃世界,她才真正感到一丝惊喜。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被冰雪包裹的花朵,感受到一股凉意传递到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暗香沁入心脾:“真美。”   杨世醒负手立在她的身旁,噙着笑凝视她欣赏梅花的侧颜:“林子里的景致更美。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林子离重霄殿不远,策马行一段路便至,沿途除了扫雪的宫侍没有别人,不知是不想在这么冷的天气出来,还是不敢在这种情势未明的时候冒头。   阮问颖没有多想,圣旨或许过不多久就会到,她不知道还能和杨世醒相处多久,与其思考这些心烦无解的问题,不如把心思放在喜欢的人身上,好好珍惜接下来的时光。   她定稳心神,转头朝杨世醒笑道:“我们来比比谁先到林子,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怎么样?”   他道:“那你岂不是输定了?还是换个条件吧,我不想欺负你。”   她立时柳眉倒竖,不服气道:“你说谁输定了?我只是输给你的次数比较多而已,不是一次都没赢过,这一次我也会赢!”说罢不等他接话,就一引缰绳,策马疾驰而去。   留下杨世醒含笑望着她的背影稍顷,才缓缓跟上。 第289章 能够两次得见此等灵兽,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奇遇   阮问颖停下马时, 才止了不久的雪花又渐次飘落,携来点点凉意。   慢她一步的杨世醒见状,笑道:“看来是连老天都觉得你胜之不武,特地下雪来给我申冤了。”   她冲他哼了哼:“我不管。兵者, 诡道也。谁说我要和你公平较量的?反正你就是输了, 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笑道:“好,我答应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道:“我还没有想好, 先欠着, 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杨世醒故作夸张地叹气:“行, 颖姑娘吩咐,在下不敢不从。”   又问她:“你冷吗?”   阮问颖摇摇头。她穿得暖和, 方才又策马疾驰了一路, 此刻身体正热乎着,半分不觉得冷, 且这雪下得也不大, 尚在半空就化了,不冻人。   她道:“你上回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白鹿的?快带我去瞧瞧, 说不定我们今天运气好, 还能看见它呢。”   杨世醒道:“不急,它出没在林子深处,我们慢慢过去。”   行宫依山而建,林深广阔,不少树木维持着苍翠之色,在白雪的包裹下别有一番风趣。林中溪流交错, 有的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有的冰面薄而透明, 能看到下方流淌的溪水和游鱼, 分外迷人。   半途,阮问颖发现不远处的树根下有一团蠕动的雪球,下意识想要搭弓射箭,却摸了个空,才想起他们此行不是来狩猎的,没有准备弓箭。   杨世醒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笑问:“怎么,手痒了,想要试试?”   “也不算是……”她嘟囔道,“就是忽然想起我在离家前答应过嫂嫂,要给她和侄儿猎几头白狐,做成狐裘送给他们,结果一直没有机会……”   他道:“总有机会的。如果你想,我可以现在就叫人送弓箭过来。”   “不,不用了。”她连忙拒绝,不想让他们仅存的相处时光花费在这件事上。   另一方面,她也希望他的第一句话能够成真,他们以后有无数次机会来这里狩猎。如果她在这会儿要来弓箭,就好像他们没有下一次机会了一样,不吉利。   见她如此,杨世醒没有多言,道了一声:“再往前就是我看见白鹿的地方了。”带领着她前往林中更深处。   闻言,阮问颖打起精神,怀揣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不安,一路仔细观察,希望能够亲眼见到那头白鹿。   然而老天似乎有意要让她的希望落空,她在周围一带来回寻找了数遍,都没有看见一丝鹿影,雪地上也不见任何蹄印踪迹。   她还特意下了马,避免马儿的动静惊扰到白鹿,可惜还是寻不着。   在又一次寻找无果后,她有些气馁地问向杨世醒:“你确定是在这里看见的吗?会不会记错地方了?”   杨世醒笃定道:“不会有错,就是这里。”   她纳闷:“那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呢?”   他笑道:“我也什么都没看见。可能是我们来的时辰不巧,毕竟这种异兽不是轻易能看到的。”   他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这片林子被用来狩猎多年,都没有传出过什么白鹿的传闻,想来在我之前没有人看到过它,不然早已人尽皆知了。”   阮问颖明白这个道理,异兽之所以被称为异兽,就是因为它们不轻易为人所见。可她还是有点丧气,不理解为什么他能见到,她却不能。   不是她嫉妒他,是……吉凶之说一直环绕在她的心头,如果她不能亲眼看见那头白鹿长什么模样,她总不能安心。   而且,如果杨世醒两次都见着了白鹿,是否说明这是上天的某种启示呢?彰示着他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她知道自己不该寄希望于这种玄异之说,但是——这也算不上什么寄托,只是想让她的心更安一点。谁不想讨个好兆头呢?   可现在……   阮问颖有些闷闷地咬唇。   早知道就不答应出来了,白白增添烦恼,这烦恼还不能对杨世醒说,免得他本来没往这个方向想,结果被她说坏了心情。   杨世醒望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   他走到她的身旁,伸手整理她的斗篷,顺带抚了抚她的脸庞:“别找了,看不到就看不到,不过一头白鹿,能见到是好,见不到也不稀罕。”   “来。”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在附近走走,看看风景。再往里就是望仙瀑,经年水流不息,夏日里有霓虹戏水之景。两年前我曾带你去看过,你还记得吗?”   阮问颖想了想,点点头:“我记得。那里的景致很美、很神奇,裴大人还特意为它写过一首诗,辞藻同样极为殊丽。我们要再去看一遍吗?”   他颔首:“望仙瀑四季风景宜人,往年我们只在夏日时节过来,不能得见它在冬日里的美景,颇为可惜。今年难得有这个机会,自然要过去一观。”   阮问颖想,见不到白鹿,见见美景也是好的,左右都和他在一处,遂笑吟吟挽住他的手臂,应道:“好,我们过去看看。”   望仙瀑在附近不远,行不多久就至。伴随着阵阵轰鸣的水流声,周围的云雾逐渐增多,仿若走进仙境。   近了前,便能看到一帘瀑布自高处跌落,飞悬的水流与结成冰墙的山壁形成鲜明对比,使人不禁疑惑它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能在冰天雪地里这般肆意奔流。   瀑布的下方是一汪水潭,旁边有几块巨石可供赏景,阮问颖携着杨世醒向其中一块走去,途中有几滴飞溅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温温热热的,并不冰凉。   这也是成祖当年赐名望仙的原因——冬暖夏凉的瀑布不少见,云雾缭绕的瀑布也不少见,但像此瀑一般二者皆有且奇景迭出的,放眼天下都极为难得,望仙二字着实贴切。   “你说,这汪水潭会通向哪里?”她登上巨石,望着底下的水潭道。   杨世醒笑着道:“裴良信不是在诗里说了吗?它或可通幽玄,或堪往龙宫。”   她嗔他一眼:“那只是诗赋之言而已。裴大人又不信奉这些玄异之说。”   “那你信奉吗?”他问道。   她一怔,有些迟疑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她想起年初时的那场禁足清修,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能我就是所谓的中士吧,半信半疑,若存若亡,对上苍有所祈求时相信,没有时又不相信……是不是很滑稽可笑?”   杨世醒含笑凝睇她:“闻道之说不是用在这上面的。而且这是人之常情,我也和你一样,没什么滑稽可笑。”   “是吗?”她略带惊奇地询问,“你也和我一样?”   他笑着点点头。   她有些开心和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别安慰我了。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呢。对于这些玄妙之说,你是半分也不相信的。”   “所以说我和你一样,一时相信,一时不信。”他把她的双手包裹在掌心里,“比如现在,我就希望上苍有灵,能看到我们之间的真情,赐我们一场美满良缘。”   她抿嘴轻笑:“我们现在还不够美满吗?”   “不够。”他笑望着她,目光充满深情和温柔,“远远不够。”   她的脸颊漫上一丝红晕,在冰雪中显得分外动人:“那……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杨世醒朝她缓缓靠近。   细小的雪花自天际飘落,打着旋在他们中间飞舞消融,仿佛感受到了热烈真挚的情感。   在阮问颖想要闭上眼的下一刻,杨世醒忽然停止了动作,直起身,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身后:“它来了。”   “什么?”她愣愣道。   “白鹿。”他扳着她的肩转过身,示意她看,“它出现了,就在那里。”   阮问颖大吃一惊,连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头白鹿趴卧在瀑布旁的岩石上,鹿角晶莹,通体雪白,几乎要与后面的冰壁融为一体,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它就那样静静地趴卧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珠瞧着他们,安静得像一幅画,一幅不属于人间的画。   下一刻,白鹿忽然起身,轻盈地往瀑布中一跃,不见了踪影,只余水流倾泻声如故。   阮问颖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   “它——它进瀑布里面去了?”她的声音惊异得都有些变了调,“就这么——消失了?”   “不算消失。”杨世醒道,“瀑布后面有一个山洞,成祖曾派人进去探险过,发觉蜿蜒数十里,暗道甚多,不知通往何处。它应该是进洞了。”   阮问颖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她还以为她亲眼见证了一幕玄异情景,差点怀疑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特意降下启示。   他要是解释得再晚一点,她都要在心中疯狂祈祷上苍,祈求她所知的一切天尊真君大帝保佑他们,保佑他渡过难关了。   不过,饶是如此,那头白鹿的模样也足够使她惊讶了。   她见过的白鹿不算少,白狐、白兔、白狼也见过许多,但没有一头像方才那样,白得纯洁无垢,仿佛自冰雪中而生。   尤其是它的一双鹿角,晶莹剔透,宛如精美的冰雕。跃入瀑布时激起的水珠飞溅在周围,似一串闪烁的星芒,美得如梦如幻。   这样一头白鹿,说它不是异兽,阮问颖都不相信。甚至从它的样貌和给人的感觉来看,还可以称之为瑞兽,至少不是精怪。   她不觉得这头充满灵气的白鹿会给人带来什么灾祸,面临什么吉凶之境,这一定是个完完全全的吉兆,预示着将有好事发生。   她忍不住露出一个欢喜的笑,看向杨世醒道:“能够两次得见此等灵兽,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奇遇!世醒哥哥,你——你一定会大有所为的!”   杨世醒也笑着看她:“我从来不怀疑我会大有所为。倒是你,从得知我的身世后就没放下过忧虑,这会儿可是终于能安心了?”   阮问颖用力点头,绽开的笑颜几乎遏制不住。   雪花落到她的睫翼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杨世醒伸手欲拂,但在中途转为捧起她的脸,印上她如花瓣般娇嫩的唇。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颖妹妹的“兵者,诡道也”出自《孙子兵法》。 第290章 皇六子血统不正,谋逆犯上,罪不容诛!   当晚, 阮问颖留宿重霄殿,难得睡了一场踏实觉。   翌日清晨,她望着几缕从窗棱中透进的阳光,甚至生出了一种放松感, 觉得一切都会变好, 黑夜即将过去。   然而她想错了。   陛下的接连传召使众人惊惶不安,皆缩于居所里不敢擅出, 整座行宫安静得几乎诡异, 直到巳时一刻被一阵动静打破。   第三道圣旨送了过来。   传旨官是羽林军统领齐江, 他在陛下离开行宫的那晚随扈而去,又在今日带着第三道圣旨回来。   “陛下有旨。”他面无表情地宣读, “宣六皇子入宫觐见, 不得有误。其余行宫诸人候命居苑,无诏不得出, 钦此。”   说罢, 他看向杨世醒,道:“殿下, 请吧。”   又瞥了眼跪在一旁一块听旨的阮问颖, 吩咐:“来人,送阮姑娘回去。”   “不必。”杨世醒阻止道,“我自会差人送她回去,不劳烦大人。”   齐江也不纠缠,道:“既如此,还请殿下随下官速速离开, 以免陛下久候。”   杨世醒行礼起身:“儿臣遵旨。”   阮问颖也跟着起身, 道:“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对此, 杨世醒还没有来得及回答, 齐江就开口道:“陛下只传了殿下一人入宫。”   “可陛下也没说不让我入宫呀。”她道。齐江担任杨世醒的少傅多年,她借着后者的光蒙受过其不少教导,算是半个师徒,当前情况又很紧急,她在说话时便没有多少顾忌。   齐江也没有斥责她大胆无礼,只是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道:“圣旨中说得很清楚,除六殿下外,其余人皆候命居苑,不得擅出。”   她强自争辩:“我与殿下已经定亲,一体同心,算不得什么其余人。殿下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转头看向杨世醒,盯着他道:“你会带我一起去的,是不是?”   杨世醒看着她:“你知道父皇为什么会传我一人入宫吗?”   “我知道!”她冲口而出,又在短暂的停顿后道,“就算我不知道又怎样?我只想陪伴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   “休要胡闹!”齐江皱眉,压低了声音,“陛下只传殿下一人入宫,便只能殿下一人入宫,你去了就是抗旨,不能任性!”   阮问颖充耳不闻,只把目光放在杨世醒的身上,与他对视。   杨世醒看着她,倏然一笑:“好,我们一起去。”   阮问颖绽开一抹欣喜的笑容,用力点头:“嗯!”   齐江大惊:“殿下!”   杨世醒平静地看过去:“劳烦大人带路。”   “殿下!”齐江疾呼,“你——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弟子知道。”杨世醒换回平日里的称呼,“但弟子的脾气师傅不是不知晓,决定了的事不会再有更改,多说无用。还请师傅带路,莫要让父皇久候。”   阮问颖也在旁附和:“这是我们二人的决议,与大人无关。就算到时陛下要怪罪,也怪罪不到大人的头上。大人安心。”   齐江拧眉看着他们,又是气恼又是不解:“我是在担心我自己吗?我是在担心你们两个!”   许是清楚杨世醒的坚定心性,他没有对其多费口舌,直接对阮问颖道:“颖丫头,平日里殿下宠着纵着你也罢了,如此紧要的关头,你怎么还能如此任性妄为?你太不明事理了!”   阮问颖的脸色有些发红。   她不认为杨世醒此行回宫能遇上什么好事,是抱着同生共死的决心和他一起去的。   她相信,杨世醒正是明白这一点,并且有着和她一样的决心,才会答应她的要求。   但她同样也不认为自己过去能帮上什么忙,甚至还会使得事态更加恶化。   从常理而言,她的确是在任性。齐江的这番指责没有错。   杨世醒替她解围:“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答应带着她去的,任性的人是我,不是她。”   “殿下!”   “好了,多说无益,请大人带路。”他果断地结束了对话。   面对此情此景,齐江无可奈何,只能充满气恼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殿下坚持,那下官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重新变回宣读圣旨时的神色,侧身让出一条路:“请。”   阮问颖与杨世醒对视。   他对她微微一笑。   她也对他一笑。   他牵过她的手:“走吧。”带领着她缓步离开重霄殿。   殿外风雪大作,鹅毛般的雪花纷扬压下,似要把整座宫殿淹没。呼啸的寒风声中,数百羽林军列阵而立,阵势威严,没有丝毫错乱。   齐江停下脚步,目视着前方,道:“颖丫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到底是抗旨,还是不抗?”看来是还没有死心。   阮问颖有些欣慰,也有些心酸。欣慰于对方担心她和杨世醒的安危,心酸于对方和皇后一样,当要在他们两人间做出选择时,她总是被第二考虑的那个。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杨世醒是他的弟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关心多一点很正常,换了她的亲人来就不一样了。   而且她也不在乎这些,就像她不在乎周围肆虐的风雪一样。   她阻止想要开口的杨世醒,对着他莞尔柔声道:“今天的风雪还真大,我有些冷,我们快上马车吧。”   杨世醒先是一怔,接着就握住她的双手,回了她一个微笑:“好。”   在上马车前,变故却突然发生。   齐江在重霄殿里宣读圣旨时,羽林军也没有闲着,前往各处口宣圣意,同时分派一支在行宫各处要道看守巡逻,以防有人抗旨不尊。   因此,当听到一阵骚乱的动静自远处传来时,阮问颖不由得在心中琢磨,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羽林军的眼皮子底下闹事。   莫非是徐元光?以他和杨世醒的交情、容易冲动的个性以及徐茂渊不在行宫的情况,的确是有这个可能。   然而结果出乎她的意料,来者不是别人,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刘百钊。   “陛下有旨!”他带领一群锦衣卫泱泱而来,高举着一卷绫锦喊道,“皇六子血统不正,谋逆犯上,罪不容诛!念其身世非可自主,过往亦颇具孝心,遂赐一死以全忠孝!”   声声念诵如道道惊雷,把在场众人震在了原地。   “一派胡言!”云山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之前同其余护卫退守一旁,此刻跳出来大声喝骂,“陛下才宣召殿下入宫,如何又来一道圣旨?还尽说这些荒谬滑稽之言!你这是在假传圣旨!”   齐江眉头拧紧,示意羽林军挡在锦衣卫跟前,不让对方接近。   他沉声道:“不错,本官也有此一问。不说本官手里拿的才是圣旨,但说副指挥使这几日一直留在行宫,是从何处得的圣旨?奉的圣命?”   刘百钊冷声道:“锦衣卫常奉天子密令,这一点齐统领不会不知道。本官奉的正是天子密令!”他举起手中绫锦。   齐江道:“不知可否将密令过予本官一看?”   刘百钊神色不变:“齐统领想看就看罢!”   他将绫锦交予身旁的锦衣卫,由对方递交给羽林军,再由羽林军呈至齐江跟前。   齐江接过,展开定睛一看,面色登时大变:“这!”   刘百钊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面上浮现出几分得意和讥嘲之色:“齐统领这下可相信了?还请齐统领协助本官将这乱臣贼子拿下,以清君侧!”   这话一出,不仅三益云山等护卫齐齐一动,阮问颖也在瞬间绷直了身体,握紧了杨世醒的手。杨世醒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眼看着锦衣卫就要出动,齐江下意识按住挂在腰侧的剑柄:“且慢!”   刘百钊眯起眼:“怎么?齐统领是想抗旨不尊?还是说,你也与他们一伙,同为谋逆乱党?”   齐江道:“副指挥使慎言!不过,若副指挥使怀疑本官清白,本官也不惧自证。本官此行奉皇命而来,宣六皇子入宫觐见,圣旨中写得清清楚楚。副指挥使若不相信,大可过目一观。”   他说着就要吩咐羽林军把圣旨呈过去,被刘百钊阻止:“不必了!就算齐统领手中的圣旨是真的,本官手中的密令也不是假的。密令高于圣旨,还请齐统领奉令而行,协助本官捉拿叛党!”   风雪裹挟着最后一句话音往高处而去,氛围一触即发。齐江一手攥紧绫锦,一手紧紧按着剑柄。周围的羽林军与锦衣卫皆摆好架势,三益等人也悄然围上,护卫在杨世醒近前。   阮问颖心跳如擂鼓,一面不敢置信陛下会发出这样的一道密令,一面疯狂地在心里盘算该怎样脱身。   重霄殿外虽然围了许多锦衣卫,刘百钊看样子也带来了不少,但殿内亦有不少杨世醒的护卫,还有羽林军,齐江不一定会带领他们倒向刘百钊,就算倒了,殿里头还有暗道……   焦虑紧张间,她的手心忽然一轻,惊得她差点身子一抖,然后才发现是杨世醒松开了她的手,上前几步,负手立在雪地之中。   他望着刘百钊,云淡风轻地笑道:“矫诏之说自古以来不绝,齐统领不敢尽信也在情理之中。副指挥使不妨让我也瞧一瞧这密令,倘若确认密令非假,我当即引颈就戮,避免无谓干戈。” 第291章 此令有假,不可信   阮问颖失声惊喊:“表哥!”   齐江也急急唤道:“殿下不可!”   刘百钊露出几分意外和迟疑, 显然没有料到杨世醒会有此举,毕竟通常而言,负隅顽抗才是谋逆乱党会有的反应。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迟疑之色就消失了, 道:“也好, 你能如此明事理,不枉费陛下昔日对你的器重栽培。齐统领, 将密令给他过目罢。”   齐江握着绫锦的手紧了紧, 看起来有些不想把它交给杨世醒, 但最终还是给了:“……殿下请看。”   杨世醒接过略略一看,目光在左下角停留片刻。   阮问颖试图从他身后看见上面写了什么, 但看不清, 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几行字眼和一个大红印章。   饶是如此,她的心依旧一沉。因为金丝绫锦是天子才能用的织物, 旁人就算想拿来造假也拿不到, 她别的办不到,分辨清楚这块绫锦是真是假还是能的。   而杨世醒手中拿着的, 正是如假包换的金丝绫锦。   这一认知使她感到头晕目眩。   难道陛下真的、真的——?   刘百钊紧盯着杨世醒:“如何?可能确定这密令的真假?”   他微微一笑, 将绫锦合上:“笔迹和印章看上去都不像是假的,绫锦也是真的,看来还真是一份密令。”   刘百钊轻蔑道:“这本来就是一份密令!若非如此,本官又岂敢贸然前来?”   他拍了拍手:“既已确认真假,那就请兑现诺言吧。来人。”   一名宫侍打扮的人应声上前,垂头躬腰, 双手高举起一个瓷瓶。   “殿下!”三益等人齐声高呼。   阮问颖看着那瓷瓶, 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冰凉发麻, 充满战栗。她再顾不得许多, 上前拉扯住杨世醒:“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齐江也阻止道:“殿下不可!下官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陛下的旨意是宣殿下入宫,不是要殿下的命!”   “且下官一拿到圣旨就疾驰赶来,中间相隔不到一个时辰,陛下就算立时改变主意,密令也不可能插了翅膀飞到行宫啊!”   刘百钊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骂道:“齐统领这是何意?是在说本官密令有假,是假传圣意吗?!本官看你才是在假传圣旨!锦衣卫听命——”   “刘大人何必这么着急?”杨世醒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正在愤怒大喊的刘百钊,让后者于半途卡壳,面色涨得通红。   他慢悠悠道:“我只说这密令看起来是真的,没说它就是真的。锦衣卫是奉天子密令不假,可历来只有指挥使能奉密令,刘大人你……”   他在对方身上缓缓扫视一圈:“似乎还不够格啊。”   极具嘲讽的话语让刘百钊面色发青:“指挥使不在,副指挥使代职而上!尔等休要拖延时间!来人——”   “来人!”杨世醒再度提话压过,“去请于衡于公子过来!”   护卫里立时有人应了一声是,转身飞快离开,刘百钊大喊“拦住他!”,但在杨世醒冷冷的一句“谁敢”之下,所有锦衣卫都迟疑了,没有一人敢出手。   刘百钊气得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废物!本官手里的密令千真万确!你们现在听这些乱党妖言惑众,来日乱党伏诛,本官回过头来第一个就收拾你们!”   “副指挥使稍安勿躁。”杨世醒慢条斯理道,“锦衣卫只听从天子号令,只要这密令是真的,他们迟早会如副指挥使的意行动,不急于一时。”   这话就是在明晃晃地说其居心不轨了。刘百钊气得面色阵青阵白,看上去恨不得想直接动手。   但他的手才一按到腰刀上,齐江就立时上前一步,羽林军也随之而动,他们不像锦衣卫那般充满顾忌,有着护卫皇子的正当理由,显得格外气势十足。   在这样的对比下,刘百钊就是再有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等着于衡过来。   于衡很快赶到,看见周围乌泱泱一片人群,他的面色没有半分改变,很显然早就听闻了这边的动静,甚至早早候在了附近,只等着杨世醒的人叫他过来。   他缓步穿越人群,从容向杨世醒行礼:“参见殿下。”   “你起来。”杨世醒把绫锦递给他,“看看这个。”   于衡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面色微微一震,旋即恢复平静。   “殿下。”他道,“此令有假,不可信。”   “一派胡言!”这回轮到刘百钊骂这四个字了,“金丝绫锦怎会有假?我看你们几个都是串通一气的!都是乱党!”   他拔出腰刀:“给我把这姓于的贼子拿下!”倒是没有再叫嚣着关于杨世醒的话,想是害怕锦衣卫像刚才那般不敢有动作,使他面上无光。   果然,锦衣卫终于听从他的号令,开始抽刀。与其对峙的羽林军不甘落后,也跟着拔剑,一时间只闻刀声剑音,在雪地里反出一片晃人的光影。   “都住手。”杨世醒道,声音不高不低,却让两边皆乖乖停下了动作。   “于衡。”他看向于衡,“你说这令有假,有何依据?”   于衡道:“回禀殿下,锦衣卫虽奉天子密令,然密令只传指挥使,如今家父未见,这金丝绫锦无论是不是真的,都不会是密令。”   杨世醒“哦?”了一声:“可依副指挥使之言,若指挥使不在,副指挥使可暂代其职。”   于衡不假思索道:“不可能。除非指挥使身故或被罢职,副指挥使方可临危受命,且定会随授任命文书,晋升锦衣卫指挥使,不然不可受命。”   他看向刘百钊:“此律自设锦衣卫以来未有变更,大人不会不知道。大人如此言之凿凿,确信密令为真,想来已是升为指挥使。不知大人可有任命文书?”   刘百钊憋红了脸,没有说话。   杨世醒看着他的模样,嗤笑着替他把回答说了:“看来是没有。”   于衡继续道:“还有一事,于衡本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但情况紧急,也不得不如此了。”   他举起手中绫锦:“天子密令并非圣旨,不托金丝绫锦之形。这绫锦越真,就代表它越假。副指挥使,你假传密令,有何居心?”   刘百钊面色大震:“不!这不可能!一定是你在胡说八道!你既非锦衣卫更非指挥使,说这些话没有任何依据!你凭什么断定它不是真的?!”   于衡道:“就凭家父是锦衣卫指挥使。”   “荒谬!”刘百钊大喊,“你爹是锦衣卫指挥使又怎样?难道他把锦衣卫的秘密告诉了你?那就是你们于家父子违律!这密令是宫中总管亲自交到本官手上的,岂会有假?!”   “总管?”杨世醒冷不丁出声,“宫里的哪位总管?”   刘百钊一噎,脸色十分好看,半晌才吭哧着道:“……不知是哪一位总管。”   他回答的态度颇为滑稽,于不情愿中带着几分不敢不从的恭敬,让一直紧悬着心的阮问颖都忍不住感到些许好笑。   “这可奇了。”杨世醒道,“宫中只有一位高总管,刘大人应当识得他。”   刘百钊开始流下冷汗:“这、这……”   见状,阮问颖忍不住讥讽:“想是刘大人被密令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受托重任,完成之后即可跃升指挥使,一统锦衣卫,这才连真假都不辨地着急赶来。”   “还是说,”她道,“刘大人知道这密令不是真的,但不在乎?”   刘百钊既惊且怒:“本官对陛下一派忠心,天地可鉴!你这丫头片子休要惑言——”   “刘大人!”杨世醒冷冷投去一瞥,“慎言。”   刘百钊一下闭了嘴。他在后来几度张口想要继续说话,但都慑于对方之威,放弃了。   还是杨世醒慢悠悠道:“是真是假,把人叫来一问就知。刘副指挥使,对方现在何处?不会在把密令给了你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吧?”   刘百钊翕动了一下嘴唇:“不……他还在我、还在下官居处。”   “那就劳烦副指挥使派人去把他叫来。”他道,点出几个人,“三益,你带着他们跟随副指挥使的人走一遭。”   又看向齐江,“也请齐大人派几名羽林卫同去,避免双方到时发生什么说不清的纠纷。”   “是。”齐江没有多言,痛快地照着他的吩咐做了。   刘百钊看起来也失去了说话的欲望,脸色在难看中夹杂着几分灰败,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对身旁的锦衣卫发下示意:“……带他们过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杨世醒没有干等,把注意力转向举着瓷瓶的宫侍。   阮问颖也跟着看过去,发觉对方双臂颤抖,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杨世醒打量了他片刻,道:“抬起头来。”   宫侍抖得越发厉害,不止手抖,腿也开始抖,最终膝盖一弯,跪在了雪地里。   到这时,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发觉不对劲了。害怕可以理解,害怕成这副模样就不应该了——倘陛下真有赐死之心,怎会派此等胆小懦弱之辈过来?   阮问颖立时心中有了底,喝斥道:“殿下在问你话呢,没听见?抬起头来!”   宫侍被喝得浑身一颤,瓷瓶从手中掉落,滚入雪地。他也顾不得去捡,就着这么个跪地躬身的姿势,慌忙磕起头来:“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第292章 齐大人已将殿下和阮姑娘带到   宫侍的这番举动一出, 刘百钊的脸色彻底不好,差点也跟着站不住了。   “你!”他怒而骤嚷,青筋暴起,如非有锦衣卫和羽林军拦着, 恐怕已将手中刀刃劈在那宫侍身上, “你竟敢——!”   宫侍磕头不停,很快磕红了额头下方的一小片雪地:“奴才也不想这么做, 是李总管说此乃陛下旨意, 金丝绫锦做不得假, 奴才才跟着过来——非是奴才存心谋害殿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李总管?”阮问颖先是疑惑,“什么李总管?宫里不是只有一个高总管吗?”接着就是一顿, “太后宫中的李总管?”   “是、是!”宫侍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连声附和,“就是太后宫中的李总管!”   “奴才是在清宁宫当值的小黄门, 平日里只做些洒扫之事, 别的什么也不懂,是被李总管威逼利诱着骗过来的!殿下明鉴!姑娘明鉴!”   阮问颖不信他真的什么都不懂, 不然不会三言两句就把责任全部推卸, 求饶时还不忘了带上她,但也能够理解,在宫里求生存的人总是要学精明点的。   且其既然已经认罪,有些事就可以暂时放一放,先弄清楚更重要的部分。   她看向杨世醒,在得到后者“随便问”的示意之后, 放心大胆地询问起来:“休要狡辩!若真是陛下旨意, 自有高总管发下吩咐, 何时轮得到李总管?”   宫侍继续磕头:“奴才也有这个疑惑, 可李总管御下严苛,奴才不敢……不敢多问。且他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又拿了金丝绫锦,奴才、奴才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欺骗奴才——姑娘明鉴啊!”   “想让我明鉴,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阮问颖道,“李总管是何时对你说这事的?又是怎样一个具体的说法?当时你们周围都有谁?还有……”   宫侍对这一连串的询问知无不言,等三益一行人回来复命时,众人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被押着提上来的人正是清宁宫中的李总管,刘百钊看见他,眼睛都要红了,提着刀就想砍过去,被杨世醒厉声喝止:“住手!留着他的命!你若还敢擅动,便以灭口之嫌与他们同罪论处!”   刘百钊动作一僵,转过身向着他重重跪下:“下官罪该万死!不该轻信小人,冒犯殿下!下官该死!请殿下责罚!”   前倨后恭的转变让阮问颖心中冷笑,十分想回答一声“那你就以死谢罪吧”。   不识天子密令尚且情有可原,但高总管他不可能不识得,忽然出现一个陌生宫侍,传达来一道惊天旨意,正常人会不确认一下真假就照着做吗?   他能相信这道所谓的密令,要么是立功心切,要么是早有此意。   阮问颖不觉得刘百钊会有此意,但也同样不觉得他纯粹是被功利蒙住了眼。   他一定是在心里有所考量,知道这密令有问题,但决定拼拼运气——能以金丝绫锦作假的,普天之下,没几人有这能耐。   它的出现,代表双方的斗争已经到了最关键处,他若能抓住这个时机,休说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唾手可得,一颗心自然蠢蠢欲动。   可惜他看轻了杨世醒,算漏了齐江,算漏了于衡,甚至算漏了陛下。   阮问颖敢肯定,如果刘百钊在带着锦衣卫过来时没有齐江拦着,或者羽林军晚了一步,现在的情形就不会变得这么容易。   当然,就算他什么都没有算漏,她也不相信他是杨世醒的对手,与齐江和于衡的周旋反而救了他一命,使他没有真正做出冒犯之举。   所以面对他的这番请罪,阮问颖只觉得恶心作呕,不想多瞧。   她能想到的,杨世醒自然也想得到。他轻轻一笑,不予理会,仿佛没有听见刘百钊的话,把目光投向被绑着的清宁宫总管。   “李总管。”他道,“数月不见,别来无恙?”   李总管挣扎着扭动身体,被三益一脚踢上腿弯,扑通跪倒。接着,三益又弯腰欲取塞在其口里的布团,但被杨世醒阻止了。   “不用叫他说话了。”他道,“我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大部分经过,不需要再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来,只要确定他是这个人就好。”   “齐大人。”他看向齐江,“不介意我在回宫途中多带几个人吧?”   齐江拱手,眼底露出几分钦服和欣慰:“但凭殿下吩咐。”   “很好。把他们两个人绑起来,带走。”   李总管在这时看起来有点后悔了,“唔唔”挣扎着想要说话,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杨世醒给予的最后机会,只能在绝望中被三益拖走。   一旁的宫侍也被护卫架起跟上,先前掉落在雪地中的瓷瓶亦被小心拾起,遵从杨世醒的吩咐妥善处理。   “至于刘大人,”杨世醒漫不经心地朝刘百钊投去一瞥,“显然已经不能再胜任副指挥使一职。我虽不能越俎代庖,处理锦衣卫事宜,但暂时调动几下安排还是可以的。”   “于衡,”他发下吩咐,“由你暂代副指挥使,统领行宫一干锦衣卫。有异动者,格杀勿论。”   “是。”于衡行礼接令。   看着刘百钊在一瞬间变得死灰的脸色,阮问颖大感快意,虽然她有些担心于衡能不能做到杨世醒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只要能让刘百钊落不到好,她就乐意。   且这副指挥使一职除了于衡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单是看在他父亲的份上,锦衣卫就会多给他几分薄面,他在平日里又耳濡目染,接手之后应当不会闹出太多乱子。   说到底还是于衡的身份合适,如果换了别人,这时的安排就会成为难题,先前论证密令为假时也不会具有那么高的信服力。   陛下恐怕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在当年选择他作为杨世醒的伴读……当真是用心良苦。   忽然闪过的想法使阮问颖心底升起一阵惆怅,意识到陛下对杨世醒有过多少真切的关爱,他们原本是一对多么融洽、和谐、美满的父子。   而现在……   阮问颖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左右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能知晓全貌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她团了团手,发觉手被冻得很冰,睫翼也冰冰凉凉的,显是沾化了不少雪水。   这也难怪,他们在雪地里站了许久,雪还一直不停地下,方才情况紧急,顾不得许多,此刻事情暂缓,冷意便在一瞬间漫了上来。   虽然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挡住了大部分雪花,但也真的觉得有点冷了。   她看向杨世醒:“我们上马车吧?这雪下得好像越来越大了……”   她没有直接说冷,但杨世醒看她的脸色哪里有不明白的?当下止了话,带她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对外下完最后几道指示。   马车内不算奢华,但很舒适,铺了厚厚的毛毡,烧着融融的炭火,还有几个小巧的熏炉供人放在怀中取暖。   杨世醒倒给她一杯热茶,看着她缓缓喝下,关切询问:“暖和点了吗?”   她点点头,舒出一口气,既为身体的回暖,也为车厢里的一应陈设。   如果齐江此行是带杨世醒回宫领罪的,亦或陛下在传旨时露出过什么不好的神色,这里头就不会这样布置周全,又有毛毡又有炭火,还有热茶和点心。   不过她不敢把事情往太好处想,免得期望落空时一下跌进深渊,也不想给杨世醒带去无谓的猜测,虽然他可能比她想得更深、更明白。   所以她没有把这份心思表现出来,只做出一副除去寒气的模样,微笑应道:“嗯,我好多了。你呢?觉不觉得冷?”   他同样朝她笑了笑,道:“我还好,不冷。”   马车辚辚向前驶去,与羽林军齐整的步伐声混合在一处。   阮问颖依偎在杨世醒的怀里,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亦有许多话想要同他问。   比如太后是怎样拿到金丝绫锦的,又为什么想要他的性命。如果陛下召他进宫是为了发落问罪,那么太后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只消静候佳音即可。   而如果陛下不准备这样做,那么召他进宫又会是为了什么?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享受这或许是最后一刻的相处时光。   杨世醒也没有开口,沉默地环抱着她,偶尔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与她一起前往未知。   ……   马车停下时,大雪依然没有停,积雪达到了半尺深。   幸而宫人打扫勤快,清理辟开了一条道,要不然以丹凤门到紫宸殿的距离,怕是能把双脚都走湿。   阮问颖不怕湿,但不想太狼狈,好像他们真是囚犯似的。虽然他们在不久之后或许真的会变成阶下囚,可至少现在还不是,要保持住仪态。   宫侍似乎也不觉得他们可以被怠慢,见到他们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行礼,凑上来撑伞给他们挡风雪。   就这样一路行至紫宸殿,虽然身上被雪水打湿了不少处,但好歹还算齐整,能够见人。   不过很快,阮问颖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了。   紫宸殿内一如既往的威严庄重、肃穆凛然,陛下高坐尊位,太后垂坐西首,一眼望去能使人的呼吸停滞,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压迫。   “陛下。”高总管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礼,“齐大人已将殿下和阮姑娘带到。”   这不是什么好预兆,高总管侍奉陛下多年,虽一贯恭谨,但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小心,连声大气也不敢喘。   阮问颖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也紧张地冒出冷汗。她努力使自己维持住平静,随杨世醒一道跪拜行礼。   陛下没有免他们的礼,让他们继续跪着。   甚至连第一句话也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对齐江道:“朕记得,圣旨里写的是宣六皇子入宫,不得有误。为何你不仅耽误了时辰,还多带了一人过来?是要抗旨不尊吗?” 第293章 你们这一个个一唱一和的,是要逼死哀家吗!   齐江一惊:“回禀陛下, 微臣——”   “不关齐大人的事。”杨世醒开口,“带表妹过来是儿臣的主意,齐大人几次三番阻拦都不成功,这才无奈应下。至于耽误时辰——”   他抬起头, 目光扫过坐在西首的太后, 微微一笑:“就要问皇祖母了。”   当看到他毫发无损地进殿时,太后的脸色就已经不好, 此刻更是越发难看, 于惊怒中带着难掩的紧张, 呵斥:“问哀家什么?你莫要信口雌黄!”   杨世醒故作疑惑:“孙儿还什么都没有说,皇祖母怎么就知道孙儿要信口雌黄了?”   太后瞠目:“你!”   陛下露出一丝厌烦:“想说什么, 都清楚明白地说, 别在这里打哑谜,朕受够了。”   “齐江。”他点名道, “你来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齐江应首,把行宫里发生的事如实道出。   末了, 道, “那两名宫侍已被微臣押至殿外,陛下可要宣他们一见?”   陛下道:“宣。”   二人很快被带了上来,皆双股战战、惊惧不已,不等陛下发问就扑通跪下,磕头告罪求饶。   陛下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询问太后:“不知母后可识得此二人?”   太后脸色微白, 强撑着道:“不识得!”   正在求饶的李总管闻言抬起头来, 含着悲切望向太后:“太后!奴才无能!遭奸人谋算, 使太后陷入不义之地, 奴才愿一死以谢罪!”   说完他就准备咬舌自尽,被三益眼疾手快地拦住,一把卸了他的下巴。   杨世醒哂笑旁观:“或以家人性命相挟,或以忠心耿耿为筹,逼迫手下人在事发后畏罪自尽,不牵连自己。多少年的陈词滥调了,怎么还是唱不厌?”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真相说出来。”他道,“你好好想想,是要在陛下跟前将功折罪,还是在紫宸殿上负隅顽抗。”   他示意三益把对方的下巴接回。   李总管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看起来比先时还要充满畏惧,但没有再自尽了。   他颤声道:“奴才、奴才……”   太后高声喝骂:“你这个狗奴才,哀家平日里是怎样待你的,你都忘了吗!看你这般模样,竟是被他人收买,想要陷害哀家?哀家真是瞎了眼,养出你这么一条白眼狼!”   不知是被这番话语戳中了何处,李总管忽然身体猛地一抖,不断磕头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奴才是被太后威胁,才不得已做下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奴才也是没办法啊!陛下开恩!”   “满口胡言!”太后的声音也跟着发抖了,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   她看向神情莫测的陛下,道:“不错,此人是清宁宫中的总管,可难道凭他的几句话就能定哀家的罪吗?万一他是被谁收买了呢?”   她看向杨世醒,目光似要把他千刀万剐:“万一这是你的一出苦肉计,专门演来欺骗陛下呢?!你说哀家假传圣旨要你的性命,证据呢?证据何在?!”   “证据就在这里。”杨世醒示意三益拿出金丝绫锦,“这绫锦和上面的玉玺印章均非常人可得之物,父皇只消搜查一番就能找出真相。”   绫锦被三益转交给高总管,又由高总管上呈至陛下手中。   陛下接过,展开一看,半晌没有说话,神情也无多大变化。   但太后已是有些坐不住了,苍白着脸色道:“皇儿莫要相信这孽障的话!他恼恨哀家多年来对他的冷眼慢待,与哀家早有旧怨,做出这种贼喊捉贼的事,不奇怪!”   杨世醒道:“那依皇祖母之言,以皇祖母同孙儿之间的旧怨,做出这种赶尽杀绝的事,也不奇怪。”   “你!”太后愤恨地看向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陷害哀家!你别以为这样做,就能让陛下冤枉哀家!哀家告诉你,陛下不是能被你随意糊弄之人!”   话毕,她把目光转回到陛下身上,换上一副凄婉的语调:“皇儿,你可要相信你母后!”   陛下没有应话。   他缓缓收起绫锦,看向还在不断磕头求饶的李总管,道:“你告诉朕,太后是拿什么威胁你的,又是如何指使你的。”   太后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皇儿!”   李总管面露惊喜:“谢陛下开恩!奴才本是太后娘家的家生子,在小时被送进宫来服侍太后,其余家人依旧留在太后娘家做事。太后正是拿奴才家人的性命相要挟,才使奴才不得已听命。”   “至于如何指使……太后、太后以往在关心陛下行踪时,曾在紫宸殿差派过几人,就是他们盗取了绫锦、盗印了玉玺,陛下只需提审他们,就能知道奴才所言真假……”   越说到后面,李总管的语气越轻微发颤,因为不管是窥探天子踪迹,还是在紫宸殿中安插人手,都是无法容忍的大罪,哪怕做下这些的人是天子之母也不行。   太后坐立不安:“皇儿,你、你莫要听他胡说,母后没有——”   陛下没有听她说完:“朕知道了。你说的那几个人是谁?”   李总管小心翼翼地报出几个名字,在最后悲声道:“奴才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但求陛下看在奴才是被太后胁迫的份上,饶了奴才家人一命!求陛下开恩!”   陛下道:“朕允了。”   闻言,李总管流下激动的泪水,砰砰磕头不停:“奴才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宫侍见状,连忙也跟着有学有样地磕头:“陛下!奴才也愿意将功折罪,求陛下放过奴才的家人!”   陛下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宫侍道:“太后用来谋害六殿下的那瓶霸药,是羽林军副统领姚大人从宫外带进来的,姚大人在暗中替太后办了许多事!”他把那些事一一道出。   阮问颖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暗道此人果非寻常宫侍,能知晓太后这些不为人知的秘事。   想想也是,太后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普通宫侍去做?定会派遣心腹,只是没想到两个心腹都这般干脆利落地交代了。   同时,她也心生感慨,想不到太后居然把羽林军副统领收买了,还真是拔出萝卜带着泥,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会不会听到更多骇人听闻的消息。   宫侍的这一番交代下来,陛下的脸色无甚变化,倒是齐江悚然一惊,忙忙叩首请罪:“微臣失责,没能察觉此事,请陛下降罪!”   太后被气得几乎发抖:“什么失责,什么谋害,哀家全都听不懂!你们这一个个一唱一和的,是要逼死哀家吗!”   “皇儿!”她哀切地看向陛下,“你真的相信这些奴才说的话?不相信母后?”   陛下没有看她:“朕心中自有决断。”   他发话道:“把这两人带下去,杖毙。按例给他们的家人补贴安葬银两。还有他刚才报出名字的那几个人,也都拖下去杖毙。”   高总管躬身应诺,将不断磕头谢恩的两人带下。   阮问颖心中一跳。   补贴葬银意味着家人不会受到牵连,无怪乎二人如此感激。虽然那李总管是顾家的家生子,若被顾家人得知他出卖了太后,不知道他的家人还能不能安好,但这也是后话。   问题在于陛下说的后半句话。   即使以常理推断,李总管不会到这时还替太后卖命,在报出的几个人名中作假,陛下也不应该如此痛快地照单全收,半点求证不做地就定了那几人的死罪,还用了“拖”这个字。   除非陛下早就知晓这几人的罪状……   阮问颖忽觉一阵寒意上涌。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弄得心神混乱,想太多了,然而,陛下在接下来的一番话,却验证了她的猜想。   他对齐江道:“你带着几个人去,把姚铸押入刑部大牢,听候问审。”姚铸是羽林军副统领的名字。   又宣锦衣卫指挥使入殿,命其前往行宫,将刘百钊押下诏狱,同样听候问审。   二人皆领命而去,殿中一时冷清下来,让阮问颖的心也跟着发起了冷。   陛下果真早已知晓紫宸殿中事?还是说,锦衣卫副指挥使和羽林军副统领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定罪,而那几名宫侍不过下人奴才,可以不必在乎他们的性命?   如果陛下真的早就知晓了此事,那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他也早早知晓了太后的打算,知晓太后欲假传圣旨,取杨世醒性命?   这样一来,陛下自他们进殿后的种种反应,就能够说得通了——之所以没有神情变化,不是因为君王喜怒莫测,而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一切,知道孰是孰非,所以才不在乎杨世醒与太后的争执。   阮问颖觉得可怕。   这就是天子吗?将一切掌控在手中,他们所有人的举动都瞒不过他的法眼?   同时,她也觉得很荒谬,很可笑。   这算什么?一场考验,一次看戏吗?那他们算什么?戏台上的戏子,跳梁小丑吗?   她咬紧唇,忍不住想要看向杨世醒,期望从他那边获得安慰。   但她最终没有这么做,不管他们是戏子也好,还是跳梁小丑也罢,他们此刻的命运都被掌握在陛下手中,想要顺利落幕,就得接着把这出戏演下去。   所以她继续在大殿中跪着,低头垂首,沉默无言,争取不吸引旁人的一丁点注意力。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对杨世醒的埋怨,埋怨他为什么不肯离开,为什么不肯抗旨,为什么要回宫来。他就如此信任陛下,相信陛下不会把他怎么样吗?   不过很快,这丝埋怨就消失了,因为是她自己要跟着他回宫的,且她的这项选择并非基于他对陛下的信任,而是对他的信任,她相信他会把一切应对好。   事实上,他也的确应对得很好,不管陛下心中如何作想,从发落宫侍、拘押刘百钊等一系列举动上来看,他都在与太后的较量中占据了上风。   接下来,就要看陛下对他本身的态度了…… 第294章 在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至高无上,那就是皇权   发落完毕后, 陛下屏退左右,只留下太后、杨世醒与阮问颖四人在殿。   许是见殿中没有了外人,又或许是自觉再不开口就要被陛下问罪,太后苍白的脸庞上涌起一丝愤怒的血色, 冷笑连连。   “好, 好,真是哀家的好儿子……既然陛下定了哀家的罪, 那哀家也不多说什么了, 陛下尽管处置罢!”   话虽如此, 她的神情却明显表示,倘若陛下果真顺着此话问罪, 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而陛下也神色淡淡, 没有半分动怒的模样:“母后何必说这些气话?儿子并无此意。”   太后道:“我看你有的很!不错,哀家是假传了圣旨, 想要取这孽障的性命, 但哀家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这孽障混淆皇室血统,罪不容诛!你因多年父子之情不忍心对他动手, 哀家可以理解, 但不能因此让他逍遥法外!你不当恶人,哀家来当!”   终于!   阮问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终于要谈及真相了……!   当年——到底是——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加速流动,耳旁一阵嗡鸣,半晌,才注意到身旁的杨世醒在说话。   “皇祖母慎言。”相比起太后的疾言厉色,他的态度要镇定得多, “混淆皇室血统乃是大罪, 孙儿不敢担当此罪, 还望皇祖母口下留情, 莫要污蔑孙儿。”   太后冷笑:“污蔑?你母后已经亲口承认了此事,此刻正在后面的内殿里跪着,哀家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何来污蔑?”   杨世醒听罢,神情没有多少波动,也没有理会太后,看向陛下,询问道:“皇祖母此言当真?”   陛下看着他,沉默了稍顷,道:“当真。”   他立即道:“还请父皇饶过母后。母后大病初愈,受不住罚,倘若母后果真犯下大错,孩儿……罪民愿意替家母承担所有罪责。”   注意到他称呼的改变,太后露出得意痛快的神情:“堂堂一国之母,居然犯下如此丑事,真是枉费了先镇国公对她的教导。你也不必急着替你娘揽罪,你们两个都是死罪,谁也逃不过!”   杨世醒笑了一声:“这倒是奇了。我的相貌与陛下有五分相似,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我是陛下子嗣。太后却这般言之凿凿,说我混淆皇室血统,那么敢问太后,我是谁的孩子?”   太后脸色一变,骂道:“大胆!你娘都已经承认的事,你还敢狡辩!”   “不敢。只是希望太后告知真相。毕竟人非石水,总有来处,想要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在情理之中。”   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口不择言道:“谁知道你是从路边抱来的哪家野种!你休想利用这种问题来拖延时间!哀家告诉你,你和你娘的结局已经定了!”   杨世醒倏然收了笑,快速道:“好,太后不肯说,我来猜。我既不是陛下的孩子,又与陛下长得如此相像,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太后猛地起身,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恼怒与惧意:“你住口!”   “——信王。”杨世醒没有停顿地说完这句话。   他看向陛下:“我是信王的孩子吗?”   陛下盯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希望是吗?”   “他不是!”太后喘着颤抖的气,“他就是一个从宫外抱来的野种,怎么可能会同和儿扯上关系!成儿,你要相信和儿,相信你的弟弟,他不会、不会——”   说到后来,她说不下去,眼中的恨意几乎滔天:“都是那个贱人的错!要不是那个贱人,今日怎么会发生这些事!都是那个贱人害得你们兄弟反目!哀家这就去杀了她,杀了她!”   她说罢就要往内殿而去,但被陛下拦住:“母后且慢。”   太后不可置信:“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维护那个贱人?!”   陛下道:“这是儿子的私事,母后无需过问。”   太后怒极:“私事?这算什么私事!这分明是皇室的事,是天下的事!陛下莫要为了一时不忍,而铸成大错!”   陛下神色一冷:“国事太后就更不应该过问。混淆皇室血统是大罪,矫行诏令又是什么罪行,太后可清楚吗?”   太后一惊,身形微微一晃:“皇儿这是何意?母后、母后是在为你着想,才擅自——”   陛下道:“哦?原来母后有未卜先知之能,在没有事发前就料到了今天,提前于紫宸殿中埋布眼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这话语气平平,听起来没有任何追究之意,太后却被他说得往后一退,险些维持不住平稳:“这……母后、母后不曾……”   “到底有没有,母后心中清楚。”陛下道。   他忽而扬声吩咐:“来人,送太后回宫。太后贵体不和,需于宫中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清宁宫掌殿典司照看太后不周,即刻免除职位发往掖庭,以儆效尤。”   突如其来的圣令吓了阮问颖一跳。   这一通旨意不仅软禁了太后,还把太后身边的纪姑姑也发落了,再加上先前的李总管……陛下这是要把太后的左膀右臂都卸下,让她彻底成为一个废人啊!   太后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哆嗦着失去血色的嘴唇,整个人看起来既愤怒又痛苦:“你——!”   陛下直对上她的眼神,神情冷毅:“太后莫要怨怪,朕已经容忍了许久,但凡太后没有在今日假传圣旨,朕都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是太后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皇儿!”   “送太后回宫。”   太后在绝望与挣扎中被送走。   紫宸殿再一次冷寂下来。   阮问颖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猜到了陛下一早就知晓太后之事,但没有想到陛下会这般干脆利落地发落,并且发落了个彻底。相比起来,杨世醒在行宫中的软禁几乎算不上是软禁。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陛下对两个人的差别对待,甚至太后能有这一场发落都是好的,换成别人,陛下在方才下的就不是旨意,而是极刑了。   ——因为太后触碰了最不能碰的天子逆鳞,皇权。   在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至高无上,那就是皇权。   即使本朝的惯例是帝后共治两殿,占主导地位的也永远是帝王。更不要说皇后从未参与过朝政,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独揽大权,如何能容忍他人觊觎?   哪怕是太后也不行。   哪怕是杨世醒也不行。   阮问颖的手心渗出点点凉意。   她想起杨世醒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在紫宸殿中安插了人手……不,是紫宸殿中有能为他所用之人,所以才能在当初传给她那张“莫应口”的字条。   那么……陛下知晓此事吗?像知晓太后的手脚一样,知晓他的动作吗?   阮问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陛下却在这时忽然出声:“颖丫头。”   她吓得身子一抖,险些忘记该怎么开口,片刻方发着颤应道:“是……臣女在。”   杨世醒道:“父皇。”   陛下嗤笑:“怎么叫回父皇了?方才不是还自称罪人吗?”   他立即改口:“陛下。阮姑娘是凭着对世醒的一腔真心跟过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请陛下明鉴。”   “不知道?”陛下重复,似乎对此说法颇有兴致,“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要把她带过来和你一起领死?那她的这腔真心可是都错付了。”   阮问颖见势不好,连忙抬首道:“回禀陛下,臣女——”   陛下用手势阻止了她:“再者,颖丫头是朕的外甥女,舅甥之间说话,何时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他看向她道:“颖丫头,舅舅问你,方才的那一出戏好不好看?”   杨世醒略微提高了声音:“父皇。”   “你住口。”陛下指指他,示意他不要说话,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阮问颖的身上,询问她,“颖丫头,你说说,方才我们杨家的这一出戏,好不好看?”   阮问颖冷汗涔涔,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拷问。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是有什么用意吗?她应该怎么回答?   “怎么,”陛下看着她,“回答不上来?”   她手心发麻,大脑一片空白:“臣女……臣女……”   或许越紧张越喜欢胡思乱想,在如此一个紧要的关头,她明明什么回答都想不出,却还是分拨了一点思绪出去,想着,她总算是知道太后先前的心情了。   难怪太后在开始时尚能理直气壮,到最后却连强撑颜面都做不到。原来面对天子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杨世醒是怎么能那般轻松,没有一点胆怯与害怕的?   对了,杨世醒。换成是他,会如何回答陛下这个问题?   阮问颖飞快地在心中思考。   她不敢犹豫太久,害怕陛下等得不耐,同时,也或许是被杨世醒传染了,当一个答案浮现在她眼前时,她只花费了极短的时间来权衡利弊,就把心一横,豁出去道:“臣女觉得……不好笑!”   陛下“哦?”了一声:“不好笑?”   她硬着头皮道:“是……不好笑……”   陛下神情莫测。   “既如此,”他道,“那舅舅便再让你看一场好戏吧。”   “提张氏上来。” 第295章 你活该!   张氏被带到了殿上。   对于这位曾经的宠妃, 阮问颖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不熟悉。   她知晓对方的阴谋,明悉对方做下的种种事宜,包括小时候的行礼风波, 也使她记住了陛下的后宫有这么一个人, 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 她才真正看清了对方长什么模样。   从五官上看, 张氏生得很柔美, 是个典型的美人,难怪能得到陛下多年的宠爱。   不过也许是上了年纪, 也许是一连串的变故和数月的禁足使她受到了打击, 现在的张氏看上去就像一朵凋零的花,使人见了心生感慨, 不知是时光磨人还是世事磨人。   “妾身见过陛下……”张氏踉跄着行礼, 声音颇为嘶哑。   见状,阮问颖心头微跳, 暗想其莫非是受了刑?不然再怎么沧桑也不至于此。   她有些心惊胆战地想着, 陛下把受过刑的张氏叫来是为了什么?警告她的下场很有可能与其一样吗?   很快,阮问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陛下没有把张氏叫起,就这么让她跪着,慢条斯理道:“把你先前对朕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张氏喃喃:“话?……什么话?”   “你知道是什么话,别来挑战朕的耐心。”   张氏发出一声轻笑:“陛下何时对妾身有过耐心了?从妾身入东宫至今二十载, 陛下不一向都是对妾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毫无耐心可言的吗?”   陛下对此说了两个字:“放肆。”   他道:“看来你是见当年事迹败露, 性命不保, 便破罐破摔了。不过,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你儿子的性命呢?也不准备顾了吗?”   “我儿子?”张氏看向他,一双杏眼能依稀分辨出曾经的美丽,“只是我的儿子吗?那也同样是你的儿子,陛下。”   陛下讥讽道:“朕可不敢确定。也许明天就有哪个人跑过来对朕说,你的儿子不是朕的孩子了。”   张氏沙哑地笑了:“陛下多虑了。在陛下的心中,除了六皇子外,其余皇子公主都够不上陛下的孩子,妾身的孩子自然也够不上……可惜,可惜啊……”   陛下道:“可惜什么?可惜这被朕唯一视为亲子的孩子,不是朕的孩子?”   听闻“唯一”、“亲子”二词,张氏脸色一沉,流露出彻骨的嫉妒和恨意。   她大声道:“不错!你唯一视为亲子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你妻子和奸夫的孩子!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的滋味怎么样?被心爱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杨暄成,你活该!”   阮问颖大为震惊,想不到她敢这般直呼陛下名讳,还说下这些……这些大逆不道之话。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吗?也不想杨士范活了吗?   果不其然,在面对太后和杨世醒时都神色淡淡、使人瞧不出心底在想什么的陛下,在张氏的尖声利叫下陡然变了脸色,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杀意。   阮问颖不敢去想这杀意是针对谁的,勉强按捺着颤抖的心跳,继续跪在殿中。   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陛下的变色没有持续很久,转瞬即逝,再回眼时,他依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既然你觉得朕活该,那就把当年的事都说出来,让他们好好瞧瞧朕的笑话。”   “是。”张氏含着疯狂的笑道,“妾身遵旨。”   “当年,妾身的孩子因为冲撞皇后死了。哦,陛下或许已经忘了,那时候妾身有个孩子,是陛下的二皇子,白白胖胖,可爱极了,可惜还没有出襁褓,就被陛下的一通怒火吓死了。”   “是不是很可笑?天底下竟然有被父亲吓死的孩子,竟然有吓死孩子的父亲。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在我的孩子去后不久,皇后就有了身孕,陛下大喜过望,赏赐皇宫上下甚至整个长安,宫里宫外人人喜气洋洋,唯独我在为自己的孩子伤心垂泪。”   “那个时候,陛下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孩子呢?记不记得这个孩子被自己吓死了呢?应当不会记得吧,毕竟在得知皇后有喜后,陛下曾亲口说,终于要为人父、迎亲子了。”   “至于我们这些后宫嫔妃的孩子,在陛下眼里算得了什么呢?若非有太后主持公道,有群臣阻拦,还有皇后的大度,恐怕我们连孩子都不会有,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陛下开口:“你既然清楚你的孩子是因为皇后大度才有的,那为什么不感激皇后,反而对皇后心生嫉恨?”   张氏恨声道:“自然是因为我的孩子也是为了她才没的!”   陛下不为所动:“是吗?朕怎么记得,是你屡屡冲撞皇后,行事实在过分,朕教训了你一顿,才把那孩子惊着的?你才是害死自己孩子的罪魁祸首。”   “我不是!”张氏癫狂起来,“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去找那个贱人麻烦?还不是因为你一直把心放在她的身上!如果你能多看我一眼,只要一眼,我都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嫉妒皇后。”陛下道,“朕是没有多看你一眼,但朕也没有多看其余嫔妃一眼,为何就你一人跑去找了皇后麻烦?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   张氏痴痴地笑着:“我当然想过。是因为我瞎了眼,蒙了心,把一腔真情倾注在你的身上,谁知你竟是这天底下最薄情的男子,把我用过便扔了。我怎么能忍,怎么能承受得住?”   “笑话。”陛下道,“朕若薄情,今天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不会是两个皇子的生母了。朕给了你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居然说朕薄情?”   张氏含泪颤笑两声:“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以为我缺这些东西?我是先宝定侯后人,张家嫡女,就算没有你,我也照样能过得很好!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通通不稀罕!”   陛下冷眼看她:“你不稀罕是你的事,朕自问已经做到了该做的一切,待你不算薄情。”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张氏叫喊,“阮妍是你的心肝宝贝,是你要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是你孩子的母亲,那我呢?我算什么?我和我的孩子算什么?!”   陛下皱眉,有些奇怪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   “你是朕的妾室。”他道,“这不是从一开始就确定的事实吗?不然你还指望自己是什么?朕的妻子?”   张氏一震,怔怔流下两行泪:“是啊,我是你的妾,不管是太子侧妃还是贞妃,我都是你的妾……可是陛下,我曾经有多么想要当你的妻子,你应该是知道的……”   “朕不在乎。”陛下冷酷道,“朕的妻子只有皇后一人。”   他的话语像一柄利剑,直直刺向张氏的胸膛,让她的脸庞在一瞬间失去所有颜色。   她委顿在地,流着泪,喃喃地念着:“不错,你是在当初同我说清楚了,你的妻子只有她一人……是我自命不凡,以为能凭一颗真心打动你,到头来……你连一眼都不稀罕看……”   “可是为什么,你对她如此情深似海,还要纳我呢?”她抬头望向他。   “为什么要对我温言软语,同我耳鬓厮磨,给我宠爱,给我关注,给我呵护?”   “为什么要让我沦陷在你的柔情里,不可自拔,最后眼睁睁看着你离开,不再回来?”   陛下再度皱了皱眉:“朕不记得自己有给过你这么多东西。”   张氏凄婉一笑:“陛下当然不记得,因为陛下从来不觉得这些是对一个女子的宠爱。”   “在陛下眼中,我们就像是养在舍笼里的猫猫狗狗,让陛下高兴了,陛下便给点赏赐,惹陛下生气了,陛下便给点惩罚,对不对?”   陛下看着她,不置可否。   张氏明白了答案。   她眼中的最后一丝期望彻底消散:“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杨暄成,你好狠的心!”   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中:“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如果早知你没有心,我怎么会喜欢你?怎么会嫁给你?!”   “不、不——不对!不是你没有心,是你的心被人夺走了,在她没有出现之前,我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你会听我弹琴,陪我下棋,陪我吹笛奏乐……都是她把你夺走了!”   “所以我恨她,恨她夺走了你,夺走了我的孩子,夺走了我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该死!她该死!”   陛下脸色发沉:“所以你害了她?”   张氏一顿,看向他,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妾身岂敢?陛下曾经对妾身说过的话,妾身一个字也不敢忘,为了不使家族蒙羞,不牵连到族人,妾身怎么敢对皇后动手?”   “而且皇后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时候遭人害过了?还是说,皇后如今的遭遇,正是因为妾身的迫害?那可真是冤枉妾身了,妾身便是再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强迫她怀上信王的孩子——”   陛下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一寸寸冷凝起来,彰显出他此刻的心情。   张氏看在眼中,露出一个报仇雪恨般快意的笑:“是她自己选择了信王,选择了你弟弟,抛弃了你——杨暄成,你活该!” 第296章 【四更】陛下既然夺了弟媳,就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在张氏含恨带痛的混乱叙述中, 阮问颖逐渐了解了当年事情的全貌。   和她从杨世醒那里听到的差不多,但多了点细节——   张氏痛失爱子,恰逢皇后有孕,她便把这份痛苦转化成了对皇后和其腹中孩子的恨。   然而她在之前因为冲撞皇后, 得到了陛下的警告, 她若再行对皇后不敬,就要她的族人牵连受罚。   她不敢贸然行事, 只能把这份恨藏在心里, 规划着, 忍耐着,等待着可以释放出来的一天。   她借口失子伤怀长居寝宫, 暗中同娘家往来书信, 布置人手,最终成功往长生殿安插了人手, 在皇后生产当晚偷偷潜入, 扼杀了对方诞下的孩子。   诡异的事情却发生了:在那个孩子被扼死之后,稳婆抱了一名活生生的男婴出来, 向陛下等人道喜, 皇后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张氏不敢置信,怀疑是不是她的人失手了,但就在她想要追查时,一件更恐怖的事发生了:她安插在长生殿的人手,在一夜之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痕迹。   她顿时陷入了莫大的惶恐。于转瞬之间消痕灭迹, 在这深宫禁苑里, 除了陛下, 还有谁有这个能耐?难道她的事迹败露了?   好在过了一个多月, 陛下都没有要查办她的意思,她的家族也没有出什么事,她才逐渐放了心,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看着陛下沉浸在喜得麟儿的兴奋中,她心里的那股嫉妒和恨意又冒了出来,虽然没有一开始烧得那么剧烈,但始终不曾熄灭,就算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一样。   她反而越发恼恨。   凭什么她的孩子要从序排字,皇后的孩子却能单独列名,还是“世醒”这样一个寓意极重的名字?   凭什么她的孩子早早就被封王开府,定下前程,皇后的孩子却能久居深宫,独占含凉殿?   凭什么她的孩子只能拜寻常夫子为师,皇后的孩子却能以二公为师、禁军统领为傅?   凭什么陛下只把目光放在皇后的孩子身上,仿佛只有皇后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她好不容易盼来的第二个孩子,只是一份对于她之前失去了孩子的补偿?   她知道帝后嫡子身份贵重,虽然陛下另立了东宫太子,但谁都清楚,将来的大统会由谁来继承。   她其实不在乎江山,不在乎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坐上那个位置。   她只是很嫉妒,嫉妒皇后的孩子能得到陛下那般重视。   常言道,母以子贵,这一情形却在皇后与六皇子的身上反了过来,乃是子以母贵。   她十分明白,如果不是从皇后腹中托生,六皇子就算再天资聪颖,也不会得到陛下一个多余的眼神。   陛下对六皇子的偏爱,追根究底,都是对皇后的偏爱。   所以她嫉妒皇后,嫉妒皇后能得到陛下的心,能被陛下视若珍宝,而她却被弃如敝履,只拿一个孩子作为打发。   这叫她怎么不恨?   尤其是陛下也曾同她鸳鸯交颈,恩爱亲昵,然而有了皇后,陛下对她就只剩下绝情了。   她在内心深处清楚,陛下天性凉薄,就算没有皇后,她也不可能永远获得宠爱,更大的可能是新人换旧人,但这反而在她的忍受范围之内。   当陛下还是太子时,她就对他一见倾心。   她知道他身上有婚约,不可能娶她为妻,她也知道他身旁注定要环绕无数女子,她只能作为千紫万红中的一朵,等待着偶尔的甘霖。   她对这些早有心理准备,她喜欢他,爱着他,愿意为了他忍受深闺寂寞。   反正大家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她得不到陛下全部的宠爱,别人也得不到,这世间没有一人能得到。   偏偏、偏偏!   张氏露出一个似泣非泣的笑:“都说帝王无情,可是陛下……你为什么要在对其他人绝情之后,又对一人深情呢?”   她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陛下,发出询问。   “你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如果有情,为什么对诸般女子皆不在意,昨日还在房里服侍的丫鬟,今日就能转手送予他人?如果无情,又为什么愿意为了她散尽后宫,不要子嗣?”   陛下漠然开口:“朕对皇后有情,与对你们无情,有何相干?”   “当然相干!”她激动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对她一人深情!如果你对她不好一点,或者对别的女子好一点,我都不会这样嫉恨她!是你!是你把我逼成了这般模样!”   “我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把她打落云端,哪怕拼尽一切,都要把那个贱人拉下来!踩在泥地里狠狠发泄、羞辱!要不然我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就这样,张氏憋着一口气,开始了长达十数年的隐忍。   她深知陛下对皇后的喜爱,知道寻常手段扳不倒皇后,便把重心放到了皇后生产一事上面。   不管她的人有没有失手,他们在一夜之间被情理干净都是不争的事实,这固然让她感到恐惧,但也同时给了她一个确凿的信息,那就是皇后生产当晚有内情。   于是,她开始暗中追查,终于在去岁寻找到一位真定大长公主的旧仆,从对方口中了解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在皇后有孕时,大长公主曾派心腹搜寻与皇后产期相近的孕妇亦或早产的婴儿,而在皇后生产当晚,大长公主则从宫外抱了一名男婴进长生殿。   那名旧仆就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之一,她在皇后产子之后被赐衣锦还乡,却在归途中遭到刺杀,虽然侥幸留得一条性命,但也病入膏肓,被张家找到没多久后就去世了。   临死前,旧仆说了“信王”二字,给他们指明了追查的方向。   张氏顺着查下去,骇然发现,皇后当年怀的是信王的孩子!   她在初时不敢置信,直到一番仔细查探下来,她才不信也得信。   现如今,满宫皆知帝后琴瑟和鸣,但在二十年前却并非如此。   当时的皇后还是阮家大姑娘,与还是太子的陛下早有婚约,却在青州与信王相识相知。   三人的事虽然没有闹到明面上,但在暗地里传得风风雨雨,谁都知道太子与信王皆心系阮家姑娘,兄弟二人险些失和。   最后还是先帝出面,做主让太子与阮家姑娘完婚,才结束了这桩荒唐事。   但阮家大姑娘显然很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于是,哪怕她成为了太子妃,成为了皇后,她也还是举案意难平,对曾经的少年知心人余情未了。   至于信王,虽然自心仪的女子另嫁他人之后,他就离开了长安,四处云游,但在陛下登基三年后,他又回到了长安,并且在他回来的几个月后,皇后就怀孕了,这中间的端倪一猜便知。   “信王与皇后有那般前缘,陛下竟还放心其自由出入皇宫,不怕他二人死灰复燃,陛下的这份胸襟与气度,妾身佩服。”张氏语气痛快。   “可惜他们背叛了陛下的信任。不,算不上是背叛,毕竟他二人私定终身在先,陛下横刀夺爱在后,陛下既然夺了弟媳,就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可笑妾身那会儿还以为是皇后身子不中用,才会在嫁给陛下多年后都无所出,没想到竟是她不愿意给陛下生孩子,信王一回来,她就立刻愿意了。”   “不仅愿意,还不想把孩子留在宫中,宁愿让别人的孩子享受荣华富贵,也要把自己的孩子送走。皇后对于信王的这份深情与坚定,着实叫人动容。”   说到这里,张氏有些夸张地叹了声气。   “要是妾身早知皇后打的是这个主意,当初就不会往长生殿里安插人手了,白白弄巧成拙,杀了那个从宫外抱进来的孩子,逼得皇后不得已把亲生的孩子留下,充作陛下嫡子养大。”   “陛下可知,妾身发现真相时是何心情?”她痴痴笑着,“妾身觉得很惊讶,很不可思议,也很高兴。高兴那个贱人终究没有孕育你们俩的孩子,高兴她背叛了你,让你也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哦,不对,陛下没有尝到。因为陛下这么多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傻乎乎地替别人养着孩子,半点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早已背叛,和别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那个孩子还叫你父皇。陛下,当看到他与你相似的模样、听到他叫你父皇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高兴,很感动,充满了为人父的喜悦和自豪?觉得你有了一个肖父又聪明的孩子,能成大器?”   “可惜啊,他肖的不是你,是你弟弟,他也不该叫你父皇,而叫你大伯!”   张氏的话说完了。   紫宸殿中陷入一片寂静,安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阮问颖竭力放轻呼吸,不断用当初杨世醒的话来劝慰自己、提醒自己,张氏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她所以为的真相不一定就是真相。   想想安平长公主留下的那封信,信中所写与张氏今日所述多有矛盾,一定有一方是错误的……不,也许两方都不是对的,她不相信杨世醒真的是……   陛下的开口,打断了阮问颖在心中的不断默念。   “所以,你承认当初在长生殿中安插人手,欲对皇后不利了?”   张氏抬头看向他,露出一个平静的笑。   “是,我承认。”她道,“我恨她,也恨你,我诅咒你们一生不能得其所爱。”   “不过看样子,也不需要我来诅咒了。”她长出一口气,“她得不到信王,你得不到她,所谓的天赐皇子更是一个笑话。陛下,你说,我和范儿会在地下与他们母子相遇吗?”   陛下没有说话。   他用抬手作为回答,高总管小心翼翼地领着人上前,带走了张氏。   殿里再度剩下阮问颖和杨世醒两人。   “颖丫头。”陛下道,“这出戏怎么样,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张氏所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出自《论语》。 第297章 大长公主喂了她一枚寒丹   阮问颖的手心又开始流汗了。   “臣女……臣女……”她嗫嚅着,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   好在陛下没有为难,把目光转向跪在一旁的杨世醒,道:“既然她不说,就由你来替她说吧。这出戏唱得好吗?”   杨世醒道:“还不错。”   陛下道:“出乎你的意料?”   杨世醒道:“没有。儿臣早已打探到了这些事, 今日不过是旧事重闻罢了。”   陛下问他:“你早知自己不是朕的孩子?”   他抬眸回问:“父皇相信张氏的话吗?”   陛下道:“朕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真话不一定代表实话。”杨世醒道, “四年前蜀州堤坝一案,布政、按察、都司各执一词, 都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对方在弄虚作假。”   “结果后来调查发现, 他们说的都是真话,都没有弄虚作假, 只是因为所知之事不同, 所以得出的答案不同。”   陛下道:“你的意思是,张氏也不知真相?”   “儿臣不知。”杨世醒道, “只是如此一桩大事, 听凭一面之词未免有些武断。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听得多了, 或许就能知道真相。”   陛下脸色微沉:“你这是在指责朕偏听偏信?”   杨世醒面不改色,镇定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想知道真相。”   陛下道:“如果她刚才说的就是真相呢?”   杨世醒道:“那也要确认是真相才行。毕竟兹事体大,牵扯到儿臣的身世,儿臣不敢贸然定下结论。”   陛下道:“你还不死心?朕不相信皇后在行宫里没有告知你你的身世。张氏说的有可能是假,皇后说的总不会不真,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她再清楚不过。”   杨世醒微微笑了笑:“母后的确对儿臣说了当年之事, 不过很奇怪, 母后说的与张氏的大相径庭。”   “依母后所言, 她从没有背叛过父皇,怀的的确是父皇的孩子,但胎弱难立。大长公主为保中宫育有嫡子,在宫外找了一个健康的婴孩,准备一旦母后生下来的孩子不好,便偷梁换柱。”   “后来,母后生下了一名男婴,然而,等她从力竭昏睡中醒来,听闻的却是大长公主带来的噩耗——她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气,现在的六皇子是从宫外抱来的婴孩,不是她的孩子。”   “父皇既然审过母后,想必这些话都已听过。很明显,母后与张氏的证词存在冲突,父皇是相信母后,还是相信张氏?”   陛下笑了。   笑容不似往常宽和通明,也非面对张氏时的讥讽冷漠,而是一种古怪的、另类的笑。   他看着杨世醒,轻声道:“如果朕相信皇后之言,那你就是从宫外抱来的野种;如果朕相信张氏之言,那你就是皇后和信王私通的孽畜。你说,朕该相信谁?”   阮问颖的心头一阵发寒。   野种,孽畜……这是她头一次听到陛下吐出这么粗俗的字眼。   她知道陛下很看重血统,有过“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之言,可是——杨世醒毕竟是他花费了十几年心血、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啊。   他曾是陛下多大的骄傲,难道就因为他的身世有问题,一切都不算了吗?   不,不仅仅是不算,如果确认了他不是嫡子,陛下恐怕会以最快的速度了结他的性命,并且是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陛下当初对他的爱有多深,之后对他的恨就会有多重。   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欺骗和背叛。   之所以现在还能平和地谈话,不是因为理智压过了情感,而是双方都觉得真相不是皇后或张氏口中的任何一个,杨世醒既不是宫外的婴孩,也不是信王和皇后的孩子。   比如他此刻所言:“也许,父皇可以两个都选择相信。”   “在母后生产当晚,张氏的人杀死了一个婴儿,但那是大长公主从宫外带来的,不是母后生下的。母后生下来的孩子还好端端的,已经长大成人,正在父皇跟前陈述。”   “至于大长公主为什么会以为母后的孩子死了,这很容易理解。母后于夜半发动,身体又较为孱弱,长生殿内定然一片慌乱。大长公主和张氏的人又各怀鬼胎,双方在混乱之中难免会产生误解。”   “张氏以为自己的人杀了大长公主从宫外带来的孩子,大长公主以为那个被杀的孩子是母后生下来的孩子,并且死因是胎弱窒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以真为假,把亲生子当成了别人的孩子养大。”   这也是支撑着阮问颖到现在的底气。   皇后可能会对信王有余情,但绝不会背叛陛下,所以依照张氏的说法,被留在宫里的杨世醒就是皇后和陛下的孩子。   然而这里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宫外的信王也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还是被大长公主设计得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皇后说的都是真相,当年她的孩子真的死了,留下来的是信王的孩子,那么哪怕没有遭到妻子背叛,陛下……都不可能容忍信王的孩子,在受到这么多帝王之术的教导后,还存活在这世上……   再一次的,阮问颖感到了后悔。   为什么她不能劝杨世醒离开?为什么要放任他回宫来?他不是帝后嫡子的可能性再小,一旦成真,等待着他的都只有灭顶之灾——她不该赌的!   可如果杨世醒离开了,那还是他吗?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逃避的。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会无惧前行,这就是他。   她只能在心中祈祷。   祈祷老天爷不要那么残忍,不要和他们开玩笑,就让他是陛下的孩子——   “父皇。”在说完了一连串的分析之后,杨世醒用最后一句话做出总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事实才符合情理吗?”   陛下拍了拍手:“精彩的推断。不过朕知道的不止这些,朕在昨日去了京郊的阮家别苑,问了正在里头静养的姑母一些事。”   “颖丫头。”他忽然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长辈软禁起来,对外还假以静养之名。你可知这是大不孝之罪?”   阮问颖不妨他会说到这事,心尖一抖,吓了一跳,连忙叩首认罪:“臣女——”   “不关表妹的事。”杨世醒打断了她的话,“是儿臣做主把她看管起来的。”   陛下哼声:“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她对朕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你的话!指责你不敬不孝、败德辱行、卑鄙无耻……你可真是给朕长脸,朕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难听的话!”   充满责备的言辞,却让阮问颖感到了一丝安定。因为陛下会这么说,就代表他还把杨世醒当自己的孩子看,不然不会对其这番举动生恼。   “儿臣也没有听过。”杨世醒道,“可表妹却被逼着要天天听。表妹纯孝,不敢对长辈不敬,心中就算有再多委屈也默默承受,但儿臣不同,儿臣见不得表妹受委屈。”   陛下点点头:“所以你就把她关到京郊别苑,让她不能再给你表妹委屈受?”   杨世醒道:“是。”   陛下阖了阖眼:“算了,朕不同你说这个。朕在昨日去看望她,从她口中得知了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内容——”他发出一声冷笑,“你恐怕不会想知道。”   杨世醒面色不变:“儿臣愿闻其详。”   “好。”陛下道,“朕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   故事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五十多年前。   那时还是中宗一朝,真定大长公主尚未册封大长公主,先镇国公也尚未袭爵,还是世子。   长公主倾心世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镇国公世子另有所钟。对方虽家世寒微,然性情温婉、才情卓越,颇有先遗之风,与长公主相比如同清月对耀阳,不分高下。   世子喜月而不喜日,然月光终究不能同日光争辉,最后的结局还是公主下嫁世子,从此松萝共倚,恩爱不疑,传为一段佳话。   故事没有结束。在长公主与世子成婚的第三年,镇国公先逝,世子袭爵前往青州守边,长公主不舍夫君,留下二人的长子、也是他们当时唯一的孩子在长安,跟着一块去了青州。   第二年回来时,新册封的镇国公世子多了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在后来成为了太子妃,成为了皇后,荣宠加于一身,却始终得不到来自母亲的真心疼爱。   因为她不是长公主的孩子。   原来,镇国公驻守青州时,遇见了曾经的心上人。   但或许是天妒红颜,对方过得并不好,夫君早亡,亲人离散,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并且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只来得及把女儿托付给昔日旧人就撒手人寰,月落星陨。   镇国公把孩子抱回府,想要收养她,长公主起初不同意,但在后来又改了主意,答应了,条件是必须对外说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就这样,镇国公府的嫡女诞生了。   长公主给其取名为妍,不从下一代字辈,但在吃穿用度上没有短过这个孩子,把她真正当成了阮家大姑娘来养,除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心腹,其余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世。   被留在长安的世子也不知道,以为她是他的亲生妹妹,后来出生的次子更是理所当然地认其为姊。   对于这个女儿,长公主在教养方面说不上有多少用心,但也没有刻意打压或是惯着,就这样由她亭亭玉立地长大,出落得同她生母一样清丽无方,才情横溢。   先帝喜欢这个孩子,定了她为太子妃,大长公主没有反对,笑盈盈地应下。   在她十四岁时,大长公主喂了她一枚寒丹。 第298章 他假冒皇子,欺骗了朕这么多年,把朕的心血全部白费   “什么?”阮问颖失声惊呼。她本不该打断陛下的话, 但听到的内容着实令她震惊,她忍不住。“祖母、祖母给她喂了什么?”   “寒丹。”陛下重复,“她也给过你这个东西,让你对别人用, 是不是?”   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怔怔回答:“是……但我……臣女没有……”   杨世醒替她把话说完:“表妹心地善良,不忍对人施以如此手段。”   陛下皮笑肉不笑:“你就不同了, 干脆利落地把这丹药给他人服下, 手段之奇, 令朕大开眼界。”   杨世醒道:“儿臣知错。”   陛下哼笑一声,没有多言, 接着之前的故事叙述。   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寒丹极度伤身,可致女子不孕, 所以皇后才会在嫁给陛下后多年无所出, 这也正是大长公主希望看到的。   大长公主虽然如愿嫁给了镇国公,但为人妻子, 怎么可能不知道夫君心中真正住的人是谁呢?   原本她还可以当做不知道, 不去想,可是那个女人竟然阴魂不散,死前还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旧情人,这是什么意思?想让她的丈夫睹女思母,再也忘不了吗?   她想过把那个孩子送走,只要随便找一户殷实的人家, 她有把握能说服镇国公, 但她最终选择了把孩子留下, 当做他们自己的孩子养大。   一来, 她这么做,能使她的丈夫越发感激敬重她,觉得她是一个体贴大度、善解人意的妻子;   二来,她可以把这个讨厌的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避免将来再闹出什么她不想见到的意外和风波。   最重要的,是她在受到丈夫的感激之余,还能光明正大地对那个女人的孩子下手,比如给其服下寒丹。   这是她在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如果先帝没有定下亲事,她或许还不会这样做,毕竟镇国公和长公主的嫡女就算于生育有碍,也没有哪个婆家敢嫌弃,但皇室就不同了。   她身为公主,深知皇室最看重的就是子嗣,皇后难以有孕,固然可以抱养妃嫔的孩子,但在宫中的生活也会变得艰难。遍阅史书,有哪一个无子的皇后能得善终?   且如此一来,她就能在后宫安插人手,比如贤妃,就是她精挑细选的阮氏族女,专门送进宫去生孩子的。免得皇后生下自己的孩子,脱离她的掌控,并在将来的某天得知真相,同她秋后算账。   唯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陛下对皇后的情意。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年岁尚小,不通儿女之情,长大后看着也是个冷心薄情的,不耽于此,万不料一见红颜误终身,险些为其闹下一场兄弟阋墙。   为了让皇后怀孕,陛下把能做的事都做了,招揽天下名医、搜罗奇药异方、修观立庙积福……甚至求到了三清殿灵微真人处,最终成功使得皇后怀上了身孕。   真定大长公主岂能容许皇后把这个孩子生下,过上平安和乐的日子?   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给对方服下了寒丹,这样就算皇后有了身孕,也很难保住这个孩子。   但她还是不敢托大,皇后有喜的消息才传出,她便派了一名歌女去接近信王,使其怀上信王的孩子,未雨绸缪。   果然,皇后的这胎虽然弱,却很稳,太医都说能保得住,一旦顺利生下,她的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   大长公主于是收买了王太医,命其假告消息,私下欺骗皇后腹中胎儿已死,又从宫外找了一批大夫,施以同样的手段,加深皇后的确信和不安,顺理成章地推出偷梁换柱之计。   在皇后生产当日,她把歌女生下的孩子带入宫中,扼死皇后的孩子,李代桃僵,就这样用信王之子替换了六皇子。   陛下的故事讲完了。   “这个故事如何?”他似笑非笑地询问。   阮问颖深陷于震惊之中,一时忘了答话。   皇后……居然不是大长公主的孩子……寒丹也果真是大长公主给她服下的……这、这……   杨世醒开口:“父皇求证过这个故事的真假吗?”   “正在求证。”陛下道,“朕已经派人去寻信王了。不过他在前几天的夜里去重霄殿找过你,难道那时他没有对你说什么话吗?”   “不必去寻了。”一道声线忽然传来,虚弱、颤抖,但是带着一抹蒲苇般的坚强韧性,“母亲……大长公主说的都是真的。”   皇后自内殿中而出,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才从病榻上下来。   “母后!”眼见她于半途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杨世醒连忙起身,快步上前扶住。   阮问颖下意识也想跟着起身,没想到跪了太久的双腿发麻,差点让她替皇后摔了一跤,连累杨世醒才扶好皇后,又要扶她。   陛下把目光转向皇后:“你都听到了?”   皇后虚弱一笑,气若游丝:“陛下说这些,不就是想让臣妾听到吗?”   陛下没有应声。他神色复杂,看不清在想什么。   皇后继续笑着:“其实陛下不必如此,臣妾早知自己非长公主之女。”   “一个母亲对孩子是不是出于真心关爱,旁人察觉不到,孩子是很容易能感受得出来的……母亲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我都知道。”   “这也正是为什么臣妾对醒儿这般宽松。陛下总是说,臣妾的心太软,狠不下心去管教孩子……”   “其实,臣妾只是怕狠下心来之后,让醒儿感觉到臣妾对他的爱不够,发觉自己不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不希望他像臣妾一样,经受这么多痛苦。”   陛下终于开口:“可你终究欺骗了他。”   皇后轻笑:“是啊,是臣妾的错。从一开始,就都是臣妾的错……这些错臣妾愿意以一人之力全部承担,请陛下不要牵连到无辜的孩子。”   “无辜?”陛下沉声道,“他假冒皇子,欺骗了朕这么多年,把朕的心血全部白费,你说他是无辜?朕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皇后勉力辩解:“可这些都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给过他选择,告诉过他真相,他怎么能算有罪呢?”   陛下冷笑:“你以为他不知道真相?他知道得恐怕比你还早一些!”   皇后道:“那又如何?这只能说明他比臣妾聪明、敏锐,而这份聪明和敏锐,正是陛下教导出来的,他没有辜负陛下的器重和期待。”   阮问颖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一旦杨世醒是信王之子的身份坐实,他越是优秀卓绝,就越是会挑起陛下的怒火,让陛下感到威胁,生出杀意。   果不其然,陛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沉。   她忙忙开口,避免帝后二人的对话越来越僵,最终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陛下、陛下!现在还没有确定祖母说的是真的,不是吗?”   “张氏和祖母都下了手,可双方在孩子的身份上产生了分歧,不能确定当年出事的孩子到底是哪一个。一切还有待查证,陛下!”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安平长公主留下的那封信:“而且陛下不是早就知道祖母的打算吗?当年娘亲一从舅母处得知这个计策,就转头告诉了陛下。陛下难道没有对此做任何准备?”   “什么?”皇后苍白的脸庞上浮现起一抹惊异,顾不得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颤声询问,“颖丫头,你、你这话当真?”   “千真万确!”阮问颖朝她用力点点头,继续看向陛下,“陛下、舅舅,这是娘亲亲自告诉颖丫头的,她总不会作假吧?”   她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说是安平长公主写在信中的,避免陛下向她讨要密信。   不说那封信已经被杨世醒毁了,就算没毁,她也不可能拿出来,那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让杨世醒但争无上呢。   皇后也看向陛下,声音里含着几许颤抖:“陛下……”   陛下别开目光,负手而立,神色冷凝:“不错,朕的确早就知晓。”   皇后踉跄后退一步。   杨世醒搀扶住她:“母后!”   阮问颖眼前亮起一抹希望的光芒:“所以——”   “但朕也被她们母女二人骗了!”陛下拂袖一挥,声音陡然转厉,“朕以为长公主只是随便从宫外抱来一个婴孩,所以看见醒儿的长相,朕就放了心,万万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意识到他这话代表着什么之后,阮问颖也像皇后一样后退了。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浑身如堕冰窖:“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表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杨世醒,“你快说这不是真的,你不是说——”   话音戛然而止,她勉强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把他对她说过的那些猜测说出来,防止陛下怒火更盛。   她思绪纷乱:“陛下、陛下怎么可能会被祖母欺骗呢?他早就知道了祖母的打算,他不可能——不可能——”   杨世醒握紧了紧她的手,正欲开口说话,高总管忽然进殿禀道:“陛下,信王带到。”   陛下冷冷轻笑:“很好,人都齐了。”   他大手一挥:“把人带进来!” 第299章 皇后与三弟,果真情深义重   信王进殿的第一句话就是:“此事无关皇嫂, 请皇兄手下留情!”   阮问颖感到眼前一黑。   他当真是在为皇后求情,而不是火上浇油?皇后是他的什么人,需要他来向陛下求情?他难道不知晓避嫌二字?以他和皇后的那些过往,这世上最不该替皇后求情的人就是他!   果不其然, 陛下的脸色霎时冰寒一片, 怒极反笑道:“好,很好。三弟如此信誓旦旦, 想必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说说吧, 什么事与你嫂子无关。”   信王跪在殿中, 抬起头道:“当年,大长公主买通太医, 欺骗皇嫂胎儿已死, 又施计让臣弟……让臣弟留下骨血,以假换真。桩桩件件, 皇嫂都被蒙在鼓里, 不明真相。”   “皇后在三弟心中,果真如明月般皎洁无暇。”陛下语气古怪地开口。   “即使她明知自己的孩子已死, 养在宫里的不是朕的孩子, 也还是若无其事地把他养大,充为嫡子。”   “这样的欺君大罪,三弟居然能说她不明真相,三弟对皇后的信任,真是令朕自愧弗如。”   信王没有慌乱,也许他早已习惯陛下这样的态度, 又也许已经到了绝境, 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产妇意识混乱,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六……这孩子又与皇兄长相相似,皇嫂定是在心里觉得他是陛下的孩子,这才悉心抚养。皇兄就算不相信臣弟,也该相信皇嫂。”   他看向皇后,示意其应下这话:“皇嫂,臣弟说得可正确?”   皇后悲伤地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我虽然有时候会恍惚觉得,醒儿就是我的亲生孩子,但他不是……他绝对不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   “你清楚什么!”信王忽然大声朝她吼,“你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就想着往自己身上揽!我知道你不想活了,所以干脆把全部的错都认下!但是——”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因为皇后闭目落下了一行泪。   “好,好。”陛下看在眼里,脸庞再度覆上一层寒冰,“真是让朕欣赏了一出好戏。三弟,为什么不把话说完?但是什么?但是你舍不得她去死吗?”   信王慢慢把目光转向他。   兄弟二人长相相似,情态却截然不同,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跪于下方,构成一幅滑稽的画面。   信王的神情逐渐坚定。   “是。”他开口,“我舍不得。”   皇后的身子震撼地微微一颤。   “暄和……”她情不自禁地低声轻唤。   这一声呼唤出来,阮问颖心头登时涌起无数绝望,觉得他们再无幸存之理了。   如果说仅仅是杨世醒的身世问题,陛下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们一马,那么现在,皇后与信王当着陛下的面互诉衷肠,这……简直是……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这种场面。天子更加不能。   陛下深吸一口气,重重闭上眼:“皇后与三弟,果真情深义重。看来,即使朕赐你们两个同死,三弟也是十分乐意的了。”   信王看上去很想应下这话,好在他还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及时地悬崖勒马,道:“臣弟愿替皇嫂承担一切罪责。”   可惜这话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的脸色没有半分减缓,扫视过信王,目光停留在杨世醒的身上:“那么此子呢?你也不顾了?”   信王一愣,看向杨世醒,目光有些羞愧和闪躲:“臣弟……臣弟未能克己,自知有罪。若皇兄仁德,臣弟愿意将整个王府留给他,当做对这个孩子的补偿。”   陛下不置可否,询问杨世醒:“你意下如何?”   杨世醒看起来一点也不稀罕这份补偿,这是阮问颖能够理解的,毕竟他曾经唾手可得过整个天下,区区一个王府压根不能与之相比。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就有些令她疑惑了:“我接受了,陛下就肯给吗?”   陛下不答反问:“你说呢?”   他微微笑了:“陛下既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又何须问这么多?”   这一句话将皇后从恍惚中拉扯出来,重新将目光放在了陛下身上,一个激灵跪了下去。   阮问颖和杨世醒也跟着跪下,一时间,紫宸殿里只剩下陛下一人站立,如同历代高高在上的天子,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皇后求道:“陛下,臣妾罪孽深重,无论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恳请陛下放醒儿一条生路!陛下!”   阮问颖本以为陛下刚才的脸色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此刻听闻皇后之言,他的冷意更深,夹杂着重重怒火,使人见之战栗。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他道,“从前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三弟来找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我不和你计较当年的事,只说今年他回来以后,你们私底下见了多少面,都打量我不知道?你们把我当做什么?”   “皇兄!”信王急声辩解,“臣弟与皇嫂的确在私下见过面,但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拜托你查探她的身世!朕知道!”陛下厉声打断他的话,“朕不是蠢货!没有无能到连这点事情都查不出来!”   信王的火气也上来了:“既然皇兄知道,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皇兄觉得臣弟与皇嫂不敬皇兄,不把皇兄放在眼里,那皇兄自己呢?不也是没有把我们当回事?”   陛下冷笑连连:“好一个‘你们’,说得好,说得很好!朕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找你也不愿意找朕了,因为你和她是你们,朕和她是外人!”   “够了!”皇后突然高声呵斥,“杨暄成,你不要发疯了!”   阮问颖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想不到一向轻声细语的皇后会这般开口,更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态度和陛下说话。   她和信王都豁出去了吗?不考虑杨世醒了吗?她难道想不出来,陛下在听到她这样的话后,只会更加怒火高涨,更加“发疯”吗?   陛下果然大发雷霆:“阮妍!”   皇后直视他:“我为什么宁愿找他,也不愿意找你,个中缘由,难道你不知吗?”   陛下唇角扭曲,气得身体都有些发抖:“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心中更向着他,而不是我!”   “不是。”皇后道。这时候的她恢复了一点冷静,变得有几分像先前那样柔弱,然而这柔弱不能抚慰任何人的心,更像是一阵冬雨,下得人身心发寒。   “陛下曾有言,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陛下看重血统,看重家世,即使临幸后宫,也只让那些身世贵重的女子生儿育女,那些低贱的人,则不配为陛下诞下血脉。”   “陛下看不起家世低微、血脉低贱的人。”皇后眼含泪意,“可是陛下,臣妾……身为您的妻子,就是一个父母不祥的孤儿啊。臣妾怎么敢告诉陛下?”   陛下一震。   “说来可笑。”她继续道,“陛下在当年常常说,要和臣妾生下一个流有杨阮两家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一定会十分优秀,天生就比其他人强。”   “然而,臣妾并非阮家女,即使当初平安生下了那个孩子,现在也仍然是犯下了欺君大罪。醒儿是信王的孩子,或许还好一些。”   陛下久久地凝视着她。   半晌,方道:“朕……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介意过你的身世——”   “那是因为陛下不知道。”皇后道,“如果陛下一早得知臣妾的身世,恐怕就不会对臣妾生出兴趣,制造这二十年的悲剧了。”   不妙。阮问颖的心头飞快地闪过一个想法。这句话说错了。   果然,陛下才动容了些许的神色又立刻凝结成冰,冷笑道:“说了半天,你还是在怨朕,怨朕当初横刀夺爱,破坏了你和三弟的好事,是不是?可是你别忘了,你从一开始就是朕的未婚妻!”   约莫是觉得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信王在这时也不求情了,硬邦邦道:“皇兄也别忘了,一开始皇兄并不喜欢这个未婚妻!”   “朕不喜欢不代表朕不要!”陛下忍无可忍,一脚将信王踹翻。   “暄和!”皇后惊呼一声,扑过去关切地问他,“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信王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咳嗽几声,朝她笑着摇摇头:“我没事,你、你别担心……”   这温情的一幕刺痛了陛下的眼,他看向二人的目光被恨意和痛苦填满:“这便迫不及待地当上亡命鸳鸯了?朕偏不如你们的意!”   “来人!”他扬声道,“信王失序,罪在不赦,立即凌迟处死!”   皇后大惊,拉扯住天子衮服的下摆,悲恸求饶:“不!不要!他都是因为我才犯这些错的,罪魁祸首是我!陛下要惩罚便惩罚我一人,别这样对他!他到底是陛下的弟弟啊!”   信王看起来倒是无所畏惧,一边咳嗽,一边安抚皇后:“小妍,你别哭,我愿意为了你而死,我不怕的——”   这一反应彻底激怒了陛下,他用力甩开皇后:“就因为他是朕的亲弟弟,朕才容忍他到今天!但不代表他可以随意欺骗朕,不敬朕!来人!快来人!”   “陛下!陛下!”   在皇后的哀痛求饶声中,高总管小心翼翼地入殿,躬身请示:“陛下……”   “怎么,你也要为他求情吗?”陛下黑脸呵斥,“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高总管身体一抖,连连应声:“是、是是,奴才遵旨。”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阮问颖不知所措,求助地把目光投向杨世醒。   杨世醒的表情很奇怪,似无奈,又似心烦,仿佛被这闹剧吵得头疼。   他先是示意她不要说话,接着对陛下道:“陛下三思。今日若以此罪治了信王,天下人必定会恐惧陛下雷霆手段,道是陛下连至亲都舍得下手,遑论臣民?”   “更有甚者,传出陛下与信王为皇后反目、兄弟阋墙之说,岂是不好?陛下不如先将信王发落幽府,等议论平息之后再治,不然恐难堵悠悠众口。” 第300章 阮问颖抱着他的身体,跪坐在地   陛下深深看了杨世醒一眼。   “你这是在为你的亲生父亲求情?”   杨世醒镇定道:“我是在替陛下着想。”   陛下嗤笑:“朕需要你来替朕着想?”   杨世醒面色不变:“陛下, 三思。”   陛下陷入了沉默。   他再度看了杨世醒一眼,终于把视线放回到信王的身上,懒洋洋一挥手:“行,就照你说的办。信王以下犯上, 不敬天颜, 着罢官去爵,废为庶人, 禁于幽府。”   高总管如蒙大赦, 连忙应了声是, 领着人除下信王衣冠,将其带出紫宸殿, 速度之快仿佛害怕陛下第三次更改主意, 让他们给信王行刑。   皇后眼睁睁地看着信王被带走,面上犹有泪痕, 但神情多了一分放松, 感激地看向杨世醒,向他道谢:“醒儿, 多亏了你……”   杨世醒朝她笑了笑, 笑容里有安慰,也有无奈和苦涩。   阮问颖看得有些奇怪,陛下既然听进去了他的谏言,就说明正在逐步从盛怒中走出,恢复冷静,他即使不感到开心, 也该像皇后一样稍感放松才是, 怎么却露出这样一种情态?   很快, 她就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笑了。   在殿里重新剩下他们几个人之后, 陛下逐一扫视过杨世醒与皇后,冷冷道:“别人的事处理完了,现在,该处理你们的事了。”   “陛下!”皇后猛然抬头,“所有的起因都在于臣妾,臣妾是罪魁祸首,陛下只发落臣妾一人便可,放过这两个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陛下漠然:“放心,颖丫头是小妹的孩子,即便看在小妹的份上,朕也不会动她。何况她在这件事里确实清白无辜,反倒是你们两个——”   他对上杨世醒的目光,意有所指:“——连累了她。”   杨世醒没有说话。   阮问颖看着他现出几分倔强的神情,害怕他在这时候把她推开,正想靠过去捉住他的手,忽然听闻陛下唤道:“颖丫头!”   她被吓得一抖,连忙在地上跪好了,应道:“是、颖丫头在!”   “你走吧。”陛下和缓了语气,在历经了冷面、怒容等种种情绪更换之后,他终于重回了平日里的沉静。   “你虽有知情不报之嫌,但念在你年纪还小,又被他人诱骗,不能很好地做出决断在情理之中,舅舅不同你计较。”   “你现在离开吧,回家好生休养,忘了今天的事,也忘了殿中的这些人。”   阮问颖呆愣愣地听着。   这是什么意思?要让她忘记杨世醒……放弃杨世醒吗?   不,不行,她不能接受……   “舅、舅舅——”她慌乱地看向陛下,整个人陷入极度的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我不能——”   皇后连忙打断她的话:“颖丫头,不要任性,听你舅舅的话,离开这里!”   又看向陛下:“陛下仁德,愿意给颖丫头一条生路,恳请陛下也放醒儿一马。他或许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欺瞒了陛下,可是谁愿意相信这种事呢?说到底,都是臣妾害了他——”   陛下掀唇,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你放心,他如果想走,也可以走,但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他拍拍手。有宫侍垂首入殿,双手捧着一方托案,上摆一枚小小的瓷瓶。   看见这幕情景,阮问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先前那道赐死的圣旨虽为太后假传,但不得不说,太后还是了解朕的。”冰冷的声音自她前上方缓缓响起,“一人服下它,一人离开紫宸殿,朕给你们母子选择。”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   三个人几乎同时有了动作。   杨世醒与皇后都朝着瓷瓶起身,伸手想要拿下,阮问颖则是下意识抱住杨世醒,死死拦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拿。   “不要!”她流着泪摇着头,“不要!”   皇后拿到了瓷瓶。   她充满温柔地看了他们一眼,留下一句话:“颖丫头,今后醒儿就交给你了。醒儿,你要好好待她。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意欲拔下瓶塞。   阮问颖的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咙中,便被杨世醒的甩脱夺去了注意力,只见他朝她做出“放心”二字的口型,就一个箭步上前,从皇后手中抢走了瓷瓶。   她急得五内如焚:“不要!”什么放心什么暗示根本来不及去想,唯一能想的就是不要他服下瓷瓶里的东西。   好在杨世醒没有立即喝下,而是手举瓷瓶,看向陛下道:“离开紫宸殿后,陛下可否确保她们二人的性命,不秋后算账?”   “君无戏言。”陛下道。   “好。”他微微一笑。   然而,就在他要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刻,又有意外发生——   高总管疾步入殿,惶惶禀道:“启禀陛下,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班师回朝!济襄侯与武节将军正、正在领兵朝丹凤门而来!”   阮问颖震惊回头:“你说什么?!”   陛下冷笑:“说的什么不是很清楚吗,这是要逼宫了。真是朕的好岳家,好妹夫,好外甥。”   “不!不会的!”她惊颤不已,急惶跪下,“陛下,阮家世代忠良,绝不会做出这种忤逆不道之事!陛下明鉴!”   陛下依然冷笑:“是吗?你不妨问问你身后的人,在行宫里叫你叔父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本该在行宫待着的济襄侯,同你的二哥混在了一处,还领兵朝宫门过来。”   阮问颖心里一突。杨世醒的确同济襄侯密谈过,当时她问他谈了什么,他轻描淡写地把话带过,她便没有多想,难道、难道他真的……?   还有刚才,他对她比的“放心”二字,难不成就是因为——   她惶然转身,看向杨世醒。   皇后也充满惊疑地盯着他:“醒儿……”   杨世醒没有看她们中的任何一人,直直盯向陛下:“陛下是这么想的?”   陛下回之一个冷笑:“你不是这么做的?”   他道:“不是。”   陛下道:“那你说,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杨世醒道:“我的确让济襄侯去见了武节将军,但没有让他们领兵逼宫。”   陛下冷冷道:“你不说,他们就不能自行领会吗?这里头的手段和门道,朕比你要清楚得多。”   杨世醒面无表情地盯着陛下看了一会儿。   阮问颖心惊胆战地瞧着他。   不,他不会,这不可能——   一声叹气忽然响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世醒收敛容色,取下瓷瓶的红塞:“陛下既然不肯相信,世醒只能自证清白。”   他仰头一饮而尽。   阮问颖几乎肝胆俱裂。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不要——!”   她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想要阻止他,但为时已晚。   杨世醒将瓶中之物服下。   皇后的脸庞在一瞬间变得煞白:“醒儿!”   阮问颖扑上前,扳住杨世醒的双肩,摇晃着他,绝望地祈求着他能吐出来:“不要,不要,不要……你不能这么做,你说过不抛下我一个人的……”   她充满疯狂地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但是她意识不到,她什么都意识不到,她的眼前全被杨世醒填满了,被一片血红填满。   皇后同她一样声泪俱下:“醒儿!醒儿!你怎么能够这么傻?我不是你的亲娘,你何必为了我枉费性命?何况我已经活了这么久,活够了,可是你还年轻,你不能——”   她颤抖着松开杨世醒,转身跪在陛下的脚边,取下发间的一枚金簪,抵着喉咙道:“陛下!陛下!我求你救救他!我愿意代他死!我愿意立即去死!”   “母后不要!”杨世醒连忙叫住她,“母后放心,孩儿没——”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脸色忽然一变。   阮问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绝望而害怕地询问:“怎么了?世醒哥哥,你怎么了?”   杨世醒皱着眉,摇摇头,似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勉力看向陛下,张口想要说话,但只吐出一个音节,就软倒在地,没了下文。   阮问颖抱着他的身体,跪坐在地,好像自己的一条命也跟着他去了。   她伏在他的胸口哀哀哭泣,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昏暗,她的人生在刹那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行了,别哭了,他没事。”   陛下走上前,吩咐一旁候命的高总管:“把六殿下送回含凉殿,叫吴想旬过去给他看看。”   阮问颖一怔,呆呆地抬起头:“陛下……?”   迎着她的目光,陛下发出一声哼笑:“你瞧见他方才的神情了?出乎意料,不可置信,朕还是头一次在这小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以为安排了人手就能万无一失?陌生人送来的东西也敢入口,真是活该。这次好生给他个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托大。”   他示意她:“你也陪着他一起回去,免得到时候他醒来不见你,以为朕用你的性命换了他的活路,过来发疯。”   阮问颖还是呆呆的,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同样震惊不解:“陛下……?”   陛下长出一口气,吩咐之前呈药的宫侍:“宣太医令过来,给皇后诊治。”   “是。”宫侍领命而退。   “姑娘。”高总管带着几个人上前,躬着身,小声对阮问颖道,“奴才要把六殿下送回含凉殿,劳姑娘松松手。”   阮问颖下意识抱紧了杨世醒的身体,片刻后才慢慢松开,看着他们把他抬上载舆。   指挥完之后,高总管又对她露出一个笑脸:“姑娘也随奴才一道去吧。殿下醒来之后,第一个想看见的人一定是姑娘。”   她茫然地起身,偏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皇后,以及负手盯着皇后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陛下,重新把目光放回到杨世醒的身上,慢慢跟着走了。 第301章 你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含凉殿。   曲泉阁内铺着厚厚的毛毡, 地龙烧得暖融一片,四周陈设贵重,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阮问颖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怔怔地看着榻上的杨世醒,半晌, 才开口说话:“高总管……他、他不会有事的, 对不对?”   “姑娘安心。”高总管笑着道,“殿下服的是七眠散, 只会快速陷入昏睡, 不会伤贵体分毫。马上吴太医也要过来了, 姑娘有什么疑虑,都可以问他。”   她看向对方:“为什么陛下会……?”   高总管道:“陛下从没有想过要惩治殿下, 先前种种, 都是商量好的一出戏。”   “譬如济襄侯与武节将军一说,便是杜撰出来的虚言, 两位大人此刻正在长安城外, 迎接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归来呢。”   得知她的叔父和兄长没有真的逼宫,阮问颖松了口气, 旋即不解道:“陛下为何——?”   高总管躬身:“这就要等殿下醒来了。”显是不准备对她多言, 到底是在御前侍奉的,分寸拿捏得十分小心。   阮问颖也不强迫,她才在紫宸殿中经历了一遭,知道天子怒火有多么可怕,能够理解对方的难处。   她换了一个问题:“那信王与太后?”   高总管还是一样的说辞:“奴才不知。姑娘把这些话留着问殿下吧,以殿下的聪慧, 定能明白陛下之意。”   这时, 山黎领着吴想旬进来:“姑娘, 吴太医来了。”   阮问颖立即把问题抛到一边, 上前相迎:“吴太医!你总算来了!赶快过来看看殿下,他——他服下了一味药,忽然就陷入了昏迷——”   “殿下服用的是七眠散。”高总管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吴想旬。   阮问颖看见瓷瓶,心里就是一紧,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杨世醒手中拿的,片刻才缓解情绪,强压下焦灼不安,道:“对,就是这个。吴太医,你赶紧看看殿下有没有事。”   吴想旬接过瓷瓶,打开瓶塞,将瓶口置于鼻下轻轻闻了闻,道:“原是此药。此药生效迅速,但药性不强,约莫大半个时辰就会醒。若辅以银丹清风和针灸,则能够立即醒来。”   “银丹清风?”   “哦,这是一味嗅闻之药,无需服下,轻嗅即可。”   “那……针灸是?”   “就是普通的针灸。”吴想旬把瓷瓶还给高总管,行至榻边坐下,一面给杨世醒把脉,一面回答,“殿下此刻脉象平稳,无甚大碍,姑娘可要立即唤醒殿下?”   阮问颖有些犹豫。   她当然希望杨世醒能马上醒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才服下药物昏睡,又要嗅闻另外一种药物、接受针灸醒来……   “如果让他立即醒来,会不会有什么事?”她询问道。   吴想旬道:“殿下身强体健,不会有什么事,可能在初时会有些头晕,但过会儿也就好了。”   “那还是等他自己醒来吧。”他在紫宸殿中经受的已经够多了,阮问颖不想让他再受到更多,哪怕只是一点点不适。“有劳太医了。”   “不敢当。”吴想旬起身,至外间写下一张药方,“七眠散虽然无害,但为了以防万一,等殿下醒来后,还是服用一味调理身体的方剂为好。姑娘差人照着这份药方煎药即可。”   阮问颖收下药方道谢,示意山黎打赏相送,又送走高总管,回到内室里陪伴着杨世醒。   杨世醒静静地躺在榻上,神情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眉间微蹙,似有不可置信。   阮问颖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回想陛下先前说的话。   什么叫“以为安排了人手就万无一失”?难道他在抢瓷瓶时对她比的“放心”二字,指的就是他安排了人手,把东西调换了?可是他怎么会知道陛下会行此举?而陛下又是……   “姑娘。”送完了吴想旬的山黎入内,关切地询问她道,“姑娘看着脸色憔悴,可要去落霞阁休息一会儿?等殿下醒来,山黎自会通禀姑娘。”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摇摇头,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待着,哪也不去。”   又拿出吴想旬之前开的药方:“这是吴太医开的方子,你拿着它,等差不多快要到殿下醒来的时辰,就去后厨里煎药。记得要亲自煎,不要假以他人。”   山黎妥帖地收好:“姑娘放心,山黎都明白。”在杨世醒被宫侍抬进含凉殿时,她曾惊得脸色苍白,手足无措,不过现在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姑娘可要用些什么茶水点心?”   “不用,我现在没有胃口……你下去吧,让我好好陪着他。”   “是。”   山黎应声而退,曲泉阁里再度陷入沉寂。   阮问颖坐在榻边,握着杨世醒的手,闭上眼,感受他掌心中的温暖。   不久以前,她还以为要永远失去这份温暖了,幸好……幸好……   不管陛下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他还好好的,他还在,她就心满意足……   ……   自脸颊边传来一阵触感,阮问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睁眼瞧向对面。   杨世醒含笑回望着她。   他靠坐在榻首,一只手停留在她的颊侧,正摩挲轻抚。   “你醒啦?”他道。   阮问颖呆呆地看着他。   他道:“颖颖?”   熟悉的呼唤让她终于回神,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世醒哥哥!”   她紧紧地抱住他,眼前浮起一片酸蒙蒙的雾气,哽咽着开口:“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怕。不怕,颖颖。”杨世醒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背,“我说过,不会留下你一人的。你瞧,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吗?”   “你差点就醒不过来了!要是陛下给你的真是、真是毒药怎么办?!你一旦喝下去,就真的见不着我了!”   “不会的。”他安抚道,“陛下不会真的这么做的。而且我提前安排好了人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阮问颖从他怀里退出来,低头抹着眼泪道:“而且什么?安排人手把东西调包吗?那你可大错特错了,陛下完全看穿了你的把戏。”   杨世醒伸手替她拭泪,想要吻她,被她带着一点气恼地避开。   “别碰我!”她扭过头,“你在紫宸殿那会儿怎么不多想想我?陛下要你喝,你就真的喝吗?你什么时候信奉君君臣臣的纲条了?”   “我从来没信奉过那些。”他捧起她的脸,“我有自己的打算,颖颖。你听我解释。”   他吻上她的唇,安抚她、安慰她,阮问颖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由着他同她缠绵亲热。   半晌,杨世醒方停止,拨开一缕滑落在她颊侧的发丝,与她对视着,缓缓道来事情的经过。   说来十分简单,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他在紫宸殿中安排了人手,一旦陛下准备赐药,他的人就负责把药调换。   阮问颖问他:“可你怎么能确定陛下会这么做呢?”   杨世醒道:“他只能这么做。我身份特殊,又有这几天的流言,他如果不想众人在私底下谈论六皇子的身世问题,皇后和信王的问题,他的颜面问题,就不能有大动作,只能赐药。”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是,最后你服下的药还是有问题的。陛下完全看穿了你的打算。”她把陛下说的那些话转述给他听。   他在听罢后笑着叹出一口气:“到底是父皇棋高一着……他说得对,是我太自大了,以为安排好了一切就不会有问题,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个教训,我算是吃到了。”   “你……还叫他父皇?”阮问颖迟疑着询问,“陛下……”   “他是我的父皇。”杨世醒道,“如果不是,我不会有命留到现在。”   阮问颖回忆起陛下最后的态度,的确是依然承认着他的皇子身份,谈及“臭小子”一词时更是十足十的父亲模样,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太好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太好了……”   杨世醒含笑抚摸她的脸庞,注视着她:“我不是从很早以前就对你说,我有九成的可能是父皇的孩子吗?你怎么还是这样担心。”   “我当然担心了!”她道,“就算只有一成可能不是,也足够要了你的命!而且就算你是,紫宸殿里的凶险情形也没减少几分,我差点就被你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些都是假的,不是真的。”他安慰她。   “我知道。”她咬唇瞪他,“高总管同我说了,殿里的一切都是提前商量好的一出戏。可我不知道这不是真的!你——你知不知道当看见你在服药后倒下时,我都想跟着你一起死了?!”   “是我不好。”他诚恳道歉,“没有提前告诉你。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我把计划告诉了你,到头来却发现我错了,该如何是好?不如在一开始就让你抱有最坏的打算。”   “可我真的快被你吓死了!”阮问颖红了眼圈,再度缠上哽咽,“我、我当时万念俱灰,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情……”   杨世醒连声慰哄,又是亲吻又是搂抱,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让她止了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颖颖……”   二人正纠缠间,忽闻山黎在外禀报,道是药已煎好,请殿下服用。阮问颖连忙起身,匆匆拿帕子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仪容,让山黎端药进来。   同时,她也想起一件事:“你醒来多久了?”   “不久。”杨世醒道,“我睁开眼看见你坐在榻边打盹,想伸手碰一碰你,结果就把你吵醒了。”   阮问颖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明明是想等他醒来的,却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想来是在紫宸殿中耗费了太多心神,一旦放松下来,就立即陷入了疲惫。   “那还好,没有错过吴太医叮嘱的时辰。”她故意板起脸,转过身背对着他,“快趁热把药喝了。” 第302章 我只要赢了,就是满盘皆赢   杨世醒喝完药, 询问山黎:“三益他们人在何处?”   山黎道:“回殿下,他们都已经回来了,殿下可要召他们一见?”   “不必。”他道,“你去转告他们, 让他们好生休息, 暂时不要见外人。”   “是。”山黎拿着空药碗退下。   阮问颖心中一紧,回过头看他:“三益他们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见外人?”   “没什么, 你别担心, 只是为了确保万全。”他朝她一笑, 下榻拉过她的手,和她一起凭案坐下, “还生气吗?”   她抿抿唇, 有些想把手抽出来,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任由他握着, 只在口头上不饶人:“我生气有什么用?六殿下是个有大主意的,对一切事情自有决断, 我怎么敢同殿下生气?”   杨世醒笑着执起她的手, 放在唇边亲了亲:“颖颖,好颖颖,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只瞒了你两件事,除此之外,我的一切举动都没有瞒你。行宫里我做了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吗?”   阮问颖被他的前半句话吸引:“你瞒了我哪两件事?”   “一件就是换药之事。”他道, “还有一件是你二叔的, 当时我让他离开行宫, 去找你二哥。这件事我故意没有同你提,怕你知道后为你的亲人担心。”   阮问颖的心又紧了:“你让我二叔去找我二哥做什么?”幸好下一刻她就想起了高总管同她说的话,把心放了回去。   “你让他们去迎接我爹娘回来,是不是?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爹娘要回来了?这件事你也没有同我说!”   “那就是三件。”杨世醒道,“不,还是算两件吧,和你二叔的事算在一处……”   阮问颖拍了他一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赶快同我说清楚!”   见状,杨世醒不再废话,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说清了。   和去年差不多,他比她早一步收到军情密报,知道她的双亲要在他生辰前后回来。   他本想把这消息当做一个惊喜,等她爹娘到长安城外了再告诉她,没想到半路出了这么一茬事,只能临时改变主意,转而让济襄侯带着阮子望去接人。   阮问颖听得有些疑惑:“虽然二叔他们在去年也出城迎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他们这样做?这对你的计划有什么好处吗?”   杨世醒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垂了垂眸,“父皇说得没错,我让你二叔去找你二哥,的确有让他们自行领会的意思在里头。”   阮问颖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怔忪,张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你——”   “颖颖。”他低声唤她,“如果我让他们这么做,你觉得我的胜算有几成?”   阮问颖呆呆地瞧着他。   杨世醒朝她一笑:“你放心,我没有真的让他们这么做,只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想法,没有打算去实现。”   阮问颖还是呆呆地瞧着他。   “真的。”他回视着她道,“不骗你。如果我真的想这么做,在行宫那会儿就可以直接把刘百钊拿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根本不会回宫。”   阮问颖终于眨动了一下双眼。   “当然。”她道,“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是……不是那种人。”   杨世醒继续笑着:“所以我一听高总管的禀报就知道他在作假,立即确认了这是父皇演的一出戏,确信他不会真的赐给我药,也确信我的人会把药调包,自得意满地服下。”   “——结果你看到了,我栽了一个跟头。”   阮问颖勉强冲他一笑。   纷乱的想法在她心头碰撞,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如果他在行宫时动了手,如果陛下赐给他的真是毒药,那么现在的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一开始在紫宸殿里,她以为他们遇到了一个大劫,难有幸存之理,后来在曲泉阁中,她又以为这只是一场父子间的斗法,虽然中途波澜起伏,但结局是确定的,无需担心。   直到现在,她才惊觉,这是最凶险的一劫,不仅对于他们,也对于陛下。   但凡杨世醒有一点冒险之心,但凡陛下有分毫多疑之虑……双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坐。   这是极为考验父子信任的一局,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如果杨世醒不足够信任陛下,就不会进宫,让陛下有反制之机。一旦陛下真的想要他的命,他在宫中根本找不到转圜余地。   而如果陛下不足够信任杨世醒,就不会把他留在行宫,还派齐江过去宣旨。   一旦杨世醒真的起兵,羽林军极有可能会倒戈,留在行宫的半数锦衣卫也可能会被他收入麾下,还有阮家,也会站在他这一边……   只要双方在任一时刻没有保持绝对的信任和克制,长安城就会陷入一片硝烟,喋血禁门。   这是一场筹码巨大的豪赌。   并且,这场豪赌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开始。   兴民苑稻谷与学堂一事之所以变得众所周知,皆是因为陛下意在试探杨世醒——政绩、民心、声望俱全,兵权不虚,到了危急时刻,他会如何选择?   他们险险与反目相残擦肩而过。   阮问颖陷入极大的震撼和后怕之中。   她怔怔地看着杨世醒,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他亦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比她要早,远他在回宫之前。   她忍不住收紧了手心。   “你……”她涩然开口。   杨世醒用更包容的姿态握住她的双手:“不要怕,颖颖,我赢了,不是吗?我们现在都好好的,没有人受到伤害。”   她依旧涩着声:“你怎么敢赌……难道你就不怕赌输了?”   古往今来,多少君王与太子都不敢赌,他还有着身世这一层疑云,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他怎么敢?   “父皇也在赌,并且赌输了的后果比我还要残酷。”他望着她道,“可是如果不赌,我们之间始终会有一根刺,纵使父皇亲口确认我是他的孩子也没用。”   “只有狠狠赌一回,才能拔出刺,不留下后顾之忧。并且这不仅是一场赌局,还是一场考验,考验我的心性与手腕,我只要赢了,就是满盘皆赢。”   “可你要是输了,也是满盘皆输呀!”她蹙眉道。   “但结果是我赢了。”他朝她扬起一个笑,笑容里除了安抚,还有一丝自信,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模样。“你的那些担心都不会有。颖颖,你可以安心。”   阮问颖看着他,忽然间意识到,他是一名深谙帝王之术的皇子,计谋与胆识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有着常人无法匹敌的魄力和勇气。   他目光长远,一旦认定一个目标,就会一往无前。   谁都不能阻挡他的步伐。   她也不能。   陛下想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合格了。   “颖颖?”   一声呼唤把阮问颖从凝思中拉出来,她回过神,朝他露出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笑:“怎么了?”   杨世醒看着她:“你……是不是在怪我?”   “什么?”她笑了一笑,否认,“没有啊,我没有在怪你。这是你应该做的。这就是你。”   “颖颖……”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她直视着他道,“如果陛下在紫宸殿里不准备放过我,欲取我的性命,你会怎么做?”   他摇摇头:“父皇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这样做了,我就会与他决裂。”   她询问他道:“你拿什么和陛下决裂?”   “总会有倚仗的。”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梳理她的鬓发,轻声和她说话,“我不会毫无准备地回宫。紫宸殿中有我的人,父皇打算将计就计,没有处理他们,这就给我留下了余地。”   阮问颖心尖一颤。   “陛下知道吗?”   “他知道。我和他都知道。但是我们都装作不知道。”   她愣愣地听着,无法理解这一对父子:“为什么……”   “论迹不论心。觅水之战前,高祖在与薛昌涛和谈时,明知后者于城内埋伏五千精兵,一旦事有不对立即动手,仍然装作不知。后来的结果你也知晓,薛昌涛归顺了高祖,成为了现在的薛家。”   她还是摇头:“你太大胆了……你们都太大胆了……”   杨世醒微微一笑:“有时是需要一点勇气。毕竟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阮问颖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一点勇气吗?这明明是孤注一掷的决断。她现在听他叙述都心惊肉跳,后怕之情汩汩涌上,难怪他在一开始不肯告诉她真正的打算。   她决定不再跟他继续深入交流下去,免得听到更骇人听闻的消息,使她今后无法自如地面对陛下。   她嘟唇转过话题:“六殿下算无遗策,计谋高超,问颖佩服。但有一问请殿下解惑,你说没有人受到伤害,那信王算什么?太后算什么?还有舅母,她可是险些为了你以金簪自戕。”   杨世醒含笑轻刮了刮她的鼻梁:“你是不是也险些随我一道而去?”   阮问颖瞪他一眼:“是。你满意吗?”   他摇摇头:“我很后怕。我想父皇也是一样,要是母后真的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一定会自责终身。”   阮问颖轻哼一声:“那可未必。我瞧着你们父子俩满意的很,尤其是你,见我为你要死要活,你是不是在心底极为高兴,觉得这一出戏演得不亏?”   她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和陛下都是一样的冷心冷血,没心没肺!”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六殿下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出自《游侠列传序》。 第303章 这门亲事我们不要了!退亲!   杨世醒喊冤:“我没有。当时我察觉到瓶中之物不对, 第一时刻想的就是你怎么办,醒来后看见你在我榻边好端端地坐着,才狠狠松了口气。”   “你这就觉得揪心了?”阮问颖不肯放过他,“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服药后倒下, 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是什么心情?”   “我不是在服药前对你比了‘放心’二字吗?”他道, 见她面色有改,立即补救, “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错了, 请你原谅我, 好不好?颖颖。”   阮问颖其实没有多少生气,在经历了大悲之后, 只要能见到他在她面前活生生地笑着, 听他唤她“颖颖”,她便再无所求。   但她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六殿下的誓言总是如此诚恳, 只可惜每一次发誓过后都明知故犯, 教人不敢当真。”   “颖颖。”杨世醒笑着喊她,手掌在她颊边摩挲, 明亮有神的目光凝视着她, 使她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行了行了,这次我就原谅你,下次你可真的不能再这般做了。”她嘟起唇,拉下他的手掌,反握住他。   “说回到舅母和信王身上。陛下不想舅母出事,我是相信的, 虽然他做得一点都不好……但信王呢?也是一出戏吗?”   “是, 也不是。”他道, “父皇意欲将其凌迟是假的, 他的目的在于试探我,看我会不会为信王出头。”   “为何?”她不解道,“难道陛下想试探你,是否真的认为信王是你生父?”   他摇头:“不,是为了试探我选择明哲保身,还是直言进谏。”   阮问颖明白了。   在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时,选择自保固然可以理解,但也说明没有敢直面天子怒火的勇气。   如果杨世醒在那时什么都不说,任由陛下处置信王,就代表他退缩了,没有一国储君该有的冷静、决断和魄力。陛下或许会由此对他失望,认定他不够资格继承大统。   这又是一场陛下对于他的考验。   阮问颖心底的那股震撼和后怕之情又涌上来了。   “陛下他……”她张张口,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可真是……”   “冷酷?”杨世醒道。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含糊带过:“……那信王到底有没有被陛下处置?他是真的被囚入幽府了吗?”   杨世醒摇摇头:“我不清楚。父皇是肯定不想要他的命的,但——他和母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阮问颖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只有在面对绝境时才会真情流露,而不巧的是,皇后与信王真情流露的对象是对方,无关陛下。   这也是陛下活该。   她带有几分解气地想着。   这世上最不能试探的就是人心,她和杨世醒互相钟情,都险些在年初时因此分崩离析,何况本就与信王有着一段情缘的皇后?   “那太后呢?”她询问道,“陛下对太后的处置也是在试探你吗?但你那时候没有替太后出头呀?”   他笑了笑,道:“太后不是。父皇是真的想要处置太后,我只不过是打了一回先锋,替父皇引出个由头而已。”   闻言,阮问颖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要是陛下对太后也是演的一出戏,那她可就真的不服气了。   她还想再询问更多情况,外头却在此时传来一阵嘈杂动静:“让开!让本宫进去!”   熟悉的声音让她眼前一亮,一下子站起身:“娘!”   安平长公主疾步入内,身上披着的甲胄铿锵作响,身后跟着试图阻拦的山黎:“长公主殿下,请容山黎通报——”   “让开!”安平长公主看也不看,足下带风地拐进内室,匆匆扫了一眼,找准阮问颖的位置,一把上前将她搂进怀里,迭声呼唤,“女儿!我的乖女儿!你可还好?”   杨世醒起身行礼:“世醒见过姑母。”同时示意山黎退下。   安平长公主没理他,继续对着阮问颖说话:“这皇宫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疯了……走,娘这就带你回家。我们不跟他们一处!惹不起他们,难道还躲不起吗?”   “娘……”阮问颖被长公主的大力拥抱挤得有些呼吸困难,脸颊贴在冰凉的甲胄上,更是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生长公主像害怕失去她一样搂着她不放手,使她越发难受。   还是杨世醒在旁提醒了一声“姑母莫要让表妹着凉”,才使她有了喘息之地,抬起头不解询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安平长公主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气:“这就要问你的好表哥了!他和他老子斗法,凭什么把你牵扯进来?我说你二哥他们怎么忽然出城来迎接呢,还满脸慌张的表情!”   “枉费我当年在得知你祖母打的主意后第一时间告诉你舅舅,结果倒好,我帮他保住了亲生骨肉,他却拿吓唬你来回报我!这门亲事我们不要了!退亲!”   “姑母!”杨世醒一惊,“姑母稍安勿躁——”   “勿什么躁!”长公主回头一声斥,“拜你们父子所赐,本宫现在急躁得很!走,”她拉扯过阮问颖,“跟娘回家!”   “姑母——”杨世醒还要再劝,但被阮问颖偷偷摆了摆手,以眼神示意他不要惹恼正在气头上的母亲,也只能作罢,蹙眉无奈地看着她们离去。   外头的风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雪霁初晴的景色看着颇为迷人,可惜安平长公主的怒火不会简单熄灭,直到回了镇国公府,她都保持着满面怒容,惊吓到了府里的一干下人。   回程的途中,阮问颖听着母亲坐在马车里的念叨,也算是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由于今年的安排有些变更,安平长公主与镇国公没有提前寄家书回来,告诉阮问颖他们几时归,而是准备等到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没想到被给了一个天大惊喜的是他们:济襄侯与阮子望急匆匆地出城迎接,满脸焦急地告诉他们,陛下怀疑六皇子身世不妥,欲诛杀之,而六皇子带着阮问颖一道进宫去了!   当时安平长公主就急了,直接催马入城,一路疾驰到了宣政门外,高总管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住,下马大步进了蓬莱殿。   蓬莱殿中,太医令正在给皇后诊治。安平长公主也不客气,直接掀帘把陛下喊走,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得到回答后气得不轻,甩袖去了含凉殿,这才有了先前她把阮问颖带走的一幕。   “简直欺人太甚!”她愤怒不已地道,“仗着自己是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当爹的是个冷心冷情的,当儿子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父子俩联手唱戏来欺负你!”   “你也是!”她瞪了阮问颖一眼,“知道人家是在演戏骗你,还上赶着去照顾人家,原谅人家!你这样好欺负,他们以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到时我看你怎么哭!”   阮问颖朝她乖巧一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表哥——”   “不要跟我提他!我现在一听到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就烦!”   阮问颖抿抿嘴,不说话了。   她倒不担心她的母亲会真的把这门亲事推掉,在以为杨世醒不是陛下亲子时,长公主都能选择成全他们,现在得知他真的是帝后嫡子,只会更加看好这门亲事。   毕竟她的母亲成全他们的原因,不在于对杨世醒有几分喜爱,而在于他能够带给她的未来,只要杨世醒一天能够坐稳继承人的位子,这门亲事就一天不会被退。   所以她只要陪着母亲出出气,等其气消了、冷静下来了,也就好了。   还能顺带让杨世醒着急一把,让他也体会一下满心焦急又无能无助的滋味。   思及此,阮问颖没有再替杨世醒分辩,主动转移话题,询问起了安平长公主这大半年在青州的经历。   回到家中,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派人去把谷雨和小暑从行宫里接回来。   见到她,两人都红了眼眶,小暑更是抹起了眼泪,瘪着嘴道:“姑娘!你可吓死小暑了!我、我还以为姑娘不会再回来了!”   “你胡说什么呢!”谷雨含泪带笑地斥责,“我都跟你说了,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你瞧,现在可不是好好地站在我们跟前?”   安慰了两人一通,阮问颖就询问起了行宫的情况,得知在她和杨世醒等人走后,过了一段时间,锦衣卫指挥使来了行宫,以谋逆之罪带走了前锦衣卫副指挥使,并接管了整个行宫。   又过了一段时间,陛下的第四道圣旨过来了,道是乱党已除,六皇子襄助平乱有功,众人的禁足都解除了,可以自行离去。阮问颖派去接她们的人就是在那不久后到的。   “姑娘。”说到这里,小暑左右张望了一番,有些好奇地小声道,“六殿下他……到底是……”   谷雨给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你疯了?问姑娘这种问题!六殿下明显是遭人陷害,幸得陛下圣明,殿下亦有上苍保佑,这才没有让奸人得逞!”   阮问颖也警告道:“这话你问问我就算了,外头一个字都不许说,若是说了,我立即将你逐出府中,永不再用,知道没有?”   小暑吓得连连点头:“是、是!奴婢知道了!奴婢绝对不说!”   不过这也是阮问颖担心的地方。   真假皇子的风波平息了,但造成的影响还在,并且这影响不同于一般事件,光是捕风捉影就能让人津津乐道,流传甚久,也许十年、二十年后,甚至后世的野史中都会提及。   然而转念一想,杨世醒本人都不会在意这个,她担心什么?   当下,她便抛开这个问题,命人打来热水,专心享受起热腾腾的沐浴来。 第304章 母后想要出家,父皇拦着不准出   接下来的两天, 阮问颖都待在家里好好休息。   她原本有些担心父母会就大长公主被送去别苑静养一事责骂她,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长辈对此只字未提,只让她好好休息, 别的什么都不要多想。   安平长公主还能够理解, 她与真定大长公主虽有姑侄之亲、婆媳名义,但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多好, 这场闹剧的源头又在于真定大长公主, 安平长公主恼了后者不奇怪。   但镇国公与大长公主可是实打实的亲生母子, 大长公主就算再作恶多端,以镇国公的性情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阮问颖派人偷偷打听, 得知她的父亲在回府当晚去了一趟别苑, 回来后除了面色有点发沉,其余与往常无二, 才稍稍松了口气。   心想, 看来她的双亲理解了她的难处,站在了她这一边。   倒是安平长公主在得知七月别庄一事后气得不轻, 雷霆降下一道公主懿旨, 以管教无方之名狠狠罚了徐夫人。   若非徐妙清已经远嫁,阮问颖毫不怀疑,她的母亲会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连太后也因此受到了牵连,据说安平长公主进宫和太后大吵一架,母女俩不欢而散。   阮问颖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既觉得痛快,又颇为忧虑, 痛快善恶终有报, 忧虑她的母亲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一串惊变。   她的父亲也动了真怒, 不顾文臣武将之分, 上门找了徐茂渊麻烦,据说还进宫去寻了一趟杨世醒。   也不知消息是真是假,要是真的,那她可得好好担心一番杨世醒了,担心他的胳膊腿是否还全乎着。   也是直到这时,阮问颖才知晓,她的父母没有在往来的家书中被告知别庄一事。   这不难理解,真定大长公主只想从她身上获取利益,不在乎她遭遇了什么;阮子望倒是很在乎,但估计不敢把这事写在信里,一来害怕书信被人截走,有损她的清誉,二来不知边关战事如何,要是让双亲为此分了心就不好了。   好在府中尚有一件喜事,那就是她的二嫂给她二哥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把她二哥乐得好几天走不稳路,赏银一波波地往外撒,吸引了不少仆役往他身边凑。   但同时,她也感到一阵愧疚。因为在她二嫂生产时,正好也是济襄侯奉杨世醒之命去找她二哥的时候,后者犹豫踌躇了好一番,最终决定先去救急,等报完信回来,孩子已经生下了。   生产的紧要关头,丈夫却不在身边,虽说是为了更要紧的事,但当妻子的心里一定不会有多么好受,伤心、失落甚至感到痛苦都是理所当然的。   阮问颖有心想要弥补,向其赔罪,但赵筠如正在月子中,见不着人,她只能挑选一件又一件的贺礼送过去,充为心意。   直到赵筠如身边的采芝过来告诉她尽够了、不用再送了,并隐晦地表明不怨任何人,才堪堪罢手。   采芝笑着道:“我们夫人说了,这半年多亏了姑娘照拂,才能顺利生下舒娥姑娘,一个月后的满月酒,还请姑娘千万赏光。”   赵筠如生下的这个孩子,是国公府重孙辈中的长女,按理该冠以“大姑娘”之称,但因为有阮问颖在,称呼不好重了,镇国公又给这孩子起了个“舒娥”的小名,众人便以此来称呼。   且采芝此番也非空手而来,带了几样谢礼,数量虽没有阮问颖送过去的多,但精美贵重程度不相上下,让见惯了珍品的小暑都忍不住在人走后感叹:“二少夫人真是个宽厚人。”   谷雨有不同的见解:“依我看,二少夫人是个聪明人。”   阮问颖微微一笑:“你们两个说得都对。她既是个宽厚人,也是个聪明人。好了,把东西收进库房吧……”   回府的第三天,陛下与杨世醒父子登门拜访了镇国公府。   这是阮问颖没有预料到的,她本以为只会有杨世醒一人前来,没想到连陛下也来了。   难道陛下还有一点恻隐之心,不忍嫡子的亲事被他安排的一出大戏搅黄,特地上门赔罪来了?   杨世醒的回答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他倒是想有这份闲心。”他轻哼道,“他现在为了母后的事急得焦头烂额,哪还有空管我?眼看着事态无可挽回,才想起我这边有一个未来的岳丈家可以帮忙,赶忙抓着我过来了。”   她“哦”了一声,抿嘴笑道:“原来你是被陛下抓过来的。那,如果陛下不抓你,你是不是就不准备过来了?”   “那也得我能过来。”他道,“你知道我这两天处理了多少事吗?太后的,刘百钊的,姚铸的,父皇把能推给我的事都推给我了,我忙得连轴转,差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还怎么过来看你?”   她笑道:“你可以把休息的时间拿过来看我呀。而且你确定是过来看我,不是听我娘训话?还有,听说我爹昨日去宫中寻了你?这消息是真是假?”   杨世醒道:“消息是真,姑父昨日的确来宫中寻了我。”   她立即来了精神,道:“我爹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觑向她:“你这模样是希望有呢,还是没有?”   “你猜?”她抿嘴笑着卖关子。   杨世醒也笑,用一句话告诉她答案:“姑父的教导,世醒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至于姑母,有容人之量,无愧于巾帼女侠。”他道,“我本以为此行要吃好一顿挂落,怎么责骂反省自己的话都准备好了,岂知姑母只是简简单单地问过几句话,便放了我进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阮问颖轻哼一声:“那是因为我爹已经教训过你了,而且我娘有更好的出气人选。若非今日是陛下带着你来的,你看我娘还会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进来。”   “那我倒是得谢谢父皇了,谢他替我挡了一劫。”   “谢什么?这一劫本来就是——”她飞快地收口,把后半句“你父皇带来的”咽下,转而道,“陛下怎么为舅母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了?能和我说说吗?”   杨世醒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有没有看穿她的腹诽:“我有什么不能和你说的?这事也不复杂,无外乎是母后想要出家,父皇拦着不准出罢了。”   “什么?”她吃了一惊,“舅母要出家?”   他点点头。   阮问颖下意识想问一声“为什么”,但旋即就自己给出了答案。   皇后这二十多年来看似位尊荣华,夫妻情深、母慈子孝、家庭和乐,过得美满至极,实则一直饱受痛苦,又在当日的紫宸殿上经历了大喜大悲,生出厌世之心不难理解。   她想了想,询问道:“信王怎么样了?陛下有处置他吗?”   杨世醒道:“关进幽府里半天就给放了,原本准备先让他在王府里禁足一段时日,具体怎样处置日后再说,但母后要出家的决定一下,父皇就不敢关人了,把他放进宫来和母后见了一面。”   居然主动放信王进宫?看来陛下这回是真的慌了。阮问颖一边在心中思忖,一边继续询问:“那……信王一定没有劝服舅母了?”要不然陛下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劝服是肯定没有劝服的,而且……说不定他连劝都没有劝,毕竟母后要离开的是父皇身边,不是他的身边。”   她一愣,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他不怕惹恼了陛下?”   杨世醒道:“他在紫宸殿上都没有怕,遑论这时?且母后在得知当日一切都是父皇策划的之后,情绪异常激动,警告父皇,若他再敢在她周围布下眼线,她就立即死给他看,致使父皇压根不敢差人探听她和信王谈了什么。”   阮问颖轻轻“哦”了一声,努力不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态度来。   可算是让陛下吃到一点教训了,天子又如何?天子就能随意戏耍他人吗?……好吧,天子的确可以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们这些为臣为民的就要毫无怨言地接受。   杨世醒噙着笑看她:“不用掩饰了,我知道你觉得很解气,我也觉得很解气。己之矛杖终归己身。乾坤无私,天地有定。凡事做得太过了,都会遭到恶果。现在父皇的恶果来了。”   阮问颖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含混道:“你这话说得也……我还以为你会更向着陛下一点,毕竟我看你与陛下斗智斗勇,斗得挺开心的……”   “我那是不得不斗。”他道,“要是能让我选,我吃饱了撑的嫡皇子不当,当一个身世有疑的冒牌皇子?但凡我能有一个证明自己身份的确凿证据,我都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所以你也支持舅母的决定?”她询问道。   “我不知道。”他轻叹口气,“父皇最开始是让我去劝母后。但是当母后含泪问我,是要她继续在深宫中郁郁寡欢地熬日子,还是放她自由,让她归去时,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的确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为人子女,自当以父母之乐为首要,承欢膝下。可若是对方的痛苦就来源于此呢?如果长辈最大的快乐就在于摆脱长辈这层身份和枷锁,当子女的又该怎么做?   阮问颖充满爱怜地看着杨世醒。   她握住他的双手:“表哥……”   杨世醒淡淡一笑,笑得让她有些心疼:“别喊我表哥了,这个称呼……我不太喜欢。也许哪天醒来,我就又不是你的表哥了,更何况血缘这种东西……有时不是什么好事。”   “好,世醒哥哥。”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在这种时候,她不愿意增添他哪怕一丝烦恼。   “既然你不知道该对舅母说什么,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原本这也不关你的事,是陛下、上一辈人之间的问题,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哪有长辈的问题交给晚辈解决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他垂眸轻叹口气,“可我心里总会有烦闷——对了,你还不知道当年之事完整的真相吧?我现在说给你听。听完了,你或许就能给我出出主意了。”   阮问颖一怔,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她还不曾知晓真相。   在确认他是如假包换的六皇子之后,她就放下了压在心上近一年的大石,没有再去思考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这其中的谜团还有许多,远非三言两句可以解释,遂道:“你说。”   “和我们曾经猜测的差不多……”   从安平长公主处得知偷梁换柱之计后,陛下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加派人手,把整个皇宫尤其是长生殿牢牢掌控在手中。   张氏安插在长生殿的人自然也瞒不过陛下,包括众人的心思和计划,陛下都清清楚楚。   皇后生产当日,陛下、真定大长公主与张氏三方人手出动。   陛下知晓张氏欲取皇后之子性命,遂把大长公主从宫外带来的孩子同前者交换,让张氏的人先得手,再让大长公主以为此子是因天生胎弱而亡,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换了回来。   双方在认知与说法上的差异由此造成。   张氏安插的人手在一夜之间消失也是陛下的手笔,为的就是激起张氏的疑虑,让其追查此事。毕竟这件事总要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能让皇后始终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从宫外抱来的。 第305章 我杨世醒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决不负你   听完杨世醒的讲述, 阮问颖不惊讶陛下在其中扮演最终推手的角色,而惊讶于陛下对宫外孩子的处理:“真人不是让陛下行善积德吗?又值舅母生产的紧要关头,陛下……陛下不忌讳沾染人命吗?”   “为帝为君者怎么会忌讳这些?”杨世醒道,“无事时守守戒律也罢了, 真到了要紧关头, 便是什么戒都能破,什么忌讳都不必守了。”   ……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古来帝王皆如此。   阮问颖抿抿唇, 继续询问:“那张家人找到的旧仆是怎么回事?依照这个说法, 祖母没有必要搜寻产妇,一早就准备好了。”   “父皇就这个问题问过大长公主。”他道, “据她所言, 她当年派去处理相关事宜的心腹还好好地待在她的身边,没有什么旧仆。”   “非要说的话, 只有一个旧仆坏了事, 伺机逃了,而那人虽得到过她的一点重用, 但距离心腹还是差了些, 没有被委以重任,坏的也是别的事。”   她一怔:“所以,那套搜寻产妇的说法,是旧仆编造出来骗张家人的?”   “不一定是编造。”他道,“婴儿易夭折,只准备一个远远称不上万全, 或许大长公主还在置备后手。旧仆服侍在她左右, 察觉她的动作, 进而推测出她的想法, 也不是没有可能。”   阮问颖点点头:“原来如此……”她就说,她的祖母就算再怎么糊涂,也不该把犯了错误又委以重任的心腹放走,派人追杀还失了手,这不是故意留下隐患吗?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她道,“陛下为什么不在当初就告诉舅母,你是她亲生的?非要等这么多年才揭露真相?这中间有什么缘故吗?”   “没什么缘故。”杨世醒道,“硬要说的话,就是父皇在刻意报复吧。”   “报复?”   他点点头:“女子服下寒丹之后,除了难以有孕之外,还会出现别的症状。当年母后……和信王相识时,身子就有些不好,后来母后入了东宫,信王在外云游,也没忘了替她寻访名医。”   “一次,他在云州遇到了一位老者,得知了寒丹的存在,确认了母后的病情是由此而起。他便从老者处习得缓解寒丹症状的土方,回长安给母后治病,果使母后病情好了不少,甚至怀了身孕。”   阮问颖恍然大悟:“原来信王当年回宫是为了这事。”难怪张氏会怀疑他是皇后和信王的孩子,这里头的时机的确容易让人产生遐想。   “陛下知道这事吗?”   “父皇什么都知道。”杨世醒道,“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希望母后能亲口告诉他。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母后没有同他说,宁愿和信王分享秘密。于是……”   他抬眸看向她:“就发生了这些事。”   阮问颖怔怔的:“你的意思是……陛下怨怪舅母不肯向他敞开心扉,便也有样学样地瞒了她你的身世,就是为了……报复?”   他点点头。   “……我有些理解舅母为什么会想要出家了。”   人生过得本已足够痛苦,却又在一朝得知这痛苦一半是自己的母亲带来的,一半是自己的夫君带来的,前者尚情有可原,后者——这夫君总也不会是假的吧?   不,说不定在皇后心里,倒宁愿这夫君是假的,毕竟她当年想嫁的人本来就不是陛下。   阮问颖道:“陛下当真具有一颗帝王之心。”冷酷、无情、狠绝。   杨世醒轻讽一笑:“还有更滑稽的。张氏在年中时不是复宠过一段时间吗?你道为何?”   她迟疑道:“……也是陛下为了报复?”   他比了一个“答对”的手势:“那时母后在私下里与信王见面的次数多了些,父皇虽然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调查母后的身世,但还是十分不满嫉妒,干脆把张氏重新提了出来,想看看母后的反应。”   阮问颖觉得不可思议:“张氏是后宫嫔妃,舅母身为后宫之主,能对一个妃子的得宠有什么反应?就是要有,也该在二十年前有,不会留到今日。陛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想得很清楚,很明白。”他道,“母后就是不够喜欢他。可他越是清楚明白这一点,就越是痛苦。”   “所以他选择让舅母陪他一起痛苦?”她道。   杨世醒看她一眼,点点头。   “……”阮问颖努力把情绪激烈的话语压下,“你对这些怎么想?”   他倒是对此一派无所谓的模样,悠然自得地往茶杯里添了点茶水,端起喝了一口:“我觉得父皇活该。”   她立即像有了倚仗:“我也是。陛下他……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如果我是舅母,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对面人同陛下是父子,而且是长相性格皆有五分像的父子,未免将来的自己也有类似的遭遇,连忙道:“我可警告你,你不许学你父皇。倘若你——”   “我不会的。”杨世醒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和父皇不是一类人,我们之间也没有信王,你不用担心,颖颖。”   “不仅在于这方面。”她认真道,“在别的方面,你也不能骗我,不能为了一时赌气就、就对我做下什么过分的事,比如年初那会儿的晾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了。”他郑重地竖起三根手指,“我杨世醒对天发誓,此生此世决不负你,如有违誓,便让我永堕苦海,所思所想皆不可得。”   阮问颖没有拦着他,由着他把誓发完了,微微笑道:“你的誓言倒是新奇。寻常人发誓,不是都会说‘如有违背,便叫天打五雷轰’吗?怎么到你这里,却换了一副说辞?”   杨世醒道:“发誓的人有三种,一种是真心真意地发誓,唯恐他人不相信自己,把后果说得格外严重;一种也唯恐他人不相信自己,但不信因果,亦不诚心,便随口胡言,只以欺骗糊弄人为要。”   她饶有兴致道:“那第三种呢?”   他微微一笑:“第三种,就是像我这样,读过几本经书的,知道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发誓时不自觉代了进去。你不觉得我的这个誓言比起寻常人的重誓毒誓,更加使人信服吗?”   阮问颖其实更想知道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是什么,但也清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日后他们自有数不清的闲暇时光来趣话,不差这么一时半刻。   她煞有介事地颔首,评价:“的确,你的誓言听上去更顺耳些,不愧是世醒哥哥,连誓言都这么与众不同。”   又询问他道:“所以陛下今日是来求援的?他想让谁去劝舅母?”   “应该是你爹爹。”他道,“虽然他同母后不是亲生兄妹,但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姑父为人又一贯正直严谨、重情重义,必然不会拒绝父皇的请求。”   “如果连你爹爹都失败了,那接下来就会轮到你了。你想要去劝母后吗?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做的话,我会在父皇面前替你挡下来。”   阮问颖一愣,想了想,道:“我……我大概说不出什么劝人的好话,但我想见见舅母……”   “这个简单。”杨世醒道,“母后不会拒绝见你的,你随时随地可以去见她。”   不过,在阮问颖拜访皇后之前,镇国公先一步进宫见了对方。兄妹二人谈了很久的话,最终,皇后决定暂缓出家,至少等到两个孩子成亲之后。   这个结果虽然距离陛下设想的差了不少,但总算是向前迈出了一步,陛下为之大喜,给了国公府一大批流水般的赏赐。   安平长公主嗤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以后六皇子敢这么对颖丫头,还让她的两个哥哥去劝她,看我不打断他们两个的腿!”   被指桑骂槐的镇国公干咳一声:“六皇子不是陛下,颖丫头也不是皇后,他们两个不会像陛下和皇后一样的。”   “这我当然知道。”长公主扬起红唇,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也罢,颖丫头的婚礼上是不能有皇后的缺席,免得外面传些什么风言风语。这件事你办得不错。”   说罢,她转身去挑选陛下送来的赏赐,选出几样好的、瞧着新奇的,派人分别送给三个孩子,其余的都收归库房,只留下一件得心意的在身边。   镇国公走过去,陪她一起挑:“望儿有孩子了,可以多给一两件。”   “嗯,你看着办吧。”   ……   漪蕖苑中,看着长公主送来的几样东西,阮问颖颇有些纠结。   陛下赏赐,品质自然没得说,长公主挑选得也十分符合她的心意。可只要一想到这些赏赐是因为什么缘故来的,她就觉得格外烫手。   最终,她选择把这些东西锁在库房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压着一个疑惑,特意寻了一个机会避开众人,询问镇国公道:“爹是如何劝服舅母的?”   镇国公道:“爹没有劝,只是问你舅母,你和你表哥还没有成亲,她就算要出家,难道不能再等一等,等你和你表哥成亲了再说?要不然让外头的人怎么想?这是她身为长辈该尽的责任。”   她一怔:“责任……”原来她的父亲是用责任把舅母拴住的。   镇国公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们每个人生来都背负着责任,不止你的舅母有,你娘也有,你表哥也有,你也有。当然,爹爹也有。”   “可是,”她道,“如果责任只能给人带来痛苦,我们能不能选择抛弃它呢?”   镇国公看了一眼她,微微摇了摇头。这摇头既不像否定,也不像指责,更像是一种感慨。   “来,颖丫头,跟爹爹到这儿来。”他领着阮问颖行至书房外间,指向窗外的一株枯树,示意她看。   “这棵树上的叶子全部掉光了,这对于叶片本身而言,自然是痛苦的,可对于这棵树,却代表着来年的新生。我们也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小的叶片,共同构成一棵大树。”   阮问颖瞧着那株枯树,心中微微一颤:“可是,也许有时候,会有人不想在乎这些……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乎这些呢,爹爹?”她仰头看向父亲。   “我们可以不在乎。”镇国公回答她,“只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你愿意承受不在乎的结果,那么你就可以不在乎。但是颖丫头,爹爹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父亲有如实质的目光看得阮问颖心中一阵沉重,她努力扬起一个乖巧轻松的笑,道:“爹爹放心,颖丫头不会成为这样的人的。”   镇国公赞许一笑:“嗯,爹知道你不会。”   她仓促点点头,继续询问:“那,爹可知,舅母并非……?”   对方颔首:“爹知道。”   “爹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前。”   “那……”   镇国公摇了摇头:“不管你舅母的身世如何,她始终是我们的亲人、家人。”   可就是这些亲人、家人,一直在给皇后施加痛苦,到现在也不停歇……阮问颖在心中默默地想。   难怪皇后会心死,等到她和杨世醒成亲,皇后在这尘世间再无牵挂,到时,无论是谁去劝,恐怕都不能劝动了……   原来,因果早已注定,看似步步远离,实则正在一点点慢慢地接近…… 第306章 皇太子与太子妃大喜   真假皇子一事, 直到半个月后才尘埃落定。   原锦衣卫副指挥使刘百钊勾结乱党,罪不容赦,被判抄家革职,永囚诏狱。   原羽林军副统领姚铸罪加一等, 被判斩立决, 家财充公、家眷流放,以儆效尤。   阮问颖有些不理解这两份判决:“为何姚铸罪加一等?难道不是刘百钊罪行更加严重吗?”毕竟对方当初可是直接领着锦衣卫冲去重霄殿了。   杨世醒隐秘地对她笑笑:“刘百钊的罪行的确更加严重。但他担任锦衣卫副指挥使多年, 知道许多秘密, 亦藏有许多秘密, 需得先把这些秘密拷问清楚了,再行动手。”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难怪要囚禁在诏狱, 看来这位前锦衣卫副指挥使免不了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   “那现在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是谁?”   “于衡。我做保把他送上去的。虽说挂了个临时的名号, 但只要一年内不出什么大问题,就能够收到正式任命了。”   于衡任副指挥使, 这是阮问颖所乐见的, 只是——“这样一来,锦衣卫岂不全都听命于家父子了?”   “锦衣卫是天子护卫, 除天子号令外, 不听命于任何人。”杨世醒道。   她乜眼看他:“你确定?那当初锦衣卫是听谁的命令来对付你的?”   他笑道:“他们最后不也没有听从刘百钊的命令?”   阮问颖想想也是,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杨士祈。   陛下给刘百钊等人定的罪是勾结乱党,当日在紫宸殿的人都知道这个乱党指的是太后,但很显然,天子之母是不可能被定为乱党的, 即使太后已经被陛下变相地永久禁了足。   于是杨士祈就被推了出来。   说来令人感慨, 牵出这一连串事件的起因明明是东宫失火, 到后来却每个人都忘记了此事, 直到陛下的一道废太子诏书才想起。   也是直到这时,阮问颖才知晓,原来杨士祈早已死在了那场东宫大火中,楚端敏也不幸遇难,两个人的焦尸在一开始就被锦衣卫发现,杨世醒收到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这让杨世醒稍感挫败,也让阮问颖愈发警醒,深刻理解帝王的手腕到底有多可怕。别看杨世醒猜准了陛下的许多心思,算对了陛下的许多谋划,到头来还是陛下技高一筹。   对于杨士祈的死,陛下起先颇为不安,因为是在杨世醒生辰当晚出的事,陛下害怕长子的死会给嫡子的命格带来变数,于赶赴回宫的第一时刻去三清殿求见真人,询问解法。   好在经过真人掐指捏算,发现杨士祈去世在子时之后,过了杨世醒的生辰当日,并且从此以后都不需要有人来替其祈福、承命,因为帝王宝鼎既出,就代表六皇子福缘已满,可承天命。   陛下由此松了口气,有心思编排起大戏来。   如今戏演完了,便到了该清场的时候。   很快,一份废太子诏书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   诏书上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东宫太子犯下的累累恶行,于最后附上陛下充满痛心和愤怒的判决:废太子,改其名为士嚣,封愔王,以亲王之礼下葬。其余东宫旧人尽皆赐死,陪葬左右。   听杨世醒之言,陛下原本还不想给愔王的封号,欲取“狺”字,是真人说这样取字不好,恐有妨碍,陛下才改了主意,换成了“愔”。   “愔”字虽也没有什么好的寓意,但总比表示牲畜的“狺”要好一些,阮问颖有些遗憾杨士祈、不,杨士嚣,不能被冠以这个封号,不过想想对方此刻已经成了一具焦尸,便觉得无甚所谓了。   她惊讶的是陛下会去征求真人的意见:“在拟定封号之前,陛下都会请真人一算吗?”   “重要的封号会。”杨世醒道,“而且不是算,是卜,以卦卜吉凶。原本废太子的封号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你知道的,父皇很关心他的一切会不会牵连到我,所以一直都很小心,事事相询真人。”   阮问颖若有所悟。   从某种程度来说,杨士嚣的人生颇有点可悲可叹之处,自出生到死亡都没有被陛下正眼看过,永远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里,充满了谋算和利用。   这就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吗?不过可怜之处只有一点点,可恨之处倒有许多,多到她都想要为他的死拍手称快。   只是可惜了皇长孙,听说发了好久的高烧,最后不治而亡,其母太子侧妃也跟着一块去了,临死前还紧紧地抱着孩子,令人嗟叹。希望他们来世不要再遇到这样的夫君和父亲吧。   岁末,上陵祭礼。   这一次的祭礼声势格外浩大,因为册封太子的告祭太庙也在同一时刻——前东宫太子从未告祭过太庙,依照礼制,本朝尚未立有太子。   直到杨世醒被立为太子。   帝表以疏文:皇六子世醒,宗室嫡嗣,钟灵毓秀,悯仁怀德,可承天命,兹立为皇太子,以绵杨室江山、天下社稷。   告祭太庙前还有一场册封太子大典,同样声势浩大、规模隆重,满朝文武跪殿恭贺,仪典之盛可谓空前绝后。   成为了太子的杨世醒没有迁居东宫,依旧住在含凉殿,一则是他自己的要求,不想住在旁人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二则也是现在的东宫被大火一烧,实在不能住人,陛下正在选址重建。   “等新的东宫建好了,也差不多到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他含笑道,“你想要我们的新宫殿建成什么模样?和我说说,我去给工部提个醒。”   阮问颖也不假意惺惺地说宫殿自有规章定制,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要一个有池子、有假山、有凉亭还有秋千的花园,花景要一年四季都不一样的,最好能像《十二花月图》那样。”   “好,我记下了。还有呢?”   “嗯,还有,我要……”   开春时,阮问颖捧着一盏精心培育的柳月美人拜访了长生殿,希望这些嫩黄的花朵能让皇后心情好点。   皇后很给面子地收下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阮问颖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询问道:“舅母,你有喜欢过舅舅吗?”   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生怕皇后被她勾起伤心事,好在对方的神色依然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回答她:“自然是喜欢过的。若非如此,舅母怎么可能会在这深宫中度过二十年?”   让她有了继续询问的底气:“那为何——”   “喜欢不代表爱。”皇后温和道,“陛下英明神武,幽默风趣,对我也十分情深,给了我世间女子能有的最高地位与尊荣。嫁给他的这些年,我从未后悔过。”   阮问颖安静地等待对方说出一个“可是”。   “可是,”皇后道,“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她心中一动,轻声道:“舅母……还是忘不了——”   皇后缓缓摇头:“我对他已经不再抱有当年的感情了。那日紫宸殿中,我曾想过与他同生共死,然而现在,我的心却不能再像那时激烈地跳动。我感觉一切都很渺远,仿佛世事万物皆与我无关。”   阮问颖怔怔地:“所以……舅母才想要出家吗?”   皇后弯起一抹空灵的笑:“世事梦一场,不如归去。也许,我的归宿并不在这里……我想要去寻找我的归宿。颖丫头,你能明白吗?”   长生殿的一场谈话,让阮问颖茫然了很是一会儿。   她对杨世醒道:“怎么办?我觉得舅母说得很有道理。世事一场空,许多人忙碌一生,到头来都会发现是白忙活,不如出家修道,多少也能修出个结果。”   她想起去岁清修时产生过的心境变化:“如果这诸天万物都是从道中生,亦将回道中去,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不……都是大梦一场空吗?”   杨世醒轻轻笑了笑:“颖颖,你知道出家修道,修的是什么道吗?”   她眨了眨眼:“……神仙道?”   “不错。”他颔首,“的确是神仙道。可是欲求仙道,先尽人道,你连人道都修不好,何谈仙道?”   “那什么是人道呢?”她追问。   他回答:“我们现在修的就是人道。至于能不能修成,最终会修成什么模样,就要看我们自己的努力了。你会觉得世事一场空,说明你现在的修为很浅,还需继续修行,别想太多有的没的。”   阮问颖起先认真地听着,暗自感叹他不愧是在三清殿长大的,受到过灵微真人的亲自教导,就是比他们这些俗人懂更多道理,后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怀疑他是在取笑自己。   “不是这样吧?”她迟疑道,“那些道士们也会说世事一场空,难道他们的人道修行也很浅?那他们出什么家,修什么神仙道?”   他镇定自若:“真正有修为的道士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修道人讲究抱一求真,如果什么都是空的,那哪里来的一?”   “再者,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第一种情况和第三种情况结果相同,心境截然不同,你觉得你和得道高人分别是哪一种?”   阮问颖:“……哼。”   杨世醒露出一个笑,低下头,凑近她道:“我再举一个例子,马上我们就要成亲了,想想即将到来的婚礼,你还觉得世事一场空吗?”   这下阮问颖是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凝思半晌,忽然眼珠一转,踮脚仰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记,欣赏了一会儿他难得的惊讶表情,留下一句“你自己想”的回答,抿嘴笑着飞快地转身跑开。   ……   三月,繁花似锦,碧柳习习。   皇太子与太子妃大喜。   喜事震撼了整座长安城,不说陛下派人分赐给每户每家的美酒、绢布与喜米,一连三天的撒喜钱,单是婚礼当天的热闹排场便足以让人铭记,十里红妆,喧天锣鼓,只要见过就会一生不忘。   朱红色的宫门大开,浩荡的仪仗缓缓行过,在御桥处与迎亲队伍会合,雄壮的长龙在宫内蜿蜒前进,最终停于麟德殿前。   皇太子下马,接太子妃下轿。   阮问颖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这幕情景,本以为能够习惯,岂料当这一时刻真正来临,她还是感到一阵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连伸出去的手都有些发抖。   直到杨世醒温暖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   她于瞬间定了心,踩着稳稳的步伐下轿,透过凤冠珠帘看向面前人。   杨世醒一袭红衣灼灼,含笑凝望着她,目似蕴星、眉如攒月,仿佛漫天星辰落进他的眼里,吹皱她的心湖,奏响一曲婉转的笛声。   阮问颖看着他,只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一幕。   她的夫君,她的半身,她的心仪之人。   她眸光盈盈,莞尔漾出一个甜蜜的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相随,本章留言发红包,之后也会开个抽奖,订阅率在80%以上的都有机会中奖~   之后会写几篇番外,宝子们有什么想看的都可以留评说一下,我会尽量满足大家的,预计从下个周末开始更新番外,一口气把这本百万长篇更完太累了,我先休息休息,爱你们,么么哒!   最后再宣传一下新文,彻底完结这本后就会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