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珠》作者:波兰黑加仑   简介:   霜玉将军白璧成屡建奇功,却受奸妃挑拨被皇帝猜疑,   皇帝以家人平安为要挟,逼迫白璧成托病请辞,并借机收回兵权,另封白璧成为清平侯,送黔州休养,且暗地里给他喝下慢性毒药乌蔓藤。   六年之后,乌蔓藤毒性渐炽,白璧成饱受折磨;   他进京看病无果,返回黔州,在官道上毒发,偶遇女扮男装的游医含山。   含山以“十六针”为白璧成逼住毒性,然而还有一个与“九莲珠”有关的秘密,要白璧成帮她解开...... 第1章 四驾金辕   大成明帝十三年,七月十五,黔州官道。   月亮很大,又圆又大,大得仿佛挂不住高处,只能沉甸甸坠在半空中。含山停下来眺望圆月,它在笔直官道的尽头,仿佛某种尚未开启的玄机。   “好在还有你,”含山跟月亮讲话,“否则,走夜路有点害怕。”   她拽了拽身上的青袍,袍子不合身,但料子极珍贵,是黔州供入京里的青蝉翼,轻柔如无物,夏天穿最是凉爽,向来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受。   但还是热。   穿过这片松林有个许家村,或许可以借宿,想到不必孤零零走上一整夜,含山打起精神,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官道把松林劈作两半,今晚没有风,黑影幢幢的松林悄寂无声,含山怕起来,她越怕越来事,左侧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咳声像是压抑许久终于爆发,咳起来便没有休止,排山倒海似的一波高过一波,越咳越是汹涌。   悄静的夜也跟着忙乱起来,有马儿低低的嘶鸣,也有草叶窸窣细响,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含山侧耳细听,很怕林子里藏着剪径的贼,她反手摸摸包袱,里面还有一根金钗,不知道能不能买她一条性命。   然而咳声一直没有停歇,咳的人难受极了,边咳边嘶声喘息,含山听出来了,这不是一两声没忍住的咳嗽,是犯了咳喘症。   林子里更乱了,有人开口说话,是一个慌张的声音。   “来欢,你骑马奔前头去,不管什么村什么寨,能请到郎中就请一位过来,侯爷要熬不住了!”   另一声音答应着,不多时便听着蹄声得得,一人一骑转出松林,他甚至没看一眼站在路边的含山,打马沿着官道飞驰而去。   侯爷?含山想,原来不是盗匪。   她松了口气,放开攥得皱巴巴的包袱。林子里的咳嗽声越发猛烈,慌张的声音更加慌张了:“侯爷,侯爷,您喝口水压压吧。”   咳喘症怎能用水压下去?   含山摇头无语,她甩开步子向前走,然而林中的咳嗽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走出百十步后,含山猛然站住了,她低头想了想,蹲下打开包袱,拿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册子像日历似的画着格子,竖排是月份,横排是日子,三个月一页,一共有四页。含山吹亮火折子,找到七月十五日,看见对应的格子里画着个猴子。   “猴?”含山琢磨,“难道是侯爷?”   很快,她下了某种决心似地合上册子,收好包袱起身,转身向松林走去。   林子里停着四辆马车,一辆四驾金辕,三辆是单驾蓝蓬的,朝庭有规制,封王封侯才能用四驾金辕,看来这位咳嗽不止的人,的确是侯爷。   含山刚靠近两步,从蓝蓬马车里蹦下两个人来,他们冲含山喝道:“什么人!站住了!别过来!”   咳声稍止,像是被努力压制住了,金辕马车的车帘却被揭开了,一张圆胖脸来探出来,不耐烦地问:“什么人在外面?”   “车管家!有个小子跑到林子里来!咱们这就赶他走!”   “别赶我走!”含山接上话,“我是个游医,我会治病。”   “呸!”圆胖脸车管家啐道,“听见咳嗽声就来治病?我看是来骗钱的吧!”   他话音刚落,车里被压制的咳嗽又爆发出来,这回咳得更凶狠了。车管家慌忙放下帘子,急得带出哭音来:“侯爷!侯爷您再忍一忍,来欢去请郎中了,马上就来!”   “离这里最近的就是许家村,”含山抬高嗓门,“但是许家村没有行医之人!”   “你怎知许家村没有?”拦路的仆役愤愤问。   “你猜我为什么要赶夜路?”含山继续放开声量,“因为许家村有人请我去看诊!”   这话说罢,马车里的咳嗽声更加剧烈,仿佛剖肝挖肺一般,让人不忍猝听。很快,车管家一把掀翻车帘,出溜着跳下马车,几步赶到含山面前,恨声道:“小子!你最好别骗人!”   “大晚上的我骗你干什么?”含山不卑不亢,“车里人咳得辛苦,快带我去看看。”   她扮着男装,头发高高束起,发髻上裹着青巾,身上的青蝉翼有点宽大,越发显得人瘦,好在含山个子高,因而只是文弱,并不违和。   “来桃!”车管家切齿唤道,“打个灯笼来,送这位……,你怎么称呼?”   “您叫我含山吧,我的病人都这么叫我。”   “不管了,”车管家挥挥手,“跟我上车。”   小厮来桃提着半人高的灯笼跑过来,含山看了一眼,灯笼上题着四个字:清平侯府。   原来是他,含山更相信册子上画的猴儿了。   灯笼一晃一晃,照着林子里茂盛的草丛,引着含山走到了金辕马车前,车里的咳嗽声仍在继续,来桃搁下一只脚凳,扶着含山上车。   四驾金辕车果然宽敞,里面点着两盏琉璃灯,搁着一张矮榻,清平侯白璧成倚着软枕咳得抬不起头,他的背影揪在那里,两侧蝴蝶骨支起来,随着咳声微微起伏,看着有些可怜。   “侯爷,”管家车轩立在车下唤道,“这位叫含山的郎中能治病,您给他看看罢。”   白璧成撑着软枕回身,灯下,他一张白玉似的脸,咳得两颧赤红,目中泪花隐泛,额上细汗涔涔,嘴唇却是苍然无色,他看着含山,眼神有些涣散,只是不说话。   含山趋前跪坐,道:“侯爷把手伸出来,我问问脉。”   白璧成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个转,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腕很细很白,手也清瘦修长,但掌心和指腹有茧。   含山伸两指搭上他的脉,微阖双目诊了好一会儿,这才放开了,道:“侯爷的咳喘之症我能治,但诊金贵。”   白璧成怔了怔,又咳得背过身去。   “要多少诊金?”车轩在车下喊:“你快说!”   含山不急不慢打开包袱,拿出一副皮囊针筒:“我有祖传十六针,扎下去立即止住咳嗽,但施针一次,诊金八两。”   “八两银子扎一次针?”车轩匪夷所思,“你抢钱吧!”   “觉得贵就不扎,”含山复又卷起针筒,“告辞。”   “你!你!你若扎了针不管用,那又怎么说!”   “不管用就不给钱,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俩说这几句话,白璧成的咳声非但没停过,反倒越发激烈了,车轩听得直咧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虚着嗓子唤道:“侯爷,侯爷……”   “让他扎,给他钱。”白璧成强忍咳嗽,哑声吐出几个字。   “是!是!”   车轩连声答应,却又威胁含山:“八两银子自然给你,可我们侯爷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别出这松树林子!”   含山仿佛没听见,她再度展开针筒,烛火轻摇,银针如水,含山捏着一根针,慢慢捻进白璧成的合谷穴,紧接着又取第二根针捻进尺泽穴,接着一路沿脉胳向上,认穴捻针。   七针之后,白璧成咳声减缓,扎到第十五针,白璧成几乎止了咳,等含山最后一针捻在耳后,白璧成微微吐了口气,整个人平静下来。   “侯爷好了!”车轩欢喜,“侯爷好了!”   “要一杯温水来,”含山却吩咐他,“不可烫口,不可生凉。”   车轩连忙答应,又一叠声的唤来桃,不多时水送来,含山扶着白璧成坐起,喂他慢慢饮了。   “多谢先生,”白璧成在枕上点头,“有劳了。”   “侯爷不必客气。但您止了咳是暂时的,下次还会发作,发作时长逐渐增加,到了最后,就要咳到五脏俱碎,呕血数升。”   “什么!”   车下,车轩脱口一句,又立即捂住嘴巴不吭声。车上,白璧成借着琉璃灯再度打量含山,笑一笑:“你不要吓唬我。”   “侯爷若是不信,只管不信便是。”   含山将皮囊针筒卷好放进包袱里,放下挽起的袖子,猫着身子准备下车。   “等一等,”白璧成开口了,“如果不想再发作,有办法吗?”   “有办法,”含山坐回来,“我每天日落时分给您施针。”   “一次八两?”   “是。”   “能根治吗?”   “先施针一个月,问脉后才有论断。”   白璧成不语,一会儿扬声问:“车管家,你看行吗?”   “侯爷,若是每日施针,能不能打个折啊。”车轩提醒。   “可以打折,”含山淡定而爽快,“一次五两。”   “诊金还在其次,”白璧成道,“可我凭什么信你?”   他刚从剧烈的咳喘里缓过来,此时软绵绵靠在枕上,显得清俊而虚弱,含山从没见过这样要死不死的男人。   “夕神之书谕示一个猴,我便遇见了清平侯,想来他是能解困局之人,”含山暗想,“从小到大,我每遇困顿求问,得到的答案无不灵验,此番亦不会辜负!”   这主意打定,她不再犹豫,伸手扯下束发头巾,一头秀发瀑布般披散而下,琉璃灯下,她的眼眸闪动如星。   “侯爷,我是个小女子,做男儿打扮只为行医挣钱。”含山诚恳地说,“只要有钱挣,我做什么要害人?”   白璧成仿佛并不惊讶,他平静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道理。”   “那就成交吧!”含山愉快提议,“所幸遇见侯爷,否则这晚上孤身走夜路,我还有些害怕呢。”   “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含山。”   “哪两个字?”   “杏花含露团香雪的含,远上寒山石径斜的山。”   “含山?”白璧成琢磨一下,“这是个地名,我去过。”   含山一怔,随即笑道:“居然有地方叫含山?我竟不知道。”   白璧成不再多说,他又往软枕里倚了倚,想躺得舒服些。   “既知孤身夜行可怕,为何偏要走夜路呢?”   “我在前头华罗镇出诊,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因为下一个病人在许家村,想着脚程快些能赶到,不料天黑下来着实怕人。”含山解释道,又问,“侯爷又为何躲在这松林里?”   白璧成扯扯嘴角:“我为何不能躲在松林里?”   含山立即会意:“侯爷说的是,侯爷的事,本就不该小女子打听。”   琉璃灯“啪”地一爆,灯花晃了晃,比刚才又亮了些。   “车轩,”白璧成抬高些声音,“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的话,已经过了戌时三刻,若要赶到南谯歇脚,只怕要到四更之后了。”   “四更之后还歇什么脚?”白璧成淡淡道,“左右今晚到不了南谯,就到许家村投宿罢。”   正说着,外头一阵马蹄声响,便听着有人问:“可是来欢回来了?”。来欢应了一声,紧接着便说:“车管家,许家村里没有郎中,叫咱们上华罗镇请去……”   外头越是闹腾,车里便显得更安静,林子里传来夏虫叽叽之声,昏黄灯火之下,白璧成看着青丝散乱眉有喜色的含山,脸上掠过似有似无的笑意。   “你刚刚说,你有个病人在许家村?”   “是的,”含山面不改色,“侯爷去许家村投宿,小女子顺路看诊就是。” 第2章 林间大宅   许家村村口钉着高大木牌,贴了许多告示,来桃举灯笼瞧了又瞧,揭下一张跑回马车边。   “车管家,村头贴了许多带绣像的文书,您瞧瞧,是不是要捉坏人?”   来桃十三四岁,个子不算高,他踮着脚把文书直往车轩面前揣,逼得车轩往后躲躲。   “侯爷日常叫你们认字!只是不肯听!如今这么几个字,也要我来瞧!”   抱怨归抱怨,车轩还是接过文书,勾脖子眯眼念道:“戍边私逃,是为重罪……,哎呀!”   “哎呀什么?”白璧成在车里说,“拿来我看看。”   车轩踩了脚凳攀上车,笑道:“侯爷,您还没睡呢?”   “如此颠簸,我如何睡得着?”白璧成倚在枕上,眼睛湛亮,“是什么捉人的文书?拿来我看看。”   “来桃在村口揭的,我看了几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璧成接过来看了,原是玉州松潘关私逃了一个游击将军,画着像遍撒海捕文书,看看日子,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进村吧,”白璧成不予置评,“找个客栈安置下来。”   马车缓缓步入许家村,圆月当空,银霜遍洒,许多村民坐在屋前纳凉,眼瞅着四辆马车鱼贯而来,都围上来看热闹。   “大哥,我们赶夜路至此,想找个客栈落脚。”来欢笑而求问,“不知哪里有客栈?”   众村民轰然笑了。   “村里哪有客栈?开了给谁住?”   来欢无法,只得又问:“那么,哪里能够借宿一晚?”   “你们有四辆车,又有许多人,咱们哪家也住不下啊,”一个村民摇扇子笑道,“不如掉头往对面走,到松林坡里找许老头的大宅子,多少人都能住!”   来欢道了谢,跑回来照实禀报,白璧成却问含山:“你的病人在哪一家?”   “就是那间大宅子!”含山眼珠微转,“松林坡许宅。”   “这么巧就是大宅子?”车轩不信,“你刚才怎么不说?”   “来请的只说到许家村找松林坡许宅,我怎知许宅不在村子里?”含山不高兴,“车管家既然不信我,那么我告辞了。”   “别!别!小人说错了话,姑娘请宽坐!侯爷还指着您施针呢!”   含山暗自得意,放下包袱坐好,她目光逡巡,见白璧成微阖双目靠在枕里,像是没听见刚刚的对话。   身子虚弱至此,也不知能活几天,含山暗想。   马车缓缓掉头,向着原路返回,出许家村越过官道进了对面松林,走不久地势渐高,仿佛往山坡上去,又过一会儿,便听着水声潺潺,像是附近有流水。   月光被松枝挡住,只漏些光来勉强照路,林间高低不平,马车颠簸极了,含山抓住矮柜的腿才稳住,不多时,车子忽然停了,便听着车轩问:“前头怎么了?”   他问了却没人回答,只听着许多人跑来跑去地,又有叽里咕噜地说话声。含山偷偷揭开帘子往外看,林子里两个人举着两支火把,远看像是官府的差役。   含山刷地放下帘子,贴着车壁坐好。   “外面怎么了?”白璧成问,“你看见什么了?”   “好像遇见什么人了,”含山勉强笑笑,“我也没看清。”   正说着,车帘从外头打起来,车轩笑盈盈探进圆胖脸来:“侯爷,黔州府的陆司狱在办差,听说是侯爷来了,要来拜见呢。”   州府司狱六品官,见到清平侯要参拜是常理,白璧成虽懒怠不想见,但他被封在黔州,并不想得罪黔州府的人,小官小吏也不行。   “请他来吧。”   见他要坐起来,含山立时上来扶着,将软枕立起来塞在他背后,体贴道:“侯爷歪着便是了。”   “我没有这么虚弱,可以坐一坐。”   白璧成谢了好意,自己翻身坐起,刚刚整理了衣袍,外头已经响起一道亮堂的声音。   “黔州府司狱陆长留见过白侯,扰了侯爷出行,是下官的罪过,请侯爷恕罪。”   “你办你的差,我走我的路,无非碰见了而已,你何错之有?”白璧成扬声道,“陆司狱不必多礼,只管办差就是。”   “多谢侯爷体谅,只是下官办的是松林坡许宅的案子,适才听车管家说,侯爷想借宿在许宅,这个……”   有这样巧的事?   白璧成望了含山一眼,问:“许宅出了什么事?”   清平侯奉旨在黔州休养,是个闲散侯爷,他向来不管地方事,更别说问案子,但他毕竟有爵位在身,如今开口问事,陆长留也不好不答。   “侯爷,此事说来话长,在这林子里不大方便……”   他话音刚落,便见着车里人影一晃,钻出来一个穿男子衣袍却青丝披肩的女子,林子里被火把照得亮堂,火光之下,乍一眼见那女子明眸皓齿,陆长留不由愣了神,刹住了话头。   跳下来的正是含山,她见陆长留浓眉大眼满脸刚正之气,即便穿着便袍,也能看出是官家人。   当官的都是这样,含山想,幌子挂在脸上。   她回身拢束车帘,道:“侯爷,脚凳子摆好了,您慢点出来。”   白璧成猫身出来,扶着含山下车站定,冲着陆长留笑了笑。   满林之人立时行礼,口称见过侯爷。   “都免礼罢,”白璧成道,“陆司狱,我今晚要找地方住下,若是许宅的案子不重要,能否辟几间房行个方便?”   “这个嘛……”陆长留犹豫,“这许宅出的是命案。”   “命案?死了人的?”车轩急起来,“这么说是凶宅?那这……,这可不能住!”   “人并没有死在宅子里,是死在外头小河里,”陆长留解释,“宅子里倒是干净的,只是怕侯爷嫌弃。”   “我倒不在乎这些,”白璧成微然一笑,“如若方便,还请陆司狱领一领路。”   他把话说到这样,陆长留不好拒绝,只得恭敬道:“侯爷请跟我来。”   白璧成也不上车,举步跟着陆长留,含山背着包袱连忙跟上。望着他们三个的背影,车轩摸了摸光滑无须的下巴,喃喃道:“这丫头巴结得倒快啊。”   “有她在也好,”来欢接上话,“侯爷身边没个丫鬟,可累坏我们了!”   “你倒会偷懒!”车轩瞪他,“快些叫人卸车,把侯爷要用的物事搬进许宅去!”   ******   陆长留左一转右一转,不多时眼前便开阔起来,原来林间有一片空地,有座宅第倚山而建,看上去古朴典雅。此时,宅第正门洞开,门口架着四盏大灯笼,一个穿墨蓝吏袍的男子正在来回踱步。   “许典史,”陆长留扬声道,“快来见过白侯!”   南谯县典史许照闻言微怔,随即看见来桃挑着“清平侯府”的灯笼,他于是飞步下了台阶,直奔到白璧成跟前,抱拳行礼道:“卑职许照见过侯爷。”   白璧成微抬袖子叫他免礼,自己举目打量大宅,见这府第虽然老旧,但气派厚重,不像是寻常乡绅的宅子。   “这宅子祖上是做过官吗?为何在僻静林间建宅?”   “侯爷说得不错,松林坡许家祖上做过高官!”陆长留道,“许家全盛时托风水先生看了阴阳,说是松林坡外有条林前河,隐隐成龙吸水之势,在此建宅可走十代大运。”   “哦?这十代大运走成了吗?”白璧成好奇。   陆长留呵呵一笑,望向许照道:“许典史,这都是你许家一族的事,你禀报侯爷罢。”   “回侯爷的话,许宅如今的主人许老汉是卑职族中的三叔。三叔一家非但没有十代大运,反倒日渐没落,且不说宦海出头或者考取功名,就连人丁也日渐稀少,传到三叔这里,膝下就只有一子,另外又收养了一个女儿。”   “那这也没有什么,儿女成双是件好事。”   “如今儿女成双也是不能了,”陆长留唏嘘,“三天前,许老汉的儿子许仁吃了早饭离家,晌午被发现死在松林坡的小河里,像是失足落水淹死,这一儿一女只剩个女儿了。”   “这宅子何止没有十年大运,简直运势奇差,”许照嘀咕,“三个月前,我三婶刚刚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下仁哥又出事了,我三叔实在可怜!”   白璧成不知如何安慰,也只能略微叹息,以表同情,转而又问:“许典史,这案子既出在南谯,如何惊动了黔州府的陆司狱?”   “侯爷有所不知,许仁落水溺亡已经定论,但我三叔死活不信,他非说是儿媳月娘勾结奸夫杀了许仁,还说月娘腹中的孩儿也是奸夫的!老人家闹到州府去告状,因而陆司狱今天到了南谯,要再审此案。”   “下官接到案子便动身,刚刚到松林坡,不料遇见侯爷。”陆长留笑道,“是卑职的幸事。”   白璧成暗想,这人倒也勤勉,能连夜赶到郡县办案,换了旁人总要挨到明日再启程。   “我没有打扰你们就好,”白璧成客气道,“许老汉迭遭巨变,不知愿不愿收留我们住一宿。”   “住宿绝无问题,”许照忙道,“陆大人今晚也要歇在许宅,卑职再转告三叔,请他另辟几间房来。”   他一句说罢,便听着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唤道:“贤侄!你在同什么人讲话?”   许照慌忙回身,又扶着许老汉过来道:“三叔,白侯爷赶路经过此地,无处投宿,想在宅子里过一夜。”   许老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人却精瘦干练,只是受了丧子之痛,看着很憔悴。听说来的是侯爷,他赶紧行了大礼,道:“侯爷要住下,就要将三进院子打开,可那院子长年不住人,老汉一人可打扫不来。”   “不妨事,”白璧成道,“我带了些人来,可以帮着打扫。”   他唤过车轩,要他安排来欢来登几个去打扫住处,县里的衙役也来帮忙,一时间灯火摇晃,人头攒动,百年古宅着实热闹起来。   一团混乱中,白璧成悄问含山:“许宅请你来看病的是哪位?”   “来请的没说是谁,”含山道,“应该是月娘吧?我听许典史刚刚说了,月娘有孕在身呢。”   她踮着脚张望大宅,满脸自在地看热闹,白璧成笑了笑,倒也不再问了。 第3章 蓝色小鱼   许宅是三进大宅,虽然阔大,但看着有些破旧,院中青砖坑洼不平,廊柱红漆剥落,花木凋敝,墙角青绿的杂草却很旺盛。   许老汉引众人到二进正厅,里头摆设简单,迎面挂着先人绣像,供桌上摆着一对红烛,四碟供奉,下头是圈椅高几,只是桌椅不成套,勉强凑了六座三几。   舟车劳顿,白璧成坐进圈椅,只觉得比缩在车上受用,不由舒了口气。含山挎着包袱站在他身侧,她青丝散落,穿着男子袍衫,虽然打扮得不伦不类,却没有半点不自在,反倒透着股随意的柔美。   “包袱交给来欢就好,何必背着,”白璧成说,“怕谁偷了去吗?”   “我背着习惯了。”含山拍拍包袱,“没什么值钱物事,也不甚重。”   为了迎接白璧成,许老汉在堂屋里加了灯烛,陆长留清楚瞧见含山的打扮,不由笑问:“侯爷,这位姑娘如何做男子打扮?”   白璧成一时找不到好借口,索性不解释了,反问道:“陆司狱,可有地方叫她换身衣裳?”   “姑娘要换衣裳,去小约妹子屋里便是。”许照接上话道,“我让三叔叫她来。”   许老汉坐在边上听见,也不要许照来讲,自己走到门口唤道:“小约!小约!”   伴着一声答应,不多时便有妙龄少女匆匆而来。她个子高挑,进来了便低着头,虽看不清容貌,仪态间一派含羞答答的态度,倒也惹人爱怜。   “你带客人去屋里更衣。”许老汉吩咐道,“之后到灶下烧火,煮些饭来给客人吃。”   许小约连连答应,等许老汉吩咐罢了,这才溜一溜含山,道:“且跟我来。”   含山跟着许小约跨出正厅,沿游廊绕回一进院子,拐进西侧的厢房。屋里很整洁,但铺设简单,窗下放木床,靠墙架着两口箱子,另有方桌和矮柜,桌上设着镜奁,除此再无它物。   “这是我的睡房,我在门外看着,你只管更衣就是。”   “许姑娘稍等,”含山好奇,“这大宅子有三进,你的闺房如何在一进院中?”   “宅子是祖上传下的,现在没那么多人口,爹爹便封了三进院,二进院也只留着正厅,我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进院里。”许小约道:“爹娘住在东厢,靠着厨房,西厢的两间,一间是我住,另一间是哥哥和嫂嫂。”   她说罢微微颔首,转身带门出去守着,隔窗留着背影。含山换罢衣裙,又走到方桌边,揭起镜袱照照。   赶了大半天的路,本以为满面风尘,好在镜中人损耗不大,眉目间仍有一抹端庄袅淡的美。   含山拿出金钗要梳理头发,却见妆盒边有只小小瓷瓶,瓶颈被折断了,可怜巴巴地靠在那里。含山拈起来瞧瞧,瓷瓶十分寻常,白底上绘着雪映红梅,街市上一文钱可买两个。   “不值钱的瓶子破损至此,为何还要留着?”   含山往瓶里瞅了瞅,里面残留着蜜茶色的膏体,发出腻腻的甜香。她随手拿过金钗,用钗尾挑了些膏体,又摘下钗头的绢花,将香膏塌在绢花里,再收进腰里。   “贵客!可有需要帮忙的?”   许小约忽然在门外发问,含山连忙道:“姐姐可有簪钗?我这头发要挽起来,却找不到簪子了。”   “有的,我这就进来拿给你。”   许小约推门进来,打开妆盒娶出一支竹簪:“这支尚可一用,贵客莫要嫌弃。”   “有的用就行,”含山接来笑道,“若实在没有,就要问姐姐借根筷子了。”   许小约闻言莞尔:“你的头发真好,黑缎子似的又厚又密,你坐下来,我替你梳罢。”   含山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下,许小约拿了梳子出来,用绢帕擦过,这才梳在含山头上。她手法轻柔,明明被摆弄着头发,含山却似感觉不到,很快,许小约替含山挽了个髻,簪上竹簪。   含山正要夸赞许小约手艺好,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响,紧接着有妇人微咳了一声。   “嫂嫂,你不好好躺着,怎么出来了?”   许小约丢下含山,慌忙走到门口。门口倚着个身怀有孕的妇人,她面目浮肿,容颜憔悴,姿色十分平庸,一双眼睛紧盯着含山,幽幽道:“我说外头闹哄哄的,原是来了个下凡的天仙。”   含山听许小约叫嫂嫂,知道这位是许仁的妻子月娘,她本想拿出点热情来,但见月娘面色不豫,看着不大喜欢自己,便把舌尖上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着。   “这位姑娘是跟着贵客来的,”许小约却道,“嫂嫂有孕在身,莫要多思多虑,没有好处的。”   这话听着奇怪,家里来了客人,为何要多思多虑?   含山正在疑惑,许小约又道:“贵客只管按原路返回就好,我就不陪着了。”   “许姑娘,我还有一事相求!”含山忙道,“我家侯爷有咳喘症,夏日要服用姜茶镇咳,想借厨房熬煮,不知可否?”   “姜茶?这个容易,我带你去厨房就是。”   含山称谢,跟着许小约穿廊绕柱去厨房,走出去好一会儿,她还是觉得背后生芒似的,借着转弯回眸一瞥,果然月娘仍旧站在厢房门口,只是向这边张望。   含山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怪里怪气。   许小约领着含山进厨房,她蹲下身拨旺灶火,起身拨开水缸上的木盖,舀了水倾入铁锅,又拿出老姜来洗,正忙得不亦乐乎,却听着对面传来“啪嚓”一声,紧接着月娘啊地叫了一声。   许小约被惊动,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含山忙道:“许姑娘,你只管去看顾令嫂,姜茶我来煮就好。”   “好,”许小约放下姜块,“那我过去瞧瞧。”   “许姑娘且慢,不知家里可有红糖?侯爷爱吃甜的,不放红糖只怕他不肯喝呢。”   “红糖自然有的。”   许小约从柜上抱下个罐子,笑问含山:“你家侯爷可是穿浅蓝衣衫的那位?”   含山回想了一下白璧成的袍衫,仿佛是极淡的蓝色。   “正是他呢。”   “他虽瘦弱些,却瞧着儒雅贵气,许照说来了位侯爷,我一猜就是他。”许小约倚着灶台说,“我再猜一猜,你家侯爷还未娶亲罢?”   白璧成有没有娶亲,这事情含山并不知道,但她不想说出来,于是笑一笑,算是回答了。   “我又猜对了?”许小约格格笑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想知道。”含山很配合,“你是怎么猜到的?”   “你这么漂亮,站在屋里能发光一般,若是侯爷有夫人,她怎么放心让你跟着?”许小约道,“我瞧你适才披散头发衣衫凌乱,却是毫不在意的,想来素日随便惯了,看来侯爷很宠你,也没人管束你,对不对?”   虽然她想错了,含山倒也佩服她心思玲珑,她正要找些话来讲,却听对面厢房又传来一声响,像是碎了什么东西,接着月娘大声哎哟,又啊啊地呻吟着,仿佛痛不可当。   “你嫂子是怎么了?”含山忙问。   “我去看看罢。”   许小约丢下这句话,转身往西厢去了,含山接着将老姜洗净去皮,切成块丢进煮沸的水里,同着红糖熬煮。   等汤的时候,她从水缸里舀瓢水出来洗碗,谁知一瓢带起淡蓝色的小鱼,鱼儿半个指头长短,通体泛着蓝光,摇头摆尾的很有活力。   水缸里怎么有活鱼?   含山将那瓢水撇回缸里,另外舀了一瓢出来,她正忙着洗碗,便见许小约跨进厨房。   “你嫂子没事吧?”含山关心着问。   “没事,怀孕是这样的,脾性大变。”许小约边说边去淘米,“若是我哥还在,她闹得更凶。”   “孕后脾性改变,应是阴虚之兆,”含山煞有介事,“我略通些医术,不如给嫂子看一看?”   “多谢,但我嫂子最怕看诊。前几天我哥从南谯请来名医邱意浓,好歹哄着她看了,事后就吵得不可开交!”   说到这里,许小约叹了口气,忧伤道:“第二天我哥清早就出门了,结果晌午被发现……”   她说到这里卡住,举袖子揩了揩眼睛,捧着笸箩去淘米。含山想提醒她水缸里有鱼,但灶边放着两只水缸,许小约并没有揭开有鱼的那只缸,含山怕打扰她伤心,于是缄口不提。   灶上的姜汤滚了,汤色变得澄黄,含山盛出来找托盘捧着,沿穿廊往正厅去。   厅里,陆长留与白璧成坐上座,许老汉和许照陪着,四人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含山捧了汤一步跨进来,倒把众人惊了惊。   她恢复女儿打扮,浅蓝小衫配着水青六幅裙,堆云髻上光素无饰,只在耳垂上缀两只细金圈。即便寒素,她依旧美到惊人,光洁雪亮的肌肤,婀娜有致的身材,配着远山眉、秋水目、红樱唇,仿佛姑射仙人下了凡间。   车轩心里念一声佛,暗想:“这美人儿巴巴地凑上来,只怕没安着好心,要缠着侯爷不放了。”   含山哪晓得他的心思,捧了姜茶走到白璧成身侧,提汤匙搅凉些送上:“侯爷,夏夜饮姜平中顺气,您喝一碗罢。”   “夏夜饮姜?”陆长留听着发笑,“这位姑娘,我听说夜里饮姜赛砒霜,吃姜绝不能在晚上,你如何此时让侯爷喝姜汤?”   “陆大人此言差矣,生姜性温,能温胃止呕,又能解表散寒,民间更有冬吃萝卜夏吃姜的说法,何来夜饮姜赛砒霜?”   “这……,哈哈,我并不通医术,也只是听说的,姑娘莫怪。”陆长留拱拱手,又向白璧成笑道,“侯爷恕罪则个,原是下官乱说,不知侯爷有夏夜饮姜的习惯。”   “不妨事。”   白璧成接过汤碗,犹豫着搁在一旁,却问许照道:“许典史,你刚刚说到哪里了,是谁最先在河里发现许仁?”   含山盯了一眼被搁置的姜茶,她想提醒白璧成,饮姜汤对他的病有好处,转念一想又罢了。   该她做的事做到了,喝不喝的,那是白璧成的事。 第4章 谁是奸夫   眼见白璧成对案情感兴趣,陆长留却笑道:“侯爷,这些尸体呀,溺亡呀,说起来都是脏事,只怕扰了侯爷的清静。”   “我左右无事,坐着也是无聊,就当个故事听听,”白璧成道,“难道陆司狱嫌我碍事了?”   “不敢!不敢!”陆长留忙道,“只是我爹爹教导,白侯奉圣旨在黔州休养,绝不能轻易打搅。”   他提到父亲,白璧成修眉轻挑:“不知令尊是朝中哪位大人?”   “家父名讳,上陆下峭。”陆长留拱拱手。   “原来是兵部尚书陆大人的公子,”白璧成流露些许惊异,“失敬,失敬!只是陆公子本该有大好前途,为何跑到黔州来作司狱?”   陆长留最喜欢被问此事,此时清了嗓子朗声道:“下官在刑狱上很有心得,因而考入大理寺任职,也许表现尚可,上月初被放到黔州历练。”   “原来陆司狱是大理寺的外任,”白璧成听出他的炫耀,“看你年纪轻轻,不想已是刑狱高手,着实厉害!听说外任不过一年半载,之后还是要回大理寺的。”   “是要回去的。”陆长留既得意又羞涩,“下官到黔州之后,多次拜见侯爷,但您府上说,您进京看病去了。”   “不过是咳喘症,皇上挂念,命我进京看病,我便奉旨去了。”白璧成笑道,“不想叫陆司狱白跑了几趟,惭愧,惭愧。”   陆长留六品小官,拜到侯府白璧成也不会见,但他若自称陆峭之子,白璧成是要给三分薄面。这里头一段人情,只怕含山都能听懂,然而陆长留却愣头青似的信以为真,兴高采烈道:“看来我与侯爷很是有缘,终于在松林坡遇上了!侯爷有所不知,我对您十分景仰,今日能够相见,实在高兴极了!”   瞧他兴奋到“下官”也换成“我”了,含山忍不住嘲讽:“侯爷,许典史,你们快讲讲案子吧,我现在不只想听故事,也想一睹陆大人的刑狱风采呢!”   她衣着寒素,又跟着白璧成送茶送姜汤,陆长留和许照都当她是白璧成的贴身美婢,听她公然插话案情,不由怔了怔。   白璧成亦有觉察,打着圆场道:“许典史,咱们接着说下去罢,许仁溺死在林前河里,是谁先发现的?”   他发话了,许照只得回忆起来。   “这说起来,是卑职最先发现尸体的。事发前一天,卑职在县里的回春医馆撞见许仁,他拦着我,说三婶的失踪案有了眉目,要我跟他回家去看看。当时我另有公务,便同他约好第二天去松林坡。等到第二日点了卯,我带了个捕快骑马过来,天实在太热,进林子到了林前河,我们就想着洗把脸舒爽一下,结果,看见一个人泡在水里。”   “是许仁吗?”陆长留问。   “我们把人捞出来一看,正是许仁!他当时已经没气了,之后卑职让捕回去报信,自己守在河边现场。”   “你发现许仁时,他是在河边,还是在河中间?”白璧成问。   “回侯爷的话,许仁靠近岸边,但整个人浸在水里,并不是只有头部或半截身子浸在河里。”   “那么你守在河边,有没有找到凶手留下的线索,比如脚印,或者拖拽尸体的痕迹,”白璧成又道,“黔州一带连日晴朗,没有雨水破坏,现场应该留有痕迹。”   “此事我已经问过许照了,”陆长留抢过话道,“林前河四周只找到一串足印,经过比对,那是许仁自己的靴子!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白璧成想了想,又问:“可有仵作验尸?”   “县里的仵作验过,”陆长留道,“我也看过尸格,许仁两手张开,双眼未闭,肚皮发胀,口眼耳鼻里有水,应当是失足溺亡。”   “若是活人落水,的确有两手张开双眼不闭的形状,”白璧成道,“若是被谋杀后投尸入水,尸身会泛黄,肚皮不涨水,眼耳口鼻没有出水,手指缝里也没有河中的泥沙。”   “侯爷,您竟然懂得这些!”陆长留惊讶,“侯爷之前不是在……,啊,那个,怎会对刑狱之事感兴趣呢?”   他及时刹住话,不敢触及白璧成的过往,白璧成也不在意,道:“我只知道些皮毛,不能和陆司狱相比的。”   “哈哈,我猜也是!”陆长留倒也不谦虚,“不过侯爷清静养生,能知晓皮毛属实厉害,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成天在殓尸房进进出出。”   听到这里,含山由不得仔细瞅瞅陆长留,暗想陆峭如何生了这么个儿子,像只花翎大公鸡似的,昂首挺胸咯咯乱叫。   “侯爷适才说得在理,河边无第二人痕迹,验尸又确系落水淹死,”许照接上话头,“县里据此论定,判许仁失足溺亡!”   一语方罢,木头般坐在一隅的许老汉腾地站起身来,怒冲冲道:“我儿不是失足溺亡!他自小在松林坡长大,对林前河熟悉至极,无风无雨的大白天,他为何会溺在河里?”   “也许是天气炎热,”陆长留猜测,“许仁想要下河洗澡,结果发生了意外……”   “谁下河洗澡会衣衫整洁?总要把衣履脱在一边才对!”   许老汉一句话,把陆长留堵得嗔目结舌,许照只得尴尬劝道: “陆大人,我三叔脾气急,他没有恶意。”   “许老爹也有道理,”白璧成接过话来,“许仁一个成年男子,在晴朗白日,如何能溺死在自家门前的小河里?这有点说不通。”   自从儿子溺死,南谯县总是说与谋杀无关,许老汉却死活不信,这终于遇到替自己说话的人,他激动的伏地磕了三个头,放声哭了起来:“侯爷!青天大老爷!容小老儿禀告!我儿绝不是失足溺亡,他是被谋害了性命,凶手就是我儿媳月娘和她的奸夫!”   “许老汉,你口口声声说奸夫杀人,那么本官问你一句,月娘的奸夫是谁?”陆长留问道   “这,这……,我,我……”   许老汉急得满口呢喃,只是答不出谁是奸夫。陆长留将两手一拍:“这不是结了!月娘既没有奸夫,又何来奸夫杀人?”   “你怎知月娘没有奸夫?”许老汉通红着脸挣出一句,“难道你日日跟着月娘,知晓她一举一动?”   “许老汉,你这就不讲理了……”   陆长留还要再说,却被白璧成拉了一把。   “许老爹,”他柔声道,“你莫要着急,我问你几件事,你说与我听可好?”   “好!青天大老爷请讲!”   “第一件,林前河深是不深?”   “最深处堪堪没顶!但若靠近岸边,那也不过只没到腰胸!要说我儿自小水性熟练,如何能在河边溺亡?”   “我再问第二件,月娘有奸夫是尽人皆知,还是只有你认为?”   许老汉的理直气壮松了劲,咕噜了一句:“只有我认为。”   “你既然认定,肯定是有原因,不如说出来听一听。”   之前县里来问事,今晚陆长留来问事,都是一味驳回许老汉的“奸夫”论,急得他语无伦次,话也说不清楚。现下白璧成一句句说到许老汉心坎里,倒帮他梳理了话头,叫他能讲清楚来龙去脉。   “月娘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看着很老实,原本我也没往这方面想,可是就在我儿子出事前一天,南谯县里的邱神医来给月娘看诊,他走之后,我儿子就气疯了,他同我讲,月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这些事之前没听许老汉提过,他这时候说出来,陆长留和许照都愣住了,厅里静极了。   “我当时劝说仁儿,说邱意浓再神,也只能诊出是否有孕,如何能诊出孩子是谁的?可是许仁一口咬定,说邱意浓医术如神,他就是能诊出来,月娘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许老汉哀叹,“那天晚上,他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是小约去劝开的,小约还到我屋里来安慰我,说夫妻吵架是小事,到第二日就能和好。”   “你相信了?”含山问。   “我当然信了!我那晚还睡得特别好,一夜无梦!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听见开大门的声音,便起身查看,正看见我儿出门的背影。”他说着悲从中来,“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我儿!”   “你确定看见的是许仁吗?”白璧成问。   “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头,但他穿的是仁儿的衣裳,那背影也,也,也一样!”许老爹跌足道,“谁知等到晌午时分,许照忽然闯到家里来,说许仁溺在林前河里了!”   “许仁清晨出门,晌午被许典史发现尸体,他在水里泡了大半日竟无人发现?难道没有别人进出松林坡吗?”白璧成好奇。   “侯爷有所不知,松林坡这一片平日没人来,”许照道,“许家村后另有一条小河,村民洗衣洗菜也不用林前河。”   “我们适才误入许家村,天都黑了,还有许多人在外纳凉,”含山不理解,“这么个热闹的村子,又离得这样近,为何不会有人进出松林坡呢?”   “这……”许照犹豫了一下,小小声道,“外头都在传,说许宅风水不好,弄得一代不如一代,甚至有歌谣传唱,松林坡里建许宅,克生克死克后代。就这样,没人愿意往这边来。”   他虽说得小声,但许老汉也该听见大概,出乎意料,许老汉并没有生气反驳,却是麻木着一张脸,仿佛也认同歌谣所唱。   “许老汉!”陆长留忽然想起什么,“你何时开始怀疑月娘有奸夫?不会是在你儿子死后吧!”   “正是这样!直到我儿子死了,我才逐渐醒过味来,这事情没那么简单,许仁是被人谋害的,就因为月娘肚子里的孩子!想是我儿要揭穿奸夫淫妇的嘴脸,因而叫他们害怕了,这才把我儿害了!”   “你说有奸夫,总要有线索,”陆长留无奈道,“你有吗?”   “有啊!”许老爹又激动起来,“大约半个月前,我家里便出了许多古怪事,吃剩的馒头饭菜忽然没了,随手搁在厨房的小铜板也不翼而飞,还有我的寝衣,一套七成新的衫裤,洗了晾在院子里,转眼便找不到了!”   “剩饭?铜板?寝衣?”陆长留听得一愣一愣,“谁家的奸夫在意这些东西?”   “这就是顺手牵羊!”许老汉愤怒道,“奸夫来我家里与月娘私会,吃了我家的饭,拿了我家的衣,顺手摸走厨房的小铜板!就因为是些小东西,才叫我一直忽略了!可是这能说明,我家是进外人了!”   “许老爹,陆大人的意思您没有明白,”白璧成缓声劝道,“女子若与人通奸,总要有些蛛丝马迹或是风言风语,您说的家里进了外人,这外人或许是奸夫,但谁是奸夫呢?总要有个对象。”   一问到奸夫可能是谁,许老汉便讷口无言,眼见白璧成也不帮他,他恼火着呛声道:“奸夫本该由你们官府去查,为何反来问我?或者你们将月娘捉去,打她百八十棍子,逼她说出来便是!”   “月娘身怀有孕,如何经得起百八十棍子?”含山听不下去,“若是没有奸夫这回事,月娘怀的是你许家骨血,这一通棍子打下去,哪里还有孩子在?”   她说得在理,可她是个女子,许老汉根本不瞧她一眼,只是哼了一声,梗着脖子不说话。   正在僵着,门口人影微闪,许小约一步跨了进来,道:“爹爹,饭已经熟了,请各位贵客先用饭罢!” 第5章 后山之泉   许家平日吃饭只在厨房将就,今日来了客人,于是搬了两张桌子搁在院中,一轮皓月当空,四下里被月光照耀,像涂了银霜一般。   白璧成站在廊下,望着如霜月色出神,含山悄悄走到他身后,用他的视角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特别。   “侯爷,先吃饭吧,”她说,“您这个病不能吃太饱,却也饿不得。”   白璧成恍然回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迈步下阶。   这顿晚餐十分简朴,虽有七碗八碟,却都是农家瓜菜,只有一个勉强算得肉菜,是青蒜炒腊肉。   白璧成胃口虚弱,用了两筷便搁下了,车轩忙了一天饿坏了,恨不能把圆胖脸埋进碗去吃。许小约见白璧成不吃了,不由问道:“侯爷,这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饭菜甚好,是我有些累了。”白璧成道,“你们慢用。”   他说罢起身要走,车轩见了,慌慌张张往嘴里扒饭,含山却跟着站起道:“车管家慢慢吃罢,我陪着就行。”   车轩嘴里塞满饭,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急得差些被呛死。白璧成便向他肩上一按,温声道:“你慢慢吃,不着急。”   不等车轩回答,他已抽身往二进院走去,含山紧跟在后面,白璧成便道:“也不知今晚的住处如何了。”   含山何等聪明,听了便回身唤道:“许典史,许典史!”   许照见她站在白璧成身侧叫唤,只当是白璧成召唤,连忙放下碗筷跑过来,含山便笑问:“许典史,侯爷今晚的下处可收拾好了?侯爷累了,想歇一歇呢。”   “已经收拾好了,”许照忙说,“侯爷这边请。”   他当先带路,一步跨到二进院去,白璧成这才望望含山,道:“挺机灵的,也会办事。”   “这点小事算什么?”含山不以为然,“清平侯府想必能人极多,比我机灵会办事的可也多了去。”   白璧成不置可否,举步而去,含山巴巴地跟在后面,两人直穿过二进院,从角门进了三进院。这一进果然如许老汉所说,长久不进人,满院里杂草丛生。   三进正厅的左右偏厅拨给白璧成和陆长留,另收拾了两间厢房,一间给车轩和王捕头,另一间阔大的铺了一溜厚实稻草,让来欢来桃并着衙役车夫居住。   白璧成跨进左偏厅瞧瞧,空气里还飘着灰尘气味,但地面和墙壁已经刷洗干净,一张有些年头的拔步床靠墙摆着,床帷都被剥去,光秃秃得像只被拔掉尾翎的锦鸡。   “床帷容易积灰,不好打扫,所以剥掉了,”许照道,“侯爷多多包涵。”   白璧成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却问:“含山住哪里?”   许照愣了愣,瞥一眼含山道:“这位姑娘?她难道不是,伺候着侯爷……”   他把含山当作贴身侍婢,王公贵族大多有这样的侍婢,白天不离左右,晚上也要陪睡在卧房里。含山当然不是侍婢,白璧成于是道:“许典史,还是要给她安排一间卧房。”   “这个……,”许照挠头,“许家虽大,打扫出的屋子却不多,实在是誊不出屋子来了。”   “我听含山讲,许姑娘独自住一间,”白璧成提议,“不知能否让含山同她挤一挤,只过这一夜。”   “小约妹子的确独住一间,但是……,”许照支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但是她刚刚关照我,说不想和客人住一间屋,说她不习惯,夜里睡不好。”   白璧成没想到许小约会拒绝,他一时间倒不好说什么。含山却道:“不用麻烦许姑娘了,我夜里要照看侯爷,就住这间挺好。”   “既是如此,烦请许典史找张凉榻或者竹床来,”白璧成做最后坚持,“让含山独睡一榻也是好的。”   “这却是有的!”许照立即道,“隔壁给陆公子准备的屋里就有一张凉榻,侯爷稍等,我叫他们弄干净了抬进来。”   他说着匆匆而去,屋里只余下白璧成和含山,一灯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硕大而飘摇。   “适才你若肯坚持,我再帮着说说话,幸许能叫许小约改了主意。”白璧成道,“你我相识未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难道不怕?”   “同侯爷一间屋我有什么好怕的?”含山奇道,“同许小约一间屋我才怕呢!”   “哦?这是为何?”   “这家里可是出了人命案的!说不定还是两起!”含山夸张着伸出两根手指,“侯爷可知谁是凶手?万一许小约是凶手呢?”   “哪有两起命案?”白璧成先是无奈,继而恍然,“啊,你是说许老汉失踪的老妻!”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是在这幽僻的山林古宅里,”含山继续渲染,“说不定就是在这里杀了,然而随手便埋了!”   她说着两手箕张,作势向前一扑,烛火摇动,倒替她烘托了一些气氛。白璧成略退两步,道:“无论如何,许小约弱质纤纤,凶手绝不会是她。”   “侯爷如何能断定?”   “许仁溺亡在林前河,四周没有第二人的踪迹,若是被谋害,唯一的可能就是杀掉许仁后再背着他走到河边抛尸,”白璧成分析,“许小约一个女子,她背不动许仁的,更别说从许宅背到林前河。”   “抛尸?”含山不解,“但你们刚刚议论验尸结论,侯爷明明说许仁是自己溺亡的。”   “溺亡也不一定是在林前河,”白璧成慢悠悠道,“也可能是在别的地方溺亡了,再搬到林前河里。”   他说着咦了一声,道:“这里有扇窗户。”   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岁的拔步床之侧,的确有一扇窗户。白璧成走到窗边,发现它没有被钉死,窗棂洁净无尘,应该是被打扫过了。   他伸手推开窗,窗外是许宅的后园,园子早已废弃多年,杂草和无人打理的花木在月色里胡乱纠缠,满园都是虫子疯狂鸣叫,不远处仍有一架木制亭子,朽得只剩下几根柱子。   “侯爷,”含山却在他身后唤道,“刚刚那碗姜茶,你为何不饮?”   白璧成略略沉吟,回转身道:“我认为陆长留说得不错,夜里饮姜赛砒霜啊。”   “对别人或许是这样,对侯爷却不然,”含山认真解说,“侯爷的咳喘症是不是总在日落之后发作?”   白璧成想了想:“你这么一说,仿佛是的。”   “太阳下山便发咳症,是寒气伤了底子,生姜性温且拔寒,入夜饮姜对别人或许生燥,对您却是正好。”   白璧成闻言怔了怔,脱口道:“太医院是讲过,我久在苦寒之地,被寒气伤了身子。”   “您瞧,我说的是不是?”含山笑道,“或者侯爷不饮姜茶,是不相信我,怕我害您?”   白璧成抿出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一个闲散侯爷,没有半分权势,谁会惦记着害我?害了我有什么好处?”   “既是如此,那么我将姜茶温一温,侯爷把它喝了吧。”含山劝道,“日落后饮一杯姜茶,对侯爷颇有助益。”   白璧成起初不饮姜茶,一来是听说过夜吃姜赛砒霜的说法,二来也的确不大相信含山,此时把话说开了,自己倒也心思清明。他这条命总之不在自己手里,早些晚些都一样,至于含山,她要害他,也不必跟到许宅来,那套银针沾着点毒,诸事都能齐备。   “好,我听你的,”他笑一笑,“你去端来吧。”   含山答应着出来,走到三进院子里,迎面看见那轮硕圆的银月,心里不由毛毛地发痒。   “为什么要叫他喝姜茶?”她问自己,“他喝不喝又与我何干?管闲事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这么想着走了两步,她又自我开解:“算了,好容易找到一个有银子的靠山,他活得久些,我也靠得久些,总比天天愁着赚钱要好!”   这念头正触着她的心思,叫她叹着气与自我和解了,适才煮好的姜茶早被泼掉了,说温一温是托词,她要再去煮一碗。   她走到一进院,只见人都散了,只剩下月娘和许小约在吃饭,月娘坐在桌边,小约立在一侧,月色融融,两人有说有笑很是融洽。   含山不欲打扰,但她们还是发现了她,月娘笑着的脸很快挂了下来,低头吃饭不语,许小约却冲含山笑道:“贵客有什么事吗?”   “我想再煮一碗姜茶,刚刚那碗凉了,被泼掉了。”   “这有何难,姑娘跟我来罢。”   许小约很殷勤,丢下月娘领着含山进厨房。灶上坐着黑色陶瓮,煮了一瓮沸水,含山想到水缸里的蓝色小鱼,犹豫了一下问:“这水是哪里的水?从林外小河里打的吗?”   “谁吃那里的水,脏死了!林前河水是山上流下的雨水,只能用来洗衣洒扫。”   “那你们自己凿井吗?”   “也不用!这宅子倚着平头山,山底有一处泉眼,我家里喝水做饭用的都是泉水,贵客要煮姜茶,也该用泉水。”   既是不能用,为何现在才说?   含山犯着嘀咕,却道:“适才煮的姜茶,是用的水缸里的水,那里头是泉水吗?”   “泉水哪能用缸装?”许小约吃吃笑道,“刚刚是我疏忽了,忘记关照姑娘,煮姜茶需得用泉水。”   许小约说着,提了只草编的篓子,里面搁了两只瓦罐,又点了个灯笼,这才推开厨房后门,向含山笑一笑:“姑娘跟我去取水吗?”   “去!”   含山时常抑制管闲事的坏毛病,但总是不能根除,这时候又欢天喜地答应,跟着许小约去接泉水。   这晚月色极好,把山林间照得雪亮,许小约的灯笼竟不如月色,然而山林寂寂,虽有夏虫呢喃,还是有些怕人,含山左右瞧瞧,问:“你平日也晚上出来打水吗?怪吓人的。”   “那倒不曾,今天你们来了,泉水用得也快些。”   许小约边说边拎着裙子向前走,她脚步轻快,看样子很熟悉走夜路,含山跟着她高高低低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山壁。许小约走到近前,举起灯笼照了照,取出瓦罐来贴着一处突起,含山凑上去看看,有泉水沿着岩壁流淌下来,但是涓涓细流,也不知何时才能积满瓦罐。   “水流太小了,”含山叹道,“接得好辛苦。”   “就因为辛苦才没人抢,”许小约笑道,“若是咕噜噜地泉水,这座山只怕要被许家村人踏破了。”   含山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拾起搁在地上的灯笼,替许小约照着亮。乍亮之下,她看见山壁突起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洼,里面积了两捧泉水,含山忍不住将手指伸进去探一探,只觉得奇寒彻骨。   她刚把手指拔出来,忽然见石洼中水波轻晃,从石缝里游出一条蓝色的小鱼,通体透明,只有手指粗细。含山咦了一声:“这鱼原是泉水里的,我在你家水缸里见过。”   许小约听了,歪脸瞅瞅那条鱼,不在意地说:“这鱼顺着石缝乱钻,有时会落在泉水里,烹煮时撇掉就好。”   “可又为什么会在水缸里呢?”   “是我爹爹呀,有时罐子里还剩些泉水,他怕浪费了,总是顺手倒在水缸里,想必是带出来的。”   许小约说着收过瓦罐,又换了一个空罐去接,泉水虽细,接起来也还挺快。不多时接妥了两罐,她们打了灯笼回去,却见月娘站在厨房后门张望着,月光洒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像石头雕成的,冰冷而没有表情。   “嫂嫂!夜里露水大,你如何站在这里?”   许小约连忙迎过去,月娘见了她,脸色略略回转,却仍旧看着不高兴。等进了屋,月娘这才说:“外头这样黑,林子里又高一脚低一脚,出去做什么?”   “贵客要煮姜茶,家里的泉水用完了,就去接两罐。”许小约笑而安慰,“也不只为贵客,嫂嫂有了身孕,饮食都要仔细,林前河的水不能再对付着喝。”   听她如此体贴,月娘才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了。她不施粉黛,表情冷淡,说话有气无力地,比起许小约简直谈不上半分姿色,甚至有种令人生厌的冷漠。   如此一想,许老汉说她在外头偷情,含山总是不大相信。   许小约放下泉水,先扶月娘回去休息。含山独自煮水熬姜,等得了热腾腾的姜茶捧回去,屋里多了一张凉榻,却空无一人,只有通向后院的窗子大开着。 第5章 望乡碧黄   含山走到窗边,看见白璧成和陆长留并肩站在月色下,他们看着窗下的一块土地,那上面开着一簇簇米粒大的黄色小花。   “侯爷,你们怎么出去的?通后院的门明明封住了。”   “我们翻窗出来的。”陆长留笑道,“你也想出来看看吗?”   含山管闲事的血脉简直无法按捺,她搬了只椅子过来,踩着翻出窗框。陆长留跨一步伸手来扶,含山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臂跳进院子,身临其境,她真实感觉到后院的破败,许家往日的繁华尚能想见,却已经腐朽在莹白的月光里。   这场景撞击着含山,让她涌起一些似曾相识的回忆,她急着赶走这些回忆,连忙发问:“侯爷,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看花。”   “花?哪里有花?”   “这满地都是小黄花,你怎么看不见?”陆长留笑问。   含山这才仔细瞧了瞧近在眼前的一簇簇藏在碧绿叶间的黄色小花,它们简直不能称为花朵,既没有美而轻薄的花瓣,也没有迎风微颤的风姿,它们老实又朴素,毫不起眼。   “这花有什么可瞧的?”含山直言。   “这花不漂亮也不香,”白璧成道,“它有个名字,叫望乡碧黄。”   “望乡碧黄?”陆长留好奇,“这花可配不上这样特别的名字。”   “它在花草繁茂的黔州当然普通,但是在风沙万里的松潘关,它可是一道风景。”白璧成道,“每有恶战结束,沙场就会开遍这样的小黄花,将士们给它取名望乡碧黄,是说忠魂埋骨塞外,只能借这一朵黄花遥望家乡。”   听白璧成说了这些,那些羞涩朴实的小黄花显得有些悲伤,含山和陆长留都没有打断白璧成的负手沉思,每个人都有可怀念的人或事,贵为侯爷也不例外。   后园猖狂的蚊虫却不管这些,咬得人站不住,三人这才翻窗回屋。等含山搭着陆长留的手跃进屋里,车轩正好抱了被褥进来,瞧见了更没好气,便道:“含山姑娘,这是许典史叫拿来的铺盖,你今晚要跟侯爷睡一个屋啊?”   “许宅房屋不够,我在这里加张榻睡一晚,车管家若觉得不妥,我把凉榻搁到正厅里便是。”   “正厅里没有打扫,积灰三尺厚,你怎么睡?”陆长留吃惊道,“而且正厅无门,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   “我贱命一条,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含山说着去拖凉榻,凉榻虽不重,但她娇柔无力,自然是拖不动的,凉榻的腿在青砖地上艰难摩擦,发出尖锐难听的吱扭扭声。白璧成还没说什么,陆长留倒急起来,只是不知该帮着抬榻还是劝含山放下,一时间左忙右忙,只是不可开交。   白璧成冷眼旁观,等到凉榻被拖出三尺远,方才慢悠悠道:“别拖了,就睡在这屋里吧。”   他发了话,车轩自然无话可说,含山瞬间松手,任由凉榻“啪”地落在地上,她在“巨响”里得意地斜睇车轩,把车轩气够呛。   “侯爷一路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陆长留抱拳告辞,“下官也去歇息了。”   白璧成微微颔首,吩咐车轩好好送出去。屋里静下来,含山端过姜茶:“侯爷快喝了罢,这温温的刚好。”   白璧成接过来,见白瓷碗里盛着琥珀色的汤汁,倒也澄澈诱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碗一饮而尽,姜片特有的辛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带着一丝辣意。   恰在这时,车轩送罢陆长留回来了,他进门见白璧成握着只空碗,立即惊叫起来:“侯爷!您吃了什么!您可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一碗姜茶而已,不必这样惊慌。”   车轩接过白璧成的空碗,呆愣愣看了一霎,翻身便杵到含山面前:“是你煮的?”   “是啊,怎么了?”   “我们侯爷从来不吃外头的东西,他出门在外,喝的茶吃的干粮都是府里带出去的,就算要下馆子,送上来的饭菜,也是老奴我先尝过一遍的!”   “这么严格啊,”含山表示同情,又担心地问,“那今晚许宅的饭菜,你尝过吗?”   “当然尝过了!”车轩愤怒道,“结果你弄这个给侯爷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命够赔的吗!”   “我为什么要赔命?”含山莫名其妙,“一碗姜茶而已,就只有水、姜和红糖,能吃出什么三长两短?”   “你!”   车轩气得说不出话,白璧成瞅他吵不过含山,只得开口道:“她替我施针能拿银子的,有银子拿又何必害我?车管家放心吧。”   “侯爷!您可别被她的美色所迷……”   “放肆,”白璧成温吞着声音打断,“越说越不像样了。”   车轩自知失言,退一步低头站好。他的圆胖脸低垂着,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含山猜他不服气。   “行了,我累了一天,要睡了。”白璧成吩咐,“车轩,你来伺候我换衣裳。”   车轩应声,随即又向含山道:“你,回避一下。”   含山哼了一声,出门回避,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车轩立即苦着脸道:“侯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璧成道,“但我一个闲散侯爵,手中既无权势,又不曾与人结仇,她何必害我?”   “就算她没有害您的心,也有其他坏心思!”车轩急道,“她本作男儿打扮,一见您是清平侯,立即现出女儿身,这晚上跟前跟后,还煮姜茶敬奉,这心思就不可怕吗?”   “这算什么心思?想嫁进侯府吗?这有多可怕?”   “侯爷!您是千金贵体,您将来的婚事,那是要皇上亲指的!她算什么也敢说嫁进侯府?能叫您看上收了房,已经是她的上辈子修来的福!”   “我已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啦,”白璧成笑一笑,“将死之人,还图什么皇帝指亲。”   “侯爷千万别乱想!您这病是可以治的……”   “好啦!”白璧成道,“不说这些了,去把寝衣拿来!”   车轩嘟着嘴打开包袱,挑出寝衣伺候白璧成换上,又拧了毛巾给白璧成擦脸。也许知道他不痛快,揩过脸后,白璧成闲闲道:“等我的咳喘症好一些,便将她打发了。”   “那再好没有了,”车轩终于高兴起来,“侯爷身边总要清静些,别留这些来路不明的人。”   白璧成嗯了一声,接过车轩递来的书卷,持着靠在床上,他有睡前夜读的习惯,车轩已将一盏琉璃灯拿来,换下了许宅的蜡烛台。眼见白璧成凑在灯下读书,车轩不敢打扰,收拾了东西便悄步而出,正看见含山站在廊下看月亮。   “哟,车总管忙完啦,我可以进去吗?”含山笑眯眯问。   “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车轩不买账,“我可告诉你,替侯爷施针可以,别的心思且收一收罢!”   “别的心思?我还有什么心思?”含山真的不明白。   “你这心思还要说嘛!”车轩嗤之以鼻,“你这个摇铃走街的游医,想来也没有父母可指靠,仗着还有几分美貌,当然要找个好归宿,能叫侯爷看上,岂不是祖坟冒了青烟?”   含山只想着挣几封银子,真没想过要被白璧成看上,这时候听车轩说出来,简直又好笑又好气,可她自小养成十分逆反的性子,别人越是瞧不上她,她越是不在意,反倒要戏弄戏弄。   “车管家,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吧,”她夸张着说,“你怎么把我的所思所想看得一清二楚!你说得不错,我就是这样想的!能进侯府做人上人,干什么还要走街串巷挣辛苦钱?”   “呸!”车轩啐道,“可去做梦罢!”   “做不做梦的你说了不算,要看我的本事。”含山笑呵呵,“车管家早些歇息,我要进去伺候侯爷了!”   她给出一个浮夸笑容,转身跳进屋里,得意地走向偏厅,留下车轩独自生闷气。   等到了屋里,白璧成仍旧凑在灯下看书,显得有些吃力。   “侯爷,这灯不够亮,看书可费眼了。”   含山说着走过去,取下琉璃灯的灯罩,又摸出掖在腰间的金钗,用钗尖挑了挑灯芯,烛芯立直,火焰也雄壮起来,屋里亮堂了许多。   “你这是什么钗子,不戴在头上,却收在腰包里。”白璧成随口问道。含山正要回答,却见白璧成脸色不豫,不由道:“侯爷,我再给您问问脉罢。”   “不是晚上刚问过吗?怎么又要问?”   含山笑一笑:“施针要钱,问脉并不要钱,多问一次您又不亏。”   白璧成懒得同她打铜钱官司,便将书搁下,提袖子伸出手腕。含山依旧伸两指扣住腕脉,细细诊了好久,才放开手指。   “有问题吗?”白璧成问。   含山不答,只将白璧成的袖子往下拉拉,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白璧成问。   含山拉过他的手臂凑到灯下,只见从手腕向小臂方向,长着一片片细小的疙瘩,这些小疙瘩不红不肿,不仔细也瞧不出来,用手细细摸着才能感到凹凸不平。   “侯爷,你手腕这里痒不痒?”   “你说这片小疙瘩吗?没有感觉的。”   “是从什么时候发出来的?”   “……,总有半年多了吧,具体的记不起了。”   含山听了,面色微有凝重,却是不说话。白璧成瞧了她一会儿,问:“是什么绝症吗?”   “当然不是,”含山恍然回神,勉强笑道,“一些汗疹而已,不当什么事,但也消不掉。”   白璧成点了点头,他像是乏了,闭目靠在枕上,密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下,小刷子似的。含山弯腰凑过去仔细看看,却听见白璧成呼吸绵长。   “好香啊,”白璧成忽然说,“你用的什么香?”   含山连忙坐正了身子:“哪里有什么香?侯爷看来是困了,早些休息吧。”   白璧成阖目而卧,再没有答话,含山又凑过去瞧瞧,他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坐了一日的马车,乏了也是应该。   含山蹙眉想了一会儿事情,忽然觉得身子乏软,眼皮子直打架,只是坐不住。   瞌睡真能传染,含山想着,打了个大呵欠。   许宅古里古怪,她不敢吹灯睡,自己蹑足走到凉榻前,将车轩抱来的褥单铺好,这才和衣躺下。累了一天,躺平了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困意也更汹涌了,含山拉过一角被单盖在脸上,立即睡了过去。   这一觉着实黑甜梦沉,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昏天黑地睡着,只想昏天黑地的睡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昏沉里,含山忽然听见有个嘶哑的妇人声音在喊:“醒来!醒来!”   这声音是……,蓝姑?   含山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站着个人影,他身形高大披头散发,正弯腰冲自己凑过来。   含山只愣了一霎,立即放开嗓子尖叫,那条人影吓得转身就跑,转瞬踢开窗子跳出去。没等含山回过味来,屋门“砰”地被撞开,陆长留穿着寝衣冲进来,急惶惶问:“出什么事了!”   “有鬼,”含山说,“有一只鬼!”   “鬼?在哪里?”   “他跑了,”含山指着床边洞开的窗户,“他跳窗跑了!”   陆长留几步赶到窗边,窗外是银灿灿的月光,以及月光下乱糟糟的破败庭院,看着仿佛藏着许多鬼。   “真的是鬼吗?”他咽了咽唾沫,“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含山坚持,“就是鬼!穿白衣服的鬼!披头散发穿白衣裳的鬼!”   “可是后院什么也没有啊!”   “他是鬼,你这么看当然看不到!”   含山激动地说着,然而她的激动猛然打住了,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侯爷!侯爷为什么没有声音!”   被她一提醒,陆长留也愣住了,这屋里又是尖叫又是追鬼的,为何白璧成无声无息?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陆长留和含山几乎同时扑到床前,齐声唤道:“侯爷!” 第7章 满庭霜月   白璧成看上去没什么事,他呼吸平稳,脉象也正常,他只是睡得很香,然而越这样越不对劲,屋里乱成一片,换了谁都会醒过来,为什么白璧成不醒。   含山拿出针包,正寻思着该刺探哪个穴位,却见陆长留以袖掩鼻道:“什么味道!香得让人恶心!”   含山忽然想起,白璧成也说过“好香”。   她立即意识到什么,一把揭开琉璃灯罩,扑地吹灭了烛火,屋子陷入黑暗,反倒衬着窗外月色更加皎洁。   “是那个瓶子,”含山脱口道,“后来我又用钗子挑了灯芯。”   “你在说什么?什么瓶子灯芯的?”   陆长留捂着鼻子,说话嗡嗡的。含山顾不上回答,先从草窝子里拎出半罐水,捞出来弹洒在白璧成脸上,如此这般洒了三四次,白璧成眉头微跳,眼睫轻颤,像是要醒来了。   “侯爷,”含山轻拍他的脸,“你醒醒。”   白璧成缓缓张开眼睛,迷糊地望着含山:“怎么了?”   含山松了口气。   “没什么,”她苦笑着说,“我们中了迷香。”   “迷香?是谁胆子这么大!”陆长留惊讶,“难道是刚刚那个鬼?”   “不是那个鬼,是我一时疏忽。”   她说着要去拿桌上的金钗,谁知桌上光溜溜的,那根金钗不翼而飞。   “我的金钗呢?睡前就搁在这儿的!”含山奇道。   “别说金钗了,快说迷香吧,”陆长留催道,“说完我帮你找金钗,肯定能找到!”   含山于是讲了自己在许小约屋里换衣服,不经意看到她保留着一个破瓶子,一时好奇用金钗取了瓶里的香膏。   “晚上侯爷在看书,因为灯芯不够亮,我用金钗拨了拨,钗尖沾着一点香膏,它在烛火里燃起来,散出迷香。”她思索着说,“所幸沾上的不多,琉璃灯又加了罩子,味道出不来,而我睡在门口离灯烛远,是以半夜能强撑着醒来,侯爷身子本就弱,又睡在灯烛之下,因此晕得深些。”   “可这香到发腻的味道,你们就闻不出来吗?”陆长留依旧捏着鼻子,“我刚靠近床边,就被熏死了呀。”   “这香膏或许是越燃越香,入睡前并没有这么香,”含山道,“而且我醒来被鬼吓得没了魂,也顾不上什么香气熏人。”   “你吓得没了魂?”陆长留呵呵笑道,“我可是被你吓得没了魂,急急忙忙便冲了过来!”   “陆司狱,为何你能听见声音冲过来,车轩他们睡在厢房,却到现在都没动静。”白璧成有些奇怪。   “侯爷有所不知,他们鼾声如雷,而我根本没睡着!”陆长留抱怨,“许家的晚饭全是萝卜白菜,我没有吃饱,因此也睡不踏实,听见叫喊声就跑过来了。”   “可我也只叫了一声,”含山回想,“那只鬼也挺胆小,被我一叫就吓跑了。”   “呵呵,早知道是胆小鬼,我就不过来!”   “那只胆小鬼长什么样?”白璧成却问。   “我迷迷糊糊没看见脸,只看见他穿着白衣裳,个子高大,披头散发的!我醒过来时,他正往我跟前凑,像在找什么。”   “是什么样的白衣裳?很长很阔的白袍子?”   “不是,是短衫,我觉得有点像,像寝衣。”   白璧成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他跑去哪了?”   “他跳窗逃进后院,这会儿只怕还在呢。侯爷,不如咱们把许照叫起来,让他带衙役进去搜!”   白璧成唔了一声,道:“许小约屋里的香膏你还有吗?”   “有啊,”含山从腰里拽出一朵绢花,“当时我用钗子挑了香膏,就塌在这朵绢花里。”   白璧成接过绢花看看,香膏是淡褐色,带着些蜡质,也并不很香。   “许小约藏着迷香做什么?”陆长留也凑过来,“不知会不会与许仁之死有关。”   “陆司狱若想知道,我给你出个主意,”白璧成笑道,“你现在去许小约屋里看看,也许有意外发现。”   “啊?她会干什么?”   “不知道呢,但她若心里有鬼,也许会在夜深人静时做点什么,说不定就被你找到重大线索!”   “有道理!”陆长留连连点头,“总之也睡不着,不如去撞撞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   他说干就干,纳头就要往屋外走,却被白璧成叫住了。   “陆司狱,你一个人去不方便,许小约毕竟是个女子,你去探头探脑的,只怕她先叫喊起来,再攀诬你夜闯非礼,那可是有辱官声啊!”   这提醒仿佛醍醐灌顶,陆长留连忙道:“侯爷说得很是!我每日谨慎言行,就怕被人议论靠着我爹,这若是被攀诬上了,旁人肯定指摘我纨绔子弟酷爱风流!我这一身刑狱才华,就要被埋没了啊!”   他说前半截话,含山还在认真听,到后半截说出来,含山简直要翻白眼,这自诩有才华的做派,和纨绔子弟也很吻合。   白璧成却微笑道:“陆司狱爱惜羽毛,让人敬佩。既然你独自去不方便,不如让含山陪你去。”   “我不去!”含山立刻拒绝,“我不能把侯爷一个人丢在这里,窗户外面还有鬼呢!”   “都说是胆小鬼了,被你叫一声就吓跑,又有何可惧?再说车轩他们就在外面。”白璧成道,“你遇险时,陆司狱第一时间跳进来救你,现下陆司狱需要帮助,你为何不能助力一二?”   他如此娓娓道来,每个字都说得甚有道理,叫含山辩驳不得。殊不知含山不怕不讲理的,只怕讲理的,白璧成越是讲道理,她越是不能拒绝。   “好啦,就帮你一次。”含山无奈且不耐烦,“快走吧。”   “等等,你把这只水罐带着,”白璧成又叮嘱,“若许姑娘问你干什么去一进院,你就说要些温水。”   他想的真周到,含山再无话说,抱起水罐跟着陆长留走了。白璧成坐在黑暗里侧耳细听,直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他才起身下床,走到大开着的后窗前。   窗外月色溶溶,天上却不见繁星,应该是月亮太过夺目,隐去了星星的光彩。   “望乡碧黄的草籽,是你从玉州带回来的吧。”白璧成忽然放开声量,“这种草只生长在松潘关外,关内并没有,它的草籽塞在靴子里能够保暖,戍关将士多有这个习惯,所以你离开松潘关,靴子里也塞着草籽吧。”   窗外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镇守松潘关的戍军,非应诏不得入关,你是逃回来的,等逃到南谯附近,已是身无分文,但通缉你的海捕文书遍地皆是了,于是你只能寄身在许宅荒废的后院,你在这里待了多久?有半个月了吧?”   窗外依旧悄无声息,只剩夏虫叽叽。   “许宅莫名丢失的剩饭旧衣,是你拿去的吧?你也想找些盘缠上路,但许家太穷,只能找到两块铜板。你夜里跳进屋来,并非要谋害性命,还是想要银两做盘缠,因此桌上的金钗是你拿走的。”   银白的月色洒在窗外的空地上,照着望乡碧黄朴实无华的花朵。   “可你为什么要逃到南谯呢?啊!是了!你是要去黔州,因为你们的霜玉将军在黔州府,你是去找他的,对吗?”   没有回答,远处纠结张扬的草木黑影像屏住呼吸的兽,在等着白璧成说下去。   “通缉你的海捕文书就贴在许家村村口,就算逃出许宅,你也无处可去。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把金钗还给我,我带你去黔州,去找你要找的人。”   黑夜依旧是平静地,没有声音。   “那支钗沾有迷香,”白璧成叹道,“南谯县的典史许照就住在一进院里,我让他牵条犬来嗅一嗅,你就插翅难逃了。”   ******   含山和陆长留走进院子里,先听见厢房传来的鼾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睡得真死啊,比迷香的效果还好。”陆长留喃喃道,“所以,带着他们有什么用?”   “他们干体力活的,当然睡得死。”   含山不以为意,她打开门,领着陆长留走进二进院,这院里更安静了,月光从身后照过来,照着一片白灿灿的荒草,萧凉和死寂直往人心里钻,躲不开似的。   “这七月的天,怎么凉飕飕的。”   陆长留声音发抖,抱着肩膀摩挲手臂。含山带着鄙视瞅他一眼:“陆大人,你不是冷,你是怕吧。”   “怕?我怕什么?”陆长留嘴硬,“难道怕鬼?”   含山笑了笑:“陆大人见过鬼吗?”   “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见过鬼呢!”   “我听说啊,越是有年月的老宅子,越是鬼喜欢的地方,而且,世间所有的房子,每间屋都是住满的,人越少,空屋越多,鬼就越多~~”   “你瞎说什么!”陆长留正色道,“有年月的老宅子,空屋多的老宅子,算起来首推皇宫,难道皇宫里也全是鬼?”   “皇宫是鬼最多的地方,”含山怪声怪气说,“你不知道吗?”   陆长留转眸看向含山,她站在月光之下,浑身浸润在冷辉之中,雪白的手抱着个乌黑的罐子,脸上虽然笑盈盈的,却有股子森森之意。   是的,寒森森的,她越美,那寒气越是袭人。   陆长留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却听着含山哎呀一声,指了他身后道:“陆大人后面是谁?”   这一声直戳得陆长留心胆俱裂,他且顾不上回头,直接一步蹿到含山身后,自然而然抓住含山的肩膀。待稳住了偷眼看去,他站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丛野草,在月色下肆意生长。   “陆大人,你的胆子真小。”含山讥讽,“说皇宫有鬼而已,这里又不是皇宫,你怎么就怕成这样?”   陆长留知道被取笑了,他绷起脸不高兴:“含山姑娘,这里究竟是凶宅,能不能不要开玩笑!”   他说罢自顾向前走,想是生气了,含山只觉得有趣,暗想这么个怕鬼的“刑狱高手”,实属罕见。   “喂!陆大人!你走慢点,我有话同你讲。”含山赶上两步,“许老爹总说月娘有奸夫,你说后院那只胆小鬼,会不会就是月娘的奸夫呀?”   她说者无意,陆长留却听者有心,猛然间刹住了脚步,喃喃道:“没错!我为何没想到这一层!”   这都想不到,还自认在刑狱上有才华呢?含山简直好奇。   “我不去看许小约了,我先把人叫起来,去后院抓鬼!”   陆长留说着翻身便跑,把含山丢在悄静无人的二进院里。含山要唤他回来,转念一想,陆长留不肯去正好,她也不必去夜探许小约了。   不管闲事是含山的箴言,她正要愉快地回到三进院,想想却又站住了。   白璧成为什么要安排她和陆长留来夜探许小约呢?总不会没有原因吧?虽然只相识了几个时辰,含山有种直觉,白璧成心思深沉,可不是陆长留那个傻子能比的。   她终究按捺不住爱管闲事的血脉驱使,转身往一进院去了。出了二进院,适才隐约的凉意便像散了似的,夏夜的暑热又回来了,一进院里住着不少人,许照和许老汉住一屋,还有月娘和许小约。   含山走到许小约的门前,凑上去听了听,里面静悄悄没有声音。她屈起手指叩了叩门,轻声唤道:“小约姑娘,小约姑娘。”   这辰光正是好睡的时候,屋里依旧静悄悄的,许小约没有回答,也许是没听见。   含山左右看看,瞧着四下里无人,这才用指甲在窗纸上划了道缝,接着又用手指头捅了捅,把那道纸缝捅出圆洞来。她凑着圆洞往屋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一个声音吃吃笑道:“喂!你在看什么?” 第8章 后园无鬼   黑灯瞎火万籁俱寂之时,忽然有人在肩膀后头说话,含山着实吓了一跳,但她从小养出来的性子,越是怕越是不敢慌。   怕什么呢?她给自己打气,最多是鬼罢了,有什么可怕。   她慢慢转过身,站在身后的并不是鬼,是许小约。也许是月光太白,许小约的笑脸也白惨惨的,像是刚刚揩抹过脂粉。   “这么晚了,姑娘是来找我吗?”许小约问。   “是,我想讨点温水,”含山镇静着说,“侯爷犯了夜咳,想喝水又不敢喝凉的。”   “原来是要喝水呀。”   许小约捋了捋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她只穿着中衣,脖子上系着条白色的飘带,脚上趿着布鞋,看着像从床上爬起来,含山觉得她有点怪,只是说不上哪里怪。   “小约姑娘,你怎么不在屋里睡觉呀?”   “嫂嫂胎象不稳,要我陪她睡呢。”   她这样一说,含山反倒想起来,许小约明明可以和月娘住一间,腾出睡房来给含山住,但她不愿意,她要关照许照,说不想和含山住一间。   “你对嫂嫂真好。”含山夸奖,又说,“若是没有现成的温水,我自己去灶下烧罢,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不,有温水的。嫂嫂有孕之后,时常会半夜口渴,因此我笼着火呢。”   她说着往厨房去,含山于是跟在后面,月光洒在许小约的背影上,她不止个子高,骨架也大,白天穿妥衣裙不显,只着寝衣时能看出来,而且她走路喜欢扭腰,越扭含山越觉着怪,只是说不出哪里怪。   厨房灶下果然留着火,煨着盛水的瓦罐,许小约倒了半罐水给含山,问:“够吗?”   “够了,只是润润喉罢。”   含山道了谢,捧着瓦罐告辞,头也不回往三进院走去,虽然没有东张西望,但她总觉得身后跟着许多双眼睛。   三进院里已闹得鸡飞狗跳,陆长留将王捕头和几个衙役叫起来,让他们跳进后院去搜人,侯府的人也被惊起来,就连白璧成也不得安生,因为只能从他屋里的窗子跳进后院,陆长留住的偏厅是没窗的。   白璧成坐在床边一手支颐,看上去很烦。   含山进屋,眺望闹腾的后院:“侯爷,陆大人可捉到鬼了吗?”   “不是让你陪他探查许小约吗?”白璧成反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陆大人走到一半想起来,说后院的鬼可能是月娘的奸夫,因此赶回来了。”   “他能想到也不容易,” 白璧成一脸漠然,又问,“可你为什么才回来?”   “我去夜探许小约了啊,不是侯爷吩咐的吗?”   “探出什么来了?”   “许小约没睡在自己屋里,而是睡在月娘屋里。”   “这却奇了,”白璧成立即道,“她既能和嫂嫂睡一个屋,为何不能腾出一间来给你睡?”   “侯爷说得没错!”含山撇嘴,“看来是嫌弃我。”   瞧她满脸委屈,白璧成便安慰两句:“那也未必,或许姑娘家不喜欢旁人睡自己的卧房吧。”   这理由不算太牵强,代入了想一想,含山也不喜欢旁人睡自己的床,然而真代入去想想,也没人愿意睡她的床。   她自嘲着笑笑,道:“但我觉得许小约怪怪的。”   “哪里怪?”   许小约的背影又浮在含山眼前,月光照着她薄薄的寝衣,她扭着腰,一步一步走着。不对劲近在眼前,但无论如何努力,含山也抓不到。   她放弃了,说:“哪里古怪也讲不清,就是怪怪的。”   可是心里抓挠着一肚子的话,含山又道:“许老汉总说月娘有奸夫,我确不相信。月娘相貌普通,也不爱打扮,并不像是风流之人。相比之下,许小约风姿楚楚,又是待字闺中,她俩站在一起,哪个男人会选月娘而不选许小约?”   这角度虽然刁钻了些,却也是实话。白璧成沉吟一时,道:“也许月娘有内秀,那个人看中的并不是样貌。”   “侯爷!您这样说,是默认月娘有奸夫了!”   “如果没有奸夫,许仁的死的确是说不通。”   “可他为什么不能失足溺亡呢?”含山不解,“或许他发急病晕倒在河水里,就这样淹死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许老汉不接受这个或许。”白璧成叹了口气,“他这样闹下去,也不知月娘是何结局。”   他俩正在说话,忽听着“扑托”一声,陆长留带着王捕头跳回屋来。见他们忙得一头汗,含山不由问:“陆大人捉到鬼了?”   “那不是鬼,是人!”陆长留抹着汗道,“我们找到了他留下的东西,侯爷您看,这是他吃饭的碗筷。”   “能确定是最近用的?”   “许宅的三进院封闭已久,后园更是荒废多年,这只碗光洁干净,可不像是被遗弃许久的!”   白璧成接过那只瓷碗,这是一件官窑青花,绘着童子戏蝶,碗底有破损,又用瓷钉补过,落款却是近年所烧。   许老汉家徒四壁,如何能用得起官窑瓷碗?   白璧成正在寻思,却听许照在屋外求见,三进院闹腾成这样,加上含山到一进院去拿水,许照自然不能安睡。   白璧成请他进来。他身后跟着许老汉,等到了跟前,许老汉瞅见白璧成拿着的瓷碗,不由道:“侯爷,这只碗从何得来?”   “这是刚从后院搜出来的。”   “我说毒妇有奸夫罢!你们瞧瞧!”许老汉抖着手道,“这碗是我半月前在县里捡的,家里只此一只!拿回来用了两天就不见了,我只当是毒妇手滑给砸了,没想到被她偷送给奸夫了!”   这瓷碗成了确凿证据,后园的“鬼”至少来了半个月。   “贼人能随意进出三进院,必是凶悍矫健之人,”许照道,“否则不能轻易越墙出入。”   “各位大老爷,你们快些将毒妇拿了,只消大刑伺候,自然就知道奸夫是什么人了!”许老汉急得连连作揖。   “且慢!”白璧成冷淡插话,“月娘怀有身孕,如何能大刑伺候?再说此事尚有疑点!”   “这还有什么疑点?”许老汉急了。   “疑点之一,如果后园之人是月娘奸夫,许仁也是他所杀,那么事发多日,他为何不跑?非但不跑,明知许宅来了客人,他还要偷偷跳进屋来,叫我们发现后院有人?”   “侯爷说得有理,是这个说法!”陆长留立即点头。   “还有疑点之二,月娘有孕多久了?何时诊出有孕?”   “有四个多月了。”许老汉道,“不是诊出有孕的,是她自己说怀上了。起初我非常高兴,但许仁不信,特意请了邱神医来家里看诊,这才确定了的。”   “后园之人算来只有半个月,这时间对不上啊。”   “我想他之前是住在外面,就这半个月才藏进后园里来!”   “许老爹,月娘若与他人有染,必有蛛丝马迹,然而邱神医看诊之后,你且不信月娘怀了别人的孩子,要等到许仁出事之后你才信,此事说明什么?”   “说明月娘之前没有越礼之举。”陆长留这次答得快。   “侯爷,您是不相信我了?”许老汉泪眼汪汪,“您说月娘没有奸夫,那么请问,是谁杀了我儿?”   眼看许老汉又开始车轱辘,白璧成只得缄口不语,许照见状忙道:“三叔,您不要为难侯爷。侯爷只是来借宿的,并不是办案子的。”   “这些我管不着,”许老汉抹起眼泪,“我儿性命没了,我当然要个说法!”   “许老汉放心,”陆长留接过话去,“若许仁是被谋害的,我必定将凶手绳之以法,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罢递个眼色,许照会意,扶住许老汉送回一进院。王捕头又“托”地跳回院中,带着众衙役细细搜查,屋里只剩下白璧成、陆长留和含山。   “陆大人,这桩案子您要怎么查?”白璧成发问。   “当然是增派人手搜查后园后山,抓住那个藏匿之人,不管他是人是鬼,总是和许家诸事脱不开干系!”   “不,不,陆大人这么想错了。”   “哪里错了?请侯爷指点。”   “此人是何身份姑且不论,但他在后园藏匿已久,今晚却被含山发现,那他首要会做什么?”   “逃,逃跑?”   “是了!”白璧成一拍茶几,“他第一时间就已经跑了!这时候说不定出了松林坡,你再调派人手搜园搜山都没用了!”   “那……,这……,那……”   陆长留瞋目无语,结结巴巴。含山看得直皱眉头,着实想不通“刑狱才华”与他何干。   “陆司狱,我给你提个小小思路,”白璧成接着说道,“你瞧着合用不合用。”   “侯爷请说!”   “这案子有个关键的时间点,就是南谯县的邱神医来看诊!这事之前,许老汉得知月娘有孕,那是欢天喜地,看诊之后一切都变了。许仁不仅大骂月娘红杏出墙,甚至赔上了性命,这之后许老汉才一口咬定月娘有奸夫。”   “侯爷这么一说,的确没错啊!”陆长留听得双目发直,连连点头。   “是以,陆司狱应该回县里探访邱神医,听听他的说辞,才知道许老汉所述之事是真是假,或者,是否另有内幕。”   “有道理!”陆长留恍然,“很有道理!”   “侯爷说的都有道理?你自己有什么道理吗?”含山忍不住问。   “我的想法同侯爷一样!”陆长留理直气壮回答。   “一样就好,”白璧成一笑,“陆司狱,不如叫他们今晚先歇下来,明日早起便回南谯县,去探访邱神医要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呢!”   陆长留说罢,走到窗边招呼王捕头,吩咐他停止搜查,安顿休息。   等这队人马闹哄哄越窗而入,又鱼贯而出,陆长留这才向白璧成行礼:“下官多有滋扰,还请侯爷恕罪,此时距天亮还有些时辰,侯爷再睡一会儿吧。”   白璧成同他敷衍两句,待他告辞出去,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侯爷,这位陆大人有点笨。”含山实话实说。   “你不过是替我施针的游医,如何批评起朝廷命官了?”白璧成乜了含山一眼,“谨言,慎行。”   “行吧,我只是个游医,不该管闲事。”含山打个呵欠,“我困了,我要睡了。”   她说着走到凉榻前,拉开被单睡下去,也许是真累了,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白璧成在灯下坐了好一会儿,等含山的呼吸变得绵长稳定,他才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凉榻之前,俯视着含山。   天热,又是和衣而卧,含山的被单只做样子搭在身上,她侧躺着,一只手臂搁在腿上,手腕上戴着一串白玉珠子。   白璧成让了让灯光,蹲下身仔细看看,那串珠子应该是上好的羊脂玉,间隔四粒小珠便穿着一粒大珠,大珠饱满温润,被雕成含苞未放的菡萏,数一数,应该有九颗。 第9章 罡风十里   第二天,陆长留清早即起,马上把所有人都闹起来,只说要赶着回南谯县,连早饭也不肯用。   因为和王捕头住一间,车轩昨晚没睡好,大清早又被吵醒,简直一肚子气。王捕头看出来了,笑道:“车管家,你也该起了,我看侯爷都起来了。”   听说白璧成起身了,车轩睡意全无,一咕噜便爬起来,揉着眼睛赶到左偏厅,白璧成果然起来了,来欢正伺候他洗脸换衣。   “侯爷起来了?侯爷怎么不叫我?”车轩连忙凑上去。   “我看你睡得香,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有来欢在也一样。”白璧成说着将手巾递给来欢,“去沏一壶热茶,带在路上吃。”   “侯爷,咱们这就上路吗?”车轩吃惊,“县衙的人不吃早饭,咱们也不吃早饭?”   “许老汉家的饭很好吃吗?”白璧成瞥他一眼,“昨晚的萝卜野菜还没吃够?咱们早些动身,到县里去吃早饭岂不是好?”   车轩昨晚也没吃饱,听了这话立即来了精神,圆胖脸上笑意腾腾:“侯爷说的是!早早出发甚好!”   一言方罢,含山捧着壶热茶踏进屋来,她也不看车轩,径直向来欢道:“热茶我沏好了,你搁在草窝子里,放到侯爷的矮柜底下,放稳些别洒了。”   来欢答应一声要接,却听车轩一声咳嗽,顿时又收回手。   “含山姑娘吩咐人可真熟练,”车轩阴阳怪气,“你自己不能去放茶吗?偏要指使来欢!”   他鸡蛋里挑骨头,含山也不计较,笑道:“车管家说得对,我自己搁到车上。”   她说罢捧着草窝子出去,车轩鼓着脸瞅瞅白璧成,白璧成就像没听见,慢条斯理拿起枕边的书交给来欢,道:“我们走吧。”   待要出发之时,许老汉直送出来,拉着马儿辔头哀恳:“青天大老爷,求您可怜可怜,替我儿做主啊!”   陆长留少不得说两句话来安慰,幸好有许照在侧,连劝带哄让许老汉回家去了。   陆长留的马车在前引路,不多时便听水声潺潺,许照打马走在车侧,此时便道:“侯爷,这条就是林前河。”   白璧成揭帘子看了,这条河并不宽,河水也不湍急,河对岸是一片密林,远远看着仿佛没有人迹。   “对面通向哪里?”白璧成问。   “对面是山林,”许照道,“绕上去也能捡柴火。”   “林前河,”白璧成喃喃道,“这名字好,果然是林子前面有条小河。”   他说罢放下车帘,再不说话了。   车马出了松林坡拐上官道,陆长留乘的双驾马车跑在前面,车夫放了缰要给马儿跑,刚刚驾了一声,便听着伴车的许照放声喝道:“大胆!什么人车前拦路!”   车夫吓一激灵,拽紧缰绳吁了一声,两匹马倒着蹄子好一顿慌乱,勉勉强强停了下来。   “什么事情!”   陆长留恼火着揭起车帘,便见许照勒马立在车前,手里的水火棒正指着大路正中的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肩背长剑,斜戴着眼罩挡住左眼,头发潦潦草草披着,挡着小半张脸,炎炎夏日,他却穿着镶毛边的棉袍子,袍子破得一缕一缕,脏得分不出颜色。   “大胆狂徒!为何在官道拦车!”许照喝道,“本人乃南谯县衙典史,劝你速速退下,否则拿你是问!”   那汉子表情木然,眼睛直勾勾盯着车帘,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许照恼火,正要再呵斥,那汉子却绕过他们,噔噔噔奔到白璧成的四驾金辕马车前,把车轩吓得挥着袖子叫唤:“来欢!来登!抄家伙!保护侯爷!”   没等来欢来登过来,那汉子忽然伸出手,说:“要钱。”   “要,要什么钱?”   “肚子饿,要钱买馒头吃。”   汉子说得理直气壮,车轩差些一口气没倒过来,指着汉子骂道:“原来是个要饭花子,你给我滚远些,大爷我清早起来心情不好,没钱给你!”   “不给钱,就要命。”   汉子“呛”一声拔出背后的大刀,伴着啸吟之声,倏忽间亮晃晃劈到车轩面门前,吓得他立即住口,端着长短棍赶来的来欢来登也怯住了步子。   “大胆!”许照拍马而来,“何方毛贼!竟敢在官家面前截道讹钱!众衙役何在!将他拿下!”   王捕头带着一众衙役齐声应在,撸袖子挺棍子就要扑过来,却听马车里一声断喝:“等等!”   车帘挑起,白璧成皱着眉头钻出车来,扶着含山踩了脚凳下车,待站定之后,这才抬眼望了望大汉。   他慢悠悠下车的功夫,大汉竟动也不动,只是举刀候着。   “你要多少钱?”白璧成问。   “够买两个馒头就行。”大汉嗡声道。   “就为两个馒头,也要喊打喊杀?”白璧成轻嗤一声,“我且把话说明,两个金馒头我也有的,但你有什么本事拿呢?”   “你要我有什么本事?”   白璧成四下看顾,指着路边一株小松树:“这树我瞧着碍事,我要它一分为二,不是横着一分为二,是从顶向下劈作两半,你可能做到?”   大汉抬眸瞧一瞧,淡然道:“好说。”   他一语方罢,掉转刀头,奋力向前奔了几大步,交替踩踏一株老松跃起数丈之高,之后挥刀力劈而下,便听着夸察一声,将那株一米多高的小松树生生劈作两半。   他这一刀力道凶猛,气吞山河,把在场众人全部镇住,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倒是陆长留脱口叫出一个“好”字,甚至鼓掌助了助兴。   “树劈开了,金馒头有吗?”大汉瓮声瓮气问。   白璧成微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姓风,风十里。”   “好,风十里,金馒头我当然有的,但是放在黔州府第之中,你愿意跟我去拿吗?这一路之上,白馒头也是少不了你的。”   “我要来金馒头,也是换白馒头吃,”风十里爽快答允,“我跟你去就是!”   白璧成满意一笑,却向许照道:“许典史,此人不为害人,只是拦路要饭,坏就坏在不该使刀。许典史能否看在我的薄面上,就放过他这一次,以后他跟着我,自然也不会干这些营生了。”   “他跟着您!”车轩闻言大惊,“侯爷,这来路不明之人……”   “力气大,能打架,又只吃白馒头,这样的人上哪里去找?”白璧成低低嗔道,“车管家,这样的好事,还问什么来路?”   车轩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多话。许照见状,也只得拱手道:“侯爷有慈悲之心,卑职敬佩,只是不知他是否伤过人……”   “我没伤过人,”风十里又嗡声道,“我到村子里要馒头,旁人都给我,我做什么要伤人?”   他说罢斜眼望望车轩,又道:“若不是他先骂人,我也不会动宝刀。”   “你……”   车轩待要理论,已被白璧成一把拽住。   “许典史,风十里说的有道理,他只要两个馒头,又何至于动手伤人?”白璧成款声道,“再说许宅案尚未完结,陆司狱赶着回县里办案,我看就不必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了。”   “对,对,咱们还要赶回县城,快些走吧!”陆长留附和。   事到如今,许照也不好再坚持,只得答道:“卑职遵命,咱们先回县城要紧。”   ******   车马到了南谯县外的归云亭,远远便见一群人翘首相迎,原来许照知道陆长留大清早要赶回县里,天不亮便派两个衙役骑快马回县里通传,此时率众来的迎的是南谯县的县丞。   他见了陆长留便行礼告罪,说县令耿予阔到黔州公干,这两天不在南谯,因而代为迎接。陆长留不过是个六品司狱,没想过要县太爷亲自来迎,因此说两句客套话便带过了。   待他们厮见罢了,白璧成把陆长留请到车里,说自己要往黔州去了,就此别过。陆长留心仪白璧成,哪里肯放他走,想了半天才找了个理由:“侯爷,许宅案尚未水落石出,您难道不牵挂吗?若是府中无事,不如留下来瞧瞧热闹,也能指点一二。”   “陆司狱大理寺出身,我一个闲散侯爷如何能指点?我就不打扰你办差了。”   陆长留听他这样讲,也不好强留,只是满脸的不舍得。含山在边上听着,这时候却道:“侯爷,许典史说南谯县的邱神医格外神技,您的咳喘症不如找他瞧一瞧?”   “侯爷有咳喘症?”陆长留立即接上,“这病不能耽误,久了转作痨症可就难治了!邱神医既有神医之名,侯爷何不去看看!”   白璧成此番离开黔州,就是请旨回京看病,太医院院正亲自诊脉,喝了几十服药,苦得白璧成舌头都要断了,却是一点效用也没有,最后还是在官道发作,幸好被含山的十六针止住了剧咳。   说到治病,白璧成早已心灰意冷,只盼着含山的十六针能多撑些时日,让自己少吃些苦头罢了。   他还要拒绝,含山又道:“侯爷,我这套针只能替您压制,却不能根治,邱神医近在眼前,为何不去试试呢?”   “侯爷,您可别听她的!”车轩立即拦着,“这县里头的神医,说穿了不过是设馆的馆医,哪能同朝廷颁证的良医相比?左近几个州的良医,还有宫里的太医,那都给您瞧过了,何必还去看一个乡野馆医!”   “车管家这话什么意思啊?”含山不高兴听,“这么一把医生给看过了,结果没治好,那就不治了?”   “嘿!我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做什么事事同我做对!”车轩恨恨道,“这个邱神医是不是你认得的?撺掇着侯爷去花钱吧!”   他不说“事事同我做对”,白璧成也不打算听含山的,但车轩这样讲了,白璧成却生出些不悦来,暗想他自己的病,如何能让车轩做主了。   “好了,不要吵了,叽叽喳喳的我头痛,”白璧成于是说,“既然到了南谯,那就顺路看看吧,看不好在意料之中,能看好也算意外之喜。”   他一声愿意去,先把陆长留高兴坏了,忙道:“太好了!我这就知会县丞,叫他们清扫驿馆,让侯爷住得舒服些。”   白璧成瞧瞧天光,等用过早饭再去看诊,总要消磨到午后,那时上路也是尴尬,入了夜又不知在哪里落脚,不如在南谯住一宿,等到明天清早启程。   算过这个账,白璧成只得同意住在南谯。陆长留欢天喜地去安排,车轩也只好去关照来欢来登做准备。   车里只剩下白璧成和含山,静默一时,含山道:“侯爷,陆大人查案子不怎么样,交朋友却是行的。”   白璧成倚在软枕上,翻着书卷道:“这话怎么说?”   “他昨日才见到您,今日便像是多年好友了,”含山感叹,“我若有他的本事,这江湖也能横着走。”   “你把江湖看的简单了。”   白璧成漫不经心说着,慢悠悠翻了一页书,却问:“你只管施针拿银子就好,却张罗着我去看诊,这是为何?”   含山被问得一愣:“我虽能施针止咳,却瞧不出侯爷的症结所在,因此想找神医看看啊。”   “就是这样啊,”白璧成一笑,“那多谢你了。”   含山眼珠一转,回过味来:“侯爷是听信了车轩的挑拨,以为我引着您去送银子吗?可我也没见过邱神医!我若是撒了谎,就罚我受天打雷劈!”   “哎!好好地发什么毒誓?”白璧成奇道,“我又没说不相信你。”   他慢悠悠说着话,眼睛仍旧不离开书卷,仿佛诸事无关痛痒一般。含山瞧着不爽,暗想自己真是多管闲事,何必荐他去看诊徒惹嫌疑,只管扎针赚银子就是!   多管闲事这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掉!含山右手抽了左手,看着雪白手背上慢慢坟起的红印子,恼恨不已。 第10章 半仁心房   听闻清平侯来了,县里更加不敢怠慢,立即便将官驿誊空,里里外外奋力打扫。等用罢早午饭到了官驿,却见各屋摆设雅致,窗明几净,比许宅不知强过多少,实在叫人心神舒畅。   白璧成入住西跨院,有独立小院子,大开间轩敞通透,正中一间用来会客,白璧成住在左偏厅,却叫含山住在右偏厅,剩下两侧厢房让车轩他们安置。   若是没有含山,车轩便能入住右偏厅,不必同那几个猴崽挤在一起,他心里不爽,看含山已然带着点眼中钉的意味。   歇息一时,陆长留和许照过来了。寒暄几句之后,白璧成问起邱神医,许照便道:“邱神医名叫邱意浓,开着一间回春医馆,他的确是医术高超,黔州府和邻近郡县都有人来看病。”   “他在南谯行医多久了?”白璧成问。   “总有十多年了,我小时候便知道回春医馆呢。”   “既是神医,要收多少诊金?”车轩最关心此事。   “我正要说到诊金,”许照挠挠头,“邱神医认钱不认人,到了回春医馆,无论是官是民,无论有病没病,都要十两银子的诊费,就这十两也是排队价。”   “排队价?”陆长留奇道,“不排队是什么价钱?”   许照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百两?”   陆长留和含山异口同声问,许照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一百两要出吗?”陆长留不乐意,“让王捕头去一趟回春医馆,请邱意浓回来问话便是!”   “若是这样,只怕他不肯说实话。”白璧成沉吟道,“总之我是要去看诊的,这一百两我来出好了。”   “侯爷!”   车轩满脸的痛不欲生,仿佛这一百两剜的是他的肉。   “车管家,侯爷的银子就算不花,那也不会给你的,”含山奇道,“你这么守财图什么?”   “哎!你少说两句罢!”   白璧成在车轩跳起来之前及时发话,并且瞪了含山一眼,这才叫车轩按住火气,只用眼神意图杀死含山。   诊金有人出了,陆长留乐得跟着白璧成走一趟回春医馆,体验微服查案的感觉。他们一行人到了医馆,先交了一百两银子的“特别诊金”,被安排在雅室稍坐,等着插队见邱意浓。   回春医馆很气派,进门供着一尊鎏金的药王骑虎,“望、闻、问、切”各有独立房间,病患逐一看过,拿着整理出的病案再排队见邱意浓,听结论抓药。   “这十两银子真好赚,”含山小声道,“邱意浓也不必诊脉,看病案开方子就行了。”   “方子也不是他开,”许照道,“有学徒替他开方子。”   “这算什么神医?这样我也能看病。”车轩不服气起来,“侯爷,我们这趟只怕是来亏了。”   “我们付了一百两银子,那就是他亲自诊脉出方子,又怎么会亏?”白璧成安抚道,“再说邱意浓有神医之名,慕名而来的人多,他一个人也看不过来,分流出去也合理。”   车轩不敢再说,含山却咕噜道:“到医馆求诊都要一百两,那请到家里出诊要多少两?”   “是啊!”陆长留来了精神,“许仁把邱意浓请到家里看诊,要多少银子才可?许家如此贫寒,连顿像样的晚饭都开不出来,能出得起巨额诊金吗?”   他一言方罢,忽听雅室的珠帘被“哗啦”掀开,只见一个穿灰麻布衣的年轻后生走进来。   “你是回春医馆的伙计?”许照见他的布衣右襟上绣了个春字,便问:“请问你一句,请邱神医出诊是什么价钱?”   “医馆有出诊的大夫,但邱神医不出诊。”伙计答道。   “若一定要请邱神医出诊呢?要加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都不出诊,客人不要再问了。”伙计态度冷淡,“这屋里是谁要特别看诊?”   “是这位公子!”陆长留示意白璧成,“他有咳喘之症。”   伙计听了勾勾手:“病患跟我来,其余人在这等着。”   “我能陪着去吗,”含山道,“我家公子咳起来吓人的,叫他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   “这是医馆,”后生满脸嘲讽,“你怕犯病了没人照顾?”   “当然会有人照顾,”含山解释,“我是怕麻烦你们。”   也许是她态度好,总之后生盯了含山两眼,居然点了点头。陆长留见状,也赔笑道:“我也要跟进去的,我也不放心!”   “那就一个都别进了,”后生抱起双臂,“邱神医最怕人多,让你们多进一个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他不进,”含山立即说,“就我进去,咱们走吧。”   后生瞥一眼沉默下来的陆长留,这才昂头挺胸走出雅室。   眼看着他们走了,陆长留又急又不服气,恼声问许照:“一百两只能进去两个人吗?”   “这个……,卑职也是第一次进雅室,属实不知道啊。”   “你亮出县衙腰牌吼一嗓子,会不会有些用处?”   “陆大人,亮了身份只怕邱意浓不说实话。”许照劝道,“这可是侯爷说的,咱们腰牌一亮,只怕一百两白交啊!”   陆长留无奈,气得一屁股坐下来,闷声道:“侯爷不是办案的人,他进去有什么用处?早知如此,不如说是我来看诊!”   他在这里生气,白璧成已经跟着后生穿过店堂出后门,又沿着廊下左转,到了邱意浓看诊的厢房,那门楣上挂一块匾,题着:半仁心房。   “半仁……,心房?”含山奇道,“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念的,”后生纠正,“这念作半仁心,房。是说这屋里施诊之人,只有半颗仁心。”   “都说医者仁心,邱神医为何只有半颗仁心?”含山更加奇怪,“另外半颗呢?”   “另外半颗,是俗世之心!”屋里传来一道朗声长吟,接着又道:“何人百金看诊?请进来吧。”   伙计吐了吐舌头,揭起门上布帘:“二位,请进吧。”   屋里弥散着淡淡草药辛气,靠墙放着一排直达屋顶的百子柜,窗下摆着一副大案,神医邱意浓一手持卷坐在案前。   他应该有四十岁往上,下巴上留着尖尖的山羊胡子,因为清瘦显出几分出尘之姿,看人时眼神锐利,但是带着浅淡的不耐烦。   “公子要看诊?请坐。”   白璧成也不答话,撩袍坐在案前瓷墩上,伸出手搁在腕枕上,邱意浓伸出两根手指,微闭双眼搭住脉搏。然而诊了又诊,邱意浓睁开眼睛瞧瞧白璧成,流露出些许惊讶,又过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轻叹,撒开白璧成的脉,并且摇了摇头。   “邱神医,我家公子的病能根治吗?”含山问。   邱意浓闻声抬眸,一见含山却脸色大变,脸上那股淡淡的不耐烦一扫而光,只剩下震惊和不敢相信。白璧成立即察觉,他转眸望向含山,含山却一派天真态度,只是满脸期盼之色,在等着邱意浓说话。   她不认得邱意浓,白璧成想,但邱意浓认得她。   他收回目光,见邱意浓仍然瞅着含山发呆,于是笑道:“邱神医,我这病能治得吗?”   “啊!治,治的,哦不,不,那个……”   邱意浓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和之前的精明犀利判若两人。   “邱神医,你慌成这样,可是要吓坏我们公子?”含山不高兴,“能治便能治,不能治便不能治,请你明白说来!”   “啊~”邱意浓像是怕她一般,立即端正神色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白。”   “好,白公子,您这个脉象不是咳喘之症,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你快说啊!”含山看他吞吞吐吐就不耐烦。   “像是中毒之症!”邱意浓被她一凶,立即说了出来。   “中毒?”白璧成第一次听说,也惊了一惊。   “是,中毒!因心肺经脉受毒素滋扰,才会引发剧烈咳嗽。”   白璧成一颗心七上八下,他这咳症也有一、两年了,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从没人说这是中毒之症,为何邱意浓直接便说中毒呢?   “你说他中毒?”含山已经在追问,“中的什么毒?”   “这个……,”邱意浓犹豫了一下,“我此时还不能确证,要找到药草来熬煮汤汁,再与公子的手指血相混,才能验证是何毒物。”   “草药熬汤与手指血相混,用来验毒?”含山不可思议,“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办法?”   “姑娘也是学医的吗?敢问师从何人?”邱意浓反问。   第一个问题好回答,第二个问题却不方便讲,含山噎了噎,忽然凶霸霸道:“你可别想骗人!”   “哎哟,在下为何要骗你们?再说回春医馆就在这里,就算我骗了人,又能跑去哪里?姑娘不必着急,在下过两天必然能找到草药,验出公子所中是何毒。”   “既是如此,我们就在南谯多住两日。”   白璧成接过话来,示意含山不必争了。邱意浓这才提笔写了个条子,递与白璧成道:“两日之后,公子还是这个时辰来,百两诊金不必再付,拿条子进半仁心房就是。”   白璧成接过条子,上面写了“贵客”两字,底下签了邱意浓的名字。他道谢收起,却又问道:“邱神医,我还有一事相问。”   “公子请讲。”   “邱神医认得家住松林坡的许仁吗?”   “我认得他,也知道他出事了。”邱意浓倒也爽快,“公子为何提到他?”   “许仁是我的朋友,我昨日才知道他去世了,听说是溺亡在小河里。”白璧成叹道,“听许仁的父亲讲,您曾到许宅出诊,给许仁的妻子诊脉,可有此事。”   “有啊,确有此事。”   “适才医馆的伙计说,您从不出诊,给多少银子也不行,可为何到许宅出诊呢?”   “原来是问这个,”邱意浓哈哈一笑,“我的确不出诊,到许家看诊嘛,是因为许仁卖给我山泉水。”   “山泉水?”含山一惊,“他家后山的泉水可以卖钱?”   “许宅后山的泉水有奇效,沾湿帕子敷脸敷身,对一种叫灰壳症的皮肤病很有效。许仁原有这个毛病,起初来找我且治不好,偶尔用泉水擦拭患处,竟逐渐根治了,他便跑来告诉我此事。”   “所以你愿意出钱,来购买山泉水?”   “正是。在下有许多灰壳病的病患,擦了山泉水都治愈了。在下因此与许仁私下约定,他全家找我看诊都可免费,条件是保守山泉水能治灰壳症的秘密,并且泉水只能卖给我。”   “这样一来,灰壳病就只有回春医馆能治了,”含山哼哼道,“邱神医,您这神医的名头含着些山泉水的水分呐!我猜,你必然将这山泉分装进小瓶子,说成是自制灵药!”   邱意浓被她戳穿,尴尬着咧咧嘴角,不敢多言。   “这倒解了我的困惑,”白璧成道,“许家既不做生意也不种地,守着一座破房子却照样过活,原来得益于此。”   “买卖山泉并不能发财,但总是进项,许仁为此十分卖力,隔三差五便送泉水来。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许仁来找我,说妻子月娘仿佛有孕,但又不肯出门看诊,想请我到家看看。”   邱意浓自从见了含山,便摆出一副猥琐样儿来,又要看她,又怕看她。含山自小貌美,多少有被觊觎过,邱意浓这不值钱的样儿很叫她讨厌,这时候便没好气地怼道:“拿点泉水就能破了规矩上门看诊,你这半仁心房,应当改作大仁心房。”   邱意浓毫不在意,赔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肯上门不只因为好心,也是出于好奇,因为许仁不能生育,我也想知道,他妻子是不是真的有孕。”   “许仁不能生育?”白璧成奇道,“邱神医如何知道?”   邱意浓望了望含山,好像觉得不方便多讲,只能支吾道:“他之前找我看诊,所述正是不能房事之状……”   听到这里,含山不由耳朵尖发烫,但她若是躲出去,只怕更落痕迹,不如撑着游医的大方,当不在意就好。白璧成却知她尴尬,不再追问下去,只问:“所以,许仁请您去看诊,是不相信他妻子?”   “他当然不信,他之前治过几个月,病况并没有好转,果然我去许宅问了一脉,那妇人已有孕在身!我据实相告,许仁当时就急了!”   白璧成和含山相顾恍然,所以许仁一口咬定月娘怀着别人的孩子,根本原因,是他自己不能房事。 第11章 山水相逢   约定两日之后再来,白璧成便起身告辞,带着含山走出来。离开半仁心房没几步,含山便激动道:“侯爷,这次许老汉没错,月娘的确有奸夫!”   白璧成唔了一声,却问:“你之前可曾见过邱神医?”   “当然没见过!”含山不大高兴,“侯爷还是认同车管家,觉得我荐您来看病,是为了害您!”   “我不过问一声罢了,你又何必多心?”白璧成叹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   含山还是不高兴:“好心好意荐您来看诊,倒是我做错了?您可想一想,只要您不死,我一天可是五两银子的进项!万一邱神医给您灌了两服药,把您这病治好了,我这五两银子就没了!”   她越说越生气,嘟着嘴加快脚步,把白璧成甩在身后。白璧成赶了两步,忽然捂住胸口咳了起来。   咳声一起,含山立即回头,见他一手扶墙一手抚胸,看着有些可怜。含山于是转回来,搀住他道:“侯爷今天的针还没有施,说话做事,都要老实些才好。”   “是!我说错了话,不够老实。”白璧成收住咳声,笑道,“含山神医的指点,我铭记于心了。”   “倒不是我自夸!”含山忍不住自夸起来,“看诊我是不如邱意浓,但是替您止咳,邱意浓却是不如我的!我那十六针可是秘传!”   “这事我一直想请教,”白璧成温声道,“看你小小年纪,却身怀神技,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我师父也不喜欢被提起。”含山明确拒绝,“侯爷总之放心了,为了每日能得五两纹银,我会尽力保您活得长长久久。”   “既是如此,我有件事也不想被提起,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可是您中毒一事?”含山冰雪聪明,“您不想让他们知道,陆大人、车管家、许典史,等等等等的,都不能知道?”   白璧成郑重点头:“正是!”   含山也认真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的,不打听亦不传播,皆是君子之德。侯爷放心好了,侯爷是君子,我自然也是的。”   “那我若是小人呢?”   含山眼珠微转,哈哈一笑:“清平侯名声在外,向来是端方君子,怎么可能是小人!”   他俩说着话,沿长廊绕回雅室,陆长留早已等的不耐烦,见他们出来便围上来问东问西,白璧成绝口不提邱意浓说自己中毒一事,只说病症要配一方奇药,两日后才能拿到。   听说白璧成还要再多住两日,陆长留自然高兴,又问到许仁的事。白璧成不便瞒着,将邱意浓所说的转述,陆长留听罢,立即道:“这么说来,月娘的确有奸夫!”   “许仁若不是失足溺亡,就是被溺死后抛尸在河边,否则无法解释周遭只有他一人的足迹,”白璧成道,“林前河距离许宅有一段距离,如果是抛尸,需得是个男人。”   “月娘的孩子不是许仁的,这个神秘的男人是存在的。”陆长留兴奋,“我们只要能找到这个男人,就能破了此案!”   白璧成不置可否,劝他先回驿馆。   等到了驿馆,刚进白璧成居住的跨院,却见县丞带着个邋遢的瘦子等在院里,见他们来了便恭敬行礼,说是按照陆长留的吩咐,把县里的赵仵作叫来了。   陆长留兴致勃勃,捡着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了,只叫赵仵作过来问话。申时已过,日头西斜,暑热散了不少,白璧成闲来无事,便也在石桌边坐下听着,却吩咐车轩沏茶来吃。   赵仵作生着红鼻头,眼神迷茫浑浊,看样子爱喝酒。他被叫到陆长留跟前,眯眼愣神的,要被许照喝斥一声,才想起来行礼参见。   陆长留在大理寺多与仵作接触,知道在地方郡县,干这行的大多是祖传,也大多爱喝酒。他并不在意,和颜悦色问:“赵仵作,许仁的尸首可是你验准的?他是不是溺亡?”   “回大人的话,许仁的尸首是我验的,也确是溺毙!他口鼻之内尚有泥沙,应该是生前落进水里,溺水时吸入的泥沙。”   “他口鼻内的泥沙,与林前河里可一致?比如林前河是黄色细沙,而他口鼻内是其他颜色?”   “南谯左近地质相仿,泥沙都差不多,看不出有何异常。”   “那么死亡时间呢?可有异常?”   “具体时辰小的推不出,但三个时辰之内总是有的。”   三个时辰之内。许老汉曾说清晨时分见到儿子出门,这么一算也勉强合度。   陆长留沉吟不语,像是没什么可问了。白璧成却开口道:“我曾听说过,有凶手害命后抛尸河边,又将泥沙强行灌入死者口鼻,伪造活生生溺死之态,赵仵作可知此事?”   “灌入泥沙或许勉强,但许仁口鼻内不只有泥沙,”赵仵作道,“他口内近咽处卡着一条小鱼,就算泥沙能灌进死人口鼻,活鱼如何能灌到咽喉处而不游出来?”   “鱼能卡在喉咙口?”陆长留奇道,“是你编的吧?”   “大人可不能冤枉小的!”赵仵作立即喊冤,“我验尸时那条鱼尚有一息,它只有小指粗细,通体泛着蓝光。”   “蓝色小鱼?”含山脱口而出,“我见过那条鱼!”   “你在哪见的?”陆长留忙问。   “在许宅的水缸里,哦不,那鱼不是生在水缸里,是生在后山的山泉石缝里!”   “山泉石缝……,”陆长留悚然一惊,“难道许仁是在后山的山泉里溺死的?”   “那不可能,那山泉细流涓涓,如何能溺死人?”含山摆手道,“接山泉的石洼甚浅,只怕洗把脸都勉强呢。”   “那条鱼还在吗?”白璧成又问赵仵作。   “小的将它搁在尸检布袋里,保存在县衙。”   “许照!”陆长留忽拉起身,“咱们去义庄看看许仁的尸身,顺便看看那条小鱼!”   他拱拱手同白璧成告辞,带着许照和赵仵作风风火火没了踪影。车轩刚捧了茶进来,正撞见他们出去,不由好奇:“侯爷,陆大人怎么走了?”   “他去忙公事,”白璧成道,“你把茶送到屋里,也下去歇歇罢,我想歪着看会儿书,无事不必来打扰。”   车轩答允,送白璧成进屋休息,进了正厅,白璧成要往卧房去,含山也要跟着,却被白璧成拦下了。   “昨晚闹腾一夜,今天又坐了半日车,你也歇歇罢。”   含山见他逐客,自己也的确乏了,于是往左偏厅去了。白璧成进屋坐在榻上,车轩斟茶奉上:“侯爷,今日看诊如何,没有被骗吧?我瞧那含山就像个骗子!她是不是赚你去给邱意浓送诊金了?”   白璧成不想提邱意浓的诊断,听了这话便答非所问:“我入夏之后咳喘发作频繁,每次都咳得死去活来,她能施针压制,我也只能带她在身边。”   “我只是觉得太巧了,”车轩依旧不忿,“侯爷在官道发作本就是偶然,又碰见她是个能施针的!”   白璧成微微一笑:“你都说我发作是偶然了,她又如何能算到,总归还是天意吧。”   “只是带个姑娘终究不方便,”车轩又劝,“咱们清平侯府,那可是连丫鬟都没有,洒扫缝补煮饭都用的老婆子。”   “不找丫鬟,并不是不能找,”白璧成淡漠道,“侯府多个丫鬟婢女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他口吻虽淡,车轩已感觉到他的不耐烦,连忙附和道:“侯爷说的是,那么侯爷歇息罢,小的告退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拿过一卷书翻着,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车轩默默退了出去,出去了还要冲着右偏厅啐一口,低低道:“别以为我瞧不出来,就是个狐媚子勾人的!”   里里外外终于安静了,白璧成走到窗前,支起半扇来瞧瞧,外头天光渐迟,满院皆有夕照之色,然而在南谯这样的繁华县镇,身在驿馆只能看见高墙阔院,却看不见逐步西沉的日头。   不像在玉州,这时辰随便找个地方,苍茫大地且看红日跌落,那是何等的壮迈豪爽。   他叹了一声,轻唤道:“风十里。”   屋顶一阵风响,一人飘落而下,正是身形高大肩背宝刀的风十里。他冲着白璧成行了一礼,绕去正门进了屋。   车轩应该给他找了套新衣裳,但衣裳是换了,头发依旧乱披着,挡了半张脸。   “我去看诊,你一直等在外面吗?”白璧成悠悠问。   “是,标下等在屋外,就像曾经等在中军帐外。”风十里沉声回答。   这声调和回答太过熟悉,也太过遥远,一时间让白璧成感觉到陌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六年了,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十万白衣甲,且听霜玉令!无论将军身在何处,领何爵位,在标下心里,您还是松潘关令羟邦胆破的霜玉将军!”   风十里有点激动,连带着声音沙哑。   白璧成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要再提起了。你我曾是沙场同袍,如今你私逃出关,我不能见死不救。海捕文书上有你的绣像,你先戴两天眼罩,等回到黔州,我找人做一条疤痕贴在你眼睑下,就与绣像不同了。但自此之后,切记不要提及将军标下之类,称我侯爷就好。”   “是,小的记住了。”风十里立即改口。   “昨夜相认匆匆,有许多话没来得及问你,”白璧成又道,“你在许宅后园躲了半个月,可曾见到是谁杀害了许仁?”   “那倒不曾,许宅封了三进院,后园无人进出,我去觅食都在半夜或他家无人时,并不曾撞见什么。”风十里想了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倒是有一天夜里,我看见许小约进后园。”   “她独自进后园吗?做什么?”   “她从侯爷住的那间屋跳窗进后园的,进来了便蹲在窗下,咿咿喃喃的说话。”风十里回忆道,“那晚我正好躲在附近,因此隐隐约约听见了。”   “说什么呢?”   “给你吃了阎罗丸,也不是我本意。若非你抓着我不放,我又何必害你。就算你们救了我,这么多年我也还清了。”风十里掰着手指,“大意思就是这三句,来来回回的说。”   白璧成沉思一时:“能确定是许小约吗?有没有可能是月娘?”   “是许小约,”风十里很肯定,“那晚月色虽不如昨,但也朦胧有光,能认出许小约,她比月娘身形好,个子高,腰细。”   “……,据许老汉讲,许仁出事前一天晚上,他家里吵得很厉害,你有听见吗?”   “他家每天都吵得很厉害,我都习惯了,”风十里无奈道,“许老头看着颤微微的,其实脾气坏而且嗓门大,每天大声责骂许小约,骂得半座山都能听见。”   许老汉脾气坏是显而易见,但嗓门大这事,白璧成倒没想到。   “他只责骂许小约吗?有没有骂月娘?”   “月娘也骂,但骂两句就说什么,看在孙子的面上先放着!对许小约却是想骂多久骂多久,有次许小约把饭烧糊了,姓许的老头整整骂了一个上午,骂得难听至极,我在后园都有些坐不住。”   “只是骂吗?动手没有?”   “我只听见声音,但不知他有否动手,但小的觉得,许老头气成这样肯定克制不住,要动手的。”   “那么,他骂许仁吗?”   “不骂,而且好声好气哄着,”风十里呵呵道,“不过许仁白天大多不在家,要等到晚饭时再回来。”   “这许老汉倒挺能装的,”白璧成悠悠道,“我们在许宅时,他对许小约没有半句狠话,说话也虚弱无力,时常青天大老爷的满嘴乱求,真看不出人后是如此形状。”   “当家老头骂骂人也平常,但他没一日不骂,没一时不骂,从早到晚骂骂咧咧,许小约也是耐烦,能受得下这个鸟气。”   他一言方罢,忽然脸色变了变,伸手指在唇上比比。白璧成会意,立即噤声不语。   风十里转身跃出窗,呼啦一下纵身上了屋顶,白璧成立在屋里,只听着头上屋瓦乱响,不多时,窗前人影微闪,风十里又跃了下来,这一次,他手里抓了个人。 第12章 一藤双生   风十里从屋顶揪了个人下来,依旧不翻窗户,绕到门口进来,将那人用力一推,喝道:“进去!”   那人被他推得脚下打绊,险些摔在地上,冲出去几步方才站稳,他脸上戴了块月白三角巾,但那身形仪态,却被白璧成一眼认出来。   “邱神医?是你吗?”白璧成奇道。   邱意浓情知混不过去,只得拉下三角巾,行了大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公子乃是大名鼎鼎的清平侯!白侯爷,您六年前大破羟邦,却因身体不适缴还兵权,受封在黔州休养,这段佳话四海之内无人不知,在下也是敬佩之至啊!”   他拍了一堆马屁,白璧成却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邱神医若要找我,只管从前门进来就是,何必翻墙上房的?”   “县里下了严令,闲杂人等不许进驿馆,但驿馆后是无人小巷,攀墙上房倒比从前门进来容易。”风十里嗡声嗡气道,“侯爷,将此人交与县里处置便是,翻墙入户是为盗,就算没偷到东西,也要关个十天半个月。”   “不必将在下交到官府了吧?”邱意浓慌张起来,连连作揖道,“爬墙上房是在下的错,但是在下绝无坏心啊!”   “那你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白璧成走过去,拈起他脖子上的三角巾晃了晃,“大白天的,还戴着这个劳什子。”   “在下,在下……,”邱意浓尴尬至极,“是因为侯爷的病症奇特,在下就是想看看,您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的病症奇特?”白璧成转身坐回榻上,“你不是说我中毒嘛,又说要找药草来验,怎么现在不用药草,你也知我身中何毒?”   “这……,”邱意浓抹了把汗,“是。”   “你说出来,让我听听这奇特之处,够不够你翻墙上屋顶。”   邱意浓不敢再隐瞒,说道:“侯爷所中之毒叫做乌蔓藤,这种藤草生长在台州瘴林深处,一藤生黑白,黑的是乌蔓,白的是乌敛,乌蔓有毒,而乌敛能解其毒。这东西世所罕见,中毒者脉象平稳,起初三年只是困倦易睡,心烦少食,到了第四年便有咳喘,第五年手背会起小疱疹,而咳喘加剧。”   听他说到这里,白璧成忍不住瞧瞧手背,上面的小疹子果然密密麻麻的。   “这疹子原来是中毒的缘故。”他喃喃自语。   “侯爷现在的疹子只到手腕上三寸,等它们漫过小臂到了肩膀左近,再侵向心脏,那就神仙难救了。”   邱意浓刚说罢,却听耳边呛啷一响,紧接着脖子一凉,风十里的大刀已经架在他脖颈间了。   “你给我一句句说老实话,”风十里牙缝里往外蹦字,“疹子要多久漫过肩颈?要如何才能解毒?”   邱意浓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叹口气道:“乌蔓之毒只有乌敛能解,但也只能解与它对生的乌蔓,因此制毒采摘时必采双生,黑的用来制毒,白的用来解毒。”   “这么说,只有找到下毒之人,才能拿到解药?”   “侯爷说得不错,正是如此。”   “侯爷!”风十里急问,“是何人给你下的毒,你快快说出来,无论天涯海角,小的必然将他捉了来,立即给你解毒!”   他火急火燎,白璧成却不急,只问邱意浓:“我还有多少时间?”   “中了乌蔓之毒只能保五年,五年之后就看个人了,有人一夜暴毙,也有人拖了一年、三年、五年。”   “我是第几年了?”   “这……,若侯爷着实不知是何时中毒的,在下便斗胆做个推断,从您咳喘加剧以及疹子蔓延之状来看,今年是中毒的第六年了。”   “六年!”风十里大惊,“你是说,侯爷会随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答案显而易见,邱意浓也没有纠正的意思,只是发出了一声长叹。然而风十里的惊慌,邱意浓的无奈,落在白璧成眼里都有点恍惚,他脑海里飘起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发出一团含含糊糊的白光。   “封你做清平侯,送到黔州休养,每年进京看望朕。”   这声音留在白璧成脑海深处,语调冷淡,例行公事,没什么感情,白璧成总是忘不掉这个场景,算一算,的确是六年了。   “看来,让我过两日再去医馆是权宜之计,”白璧成露出一丝笑意,“其实,邱神医也没办法替我解毒。”   “啊,这……”邱意浓只能承认,“是的。”   “治不了便是治不了,直说便是,为何要使缓兵之计呢?”白璧成继续说道,“邱神医翻墙上屋的目标,并不是我吧。”   “不,不,不!”邱意浓连忙否认,“我就是来探看侯爷的!”   “不管你为了谁!翻了墙头上了屋顶就是贼盗!”风十里紧了紧宝刀,“把你送去县衙,该如何入罪,便如何入罪!”   “不,不要将我送官!”邱意浓很害怕去衙门,“侯爷开恩啊!侯爷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知道,必然如实相告!”   “好,”白璧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的确有件事,要请邱神医指点。”   他说着,向风十里道:“去请含山姑娘过来。”   ******   适才含山跟着白璧成回屋,被他拒之门外,也许白璧成有话同车轩讲,不方便给自己听。   不方便就不方便吧,含山也无所谓,她回屋关了门,往铺盖洁净的软榻上一躺,只觉得周身舒适,比睡在许宅脏兮兮的凉榻上好多了。   “跟定清平侯是对的,”含山想,“又能赚诊金,又有好吃好住。”   行走江湖最怕缺衣少食没地方住,眼下这些全部解决,日子立即大放光芒。含山摇晃着脚,暗想夕神之书果然厉害,若不是七月十五的那只猴子指点天机,她哪有此时的惬意?   得意了没一会儿,她听见白璧成在隔壁窗口呼叫风十里。含山不由走到窗口看看,亲眼瞧着风十里从屋顶跃下,飘飘然往白璧成的屋里去了。   “这个风十里有些怪怪的,”含山想,“而且,白侯轻易将他收在身边也不正常。”   她好奇心起,想要去听听壁角,看白璧成同风十里究竟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在回春医馆表的态,君子不打听别人的秘密。既然大话吹出去了,含山也只能按住好奇心,老实做君子。   “有吃有住有银子赚,这日子难道不好嘛?我为什么要知道白侯同风十里的秘密?”她自我安慰,“就算他俩密谋造反,又与我何干?”   闲事莫管,闲事莫管。   含山瞬间想通了,立即愉悦地重新躺回软榻,翻身打了个呵欠,不知不觉睡去了,然而却在睡得正香时,被人大力推醒了。   “含山姑娘,你醒醒!”   含山不高兴地睁开眼睛,撞入眼帘是个熟悉的身影,这人身材高大,乱发披拂,正弯着腰慢慢凑过来……,含山脑子里一炸,立即想到昨晚的许宅,穿白衣披长发身材高大的鬼!   她一声尖叫,整个人哗地坐起来,也许起得太猛,差些儿撞到风十里,逼得他退了好几步。   “含山姑娘,是我!”风十里忙道,“侯爷请你过去一趟。”   含山这才看清楚他,她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不由埋怨,“你们侯府,就找不到个丫鬟婆子来叫人吗?”   “不知道侯府有没有,但现在没有。”风十里公事公办,“含山姑娘请吧,侯爷在等呢。”   和一个拿大刀劫道却只要两个白馒头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含山接受命运,再度抚了抚胸口,转身下榻穿鞋。   “侯爷叫我什么事?”她问。   “去了就知道。”风十里标准的冷漠传话脸。   含山无法,整了整衣服便往白璧成那里去,等进了门瞧见邱意浓,不由愣了愣:“邱神医?你怎么知道侯爷住在官驿!”   “在下……,那个……,啊……”   一看见她,邱意浓就仿佛发作了离魂症,哼哼唧唧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缩头缩脑的也不知是怕是羞。白璧成瞧不下去,替着圆谎道:“也许是许典史告诉他的吧!含山,我叫你来是为了那朵绢花,包着香膏的绢花,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含山从腰里拿出来,“侯爷要这个吗?”   “正是这个,你递给邱神医瞧瞧。”   含山依言递给邱意浓。邱意浓借机飞快地瞄她一眼,刚睡醒,含山的头发有些乱,两缕散发荡在脸颊边,更显得她姿容清丽,美若芙蓉迎风。   邱意浓越发心惊,赶紧垂敛眼神,恭敬接过绢花,却见那朵粉红绢布里抿着些茶棕色香膏,邱意浓嗅了嗅,又拈来搓了搓,不由咦了一声。   “邱神医认得这香膏吗?”白璧成发问。   “这香膏叫做灯下昏,挑些许抹在灯芯上,燃烧之后便能散出迷香,叫人昏睡不醒。”   果然是迷香!   含山望向白璧成,白璧成却没看她,只问邱意浓:“灯下昏在哪里能买到?”   “眼下只能在何猫子那里买到。何猫子是个假道士,表面替人炼丹,其实专做下三滥的药物,灯下昏便是替象姑院子做的,专帮着调养雏儿,除了灯下昏,他还有个拿手的,叫做阎罗丸。”   “象姑院子是什么地方?”含山好奇,抢着问道。   “这个嘛,姑娘不要打听了,不是什么干净所在。”   然而白璧成顾不上象姑院子,赶忙问邱意浓:“你刚刚说何猫子还有个拿手的,叫阎罗丸?这是什么东西?”   “阎罗丸是雷公藤制成的致命毒药,何猫子加了些手段,去除了雷公藤的苦辣辛气,叫人吃下去时不提防,又加了些砒霜,让中毒之人死的更快些,这么合成搓就的药丸,取名叫阎罗丸。”   “毒药?”风十里吃惊,“南谯可以公然买卖毒药吗?”   “当然是私下买卖,正经人也不知道找何猫子买药,就算找到了,何猫子也未必肯卖的。”   “这么说,何猫子肯卖货的必是他的熟人?邱神医可否知道,何猫子向来与哪些人相熟?”   “不瞒侯爷,何猫子此人我很熟悉,他原先在回春医馆做过铡药学徒,后来嫌活儿太累不做了,仗着知道些药理,又学了些邪门歪道,成天给富贵人家炼长生丹。但他这人做长生丹不行,做毒药却极有天分,自从灯下昏出名之后,找他下毒的越发多了。”   “这话的意思,认识何猫子的都不是好人吧?”含山问。   “姑娘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接近何猫子的都不是正经人,他日常来往最多的还是象姑院子,他的药大多也都销往这些院子。”   “象姑院子究竟是什么所在?”白璧成也不由好奇,“我之前为何没有听过?”   “说出来也没什么稀奇,”邱意浓瞅一眼含山,讪然道,“就是买些天生俊俏的男孩子,将他们关在一处院子里,自小便当作女儿来养,穿着打扮,行走说话,无一不拿捏着,到了十一二岁时,便一个个犹如少女,到了十六七岁更不得了,天姿好的,要比青楼妓馆的花魁还要迷人。”   “把男孩子养做女孩子,要干什么?”含山没明白。   “自然有好这一口的富贵人,那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地流进腰包嘛。”邱意浓叹道,“他们捉来的男孩子若不愿行此事,便要用灯下昏迷晕了,再,再……”   没等邱意浓再出来,白璧成忽然一拍几案道:“我知道了!” 第13章 霜玉将军   白璧成猛然站起,脱口说了声“我知道了”,忽然便觉得心浮气躁,人晕晕地不知身在何处。这感觉太过熟悉,白璧成立即意识到,他要发病了。   果然,嗓子眼里升腾起熟悉的异样,像有一团羽毛轻轻撩拨,让他忍不住要用力咳一咳。但白璧成不敢咳,他只要咳一声,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翻江倒海般地咳下去。   他以手抚胸,用力压抑着暴咳的冲动。   邱意浓看出白璧成的异样,连忙问道:“侯爷,您没事吧?”   白璧成没力气回答,只是以手抚胸。邱意浓确定他不舒服,于是赶上一步,捉住白璧成一条手臂,揭起他的袖子。   手背上的疹子鼓了起来,它们变得又圆又大,虽无红肿,却像是更多了,好像在慢慢地向上侵蚀。   邱意浓知他毒发,只得劝道:“侯爷咳一咳罢,毒素堵在心肺伤害更大,咳出去或许好些。”   “侯爷别忍着,只管咳两声,”含山忙道,“我这就去拿针筒!”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往左偏厅奔去,身后随即爆发出一阵剧咳,和她在官道上听见的一模一样,白壁成终究没忍住   快点,快点,含山想 ,五两银子来了。   她冲进屋打开包袱,拿了皮囊针筒便往外跑,急急忙忙的,差些撞到闻声赶来的车轩。   “你站住!”车轩大喝,“侯爷是不是咳喘症又犯了?”   含山压根不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左偏厅,却向风十里道:“拦着车管家,别叫他进来!我要给侯爷施针,人多闹心扎不准!”   在风十里心里,白璧成是天神一般,既然含山说了扎针不能分心,此时真有天神要进门,风十里也要拦着,更何况是车管家。   他放进含山,却一巴掌挡住紧随其后的车轩。   “侯爷在施针,不能打扰,你等一会儿再进。”   车轩管着白璧成五六年了,哪件事不是他跟在身边?如今被含山抢了两天“贴身”的待遇不说,这下犯了病都不许他进去探看,如何能行?   “你们一个两个的,是要造反嘛!让我进去!”   车轩并不知道,“造反”这个词对戍边官兵来说是违禁词,一说就要触发禁忌。风十里果然被触发,铁青着脸道:“侯爷在治病,不许进!”   他抱臂当胸,向前逼了两步,居高临下瞅着车轩。   风十里身形高大,像座水塔也似,密密实实堵在门口,叫车轩连条缝也找不着,只能听着白璧成在里汹涌咳嗽。   “侯爷!”车轩悲声叫唤,“您怎么样啦侯爷!您发了病,却不许我伺候在旁,这是为什么啊!”   “收声!”风十里道,“再叫唤把你舌头割了。”   他身子一晃,亮了亮肩上长刀,把车轩吓得捂住了嘴,连哭叫也不敢了。   屋里,白璧成咳得脸色苍白双目赤红,含山奔到他身边,道:“侯爷快快躺下,我替您施针。”   白璧成咳得无力,由着含山扶他躺靠在迎枕上,又偏过脸去继续痛咳。含山拉起白璧成的袖子,拈针认穴,集中精神一针针扎下去,很快扎完了十三针,白璧成果然咳得缓了,等到十六针扎完,白璧成吐出一口气,再次止住了剧咳。   这一套针法下来,不说别人,先看呆了邱意浓。   “姑娘这套针是从哪学来的?怎能如此精妙?”   含山抬眼瞅瞅邱意浓:“同行是冤家,我可不会告诉你。”   “不,不,在下绝不敢与姑娘作对!”邱意浓忙道,“姑娘不想说便罢,姑娘若有想知道的,也只管问我。”   含山哼了一声,收针起身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斟了半杯温水,送到白璧成口边,喂他慢慢饮了,这才道:“我要问你的唯独一事,侯爷中了什么毒?”   “他刚刚已经告诉我了,”松泛下来的白璧成道,“你也莫要为难他。”   “邱神医辨出是什么毒了?那么我来猜一猜,”含山一双秋水眼睛定定瞅着邱意浓,“可是乌蔓之毒?”   这四个字说出来,白璧成和邱意浓都吃惊,邱意浓忙问:“你如何会知道?”   然而他只迷惑了一瞬,转而便道:“是了!你应该知道!”   含山懒得理他这错乱样儿,只向白璧成道:“侯爷,你刚受了针,虽然逼住了毒素,却不能激动操劳,不如让邱神医先回去罢。”   白璧成在枕上点头:“那么你送出去,让风十里不要为难他。”   邱意浓大喜,跟着含山到门口,等风十里挪开身子放行,他低头夹脚便走个干净,门口的车轩见了,却放声问:“喂!小丫头!侯爷好些没有,我能不能进去了!”   “不能!”含山瞪眼,“侯爷在休息!”   她说罢进屋去了,才不听车轩的喃喃咒骂。   等回到榻前,白璧成正自闭目养神,一张俊脸仍旧苍白,衬得眼下的睫毛乌压压的发黑。含山坐在榻侧,以手支颐默默叹气,实在不能将这个清俊虚弱的男人和久战沙场的将军联系在一起。   大名鼎鼎的霜玉将军,含山心想,可惜了。   自从见到“清平侯府”的灯笼,含山就知道马车里的侯爷是堪称传奇的霜玉将军。   在传言里,他胯下一匹白玉狮子骢,周身一副霜银锁子甲,手里一根雪缨点钢枪,清冷出尘,枪法精湛,用兵如神,屡立奇功,几年间从左偏将做到玉州都护。   六年前,鹰嘴崖大破羟邦骑兵那夜,松潘关飘起鹅毛大雪,白璧成踏雪而来,舞银枪跃白马,将羟邦骑兵杀得抱头鼠窜,他们口口相传,称犹如天神的白璧成是“霜玉将军”……   是的,“霜玉将军”并非朝廷所封,乃是敌军所赐。   从那以后,松潘关百姓以白璧成为天神,以他统率的白衣甲士为天兵,家家供奉,时时烧香,消息传到京城,听闻皇帝赞赏有加,并将白璧成调回京城听封。   就在所有人期盼着白璧成飞黄腾达时,朝中传来白璧成称病请辞的消息,很快,皇上颁下旨意,封白璧成为清平侯,送黔州休养,他统率的十万白衣甲士打散编入各州府军。   这消息令人唏嘘,有人说白璧成天纵英才,只可惜苍天生妒,不肯叫他再立奇功;也有人说白璧成一战成名获封王侯,不必熬在边疆苦寒之地,是件天大的好事。   纷纷扰扰之中,白璧成脱下战袍,一袭白衣归隐黔州,转眼便是六年了,含山听过他的故事,也曾敬佩感叹,也曾唏嘘怅惘,却不料今日竟能坐守在他身侧。   她发着呆,忽而听白璧成道:“在想什么?”   含山恍然回神,才发觉白璧成已然张开眼睛,她找了个理由:“我在想,侯爷中毒这事,为何瞧了那么多大夫也瞧不出。”   “你这话倒没错,”白璧成微笑,“更奇的是,连你这个小姑娘都能诊出来的,太医院的太医都未能诊出。”   “侯爷请太医看过吗?是哪位太医?”   “当然是院正韩致勤。”   “哈哈,原来是韩院正。他主攻妇人保胎育儿,当然看不好咳喘之疾,说到太医院,也只有院判袁兮风医术精湛。”   含山随口说来,侃侃而谈,仿佛在讲身边人一般。白璧成有所惊异:“你挺了解太医院?”   “不是我了解,是我师父了解,他说给我听的。”   “我又要问了,你师父是谁?”   “我还是那句话,这不能告诉你,”含山笑道,“咱们约好各有秘密的。”   白璧成再度打量含山,她虽活泼洒脱,此时乖乖坐在这儿,却显得仪态万方,更兼有一脉娴雅端方之态,并不像走街串巷的市井游医。   “侯爷看我做什么?”含山问,“我脸上有字吗?”   白璧成笑一笑,却指着她腕上的九莲玉珠串道:“我是看你这珠子很值钱,是羊脂玉吗?”   “这是我娘的遗物,也不知是什么玉,”含山褪下珠串,一派天真地递给白璧成,“侯爷见多识广,替我看看,是不是羊脂玉。”   她如此信任,倒弄得白璧成有些惭愧,可那九粒莲珠入手温润,光华内蕴,的确是上好的羊脂玉,更奇特的,这九粒莲珠并不相同,从含苞到绽开,一步步雕出了盛放之态。   “真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而且雕工精细, ”白璧成道,“你日后若没钱了,可以将它卖掉。”   “这是我娘的遗物,打死也不会卖的,”含山拿回九莲珠,“哪怕饿死了,我也要戴着它的。”   “施针一次五两银子,却能说出这话,”白璧成笑道,“人为财死便罢了,何必守着美玉宁可饿死?”   “侯爷不知道,我娘这辈子太苦了,”含山惆怅道,“她付出所有却不被人珍惜,是以我要记着她,我要珍惜她,我要她留下的物事比我更重要才是。”   她将九莲珠戴回,转而又生出笑颜:“不说伤心事了,还是说说侯爷吧,等您的毒解了,就还是威震边疆的霜玉将军!”   “你知道我?”白璧成一时意外。   “普天之下,四海之内,还有谁不知道霜玉将军?”含山反倒好奇,“侯爷觉得,我不应该知道吗?”   “我瞧你也就十八九岁,六年之前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只当你不晓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六年之前,将军年岁几何?”   “我那时……,也只是弱冠之年。”   “年方弱冠便能替百姓挣太平,谁能不敬仰将军呢?”含山借机拍马屁,“我身边的姐妹,个个都知道将军,也都喜欢将军呢。”   白璧成规避沙场多年,许久没听人唤过将军,这时被她连着叫了好几声,心下虽受用,面上却道:“你也不必如此巴结,我依旧五两银子请你施针就是。”   分明是他依赖施针,说得仿佛是含山指靠着。含山却不计较,哈哈笑一声:“银子也就罢了,但侯爷解毒要紧。”   讲到解毒,白璧成脸色微沉,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这毒只怕是解不了。”   “这是为何?”含山不解,“用乌蔓藤下毒胜在生僻,但若被识穿,只消找到对应的乌敛便能解毒,并不难。”   可是乌敛在谁的手里,这却很重要。   白璧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听邱神医的描述,乌蔓藤当属慢性毒,慢性毒要长期接触才可,而我中毒六年,却一无所知。”   含山立即听懂了:“侯爷的意思,您身边的人不干净?”   白璧成默然不语。   “肯定是车轩!”含山立即说,“他不许您去看诊,也不满我给您施针,他就想把您牢牢地握在他手心里!”   “那也未必,”白璧成一笑,“再说侯府人口众多,你只识得车轩,就觉得什么都是他,也许,另有其人呢。”   含山无话可说,却听风十里在门口高声道:“禀侯爷,陆司狱回来了,想要见您。”   白璧成沉吟不语,一时却向含山道:“我有一事不决,想听听你的建议。” 第14章 夕神之书   白璧成说要听听建议,无意中激发了含山好管闲事的血脉,她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又跃跃欲试,嘴巴上还要客气两句:“侯爷英明神武,何事不能决断,竟要听我的想法?”   “要听听你的想法,”白璧成道,“你虽是个小姑娘,然而心思简单。听说简单的人直觉准确,是以我这难决之事,想请你给参谋参谋。”   “哈哈,侯爷过奖啦,”含山的得意喷薄而起,“不过我先问问,侯爷欲决之事可是大事?”   “自然是大事。”   “既是大事,那倒不必先说出来,我有个法子,每决大事特别灵验!只是不知侯爷肯不肯用。”   “你且说来听听。”   “我有个姐姐,她外婆是很厉害的女巫,也将毕生所学传给了她。她为了护着我,用龟壳连卜了七百二十天,最终得了一本问卜书,若有要事难决,只需按日子诚心查问,便能得天意襄助。”   她认认真真地说完,却见白璧成默然不语,兼着神色复杂。   “侯爷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究竟是何来历?”白璧成无奈,“为何总能说出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这可不是稀奇古怪,这书特别灵验,”含山神秘道,“我在官道听见您咳嗽,又想帮您又怕惹事,于是便请教了夕神之书,是它指点我去找您!”   “夕神之书?夕神是什么神?”   “啊,那不是神!我这个姐姐叫做夕桂,她特别灵验,因而我叫她夕神!”   白璧成再度默然,一时却喃喃道:“也许不该问决于你。”   “哎,侯爷放心,这书您用一次就知道神了,百试百灵,绝无辜负!”含山夸下海口,“您等一等,我去拿书过来。”   她也不等白璧成允可,起身便往外奔,生怕白璧成要翻悔似的。等奔到屋外,却见陆长留和车轩背着手在院子里散步,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都是低头不语,都在等着见白璧成。   听见脚步声,车轩立即抬头张望,见着含山便恼火道:“臭丫头,你施针便施针,如何不放我进去?侯爷现在怎样了?”   含山抿嘴一乐,偏就不理他,却扬声道:“陆大人,侯爷刚刚犯病,这会子精神还没恢复,你且等一等啊。”   陆长留正自无聊,得了这一声,连忙回道:“我不急,让侯爷好好休息,我等等就是。”   “车管家,您看看陆大人!”含山啧啧道,“真为侯爷好,就要有些耐心!”   她一言既罢,也不管车轩要跳脚,自己一蹦三跳回了屋,抓起包袱里的小册子,又一阵风似的赶回白璧成的屋子。   然而这本小册子刚递到面前,白璧成便要皱眉头,小册子是杏黄绸面,远看便似圣旨一般,这在民间随意使用,实在是犯忌讳的。   含山才不管这些,只是认真指导:“侯爷问事之前,先要诚心祝祷,心里默念所问之事。”   她一本正经的虔诚多少感染了白璧成。   “总之前事难决,不如照她说的试试罢。”白璧成暗想。   他依着含山所说,默然祝祷罢了,道:“现在可以翻书了吗?”   “可以了。”   含山帮着白璧成找准日月,在两格交叉之处,画着一只老鹰,羽毛丰满舒张,仿佛随时就要起飞。   “这是何意?”白璧成问。   含山端凝良久,道:“翅膀是添翼,是说做这事极有助益,鹰又与应同音,像是说您的难决之事,应该去做。”   白璧成默然一时,问:“这个准吗?”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准不准要看信不信。”含山道,“我诚心笃信,因而每回都是准的。”   白璧成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侯爷现在可以说了,您问的是何事?”   “我是想问问,我该不该管松林坡许宅的案子。”白璧成道,“若是知情不管,仿佛有些冷酷,但若是插手太过,又怕滋扰地方……”   “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问夕神之书?”含山哭笑不得,“您当然应该管啊!许宅毕竟出了命案,人命关天啊侯爷,就算是路人偶遇,知道谁是凶手也会说出来的,更何况您是侯爷!”   她这一番话说得无心,却一句句戳在白璧成心里。想这六年里,他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到了黔州闭门绝户,既不敢四处结交,也不敢有丝毫逾越,独善其身的习惯了,居然连基本的是非也不分辨了。   “你说的对,许宅案我应该管。”他揭了被单坐起,道:“你去请陆司狱进来罢。”   “好!”含山欣然答应,却又问,“我们又要去许宅吗?”   白璧成眺看窗外,道:“看这天色,等到了许宅天便要黑透了,天黑不好捉人,也有些证据还要落实,不如等明日一早启程罢。”   ******   陆长留一行走后,短暂热闹的松林坡再度安静下来,只有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却更显得山林清寂。   次日清晨,许老汉大早起来便坐在院子正中,呆呆望着紧闭的大门,只盼陆长留和许照能去而复返。然而他坐到日上三竿,门外依旧静悄悄的,谁也没有来。   自从许仁死后,许老汉老了许多,他颤微微起身回顾。为了迎接客人,三进院门都打开了,那一道道门次递而去,然而昔日的热闹丝毫不见,能看见的只是一派荒凉。   百年前的繁荣像是一场梦,到头来什么都没了,连维持简单的五口之家且是不能,老妻失踪,儿子溺亡,这屋里只剩下两个外人,与他许老汉没什么关系的外人。   许小约捧着一只瓷碗从厨房出来,许老汉看见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生气地喝道:“刚吃过早饭,这还没到晌午呢,怎么又要吃午饭!”   许小约刹住脚步,小声说:“这不是午饭,是红枣汤。”   “还有红枣?你哪来的红枣?哪来的钱买红枣?”许老汉更是恼火,几步赶过去一瞧,许小约捧着碗里不只是红枣汤,还卧着一只喷香的鸡蛋。   “我家里不养鸡,吃鸡蛋都是上许家村兑去,可我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兑鸡蛋?你偷了什么去的?”   “我……,我……”   许小约一时间想不到借口,嗫嚅着答不上,许老汉火冒三丈,一巴掌挥过去要把碗打翻,许小约急忙转身护住,那一巴掌落在许小约背上,生疼。   “爹爹,”许小约央求道,“嫂嫂有孕在身,比平常容易饿,她也吃不着什么好的,这碗红枣鸡蛋汤,你就让她吃了罢。”   她不提月娘,许老汉只怕还好些,听她提起了月娘,许老汉恨得咬碎了牙。   “什么嫂嫂!那是个毒妇!毒妇!害死你哥哥的毒妇!”许老汉狠狠咒骂,“你忘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那毒妇肚子里的是野种,要你巴巴着去养!”   他越骂越气,操起廊柱下的扫帚,冲着许小约就是一顿猛抽:“我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打死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   扫帚头子雨点般抽在身上,那疼痛许小约都习惯了,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是背身子护住红枣鸡蛋汤,由着许老汉发泄出气,她很清楚,这时候只要顶回一句话,许老汉就会更疯狂。   也不知多久,许老汉打得累了,气喘吁吁的停下手,又骂道:“养不熟的白眼狼!把你们全轰出去!快滚!快滚!”   许小约得了这一声,护着碗碎步跑了。   她几步跑到月娘屋里,立即回身关紧了门,然而许老汉的叫骂并没有被隔绝,依旧在院子里一声接着一声,毒妇、野种、白眼狼的没完没了。   “他又犯什么病,下这死手打你!”月娘含泪道,“我也不敢去劝,只怕我开了口,他打得更狠!”   “你做的对,”许小约笑道,“许老头听不得劝,越劝越是失心疯得厉害。”   她被结结实实抽了数十竿子,背上火辣辣地疼,却一句都不肯提起,只是小心放下汤碗道:“我瞧你中午就没吃饱,这时想是饿了,快吃吧,红枣汤里加了嫩嫩的鸡蛋,喷喷香呢!”   “你哪来的红枣?哪来的鸡蛋?”月娘也好奇,“自从老婆子死了,老家伙便把我们关在家里,也不许替人缝补浆洗,也不许接些女红针线,手里连些余钱都没有。”   “老头前几日去州府告状,我便偷偷去许家村,替人裁衣裳换了鸡蛋红枣,”许小约拉着月娘在桌前坐下,“快吃罢,别提那些个倒胃口的人。”   月娘手里捧着红枣汤,耳朵里听着许老汉的叫骂,眼泪却掉了下来,抽泣道:“这日子,何时才算到头?”   “快了,”许小约微笑,“咱们熬走了两个,还剩老家伙一个了,等他也走了,这个家就是我们的了。”   她说着将手放在月娘肩上,安抚着拍了拍,道:“快喝。”   月娘擦泪点头,刚刚抿了口汤,却听外头有人啪啪地砸门,又有人唤道:“三叔!三叔!快些开门啊,是我,许照!”   “县里的许典史?”月娘一惊,“他怎么又回来了?”   “你只管喝汤,我去看看。”   许小约安慰她不必惊慌,自己开了门走下去,掩在廊下看着。却见许老汉慌慌张张拉开大门,叫一声:“贤侄!你可算是来了!可是我儿的案子有了眉目?”   “三叔说的不错,陆大人寻到了新线索,您快些叫上嫂嫂和小约妹子,都上后园去等着,陆大人和侯爷这就过来了。”   “太好了!”许老汉拍着手欢喜,“我就说嘛,黔州府来的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不会不管我!”   许小约听到这里,悄悄抽身回屋,掩上屋门。月娘早已隔门听见,这时哪还顾得上喝汤,已是一脸担忧地倚桌站着。   “怎么办?”她轻声问。   “有什么怎么办的?”许小约笑道,“咱们又没做坏事,怕个什么?”   她说罢了走到床前,翻开被褥拿出一把磨得薄而锐的小刀,将它贴身藏好。   “你带那东西做什么?”月娘惊道,“你可别做傻事。”   “我带着防身,”许小约笑而安慰,“只要他们不为难你,我便不会用上这东西。”   她话音刚落,却听着有人敲门,紧接着王捕头在外面说:“许姑娘,许家嫂嫂,你们在屋吗?”   “在呢!”   许小约镇静着回答,走过去打开门。   “许典史请你们到后园去。”王捕头道,“现在就去。”   许小约答应,扶着月娘跨出屋门,走到二进院时,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一天仍是晴日,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缕轻柔的白云,让人看着心胸为之一阔。   阳光下的日子,太让人向往了。   三进院通向后园的门原本封住了,此时也被打开,阳光洒在颓败的园子里,让这荒园也透出些温馨来。许小约一眼看见含山,她仍旧穿着昨天的衣裙,高挽的发髻上插着朴素至极的扁竹簪,那是许小约的。   许小约定定瞅着她,不料含山忽然转过头来,冲着许小约笑了笑。她看上去轻松自在,感染着许小约也放下了心。   应该没事,许小约想,她还戴着我的簪子,她还冲我笑呢。   这次县里来了更多人,不只是许照,县丞和师爷都来了,除此之外,还请了许家村三位长者来见证,加上捕头衙役,满满当当站在荒芜的后园里。   “大家都到齐了,我就要宣布许仁被杀一案的真相了。”   陆长留忽然冒出来说话,把许小约吓了一跳,许老汉早已扑通跪地,连连叩头道:“青天大老爷说的对,我儿不是溺亡,我儿的确是被害的!青天大老爷在上!受小人一拜!”   许小约心里一紧,手掖进裙子里,摸到那柄刀。   “三叔,陆大人办案,您莫要吵闹。”   许照将跪地号哭的许老汉扶到一边坐下。陆长留接着说道:“之所以说许仁是被杀害,因为赵仵作验出他嗓子眼里有条蓝色小鱼,但这种鱼并非生长在林前河,而是在许家后宅的泉水里!”   他说到这里,转眸望向许小约:“小约姑娘,你知道这事吧?”   “山泉石隙里有蓝色小鱼,这事我当然知道,但我哥是溺死在山泉下的石洼里?”许小约奇道,“石洼水浅,如何能溺死人?不信我领你们去看!”   “不必去了,含山去看过,石洼存水不能淹死人,但许仁不是溺死在石洼里,他是被人按在厨房的水缸里溺死,又被抛尸到林前河边。”   “厨房水缸存的是林前河水,按您的说法,哪来的蓝色小鱼?”   “但是水缸里有蓝色小鱼啊,昨天我还看见呢。”含山插话,“许姑娘,当时我提醒你水里有鱼,你说许老爹习惯将剩下的泉水泼进缸里,所以不慎将小鱼泼了进去。这可是你说的,你不会忘了吧?”   “忘了也没关系,”陆长留接上话,“我刚问了许老爹,你们这两日都没去河边打水,缸里还存着昨天的水,现在叫王捕头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捞到蓝色小鱼。”   “王捕头,”许照依言吩咐,“你带人去把厨房的水缸倒空,瞧瞧有没有蓝色小鱼。”   王捕头领命而去。   “就算水缸里有蓝色小鱼又如何?”一贯沉默的月娘忽然开口了,“厨房就在爹娘的卧房隔壁,许仁若是自杀便罢,若是被人按在缸子里淹死的,他难道不挣扎?爹爹难道没有察觉?”   “许家嫂嫂,你不爱说话,一开口便说到重点,”陆长留笑道,“凶手隔墙杀人,换了常人当然要被惊醒,可许老爹不会醒,因为他中了一种迷香,叫做灯下昏。”   “灯下昏?”搬了只椅子坐一边的许老汉猛然站起,“你是说,我那夜一觉睡到天明,是因为中了迷香?”   “您不只那一夜中了迷香,或许很多个夜晚,您都中了迷香。”陆长留道,“灯下昏平时并无异状,但若燃烧起来,逐渐散出奇香,叫睡在灯下的人慢慢晕迷,再醒来也不会有察觉。”   “这话说得倒奇,”许小约笑一笑,“睡觉前大都吹了灯,谁会留着灯睡觉?”   “素日里当然是吹灯的,但也有些时候会留灯入睡,比如许大娘不舒服,你伺候在旁边,可是要等她睡着了再吹灯?再比如许仁被杀那一晚,许仁和月娘大吵大闹,许老汉忧心不已,据说也是许姑娘劝慰良久,等他入睡了才离开。”   “若是灯里有迷香,我陪在一侧等候二老入睡,岂不是也要被迷晕?”   “是啊,可许姑娘为何没有被迷晕呢?”   “陆大人这话说的,仿佛是我等他们睡着了,又在灯芯上抹了香膏。”   “哈哈,许姑娘莫要性急,”陆长留得意起来,“我适才并未说明灯下昏是香膏,你又如何知道?还知道它要抹在灯芯之上?” 第15章 自请其罪   听陆长留说到灯下昏是香膏,许小约自知失言,不由握紧了裙下的刀柄。月娘像是察觉,担心地看向许小约,她眼睛里的关切焦急让许小约更加紧张了。   好在陆长留并没有再追究下去,他转开话头道:“除了用灯下昏叫整个许宅都陷入昏睡,凶手还要满足一个条件,他必须是个力气挺大的成年男子!否则怎能将许仁按在水缸里溺死?又如何将许仁的尸体搬到林前河边?”   “我儿是被搬到河边的?”许老汉抖着声音问,“陆大人如何得知?”   “林前河边没有第二人的踪迹,连足印都是许仁的鞋履,因此我推断,凶手抛尸时穿着许仁的鞋,把许仁背到河边投入水中,再涉水过河,从对面深林潜逃!”   一听这话,许家村被请来见证的几个村民议论纷纷,有的说错怪了许老汉,有的说许仁可怜。纷纷议论里,许老汉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月娘怒声开骂。   “毒妇!我就知道是你串通奸夫做下的好事!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等到青天大老爷将你捉回县衙去,自有招式叫你开口!”   月娘被他吓得倒退两步,脸色煞白。许小约连忙扶住她,埋怨道:“爹爹!你口口声声嫂嫂在外有私,可她向来不出门,也不同人交际,如何凭空有了奸夫?如今哥哥已去,嫂嫂腹中骨肉是许家唯一骨血,您怎么,怎么……”   “她肚里怀的不是许仁之后,不是许家骨血!”许老汉顿足道,“这可是邱神医说的!”   “邱神医再神,如何能诊出孩子是谁的?”许小约皱眉道,“今日来了许多村里的族亲,爹爹不信便问问他们,哪有郎中能诊出胎儿是何人的骨血?”   “这确实诊不出。”许家村一个村民劝道,“许老三,知道你急,但也不能攀诬自己儿媳啊!”   他年岁大,看来德高望重,说得大家连连附和,就连南谯县的差役也跟着点头,觉得这话不错。许老汉一时语塞,却不知如何解释,急得双手乱抖却没办法。H文清水文都在七饿裙把⒈4巴以流96③整理发布   “各位,邱神医并非凭诊脉判定此事,”陆长留大声说,“邱神医判定这孩子不是许仁的,是因为,许仁不能行房事!”   此话一出,园子里先是一静,继而哗然。许老汉又急又无奈:“陆大人!你说得可真的?这孩子,这……”   “许仁不敢说实话,因为他要面子,”陆长留又道,“您家后山的泉水能治灰壳症,许仁于是取水卖与邱意浓,攒到银子去看诊,邱神医是以知道他的秘事。”   “这……,我……”许老汉不知该说什么。   “不是的!”月娘忽然道,“邱神医是乱说的,许仁他很正常,他没有,没有……”   “月娘,你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凶手吗?”陆长留叹道,“你若在此事上撒谎,可就要算作同谋了。”   “可是邱神医凭什么这样讲呢?”月娘鼓起勇气说,“许仁已经不在了,难道不是由着他胡乱编排?”   她话音刚落,便听着一人粗着嗓门道:“陆大人,我把人带来了。”   说话的是风十里,他大踏步走进后园,身后跟着邱意浓。自从替白璧成看诊后,或者说自从见到含山之后,邱意浓身上那股不耐烦的劲没了,看起来很老实。   “邱神医来的正好,”陆长留高兴道,“你说许仁不能房事,可月娘说并无此事,你们俩究竟谁是实话?”   “陆大人,”邱意浓作揖道,“回春医馆的看诊记录在下带来了些许,许仁早几年就在医馆看诊,每一次都有记录。他之前付不出百两诊金,都是由在下的学徒接诊,知道他不能房事的可不只我一人,如若大人需要,我也可叫他们来做证。”   他说着摘下肩上挂着的包袱,打开来拿出一沓病案,许照上前接了过来,翻看数本之后,冲陆长留点了点头。   “月娘,你说谎了,”陆长留叹道,“你有孕在身,何苦回护凶手呢?”   “凶手就是她的奸夫!”许老爹又叫喊起来,“青天大老爷,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将这毒妇捉回去,夹断她的手,打断她的腿,撬开她的嘴叫她说奸夫在哪,逃去了哪里!”   “不,不要!”月娘吓得哭了起来,“我,我没有……”   她边哭边往后躲,许小约站在她身侧,连忙伸手搂住她,但除了这点宽慰,也没有别的办法。含山蹙眉良久,忍不住道:“许姑娘,你嫂子是个可怜人,现下还有身孕,你就忍心看着她上公堂受刑?”   “姑娘在说什么?”许小约勉强笑道,“我当然不忍心她上公堂,但这事,难道我能做主?”   “你怎么不能做主?”含山脆生生道,“你承认自己是凶手,月娘就不必上公堂啦!”   此言一出,园中再度爆出嗡嗡之声,除了陆长留事先知道隐情,连许照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姑娘此话何意?”旁观的县丞也忍不住,“陆大人分明说过,杀人者是个力气大的成年男子,许小约弱质女流,如何能是凶手?”   “是的,”许小约哭笑不得,“我哪有力气将我哥按在水缸里溺死?又哪有力气将他背到林前河?”   “许姑娘不要再隐瞒了,”含山已经开口,索性直接说下去,“你哪里是弱女子?你分明是个男子!”   “什么?小约妹妹是男子?”许照睁大眼睛,“这,这仿佛有些,有些荒唐了!”   这话不只许照不信,连同许家村的村民们也连连摇头,有的说从小看着许小约长大的,也有的说她走路说话没一处不是女子,怎么可能是个男子,总之都是摇头不信。   “陆大人,”县丞看不下去,悄声向陆长留道,“这位姑娘有些妄言了,许小约怎么看也不是个男人啊!”   “不,他就是个男人,”陆长留道,“他只是从小被卖进象姑院子,当作女子教养,是以他皮肤身材,言谈举止,甚至眼神嗓音,都像极了女子。”   他说到这里,望着许小约叹了叹:“小约姑娘,你脖子上那根丝带是为了遮住喉结吧,那是你唯一的漏洞了。”   “我那夜去找你讨温水,见你穿着寝衣也要系丝带,当时便有些不解,”含山补充道,“此外,虽然你处处像极了女子,但骨架难以改变,夜里只穿着一件寝衣时,哪怕再扭着腰走路,那背影也是个男子!”   “胡说!”许小约恨声道,“你们在瞎编什么!”   “是不是瞎编,就要问许老爹了,”陆长留转向许老汉,“您当年收养许小约是在什么地方,怎么领回来的?”   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或许是个男子,这事情冲击力太大,许老汉愣了好久,才道:“她是我老妻在山林里捡回来的,来时又脏又破,饿得眼睛里冒绿光,我们瞧她可怜,这才留在身边。”   “养了这么多年,就没发现她是男子吗?”   “这……,小约来时已经十一岁了,又是个女孩子,我,我……”   许老汉话没说尽,但大家都听得明白,十一岁的女孩子沐浴如厕都能自理,有心要瞒过许老汉夫妇倒也不难。   “但小约不像是男人啊!”许老汉还是不肯相信,“青天大老爷,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是男是女,一验便知。”陆长留道,“许姑娘,含山姑娘是个游医,按照律例,她可以检验身体,你可愿意随她进屋去,脱了衣裳叫她看一看?”   许小约闻言冷笑,盯了含山一眼道:“原来是你个行医的,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奴婢,又同我炫耀伺候到位高英俊的侯爷,我只当你满脑子只想给主人暖床,不料是千方百计套我的话。”   当着白璧成的面,她这样一顿噼里啪啦,弄得含山脸上又红又热,然而这红热一霎便散,含山转念便想:“我又没想过做通房丫头,她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做什么脸红?”   “许姑娘有所不知,查案子是这样的,”含山大方笑道,“我若不诓你几句,你又如何对我毫不设防,半夜从你嫂嫂屋里出来,都没顾着披件衣裳。”   许小约目光微冷,哼了一声:“你若拿定了我是男子,如何还敢替我检验身体?我瞧你是个黄花闺女,就这么想看男人不穿裤子吗?”   她言辞尖锐,含山却叹了一声,语带悲悯道:“许姑娘,你如何挤兑我都可以,可你就不为月娘想一想吗?她怀着孩子,你又何必这样拖累她?”   许小约微微一怔,月娘却已经叫喊起来:“你们不要为难小约了,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凭什么脱了衣裳叫你们验去?邱神医说的不错,我肚里的孩子不是许仁的,老家伙说的也不错,许仁是我那奸夫杀的,但这一切都与小约无关!”   “对!就是你这个毒妇!”还在发懵的许老汉瞬间清醒过来,“黑心肠的烂货!我们不嫌弃你,娶你来家,这些年可有半分薄待与你?你为何杀我儿毁我家?你这个受千刀万剐的毒妇!”   “谁说我嫁不出去?”月娘也不再忍了,气苦道,“明明是我哥嫂急着赶我出门,宁可贱收彩礼,你许家又贪图便宜,这才到隔壁县将我带到这里!谁知许仁是个假男人,我不能有孕,你们每日里开口便骂,抬手便打,只是欺负我没娘家可去!若不是你们,你们……”   她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竟说不下去了。   “他们天天打你骂你,责你不能怀孕,所以你受不住了,因此与人通奸有孕,”许家村一个村民道,“你以为许仁要面子会瞒下此事,谁想他竟闹起来,所以你就让奸夫入户,把许仁溺死在厨房水缸里?”   月娘拭泪,点了点头。   “那么你快说,那奸夫是谁!”许照急问,“人不是你杀的,你说出来便罢了,何必跟我们回衙门受罪?”   “你们别问了,此事我一人担了就罢!”月娘倔强地抬起头,“至于我心爱之人,他前天就跳出宅子跑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你们也捉不住他!”   “你……,你……,”许老汉气极,“青天大老爷,她是主谋,是主谋啊!捉不住奸夫便要她抵命!要她肚里的野种一并抵命!”   “陆大人!”月娘昂起头,亮开嗓门道,“我有罪我认了,要打要杀我都认了,可我想问一句,我肚里的孩儿可是无辜的?”   “你腹中孩儿的确无辜,就算是偿命伏法,也要等你生下孩子。”陆长留满脸都是同情,“但是月娘,你若顶下全部罪名,就要被投入大牢,在牢狱之中养胎,其中的艰辛你可要想清楚。”   “有什么艰辛的,”月娘神色哀婉,“该我的命,我认了就是。”   “等一等,”一直默不作声的白璧成忽然发话了,“月娘,你让奸夫杀了许仁,是因为许仁识破你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么许大娘呢?你为何要杀了她?”   此话一出,不要说满园子都惊呆了,就连月娘也愣在当地,傻傻地回不过神来。   “侯爷,你怎么说起许大娘?”陆长留亦吃惊。   白璧成不答,他几步踱到生长着望乡碧黄之处,那一片灿烂的黄花迎着阳光,为荒杂的后园点缀出活泼生机。   “望乡碧黄,它在松潘关外大片疯长,入了关却极少见到,很多人不懂为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有尸体的土壤,才能让望乡碧黄开出花朵。”白璧成说。   “有尸体才能开花?”陆长留吓一跳,“这么神吗?”   “松潘关外有万里沙场,将士长年与羟邦作战,如若战死,大多就地掩埋,埋尸之后,那片沙场就会开出一片片小黄花,因为这样,将士们才给它取名望乡碧黄。”   “侯爷的意思是,这片地里埋着尸体?”许照先反应过来。   “没错。”白璧成道:“许典史,烦请把这片地挖开,立时便知望乡碧黄的用处。” 第15章 月下阎罗   许家自诩书香门第,不肯刨地种田,但究竟家宅在山林,总要备些锄铲,衙役们拿了来一通挖刨,没过多久,竟先刨出一只脚来。   “啊!”王捕头大惊失色,“果然埋着人!”   “许典史,不要再挖了,速请赵仵作过来验尸,”白璧成道,“我若没猜错,土里埋着的就是许老爹的妻子,许仁的母亲。”   许老汉急痛攻心跌坐在地,已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为了三婶失踪,我们四处寻找,谁想到她就在这个家里。”许照黯然道,“是什么人如此狠毒,做下这等恶事!”   “月娘,”白璧成道,“你口口声声说许仁之死是你主使的,那么许大娘的死呢?也是你主使的?”   月娘看着土里露出的那只脚,虽然已有腐色,但她能辨认出那只酱色的布鞋,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土里埋着的就是许老汉的老妻,她的婆婆。   白璧成见她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便说:“或者,许大娘被害与你没有干系,你并不知情,是这样吗?”   后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月娘,月娘从没有这样被瞩目过,她心里涌上无数的念头,她没办法捕捉它们再衡量得失,她只能匆匆抓住最重要的那个。   “不!我知道!”她终于说,“这也是我做的!”   “是你做的,还是你奸夫做的?”含山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了许大娘呢?”   “怕,怕她说出真相!”月娘状若失魂,机械地说,“她在许仁之前发现我们,我们……,所以我杀了她。”   “是你杀了她?那我问你一事。”白璧成道,“同样是杀人,为何许仁要抛尸河边,而许大娘就要埋在后园呢?如若你们把许仁也埋尸后园,岂不是也能造一桩失踪案?”   “我……,我……”月娘挣了半天,忽然咬咬牙道,“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理由!”   “你不知道理由,那我来告诉你。”白璧成温声道,“许仁就是溺死的,虽然他是被按着头淹死在水缸里,但也是溺亡,无论仵作如何验尸都是溺亡。但许大娘不一样,她是被毒死的,一旦仵作验出她中了什么毒,顺着毒药摸下去,就能找到凶手,也就是你的奸夫。”   他声音温和,没有半分威吓之意,然而月娘却发起抖来,像是听见不得了的事,一直抖到脸白唇乌,看着十分可怜。   “她身怀有孕,你们不要吓她,”许小约终于耐不住,“人死了三个多月,埋在土里都快烂了,哪里还能验出中什么毒?”   “谁说验不出的?”陆长留不服气,“自古便有蒸骨验尸的法子,如若中毒而亡,骨头便是青黑色。如若尸身并未腐透,也可以用银针插入喉间,再用热醋水熏蒸下腹,将渗入五脏的毒气逼出来,只要银针变黑,那就是中毒而亡了!”   许小约听了一笑:“即便如此,也只能验出是中毒,而不能验出所中何毒,那又如何顺藤摸瓜找到人呢?”   “许姑娘说的不错,寻常的毒药的确验不出,但许大娘所中之毒不一样,”白璧成慢悠悠道,“她服下的是阎罗丸。”   阎罗丸这三字一出,许小约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白璧成看入眼中,接着说道:“阎罗丸主要是雷公藤,但为了让药丸去除苦辛气,制作者加了一味瑞龙脑。”   他说到这里,转眸望望邱意浓:“邱神医,你来说罢。”   邱意浓答应,走出来道:“瑞龙脑气味清甜,闻起来仿佛桂花糖膏,一般用作香料,但只要与雷公藤一起熬制,就能激发雷公藤的毒性,加速毒发。只是瑞龙脑有个特点,内服致死后,腹腔内存有云朵般的黑绿色血絮,除非尸体腐烂得只剩下骨头,否则一眼便能看出来!”   “许大娘失踪不久,尸身未腐,应该能验出来。”陆长留兴致勃勃,“等赵仵作来验过尸,如若和邱神医所述相同,只要捉何猫子来问问,他的阎罗丸都卖给哪些人,那便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月娘脚下一软,扑通坐倒在地。许小约连忙搀扶着,却见她脸白得像金纸一般,眼睛也涣而无神。   “你们胡说八道!”许小约恼火道,“阎罗丸和灯下昏都是何猫子做的,又不是你邱意浓做的!何猫子可没说过,他的阎罗丸里加了什么瑞龙脑!”   “咦,许姑娘成天窝在松林坡许宅里,怎么还见过何猫子啊?”邱意浓笑吟吟道,“他还和你聊过阎罗丸?”   许小约一怔,咬了咬唇不言语。   “我之前并没说灯下昏是何猫子做的,你又如何得知呢?”陆长留紧跟着问,“何猫子做灯下昏,就是卖给象姑院子的,你这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会知道这些脏事?”   他反手一个“黄花大闺女”还给许小约,含山听了不由一笑。   “许小约,别再硬撑了,承认罢,”她脆声道,“你就是月娘的相好,月娘肚里的孩子是你的,是也不是?”   许小约面色萎黄,咬唇不语。   “不瞒你说,我们昨晚已经捉了何猫子,他也供出你曾买过灯下昏和阎罗丸,”陆长留得意道,“等等赵仵作来了,验出许大娘是阎罗丸害死的,若再验明你是个男儿身,这许多证据摆出来,你是逃不了的。”   月娘听到这里,忽然呜呜地哭出声来,她把脸埋在许小约怀里,哭得抬不起头来。   含山被哭声所感,叹道:“许小约,如若月娘没参与杀害许仁和许大娘,你不如放过她罢,何必拖着她顶罪?”   听了这话,许小约反倒吸了口凉气,完全冷静下来。他仰起脸望着含山:“你们说错了,我并非男子,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你们这些罪名,是没办法栽赃在我身上的。”   她说着放下月娘站起身,冲着含山笑一笑:“你不是要查验我的身子吗?那就请罢。”   含山认定许小约是男子,乃是根据白璧成的推论,然而许小约自请查验真身,倒叫她愣了愣,暗想:“难道侯爷想错了?许小约并非男子?那么岂非冤枉了他?”   她犹豫着看看白璧成,白璧成也轻锁眉心,像是没明白许小约为何如此。   “怎么,你们不敢验吗?”许小约笑起来,“口口声声说我是男子的是你们,不敢查验的也是你们,岂不可笑?”   “这有什么不敢验的?”陆长留经不起激将,大声道,“含山姑娘,你就带她到我住的偏厅里去验,那屋没有窗子。”   话说到这里,含山倒有些尴尬。她已确定许小约是男子,要她去看个男子的裸体,这事情怎么办?可是除了月娘,满园站着的都是男子,换个人去验也不妥,万一许小约真是女子,叫个男人去看了她的身体,那是极大的羞辱。   含山左思右想,忽然想通:“我看一眼男人,也不算怎样吃亏,但若许小约真是姑娘,叫男人看了有伤名节,日后倒难做人了。”   她于是往前跨了一步,义无反顾道:“我去就是!”   许小约微微一笑,转身便向左偏厅走去,含山跟在后面,看着她们一前一后跨进屋里,白璧成脑子时电光一闪,脱口唤道:“含山!你回来!”   含山听白璧成叫得急,正要掉头往回走,忽然一把尖刀便逼在她脖颈上,冰凉的刀尖贴着她的皮肤,让她打了个冷颤。   “许小约,你真的是男人,你哄我进来是为了这样做吧?”   “你现在明白也不晚,”许小约冷笑一声,“别乱动,往外走。”   许小约虽然瘦,但力气很大,他一只手紧紧将含山箍在胸前,一只手握刀逼在含山咽喉上,含山半点不敢动弹,被他推着走回后园。   见她们这样走出来,园子里一片哗然,陆长留先叫了一声:“许小约!你放开她!”   许照见此情景急忙挥手,王捕头带着捕快衙役便要冲上去。   “都别过来!”许小约高声道,“谁敢靠前一步,我就在她脖子上捅个窟窿!”   “等一等!”陆长留忙道,“别刺激她!”   许小约满意地笑了笑:“陆大人说得对,别刺激我,我已经杀了两个人,总之是要死的,赔上这个美若天仙的小游医,那可没必要。”   满园的紧张气氛里,只有白璧成负手而立,不急不慢。   “许小约,你是承认杀了两个人了?那么,你也该承认自己是男儿身,也是月娘肚中孩儿的父亲吧!”   “叫你身边那个背大刀的走远点,”许小约朗声道,“他走了,我自然答你的话。”   白璧成望望站在一侧的风十里,风十里会意,背身走出去老远,抱臂站着。许小约响亮地笑了一声,又道:“月娘,你慢慢走到我身后来,谁要敢拦你,我就杀了这姑娘。”   月娘只犹豫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走到许小约身后。   “好了,现在你有人质在手,又带走了月娘,能不能回答我刚刚的问题?”白璧成又问道。   “这些事很重要吗?”许小约反问,“比这丫头还重要吗?”   “当然,”白璧成面不改色,“我好奇心重,又喜欢听故事,没有结局的故事太让人难受了。”   许小约打个哈哈,却低头向含山道:“听听,你的主人多么无情,有钱有势的人都是这样,不会拿穷人的命当条命。”   含山默然无语,但并不接受挑拨。本来她认识白璧成也只有两天而已,所以在他心目中,她没有一个故事的结局重要,这也很正常。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男儿身,月娘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许小约笑道,“而且,许仁是我杀的,许大娘也是我杀的,月娘没有参与。”   他当众说出这番话来,引着一片愤怒声讨,许老汉气愤极了,指着许小约恨道:“你!你!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我们就不该可怜你!”   “许小约,你真不是人!”许照也恼火起来,“我三叔三婶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却害了他家两条性命!”   “他们是供我吃穿,粗茶淡饭,布裙荆钗,就得了我这个便宜丫鬟,可真是好极,”许小约嘲讽着说,“我十一岁到许家,洗衣、缝补、做饭、种菜、担水、砍柴,哪件事不是我做?我那个哥哥成天躺在床上,拿着我一针一线挣回来的钱去做生意,回回赔得精光回来,回回挨打受骂的是我!”   “可他们毕竟救了你,养了你!”陆长留叹道。   “他们不救我不养我,由着我饿死山林也挺好,免得遭这不该遭的罪。”许小约冷冷道,“他们捡我回来,不只要我做粗使丫头,还要我给许仁做便宜媳妇!多亏我到他家多年,南谯县和许家村都知道我是他家女儿,兄妹结亲有辱门楣,这才叫两个老东西转了心思!”   “你!你!”   许老汉指着许小约,只气得浑身发抖,要骂却骂不出来。   “我什么我?我给你家当了六七年的粗使丫头,由着你们打骂,没得半文工钱,就算大户人家的奴才也比我好些!”许小约恨道,“若不是月娘的嫂子要的礼金稀薄,你们便要将我嫁与隔壁县的傻子,换了钱替许仁娶妻!”   “呸!”许老汉怒到极点,“我就是捡了条野狗回来喂养,它也知道摇尾巴报恩!我家给了你一条命啊!”   “若是给条命便要一辈子的摇尾报恩,这条命我宁可不要!”   许小约斩钉截铁,目如寒芒,死死盯着许老汉,那双眼睛里填满了恨意。院子里安静下来,在场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连许老汉都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良久,被她控制住的含山却轻声问:“许家既对你刻薄,你为何不逃呢?” 第17章 九莲传信   “她问得不错,许家既是不好,你为何不逃?”白璧成接上话道,“你能从象姑院子逃出去,却不能从许家逃出去,这是为何?”   “月娘若是不来,我肯定要逃的,”许小约道,“许老头要将我嫁人,我若不逃,岂非要露馅?好在月娘嫁了进来,他们也不急着要我嫁人,因此延宕下来。”   “月娘命苦,你也命苦,”含山问道,“自此你俩便同病相怜了。”   许小约神色微有缓和:“你说的没错,我和月娘是这个穷家的下人,这苦处只有我二人知晓。这座宅子是废了,可许家做人上人的心可没废,他们认定自己是主人,而我们是奴婢。”   “你放屁!哪有此事!”许老汉顿足恨道。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许小约轻蔑道,“我一人痛恨,许是我忘恩负义,我和月娘都痛恨,难道你们就没有错?”   “你……”   许老汉挥起老拳要冲过去,却被陆长留拦住了。   “就算许家待你们不好,你俩又日久生情,那么一起离开便是,”陆长留不解,“何苦杀了许大娘,又杀了许仁?”   许小约刚缓下的神情又冻上了,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陆司狱自小锦衣玉食,的确不懂你的弯弯绕。”白璧成悠悠接口,“许大娘没了,许仁也没了,许老汉眼看着疯疯颠颠,过段时间若失足跌死了也正常。到那时你就不必逃了,你和月娘成了这座宅子的主人,共同抚育孩子,缝补浆洗也好,把后园开垦出来种菜也好,总之能舒心过日子。”   他像是说中了许小约的心事,许小约没有回答。   “就算许大娘没发现你和月娘的奸情,你也要动手的。你到了适婚年龄,许家总要给你说亲,与其到时逃走,不如计划着反客为主,许小约,我说的是也不是?”   许小约依旧不语,像是默认了。   “但我不明白,”白璧成又道,“被许家收养后,你为何不说明真相呢?他们若知道你是男儿之身,至少不会将你嫁出去,你也不至于被逼得误入歧途。”   “男儿身?”许小约无奈地笑笑,“我在象姑院子里,只会学女子态度,早已不知怎样走路说话是男儿,与其叫人耻笑不男不女,不如就做女子好了!”   虽然已知他是男人,可瞧他站在那里,依旧斜肩扭腰,一副少女含羞之态,想叫他改作男子形态,的确是不能够了。   白璧成生出怜悯,道:“看来这世上能懂你怜你的,也只有月娘了。”   这话说罢,月娘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们不要再逼他了!不要再逼他了!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许小约回望月娘,脸上飘过一丝柔情。白璧成瞧见了,于是说:“许小约,你杀兄弑母,月娘可知情?可是帮凶?”   “她是真不知情,”许小约道,“杀许仁那晚,我在许老头和她屋里都点了灯下昏,他们睡得死沉。我事先准备了河里的泥沙丢在水缸里,天快亮时叫醒许仁,将他约到厨房,按着他浸在水缸里溺死,随后换上他的鞋,把他背到林前河边。抛尸之后,我也的确从对面山林绕回家,又换上许仁的衣物,等到许老头开门出来,便故意走出大门,叫他看见我的背影。”   “这一段,月娘都在屋里昏睡吗?”   “月娘第一次用灯下昏,因此睡得很沉,但老头常用这个香,他醒来得早些。”   “常用?”陆长留不解,“你经常迷昏他吗。”   “每次许仁出门做生意,我要与月娘私会,都会给他们用灯下昏。”许小约坦然道,“不然叫他们撞破了,岂不是糟糕。”   “看来天意要拿你!”许照愤怒道,“才叫许仁嗓子眼里卡了一条小鱼!”   “当真是天意了,”许小约感叹,“原本我以女子示人,你们再想不到这事是我做的,毕竟杀人抛尸是体力活,弱女子可是做不到。”   “灯下黑和阎罗丸都是何猫子的特制药,只要打听到他是给象姑院子做事的,再想到你睡觉都要系条丝巾在颈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白璧成道,“当年他用下作药物害你们,今天你去找他弄药害人,到头来也没什么区别。”   许小约静了静,惨然道:“你说的对,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去找何猫子。”   “你要害人用砒霜也可,此外迷香也有许多种,回春医馆就有使人镇静睡去的香料,为何一定要去找何猫子?”邱意浓亦是不解。   “因为我没钱,”许小约自嘲着笑笑,“我在许家这些年,给他们牛马般的使唤打骂,身上却没有半个铜板。”   “何猫子的药……,不要钱吗?”陆长留好奇。   许小约静了静,喃喃道:“他当然要钱,但我给了他一些甜头,他就不要钱了。”   “什么甜头能比得上钱?”含山傻乎乎地问。   许小约笑了笑,说:“当年我也是给了何猫子甜头,问他换了抹在身上能红疙瘩的药,让他们以为我得了脏病快死了,将我当尸体丢到山上,我才能逃出来。这法子,不过再使一次罢。”   他没有明确回答,然而想到何猫子长年与象姑院子交易,众人都猜到大概,也都默然不语了。许小约很快又梗起脖子,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现在,我要这姑娘送我们走。”   他手里的刀紧了紧,含山被逼仰起了脖子,那刀尖抵着她柔嫩的脖颈,仿佛随时能扎穿她的咽喉。   他不会真杀了我吧?含山想,我若是死在这里,那就太冤了。   “你别再做傻事了!”陆长留叫道,“月娘有孕在身,你带着她逃跑诸事皆难,就算挟持含山,你们也跑不远!”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许小约冷笑,“逃出去再难,也比进大牢等死要强!”   他说着紧一紧含山的脖子,拖着她往后退,嘴里却叫道:“你们若要她活着,就别跟过来!若是不在意她的性命,我也不介意多杀一人陪葬!”   王捕头带着十几个衙役,手里攥着钢刀棍棒,只等着许照一声令下,便要直接扑杀过去拿人。   “陆大人,动不动手?”许照轻声问。   “不能动手,”陆长留道,“你们速度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小刀,就算抓住了他和月娘,也会伤到含山姑娘!”   “这可怎么办?”许照急得搓手,“两条人命,难道就叫他跑了?”   陆长留也没什么好办法,他求助似地看向白璧成,却见白璧成波澜不惊,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侯爷……”   陆长留刚唤了一声,忽听着含山脆声道:“许小约,你要我帮你逃出去也没问题,但我要交代一下后事。”   许小约愣了愣,逼紧刀尖道:“别耍花样!”   “这如何是花样?这是我的真心话!”含山蹙眉道,“我若死在外面,总要有些遗物交给家人,让他们寄托哀思,将心比心,你是不是这样?”   “你若老实听话陪我们逃走,我不会叫你死!”   “可这事说不准的,也许你一时手滑,也许你一时气恼,总之会有无数个意外等着,万一你扎死了我,到那时要怎么办?我家人找不到我的尸体,听不到我的遗言,也见不到……”   “好了,好了,”许小约不耐烦,“你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含山透了口气,大声道:“侯爷,你走过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你,若是我死了,请你转交给,交给,嗯……,我娘的师兄!”   “你娘的师兄?”白璧成向前走了两步,“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别过来!”许小约立即吼道,“再过来杀了她!”   “你莫要急躁,”白璧成立即驻步,继而温声道,“许小约,除了我走过来,他们都不会过来,你瞧我弱不禁风的,又生着病,我是没办法从你手里抢人的。”   许小约打量着白璧成,正如他所说,白璧成虽然个子高,人却很瘦,淡蓝色的袍子套在身上翩然如蝶衣,即便在无风的暑热日子,他看起来都是寒凉的,有霜雪之意。   “许小约,不要再耽误时间了,”白璧成柔声道,“不瞒你说,南谯县的耿大人在外公干,若是他回来了,我却不能做主放你们跑了,毕竟,两条人命呐!”   “叫你后面背大刀的离开这个园子,”许小约忌惮风十里,“去哪都行,只不许在这里!”   白璧成微微侧脸,风十里会意,转身便往园子深处走去,不多时便看不见人了。   “现在可以了吗?”白璧成问。   “你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许小约紧了紧小刀,“我可是背着两条人命,多杀一个人也没什么,你记住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慢慢向他们走去,直走到含山面前。含山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悲从中来,伤心至极道:“侯爷,这串九莲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怕他们给卖了换钱,交给你可以的,总之你也不缺钱,你替我把珠子交给我娘的师兄,告诉他,我和娘都死啦。”   她虽然说得伤心,但不知怎么,叫人听着有些好笑。白璧成接过她递来的九莲珠,低眉看了看,道:“你娘的师兄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   “我只知道有人在黔州见过他,因此来黔州找他。”含山更伤心了,“还有,他叫冷三秋,其他的都不知道。”   “天下之大,我如何能凭个名字找到人?这珠子我不能接,”白璧成哭笑不得,将九莲珠奉还含山:“这是上等羊脂玉雕成,卖了它,能换大宅子加几亩地。”   他说着瞟向许小约,果然说到九莲珠值钱,许小约的眼神不由自主便黏了过来,他原本聚精会神,这一时分神,握刀的手也松了松。   白璧成看得真切,他手上还挂着九莲珠,刹那间骈指如刀,飞快地向许小约腕上一戳,许小约猛然间酸痛入骨,不由啊呀一声,手里的小刀当啷掉地。   没等园中众人惊呼,白璧成一手拽过含山推到身后,一手抓住许小约的手臂,咔嚓一声,将他一条右臂活生生拽脱了臼。   伴着许小约一声惨叫,月娘早已惊呼着扑到他身上,白璧成向后急退几步,王捕头已经带人冲了上去,瞬时制住了许小约。这么电光石火之间,转眼大势已定,含山吓得神魂不知所终,而白璧成从容拽出绢帕来,擦了擦九莲珠递给含山。   “侯爷,您果然宝刀未老!”含山接过珠子捧着心口说。   “和宝刀没关系,”白璧成瞅她一眼,“我本来就不老。”   说话之间,赵仵作风风火火进来,眼见园子里乱作一团,却不知是为何事,只向白璧成行礼道:“侯爷,哪里要验尸?”   “嗯,来了去验验许大娘的尸首吧,”白璧成淡然道,“只不过,也验不出什么来。”   许小约痛得满头冷汗,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抖着声音问:“什么叫验不出什么来,你们不是说,有什么黑绿的血絮?”   “那都是编出来的,为了讹你说实话,阎罗丸里只有雷公藤和砒霜,与寻常毒物无异。”白璧成笑一笑,“许小约,你是可怜人,但你不该贪财,更不该害命。”   他说罢了,也不管许小约怒目而视,转身往园子外走去。   陆长留走到许小约跟前,轻蔑道:“我说你真是笨蛋,怎么能答应侯爷靠近你?你难道没听过白侯之前的名号?六年前大名鼎鼎的霜玉将军,风雪夜杀透羟邦骑兵的天神人物,你也敢叫他近身?”   “六年前松潘关的事,与我黔州百姓何干!”许小约怒极,“你出去问问,有几个人还记得什么霜玉将军!”   这句话飘进了白璧成的耳朵,让他脚步微滞,但他很快便掩饰过去,不慌不忙地走出许宅后园。 第85章 五成实话   有陆长留处理善后,白璧成带着含山先回南谯去,他在马车里歪在矮榻上,手里依旧攥着书卷。   含山缩坐在矮柜边上。也许是被许小约的尖刀抵得太久了,她总觉得脖颈不舒服,不停地用手去摸,然而除了火辣辣的疼,也摸不到别的。   “没有破皮,也没出血。”白璧成忽然说,“过两天就好了。”   “侯爷也会看病吗?”含山歪着眼瞅瞅他。   白璧成不说话,也不抬头,依旧把眼神粘在书上。   “侯爷,我今日若有个三长两短,您可脱不了干系。”含山继续挑衅。   “这可怎么说的?我又没让你去给许小约验身。”   “我愿意给许小约验身,都是因为相信您!否则我怎会傻乎乎地?”   “这可不对,”白璧成抬眸笑道,“你若相信我,就该相信许小约是男子,为何坚定地去给他验身?你难道不怕看见他脱衣裳?”   “我若不去,难道找个男人去?那万一许小约是女子,给别人看去了怎么好?”   “所以你还是不信我,”白璧成道,“这要当作教训,无论何时,你都该无条件相信我。”   “许小约无条件相信您,结果可好,被讹出来了!”含山鄙薄,“我看您只有五成实话,谁敢无条件相信您?”   白璧成被她说得一笑,却道:“许大娘埋尸日久,最多能验出中毒,哪里能验出中的是什么毒?我若不造出瑞龙脑来,如何能让许小约认罪?”   “关键不在瑞龙脑,在阎罗丸!”含山思路清楚,“您怎么知道许大娘是被阎罗丸毒死的?”   白璧成知道这事,是风十里躲在许宅后园亲耳听许小约说的!他当然不能说出真相,于是搪塞道:“邱意浓说何猫子最拿手两种药,灯下昏和阎罗丸,我猜许小约能用灯下昏,那也能用阎罗丸,因此诈他一诈。”   “原来侯爷断案靠猜,”含山嘲讽,“您和陆大人是绝配,他是笨的,您是猜的,真是无双神探!”   “你说我便罢了,为何扯上陆司狱,”白璧成似笑非笑道,“他可没惹你。”   “他没惹我,我却瞧他不顺眼,今天他在后园神气活现,说这个说那个的,那都是您提前教的!若非您点拨,他只怕还在义庄犯头疼呢!”   这话题扯回来,还是说白璧成厉害。   “是,多谢夸奖。”白璧成笑纳。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走,车轮碾在官道上咿咿呀呀,含山揭起窗帘,看见温柔的蓝天无边无际地挥洒开去,不知包容了多少的人间悲喜。   她不由长叹一声。   “没多大的人,叹口气还挺长,”白璧成道,“什么事让你如此忧心啊?”   含山确有心思,茫然问道:“侯爷,与人恩情是不是不该常提?”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许家救了许小约,她一定会感激的,但许家却太过居功,时时耳提面命,非要叫许小约记住恩情,这才引得她反感。”   “不只耳提面命,还有不时打骂呢,许小约想忘都忘不掉。”   “是。我从前不理解,人为什么会忘恩负义,今天隐约明白,或许是恩义太重,总之担不起,那不如负了。”   结识含山两三天了,难得见她如此严肃惆怅。白璧成的目光越过书卷停留在她脸上,想了一想问:“你如此感叹,可是同你娘有关?你在许宅后园所说的,可是真事?”   “生死关头,我做什么编话骗你?”含山奇道,“难道您被刀子顶着脖子,还能编出故事来?”   “好,我相信你就是。所以你来黔州,是为了找师伯冷三秋?”   “是啊。”   含山又叹一声,然而托腮望望白璧成,她的眼神慢慢明亮起来。   “侯爷,我今日被许小约用刀指着,可算是受了惊吓,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算作补偿?”   “帮你找冷三秋吗?”   “正是!”含山笑道,“侯爷果然是智者,一下便能猜中。”   “真好,”白璧成扳手指,“扎一次针能得两个好处,有银子拿,还能找到冷三秋。”   “不止,还有第三个好处,”含山伸出三个手指头,“有的吃有的住,不必孤身闯荡江湖。”   她不笑不语时清丽端庄,举凡得意起来,娇憨天真便满溢而出,收都收不住似的。白璧成好笑道:“没错,这说的是老实话。”   “遇到侯爷这样的聪明人,我老实些有好处,”含山接着拍马屁,“侯爷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我若说不愿意呢?”   “不愿意便罢了!”含山一派豪爽,“总之我跟着您,吃住不愁又有银子拿,找师伯便是个缘分,找不到便罢了。”   她如此随缘,白璧成倒没想到。   “你想得挺好,但我却不肯长久带着你。”他说,“我帮你找冷三秋,找到了你赶紧跟他去有吃有住,莫要再跟着我。”   “侯爷若打发了我,那咳喘症发了怎么办?找到解药之前,只有我的十六针能帮您止咳!”含山提醒,“到时候还是要找我!”   “人活着也就是缘分,”白璧成学她,“有缘止咳便止咳,没得缘分止不住,那就罢了。”   含山扑哧一笑:“侯爷要赶我走,也得先找到我师伯!侯爷可有什么法子?”   这么三言两语地,白璧成就被她套牢了,要么帮她找到冷三秋,要么就得管她吃住雇她扎针。话听着荒唐,白璧成却懒得计较,只问:“除了他有可能在黔州,你还知道什么?”   “不,可能在黔州的不是他,是他的徒弟。”   “如何又变成他徒弟了?你明明说……”   “我总不能每句都说实话!”含山又变了,“当时您走到我面前,眼睛仿佛看着我,眼神却在许小约身上,那我当然要懂事,帮您分散许小约的注意力,说了五成实话还不够吗?”   “很好,”白璧成说:“五成实话的确够了。”   含山拍了一下手掌,接着说道,“冷三秋有四个徒弟,江湖上皆有名号,叫做刀风剑影,妙手吟心。我出来时,我师父同我讲,曾有人见过冷三秋的四大弟子在黔州出没。”   “等等!怎么又有你师父?”白璧成皱眉,“既然叫我找人,就要把活说清,你娘,你师伯,你师父,还有你自己,都要说得清清楚楚。”   “我只有五成实话,”含山伸出一个巴掌,“侯爷能接受,咱们就找人,接受不了,我就吃住您一辈子。”   白璧成憋了好一会儿,道:“你接着说。”   “侯爷只须知道,找冷三秋要先找他的四个徒弟,他们知道冷三秋的下落,而他们到过黔州。”   “刀风、剑影、妙手、吟心?”   “对。”   “你明明是学医的,可你师伯像是学武的?”白璧成脑袋里稀乱,“你还有个姐姐是卜卦的,你这是怎么个派系?”   “我师父和我娘没有关系!我姐姐和我师父以及我娘也没有关系!侯爷不必管那么多,眼下只要找到四个徒弟就行。”   白璧成被绕晕,暂且投降。   “你把四个徒弟的名字告诉我。”   “没有。”   “那有住处吗?”   “也没有。”   “好吧,有绣像吗?或者,他们有什么特点?”   “都没有,我没见过他们,我师父也没见过他们,只有我娘见过他们,但我娘已经不在啦!”   “要什么没什么,那我上哪找?”   “若是有名字有住处有绣像,我又何必求助侯爷?”   “……”   白璧成完全无言以对,好在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轩在外头禀道:“侯爷,到南谯县了,咱们直接回驿馆吗?”   “回驿馆。”   白璧成简短说罢,拾起书卷认真研读,再不提找人的事。   ******   陆长留在县衙处理许宅案后续,驿馆里更加安静。含山给白璧成送过姜茶,便回屋休息了,留着车轩伺候白璧成更衣。   “侯爷,累了一天,你快躺躺罢,开晚饭时再起来。”   车轩见白璧成还在看书,不由劝道。白璧成嗯了一声:“你歇着去罢,我看会儿书就睡了。”   车轩答应着退出去,等他走了好一会尔,白璧成走到院中,天色渐晚,一轮仿佛透明的白色月亮贴在依旧温柔的蓝天上。   白璧成负手站了一会儿,唤道:“风十里。”   很快,风十里的高大身影闪了出来,白璧成瞅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屋里走,风十里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等进了屋,白璧成道:“黔州很安全,你晚上回屋去睡,不必守在院里了。”   “是。”   “之前我跟你说,我对边关的事不感兴趣了,也不想知道你为何逃回来,但我现在改主意了,”白璧成又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冒着被缉捕的风险跑到黔州来。”   “侯爷不想听,小的本不敢说,”风十里激动起来,“小的私逃出关,并不是到黔州来找您,小的是来找傅柳的。”   “傅柳?”白璧成恍然,“他在黔州府军任左都尉!”   “他不只是左都尉,他还召集白衣甲旧部,成立了雪夜盟,侯爷知道这事吗?”   “我知道。但我没参与过。”   “可是雪夜盟打着您的旗号,奉您为总盟主啊!”   “他们打的旗号与我无关,朝廷若查问起来,找不到丝毫与我的关联。”白璧成淡然道,“就是傅柳,我也足足六年没见过他了。”   “可他就在黔州……”   “那又怎样?他不满解散白衣甲,又私建雪夜盟,虽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终究与皇帝的心意相悖,我不敢趟这浑水。”   白璧成的口吻既冷漠又坚定,打消了风十里心里小小的激荡,让他涌起些许失落。   “你是为了加入雪夜盟才私逃出关?”白璧成冷冷道,“我在玉州时就同你们讲过,守土,守的是朝廷的土地,是百姓的土地,不是我白璧成的土地,看来你是没听进去。”   风十里听出白璧成的不悦,单膝跪地禀道:“侯爷明鉴,小的私逃出关,并不是为了雪夜盟,而是如今的玉州,如今的松潘关,已经无以容身了!”   “如何就到了无以容身的程度?”   “六年前您在鹰嘴崖重创羟邦,逼着他们退避松潘关,只要有您在,总能保得关内三五十年的安宁。谁知皇帝调您回朝,随即夺了您的兵权又解散白衣甲。这一番动作下来,羟邦有了盼头,他们只歇息了三年,前年开始屡次骚扰关内,时有烧杀抢掠,弄得百姓年年叫苦。”   “玉州都督张俊以也是一员猛将,镇守松潘关总是行的,”白璧成沉吟道,“他不管此事吗?”   “张将军想管,但朝廷派来的都护谢拂衣不给管!”   谢拂衣是内监,是宸贵妃的红人,眼下宸贵妃宠冠六宫,父亲夏国公更是权倾朝野,谁也不敢忤逆她。   白璧成默然不语,听风十里说下去。   “谢拂衣变本加厉干扰军务,玉州守军排布混乱,松潘关多次被羟邦突破,羟邦王子千丹甚至引兵直抵玉州城下,沿途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实在是苦不堪言!”   “千丹到了玉州之事,我也有耳闻,只是不知内里有谢拂衣的干系,”白璧成叹道,“闹到如此程度,谢拂衣总能让权张俊以,让他来收拾残局了吧?”   “并非如此!”风十里恨声道,“谢拂衣仍然一意孤行,眼看玉州难保,他才慌了起来,上书请求支援,没等到大军来援,玉州城破,张将军无法,只得护着谢拂衣逃到通州。”   “再之后呢?”   “朝廷拜沈深春为护国将军,率二十万援军到了通州,那时玉州已被千丹占据,两下交手数次,咱们略占上风,然而就在这时候,朝廷忽然颁下明诏,要同千丹议和!”   “这事我亦有耳闻,听说除了钱财,千丹还提了额外要求,要纳当朝公主为王子妃。”   “他们讲,公主送到玉州,羟邦便退出松潘关,”风十里轻吸一口凉气,“我朝立国以来,从未送过公主和亲,这真是奇耻大辱!” 第19章 边关风云   说到公主和亲,白璧成不知该说什么。   自到黔州之后,他一心与朝事斩断联系,奉行不打听不关心不知道,自我流放于政事军事之外。但即便如此,羟邦闹到玉州城下,甚至闹到要公主和亲之事,他亦有耳闻。   他离开玉州之后,虽然白衣甲散乱各州,但留在玉州的驻训、布防、补给尽皆成熟,接手的张俊以亦是懂兵善战之人,他只消在白璧成的框架内逐年翻新修补,就能保住羟邦六十年不敢进犯松潘关。   可如今才六年,就弄到要公主和亲的地步?   听风十里说了这么多,白璧成逐渐感觉到蹊跷。派去玉州的沈深春,当年任台州都护,曾与白璧成齐名,两人一南一北,一个擅水战一个擅骑兵。羟邦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将沈深春直调通州,让他以短击长抗击羟邦,很不如将二十万大军拨给张俊以,叫他戴罪立功。   即便如此,听风十里的意思,沈深春在通州并没到不可支持的地步,决战沙场要等时机,再给他些时间,未必不能痛击千丹,然而皇帝如此仓促议和,甚至答应送公主和亲,究竟是为什么?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和亲选的哪位公主?”   “七公主。”   “七公主是被废的秦妃所出,她的外公,也就是秦妃的父亲是……”   “秦茂楠。二十年前,秦茂楠作乱黔、平、台三州,自立为顺天王。皇帝当年还是康王,被先帝派去平叛,谁知未动一兵一卒,不仅说降了秦茂楠,还娶了他的女儿秦粉青,也就是后来的秦妃。”   经他一说,白璧成全部想起来了,皇帝能登帝位,全靠招降秦茂楠的功劳。之后秦粉青受宠封妃,秦家也曾风光无限,但好景不长,皇帝登基后不久,秦茂楠被举发私造兵器意图谋反,满门抄斩不说,连秦妃也被废幽囚。   “没想到秦妃的女儿还能长大成人。”白璧成感叹。   “长大成人又如何,好事轮不着,送去羟邦和亲首先想到她,总之满朝文武不会有人帮着说话,”风十里道,“原本这事也就如此了,谁能想到,没等皇帝下明诏,七公主竟然跑了。”   “跑了?”白璧成真实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算算是六月初的事,皇帝虽然震怒,却不肯公之于众,只得另选了九公主和亲羟邦,派了谢拂衣送嫁,并有旨意,等千丹退出玉州后,由谢拂衣接任玉州都督!”   白璧成暗自盘算,他回京看病,也是六月初离开的,当时只听说羟邦议和,并不知七公主逃婚,想来朝廷捂得严实。   “宫禁森严,七公主不过是个废妃之女,如何能跑出来?”   “皇帝要给七公主抬身份,将她过继给宸贵妃,以贵妃之女和亲,显得朝廷重视。将要颁下明旨时,贵妃指派自己的贴身宫女给七公主送首饰,结果七公主打晕了她,换上她的服饰,在守殿侍卫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那她如何出的宫呢?”   “这事说来恰巧。宸贵妃原本让宫女送过首饰后,再去夏国公府上送东西,那宫女先领了出宫腰牌,七公主打晕了她,自然是拿腰牌出的宫。”   白璧成听了一叹,道:“公主这一逃,只怕她宫里人都要被治罪。”   “侯爷有所不知,秦妃被废后,带着年幼的七公主被贬凛涛殿,几年后秦妃病逝,宸贵妃把持后宫,不许有人照料公主,由着她在冷宫长大,身边就只有一个老宫人。”风十里道,“七公主逃走之后,他们搜了凛涛殿,才发现老宫人已经病死了。”   自小在冷宫长大的公主,身边只有一个老宫人……   白璧成粗略想想,就已经暗皱眉头,他知道宸贵妃专宠后宫,但对废妃的女儿如此狠辣,却也少见。   “这些秘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他又问风十里。   “松潘关早已传遍了,是张将军的旧部闹开的,”风十里愤然道,“张俊以拼死救了谢拂衣逃出乱军,竟被他倒参一本,说张将军玩忽职守,以至于失了玉州!张将军百口莫辩,被收回将军印,连贬数级,罚去平州任府军游击!侯爷,朝廷昏聩至此,哪里还有出路!”   “你冒罪逃出,是因为厌恶谢拂衣?”   “不只厌恶,甚至是痛恨。谢拂衣遣将用兵一窍不通,为人好大喜功,对上谄媚讨好,对下颐指气使,既不得军心亦不得民心,玉州百姓因为他吃够苦头,为何皇帝还要再派他来?”   风十里声悲气急,白璧成却无以安慰,特别是讲到皇帝,白璧成仿佛又看见那个冒着白光的人影,他无悲无喜,语调冷淡地说着——封你作清平侯,每年回京看望朕。   “我虽有清平侯的爵位,实则是个闲人,”白璧成自嘲道,“你的疑问,恐怕我解答不了。”   风十里默然一时,道:“侯爷的苦处,小的自然明白。但千丹得了公主和钱财退出玉州,只不过是一时之计,等羟邦没钱花了,他自会挥师再来。小的身微力薄,改变不了什么,但也不愿眼睁睁瞧着百姓受苦,宁可逃了出来。”   白璧成点点头:“邱意浓昨日所说之事,你也都听见了,我中了乌蔓之毒,如今也是过一日算一日。江山社稷,百姓疾苦,这些离我太遥远了,你若跟着我觉得憋屈,等回到黔州,就去找傅柳罢,但自此之后,你我也是陌路之人,要从未相见才好。”   “小的不去找傅将军,小的跟着侯爷。”风十里坚定道,“小的逃到黔州,并没有指望能遇见侯爷,既是遇见了,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那你的抱负呢?你那一身的本领呢?都放下了?”   “将军能放下,标下就能放下!”风十里脱口道,“将军若要拿起来,标下也跟着拿起就是!”   他仰起的脸映在烛光之下,流露一派赤诚之色,白璧成心有触动,仿佛回到了松潘关的中军大帐,帐里灯烛通亮,帐外悲风呜咽,他的眼神也仿佛被彼时的场景点亮了,然而窗外忽然传来几时蝉鸣,不合适宜地破坏了气氛。   这里是温润炎热的黔州,这里不是四野旷达的玉州。   他瞬间冷了眼神,无所谓地说:“你愿意跟着我,那就跟着吧,若是觉得不合适,随时都可以离开。”   “侯爷……”   风十里还要再说,忽听着外头一片嘈杂声,像是有许多进了院子,紧接着传来车轩的声音:“哟,陆大人这是忙完公务了?”   “车管家,”陆长留爽悦地说,“侯爷可在屋里?”   “侯爷已经休息了,陆大人也累了一天了,要么明天再来罢?”   听到这里,白璧成低低吩咐:“去叫陆长留进来。”   风十里领命去传话,不一会儿,陆长留便一步跨了进来。   “见过侯爷!下官来得晚了,打扰了侯爷。”   “不打扰,”白璧成微笑道,“许小约的事处理妥了?”   “许小约已然收监,”陆长留道,“他五岁就被卖到象姑院子,因为面容清秀,是按着头牌捧的,等到了十一岁上要送出去伺候了,许小约不肯,因此找何猫子要了一副药,涂在身上皮肤溃烂,象姑院子以为他要死了,就把他扔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   “松林坡许宅与世隔绝,许小约也不出门,许家村只知道他家捡了个女儿,寻常也难见到她,就这样养到十六七岁,结果许小约自己跑到县城去找何猫子,问他要灯下昏。”陆长留道,“这些都是何猫子招出来的。”   “看来我们救了何猫子一命,”白璧成悠悠道,“若让许小约处理了许老汉,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陆长留没想到这一层,愣一下才笑道:“救了何猫子并不是件好事,他很应该去死一死。”   白璧成不置可否,转开话题道:“陆司狱既然来了,我也就道个别,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黔州。”   “侯爷不等邱神医找到草药吗?”陆长留奇道,“卑职想着,待许宅案处理结束,能陪着侯爷回黔州呢。”   “邱神医昨日已经送来了方子,不必再等了。”白璧成温声道,“陆司狱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也请转告县丞和许典史,多谢他们这两日款待,我就不一一道别了。”   “这……,”陆长留失望极了,又带着盼望问,“不知卑职回到黔州后,能否随时拜访侯爷?”   “陆司狱想来便来。”   陆长留闻言脸庞放光,又问:“侯爷之前在玉州时,可曾接触过刑狱之事?”   “我在玉州任都护,只管军中事务,刑狱上没有涉猎。”   “哦?那么侯爷是探案的奇才,”陆长留兴奋道,“许宅案看似简单,其实隐蔽极深,侯爷最叫我佩服的,是您凭着一片小黄花儿,就把许大娘的失踪案也顺道解了!”   “惭愧,惭愧,”白璧成的确惭愧,忙谦虚道,“这不过是运气好,恰巧我在玉州待过,知道望乡碧黄。”   “可我有一事不明,”陆长留却又皱眉,“望乡碧黄既是玉州的特有,又为何会在黔州出现呢?”   “这……,这我也觉得很,很意外,”白璧成笑道,“陆司狱是个中高手,这个谜题就盼着你解开了。”   “下官要好好想想。”陆长留说着拱一拱手,“侯爷辛劳了一日,不如早些休息,下官告辞了。”   “好,”白璧成起身相送,却又道,“那个何猫子,也会被治罪吧?”   “何猫子私制毒药迷香,仿佛授人凶器,自然要按律定罪!”   白璧成满意,却又问:“那象姑院子呢?”   这一问出乎陆长留意料,他犹豫了一下:“这个……”   “买卖人口、滥用药物、逼良为娼,这些也要敲打。”白璧成道,“还请陆司狱多多提点南谯县。”   “是!”陆长留一派肃色,“侯爷说的是!”   “陆司狱是州府官员,本就有监督郡县的职责,这话你来说再合适不过,就不必提起我了。”白璧成又道,“我是个吃闲俸的,不给地方官添堵了。”   “侯爷切莫这样说!”陆长留忙道,“但侯爷的顾虑卑职领会了,侯爷放心。”   白璧成这才点了点头,吩咐风十里送他出去。过不多时,风十里回转来,道:“侯爷,您在玉州任都护时,也监管州府刑狱,却为何不告诉陆司狱呢?”   “过去的事,还讲它做什么呢?”   风十里知他不愿与过往挂钩,也不便再劝,只是说:“可是据小的所知,仿佛没有望乡碧黄生长在尸体之上的说法……”   “五成实话即可,”白璧成瞅他一眼,“难道告诉他们,我有个旧部从玉州逃回来,躲在许宅后园里,听见许小约对着那块地说我不该害你?”   风十里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头。 第20章 莹霞之散   第二日刚过卯时,白璧成便起身洗漱,又吩咐车轩去催早饭,只说吃罢了就启程回黔州。   车轩刚答应着,忽听着外头闹腾起来。吵吵声越来越近,风十里早被惊动,背着刀走进院子里,双手抱臂大剌剌站着,抬眼却见邱意浓纳着头往院里冲,后面跟着三两个官驿的仆役,拦着拽着叫喊:“这是官驿!没有擅闯的道理!还不快快出去!”   邱意浓全然不听,大袖子左一挥右一挥,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那几个仆役竟也耐何不得他,眼睁睁叫他闯进了院子。   “干什么呢!”   风十里猛然一喝,声若炸雷一般,换了别人要心胆俱裂,邱意浓却只是愣了愣,随即放声喊道:“侯爷!在下找侯爷!侯爷救命啊!”   大早上的,邱意浓跑得一头热汗,嘴唇却苍白的。   “风十里,”白璧成站在窗边说,“请邱神医进来。”   风十里这才让开路,邱意浓大踏步进了厅堂,左偏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含山走了出来。   她依旧是布衣素裙,烟紫的上衣配着灰色破裙,看上去灰扑扑的,好在她的脸好看,倒也把衣裳撑住了。   邱意浓看见含山便要变脸色,这时候又变了,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也不敢说话,仿佛含山是什么妖魔鬼怪,看见了就要魂不附体。越是这样,含山越是烦他,于是霜着脸当没看见,先一步进白璧成屋里去了。   邱意浓慌慌张张跟进去,带了哭音作揖道:“侯爷救命!侯爷救我啊!”   “邱神医请坐,有什么话慢慢说。”   “侯爷,在下闯到驿馆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在下受人诬告,性命就在眼前,求侯爷救命!”   “受人诬告?谁诬告你?”   “侯爷可知南谯县有个彩云绸庄?”   “略有耳闻,”白璧成道,“彩云绸庄是大生意,老板紫仲俊能算得上黔州第一富商。”   “但这位紫老板是入赘之宾,您可知道?”   “这我却不知道呢。”   “彩云绸庄之前叫做韩记布店,老板韩知贤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做韩溱溱,小女儿叫作韩沅沅,为了后继有人,韩老板便将学徒伙计紫仲俊招赘入门,将大女儿韩溱溱嫁给了他。紫仲俊的确是经商奇才,他接手布店后,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在南郊盘下百亩桑田,如今只做绸缎生意,因此将韩记布店改作了彩云绸庄。”   “原来是这样……,可这些与你何干?”   “唉,紫老板也是一等一的漂亮人物,难免惹些风流债。偏他的风流债不在外面却在家里,韩家的小女儿韩沅沅,把一颗芳心也拴在他身上,哭哭闹闹只要嫁给他!”   “这算什么大事?”风十里插话,“姐妹共事一夫古已有之,韩二小姐自己愿意,成全她便是。”   “但韩家大小姐不愿意啊!韩溱溱放出话来,紫仲俊若是另娶,她就一刀抹了脖子!为了这事,姐妹俩闹的势成水火,那韩溱溱便来找我看诊。”   “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能诊出来,不想夫君另娶你也能治?”含山惊掉下巴,“邱神医,你果然神啊!”   “不,不,姑娘误会了,”邱意浓尴尬道,“韩溱溱看诊,是希望变得美一些。”   “变美?韩大小姐很丑吗?”含山好奇。   “丑也算不上,但属实相貌平庸。她说自己皮肤黑黄,问有没有什么方子,能让皮肤红润白晰。”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见钱眼开,给她开了许多滋养补品,狠狠敲了她一笔,结果毫无用处,所以紫老板告到官府去!”   “姑娘只猜到一小半,紫老板告我要严重的多。”邱意浓嗫嚅道,“韩溱溱喝了在下开的药,今日天不亮时,她,她便死了……”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犹如蚊吟,然而在别人听来,却似天上滚过一道炸雷。   “死了!”含山嗔目,“你给她吃什么了?”   “在下……,在下……”   邱意浓声音发抖,结结巴巴,却是说不出话来。   “车轩,风十里,你们去外面守着,”白璧成吩咐,“闲杂人等不许进这院子,但若是陆长留来了,就请他进来。”   车轩和风十里领命退出,屋里只剩下白璧成、含山和邱意浓。白璧成安慰道:“邱神医,你不要慌,把事情说清楚,不能有丝毫隐瞒,否则我未必能救你。”   “是。”邱意浓稳了稳神,“韩溱溱说想改善皮肤,在下起初理解是补补气血,于是开了些当归阿胶之类,但她不满意,说我有个秘方,能让她变得皮肤白晰。”   “肤色是天生的,她若是底子黑黄,如何能靠吃药变白?”含山奇道,“我若是韩溱溱,宁可去脂粉铺子多买些香粉!”   “她找来有原因的。在下曾制过一剂莹霞散,替玉晴楼的花魁调理,让她变得肤色莹白,面带朝霞。但因太过麻烦,在下只制过这一次,也交待花魁莫要宣扬。”邱意浓道,“不知为何,韩溱溱却知道了此事,这才来求莹霞之散。”   “这莹霞散里,你放了特别的药物吗?”白璧成问。   “侯爷问到了重点,”邱意浓揩了汗,“莹霞散里搁有少量的砒霜。”   屋里刹时安静了。   好一会儿,含山蹙眉道:“我师父也说过,少量砒霜能让皮肤变白,但用量控制要异常精密,否则能要人性命。邱神医,你有了神医之名,为何还要挺而走险,做如此危险的药物。”   “唉!”邱意浓颓然道,“在下胆子太大,又仗着之前成功过,再加上韩溱溱出手阔绰,所以头脑一热,就答应她了。   “既是如此,紫老板也不算诬告于你,”白璧成叹道,“邱神医,此事只怕……”   “侯爷您听我讲,”邱意浓急道,“莹霞散八服一个疗程,每服用后五日再接下一服,用药期间须到馆看诊,韩溱溱吃了七服,服用后皆无异常,为何第八服就会致死?在下想不通啊!”   白璧成默然一时,问:“这八服药是一次性开给她,还是每次来看诊后再给一服?”   “看诊之后再给一服,”邱意浓很肯定地说,“要根据她的情况,再调整配比。在下不能保证别的,却能保证每服药里的砒霜都是微量,单独吃一服绝不能致死啊!”   “她若八服一起吃呢?”含山问。   “她为何要这样做呢?”邱意浓不解,“她找我是为了变美,不是为了寻死啊!”   这话说的在理,含山无言以对。白璧成却道:“紫仲俊既已告官,南谯县必然会去医馆拿人,邱神医如何脱身的?”   “县衙里有个差役,他的老母亲是在下救活的,因此心怀感激。紫老板去告官,他得了消息便设法来报信,要在下早做准备!紫老板在南谯势力极大,在下思前想后,只能来求侯爷!”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又传来一阵人声,便听着陆长留亮嗓子道:“侯爷在屋里吗?卑职要见侯爷!”   “来的好快。”   白璧成叹一声,转眸见邱意浓已是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里。   “我出去看看,”白璧成道,“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能证明清白,这时候怕也没用了,只能力求自保。”   他说罢起身,径自走出屋去了,含山鄙夷地瞧瞧邱意浓:“医者仁心,可你只有半颗仁心,另外半颗却是求财心,我瞧你真是活该!”   她说罢要走,邱意浓却急唤道:“姑娘留步,在下有极重要的事要同姑娘讲。”   “这么快就想起什么了?”含山奇道,“那你快说罢。”   ******   陆长留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许照和王捕头。   看见白璧成走出来,他笑盈盈上来行了礼:“大早上的惊扰侯爷了,只是许照巴巴地跑过来,说有人看见邱神医跑进驿馆来,因此来问问,侯爷可曾见到?”   “他在我这,”白璧成并不隐瞒,“就在屋里。”   “那太好了!”许照抱拳道,“请侯爷赎罪,卑职要带邱意浓回衙门。”   “带回衙门?他犯了什么事吗?”   “这个……”   许照犹豫了一下,陆长留则笑道:“侯爷,这院子里人多眼杂,咱们屋里去说。”   “屋里就不必了,到葡萄架下坐坐罢。”   白璧成走过去捡了张石椅坐下,道:“风十里,你和王捕头守着院门,旁人都不许进来。”   风十里领命,拽着王捕头便走,众衙役都跟着出去了,陆长留才让许照把事情说了。   “侯爷,这事卑职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天微微亮时,彩云绸庄的紫老板跑来报官,说他夫人吃了邱神医的药,昨晚腹痛如绞,折腾了几个时辰就死了。”许照无奈道,“咱们县老爷与紫老板交情过硬,二话不说便叫王捕头捉人,谁知王捕头竟扑了空,有个起早送香桶的说邱神医进了官驿,我们这才找了来。”   “这事不怪许照,”陆长留帮着说话,“他们县太爷不分清红皂白抓人,许照也是得令办事。侯爷,您是不是治病指望着邱神医……”   “县太爷不是外出公干吗?”白璧成打断了问,“这是回来了?”   “耿大人昨夜里到的南谯,”许照替着解释,“他听说侯爷在官驿,本想今早来送送,谁知紫老板来的更早。”   “既是涉及命案,带走邱意浓是应当的,”白璧成道,“但这案子或许有误会,还请许典史……”   “不是或许有误会,是肯定有隐情!”   白璧成的客套话没说完,含山已经走出来,大声打断了他。   “许典史,邱意浓在南谯县十几年了,神医的名头是一桩一桩病案瞧过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开的药方如何有错?还有,如若邱意浓用药害人,他为什么不跑呢?紫夫人昨晚能折腾一夜,他昨晚也能跑出两个县了!”   她叽里呱啦一通,说得许照哑口无言,然而白璧成却奇怪,她对邱意浓向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么这就功夫判若两人?   邱意浓用什么拿捏了她?难道又是银子?   白璧成还在琢磨,许照已经说道:“含山姑娘,您说的也有道理,但这事情在驿馆里讲不清楚,要到县衙去讲。”   “去了县衙,你们若屈打成招怎么办?紫仲俊势力这样大,你们若坑了邱意浓给他夫人赔命又怎么办?”含山言辞尖锐,“我可不信你们当官的!”   “含山!”白璧成低低喝道,“小心说话!”   含山哼了一声,很不服气,却不再说了。   “许典史不要怪罪,”白璧成圆场,“我的病找了邱神医才有起色,含山这是替我着急。”   “卑职绝不敢怪罪含山姑娘,卑职很能理解,咱们县的百姓也都指望着邱神医呢。”   “既是如此,这案子还是要谨慎。”白璧成看向陆长留,“陆司狱,我能不能在旁听一听?” 第21章 妙手回春   彩云绸庄不只是南谯的大生意,它的铺子遍及平、黔、台三州各郡县,只因在南谯西郊拥有百亩桑园,才把总店设南谯县西的长风街。   生意越做越大,紫仲俊索性买下了长风街左近的店铺民宅,将它们打通连接重置庭院,建了一座璋园。   韩知贤一家和紫仲俊都住在璋园里。   天还没亮,韩溱溱居住的深桐院已是哭声一片,屋里亦是狼藉遍地,打翻的杯碗,随处乱扔的盆盂,以及拖在地上的被褥衣裙,都显示着昨晚这里经历了什么。   韩知贤垂头坐在这片狼藉里,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他的大女儿韩溱溱已经咽气了,尸体就横在床上,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韩知贤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伴着一阵匆匆地脚步声,他的小女儿韩沅沅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到韩知贤面前,问道:“爹爹,她们说我姐姐出事了,这是怎么了?”   韩知贤抬起头来,看着满面焦急的小女儿,叹道:“你姐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腹痛如绞,呕血不止,就在刚刚,刚刚……”   他说不下去,韩沅沅却大吃一惊,微退半步道:“姐姐没了?这怎么可能?可有请郎中大夫?可有说她吃了什么?”   “县里良医馆的郑大夫来看了,说她难受的样子,像是砒霜中毒!”   “姐姐好好的怎么可能吃砒霜?这肯定是被人害的啊!”   韩知贤点了点头:“你姐夫也这样讲,他已经去县衙报案了,差役捕快兴许马上就到!”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韩沅沅跺脚道,“在自己家里被毒死了,姐姐这是多苦的命呀!她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倩儿说正常吃了晚饭,饭食是大厨房开来的,同你我吃的一样!但她饭后吃了一服回春医馆的莹霞散,没过多久就嚷着肚子不舒服,之后就,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闹起来!”   “莹霞散?”   “是,你姐夫一口咬定是这莹霞散害了人,已经去报官抓那姓邱的!”   韩沅沅低眉寻思一时,道:“爹爹,这莹霞散里确有砒霜,但量不至死啊!”   “你知道这药里有砒霜?”韩知贤眼中精光隐泛:“那你姐姐知不知道?”   “她当然也知道,”韩沅沅叹道,“她不知听了谁的话,得知玉晴楼的花魁碧柳吃了邱意浓的莹霞散变得白皙红润,于是她去找邱意浓,也求了来吃。”   “那你又如何知道此事?”韩知贤声音带着抖。   “姐姐告诉我的啊,”韩沅沅理所当然,“否则我如何得知?”   “你!你糊涂啊!”韩知贤跺脚道,“你明知这什么劳什子散里有砒霜,为何不阻止你姐姐?为何不告知于我!”   “可是碧柳吃了这药也没死啊,紫仲俊三两天头便去她那里眠宿,过的可是神仙日子!”   “你!你们这姐妹俩!唉!”   韩知贤气得跌足叹气,只是无可奈何。韩沅沅眼波微转,却又问道:“爹爹,要我说此事十九不干莹霞散的事,您想想,邱意浓在南谯行医十多年,求他看诊要出百两诊金,他的富贵日子过得太太平平,为何要用莹霞散害死我姐姐?”   “也许是他没配好量,失手害死了你姐姐?”   “哪有这么巧的事?”韩沅沅哼了一声,“姐姐除了吃喝,可见过什么古怪的人?”   韩知贤被小女儿问得一愣,这才扬声唤过韩溱溱的贴身婢女倩儿,问道:“昨天晚上,深桐院可来过外人?”   倩儿哭得双目红肿,一张脸像在水里泡过似得泛着光,她边哭边说:“若说外人,那就是芸凉,她晚饭后来的。”   “芸凉?那个贱人?”韩沅沅恼道,“她是的绣女,怎么能跑到内院来见姐姐?”   “是,是大小姐唤她来的,”倩儿道,“昨天下午,大小姐叫我去外头大店里找芸凉,叫她晚饭后来一趟。”   “溱儿找芸凉干什么!”韩知贤急道,“你快说!”   “奴婢不知道,”倩儿带了哭音,“芸凉来了之后,大小姐就把奴婢支了出来,她俩独自在里面说话!”   “那么她走之后,是不是姐姐就毒发了?”   “是,是过了一会儿,就,就……”   “爹爹!是这芸凉干的!”韩沅沅立即道,“她早就把姐姐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没有姐姐,她早就嫁给紫仲俊了!”   韩知贤不答,却又问倩儿:“此事还有谁知道?”   “紫老板知道,”倩儿道,“他问过我,我就说了。”   韩知贤点了点头,让倩儿退下,之后,他望了望女儿,道:“如果真是芸凉干的,你说紫仲俊会怎么做?”   “那当然是推在邱意浓身上,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的心头肉!”韩沅沅恨恨道,“他那一颗心全在芸凉身上,璋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玉晴楼的碧柳只是摆设,芸凉才是他的心头肉!”   “这时候别说气话了,”韩知贤皱眉道,“紫仲俊与官府向来交好,他若要你姐姐枉死,那是能做到的!可咱们不能叫溱儿枉死啊!”   “他敢!女儿必然据理力争,不叫他们诡计得逞!”   韩知贤长叹一声:“紫仲俊能有今天,用的是我韩家的家底,所以彩云绸庄的过去有韩家的心血,彩云绸庄的财富,永远有韩家一份,你可明白?”   韩沅沅略略思忖:“爹爹的意思是,扳倒芸凉即可,不要牵累紫仲俊?”   韩知贤点了点头:“弄垮了他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再去经营布店?你心里有个数,不能亏了你姐姐,但也不能亏这个家!”   “爹爹放心!女儿省得了!”   “还有一事,”韩知贤犹豫一霎,低低问道:“你同我说句实话,这事,你没有参与吧?”   “我?”韩沅沅奇道:“我为什么要害姐姐?”   “毕竟,她不让你嫁给紫仲俊啊!”   “她不让我嫁,是怕开了这口子,紫仲俊便能将芸凉娶进门来,她针对的可不是我!女儿可没那么蠢!”   “好,你聪明就好,”韩知贤意味深长道,“不管怎样,我现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   ******   听说白璧成想参与彩云绸庄的命案,陆长留简直兴高采烈。   “侯爷要坐镇那当然好,这事我同耿大人说去!”   南谯县的县令耿予阔,曾多次拜见白璧成,但白璧成不愿与地方官员往来过密,因而推拒了几次,也算不有多深的交情。   想到这里,白璧成便道:“旁听是出于好奇,谈不上坐镇襄助,也不想惊扰郡县,请陆司狱转告明白。”   陆长留虽然官小,但他爹却是尊大佛,因此处处有情面。白璧成此等要求,在他看来完全不是个事,甚至有些遗憾。   “侯爷,万一您破了案子,不亮姓名太过可惜!”   “陆司狱要回大理寺的,能在州府闯出名号再好不过,我若有发现一定转告你。”白璧成笑道。   “侯爷这可误会了!下官醉心刑狱,是觉得有趣,可不是为了当官,更不是为了虚名!”   他急着剖白,逼得眼睛发亮。白璧成被触动,想他喜欢刑狱办案,总比沉湎青楼酒肆好。   “陆司狱有此志向,白某敬佩。”   他半真半假说一句,陆长留已经笑开了花,拍着胸脯说:“侯爷,咱们这就去县衙,听听彩云绸庄的案子!”   去县衙的马车上,含山沉默得很扎实。白璧成不由问:“自从见到邱意浓,你一直不待见他,适才又为何回护于他?”   含山恍然回神,支吾两句却叹口气:“侯爷,这事情我没想瞒着您,毕竟我也是刚知道。”   “什么事?”   “您记得我昨日所说,要找到冷三秋的四大弟子吗?”   “记得啊。”   “邱意浓是四大弟子之一的妙手!他刚在屋里说的,还说我和我娘生得极像,他在医馆见到我竟吓住了,之后为了确认我的身份,这才翻进官驿,还被风十里捉了。”   果然如此。   邱意浓初见含山的种种异状,白璧成早有觉察,他问过邱意浓,但邱没有说,现在眼看要身陷囹圄,要指着含山救命了,才肯说出实话。   “邱意浓见到你,仿佛猫儿见了老鼠,我早觉得怪异。”白璧成笑道,“可他为何怕你怕成这样?”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他师父罢!冷三秋是我娘的师兄啊!”含山叹了一声,“真没想到,他们还记得我娘。”   “在许宅后园时,你曾提到你娘,也曾提到冷三秋,”白璧成提醒,“当时邱意浓在现场,他不会是冒认吧?”   “不会!邱意浓能说出我娘的名字,也能说出我娘之前的事,这些我可都没提过,他如何能知晓?”   “也是,”白璧成点头,“你也不曾跟我说过。”   “侯爷,您这次一定要救救邱意浓!他知道吟心在哪里,可以带我去找,但他若陷在南谯,谁能带我去找吟心呢?”   “他只知道吟心在哪?他不知道冷三秋在哪吗?”   “邱意浓说,二十年前冷三秋避世不出,临行前把自己落脚之处绘了幅牛皮地图,又将地图剖作四片,分装在四只匣子里。匣子是南海思木所制,刀劈不开火烧不毁,要想打开,必须将匣子凑在一起,再取出拼图拼成一幅,才能知道冷三秋的下落。”   “冷三秋是何方高人?他栖身之处为何如此神秘?”   “这我就不知道了,”含山托了腮道,“古古怪怪的。”   “你又为何要找到冷三秋?就为了告诉他,你娘过世了?”   “那倒也不是……,”含山略略犹豫道,“我想拿回我娘寄存的银子,九莲珠便是凭证。”   “多少银子啊?”   “一万两。”含山抬眸看向白璧成,“多吗?”   “对你来说很多,可保衣食无忧,”白璧成道,“不必漂泊江湖做游医,也不必巴结我留在侯府了。”   “侯爷说的哪里话?我还要替您治病呢。”含山假惺惺地。   “多谢你啊,”白璧成也不戳穿她,“但我有句话不得不说,若邱意浓果真杀了韩溱溱,我可帮不了他。”   “邱意浓不会杀韩溱溱,”含山一口咬定,“他在南谯经营了十多年,回春医馆已成规模,他为何要自毁基业?”   “也许他有难言之隐呢?”   “这是您的推测罢了!邱意浓若杀了人,那自然该偿命!可他若是无辜的,侯爷可愿相助?”   “他若是无辜的,我自然助他。”   “若要与南谯县作对呢?你敢得罪南谯县令吗?”   “南谯县令不过是七品官,如何是我不敢得罪他?”   “可您实在是……”   她话说了一半,又生生刹住了。白璧成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些年他也听惯了这类话,无非是皇帝鸟尽弓藏,无非是他失了君心无力自保。   “那你就瞧瞧,他敢不敢得罪我罢。”   他不多解释,丢下这话拿过书卷翻弄,含山也不说话了,只是掀起一角窗帘,望着人声鼎沸的街市发呆。   “含山。”白璧成忽然唤道。   “什么?”   “你说你娘,也说你师父,但从未提起你爹,这是为何?”   “他死了。”含山轻巧地回答。   “那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   “对,我是父母双亡,”含山不在意地放下窗帘,冲白璧成笑笑,“侯爷,县衙到啦。” 第22章 往事如烟   白璧成一行人来县衙的路上,紫仲俊在南谯县令耿予阔的书房里喝茶。   他身高八尺,白面无须,星眸湛湛,鼻高唇薄,的确是一等一的倜傥人物,此时坐在圈椅里剑眉深锁,英俊深沉的模样很是迷人。   “紫老板,令夫人的事着实遗憾,”耿予阔安慰道,“您放心,便是穷尽南谯,本官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杀害夫人的就是回春医馆的邱意浓,”紫仲俊恨道,“这个江湖骗子,拿着毒药作良方,活生生将溱溱毒死了!她昨晚死状之惨,简直,简直……”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长叹一声,眼含泪光。   “紫老板,本官很能领会你的心情,但邱意浓在南谯县行医十多年,名声还是好的,这里面可有什么误会呀?”   “我也是相信邱神医的,”紫仲俊痛心道,“可是夫人尸骨未寒,叫我不能不疑惑啊!”   “紫老板没有明白,本官问的是,邱意浓与尊夫人是否有过节?否则,他没有投毒的理由啊!”   “我夫人温良贤善,不会与他有过节!”   “既是如此,邱意浓或许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药里搀了毒物而不知,是无意中送与尊夫人服下的,”耿予阔拈着胡子问:“紫老板,本官若做此判断,你看是否有理?”   耿予阔上任南谯以来,紫仲俊没少供奉,银子古玩书画应有尽有,每逢年节另送一车上好绸缎,其中包括直供入宫的料子,市面上根本看不到。   冲着这些,耿予阔也要偏帮紫仲俊,他此时说出这话,只是想试试紫仲俊的底,他是只要捉到投毒之人,还是要邱意浓偿命。   紫仲俊生意场上纵横的人,一听便听出了弦外之意,邱意浓在南谯县多年,看诊虽贵,但药到病除,因此名声尚可,若要按死他投毒杀人,就要有充足的证据和明显的动机,现在先不说证据,邱意浓投毒的动机就没有,很难叫人信服。   他昨晚在玉晴楼快活,半夜被叫回家去,才知韩溱溱出了事。然而一见到韩溱溱的惨状,紫仲俊就知道她中毒难治了,韩知贤请来的良医馆大夫还在设法催吐,紫仲俊便扯着倩儿问清了来龙去脉,在得知芸凉来过时,他心里揪了揪。   芸凉是个孤儿,五六岁大被人牙子发卖,因为高烧不退贱了价,韩知贤图便宜买回布店,每天喂些米汤养着,谁知芸凉命大挺了过来,之后跟着学绣活成了绣娘。   紫仲俊到布店做学徒时,与芸凉暗通款曲,两人本已海誓山盟打算成婚,只等一个机会禀明韩知贤。谁知韩知贤快了一步,先看中了紫仲俊做生意的本领,要点他为东床快婿,要他入赘韩家。   在一辈子做学徒和有机会做老板之间,紫仲俊选择了后者,答应迎娶韩溱溱。芸凉当然伤心欲绝,自此不再理睬紫仲俊,然而随着韩记布店成了彩云绸庄,随着财力实力越发充盈,紫仲俊觉得,他可以可补偿芸凉。   补偿的办法很简单,纳芸凉为妾。   布店成了绸庄,原本寄身的小院落成了堂皇华丽的璋园,韩知贤也靠着女婿吃香喝辣,哪里敢说个“不”字。他虽默认了,韩溱溱却不肯,多次放出紫仲俊若要纳妾就一刀抹了脖子之类的狠话,把紫仲俊逼得又气又恨,只能每天流连玉晴楼。   他能躲得,芸凉却躲不得,也不知韩溱溱脾气上来,如何拿芸凉出气的,若是终于逼急了她,叫她投毒杀了韩溱溱,那也未可知。   一念及此,紫仲俊倒吸冷气。等韩溱溱彻底咽了气,他丢下一句话便匆匆赶到县衙,一来是要报官抓邱意浓,二来就是要与耿予阔通气,现在耿予阔十分默契地问了上来,他哪有不说实话的道理。   “耿大人说得有理!”他接着耿予阔的话道,“邱意浓毕竟有神医之名,他的医技在下还是相信的,但他若一时疏忽弄错了药物,害了我夫人,那必须叫他付出代价!”   耿予阔一听这话,心里便明镜似的。紫仲俊的反应和他的预判一模一样,他早知紫仲俊喜欢勾栏瓦舍,和玉晴楼的碧柳简直是过了明路的,外头都叫碧柳二夫人,就是说紫仲俊早晚要纳她为妾,只是韩溱溱一力阻拦才拖着未决。   现在韩溱溱死了,韩家的小女儿继续做紫仲俊的正室,碧柳便能顺理成章进门,这事情两全其美,只差一个为韩溱溱申冤的,邱意浓岂非正好?   神医又如何,神医误伤也是有的!   耿予阔转眼间便在心里判了这案子,脸上却不带分毫,只说:“紫老板放心,本官必定秉公执法,替紫夫人明冤!”   紫仲俊拱手为礼,正要说两句另有重谢的话,却听外头关师爷敲门进来禀道:“大人,许典史已将邱意浓带回来了,但跟着回来的还有黔州府的陆司狱和白侯。”   “清平侯白璧成?他怎么来了?”   “白侯到南谯有两日了,起先是路过松林坡,不料撞上陆司狱在许宅办案,后来又说找邱意浓看诊,因此在南谯住了两日,说是今日一早回黔州的,结果又没回去。”   看着关师爷一脸无奈,耿予阔气得胡子乱飞。   “他在南谯,你们总要跟我说一声,叫我有个准备!”   “大人息怒,属下并非不讲,实在是您昨夜回来的突然,来不及啊!”关师爷忙道,“不过大人放心,属下已经同许照讲过,要他转告白侯,就说大人本想一早去送驾,谁知被报案拖住了。”   听说白璧成那里另有交代,耿予阔的怒气收了收,又问:“白侯是要插手彩云绸庄的案子?他和邱意浓有什么交情吗?”   “只是求诊的关系吧,”关师爷道,“邱意浓清早离开医馆,正是去找白侯,王捕头是在驿馆把他带回来的!”   听了这话,耿予阔不由皱起眉头,紫仲俊在边上听着,这时候急忙道:“难道清平侯要偏私邱意浓吗?”   “地方法度,如何能由得他偏私!”耿予阔喃喃道,“但他既然来了,也只能会一会了。”   ******   县衙偏厅,白璧成刚把茶水捧到手里,便听着一阵脚步声响,耿予阔领着紫仲俊匆匆而来。   然而没等耿予阔参见白璧成,紫仲俊已经箭步迈到邱意浓面前,指着骂道:“你这个庸医!溱溱何曾得罪于你!你竟在药里下毒害她!”   邱意浓只怕过含山,何曾怕过别人?紫仲俊越是发疯,他越是冷冷淡淡:“紫老板,在下开了十多年的医馆,别的不敢说,庸医这名号却当不得!”   紫仲俊怒气更炽:“人命就在眼前,你竟还在狡辩!”   他说罢回身,向耿予阔施了一礼:“耿大人,您可一定要替小民做主,严惩这个狂徒!”   “这位就是紫仲俊紫老板罢,”陆长留冷不丁道,“您家里出了事,急躁些也难免,但本司狱不得不提醒您,如若证据确凿,杀人者当然要偿命,但若证据不足,那也不能平白冤枉人呐。”   “陆大人说得极是!”邱意浓立即附和,“说在下杀了人,总要拿出证据来!”   “我夫人昨日只吃了他的药!”紫仲俊急道,“不是他害的,还能是谁?”   “昨日只吃了药?”含山插口,“尊夫人这一整日,茶饭小食都没有进过吗?”   她那副脆生生的嗓子,开口便引得满座目光,连耿予阔也不免诧异,见她分明侍女模样,如何胆大到在此时开口。   “含山姑娘说得极是!”邱意浓只恨不能鼓掌赞同,“紫夫人必然有三餐吃喝,为何只认定我的药里有毒?”   “你是谁?”紫仲俊不满地问含山,“这间屋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含山,”白璧成轻咳一声,“休得无礼。”   含山的目光轻蔑掠过紫仲俊,望向偏厅之外。白璧成转而向耿予阔拱拱手:“耿大人,这丫头被我纵坏了,您多多见谅。”   “不,不,是下官的罪过,下官尚未参见侯爷,就闹得如此场面。”耿予阔满脸赔笑,又向紫仲俊道,“紫老板稍安毋躁,先来见过侯爷。”   紫仲俊这才收了怒容,走来向白璧成行个大礼:“在下紫仲俊,见过白侯,适才出言无状,还请侯爷恕罪。”   白璧成点了点头,只说:“紫老板不必拘礼。”   耿予阔这才笑道:“下官不知侯爷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礼数,下官已将那些不知通报的狠狠责骂一通,下官若知侯爷要过来,必然要到驿馆去接您。”   “耿大人客气了,我路过南谯实属偶然,本不欲打扰地方,但是偶然的机会,却叫我结交了一个小友。”   他说着,向陆长留比了一比:“陆司狱年少有为,与我一见如故,他想把南谯的事情处理完了,与我作伴回黔州,我甚为欢喜,因此想留下来等他一等。”   耿予阔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婉拒白璧成插手彩云绸庄案,却不料白璧成的借口是与陆长留作伴,准备好的话全数作废,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   “耿大人,这事不会打扰您吧?”白璧成又问。   “不,不,打扰谈不上。只是……”   “耿大人不必只是,”陆长留大大咧咧道,“侯爷并不想插手你断案,侯爷只是等我的,这意思你清楚了罢?”   他是兵部尚书的儿子,亲爹手握实权,不像白璧成小心翼翼。见他炮筒子般实话实说,耿予阔也只能赔笑:“许宅案已然完结,怎好再牵扯陆司狱的精力?”   “督办郡县案件,本是州府司狱的职责,耿大人不必客气,我既然在南谯,就等这桩案子审完再走吧!”   耿予阔肚子里骂娘,脸上仍旧笑着:“既是如此,人命官司少不得走一趟,侯爷若有兴趣,不如随下官走一趟彩云绸庄。”   县里出了命案,苦主亲自来报,验尸时县令要到场。这规矩陆长留自然知道,他早已坐不住,此时便跳了起来:“这很是应该,咱们动身罢!”   ******   天光大亮,璋园弥漫着凄惨气氛,合家老少全都聚在前院,韩知贤坐在一张椅上发愣,身后两个奶妈子搂着个呜呜咽咽的小童,是紫仲俊和韩溱溱唯一的儿子紫耀庭。   “岳丈,”紫仲俊趋前恭声道,“小婿请了耿大人来主持公道,同来的还有白侯爷和黔州府的陆大人。”   韩知贤并不在意那一串官名,只是点了点头,紫仲俊见他没有逢迎的意思,想到韩溱溱新丧,也不敢太过打扰,只得讪然退开一边。   知道耿予阔要来,王捕头早已带着保甲布置妥当现场,此时延请耿予阔上座,又另设两把圈椅请白璧成和陆长留坐了,又叫来几个邻居,要替验尸做个见证。   前院临时搭起草棚,四面用白布挡了三面,只留了一面,能叫人远远看着仵作在里面做事,也算是给死者的礼遇。县里的赵仵作提前到场,现场和尸身都大略看过,此时正式开启验尸格目,一项项填写清楚。   这一日又是艳阳高照,璋园虽有树荫蔽日,但也抗不过热,没坐一会儿,在场众人便已是汗如雨下,含山站在白璧成身后,只觉得又热又困,脑袋也仿佛肿起来似的。   她撑不住,想要退出人群,白璧成叫住了问:“去哪?”   “太热了,我找个凉荫处歇歇。”   “这是别人家里,如何能够乱走?”白璧成嗔她一眼,却道,“要么我带你去绸庄走走,我瞧你这几身衣裳,料子也朽得很,颜色也分不清,不如做两件新的。”   “做新衣裙?”含山吃惊,“侯爷给钱吗?”   “我每日给你五两银子,算算该有二十两了,难道做不得一件衣裙?”白璧成奇道,“还有,我若帮你找到了冷三秋,拿到了一万两纹银,可是要抽报酬的!”   含山睁大眼睛正要还价,转念一想,去绸庄转转也可以不买,又何必同他费口舌?再要扯到冷三秋,一万两银子抽一成也要一千两,岂不肉痛?眼下又热又困,还是去绸庄走走图个凉爽!   因此她哼一声,道:“自己买便自己买,侯爷请罢!”   白璧成便同陆长留招呼一声,起身领着含山往外走,他今天穿了件素白绡衣,绡衣轻盈,远看便似能腾出冰雾一般,让人看一眼便觉得凉爽,含山走在他身侧,倒觉得暑气退了一层似的。   两人向璋园之外走去,沿路都有县衙的差役把守,因为许宅案的缘故,他们大多识得白璧成,除了行礼参见,并不阻拦去路。   等出了璋园,却见街巷里围着不少人,都向着璋园探头探脑,应该是来看热闹的,白璧成低头走过,领着含山拐上正街,走到彩云绸庄的门面。 第35章 绣女芸凉   彩云绸庄装饰得十分华丽,生意虽然照常开张,但掌柜的和伙计都有些心不在焉,有的伙计和客人聚在一起切切喳喳,想来是说韩溱溱被毒死的事。   白璧成一步跨入,便有小伙计迎上来笑道:“客官来了,客官要些什么料子?小店应有尽有。”   “找些颜色鲜亮,花色时新的来,”白璧成道,“给这位姑娘做一身衣裙。”   “本店刚进了一批粉波缎,又鲜亮又别致,保证姑娘满意!只不知客官是扯料子呢,还是在小店制成衣裙。”   “你这里可以做吗?”   “客官,咱们绸庄的绣娘都在此,手艺上乘,明码标价,您喜欢哪一位都可以选。”   白璧成顺着看去,只见柜台后面坐着四五位绣娘,有的在裁剪,有的在缝补,有的在刺绣,每人面前都摆着块牌子,写着名字、制衣价格、擅长。   含山头回见高档绸庄里的成衣档,好奇地走过去细看,却见第三块牌子上的价格高得惊人,要比其他绣娘多出两倍来。   “芸凉,”含山念着牌子上的名字,“怎么这么贵!”   “芸凉是绸庄最好的绣娘,咱们的镇店之宝黑熠绫,加绣上银丝勾牡丹可称绝世尚品,连京城的贵人都早早来定,而能绣出来的,唯有芸凉而已。”   伙计摇头晃脑介绍完毕,又笑道:“姑娘今天运气好,芸凉每月只坐一次成衣档,这就被姑娘遇着了。”   含山受宠若惊,不由问:“黑熠绫多少银子一尺?”   “黑熠绫虽华贵,却不适合姑娘,”伙计却又笑道:“粉波缎也是本店送入京的贡品,留店自售是极少数。小人见这位公子气度不凡,这才推荐出来的!但这粉波缎若能到芸凉手上,便像粼粼波光遇上了绝美夕阳,只能说相得益彰!”   含山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什么是粉波缎啊?”   “粉波缎和青蝉翼一样,都是进京的贡品,”白璧成接话道,“只不过青蝉翼更稀有,因此只能内宫享用,王公贵族有穿着者,也是受皇上的赏赐。”   “是,公子是个行家,”小伙计拍着马屁,“青蝉翼是用黔州独有的青蝉吐丝织就,每年只得几匹,小店亦不敢擅卖,但粉波缎次了一等,绸布庄都可买卖。”   他俩说得热闹,含山却想,白璧成为何要提到青蝉翼?她瞄了白璧成一眼,见他脸色如常,仿佛是随口闲聊一句。   或许是多心了。   含山刚松了口气,便听着门外有人炸雷般地吼道:“喂!你这店里可有个叫芸凉的!叫她出来!”   此人吼声之巨大,若是放在战场上,简直能吓退三军。白璧成回眸望望,只见几个短衫壮汉横着肩膀跳进来,领头的凶神恶煞,两只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了。   聊八卦买绸缎的客人见了,纷纷避让不及,躲出店又舍不得走,一个个猫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小伙计也吓到了,只顾往后退,只有掌柜的迎上去作揖:“几位客官,有事慢慢说来,莫要吓坏了客人。”   “吓坏了客人?”领头的凶汉冷笑,“你的生意是生意,俺的生意也是生意,耽误了俺赚钱,管你的客人吓不吓呢!”   “这位大爷哪里话说?小店何曾耽误大爷的生意?”   “你店里的芸凉,就是耽误了俺的生意!”凶汉将出一张纸,抖抖杵在掌柜面前:“看清楚,这是芸凉亲画了押,在俺利来钱庄借的银子,一共是三万两!”   三万两?   这数字一说出来,先把含山吓了一跳,不由“哎哟”一声。白璧成听见了,微笑道:“看来你娘没多少银子,还不如彩云绸庄一个绣娘借的债。”   含山不服气,但她不吭声。   掌柜的也吓到了,他不敢相信地说:“芸凉借了你三万两银子?这也太多了吧!”   “借是她借的,又不是俺编的!”凶汉龇着牙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不是天经地义?”   这话当然没错,掌柜的无话可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道:“大早上就听见喜鹊叫唤,我以为什么好事呢,原是画大饼的来了。”   话音刚落,柜台里走来一个女子,她素纹布裙,头发用块手帕包着,容貌虽不如含山,却也是秀丽动人,但她习惯微抬下巴,显得十分高傲。   她不慌不忙,款款走到凶汉面前:“这位老板,我就是芸凉,你说我问你借了钱?怎么我却不知道?”   她自陈就是芸凉,凶汉好似很意外,愣了愣道:“你是芸凉?你不是应该……”   “应该什么?”芸凉问。   凶汉吸了口凉气,指着芸凉问掌柜的:“她就是你们绸庄的绣女芸凉?”   “是啊,”掌柜的点头,“如假包换。”   凶汉瞬间把霸道收得干干净净,拍拍脑袋道:“啊!我弄错了!对不住啊,对不住!”   这话说罢,他挥挥手抽身便走,带着几个大汉转瞬走了个干净,把屋里屋外的人弄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炸开来似的议论起来。   “芸凉,这算怎么个事?你跟利来钱庄借了钱吗?”掌柜的问道,“我听他们讲,是借了三万两银子。”   “他们凭啥借给我三万两?”芸凉嗤笑,“我若能借到三万两,又何必还做绣女?”   这话很是,掌柜的哈哈一笑:“都说块头大的没脑子,今日见识到了,能闹出如此乌龙还敢开钱庄,那不是哗啦啦地赔钱!”   他边说边摇头好笑,自去招呼客人,小伙计这又迎上来:“芸凉姑娘,二位贵客要扯几尺粉波缎,请你做件衣裙呢。”   含山还没定下请芸凉,听了这话便道:“伙计,她手艺虽好,可是太贵……”   那“贵”字还没说出完全,已经被白璧成拦住了。   “没错,我们想请芸凉姑娘做这件衣裙,”白璧成笑道,“粉波缎这样的好料子,当然要匹配好手艺。”   芸凉打量着白璧成又打量了含山,客气道:“不知二位选的哪一匹粉波缎,要做什么款式?”   伙计早已候在一旁,听到这话便递过一个笸箩,里面搁着三五样花料子,入手轻柔,颜色鲜亮,但都是粉色系,有浅粉有蜜粉,也有十分艳丽的粉紫色。   含山喜欢清浅的,便选了淡如晕红的一块。   “姑娘好眼力,”芸凉道,“粉波缎越浅色的越珍贵,它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走在阳光下,便似湖水起了粼粼波光,颜色越浅效果越好。”   她吩咐伙计去裁料子,又向含山道:“姑娘随我来,一是挑挑衣裙款式,二是量量尺寸。”   “这料子再做了衣裳,要多少钱?”含山不安地问。   “你别管多少钱了,去量尺寸吧。”白璧成轰她进去。   含山无法,跟着芸凉走到后面的房间,却见墙上贴了许多工笔仕女图,都穿着时新的衣裳样式。芸凉让含山选一款,然而含山心里犯难,她并不知哪一款好看。   “你常做衣服的,你知道哪一种好,你给推荐吧。”   “姑娘这样漂亮,穿什么衣裙都好看,但我想问一句,这衣裙做来是姑娘自己穿的,还是穿给别人看的?”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姑娘自己穿的,自然选这款云边裙,腰身略宽,袖窄裙裾小,穿上了自在舒适。若是穿了给外头的公子看,就要选丽人裙,腰窄肩窄束胸宽裙,穿上华美非常,只是穿的人不大舒服。”   “那我要自己舒服的,”含山道,“我可不要穿给别人看,也没人要看我。”   “外头的公子难道不看?”芸凉奇道,“他可是替你付钱的。”   “他可不会替我付钱!若要依我,扯些棉布做衣裳便是,何必要这样华丽的粉波缎?”含山肉痛着打听,“你的手艺加上这块料子,大概要多少钱?”   听说含山自己给钱,芸凉眼神里的清傲散去一半,她迎客从来不笑,这却破天荒地对含山笑笑,说:“既然你不喜欢,又为何跟他来绸庄?”   来绸庄的缘由含山不能说,她正要想个托词,却听外头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我姐姐都死了,你们还在像模像样做生意呢!把门给我关上,把人给我赶光!”   一听到这声音,芸凉原本和缓的神色蓦然紧张起来,眼神也立即变得冰冷。下一分钟,那声音便叫喊着:“芸凉那个贱人呢!叫她滚出来!”   “二小姐,有客人来做衣裳,”掌柜的道,“芸凉在里头量尺寸……”   “还做衣裳?我姐姐死了哎!你们还在不紧不慢地做衣裳!我看你们也是死人吧!”   “二小姐!”掌柜的被骂到莫名其妙,“紫老板早上关照过,铺子不关门照常营业,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含山在里头听着,暗想,这位二小姐应该就是一心嫁给姐夫的韩沅沅。她对韩沅沅可没有好印象,哪有好人抢姐姐的夫君啊?这时候听她声音尖厉,又言辞无理,更加横生厌恶。   “别把什么都推给紫老板!”韩沅沅接着发作,“一个个偷着奸耍着滑,无非不想进园子守丧!可别以为我不知道,眼下先寄着你们的皮!去叫芸凉那个小贱人滚出来!”   她骂得这样难听,含山偷偷看向芸凉,可芸凉虽然冷着脸,却看不出脾气来。她打开一只红漆盒,拿出几根细麻绳,对含山说:“你转过来,我替你量量肩宽。”   含山顺从地背过身去,她感觉到芸凉的手落在肩上,她的手很稳,一根指尖轻点在含山肩头。就在这时,内室的布帘被哗地揭开,韩沅沅盛气凌人地跨进来,看着芸凉恼怒地笑出声来。   “哈哈!你们来看看这个贱婢,她杀了我的姐姐,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做衣裳!”   她边说边狠狠指着芸凉,像要用手指戳芸凉一个透明窟窿,然而她和芸凉之间隔着含山,这让含山先面对了她的手指,先接受了她的怒骂。   含山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二小姐慎言,”芸凉一边摆弄着含山一边说,“大小姐的事与我无关,不要栽赃在我头上!”   “栽赃?呸!”韩沅沅啐道,“昨日晚饭之后,你是不是到深桐院去了?”   “是,”芸凉承认,“是大小姐叫我去的。”   “胡说!我姐姐怎会叫你去内院?你不过是个卑贱的绣女,我姐姐找你做什么?她要做衣裳或者刺绣,只要吩咐下来便是!”   “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倩儿来叫我去的,二小姐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倩儿好了!”   芸凉说罢,小声对含山道:“客人请转过来。”   含山很高兴不必再面对韩沅沅,立即转过身来,再次面对芸凉,她不得不承认芸凉比韩沅沅漂亮多了。韩沅沅虽是小姐,却生得皮肤黑黄,配上塌鼻子细眼睛,算不是丑陋,也实在庸常。   妹妹如此,姐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看来,邱意浓讲韩溱溱求莹霞散变美是没错。   “我是问了倩儿才来找你的!”韩沅沅继续怒斥,“倩儿说了,我姐姐根本没叫你去,是你自己跑去的!”   听到这话,芸凉停下手上的事,慢慢皱起眉头。   “明明是她来叫我的,倩儿为何要撒谎?”   “是啊,倩儿为何要撒谎?倩儿为何要攀诬你?”韩沅沅冷笑道,“你跑到深桐院去找我姐姐,同她说了什么?可是逼她允你嫁给紫大哥!”   “二小姐,我同你说了几千遍,紫老板是绸庄老板,而我是绸庄绣女,我们没有别的事!”   “你们糊弄得了别人,可糊弄不了我,”韩沅沅冷了口吻,“绸庄上下几十个绣女,全都吃住在城外的桑蚕园里,只有你可以住在璋园,这是为何?”   “那是我手艺好,订单多,时常做不完活,老板才许我住在这里。”芸凉冷淡道,“即便如此,我也只是住在店面里,并没有住在璋园之中。”   “仗着有些手艺,就想无法无天了?你要记住,你只是个奴才!是我爹买回来的奴才!”   她无端咒骂,芸凉无话可答,只是仰了仰脖子。   “一个下等贱婢,成天只想勾引人,你的心思我姐姐早看透了!”韩沅沅切齿道,“她不让紫大哥纳你为妾,因此你怀恨在心,将我姐姐毒死了,是也不是!”   “二小姐,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一心嫁给紫老板。”   芸凉淡然讥讽一句,立时将韩沅沅气得蹦了三尺高,她二话不说便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含山,扬手挥了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将芸凉打得头发散乱,半边脸颊红了一片。   “喂!你干嘛打人呀!”含山忍不住道。   “她是我家买回来的奴婢,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必找理由!”韩沅沅恶狠狠回道。   自打芸凉走出来,含山便觉得她带着股清雅高傲的气质,实在想不到这样的人竟是卖身的奴婢。她立时想到了夕桂,心下生出怜惜之意,想替芸凉说两句话,却不知说什么。   “贱婢!不论你素日是何等妖调,如今你害死了我姐姐,我便不能饶你!”韩沅沅蓦然伸手,一把揪住芸凉的头发,“县太爷就在璋园,你且跟我去见官!” 第24章 悦已者容   可怜芸凉被韩沅沅一把扯掉头帕,秀发像鸡毛般散乱开来,适才的得体大方全然不见,只被韩沅沅揪着头倒拖着往外走。看着芸凉要挣又挣不脱,含山着实难以忍耐,放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她!”   韩沅沅是个跋扈惯了的人,哪里肯理含山?她只当听不见,照样扯着芸凉,含山急起来,扑上去拽住她的手臂道:“你放开!叫你放开!”   含山不算娇生惯养之人,因而力气颇大,这时又带了意气,一把将韩沅沅的手扯开,顺便在她胳膊上抓了两道印子。这下可了不得,韩沅沅尖叫一声,虽然放开了芸凉,却一巴掌向含山抽了过来。   这巴掌扇得飞快,含山还在懵着,韩沅沅的手掌已经刷到面前,眼看她要受这一掌,横空里却有人一把捞住韩沅沅,紧接着一个和婉的声音道:“姑娘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韩沅沅在彩云绸庄做威做福,向来是张口便骂抬手便打,这下被拿住了打不下去,于她来说是泼天的耻辱!她横眉怒目,一眼看见白璧成站在面前,虽然握住自己的手臂,他眉宇间没有半点凶狠,依旧温文尔雅。   “什么人!”韩沅沅怒道,“敢管你姑奶奶的事!”   “你是他姑奶奶?你知道他是谁嘛就满嘴胡说!”含山立时嚣张,“他可是清平侯!白侯爷!你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如何敢做他的姑奶奶!”   韩沅沅没学到紫仲俊做生意的本领,但紫仲俊巴结官场的精髓她是学得炉火纯青,一听来的是个侯爷,扬起八丈高的气焰立时便垮了下来,将信将疑地瞅了白璧成一眼。   他看着仿佛是有些来头。   见韩沅沅老实下来,白璧成放开她的手臂,却转眸问含山:“你说进来量尺寸做衣裙,怎么这样久?”   “就是她!”含山指着韩沅沅告状,“她进来捣乱,不让芸凉给我量尺寸!”   白璧成听了,并不理会韩沅沅,却向掌柜道:“彩云绸庄开门做生意,哪能如此对待客人?这却说不过去!”   掌柜听说他是个侯爷,虽不知真假,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行了个大礼,然而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   慢待顾客的可不是他,是韩二小姐啊!   韩沅沅在边上看着,这时候喷得一笑,向白璧成娇声道:“打扰客官做衣裳,的确是本店的不是!但我店里的绣娘有好几位,个个都是裁剪缝绣的高手,这就叫掌柜的另选一位来就是!”   “我不要!我就要芸凉做!”含山不让步,“我买的可是你们店里最贵的粉波缎!不配上芸凉的手艺,我可不放心!”   韩沅沅手臂隐隐作痛,还留着含山两道指甲印呢,她心下恼火,拉下脸道:“芸凉还会杀人害命呢!她做的衣裙,你敢穿吗?”   “你说她杀人可不能红口白牙,要拿出证据来!”含山忿然,“你进来便贱人奴才的骂着,不由分说便指她杀了人,如此横加污蔑,是为富不仁,是欺凌弱女!”   韩沅沅活到这么大,被这样指责还是第一次,她倒抽一口冷气,正要破口大骂,芸凉却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你冲我来便冲我来,不要为难客人!不是说要见官吗?去见就是了!”   她被韩沅沅抓得头发披散,半边脸颊也被打得红肿起来,然而说话时仍旧昂着脸,带着不肯低头的清傲。韩沅沅越瞧她越恼火,冷笑道招呼带来的家丁:“一左一右押住了,把她给我带进璋园去!”   “不必押,我自己会走!”   芸凉梗着脖子说罢,率先向外走去,韩沅沅哼了一声,带着几个家丁也跟着走了。这边含山却急了起来,拉住白璧成道:“侯爷,快快去救芸凉!”   “你究竟要救谁?”白璧成哭笑不得,“是邱意浓还是芸凉?”   “也许他们都不是凶手呢!”含山道,“会不会有第三个人?”   “当然有可能,但邱意浓在莹霞散里加了砒霜,芸凉在韩溱溱毒发前去过她屋里,都有嫌疑。”白璧成道,“赵仵作的尸格也该出来了,不如我们回去罢。”   被韩沅沅闹了一场,掌柜的以为生意泡汤,听说他们要走了,也不敢多说什么。白璧成却摸出一锭银子道:“掌柜的,挑好的粉波缎留在一边,若芸凉姑娘能回来,要请她继续做衣裙。”   掌柜意外之喜,忙问白璧成的住处,只说芸凉做好了便给送去。白璧成心知芸凉没那么快脱身,于是推说自己会来拿,这才带着含山步出彩云绸庄。   “侯爷说不给钱的,怎么又替我给了?”含山笑问。   “不是替你给的,是替你垫的,”白璧成道,“从诊金里扣出来。”   “什么!”含山一听便跳起来,“侯爷拿我的钱买东西,可问过我愿不愿意?粉波缎那样贵,也瞧不出什么好来,就算要做新衣裙,我也不要这个!”   “你有一万两银子可以继承,这才花费多少就着急了?”白璧成奇道,“劝你一句,银子是用来享受的,不是用来存的。”   他倒惦记上一万两了!含山差些气倒,如今别说一万两,连冷三秋的影子也不见,不!就是冷三秋的徒弟,也还有三个没找到呢!   “这粉波缎有什么可享受的?”她不服气,“很好看吗?”   白璧成轻飘飘溜她一眼:“当然,很好看。”   含山还要再辩论,两人已经走到璋园门口,白璧成向含山背心轻轻一推,笑道:“我垫银子的都不急,你急什么?先顾着案子罢!”   含山被他一推送进璋园,也只能收了满肚子的话,先回到前院。陆长留见他们回来,连忙道:“侯爷回来的正好!验尸完毕,赵仵作要讲结果了!”   白璧成颔首,眼光却在人群里逡巡一圈,并没看见韩沅沅和芸凉。   不说要来见官吗?他暗想,见到哪去了。   验尸堪堪结束,赵仵作捧着尸格从白布棚里钻出来,恭恭敬敬呈上道:“耿大人,尸格已填写完毕,紫夫人确系中毒身亡。”   耿予阔展阅尸格,问道:“紫夫人中的什么毒,从速报来!”   “回大人的话,紫夫人面色紫黯,唇部紫黑,手足指甲俱呈青黯色,口眼耳鼻间有血出,眼珠突起,身上亦有青斑,实在是砒霜中毒模样。”赵仵作答道,“紫夫人身边婢女亦说,她昨晚呕吐、腹痛、呕血,与砒霜毒发样貌相同。”   听到这里,紫仲俊一拳砸在茶几上,怒道:“邱意浓这个庸医!他害了我妻性命,必叫他偿命!”   “紫老板说的不对,”陆长留扬声道,“尊夫人虽被砒霜所害,却不能认定是邱意浓下的毒。”   “我夫人全日无事,服下庸医的莹霞散才发作,如何说与他无关!陆司狱,你与侯爷交好,侯爷要找邱意浓看病,你们就这样偏护吗?”   此言一出,满院的目光望向白璧成,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紫老板,这案子还未审出来,先不要往侯爷身上引。”耿予阔假惺惺劝道,“陆司狱言之有理,要定邱意浓的罪,总要有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紫仲俊朗声道,“我夫人的贴身丫鬟倩儿,尚且留着八服莹霞散的纸皮子,我且叫她呈上来!”   他说罢叫唤倩儿,人群里便挤出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身上穿着明缎紫裙,发髻上插着鎏金簪。她上前行过大礼,拿出八张包药的纸皮子,一张张折痕明显,上面还沾着些白色药粉。   “大人,这是我家小姐吃过的莹霞散,她吃一服,我便收着一服,从未错过。”   许照收了呈上,耿予阔拈起看看,见纸皮背面钤着红泥方章,是“回春医馆”,看来的确是从邱意浓那里拿到的。   “这事情倒也好办,”耿予阔道,“去捉一只疯狗来,叫它舔一舔纸皮子,若死了便是有毒,若没死便是无毒。”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人高声道:“不必找疯狗,小民来舔就是!”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被押在廊下的邱意浓,他两只手戴着枷铐,只这么一会儿已经胡子拉碴,看上去很潦倒。   “我开的药,我自己来舔,何必祸害狗子?”邱意浓大剌剌道,“若药里有毒,便叫我立时毒发身死,替人偿命!但是药里没毒,也请各位替我分证清白!”   听他愿意以身试毒,院子里立时炸了锅,有人叫好,有人说神医可死不得,也有人说“他敢舔就不必验了,肯定没有毒”!   一片闹哄哄里,耿予阔“啪”地拍下惊堂木:“本县所在即公堂!公堂之上岂容儿戏!邱意浓,你若投毒杀人,自有王法治你,没有叫你当堂服毒的道理!”   这几句声色俱厉,的确镇住了场子。短暂的安静里,白璧成扯扯陆长留,向他附耳道:“八服莹霞散,紫夫人总不能是一天吃下的吧?”   陆长留醍醐灌顶,起身道:“耿大人!这八服莹霞散并非一次服下,您若要用狗子试毒,就要模仿紫夫人的吃法才是!倩儿,你家小姐吃这八服药,用了几天?”   “每服之间要隔五天,前后用了,用了一月有余。”   “那狗子也要舔一个月的药了?”   有人冒出这句,再度引发纷纷议论。   “倩儿,你之前没说过八服药要吃一个多月!”紫仲俊皱眉,“为何不把事情说清楚?”   “奴婢并非有意隐瞒,”倩儿委屈,“姑爷没问,奴婢也没想到要说。”   “县老爷容禀!”邱意浓立即抓住机会,“这八服药,紫夫人每用一服便要到医馆复诊,请脉之后再调配下一服,我若要投毒害人,试问为何不在第一服便下手,非要熬到第八服?”   “耿大人,砒霜可是剧毒!”陆长留也道,“若是药中有砒霜,一服便可致命,不必八服!”   耿予阔不置可否,又一拍惊堂木:“乱哄哄的成何体统!本官问到谁,谁便回话,其余的不必插嘴!”   陆长留坐下,冲着含山做个鬼脸,低笑道:“大人生气了。”   “他说你呢,”含山煽风点火,“只有你乱插嘴。”   白璧成微咳一声,转眸盯了含山一眼,含山讪讪住口,调开目光东张西望。   “倩儿你来说,紫夫人为何要去找邱意浓看诊?”耿予阔发问。   “小姐听说邱神医有个方子,能让人变美变白,因此去看诊。”   “为了漂亮?是这个理由?”   “是这个理由。小姐花了一百两银子找邱神医看诊,开了八服莹霞散,这药的确是一次只给一服,吃罢了停五天,之后再去看诊,再得下一服。”   “紫夫人吃了前七服药,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比如食欲不振,恶心腹痛,昏沉嗜睡等等?”   倩儿听了,偷眼望向紫仲俊,紫仲俊也似有似无点了点头。   “大人这么一问,仿佛是有的,”倩儿立即道,“每次服药之后,小姐都会说肚子痛,要我替她揉一会儿,有时还要用暖袋敷着,捱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好转。”   “耿大人,这药还是有问题啊!”紫仲俊立即道,“砒霜虽是剧毒,但若分散在八服药里,每次积累在身体里,攒到第八服够了剂量,便能有毒发身亡,这也有可能罢!”   耿予阔问赵仵作:“郎中,可会有此事?”   赵仵作头回听说,这时候为难道:“砒霜与红信石同源,这种矿石容易积滞,也很难排出体外,若说能停留在身体里一月有余,这个嘛……,卑职没听说过。”   “赵仵作说的对!”邱意浓又接上话,“小民之所以嘱紫夫人吃一服停五日,就是为了让她服下的砒霜……”   他忽然缩住话头,眼里泛起惊恐之色。   “为了什么?你怎么不说了!”紫仲俊直跳起来,“邱意浓,你终于承认了,你在药里放了砒霜对不对?你领牌子开馆,本该治病救人,不料却在药里放砒霜,你,你……”   耿予阔一拍惊堂木:“押上来!”   众衙役齐声应和,拖起邱意浓排众而出,推着他跪倒在耿予阔的桌案之前。   “你既然数次要插话,本县这就问你的话!”耿予阔又一拍惊堂木,“邱意浓,你给我从实招来,开给紫夫的莹霞散里,有没有放剧毒之物砒霜!”   邱意浓简直悔断肠子,深恨自己嘴巴太快,把实情给说了出去,他不知该怎么办,忍不住望向含山。含山只得拽拽白璧成,悄声问:“侯爷,这可如何是好?”   “他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不能狡辩。”白璧成正色道,“但他没做过的事,那就是没做过。”   他说这两句话,仿佛特意加了些中气,叫声音远远传出去,让跪倒在地的邱意浓听得清清楚楚。   邱意浓立即镇静下来。   “大人,砒霜虽是毒物,但也有药效,微量砒霜可使皮肤变细变白。莹霞散中的砒霜分量细微,一服隔五日,待毒性全部排出后再用下一服,按这法子用药,绝不会出事的!”   “大胆!本朝禁止买卖砒霜,凡要购买此物,需到县里开准用条子,你回春医馆擅用砒霜为药,有没有在衙门报备?”   “这……,”邱意浓泄了神气,“砒霜是小民私下找何猫子买的,的确没有报备,但是……”   “你再莫但是!”耿予阔指他道,“私用毒物在前,投毒于药在后,只这两条,你已是罪无可恕!”   “冤枉啊!”邱意浓急道,“紫夫人明知莹霞散里有砒霜,却逼着小民给药!她威胁小民,如若不给,就把我私用砒霜的事告到衙门去,小民也是没办法,只能答允她。”   “你胡说八道!”紫仲俊指了他喝道,“我夫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吃砒霜!你这是含血喷人!”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个尖厉的声音道:“紫大哥,姐姐为什么要变白变美,你难道不清楚吗?若非为了留住你的心,她又何苦自甘服毒!” 第25章 另有真凶   这把尖厉的声音一出来,白璧成和含山都知道,是韩沅沅来了。果然韩沅沅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身后跟着被家丁押住的芸凉。看着头发被扯乱却依旧昂着下巴的芸凉,原本盛气凌人的紫仲俊不由变了脸色。   “民女韩沅沅,见过耿大人。”韩沅沅放声道。   南谯县不大,彩云绸庄又是大生意,耿予阔常与紫仲俊往来,因而认得韩沅沅,此时便道:“二小姐免礼,你说下毒的另有其人,不知是何人?”   韩沅沅撩起裙子,跪在地叩了两个头,仰面道:“求大人替我姐姐做主!真凶便是彩云绸庄的绣女芸凉!”   “芸凉?”韩知贤装模作样,“你姐姐是她害的?”   他话音刚落,偎在他身后的紫耀庭忽然放声大哭,六岁幼童脆亮的哭声响彻庭院,一想到他刚刚失去母亲,在场众人都觉出几分酸楚。   “庭儿莫哭。”韩知贤哄道,“大老爷坐在堂上,很快就把害你母亲的人捉出来!”   他一说这话,紫耀庭哭得越发响亮,几个婆子要去抱,他也只管挥舞小胳膊小腿踢踢打打。这要换了平常,紫仲俊早已上去训斥,甚至要打几巴掌叫他听话,可他小小年纪失了母亲,实在叫人心痛,紫仲俊也不舍再责罚。   耿予阔现场审案,不能由着孩子哭闹,韩沅沅先看不下去,跺脚道:“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快些将他抱起来,堵了嘴送到内院去!耿大人在此公干,怎能由着他哭闹!”   话虽无情,却也是实情。韩知贤挥手,示意婆子抱走紫耀庭,上来的婆子二话不说,先去捂紫耀庭的嘴巴,即便是六岁小儿也不肯受此摆布,紫耀庭急得乱挣乱扭,哭得越发撕心裂肺,叫人不忍心听下去。   “你们总是提他娘,他如何能不哭?”跪在地上的芸凉忽然说,“你们要哄着说,他娘没有事,他自然就不哭了。”   婆子满头大汗,听见了便学腔道:“小公子,你娘没有事呢,天这么热你不要哭,叫你娘听见要心疼呢!”   果然一说“娘没有事”,紫耀庭打着噎止住了哭声。韩知贤忙让抱他回去,然而紫耀庭却不要,他满院子乱跑躲着,后面跟着两个婆子东一扑西一扑,好容易要捉住了,紫耀庭却一把抱住含山的腿,小身子紧紧贴着含山。   含山吓了一跳,对她来说,小孩子和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都是身子软软的活物,她被贴着却不敢动,好像动一动就能伤到紫耀庭。   “你不要抱着别人,”婆子急道,“快跟我走。”   她伸手来拉,紫耀庭却死死箍着含山,婆子没办法,只得来掰紫耀庭的手指。看着那只小手被掰得指头翘起来,再想到他刚刚没了娘亲,含山忍不住道:“你们不要掰他的手,他会疼的。”   婆子一愣,紫耀庭的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不是哇哇大哭,是默默流泪。含山忽然想到了自己,没娘的孩子有成百上千的可怜,却只是说不出来。   她一时冲动,搂住紫耀庭柔声道:“姐姐送你回屋好不好?”   紫耀庭仰起脸看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纵然紫仲俊不喜欢含山,但以现在的局面,只要紫耀庭肯安静回去就好,因而他也未阻拦,眼看着两个婆子跟着含山和紫耀庭往内院走去。   可这一幕落在韩沅沅眼里,却叫她心里惊了惊。白璧成在院中有座,这事提醒了韩沅沅,他十九就是含山所说的清平侯,平白无故得罪了侯爷和他的婢女,这事……   “二小姐,”耿予阔打断韩沅沅沉思,“你起来说话,你要状告何人?”   韩沅沅称谢起身,指着仍旧跪着的芸凉道:“这个贱人勾引紫大哥,想要做妾室,只是我姐姐不同意,便让她怀恨在心,终于下了毒手,毒害了我姐姐!”   “沅沅!”紫仲俊皱眉道,“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我有证据!昨日晚饭前后,只有她进了深桐院!”   “二小姐,我说过了,是大小姐叫我去的!”芸凉不卑不亢道。   “撒谎!”韩沅沅怒道,“小倩!你来说!是我姐姐叫她去的,还是她自己去的!”   小倩早已缩在人后,这时候被韩沅沅点名叫着,只能瑟瑟发抖跨出来,要说话又不敢说话,只是低头咬嘴唇。   “你说啊!”韩沅沅瞪眼睛,“哑巴了吗!”   “沅沅!”紫仲俊不满,“你不要这么凶,会吓到她!”   “紫大哥,在这彩云绸庄里,除了姐姐和我,你还有不关心的女子吗?”韩沅沅酸溜溜道,“连个小婢女你都要护着!难怪姐姐成天以泪洗面,还要为了变美去吃带砒霜的药!”   当着南谯县官员、保甲和邻居,被韩沅沅这样指责,紫仲俊实在是下不来台。但碍于韩知贤的面子,他也只能忍着怨气默然不语。   “倩儿,你还不说吗!”韩沅沅接着凶狠道,“再不说实话,瞧我把你的嘴撕烂!”   倩儿吃了一惊,忙道:“是芸凉来找大小姐的!”   这话说出来,紫仲俊先是一惊,昨晚他盘问倩儿,倩儿分明说是韩溱溱召见芸凉,这如何变了?他疑惑着望向韩知贤,却见岳父紧盯着耿予阔,眼里透出深沉的光。   紫仲俊立时便明白,韩知贤与韩沅沅早有串通,逼着倩儿改口供,要把这事做到芸凉头上。他心惶急,正要站出去说出真相,腿却似被千金所绊,只是迈不动。   他如今的产业的确厚实,但这行里许多人脉都靠韩知贤引荐,生意人以诚信为本,紫仲俊如若为个绣女与韩知贤作对,会被扣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也会被孤立。   到那时候,彩云绸庄的果实,就要被韩知贤轻易摘去。   想到倾注心血的绸庄帝国,紫仲俊犹豫了,他有些恨自己,眼看着芸凉被污蔑,却没有勇气帮她分证,然而即便是恨着,他也只是沉默在原地。   “听听!是谁在撒谎!”韩沅沅已经得意起来,“倩儿你接着说!芸凉找我姐姐何事!”   “因为,因为……”倩儿结巴着说,“我也不,不大清楚,就是听见她们,她吵得很厉害,听见……”   她边说边抖,说到最后抖得筛糠也似,白璧成忽然插话道:“倩儿,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想好再说。”   他声音温和,声量也不大,却让院子安静下来,而他身份贵重,谁也不敢拦着他说话,耿予阔也只能侧耳静听。   “紫夫人已把莹霞散吃到第八服,她向来在何时服药?”   “夫人服药在晚饭过后,总要有半个时辰。”   “是你给她煎药吗?煎过的药渣、用过的药罐,可都在吗?”   “莹霞散是粉剂,不必煎煮,只需用热水冲开就是。”倩儿答道,“但是用过的药碗昨日便清洗了。”   “那么芸凉来时,紫夫人吃过药吗?”   “还没有。”倩儿想了想,“奴婢送进当归补血汤、莹霞散和汤碗,外头婆子就说芸凉来了,她于是叫我出去。”   “那么芸凉走后,紫夫人吃了药没有?”   “我进去时,桌上只剩两个空碗,大小姐喝了汤也吃了药。”   “她吃药不需要你冲服伺候吗?”   “大小姐服用莹霞散向来自己动手,每回都叫奴婢下去的,并不用奴婢伺候。”倩儿解释道,“粉剂只需用开水调开,大小姐每回吃罢就睡了,因此不需奴婢在跟前。”   “这么说来,昨晚她吃药提前了,是也不是?”   倩儿想了想:“大人这么一说,仿佛是的。”   “我再问你,那碗当归补血汤,紫夫人是每晚都喝吗?”   “是,大小姐吃了有两年了,每晚都是那个时辰用的。”   “也就是说,紫夫人服用前面七服莹霞散,也是先用了当归补血汤,睡前再服用莹霞散,可是这样?”   倩儿不知他要问什么,却也只能答道:“是。”   “既是如此,第八服莹霞散为何要提前服用,而不是留到睡前?”   “这……,”倩儿愣了愣,“这个,奴,奴婢不知。”   “是紫夫人要你提前送去的,还是你主动提前送的?”   “是,是大小姐叫我送的。”   “紫夫人忽然改变习惯,总要有个理由,”白璧成沉下声道,“倩儿,昨晚与紫夫人有接触的可不只有芸凉,还有你!也就是说,你也有投毒害人的嫌疑!”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拔高,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大刑了。倩儿吓得叫了起来:“奴婢冤枉啊!大小姐就是奴婢的靠山,奴婢为何要害她啊!”   “你若不说清楚,谁也救不了你!”白璧成正声道,“我再问你,你为何要提前送去莹霞散!”   “是大小姐叫我送的!”   “她为何叫你提前送!”   “她说,说芸凉马上要来了,让我把药拿去让她先吃了,吃完了再找芸凉慢慢算账!”   倩儿一口气说下来,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满院已是议论纷纷。   “倩儿,你说谎了,”陆长留叹道,“你刚刚说是芸凉找来的,这时候却说紫夫人知道她要来,紫夫人为何能知道?”   倩儿一怔,情知自己说错了话,急得汗如雨下。   “倩儿,谎话说多了终究要露馅。”白璧成放缓语气,“紫夫人在晚饭后中毒,这时段与她共处一室的都有嫌疑,你自己的嫌疑尚未洗清,就要变着花样替别人撒谎,到头来只能百口莫辩!”   这话醍醐灌顶,倩儿忽然清醒了:“大小姐突然出事,奴婢心里慌了,因此记错了事情,昨天是大小姐叫芸凉去问话的。”   她越说越低声,紫仲俊却松了口气,卸下千斤负担。   “这么说来,芸凉说的都是实话啊!”陆长留补充道。   “仅凭这一件事,就说芸凉说的都是实话,那也太武断了,”韩沅沅冷笑不服,“大人还是先问问芸凉,她和紫大哥究竟是什么关系罢!”   “二小姐稍安,”白璧成不肯顺着她走,“我这还有两句话,想再问问倩儿,晚饭前后到过紫夫人卧房的,除了芸凉还有别人吗?”   “没有别人,大小姐最讨厌晚上被打扰,没人会这时来烦她。”   “耀庭小公子呢?他不同夫人一处用饭吗?”   “小公子向来跟着婆子用饭的。”   “好,”白璧成点了点头,“我问完了。”   “侯爷问完了,我却有一事好奇,”陆长留接上话道,“芸凉,紫夫人叫你前去,究竟说了什么?”   “她想做一对鸳鸯交颈的枕套,吩咐我去做。”   “你撒谎!”韩沅沅立即道,“我姐姐要枕套,只消让倩儿吩咐绣房便是,鸳鸯交颈更是寻常花色,哪个绣女都能做得,何必巴巴地召唤你?”   “不管你怎么想,我说的是实话。”芸凉漠然答道。   “屋里只有你两个人,我姐姐已经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韩沅沅怒道,“推断不合理,说明你在撒谎!”   “二小姐为何死盯着我不放?”芸凉忍无可忍,“紫老板不肯娶你过门,是大小姐拦着不许,又与我何干?”   她这话戳中韩沅沅的心窝,当着众人揭了她心底的疮疤,韩沅沅霎时脸皮紫胀,转头便扑到韩知贤面前,放声哭道:“爹爹!女儿竟被贱婢羞辱!女儿也要跟着姐姐去了,女儿不活啦!”   韩知贤被她闹得无法,便指了芸凉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同二小姐说话!”   这话方罢,他呼吸一窒,伸手捂紧前胸,脸上痛楚万分,整个人歪身子便倒,众人发出惊呼,韩沅沅吓得不敢哭叫了。   邱意浓看得真切,叫一声“不要动他”,起身便跑到韩知贤身侧。也算衙役见机快,立即替他解了镣铐。邱意浓搭脉后摸出随身荷包,拽出内芯捂在邱意浓鼻下,叫道:“老爷子,用力吸,用力吸两口气!”   韩知贤恍惚照作,连吸几口之后,胸痛忽然缓了缓,像是被大石块压着的前胸也跟着松了松。邱意浓抬起脸,冲着紫仲俊道:“去找一副针来,我再给他扎几针,应该无事了。”   紫仲俊连忙答允,吩咐人飞奔到街上医馆去借一套针来,等着邱意浓施针的当口,耿予阔叫来紫仲俊,道:“紫老板,这又推出个芸凉来是何故?”   紫仲俊一肚皮的话,当着一院子的人哪里敢讲?只能连连拱手:“耿大人,无论如何您要为在下做主啊!”   耿予阔叹一叹,拈了胡子道:“此案线索零乱,今天只能到这里了,等找足了证据,来日再升堂罢。”   紫仲俊称是,要送耿予阔出门。耿予阔却道:“你不要只顾着我,也送一送白侯,知道吗?”   紫仲俊立时明白,连忙道:“大人放心,在下懂得了。” 第25章 玉兰糖糕   前院闹得鸡飞狗跳时,璋园的后院却安静得仿佛一座空园。彩云绸庄上上下下都跑去看热闹,连个看门守户的都没留。   跟着紫耀庭的两个婆子一边抱怨一边领路,含山听了一会儿,嘴甜甜地打听:“婶娘,你们家的称呼为何这样乱,有的叫小姐,有的叫夫人,这究竟谁是主家呀?”   “这家里是有缘故的,也难怪姑娘听着乱。”一个婆子笑道,“按理说呢,紫老板是入赘的,称呼都该跟着韩家这边,可是您也看见了,璋园和绸庄都是紫老板建的,仆役奴婢也是紫老板雇的,是以之前韩家的叫小姐姑爷,我们后来的称呼老板夫人。”   “原是这样,”含山捏了捏紫耀庭的小手,又问,“不对啊,紫老板算是入赘的,小公子应当姓韩才是。”   “可是呢!但韩老爷子开明,说小公子是长子,先跟着姓紫,往后的孩子无论嫡庶,那都得姓韩。”   这么听来,韩知贤还挺宽厚的,拿出家业成就了紫仲俊,也愿意替他留个后,如此家风如何养出韩沅沅那样刻薄不讲理的?含山想到她就要皱眉头。   她们转过一片竹林,前面便有个敞亮院子,走进去花木葱茏,墙角两株高壮的梧桐,亭亭如盖洒下一地浓荫,它们掩映着的五开间大房子显得幽静雅致。   “这就是深桐院,璋园里最好的院子,给夫人住的。”婆子叹道,“只是紫老板很少过来。”   “紫老板既无妾室,又不肯过来住,那他每夜住在哪里?”   “肯定在玉晴楼!紫老板沉迷花魁碧柳,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婆子叹道,“男人只要有钱,养家里养外面都一样,夫人何必不许紫老板纳妾!”   “昨晚紫夫人毒发时,紫老板也不在家里吗?”   “不在。”婆子神秘摇头,“起初只当是胃气痛,后来倩儿说夫人痛得打滚,大口大口吐血块,才慌了神去请良医馆请大夫,又差人去找紫老板!等他赶回来时,夫人已经不中用了。”   她说罢了,却又笑笑道:“咱们也不是很清楚,昨晚小公子睡得香,咱们可不敢乱跑看热闹。”   她刚解释到这里,紫耀庭打了呵欠:“我困了。”   “那赶紧上屋里睡觉罢。”   婆子说着要来拉他,紫耀庭却紧拽着含山不放手,两只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含山心软,只得说:“姐姐陪你进去睡,好不好?”   紫耀庭点了点头。   含山牵着他要进正屋,却被婆子拦下了:“姑娘别往那边去,那是夫人住的地方,小公子住在底下厢房里。”   含山没懂什么意思,已被婆子领着到了廊下厢房,那说是厢房,其实像是杂物房,背阴,还有些发潮,屋里一股湿答答的馊味。   屋子也很窄,靠墙摆着小床,是紫耀庭的,打横搁了张大床,应该是两个婆子睡的。含山牵着紫耀庭走到床前,见小床上的被褥黑乎乎的,也不知多久没洗过,紫耀庭却不管,脱了鞋便躺了上去。   “姐姐别走,”他哀恳地看着含山,“姐姐陪着我。”   含山被彻底打败,只得答应了,紫耀庭这才安心闭上眼睛。两个婆子切切喳喳商量了一下,走过一个来同含山讲:“姑娘,我们两个昨夜里折腾到现在,水也没顾上喝,现在饿得眼睛发黑。烦您看着小公子,我们去弄碗面吃。”   事到如今,含山也只能点头答允,请她们只管去。   两个婆子刚走了不多久,紫耀庭却睁开眼睛,道:“姐姐,我也饿了,我也想吃东西。”   “你要吃什么?也要面条吗?”含山忙道,“我这就叫人来,去给你下面条。”   “我想吃糖糕。”紫耀庭奶声奶气道,“娘有好吃的玉兰糖糕,你去帮我拿好不好?”   “好啊,你说糖糕在哪里?”   “我带你去,但是你来拿糖糕,”紫耀庭坐起身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你拿的,不是我拿的,好不好?”   他吃了糖糕,还要赖在含山身上,含山哭笑不得,然而怜惜他刚刚丧母,便点头道:“好!”   紫耀庭开心极了,他蹦下床来,领着含山走到小床对面的墙边,一把拉开遮挡的布帘,露出半人高的红色小门。他又蹲下身,在墙缝里抠摸半天,找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小锁,这才开门跨进去。   含山弯腰跟进去,里头是个库房,堆着冬天用的熏笼炭斗、闲置的屏风几案,还有各色盒子以及杂物。紫耀庭熟门熟路穿行杂物,不多时走到另一侧小门前,他冲含山招了招手,自己先跨了出去。   含山这一脚跨出去,看见了满满的人间富贵,兽首铜炉留着袅袅余香,地上铺着金丝羊毛毡,窗上镶着细软银红纱,一片片帐缦都是上好的云罗缎,榻桌椅几皆是红木酸枝,更不必提各处的骨董摆设。   “这是你娘的屋吗?”含山问道。   紫耀庭点头称是,带着含山穿过珠帘往里走,含山一路细瞧,这屋子虽然华贵,却凌乱不堪,茶碗杯炉胡乱扔着,桌布歪斜,绣墩倒在地上,可见昨晚的忙乱。   内室更加凌乱,床上的被褥拖在地上,衣柜大开着,衣裙拖曳出来,一只脸盆翻倒在地,倒出来的水浸湿了羊毛毡,妆台上也是胡乱搁着首饰插戴,好似来不及收拾一般。   含山生怕紫耀庭触景生情,然而紫耀庭毫不在意地跨过衣物脸盆,打开床边的柜子,指着高处一只瓷罐道:“姐姐,玉兰糖糕在里面,你拿给我。”   含山走过拿下瓷罐,里面果然放着几块糖糕,糕面上印着玉兰花,撒着糖霜。含山拿出一块看看,犹豫道:“这屋里的东西能吃吗?你娘昨晚刚在这里中毒。”   “能吃,”紫耀庭高举双手,“姐姐快给我。”   含山无法,将糖糕递给他,紫耀庭便像得了宝贝似的,抓起来便往嘴里塞,转瞬便吃了三个。含山更觉得他可怜,心想这孩子不知饿了多久,也没人顾上给他弄吃的。   “你噎不噎?姐姐给你弄点水喝。”含山问道。   紫耀庭点了点头,拉着含山走到外间,自己在桌边坐好,却指着帘缦之后说:“那里面的水罐里有水。”   含山依言走进去,那里面却是个抚琴的所在,地上一只矮几上搁着瑶琴,四周有香炉、琴谱,以及陈设着玉碗瓷瓶的博古架。含山目光所及,却见瑶琴边搁着一只黑色的水罐,她捧了起来,心下却生疑,暗想水罐为何会放在琴边?   也许昨晚太过忙乱,什么东西都乱放了,含山转身往外走,脚下踩着什么硬物,她低头一看,却一片碎玉,上面还有个活环,应该是一个玉瓶的耳朵。   含山拾起玉片左右看看,果然一只方斗玉瓶从博古架上掉下来,跌作几片,溅得到处都是玉沫,好在这是玉碎不是瓷碎,否则只怕要戳伤脚掌了。   她暗道侥幸,抱着水罐走出去,倒了半杯却问:“这水能喝吗?”   “能喝的,”紫耀庭很肯定,“这水里可没有毒。”   含山见他吃了那么多糖糕,又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天,很怕他缺水中暑,只得将水递给他。紫耀庭着实渴了,接过便喝,小手里攥着的半块糖糕滚到桌下。   “哎呀,这可不能乱丢。”   韩溱溱死在这里,南谯县只怕要来看现场,到时候发现半块糖糕,那可是给破案找事情干?糖糕已滚到桌下,含山只得低头钻进去拾,不料看见桌腿上夹着个纸袋子。   那袋子半个手掌大小,用的硬纸,挺括地夹在桌缝里。含山一时好奇,伸手拽下纸袋,袋子是空的,但余着些白色粉末。   自从在许宅误挑香膏立了功,含山隐隐相信自己也有“刑狱天赋”,否则怎能出手便拿到关键证据?这纸袋子戳在这格外扎眼,仿佛在提醒含山,它也是关键证据。   “侯爷说过,简单的人直觉准确,”含山想,“我得相信,我就是简单的人。”   她取下袋子掖在怀里,捡起半块糖糕钻出来,见紫耀庭已经吃饱喝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小公子,你娘住得屋多么好,宽敞明亮又有好吃的,你怎么不跟你娘住呀,”含山问,“你那小屋又黑又潮,哪里比得上这里?”   “我娘说她夜里睡不好会头痛,怕我吵着她,就不许我跟她睡呢。”紫耀庭眨巴着大眼睛回答。   “是你小时候太调皮,夜里总是吵闹,才让你娘落下头痛的病根?”含山笑道,“是不是这样?”   紫耀庭却认真地摇头:“我小时候也不和娘睡,从来不和娘睡。”   含山的笑容僵了僵,她想起娘亲过世时,她也只有四五岁,那场景她到现在都记得,蓝姑带着师父和洪爷匆匆而来,他们关上了门,把含山留在院子里,没过多久,屋里便传来蓝姑撕心裂肺的哭声。   娘亲就这么没了。   可是在含山的记忆里,她娘虽然身子不好,却一直带着她睡觉,晚上偎在娘的身边,不管外面是刮着呜呜咽咽的风,还是下着哗哗啦啦的雨,甚至天上的雷公电母嘁哩喀喳的闹起来,含山都是不怕的。   她叹了口气,托腮帮子望着紫耀庭,什么样的娘,会把孩子丢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呢。   ******   风十里跟着倩儿找到含山时,两个婆子已经吃完面条回来了。紫耀庭闹了大半天,又吃饱喝足,回到小屋便睡着了。   含山可以脱身,跟着风十里走出来。   “耿大人下令押后再审,侯爷和陆司狱要走了,在等你呢。”风十里大步向前,“走快些罢。”   “那邱意浓呢?芸凉呢?都放了吗?”   “怎么能放了?都收监了!”   两个人都抓了?   含山不通律例,也不知道该不该抓人,只得跟着风十里奔到门口,白璧成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含山攀上车去,没等坐稳就问:“侯爷,韩溱溱是芸凉害的吗?”   “还不知道。”白璧成仍然握着他那本书,“如果紫仲俊对芸凉动了心,韩溱溱又妨碍芸凉嫁给他,那芸凉就有杀人的理由。”   “侯爷说的不对,”含山纠正,“紫仲俊对芸凉有杂念不叫理由,要芸凉想嫁给紫仲俊,那才是理由。”   白璧成微有触动,抬眸看看含山。   “侯爷先入为主,觉得婢女一定想嫁入富贵门,但事实上或许相反,芸凉并不想嫁给紫仲俊。”   “有这种可能吗?嫁给紫仲俊,她不必每日做活,也可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当然有可能!比如说我!如果有机会嫁入侯门,我也是绝对不肯的,”含山以手指胸,说得很认真,“我可不愿为了个男人,成天三妻四妾的斗来斗去!我宁可做绣女,凭手艺吃饭!”   白璧成嘴角掠过一朵笑意:“放心吧,你没有机会。”   “侯爷!”含山皱眉,“我们在讨论案情,不是讨论我!”   “好,是我打岔了,”白璧成合起书卷,“不过你提醒了我,这案子还有点可能性,不是芸凉想嫁,只是紫仲俊想娶。”   “那是紫仲俊有杀妻的理由!”芸凉两眼放光,“所以他千方百计想要嫁祸给邱意浓!”   可这话刚说出来,她又懊恼道:“不对,带庭儿的婆子说了,昨晚上紫仲俊不在家,被找回来时韩溱溱都快不行了。”   “那婆子还说什么了?”白璧成问。   含山将婆子说的话都讲了,末了却道:“我还发现两桩奇事,第一件,是这个纸袋子,它夹在桌腿的缝隙里。”   白璧成接过仔细翻看,又打开望望里面,接着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它是不小心夹在桌子下面的,还是被认真放在那里的?”   “是认真放的,若非存心,这袋子可固定不住。”   “好,先搁在我这。”白璧成将袋子夹进书里,“第二件呢?”   “韩溱溱只有紫耀庭一个儿子,待他并不好。她的屋子华丽舒适,紫耀庭却和两个婆子挤在又黑又破的厢房里。紫耀庭说他从小到大,韩溱溱没带他睡过觉,说是睡不好会头疼。”   白璧成听了,沉吟不语。   “哪有母亲嫌孩子吵闹,就不肯带孩子睡觉的?我娘打小就带着我睡,侯爷,你娘是不是也这样?”   白璧成望她笑笑:“我娘去世时,我还没有记忆,我是跟哥哥嫂子长大的。”   “啊?侯爷很是可怜,”含山表示同情,“你哥便罢了,你嫂子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恰恰相反,我嫂子待我极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恩情我是不能忘的。”白璧成露出向往,“说起来,我好久没看见他们了。”   “他们在哪里?你为何不去?”含山管闲事的血脉又被激活,“你是不是怕毒发了吓着你兄嫂?我同你讲侯爷,以前没有办法,但现在有了我……”   没等她吹完牛皮,马车不知不觉停了,陆长留一把揭了帘子,探进脑袋来说:“侯爷,到驿馆了,咱们商量一下彩云绸庄的案子罢!”   自从破了许宅案,陆长留对探案更加热情高涨,含山却暗中撇嘴,想他可真能蹭,全蹭着白璧成替他破案呢。 第27章 嫌疑者五   车轩在驿馆翘首以盼,盼了一上午,好容易见白璧成带着几个人走进跨院,他忙不迭地迎上去:“侯爷回来了?这么热的天可没中暑罢?小的准备了凉凉的绿豆汤,侯爷快进屋用一碗罢。”   “凉凉的绿豆汤?”含山感兴趣,“搁糖了吗?”   “搁不搁糖与你何干?”车轩没好气,“这是伺候侯爷和陆大人的,可没你的份!”   “我说了要喝吗?”含山回嘴,“我是提醒你,侯爷咳症未愈,不能吃甜的!”   车轩一愣,他往绿豆汤里搁了不少糖,因为白璧成爱吃甜的。白璧成冷眼旁观,瞧他一本正经低眉寻思,情知车轩又被忽悠住了。   “你去给含山盛一碗来,多搁些糖。”白璧成吩咐。   “侯爷!这……”车轩不乐意。   “叫你去就快去!风十里也要的,你自己也喝点避暑。”   白璧成说着话脚步不停,已经走进屋去了,含山得意洋洋地冲车轩笑一笑,也跟着进屋去了。   “什么人啊!”车轩喃喃自语,“侯爷怎么就被迷了心窍,处处听她的话?”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他只得悻悻转身,给含山盛绿豆汤去。   陆长留不在意绿豆汤,他进了屋便道:“侯爷!您说这案子究竟是谁做的?”   白璧成自去脸盆里洗了手,之后坐回榻上,喝一口车轩备下的绿豆汤,这才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会是谁?”   “不是邱意浓就是芸凉!但邱意浓没有杀人的理由,芸凉却有,我认为是芸凉!”   “你没证据,为何就咬定是芸凉?”含山不服气。   “要证据也容易,”白璧成道,“官府不许自由交易砒霜,老百姓买来药老鼠,只能去良医馆或有准入的医馆,还要保甲的条子。”   “是!只需将这些医馆查一遍,瞧瞧有没有保甲开给芸凉的条子!”陆长留两眼放光,“此事我叫许照去办!”   “要查就不能只查芸凉,有嫌疑的也并不只是邱意浓和芸凉,”白璧成道,“我觉得有五个人。”   “哪五个?”陆长留一愣。   “邱意浓、芸凉、倩儿、紫仲俊、韩沅沅。”含山扳着指头数罢,问,“侯爷,我说的对不对?”   “很是,”白璧成微笑,“你再跟我两天,可以去大理寺了。”   “为何是这五个人?”陆长留还是不懂,“倩儿当晚接触过韩溱溱,那也就罢了,可紫仲俊并不在家里,韩沅沅也没去过深桐院,他俩没有动手的机会啊!”   “投毒未必要亲自动手,”白璧成道,“他们能叫倩儿说谎,为何不能叫她投毒?我看倩儿的穿戴比婢女婆子高一等,甚至比含山还讲究些,想来她受的赏钱比别人多。”   含山瞧瞧自己的布裙,暗想,我这身衣裳有那么不堪吗,让他走哪都惦记着!   陆长留顺着白璧成的话想了想,又问:“是紫仲俊和韩沅沅联手的,还是其中一个单干的?”   “他们不可能联手,”白璧成道,“韩沅沅押着芸凉出来时,我看紫仲俊变了脸色,中间倩儿说谎时,紫仲俊也是坐立难安,他应该是护着芸凉的,韩沅沅却要置芸凉于死地。”   “紫仲俊想纳芸凉为妾,韩沅沅想嫁给姐夫做平妻,他俩的想法都不能实现,因为韩溱溱不同意!”含山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是他俩联手杀了韩溱溱,然后各取所需?”   “若是这样,韩沅沅就不会咬出芸凉来。”白璧成道,“若有同盟在前,她翻脸这么快,就不怕紫仲俊把事情抖出来吗?”   “有道理!若是倩儿下的毒,肯定是其中一个支使的,”陆长留分析,“让许照排查购买砒霜的人,要带上紫仲俊和韩沅沅才好。”   “韩沅沅买砒霜或许能查到,紫仲俊就很难了。”白璧成道,“他手下人多,随便叫人去买就是,想用这条线查他不切实际。”   “我看紫仲俊最有可能,璋园的婆子说,紫仲俊在外头有许多相好,其中最喜欢的是玉晴楼的碧柳!”含山提醒,“侯爷可曾记得,邱意浓说他之前制过一次莹霞散,是给玉晴楼的花魁,那说不定就是碧柳!”   “我知道了!”陆长留立即受启发,“紫仲俊故意让碧柳说出莹霞散,叫韩溱溱去找邱意浓求药,再用砒霜杀了她,最后把罪名推在邱意浓身上!”   “也是一条思路,”白璧成沉吟一时,道,“还是要见见邱意浓,我有许多事问他。”   “这个好办,”陆长留大包大揽,“我让许照去安排!”   白璧成正要说话,却听风十里在外禀道:“侯爷,紫老板在跨院外候着,说要见您。”   紫仲俊来了?他来干什么?   “请他进来。”   白璧成吩咐罢了,却向陆长留和含山道:“你们避一避。”   ******   紫仲俊跨进屋里,见白璧成坐在紫檀木榻上,正在提壶斟茶。   “小民紫仲俊,见过侯爷。”   他老实行礼,又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白璧成威名在外,为人却温润有礼,他身子清瘦,气场却静稳强大,此时他垂眸提壶,并没有看紫仲俊,紫仲俊却觉得满腹心思都被看光了。   他连忙敛眉低眸,不敢再偷看。   “紫老板免礼,”白璧成搁下茶壶,“请坐。”   紫仲俊斜身在圈椅坐下,堆笑道:“侯爷,听耿大人说您身子骨不大好,近来是否在吃药?这药与茶有否冲撞?”   “我确有沉疴,但未曾吃药。这次到南谯来见了邱神医,还没吃到一服药呢,他先被捉了进去。”   “说到邱意浓,此人实在是个骗子,一心只想要钱!”紫仲俊恨恨道,“侯爷莫要听外头乱传,那些称呼他神医的,都拿着他的赏钱替他宣扬!”   “竟有这事?”白璧成惊讶,“紫老板可有证据?”   “这要什么证据?您瞧瞧他的半仁心房!为何是半颗仁心,他自已可是说的,另半颗心是用来挣钱的!”   “只要有神技,也该他挣钱。他在南谯治好不少人,否则发再多赏钱,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这人即便有医技,却无医德!他明知砒霜有毒,还要弄个莹霞散来害人,岂不是眼里只有银子?”   这话也不错,白璧成点了点头,并不反驳。   看见白璧成首肯,紫仲俊生出勇气来:“侯爷,如若纵容此人,以后毁在他手上的人命,可是不计其数啊!”   “紫夫人吃了七服莹霞散都没事,到了第八服出事,也不能肯定是莹霞散的问题。”   “但也不能说,它就没问题啊!”紫仲俊急了起来,“前七服药性累加,到了第八服发作出来,这也是有可能的!”   “只有找到真正的凶手,才是为紫夫人申冤。”白璧成宽慰道,“紫老板,除了邱意浓,尊夫人还与何人有过节?”   “不曾!”紫仲俊一口咬定,“小民从未听说过!”   白璧成暗想,他白天忙着生意,晚上忙着眠花宿柳,根本没时间关心韩溱溱,也不会知道她的事。   他换个角度问:“二小姐一口咬定投毒的是芸凉,这是为什么?”   “唉!一说到此事,小民也是自责不已。”   紫仲俊长叹一声,将自己与芸凉的过往说了,道:“小民十分了解芸凉,她虽倔强些,但不会害人!沅沅却要替她姐姐出头,死咬着芸凉不放……”   “原来是这样!那么紫夫人找芸凉所为何事,你可知晓?”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打骂几下出出气罢,”紫仲俊又叹一声,“小民与溱溱成婚后,芸凉躲出十丈开外,溱溱还是不放心,时常寻她的错处发泄!小民若帮芸凉说一句话,她便发作得更狠毒些!”   “你们成婚多久了?”   “算来有五六年了。”   “这五六年间,尊夫人一直随意打骂芸凉吗?”   “开始几年是这样,后来为了让芸凉好过些,小民便在玉晴楼肆意妄为,溱溱以为小民移情别恋,倒也放过了芸凉。”紫仲俊回忆道,“她再发作起来,却是为了韩沅沅要嫁给小民,叫她一肚子气全发泄在芸凉身上。”   “这为何要责怪芸凉呢?”   “溱溱认定此事是小民耍的花样,娶沅沅是为开个口子,之后便要纳芸凉为妾,”紫仲俊叹道,“其实沅沅要嫁给小民,是岳父的意思。”   是韩知贤要把小女儿嫁给紫仲俊?白璧成略略吃惊,忙问:“此话怎讲?”   “岳父此举是要绸庄财产都归韩家!无论小民娶了几房姬妾,她姐妹俩互相照应,日后也能得到大多数家财!”   紫仲俊说得心酸起来,想想自己堪称财力雄厚,但在韩家父女的眼中,也不过是个工具人。   “就算韩老爷有此打算,二小姐也答应给你做妾吗?”   “不是做妾,是平妻。沅沅认定彩云绸庄靠着韩家,她若是嫁出去,绸庄的金山银海都与她无关,但若嫁给小民,绸庄始终有她一份。”   “原是这样,”白璧成叹服,“婚嫁之事,竟如此银钱计较。”   “沅沅有句名言,说嫁人就是为了过好日子。溱溱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她不肯沅沅嫁过来,并不是为了吃醋,也是讨厌沅沅生个儿子来分钱。”   “你若为芸凉着想,总要告诉尊夫人,另娶与芸凉无关,是韩老爷子的主意。”   “说了啊,但是她不信!溱溱一口咬定是小民的奸计,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能纳芸凉为妾。”紫仲俊无奈,“无论小民说什么,她都是不相信的!”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你可否想过借此纳芸凉为妾?”   “想过!”紫仲俊倒也爽快,“小民做梦都想娶她进门,补偿她这些年的委屈和艰难。”   “芸凉想嫁给你吗?”   白璧成忽然问到这个,紫仲俊倒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这些年她总是不理睬我,但小民想,能进绸庄做姨娘,她为何不愿意呢?”   白璧成不语,想想含山所说很有道理,没人关心芸凉的想法。   “小民今日来此,是想向侯爷交个底。”紫仲俊诚恳道,“小民并不想为难邱神医,小民只想护住芸凉!芸凉不会杀人,请侯爷明鉴啊!”   “这个嘛,其实我对这案子也只是旁观……”   “侯爷!”紫仲俊不等白璧成推搪,立即道,“邱意浓误伤人命,他认了罪也不会被杀头,无论他被流放还是坐监,侯爷再找他看诊,都交给小民来安排!”   “不,邱意浓用砒霜制药是有错,但他未必是真凶啊!”   “侯爷!您没有明白小民的意思,只要邱意浓能认罪,日后侯爷有任何需要,小民必效犬马之劳!”   “我什么都不缺,也不要什么,”白璧成道,“紫老板这话……”   “侯爷!”紫仲俊再度打断他,激动着说,“您曾经威名盖世,如今却被丢在黔州,您就不恨吗?”   此话一出,白璧成着实愣了愣,盯着紫仲俊不说话。   “侯爷一身的才华,一身的本领,一身的抱负,就这样埋没吗?侯爷若想东山再起,不论是活动官场,还是招兵买马,所有银两都由小民出了!”   他这一句豪言,让白璧成震惊不已。   原本清平侯抱病请辞就是官方说法,在坊间各类传闻里,都是白璧成功高盖主,见疑于皇帝,才被剥了兵权送到黔州,他若要东山再起,要么等羟邦兵临京城,皇帝无可奈何再度启用,要么就等皇帝一命归西。   当然,还有第三个办法,拥兵造反。   此时,紫仲俊紧紧盯着白璧成,眼中似有火苗晃动,仿佛他今日鼎力相助,明日白璧成就能拉起反旗一般。白璧成从震惊处缓了下来,嗤笑道:“紫老板此言,传出去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紫仲俊眼中火苗微闪,却不言语。   “但你不必挂怀,我只当没听见,”白璧成淡漠道,“我只是好奇,你为了芸凉可以如此涉险,当年为何不拒绝韩知贤呢?”   “小民……,小民……”   紫仲俊结巴着答不上。今天的他和当年的他全然不同,他那时若娶了芸凉,哪有如今的富甲一方?但如今富甲一方到了手,想想却没什么意思。   这里头隐秘幽微的心思,又如何能向白璧成说明。   “我还有一事不明,”白璧成又道,“以紫老板现在的实力,把芸凉从韩家赎出来,给她些银子叫她自寻出路也不是不行,何必要她在韩家倍受折磨?”   “这个,这……”   紫仲俊依旧答不上,良久一声长叹。白璧成不再多问,起身道:“紫老板,我有些累了,你请回罢。” 第25章 避子神汤   紫仲俊告辞之后,含山和陆长留从帘缦后转了出来。   “紫仲俊好大的胆子!”陆长留出来便道,“竟敢跑来收买侯爷!他就不怕侯爷告知耿县令,治他一个滋扰之罪!”   “他敢来,就说明不担心耿大人,”白璧成道,“南谯未必与我们一条心了,你刚刚说让许照做这个做那个,都停下罢。”   “耿予阔胆子这么大吗?”陆长留不敢相信,“这可是人命案子!他也敢徇私枉法?”   “地方官与富商勾结往来,各州府郡县都有,何独南谯。”白璧成道,“听紫仲俊说,他愿意满足我所有要求,大有散尽家财力保芸凉之意。”   “芸凉对他有这么重要吗?”含山不解,“如若重要,当初为何弃之如敝履?”   “不管怎样,咱们先找线索,”白璧成道,“只怕耿予阔早已派人查找医馆,我们去查不会有收获,不如入监见见邱意浓,我有几个重要问题必须问他本人。”   “如果不找许照,咱们要如何入监呢?”   “早上邱意浓说过,有个衙役的母亲是他救的,因此来通风报信,”白璧成道,“去回春医馆打听打听,是哪个衙役,请他帮帮忙,带我们混进去。”   陆长留何曾干过偷偷摸摸的事,一听便来了兴趣,忙道:“侯爷在驿馆宽坐,这事交给我去办即可。”   “我把风十里派给你,”白璧成道,“若需要非常手段,只管叫他去就是。”   陆长留答应,行了礼纳头便往外跑,含山瞧他风风火火的,喃喃道:“陆大人本事虽不济,人倒是勤快。”   “别忙着点评了,还有一事要烦劳你。”   含山一听自己也有份,立即兴高采烈:“侯爷要我做什么只管说!我办事一向牢靠,您放心就是!”   “很好,你也很勤快。”白璧成笑道,“请你也进牢子一趟,见见芸凉。”   “见芸凉?见她做什么?”   “问她两件事,第一她愿不愿嫁给紫仲俊,第二,那天晚上,韩溱溱究竟同她说了什么。”   ******   陆长留在大理寺待过,很晓得牢狱里的一套学问,他带着白璧成和含山到县衙后门,找了差役时常歇脚的茶楼喝茶,没过一会儿,便摸清了谁是牢头谁是捕头。   “就是他,他叫二麻子,”陆长留指着脸颊有痦子的衙役,“回春医馆的伙计说,就是他娘被邱意浓救活了。”   “回春医馆打过招呼没有?”白璧成问,“他同意带我们进去吗?”   “当然同意了。”   “既是同意了,你为何还要贴着假胡子?”含山小声道,“这胡子看上去很假,跟你的脸不格格不入。”   “经过许宅案,县衙很多人认得我,还要伪装一下好。”陆长留摸着新贴上的胡子,“看着很假吗?”   “不假,可以去。”白璧成道,“记得同他们讲是亲属所托,这算是个护身符,就算上头查问起来,他们也好推作一时心软。”   “侯爷很懂,”陆长留竖一竖大拇指,轻声道,“那我去了。”   他说罢鬼鬼祟祟站起,左右看看才向二麻子走去,一看就不是什么坦荡人。白璧成瞅瞅含山,含山在若无其事喝茶,甚至不看陆长留一眼。   这倒沉得住气,白璧成想,可造之才。   可他要人才何用?他如今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上马定乾坤,无非消磨岁月等死罢,即便如此也不能求个善终,他低头看了看手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疹子静静蛰伏着。   ----“侯爷若想东山再起,紫某愿倾财力相助。”   紫仲俊的话莫名冒出来,像一只手,向白璧成招了一招。东山再起?白璧成嘴角掠起悲凉冷漠的笑意,紫仲俊或许不知道,除了造反,白璧成根本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侯爷!”含山忽然推他,“陆大人叫咱们去呢。”   陆长留跟着二麻子走出茶楼,他边走边回身招手,示意白璧成和含山跟上。   “快走。”含山拽着白璧成。   白璧成忽然有些不耐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管这些琐碎,他明明应该在松潘关外,鹰嘴崖下,勒马摆枪,以镇山海。   “快走,侯爷,”含山又拽他,“这可是人命案子,耽误不得。”   人命关天。   这四个字再次说服了白璧成,叫他暗自长叹,起身跟着含山走到茶馆外。陆长留已经给定了银子,见他们来了便向二麻子说:“就这是两位,一个是芸凉的妹妹,一个是邱神医的侄子。”   二麻子潦草地看看白璧成和含山:“一盏茶的时间便要出来,到了时间不走,可别怪我吆喝起来,将你们也送去尝尝滋味!”   “不会,绝对不会,”含山乖巧保证,“到时间就出来。”   二麻子咕噜一句,是说若不是为了邱神医,他可不能干这个事,说罢了才带着人往县衙后门走,待到了牢房门前,他站定了回身,向陆长留道:“你在这候着。”   陆长留答应,二麻子带了白璧成和含山进去。白璧成任玉州都护时,常到牢里提审细作,于此地不算陌生。含山却是头回进来,看哪里都新鲜,她左顾右盼的,只觉得处处阴森时时可怖,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住在这里,晚上能睡着吗?”她抖着声音问。   “这就害怕啦?”二麻子哧地一笑,“这里关的是未定罪的犯人,那还好些,定罪的都在里面,那更可怕呢。”   含山往白璧成身边靠一靠。   走过几排牢房,牢子抽钥匙打开大门,指了指道:“芸凉的妹妹进去吧,一盏茶时间,不要超了。”   含山低头走进木笼似的牢房,却见芸凉偎墙坐着,一道光从高处的气窗投下来,落在她脸上。   “是你?做粉波缎的客人?”她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含山伸指一比,示意她小点声,却道:“芸凉姐姐,我叫含山,是跟着陆大人断案子的。今天来见你要问几件事,你若想洗清嫌疑,务必要同我讲实话。”   “陆大人?”芸凉皱眉,“南谯县有姓陆的大人吗?”   “是黔州府的陆大人,他来南谯公干,正好遇见绸庄的案子,因此要管一管的。”   芸凉略一思索:“若不是南谯的官,我倒愿意说实话。”   “姐姐这话何意?”   “紫仲俊在南谯势力极大,衙门里哪个官儿不收他的好处?哪个官儿又不与他结交?我可不信南谯的官!”   “可是紫老板十分护着你,”含山直接挑明,“紫老板说他做学徒时就与你有情,这事可是真的?”   芸凉冷笑一下,但也点了点头。   “他说他娶了韩溱溱,因此你生他的气,而他现在可以补偿你,想要纳你为妾,韩溱溱却不答应,因此你恨着韩溱溱,可有此事?”   “我做什么要恨韩溱溱?”芸凉不悦,“是他抛弃了我,又不是韩溱溱抛弃了我!至于要纳妾的话,他肯,我却不肯的!”   她这几句话,每句都讲在含山的心上,让含山欢喜非常。   “姐姐说得对!薄情负心的男人不能原谅!”含山道,“我就说案子与你无关,紫仲俊负心在前,你为何还要嫁给他?”   自从紫仲俊入赘韩家,芸凉总被当作弃妇看待,吃了多少白眼鄙视,受了韩家姐妹多少责打奚落,那是数也数不过来。之后紫仲俊做大了生意,有了话语权,想要弥补当年给芸凉一个名份,可芸凉却不愿意!然而话到了别人嘴里,又变成她愿意的,只是韩溱溱不许罢了!   这事困扰芸凉多年,她哪怕浑身长了嘴,说出去也没人相信。此时听见含山能懂,她心头腾起一股感激来,由衷道:“妹妹,这些年只有你肯听我的话,多谢你。”   “他们眼里只有钱财,却不将女子当人,总觉得只要紫仲俊愿意,你肯定是答应的,这太欺负人了!”含山打抱不平,“韩溱溱昨晚找你究竟何事?你说出来,让陆大人替你洗雪冤屈!”   “这个……,”芸凉犹豫道,“人死如灯灭,之前的事不提了罢!”   “她死了,她的灯灭了,可你还活着啊!”含山急道,“你不把关键的事说清楚,我们想帮你也帮不着!”   芸凉低下头去摆弄衣裙,只是不说话。含山无奈,只得问:“韩溱溱没了性命,彩云绸庄不会罢休的!你的嫌疑洗不脱,就要在这里永久地待下去。”   芸凉秀眉微蹙,仍旧不吭声。   含山换了个角度努力:“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无辜之人想想!韩溱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六岁大的儿子,那孩子多么可怜!你把实情说出来,或许能帮我们找到真凶,至少叫孩子知道,害他娘的坏人被捉住了!”   一说到紫耀庭,芸凉仿佛被触动了,她犹豫的神色里掠过一丝期盼:“那孩子还好吧?”   含山想说还好,可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觉得他不好,他一个人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子里,想吃玉兰糖糕也不敢,怕被责罚。”她说着叹气,“以后没了娘,只怕更没人管他了,想吃糖糕更难了。”   她越说越伤感,真实地发起愁来:“韩溱溱死后,紫仲俊八成要娶韩沅沅过门,那个二小姐又凶又不讲理!有这样的后娘,只怕小公子要吃苦头了。”   芸凉沉默不语,仍旧不接话。含山等了又等,无奈道:“牢子只给了一盏茶时间,我就要走啦!你若想通了,让脸上有痦子的牢头转告我,我会交了钱再来看你!”   她说罢了,又安慰芸凉两句,这才转身要走。然而芸凉忽然拉住了她,眼睛里闪动光芒:“陆大人真的能救我?”   “只要不是你做的,他就能救你!”   “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芸凉头回表现出急切来,“那晚上韩溱溱要我去,是叫我发个毒誓,说绝不会给紫仲俊做妾。我原本不想叫她如意,又怕她时时纠缠,于是便发了毒誓。”   “只是这件事吗?”   “并没有完,”芸凉叹道,“等毒誓发罢,韩溱溱仍旧不依不饶,她拿出一碗药来,说是一千两银子购来的灵药,喝下了就不会有孩子,她让我喝下去。”   “不会生孩子的灵药?”含山听了一呆,“她如何这样恶毒?就算不嫁给紫仲俊,你总要有别的归宿,她为何要让你不能生育?”   “她姐妹俩都是这样,谁也不比谁好些,”芸凉淡然道,“她还是信不过我,用这法子上一道保险,就算有一日我进了紫家的门,也不能给紫仲俊生孩子。”   “那你喝了吗?”含山忙问。   “我喝了。”芸凉坦然道,“我何止不想嫁给紫仲俊,我谁都不想嫁!再说我的卖身契在韩家,若非有手艺压身,再有韩老爷念着旧情,她姐妹俩早将我配给贩夫走卒去了,与其那样,还不如因为不能有孩子,落个终身干净!”   见她如此冷淡镇静,含山思潮澎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半天才挣了一句:“这又是何苦?”   “妹妹,今天给你做衣裳的男子,可是你日后的指靠?”芸凉并不回答,却转而问含山。   “那倒不是,”含山道,“我是个游医,只是替他看病罢了。”   “不是就好,你听我的话,越是漂亮体贴的男人,越是要防着,他们骗你时好话说尽,丢弃你时连个解释也不给的,那之后的日子,都要你一个人慢慢的熬着,把太阳熬成月亮,把云朵熬成星星,不知要熬多久,才明白指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她落到这个田地,却还在叮嘱含山。含山心有所感,鼓励道:“姐姐,只要你没有毒害韩溱溱,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救你出去!”   “我没有害她,”芸凉坚定地说,“若我说了谎,立时便有道雷劈下来,将我劈作焦尸!” 第29章 玉晴碧柳   投入大牢刚半日,邱意浓就有些见老,当他看见白璧成时,茫然的眼神里挣扎出一些期盼来。   “侯爷,”他坐起身道,“您怎么来了?”   白璧成以手比唇,低低道:“别叫我侯爷,我问你几件事,你答就是。”   他掏出含山找到的纸袋子:“这里面是不是莹霞散?”   邱意浓将纸袋子倾在手心上,抖出残留的粉末,先是嗅了嗅,接着又放在嘴里尝了尝。   “这就是莹霞散,”邱意浓肯定地说,“我自己配的药,我太清楚不过了!”   “再问一事,”白璧成接着说,“你说给玉晴楼的花魁配过此药,那个花魁可是碧柳?”   “正是!侯爷如何得知?”   白璧成并不回答,又问道:“最后一事,你要同我说实话!莹霞散除了砒霜还有别的药物吗?和砒霜一同服食,会不会加大毒性?”   “侯爷,这时候小民必得说实话!”邱意浓苦笑道,“莹霞散只有一味砒霜,余下的是珍珠粉,要想皮肤快速变白,只有服食少量砒霜这个法子,吃别的都没有用!”   “那你要韩溱溱隔五日来看诊,诊的是什么?”   “什么也诊不出,”邱意浓道,“就是把日子拉长,让她彻底排出上一次的毒素。”   白璧成星眸闪动,在黑暗的牢子里亮晶晶的:“也就是说,如果韩溱溱没有吃莹霞散,你也诊不出,对吗?”   “若真是那样,小民的确诊不出。但紫夫人一心变美,她又怎会不服用呢?”   白璧成没有回答,只是宽慰道:“含山让我转告你,让你在牢里好好休息,她会想办法救你的。”   一听含山带话,邱意浓立即恭敬起来:“多谢含山姑娘关心,小民省得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却又问:“含山说她娘存了一万两银子在师伯冷三秋那里,她想拿回银子,就要找到冷师伯的四个徒弟,而你是其中之一,是吗?”   “是。”邱意浓眼观鼻鼻观心,简短回答。   “含山是何身世?她娘是做什么的?还有她的师父,还有冷师伯,他们都是什么人,其中的故事可以告诉我吗?”   “侯爷恕罪,小民不能说。”   邱意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如此坚定,倒让白璧成更加好奇。   “如果事关你的性命呢?你应该清楚,含山没办法救你出来,能救你的是我。”   邱意浓蓦然抬头,他盯着白璧成,目光如炬。   “侯爷就算立时杀了小民,小民也不能透露一字!各人信念不同,还请侯爷体谅!”   含山究竟有什么身世,能让只有半颗仁心的邱意浓誓死保守秘密?白璧成没有再问下去,他站起身道:“行吧,我走了,你保重。”   陆长留等在茶楼巷口,等到抓耳挠腮,才等到白璧成和含山走出来。他赶紧迎上去,压低声音问:“侯爷可有收获?”   白璧成颔首不语,领着他往外走去,陆长留知道这里不便说话,便跟着他们走出百丈开外,眼看着离县衙远了,陆长留又问道:“侯爷,您要问的事都问到了吗?”   “我问到了。”白璧成道,“含山呢,可有收获?”   “我的收获可大了!”含山夸耀着说,“原来韩溱溱叫芸凉过去,是要灌她一碗避子神汤,说是吃了终生不会有孩子!”   “紫夫人如此恶毒?”陆长留大惊,“她不让紫仲俊纳妾便罢了,为何要这样害人!”   “她害怕,怕终有一日韩知贤不能牵制紫仲俊,怕终有一天紫仲俊会纳芸凉为妾!”含山愤愤道,“等芸凉进了门,再给紫仲俊添上一子半女,她可要恨死了!”   “等到终有一日,只怕芸凉也年老色衰了,”白璧成不赞同,“韩溱溱行此恶招,应该是知道拦不住紫仲俊了。”喵又   “就算她能拦住紫仲俊,也拦不住自己的亲爹!”陆长留提醒,“侯爷可还记得,紫仲俊说过,让他娶韩沅沅是韩知贤的主意!”   “我记得,”白璧成点头,“等韩沅沅进了门,紫仲俊再要纳妾,旁人也不便说什么,无论如何,韩家的两个女儿他都照顾到了。”   “所以韩溱溱恨极了,先把芸凉叫过去喂避子汤!”陆长留叹道,“这位二小姐尖酸刻薄,想不到大小姐也不遑多让,不是一家人,她不进一家门呐!”   “韩老爷却是个好人,”含山不同意,“紫仲俊入赘韩家,他的儿子应当姓韩,璋园的婆子却说,韩老爷许他的长子姓紫呢!”   赘婿向来没有地位,儿女也都要随妻姓,韩知贤竟能允许紫耀庭姓紫,这的确叫人意外。   “只许长子姓紫,还是只许紫耀庭姓紫?”白璧成追问。   “婆子说是长子,还说日后再添了孩子,不论男孩女孩都姓韩。”   这话说罢,三人已走到大街上,陆长留便问白璧成是否回驿馆,白璧成略略思忖,道:“我要去一趟玉晴楼。”   “玉晴楼?”陆长留望望天色,“侯爷,这天还没黑呢!”   “天没黑去正好,到了晚上,又是这个客人,又是那个客人,人多口杂。”白璧成道,“一会儿到了玉晴楼,只管亮身份甩银子,排场盖不过紫仲俊,只怕见不到这位花魁。”   “是……,不是啊侯爷,您真要亮名号进青楼吗?白日狎妓,传出去有伤您的清誉啊。”陆长留慌忙提醒。   “性命尚且不保,还要清誉作甚?”   白璧成低低说了一句,甩袖子便向前去,陆长留没听清,却问含山:“侯爷刚刚说什么?”   “你没听清的,我当然也听不清,”含山道,“不过陆大人,您要想破案子立功业,就要学学侯爷能豁出去,守着清誉做事,那可是束手束脚。”   她说罢了,也大摇大摆往前走,剩着陆长留摸了摸脑袋,半晌才道:“我是替侯爷操心,我自己当然不怕!”   ******   玉晴楼在南谯是第一大妓馆,迎街的彩楼就有三层高,白天晚上的张灯结彩,酉时未到便已门庭若市,各式车马小轿川流不息,生意之火爆,连带着周遭的茶馆酒肆都赚得盆满钵满。   老鸨花姑被称为有福之人,因而胖得圆墩墩的,她正在屋里检视晚上的席面菜谱,却有人来报,说门口来了辆四驾金辕车。   “四驾金辕?那可是王侯之列才能乘的车,在南谯一年也瞧不上一回!”花姑激动起来,“听说这几日有个什么侯爷在南谯,难道是真的?”   “是真的!来的是清平侯白侯爷!陪着一起来的是黔州府的上官!妈妈别坐在这里了,快出去瞧瞧罢!”   花姑忙不迭起身,颠着胖身子跑到前厅,白璧成已经坐在厅里了。花姑向来以貌取人,只重衣冠不重内涵,她一眼便瞧出白璧成的贵气,嘴巴立时咧到嘴角,张着两只手跑过来,远远笑道:“天菩萨哎!瞧瞧咱这不起眼的小生意,是在哪里修到了福缘结出了善果,叫咱能亲眼瞧见王侯之尊!”   她这一路跑着一路笑着,让人看着担心,生怕她绊个跟头。可花姑百八十斤的身子灵活非常,颠啊颠的到了白璧成跟前,扑通一下先跪了,却又仰着脸笑道:“民女花姑子,见过侯爷,给侯爷叩头,愿侯爷时时顺心处处如意!”   这热情劲儿白璧成鲜少经历,不免好笑道:“花妈妈不必客气,你起来罢。”   花姑子答应一声,提了裙子爬起来,一眼瞅见白璧成手边的茶水,却又放下脸喝道:“是谁给侯爷沏的下等茶汤?拉出去抽三五个耳刮子!能见着侯爷是你们祖坟冒了青烟!还不快换最好的茶来!”   “花妈妈不必操劳,”白璧成笑道,“我到南谯几天,常听人提起玉晴楼的碧柳,说是好比月上的嫦娥下了凡间,这倒叫我好奇,想见见碧柳姑娘。”   他开门见山要见碧柳,花姑不由愣了愣,一时才堆笑道:“侯爷好眼光,碧柳是咱们这儿的头牌花魁,也是九天玉女下凡尘,但是碧柳她,她寻常不见客。”   “不见客?”陆长留接上话头,“玉晴楼打开门做生意的,如何说不见客?既是如此,我瞧着你们不如关门好了!”   “不,不,不,”花姑连连摇手,却不忘打听,“这位小公子是……”   “他是兵部尚书陆大人的公子,”白璧成微笑道,“如今在黔州府历练,你称呼他陆大人。”   兵部尚书这四个字砸到花姑子面前,已经够她合不拢嘴了,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白璧成却又问道:“碧柳不见客总要有个缘故吧?”   “这,这……,是因为她,她只伺候紫老板,”花姑结巴着说,“这已经好几年了,外头都知道的,碧柳如今是彩云绸庄的二夫人,只是大夫人没点头,她进不了门,且寄在咱们玉晴楼呢。”   “没进门说什么二夫人?”扮了男装的含山嗤之以鼻,“哪有放在青楼里的夫人?”   没等花姑答上这话,陆长留又道:“紫老板是什么人?彩云绸庄又是什么所在?哪一项能在侯爷面前提起?老鸨子你可要识相!侯爷进了玉晴楼是屈尊,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自古民不与官斗,紫仲俊再有钱,那也不过是商人,提溜了全副家财,也没办法与白璧成相比的。花姑焉能不知,她嗫嚅半晌才道:“那,那我去问问碧柳?”   “哟!我们侯爷见人,还等着问一问啊?”含山阴阳怪气,“当朝一品要见我们侯爷,那才是要等着问问呢!”   花姑一惊,陆长留接着便说:“侯爷,咱们走罢,您在此地坐了坐,衣裳都沾了灰!今日之事也不必与妓人计较,只要叫紫仲俊好看就是!”   他话音刚落,却听着楼上有一道清越声音道:“尊驾莫走,妈妈遇事糊涂,却与紫老板无关。”   说话之间,便见一个华服丽人从楼上翩然而下,到了白璧成跟前便拜,行了大礼道:“小女子碧柳,见过侯爷。”   她就是碧柳。   白璧成凝目打量,见她除了五官精巧,还有股子苍白秀弱的病美人模样,一张小脸雪白,打了胭脂又透出霞色来,看上去我见犹怜。   “姑娘免礼,”白璧成开门见山,“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罢。”   他如此直接,且一字不提紫仲俊,让碧柳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她略略犹豫,眼见白璧成清俊优雅,跟着的陆长留满脸正气,并不是叫人讨厌的粗俗浮浪之人,或许私底下见一见,也没什么关系。   她主意打定,便递给花姑一个眼色,温声道:“妈妈,给贵客备着的雅室可收拾好了?放一间出来,给侯爷坐一坐。”   花姑见碧柳愿意接,连忙说准备妥当,请白璧成移步雅室。   众人前头行走,她拉着碧柳跟在后面,却悄声问:“你私自接客,给紫老板知道如何是好?侯爷过两日便走了,咱们在南谯长久指望的,那还是紫老板啊!”   “你也知道指望紫老板啊?”碧柳嗔道,“这些人位高权重,要毁紫老板的生意易如反掌,得罪了他们,咱娘俩靠谁去?”   花姑一听碧柳还想着自己,高兴得浑身发颤:“是,我女儿说得对,我女儿想得最周到,先敷衍他们要紧!”   雅室设在二楼,进门便能嗅着一股甜香,陈设也十分华丽。白璧成捡着圆桌坐下,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花姑正要殷勤上前,被这句话拍得蔫了精神,陆长留老实不客气,冲她做个手势道:“侯爷吩咐了,花妈妈外面等着吧!”   花姑不放心,却也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蹭出去,这边含山理所应当坐在一侧,却被陆长留扯一把:“还坐着干嘛?”   “我也要出去?”含山诧异。   “侯爷有话对碧柳说,你当然不能听。”陆长留催促,“快些出来!”   含山不服,然而看向白璧成,白璧成却垂目不语,当没听见。   “见别人都能带着我,唯独见碧柳不行!”含山暗想,“可见男人都一样,无非是见到花魁显露本性了!”   她昂着头站起身,跟着陆长留出去了。屋门掩上,屋里安静下来,碧柳冲白璧成笑了笑:“侯爷喜欢听曲还是听琴?”   “我想问你几件事,请碧柳姑娘实言相告。”白璧成道,“第一件,你有没有吃过邱意浓的莹霞散?”   白璧成开口便是此事,倒叫碧柳怔了怔,她下意识道:“吃过。” 第30章 利来钱庄   白璧成开口就问莹霞散,是想要碧柳的真实反应,而她毫不犹豫地承认吃过,说明她心里没鬼,也不曾利用莹霞散搞鬼。   “你知道莹霞散里有砒霜吗?”白璧成又问。   “妾身知道啊,邱神医给我讲过,要变白就得靠砒霜,问我敢不敢冒险。那是妾身自己愿意冒的险,与他没有关系。”   “那么你服用的莹霞散是几服?”   “一期八服,妾身吃了五期呢。”碧柳伸出一个巴掌,“每服之间隔五天,吃下去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苦些。”   她吃了五期?若是这样,韩溱溱只吃了一期,的确不该出事。   “你同别人提过莹霞散吗?”   “嗯……,”碧柳犹豫了一下,“妾身能不回答吗?”   “不能,”白璧成肯定地说,“姑娘一定听说了,紫仲俊的夫人今日过世了,死因就是服食了莹霞散。”   “是有所耳闻,”碧柳眼波微转,“可这与妾身有什么关系呢?”   “邱意浓只给你开过莹霞散,此事并未宣扬,紫夫人却知道了,还去找邱意浓讨药,结果她死于砒霜中毒。在世人眼里,她死了,你就能嫁进绸庄,做真正的二夫人,你说说,这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这一问,问得碧柳变了脸色。   “这与妾身何干?不能因为一剂莹霞散就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不是罪名,是嫌疑,”白璧成纠正,“我同紫老板有些交情,来找你是想探问实情,如若不是你做的,我自有办法保住你,否则等县衙冲进来拿人,韩老爷再运作起来,那可就麻烦了!”   听他说与紫仲俊有交情,碧柳已是信了一半,再提到韩知贤,碧柳便慌张起来。这些年紫仲俊不肯给她名分,讲起理由来都是韩知贤,在紫仲俊嘴里,他这个岳丈只手遮天,没有做不到的事。   “冤枉啊!妾身绝没有向紫夫人提起莹霞散,妾身都没见过紫夫人!”碧柳急得要哭,“侯爷,您可要救救妾身!”   “那你实话实说,你向何人提过莹霞散?”   碧柳噎了一下,为难着道:“是韩,韩家二小姐。”   “韩沅沅?”白璧成真实的意外,“你为何要告诉她?”   “也是无心之举,”碧柳懊恼道,“妾身与紫老板来往多年,在南谯被传得沸沸扬扬,还称二夫人来取笑妾身!韩家姐妹自然也听说了,一次我去礼佛,正遇见了韩家二小姐,她一口一个叫我姐姐,还请我去喝茶吃糕点。”   韩沅沅叫青楼花魁做姐姐?还请她去吃糕点?   想到韩沅沅的跋扈尖酸,白璧成简直不能相信,不由问道:“你就跟她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小姐那样热情,妾身为何要拒绝?等到了茶楼,二小姐便说,她好奇来替姐姐看看,却觉得妾身好脾气好相貌,娶回绸庄去也是好的。”   “……,二小姐这样说的?”   “是啊!她那样夸赞,妾身自然与她无话不谈,自那之后,我们时常约着在酒楼茶肆见面,谈讲些穿戴打扮,她家里是开绸缎店的,总同我讲什么料子时新漂亮,我也告诉她一些美貌的秘诀。”   “所以说到了莹霞散?”   碧柳微微颔首:“她说皮肤黑黄穿不得粉红缎子,我便告诉她,吃了邱意浓的莹霞散可让肤色变白。侯爷,我是无心提及,没想过要让她姐姐被砒霜害死啊!”   “你可记得,是何时向二小姐提起莹霞散的?”   “去年年底的事了,”碧柳回忆道,“妾身记得那天下了大雪,与二小姐约在梅园赏雪吃酒,她说家里到了一批粉波缎,适合做件赏雪的斗篷,却是皮肤黑黄穿不得,因此我随口提到莹霞散。”   去年年底韩沅沅就知道莹霞散,直等到今年入了暑,韩溱溱才去找邱意浓求药。   白璧成沉吟一时,又问:“你同紫老板提过这个药吗?”   “为何同他讲这些?难道要告诉他,妾身的好肤色是靠药物得来吗?”   碧柳说得不错,她能将这事告诉视同姐妹的韩沅沅,但却不能告诉紫仲俊。   白璧成得到答案,随即起身告辞。   出了雅室下楼来,他见陆长留坐在圆桌旁,身边环绕着四五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有的劝他吃茶,有的劝他吃果子,把陆长留弄得无处招架,含山却托了腮坐在一旁,无聊地看着陆长留狼狈不堪。   白璧成微咳一声,道:“长留,咱们走罢。”   陆长留巴不得这救命的一声,连忙甩开红红绿绿的姑娘们,两步赶上白璧成道:“侯爷,可问出什么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出去再说。”   他只怕花姑又要赶出来送行,脚不沾地往外飞走,直到走出玉晴楼方才松了口气。陆长留和含山撵了上来,含山便喘道:“侯爷走得飞快,差些叫我断了气。”   “如何走几步便喘?且不如我这个病弱之人。”白璧成道,“适才见你坐着看热闹,怎么那些姑娘不来纠缠于你?”   “我虽穿了男装,但一看就是女子,她们为何来纠缠我?”含山奇道,“侯爷自己聪明,是以看别人都是傻子?”   也有道理,白璧成一笑便罢。   “侯爷,您的四驾金辕太过显眼,车夫停在前面巷口,咱们走几步去坐车罢。”陆长留道,“您顺路说说,碧柳是什么怎么说的?”   “你们一定想不到,碧柳只同韩沅沅讲过莹霞散。”   “凶手一定是韩沅沅!”陆长留立即说,“她一面让姐姐吃下莹霞散,一边指使倩儿下了足量的砒霜,最后又把芸凉推出来顶罪!好一个一箭双雕!”   “越是这样,越不可能是韩沅沅,”白璧成却道,“如果韩沅沅想好要嫁祸给芸凉,必然会做下指向芸凉的证据。然而她跳了一上午的脚,却只能说出芸凉想要嫁给紫仲俊。”   “侯爷说的是,想和做是两件事!”含山赞同,“但紫仲俊的嫁祸目标是邱意浓,如若利用莹霞散的是紫仲俊,那就能说通!”   “但是碧柳并没有向紫仲俊提过莹霞散。”   “有没有可能是韩沅沅告诉紫仲俊的,然后让他利用了此事?”   含山如此猜测,白璧成却摇了摇头。   “紫仲俊为了保住芸凉,愿倾尽家财贿赂我,他若有心要害韩溱溱,必然能算到韩家父女会咬住芸凉,那为何不早做准备?”   “是,”含山被说服,“也许韩沅沅把莹霞散告诉韩溱溱,只是当作笑料,并没想利用这事。”   “重大进展!”陆长留高兴地拍掌:“这么一来,紫仲俊和韩沅沅都没有嫌疑!”   “顺带着倩儿也没嫌疑了!”含山瞪他一眼,“你在高兴什么?案子又回到最初,只有邱意浓和芸凉有嫌疑了!”   “此案确与邱意浓无关,”白璧成道,“碧柳吃了五期莹霞散,一期八服,一点事也没有!韩溱溱只吃了一期,如何能中毒身亡?”   “好!”陆长留掐指一算,“五个嫌疑人去了四人,这样一排除,就只能是芸凉做的?”   含山特别不希望是芸凉,可是转来转去,又转回到芸凉。她很想为芸凉再争辩两句,又不知该说什么,然而无意中瞧见对面商铺的招牌,又不由诧异起来。   “侯爷您瞧!利来钱庄!”   白璧成也记得利来钱庄,上午在彩云绸庄时,利来钱庄的大汉来找芸凉还钱,开口便是三万两,这么大一笔钱,却在见到芸凉后说弄错了,七八条大汉脚不沾地地跑了,那样滑稽奇怪的场面,叫人印象深刻。   “真有这个钱庄?我以为是编出来讹诈的。”   白璧成嘀咕一句,向利来钱庄走去,陆长留和含山紧随其后。进了钱庄,却见大堂里摆着一把躺椅,一个穿坎肩的大汉躺在上面唱着小曲,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白璧成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早上大闹彩云绸庄的领头人。   白璧成示意含山和陆长留等在门口,自己摸出半锭银子,几步走过去,往大汉身边的藤几上一搁。   大汉闻声回眸,先看见银子,再看见白璧成,不由一咕噜坐起来,警觉道:“何人在此?俺不认得你,为何要给俺银子!”   “有几句话问问你。”白璧成道,“若据实相告,还有半锭银子。”   他拿出另外半锭,夹在指间冲大汉样了样。   黑眼珠哪里经得起雪花银?大汉立即换了笑容:“爷要听什么?只要俺知道的,必然告诉爷!”   “你知道芸凉吗?彩云绸庄的绣女芸凉。”   一听这个名字,大汉尴尬着摸摸头:“知,知道啊。”   “听说她在钱庄借了三万两银子?”   “没有!”大汉嘿然摇头,“她一个绣女,谁能借她这个数?”   “那你为何到绸庄去找她还钱?还拿出按了指印的借据?”   这大汉是钱庄的看护,是赚辛苦钱的,白璧成拿出的大银锭对他诱惑很大。他咽了咽唾沫,实话实说道:“借据是假的!有人出银子,让俺带几个兄弟,扯着假借据上彩云绸庄闹事去,说芸凉借了三万两银子!”   “拿假借据闹事?为何要这样做?”   “那不知道,俺拿钱办事,哪里管那么多!”   白璧成沉吟一下,问:“给钱的人是谁?”   大汉左右望望,向白璧成招招手,待他凑过来之后道:“爷给银子才给爷说的啊!那人以为俺不认得她,但是俺认得,那是彩云绸庄紫老板的夫人,韩家的大小姐!”   韩溱溱?   “你拿着张假借据敢去闹事?”白璧成皱起眉头,“彩云绸庄可是南谯第一大生意,你就不怕被捉去告官!”   “俺当然怕啊!但给钱的叫俺放心,她说等俺去的时候,芸凉早就死透了。”大汉委屈道,“可俺刚喊了几嗓子,芸凉便走了出来,您瞧瞧,这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啊,俺可不就跑了!”   芸凉早就死透了?   白璧成一惊,一直飘在他心里的断线,仿佛有了着落。   ******   从利来钱庄出来,白璧成一言不发,纳头向前疾走,陆长留和含山脚不点地的跟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白璧成忽然站住,问含山。   “你去过韩溱溱的睡房,除了纸袋和紫耀庭的住处,还有什么可疑古怪的地方?你好好想想!”   含山猛然被问,抚着胸口喘了气道:“要说古怪,就是倒水的罐子搁在瑶琴边上,我不敢拿给庭儿喝,庭儿却一口咬定,说那罐子里的水没有毒。”   “什么瑶琴,什么水罐,你把话说清楚。”   含山只得将韩溱溱屋里的结构摆设一一说了,又讲:“帘缦之后是她抚琴的所在,打扫的一尘不染,但瑶琴边却搁着一只格格不入的水罐,地上还打碎了碧玉方壶,玉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她说着提了提裙子:“瞧瞧,我这裙角还沾着呢!”   打扫的一尘不染,水罐却乱放,地上还碎着碧玉方壶……,白璧成眉头深锁,半晌叹了一声,道:“这深桐院里,只怕我要去一下。”   “侯爷要进璋园探查,就要通过紫仲俊,”陆长留提醒,“只怕紫老板不欢迎咱们。”   “紫仲俊那边我自有办法,”白璧成道,“但要辛苦长留,请你再带含山进牢房见见芸凉,我问她要一句话。”   “侯爷要什么话?”含山问。   白璧成默然一时,道:“你问问她,她可想留在彩云绸庄。” 第31章 帘后玉碎   晚饭之后,得知白璧成来访,紫仲俊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白璧成会找上门来,来通报的还是彩云绸庄的掌柜。   “贵客来拿购买的粉波缎,又将拜帖呈上,说要见您。”   拜帖是淡米色的素纹绢面,显得朴素雅致,紫仲俊小心翻开,里头也没有花样,只钤着白璧成的小印:清平侯印。   紫仲俊暗想,白璧成十九来谈芸凉的事,难道他想通了,愿意帮着保住芸凉?   这当然是好事。   “快快有请!”紫仲俊道,“不,我到门口去迎!”   天色向晚,白璧成换了件湘绸拓云纹黑袍,领口和袍角露出孔雀蓝衬里。他行走在夜色里,孔雀蓝里子便一闪一闪的,带着冷艳的电光。   “侯爷,”紫仲俊几步迎上,“小民不知侯爷驾到,实在是有失远迎。”   白璧成不说客气话,只问:“我这时候过来,韩老爷子知道罢?”   “绸庄掌柜来通报的,就不会传到岳丈那里。”紫仲俊道,“侯爷此来不想惊动太多,小民已安排妥当。”   白璧成满意点头,指指身后的含山:“你看,我连陆司狱都没带,有些话只能同紫老板讲。”   从含山在耿县令的偏厅公然插话起,紫仲俊知道这丫头地位不同,或许是白璧成的心头好,他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又道:“侯爷请移步书房。”   “书房就不必了,我去尊夫人的深桐院看看。许典史和王捕头可曾看过深桐院?”   “下午来看过了,小民不敢擅动,因而将仆役婢女都赶了出去,如今屋子还乱着,侯爷若是去了,只怕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不妨事。”白璧成道,“若要我保住芸凉,那就头前带路罢!”   他提到“保住芸凉”,紫仲俊像吃了颗定心丸,忽然倍感轻松,连忙领着白璧成和含山走向深桐院。   深桐院人去楼空,他们三人站在院中,等着紫仲俊的心腹仆役进去亮灯,橙黄的灯色从熟悉的窗户里透出来后,紫仲俊才发出一声叹息:“真没想到,这么快就物是人非了。”   白璧成向含山使了个眼色,自己却道:“紫老板,我们屋里去看看。”   天黑,紫仲俊只顾着照应白璧成,没注意到含山借夜色溜走了。等进了正屋,白璧成先看了内室,之后到外厅查看,又撩起帘缦走进抚琴处,那里面地板光洁,被打碎的碧玉方壶仍旧跌在地上,一地玉沫也依旧铺洒着。   “玉壶碎在这里,许典史也不明白。”紫仲俊说,“据倩儿说,昨晚溱溱毒发前并没有抚过琴。”   白璧成不语,他放下帘缦转回身,见含山匆匆进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白璧成知道,自己的推测落实了。   “紫老板,你带来的两个人可靠的住?”白璧成问。   “这两人是小民的心腹,他们不是韩家的人。”紫仲俊忙道,“侯爷可是要他们出去守着?”   “是!让他们守着院门,无论是谁都不许进来,哪怕是耿予阔来了,也要等我把话说完!”   紫仲俊见他如此郑重,不由地紧张起来,连忙吩咐两个亲信去守住院门,这间既华丽又凄凉的屋宇,就只剩下白璧成、含山和紫仲俊三人。   围着圆桌坐定,白璧成拿出含山找到的纸袋,道:“这只袋子是在这张桌下找到的,紫老板,你该庆幸含山先一步拿到了它。”   “这是何意?”   “我把这袋子给邱意浓看过,袋里的白色粉末就是莹霞散,它被夹在桌腿的凹陷住,不,应该说,是被妥善藏在桌下。”   “袋里的粉末是莹霞散……”紫仲俊还是没明白。   “这袋子装过莹霞散,不是一服,是八服,”白璧成道,“尊夫人并没有吃前面七服莹霞散,她把它们收集在这个袋子里,为的是攒够八服的药量。”   “攒八服……,那不就是能置人死地的量!”紫仲俊吓一跳,“她想干什么?”   “她要毒杀芸凉。”白璧成道,“在南谯买砒霜要留下痕迹,尊夫人于是想到二小姐提过,碧柳吃过带有砒霜的莹霞散,是以她去找邱意浓看诊求药,一个多月下来,她攒够八服莹霞散,终于可以杀掉芸凉。”   攒够八服莹霞散,就为了杀人。紫仲俊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盯着白璧成。   “起先我也没想到,但上午在绸庄时,我看到利来钱庄来闹事,他们声称芸凉借了三万两银子。紫老板,借三万两银子是什么意思,您应该知道。”   “芸凉怎么可能借到三万两银子!她是个卖身的奴婢!钱庄不会借她这些银子!”   “没错!这事已经蹊跷,更古怪的是,利来钱庄的看护看见芸凉便跑了,说自己搞错了。哪有钱庄会糊涂至此?于是我去问这个看护,得知芸凉借钱是假,有人出钱叫他去闹事是真!让他去闹事的,就是尊夫韩家大小姐!”   “溱溱?她为什么这么做?”   “钱庄看护不敢拿借据闹事,但尊夫人告诉他,他去时芸凉早就死透了。”白璧成冷冷道,“死人是不会为自己分辩的,假借钱就变成了事实,尊夫人这么做,只是要给芸凉找一个死因,她是借了三万两银子还不上,才服毒自杀的。”   紫仲俊大骇,瞋目难言。   “但是韩大小姐养尊处优,她没借过钱,不知道婢女不可能借到三万两,她只是觉得三万两足够多,足够让芸凉去寻死。”白璧成叹道,“紫老板,您究竟做了什么事,要让尊夫人处心积虑取芸凉的性命?”   “我……,”紫仲俊额上冒汗,“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一定要算,就是岳丈数次晓以利害,要溱溱同意我娶沅沅为平妻,而我们订婚的日子也在择选了!可她为何要害芸凉的性命?”   “紫老板,你和韩大小姐成婚五六年了,除了紫耀庭再无所出,这是为什么?”   一听这个问题,紫仲俊更加期期艾艾答不上来。   “还能为什么,因为他不在家里住呗!”含山抢上话头,“院里的婆子都知道,紫老板要么睡书房,要么睡玉晴楼,从来不进深桐院,韩大小姐如何有孩子?”   “她说的可对?”白璧成问紫仲俊。   紫仲俊一时汗颜,也只能点了点头,却又嘀咕道:“小民对溱溱着实提不起心思。”   “二小姐就要进门了,她比尊夫人年轻,芸凉和碧柳很快也会进门,她们都比尊夫人貌美,但尊夫不想着毒杀别人,却先想到了芸凉,这又是为何?”   白璧成的问题像一根针,直接戳进紫仲俊心里,他脸色微变,却并不答话。   “邱意浓说过,莹霞散的成分只是砒霜和珍珠粉,”白璧成换了个话题,“我在回春医馆讨了些许,混作这一袋。这屋里可有干净的瓷碗和清水?”   “有的。”   紫仲俊连忙起身,从茶柜里拿出两只干净的茶盅,又去门口的脸盆架上取了半盅清水。白璧成将半包药粉倾在茶盅里,又倒些清水将它化匀,粉末化在清水里,盅里依旧是透亮的水,只是有股苦辛气。   “芸凉说,尊夫人昨晚要她喝一碗避子神汤,汤色便是清亮如水。”白璧成将茶盅推到紫仲俊面前,“但这汤并不是避子汤,而是混了八包莹霞散的毒水。”   “芸凉她……,她喝了吗?”   “她喝了,她若不喝,只怕走不出深桐院。”白璧成道,“你应该明白,尊夫人有让她乖乖听话的杀手锏。”   “她若喝了,如何能,能……”   “为何芸凉喝下了毒药并没有发作,发作的却是尊夫人呢?”   “因为这时,帘缦后的碧玉方壶打碎了啊。”含山起身去揭帘缦,“韩大小姐以为有人藏在里面,急忙去查看,若让人知道她给芸凉喝过药,芸凉之死就不是自杀,紫老板也不会放过她啦!”   她说着走进帘缦里,却又在里面说:“就在她查看时,有人从帘缦的另一边钻了出来,跑到了桌边。”   她又揭起帘缦另一侧,轻盈地挤出来,回到桌边。   “那人把这碗毒水倒进韩大小姐每日要饮的当归补血汤里,又用水罐倒回半碗清水,之后钻到桌下。”   她边说边演示,倒完清水后,蹲下身子假装是钻进桌子。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紫仲俊怔怔坐着,盯着桌上的两只茶盅不说话。白璧成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盅,那里面盛着适才化开的毒水。   “芸凉喝下清水离开后,尊夫人喝了当归补血汤。”他说,“这种汤水颜色深重,也带着药气,尊夫人又在得意之时,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喝下了带着砒霜的毒汤。”   屋里依旧安静着,紫仲俊木鸡般呆坐着。   “你应该猜到那个人是谁了,”白璧成道,“是你的儿子,小公子紫耀庭。”   “不是他,”紫仲俊立即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庭儿又怎能确定溱溱会喝那碗汤?庭儿才六岁,他怎能想到要毒害溱溱?”   “他并不想毒害尊夫人,他只想救芸凉,救他自己的娘亲。”白璧成紧盯着紫仲俊,“小公子并不是尊夫人所出,他是芸凉给你生的儿子,尊夫人急着处理芸凉,不只是怕她嫁进绸庄,也怕她抢回儿子,到那时候,她就真正一无所有了!”   “这……,这……,”紫仲俊没有立即回答,抹了把汗道:“侯爷,这事可不能随意猜测,你说是庭儿做的,可有证据?”   “证据在这一地的碎玉沫。含山检查了紫耀庭的床铺,他的被子里粘着碎玉沫。小公子跟婆子睡在小屋里,他是什么时候沾上碎玉沫,还把玉沫带到床上?”   “他是,他是……”紫仲俊慌不择言,“也许是他母亲发病时,他溜了进来,不小心沾到的。”   “可是两个婆子说,昨晚小公子一直睡在床上,以至于她们不敢跑到正屋来看动静,”含山道,“紫老板若是不信,不如问问小公子,两个婆子有没有撒谎。”   紫仲俊怔了怔,直着眼睛不说话。   “紫老板,含山进监见过芸凉,她说了昨晚的情况,与我所推断的一致。”白璧成道,“但芸凉并不知那碗汤有毒,她以为是庭儿调皮,因此没有说破,直到今天早上,听说尊夫人中毒身亡,她才隐隐猜到与庭儿昨晚的举动有关。”   “所以她不肯说昨晚的情形,上午耿大人开审,她宁可顶撞二小姐也不说昨晚的事。”含山道,“等我进了监牢,说起小公子日后要受二小姐的欺凌,她才有了求生的心,想要侯爷救她。”   芸凉既已说出实情,紫仲俊再无话可讲。他摊在椅子里,良久才道:“这事情都是我作孽。韩知贤来找我谈入赘之事时,芸凉已经有孕,我虽再三取舍,终于还是舍弃了她。等芸凉的孩子生下来,我求溱溱开恩,能给芸凉一个名分,但溱溱不肯,在我的再三恳求下,韩知贤也只肯认下庭儿。”   “他们把紫耀庭记在韩溱溱名下,这是韩知贤让庭儿姓紫的原因,他并不是韩家小姐所出。”   “当时我只能先保住庭儿衣食无忧。溱溱以为会有自己的孩子,因而待庭儿并不好,虽然不打不骂,却也不管不顾,庭儿想要溱溱抱抱,溱溱不但推开他,还说自己并不是他亲娘,说卑贱的绣女才是他的亲娘。”紫仲俊叹道,“庭儿吓得放声大哭,正巧被我看见,我又气又怕,却不敢责问她。后来庭儿问我,溱溱是不是他的娘亲,我想,既然她自己不肯承认,我何必不说实话?”   “你把真相告诉庭儿了?”白璧成问。   “小民与溱溱成婚后,芸凉不肯理睬小民,为了能哄她回心转意,小民索性豁出去,带着庭儿到外头去见芸凉。”紫仲俊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们三人躲在客栈里吃桂花糖糕,开心的不得了,庭儿也开心,他赖在芸凉身边,只是不肯回家。”   “韩溱溱知道这些事吗?”   “她喜欢和沅沅出去游玩,忙着游园听戏,喝茶斗牌,整天整天的不在家,哪里顾得上庭儿。”紫仲俊道,“小民若打听到她要出去,便提前约好芸凉,我们三人每月能聚几次,一晃三年过去了,庭儿也六岁了。”   “庭儿是个孩子,这三年里他没走漏过风声吗?”   “一来他难得见到溱溱,二来小民同他讲过,如若给溱溱知晓此事,他再也见不到芸凉了。孩子最怕见不着娘,因此他守口如瓶。”紫仲俊道,“照顾他的婆子我给了赏,也晓得帮着隐瞒。”   “难怪耿大人审案时,小公子一见到芸凉就哭泣,”白璧成叹道,“他哭的不是韩大小姐,哭的是芸凉。”   “侯爷,”紫仲俊哀声道,“庭儿自小有娘亲便似没有一般,您也瞧见他睡得小屋,只怕流浪儿也比他过得好些!他是个可怜孩子,不懂事闯了大祸,求侯爷救救他!”   “小公子只有六岁,又是救母心切,虽然做了不好的事,但也算无心之失。”白璧成叹道,“但紫老板不能推邱意浓顶罪,毕竟邱意浓是无辜的!”   “可我若不推邱神医,芸凉要保护庭儿,必然以身代罪,到了那时候,我们,我们……”   他说到这里,目中泪光闪闪,已是说不下去了。   “你来找我,只怕为的不只是芸凉,还有小公子。一旦芸凉判罪,小公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是,”紫仲俊颓然道,“溱溱死后,岳丈必叫我娶沅沅为妻,沅沅痛恨芸凉,如何能善待庭儿?能够保护庭儿的只有芸凉,我,我是没有用的!”   他只是被捆在金钱柱上,不想亦不敢挣脱,连保护幼子,也要指望孤苦无依的芸凉。   白璧成心有所叹,却道:“大人之间各为私心,最后是个孩童来承担!紫老板,这事需得小心处置啊!”   “侯爷可有提点?”紫仲俊忙问。   “撤下申告是个办法,但要过韩知贤韩沅沅这关。”白璧成也不推诿,道,“你可以找二小姐谈谈,你娶二小姐为妻,让芸凉带走小公子,自此你们再无瓜葛。”   “沅沅也许同意,但我岳丈……”   “他若不答应,也只能将尊夫人害人不成反害己的事实公之于众,小公子虽有错,但他只有六岁!到了那时候,颜面受损的是韩家,生意受损的是绸庄,这些韩老爷子都要考虑到。”   紫仲俊被点醒,默然点头,随即却又道:“可是同芸凉再无瓜葛,我做不到啊!”   “你又要芸凉和庭儿在身边,又不能保护他们,实在是太自私啦!”含山急道,“芸凉差些被你害死,你为何还不放手?她也托我转告,不想再同你有关联!”   一听这话,紫仲俊露出痛苦神色:“她是这样讲的?” 第32章 落日余晖   说到芸凉想带着紫耀庭离开,紫仲俊便有些失魂落魄。白璧成看在眼里,道:“紫老板,虽说你家财万贯,在南谯乃至黔州都算有势力,但依我看,是你离不得芸凉,倒不是她离不得你。”   紫仲俊悲中从来,眼眶湿润道:“侯爷说的极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对小民不理不睬,但依旧是小民离不开她。”   若不是有紫耀庭在,若不是能见到紫耀庭,只怕芸凉压根不会理他,这些紫仲俊都明白。   “芸凉又聪明手艺又好,最难得就有志气,可不像韩溱溱韩沅沅,成日只知道算计别人的家财!”含山道,“我瞧你实在是个瞎的,做什么要辜负芸凉!”   做什么辜负芸凉,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紫仲俊红着面皮不说话。白璧成见他窘迫,于是说道:“紫老板,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要从速决断。再拖下去,万一叫二小姐瞧出端倪来,只怕不会放过芸凉母子。”   “侯爷,我怕他母子流落在外受欺辱,”紫仲俊犹豫道,“芸凉虽有手艺,但她究竟是个弱女子……”   “她再受欺辱也不会丢了性命!”含山抢白,“若留在彩云绸庄,可是要被韩溱溱毒死!”   “或者这样,”白璧成提议,“若紫老板能放心,让芸凉母子跟着我们回黔州,含山也能时常照料,紫老板若有接济我也代为转递,哪怕日后想远远看一眼孩子,也是行的。”   紫仲俊不料白璧成有此一说,他激动地起身行个大礼:“有侯爷照看是芸凉和庭儿的福分,小民谢过侯爷大恩,日后侯爷有需要,便是将绸庄卖了,小民也在所不辞!”   “你可别卖绸庄了,我还怕韩沅沅盯上侯爷呢!”含山没好气,“你快些去找韩沅沅谈判,早点把芸凉母子放出来才好!”   紫仲俊连连答应。白璧成借势告辞,临出门时却问:“你去找韩沅沅,可知道关键的话是什么?”   “请侯爷指教!”   “莹霞散里有砒霜,这事是韩沅沅从碧柳处打听到的,”白璧成道,“她若不肯放过芸凉,你就吓唬她,可以告她私授毒方,意图谋害姐姐而取代之!”小说群5②4⑨0八1久2整理此文,加入可看更多完结文   “若真要告她,耿大人那里不成问题,但我岳父只怕要闹。”紫仲俊愁道,“这又当如何呢?”   “紫老板做生意一把好手,处理家务事实在是……,”白璧成摇头无奈,“韩知贤看中的是你的家财,他何必为个绣女拼到鱼死网破?坏了你的名声,砸了绸庄的招牌,他有什么好处?送走芸凉,他女儿依旧是紫夫人,还少了个抢家财的紫耀庭,怎么算他也不亏啊!”   “但是溱溱毕竟身死,他做父亲的就这么罢休了?”   “韩溱溱害人不成遭反噬,传出去难听极了。眼下办邱意浓一个滥用毒物,案子算过去了,大家都好过。”   紫仲俊听着连连点头,将白璧成和含山送出璋园。夜色之中,他呆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吩咐亲信:“请二小姐到我书房来。”   从璋园出来,白璧成和含山各有心事,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走出二里地去,含山才道:“侯爷,我以为你一定会秉公执法,不料你也能徇私。”   “这怎么是徇私?”白璧成奇道,“芸凉并没有害人,邱意浓也没有,想害人的已经付出代价,这案子当然可以结了。”   “那么庭儿呢?究竟是他把毒药泼进当归补血汤的。”   “庭儿应该不知道那是毒药,他从库房偷进主屋,是想偷玉兰糖糕吃,但是撞见韩溱溱逼芸凉喝药。六岁的孩童,他只知道替母亲解围,哪里知道泼进韩溱溱碗里的是砒霜。”   “这么一说,芸凉倒有些……,”含山喃喃道,“她知道那是碗避子神汤,为何不提醒韩溱溱?”   “她为何要提醒?”白璧成奇道,“韩家父女抢她的夫君,夺她的孩子,两姐妹对她任意打骂羞辱,韩溱溱还要她落下不能生育的毛病,他们做这些事时,可有为芸凉着想?”   白璧成这样一说,含山立即想过来。   “侯爷果然是高人,”她由衷道,“总不能让好人无限地好,坏人却可以任意地坏。”   白璧成并不认领她的夸奖,只说:“经过此事,紫耀庭能被芸凉带出来也好,这孩子太过聪明,如果陷在璋园那个是非窝里,不知会长成什么样儿。”   “侯爷哪里瞧出庭儿聪明?”   “他给芸凉斟碗清水,让她当着韩溱溱的面喝下去,之后便不会再被找麻烦。”白璧成道,“瑶琴边的水罐也是他放的,他怕水少了被查出来,因此想带走水罐,八成是韩溱溱在内室毒发叫人,他才匆匆放在瑶琴边上,自顾着跑了。”   含山回想那晚上与紫耀庭相处的种种,只觉得这孩子的确聪明大胆。   “无论如何要多谢侯爷,”她说,“这下救了邱意浓。”   “他滥用砒霜,也是要坐监的。”   “只要不杀头就行!侯爷,我还要再进监牢,问问邱意浓上哪里找吟心。”   “你不要邱意浓陪你去找吗?”   “有侯爷陪我去,就不要他了。”含山道,“依我看,邱神医不如侯爷聪明。”   “我何时说过要陪你去找人?”白璧成哭笑不得,“明明你是我雇来的游医,现在成了我是你的跟班!”   “一万两银子呢,侯爷就不动心吗?”含山诱惑他,“事成之后,您抽一成都有一千两呢!”   “只要我想,彩云绸庄都能叫紫仲俊卖了,一万两又算什么?”白璧成不屑地负手,“我并不贪你的银子,你也不要骗我啦!”   “我骗你?我骗侯爷什么了?”含山不解。   “一定要我说穿吗?”白璧成皱眉,“你手上那串九莲珠,卖一卖且不止一万两。”   “什么!”含山大惊,“我这个九莲珠,我……”   “你不知道吗?”白璧成亦吃惊,“我以为你在哄骗我,原来你并不知九莲珠的价值。”   “我不知道!它这么值钱?”   “你若不信,回到黔州找个玉器店问问,论品质论雕工,我瞧着三万两银子都能卖得。”   含山瞋目不语,白璧成检视她一会儿,笑道:“信物都要三万两,你娘留在冷师伯那里的银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万两?”   他说着掏出粉波缎来,将它塞在含山手里:“这块料子收好,等芸凉做出来。你说不定是百万身家的人,可得穿点好的。”   ******   绸庄案真相大白后,白璧成让陆长留不要插手。白璧成和含山是闲散人,可以论情理想办法,陆长留有官职在身,他只能站律例法规,略加通融便有徇私之嫌。   在紫仲俊撤回申告之后,耿予阔特地宴请陆长留,席间讲到韩家的事,只说韩溱溱误食与莹霞散相克的补品,因而导致毒发。陆长留心知肚明,面上却问:“韩知贤和韩沅沅都认可吗?”   “韩氏父女才是真正的苦主,他们不认,只怕紫老板也无法撤回申告。”耿予阔笑道,“陆司狱此来南谯辛苦了,一连办了两个案子,本县没有照顾周到,下次必然补上!”   陆长留自然同他客气一番,其乐融融地吃完这顿酒。   邱意浓滥用砒霜被判坐监,陆长留又请许照通融,以看诊为由,送白璧成和含山进监见邱意浓。白璧成晓得他们有私话要讲,于是在门外拣个竹椅坐等,约莫半炷香功夫,含山出来了。   “他告诉你吟心的下落了?”白璧成问。   “邱意弄说吟心是个琴师,叫做虞温,他在黔州府开了间空离琴房,侯爷可曾听闻?”   “我不知道。”白璧成摇头,“既是在黔州,咱们回去就是。”   “邱意浓还同我讲,侯爷的病拖不得了,要快些找到乌敛藤。”含山又道,“侯爷想一想,您身边什么人有机会下毒?是不是车轩?要不要把他捆起来拷问?”   讲到车轩,白璧成有些心绪复杂。   六年之前,他交还兵权,领了清平侯的闲职,只身一人谢恩出宫。刚从东毅门出来,他便看见夏国公的儿子,也就是宸贵妃的哥哥夏宇川等在宫外。   夏宇川是京中五卫镇南卫的指挥使,他与白璧成没有交情,但白衣甲打散重编后,有将近二万人编入京中五卫。夏宇川张口报出白璧成的副将顾淮卓的名字,说顾淮卓在镇南卫。   “他想来送送你,又怕替你惹麻烦,因此托我来见你。他说他不能照顾在你身边,因此推荐了一个远房表亲。”   夏宇川指了指身后,那里站着抖抖缩缩的车轩。   “顾淮卓的表亲?”白璧成将信将疑。   夏宇川带着轻慢一切的傲气,仿佛人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他算计,听出白璧成的疑虑,他便笑一笑:“你若不相信,我就把人带走,要送人给你的是顾淮卓,又不是我。”   他说罢作势要走,白璧成却唤住了他。   “我相信!多谢你带话,我把人带走了。”   见他这样爽快,夏宇川倒有些意外:“你不怕这是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无兵无将无银两,”白璧成坦然道,“我什么都没有,安插多少人都是白搭。”   夏宇川注目他一会儿,弯弯嘴角说:“要么都说霜玉将军威名远播,果然是个洒脱的人。”   白璧成不愿与他多话,拱一拱手便告辞了,车轩立即颠颠地跟上,就这样,他成了清平侯府的第一总管,一晃六年了。   六年了,白璧成每天都在想,车轩究竟是谁的人,是宸贵妃安插过来的,还是顾淮卓诚心实意送来照顾自己的。而这六年里,车轩像是个正常人,他对白璧成恭敬,对下人又凶又贪,他打着侯府的名义捞了不少小钱,而且好赌,黔州府的吉祥赌坊是他常去的所在。   这些白璧成都知道,但他从未提起一字,越是满满的瑕疵,车轩越像正常人,就算他是替宸贵妃办事的,白璧成也有一大把攥着他的办法。   白璧成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给自己投毒。   仔细想想,白璧成这六年很乖,很听话,他老实得连正月十五的灯会都不肯去,生怕人多生是非,万一惹出事情来叫人做文章。他这六年每一天都在想,皇帝最后会用什么办法杀掉他,他想皇帝临死前一定会要了自己的性命,但他没想到,从他出京的第一天起,他们就在要他的性命。   含山问是何人投毒,这人在白璧成脑海里早已有了模样,他五官模糊地藏身在一团白光之后,冰冷地,不带感情地说:“封你做清平侯,送黔州休养,每年回京看望朕。”   解药乌敛就应该在他手上,在当今圣上手里。   白璧成怎么可能拿到解药呢?六年前,他的画像被当作天神供奉在玉州百姓的墙壁上,从那天开始,就注定了皇帝不会轻饶了他。这天下受供奉的只得一人,那就是天子,天子的儿子都不敢觊觎此事,更何况他是一个拥兵边关的将军。   当时的白璧成是少年将军,只顾着忠君报国,只顾着血战沙场,他想不到这么多,六年了,一番番繁华落尽,一番番静水深流,白璧成才慢慢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嘴角浮起淡漠的笑意,人在黔州,他仿佛仍旧能看见玉州的日落,一望无际,千里飞沙,一轮血红的太阳,慢慢跌落向天地的尽头。   “侯爷,”含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白璧成恍然回神,道:“车轩看似精明,其实是个傻的,他并没有你聪明,我看他不像是投毒的人 。”   含山忽然被夸奖,她心下微喜,忘记盯着车轩找麻烦。   “那么会是谁呢?侯爷可有目标?”   “我再想想吧,”白璧成摇摇头,“以前没有关注过此事。”   他说着起身往外走,含山蹦蹦跳跳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牢房,外头是灿烂的太阳和一碧如洗的蓝天,除了炎热,这人间被过滤得像是没有悲伤。 第33章 清平侯府   在南谯前前后后耽搁了十多天,一切妥当之后,白璧成吩咐清晨出发,要在正午暑气旺盛前回到黔州。   耿予阔带了南谯官员相送,这自然不在话下,等走出南谯二十里外,却见紫仲俊早已等在路边,他是来与芸凉母子道别的。   白璧成不便拦阻,只得吩咐车队停下。芸凉并不愿与紫仲俊多说,没讲两句就打发他走。紫仲俊转而来见白璧成,寒暄罢了,却道:“小民准备了一笼信鸽,已经交给车管家,它们个个训练有素,侯爷有急事传唤小民,或是不舒服了要问问邱神医,只管放出一只鸽子来,小民收到了即刻去办。”   “虽然不会有什么事,但心意我领了,”白璧成笑道,“鸽子我就收下了,芸凉和小公子到了黔州自有安置,含山会照应着,紫老板放心。”   “有侯爷在,小民没什么不放心的。”紫仲俊再三感激道,“侯爷替小民解决了一桩大事,恩同再造!”   他虽说得夸张,但紫耀庭毕竟是他的骨血,白璧成此举帮了他大忙。等他表完了忠心,白璧成却问道:“紫老板,我多嘴问一句,等你娶了韩沅沅之后,会纳碧柳为妾吗?”   紫仲俊愣了愣,反问道:“侯爷有何指点吗?”   “碧柳毕竟跟了你许多年,外头都传她是二夫人,若是落空了,只怕也叫她难堪,”白璧成沉吟道,“若是二小姐态度尚可,不如叫碧柳如愿罢。”   紫仲俊绝没想到,白璧成会为一个青楼女子说话,但他开了金口,自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行了礼道:“侯爷放心,小民省得了。”   白璧成点到即可,便与他告辞,带了车队继续往黔州去。看着紫仲俊站在路边的身影越来越小,含山这才向白璧成道:“侯爷,你何必为碧柳说话?难道是瞧她生得美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白璧成握卷在手,道:“不关美貌的事。碧柳没什么坏心眼,为人又爽快,她肯配合我,我也送她些好处,让她心愿得遂便罢了。”   “这么说来,我也没什么坏心眼,为人也足够爽快,侯爷什么时候也叫我心愿得遂呢?”   “你的心愿是什么?”白璧成放下书卷,“说来听听。”   他这一问,含山倒怔了怔,莫说她此时没有心愿,她自打懂事之后,就没有过心愿,她从来认为心愿与她无关,她想要什么都是要不到的,那不如不想便罢。   “算了,”她主动放弃,自嘲着笑笑,“我也没什么心愿。”   白璧成有些意外:“找到冷师伯,不就是你的心愿吗?”   “如果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找冷师伯很要紧,但现在我有吃有住还能做侯爷的帮手,找到冷师伯仿佛也没那么要紧。”   “你真是随遇而安啊,”白璧成哭笑不得,“邱意浓说我的毒已经是第六年了,说发作便发作,万一我死了,你上哪里有吃有住去?”   “呸呸呸,侯爷可不会死!我每日帮侯爷施针,不只是止咳,也逼住了毒素,不信您瞧瞧手背上的小疹子,这几日可是没有涨高?”   白璧成瞧瞧手背,那片平静的小疹子仿佛一如往常,但他们相识只有五天,也许还看不出疹子蔓延。   “我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说没有心愿。”白璧成重新拾起书卷,“那可怪不得我啦!”   他说罢了,并不见含山回答,忍不住抬眼看看,却见含山缩在矮柜边,看着飘动的车帘发呆。她安静下来,也就端庄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地拥有美貌却又随意挥霍。   白璧成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他以往的生活里只有行军打仗,全副心思牵挂在沙场征战,这二十几年里,他看不见有关女子的美丽,只是在这一刻,少女的空灵之美忽然撞进他眼里。   他张了张嘴,想问含山在想什么,又怕打扰了她,然而在这时候,含山打了个呵欠。   她困了,她抱膝坐着,把脑袋埋进胳膊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去了。   ******   车马进了黔州城,先到州府衙门,陆长留跳下来见白璧成,说要回衙门交办差事,等诸事妥当再到侯府谒见。白璧成当然叫他安心公事,陆长留却不放心,再三道:“侯爷,若我再去侯府,您不会不见我了罢?”   “我为何不见你?”白璧成失笑道,“怎会有此担心?”   “人人都说清平侯府最难进,没有天大的事叩不开侯爷的门,就连编进黔州府军的白衣甲将士,想见你也见不着呢!”   陆长留这样一说,白璧成先想到了傅柳。   在玉州之时,白璧成手下有三员虎将,便是顾淮卓、傅柳和程元沂,如今化名风十里的风雷,在白衣甲中且排不上姓名。白衣甲解散后,顾淮卓留在京城,程元沂编在台州,唯独傅柳到了黔州,他来了当然要拜见白璧成,但是一直吃闭门羹。   傅柳来时是个春日,黔州城里杨柳絮团团如云,又随风疾走,飘飘荡荡便似松潘关的鹅毛大雪一般。傅柳立在侯府前,足足等了三天,身上落的云絮犹如覆雪,白璧成却不为所动,始终不肯开门接见。   到了第四天,傅柳抖了抖满身白絮,转身离开了,从此再没到过清平侯府。   陆长留用傅柳举例,可他又如何能与之相比,无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还是不见胜见的回护,白璧成都不会用在陆长留身上。他正要说两句话宽慰,却听车外有人笑道:“陆司狱可算回来了!您可知这几日府衙忙着什么样?”   陆长留立在车下说话,车轩便将帘子全部打起,此时白璧成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穿绿袍的小吏,肩上背着公文袋,正站住了向陆长留说话。   这小吏名叫魏真,是黔州府的直事,给司狱打下手做些琐碎事务。他平日里随随便便,见着什么人都能聊上三句话,办案时很管用,放在平时就有些烦人,比如这时候,明明陆长留站在四驾金辕的马车下,他也凑上来说话。   陆长留本不想理睬,但想给白璧成留个善待下属的好印象,因此勉强回道:“衙门为何忙碌?这几天有大案子吗?”   “大案子也算不上,但是每天死一个人,已经连着死了五天!”魏真举个巴掌出来,“人人死的不一样,天天死的不落空,今天是第六天,衙门上下都在等着,要看今天死的是谁,又是怎么个死法!”   陆长留瞧他越说越不像,一巴掌将他推开,斥道:“别在这胡说!你没看见四驾金辕车在此吗?”   魏真这才注意到白璧成的大马车,他以手掩嘴不敢多话了,白璧成也不想多做勾留,便吩咐车轩起驾回侯府。   白璧成进京看病,算算有半年没回家,这时候到了侯府门前,自己瞧着竟有些陌生。他还在发愣,车轩早已兴高采烈揭开车帘,踏着脚凳探进脑袋来:“侯爷,到家了,您快下来罢。”   含山跟着下车站定,抬眼便见一处轩敞大方的府第,门口两只石狮子活灵活现,踩三层九级石阶走到阔大屋檐下,却见油光锃亮的黑漆大门上,镶着两只兽首铜环,气派非常。   “这帮小子,早早叫他们回来报信准备,怎么侯爷到了门口,这还关着门呢!”车轩恼火道,“等缓过劲来,一个个先叫我按住了揭层皮!”   他话音刚落,那对乌漆大门呀得被拉开了,里面先跃出一双小子来,却是来登来欢,没等他们说话呢,后头却又跃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穿一件宝蓝圆领绸袍,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三两步奔到白璧成面前,撩袍子便拜:“哥哥终于回来了,哥哥路上辛苦了。”   白璧成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受了他一礼,道:“半年没管你,也不知调皮成什么样儿了,一会儿叫你先生到书房来,我要好好问问。”   少年嘻嘻一笑,起身道:“哥哥放心,这半年我用功的很,管保唐先生说不出什么来。”   白璧成嗯了一声,回身向含山道:“你头一回见他,他叫齐远山,是我弟弟。”   “弟弟?”含山好奇,“侯爷姓白,他姓齐,这是什么兄弟?”   “嗯,他是我一位故交的弟弟,打小便养在我身边。”   白璧成约略解释,没有细说。其实齐远山的哥哥齐渭江曾与白璧成同任玉州左右游击将军,后来齐渭江战场身死,只留下一个幼弟,白璧成便将他带在身边。   此时,齐远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含山,却悄悄问白璧成:“哥,这是谁?是你从京里带回来的嫂子吗?”   “哎哟!小爷可别瞎说!侯爷成亲要圣上指婚的,怎能随随便便一个人便称嫂子?”车轩听了先炸毛,“这丫头,是给侯爷看病的游医,同我一样,是下人!”   “车管家愿意当下人只管当去,我可不愿意当!”含山一句话便顶回来,“我是侯爷五两银子请来的,是侯爷求着我,可不是我求着侯爷!”   “你!”车轩气到脸白,“你竟敢说侯爷求着你!”   “好啦,”白璧成无奈,“有什么话进去讲罢,不要在这门口吵闹,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   他说着袖子一招,带着齐远山先往里走,含山大摇大摆跟在后面,再接着是风十里和芸凉母子,等这一众人进了侯府,车轩才咬牙切齿道:“丫头片子!在外头且收拾不了你,等进了侯府,瞧大爷我将你搓圆搓扁,搁脚底下踩成泥巴片子!”   含山没听见车轩的豪言壮语,她跟着白璧成进了侯府,却是大开了眼界。白璧成不言不语,收拾府第却是一把好手,这里头移步换景,古朴端雅,比紫仲俊的璋园更加舒适细巧,不像璋园,看着什么都有,其实冷冷清清。   也许,最关键的是紫仲俊没有心意。他想住的园子是有芸凉和庭儿的,但璋园却是建给韩家父女的。含山突发奇想,时间慢慢过去,芸凉会不会有原谅紫仲俊的一日,也许那时候韩家父女越发不能牵制紫仲俊,他们终能团圆也说不定。   白璧成日常起居的院落叫作十景堂,含山一步跨进去,先看见满园的盆景,有罗汉松,有黄杨,有紫薇,也有黑骨蜡梅,每一盆造型讲究,高大的到人手肘处,细巧的却能托在掌心,也有的配着小亭假山、弯桥细舟,甚至还放着渔翁樵夫的,实在各有各的意趣。   含山瞧着好玩,正在凝目观望,忽听着一个粗哑声音嘎嘎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那声音难听极了,发声又很怪异,忽然这么一吼,可把含山吓了一跳。 第35章 十景堂内   却说含山正在观赏盆景,却被个粗哑声音吓着,她连忙回头,只见廊下挂着一只细巧的金丝架,架上养着一只黄翎白翅子大鹦鹉,此时正冲含山嘎嘎叫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听听!”车轩得意道,“连我家英哥儿都知道,你是要钱的!要么见了你就叫唤呢!”   含山恼火,正要怼车轩两句,却见白璧成拈起喂食的小勺子,向英哥儿嘴上一敲,转而嗔车轩道:“英哥儿向来只会这两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时候拱火?”   车轩晓得他护着含山,但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垂头不语。含山得意起来,摇晃着走到廊下,笑道:“侯爷,伺候扁毛畜生我最拿手啦!您把英哥儿交给我,三个月让它念一篇三字经出来!”   “算了吧,”白璧成笑道,“莫说让它念出一篇三字经,只怕你也念不全一篇三字经吧?”   “我怎么可能?我……”   “你可以吗?”白璧成道,“那么你念来听听。”   含山念不出,哼一声作罢。白璧成却道:“府里还未收拾,你先住在十景堂的西厢里,车管家应当收拾出来了。”   他望望车轩,车轩万般不情愿,还是答允道:“西厢都洒扫干净啦,含山姑娘可以拎着包袱进去休息啦!”   “既是如此,”白璧成向含山道,“你去吧。”   含山晓得他离府半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爽快着答应,拎着包袱回屋去了。这边白璧成进了正屋,脱换了家常衣裳,刚刚捧起茶盅,齐远山便问:“哥哥,这个含山究竟是何人,为何车管家十分讨厌他,您又十分护着她?”   “她就是一个游医!”车轩在边上听不下去,“仗着能扎针让侯爷止咳,便这样神气活现的,我瞧她心思不纯!”   “她能扎针止咳?”齐远山惊讶,“哥哥的咳喘症遍寻名医都治不了,为何偶遇一位游医便能医治?”   “机缘巧合吧。”白璧成淡然说罢,又向车轩道,“我在外头待了半年,瞧着园里花木凋敝不少,明日你去外头张个告示,就说侯府要换个花匠,能理水的最好。”   “侯爷这是何意?”车轩一呆,“现在的张师傅不好吗?可您之前还夸他养得兰花一绝,很是与众不同。”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白璧成有些不悦,“如今你也是主意大了,我说一句话,你能怼回三句来!”   车轩不敢再讲,连忙答应着退下去。齐远山瞧着笑道:“张师傅是车管家的远房亲戚,哥哥把他换掉了,车管家当然要着急。”   白璧成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齐远山,笑道:“小小年纪,你懂得倒不少!家务事不必你操心,功课准备得如何了?说来与我听听。”   “功课一途,无非是常备常新,慢慢再说不妨。”齐远山道,“眼下倒有件急事,我必须问一问。”   “什么急事?”   “那位含山姑娘,不会是我以后的嫂嫂吧?”   白璧成想简单地说不是,但另一个念头莫名撞进心里。齐远山的话仿佛是个提醒,回到侯府了,他应当同含山拉开距离,毕竟侯府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   南谯县的驿馆虽也精妙,究竟比不得十景堂舒适,但是含山住了几天,发觉有些不对。   自从回到黔州,进了清平侯府,含山要见到白璧成很不容易。虽然都住在十景堂,白璧成的屋子总是关着门,一日三餐全部送进去,含山想去找他总被拦住,要么说侯爷在读书,要么说侯爷已经睡了,总之再三借口,只是不肯见含山。   含山毕竟是个姑娘家,吃了三两次闭门羹,也不好再往白璧成那里凑。一天下来,她只能在傍晚前后见到白璧成,因为要施针。   施针时,齐远山和车轩一定要陪着的,白璧成也不怎么同含山说话,大多沉默着施针结束,有时说上一两句,也是客气场面话,同在南谯时截然不同。   含山明显感觉到,白璧成在躲着她。   起初她也无所谓,有银子挣,有饭吃,有侯府住,夫复何求?但是几天过去,含山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白璧成在侯府附近租了一套小院,将芸凉母子安置在那里,又将府中的绣活尽数交给她做,让她挣些银钱养家,芸凉手艺超拔,将来也不会只依赖白璧成,此时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自然对白璧成感激不尽。   含山在侯府无聊,只能去找芸凉,帮着她带着紫耀庭,让她能好好做事。也幸好有芸凉相伴,被白璧成冷待的郁结被含山搁在一边。   为了兑现承诺,芸凉把粉波缎裁剪了,给含山做了云边裙。粉波缎果然是好东西,含山穿上之后,淡若晕红的肉粉色衬得她粉嫩娇美,走在太阳底下闪动光彩,简直美若天仙。   “这块料子所幸做了云边裙,”芸凉笑道,“若是做了丽人裙,要把黔州府的男子全部迷倒了。”   她说到黔州府的男子,也不知为什么,含山头一个就想到了白璧成。这念头起得突兀,叫她自己给压了下去,继而又自责是胡思乱想。可是从芸凉家里回来,含山很想给白璧成瞧瞧这件裙子,究竟是他们一起去剪的料子。   这种说不清的依赖感让含山察觉到危机,她想起蓝姑说过,谁都靠不住,人只能靠自己。她的娘亲是活生生的例子,以为找到了绝大的靠山,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赔上了性命。   含山犹于是又不想去。   她穿着新衣倚在榻上,瞅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树荫,听着时有时无的鸟鸣虫语,慢慢地要睡去了。   就在她要睡着时,有人敲门唤道:“含山姑娘!侯爷请你过去!”   是风十里的声音。   含山惊醒,暗想今天吹得什么风,白璧成如何来请了?   她整整衣裳,跟着风十里到正屋。白璧成穿着蟹青纱衣,坐在窗下用小勺子给盆景松土,盆景是一株歪脖子小松树,每根松针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针尖能闪出光似的。   “侯爷,您每天关在府里做这些吗?”含山感叹,“满满一院子的盆景,这要收拾多少年?”   “我到黔州也就六年,”白璧成道,“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是吗?”   “是,”含山点头,却又说:“但我不喜欢松树。”   白璧成抬头望她,才发现她的新裙子上身,粉波缎虽然鲜艳,却被含山端庄的美貌中和了,让她看上去像冰镇的杨梅,不用想也是酸甜可口的。   他想夸奖一句,想想又作罢,只问:“在松林坡办许宅案时,也没听你说讨厌松树。”   他看见我的新裙子了,含山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含山因此也不提起,只说:“我只是不喜欢松树,并不是看见它就要死掉,又有什么好说的。”   她坐在绣墩上,托了腮看着白璧成给盆景松土,他的手修长白皙,指节看着很君子,是的,白璧成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君子,不像久战沙场的将军。   “松树爱招风,”含山又说,“若是风过松林,它们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听起来一群人要跑过来一样。平日倒还罢了,若是在天气阴沉的傍晚听见,这声音怪吓人的。”   白璧成想象了一下,没有完全理解,也无所谓了。   “我请你来是告诉你,风十里打听到了,黔州的确有个空离琴室,也的确有位虞温琴师,据说他在黔州很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的宴请会邀他助兴。”   难怪这一次他屏退了旁人,含山想,因为要说冷三秋的事。   “这么有名气的人,侯爷为何不知道?”她问。   “我不爱听曲,也不爱宴请,当然不知道他。”白璧成道,“恭喜你又找到了吟心,四大弟子得其二,离冷师伯不远了。”   “邱意浓讲过,在他们四人里,吟心和剑影十分要好,找到吟心就能找到剑影,刀风却是独来独往,邱意浓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含山扳着手指头,“能不能找到冷师伯还未可知,侯爷,咱们去见见虞温吧!”   “风十里打听到,虞温这几日不在黔州,说是妙景山庄的韦庄主请他去抚琴。”白璧成道,“不如等他回来罢,总之你找师伯也是随缘,等几日也无妨。”   含山转转眼睛,问:“妙景山庄在哪里呀?”   “在吴县,从黔州过去要走一天。”   含山忽然想,与其闷在侯府里不快活,还不如去吴县呢,到了外面,白璧成可没办法躲在屋子里,只能每天带着她到处乱转。   “侯爷,我们去妙景山庄罢,”她于是提议,“你在家也是摆弄盆景,不如出去走走。”   “我不去,”白璧成拒绝,“你找师伯,我又不找。”   “得了一万两银子,我给你抽成好了,”含山大方起来,“你要几成?两千两怎么样?”   “好大方,”白璧成不由自主浮出笑意,“但我说过,你娘存的不止一万两。”   “总之分你一成罢,不管她存了金山银山,都给你一成如何?”含山接着大方,“侯爷陪我走一趟吧。”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白璧成在南谯有含山和陆长留陪着,每天热热闹闹的,这一下回到侯府再度冷冷清清,也是有些难熬。再加上他着实好奇,含山是怎样的身世,冷三秋又是何许人也,还有一个能用九莲珠作信物的母亲,究竟存了多少银子留给女儿……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的,拱着他很想答应含山,但是想到齐远山探究的目光,以及侯府里在暗处盯着自己的眼睛,他收敛了心神,摇摇头说:“不去。”   “侯爷,你在外头比在府里安全,”含山皱眉道:“你忘了,你身边有人给你下毒!”   白璧成并没有忘了这事,他沉吟了一下,不说话。   “您回到侯府也有五六天了,可是一切都照旧,茶水饮食仍旧大厨房安排,起居都是车管家带着来欢来登伺候,可您想过没有,他们都有可能是给你下毒的人!”   这些事,白璧成如何没有想过?可他若下厉手整顿,只怕消息传到京城里,只能叫皇帝疑心更炽。风十里带来玉州生变的消息,羟邦破了松潘关兵临玉州,皇帝居然以公主和嫁糊弄过去,说明他对白璧成仍有芥蒂。   含山千伶百俐,一见白璧成沉吟便懂了。   “我知道侯爷不想打草惊蛇,既是如此,不如出去躲一躲呢?总比以身受毒要好。”   白璧成放下小勺子,提起尖嘴锡壶浇湿盆景的青苔,良久道:“好像有点道理。”   “侯爷这是答应了!”含山高兴起来,“那么这次能不能不带车轩?他烦得要命!”   “好,你说不带就不带,”白璧成又变得言听计从,“去叫风十里进来。”   听说白璧成要去吴县,车轩简直像天要塌了一般,哭丧着脸劝了又劝,说来说去就那一句:“侯爷!您可是千金贵体,怎能随便去些小地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你知道妙景山庄的韦之浩是什么人吗?”白璧成问。   车轩一怔:“他能是什么人?难道比侯爷还厉害?”   “他的姐夫,是内阁四辅赵立诚。”白璧成慢悠悠说,“赵相的小舅子,你说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赵……,小……,”车轩瞋目良久,不服道,“赵立诚又如何?他见了侯爷也要恭恭敬敬!”   “那是我封侯之后,之前,他可正眼都不瞧我。”白璧成自嘲一句,“赵相和宸贵妃的父亲夏国公私交甚笃,朝廷的一半江山,都握在他们手里。”   车轩被说得不敢反驳,却还是小声道:“这些又与侯爷何干?”   “我就是告诉你,吴县妙景山庄可不是小地方,黔州府里也没有比它更安全的所在了。”白璧成说,“就算是州府衙门,那也比不上妙景山庄的排场。” 第35章 旗开得胜   白璧成果然没有带车轩,只带着风十里和含山,以及来登来欢几个人去了吴县。   临出发时,齐远山和车轩送到侯府门前,他们一个喜笑颜开一个哭丧着脸,摆在一起实在有趣。白璧成叮嘱他们好好看家,若是陆长留来拜见,就说自己去妙景山庄了,过几日便回来。   “侯爷在外面千万要小心,”车轩哭叽叽道,“要么还是带上小的罢!风十里是个粗人,含山更加是没有心的,只有小的忠心耿耿,又知道伺候。”   这话不等含山反驳,风十里先不高兴了。   “你说谁是粗人?”   他粗声粗气地问,吓得车轩不敢再说。风十里翻个白眼,心想当年他伺候白璧成时,且不知道世上还有个叫车轩的!   “我不带你去,原是有件大事要你办,”白璧成安慰道,“府里的厨子做菜不好吃,太过油腻,这几天你张罗着换一个,自带徒弟的最好。”   车轩又得了重视,哭脸略略转多云,连忙问道:“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厨子?是要南方会做鱼的?还是要北方会做肉的?”   换厨子他如此殷勤,看来与下毒无关。   白璧成心下盘算着,却敷衍车轩道:“都要,要又会做鱼的又会做肉的,这些事交给你办,我也放心些!”   车轩重回人生巅峰,来自风十里和含山的威胁全部解除,多云脸也彻底放晴了。   “侯爷放心!等您回来,保管有个满意的厨子!”   白璧成这才笑笑,放下车帘示意启程。马蹄得得声里,含山觉得好笑:“侯爷,车管家是救过您的命吗?您为何总是哄着他?”   “因为他笨,”白璧成道,“我喜欢和笨人打交道。”   “车管家笨?”含山一万个不相信,“那谁是聪明的?”   白璧成笑一笑,扯起车帘瞧瞧外面,道:“算算伏天快过去了,等立了秋,天气就要彻底凉下来啦!”   日子过得这么快,含山心想,她出来时池塘里的荷花刚刚盛开,这再过几天,枝头的金桂又要飘香了。   ******   妙景山庄在吴县东郊,车队走了一天,到达吴县已是黄昏时分。白璧成不愿惊扰郡县,吩咐不进县城,从城外绕到东郊。依白璧成的打算,他想在东郊找个农户投宿,等明日再轻装简从,陪含山去妙景山庄找人。   然而离开县城之后,却是越走越荒凉,千里之地,杳无人烟。   没有庄稼地,没有村落民居,也没有行人牲畜,夕阳笼罩下的漠漠平原毫无生机,荒凉凋敝地无限延伸着。白璧成一行三辆马车,鱼贯行走在这天地之间,显得渺小无力。   这一路走的,连车夫都犯了嘀咕,只有独乘一骑在前领路的风十里,依旧延缰缓辔,徐徐前行。   在夕阳将要落尽之时,前方忽然有了亮光,那亮处先是一点两点,接着是三串五串,再接着便是一片连上一片,不多时便将半片荒野点亮了,远远看去,便像一片火烧云落下凡间一般。   然而这一片橙红的灯色非但没有温馨感,反倒显得十分诡异。风十里不由回马奔到白璧成车旁,道:“侯爷,前头应该就是妙景山庄。要么您在此歇息一时,小的拍马过去看看。”   白璧成正要答应,却听着身后一串马蹄声响,一队七八人打马而来,领头的一身皂衣,束腰箭袖,胸前绣一只狰狞猊兽,却是黔州府的府军,看他领口袖口露出的宝蓝卷边,此人应当是个校尉。   这校尉看见四驾金辕车,不由勒住马来,冲着风十里抱一抱拳:“不知是哪位贵人到此?”   风十里在军中品阶是五品游击将军,当然不把一个校尉放在眼里。他并不还礼,粗着嗓门道:“你是何人?”   他身后一辆四驾金辕车,便是粗鲁无礼些,校尉也不敢怎样,此时也只是笑笑道:“卑职沈确,乃是黔州府军校尉,不知哪位贵人途经此地?”   风十里这才嗯了一声,道:“我是清平侯府的人。”   一听说清平侯,沈确先吃了一惊,随即滚鞍下马,疾步到车前拜道:“卑职沈确,今日有幸得见白侯,幸甚之至!”   白璧成已在车里听见沈确与风十里对答,此时他特来见礼,白璧成只得揭起窗帘,道:“沈校尉免礼,我瞧你仿佛面生,不知在哪里见过。”   “侯爷自然没见过卑职,但侯爷威名何人不知?卑职在府军最仰慕的便是傅都尉,也时常听到傅都尉谈起您,卑职时常感叹生不逢时,不能追随侯爷,不料今日竟有奇缘,能见到侯爷。”   原来是傅柳带出来的人。   白璧成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汗颜,他六年不见傅柳,傅柳却毫无怨言,甚至还在忠心耿耿地护卫自己。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倒沉默了。   好在风十里明白,见白璧成默然不语,他便问道:“沈校尉,你是雪夜盟的人吗?”   一听风十里问到雪夜盟,沈确激动起来:“是!卑职正是雪夜盟成员!雪夜盟奉侯爷为尊,大伙儿都盼着能像以前的白衣甲那样,为民杀敌,为民守关!”   为民杀敌,为民守关。   白璧成眉心微跳,知道傅柳将之前白衣甲的口号改了,白璧成提出来的是:为国杀敌,为民守关。   “好!你不是白衣甲旧部,也能加入雪夜盟,说明雪夜盟更加壮大了。”风十里欣慰道,“傅都尉果然还是当年的傅将军!没有辜负!”   沈确闻言微惊,转眸看向风十里道:“你是……”   “风十里,”白璧成及时唤住他,“天色不早了,不要打扰沈校尉公干,你问问这附近可有借宿之地?”   这话说出来,是不许他们再谈讲雪夜盟了。沈确会意,道:“侯爷来的这片是吴县东郊,这一块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只有一个妙景山庄。”   “方圆百里没有人烟?”风十里奇道,“这是为何?”   “这个……,”沈确略略犹豫道,“卑职听闻,是韦之浩要建妙景山庄,因此将左近百姓都迁走了。”   “全都迁走了?姓韦的这么大手笔?”风十里吃惊,“这一遭赔房子赔地,要花多少钱?”   “好像……,好像没给钱。”沈确支吾道。   “没给钱?”风十里的眼睛又睁大一圈,“没给钱就叫老百姓背井离乡?这不就是强行圈地吗?”   “是呀,所以吴县左近民怨沸腾,吴县的县令特别难做。”沈确叹道,“韦之浩敢行此事,无非仗着有个做内阁四辅的姐夫!只不过他作恶多端,到今日也有报应了。”   “报应?”白璧成忙问,“什么报应?”   “侯爷不知此事吗?韦之浩叫人给杀啦!”沈确道,“县里的人早已去了,黔州府也被惊动,叫咱们府军先打头阵,陶都护随后就到。”   各州府都督为一品正职,都护为从一品副职,黔州都护陶子贡监管府军刑狱,就和白璧成当年任玉州都护时一样。韦之浩虽然一介白身,但他姐夫是赵立诚,他死在管辖地界上,州府当然不能轻视。   但听说陶子贡要来,白璧成倒生出犹豫来,他此来只为散心,并不想见到州府官员。就在他犹豫之时,含山却揭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沈校尉,妙景山庄死了庄主,是不是要封了庄子,不许人出入了?”   沈确见她从白璧成的车里冒出来,虽不知是何身份,却也不敢不答,只得道:“那是当然!案子不破,谁也不得出入!”   含山一听这话,立即缩回车里,抓住白璧成的袖子摇了摇:“侯爷,此事不得了,虞温要被封在庄子里了!”   “那也是他运气不好,”白璧成不为所动,“要么我们回去罢,等这案子了结,虞温自然也就回黔州了。”   一想到要回去黔州,一想到又要过在屋里百无聊赖,一想到甚至不能和白璧成随意说话,含山打了个寒战。   “虞温受邀抚琴,去了韦之浩就死了,他的嫌疑肯定大,万一又被冤枉了怎么办?”   白璧成瞅她一眼:“你这些莫名其妙的师兄们,为什么总能卷进这案子那案子?为什么总会有嫌疑?”   “这我怎么知道?”含山奇道,“难道韦之浩是我杀的?难道妙景山庄出案子是我设计的?难道是我处心积虑坑侯爷吗?”   她连珠炮似的问下来,白璧成无话可说,但他不想松口,这案子涉及朝中要员,同许宅案绸庄案截然不同,弄不好要把自己搭进去。   他如今保住性命尚且不能,哪有余力管闲事?   “侯爷,要么我们看看夕神之书?”含山提议,“遇事不决,就听听上天的指示吧!”   “一本书就是上天指示了?”白璧成戏谑道,“上天管这么宽呢?”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再信一次!”   含山不由分说,从包袱里拽出夕神之书,自己先默默祈祷一番,这才翻到月份日子,却又用手指摁着,推到白璧成面前道:“侯爷帮我看看,我不敢看。”   白璧成虽然满脸嫌弃,也还是接过册子。他挑开含山的手指头,看见格子里画着一面旗子。   “是旗子,怎么解?”   含山凑上去一看,立即拍一下手掌。   “我知道了!旗开得胜!该去!”   白璧成简直无奈:“上次许宅案开出翅膀,你说是如虎添翼,结果案子解了,也没见有何助益啊?”   “怎么没有助益?”含山奇道,“因为破了许宅案,邱意浓才会表明身份来找我帮忙,我的四大师兄找到了第一个,这是多大的助益啊!”   白璧成正要驳斥,转念却想到了风十里,还有紫仲俊拍着胸口保证的“倾尽家财”,这些事眼下看着没什么,未来说不定真会有助益。   难道这次也像含山所解的,是“旗开得胜”吗?   他正在思想,忽听着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来,又有一队人马赶来,领头那个见着风十里,远远便咦了一声:“老风!你怎么在这里!”   还没等风十里答话呢,那人已经一把揭开了车帘,白璧成和含山立即看见陆长留又惊又喜的脸。   “侯爷!含山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吓我一跳,”含山摸心口,“陆大人又为何在这里?”   不用问,陆长留此来,必定是因为妙景山庄的案子,他这样的“刑狱天才”如何不来凑热闹?   只不过有他在场,很多事都能顺理成章。   旗开得胜,白璧成心想,就再信一回! 第35章 金鳞俪影   还没到妙景山庄门前,远远便能听见车马喧哗,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部到了,黔州府还在源源不断地来人,入夜后本该静默的原野如今热闹非凡。   为了不张扬,白璧成让车夫把四驾金辕车停得远些,又让来欢来登跟着车夫看车,自己只带着风十里和含山往妙景山庄去。眼看着还有些脚程,沈确便吩咐匀出两匹马来给白璧成和含山乘坐。   自从到了黔州,白璧成已有六年没有上马,此时见一匹摇头摆尾的骏马牵过来,他不由想到自己的白玉狮子骢。为了避祸,他狠心将爱马留在京城,交给了顾淮卓,也不知此时它还在不在,若是还在,不知牙口可好,腿脚健否?   他盯着马儿发呆,却听陆长留道:“侯爷身子虚弱,要么与我同乘一匹吧?”   “不必,”白璧成立即道,“我自己可以。”   他接过缰绳,轻飘飘扶鞍上马,坐定了却问含山:“要去妙景山庄的是你,站着不走的也是你,还在等什么呢?”   “我可不会骑马,”含山鼓着脸说,“我若会骑马,何必背着包袱走夜路呢?”   白璧成并不多话,只是伸出手去,道:“上来。”   含山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踩蹬攀上马去,马鞍阔长,他俩人清瘦,前后坐着也不觉拥挤。然而含山扳鞍坐定,白璧成援缰催马,身子若有若无地贴着她,那袖子更是在她身畔挥舞,他不知用了什么熏香,一股股雪松清冽的香气源源而来,在夜风中荡漾个没完。   “车轩别的本事没有,伺候他穿衣裳倒是花样百出,”含山在黑暗中虎着脸想,“回头要些熏香来,也熏熏我的衣裳。”   这一路说长不长,马儿没跑一会儿便到了,沈确前头下了马,跑来替白璧成牵着辔头道:“侯爷,山庄到了。”   “进了庄子莫叫我侯爷,没人问就不提我是谁,”白璧成低低道,“熬到熬不过去时再说。”   陆长留和沈确都答应着,就便传了话下去,都不许提白璧成的身份。几人鱼贯走到山庄门口,却见十几个穿蓝衫的大汉挡在门前,见他们来了便粗着嗓子问:“来者何人!”   “黔州府军校尉沈确,还有黔州府陆司狱。”沈确亮一亮腰牌,又道:“你们又是何人?看服色并不是吴县的捕快,也并非府军兵甲,为何在这里拦路问话?”   领头的一个大汉身形如铁塔也似,他从夜色里走出来,借着灯笼瞅瞅沈确的腰牌,道:“原来是黔州府的军校,失礼了!在下丁甲,是妙景山庄护院首领,在此便是迎侯官府的人!”   “既是如此,请丁壮士头前领路罢。”沈确说到。   妙景山庄里点满了灯,连路边树枝上都挂着橙红的灯,汇作一条灯河蜿蜒在夜色里。含山仔细瞧那些灯,它们是木瓜形的,罩着红绸子,连成一串悬在枝头,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目之所及便有它们。   “这妙景山庄太大了,”陆长留问丁甲,“敢问壮士,韦庄主在哪里出的事?”   “在俪影楼。”丁甲说道,“妙景山庄最出名的便是人工开凿的湖泊,是找了一等的园治师,在此地蹲守了一月有余,算出夕阳最佳的投射角度挖就湖泊,每到夕阳西下,余晖落在湖水上,便泛起点点金鳞,仿佛有万千金鲤争相跃出湖面呢!”   “丁壮士,我问的是,韦庄主在哪里出的事,”陆长留提醒,“我并不想知道什么湖水,什么夕阳的。”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正因为日落生奇景,这个湖便叫做金鳞湖,为了欣赏湖景,韦庄主又在湖中间建了一座两层的水榭,它立在湖心与倒影成双,因而取名俪影楼……”   “所以韦之浩就是在湖中水榭赏景时出事的,”含山亦不耐烦,截断他的话,“是也不是?”   丁甲怔了怔:“是。”   这么一个大块头,说话却拖泥带水的不痛快!含山暗翻白眼,又问:“韦庄主又是怎么死的?是被毒死的?还是被人推进湖里淹死的?”   “都不是,”丁甲苦笑,“是被一片碎瓷插进咽喉里,被刺死的。”   被碎瓷插进咽喉?   陆长留赶紧望了望白璧成,白璧成却面无表情,仿佛这事稀松平常一般。   “若是没点技艺身手,这事是做不出的,”陆长留索性点明,“咽部是人身要害,我们会下意识保护,一剑封喉是剑客的最高标准,出手既快又稳,以至于对方来不及反应!”   “用剑倒也罢了,这可是碎瓷片!”沈确也匪夷所思,“难道行凶的是韦庄主相熟之人,叫他毫无防备吗?”   “几位大人快走几步,前面就是俪影楼了,”丁甲却催促道,“具体如何,等大人们到了现场,便知道了。”   他说的也有道理,陆长留和沈确停止讨论,跟着丁甲走在山庄里。越往里走,沿途的护院越多,他们守在各个路口,但是看见丁甲带人过来,随即退后放行。   “县衙没有来人吗?”白璧成悠悠问。   “县里来了捕快和衙役,都在俪影楼,”丁甲回话道,“妙景山庄太大,县里来的几个人看不过来,因此外头的护卫还是交给我们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却又问:“韦庄主出事之后,可有人离开过妙景山庄?”   “莫说庄主出了事,就算是在平日,也没人可以擅自进出妙景山庄,护院将周遭全部守住了。”   丁甲说得十分肯定,白璧成也不再问下去。又向前走了一段,丁甲刹住步子,道:“二位大人,前面就是金鳞湖。”   金鳞湖的阔大超出白璧成想象,在月光下,它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泛着莹莹光泽,灯火通明的俪影楼像一枚落在镜子正中的七彩宝石,而通向这粒宝石的唯一道路,是一条用汉白玉修建的堤坝。   “这条堤坝叫云堤,”丁甲介绍,“从这里看去并不出奇,但若是顺着走到了湖中心,周围都是茫茫湖水,那便似在水上行走一般。”   他说着向湖对岸一指:“对面设有赏霓台,韦庄主很爱选舞姬在云堤上舞蹈,从赏霓台看过来,像是看见仙女在湖上舞蹈。”   听了这番介绍,白璧成第一印象便是,韦之浩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人。   要上云堤之前,丁甲却作了一揖道:“各位大人,俪影楼不能上去太多人,不如请几位随从留在湖边吧。”   沈确和陆长留带来的人都可以留在湖边,唯独风十里定要跟着,白璧成数了数道:“也就五个人而已,可以上去罢?”   丁甲倒也不苟求,带着他们踏上云堤。果然如他所说,起初还不算什么,越走越是水生脚边,云堤上绑着细杆,挑着一串串灯笼,没有灯光还好,灯光一照,黑乎乎的湖水仿佛不断滚来,弄得人脚步歪斜,忍不住就要往湖里踏去。   含山心悸,一把抓住白璧成的手臂,却道:“侯爷,云堤又窄又滑,我扶着您。”   白璧成并不揭穿她,由着她攀扶着往前走,越走到湖心越是怕人,终于能一步踩实上了俪影楼,不要说含山,连陆长留也松了口气。   “这地方怎能叫人上来舞蹈?”他擦擦汗说,“我便是小心翼翼地也觉得心惊。”   “韦庄主平日也从云堤上俪影楼吗?”沈确问。   “庄主坐船上来,”丁甲指指码头停着的一条画舫,“因为韦庄主出了事,船被扣下来,不许乘坐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   明月之下,俪影楼显得阔大华丽,第一道门进去是过道,第二道才是主室。一楼的主室摆作厅堂,红木大案光洁明亮,宽大的太师椅上摆着石青软垫,楹联、匾额、挂屏、书画屏条对称摆设,四支枝形灯架上戳着的近百支蜡烛把厅堂照得通亮。   屋里干净整齐,空无一人。   “二位大人,韦庄主在楼上出的事,要上二楼。”   丁甲边说边引路上了二楼,二楼过道里把守着县衙捕快,吴县县令施栩生正坐在走道尽头的圈椅里叹气。他穿着官服,白璧成上楼便看见了,于是悄悄对陆长留道:“你和沈校尉去见过施大人,我进去瞧瞧现场。”   陆长留答应,同沈确自去拜见,白璧成却带着含山跨进主室。这里头乱成一片,正中一张二十人座的大圆桌上,还摆着凉透的珍馐美馔和瓜果酒水,主座旁的地上摊着韦之浩的尸体,他仰躺着口眼不闭,咽部插着一片碎瓷,血溽湿了胸前的衣裳。   含山看见尸体,不由往后退了退,白璧成自顾走上前去,只见韦之浩咽上插着的是一片青瓷,瓷片形状极不规则,但插得又准又狠,把韦之浩的咽管完全割破了,大片的血块凝堵在伤口周围,看着狰狞可怖。   白璧成微微蹲下身子,仔细打量那片碎瓷,接着又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不用怀疑,您猜对了,”一个声音说道,“凶手用的是桌上的酒壶,他把壶砸碎了,捡了一片瓷戳进韦之浩的喉管里。”   白璧成闻言回身,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官员,身上的服色与许照相同,白璧成猜他是吴县的典史,却仍然问道:“请问阁下是?”   “卑职吴县典史孟郁,参见白侯爷。”   “你认得我?”白璧成诧异。   “是,卑职曾在黔州府任直事,去年元宵佳节,偶尔见到侯爷到州府拜会都督大人。侯爷风采过人,让卑职过目不忘,因而您刚踏进厅里,卑职便认了出来。”   他提到元宵节,那倒是有可能的,每到年关,黔州府的都督都护到侯府拜年,过了年到元宵佳节,白璧成便要去州府还礼。一年到头,白璧成也就走这一次官场,竟也被孟郁见到了,还被他记在心里。   此人记忆惊人,白璧成想,而且观察入微。   他于是微笑道:“你记性很好。不过你刚刚说什么?凶手是用酒壶杀的人?”   “是!凶手从大门进来,拿起桌上的酒壶敲碎,捡了一片碎瓷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里,随后打开他身后的窗子,跳出去跑了。”   白璧成抬起眼眸,果然看见韦之浩身后便是敞开的窗户,他踱到窗边,看见窗外是碧沉沉的湖水,一轮明月远远挂着,照着湖水闪动银光。   “跳窗跑了?”他回身问孟郁,“这窗外是湖水,凶手如何跑的?难道是泅渡吗?”   “不,他就是在水上飞着跑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墙角说,“就像水上飞一样,一起一落,一起一落,转眼就到了对岸,转眼就不见了。”   白璧成这才发现,墙角的屏风后面蹲着六七个人,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那里。   “这些是何人?”白璧成问孟郁。   “他们是韦庄主今晚宴请的客人,”孟郁道,“也是凶案全过程的目击人。”   他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个,道:“祁老板,你既然想说话,那就再说一遍吧,韦庄主是如何被杀的。”   祁老板是个胖子,他蹲在地上难受极了,听了这话连忙站起身道:“各位官爷,今晚这事真的是叫我开了眼界!韦庄主请我们来观赏金鳞湖的落日,这刚喝了一轮酒,忽然地那门就开了,呼啦闪进来一个白影子,我们几个都没反应过来,就听韦庄主叫了一声,你是谁!”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像是回到了那个场景。   “然后呢?”白璧成追问,“你且说下去!”   “白衣人哪里肯理韦庄主,他抓起桌上的酒壶敲碎,把碎瓷嗖地插进韦庄主的咽喉,转身便跳出窗去!我们眼看着韦庄主捂着脖子抽搐,这才吓得乱作一团,当时我追到窗边去看的,只见个白影子在湖面上像只大水鸟一般,起起落落的,转眼就不见了!”   进门,杀人,踏水而遁,说明这人身怀绝技,出手既稳又快,而且是轻功高手。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你们可有看清他的相貌?”   “他戴着一领白绸三角巾,”祁胖子说,“还有,他跳出窗时落下了个东西,在下捡到了,已经交给孟典史。”   “是什么东西?”白璧成问孟郁,“可否给我看看。”   “侯爷要看自然是行的。”   孟郁说着递上一面腰牌,牌子是乌木所制,用纯银镂空包着,流苏丝绦都是墨蓝色,正中刻着三个大字:雪夜盟。 第37章 团花飞绣   看见腰牌上“雪夜盟”三个大字,白璧成的脑子空了空,但他很快定下神来,问:“这是什么意思?”   “侯爷,杀掉韦庄主的,很可能是雪夜盟的人。”孟郁小心翼翼道,“毕竟他留下了这块牌子。”   白璧成明白他为何如此小心,雪夜盟虽不是白璧成建立的,但它打着召集白衣甲旧部的旗号,几乎无人不知此事。白衣甲效忠霜玉将军,雪夜盟也就效忠白璧成,即便雪夜盟的组成与白璧成毫无关系,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白璧成六年里没见过傅柳,也没插手过雪夜盟任何,黔州府和清平侯府全都是他的证人,人人都知道他没有接触过雪夜盟。   但雪夜盟不出事便罢,如今出了杀害韦之浩的凶手,赵立诚不会只怨恨傅柳,十之八九要迁怒白璧成。此外,按照沈确的说法,韦之浩恶霸地方久矣,这案子查下去,也不知要牵出多少贪墨之事,吴县乃至黔州的官场都要经历洗礼。   白璧成捏着这块小小的腰牌,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几年前雪夜盟成立时,他就知道是个麻烦,但他也知道,傅柳是不会听劝的,与其没完没了的拉扯,不如从头到尾就不牵涉其中。   可是命运还是兜兜转转地把他带到了这里。   白璧成有隐约的预感,他蛰伏黔州的小日子快要结束了,腥风血雨就在不远处悄悄集结。想到含山的夕神之书,白璧成嘴角掠出一丝苦笑,这是什么旗开得胜,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侯爷,”孟郁观察着白璧成,问,“您怎么看?”   白璧成定了定神,缓声道:“这牌子只是刻了雪夜盟三个字,也未必是真的。”   说到这里,恰好陆长留和沈确走过来,白璧成将腰牌递与沈确,问:“沈校尉看一看,这可是雪夜盟的腰牌吗?”   沈确翻来覆去看了,道:“是的,这是蓝营的。”   “什么是蓝营?”   “雪夜盟分红、绿、蓝、紫四营,各营约有三十人,每营的腰牌流苏颜色不同。”沈确掏出自己的腰牌,“侯爷瞧瞧我的,我是绿营的。”   他的腰牌下坠着深碧色的流苏,果然不同。   “这腰牌上可有姓名?”白璧成又问。   “有的。”   沈确握紧腰牌用力一转,那牌子咔一声旋转开来,变作两片。祁胖子啊哟一声:“还能这样打开啊?”   牌子打开了,里面刻着一个名字:谷满。   白璧成记得这个人,他的确是白衣甲兵士,还是个小头领,作战十分英勇,为人豪爽开朗,每次发赏钱发炙肉都有他,难道,韦之浩竟是他所杀?   “虽说白衣人蒙着脸,但总能看清他的身形,还有他穿的什么衣裳,”白璧成又问祁胖子,“你好好想想,这人有哪些叫人过目不忘的细节。”   “身形嘛,高高的,瘦瘦的,”祁胖子道,“他穿着一件白绸衣,哦对了,那衣裳还绣着花呢!”   “什么花?”   “看不出什么花,”祁胖子努力想着,“有的三朵并在一起,有的两朵并在一起,像是从肩膀上往下掉,一直掉到袍角上。”   “那叫团花飞绣,”久未插话的含山道,“我听芸凉说过,这要从领口绣第一朵花,接着往下散开,有两朵的,有三朵的,由稀疏而密集,最终满满的落在袍角上。”   “是!就是这种!”祁胖子忙道,“在下坐在韦庄主身边,清楚看见凶手身上的落花,就是这样的!”   “芸凉有没有说团花飞绣在哪里寻到?”白璧成忙问含山。   “芸凉说团花飞绣很难掌握,不是到处都能有的,当然她是会的。她讲在黔州城里,除了彩云绸庄,就只有一家叫作玉盛祥的成衣店有,所以她打算去问问,玉盛祥要不要请人。”   “长留……”   白璧成刚唤出这两个字,陆长留立即道:“我知道了,团花飞绣一定不便宜,买的人也不会多。我即刻安排人回黔州去,问问有谁买过团花飞绣。”   他说罢转身便走,显见跟了两个案子很有长进。   适才一路过来,丁甲介绍了金鳞湖,也介绍了俪影楼,按照他所说的,韦之浩在俪影楼设宴请客,八成是要赏玩夕照。他在酒席上出事,也就是在傍晚时分,这消息传到吴县再传到黔州,陶子贡就算收到消息立即动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   也就是说,离陶子贡来主持大局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白璧成若要不受牵制地触碰真相,只有利用这一个晚上。   他不相信韦之浩的死与谷满有关。在他的印象里,谷满的确骁勇善战,但他的身手并不能在湖面上踏波遁走,要他当着满屋子的人,抢到韦之浩面前,敲醉一只酒壶,捡起一片碎瓷,稳准狠地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里,这也是不可能的。   谷满没这个本事,那他的腰牌为何会落在现场?   白璧成略略沉吟,却问沈确:“韦庄主日落时分出的事,你在府军任职,为何来得这样快?”   “卑职就在吴县啊!”沈确道,“卑职在吴县领军驻训,县衙来人说妙景山庄出了事,他们人手不够,让府军去一个小队,卑职安排小队先行,自己带了七八个人随后过来,正好遇见了侯爷。”   原来是这样。白璧成心想,那么陆长留为何能赶来呢?   他按下疑虑不提,却对沈确耳语道:“你带来的人可靠吗?”   “那都是卑职的亲信。”沈确肯定地说,“侯爷有何吩咐?”   “派人骑快马回黔州,通知傅柳,就说韦之浩的死和雪夜盟的谷满有关。如果谷满回到府军,让傅柳把情况问清楚,如果此人不在府军,让他弄清楚谷满的下落。”   “是,”沈确兴奋起来,“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白璧成又叫住他,沉吟一下道,“你告诉傅柳,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到吴县等着。”   傅柳数次求见白璧成而不得,这已经成了轶事被四处流传,沈确自然为之惋惜遗憾,此时听白璧成愿意见傅柳,他代为高兴起来,连忙道:“侯爷放心,这话一定带到!”   沈确刚刚出去,陆长留已经回来了。   “侯爷,你让沈校尉去做什么呢?我看他笑的满脸花。”   陆长留一时好奇,白璧成却道:“不说他了,我先问你,韦之浩傍晚出的事,你为何来得这样快?”   “我在吴县啊,查一个案子,这案子……”   陆长留刚说到这里,忽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下官施栩生不知白侯驾到,实在有失远迎,望侯爷恕罪。”   白璧成闻声回眸,却见施栩生带着县里官员过来见礼,他看了眼站在施栩生身后的孟郁,知道是他去报的信。这事倒也不能怪他,白璧成就在现场,他知情不报,事后施栩生必然要问责他。   既然已经揭穿,那么也好,能够便宜行事了。   “施大人免礼,”白璧成于是说,“我路过妙景山庄,不料正好撞见韦庄主遇害,是我不请自来,不知有否打扰施大人办案?”   “打扰谈不上,”施栩生惶恐道,“下官只怕怠慢了侯爷。”   白璧成笑而不答,暗中推一推陆长留。陆长留立即拱手道:“施大人,这案子您打算怎么查?”   他适才已经拜会过,施栩生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此时忙道:“陆司狱,您是州府派来的先行官!这案子您说怎么查,那就怎么查,本县都听你的安排!”   他推脱得这样爽快,却在白璧成意料之中。韦之浩死在吴县,施栩生若查出凶手来,赵立诚要治他辖领无力以至发生凶案,若查不出凶手,只怕赵立诚更加恼羞成怒。   与其两头得罪,不如让州府自己去查,施栩生本想等陶子贡来定下口径再查,现在陆长留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不过了,等下查出查不出,都可以推在这位陆司狱身上!   白璧成清楚他的盘算,却也正想利用他的盘算,因此又捅捅陆长留。陆长留再度明白,道:“既是如此,找个清静所在,先让昨晚在场的几位讲讲事发经过吧!”   “好,本县这就让孟郁去安排,”施栩生道,“本县这两日头风犯了,此时头痛的厉害,只能请陆司狱先事操劳,等本县好受些了,再来陪同。”   “施大人只管去歇息,但依我看,应当派人来给陆司狱做个见证。”白璧成插话,“州府县衙同审此案,才是正途。”   他发了话,施栩生只能照做,因此点了孟郁和师爷,要他们配合陆长留办案,自己带着县丞溜出去了。   妙景山庄虽大,孟郁能动的只有这座俪影楼。他着人把一楼内室安排好,请白璧成和陆长留在里面问话。   这晚上韦之浩在俪影楼宴客,到场的一共有七个人,都是吴县的商人,有的经营酒楼,有的经营玉器银饰,也有售卖谷面粮米的,他们个个垂头丧气,见到白璧成第一句就是喊冤。   “我们是来喝酒赏景的,并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祁胖子愁眉苦脸,“白衣人飘进来时,正是斜阳西照之时,湖上万点金光闪烁,简直美不胜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窗外,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白衣人冲进来时,我以为是上菜的,并没有放在心上,”玉器店的冯老板说,“等他冲到韦庄主面前动了手,我才反应过来,可我与韦庄主之间隔着个祁胖子,想救也来不及啊!等我站起来,白衣人已经跳窗逃跑了!”   “我和米粮店的吕掌柜坐在门口,”开染坊的孔老板说,“白衣人进来时我们都在赏景,是祁胖子和冯老板叫唤起来,这才惊动了人往回看,这一看,不得了!”   “那说起来我们更无辜了!”姓马的古董商人说,“我和卞兄余兄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夕阳时完全背对着韦庄主,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后面祁胖子大喊大叫我们才回过头!”   他说罢了擦擦汗,又小声道:“不瞒几位大人说,我都没看到什么白衣人,就听他们讲,说那人跳窗跑了!”   “你没追到窗边去看吗?”白璧成追问。   “我当时脑子都木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只会呆呆坐着!”   他出去之后,白璧成分别问了开客栈的余老板,和经营酒楼的卞老板。   “我与韦庄主坐个对角,”余客栈说,“事发时我也在看窗外,等祁胖子他们叫起来,我立即回头,是看见一个白影飘过去,从窗口出去了。”   “我坐在吕掌柜身边,也靠着门口,我看见白衣人了。”开酒楼的卞掌柜却说,“他推门进来时惊动了我,但他太快,像条影子哗地闪进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呢,就听见酒壶敲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祁胖子的叫声,等我再扭过头去,就只看见白衣人飘出窗外去了。”   “究竟是飘出去的,还是跳出去的?”   “飘和跳有多大区别?”卞酒楼笑道,“总之不是爬出去的。” 第38章 以曲计时   第一轮问完之后,陆长留已经完全听晕了。   “侯爷,您听出什么了吗?”他问。   “这七个人里,只有姓马的古董商没看见白衣人。”含山接上话道,“其他人都看见了,有人看见他进门,有人看见他跳窗,但是看见白衣人跳出窗在水上一起一落的,却只有祁胖子。”   “是这样吗?”陆长留一脸惊奇。   要说到刑狱天赋,含山的确要比陆长留强些。白璧成在心里叹气,只可惜含山是个女子,不能去大理寺建功立业。   “你还听出什么了?”白璧成又问含山。   “别的没听出来,但我有一事不明,这白衣人是如何上的俪影楼呢?”含山皱眉道,“他穿着团花飞绣的白袍,肯定不是送菜送酒水的仆役,那么丁甲的护院为何不拦阻于他?”   “是啊!”陆长留也反应过来,“丁甲明明说过,就算是平常日子,也没人可以擅自出入妙景山庄。”   “他们说来说去,是说这个白衣人轻功绝高,他不但出手又快又稳,还能踏波而遁,”白璧成道,“那么他当然也能避开护院,自由出入妙景山庄。”   “自由出入?他肯定逃出去了吗?”含山突发奇想,“妙景山庄这么大,也许他还在山庄里。”   “孟典史,你们来之后有没有搜庄子?”白璧成问道,“能不能确定凶手已经逃出去了?”+   “这……,卑职的确下令搜庄。但县衙和府军的人手不够,搜庄子还是以山庄护院为主。”   “那就叫丁甲来问问,问他有没有搜庄。”含山提议。   “葛师爷,侯爷想叫丁甲来问话,请你跑一趟吧。”孟郁随即道,“过了云堤就有护院在岸上,你把话传过去,让他们去寻丁甲。”   这位葛师爷四十来岁,生着一脸聪明相,看人时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县衙的师爷大多是县令的心腹亲信,不要说区区一个典史,就是实为副职的县丞也叫不动他。   但是当着白璧成,葛师爷不便做僵,虽然有七分不高兴,他还是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走去。屋里气氛冷下来,过一时,孟郁轻声抱怨:“但凡有个捕头在,也不会叫他做事。”   白璧成无意搅进他们的琐事,却问道:“事发之时,二楼主室的人都来过了吗?”   “宴请的客人都来了,”孟郁道,“还有一位琴师,叫做虞温,他是从黔州过来的,还没进来回话。”   虞温果然在这里,白璧成和含山交换了一下目光。   “他当时也在主室吗?”   “不,他在主室里隔了竹帘的设房里,那里专作琴师抚琴,”孟郁道,“据说韦之浩每次宴请都要请琴师,不只是瑶琴,还有琵琶、筝、笛、箫等等。”   “原来是这样,”白璧成颔首,“那请他进来问问罢。”   马上就要见到四大弟子之二的吟心了,含山有些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不多时,守在门口的衙役拉开门,走进来一个气质超拔的人。   就连白璧成也不得不承认,虞温是在人群里能被一眼记住的人。   他披着一头黑发,只在两鬓挑起几缕束在脑后,身上一袭黑色纱袍,用金丝滚边镶绣,每走一步便金光闪动。他和邱意浓一样,眉宇间带着轻慢,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值得放在心上,所不同的是,虞温的眉眼很漂亮,修眉俊目,让人见之忘俗。   “小民虞温,见过各位大人。”   他走进来,落落大方施了礼,却并不抬眸看人,目光微微下垂,不知看着什么地方。   “虞温,我在黔州听过你的名号,”白璧成客气道,“听说你技艺高超,请你去抚琴的不计其数,若非重要宴请,只怕请不到你,可有此事?”   “这是对小民的夸奖,”虞温淡然道,“但小民不挑宴请,只论银子,银子给到了,小民自然就去的。”   越是有些手艺的,越是清高,琴棋书画一途更是如此。白璧成见多了不为银钱所动的各类大师,倒是头回见坦然讲银子的琴师。   究竟是师伯养出来的徒弟,一脉相承,和含山有点志同道合的意思。白璧成想着,不由瞧了瞧含山,果然,含山很受用虞温的态度,脸上笑眯眯的。   “那你说说,”陆长留接上话道,“韦庄主花了多少银子请你来抚琴?”   “总是比寻常要多的,”虞温施一礼道,“各位大人,此事与韦庄主被害没有多大关系,恕小民不能直言了。”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陆长留不高兴,“人命当前,官府问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虞温哼了一声,仰身负手看向窗外,并不理会陆长留。眼见陆长留要发火,白璧成连忙拦住了。   “虞琴师的收入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白璧成道,“你在二楼内室,可有看见白衣人?”   “我没有看见。”虞温道,“小民在设房内抚琴,设房四周都垂着竹帘,小民坐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那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小民专心抚琴,没在意外头的动静。”   “那么,你是如何得知韦庄主被害的?”   “外头忽然闹了起来,一桌的人都在尖叫乱喊,有人叫来人,有人叫救命,很快又有人破门而入,闹成这样,我当然知道出了事。于是起身走出设房,没想到,竟是韦庄主遇害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你听见酒壶被拍碎的声音吗?”   虞温想了一想:“说到瓷器碎裂之声,的确是有的,啪嚓一声很响,我以为是打碎了盘碗,还在想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为何会跌碎了盘碗。”   “那么之后呢,你听见了什么?”   “之后……”虞温皱起眉头。   “听到这声音时,您还在抚琴吗?”孟郁忽然插话。   “当时小民正在弹奏一首梅下捣衣,外头碎了瓷器,并不是小民停止抚曲的理由,是以我专心奏琴,后面并没有听见什么。”   “什么都没听见?我不信!”陆长留道,“设房虽然挂着竹帘,但就在二楼内室,距离圆桌有……,孟典史,有多远来着?”   “有……,二十来步吧。”孟郁猜测,“卑职疏忽,没有仔细测量,等下就着人上去测算。”   “就算二十来步吧!”陆长留大而化之,“隔这么一点距离,你能听见瓷器碎裂,就能听见别的声音!就算外头不是杀了人,只是寻常打碎一只碗盘,那也会有动静!比如说声碎碎平安,比如叫人来打扫碎瓷,再比如……,不管怎样,都不会没有声音!”   “陆司狱说得有理,”孟郁道,“虞琴师,就算你全副心思都在抚琴上,也应该能听到点声音吧,一点都没有吗?”   虞温本就傲气,被他俩接二连三的指责,多少有了意气,因而不悦道:“我心里只有琴音,眼里也只有指下的琴弦,没精神去管外头的事!总之瓷碎之后,我没听见外头有动静,你们不信就算了。”   屋里空气一滞,白璧成望了望含山。   含山领会其意,既然邱意浓能看出她像娘亲,虞温也应该能看出来,此时虞温不耐烦细说,要看看含山的情面了。   “虞琴师,我有件与抚琴有关的小事请教,不知琴师能否给些指点。”   她原本坐在边角里,虞温没看见她,此时听见问话,他才将目光投向含山。然而四目相对的一瞬,含山立即感觉到他的讶异。然而虞温比邱意浓要深沉,他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只是施了一礼道:“姑娘有何事要问,只管说就是。”   “虞琴师是琴艺高人,自然对曲子滚瓜烂熟,”含山道,“听见瓷碎之时,您还记得梅下捣衣弹奏到哪里吗?”   虞温愣了愣:“在下记得,如若此时要抚奏瓷碎时的琴音,在下亦能做到。”   “好,”含山点头道,“您是一流的琴师,抚奏一首曲子要用时几何,您一定清楚吧?”   虞温点了点头:“用时长短在下虽说不出,却很清楚。”   “那么,从瓷碎之时到您听到外头吵嚷不堪放弃奏琴,这中间用了多久?”   含山问出这句话,白璧成眼睛微亮,连陆长留都露出喜色,道:“含山姑娘问得不错,这一段是快是慢,你快快说来!”   “在下说不出快慢,只因当时专心抚琴,并没余力感受外面的事。”虞温道,“但是在下可以重新抚奏,请各位自行感受快慢。”   “好,”白璧成拊掌起身,“我们这就上二楼去,请虞琴师抚琴,请几位客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当时情形还原一二。”   “侯爷,二楼内室是凶杀现场,县衙尚未检视痕迹,这时候只怕还用不了。”孟郁赶紧说道,“这事是卑职的疏忽,卑职只顾叫捕头捕快到庄子里搜人,没来顾得上事发之地。”   白璧成怔了怔,转而一笑道:“这也怪不得孟典史,出了事捉拿凶犯自然是第一位的。再说妙景山庄太大,县衙的人全压上去也是应该。”   “是,多谢侯爷体谅!卑职这就调个捕头回来,先把二楼内室检视罢了,再安排虞琴师上去重演当时情景。”   “那又何须上二楼?就在这里演示好了!”陆长留却道:“一楼虽然摆设不同,但方位格局无二,亦可操演。虞琴师,烦你将琴拿来,在此地演奏一二。”   “陆司狱所言甚是!但重演一事,须得精确无误,否则没有参考的意义。”孟郁坚持道,“卑职这就叫他们回来做事,只需一炷香功夫即可,不必久等!”   他话音刚落,大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穿捕头服色的急匆匆闯进来,嘎声道:“孟典史!葛师爷出事了!”   “葛师爷!”孟郁大惊,“他怎么了?”   “他,他被白衣人给,给杀了!”   一听葛师爷被杀害,孟郁哎呀一声,急着就要往外跑,却被白璧成一把拽住了。   “不要慌,”他说,“把事情说清楚,葛师爷在哪出的事,还有,你是何人,你在事发现场吗?”   “你快,快回侯爷的话!”孟郁急道。   “回侯爷,小的姓高,是吴县的捕头!适才小的在岸上值守,见葛师爷上岸来,说是侯爷要见丁甲,让我们去通传,当时也有两个护院站在边上,小的便让他们去找丁甲,我们几个陪着葛师爷叙话。谁知,谁知……”   他说到这里,声音抖得说不下去。陆长留不耐烦,急道:“你好好说话!接下来怎样!”   “就,就忽然之间,有人拍了小的肩膀,小的回头一看,却是个穿白衣戴白色面巾的人,”高捕急忙说下去,“他一掌将小的推开十多步,等小的踉跄着站稳,就看见,看见葛师爷躺在地上,那白衣人已经飞上枝头,跑了!”   “你可上去看了,葛师爷是不是死了?”   “是的!”   “是怎么死的?”   “他喉咙上插着一片碎瓦,”高捕头哭丧着脸说,“就和韦庄主一样,嘴里身上都是血,人早已不行啦!”   “是不是雪夜盟的白衣人?”孟郁立即问,“你可看清他穿得衣袍?”   “他就站在小的身后,虽然蒙着脸,小的却能看清他的衣袍!”高捕头道,“从领口开始有花,先是一朵两朵,再是三四朵五六朵,一团一簇的。”   “团花飞绣!”陆长留一口咬定,“肯定是白衣人!” 第39章 悲木之声   葛师爷的尸体躺在湖岸边的草丛里,和韦之浩一样,他口眼不闭,喉咙上插着一片碎瓦,大片的血糊在下巴和前襟上,分不清是从嘴里涌出来的,还是从伤口喷出来的。   这里不算太黑,一串串的橙红木瓜灯挂在树上,把这片地方照得通亮。   “当时小的和葛师爷站在这里说话,”高捕头抖着声音说,“衙役和护院都站在前面,守着云堤的入口。小的也没想到,白衣人会从身后过来。”   白璧成往云堤入口相反的方向看去,那里并不黑,被橙红木瓜灯照耀着,但是空荡荡的,空得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那里为什么不设衙役和护院?”他问。   “因为人手不够,”孟郁沉痛地说,“大多数人都派去搜庄了,只有他们几个能护卫俪影楼,还要分三两个来听差跑腿。”   白璧成望了望他:“值守和搜庄都是你安排的?”   “是,卑职疏忽了!”孟郁态度很好,“但卑职着实没想到,那白衣人居然还在庄子里。”   “我就说他可能还在呢。”含山小声插话,“毕竟祁胖子只看见他踏波遁走,并没有亲眼看着他越墙出庄。”   “可是雪夜盟的人为何要杀害葛师爷呢?”陆长留不解。   “要我说,白衣人杀害葛师爷的理由,八成和杀害韦庄主的理由是一个。”含山分析,“白衣人并没有想逃跑,他留下来,就因为要杀的人没有杀完。”   “这是为何?”陆长留没懂。   “他若想逃跑,就只会杀掉妨碍他或者发现他的人,”白璧成代为解释,“但高捕头和葛师爷并没有发现白衣人,是白衣人主动现身,先推开无关的高捕头,再动手杀了葛师爷。”   “原来是这样!”陆长留恍然大悟,却问孟郁,“你们县衙这位师爷,和韦之浩很熟悉吗?”   “卑职与葛师爷并无深交,因此并不知晓。”孟郁面色阴沉,“葛师爷是跟着施大人上任的,此事或许要问施大人。”   “那也不必深交,道听途说就没有吗?”陆长留不信,“衙门里三五成群的,说这个说那个都是常事,孟典史就没听过风言风语吗?”   “卑职性子孤僻,在县衙少与人往来,并没听过传言。”   “那你呢?”陆长留转而问高捕头,“你听说过没有?”   “小的也没有听说,”高捕头抓抓脑袋,“韦庄主有着通天的关系,他哪能和葛师爷有交情?县里的官员在他看来,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   此话刚出,孟郁便瞪了他一眼,高捕头连忙捂住了嘴,随即又找补道:“当然施大人肯定与韦庄主有交情的,施大人……”   “侯爷!”孟郁再听不下去,截断他的话说,“卑职这就叫他们去检视二楼内室,这草丛附近亦有高捕头带人查看,您还是回俪影楼歇息罢。”   白璧成正要搭话,却见县令施栩生带着县丞主簿等快步赶来,显见是刚得到消息。施栩生也顾不着向白璧成行礼,先就着灯笼看了看葛师爷的尸体,转而便问孟郁:“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闹到葛师爷身上去了!”   他话音未落,那边丁甲也带着三五护院赶来,几人将孟郁团团围住,都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璧成借机撤身出来,带着陆长留和含山往俪影楼走去。   等把孟郁等人甩在后面,陆长留才问:“侯爷,您可看出什么了?”   “别的倒没有,只是高捕头有句话倒提醒了我。”   “什么话?”含山和陆长留异口同声问。   “他说韦之浩有通天的关系,县里的官都是小官,怎能与之结交。”白璧成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因此我想,昨晚来参加宴请的几个商人,为何会与韦之浩有交情?”   “也许是他们有钱?”陆长留猜测,“再说这些商人特别喜欢结交官场,就像紫仲俊那样。”   “可是这几位里面,有一个开染坊的孔老板,”白璧成沉吟道,“做染坊是体力活,盈利不够大,算得小本生意,即便他愿意结交,韦之浩能看上他吗?”   “侯爷这么一说,仿佛的确如此,”含山也道,“就算是开酒楼的卞老板,开客栈的余老板,那也没什么特别,如何能成韦之浩的座上宾?这韦之浩,可是圈了老百姓的地都能不给钱的!”   “讲到圈地,此事也很蹊跷,”白璧成又道,“沈确说吴县民怨沸腾,可是我在黔州已有六年,却没听说过吴县百姓有动静,圈地绝非事涉一人,既是民怨沸腾,为何无人告状呢?”   “韦之浩仿佛能只手遮天,却又与这些小民来往,”陆长留听明白了,“这事情的确是怪,左右说不过去。”   “除了这两件,还有一事我也不理解。”白璧成道,“凶手为何要穿白衣,还要穿团花飞绣的白衣。”   “太惹眼了!”含山立即反应过来,“他要杀韦之浩,最该穿一身灰布衣衫,躲进人群便查不出来的那种!”   “所以我有感觉,白衣人刻意地要我们知道他。”   “什么样的凶手会想引人注目?”陆长留开始动脑筋,“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他还想干什么?难道他要向官府示威?是了!难怪他是雪夜盟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连忙看看白璧成。   “向官府示威为什么就是雪夜盟的?”白璧成问,“怎么雪夜盟在你们印象里,就是向官府示威的?”   “那当然不是!雪夜盟那是,是……”   陆长留连忙要解释,然而支吾半天却解释不出来。   “今日当着我的面,你说句实话,”白璧成微皱眉头,“你们黔州府如何看待雪夜盟?”   “侯爷既然问了,我就说实话了,”陆长留满脸为难,“侯爷,全天下都知道,白衣甲不服!”   白璧成心里跳了跳,没有说话。   “侯爷,您这六年刻意避嫌,别说雪夜盟,就是昔日在玉州的旧部,您都躲得远远地。可您归隐了,白衣甲旧部并没有归隐,不要说黔州府,我在京城时也听说雪夜盟的大名,它不只是在黔州,天下十三州,哪个州没有雪夜盟?”   “这可是皇帝做得好事!”含山接话道,“他若不把白衣甲打散编入各州,雪夜盟还不能有这样大的势力,这下好了,只消有人威信足够,来日登高一呼,那就……”   “含山!”白璧成奋力打断,“你怎能背地里议论圣上?若叫人听去告了刁状,那可是要杀头的!”   然而他不讲这话便罢,讲了,只换来含山冷笑连连。   “做什么拿杀头吓人?侯爷有所不知,最不怕的就是杀头!”   “那你说说,比杀头可怕的是哪些事?”   “那可多了!有鸮鸟生翼、狼心狗肺,有恩将仇报、翻脸无情,以至于叫人哀毁骨立、欲哭无泪,终日里摧心剖肝、苦不堪言。侯爷,杀头并不可怕,哪里比得上生不如死!”   含山站在湖边,身后一轮朗月,月下黑水无波,她一字一句说出这段话,从起先的唇齿含霜,隐有森森之意,到之后字字泣血,语带风木之悲,竟把白璧成和陆长留听得愣住了。   良久,陆长留小心道:“含山,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你说出来,就算我帮不了你,侯爷也能帮上你的!”   “我并没有什么事,”含山微微偏头,对着月下黑沉的湖水笑一笑,“我替他人不平罢!”   自从在松林坡遇见,含山仿佛是没心没肺的,她容易快乐,也容易满足,虽然与车轩针锋相对,但那生气也只是挂在脸上,甚至回到侯府之后,白璧成连续冷待,她也并无怨怼,在白璧成看来,“愤恨不平”与含山沾不上边。   可是在这湖边,白璧成察觉到她藏在内心一角的恨意,虽然他不清楚她恨的是谁,但这丝恨意点燃了白璧成,让他隐约察觉到内心深处蛰伏的意难平。   他也是恨的啊,难道不是吗?   只不过痛恨是危险的情绪,白璧成长吸一口凉风,把冒着头的情绪压了下去。   “白衣人未必就是雪夜盟的人,”他说,“那副腰牌刻的名字是谷满,我知道这个人,他虽勇猛,但并不能做到一击封喉和踏波而遁,这不可能。”   “会不会在这六年里,他拜了师傅学了新本事?”陆长留问。   “这样的高手,必然是从年幼之时开始修习,半路出家能有成就的,除非是绝顶天赋者,”白璧成道,“白衣甲里有天赋者我很清楚,谷满并不在其中。”   “依侯爷的说法,这人是想嫁祸给雪夜盟!”陆长留猛然明白过来,“他为何要那样做!还有,雪夜盟的腰牌又是从何而来!”   白璧成摇了摇头,忽然又问:“沈确去哪里了?我让他找人回府军报信,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白璧成这么一说,含山忽然想了起来。   “不只是沈确,还有跟着他来的几个府军,”她说,“还有跟着陆司狱过来的人,也都不见了。”   白璧成回眸看去,夜色沉沉,湖水深深,唯独连接俪影楼与岸边的云堤泛着一道白光,像一条通向往生的路。   “长留,你说派人回黔州查团花飞绣,吩咐之时可有旁人听见?”白璧成问。   “当时岸边站了许多人,有沈校尉带来的府军,也有护院和吴县的人,他们应该都听见了。”陆长留道,“派回去的是州府跟我来的直事,侯爷您见过他的,就是在州府衙门前同我讲过话的魏真。”   魏真。   白璧成想起那个绿袍小吏,他脸上带着随随便便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懒洋洋的,却又十分乐意同别人搭话。   “有什么办法能确定,他已经走出妙景山庄了?”白璧成问道。   陆长留愣了愣:“他穿着官家服色,拿着州府腰牌,出庄子不是难事吧!”   白璧成沉吟不语,一时道:“乘着施县令等人拖住了孟郁,咱们回俪影楼去,先让虞温重演傍晚时的梅下捣衣曲。”   “可是孟典史说二楼还未检视,不许咱们上去呢。”   “奏曲而已,我们小心些就是。”白璧成不由分说转身往云堤疾走,“快走,快走,迟了恐要生变。”   陆长留和含山头回见他如此着急,也不敢多话,紧跟着白璧成后面,沿着云堤回到俪影楼。白璧成直奔到一楼内室,却见那几个商人缩在一角,虞温却离他们远远地坐下窗下,而风十里挺直腰板坐在正中,背上一把大刀十分威武。   “风十里。”   白璧成轻唤一声,风十里立即走到他身边。   “从现在开始,寸步不离跟着虞温,”白璧成低低吩咐,“不许他离开你的视线。”   “是!”风十里答道,“不过小的跟着他,就会疏忽侯爷,这……”   “我不会有事的,”白璧成笑笑,“别忘了,白衣人自称是雪夜盟的人,雪夜盟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动手。”   他说罢趋前两步,向虞温道:“虞琴师,请借一步说话。”   虞温自打见到白璧成,就觉得他温润谦和,虽有侯爵之尊,却无半点浮躁傲慢之态。他自命清高,却喜欢白璧成这样低调的,因而充满了好感。   此时听白璧成请他说话,当即起身跟着,等走出一楼内室,白璧成却道:“虞琴师,请你随我上楼,再奏一段事发时的梅下捣衣。”   “现在吗?孟典史不是说……”   “他刚刚已改了主意,”白璧成笑着捉住虞温手臂,“你且跟我来。”   虞温见他如此急切,只得跟着上了二楼,走进事发之地。因为葛师爷遇害,看守二楼的人都被抽到岸上去,这屋子空无一人,只有韦之浩的尸体仍旧仰倒在圆桌边,月光扫进一角,照着他身上大滩的血迹,显得狰狞可怖。   白璧成进屋先找设房,果然距离圆桌二十步的样子,有一个正方形像鸟笼似的所在,四面也如虞温所说挂着竹帘,但从外面看去,能看到里面透出灯光。   但是走进设房,却又实在看不见外面分毫,四周被竹帘挡得严严实实,因为灯火明亮,也显不出外头有光。设房内窄,只容一人委身,有一几一凳,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虞琴师,请你从听见瓷碎之声时开始弹奏,我们就站在外面听着。”白璧成道。   虞沅答允,他进屋坐定之后,扬声道:“这就开始了!”   说罢落指于弦,抹出一声清吟。 第40章 白衣闪现   虞温的琴音刚动,白璧成便将目光投向韦之浩躺卧之地。他想象中那里出现一个白衣人,敲碎酒壶拾起碎瓷,闪电般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随即冲向窗边,闪身跃了出去……   然而他这一套动作想象完了,虞温的琴音并没有停。   白璧成略生讶异,转眸望了望含山,含山也皱着眉头。   又等了片刻,虞温的琴音戛然而止,随即,他揭帘子走出设房,略行一礼道:“侯爷,小民弹奏至此,便听见外头热闹非凡,因此罢琴住手走了出来。”   白璧成点头,唔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虞琴师,你能确定是弹奏到这里吗?”含山却问道,“你没有记错吧?”   “在下自六岁起学琴,向来曲不离手,什么都能记错,曲子是记不错的,”虞温道,“从听见瓷碎之声,到在下罢奏走出设房,的确就是这样一段。”   “这有什么问题吗?”陆长留还没明白。   “太慢了,或者说,时间太长了。”含山道,“那几位商人将白衣人描述得神乎其技,仿佛碎壶、杀人、跃窗是一气呵成!但依着虞琴师抚奏的长度,要么白衣人还做了别的事,要么他的技艺就没那么高,杀掉韦之浩费了番功夫。”   “白衣人若费了功夫,那几个商人为何不救人呢?就算害怕不能相救,总能叫喊起来!”陆长留这下明白了,“可是虞琴师没听见大的动静!”   “这位大人说得是!”虞温赞同,“如若外头叫喊响亮,小民会停止抚奏,正如韦庄主出事后,小民受影响停止奏琴一般。”   这段时间不算太长,却是明显地留白,为何如此呢?   含山想问问白璧成,展目却见他走到窗边站着,虽是夏夜,但湖上生风,白璧成衣袂飘摆,像要随风而去一般。   “侯爷!”含山不由提醒道,“您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她说着走到白璧成身畔,劈面看见黑绸般铺展开去的湖水,水波轻荡,荡得含山眼前发晕,急忙抓紧了窗框。   “你也要小心些,”白璧成道:“这窗子亦有玄机,窗棂矮得只到膝上,难怪开酒楼的卞老板说白衣人是飘出去,从这窗子出去,实在连跳都不需要。”   “俪影楼是用来观景的,因此窗子尽量做大,如此这般,洞开时才能尽赏夕照金鳞的美景。”陆长留感叹道,“这个韦庄主,可真会享受啊!”   白璧成听了,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忽然瞥见门口白影轻闪,一个戴白面巾的白衣人冲了进来,没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他右臂轻扬,一道白光直奔虞温而去。   白璧成想也没想,拔下窗上的铜销甩了过去,“叮”一声撞歪了那道白光,然而转瞬之间,白衣人忽然亮出左手,对着白璧成用力一挥。   征战多年,白璧成能在万军之中屡屡杀出血路,经常靠的是肌肉记忆,在白衣人扬起左手之时,白璧成脑子还未想到,身子已经唰地向后倒去。果然一道清光掠过他落进湖里,然而白衣人的暗器落了空,白璧成却也控制不住,整个人向湖心倒栽下去,站在他身畔的含山唤了一声“侯爷”,伸出手去抓白璧成。   含山弱质纤纤,就算竭尽全力也不能拽回白璧成,但她整个人扑了上去,脚下被窗棂一绊,整个人跟着白璧成向湖心倒去。   扑通扑通两声连响,白璧成和含山先后落入湖中。   入水的刹那,白璧成先庆幸这是暑天,若是大冷天掉进湖里才是受罪。但他在玉州飞沙之地长大,几乎没有水性,只是听人说过入水后越挣扎沉得越快,因此努力静下神来放松身体,只想能飘到水面上,之后陆长留和风十里必然来救。   可他刚吐出半口气,忽见前方水波晃动,一道黑影倏忽到了眼前,白璧成定睛一瞧,却是个白森森的骷髅,张着一对黑洞洞的眼眶,猛然戳到面前。   这一吓非同小可,白璧成在水里手脚并用扑扇两下,眼见白骷髅嗖得闪过身边,他转脸去看,才发现骷髅顶在一条大鱼头上,因此在水里蹿得飞快。   被它打个岔,白璧成的“放松浮起”策略不管用了,整个人像个麻袋直往下坠,就在他心慌气短之时,忽然有人游到他身边,托住他下巴拼命往上拉。   白璧成昂起脸去看,是含山。   含山一手托着白璧成,一手划水,拼力带着白璧成向上游去,不多时哗得破水而出,白璧成长吸一口气,但见明月高悬于空,月边几缕飞云暗渡,虽是熟悉不过的场景,却简直恍如隔世。   “含山!含山姑娘!接着!”   随着一声喝叫,虞温从俪影楼甩出一片木板,“啪”地落在湖面上,那是一幅拆下的长几案面。含山带着白璧成游过去,抓住几案后让白璧成扒在上面。   直到这时,含山才松了口气。   “侯爷,你不会游泳,就别站在窗边啦!”她大声数落,“为了救你,差点把我的命搭上!”   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覆在脑袋上,一张俏脸湿淋淋的,却更显得眉目动人。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越是狼狈的时候,越是能看出真美人。   白璧成冲她笑一笑:“多谢,欠你一条命了。”   “侯爷不必欠我的命,您活到天长地久,保着我每日五两银子进项是最好。”含山咕噜,“我是为自己做打算。”   她倒是不居功。白璧成心下好笑,却不再多说。   直到这时,才从俪影楼跳下两个人来,是脱了衣裳的陆长留和风十里,他们奋力游到几案前后,带着白璧成和含山回到楼前,又被虞温抓着手一个个搭救上去。   “风十里!你现在才知道下水救人吗?”含山湿淋淋地说,“如果不是我,你可摸不到侯爷了!”   “侯爷,是小的疏忽了!”风十里一脸自责,“小的下意识追着白衣人出去,过了两招才想起来,侯爷您不会水。”   “那你呢陆大人!”含山平等地不放过任何人,“风十里去追白衣人,你为什么站在楼里看热闹,看到现在才下水救人!我可告诉你,如果侯爷没了,你这样那样的案子,可一件也别想破!”   “呸!什么侯爷没了!少说晦气话!”陆长留也水淋淋地不服气,“我一个人跳下去,万一救不起怎么办?我当然去叫人啊!”   “你叫了谁来啊!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人都在岸上看葛师爷,叫谁也叫不着,”陆长留无奈道,“我怕跑上岸叫人耽误事,这才自己跳下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环顾缩坐在角落里的几个商人。   “喂!你们几个!眼睁睁看着人掉进湖里还坐着不动!瞧瞧虞琴师,就算不下水,也知道甩片几案救人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祁胖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大人,我们冤枉啊!您几位在二楼出的事,我们在一楼,外头又黑乎乎的,只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哪晓得是有人掉进水里了?”   “是啊!”姓马的古董商也说,“那位琴师冲进来,我们看他抓起一张矮几就扳腿,也不知他要干什么,直到他冲到窗边又叫喊又抛东西,这才看着像要救人的样子。”   “然而二位大人就进来脱衣裳。”祁胖子一脸无辜地说,“这中间若有人喊一声救人,那我们当然要帮忙的!”   白璧成扯下半帐幔,将它丢给含山,让她裹着精湿的衣衫,却问祁胖子:“祁老板,我一直没顾上问,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小民是卖瓷器的!”祁胖子道,“吴县里最大的陶瓷档口,久久坊,就是小民的生意!”   “你跟韦庄主交情好,妙景山庄用的瓷器都出自久久坊吧,”白璧成微笑道,“这可赚了不少钱罢。”   “何止是妙景山庄,整个吴县都从我那里拿货,”祁胖子夸耀道,“我那里品种齐全,杯盘碗盏应有尽有,价格也公道,因此全县百姓都给面子呢。”   正说话间,内室的门被推开了,孟郁带着高捕头跃了进来,一眼看见白璧成浑身精湿,不由奇道:“侯爷,您的衣裳怎么湿了!”   “既然看见了,就赶紧着人找套干爽衣裳来,”风十里嗡声嗡气道,“虽是夏日,湿衣久穿也要伤身。”   “风十里,你不要命令孟典史,别人的衣衫我不穿的,”白璧成却说,“替换衣裳搁在马车里,你出庄去替我拿来。”   “侯爷,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您身边人,”孟郁立即说,“卑职吩咐护院打马跑一趟就是。”   “这……,”白璧成略略犹豫,“只怕护院不知道我的车停在哪里。”   眼见白侯刚刚遇险,风十里无论如何不敢离开,听说孟郁能派人去拿衣裳,他有一百个愿意,这时候忙说:“庄外方圆百里皆无人烟,到空旷处找辆马车十分容易,更何况是侯爷所乘的四驾金辕车,远远便能看见!”   白璧成瞅了他一眼,还未说什么,孟郁便笑道:“这位兄弟说的没错,侯爷宽心等一等,卑职这就去叫人去。”   “也好,这些小事交给他们去办罢。”白璧成道,“咱们说说要紧事,我之所以落水,是因为遇到了白衣人!”   “白衣人又出现了!”孟郁大惊失色。   “没错,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虞琴师,他发了一枚……”   “一枚三角镖,”虞温捧上用巾帕包着的三角镖,“但是没打中小民,因为侯爷见机快,扔了只铜销过来,挡掉了三角镖。”   他的巾帕里不只包着三角镖,还包着铜销。孟郁仔细瞧了瞧,皱眉道:“原来白衣人的武器是三角镖,他之前用碎瓷碎瓦,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使三角镖的。”   “因为没打中小民,他便冲着在窗边的侯爷甩了一镖。”虞温又道,“还是侯爷见机快避开了,却也跌进了湖里。”   “原来是这样,”孟郁道,“难怪侯爷、陆司狱还有这位兄弟身上都湿透了,原来你们下了湖。”   “孟典史,白衣人这次出现说明了两件事,”白璧成道,“第一件,他不是雪夜盟的人。”   “为什么?”孟郁吃惊,“难道侯爷看见他的脸了?”   “这还要看脸吗?”这次陆长留聪明了,“雪夜盟怎么可能袭击侯爷?他们把自己戳死了,都不会动侯爷一根手指头!”   “这……,”孟郁略略沉吟,“侯爷,虽然您和雪夜盟有不解之缘,但是您毕竟六年不与他们来往,听说雪夜盟补充了很多府军,并非所有成员都是白衣甲,也许有新人不认得您啊!”   “落下的腰牌是谷满的,但谷满不是新人,”白璧成耐心解释,“他是白衣甲旧部,作战很是英勇,在玉州时常常领赏,因此我见过他,他也见过我。孟典史如若不信,到府军检视谷满的履历即可。”   “难道白衣人不是谷满?”孟郁问,“有没有可能是雪夜盟的人偷了谷满的腰牌丢在现场,嫁祸给他?”   “孟典史,也许你不了解雪夜盟。”白璧成道,“六年前在玉州在松潘关,本侯做了些小小努力,结果百姓抬爱,逐户张贴我的画像,此事被传为美谈,因此傅柳念旧情成立的雪夜盟,也必然会张贴我的绣像,雪夜盟有不认得我的人,那不可能。”   “孟典史,侯爷说的如此清楚,你为何一再不信?”陆长留立即道,“咱们在路上遇见的沈校尉就是雪夜盟的新成员,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侯爷!侯爷且不认得他呢!”   孟郁无论可说,但也不肯松口认定白衣人并非雪夜盟成员,只是岔开了问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   白璧成刚要说下去,忽然嗓子眼里痒了痒,像有一根羽毛胡乱探着,弄得他忍不住想咳嗽。   “糟糕,”白璧成想,“傍晚没来得及施针,又要发作了!”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喉咙口已经熬不住了,剧咳随即喷薄而出。缩在窗边的含山立即冲了过来,道:“孟典史,赶紧找个安静屋子,侯爷的咳症发作了!” 第41章 七人在座   白璧成一咳起来便止不住,咳声翻江倒海而来,倒把孟郁吓住了,只顾着呆呆望着白璧成。   “去找间屋子让侯爷躺下,”含山叫起来,“快!”   孟郁打个激灵反应过来,道:“施县令在远岫阁休息,不知侯爷能不能移步……”   “头前带路!”   含山也不跟他废话,和陆长留一左一右扶起白璧成就走,风十里紧跟其后,几人跟着孟郁走出俪影楼。   远岫阁建在幽静处,离湖很近,阁前一片开阔地能远眺湖色,从这里望过去,俪影楼立在月色之下,临水成双,实在别具一格。   含山顾不上赏景,在孟郁的引导下,她扶着白璧成踏进阁内,将他放在紫檀木榻上。   “你带针了吗?”白璧成虚弱地问。   “当然带了。”含山从半干的衣服里抽出细巧的针包,“换了个布囊好携带,就怕侯爷随时发作。”   白璧成这才放心躺下。   “孟典史,烦你拿些温水来,侯爷施针后要用。”   含山支使孟郁去拿水,孟郁答应了出去,这边含山捻针认穴,替白璧成逐一施针。然而咳声稍止,白璧成便问:“风十里,你和白衣人过了两招,他功力如何?”   “不像吹嘘的那么神,”风十里道,“力道速度并不出众,招式也平庸,若不是惦记着侯爷,小的说不定能拿下他!”   白璧成略一沉吟,又问:“白衣人如何逃走的?”   “他从走廊的窗子翻出去,沿着云堤奔回岸上,之后闪进林间不知所踪。”风十里再次懊恼,“如若小的跟着跳下去,肯定能在云堤上捉住他!”   “湖岸上分明有护院和衙役,眼看着白衣人跳到云堤上,他们为何不拦阻?”   “孟典史把人叫去询问葛师爷被杀一事,岸边一个人也没有!”风十里道,“陆司狱说叫不着人,小的也叫不到人,又担心着侯爷,因此掉脸回来救您。”   白璧成点了点头,却又责怪道:“我让你去马车上拿衣服,是要你借机离开妙景山庄,你却不配合。”   “侯爷这是何意?离开山庄何须借机?”   “我若没想错,妙景山庄此时只能进不能出!沈确肯定没有出去,长留派回黔州调查团花飞绣的魏真,只怕也没能出去!”   “不能出去?这庄子要困住咱们?”陆长留不相信,“这不可能罢!县衙官吏大多在此,韦之浩又死了,山庄还有什么人能领头做出封禁之事?”   白璧成没有立即回答,却说:“风十里,你赶紧回俪影楼,寸步不离跟着虞温,他是重要证人,千万不能有差池。”   “是!”风十里抱了抱拳,却又有些不放心。   “有我和含山在这里,你就放心罢!”陆长留安慰他,“而且此时的湖岸站满护院和衙役,你怕什么?”   “那就讲两位多费心了!”   风十里嗡声说罢,正要转身离开,白璧成却唤住了,叫他到身边耳语道:“你回到俪影楼之后,在一楼替我找一样东西。”   他一五一十吩咐罢了,风十里虽有吃惊,却仍旧领命而去。等他的身影消失,陆长留笑道:“老风爱操心!刚刚孟典史说了,施县令也在远岫阁休息,有他在,此地必然安全!”   “施栩生也在这里?”白璧成一惊。   “是!侯爷想必是咳症犯了,没顾上听孟典史说话。”   白璧成低头寻思片刻,道:“我之所以推断山庄只能进不能出,是因为在湖里看见一条大鱼,它顶着个骷髅游到我面前!”   “大鱼顶着骷髅!”含山面露惧色,“什么意思?”   “金鳞湖里有尸骨,妙景山庄应该还有命案,”白璧成说,“而且死者很可能是个孩子,试想鱼儿再大,又如何能顶住成人的颅骨?这必然是个小孩子,才能凑巧被鱼儿顶起。”   “侯爷,您越说越可怕了,”含山龇牙咧嘴,“如若是真的,这孩子是谁杀的?会不会是韦之浩干的?”   “具体的我并不知道,但我据此推测韦之浩死于仇杀,白衣人要为湖中孩儿报仇!而且,他要杀的并不是韦之浩一个人,还有湖中命案的同谋或者帮凶!”   “葛师爷就是帮凶!”陆长留这次反应算快,“县里的师爷大多做过状师,他们精通律法,想要帮人脱罪易如反掌!”   “也可能不只是葛师爷,还有整个县衙。”白璧成沉吟道,“因此我想,若是施栩生在远岫阁,这里未必安全!”   “整个县衙?”陆长留不解,“侯爷为何作此想法?”   “因为白衣人攻击了虞温!”含山道,“虞温是黔州的琴师,他和吴县这帮人根本不熟悉,白衣人攻击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们想出的以曲计时的法子,能够找到关键线索!”   “含山再跟几个案子,也可以去大理寺了。”白璧成夸奖,“大理寺有仵作一职可用女子,你恰好是学医的,可以一试。”   “我不要成天和尸体打交道,”含山无情拒绝,“我在侯府混吃混喝很好,侯爷不要总想着把我塞到别处。”   白璧成笑笑丢开,却道:“白衣人攻击虞温暴露了三件事,第一,他有危险还不肯离开山庄,是因为该杀的人还没杀完;第二,他不是雪夜盟的人,否则不会攻击我;第三,他知道虞温能够用琴曲还原杀人时长。”   “前两条也就罢了,第三条范围极小,”含山忙道,“侯爷在一楼询问虞温时,在场的只有我们几个和孟典史葛师爷,如今葛师爷已死,难道……”   “是的,他非常可疑,”白璧成轻声说,“孟郁。”   他这两个字念得很轻,像是吐出了一口气,但含山却忽然感到背脊生寒,她下意识转过脸去,猛然看见孟郁站在几步开外,他手里捧着一只杯盏,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孟,孟典史,”含山下意识抓紧白璧成的袖子,说,“你为何站在那里?快把温水送来啊!”   “卑职送来的温水,侯爷还敢喝吗?”孟郁微笑道,“侯爷已经在怀疑卑职了。”   白璧成原本靠在枕上,听见他来了,便撑着坐起身来,道:“既然孟典史来了,我就把话挑明了,你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是吗?卑职哪里做的不好,请侯爷明示。”   “我最先起疑,是你再三阻止虞温到二楼重演梅下捣衣。我刚到俪影楼时,二楼内室几乎自由出入,你不曾有半分阻止,而且奏琴的设室远离圆桌,重演一小段,并不会对现场造成破坏,但你一再坚持,我当时想,也许是你对虞温有戒心,不想让他重入现场。”   “卑职自然怀疑虞温,他不来没事,来了就出命案,自然是嫌疑最大的!”   “恰恰相反,虞温绝不可能是凶手!韦之浩被杀之时,琴声一直未断,如若是虞温假扮的白衣人,请问谁在抚琴?”   孟郁答不上来,却道:“卑职没想到这一层,是能力有缺,却也没有私心罢!”   “所以我当时感到不舒服,却没有确定你的嫌疑。”白璧成道,“但是接下来葛师爷遇害,让我对你的疑心又加深了一层。”   “这却奇了,”孟郁掠起冰冷的笑意,“葛师爷在岸上被杀时,卑职陪着侯爷在俪影楼,难道卑职有分身不成?”   “你没有分身,但有同伙。”白璧成淡然道,“白衣人推开高捕头杀掉葛师爷,说明葛师爷才是他的目标。如果葛师爷待在俪影楼,白衣人很难有机会,最好的办法是把他送到岸上。”   “我想起来了!”含山猛然插话,“孟典史,当时侯爷要丁甲来回话,是你提议葛师爷去传信的!现在想来,俪影楼也有两个听差的衙役,明明可以让他们去!”   “是啊,明明可以叫衙役跑腿的事,非要叫师爷去。当时葛师爷不悦离去,你便故意抱怨没有捕快在场,只能请他去。”白璧成道,“当时大家的心思都在七位商人身上,倒忽略了你的异状。”   “卑职这可真是冤枉!”孟郁苦笑,“卑职叫葛师爷传话实属无心,谁能想到白衣人会在岸上袭击他呢!”   “这话也能说过去,因此葛师爷之死我只是疑心,并没有确定。真正让我确定你可疑,是白衣人为了杀掉虞温用了三角镖。”白璧成道,“他用碎瓷破瓦杀掉韦之浩和葛师爷,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独门暗器,但却为了虞温暴露出来,这是为什么?”   孟郁牵牵嘴角:“为什么?”   “杀掉虞温是突发之事,不在白衣人计划之内,他没时间选择代替品,而且在紧急关头,使用趁手暗器是上佳选择。”白璧成道,“这次计划之外的杀人,是你要求他的吧。”   “侯爷真是说笑了,”孟郁坚决不承认,“卑职为何要杀掉虞温?他不过是黔州府的一个琴师,又不曾惹过卑职!”   “按照七位商人的描述,白衣人从闯入到碎壶到杀人再到跳窗而去,几乎是在弹指之间。就因为快,他们才没能救人,甚至忘记及时呼救。”白璧成道,“但如果虞温重演从碎瓷到罢奏的曲子,你就会发现,这一段并不是弹指之间。”   孟郁闻言怔了怔,没有说话。   “孟典史,你一定没想到,白衣人晚了一步。等他到了俪影楼二楼,虞温已经重演过梅下捣衣,”白璧成冷冷道,“你处心积虑要掩盖的,已经暴露出来了。”   “卑职要掩盖什么?”孟郁不屑,“请侯爷明示!”   “虞温坐在设室之内,专心抚一曲梅下捣衣,他看不见外面的事,只知道手下的曲。但从他听到瓷碎之声,再到外头叫喊杀人,这一段曲子用时太长了,长得不符合白衣人来去如风的描述。”白璧成道,“所以,这段时间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对吗?”   “卑职不知道,”孟郁面不改色道,“卑职同侯爷一样,赶到妙景山庄时,韦之浩已经死在地上。”   “你不知道,我就说给你听。昨晚的情景是这样的,白衣人进门之时,并没有引起韦之浩的注意,他在韦之浩身后换衣,穿白袍走到桌边猛然敲碎酒壶,韦之浩方才惊觉,但是来不及了,碎瓷已经插进了他的咽喉。”白璧成道,“确认他死亡之后,白衣人这才重新更换了衣裳,默默走出内室并关上门,这时候,屋里的七位商人才开始叫喊起来,而虞温也听到了声音,停止奏琴走出设室。”   “侯爷在说什么?”孟郁失笑,“白衣人难道有障眼之法?他施施然走进屋里,当着在座众人两次换衣,接着杀人之后再悠闲离开?您当那七个商人是死人吗?”   “他们不是死人,”白璧成笑一笑,“但他们是同谋,是白衣人的同谋,难道不是吗?”   孟郁的笑容僵在脸上,盯着白璧成不说话。   “白衣人同风十里交过手,风十里说他本事平常,而且逃跑时沿着云堤奔入松林,所以,他没有踏波而遁的本领,也没有出神入化的功夫,更不是雪夜盟的人,”白璧成道,“孟典史,你实在不该让他来灭口虞温,若非他走这一遭,我也想不到白衣人就是山庄的人,更想不到七个商人或许都是同谋!”   “七人在座,皆是同谋,”孟郁脸上掠过一抹阴色,“侯爷作此论断,可有证据吗?” 第42章 全员恶人   听孟郁要七人同谋的证据,白璧成却道:“这七位商人,有做古董玉器的,有开客栈酒楼的,也有做染坊瓷器的,生意有大有小,他们为何能进妙景山庄,能上俪影楼吃酒,能与韦之浩共赏夕照金鳞的美景?”   “侯爷这话不能问我,”孟郁戏谑道,“要把韦之浩摇醒了问一问。”   “那也不必问韦之浩,问问七位商人即可,”白璧成笑道,“或者走访吴县百姓,就能知道这七人与韦之浩的交情是什么。”   “如此说来,侯爷并没有证据?那么您这七人同谋的论断,要在走访之后才能下啊!”   “论理是这样,但我现在还能走访吴县吗?只怕妙景山庄已经被你们封住了,不要说我这个大活人,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吧!”   “侯爷多心了,”孟郁昂了昂下巴,“哪有此事?”   “孟典史不承认便罢了,”白璧成笑一笑,“即便没有七人同谋的证据,我也知道白衣人是谁。”   孟郁一听此言,眉心微跳,凝目不语。   “白衣人是丁甲,”白璧成说,“我说得可对?”   屋里的气氛凝固了一下,还是陆长留先开的口。   “为,为何是丁甲?”他小声问,“侯爷如何知道的?”   “虞温抚琴时能听到瓷碎之声,那么他也能听见其他声音。白衣人若是闯入二楼内室,在碎瓷之前就会有人呼叫,即便别人不叫,韦之浩也是要叫的!可是虞温只听见了瓷碎,也就是说,在白衣人敲碎酒壶之前,外头很平静。”白璧成道,“为什么平静呢,因为走进内室又去执起酒壶的,是韦之浩熟识的人。”   “侯爷的意思,丁甲在蓝袍之下穿着白衣,他走进内室后,脱了外袍走到韦之浩身边,敲碎壶杀了他!”含山插话道,“之后,他走出内室,等屋里人叫喊出来,再冲进去假装救人!”   “同座看见杀人,会在碎瓷捅进韦之浩咽喉的同时叫喊出来,就算有人生性郁沉,遇事不会叫喊,却不能保证七人皆是如此。可虞温听到叫喊声在瓷碎后好一会儿,因为在座七个沉默地看着丁甲杀了人,又等他披上外袍走出内室,这才叫喊出声。”   “是了,他是护院首领,应当是韦之浩的亲信,他早早出现在二楼内室,也没人会怀疑他。”   “那么杀葛师爷的也是他吗?”陆长留急问。   “是的。丁甲躲在岸边的树林里,等到只剩高捕头与葛师爷时,即时现身推开高捕头,杀了葛师爷逃走。”白璧成道,“葛师爷出事后,丁甲换上蓝袍,带着几个护院赶到现场,就在这时候,孟典史找机会告诉他,必须回俪影楼杀了琴师虞温。”   他说到这里,凝眸看向孟郁:“孟典史,是这样吧?”   孟郁沉着脸不答话。   “为了配合丁甲,你把值守岸边和俪影楼的衙役护院都叫去问话,说是调查葛师爷被杀一事,其实是方便丁甲进俪影楼行凶。”白璧成接着说道,“没有人看见白衣人第二次进入俪影楼,因为丁甲穿蓝袍进了俪影楼,之后在一楼脱掉,身着团花飞绣的白袍再上二楼,是也不是?”   孟郁哼了一声:“侯爷所说之事,是否都没有证据?”   “这一次我却有证据,”白璧成笑道,“丁甲上楼行凶失手,被风十里追得跳窗而逃,他没来得及穿回蓝袍,袍子还在俪影楼一楼。山庄护院皆穿蓝袍,总有标记作区分,证明袍子是丁甲的并不难。”   直到这时,孟郁才露出一丝紧张来。   “孟典史或许要问,就算找到了丁甲的蓝袍,又如何证明是白衣人的呢?”白璧成又道,“这件事就要含山替你解答,含山,你且告诉他,团花飞绣的袍子会怎样。”   含山一愣,她并不知道团花飞绣的袍子会怎样,就在这时,白璧成弯起食指向她手背上一扣,她忽然就明白了。   侯爷断案全靠讹诈,这事从松林坡就这样了。   含山一面暗中叹气,一面朗声道:“芸凉同我讲过,团花飞绣用针繁复,特别容易脱丝勾线,特别是最上面一层雪线,又脆又细,很容易就掉了。”   “是啊,很容易就掉了,掉了之后,就会沾在蓝袍子上,”白璧成很满意,“孟典史,要验证蓝袍是不是白衣人的,只要看看有没有沾上团花飞绣所用的雪线,那就大功告成啦!”   听到这里,孟郁终于脸色铁青,他不得不相信含山,因为是她一口叫破丁甲所穿的白袍叫作“团花飞绣”。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知道这件白袍的名字,选它,只因为它足够扎眼。   正如白璧成所想,穿白袍杀人嫁祸给雪夜盟,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孟郁!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何要做这等勾结恶人之事!”陆长留痛心道,“你难道不知道,做这事是要杀头的!”   “何止是他呢,”白璧成叹道,“赴宴的七位商人,山庄的护院,县里的衙役,只怕是都参与了这场谋杀。”   他话音刚落,便听着二楼东头传来几声脚步杂沓,紧接着两声闷哼,等不多时,便有人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白璧成脸色微变,问:“谁在上面?”   “侯爷问得好,我来回答你。”孟郁森森一笑,“施栩生和陈主簿在上面休息。”   白璧成恍然:“果然,你们最终要杀的两个人是他们。”   “不是最终,是一个也逃不掉,”孟郁冷淡地说,“韦之浩、施栩生、陈主簿、葛师爷,这帮恶人一个也逃不掉!”   白璧成瞧他这样的光景,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还是叹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们的所作所为,同湖里的那具沉尸有关。”   “那具沉尸?”孟郁惨淡一笑,“侯爷入水之后,未能深潜入湖底一睹风光,这金鳞湖里何止一具沉尸?那是尸山骨海,也不知多少冤魂藏身于湖底!”   白璧成闻言微凛,陆长留却惊问:“这话怎么说?”   “韦之浩仗着姐夫是赵相,勾结地方,鱼肉乡邻,为了建妙景山庄,圈地霸田,逼得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忍气吞声远走他乡的也就罢了,若是不服气想是州府告状的,就被他捆起来丢进金鳞湖里,活活淹死!”孟郁声音微微发着抖,“上到七十岁的老人,下到几岁的孩童,无一幸免!”   “他恶行至此,吴县从来不管吗?”白璧成皱眉问。   “何止不管,施栩生还要巴结着替他想办法,教韦之浩印制山庄钱,逼迫吴县百姓把银子换成不值钱的烂纸,这些山庄钱只能在吴县使用,出去了便像没用的草纸一般,而百姓手里的银子,全部流入韦之浩手中!”   “竟有此事!”陆长留大吃一惊,“这和违规制钱有何不同?此举可算做谋反了!为何百姓不去州府衙门告他!”   “吴县每家每户都有一人在山庄做事,有做护院的,有做婢女的,仿佛是投了人质在这庄子里,为了亲人着想,也只能忍气吞声。”孟郁恨道,“然而道路以目,百姓嘴上不说,心里如何能服气?侯爷说得不错,这庄子里每个人都是同谋,挺身而出做事的是我和丁甲,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告诉你实情!”   “是了,”白璧成叹道,“无论是葛师爷岸边被杀,还是丁甲跳上云堤逃亡,听着都很诡异,我不信这样大的庄子,这样多的眼睛耳朵,就没有看见白衣人出没的。”   “看见了又如何!他们不会说的!韦之浩死了,我们就解脱了!”孟郁眼睛里放出光来,“从此吴县百姓脱离苦海,能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那么参加宴请的七位商人呢?他们为何会配合你们?”   “您可知他们为何来赴宴?”孟郁惨淡一笑,“他们的共同点,是家里有个年满十三岁的女儿。”   此话一出,白璧成隐隐猜到了。   “韦之浩不知在哪听了歪方,说要少女之血可保长寿,而且要十三岁的少女,那些女孩子每日割血给他,没过多久就被折磨死了,因此要不停补充少女。”孟郁道,“家里的女儿养到十三岁,就会被韦之浩请到俪影楼,签下一份卖女契书,若是不肯签,当场被捆实了丢进湖里喂鱼!但他们就算死了,女儿也难逃被捉进山庄的命运!”   “这是逼着人反抗啊!”含山越听越气,“韦之浩死有余辜,吴县那几个官儿也是该死!”   “丁甲傍晚时进二楼内室,是送卖身契书的吧?”白璧成问。   “是,”孟郁点头,“我们与七位老板约好,丁甲送入契书,脱去蓝袍敲碎瓷壶,当场杀掉韦之浩。等丁甲穿上蓝袍离开内室,祁老板他们便叫喊起来,说有白衣人碎壶杀人,随后跳窗逃走。”   “总之都是死,不如鱼死网破。”白璧成叹道,“逼人太甚,必遭反噬啊!”   “那腰牌呢?”陆长留问,“雪夜盟的腰牌从何而来?”   “如果我没猜错,谷满曾在吴县城外驻训,让你们有机会偷了他的腰牌,是这样吗?”白璧成问。   “不是偷的,是谷校尉到卞老板的酒楼喝酒,醉酒后扯散衣裳,不小心落下的。”孟郁道,“杀了韦之浩,赵相必然不肯罢休,我们要找一个替罪羊,雪夜盟是很好的选择,它有您做后盾,又有各位将军撑腰,赵立诚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赵立诚不敢拿雪夜盟怎么样?白璧成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谷校尉并没有惹你们,把他拖下水不好吧?”陆长留皱眉。   “他们不知道牌子能打开,更不知道腰牌刻着人名,”白璧成接话道,“而且,他们也没想到我会来。”   “没错,卑职看见侯爷的时候,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孟郁承认,“正是因为慌了,卑职才犯下大罪,让丁甲去灭口虞温,若是没有这一步,您不会这样快看穿我们。”   他说到这里,白璧成忽然凝神听了听,问:“楼上为什么没有动静?施县令和陈主簿被白衣人杀掉了,应该乱成一团才是。”   “为什么要乱作一团,”孟郁笑了,“该死的都死了,剩下的都控制住了,有什么好乱的。”   这话刚罢,丁甲从远岫阁外的月色里走来,他身上的白袍十分醒目,袍上的团花飞绣纷繁华丽,胸前袍角却又沾着鲜红的血,他就这样慢慢走到白璧成面前,冲白璧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团花飞绣的白衣人,”白璧成叹道,“左右手都能使三角镖,就算没这身袍子,在吴县或山庄打听一下,我也能问出是你。”   “没人会跟你说实话,”丁甲漫声道,“吴县百姓,还有山庄所有人,都恨毒了你们这些官儿。”   “丁甲,侯爷不是……”   “别跟我说他和别人不一样,我不听你们那套酸腐文人的说辞,”丁甲微抬右手,“白衣人今夜大开杀戒,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谁也别想离开山庄半步!”   “丁甲!”   伴着孟郁一声急吼,丁甲手腕微振,一枚三角镖冲着白璧成面门飞去。白璧成虽有武勇,但相距太近,又刚刚毒发失力,眼看着躲无可躲,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陆长留猛地扑了出来,那枚三角镖“扑”地没入他左胸。   “含山!带侯爷走!”陆长留吼道。   含山想也没想,拖着白璧成便往阁里跑,这边丁甲要发第二枚三角镖,却被孟郁一下攀住了手臂。   “他是霜玉将军!”孟郁说,“是在松潘关救了万千百姓的霜玉将军!” 第43章 故人重逢   孟郁说出白璧成就是霜玉将军,却丝毫没能打动丁甲。   “我管他是什么将军,只要是当官的,就没有好人!”他赤红着眼睛说,“韦之浩把我妹妹捉来,在大雪天里,逼着她穿单薄的红衣在云堤上跳舞!云堤那么滑,她站不住掉进湖里,居然没有人去救她,就让她淹死在冰冷的湖里!难道你忘了吗!明明她就要嫁给你了!”   “我没忘!”孟郁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但是丁甲,冤有头债有主,侯爷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丁甲奋力甩开孟郁,“叫他逃了,山庄所有人都保不住!那七位铤而走险配合我们的老板也没有活路!你我可以死,但是不能再害了别人!”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孟郁怔了怔,不由松开了手。丁甲瞅了他一眼,沿着白璧成含山逃走的方向追去,陆长留躺在地上,想伸手抓住他,却被丁甲一脚踢开。   看着丁甲跑出去,陆长留忍痛看向孟郁。   “孟典史,请你救救侯爷!丁甲妹妹的冤屈,我来替她申诉!我爹爹是兵部尚书,我可不怕赵立诚的小舅子!”   孟郁低眸看向陆长留,犹豫着问:“此话当真?”   “你们就算杀了侯爷嫁祸雪夜盟,也不能替湖底的亡魂申冤,他们只能泡在湖水里,不知哪一天才能得见天日。只有把韦之浩的罪行揭示出来,才能平息他们的冤屈!你放心,有我爹爹在,赵立诚就算恨我,也要忍着!”   孟郁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子,说:“陆司狱,你受伤了,我先救你吧。”   ******   白璧成被含山拖着,绕过紫檀木榻后面的屏风,从后门跑了出去。远岫阁出来是一片黑黑的树林,没有挂红绸木瓜灯,月光穿过茂盛的树冠,若有若无地飘洒着,含山拉成白璧成冲进林间,却被白璧成一把拖住了。   “等等,长留还在里面!”   “他们不会为难陆司狱!只要没捉到我们,留着他反而有用!”   这话说得有理,白璧成点了点头,忽然看见左前方有一块一人多高的湖石,他拉住含山的手,带她快步走到石头后面。   “躲一躲,”白璧成简短道,“不要说话。”   含山抿紧嘴巴点了点头,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投在林间草地上,她怕影子暴露出去,于是往里两步贴着白璧成,把自己藏在湖石嶙峋的怪影之中。   靠得近,白璧成袍衫上雪松的清冽气息又飘了过来。他身子弱,暑天不出汗便罢了,刚刚分明落入湖水里,为何这衣衫上的香气仍旧不褪?   一定要找车轩要这款熏香,含山想,哪怕巴结着他。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林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含山屏住呼吸,透过湖石的孔隙紧张地看着,月色之下,身穿白袍的丁甲走了过来,他四下略略找寻,很快便向前面快步奔去。   等他消失在林子里,含山松了口气,她刚要走出去,却被白璧成一把抱住了。含山急忙抬头,只见白璧成伸一根手指比在唇上,她立即一动不动。贴在白璧成胸前,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也许是跳了十下的时候,她看见丁甲慢慢地从林子里又走了回来。   那身白衣再次出现在月光下时,含山觉得可怕极了,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白璧成的心跳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甲再度转身,急匆匆向前快步而去,又等了好一会儿,白璧成才放开含山,轻声道:“走了。”   含山终于松了口气,她都快僵住了。   “侯爷,我们往俪影楼去吧,同风十里和虞温汇合!”   “现在不能去俪影楼,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孟郁和丁甲的人。”白璧成拉着她往背离金鳞湖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计划,应该是在陶子贡赶到山庄之前杀掉吴县官员,之后再由孟郁出面主持,将白衣人推给雪夜盟。”   “但腰牌是谷满的,只要找到谷满,他们的嫁祸就不攻自破了。”含山道,“假如谷满回忆起曾到酒楼喝酒,卞老板就会成为怀疑对象,若将他捉去打一顿,或许就真相大白了!”   “他们可以将腰牌掰成两片,把刻名字的那一半扔掉,只留下刻着雪夜盟的一半,说凶手只留下一半,这样既可以嫁祸,又可以免于被拆穿!”   听白璧成这样讲,含山立即领会了其中凶险。   “只要杀掉我们,这庄子里全都是他们的人,他们说白即白说黑即黑,说落下的腰牌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   “没错。”白璧成苦笑,“所以见过腰牌的外人都要死……”   他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含山急问。   “见过腰牌的都要死,沈确见过,但魏真并没有见过。”白璧成喃喃道,“也许沈确的确被孟郁他们拿下了,但魏真或许出了妙景山庄!”   “他出去又有何用?”含山嘟囔,“他是回去调查团花飞绣的,他又不知道我们身陷险境,也不会来救我们。”   “咱们只能自求多福了,”白璧成捏了捏她的手,“只要熬到陶子贡带州府的人过来,孟郁就必须打开山庄,我们就有机会了!”   “陶都护要到什么时候过来?”含山问。   “天亮应该能到吧,”白璧成猜想,“毕竟是赵立诚的小舅子出了事,黔州府也该重视才对。”   “要等到天亮!”   含山几乎低喊了出来,白璧成连忙嘘了一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前面有人喝道:“什么人!”   白璧成刚把含山拉到身边,便见林子里摸出七八条黑影来,他们慢慢走进月光里,都穿着蓝袍。   是山庄护院。   “你们俩是什么人!”领头的问,“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们是跟着陆司狱来的,黔州府的人,”白璧成道,“还是你们护院首领丁甲领我们进来的呢!”   听他提起丁甲,问话的人略有放松。   “那你们也该在俪影楼才对,为何跑到这里?”   “俪影楼里有尸体,我待在那里害怕紧张,老是想吐,就出来走走,结果迷路了。”白璧成摆出虚弱状,微微靠着含山。   问话的借着月光仔细瞅瞅含山,不敢相信地问:“是个女子?黔州府如何来了个女子?”   “哦,她是州府衙门的仵作娘子,”白璧成信口扯道,“自大理寺起,直到郡县衙门,皆可委任女子为仵作,吴县没有吗?”   “那真没有,头一次见。”   问话的护院倒也朴实,挠了挠头又道:“听说仵作亦通医术,有没有这个说法?”   “能查找死因,自然也知道些病因病机。”含山含糊着说。   “那太好了!”问话的护院却高兴起来,“总之两位也在林子里闲逛,不如跟咱们走一趟,帮忙看个病患罢!”   白璧成在含山手背上扣了两下,含山便道:“没问题!大哥前面领路就是!”   那几个护院笑哈哈地,转身在前面带路,白璧成和含山跟在后面,这时候含山才小声问:“会不会被他们赚去杀掉?”   “整个山庄都是他们说了算,要杀在树林里杀就是,何必还要找个地方?”白璧成道,“他们有七八个人,我们只有两个人,你还是个女孩子,想动手现在就动手了。”   含山这才安心了一些。   那几个护院在前领路,白璧成和含山跟在后面,走了一阵子,便前一处院子透出光亮来,他们直走了进去,院子里乱糟糟的,架着晾衣裳的竹竿,随地丢着竹椅马扎儿,沿着墙根放了两只大水缸,一只小黑狗卧在缸边,看着一行人走进院子。   领头的请白璧成和含山在院中稍等,自己走进屋去。   这是个杂院,应该是护院打尖的地方,也不知为什么,走到院子里,月亮忽然就当空了,银霜般的月光铺在青石砖上,把这一方天地照得十分亮堂。   很快,领头出来了,他微笑着说:“二位里面请,病人就在里面。”   月光清清楚楚落在他身上,他的笑容以及他说话的声调,都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白璧成被这种感觉引领着,他仔细看了看护院,觉得这人不像一个寻常乡里的护院。   “这院子好安静啊,”白璧成说,“放了三排竹竿,这么晚了杆子上还有七八件衣服,说明这里住了很多人,为什么会这么安静?”   他说着略略回眸,跟在后面的几个护院早已站好了位置,两个人守着门口,两个人站在墙根下,另有三个人不远不近地站在白璧成和含山的身后。   三级防卫,白璧成隐约明白了。   “果然是州府下来的人,就是好眼力,”领头的那人解释,“这院子是住了很多人,但是山庄出了事,他们都去巡庄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还有屋里的病患。”   “好,我们去看看病患。”   白璧成不急不忙说着,领着含山走到廊下,并在小头领的示意下推开了门。   屋里点着几盏油灯,尚算明亮,一个人背身而立,在看墙上贴着的一张纸。他个子很高,宽肩细腰,即便穿着普通的护院蓝袍,也有一股潇洒风度。   白璧成轻叹了一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屋里的人肯定听见有人进来了,但他并没有回身,仍旧抬头瞧着墙上的纸,像是那纸上有无比重要的内容,吸引着他无暇他顾。   含山环顾四周,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尽,除了正中的四方木桌和靠墙放着的矮柜,其他什么也没有,没有床,也没有病人。   “不是说有病人吗?”含山不由问,“你就是病人吗?”   没有回答,含山奇怪地看向白璧成,白璧成却道:“你坐到门边,等我一等。”   含山不知何意,但她还是走到门边,找了张四方凳坐下。   “既然很想见我,现在我来了,为何不转过来呢?”   白璧成忽然说话了,显然,他是对屋里人说的,但那人不为所动,背影便像是铁铸的一般,仍是伫立当场。   “你在怪我吗?”白璧成又说,“六年了,我不肯见你是为什么,我以为你能明白。”   他这话一说,含山忽然知道站在屋里的可能是谁,她吃惊地站起身,然而那个身影仍然一动不动。   “傅柳,”白璧成叹道,“你们三个里,你性子最烈,脾气最坏,最不听劝,但我也知道,你是最死心眼的,你认定的事,或者认定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掉头。”   他这一声唤出来,屋里的人终于动了动,却也只是低下了头,却仍然没有转身,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白璧成接着说,“但是你换上护院蓝袍藏在这间小屋里,是为了救我,对吗?”   那道身影终于发出一声长叹。   “我也觉得自己没意思,为什么非要救你,你明明都不想再见到我们。”他说,“很多人跟我讲,白璧成是个懦夫,他只求能活着,不会再管白衣甲的弟兄。但我不信,不信一刀一枪血染征袍杀出来的霜玉将军,会是个懦夫。”   他说着话,终于慢慢转过身来。灯下,傅柳的眉眼一如往常,只是在六年时光的涂抹下,他曾经奋发的英气被盖住了,被一层玩世不恭的桀骜盖住了。   然而在看到白璧成的一瞬间,傅柳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秉持六年的桀骜忽然崩溃了,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飞沙蔽天的松潘关,他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火光照着每一个人,连白璧成雪白的脸颊也泛起红光。   傅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白璧成时的疑惑,“这个小白脸能打仗吗”,他是这样想的,然而那晚夜袭,白璧成带着他们小队五次偷袭羟邦营帐,把羟邦骑兵杀得一败涂地鬼哭狼嚎,直到白璧成他们走得没影了,羟邦还不知道兵从何处来。   从那晚起他就认定了白璧成,要永远追随他,傅柳的心意从没有改变,也许他曾恨过,但他没有放下过,只要白璧成需要他,他只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白璧成看了他的泪光,他没什么可以安慰,他动了动手腕,想象着上面那片密小的疹子,也许它们又在悄悄蔓延。   “我是不是懦夫不重要,”白璧成说,“说点重要的事吧,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沈确,还是魏真?” 第44章 魂梦松潘   听白璧成问到沈确和魏真,傅柳隐去了泪光。   他还是和六年前一样,从不轻易外露情感,他的喜怒哀乐从不与人分享,无论任何时候,白璧成都是清冷内敛的,哪怕是在这样的炎炎夏日,他依旧带着一团清凉的冰雾。   他没有变,傅柳心想,但我也没有变。   “将军所说的魏真,是那个穿绿袍的州府小吏吗?”傅柳恢复了桀骜之气,“我在巡查郡县驻训,到了吴县东郊下马在树底下歇息,见他骑着匹瘦马骂骂咧咧,说一个姓陆的司狱仗着爹爹是大官,总是指使他干这干那,刚到了吴县又要回黔州,把他的屁股尖子都磨破了。”   他张口便是将军,白璧成有心提醒他改称呼,想想又罢了。傅柳此人是个顺毛驴,顺着毛摸他能忠心耿耿,若是事事违逆他,也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官司来。   眼下雪夜盟成千上万的弟兄在他手里,万一叫他带到歪路上去,后果不堪设想。白璧成因此忍下了,由着他将军将军的叫去。   然而坐在门边的含山却不怕傅柳,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催问:“再然后呢?”   傅柳这才得空瞅含山一眼,屋里凡有的灯烛全点上了,比不上俪影楼的灯火通明,却也不算昏暗,借着灯火,傅柳眼见含山花容月貌,又带着端庄出尘的气质,不由疑惑问:“这位姑娘是……”   “她叫含山,”白璧成接话道,“一个游医,因我近年得了咳喘症,每日都要施针,因此她跟在我身边。”   白璧成六年前被取了兵权,说辞就是有病,因而咳啊喘的在傅柳听来,不过是左耳朵飘进来,右耳朵便飘出去了,叫他关心的却是含山的名字。   “含山?”他奇道,“那不是当年……”   “傅柳!”白璧成生生拦住了他的话头,“你我身陷险境,你说话拣要紧的来说!何时沾上这些枝枝丫丫的毛病!”   他责怪一句,傅柳倒受用十分,因而继续说道:“那小吏说他屁股痛,我听着好笑,便吆喝他下马歇歇。这家伙有趣,旁人见我们甲胄在身,又看见我是四品服色,总要慌张闪避,偏他乐呵呵下了马,找块石头坐下,一句一句聊起天来。”   这话一说,白璧成便想到黔州府衙前看见魏真的情景,那人实在是个自来熟,不打招呼都要往上凑,更不要说傅柳还招惹人家。   “之后呢?”白璧成催他。   “后来他就讲妙景山庄死了庄主,又说杀人的穿个什么飞绣的袍子,说来说去,说到您在山庄里。”傅柳道,“我当然知道韦之浩是赵立诚的小舅子,府军多有在吴县驻训,回来都说韦之浩恶霸乡邻,在吴县势力极大,只不过咱们领兵的,也懒得管地方事务,可是将军您若是搅到他被杀一事里,我,我怕您吃亏啊!”   他最后那句说得真情实意,把含山都听感动了,很觉得白璧成冷酷无情,六年不见傅柳这个热心肠!   “傅将军,您对侯爷可真好!”她由衷地说,“所以您就带人赶到山庄了?”   “绿袍小吏说他要回黔州去查袍子,我便带着七八个亲校到了山庄。庄门口表明了身份,那些穿蓝袍的有些神头鬼脸,互相乱使眼色,这如何能瞒过我?果然进了庄子,就把我们带到这里,院里埋伏着人抡棍子要将我们打翻,好家伙,我能让他们得手吗?”   傅柳一脸认真地控诉,白璧成听着倒好笑。   “你们制服了他们,反将他们打晕了,对吗?”   “必须这样啊!等外头的人捆好了,进了屋子一看,居然捆了满满一屋子人,我一眼就看见沈确,差些没气死!瞧瞧我带的这些兵,那和您带的是不能比啊!”   含山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傅将军,您是在夸自己还是贬自己,我居然听不出来!”   “请你也别打岔,”白璧成无奈道,“且让他说完!”   “之后也没啥了,我把沈确放了,听他说来的府军都被护院捆翻了,我便把捉来的护院打着问了问,说是庄里的护院分作两拨,韦之浩亲信的全部捆起丢在地牢里,韦之浩的夫人公子,连带七八个妾室也都丢在地牢里,这地牢的入口就在东厢的柴火堆下。”   傅柳说着指了指东边,又道:“原本把我们几个捆翻了,就要和沈确他们一起丢进地牢的,不想反被我们捆了。”   “那沈确呢?”白璧成问。   “我叫他换上护院的蓝袍,混出山庄去叫人,”傅柳道,“带我的令牌去,把吴县附近的驻训府军全部叫来!只是蓝袍子有限,因此只有我们几个能活动,还有十来个府军都缩在东厢里呢。”   “好!”白璧成松了口气,“沈确应该把人叫来了吧?”   “不知道啊!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因此派他们混出去瞅瞅,不想半路上遇到了将军!领头的校尉不是白衣甲弟兄,他只见过绣像,因而不敢肯定,这才讹着把你们带回来的。”   “这个校尉是个人才,好好培养。”白璧成给予肯定,“另外,不管沈确有没有把人带来,你有十几个人够用了,熬到天亮等来陶子贡完全没问题。”   “侯爷,我们现在有人了,要不要去救陆司狱?”含山提议。   白璧成略略沉吟,道:“你适才说的有理,只要没找到我,他们不会伤害长留,抓着一个活人在手上,总是有用的。”   “既是如此,我们也能歇歇了。”含山很高兴,“只要坐等天亮,就能安全走出妙景山庄!”   “坐在这等陶子贡来,”傅柳忽然说,“将军,您真要这么做吗?”   白璧成没有理解他的提问,想了想才道:“你有什么提议吗?”   “我听沈确说,杀害韦之浩的白衣人留下了一副雪夜盟的腰牌,他们想嫁祸给雪夜盟,”傅柳道,“等陶子贡来了,他会不会为雪夜盟做主啊?”   “讲到那副腰牌,我也正要同你讲,腰牌是谷满的,只要证明谷满这段时间一直在府军,嫁祸就不攻自破,”白璧成道,“而且杀掉韦之浩的白衣人……”   没等他说出真相,傅柳已经打断了他。   “将军,这次死的是韦之浩,您可知是什么意思?韦之浩是赵立诚的小舅子,堂堂内阁四辅赵相啊,他的小舅子死在自己家里,您觉得他能善罢甘休吗?”   白璧成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沈确说白衣人来无影去无踪,若是能抓到他还好,若是抓不到呢?这一桩无头公案,黔州和吴县要怎么交代?陶子贡和施栩生的乌纱帽可算保不住了吧?”傅柳道,“与其这样,不如完全推给雪夜盟好了!韦之浩死时谷满在哪里不重要,也没人会听,他们只要一个替罪羊!”   “怎会如此……”   白璧成刚要告诉他此案的内情,然而转念一想,傅柳的担心未必没有道理,若要治丁甲和孟郁的罪,就要牵出韦之浩勾结官府鱼肉乡邻的实情,那样势必影响赵立诚的官声,也会影响夏国公一党的朝野风议。   夏国公把持朝政十数年,各州府官员大多是他提拔的,陶子贡只怕也不例外,这样表忠心的时刻如何能够放过?比起详究案情治罪丁甲,更好的办法,就是把事情推给雪夜盟。   眼下,唯一能替雪夜盟洗雪冤屈的就是白璧成,而雪夜盟之所以能被允许存在,正是因为白璧成与雪夜盟毫无往来。   换句话说,白璧成若替雪夜盟说话,只能更快地把它推向深渊。   一边是雪夜盟,一边是吴县百姓,活生生将白璧成挤进犄角,在傅柳的提醒下,他忽然意识到,等陶子贡来主持大局就晚了。   眼见白璧成凝望烛火不说话,傅柳等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将军,今上夺了您的兵权解散了白衣甲,一领闲职就把您困在黔州,您就这样逆来顺受吗?”   白璧成眼睫微闪,没有回答。   傅柳叹了一声,又道:“您有没有听说在朝七公主的事?”   白璧成瞅了他一眼:“什么?”   “七公主的母妃是秦妃,秦妃被废,她也被弃养在凛涛殿,多少年没人想得起这个公主,偏偏羟邦要公主和亲了,今上却想起她了。”傅柳低声道,“换了旁人只能哭哭啼啼上舆远嫁,可是七公主她跑了!”   屋里很安静,连灯上的火苗都没有摇晃。   “将军,您总不至于还不如个弱女子!”傅柳激将道,“七公主弱质纤纤,都知道反抗不公的命运!”   “七公主的命运或许不公,但我的命运并无不公,”白璧成冷淡道,“我在松潘关,也是为国尽忠,为民守土,朝廷另有所用,我自然谨遵旨意,再说远离风霜之地到黔州封侯休养,这何来不公?”   “将军莫要如此迂腐,”傅柳皱眉,“毕生所学,一腔抱负,正值华年,被一道轻飘飘的旨意消解到一无所有!这乃是天下最大的不公!再说将军退隐之后,国土罹难,百姓涂炭,您为国为民的心愿又何从谈起?”   “那要怎么样?”白璧成冰声问,“自己做皇帝吗?”   此言一出,先把含山吓了吓,她正要开言提醒,却听傅柳道:“有何不可?”   他说罢了,贴着桌子靠近白璧成,盯着他的眼睛说:“今晚是绝佳的机会,散布在黔州府各郡县的雪夜盟成员约有万人,我已经让沈确将他们召集到此!天亮之后,我们以陶子贡污蔑雪夜盟为由头,杀了他扯起反旗,向南进入小含山,这就是当年秦茂楠起兵的路线!”   白璧成没想到他果真有此念头,一片沉寂之后,他轻笑一声:“要发疯你自己去疯,不要拉着我。”   傅柳湛亮的眼眸黯淡了一下,他失望地盯着白璧成,问:“这为什么是发疯?”   “我只问你一件事,”白璧成道,“你有多少钱?”   傅柳没想到他突然提到钱,于是愣着不说话。   “起兵要三个关键,一是兵,二是钱,三是安身之地。就算你有雪夜盟,就算你能一呼百应让十三州成员纷纷赶来,就算你能沿着秦茂楠当年的路在小含山安身,你的钱呢?你在黔州当了六年都尉,俸禄几何?攒了多少银两?够买几日的粮草?你有没有想过,一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带上小含山的兵就会心乱,心乱而意烦,最终分崩离析,作鸟兽散!”   傅柳的确没想过这些,但为了不输气势,他嘴硬道:“小含山的一草一木皆可作粮草!渴了有溪水,饿了有山果,兵士有武器在手,猎些兔儿狐狸来吃了也算滋补,这如何有问题!”   “这是夏日,到了冬日你又当如何?”白璧成皱眉,“还有,你一走了之,你的家眷如何是好?去年岁末听说你刚添了个小公子,谋反的帽子扣上了,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受屠戮,你想过没有!”   傅柳愣怔怔望着白璧成,良久迸出一句:“你果然是懦夫!”   他站起身来,一脚踢翻凳子,烦躁地走来走去。   “我看错人了!我为何要躲在这等你!听沈确说到雪夜盟的腰牌时,我就知道这是绝好的机会!我要按我的计划反出黔州!”   他说到这里,猛地回到桌边,用力盯住白璧成,说:“雪夜盟上下都听我的,你只是一个绣像而已!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因为你不想谋反,也不想做皇帝,”白璧成温声道,“你只是想回到松潘关,想回到有白衣甲的时候。”   傅柳怔了怔,他心头燥热的火被这句话浇灭了,他无力地坐到凳子上,眼神黯淡极了。   “回不去了,是吗?”他问,心灰意冷。   “也不一定,”白璧成平稳依旧,“但在这里不行。” 第45章 风潇雨晦   白璧成说一句不是没有机会,让傅柳冷掉的心又热了回来。   “将军此话怎讲?”他连忙问,“您有什么准备吗?”   虽然六年未见,但刚刚谈讲了片刻,白璧成已然知晓傅柳丝毫未变,他还是和之前一样,骁勇善战,但也冲动鲁莽,最要命的是,在他心里从没有什么天地君亲师的概念,他只崇拜能力者,也只投入纯粹的感情。   他之所以对白璧成念念不忘,正因为白璧成是能力者,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雪夜盟日渐壮大,仅在吴县周边能连夜赶到的就有近万人,那么远在黔州府军的大部队更不堪设想,此事莫说白璧成,只怕陶子贡也没想到,很可能朝廷也不知道,否则不会无动于衷。   朝廷只盯着白璧成,仿佛只要他老老实实,雪夜盟便不足为惧,想想也是这样,傅柳有勇无谋,若他率领雪夜盟的确很容易被攻破。但也因为雪夜盟被忽视,白璧成几乎能断定玉州形势吃紧,羟邦的野心不断膨胀,朝中无暇他顾,才任由雪夜盟发展。   此时此刻,白璧成忧心的并不是雪夜盟树大招风,他忧心这数万人交在傅柳手上,万一走了歪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白璧成卷起袖子,露出小臂。   “我中了一种叫乌蔓藤的慢性毒,”他说,“据说等手腕上的疹子蔓延到肩膀,就没有救了。”   “什么?”傅柳以为听错了。   “我说我中毒了,没几天好活了。”白璧成说得清楚一些,“这种毒叫乌蔓藤,有解药,但解药在下毒的人手里。”   “中毒了?”傅柳不敢相信,却问含山:“真是这样吗?”   “是啊,”含山说,“否则我为什么跟在侯爷身边?”   “那这,这怎么解?”傅柳结巴起来,“谁下的毒?解药在谁手里?要怎么拿到?”   白璧成苦笑了一下。   “你说最希望我死的是谁?”   傅柳很认真地转着眼睛想了想。   “羟邦王子千丹?那家伙被你打败了无数次,每次都鬼哭狼嚎着回去!所以他恨你!是他派人到黔州来毒你!”   “千丹虽然阴狠,但战场上各为其主,这道理他应该明白。”白璧成道,“再说我失了兵权封在黔州,像被拔了牙齿剪去利爪的狼,对他又有什么威胁呢?”   “那还有谁?”傅柳焦急地挠头,“或者是哪个想不开的羟邦族人,想要你的性命替他家人报仇?”   白璧成摇了摇头:“慢性毒要长期投送,我虽是个赋闲侯爵,也不能平白无故叫人近身。”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究竟是谁!”傅柳不耐烦起来。   “这屋里只有我们三人,我说的话切莫外传,你若能做到,我才说出来,你若做不到,只当没听我说过此事。”   “我能做到,”傅柳立即道,“我答应将军的事,从没落空过。”   这话却是属实,傅柳虽性烈,但对白璧成一片忠心,举凡白璧成叫他去做的事,没了性命他也要做到。   “好,我告诉你,”白璧成说:“是皇帝。”   “谁?”含山吓了一跳,“你说是谁下的毒?”   “是当今圣上,也许不是他亲自安排的,但他必然同意甚至授意了此事。”白璧成黯然道,“当年一道圣旨调我回京听封,我刚离开玉州,我哥哥嫂子就被软禁了,但我并不知道,等到入京之后,等着见我的并不是皇帝,而是夏国公。”   “夏国公?宸贵妃的老爹?”含山奇道,“您是战功赫赫被奉为天神的霜玉将军,算品级也是玉州都护,夏国公那老儿有什么资格代替皇帝见你!”   “有些话由皇帝说出来不合适,由他说出来就很合适。”白璧成叹道,“他给我看了我哥的祖传玉佩,要我做一个选择,是听他的话放弃兵权,还是用我兄嫂的性命争个前途。”   “什么意思?”傅柳没听懂。   “如果我不肯放弃兵权,他就杀了我兄嫂。”   “这怎么可能!”含山不相信,“抛开战功不谈,您可是堂堂的玉州都护,您的家人怎能任他鱼肉?只要向皇帝参他一本,他就……”   她说到这里,猛然住嘴了。   “你明白了是不是?”白璧成道,“夏国公与我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做此事?这就是皇帝授意的,否则他如何能敢?即使我装糊涂去告御状,皇帝表面上当然勒令夏国公放人,但背地里,仍旧要取我兄嫂性命!”   “是以你称病辞去了都护之职,放弃了白衣甲?”傅柳问。   “没错。第二日殿前面圣,我按夏国公说的去做,称病请辞,今上也的确按说好的,封我做了清平侯,送到黔州休养。”白璧成长叹一声,“在这事上我不想选择,我自小失了父母,是兄嫂拉扯我长大的。”   “你做的对,”含山惆怅道,“狗皇帝面冷心黑,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即便你这次不请辞,他也会想出更多办法来搞你!”   “你胆子挺大,”傅柳望望她,“敢说皇帝是狗。”   “屋里只有我们三人,这话若传了出去,必然是傅将军所为,”含山一点也不怕,“若我为此被砍头不能替侯爷扎针逼毒,那都是你的错!”   傅柳被她责备得一惊,喃喃道:“好胆大的丫头,将军从哪里把你寻到的?”   “她的事回头再说,说回我的事。”白璧成道,“既然下毒是皇帝安排的,那么能解毒的乌敛藤也在皇帝手里。”   “您的意思是,拿不到解药就不能反?”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当皇帝,也并不十分怀念玉州的往昔,但我想活着,所以,我要拿到解药。”   傅柳呆了呆,逐渐眼睛亮起来。   “将军!雪夜盟随时听你召唤,若你要杀回京城夺药,咱们便换上白衣白甲,干它一个痛快!”   “不急,还不是时候,”白璧成淡然道,“等回到黔州,咱们选定一个地方,也能时常聊聊。”   这话更叫傅柳喜笑颜开,他这些年的郁结,一多半是因为白璧成不肯见他,心结坠着越来越沉,才叫他疯狂扩张雪夜盟。   “好,好,”傅柳搓着手道,“只要白衣甲的兄弟在,那就是天下无敌,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眼看着傅柳的情绪得到安抚,白璧成却道:“但眼下的妙景山庄却很棘手。假如陶子贡一口咬定韦之浩的死是雪夜盟所为,那么赵立诚必然不会放过,他若挑唆几句,皇帝一怒之下令绞杀雪夜盟,那可如何是好?”   “我为什么说反出黔州?就是因为这个!”傅柳敲敲桌子,“陶子贡此人我十分了解,明哲保身四个字恨不能刻在脸上!韦之浩怎么死的他根本不关心,只要不牵连自身就行!”   白璧成听了,望着烛火沉吟不语,片刻才道:“明哲保身,那也比攀附权贵强。”   他这话说罢,忽见门上人影飘动,随即便有人低声唤道:“都尉大人!”   “什么事?”傅柳问。   “去门口接应的人回来了,把沈校尉也带了回来。”   “沈确回来了?”傅柳忙起身道,“快叫他进来!”   那扇门吱呀一响,沈确穿身蓝袍进来,见了白璧成和傅柳纳头便拜,傅柳一把拦住了,道:“你起来说话,外头什么情况。”   “卑职拿着都尉的令牌跑了吴县邓县两处驻训点,带来两千多雪夜盟的弟兄,已经散布在妙景山庄周遭,外头掠阵的是吴县跟着卑职驻训的副校张山,只等着庄子里发信号,他们便冲进来。”   沈确说着掏出一把弓弩,那上头绑着火药弹,打出去冒着红绿两色的彩烟。这东西叫做信弩,还是白璧成在松潘关发明的,打羟邦骑兵就是要快,用这个传递信号,比换几匹良马在戈壁生跑要强得多。   “只来了两千人吗?”傅柳不满意。   “能这么快赶到的,只有驻训吴县和邓县的府军,再远一点的,卑职已派了可靠的人快马通传,天亮前不到,明天也能赶到!”   “两千人,”傅柳看向白璧成,“够干什么的?”   没等白璧成回答,便听见院子里有人喝道:“站住了,干什么的!”紧接着一个破锣嗓子便答:“还问我干什么的!看看这都几更了,换值的人呢?都睡死了?要让白天的站一整夜吗?”   听到这,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沈确从蓝袍下抽出一把匕首来,握紧了撇在身后。   “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外头的校尉假装劝道,“庄主出了事,哪里还有换值不换值的?休息的一早就被叫出去了,今晚到处都要人,你就别想着睡觉啦!”   “到处都要人,又与我何干!”破锣嗓冷笑道,“老子到点下值,回来睡觉,瞧瞧谁敢拦着!”   他说着抬步就往廊下去,一起进来的三四个人也跟着走,校尉便急了,向左右施个眼色道:“兄弟,你且等等,再听我说句话!”   “等一等?有什么好等的?难道等庄主回魂吗?”   破锣嗓压根不听,直奔着白璧成栖身的正屋就来,外头的校尉见着不对,早已扑了上去,然而破锣嗓一行转身接了几招,便高声叫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贼进庄子了!”   沈确听到这里,提着匕首便冲出去,三两下踢翻破锣嗓子,将银亮亮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道:“闭嘴!再喊先要你的命!”   “杀了我有什么用!”破锣嗓叫道,“丁头带着的人就在后面!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傅柳在屋里听了,站起身冲出去,先喝一声:“关院门!”   守在门口的两个立即去关院门,然而没等门关实,外头的喊叫声已经过来,一片明晃晃的火把快速向小院冲过来。傅柳见状,闪身踢开东厢的门,喝道:“出来!打上门了!”   猫在东厢里的府军立即冲出来,拾了两根还算粗壮的木头抵住了门。   “墙头太矮,防着他们翻墙跳进来,”白璧成走出正屋道,“沿着墙根底下点火,不许他们进来!”   “霜玉将军白璧成在此!”傅柳打雷似地吼一声,“各将士还不听令!”   当兵打仗就图个能赢,能赢就是能活下来,哪个将军能带兵打胜仗,那在军中威信都是极高。听说站在院里的就是惊破羟邦胆的白璧成,那些个府军立即气焰高涨,一个个兴冲冲捡拾了柴草铺在墙下,又从厨房里找了香油淋上,再扔个火折子上去,不多时小院四周便腾起一道道火墙。   这里刚布置妥当,外头丁甲的护院已然冲到,他们不能翻墙进院,便在外头冲撞院门,把那两扇门撞得咣咣乱响,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第45章 月影成双   眼看院门要被撞开,院里十几二十个府军也不能抵挡冲即将进来的护院,傅柳急了起来,道:“将军!可否让外头等着的人进来!”   白璧成想,此时陶子贡未到,让调集庄外的府军冲进来,只能算作情急救人,若是等陶子贡带官兵把持了山庄,再叫府军进来,那就有谋反之嫌了。   山庄里多些自己人,总比赤手空拳任人碾杀的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陶子贡把白璧成和雪夜盟推作谋反,若是那样,不如咬 0 咬牙带着傅柳反出黔州就是,总之自己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只是远在玉州的兄嫂要保不住了。   一想到兄嫂,白璧成冲动起来的血性又被生生压了下去,但他略略琢磨,仍然觉得这两千兵马是谈判的筹码,无论是与丁甲,或是与陶子贡。   “放他们进来,”白璧成咬牙道,“放信弩。”   沈确立即拔出信弩,冲着天放了一弩,随着尖锐哨音,带火药的弩箭急速升空,很快炸出一红一绿两色光球,妙景山庄暗沉的夜空被倏然照亮,院外撞门的节奏也缓了下来。   然而那两道光转瞬即逝,门外也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发起更猛烈的攻势,隐隐能听到有护院在大叫:“他们叫人了!快!先把门撞开拿人!”   “傅柳!”白璧成低声道,“丁甲要的是我,现在我开门出去,你带沈确躲在角落里,你们穿着蓝袍,到时混在人群里出去接应人马,带他们到俪影楼。”   “我?”傅柳呆了呆,却道,“我不认得俪影楼。”   “沈确认的路!”白璧成拦住他的借口,“你不要推脱!两千府军进了庄无人接应,被人分而袭之固然是惨事,但若滥杀无辜,只怕会被陶子贡抓住辫子!”   傅柳深以为然,但又不放心白璧成只身去见丁甲,然而为难再三,也只得从牙缝里迸出个“是”字。白璧成想了想,又拽过含山道:“她跟你们去。”   “我不去!”含山立即反对,“我是跟着侯爷的,做什么跟他们去?”   白璧成流露些许温柔道:“你跟着傅柳,也有好吃好住,他点子多人脉广,帮你找到冷三秋也没问题。我现在要去见丁甲,这人连朝廷命官都敢杀,是铁了心犯事的,万一他对我也这样,你岂非饶上一条性命?”   “那我不管,我跟着你,”含山不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些!”   她这时候任性,白璧成倒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沈确提醒道:“侯爷,这姑娘打扮不能跟我们混出去!就让她跟着您吧,您放心,我们一定从速赶到俪影楼!”   他话音刚落,远远地仿佛传来些喊杀声,想来是外头的府军在往山庄冲。   “把门撞开!”小院外又有人嘶声道,“把那个什么侯先拿下!拿下再说别的!”   “好吧,含山跟着我。”白璧成知道拖延不得了,“傅柳,你们找个地方躲好,见机行事。”   傅柳答应,带着沈确猫身去了。白璧成便走到门口,向堵门的府军道:“不挡了,开门。”   府军听令,哗得松了抵门的圆木,外头撞门的不提防,唉唷唷跌进来一团。府军立时站作一排,将白璧成挡在身后,外头的护院也让开一条路,仍然穿着白衣的丁甲慢慢走进小院。   他依旧身如铁塔,靠近人就带着一股压迫感,但与初见人时的谦卑不同,此时他的脸上浮着狰狞的快乐,看着叫人害怕。   “清平侯白璧成,”他笑着说,“白侯爷,你可真能躲,躲到地牢入口的小院子里,这地方韦之浩都没来过。”   “韦之浩为什么没来过?因为地牢是你带人偷偷修建的?”   “究竟是侯爷,果然聪明。”丁甲狞笑一声,“可聪明人总是活不长的,你知道吗?”   白璧成静了静,问:“丁甲,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口咬定白衣人是你吗?”   丁甲没吭声,仍旧挂着笑意看他。   “因为俪影楼出卖了你。”白璧成道,“想知道,就带我们回去,我告诉你。”   “想回俪影楼?去找你那个背刀的侍卫吗?”丁甲不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在这里把你处置掉就行了。”   这一次,白璧成的讹术没起作用。含山在边上听着,却道:“丁甲,你明知侯爷是无辜的,还是要伤害他,如此行径,和韦之浩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丁甲无所谓地笑笑,“我是被逼的,韦之浩是自作孽!自作孽不可恕,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但你杀了侯爷,只是为了把罪行推给雪夜盟!”含山斥道,“你明知韦之浩是赵立诚的小舅子,明知州府不敢得罪会把雪夜盟的腰牌交上去,到时候赵立诚必然要拿雪夜盟开刀,他不说小舅子如何,只消参一本雪夜盟成员庞大,就能引来清算!若是那样,又有多少人无辜惨死以至于家破人亡,你想过吗!”   “小姑娘何必同我逞口舌之利,家破人亡我也经历过,不过如此!”丁甲狞笑,“怎么,我能经历的,旁人就经历不得了?这世道便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含山听他这样讲,不由退了半步,失望道:“我之前也曾同情于你……”   “谁要你那不值钱的同情?”丁甲嗤之以鼻,“我妹妹死在冰湖里时,谁人的同情能叫她死而复生?别说废话了!都来受死吧!”   他一言既出,将手一招,身后立即传来刀剑出鞘之声,然而傅柳带着的府军,为了能混入山庄,早就舍弃兵器,有的只带了随身匕首,有的只能就地捡段木柴举在手里。   外边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白璧成情知必须放傅柳出去,他再不耽搁,沉声喝道:“众将士听令,跟我上!”   一言既罢,他自己足尖轻挑,挑了脚边一支长棍在手,挽了枪花,率先向丁甲戳去。丁甲不料他会先动手,只得左右闪避开来,退了几步才笑道:“侯爷还有些功夫!不错,不错!”   白璧成哪里管他说什么,沉腕提枪,迎上去便是点崩挑拨,缠得丁甲连连后退。他俩战作一团,护院自然也同府军战作一团,但护院究竟不正规,府军虽人少,一时间也不露败象。傅柳带着沈确见了,冲出来杀入人群,左边打一拳右边拍一掌,打着打着便跳出院子去了。   白璧成眼观六路,见他俩出去了,就便松了口气。他中毒日久,身子孱弱,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与丁甲力斗几个回合便觉得气血翻涌,又接了他两招,手臂便软绵绵地,提不起劲来。   丁甲自然察觉到,他哈哈笑道:“侯爷,瞧你俏生生像个姑娘,没想到还有些武艺,也算条汉子!劝你收手吧,送你一具全尸如何!”   白璧成还没说什么,含山先不乐意,啐了一口道:“呸!晦气!我瞧你自己留条全尸吧!”   丁甲听她乱叫,免不了分神望她一眼,白璧成捉住这个瞬间,拼全力抖出棍子,向丁甲眉心点去。这一下来势汹汹,丁甲不敢硬接,不由得向后急退几步。   白璧成一招退敌,再不犹豫,拉着含山转身便跑,几步到了摆放水缸的墙边,他将含山抱起往缸上一放,道:“翻墙出去!”   那边丁甲待要再追,早被几个府军围住,一时间不得脱身,含山不敢耽搁,扒了墙头翻上去骑着,回头却见白璧成也踩着缸跟上来。   她这才放了心,翻身便跳出墙外,回身接了跃下的白璧成,两人便往火把亮堂处奔去。   却说丁甲在院里击退几个府军,掉脸跑出院子要去追白璧成,然而外面暗夜沉沉,哪里还有白璧成和含山的身影。丁甲略略思忖,认定白璧成会往庄外跑,因而带着众护院往山庄大门奔去,然而将要跑出这片林子时,却听耳后一阵风响,夹着隐隐的金属破空之声。   丁甲是练三角镖的,对这声音十分敏感,他想也不想,立即扑倒在地,果然一支利箭擦着他飞过去。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簇簇利箭破空而来,跟在他身边的护院顿时被射倒三四人,丁甲卧在地上,边挥手边大叫:“回去!都回去!”   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傅柳提个灯笼,悠闲着走了出来,远远笑道:“丁甲,你听好了,你要把韦之浩剁成肉泥不关我的事,但你一不该妄图伤害侯爷,二不该妄图嫁祸雪夜盟。你做错了事,惊动到我,最好早早投降,免得叫跟着你的弟兄吃亏!”   “你,你是谁!”丁甲咬牙问。   “鄙人姓傅,傅柳,黔州府都尉是也。”傅柳洋洋得意道,“听说侯爷遇险,鄙人带了区区两千人马来救,如今全都进了庄子,丁甲,不知你这院里有护院几何啊?”   妙景山庄便是再横行霸道,庄里的护院也不过三百来人,还被丁甲关了小一半在地牢里,剩下的人连府军的零头也不到,如何能打得过?   丁甲躺在地上,心里一阵阵地发麻,一时间仰天长笑,指天骂道:“老天爷!你甚是有眼无珠!难道我那泼天的冤仇!今日就报不得了?”   他哭这一声,也算凄惨至极,听得人心里很不舒服。傅柳却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人,这场面他瞧得多了,因而微哂道:“你有泼天的冤仇,也不能构陷无辜之人!否则老天爷不会帮你的!”   这声说罢,傅柳微举右手,道:“我数到三,你若不带着护院们投降,那就是万箭齐放,叫你们一个个变作囫囵刺猬!”   丁甲放眼望去,见傅柳的灯笼后面人影幢幢,兼有弓声弩影,他自知大势已去,不由长叹一声,向手里的刀向前一丢,且让它“扑”地插进泥地里,犹自发出嗡嗡之音。   ******   却说白璧成带着含山只管捡亮堂处奔跑,跑了没多久,却看见树枝上挂了红绸木瓜灯,说明他们跑的方向没错,是往湖边去的。两人顾不上多想,只拣灯光密集处奔去,果然一路上的红绸木瓜灯越来越多,没过一会儿,风里便带着略腥的水汽。   “前面就是金鳞湖,湖岸上肯定有护院,要小心些。”   白璧成边说边牵住含山,紧急关头,含山也不觉得什么,只感觉到他手心里有汗。   原来侯爷也紧张,她想。   走了不多时,湖水的腥气越发重了,树林子却越来越稀,再走几步,金鳞湖与俪影楼已近在眼前,然而岸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明月照着黑沉沉的湖水。   “侯爷,怎么没人啊?”含山轻问。   也许沈确还没到,白璧成想,但丁甲的人哪里去了?   “侯爷,要么咱们等等吧,等沈确过来。”含山提议。   “也不必等,”白璧成沉吟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俪影楼已经空了,或者,他们在等我。”   “谁在等……”   “你在这等我,”白璧成不等她说完便道,“我自己进去。”   他说着跨步出了树林,月光亮堂堂照着他,把他的影子拉在地上,一阵湖风掠过,他的衣衫飘起,那影子也飘起了一角衫袍。   含山只觉得这趟奇遇刺激非常,与她之前的困守之境不可同日而语,娘亲在世时说过,人务必要活得痛快,高兴便笑得大声些,伤心便哭得大声些,不必太多顾虑。   跟着侯爷很是有趣,她心想,能开心就好,就这样罢。   一念及此,她也不管白璧成说了什么,拎着裙子从林间钻出来,跟着白璧成走在湖岸上。她纤秀的影子亦投在地上,白璧成看见,回眸见她跟过来,湖风吹起她的额发,让她看上去凌乱又美丽。   “你又跟过来做什么?”他问。   “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害怕,”含山理所当然,“我最讨厌一个人待着。”   “那么一会儿进去,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万一我有危险,你就自己跳湖跑了,行吗?”   “不行,”含山大摇其头,“这湖里有尸骨,而且有很多,我可不敢跳进去!” 第47章 辉芳灼人   白璧成与含山说着话,已经双双到了云堤之前,这时已到了后半夜,虽是夏日,却也临水生风,风又催动湖水荡漾,一波波拍过云堤,冲刷得十分湿滑。   白璧成伸出手臂,让含山搭着他,道:“小心脚下。”   “侯爷还是自己小心些,”含山道,“若是您掉下去,还得我下水救人!”   白璧成不答,默然走了一截,终于还是觉得好笑,所幸这是夜里,没人看见他浮出的笑容。   两人小心翼翼过了云堤,踏上俪影楼,却见一楼的门关着,白璧成想了想,上前叩一叩道:“孟典史,你在等我吗?”   此言方罢,一楼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祁胖子,他一向憨厚的脸这时候绷得很紧,充满敌意地盯了白璧成一眼,说:“进来吧,孟典史在里面。”   白璧成刚跨进屋子,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一楼的摆设全都变了,圈椅高几被挪到一边,一张揭去桌布的圆桌摆在正中,陆长留站在桌上,他双臂被缚,左胸的伤口缠着白布,一条粗壮的麻绳绕在他颈间,挂在梁上。   “长留!”   白璧成唤了一声,陆长留慢慢抬起脸来,他虽然伤得不重,但毕竟失了血,此时脸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不振。   “侯爷,你怎么回来了?”他轻声道,“你快走,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都成这样了,还嘴硬呢!”   孟郁从他身后走出来,望着白璧成笑了笑。   “孟典史,你有什么事冲我来,”白璧成皱眉道,“他还是个孩子,何必为难他?”   “孩子?”孟郁失笑,“侯爷并非看中他是个孩子,而是看中他老子是兵部尚书吧!”   白璧成叹了口气:“我适才发病你也看到了,试想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还在意什么尚书不尚书的?”   听了这话,孟郁怔了怔,脸色稍有缓和:“既然侯爷无意于宦海沉浮,那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说着摸了摸陆长留站着的圆桌,道:“这张桌子是韦之浩特制的,宴饮之时,桌上满布鲜花做成花海,让少女在中间舞蹈,舞到一半踩下机栝,桌子中间的活板向下打开,少女便消失在花海之中,随即又从桌下钻出,在伴舞的掩护下来到贵客身畔敬酒,这个花样儿还有个名目,叫做辉芳灼人。”   白璧成听到这里,已然面色微变,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陆长留颈间的麻绳。   “看来侯爷发现了,”孟郁笑道,“陆司狱正站在活板之上,只要踩动机括,他立时折颈而亡,救是来不及救的。”   “陆司狱到黔州府时间不长,且不通黔州官场,更不要说和吴县有勾连,你们与韦之浩的事,又何必牵累他?”白璧成皱眉问。   “原本我也没想到为难他,是他自己说的,他爹爹是兵部尚书!这样大的人情送上门来,我们当然要用好。”孟郁笑道,“兵部尚书的儿子,这筹码算大了,能同侯爷讨价还价一番吧?”   白璧成没有立即回答,他环顾四周,问:“风十里和虞温呢?”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但他们不在俪影楼。”孟郁道,“要把风十里调开很容易,只消说你在远岫阁后的林子里有危险,他自然就会跑过去。”   “他带着那个琴师一起去的,”祁胖子插嘴道,“我们不想伤害你们,我们只想保护自己!”   听说虞温无事,白璧成放下心来,他打量着孟郁道:“你们要和我谈什么,只管说便是。”   “我们想请侯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这些人一条生路。”孟郁道,“只要侯爷答允不管此事,卑职立即放了陆司狱,并将你们好好送出妙景山庄!”   “你把我送出妙景山庄,却要移祸给雪夜盟,这我如何能应允?”   “那块腰牌既然能打开,就能掰成两半,我们只说是雪夜盟的人,却不说具体是谁,由他们查去岂不是好?”   “找不到具体人,赵立诚就会找整个雪夜盟的麻烦!”白璧成皱眉道,“我虽同情你们,却不能为了妙景山庄这百十号人,把成千上万的雪夜盟成员推向绝路!”   孟郁噎了噎,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么说,侯爷是不给机会了?”   “不是侯爷不给机会,是你们的想法不对!”陆长留被绑在那里,依旧说道,“我在远岫阁就说过,这湖里的许多亡魂沉冤待雪,你们不能推给雪夜盟了事,要把韦之浩的恶行揭发出来,才算真正地替他们鸣冤报仇!”   “揭发了韦之浩,他和丁甲就活不了了,”白璧成悠悠道,“还有这七位老板是同谋,要吃官司要坐监,搞不好还要流放。”   “说得没错!”祁胖子白着脸道,“湖里的人已经死了,可这庄里的都是活人!杀了韦之浩已然替他们报仇了,总不能为了他们,再把我们都投进大牢去!”   “是啊!”躲在角落里的古董商马老板站起身来,“早说会牵累我们,那就不做这事了!我家里并不只有一个女儿,若是将我流放三千里,生意就算毁了,我那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   开酒楼的卞老板也站出来说话:“当初孟典史答应得那样好,说此事绝无破绽,还说等到州府第二日来人,什么证据都被消除掉了!可现在算什么!早说会有这位侯爷来,我们也躲远些好了!”   “几位如何这样说话?当初商议这都是大家自愿的!”开染坊的孔老板却听不下去,“韦之浩没死,就是压在我们头上的一座大山!今天要你的女儿,明天要你的儿子,焉知接下来不会要你的铺子店面?若是不反抗他,咱们想过个囫囵日子也是妄想!”   他这样一说,屋里才静了下来,七位商人虽不说话,但表情各异,心里也各自打着算盘。白璧成留心观察,情知人心便是此一时彼一时,之前除掉韦之浩比天大,现在韦之浩死了,谁又愿意去担罪?   “侯爷,这几位老板所言您都听见了,”孟郁森森道,“他们豁出去为民除害,总不能还叫他们吃官司!”   “不想让他们吃官司,就你和丁甲一力承担。”   白璧成早就想到这样的结局,此时毫不犹豫说出来,孟郁却没料到,怔了怔才道:“我和丁甲?”   “总不能让无辜的雪夜盟承担此事。”白璧成坚持道,“雪夜盟的将士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不曾与吴县官场勾结,不曾在韦之浩圈地或是发行山庄钱里余利,吴县百姓虽冤,也不该算在雪夜盟头上。”   “对啊!”含山忍到现在,立即跳起来:“孟典史,你们要反抗韦之浩没错,但不能牵累无辜啊!”   “牵累无辜?”孟郁冷笑道,“那么请这位姑娘给些指点,官场黑暗至此,百姓如何才能挣出一条出路?”   含山想叫他们去州府告状,然而转念一想,吴县荒唐至此,焉知不是黔州府睁眼闭眼纵容所致?她一时语塞,倒也说不出来。   “孟典史,其他话也不必多说,我能做的让步,就是不牵累这七位老板以及山庄其他人,”白璧成道,“你和丁甲认罪,此事便算揭过去了,天亮后陶子贡来了,我自会替你们打些掩护,再将韦之浩与吴县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屋里安静下来,那七个商人目光闪烁,瞥着孟郁想说什么又不方便说似的。含山见状,道:“孟典史,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杀了人总是犯了法,韦之浩便罢了,施栩生是朝廷命官,就算治他的罪,也要交由州律例议定啊!”   她话音刚落,便听着身后哐当一响,内室的门被傅柳一脚踢开。他大踏步进来,将捆作一团的丁甲丢在地上,扬声道:“是谁想嫁祸我雪夜盟将士!先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俪影楼外一片应和,声震山野,把孟郁吓了一跳。他立即踩住圆桌的机栝,道:“你们谁敢过来,我就叫陆司狱吊死了陪葬!”   “陆司狱?”傅柳的眼神这才转到陆长留身上,“他是谁?他吊死了与我何干!”   白璧成脸色刚变了变,含山却拽拽傅柳的袖子:“傅将军,陆长留的爹是兵部尚书陆峭。”   “哦~。”傅柳恍然大悟。   “孟典史,这位是黔州府的都尉、雪夜盟盟主傅柳。”白璧成道,“现在山庄内外都是黔州府军,大势已去,你要饶上陆长留一条性命,又何苦来哉!”   孟郁却听不进白璧成在说什么,他望着被捆翻在地的丁甲,想起韦之浩的种种恶行,想起自己一番番的隐忍谋划,再想到未婚妻子惨死金鳞湖,一股不忿之情荡在胸中难以平息,他咬了咬牙,发出一声大喊,豁出去似的要踩下桌腿上的机栝。   此时距离他最近的是白璧成,然而白璧成再快也来不及阻止他踩下机栝,就在众人惊叹之时,却见站在孟郁身后的几位老板不约而同地扑了上去,将孟郁活生生压在身下。   “杀了他,我们都活不了!”祁胖子大声道,“得罪一个赵相不说,还要再捎上兵部尚书吗!”   “升斗小民,只求活命!”卞老板一面压着孟郁,一面求恳地看向白璧成,“请侯爷成全!”   丁甲却大声道:“你们放开孟郁!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别人全无关系,捆住我一人便好!”   正在帮忙压住孟郁的马老板听了,大叫道:“对!就是他这个白衣人,是他冲进来杀了韦之浩,又跳出窗子逃跑,与别人无关!”   此情此景,倒叫白璧成一声长叹。他挥了挥手,傅柳立即着人拿下孟郁,随即解救下陆长留,一片混乱中,风十里带着虞温挤进俪影楼,见了白璧成只是不停自责。   “也不怪你,无需自责。”白璧成道,“各位请借一步,我有话要说。”   众人簇拥白璧成到了临湖窗前,望着月光下黑沉沉的湖水,白璧成道:“妙景山庄的事,就止于丁甲孟郁,那七位老板不要提及了。至于丁甲带着抓人的那些个护院,今晚就将他们放出山庄去,明日报个在逃就是了。”   “如此一来,案子能圆住吗?”陆长留担心地问。   “陶子贡不深究便罢,若他抓着不放,我就要说说韦之浩搞的山庄钱。”白璧成道,“此举套取朝廷的银子,闹起来赵立诚自身难保,如若牵涉到夏国公一党,陶子贡会避讳的。”   他说罢了,转眸望向微起波澜的金鳞湖:“但这湖水中的尸骨,却要替他们喊一声冤枉。”   “揭露韦之浩与吴县官场勾结,这可是件大事!”风十里提醒,“若是记在侯爷身上,非但赵立诚日后要找碴,只怕又引起沸议。”   白璧成本就叫皇帝不放心,若是闲居仍旧能破大案揭黑幕,只怕又有百姓叫喊着要霜玉将军复出理政,这对白璧成来说,算得上无妄之灾。   “记在我身上!”陆长留白着嘴唇朗声道,“我是大理寺下到州府历练的刑狱官,侦破迷案为民请命本就是职责所在!此案与侯爷没有关系,是我一人所为,就连傅将军的兵马,也是我让沈校尉叫来的!”   “好!”傅柳喝一声彩,“真没想到,陆尚书有些读书人的迂呆,生个儿子却有如此血性!陆司狱,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加入雪夜……”   没等他那个“盟”字说出来,白璧成已经一巴掌将他推开,却对含山道:“你给长留重新包扎一下,孟郁的手法不行,伤口包得乱七八糟。”   湖水对岸的山庄深处,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鸡啼,伴着天边的启明星闪烁,忙乱的夜将要过去,天快要亮了。 第48章 浮生为欢   第二天,陶子贡赶到妙景山庄,他见了白璧成虽然吃惊,却也按礼数相待。等问及案情,陆长留大包大揽,只说案子是他破的,傅柳和黔州府军是他设法调来的,又将首犯丁甲从犯孟郁捆了送上,并且说明韦之浩与吴县官府勾结,任意残害百姓,大肆收敛钱财。   陶子贡听完案情,好半天不说话。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陆长留到黔州历练,陆峭多次送来书信,请陶子贡代为看顾,加之都护是武职,陆峭统领兵部,陶子贡不能不有所顾忌。但韦之浩死在吴县,如若不能给个交代,赵立诚那里又过不去。   现在陆长留破了韦之浩被杀一案,表面看两方都有交代,然而事涉韦之浩与吴县的勾结,扯出来有伤赵立诚的体面,瞒下来又无法解释韦之浩为何被杀……   陶子贡头痛至极,半晌憋出一句:“妙景山庄的案子已然真相大白,韦之浩圈地害民等事,还要再做查证才是。”   陆长留拱了拱手道:“大人说得有理!好在案犯已然擒获,此时便可押回黔州再审,如若大人不弃,卑职愿受领此案,收集韦之浩与施栩生的罪证!”   他要审此案?   陶子贡眼睛一转,暗想这却是个好办法,只叫陆峭与赵立诚斗去,自己便可置身事外!他一时高兴,刚要答允,却听白璧成道:“长留,你同我讲过正在吴县办案子,是什么案子?”   “那是早先魏真提过的,黔州府五天死了五个人,用了五种死法的案子。”陆长留挠挠头,“这案子也很棘手。”   “这就是你不对了,”白璧成嗔道,“办案切忌贪多嚼不烂,那五个人的案子你还没办完,又要去找韦之浩的罪证,就是三头六臂也做不到啊,再说你还要养伤,若是身体跟不上,只怕要耽搁案情呐。”   陆长留挺了挺胸脯,正要说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然而转眼之间,他见白璧成像是在微微摇头,于是把到了舌尖的话吞下去,改口道:“侯爷提醒得对,我手上还有案子没有完结。”   陶子贡老奸巨猾,岂能不知白璧成在教陆长留推脱,但这事只能陆长留主动认领,若是他硬压下去,叫陆峭知道了,那可算是结下梁子了。   想想也是,让陆长留这个愣头青去得罪赵立诚,算是缺德。   陶子贡且将这笔账记在白璧成身上,脸上却笑道:“陆司狱年少有为,在黔州屡破奇案,南谯县的松林坡许宅案,吴县妙景山庄案,只这两宗,已够你回大理寺青云直上了,若再破了黔州府的五人横死案,那可真是名扬天下了。”   他既不说不让陆长留查韦之浩,也不说非要他去查,轻飘飘给自己留了后手。陆长留却听不出来,兴高采烈道:“多谢大人夸奖,卑职必然兢兢业业,争取多破奇案!”   陶子贡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将此事揭过了。   白璧成知道久留无益,推说不舒服要告辞,陶子贡不便留他,敷衍两句将他送出庄子,傅柳陆长留沈确等人皆留下善后,白璧成便带着风十里和含山先回黔州了。   四驾金辕车走出去好一会儿,含山问道:“侯爷为何不让陆司狱接手查证韦之浩的罪证?陆司狱虽然笨些,但为人正直,由他来查此案,绝不会有偏颇敷衍。”   “你也知道他笨些,又何必给他出题目?总之韦之浩已然毙命,施栩生那几个也都死干净了,收集罪证叫赵立诚头痛的事,还是交给陶子贡自己去罢。”   这话也是。   含山点点头,转念却又哎呀道:“虞温还在庄子里,却忘了将他带回黔州。”   “他在席间抚琴,陶子贡必然要问他话,等他罢了案子回到黔州,你再去拜见就是。”白璧成道,“你之前说并不在意找到冷师伯,怎么又着急起来了?”LR   “我并非急于找人,只是不想回黔州,”含山咕噜,“回到侯府无趣极了,那可闷死个人!”   “不是你说侯府好吃好住好舒心吗?”白璧成好笑,“怎么又变成无趣闷人了?”   “侯爷若天天同我讲话,我自然是不闷的,”含山抱怨,“但是侯爷回去便闭门不出,旁人也不搭理我,从早到晚十景堂里都没有声音,可不是闷死了我?”   白璧成闻言一笑,垂眸不语。   “侯爷,您是故意躲着我吗?”含山老实发问,“是不是车管家又说我坏话,讲我想要嫁给侯爷,所以侯爷避嫌呢?”   白璧成略惊举眸,正撞上含山秋水盈盈的大眼睛,那眼睛里一派认真恳切,没有半点杂质。白璧成情知躲不过去,只好推搪道:“那也不是……”   “侯爷不必替车管家支吾,他必然是这样说我的!”含山气哼哼道,“不过侯爷放心!就算您想要我嫁进侯府里,那也是不能够的,我死也不会答应!”   白璧成静止了一下,问:“为什么?”   “紫仲俊不过是个商人,还要三妻四妾娶个不停,做赘婿也拦不住他,更何况是侯爷?”含山不屑道,“我最讨厌被关在庭院之中,每日里算计这宫……,不,这房那房,没得生些闲气!”   “嗯。”白璧成哼出一声,又道:“但说到进侯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个嫁字。”   含山飞眼瞅瞅他:“什么意思?”   “侯府元配夫人可封诰命,那才能谈婚论嫁,其他侧夫人或者妾室,只能是收房。”   “侯爷是说,我就算是跟着您了,也算收房?”含山笑问。   白璧成点了点头:“没错。”   “哈哈,侯爷才貌双全,只娶高门显贵的嫡女太亏了,必定要娶个公主做驸马才风光,”含山拊掌一乐,“只不过,若侯爷做了驸马爷,岂非与紫仲俊一样,是个赘婿?”   她说罢了,笑盈盈盯着白璧成,得意非凡。白璧成微哂一声,拿出书卷道:“我可没那样的福气,能娶个公主回家。”   他说着竖高书卷,挡住脸拒绝与含山往下聊,含山倒也不为难他,心情绝佳地撩开帘子,看着外面日照山野,只觉得来时的萧凉退去了一半,花枝草蔓冉冉开去,衬出夏日活泼的生机来。   ******   经过妙景山庄这一遭,又破了六年的规矩见了傅柳,白璧成忽然想通了,他本是将死之人,又何须在意太多?   回到侯府之后,他也不再避忌含山,正屋大门敞开,由着含山自由进出。齐远山敏感,又问白璧成含山是不是嫂子,白璧成却责他读书不用功,每日只操心闲事。   齐远山碰了钉子,倒不敢再问了。他傍晚时分必来十景堂请安,来了便要陪着白璧成施针,有他在边上,含山施针时三缄其口,并不想表现得与白璧成熟稔。   回到侯府三日,齐远山便跟了三日,这一天日落月升,含山坐在院子里赏玩盆景,白翅子大鹦鹉见了她便混叫,“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含山不与它计较,自己坐着摇扇子,白璧成却秉烛走了出来,道:“我说英哥儿何事叫唤,原来是你出来了,那里头草密,蚊子奇多,你倒肯坐着呢。”   含山冲他遥遥一笑:“侯爷,我想起个疗毒的偏方,你走过来,我告诉你。”   白璧成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依言走了过去,含山却仰脸笑道:“侯爷在这蚊子多的地方站站,叫它们替你吸了毒血去,明儿再煲些桂圆赤豆补一补,补回来的血便没有毒了。”   白璧成知道她玩笑,却偏要问:“你这方子在别人身上试过吗?还是只用来试我的?”   “独门秘方,”含山笑嘻嘻,“只告诉你,不告诉别人的。”   “嗯,这白喂蚊子的好事当然只告诉我。”白璧成道,“不过说到桂圆红豆,我忽然想起来,让车轩找的厨子不知找到没。”   “叫车管家来问问,”含山忽然来劲,“他若不好好办差,侯爷且问他的罪呢!”   回来三天,她天天与车轩斗得乌眼鸡似的,白璧成起先还拉架,到后来乏了,干脆当看不见。此时见含山抖擞精神要找车轩麻烦,白璧成也是无奈,却道:“那你去叫他罢。”   不多时,来欢请了车轩过来,白璧成已将烛台搁在石桌上,他自己坐在石墩上,含山摇着扇子站在他身上,满脸得意地笑。车轩一见这架势,只当含山又告刁状了,连忙几步趋前,赔着笑道:“外头又热蚊子又多,侯爷如何在外面?小的刚走开一会儿,他们便伺候不好。”   还没等白璧成答话,含山抢先说道:“晚饭后您就没影子了,施针完毕那碗温水,还是小齐公子给倒的呢!”   “姑娘每日挣五两银子,只管傍晚时分扎几针!”车轩立即回怼,“我可要操心整个侯府!一时不在侯爷跟前,那也是去忙了,难道去玩不成!”   “好了,好了,”白璧成皱眉头,“成天吵吵闹闹,这是哪家侯府的规矩?”   听了这话,车轩虽然不服气,也只能老实闭嘴,抬眼却看见含山站在白璧成身后,拉着下眼睑吐舌头,冲他做个鬼脸,车轩咬牙,立即回瞪她两眼示威。   “我叫你来,是想问问府里换厨子的事,”白璧成接着说道,“去吴县之前交代你办的,可找到合适人选了?”   “侯爷不问这事,小的明日也要回的,”车轩笑道,“这几天紧锣密鼓的,就是在张罗换厨子!小的按侯爷吩咐,张了榜找厨子,又在来报名的人里,认真挑了四个出来,想让侯爷备选呢。”   “哦,来应榜的多吗?”白璧成问。   “多,当然多!听说咱们侯府找厨子,不只是黔州城,就是左近郡县的能人都奔这来了!这不,还有大酒楼的厨子不做了,特意要到侯府来呢!”   大酒楼的厨子虽然多赚些,但没有在侯府实惠,想换个地方也没什么可惊讶。白璧成于是问:“哪间大酒楼?”   “春风街上的桃源楼,”车轩笑道,“就在吉祥赌坊对面!”   他对黔州的赌坊可算了如指掌,白璧成想。但他并不揭穿,只说:“桃源楼的大厨肯到我这来,那也不错。”   “且是呢!除了桃源楼的大厨,另外还有三人,有的在家乡开过小店,有的在大户人家做过事,总之小的考较了他们的刀功厨艺、红案白案,个顶个都是厉害的!”   “有带徒弟的吗?”   “有啊,这四个都有,只要侯爷看中了,那就整套人马入驻。”   “既是如此,明日做个安排,从四人中挑一人出来便是。”白璧成道,“只是出个什么题目来考?”   “侯爷喜欢吃什么,便叫他们做什么,”车轩笑道,“谁合侯爷的口味,那就留谁。”   “我吃东西简单,只要水煮即可,考不出高下来。”白璧成说着回顾含山,“你有什么好主意?”   “说到考较厨艺,只叫他们做两道菜,一道红烧肉,一道青菜豆腐,水平高低便能试出来!”   含山一言方罢,车轩却愣了愣,考究红烧肉和青菜豆腐,那是御膳房进人的标准,这话还是他在京城时,听顾家人说的。顾淮卓出身名门,一家几代的三公九卿,自然知晓许多宫中秘闻,但含山不过是山野游医,她如何也知道这些?   八成是听什么人胡乱传的,这时候来炫耀!   车轩想着翻了个白眼,却听白璧成道:“这法子也好,明日便依这个,叫那四个人做两道菜来!” 第49章 只道寻常   清平侯府招厨子,消息传出去便引来沸议,白璧成在黔州六年,出了名的待下宽厚又出手大方,能到侯府当差自然是好事,是要抢破头的。   桃源楼的大厨那空先动了心,他在桃源楼做了三四年,起先还顺利,近来总有客人说菜式老套,讲吃来吃去就是那些,因此跑了不少老客人,老板当然不高兴,言语间便有些带出来。   那空受不得这个闲气,正想着换个东家,听说侯府要人,自然想要一头扎进去,他会的那些个菜式,伺候白璧成算是绰绰有余的,因此召集了几个徒弟帮厨一商量,都说该去侯府。   几人刚商量定,那空的小徒弟便说:“师父,想进侯府的人多,只拼手艺怕是不成,恐怕要打点打点。”   那空觉得有理,问该打点谁,另有个老资格的帮厨就说要打点车轩,说早听侯府当差的说过,白璧成不大管事,府里也没有夫人当家,说了算的就是车管家。   那空琢磨良久,到金店打了只五两的金猪,用红盒捧着,托人给车轩见了礼,只说请他关照。他这份礼送得很对,车轩就是个巴结钱财的,见了金猪眉开眼笑,又听说是桃源楼的大厨,没等白璧成回黔州,他先应承了一半。   那空把心放在肚子里,桃源楼的差事只是敷衍着,精力都放在盼着车轩的消息。等到白璧成回来,车轩又见了那空一次,说准备了四个人给侯府挑,那空是一个,还有在郡县开过店的厨子万大发,大儒包学义家的厨子饶山海,以及一个名不见经传纯属凑数的楚行舟。   “等侯爷出了题目,那师傅拿出本事来,把那三个压下去便是了。”车轩笑道,“他们这些人,哪里比得桃源楼见世面?”   那空扳指算算,乡下开店的厨子做菜油腻不讲究,侯爷八成不会喜欢;包学义说是大儒,其实算得穷酸,他家的厨子数着铜板买菜,没见过好东西;只有那个凑数的楚行舟……   “车管家,在下叨扰着问问,既然凑数为何不找别人,偏找这个楚行舟?他总是有过人之处吧?”   “那师傅说得没错,此人的确有过人之处,”车轩笑呵呵道,“他刀功绝好!回头推荐到侯爷跟前,我也有个理由不是?”   原来是刀功好。   那空立即放心,笑哈哈表示自己一定让侯爷满意。   第二日清早,那空到桃源楼看早市,到门口先看见来欢,不由喜道:“小哥可是来找我的?是不是侯爷用人有消息了?”   “正是了,”来欢递上个信封,“侯爷出了道考题,今日正午在侯府的凭他阁试菜,车管家让您早些准备了入府,别迟了。”   那空欢喜,摸了几个钱赏给来欢,接了信封钻进后厨,关上门打开来看时,考的菜品是红烧肉和青菜豆腐。   “就这两道家常菜?”帮厨傻了眼,“这样简单的花样,如何显出我们的本事来?”   那空也皱眉头,红烧肉和青菜豆腐,前者是乡下厨子万大发的拿手,后者是穷酸厨子饶山海的拿手,会刀功的楚行舟且不去说他,自己也并不占便宜。   他捏着下巴想了半天,冷哼一声:“就算是红烧肉和青菜豆腐,那也是上侯府饭桌的,与寻常必然不同!”   徒弟和帮厨都听不懂,那空也不解释,吩咐他们准备了东西,又留下大徒弟照看厨房,自己带着小徒弟和帮厨往侯府去了。   ******   凭他阁靠近侯府的厨间,精致小巧又有三层,白璧成便将它当作饭厅,一楼用来摆放器具热菜传菜,二楼寻常吃饭,等到月圆之夜、飞雪之时、落花之季,他要上到三楼去,登高望景,独酌抒怀,每每能生出世事凭他去的感慨来,因而将这阁子题名凭他阁。   这天说要试菜,含山可兴奋极了,一早上进来出去的提醒,不到正午就催着白璧成过去,两人正要动身,却听来登来报,说是陆长留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含山气坏了,“这人真能耽误事!”   “总之没到午时,去早了也是等,”白璧成安慰道,“再说长留是自己人,谈讲两句一起过去就是。”   含山这才高兴了:“多个人也好,热闹。”   说话间陆长留便走进来,进来刚要行大礼,却被白璧成拦住了。   “同我不必见外了,来了就当自己家,自在些好。”   白璧成有种天生的吸引力,总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他,傅柳风十里是这样,陆长留也是这样。听见白璧成不同自己见外,陆长留笑得嘴巴合不拢,道:“那太好了,我只怕侯爷嫌我烦,不叫我进来呢。”   白璧成笑一笑,却问:“妙景山庄的事料理妥了?”   “是,诸事都同陶大人讲明了,”陆长留道,“他让我先回来办手上的案子,他自己留在吴县,说要访查韦之浩的罪证呢。”   “那么傅柳和虞温呢?”白璧成忙问。   “他们也回来了,虞温与我同路,已经回琴室去了,傅都尉继续巡查驻训去了,他说公事罢了再来见您。”   白璧成刚刚点头,含山已经不耐烦:“侯爷,这已经午时了!红烧肉过了火候便不好吃啦!”   “姑娘在着急什么?什么红烧肉?”陆长留不解。   白璧成于是将找厨子的事说了,笑道:“你若无事就凑个热闹,一起去看看车管家找来的四个厨子手艺如何。”   “我这时候来拜见侯爷,就是想混顿饭吃,”陆长留老实不客气,“有红烧肉吃,那最好了!”   三人便将诸事丢开,带着来登来欢几个,热热闹闹往凭他阁走去。   等到了阁子里,一楼架了许多泥炉安灶,四处堆着案板盘碟,人来人往忙得不亦乐乎。白璧成略站站便往楼上去,车轩早已等在二楼,这时候迎着各位进去,却见二楼铺着黑白花短绒地毡,架着狂草条幅屏风,正中摆一张六座刻连枝寿桃圆桌,配着六个镂空缠枝墩子,窗下另有喝茶的藤几藤椅,除此便是高高低低的芍药花,开得满屋都是。   白璧成向圆桌主位坐了,左右手各坐着含山和陆长留,车轩向下首陪席,却笑问:“侯爷,四位大厨都准备好了,叫他们上菜来吧?”   白璧成瞧瞧桌上,已经摆了解腻的腌萝卜、醉花生、拌海蜇、渍青梅,另有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散着隐隐酒香。   “叫他们送上来罢。”   白璧成吩咐罢了,执壶在手,先给陆长留斟了一杯,又给含山斟了一杯,这才自斟一杯送到唇边抿一抿,只觉得酒香馋人,算算好久没喝了。   然而他抿了这一下,立即被含山夺了杯子。   “侯爷有咳症,半点酒也不能碰的!”   玉州寒冷,在外行军一靠篝火二靠酒,因而将士大多贪杯,白璧成也不例外,但自从咳症发作,他已经克制再三,今日本想开个戒,却被含山夺去了,这一时正要恼火上来,却听门外有人扬声道:“车管家,有师傅送菜上来了。”   白璧成这才将情绪压下,点了点头。车轩见了,忙叫送菜进来,转眼便有两个小厮送来两碗菜,逐一搁在桌上。   “这是哪位师傅做的?”车轩忙问。   “哎!先不必说明!”含山即刻拦住,“不说是谁做的,只品菜,侯爷合口味了再问是谁!”   她这主意一出,车轩却难护住那空,他转着眼睛正要想点子反驳,陆长留却帮腔道:“含山这个主意好!品上了再问是谁,更加公平!”   他俩都这样讲,白璧成自然依从,车轩眼看回天无力,恨得又剜一眼含山。含山哪里理他,却看着桌上两道菜咦了一声,道:“这哪里是红烧肉?分明是雕了花的红烧肉!又哪里是青菜豆腐,简直是开了花的炖豆腐!”   白璧成顺着看去,才知含山所言不虚,上来的红烧肉只得四块,盛在粉青莲瓣碗里,通红透亮自不必说,奇得是肉皮子上镂空雕着四个字:福、禄、寿、禧。   “红烧肉上刻字?”陆长留吃了一惊,“在京里也没见过。”   “这倒罢了,你看看青菜豆腐罢!”含山指着说,“盛豆腐的白瓷大斗笠已经难寻,豆腐还要切作一朵朵盛开的花,又用青菜做枝叶陪衬,飘在水里像画一样,怎么吃呢?”   白璧成默然无语,心里却不喜欢,只觉得如此做菜太过奢靡。车轩心下却想,这两道菜像是在秀刀功,是了,肯定是凑数的那个楚行舟!   一念及此,他可算是轻松了,起身夹了一块肉送进白璧成的碟子里,笑道:“做工虽花哨,也不知滋味如何,侯爷尝尝。”   白璧成嗯了一声,夹了些半肥半瘦的尝尝,只觉得咸甜适口,也算不错。他搁了筷子刚要发表看法,却听陆长留在右边说:“味道也不错,只是没有惊艳之感。”白璧成一惊,又听含山在左边道:“肉是肉,滋味是滋味,分家分得真明显。”   他们吃着不好吗?白璧成暗想,为何我觉着不错?   “那这豆腐呢?”   车轩舀了半块豆腐搁在白璧成碟子里,白璧成挑些来吃,亦觉得滋味尚可,然而含山却撇撇嘴:“若是不雕成花,这豆腐也算可口,但是雕了花的豆腐难道不该更好吃些?”   “不要只是我们说,”陆长留却问,“侯爷,您觉得如何?”   “我……,”白璧成说,“我也这样想。”   “这两道菜,叫做中看不中用,”车轩哈哈一笑,“来欢,撤下去,你们找些米饭拌了吃吧。”   这一时撤了下去,另外两道即刻送了上来。这次呈上的菜肴看着十分正常,红烧肉浓油赤酱,青菜豆腐绿的绿白的白,然而刚放齐备了,含山便皱眉道:“这青菜豆腐不吃也罢,瞧瞧盆边浮一层黄澄澄的油,这是放了多少油啊?”   陆长留夹了肉吃过,道:“红烧肉很香,也是太油腻了。”   他边说边找只青梅搁在嘴里解腻,白璧成最怕油腻,听陆长留和含山这样讲,他连尝也不想尝,便道:“换下一个。”   做菜油腻,必然是万大发的手笔,车轩这样想着,又笑眯眯送走第二个。第三回送上来了,这次的菜看上去清爽多了,含山尝了一匙子豆腐:“这和上一个截然相反,是一滴油也没放啊!侯爷,虽说您饮食要清淡,但这样的水煮菜哪里能行?”   然而白璧成最爱水煮菜,听见便眼睛发亮,赶忙盛了一勺送进嘴里,品一品正要说好吃,却听陆长留咦了一声:“红烧肉倒也罢了,青菜豆腐却极好吃!”   “我也觉得这个好,”白璧成终于插上话,“这道水煮的青菜豆腐,没放油却滋味十足,比放了油的还好吃!”   车轩眼睛微转,暗想没放油比放了油还好吃,难道不是桃源楼大厨才能有的绝技?是了!十之八九这个就是那空的手艺!   “侯爷若觉得这个好,那第四个也不必尝了,”车轩立即说,“叫他们公布开来是谁,就定下这个罢!”   “咦,车管家为何如此着急?”含山不同意,“四位师傅都做了菜,若是不尝一尝,岂非叫人憋屈?”   “也说不准更好的在后面呢!”陆长留也说,“车管家,只管叫第四个厨子送上菜来!”   车轩只恨含山多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吩咐来欢道:“去催一催,让最后一位师傅快快上菜!” 第50章 刀是菜刀   车轩刚刚催过,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第四个厨子出菜了。   这回的两道菜送上来,卖相却是最正常的,既没有雕花切花,也不曾多油或少油,摆盘亦是中规中矩,没有丝毫的哗众取宠。   “这菜不用尝,已经输了,”车轩立即唱衰,“油多的好吃,油少的合侯爷口味,雕花切花的至少花了心思,这什么都没有的,不如不尝了。”   含山也觉得新上的菜没什么特色,但车轩说了,她偏要作对,特别比齐了筷子道:“上都上了,为什么不尝?看着平淡的,说不定另有惊喜。”   她说着先夹一块肉放进嘴里,刚咬了一下,不由得愣了愣,紧接着三两下吞了这块肉,又另夹一块放进嘴里,眼睛慢慢睁圆了。   “这红烧肉真好吃,”陆长留已经说出来,“看着清淡,滋味却浓厚不腻,好像加了一味……”   “山楂!”含山道,“炖肉时加了山楂,带着一丝酸甜,好吃不腻,侯爷您尝尝是不是。”   白璧成只吃烤肉,对黔州各种炖煮肉没什么发言权,但今天招厨子,题目是他准可的,自然要拿出样子来,但这一次的肉放进嘴里,果然有些说不清的清甜味道,既咸鲜又爽口,显然比雕了花的好吃。   “红烧肉的确不错,但第三个师傅的青菜豆腐很好吃,”白璧成说,“我喜欢水煮菜。”   “侯爷喜欢哪个就留哪个,不必听他们的!”车轩忙道,“这是侯府选厨子,不是别的地方选厨子!”   陆长留正要评点桌上的青菜豆腐,听了车轩的话,便乖乖闭嘴不打扰了。含山却不管,自顾伸匙子进菜盆里舀豆腐,拨了一下却奇道:“咦?”   “怎么了?”白璧成问。   “这豆腐,是淋上蛋液煎过的。”含山皱眉道。   “没错,”陆长留这才接话,“因为这一手,原本没滋味的青菜豆腐变得喷香好吃了。”   “可是用了油,侯爷不喜欢!”车轩赶紧说,“侯爷,豆腐又淋蛋液又用油煎,那就谈不上清淡了,您说是不是?”   “车管家说得不对,侯爷要多吃些肉蛋增强体质,光吃水煮菜可不行,”含山不同意,“再说了,若非之前饮食上照顾不周,侯爷的病也不会拖延至此!”   她明知白璧成是中毒,和水煮菜没关系,还要这样讲,白璧成不由瞅她一眼,心想含山别的都好,就是遇上车轩就小气,为了怼他是一步不能让的。   果然车轩立即蹦起三丈高:“姑娘这是冲我来的?是说我没照顾好侯爷?要说便明白说出来,少在这含沙射影的!”   白璧成微蹙眉心,心知又要拉架了,然而没等他开口,含山却笑一笑道:“车管家,我虽然瞧你不顺眼,但这事却不干你的事,饮食一事本该是厨房经心,你人贵事忙,就算是个哪吒,也有照管不到的地方,哪能事事都赖在你身上?”   她破天荒地替车轩说话,别说车轩,连白璧成和陆长留都听蒙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含山又柔和声音道:“之前的事都不说了,就说之后的事,等换了新厨子,只做水煮菜是不行的,用蛋液裹了煎过的豆腐就是好!”   “哟,姑娘说了半天,意思是第四个厨子好了?”车轩怪声道,“您喜欢那是您的事,选谁还得侯爷说了算!侯爷,您快说说,要选哪一个?”   白璧成一时犹豫,他并不想让含山失望,但第三个师傅送来的青菜豆腐又着实好吃。陆长留这次倒乖觉,笑道:“淋了蛋液煎豆腐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留下第三位师傅,叫他日后也这样做就是了。”   “陆司狱说得是!”车轩得意,“侯爷,要么就选第三位?”   “车管家哪能这样就决定?侯府的厨子掌管的不是一道菜两道菜,是整个厨房!依我看,得叫这四位师傅上来见见面,才能定夺选哪一个。”   含山大声说着,又把手探到桌下去,顿了顿白璧成的衣袖。白璧成知道她的意思,换厨子的根本原因,是要管束饮食,以免再有乌蔓藤混入其中,至于谁做的菜好吃,究竟还在其次。   “含山这话也有道理,”白璧成点头,“车轩,你叫他们都上来,辛苦了半日,也让我们见一见真容。”   若非白璧成在此,车轩简直要开骂!之前说不见厨师只定菜的是含山,现在说不能只凭菜色不见厨师的也是含山,这丫头翻来倒去为所欲为,更可恨白璧成对她百依百顺!   英雄难过美人关!车轩咬着后槽牙想,侯爷这么个大英雄也不例外,要栽在这小妮子手里!   他咬碎了牙也是无法,只得吩咐来欢去叫四位师傅上来,随着一阵脚步声响,鱼贯进来四个厨子,高矮胖瘦形态各异,有满脸谄媚的,也有神色冷淡的,不一而足。   “四位师傅,侯爷已然尝过菜了,叫你们来是想问问话。”车轩起身道,“请问这红烧肉上刻字,豆腐又雕成花的,是哪一位?”   他说话时微带笑容,仿佛这两道菜很叫人满意一般,那空见了,连忙一步跨上前,堆了笑巴结道:“回侯爷的话,回车管家的话,刻字雕花是在下的活计,做得不好,叫侯爷和车管家见笑了。”   “你做的?”车轩脸色微变,“我记得桃源楼的菜,并没有这些花样儿!”   “桃源楼的客人哪里比得侯爷尊贵,”那空笑眯眯说,“一般的食客自然一般的打发,伺候侯爷却要拿出十足功夫来!”   “原来你就是桃源楼的大厨,”含山笑道,“放着名店名厨不做,到侯府深居简出,这有什么意趣?”   她明媚娇美,又坐在白璧成身侧托腮巧笑,虽是未出阁的打扮,那空也认定她地位不低,因而恭敬回话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不喜欢热闹,只喜欢安静,能在侯府精研厨艺,是修来的福分。”   含山晓得他不说实话,笑着点一点头,转而问道:“那么第二回 送上来的,又是哪位师傅呢?”   四人中便走出个身材圆胖的,抱一抱拳道:“小的万大发,见过侯爷。小的原是在虽县车马店开饭馆的,因为菜做得好,朋友便送了个外号,叫做万龙肝,是说无论什么菜,小的都能做出龙肝的滋味来。”   “万龙肝?”陆长留听了好笑,“万师傅,您吃过龙肝吗?”   万大发倒也老实,摇着头说:“小的不曾吃过,也不曾见过。”   含山噗嗤一笑:“您若吃过见过,只怕也不在这了。”   “万师傅做得也不错,只是油大了些,我有些克化不了。”白璧成不愿为难老实人,简单点评两句揭过去了。车轩这才又问:“第三回 送上的,是哪位师父?”   这次走出来的是个高瘦的厨子,他神情冷淡,行礼后也不说话,依旧垂眸站着。   “这位师傅是饶山海饶师傅,他此前在大儒包学义包老先生家里做事,因为包老先生举家回乡,饶师傅不愿跟去,这才想到咱们府上来。”   包学义是进士出身,厌恶官场而不肯进仕途,于是在黔州设馆教书。起先奔他来的学生极多,但包学义轴,一心力捧寒门学子,对家世好的反倒苛待,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他追逐清名,反倒不愿把子弟送与他教。包学义日渐贫寒,终于熬不住关了书馆,要回乡去了。   听说是包大儒的厨子,白璧成倒有些感叹,心想他家里的厨子也脾气清落,见人不肯示好,与包学义一脉相承。   “原来饶师傅在包老先生家做厨子,”陆长留却接话道,“难怪你青菜豆腐做得好,听说包老先生不沾荤腥,他讲鸡鸭鱼肉都是肮脏物,吃多了要生出满肚子的浊气来。饶师傅,可有此事?”   “老先生不爱吃荤腥是真,但老先生贫寒,不能时常大鱼大肉也是真。”饶山海低眉道,“只不过我们做厨子的,只管做主人爱吃的,别的不管。”   白璧成听了,点头道:“你的青菜豆腐做得极好。”   饶山海谢了夸奖,默然退回去站着。他如此性格,倒叫白璧成担心,侯府水深,饶山海这样清高的只怕不行。   众人的目光便聚焦在最后一个厨子身上,那人身材健硕,穿一身灰布短衣,眉宇间有股子沉静之气。   “你叫什么名字?”白璧成问。   “在下楚行舟,见过侯爷。”   然而这名字刚说出来,含山便咦了一声,脱口道:“你是楚行舟?楚楚可怜的楚,千里行舟的行舟?”   “正是。”楚行舟面不改色道。   白璧成见含山有异,便笑一笑道:“你们四位各有所长,究竟用哪一个我还拿不定主意。这么样,四们请跟车管家去楼下歇息,我们讨论一下再定罢。”   那空听了,不由瞅了含山和陆长留一眼,暗想:“什么人出的馊点子,说去打点车轩,管事的明明是这两位!”   他虽作此想,却不敢多话,只能跟着车轩来欢下楼去等消息。二楼清静下来,白璧成却问含山:“你认得那个楚行舟?”   含山不想叫陆长留知道,便伏在白璧成耳边说:“侯爷,他是刀光,邱意浓告诉我,刀光就是楚行舟!原来刀是厨子的刀!”   白璧成一惊,心想:“冷三秋这四个徒弟倒也有趣,妙手是个医生,吟心是个琴师,我只当刀光剑影是学武之人,谁知刀光竟是个厨子?如此看来,剑影也不会是舞剑之人!”   如此推断下来,冷三秋未必是武林中人,含山的娘也就不是习武之人,那这丫头究竟是何来历?   他略略思忖,却道:“若是只选做菜的,要楚行舟就很好,但要打理侯府上下的餐食茶水,我倒觉得那空合适。”   “侯爷说的是,桃源楼的大厨总比只会做菜的要强。”陆长留附和道,“只是要那空知道,入府后做肉做菜,都不许雕花了。”   “我的意思,那空和楚行舟都要,楚行舟只管我的饮食,那空管整个侯府的。”白璧成望向含山,“此举如何?”   “侯爷英明!”含山正色道,“小的从没见过如此英明的侯爷!”   “我也没见过你这么会溜须拍马。”白璧成起身:“你叫楚行舟和那空上来吩咐吧,我坐得乏了,要到三楼登高赏景,长留陪我去即可。”   含山知道,白璧成是让她与楚行舟自在见面,她于是起身相送,等他们上了三楼,才俯身向楼下唤道:“车管家,请楚师傅先上来!”   ******   凭他阁的三楼果然入目开阔,凭栏远望,黔州城一隅仿佛尽在眼下,陆长留陪着赏玩一时,却发出一声长叹。   “好好地为何长叹?”白璧成不解,“遇到什么事了?”   “说来不过就是那个案子,”陆长留揉着额角道,“五天死了五个人,弄得我毫无头绪。”   “五天死了五个人,那就是五个案子,为何交给你一人?”   “这……,我也不知,”陆长留苦笑道,“我从南谯回到黔州,他们都说手上事忙,就把五个案子全都给我了!”   陆长留空有一个做尚书的爹,却没有半点纨绔膏粱的脾性,他为人宽厚,又勤快爱逞能,旁人遇上棘手的案子,自然都推给他。   “既是如此,你说与我听听,瞧我能不能帮你分担一些。”   “侯爷愿意听是再好不过了!”陆长留高兴道,“我早就想来,只是不敢打扰。”   “我每日也是枯坐无事,能动动脑筋也很好,”白璧成笑道,“只是有一件要先说明,这些案子都不说与我有关,你可能做到?”   “侯爷放心,”陆长留拍拍胸脯,“您只要清静,不要出名!”   白璧成微笑颔首,道:“你把那五个案子说来听听。”   “这五个案子连续发生了五天。第一天死的是兰香馆的老鸨潘红玉,被发现死在兰香馆后门的墙根底下,一刀贯穿心脏而亡。第二天死的是城南的药材商祝正铎,是淹死在瓦片村外的小河里。第三天死的是裕王府的门客言年,他死得最惨,被烧死在王府的后巷!第四天死的是书生袁江望,他被吊死在客栈后院的梧桐树下。第五天死的是马夫刀五,他是在官道上被发现的,整个人戳在官道边的林子里,只露着一个脑袋,是被活埋的!”   陆长留如数家珍一顿说,倒把白璧成听得眉头微锁,这五个案子桩桩凶残,的确让人头痛。 第51章 故人滋味   五个人集中在五天被杀害,这事情怪怪的,说起来像是巧合,然而又让人觉得,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只有这五天吗?”白璧成问,“之前或者之后,再没有发生其他案子吗?”   “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从潘红玉开始到刀五结束,一共五天。”陆长留答道,“用魏真的话说,黔州府每天都在死人,但连续五天有凶杀却是罕见。”   白璧成沉吟一时,又问:“去妙景山庄的路上遇见你,你说在吴县办案,办的是哪一宗?”   “是药材商祝正铎那一宗,他有间分铺设在吴县,我找不到别的线索,就想去吴县碰碰运气。说来也巧,祝记就在祁老板的瓷器店旁边。”陆长留道,“侯爷还记得祁老板吗?那个胖子。”   “我记得他,能言会道,胆子大人也机灵,”白璧成回忆着说,“他对祝正铎有印象吗?”   “我离开山庄之前,特意找祁胖子问了祝正铎的事,因为两家铺子挨在一起,祁胖子又好结交,因此他熟悉祝正铎。据他说,祝正铎做生意有一手,很会赚钱,就是有两个坏毛病,一是好赌,二是好色。”   “好赌,好色,”白璧成笑一笑,“多少事都是从这两件上来的。”   “但是祝正铎不敢玩太野,因为他家里有个悍妻,祝正铎见她像老鼠见猫似的。他不敢在黔州玩,只能躲到吴县去玩,每每借口到吴县巡店,其实去赌钱逛青楼。”   “他在吴县可有相好的?又或者欠着谁的赌债吗?”   “我也这样问祁胖子,这家伙并不知祝正铎丢了性命,只说不敢曝人私事,怕祝正铎的凶悍娘子知道来找他麻烦。可是我同他讲,若非我们手下留情替他七人隐瞒,他现在就在黔州蹲大牢了!”   “你这样一讲,祁胖子必然说了?”   “当然是说了!祝正铎在吴县常去光顾一个叫紫樱的私娼,她素常在家设赌局揽客,因而祝正铎每次来吴县都去找她。”   “你从庄回来时,可有顺路去吴县走访紫樱?”   “去了呀,可惜扑了个空,街坊说她是平州府人,这两天关了生意回家了。”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她是一直要关生意,还是祝正铎死之后忽然关了生意?”   “街坊讲她生意好,做得兴兴头头的,不像要关张的样子,这次是突然决定关门回家。但也有人说,官府不捉她这个私娼,都是因为县里的葛师爷是她恩客,这下葛师爷死了,紫樱怕官府找她的麻烦,这才溜了。”   这么说来,紫樱忽然离开未必是为了祝正铎,也许是因为吴县官府变了天。白璧成略略沉吟,又问:“除了紫樱,祝正铎可有其他来往甚密的人?若者有没有与谁结过梁子?”   “祝正铎为人大方,凡事又想得开,从不与人结仇,若说有谁同他过不去,那就只有他的娘子。”陆长留道,“他娘子姓关,生得膀大腰圆,嗓门又大,一说话把脖子上的青筋都拉扯起来,像是要吃人一般,莫说祝正铎,我头回见她也吓了一吓。”   “女子杀夫,大多是被逼到无可奈何,祝正铎惧内之名在外,说明关娘子过得不错,应当不会起杀夫的念头。”白璧成分析道,“此案的突破处,还是在祝正铎的死法上,你说他是淹死的,却又咬定他是被谋杀,这是为何?”   “祝正铎被发现时,人是五花大绑跪在河边,只将头栽在水里!经仵作验尸,说他是溺毙后被弃尸的,因为祝正铎口鼻干净,没有河中的泥沙。”   “这么说来,这凶手不会是祝正铎身边人,若是熟人,必然设法伪装成他失足溺水,以免查到自己身上,就像许小约对许仁那样。这次的凶手却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祝正铎是被杀的。”   “侯爷所言极是!而且将尸体绑起摆出跪姿,像是实施某种惩罚。”陆长留道,“因此我和魏真四处打听,想知道何人与祝正铎结仇,却是打听不出!”   白璧成思索良久,却问:“那么其他几起案子呢?有没有类似惩罚的场景?”   “另外四起并不如祝正铎这样明显,侯爷您想,一般抛尸的丢下便跑了,谁会特意摆弄尸体?”   “这话很对,”白璧成赞同,“只不过祝正铎惧内,他不会把所有事都告诉关娘子,紫樱只怕知道得多些,应该去平州问问她。”   “我已经让魏真去平州了,让他打听到情况便送书信回来,祝正铎的案子只能等一等,我现在头痛的是裕王府门客的案子!”陆长留抓脑袋,“三天两头来催,可把我急坏了!”   “是裕王来催你吗?”白璧成不解,“这位门客有何过人之处,让裕王如此挂心?”   “若是裕王倒也好了,他重视了,州府也就重视,自然会加派人手侦破此案,我也能脱手一桩案子!”陆长留叹气,“然而来催的是王府的嘉南郡主,也不知她与这门客是什么关系,一副要替人报仇雪恨的样子,恨不能住在州府盯着我!”   “嘉南郡主来催你?”白璧成也怔了怔,“被害的这位门客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可曾婚娶?”   “我见到言年时,他已被烧成一段木炭,哪里能看出相貌如何?只不过听人提起,说言年今年二十四岁,也算仪表堂堂,他只身在黔州,尚未娶妻呢。”   “既是烧成了木炭,又如何知道他的身份?”   “言年随身带着王府的出入腰牌,牌子是精钢所制,因此没有被烧坏,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陆长留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侯爷!您说会不会有人冒领他的身份?真正的言年并没有死?”   白璧成不置可否,却说:“言年被烧死在裕王府的后巷,这倒是匪夷所思,王府前后守卫森严,若在巷子里放火烧人,只怕没等被人烧死,就有护院冲来救吧?”   “言年也是被抛尸的!他是被烧死之后挪到王府后巷的!”陆长留道,“现场除了言年的尸体,再没有被其他被焚烧的痕迹,王府里的人也说,根本就没嗅到过一丝烟味!可见现场并没有起火!”   也是抛尸?   白璧成一惊,忙问:“那么另外三个案子呢?被一刀贯胸的青楼老鸨,被吊死在客栈后院的书生,被活埋的马夫,也都是抛尸吗?”   “吊死的书生袁江望肯定是抛尸,此事仵作已然论定,袁江望脖颈上的勒痕不对,分明是被人勒死后再挂到树上的。但青楼老鸨潘红玉是否是抛尸……”   “现场的血迹多吗?”白璧成插口问,“若是一刀贯穿心脏,必然有大量出血,凶手杀人后,衣服上也会被溅上血渍,青楼虽然人来人往,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也算扎眼,难道当晚就没人看见吗?”   “侯爷这么一说,潘红玉也是被抛尸。”陆长留回忆道,“她死在兰香阁的墙根底下,身上的衣裳被血染透了,但周遭的泥土、墙壁、草植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   “好,又是一个抛尸的!”   白璧成凭栏走了半圈,却道:“这五个案子,只怕是一个案子。”   “侯爷作此推论,只是因为抛尸吗?”陆长留并不赞同,“可是刀五被活埋却并非抛尸啊!仵作认定他是被活埋在现场的!”   “依你适才所说,刀五是死在官道上,那是他死得其所,不需要被抛尸。”白璧成道,“而另外四个人,是要他们回到自己的地方,潘红玉的兰香阁,言年的王府后巷,袁江望投宿的客栈,还有祝正铎,他死在瓦片村后的小河里,据我所知,瓦片村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仓库,准保祝正铎的药材仓库也在那里。”   “是,关娘子的确说过,祝正铎有两间药材仓库在瓦片村!”陆长留眼睛微亮,“至于刀五,马夫本就是在官道上来往,将他埋在官道也算是送他回去!可若真是这样,凶手为何要这样做?”   “是啊,人已经杀了,为什么还要把尸体送回去?”白璧成道,“若你将这五个案子当作一个案子来办,或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   楚行舟跟着车轩到一楼,刚刚坐下喘口气,他的徒弟进喜便凑上来:“师父,我刚刚打听了,侯爷最喜欢包大儒家的,说他青菜豆腐做得好。”   楚行舟抬眸望望饶山海,见他一人躲在角落里,也不与人说话,便淡然道:“侯爷说还没定呢,也不一定就选他。”   “侯府是我们试菜的第七家了,若是再不中,咱们只能离开黔州府了。”进喜叹道,“当时拿到题目,我还说必然是进了,红烧肉和青菜豆腐是您最拿手的!”   楚行舟嗯了一声,却不多话。   “但这两道菜太家常了,”进喜又沮丧道,“我们能做好,别人也能做好。”   “你懂什么,故人的滋味,却不是谁都能做出来。”楚行舟悠悠道。   “故人的滋味?这是什么滋味?”   没等楚行舟回答,楼梯口传来一声吆喝:“楚师傅楼上请,侯爷要见您!”   “我们第一个去吧?”进喜绝望道,“那必然是被淘汰了!”   楚行舟微然一笑,起身整整衣裳,泰然跨步上楼。等到了二楼,却见屋里人都走空了,只有含山坐在桌边。他想了一想,撩袍子单膝跪下,低眸抱拳,却不说话。   含山坐在桌边,瞧他行了这个大礼,心下已然明白七分,于是说道:“红烧肉里放的山楂,青菜豆腐里的豆腐必要用蛋液裹着煎过,这是宫里做家常菜的法子,楚师傅是从宫里出来的吗?”   “小的并非进过宫,”楚行舟从容道,“只是为宫中人做过膳食。”   “那么你抬头看看我,我同你识得的宫中人是否相像?”   “小的不敢,适才姑娘说话时,小的已然发觉了,”楚行舟依旧垂眸道,“只是山高水远,纵有飞鸿踏雪,也不敢想能在此见到姑娘。”   “楚师傅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是不敢相信。”含山叹道,“那么这样东西,不知楚师傅可曾见过。”   她褪下腕上的九莲珠,将它送到楚行舟面前,九粒玉珠形态各异,一步步描摹莲花自含苞到盛放之态,一粒粒发出温润的柔光。楚行舟却被这柔光扎伤了,他伏地叩了三叩,道:“小的楚行舟,是冷军师座下大弟子,小的迁延平、黔、台三州十余年,只为了等姑娘来寻!”   “你一直在等我?”   “不只是小的,”楚行舟咬了咬牙,“秦家军散落在外的万千将士,都在等姑娘回黔州!”   含山捏着那串九莲珠,心想:“娘从未说过让我回黔州,她离世之际,嘱托师父和洪大爹看顾我,却没提过要将我送回黔州,否则以洪大爹的本领,我又何须在那个鬼地方捱十多年!”   一想到那个鬼地方,她仿佛又听见风过松林之声,这声音在旁人听来或许风雅有趣,而在含山的耳朵里,却是地狱里传来的阵阵哀泣,它们陪伴着幼小的含山度过无数不敢入眠的夜晚。   “娘真狠心,宁可把我丢在那个地方,也不让我回黔州,”含山暗想,“说到底,她还是对那个人有情,生怕我回去了,就能叫秦家军举起反旗,报了曾经的血海深仇!”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摇动着满屋的芍药,花影闪动之际,含山把神思扯回了清平侯府,无论如何,她现在自由了。   “我到黔州,就是来找你师父的,”含山低低道,“但侯府人多眼杂,我们的事容后再说。眼下,侯爷已许你入府做菜,你到楼下唤桃源楼的那厨子上来,我另有话同他讲。” 第52章 嘉南郡主   这天早起下了一阵小雨,把暑气冲散不少,再过两天就要立秋了,站在凭他阁上望去,侯府庭院的夏日也只剩些尾巴。   白璧成正同陆长留商讨案情,猛然间听见含山说话:“什么五个案子并作一个案子?你们在说什么稀奇事?”   白璧成回眸,见她倚栏杆站着,额发被发吹得纷乱,不由笑问:“厨房的事你搞定了?”   “一点小事又何须费神?”含山志得意满,“我已同楚行舟讲定,要他明日便带着徒弟们来侯府接手,要保证侯爷的茶汤菜饭干干净净,再不能像之前那样混乱!”   “侯爷之前的饭食不干净吗?”陆长留听着好奇,“什么人这样大胆,给侯爷做饭都偷懒不干净?”   “那就要问车管家了!他之前找的什么人,做的什么事……”   “好了,你少说两句罢,再给他听见又要吵起来!”白璧成打断了道,“也难怪车轩防着你,我看你大有当管家的志气!”   “我来做侯府管家?”含山噗嗤笑了,“侯爷可别抬举我,我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替您管家呐!”   陆长留在边上听着,心想含山聪明漂亮善解人意,若能帮着侯爷管家也是好的,只是她身份不够,将来最好的出路不过是个妾室,就连侯爷的侧夫人也要大户人家的庶女才可,尚且轮不到含山。   想到这里,再看着含山活泼明媚,他倒生出一丝怅惘来。白璧成哪里晓得他的心思,只是接着问含山:“那空的差事你可吩咐妥了?”   “妥了!我与他说清楚了,进来照管侯府上下饮食,只是不要管侯爷的,也是明日就上任!不过我加了一句,让他诸事都找车管家,不要来烦我,我只管楚行舟就罢了!”   “这倒是聪明的,”白璧成笑道,“希望车轩领你这个情。”   他话音刚落,便听着阁子里一片脚步声响,车轩急急忙忙奔上来,喘息未定便禀道:“侯爷!外头有贵客来访!”   贵客?晓说裙⑤24九0八1九②每日更新,欢迎加入   白璧成一贯闭门谢客,从不与人来往,车轩自然是知道,什么贵客能叫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难道是陶子贡?妙景山庄的案子叫他瞧出端倪来了?   想到这里,白璧成忙问:“是什么贵客?”   “是裕王府的嘉南郡主,”车轩一脸又得意又要憋着的模样,“人已经到了荣渊堂,小的已安排奉茶了,侯爷快去瞧瞧罢!”   “嘉南郡主!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没等白璧成答话,陆长留先急得叫出来。车轩听了很不满,乜斜他一眼说:“陆司狱,这是清平侯府,郡主来也是找侯爷的,若是找你,该去州府衙门才是啊。”   虽然他阴阳怪气,但陆长留却没听出讽刺来,只是拉着白璧成道:“侯爷,这可怎么办!郡主追到侯府来了!”   “陆司狱,你干吗怕成这样?”含山起先不解,随即又恍然,“啊!我知道了!嘉南郡主看上你了,要招你进王府做郡马,可你另有相好不想去,是也不是!”   她虽猜得认真,陆长留哪有心思理会,只有车轩不服气地哼一声:“郡马是人人能做得的?要做,也是我们侯……”   白璧成用力咳一声,总算把车轩后半句止住了。他很是不悦,吩咐车轩:“你留在这里,把厨房里的事料理好,不要跟过来了。”   车轩哪里放心,他还要再说,却被白璧成瞪了一眼。   “你若再闹,我就再找个管家!”   这是白璧成最生气的表示了,车轩吓得立即道:“小的留在这里,吩咐那空和楚行舟些侯府规矩,就不跟着侯爷会客了。”   白璧成这才哼了一声,道:“长留,含山,你们跟我去见见嘉南郡主罢。”   陆长留总之是要去的,毕竟嘉南郡主是奔他来的。含山却推脱道:“侯爷,明日厨房里要进来两拨人,只怕车管家忙不过来,我留下帮帮他。”   白璧成虽然意外,倒也说不出不好来,于是由着含山留下,自己带着陆长留走了。目送他们出了凭他阁,含山这才转眸冲车轩笑一笑:“老车,你且说说,要怎么谢我吧?”   适才等厨子选拔结果时,车轩可算得热锅上的蚂蚁,生怕那空落选后无法交代,万一那空找他要回金猪如何是好?他已经把金猪输在吉祥赌坊了,这一时哪里有钱去赎?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恨含山作怪,又怨白璧成耳朵软,就这么不知如何是好时,那空却笑眯眯来告诉车轩,含山通知他明天进侯府掌管厨房,又要他诸事多问车管家。   变数来得太快,车轩压根反应不过来,就在他傻呆呆不知该说什么时,来桃跑来通报,说嘉南郡主来了。车轩这才寻着由头撂开那空不提,先吩咐上茶待客,又奔上三楼来禀告白璧成。   现在,含山要他谢自己,车轩情知与那空进侯府有关,面上却哼一声道:“姑娘千金贵体,什么事能叫小的谢一声?”   “你可别装傻!”含山虚虚点他,“是我同侯爷说情,讲那师傅总管过大饭店,就算一两个菜不合心意,但统领侯府饮食却是行的!这么着,侯爷才同意将厨房交给那空!”   她把白璧成的想法当作自己的功劳,大声说出来丝毫不慌,车轩哪知道里头的关节,他只知道白璧成对含山言听计从,那空能和楚行舟同进侯府,十之八九要这丫头松口。   他再不服气,也不会同钱过不去,毕竟金猪实实在在。   “含山姑娘忽然肯看顾咱,所为何来?”车轩皮笑肉不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姑娘有什么事要咱做吗?”   “车管家通透!”含山先送一顶高帽,“大事没有,小事一桩!日后楚行舟进来照管侯爷的小厨房,那空总管侯府的大厨房,他俩都要车管家悉心照顾才好!”   原来是为了楚行舟!车轩暗想,那小子八成是这丫头的穷亲戚,因而她戳着侯爷选厨子!好嘛,我忙活一场,倒是给她做了嫁衣裳。   他心下不忿,脸上刚带出些,却不料手心一凉,被含山塞进来一块银子。   “车管家,您大人大量,以前的事譬如朝露,太阳出来便叫它散了!”含山嘴甜道,“这五两银子,您拿着喝茶去!”   车轩的热手心碰着凉银子,那还有什么说的?可他掂了掂银子,却又说道:“别的事但凭姑娘吩咐,只是有一桩,咱却不能依着姑娘。”   “是什么?”含山好奇。   “我们侯爷娶亲,那是要皇帝指婚的!姑娘虽然满身的优点,却也不适合侯爷!”车轩一脸认真,“只要姑娘收了这颗心,日后咱们便是齐心合力,一条路上的人!”   “原来是这个!”含山满面豪爽,在车轩胸前略略一捶,“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在侯府无非挣几个钱,并不曾觊觎侯爷!再说我这身份不能做正室,而我这脾气又不能做妾,何必痴人说梦叫自己为难?等我挣够了银子,自然找个好人家嫁了,绝不骚扰侯爷!”   “姑娘这话当真?”车轩眼睛微亮。   “自然是真的!车管家要如何才肯信?或者侯爷有什么差不多的人选,您说出来,我帮着撮合撮合!”   “合适的人选嘛,那当然是有的。”车轩忽然含羞,眼神却向着荣渊堂的方向瞟一瞟,“若能得了这位进侯府,日后侯爷的荣华富贵就是板上钉钉,三世都能落实啦!”   “谁?”含山起先一怔,随即明白,“嘉南郡主啊?”   ******   荣渊堂是侯府的正厅,布置得庄重气派,只是每日闲置,除了除尘打扫的仆役无人进出,白璧成一年到头只有元宵节过去坐坐,接待来拜年的州府官员。   时值午后,早起的一点雨气已经散光,天气又闷热起来,或许在等一场透爽的秋雨浇下来。白璧成一路走得热,等一跨进荣渊堂,忽然感到扑面的凉荫,周身舒爽不少。   嘉南郡主坐在堂上,见白璧成进来,也起身相迎。她同含山差不多年纪,鹅蛋脸上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相貌虽不如含山明艳,却也是百里挑一的秀美之人,加上她气血停匀,又常带着笑颜,更让人觉得讨喜可人。   “白璧成见过郡主,郡主请上座。”   白璧成规矩行礼,嘉南楚楚还礼,道:“我唐突而来,或许打扰了侯爷,请侯爷担待则个。”   “无妨,我在家也是闲着,谈不上打扰。”白璧成边说边陪她坐下,又指着陆长留道,“这是我在黔州结交的小友陆长留,且让他来见过郡主。”   陆长留刚要见礼,嘉南却道:“陆司狱不必多礼,你我也算是熟识了,我今天叨扰侯爷,也是为了找你!”   她把话挑明了,白璧成却假作不知,问道:“郡主何出此言? 长留不过是个六品小官,您要见他,召唤他上王府就是。”   “就是不能让他去王府!”嘉南皱眉道,“若是叫父王知道了,我,我……,唉!”   白璧成见她秀眉深蹙眸有泪光,倒不好问下去,便向陆长留丢个眼色。陆长留立即道:“郡主多次找下官问话,是为了王府一名叫做言年的门客,他被烧死在王府后巷里。”   “哦?可是那五天连发五起凶案中的一件?”白璧成配合默契地接上,“要说黔州府也是乱来,五个案子全部交与你一人,我记得你在妙景山庄还受了伤呢,这样带伤做事,万一有个什么,倒叫你爹爹担心。”   虽然白璧成当着嘉南的面提起陆峭是一片好心,但陆长留最怕就是提及父亲,听了这话忙道:“我的伤已是大好了,请侯爷和郡主放心,这案子虽然拖延了几天,但是我,我……”   他依旧没有头绪,哪里有底气表决心?嘉南郡主蹙眉坐在一旁,听他俩一唱一和叫苦叫难,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陆司狱,这案子你能拖得,我却拖不得啊!”   “这是为何?”白璧成问道,“郡主如若信得过我,不如将难言之事说出来,或许对案情也有助益。”   嘉南犹豫好久,才叹一声道:“我有个贴身婢女叫做香竹,她虽说是个下人,但在我心里与姐妹无异。今年端午,父王在府中设宴,请了黔州府许多贵客,府上的门客也都来相陪,其中就有言年。就是这一场饮宴,却叫言年与香竹看对了眼!”   白璧成本以为嘉南与言年有染,不料却是她的婢女,因而试探着说道:“听说言相公相貌堂堂,又未娶亲,若是能与香竹做成姻缘,那也算不错啊。”   “唉,我本想给香竹找个为官做吏的人家,也好叫她挣个前途,但她既然瞧中了言年,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想找机会禀明父王,成全他俩便是!可是谁曾想到,我还没同父王讲呢,言年已经横死在后巷了!”   白璧成与陆长留略略对视,陆长留道:“难道是香竹姑娘伤心过度,郡主才这般着急?”   “她若只是伤心,我劝一劝便罢,可她,她……”嘉南蹙眉道,“她有了身孕!听到言年死讯后便不吃不喝,一心要追随而去!这样一日日拖下去,只怕香竹要一尸两命,再加上言年,这可是赔上了三条人命啊!” 第53章 后巷郎君   嘉南刚说到要赔上三条性命,荣渊堂前人影一闪,含山捧着个托盘进来。她笑盈盈走到白璧成和嘉南面前,逐一搁下四盘糕点,道:“郡主万福,侯爷刚把桃源楼的大厨挖回府来,做了四碟糕点,请郡主尝一尝。”   那四碟子糕点分外漂亮,桃花糕白里透红,绣球酥滚圆可爱,牛舌饼焦黄喷香,茉莉茶糕清香隐隐,看着便很是可口。嘉南郡主不由感叹道:“桃源楼最拿手的便是茶点,侯爷能把桃源楼的大厨挖来,实在是厉害。”   “郡主若是喜欢糕点,得空常来坐坐,咱们侯府人口少,总是冷冷清清的,把侯爷也闷坏了。”   含山热情邀请,嘉南却怔了怔。   她抬眸见含山虽然衣着素净,眉宇间却有脱尘之态,不像是寻常的婢女,而且白璧成不曾婚娶,难道这姑娘是通房的丫鬟?丫鬟通房便是半个主子,等白璧成大婚迎原配入府后,就能抬作姨娘,日后若是子嗣众多,还能做上侧夫人。   嘉南自小的王府长大,知道得宠的侧室比正室风光。她刚进来时,引路的是长随,上茶的是小厮,半日里只在侯府见到这一个女孩子,心知含山不可小觑,便笑道:“多谢姑娘盛情,等这桩案子完结,我也可收拾心情下厨房,做几样糕点请侯爷品尝。”   “郡主此来是为案子吗?这可是找对人了!陆司狱虽有刑狱天赋,但比起侯爷略逊一筹!要说到办案,我们侯爷才是真正的神思敏捷……”   “含山!”白璧成终于听不下去,“你站到一边。”   含山无奈收了话头,夹着托盘走到陆长留身后站好。白璧成续上前话道:“郡主,适才我们说到香竹绝食惹你心焦,可就算言年的案子破了,人也不能再复生,又如何能安慰香竹呢?”   “侯爷细想,言年是被活活烧死后又移尸王府后巷的,他若非做出招人痛恨之事,又何至于死得这样凄惨?”嘉南一本正经道:“若是他品行不端惹出的祸事,香竹兴许断了随他去的念头,至于她腹中骨肉,大不了生下来我替她养着。”   她说着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盈盈瞅着白璧成,流露出来的渴盼之切叫人不忍打击,白璧成只得敷衍道:“郡主实在是宅心仁厚,只是要早破此案,有几句话我想问一问郡主。”   “侯爷请讲。”   “言年入府做门客有多久了?他平日行止如何?是忠厚君子还是轻浮小人,这些郡主可曾知晓?”   “之前我并不知府中有这位门客,等到香竹讲起此事,我便着人去打听。回话说言相公入府五六年了,品行端正,为人也老实,是以我答应香竹与他来往。”嘉南皱眉道,“谁知他忽然横死在后巷里,我才觉得,觉得……”   “觉得打探的人回话不实?”白璧成问。   嘉南点了点头:“我甚至想,那些婆子小厮是不是得了言年的银钱,才会替他打掩护。”   她是王府千金,贵为郡主,自然不与府外人有往来,要为身边婢女打听事,也只能托府中的婆子小厮去,而这类人最易被收买,得银子说假话是平常事。   眼见她低眉自责,白璧成待要宽慰两句,却见嘉南身后站着的丫鬟忽然走了出来,她到堂前扑通一声跪了,往地上先磕了三个响头。   嘉南一惊:“素菊,你这是干什么?”   叫素菊的丫鬟仰起脸道:“求郡主恕罪,这事情奴婢有所隐瞒!事到如今,奴婢不心疼香竹要死要活,却心疼郡主千金贵体,为了个不值得的人四处奔波!说起来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她这话一说,不要讲白璧成陆长留含山等,就连嘉南也是一头雾水,不由道:“你与香竹自小伴我长大,与我情同姐妹,你们任谁出了事,我都会放心不下,为何说她是不值得的?”   “香竹会有今日,全是她自找的!”素菊泣道,“她一早与言年眉来眼去,奴婢就劝过她,说言年此人不可信。但香竹贪图他小意儿殷勤,只是不肯听!郡主找人查访言年的底细,香竹还帮着送钱叫说好话,骗郡主言年是个好人!”   “你知道言年不是好人吗?”白璧成奇道。   “这个言年惯会勾搭府里的婢女,甜言蜜语的会献殷勤,有那心思不坚定的都被他哄去了。他在府里原是有个花名的,叫做后巷郎君,为了总从后巷小门溜进来私会婢女!”   “居然有这样的事!”嘉南气急,“既是阖府上下都知道,为何我却不知道!”   “郡主是千金贵体,这些闲话哪里敢传到您面前?再说言年并不敢滋扰主子跟前的丫头,得手的婢女多是厨房花房器物室里当差的,就算被他骗去了也不敢声张!偏偏香竹那蹄子,仗着有郡主宠她,妄想给野马上笼头,认定了自己能收服言年,还不许我同郡主讲实话!”   “唉!这事情瞒着我,你可真是害了她!”   嘉南急了起来,含山听着却道:“这事怪不得这位姐姐,分明是香竹不妥!各人走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她走错了路,却不能怪别人不拦着。”   她这话也有理,嘉南低头默然。素菊护主心切,立即说道:“郡主说得没错,这是奴婢的错!言年这厮出事后,香竹三魂去了七魄,您又急得这样,奴婢才知道大错铸成,万不该将真相瞒着您!只是您说到言年或许招惹了仇恨,奴婢倒想起一事来。”   “什么事?”陆长留忙问,“可是与言年相关?”   “正是!这事奴婢亦是听说,说是早两年器物室里有个叫秋烟的婢女,便是被言年骗了去,后来也是有了身孕,她是没人做主的,只得求着言年带她走。言年说私奔要钱,便让秋烟把府里上好的金器玉器偷出来卖了筹钱。”   素菊刚说到这里,含山已经猜出下文,不由皱眉道:“秋烟不会真的去偷了罢?”   “她肚里有了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言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素菊叹了一声,“秋烟非但偷了,还捡贵重的偷,自然被掌管器物室的姑姑发觉了。姑姑待秋烟挺好,让她快些赎回来便罢了,秋烟当晚约了言年在后巷相见,要他赎回金玉器皿来,谁知第二天早上,却被人发现秋烟死在后巷了,真正是一尸两命!”   “秋烟死了?”   含山陆长留并着嘉南郡主都脱口而出,唯独白璧成皱起眉心,问道:“她是怎么死的?可是被烧死的?”   “那倒不是,她是后脑撞在一块突起的尖石上死了。”素菊道,“仵作验出她有身孕,器物室的姑姑又说她偷了金玉器,官府认定她私通外男惧罪夜逃,失足跌了一跤,撞在尖石上死了。”   “那为什么不把她与言年的事告知官府?”白璧成不明白。   “器物室的姑姑提到了言年,可是言年当晚与另一个门客在城南酒馆里喝酒,不可能出现在王府后巷。而且言年一口咬定,他与秋烟只是说过两句话,没有进一步的深交,器物室的姑姑也拿不出证据证明他俩有染,也只得罢了。”   素菊说到这里长叹一声,惆怅道:“也许那晚上言年压根没打算来见秋烟,秋烟等他不着,急得滑了脚,真是自己跌死的。”   “你说到这里,我却想起来了。”嘉南也说道,“仿佛是有过这事,说是管器物的使女失足跌死了,但如此详尽的内情我并不知道,素菊你如何知道的?”   “郡主难道忘了,器物房的芳晴姑姑是奴婢的姨妈,这些都是她说与奴婢的!因此奴婢一早劝过香竹,她只是不听!”   “香竹知道了秋烟的经历,还是不在意吗?”含山问。   “她说秋烟是自己跌死的,哪里能怪得言年?又说秋烟分明自己想偷金器换钱,被发现了才将罪名推在言年身上!总之在她看来,坏的是秋烟,言年却是无辜的。”   沉浸在男女之情里,的确是这样糊涂的,在座几人都默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良久,白璧成道:“郡主,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侯爷但说无妨。”   “香竹姑娘只能自己想通,否则等案子破了,她也不会接受言年背德之事,郡主虽然待下宽厚,也不要太过挂怀了。”   “侯爷说得对。”素菊忙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香竹想不开就由她去吧,郡主可要保重自己。”   嘉南无奈点头,道:“我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侯爷若是垂怜,求您多费心破了言年的案子,到时候官府拿出说法来,也许香竹就会接受了。”   她仍是这样想,白璧成也不好再说,只得替陆长留答应道:“郡主放心,陆司狱是从大理寺下来历练的,办案子极有经验,今日素菊姑娘又说了些线索,他会更努力破案的。”   嘉南密长的睫毛一颤,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盈盈起身道:“那么诸事拜托侯爷和陆司狱了,今日多有打扰,就此告辞了。”   白璧成起身相送,陪着嘉南郡主走出侯府,眼见她上车远去。   嘉南坐在车里,微撩帘子往侯府门口看去,直等白璧成转身进府,这才放下车帘。素菊在旁边看得真切,便道:“郡主,侯爷只在年下才到王府拜见,您一年也只得见他一次。”   嘉南微惊:“这话什么意思?”   “郡主的心思瞒别人都罢了,却瞒不过我。”素菊凑近了低声说,“郡主擅作丹青,您平日画的那些画儿,分明就是侯爷的模样。”   “你少瞎说!”嘉南慌乱地望望左右,“哪有你这样的奴才!没事只会编排主子!”   “侯爷确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儿,长的又好,脾气又好,威名又高,换了谁不动心?”素菊却不理会,顾自说下去,“勋贵子弟大多纨绔庸懦,若是跟着他们,除了受气也没别的好处。”   嘉南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理她。   “郡主若看中了,不如早些行动。”素菊又劝道,“昨日我去王妃娘娘的小厨房拿燕窝,听岑婆婆她们议论,说王爷在操心您的婚事了。”   “什么?”嘉南一慌,“父王选中了谁?”   “那倒没有论定,只是郡主想一想,若是等论定了,再想扳回来可不容易。郡主若是想着谁,不如早些同王爷王妃讲了,他们也好筹谋。”   这句话嘉南却听进去了,她默然一时,道:“可是白侯不是受摆布之人,万一他不想……”   “别人他不想,郡主他还不想吗?”素菊笑道,“王爷肯给这个颜面,他没有不答应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当朝公主瞧中了他!圣上要召他做驸马,那咱们可比不过,也只能认了!”   素菊说着咯咯笑起来,嘉南却嗔道:“别在这胡说了!没有的事,倒叫你说得像真的一样!”   素菊这却收了笑意,拉着嘉南的手道:“郡主!香竹的事您还没看明白吗?女子嫁对人是头等大事,这一步若是走岔了,那可是如堕地狱啊!”   这句话真正说到嘉南心里去,想想又何止香竹呢?岁岁年年,多少误嫁中山狼的例子说都说不完,任凭自己贵为郡主,只要嫁错了人,这辈子也只是完了。   嘉南并不是扭捏之人,她想到了便认真思索,片刻却吩咐素菊:“你去把言年的事再打听清楚,瞧瞧有什么遗漏的,咱们也好及时转告侯爷。”   素菊立时明白了,满面放光道:“郡主放心,奴婢回去便设法多做打听!” 第54章 无心之失   送走嘉南郡主,白璧成掉头回了侯府,陆长留和含山紧跟在后面。等走到花园里,白璧成方才道:“长留,你回州府衙门去查一查,裕王府是不是有个叫秋烟的婢女跌死在后巷里?当时是否拘了言年去问话?还有,那晚与言年喝酒的门客是哪位!”   陆长留领会其意,抱抱拳道:“我这就回去查,顺便查查秋烟的身世背景。”   “不错!”白璧成欣慰道,“假若言年是被仇杀,秋烟或许是破案的关键。”   陆长留不再多话,领命而去。等他走得没了影,白璧成迈步往十景堂走去,却不理会含山,他步子又大走得又急,含山跟着吃力,不由唤道:“侯爷,您走慢些,我快跟不上您啦!”   “你跟着我做什么?”白璧成冷冷道,“我也没什么事找你。”   他虽然气质清冷,待人却温和,从不说无情的话。含山感觉出他不高兴,不由问道:“侯爷心情不好吗?是为了什么事?试菜时您还挺开心呢!”   白璧成不理会,急步走了一段,却又放缓步子,板起脸问:“厨房的人都散了吗?”   “楚行舟和那厨子没走,车管家说等着您去见见,至于另外两位嘛,本想打发他们走了,车管家又说多少要给些打赏,可是赏多少没有您的示下,车管家又……”   “一口一个车管家,叫得真亲切啊,你们化敌为友了?”   含山正在如数家珍,忽然被白璧成打断,她想白璧成果然敏锐,连她和车轩的攻守同盟都看出来了?不知白璧成能不能猜到,这同盟的约定是要替侯府找个主母。   她心虚地干笑一声:“侯爷早上提醒过,我既不想当管家,做什么要跟车管家为难?我细想想,这话很是!”   “那我中毒的事呢?”白璧成忽然声线清冷,“是谁在我饮食里下毒,你就不关心了?这么轻飘飘就和别人同盟起来了?”   “我……”   白璧成思维跨度太大,含山一时跟不上,正在那里发怔,白璧成已经拂袖转身,自往凭他阁方向去了。含山立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简直要挠头,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对,惹得白璧成性情大变。   不是他自己讲车轩没嫌疑嘛!   含山委屈无奈,远远跟着白璧成,落落回到了凭他阁。果然几个厨子都没走,白璧成上了二楼,坐定了叫车轩传唤他们上去说话,含山这时才无精打采地跨进阁子。   “哟,这是怎么了?”车轩奇道,“出去还是斗赢了的大公鸡,回来就成霜打的茄子?这侯府里头,谁敢惹含山大姑娘不高兴?”   含山想了想:“不算你的话,那还真没有。”   “那就支楞起来!派你去做的事效果如何?嘉南郡主喜不喜欢糕点?有没有答允时常来侯府走动?”车轩笑眯眯问。   “我办事还要操心吗?”含山炫耀,“嘉南郡主不但说糕点好看,还说她要做两样送来给侯爷尝尝呢!”   “太好了!”车轩差些鼓掌,“瞧瞧,糕点送来送去可不就走动起来了?这事不就成了!”   “裕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哥哥,在众多王爷里地位高绝,嘉南郡主是王妃嫡出,比当朝不受宠的公主可要风光得多!”含山由衷道,“侯爷是个好人,要找个能护住他的夫人,才是好的。”   一听她这样讲,车轩忽然鼻子发酸,感动道:“含山大姑娘,咱之前真是误会你了!看来你一心是为侯爷好的!以后大姑娘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咱,刀山火海也给你闯来!”   “刀山火海就不用了,”含山笑道,“您多说我几句好话,多看顾楚师傅就是。”   车轩自然拍胸脯做保证,又道:“侯爷独自在上面,你快上去陪着罢,他要见谁,你从楼梯口喊一声便是。”   含山便去上了二楼,却见白璧成低头坐着,依旧面无表情。她悄步蹭过去,找了个墩子坐下,冷不丁听白璧成问:“在下面跟车轩说什么呢?”   “没,没说什么啊,”含山忙道,“就说,说……”   “说什么都别说嘉南郡主,”白璧成冷冰冰盯她一眼,“别管你不该管的事。”   那一眼太冷了,冷得仿佛含山是他战场上遭遇的敌人,而那眼神里的寒气毫无情绪,仿佛含山不是个人,只是一块石头,或者一座沙丘。   他很讨厌我吗?含山的第一念头是这个。   没等她问出来,白璧成已经转回脸去,向着楼下唤道:“车轩,请饶师傅和万师傅上来。”   车轩在楼下应了一声,很快,饶山海和万大发走了上来。白璧成却又换回那个温润清雅的侯爷,宽慰两个大厨莫要挂怀落选,没有中选是他口味的问题,不是两位师傅手艺不好。   他终究是个侯爷,能这样体恤厨子,简直让饶山海和万大发十分感动。几句客气话说罢,白璧成又叫来车轩赏赐了银两。饶山海是个沉默人,也就罢了,万大发却感激非常,道:“侯爷,小的原本在官道上开店,来吃饭的都是车夫马夫,因此做菜油腻些,但侯府若有年节下的流水席,小的愿意来帮忙,不取报酬的!”   清平侯府十分契合“清平”两字,一年到头从不办酒席,但白璧成不愿拂他好意,便应承两句。等万大发谢赏告辞时,他忽然又问:“万师傅,我有一事相问,车夫和马夫有何区别?”   “车夫拉人,马夫拉货,”万大发憨声道,“车马店里就是这样区分的,其实都是套马拉车的。”   白璧成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他在虽县开店,虽县离黔州非常近,马儿跑半日便能到,说不准刀五也曾光顾过他的店。这念头一起,白璧成忍不住问道:“不知万师傅可曾听过刀五这个人?”   “刀五?”万大发想了想,“可是运高车马行的刀师傅?小的听说他前段时间出了事,说是……,人死在官道上了?”   “是,我有个小友负责办刀五横死的案子,因此想要问问你,可知道刀五与何人有冤仇吗?”   “冤仇倒不知道,刀五这人喜欢请客,小的对他有印象,就因为他常在小的店里耍大方,有时请五十碗烧肘子,有时又请二十斤酱牛肉,都是先来先得。”   “这么看刀五挺有钱的,”白璧成问,“都是做车夫马夫的,为什么他比别人有钱些?”   “这话小的也问过,听说刀五喜欢赌钱,手气好赢了就会张扬着请客。总之车马店的对他都不错,吃他一口念他个好不是。”   又是好赌的,不过车马店的人好酒好赌很寻常,干体力活的人,闲下来总喜欢找刺激。   “这么说来,他倒没有结过冤,”白璧成蹙眉道,“但他死得奇特,就算遇着劫道的,一刀杀了就是,何必要活埋了他。”   万大发见白璧成面带愁色,只是一心地想要替他分忧,于是道:“刀五虽然不与人结怨,但他祸害过一个姑娘。”   “这话怎么说?”白璧成忙问。   “也就是前两年的事,有段时间刀五拉货总是带着个姑娘,有人问是不是他的婆娘,他就笑着不说话,左不过两三个月吧,那姑娘忽然又消失了,小的听饭铺伙计议论,说是自杀了。”   “既然是自杀,又与刀五何干?”含山不解。   “听说那姑娘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又累又饿晕倒在官道上,被刀五遇见了,就把她救了回来。等姑娘醒来,刀五见她长得水灵,就不肯放她走了,唉,要说他非得收作婆娘也就罢了,可是刀五干了件缺德事……”   万大发说到这里,看了看含山,像是不好说下去。   “你只管说下去,”含山却道,“我并不是什么金贵的大小姐,不必害怕冒犯我。”   她这么说,白璧成也没反对,万大发便接着说下去:“刀五也不知是不是赌运不顺,居然丧心病狂起来,让那姑娘去做皮肉生意,他坐着收钱,就这么着最多两个月时间,姑娘不堪受辱,就一头碰死了!”   “这刀五真是个畜生!”含山怒道,“活该他被活埋!”   “那姑娘死了也没人报官吗?”白璧成皱眉道,“究竟是不是自杀,总要官府论定才是!”   “侯爷您不知道,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口官府查不着也不会管,死了便死了,谁会去多事?和刀五一路车夫马夫大多沾过那姑娘,也不愿被扯进官府去问话,因此由着刀五挖个坑埋了人,就这么算了罢!”   他将两手一拍,虽然脸上有些惋惜,但也只是无奈。   “那你知道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那名字很怪,我还真记得,”万大发回忆,“叫做黑玉。”   黑玉?这名字的确是怪。   “万师傅,关于刀五的事您若再想起什么,便来府上找我,但不要走前门,从后巷的小门进来,只说找车管家就是。”   万大发连忙答应着,又行礼拜辞,这才下楼走了。然而万大发走后,白璧成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愣,直到车轩在旁提醒:“侯爷,要不要叫楚行舟和那厨子上来?”   “他俩既然留下了,我就不多说了,日后遇事再吩咐就是。”白璧成有些心不在焉,“厨房你多费心吧。”   他说罢了起身,本想下楼去的,然而到了楼梯口转个弯,又上三楼去了。车轩瞧着不放心,忙向含山使个眼色:“姑娘跟上去瞧瞧,侯爷像是有心事。”   含山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白璧成,之前受了他两次冷眼,实在不想再往冰山上撞去。但她又不愿车轩知道此事,只得硬着头皮,一步三蹭地上了三楼。   三楼上门窗大开,一阵好风扑面,吹得人舒爽无比,也许真有豪雨要泼下来,外头的天阴沉沉的,远处涌动的黑云坠了下来,仿佛伸手便能碰到。   白璧成站在阁外走廊里,倚着阑干临风而立,风吹动他的衣袂,可他的身姿却挺拔坚定,玉树般站在那里。   含山悄悄走过去,伏在阑干上探头朝白璧成看一看,露出讨好的笑容。   “侯爷在吹风吗?”她说。   白璧成瞅她一眼,见含山笑出几分可怜样来,原本憋着的气倒松了些,说:“我一人站着清静清静,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他本是消了气的,然而这话一说,含山的委屈却冒上来,耐不住地恼火道:“是啊,是我赖着脸皮要粘上来,原是我的错!既是侯爷讨厌我了,我今日便收拾了告辞,不打扰了!”   她说着掉头便走,边走边气冲冲地想,就算白璧成留她,那也是不能够的!然而没等她跨进阁子,便听白璧成闲闲道:“四个徒弟找到了三个,还要侯府做什么用处?可不是要走了。”   含山听了这话,忽又站住了。   “侯爷这是下逐客令了?”她愤愤问,“之前我是没眼色的,不知道闭门不见就是撵我走的意思,还要再巴巴地跟着!今天我可算明白了,我这样低微的游医,有什么资格吃住在侯府!”   她话音刚落,天边轰隆一声,滚过一串低哑的雷,风呼得大起来,吹得含山的头发衣裙都飘摆起来,而白璧成依旧背对着她一声不吭。看着那铁石心肠的背影,含山哼了一声,转身便直冲下楼去。   她跑得太快,下楼时也许车轩招呼了一声,但含山没有停留,直直冲出凭他阁。风带来了暴雨前的水汽,天地间像塞着一床湿乎乎的大被子,挤得人心里难受。   “我为什么会觉得男人有好的呢?”含山疾走着想,“我为什么要犯和娘一样的错误呢?”   她并不知道,白璧成站在凭他阁上,正看着她穿行在花木之间,白璧成也不明白,若她是有心的,为何要拉扯嘉南?若她是无心的,为何要留在侯府? 第55章 丹心寸意   白璧成站在凭他阁上,居高临下眺望庭院,看着含山在一朵朵绿云般的树冠间穿梭着,她的身影时隐时现,仿佛牵出了一根细细的丝线,若有若无地掠过白璧成的心头。   快下雨了,天色阴黑的厉害,在乌云重压之下,越发显得院子里枝叶鲜绿,而含山的素衣却是袅淡的,她不压颜色,也没有颜色可与她相比,白璧成追逐着她素色的身影,他想过离开,却挪不动步子。   天边再度碾过一道雷鸣,这次紧跟而来的不只是风,还有骤然而至的雨。令人毫无防备的大雨说来就来,它们击打在树木花叶之上,发出一片啪啦啦的声响。   白璧成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斜入阑干的雨丝,而含山匆匆前行的身影并没有一丝阻滞和停留,仿佛浇下来的雨在另一个次元,碰不着她似的。   白璧成暗叹一声,唤道:“风十里。”   一道身影从凭他阁的屋顶翻下来,轻飘飘落进阑干里。   “去给他送把伞,”白璧成指指雨中疾走的含山,“之后你在十景堂等我,不必回来了。”   风十里转身下阁去了。不一会儿,白璧成看见他提着油纸伞奔进大雨里,很快便赶上了含山,他撑开伞罩住含山,含山却受惊似的躲开了。但她看清来的是风十里时,随即乖巧地放弃拒绝,油纸伞罩住了她和风十里,向十景堂而去。   直到彻底看不见他们了,白璧成仍然站在那里,他心里涌动着说不清的思绪,他知道自己开始心疼含山,然而心疼的并不是娇怯或者苦难,恰恰相反,他心疼的是含山表现出的开朗和无所谓。   她分明会保护自己,比如有伞就决不淋雨,唯其如此,白璧成才觉得她可怜,无人照管的孩子才明白不能任性。   生什么气呢,他意兴阑珊地责怪自己,要她怎样呢。   “侯爷!你怎么站在那里淋雨,瞧瞧,半边身子都湿了!”   车轩不知何时上来了,看见白璧成站在阑干边上发呆,连忙拽着他走进阁子,又扯袖子拂着白璧成衣袍上的雨水,急道:“侯爷有病在身,哪能穿湿衣裳?快回去换过罢。”   “不急着换衣裳,”白璧成道,“你叫楚行舟上来。”   车轩还要再劝,但见白璧成面色不豫,他不敢碰壁,只得答应。等到了一楼,他同楚行舟讲:“你也不必等明日了,今天就把侯爷的饮食管起来!你且上去见侯爷,却吩咐你徒弟速做一碗红糖姜汤!”   楚行舟依言叫进喜去做姜汤,自己上了三楼,见白璧成独坐在嵌云石靠背椅里,便上去行了礼,口称见过侯爷。   “楚师傅不必多礼。”白璧成恢复之前的温和平静,“请你来是有些体己话,含山同我讲,你是她师伯冷三秋的徒弟,可有此事?”   在侯府见到含山之后,楚行舟做了无数推测,但着实想不通含山为何与白璧成在一起。既然想不通,就不能轻易下结论,作为冷三秋的大弟子,楚行舟低调谨慎,此时他已拿定主意,无论白璧成问什么他都少说为妙。   一念及此,楚行舟便道:“确有此事。”   “你们四大弟子,号召刀光剑影、妙手吟心,含山已经找到了三个,只差剑影还不知在何处。”白璧成接着说道,“你可知他在哪里?”   “师父隐居之后,我们四人也各奔前程,彼此鲜少见面。小的也不知剑影身在何处,但若来日能遇见,小的自然认得的。”   “但是找不到剑影,就找不到你师父,含山说她娘有些银子存在你师父那里,她想拿回来。”白璧成试探,“可有此事?”   楚行舟没料到含山给出这样的理由,他明白了一多半,看来白璧成并不知含山的身份以及她为什么要找到冷三秋,既然如此,楚行舟当然要配合含山。   “是这样没错!”楚行舟面不改色道,“自明日起,小的做完府中事便出去寻访,以盼早日找到剑影,帮含山师妹寻到师尊归隐之地。”   他态度沉稳,既无邱意浓的惊惶,也没有虞温的文弱,白璧成情知问不出什么来,于是点点头:“好,我叫你来便是此事,毕竟你能留下是含山举荐的,你明白吗?”   楚行舟不知他为何刻意提及,但还是说:“小的明白。”   “你不明白。”白璧成微然一笑,“别人可以不知道含山在侯府的地位,但你要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   楚行舟眉尖轻挑,举眸看向白璧成,他撞上一对静如深潭的眼眸,看着和煦平静,细想深不见底。许多话绽在楚行舟的舌尖上,但他还是咽了下去,说:“小的明白!”   楼梯传来响动,车轩领了进喜送姜汤上来,白璧成喝了,又夸奖了楚行舟几句,这才起身要回十景堂。走到楼梯口时,他又转回身道:“含山适才也淋了雨,楚师傅给她也送碗姜汤罢。”   ******   大雨落下时,含山起初没有知觉,她整个人乱糟糟的,以至于顾不上身边是落雨还是刮风。白璧成忽然就生气了,比忽如其来大雨还叫人发懵,含山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   她虽自小境遇不好,却鲜少受气,也没人愿意给她气受,所有人都当她是空气,多看一眼也不值得的那种。直到今天,到这时候,她胸口憋得要爆炸了,才知道生气是这样的感觉。   白璧成,她想,再理你我就是滇荷池里的乌龟!   她匆匆向十景堂走去,一心要收拾包袱离开侯府,遇到风十里来送伞,她当然知道这是白璧成的意思,风十里没这样的闲情,这家伙只关心白璧成。   他怕我淋雨吗?含山气哼哼想,我被淋死了他岂不痛快些!   可她还是接受了风十里的伞,不管什么事,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这是洪大爹教她的。洪大爹喜欢倚墙根坐着,咬着根枝条儿哼小曲晒太阳,来来往往的人都怕他,绕着他走,那最好,正好图清静。   每到这时候,含山就陪着洪大爹晒太阳,他们隔着三丈远,仿佛彼此不认识,但这是洪大爹教导含山的时间,他们说这两天发生的事,讲身边的人,洪大爹告诉含山许多她想不到的关节,每每讲完了,他就说:“这世上自己最重要,做什么都别亏了自己。”   含山记住了,因此乖乖走到伞下。油纸伞能撇开的雨有限,回到十景堂含山还是湿了半截,她钻进屋去换衣裳,打开包袱看时,除了那件青蝉翼的男袍,以及自己匆匆买就的粗布衣裙,余下的都是白璧成替她制的,说是从五两银子里扣,其实也没有扣。   含山要争气,把漂亮衣裙都拣出来不要,换上自己的浅蓝布裙,鼓鼓的包袱又变得瘪瘪的,好在里面有一包银子,是她这段时日赚回来的诊金。   外面传来脚步声,应该是白璧成回来了,但他没有叫她,她自然也不会去讨没趣,她想着等雨小些就走!还要去凭他阁找楚行舟,他们都走,都不留在侯府!   然而还没等雨停,楚行舟却来敲门了:“含山姑娘,侯爷说你淋了雨,让送红糖姜汤来。”   含山走去打开门,看着楚行舟从提盒里拿出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忽然就想到自己每天日落后给白璧成熬的姜汤,一股子委屈直冲上来,心里只觉得自己不值得。   “我可生受不起,”她说。“受他一柄雨伞,喝他一碗姜汤,不知要受多少气来抵换!”   楚行舟愣了愣:“侯爷给姑娘气受?小的瞧他脾气极好,待姑娘也好,应该不会啊。”   含山望望他:“你站哪头的?”   “小的自然站在姑娘这头,”楚行舟赔笑道,“看来白侯言行不一,刚刚他召见小的,还说是姑娘举荐了小的进府做厨子,还让小的明白姑娘在侯府里地位。”   “我在侯府是什么地位?”含山嗤之以鼻,“不过是个给他扎针的游医罢了!”   含山在府里做什么,楚行舟已经向车轩打听过了,他猜到这里头有一段隐瞒,此时便笑道:“这话别人说说就罢了,姑娘自己总要知道,您怎么是游医可比的?您能留在侯府,已经是屈尊了。”   “我可没这样想过!”含山嘀咕,“没找到你们之前,能有侯府收留我,那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楚行舟不敢说话了,他摸不清含山究竟是什么脾气,她到底要听白璧成的坏话,还是要听他的好话?   没等他想清楚,忽然便听外头脚步杂沓,紧接着风十里在屋外唤道:“含山姑娘,侯爷淋了雨犯咳症,你快来看看!”   含山下意识去拿针筒,冲到床边才发现针筒已打进包袱里,她愣在那里,心想自己的铁了心要走的人,怎么还想着给他施针?   “含山姑娘,你在不在屋里?”风十里又在外头催,“你再不搭话,我可就进来了!”   “姑娘,人命关天,”楚行舟低声劝道,“有什么事,不如等救下人再说?”   含山情知咳一场白璧成也不会死,但她蓦然想到初遇白璧成的光景,他偎在马车的软榻上,咳得满目泪光双颧赤红,他看她的眼神里带着麻木和绝望,那可不该是霜玉将军的眼神。   一丝不明的疼痛搅在心里纠缠不去,含山咬了咬牙,从包袱里抽出针筒,转身打开房门,径直往正屋走去。   白璧成的确是淋雨受了寒,还没到傍晚便咳了起来,因为含山生气的缘故,他起初用靠枕堵着声音,到忍不住爆出来时,风十里才在屋外听见了。再到他匆匆叫来含山,白璧成已咳得精疲力竭,软在靠枕上没了力气。   含山不说二话,展开针筒替他施针,风十里站在后面看了看,便走开去叫车轩准备温水。屋外雨声哗哗,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含山只扎了三针下去,白璧成喉间毛絮般的痒便渐渐消退了,等到全套针施完,他只觉得周身轻松,仿佛世上从没有剧咳这回事。   他喘过一口气,看着含山低头收拾针筒,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才道:“怎么又穿上这件布衣了?”   “布衣怎么了?”含山没好气道,“难道布衣给侯爷丢了脸面,进不得侯府了?”   她说完这句气话,以为白璧成要出言安慰,然而等了又等,白璧成却没有声音,她抬眸望望,白璧成阖目靠在枕上,一声不言语。   含山刚消下去的气又顶上来,卷好针筒道:“我本来也要辞别侯爷的,等雨停了我就告辞了。不只我走,我还要带走楚行舟,侯府的事自此与我们这些游医厨子再没关系。”   她这话有一半是用来生气的,说罢了起身便要走,却听白璧成在榻上道:“以后我咳死了,毒发了,也都与你没关系。这府里究竟什么人下的毒也与你没关系了!”   “侯爷这话真好笑,这些本就与我无关,怎么被您一说,倒像是我的不是了?”含山被气到,转过身来说。   “既然都与你无关,你去巴结嘉南郡主做什么?”白璧成道,“又送糕点,又狗腿似的请她多来府里,只管摇头晃脑地做什么?”   他这话说出来,含山这才懵了懵,暗想:“他在气这事?”   “谁摇头晃脑的?”她喃喃说了一句,然而见白璧成玉白的脸上留着剧咳时的红晕,心里又软软,暗想:“这原是我不对,就算要撮合他与嘉南,也该同他商量商量,否则与我的际遇有何不同?”   人就怕想通了,想通了气就散了,气散了什么事都没了。含山走回榻边坐下,搁下针筒望望白璧成,一本正经道:“侯爷不喜欢嘉南郡主直说便是,我虽答应车轩要替侯府找个好主母,但也要您愿意,您若不愿意,九天仙女下凡尘也不行的!”   “操心操心你自己吧!”白璧成悻悻,“冷三秋找到了吗?你娘的钱拿回来了吗?寄人篱下还爱管闲事!”   含山被他说得一笑,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伏在榻上牵了他衣袖摇一摇,笑道:“我本就是爱管闲事的人,否则怎能上了侯爷的马车,救了侯爷的急症?”   白璧成哼一声:“是了,我还要谢谢你了。”   “不论怎样,侯爷待我极好,下雨天还想着送伞送姜汤,我都是知道的。”含山又嘴甜起来,“所以我也想报答侯爷,车管家讲侯府缺个尊贵的主母,他与我商议,我觉得这是对侯爷好的!”   刚刚和缓的气氛,又被她绕回去了。白璧成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转眸瞅着她道:“你认定嘉南是我的良配了?”   “嘉南郡主是裕王的嫡女,身份尊贵自是不说,我瞧她心地仁厚,把婢女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着急,这样的人也当得侯府的主母。”   含山一脸认真,实实在在要替白璧成打算。可她这番打算只叫白璧成又酸又涩又气苦,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你说好那就是好的。”他点点头道,“你去跟车轩讲,叫他明晚安排些精致菜色,我要宴请嘉南郡主。”   他这话刚罢,却听外头风十里禀道:“侯爷,陆司狱来了,可要请他进来?”   下这么大雨还来,白璧成情知是那五人的案子,便坐起身道:“请他进来罢。” 第55章 所为何来   陆长留冒着大雨过来,他一身水汽走进屋里,见白璧成只穿着绡白中衣坐在榻上,边上站着布衣布裙的含山。   “侯爷在睡觉吗?”陆长留愣了愣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不,我刚刚发了咳症,”白璧成平静道,“含山来给我施针。”   他说罢,车轩捧着托盘进来,送一盏温水给白璧成,顺便带了一盏茶给陆长留。喝罢温水,白璧成方才问陆长留:“长留冒雨前来,必定是有要紧事吧?”   “侯爷吩咐去查言年,我已查到了,王府后巷的确跌死一个叫秋烟的婢女,当时王府报了官,仵作验定是秋烟摔倒之后,后脑撞在尖石头上致死,事发是在深夜,后巷无人出入,直到天明尸体才被发现。”   “那么与言年在外喝酒的门客呢,可否找到?”   “卷宗上为言年做证的门客叫舒泽安,做得一手好诗,却写不来殿前文章,因此考不上功名,只能被豢养在王府。”陆长留道,“但这人好赌,总是在外头欠债惹事,就被王府革除了。我打听了一圈,并没人知道舒泽安的下落。”   “怎么又是好赌?”白璧成奇道,“祝正铎好赌,刀五好赌,虽不知言年如何,但与他交好的门客却也好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舒泽安好赌,言年十之八九也有这毛病。”含山道,“陆司狱,死了五个人三个好赌,不如查查另外两个人,瞧是不是也爱赌。”   “这又是一个方向!”陆长留高兴道,“办案还是要来侯府商议,我独自想破头也想不出的,同你们讲一讲便找到两个共同点,一是抛尸,二是好赌。”   “既是共同点,那就查查赌坊,他们也许知道此人的下落。”   听了这话,侍立一旁的车轩忽然道:“舒泽安这名字十分耳熟,吉祥赌坊有个烂赌鬼,伙计说他之前的名字谐音输则安,因此改名叫赢起,结果并没有赢,依旧还是输的!”   “输则安?那不就是舒泽安?”陆长留立即起身,“侯爷稍候,我这就去吉祥赌坊,问问赢起是不是舒则安!如若他是,便问问秋烟死的那晚,言年究竟在哪里!”   “等一等!”白璧成却拦住他,“秋烟跌死的案子经过官府,舒泽安给言年做证也留在卷宗上,他若此时翻供,便是承认当年做假证,如此要吃板子还要坐监,因此你贸然去问,他不会说实话的。”   陆长留一想没错,不由问:“侯爷有什么办法吗?”   白璧成不说话,却不咸不淡地瞟了车轩一眼。车轩受了这一眼,连忙道:“侯爷!小的与赌坊半点也不熟!小的知道此事是在茶楼听讲的!小的可是正经人,从不踏入赌坊半步!”   “我并没有说你同赌坊熟,”白璧成微笑道,“但言年的案子很麻烦,嘉南郡主都亲自来催,你若有门路能接触到赢起,不如帮帮陆司狱。”   说别的都罢了,一说嘉南郡主,车轩立即心动了。   “这么一说嘛,小的也能找找人!”车轩摸摸下巴道,“小的这就冒雨走一趟常去的茶楼,问问相熟的茶客,有没有熟悉赢起的,这样可好?”   “好,”白璧成微笑点头,“你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先看着用,不够回来再补上。”   这事情多么好!又能帮侯爷结交郡主,又能帮陆司狱办公事,又有银子拿!车轩嘴角笑到了耳朵根,连声答应着下去了。这里白璧成又问陆长留:“你可打听到秋烟有何背景熟人?”   “唉!说到此事真叫人唏嘘!”陆长留叹道,“侯爷可还记得,几年前有一位被下狱查抄的平州都督胡知行胡大人?”   “我记得,听说他是秦茂楠一党的余孽,证据确凿之后,人就死在大狱里。”   “胡大人与秦家多有走动是真,但并非什么余孽!真相是他有个女儿送进宫去被封作贤嫔,因为争宠得罪了宸贵妃,夏国公忌惮贤嫔有个当朝一品的父亲,因此下了狠手,栽赃诬陷的!”   “是这样吗?”白璧成不大相信,“此事连你都知道有假,为何满朝文武没有替着喊冤?”   “夏国公把持朝政,谁敢替胡知行喊冤!再说又牵扯到圣上最恨的秦氏!然而如此指鹿为马,把我父亲气得告假三天不上朝,每日关在书房里茶饭不继,还是沈深春沈将军入朝面圣,来看望父亲随便开解了他,这事才过去了!”   夏国公一党只手遮天的本领,白璧成是领教的,他正在琢磨,却听含山冷冷道:“诬陷人便说什么秦茂楠一党,焉知秦家不是被宸贵妃和她爹栽赃的?试问秦妃好好地得宠在朝,秦家做什么要私铸兵器意图谋反?外头又有传言,说秦家受招安时,留了能填满一座山的财宝没带到京城,他们若要反,在外头铸兵器不行吗?为何非得藏在王府里?”   她这串话问出来,倒把陆长留问得张口结舌,半日才道:“秦家出事时我还是幼儿,并不知具体情景,只不过……,含山你如何知道这么详尽,连秦家有满山的财宝都知道?”   “我?我是江湖游医,当然四处听人讲故事!”含山理直气壮,“陆司狱若要做好官,就要四处走访民情,不能只听底下小吏拍马屁!”   “我这侯府里也不大清静,你们说话也要小心些,”白璧成这时候才插话道,“十景堂有风十里看着,尚可任意说话,若是出了十景堂,再莫谈讲朝中秘事,你俩都听见了?”   陆长留当然说听见了,含山并不领情,却也不再讲秦家,只问:“陆司狱接着说下去,胡知行被下狱抄家与秋烟何干?”   “秋烟便是胡大人的另一个女儿!”陆长留接上文道,“坏了事的官员,女眷要么充作官妓营妓,要么发卖为婢,平州府要巴结裕王,因此先送了一批给王府,就这样,秋烟便进了王府的器物室。”   “我知道了!杀掉言年的是胡家人!他们一定认为是言年害死了自家小姐,才替秋烟报仇的!”含山很肯定地说。   “若是报仇,只需杀掉言年即可,为何要将他烧死,又丢弃在王府后巷呢?”白璧成问。   “报仇这种事,当然要让大家都看见啊!若只是将言年偷偷杀了,那岂不是衣锦夜行?”   含山如此理解也有道理,但白璧成觉得这里头的道理不止如此,凶手也许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把言年送回王府后巷。他沉吟一时,问:“秋烟这个名字,是入王府后取的,还是胡小姐的本名?”   “我疏忽了没问此事,”陆长留自责,“我这回去查证!”   白璧成点了点头,道:“若是能找到胡家没籍发卖的女眷名册是最好的,若是不能,你再打听打听,胡家可有叫黑玉的小姐?”   “这是什么人?”   “死在官道上的马夫刀五,他曾经折磨死一个叫黑玉的女子。”白璧成悠悠道,“如若黑玉也与胡家有关,这五个案子就是一个复仇杀人案。”   “可是黑玉这名字不像小姐,倒像个婢女。”陆长留挠挠头,“难道胡家不只为小姐复仇,所有受欺辱的都要讨回血债?”   胡知行是平州都督,府里上下人口加起来有几百号人,抄家之后,这些人的际遇都不会好,如果每个人都要报仇,只死五个只怕不够。   那么,这五人横死的案子还会有后续吗?   “侯爷,我先回去查查胡家的发卖名册,若是舒泽安这里有消息了,烦您派来欢来登去州府叫我一声,我立即便来。”   陆长留一办案子就风风火火,找到线索便等不了,白璧成感念他一腔热诚,便道:“你且去罢,有情况我自然打发让叫你去,不过明晚上你把时间挪出来,我要请客,请你作陪。”   “侯爷请客?”陆长留以为听错了,“侯爷,黔州府都说您连府门都不开,如今又招厨子又待客的,像换了个人似的,这是怎么了?”   “你说到换了个人,我突然想到了,一会儿让来欢他们去看看傅柳回来了没有。”白璧成顾自计划,“总之要请客,人多些热闹。”   “侯爷是为热闹吗?我只当侯爷为了嘉南郡主呢。”   含山笑眯眯补上一句,陆长留却睁大眼睛:“原来是请嘉南郡主!侯爷是为了案子,还是为了,为了郡主啊?”   “都为。”白璧成平静如水,“你快去查名册吧。”   陆长留忙着去查案子,不再管嘉南郡主的闲事,拱拱手便走了。一时热闹之后,十景堂的正屋又只剩下白璧成和含山。   “侯爷,车轩也去查案了,还是我去通知厨房准备明晚的宴饮罢。”含山道,“您说是请那厨子做好,还是请楚行舟做?”   “请客当然是那厨子,他可是桃源楼的大厨。”白璧成歪在枕上,理了理中衣的腰带,“楚行舟做的菜,嘉南郡主未必喜欢,他打下手帮帮忙就好。”   含山原本对宴请嘉南没什么想法,但听见白璧成拉踩楚行舟,她忽然有点不高兴。   “那是,郡主这么高贵,我师兄可伺候不起。”   她说罢要去,白璧成却唤道:“你等一等。”   含山以为他要哄骗两句,说些楚行舟做菜也很好吃之类的话,便洋洋自得地转回身来,却见白璧成起身走到书桌边,抽了张拜贴出来搁在香炉上熏一熏,随即钤上清平侯府方的小印,递给含山。   “车轩去查吉祥赌坊了,你这就跑一趟裕王府求见郡主,把我的拜帖送上,请郡主明晚来赏光便是。”   “这就……,侯爷,外头下雨哎。”   “下雨打伞啊,”白璧成奇道,“让来登招呼车夫套车,你带着来桃去就是了。”   含山噎了噎,低低道:“等雨停再去请也行啊,而且,非要我去吗?让来登或来欢跑一趟不就行了?”   “你去,显得我重视。”白璧成郑重道,“你不是牵挂着侯府要有尊贵主母吗?怎么这点小事都不肯做?”   “肯做~,我这就去~。”   含山转过身撇了撇嘴,正要往外走,白璧成又叫住了她。   “总之是请客,那就做到最好,你顺路去一趟琴室,请虞温来奏两曲助兴。”   “侯爷!”含山睁圆眼睛,“我一个师兄伺候她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   “你有四个师兄呢,这才出了两个,别那么小气嘛!”白璧成风轻云淡,“再说你也要找虞温的,你们那四只思木盒子逗起来没有啊?”   他也一脸认真地关心,含山也被堵得没话讲,只能点头说:“好!好!好在邱意浓在坐监,否则也要来献艺才是!”   “不急,”白璧成微笑,“嘉南与我长来长往,等邱神医坐监期满,也可以到黔州来,给嘉南配两服调养气血的方子。”   含山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陆长留来之前,白璧成还在厌烦她瞎撮合嘉南,就这一会儿工夫,白璧成恨不能今日便迎娶嘉南!   迎娶嘉南。   这四个字忽然怼上来,像有一只手猛地捏住含山咽喉,叫她实在喘不过气来。她转身出了正屋,廊下的白翅子大鹦鹉又叫起来:“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是,我就是个要钱的,终究是要离开的。   含山忽然心塞,她抄起风十里隔在廊下的油纸伞,撑开时自嘲着想,人终究要给自己打伞,哪能指望别人给你送呢?   雨比刚刚小了很多,含山撑着伞走在侯府湿漉漉的庭院里,雨后微腥的空气伴着初秋的凉风环绕着她,带着一缕略显轻狂的惆怅。   等到了凭他阁,含山先交代了那厨子明天请客,这才把楚行舟拉到一边,道:“你跟我去找虞温,他也在黔州。”   “虞温在黔州是最好不过了,”楚行州大喜,“若是找齐了四个人,我们就能打开师父留下的盒子。”   一说到这事,含山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你们若想知道冷师伯的下落,只需约齐四人打开盒子,这么多年为何不打开呢?”   “没有姑娘手上那串九莲珠,思木盒子凑齐了也打不开。”楚行舟笑道,“九莲珠是关键的钥匙。”   “钥匙?”   含山抬起手来,望着凝脂如玉的腕上挂着的羊脂美玉,忽然明白娘亲留下的,也许不只是一只手串。 第57章 吉祥赌坊   马车到了裕王府前,含山拿了白璧成的拜帖要下车,楚行舟却拦住了道:“姑娘宽坐,这帖子小的去送吧。”   含山略打量他,道:“还是我去吧!你这样五大三粗的上门去,别坏了嘉南郡主的名声。”   楚行舟听了这话,却笑一笑道:“姑娘真是好性儿,别人要把侯爷抢去了,您还替人做打算呢。”   含山正要下车,这又转回身来:“这话有趣,难道侯爷能是我的?”   “这有何不可?”楚行舟失笑,“白侯智勇双全,乃当世俊杰,姑娘想要白侯常伴左右,是理所应当的。”   含山与白璧成相遇至今,从不敢想让白璧成常伴左右,她永远抱着“赚些银子有吃有住”的念头,只敢把白璧成当作一个临时的钱袋子。听楚行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不由吃惊道:“我?”   “是啊,”楚行舟压低声音道,“嘉南郡主固然尊贵,但在姑娘面前,这尊贵也不算什么,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含山眨了眨眼睛:“可是……,可是我已经跑了出来……”   “外头还有咱们秦家军呢!还有您手上这串九莲珠!”楚行舟再度低低提醒,“若说缺着什么,咱们还缺一员猛将!”   “猛将?”   含山惊疑未定地看向楚行舟,楚行舟却双目放光,认真地点了点头:“姑娘,霜玉将军之骁勇善战,乃是当世无双啊!”   含山脑袋里嗡的一声,略略理解娘亲为何不将她送回黔州。   楚行舟见她脸色急变,也知自己操之过急,不由笑一笑道:“姑娘莫怕,秦家军何去何从,都由姑娘说了算!小的只想提醒姑娘,这天下的男子,只要姑娘想要,那都是先紧着您的,切莫拱手让人啊!”   只要我想要,那都是紧着我的?   这念头在含山脑海里飘来飘去,让她觉得十分不真实,从小到大,她只敢求个温饱,什么也不敢要,就连夏日的冰冬日的炭都不可求,更不要说要个人了。   车下,搁罢脚凳的来欢等了半日不见含山出来,不由扬声道:“姑娘,您可下来罢?”   含山恍然一惊,撩起帘子递了拜帖道:“刚下了雨地上精湿,我不下去了,你把侯爷的拜帖送上,就说侯爷得了桃源楼的大厨,明日酉时,恭候郡主来侯府尝尝新茶点。”   本来送帖子就是来欢的事,达官显贵的管家长随彼此熟识,传话传帖子十分便宜,来欢并不知白璧成为何叫含山跑这一趟,此时爽快接了帖子便往王府大门跑去。   “姑娘这是想通了?”楚行舟笑道,“这天下只有姑娘不想要的,没有姑娘不敢要的。”   “这话之前没人同我讲过,”含山认真道,“我一直觉得,这天下只有我不敢要的,没有我能要着的。”   楚行舟点头叹道:“小的嘴笨,多话并不知该怎样讲,只希望早日聚集思木盒子,能请出师父来,他自然有话转告姑娘。”   他俩说着话,来欢已送罢帖子回来了,他麻利着搁好脚凳,跃上车辕道:“姑娘,郡主回话会叫人送到侯府,咱们这就可以走了。”   “好,去空离琴室。”含山道,“去请虞温琴师。”   ******   含山去了之后,白璧成起身套了件雾青袍子,走到窗下瞧瞧盆景。   铁骨铮铮的松柏,被困在方寸之地,被凹出令人欣赏的姿势来,看着精致漂亮,只怕早已死了心死了根,譬如是株死树了。   白璧成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住进侯府之后,着实没办法打发漫长岁月,便找来这些盆景。有几年他用盆景了悟人生,比如放弃了自在生长的广阔天地,也能呈现另一种精彩。   这道理曾是他的支撑与安慰,然而不知为什么,从妙景山庄回来之后,他越看这些盆景越别扭,他也终于发现,之前自我麻醉的道理都是歪理。   谁会放弃自在生长而甘愿屈从之姿呢?   改变在麻木的壳上啄开一条裂缝,裂缝便不可阻挡地扩张开来,这改变是从妙景山庄再见傅柳开始的吗?不,还要早,是从邱意浓道破他中毒的真相开始的?不,也许还要早,是从含山闯进他的马车开始的。   想到含山,白璧成冰冷的目光变得柔和了。   他并不能确定她的真实身份,虽然他捉住了一丝端倪。他也不知道含山在想什么,但他希望含山能够明白,只要他愿意,哪怕她真的只是游医呢?   但如果她不愿意,就算他是清平侯又怎么样?   落寞代替柔和占据了白璧成的眼眸,他叹了一声,拈起小耙子想给盆景松土,却又失去了兴趣。就在这时候,车轩在外头唤道:“侯爷,小的回来了。”   “进来。”   白璧成将小耙子“当”地丢在瓷盆里,转身走回榻边坐好。   “哎哟我的爷,小的出去这半日,他们也不知道给您送杯茶!”车轩看着空空如也的榻几道,“就算猴崽子粗心,那么含山呢?大姑娘怎么也不管事了?”   “我叫她出去办事了,”白璧成淡漠道,“你可打听出什么了?”   “小的急急忙忙赶回来,正是打听出要紧消息!”车轩笑道,“那个赢起果然就是舒泽安,他不只在吉祥赌坊玩,各个赌坊他都去,欠了一屁股的债,因为总有人去王府要债,才被裕王哄了出来!”   白璧成微微颔首,却又问:“他欠了那么多债不还,债主就由得他去吗?”   “哪能由得他去?但他是个光棍,没房子没地没家眷,逮到了不过是打一顿,听说他十根手指头只剩下八根,还债被剁去两根!可那又如何?这人还是照样欠债照样赌。”   这样油盐不进的人说好办也好办,只需银子给够就是。白璧成略略思忖,道:“你设法把他约出来,咱们见一见。”   “见他何须约出来?”车轩笑道,“随时去吉祥赌坊都能找到他!侯爷要同他清静说话,只管在楼上开个雅间就是。”   一听能见到舒泽安,白璧成也不耽搁,起身道:“去叫他们备车,再到账房支一百两银子来。”   “侯爷,这可是陆司狱的案子,为何又要我们出钱?”车轩替着肉痛,“咱们侯府只靠清溜溜的俸禄,不过是府里人少花销少,这才能够支撑,但也顶不住一把把地往外送钱啊。”   白璧成走到内室换衣裳,听他如此絮叨,却道:“你不提我倒忘了长留,叫马车从州府门口过一过,带上长留同去吉祥赌坊。啊,是了,不要用四驾金辕车,太招摇,随便套一辆车就是。”   车轩知道他想做的事,自己是劝不住的,只得委屈着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筹备。   侯府马车到州府时,陆长留还没找到胡家的发卖名册,一听要去赌坊,他便放下手头事,兴兴头头跟着白璧成到了春风街。   这条街是黔州府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顶级的生意和最好的铺子都云集于此,这其中就有吉祥赌坊。   和别的赌坊不同,吉祥最爱张扬,一座三层高楼,门脸堂皇轩敞。刚从马车下来,车轩便指着赌坊的牌匾道:“侯爷您瞧,这块匾是书法散仙黄芮以的墨宝。”   陆长留听了不由吃惊:“黄芮以字是好的,但脾气太坏,吉祥能请动他也不容易。”   “陆司狱只知其一,并不知黄芮以最讨厌做君子,他写匾就两条规矩,第一肯给钱,第二凭高兴,别说赌坊了,青楼他也题过!”   车轩说得十分起劲,引得白璧成望一望他,道:“侯府外的市井闲事,你知道得还挺多。”   车轩脸上的笑立即冻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白璧成已经举步踏上了赌坊门前的红毡。陆长留同情地拍拍车轩,也跟着白璧成走了进去。   吉祥赌坊外头漂亮,里面更加富丽,且厅堂不设赌具不见赌客,进去便有衣着整洁的伙计迎上来,堆着笑招呼道:“几位贵客,今日可约了什么局?”   “约局?”陆长留不懂,“此是何意?”   伙计一瞧他们是新客人,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他们引到一面刷红漆洒金粉的花墙前,墙上分楼层钉着许多小木牌,题着各类赌局的名称。   白璧成驻足望去,见小木牌上写着二三十种赌局名字,叫人看得云里雾里。他随手指了指,问:“这归海局是什么?”   “就是外头赌档的鱼虾蟹。”车轩小声解释。   “那这个点梅局呢?”   “这个是推牌九。”   “逐鹿局又是何意?”   “这个更简单了,就是比大小啊!”   白璧成一连问了几个,见车轩简直对答如流,他似笑非笑瞅着车轩:“车管家真懂赌坊,那么我再问一个,这里写着的芥子局是什么?”   他一声车管家,一句你真懂赌坊,已经将车轩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不,我不知道!那几个我能知道,也都是听说的!”   “车管家不要怕,你只管说出来就是,”陆长留笑着解围,“我也好奇这芥子局是什么呢。”   “这我真的不知道,”车轩哭丧脸道,“这牌子挂在三楼那一行,入局门槛肯定高,不是一般人能约上的!”   “这位贵客说得对,芥子局是小店新近推出的独有项目,别家都没有的。”   伙计这样一说,白璧成更加好奇,于是说:“我们既然来了,就要试试你们独有的,这芥子局究竟是什么?”   “芥子局一局六个人,凑齐便开局,入局每人五千两的押注,谁能赢到最后,另五个人的二万五千两都是他的!”伙计发出诱惑的声音,“贵客想想,二万五千两雪花银呐!这岂容错过?”   “可这入局五千两也够吓人的。”车轩喃喃道,“我若有五千两才不来赌坊,买个铺子置些田产岂不是好?”   在豪赌和买田置业之间,车轩居然选后者。他说者无意,白璧成却听着有心,暗想此人虽然喜欢玩两把,头脑还算清醒。   “这五千两的芥子局,你们能约出去多少?”白璧成又问伙计。   “来约的不多,但还是有。”伙计笑道,“如今有一个待开局,还缺两席,贵客可有需要?”   “你说到现在,都没告诉我芥子局如何玩法?”白璧成问,“是赌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听着一个娇媚慵懒的声音:“赌的是命啊!贵客敢不敢玩?”   白璧成应声回眸,只见楼梯上缓步下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她穿一件大红描金边透纱裙,发髻高挽,发间一支滴露步摇晃得花枝乱颤,一双斜飞而上的狐狸眼似睁非睁。她走到花墙前,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白璧成,满脸的轻蔑。   “黔州府里玩得起芥子局的少之又少,小女子等了几日,还是凑不起一局呢。”   “这是芥子局的局官赤棠,”伙计介绍道,“二位若要入局,只需拿出一万两银子的押金,便可登记。”   “我想知道芥子局为何赌的是命,”白璧成不急不忙,“所有赌坊都赌钱,你这里为何赌命?”   “赌命才刺激啊,”赤棠声音沙哑,像是酒喝多了坏了嗓子,“入局的贵客都要喝小女子亲手所酿的无根引,五杯都没事,只有一杯有毒,谁喝那杯有毒的,就要一命呜呼,出局啦,哈哈哈哈哈!”   她灼目的红衣和沙哑的笑声一同填塞了赌坊的厅堂,配着外头阴沉沉的雨天,有股说不出的诡异,   “你们这哪里是设局赌钱,这是害人性命啊!”陆长留愤怒道,“黔州府居然有这些明目张胆的杀人营生!我这就去报告州府,查封这间赌坊!”   “贵客息怒!赤棠说着玩的,五杯无根引皆无事是没错,那有事的一杯也只是迷药,让贵客睡一觉便起身了,不过是图个刺激好玩罢了!”伙计慌忙安抚道,“咱们芥子局接待了那么多客人,不都欢蹦乱跳的出去,哪有一个死在这里的?” 第58章 万两纹银   “迷药也不行……”   一听芥子局玩的是迷药,陆长留差些要表明身份拿人封铺,却被白璧成一把拽住了。   “这迷药对身体有损害吗?”白璧成态度和婉地问伙计,“可是外头流行的蒙汗药?”   伙计眼看着陆长留要吃人似的,正在后悔说错了话,听白璧成这样讲,连忙道:“那当然不是!是在医馆里配得安魂散,喝了之后只睡那么一小会儿,图个气氛而已。”   他刚说罢,赤棠却发出一声冷笑:“二位爷,进赌坊是找刺激寻开心的,顾着补养不如去街尾的良医馆,里头都是黔州挂牌的良医,开两剂大补茶回去喝比上这来要好!”   听她这番嘲讽,陆长留先就沉不住气,却依旧被白璧成拉住了。   “若是我约定芥子局的两个位子,要等到什么时候开局?”白璧成问。   “三天之后便能开局!”伙计答道。   “好,我今天出来得急,身上没带许多银子,等我明日再来约局。”白璧成道,“请你们照顾照顾,给我们留两个位子,莫要给别人约去。”   好赌的人虽多,但能拿出五千两银子来赌的却不多,眼见有客上门,伙计眉花眼笑:“好说!从这时候起到二位来约,无论谁来都要往后排排!”   “说得真好听,五千两银子的局有几人能玩得起?”车轩却没好气道,“这样大的生意上门,还不快些开间雅室来,把你们的点梅逐鹿归海的局官,统统叫来陪我们爷玩一通!”   吉祥赌坊都是小局,一局最少六人,最多十人,各设房间赌去,唯独有贵宾雅室不设赌局,进去的要赌什么,只叫局官来伺候,当然收费也不一样。   二楼装饰得比一楼还要华丽,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踩上去绵软无声,保证整条走廊安安静静。白璧成见一路的墙壁上都嵌着木架,大大小小摆着些光裸的石头,外表既不华丽,造型也不奇特,不知用来做什么用的。   伙计将二位迎进二楼的雅室,又送上茶水糕点,这才问道:“不知几位贵客想开什么局?”   “我们不想开局,只想找个人。”白璧成搁下一块银子,“有个叫赢起的在你们赌坊吗?你叫他来见一见。”   在赌坊做事的都爱钱,伙计看见银子焉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即赔笑道:“赢起每日酉时来,混到子时才离开,贵客要见他,小的这就去唤他来。”   “你且等等!”陆长留一把按住银子,“听说赢起在外头欠了不少赌债,他哪有钱来赌?既是没钱的,你们为何还要接待他?”   “这个嘛……”伙计面露难色,要说不说的。   “我们在你手上约定芥子局,你能提不少银子吧。”白璧成道,“一万两银子的提成可不是小数目,问点赢起的事你都不肯说,那也罢,明日我们来约局就说是冲着赤棠来的,叫你一文钱也得不着。”   他一说便掐到的命门,把伙计急得双手乱摇。   “不!不!贵客无非打听赢起的事,小的说就是了!赢起是欠了一屁股债,但我们郑老板说了,与其打他骂他剁他手指头,不如叫他有些用处,因此便同赢起讲好,让他做个托儿,凡是拉了客官来约局,便蠲掉一笔赌债,若是能伺候贵客玩得开心,还要提给他银钱呢。”   “赢起是替吉祥做事?”陆长留吃惊,“把欠债的变成干活的,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   “郑老板是好人,也是聪明人,”伙计笑道,“赌坊常客都与他交好。”   白璧成却问:“赢起介绍的客人里,有没有叫言年的?”   “哟,他带什么人来小的并不知道,或许账房能知道?”   白璧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便道:“请你带赢起过来,只说我们是新手,想让他陪着玩一玩。”   陆长留这才松开手,让伙计拿了银子出去做事。屋里静下来,白璧成仔细打量这间雅室,虽然洒扫得干净,但因为没窗,屋里飘着股怪味,屋角虽然放着两箱冰块,依旧十分闷热。   “明明下了一天的雨,还是热。”陆长留擦额上的汗,“这屋子也是奇怪,为何没有窗?”   “陆司狱没进过赌坊不晓得,做赌局的都没有窗,一为开窗散了财气,二怕输急了从窗户跳出去逃了。”车轩笑嘻嘻解释,“若是热得厉害,叫伙计再添冰来,或是叫丫头来摇摇扇子。”   他正说着,门外有人轻轻一敲,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谄媚的笑脸挤进来,问:“各位爷,可是唤小的来陪玩?”   车轩一见那张脸,连忙向白璧成打眼色,意思这就是化名赢起的舒泽安。白璧成会意,却问:“你是赢起吗?”   舒泽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相貌清秀,仍旧带着读书人的文气,只是满脸的巴结讨好模样,半分风骨也不见。   “各位爷,小的就是赢起,你们要玩什么只管吩咐,小的立即去安排!”   白璧成拿出钱袋顿在桌上,先摸出一锭银子来,道:“这是三十两一锭的雪花银,我这袋子里还有四五锭,但我找的不是赢起,我找的是在裕王府做过门客的舒泽安,你是吗?”   舒泽安的眼睛完全粘在钱袋子上,几乎没有犹豫便说:“爷,小的就是舒泽安,赢起是我在赌坊的名字,这名字彩头好,盼着能赢大钱不是。”   “那你如何证明你是舒泽安呢?”白璧成道,“随便进来个人便说自己是谁谁谁,就这样领了我的银子,那可不好。”   舒泽安听了,将眼珠子转一转,哗一下将袖子直拢上去,露出大臂上一块铜钱大的暗红胎痣来:“爷,小的这里有块天生的印记,别人不知道,裕王府的门客管事朱氜可是知道的,您若不信只管问他!”   白璧成这才点了点头:“好,我信你。我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就是想问问言年的事。”   他刚刚提到言年,舒泽安的脸色忽然就变了,白璧成发觉他向后退了退,像是想离开这间屋子。   他警惕地望望白璧成,又望望陆长留和车轩:“你们是什么人?”   “看来你知道言年出事了,”白璧成道,“不要管我们是什么人,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然后拿钱走人。”   舒泽安犹豫了一下,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裕王府有个叫秋烟的婢女,据说失足跌死在后巷里,你知道这事吗?”   舒泽安想是料到白璧成会问这件事,因而乖觉地点了点头。   “据王府器物室的姑姑所说,秋烟与言年有染,她约了言年在后巷相见,结果撞在一块尖石上死了。姑姑怀疑秋烟的死与言年有关,但言年说当天晚上他同你在城南喝酒,可有此事?”   舒泽安不答,眼睛却往桌上的钱袋瞧了瞧。白璧成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你若说实话,这些银子之后另有他谢,但你若编话叫我们查出来了,这些银子要吐出来不说,吉祥赌坊你别想待着了。”   舒泽安一听这话,连忙道:“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本来都烂在肚子里了,不料又要被翻出来说。几位爷为何要问此事,小的明白,你们是想知道,言年的死是否与秋烟的死有关系!这件事吧,小的可以说实话,但几位爷听了便烂在肚子里,莫要说出去。”   “所以,那晚上你没同言年在一处,是不是?”白璧成问。   舒泽安瑟缩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的长年手头紧张,言年给了小的四只纯金打造的酒杯儿,小的见财起意,便按他教的说了。”   “胆子真大啊!”陆长留皱眉,“明晃晃地讲假话,你也不怕被查出来!”   “小的一时糊涂,觉得那丫头无亲无故的,也不会有人替她鸣冤计较,因此才说了谎话。”舒泽安小声道,“小的虽然该死,但今天说的是实话,几位爷切莫为难小的啊。”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只想知道真相。”白璧成安慰道,“我还有一事问你,你有没有拉着言年到吉祥赌坊来玩?”   “有过。”舒泽安老实道,“言年本就爱玩,我一说他就来了。”   “他欠的债多吗?”   “他赌得不大,也不沉迷,手上钱输光就走,从不赊账。”舒泽安回忆道,“不过他约了一次芥子局,叫小的十分意外。”   “芥子局?”陆长留以为听错了,“入局就要五千两!言年在王府做门客才得几两酬报?五千两银子说赌就赌了?”   “小的当时也吃惊,可他说赢了能赚到三万两呢,所以想赌一把!”   “言年有什么急着用钱的事吗?”   “他因为字写得好进的王府,平日里的拜帖条幅流水似的不断,每写一幅都有酬报,他可比我有钱得多,怎么会缺钱?”舒泽安说着,往门外指了指,“几位爷进来时可曾看见吉祥挂着的匾额?那个黄芮以就是言年的师父!”   这话说出来,倒叫大家都惊了惊,这么说言年也算有些才华,实在叫人感叹他不走正道,却落个“后巷郎君”的诨名。   “芥子局究竟是怎么个玩法?”白璧成皱眉问,“刚刚在前厅虽听他们介绍,却说得不清不楚。”   “芥子局是吉祥赌坊自创的,能加入的都是有钱人。”舒泽安充满羡慕,“六人在局,面前各有一杯无根引,其中五杯都是正常的,只有一杯加了迷药,喝到迷药的抬走出局,剩下的接着喝,直到留下最后一人,那便得了三万两银子!”   “原是这么个玩法,”陆长留哭笑不得,“这有什么意趣?”   “意趣都在三万两银子上!”车轩却道,“喝几杯酒便有机会赚上万的银两,谁不想博一把?依我看,玩这个局的并非有钱人,而是有心要翻身的!”   白璧成默然听着,这时候却问:“赢起,你能拿到最近一个月约过芥子局的名单吗?”   “哟,这要到账房里偷去,”舒泽安为难道,“赌坊最难进的就是账房了。”   想来他这个欠了一屁股债的,更别想靠近账房了。   “你想想办法,”白璧成鼓励,“只要做到了,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舒泽安焕发出精神来,“小的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能玩一次芥子局!若是小的办成此事,爷能不能给五千两银子,叫小的过过瘾头?”   “你疯了吧!一个名单要五千两银子!”车轩难以置信。白璧成却微笑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找到名单,我就给你五千两!”   “爷这话可当真?”舒泽安大喜过望,“若是当真,小的拿到名单上哪去找爷?”   白璧成望望张着嘴巴不知所措的车轩,倒转扇柄戳一戳他:“他问上哪能找到我们。”   车轩如梦初醒,也算他反应够快,脑子一转便说:“去赌坊对面的紫气茶楼,找掌柜的泡一碗藏了五十年的陈皮普洱,他就会去请我们。”   ******   因为要给舒泽安五千两银子,车轩回侯府的路上就蔫了。   “侯爷,那可是五千两啊!咱们统共才挣下多少家底?这就要拨出五千两来给个烂赌鬼?”车轩简直要一把鼻涕一把泪,“侯爷您清得一汪水似的,哪能和那些贪官污吏似的赏人银子呢?”   “你不必如此夸张,”白璧成浑不在意,“偌大一个侯府,难道连五千两银子都支不出?大不了把园子里的树木刨几株去卖了,也能筹些银子。”   “园子里的……”车轩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咱们的侯府是老齐王在黔州的旧宅,里头的树可都是沾着帝王贵气的啊!”   “老齐王都没心疼,你倒替他心疼。”白璧成奇道,“这宅子已经不是王府了,而是州府衙门拨给我的侯府,刨两棵树卖卖怎么了?依我说,园子里那面汉白玉的影屏难看得很,一起卖了吧!”   车轩瞠目结舌,半晌才转向陆长留,欲哭无泪道:“陆司狱,您不能就这么看着吧?侯爷可是为了您办案子啊!”   这么一说,陆长留着实不好意思,但他的俸禄距离五千两太远,若要支援白璧成,就要问陆峭要钱。只是陆长留立志不靠老爹,平日里一心破案吃穿从简,因此开销管够,从不跟家里要钱,这一时张了口,准保要吓坏陆峭,以为他在黔州出了什么事。   陆长留正在犹豫,却听白璧成嗤笑一声。   “谁说我为了长留?我分明是为了嘉南郡主。”他冲着车轩点一点手指头,“你不是盼着我给嘉南破案吗?怎么我认真上了心,你又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   车轩愣住,一时眨了眨眼睛:“侯爷是为了嘉南郡主?”   “言年与芥子局的联系乃是此案的关键,别说五千两银子,只要能博郡主安心,就算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又如何?”   “侯爷,就是一万五千两银子。”陆长留小声提醒,“您约定了芥子局的两个位子,是一万两;又答应赠送舒泽案一次,又是五千两;加起来,一共是一万五千两。”   车轩觉得天都塌了。 第59章 且打秋风   空离琴室坐落在城南良人巷,比起繁华热闹的春风街,这一带冷清幽僻。琴室门面宽敞,一排石级上去,是两扇黑漆木门,门边的墙壁上挂着黑底描绿漆的招牌,题着四个小篆字:空离琴室。   看上去倒还雅致,含山想,只不知生意如何。   楚行舟上前扣了扣门环,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童子的脑袋,问:“你们找谁。”   “烦你通报一声,楚行舟求见虞琴师。”   童子的大眼睛咕噜一转:“见虞琴师要约的,不是想见就见的。”   “他不见别人,必定肯见我。”楚行舟微笑道,“你只管去通报好了。”   童子将信将疑,还是去通报了。不一会儿,黑漆门哗地大开,虞温亲自迎了出来,他只当是楚行舟自己过来,不料抬眼便看见含山,大惊之下行礼道:“在山庄时就觉得姑娘十分相像,不料竟是真的……”   楚行舟抬手打断他,道:“进去再讲。”   虞温连忙迎客进门,琴室小院十分雅致,一条鹅卵细石的小径蜿蜒向前,绕过照壁之后,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但见一株古柏姿态奇特,树下抬着桐木高台,上面设有几案,一架古琴摆在几上,配着两个墨蓝软绸蒲团。   “你平日在此奏琴吗?”含山好奇。   “不,小的在此教琴,”虞温道,“来学琴的大多是千金闺阁,关上门共处一室多有不便,在这里倒是敞亮大方。”   “这是个好法子,”楚行舟同意,“省却不少麻烦。”   “这些年师兄四处游历,得空见小弟一次,总要叮嘱低调行事,小弟都记在心里。”虞温笑道,“每日里盘算的,也是如何不惹是非,只想着低调苟活罢了。”   “那么小心还被卷进妙景山庄的案子。”含山闻言笑道,“可见四位师兄处处拔尖,想低调也难。”   “小的当不起姑娘一声师兄,”虞温忙道,“若非姑娘和侯爷出手相助,不敢想那晚上的事会闹成什么样。”   三人说着话进了屋,虞温吩咐童子奉茶待客,自己关妥了门,向着含山纳头便拜。含山待要避让,楚行舟却道:“姑娘何等身份,受他一礼也是应该。”   含山只得受了大礼,却讪讪道:“也许你们不信,我长到这么大,并没有受过大礼,愿意对我行礼的,也只有你们两个加上邱意浓。”   她际遇若何,楚行舟和虞温大多有数,但听她这样说出来,楚行舟仍旧不忿道:“姑娘放心,如今你带着九莲珠与我们会合,只消找到师尊,过去的不如意便可抛之脑后,日后想做什么事都能做成。”   这话含山只当作安慰,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他提起冷三秋,便说道:“邱意浓在南谯给了我一只思木盒子,据说你们二人也各有一只,如今只要再找到剑影就能凑齐四只盒子。虞师兄,我们来找你商议,如何能得到剑影的下落?”   “剑影就在黔州,我们还时常小聚,”虞温道,“他改了名字,现在叫做黄芮以。”   “黄芮以?近些年炙手可热的书法散仙?”楚行舟很意外。   “正是,”虞温笑道,“刀光的刀是庖丁之刀,剑影的剑是刻字之剑,他在书法上向来有造诣,当个名家大师也不算什么。”   “我只知他喜欢摆弄刻字,却不知他成了写字的大师。”楚行舟摇头笑道,“他在黔州也好,你约他明日在此相见,我们把盒子都带来,打开了就能找到师尊的下落。”   “说到冷师伯,我有一事想问问清楚,”含山道,“我娘是不是有一笔钱存在冷师伯那里?”   听了这个话,楚行舟和虞温相视一笑。   “白侯用这话问我,我只当是姑娘编出来哄他的,不料姑娘真作此想。”楚行舟道,“认真讲来,这话也没错,你娘亲的确有一笔钱存在师尊那里,是很大一笔。”   “很大一笔是多少?”   “姑娘应该听过秦家的传闻,说老王爷被康王三言两语骗进京城,人是去了,但满副身家都没带去,他留下的宝藏可以填满一座山腹。”   “我当然听过,可这是传闻啊。”含山浑然不信,“哪有一整座山那么多的财宝?秦家再厉害,又如何能有这么多钱财?”   “这是真的,秦家当年已占下黔州以南的五个州,与朝廷遥相对抗,若不是老王爷受康王蛊惑被招安,如今哪有坐在京城里的狗皇帝!”   楚行舟这一声骂,倒叫含山心里跳了跳。   “老王爷进京之后,我师尊之所藏了起来,就因为只有他知道那座山在哪里。”虞温接上话道,“师尊不相信狗皇帝,替老王爷留了这条后路,他闭关前留下话,除非你娘亲或者你带着九莲珠找到黔州,否则他不会出关。”   塞满一整座山的财宝?   含山觉得脚底下发飘,仿佛这是个太离谱的故事,离谱到她在睁着眼睛做梦,在飘飘然的奇怪情绪里,她忽然想起白璧成说过,作为信物的九莲珠都值几万两银子,怎么可能信物所指的存银只有一万两。   他猜到了一点,含山想,但没猜准。   ******   回到侯府,含山跳下车时脚下发软,差些绊了一跤。   “姑娘小心!”   楚行舟和来欢同时发一声喊,面对他们的紧张,含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尊贵”,毕竟她拥有一整座山的财宝。   那座山在哪里?有多大?她眼前没来由地冒出金光来,连带着整个侯府都金光闪闪。   含山就这样做着梦似的往十景堂去,刚过了游廊转进三进园子,便瞧见车轩坐在汉白玉影壁前叹气。含山愣了愣,不由上前唤道:“车管家,刚下了雨石头都是湿的,您怎么坐在这啊?”   车轩抬起苦透了的一张脸:“这影壁快要被侯爷挪出去卖了,咱舍不得,再看它两眼。”   “什么?”含山没理解,“好好地把它卖了做什么?侯爷不喜欢这个款式?”   “并非不喜欢,侯爷是为了查案子把家底都掏光了,着实没钱了才要卖了它!”车轩隐隐带上哭腔,“姑娘是不知道,侯爷今天去吉祥赌坊约了一个赌局,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   要放在今天之前,一万五千两银子对含山来说是天价,但得知娘亲留下一~座~山~的财宝之后,这个数字就没啥了不起了。是以她并不慌张,反而沉着问道:“什么就花了一万多两?车管家你慢慢说来,别叫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车轩长叹一声,把白璧成去吉祥赌坊约局和赏赐舒泽安的首尾说了,末了心痛道:“侯爷待郡主也太诚心了!为了破案博她一笑,竟要卖掉这扇影壁!”   含山可算有钱了,又被楚行舟提醒“身份尊贵”,恍惚间明白自己“想要的都能拥有”,曾经觉得是高攀是做梦的,现在不觉得了,现在觉得手到擒来。是以听车轩说到“侯爷为博郡主一笑”,含山心里便像被戳进一根鱼刺似的,疼也没多疼,但就是不舒服。   “那可不是你撺掇的?”她不高兴,“若不是你想的馊主意要撮合侯爷和郡主,他怎会卖石头卖树的讨人欢心?”   “咦,你如何怪起我来了?”车轩奇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侯爷!这满朝勋贵里,只有我们侯爷没倚仗没护佑,以后有了世子也不知能不能承袭爵位!能和裕王结上亲,那才算是保住了百年基业!”   “又要倚仗又要护佑,那不得出点血!你就好好地抱着这影壁哭吧,也看不着两天了!”   含山捡能气死他的说罢,哼一声便走了。车轩气懵当场,好半天才咬牙道:“这丫头,一会儿狗脸一会儿猫脸的!你别是还惦记侯爷罢!”   短暂的同盟已然失败,含山气哼哼跨进十景堂,满脑子里都是那一万五千两。说来也奇怪,白翅子大鹦鹉仿佛知道她有钱了,见了她也不浑叫了,乖乖地缩在架子上假装睡觉,含山照例瞪它一眼,打帘子进了正堂。   十景堂的正屋与别个不同,竹帘后的正厅是待客的,向来空置,要沿着右手一条搁满盆景的走廊往里去,走过三两间屋子的窗棂,再从顶头的门进去,那里头打通了的敞亮所在,才是白璧成日常起居之处。   含山刚走到窗下,却听着白璧成在里头吩咐来登。   “南谯县的紫老板送了一笼鸽子,叫你们仔细养着的,可还在吗?”   “侯爷放心,鸽子个个油光水滑,隔三五天便放出去练习飞行,个个都养得好呢。”   “好,你去捉两只健壮不迷路的来,我要给紫老板递封信。”   侯爷什么事要找紫老板?含山暗想,是了!找他要钱!   一想到钱,那句“为博郡主一笑”便涌了上来,激得含山冷笑连连,几步便跨进屋去。来登退下之后,白璧成刚走到书桌前,抬眼含山进来了,不由道:“你回来啦,帖子可送给郡主了?虞温可请来了?”   “都办妥了。”含山不冷不热地说。   “那么你来研一池墨,”白璧成挑了张湖宣用镇纸压好,“我要给紫仲俊写封信。”   回到侯府之后,白璧成总要写些拜帖书信,却从未叫含山研过墨。这下好了,为了替郡主破案,搭银子搭人也就罢了,还要把含山搭成伺候笔墨的丫鬟?   “我不会研墨,”含山老实不客气,“我只会扎针。”   白璧成这才抬眸看看她。   “上哪碰了壁,吃了一肚子的火气?”他问。   “碰壁并没有,只是听说了一桩奇事。”含山酸溜溜道,“听说侯爷要卖了府上的花树和影壁,去给郡主办案子?”   “呵呵,这又是车轩嘴快!我虽不富裕,筹措一两万银子的事,也不必弄到发卖府第,不过说着玩罢了。”白璧成自己研了些墨来,气定神闲将笔舔一舔,开始写信。   “不肯发卖府第,就去找紫仲俊要钱?”含山讥讽,“我只当侯爷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不料也找商人打秋风!”   “不必戴高帽子,我可不是什么奇男子,”白璧成道,“手头紧借些钱使使罢,何必瞧不起商人。”   “可您借的钱是去赌!十赌九输啊侯爷!”含山力劝,“您把钱输了,谁替你还钱?若是还不上,算不算变相向紫仲俊收取贿赂?”   “等我破了案,自然有人替我还钱。”白璧成悠闲道,“一万五千两银子,又算什么呢。”   含山愣了愣,然而转念一想,忽然又明白了。   “等你破了案,叫嘉南郡主安了心,说不定你们的婚事便能成了!”含山咬牙道,“到了那时候,自然有裕王替你还钱!侯爷是不是这样打算的?”   白璧成抬起眼睛,望着她蜜蜜一笑,并不说话。他这般修眉俊目喜上眉梢,却是含山头回见到,这感觉仿佛被凌空塞了只青梅在嘴里,差些没把她酸死。   她再站不住,车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不服气,滋拉又转了回来,大声说:“这银子不必指着嘉南郡主了,我替你出了!”   “你替我出?”白璧成失笑,“你哪有这么多银子?”   “等我逗齐了四只思木盒子,就能拿到银子了!”含山夸耀,“告诉你罢,剑影我已经找到了,就是书法散仙黄芮以!”   一听剑影就是黄芮以,白璧成倒把借银子的事忘到脑后,他搁了笔急步走到含山面前,直盯着她问:“你说黄芮以就是剑影?若我想见一见他,你可能安排?”   含山当然能安排,虞温约了黄芮以明日琴室相会,她只消带着白璧成过去就行了。然而眼看着白璧成如此急切,想到他努力破案只为博取嘉南欢心,含山偏不想叫他如愿。   “见黄芮以可不容易。”她板起脸说。   “为何不容易?他是不在黔州呢,还是……”   白璧成还未问完,忽听着外头风十里低喝道:“什么人!” 第50章 冷巷蹄声   忙乱了整个下午,再长的天也撑不住,要沉沉地坠入夜色。窗外黑了下来,传来风十里的低喝:“什么人!”   “老风,是我!”陆长留呵呵笑道,“车管家都不拦我了,你还要拦着我见侯爷吗?”   白璧成在屋里听见,便扬声道:“让长留进来吧。”   风十里自然无话,忽地又翻回屋顶去了,伴着一阵脚步声响,陆长留直跨了进来,拱手一礼道:“见过侯爷。”   “与你分开并没多久,这怎么又来了?”   “您说这五起案子的现场总要去看看。”陆长留热情饱满,“不如我们这时候出去,去兰香阁、王府后巷等处瞧一瞧?”   此人虽没有刑狱天赋,却实在有破案痴情,如此不知疲累,简直叫人哭笑不得。含山此时平等地看不上喜欢破案的人,便说:“陆司狱真刻苦到感天动地,但你自己辛苦便罢,侯爷晚饭还没吃,又要被你拉出去!”   “侯爷没吃晚饭吗?那么我们第一站便去兰香阁!都说兰香阁小菜精致,因它是间妓馆,是以我从没去过。我今日斗胆做东,请侯爷去坐坐可好?”   破案子总要检视发现尸体的地方,白璧成本打算明日约了陆长留同去,既然他今晚赶来相邀,不如顺水推舟去一趟。   “既是这样,那么叫车轩套车便是。”   白璧成吩咐一声,自顾进内室换了衣裳,出来见含山仍旧气鼓鼓的,不由道:“你同我们一起去吧?”   “兰香阁是妓馆,我一个女子如何能去?”含山没好气问。   “你可以穿男装啊,”陆长留笑道,“我记得松林坡第一次见你,你就是穿件男子袍衫。”   “我做什么换男装去?”含山哼一声,“我就穿这条裙子,给我进便进,不给我进那就算了!”   她说罢了,昂首挺胸率先出门,留着两个男人在屋里。陆长留不解:“含山今天怎么了,仿佛吃了火药。”白璧成拿不准她的气恼与自己有没有关系,只摇头说不知道。   三人出了侯府,坐着马车到了兰香阁,这一条街家家户户挂着单盏红灯笼,全都是做生意的,妓馆比不得青楼规模大,一户最多养着三五个妓人,琴棋书画,插花烹茶,吟诗作赋,各类花样没有不精通的,开价也比青楼更高。   这条热闹的街上,唯独兰香阁的灯笼没有点亮,仍旧套着墨蓝色的布罩。   “瞧我这心思,就没能转一转!”陆长留自责,“潘妈妈丢了性命,兰香阁如何有闲情做生意?”   “也不怪你,我也没想到。”白璧成宽慰道,“这样也好,你去敲门亮明身份,直说是来查案子的。”   陆长留依言上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两扇门才吱呀开了,出来一个穿牙白衣裙的清秀女子,她行了一礼,款声道:“这位客官,我家里有白事,这几日不方便待客。”   陆长留将府衙的腰牌递与她看:“在下黔州府的司狱,是为了潘妈妈的案子来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微惊:“小女子桔芳,不知是大人前来,恕罪恕罪,大人里面请罢。”   陆长留点一点头,跟着她跨进院去,他头回逛妓馆,但见小院收拾得整齐风雅,院中搁着木制的灯架,小路弯曲通向待客的正厅。   因为关了生意,正厅黑沉沉的,桔芳要领着往她屋里去,白璧成却道:“我们想看看发现潘妈妈的地方,就不进屋了。”桔芳微叹一声,找了支灯笼出来,引路走到后院墙根底下,指着一片被压倒的花丛:“就是这里。”   “她们是第二天早上发现尸体的,”陆长留道,“当晚后院的门闩着,并没有打开。”   白璧成闻言抬眸,看了看并不高的墙头,看来尸体是从墙上推进来的。   “当晚有客人留宿在此吗?”他问道。   “有的,我和妹妹桔芒都有客人在,来的两人也是熟人,因此四人一同饮酒到深夜,却没听见后院有动静。”桔芳道。   “大概到什么时辰?”白璧成追问。   “应该是子时前后,”桔芳回忆道,“我出去添酒时,听见后巷子打更声。”   这么说来,凶手把潘妈妈的尸体投过墙头,应该是在子时过后。白璧成接过灯笼,举着走进花丛,蹲下细细察看,果如陆长留所说,现场十分干净,没有大片血迹渗入泥土,只有几茎花草被压翻过去,惨兮兮趴在那里。   白璧成待要起身,然而灯笼微微晃动,泥土仿佛闪过一道金光,他立即又蹲下去,细细查找之后,在一片叶子底下找到一枚折断的长指甲,那指甲涂得鲜红,上面用金线绘了一朵火焰,又用金泥填实,因而沉重闪耀。   “这是潘妈妈的指甲吗?”白璧成问。   桔芳凑上来瞧瞧,立即道:“正是的,这是锦铃教她做的金焰赤甲。这指甲虽好看,一来用金线金泥太过奢靡,二来太重了容易折断,因此我们都不肯做的。”   “这位叫锦铃的姑娘可在?”陆长留忙问。   “这……,”桔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她死了。”   “死了?”含山奇道,“是潘妈妈害死的吗?”   “那……,那也不是……”   桔芳刚支吾到这里,便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姐姐何必替老虔婆隐瞒,分明就是她害死了锦铃,你为何不说实话!”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弯曲小径上走来一个姑娘,也穿着一身白衣,却又与桔芳迥然不同,带着几分爽朗气质。   “这是我妹妹桔芒,”桔芳尴尬道,“她年纪小,说话不算数的。”   “谁说我年纪小不作数?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桔芒不服气,“锦铃姐姐是两年前到我们这儿的,也是老虔婆花钱买来的人,长得水葱似的,来了便巴结讨好,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又使出浑身解数教我们化妆梳头弄指甲,结果怎样,还不是被逼死了!”   “那也不算是妈妈逼的,是她自己想不开,”桔芳叹道,“她做那么多,只想卖艺不卖身,可我们这样的地方,潘妈妈花钱买她是做什么的?哪能都由着她去。”   “姑娘家谁愿意卖身?她想不通可不是应该的?老虔婆却那样阴毒,将她衣裳剥光绑在院子里,让进来出去的客人都看见她!锦铃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表面是答应接客,谁知放下来便一剪刀扎透了脖子,死了!”   桔芒说到这里,将两手一摊冷笑道:“我只恨没她那样的志气,也该一剪刀扎透了脖子,总好过被那老虔婆摆布!”   她刚说到这里,桔芳便冲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州府里的大人在此,你可少说两句罢!”   白璧成这时候却问:“敢问一句,那位锦铃姑娘可是姓胡?”   “卖到这条巷子的姑娘都没有姓,只有名字,”桔芳道,“莫说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连妈妈也不知她姓什么。”   “那么锦铃这个名字,是潘妈妈后来取的吗?”   “这是她本来的名字,”桔芒又插口道,“原本接了客,老虔婆要给她改个名字叫桔蓉,谁知她死了,便没有改名。”   白璧成点了点头,走去打开后门,外头是一条冷巷,黑漆漆的不见人影,长长的也不知通向哪里。   “姐姐没听到,我却听到了,”桔芒在白璧成身后道,“那晚上后巷有马蹄声,像是走过一辆马车。”   “这巷子走马车也是寻常,”桔芳解释道,“两季送炭送冰、每日送酒送菜,还有胭脂水粉布料首饰茶叶糕点,甚至收去的泔水夜香,都是从后巷马车传递的。”   “可是三更半夜走马车却不正常,”桔芒不赞同,“那晚上我被灌多了酒,四更过后胃里烧得睡不着,只想喝一口冰凉的水,因此到井边摇水喝,正听见外头有马蹄车,哒哒哒的。”   “那车子是直接走过去了,还是在门口停下了?”白璧成问。   “那我不知道,”桔芒摇头,“我喝了水便回去睡了,只听见马蹄声远远地过来,并没在意它停在哪里。”   含山环顾四周:“这院子里只有你们姐妹吗?”   “老虔婆没死时并不是的,做饭的婆子,照管茶水的丫头,还有做粗活的龟公,但他们伺候到亥时正刻就回去了,后半夜这院子只有老虔婆和我姐妹二人。”   “那晚来了客人,潘妈妈不在家里应酬,却跑了出去,她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陆长留问。   “要她应酬什么?客人是来找姐姐与我的,有时还嫌弃她在呢。”桔芒不屑道,“她把客人迎进门,再交代几句茶水饭食,乐得躲出去赌钱。”   又是一个好赌的!   “潘妈妈喜欢去哪里赌钱?”陆长留忙问。   “只要有赌的地方,她都爱去!只不过她常在我们面前夸一个赌坊老板,好像是……,姐姐,那老板姓什么的?”   “姓郑,吉祥赌坊的老板。”桔芳接上话道,“妈妈说他又大方又和气,吉祥赌坊待客也好,若不是太贵了,她恨不能次次都去呢。”   “那你们可听说过吉祥赌坊的芥子局?或者,有没有听潘妈妈说过要去芥子局?”   “没听过。”桔芳桔芒双双摇头。   白璧成这才道了叨扰,带着陆长留和含山告辞出来。他们向马车走去时,陆长留道:“侯爷,这五个人里有四个爱赌的,只有那个书生袁江望还未可知。”   “那就先去问问客栈老板。”白璧成道,“叫什么客栈的?”   ******   清风客栈坐落在州学附近,附近都是各类名号清雅的客栈,这些店住的大多是读书人,他们既没有入州学的资格,也没有家世或钱财可以捐入州学,便只能找个客栈落脚,每月交纳几十贯的“听诵”,白天入州学听讲,晚上回客栈睡觉。   为学子特设的客栈也谈不上豪华舒适,只要干净方便就行了,因而清风客栈与其他客栈一样,房间分单间、三人间和统间,厨房提供一日三餐,伙食清淡能吃饱。   客栈老板姓宋,为人热情健谈,听说陆长留是州府的司狱,慌忙将他们迎进茶室,又亲自烹茶相待,等第一轮茶水送上,宋老板便打开了话匣子。   “说到袁江望,那实在是可惜了,此人文章也做得,韬略也懂得,只等着入试的机会!听州学里的仆役讲,讲书的学录大人十分看好他,说他来日必能高中!”   “他既这样有才,为何不能进州学做学生?要做听诵生?”陆长留不解。   “听说上次是生病误考,等今年考罢,那就能堂而皇之搬进州学了!”宋老板叹道,“谁能想到!还没等开考呢,他就丢了性命!”   “袁江望可与什么人结怨?”   “他这人有些傲气,素日瞧不起人,也不愿与人交往,只是埋头读书,而且又住着单间,实在没听说与人有仇啊。”   “我瞧您这牌子上挂的,单间每月要八两银子,”白璧成指了墙壁道,“袁江望若有这个钱,何不加些捐个州学例生?总比听诵要好听些,也能吃住在州学里。”   “他哪里有钱!他住那个单间,是我压宝在他身上送与他住的!”宋老板诉苦,“我想他日后求取了功名,混上个一官半职的,与我也算识于微时!总之单间难租,不如做个人情让他安心读书罢了,结果……,唉!”   “时运不济,那也是没办法。”陆长留安慰一句,又问,“那么袁江望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赌钱?”   “没有!这孩子不赌不嫖,着实是个君子!但就是……”   眼见宋老板把话缩了回去,陆长留赶忙抓住了:“但就是什么?宋老板,您知道什么可一定要说出来啊!”   “但就是招桃花!”宋老板将手指头在桌上扣了扣,“举凡见过他的女孩子,个个都有些神魂颠倒的!” 第51章 娇黄丝穗   “见了袁江望就能神魂颠倒?”含山不信,“这哪里是读书人,这比会迷魂法的巫师还厉害些!”   宋老板瞧瞧含山:“小姑娘别不信,如今袁江望没了,我也不好叫他出来证明!但这条街上但凭你们打听去,十户里头倒有八户的闺女喜欢他呢!”   “那他可有喜欢的人?”白璧成却问。   “这么一说是有的。”宋老板道,“向前头走两步有个卖鞋子的盛记,他家的女儿时常与袁江望来往。是了!就是前一段时日,老盛还来问过我,说袁江望准定能考中是不是真的,还问我为什么肯将单间给袁江望住!”   “他是来打听未来女婿的?”陆长留笑问。   “我原先也这样想,可这一问过去没几天,听说盛家丫头同别人定亲了!那几天袁江望的确心情不好,还同我打听,问嫁女儿收的礼金大约多少银子。”   “他想拿出礼金,让盛姑娘退了亲等着他吗?”含山问。   “应该有这个意思,但他没明说,也不好确定。”宋老板道,“具体是什么情形,还要问盛记。”   他谨慎不乱下结论,倒显得说出来的话很有可信度。陆长留道了谢,却又说:“宋老板,我们想到袁江望出事的那株树下瞧瞧,您可能带路?”   “当然可以。”   宋老板拿过一只灯笼,逗亮了拎在手里。他们正要踏出茶室,白璧成却看见墙角搁着一只木架,上面放着不少圆滚滚的石头,它们有大有小,没什么造型,颜色也不起眼,却被宝贝似的放着。   白璧成心念微动,想到吉祥赌坊二楼摆放的石头。   宋老板领着白璧成一行人往院子里走去,边走边说:“可怜见的,幸亏我好心送个单间给他住,因而袁生住在单独跨院,他死在里面只管封住跨院就是,否则整间生意都要关张!”   跨院就在正厅左手,离他们坐谈的茶室很近,院子极小,墙边乱糟糟种着些树木花草,对着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楼下也有四五屋子。   “若是人多时,便将这些屋子都收拾出来,做单间也好,做统铺也好。平日里人少,只开着楼下两间屋,作为单间来用。”   宋老板介绍,又指着院角一株树:“袁江望就是吊死在这里。”   白璧成放眼看去,那棵树紧贴在院角,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他晃亮火折子走去看看,这几日又是下雨又是刮风的,该有的痕迹也都冲刷掉了。   “当时这里有脚印,我们也拓了下来。”陆长留道,“穿的是寻常的布鞋,外头店里都能买到,鞋底磨损较重,花纹都磨得看不见了,除此没什么特别。”   白璧成点了点头,又将火折子四下细细照看,忽然看见树边的土里翻出一缕娇黄的颜色。他蹲下伸手去拔,不料拔出一条淡黄色的穗子来。   “这东西像是坠在腰牌底下的。”含山凑上来,“妙景山庄里看到的雪夜盟腰牌,也系着这个东西。”   “又和雪夜盟有关?”陆长留睁大眼睛,“你可别吓我!”   “含山只说是腰牌坠的丝绦相像,并没说是雪夜盟的腰牌,”白璧成嗔道,“瞧瞧你的州府腰牌,是不是也挂着条穗子!”   陆长留立时摘下腰牌来,牵着穗子比过了,笑道:“都是穗子,却很不一样!”   “丢在这树底下,看着又挺新的,很可能与袁江望有关。”含山道,“为何官府来看现场时没发现?”   “它被埋在土里,”白璧成掏出绢帕裹上穗子,道,“今天下了一场大雨,把覆在上面的浮土冲跑了,反倒显出它来。”   “说明埋它的人很着急!”含山灵机一动,“只顾得上用浮土盖一盖,都没有埋实!”   “甚至没想过弯腰拾起它来,只想用土匆匆盖上了事。”   白璧成说着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土,却转身对宋老板道:“出事当晚,客栈有没有来过别的客人?”   “我们这里是客栈,来的自然都是客。”宋老板打个哈哈,“不过说到拜访喝茶的,当晚的确有一个,是吉祥赌坊的老板郑自在。”   又绕回吉祥赌坊了。   “郑老板是常来走动,还是特为什么事来的?”白璧成问。   “他是我的朋友,经常来客栈喝茶的。”宋老板道,“我们都喜欢赌石,城南瓦片村有一间玉石仓库,时常有开采出的好料子,我们就在那里结识的。”   “既然宋老板常去瓦片村,那么可认得一个姓祝的药材商人?”陆长留立即问道。   “那不认得。”宋老板摇摇头。   陆长留略略失望,白璧成却说:“我在茶室看见一些其貌不扬的石头,那就是你们玩的赌石吗?”   “是的,您别看外面灰扑扑的,切开来可是有美玉。”宋老板笑呵呵道,“若是切出一块好的,就能再买两三间客栈!”   这也是一种赌,只不过不在赌坊而已。   “袁江望也玩赌石吗?”白璧成又问。   “他不玩,他也不懂,去了就是纯被骗的。”宋老板道,“盛家那个丫头定亲之后,袁江望是找过我,让我带他去赌石,但我拒绝了,好好一块读书的料子,不能被我害了。”   “那么袁江望认得郑自在吗?”含山想起此事,“宋老板不带他赌,他会不会去郑自在的赌坊?”   “应该不会吧?我之前说了,袁江望很清高,州学里的人他且瞧不上,更何况是一个赌坊老板。”   “袁江望出事当晚,郑自在茶室待了多久?他同你聊了些什么,中间可曾离开过?”白璧成追问道。   “来的时间不长,就是说他看中了一块石头,约我去瓦片村替他掌眼,我们喝了三道茶他就告辞了,至于中间有否离开……”宋老板认真想了想,“他坐下来不久,提出过借用茅房,但很快就回来了。”   “会不会是他把袁江望挂在跨院的树上?”   “绝无可能!官府说袁江望是被勒死后送回来的,若是郑自在做的,他总要扛着尸体进来,可是他空着手来的,我可是亲眼所见!”   “他是走来的吗?”   “那倒不是,他坐马车来的。我们去瓦片村都会雇辆马车,一来城南足够远,二来万一看中了石头,抱着回来岂不累死?”   “你们都去哪里雇马车?”   “运高车马行,就在春风街隔壁的巷子里,还是郑自在介绍给我的,说那里的马车便宜又干净,车夫也靠谱。”   运高车行?刀五就是这间车行的。   五件看似毫不关联的案子,有了越来越多的联系点,离开清风客栈之后,陆长留高兴极了:“今晚出来的值得,发现了许多线索!咦,侯爷为何皱着眉头?”   “不是不够,是出乎意料。”白璧成喃喃道,“若袁江望也曾害过性命,这五件案子便能连接起来,但袁江望却是个正人君子,这算什么呢?”   “这……,正人君子不好吗?”陆长留问。   “正人君子虽然好,对破案却没有帮助。”   白璧成正说到这里,马车却慢慢停了,坐在车辕上的风十里半揭帘子道:“侯爷,州府衙门到了,可要在此放下陆司狱?”   他们跑了两个地方,已过了戌时,白璧成便道:“今天太晚了,长留还是早些歇息,另三个地方我们明日再去。”   陆长留虽有不舍,又怕打扰白璧成,便答应着跳下车去,脚刚着地便听着有人在身后唤道:“陆司狱,您怎么也才回来?卑职也刚到黔州!”   陆长留闻言回身,只见小吏魏真风尘仆仆走过来,见到他便将肩上的包袱丢在地上,叉着腰喘气道:“陆司狱,多谢你给个机会叫卑职跑了趟平州,可真是累啊!”   经过妙景山庄一案,陆长留对魏真有些好感,虽然他叫来傅柳只是误打误撞,但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福将”,总能不经意地成为破局关键。即便陆长留不喜欢魏真的随随便便,却还是问道:“你可打听出什么了?”   “当然打听到了!”魏真故意压低声音装神秘,“那个叫紫樱的私娼告诉我,祝正铎曾经买过一个侍妾,结果他的正室悍妒,把人给折磨死了!”   “什么!”陆长留睁大眼睛,“死掉的侍妾可是姓胡?”   “姓什么没人知道,但私娼记得那女子的名字,叫做江漓。”   陆长留呆了一呆,忽然翻身就跑,追着白璧成远去的车驾叫喊道:“侯爷等一等!侯爷!”   ******   十景堂内烛火通明,白璧成执笔在手,蹙眉站在大案边,陆长留与含山也面色凝重。   “若我没有猜错,这五人的死法与这几个女子的名字有关。”   白璧成说着,在纸上写四个名字:锦铃、江漓、秋烟、黑玉。   “兰香阁的潘妈妈死于胸口一刀,是从锦铃二字的金字边;药材商祝正铎死于水边,是从江漓二字的水字边;门客言年死于火烧,是从秋烟二字的火字边。”白璧成道,“但我苦思不得其解,黑玉这两个字,是从的什么边?”   “刀五是被活埋的,会不会和土有关?”含山问,“黑玉这两个字里都有土形。”   “是可以这样拆解,却有些牵强。”白璧成道,“若这五人的死法与我想得一致,是被人复仇所杀,那么这几个名字或许是这几个冤死女子的本名。”   “看来胡家的发卖名单至关重要。”陆长留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名单找来!”   “如果名单能佐证我的想法,袁江望手上应该有一条人命,那人的名字里应该含着木字边。”白璧成分析,“宋老板并不知此事,袁江望已经不能说话,或许知道真相的只有凶手了。”   “还有一事贯穿这五个人,那就是赌。”陆长留道,“侯爷,您说凶手会不会和吉祥赌坊有关?还有那个芥子局,我总觉得怪怪的!”   一听芥子局,含山又想起白璧成的一万五千两雪花银,她没什么好心情地提醒:“芥子局六人成局,这死的是五个人,那么第六个人呢?”   “含山说得有理,”白璧成道,“芥子局六人成局,而死者只有五人,说他们有关联有些勉强。”   “所以侯爷把芥子局退了罢,别把银子往水里扔了。”含山顺势道,“与其查芥子局,不如查查赌坊老板郑自在,至少在袁江望出事当晚,他去过清风客栈!”   白璧成只唔了一声,却向陆长留道:“时候不早了,你不如歇在府里,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城,去刀五埋尸的官道瞧瞧。”   陆长留在州府衙门是被“供起来”的,当然没人敢欺负他,但等闲也无人同他深交,他独自回去冷清极了,不如留在侯府热闹,听白璧成留他,自然高兴答应。   楚行舟送来三人的晚饭,顺带呈递那空明晚宴客的菜单,白璧成略看一看,说了声“可以”,便搁在一旁。含山好奇,也捡过来看看,末了皱眉问:“芙蓉玉露鸡和蜜汁桃花鸭我能看懂,但这道雪柳黄金缕是什么?”   楚行舟凑来看看:“小的听那师傅讲,这是银鱼炒蛋。”   “那这个多情春庭月呢?还有相思一夜梅花发呢?还有这个,琴瑟和鸣茶又是什么?”   “多情春庭月是糯米藕饼,相思一夜梅花发是红豆梅花糕,至于这琴瑟和鸣茶,那是红茶和菊花一起炮制的,既清火又醇厚,据说是桃源楼的招牌。”   “桃源楼惯会做表面文章。”含山将菜单搡给楚行舟,“郡主吃咱一顿饭,看见满桌是相思,鸡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鸭是甜蜜蜜带桃花的,糕饼茶水个个都是多情的,我若是郡主,没坐下来就要吓跑了!”   “有些道理!”白璧成认真起来,“叫那空把菜名换一换,朴素些就行了,别叫人看着笑话。”   楚行舟答应,捧着菜单下去了,含山仍旧不高兴,暗想:“一听说嘉南要被吓跑了,他立即就换菜单,真贴心啊!” 第52章 山林月边   三人刚吃罢饭,便听着院子里来欢说道:“小爷怎么这时候来了?您还没睡下呢?”   齐远山答应一声,问:“哥哥休息了吗?”   他这一声问罢,便见里头撤出饭桌子来,抬桌子的来登望着齐远山扬扬下巴:“小爷里面请,侯爷请您进呢。”   齐远山这才整整衣领,跨步进了正屋,他脚下放轻,溜烟似的沿长廊绕进来,却见白璧成坐在榻上吃茶,陆长留陪坐在下首,含山自在窗下捣腾白璧成的盆景。   “哥哥,”齐远山上前行了一礼,“这样晚了,您如何还没有歇息?听车管家说您下午又发了咳症,现下可好一些?”   “不过是淋了雨受了些凉气,不妨事。”   白璧成搁下茶盅,打量着他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如何也没有睡?明日还要去学堂,这样熬夜可不行。”   “我心里牵挂哥哥,因此过来看看。”齐远山笑着坐下,却问:“听说府里换了厨子?”   “是,新来的厨子是桃源楼的大厨,做点心的手艺极好,叫他多做些给你吃。”   “哦,我倒不拘吃什么。”齐远山又笑一笑,“只是……,之前的厨子哪里做得不好,为何要将他换了?”   白璧成眉尖微跳,暗想他一个孩子,为何总在意家务事?但他带兵多年,向来心事不放在脸上,貌似随意道:“也没什么做得不好,就是吃腻了他的手艺,想换个新厨。”   “齐小爷喜欢原先厨子的手艺?”陆长留道,“也许是吃惯了不觉得,换个人才知道厨艺有差别的。”   含山听见他们讨论厨艺,捏着小耙子回身问:“侯爷,之前的厨子在府几年了?”   “哟,如此一算我却没换过厨子,”白璧成想一想,“从我到黔州便是用他,用了六年。”   “是啊,哥哥六年都不曾换厨子,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好些事都变了。”齐远山道,“我以为厨子做了什么坏事,哥哥才换了他。”   “那倒没有,”白璧成道,“明晚上府里宴请嘉南郡主,还有许多贵客要来,你放了学便过十景堂来,带你见见客人。”   齐远山答应,又陪着说了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去了。这边车轩来报,说给陆长留安置的住处已经收拾好,白璧成便叫陆长留也去休息,这一通闹腾之后,看看时间已过子时了。   “侯爷这里没事,我也去睡了。”含山略行一礼,“跑了大半天,可把我累坏了。”   “你等一等。”白璧成却不放,“长留来之前我同你讲的事还没下落,我要见见黄芮以,你可能安排?”   “黄芮以的书苑就在黔州,来欢来登都知道在哪里,您想去只管套车去就是,何必要我安排?”   “那不一样!黄芮以是言年的师父,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那又怎样?”   “我要破言年的案子,自然有些细节问他,若是冒失登门,只怕他不待见,不肯同我讲实话呢!”   他不提这案子便罢,提了又勾起含山的余火来。   “张嘴言年案闭嘴言年案,这案子分明死了五个人,为何另四个不见您关心呐!”   白璧成被她怼得一愣:“这话从何说起?今晚我可是去了兰香阁和清风客栈?怎么又只关心言年了?”   含山自知无理,却又十分不忿,因此别过脸不说话。   “你今天是怎么了?”白璧成认真看看她,“从中午开始就不开心,怎么哄都哄不好似的。”   “侯爷何曾哄过我?说得好像我脾气大似的。”含山道,“而且,先发脾气的明明是侯爷,为了郡主就讨厌我!”   她说到“讨厌我”,忽然触动心思,想起这十多年被讨厌的生涯,里头的辛酸要讲也讲不出来,这委屈平常都叫她忘了,这时候却咕噜噜涌出来,以至于眼眶都红了。   自从含山到身边,她每天嬉笑怒骂爽快自在,白璧成从没见她泫然欲泣,这一下被她弄得心口发胀,只得叹道:“怎么是我为了郡主?分明是你要操心侯府主母,我不是已经听你的话,明晚设宴请她到府了?”   这话把含山噎得实实的,说来说去最烦的就是车轩,出的什么馊主意把她也绕进坑里!这时候要爬出来,还要白璧成搭她一把,可这一把必要白璧成主动伸手,含山可不能提要求!   她生生地把红眼眶憋回去,冷着声音道:“侯爷要为郡主破案,就要借我的面子让黄芮以说实话,可是这个意思?”   白璧成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既是如此,要我帮忙也不难,但侯爷要答应我一件事。”   “就算不要你帮忙,你有事要我做,能做到我会做的。”   “那不一样,这件事是侯爷欠我的,无论做到做不到,都要去做。”   白璧成微微沉吟,转而笑道:“你说,要我做什么事?”   “我现在还没想出来,等想出来再说。”含山道,“侯爷想见黄芮以,明日跟我去空离琴室就是,我已约了三位师兄明日相见,要逗齐了思木盒子打开。”   “等打开了思木盒子,得知你师伯隐身之处,你就要离开黔州了?”白璧成问。   “那是当然,”含山低低道,“谁还能一辈子待在侯府里?”   她这一句话,说得白璧成难受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搬走了,空得让人坐立不安。他想说点什么,又拿不准含山的态度,毕竟今天她还在努力撮合嘉南。   找什么借口留她呢?或许毒性未解,他每日还需十六针压制毒性是最好的理由,但不知为什么,白璧成不愿提这个。   “也好,总比寄人篱下好。”白璧成笑一笑,“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早点休息。”   含山等他出言相留,哪怕为了施针救命也该开口,可白璧成偏就不提。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他真心想娶嘉南,毕竟,论家世、论相貌、论人品,嘉南都是百里挑一的。   “我还在替人打算,”她想,“我自己才是无依无靠的。”   她一时黯然,也不说话,转身便走了。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不可再闻,白璧成才向榻上坐了。他发了一会儿怔,拉起袖子,看着已经蔓延到小臂的疹子。   “皇帝要的是我的命,他不会给解药的。”白璧成想,“我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帮她找到冷三秋,让她日后有个指靠也就罢了。”   ******   这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后含山才睡着,早起眼皮子有些肿,含山郁闷至极,想着晚上宴请嘉南,偏偏这时候美貌受损。   她落落出门,见风十里叼了根草棍倚在廊下,见了她就说:“姑娘醒了?侯爷正等着姑娘用早饭呢。”   他哪里是等我用早饭?含山想,他是等着要见黄芮以呢。   人就是不能自己气自己,越气越是没好气,含山从不曾有过的起床气忽然就有了,于是板着脸越过风十里,直往正屋走去,弄得风十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白璧成等在屋里,见含山来了便说:“长留大清早来约我去官道,我想着要跟你去空离琴室,因此打发他先回衙门了。你也不必去凭他阁用早饭,我叫他们传来这里,在这吃就是。”   他越是殷勤,含山越是不高兴,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破案,而破案是为了让嘉南开心。一旦陷入这样的循环,白璧成就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在含山看来也是别有用心。   她没精神反驳,懒洋洋靠在圈椅里,没精打采说:“好。”   “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白璧成走过来,弯腰仔细瞧瞧她,他一靠近,身上那股雪松清冽的香气也逼了过来,含山忽然想起来,她还没管车轩要熏香呢。   “侯爷,你用什么香熏衣服?”她突然问。   白璧成在玉州领兵时,每日与兵士裹在一起,随便生堆火便能一起吃肉喝酒,晚上支了帐篷倒头就睡,十几二十天不换衣裳都是常事,他哪里知道什么熏香?   含山瞧他发愣,便又说:“侯爷的衣裳可是车管家打理的?车管家看着土头土脑,选熏香却很厉害,这味道清雅脱俗,实在好闻。”   白璧成举起袖子来嗅一嗅:“好闻吗?我倒不觉得,也许时日久了,已经习惯这股味道了。”   他们正说着话,车轩带着楚行舟送早饭来,眼见含山窝在圈椅里,白璧成却站在她身边,立时便沉了脸道:“含山!瞧瞧你有没有规矩!哪有侯爷站着你坐着的!”   含山还没怎样,楚行舟却听不得这样的话。他瞅了车轩一眼,微笑道:“车管家,快入秋了燥得很,您要多喝水,免得肝火旺烧身。”   这阴阳怪气的两句,车轩竟没反应过来。见他张着嘴发愣,白璧成生怕他反应了过来,忙道:“车轩来得正好!我的衣服是用什么香熏的?在哪里买到的?”   “侯爷的衣裳都是用香炉子熏的,熏香用的是薄玉尘屑,这味道可不是寻常货,是一间极精致的制香店,叫做……,什么月什么边……”   车轩正在苦思冥想,送茶进来的来欢扑哧一笑:“车管家总记不住这四个字,那家店叫做山林月边,老板娘是羟邦人,叫做查苏。”   “羟邦人?”含山一惊,“为何在她那里买香?”   “羟邦最擅制香,往南走自然少见,但玉州通州一带有许多羟邦人的制香店。”白璧成并不当回事,“但车轩不懂制香,你是如何找到这间小店的?”   “不是小的找到,是小爷的功劳。”车轩道,“这老板娘的夫君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与小爷差不多岁数,又在一起读书,因此小爷替人拉些生意呢。”   “齐远山如何与羟邦商妇的儿子一起读书?”   含山不解,可她这一问,车轩却答不上,支吾半晌道:“伺候小爷上学的是来才,要么叫他来问问?”   “也不必叫来才,这事小的知道一些。”来欢却道,“小爷读书的博闻馆是州府为世家子弟所设,商妇查苏的儿子金少元并不能进去读书,他只是采买研墨的小厮。他家里寡母孤儿,许是小爷瞧他可怜,因此替他介绍了生意。”   白璧成听了惭愧,觉得关心齐远山不够,面上却道:“既是含山喜欢这款熏香,你们包一些送来就是。”   车轩答应,拭了拭额上冷汗,带着来欢退下去。他到了院子里,却扯住来欢道:“小猴崽子!什么查苏金少元的,你们都晓得,为何不通报给咱?”   “哎哟,您老只在意侯爷,哪里顾得上小爷?这些琐碎又何须您知道,我们晓得便罢了。”来欢笑道,“又不是真血亲,侯爷都不大管,您何必操心?”   车轩深以为然,他摸摸下巴道:“究竟还是含山讨厌,又撺掇侯爷搞什么熏香!这事咱也懒怠管,你们抓些香包送到西厢就是。”   这边白璧成与含山用罢早饭,拿了思木匣子叫上楚行舟,套家常车到了空离琴室。虞温等在门口,见白璧成来了连忙行礼:“虞温见过侯爷,妙景山庄一别后甚是想念,不料在此见到了。”   “晚上请你到府也是能见的,是我心急,跟着含山过来了。”白璧成笑道,“陶子贡不曾为难你吧?”   “陶大人虽不算和善,也没有为难在下,”虞温笑道,“多亏侯爷足智多谋,否则在下一个局外人,搞不好要被他们杀掉封口。”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当时情景实在凶险。白璧成安慰几句,几人穿过院子走到待客的正厅,那里头坐着一个人,见他们来了便起身走出来,抱一抱拳道:“不才黄芮以,恭候各位贵客。” 第53章 莲生九态   黄芮以的外貌配不上才名,他又瘦又小,还有些獐头鼠目,但他目光清澈,举止谈吐十分自信,很有几分风流才子的模样。   虞温昨日约见他时,已经讲了含山的景况,因而黄芮以见到含山还算平静,但见到跟着来的白璧成,倒让他吃惊。   “素闻清平侯昔日威名,昨日又听我师弟说了侯爷在妙景山庄力挽狂澜的风采,倒叫鄙人遥想了一夜,不料今日便有幸见到侯爷。”   黄芮以说一番客气话,白璧成也跟着谦虚一番,闲话说罢了,楚行舟方道:“今晚侯府请客,那师傅已经给我分派了任务,快些把盒子拿出来兑了,我还要赶回去炸鱼。”   他们四个人里,楚行舟是大弟子,黄芮以虽位列第二,但年岁最长,因此与楚行舟平分秋色,邱意浓排行第三,最小的师弟便是虞温。   此时听楚行舟要去炸鱼,黄芮以便笑道:“我们四个雅的雅,俗的俗,倒叫侯爷见笑了。”   “我却羡慕含山,四位师兄医是名医、厨是大厨,琴是一曲难求,书有散仙之名。”白璧成笑而奉承,“只是刚知道刀光剑影这一双名号时,我以为楚师傅和黄先生是习武之人。”   “哈哈,江湖抬爱,给乱取的诨号,哪敢与武者相比。”   黄芮以说得谦虚,实则眉花眼笑,开心得很。白璧成见他情绪外露,心里欢喜,暗想:“邱意浓嘴巴铁紧,虞温不敢乱说,楚行舟主意坚定,这三人都是打听不出真话的,这位书法散仙却不然,想来灌些迷汤就能打开话匣子。”   既是如此,不如先叫他们把盒子兑了,自己再找机会与黄芮以独自聊聊,那样才能问出含山的真实身份。   主意打定,白璧成便笑道:“含山时常念叨思木盒子,听得人十分好奇,今日终于聚齐四只盒子,我倒有些心急,不知盒子兑在一处可能打开?”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含山摘下带来的宝贝包袱,打开了拿出一只紫檀嵌螺钿风竹盒子,盒子虽不大,便做得十分精美,且不说里面装了什么,只这个盒子就能当个百十两。   含山拧动盒顶上的珍珠钮,盒子“啪”一声四散打开,露出一个扇形的黑色木盒,看上去其貌不扬,连打磨光滑很勉强,更别说髹漆嵌宝了。   “这盒子鄙人也有一只。”   黄芮以说着回身,打开带来的锦绣包袱,也拿出一只紫檀螺钿盒,只不过他的盒子上嵌着一株幽兰。盒子里依旧是扇形的黑疙瘩似的思木盒,拿出来与含山的拼在一处,倒成了个半圆。   “这两个盒子如何能连在一起?”含山奇道,“为何说四只盒子拼上了就能打开?”   白璧成听闻,拿起含山的盒子细看。这块黑疙瘩粗中有细,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处各有一道细痕,仿佛能够转动,但用手去扳,只能听见卡卡的声音,却扳不动。白璧成又检视一遍,见黑疙瘩顶上有一块地方格外光滑平整,和它周身疙里疙瘩的不一样,他顺手钦了钦,那块地方啪得陷下去,露出一个不规则的圆洞,紧接着,盒身有细痕的地方左右弹出有凹有凸的木片,两片小翅膀张在盒子两侧。   “原来机关在这里。”   黄芮以喃喃说道,按照白璧成的法子炮制,也打开了自己那只盒子的“翅膀”。   “这两处应当能接上。”   白璧成将两只盒子的一只“翅膀”凹凸相接,果然严丝合缝,连上了像条轨道似的。楚行舟和虞温见了,也拿出自己的盒子来,他俩外头的紫檀盒上钿花不同,楚行舟是老梅,虞温是霜菊,里头的思木黑疙瘩都一模一样,按下开关弹出“翅膀”,能与其他几只相接。   不一会儿,四只盒子便拼成了圆形,只是仍旧不能转动,不能打开。黄芮以用力扳了扳,楚行舟连忙拦住:“师尊说钥匙是含山的九莲珠,你硬来不行的。”   “那你说怎么弄?”黄芮以不服气地说,“当年师尊只见了你一个,诸多事情都只交代给你,那你说这盒子怎么打开?”   “师尊只说凑齐了就能打开,并没细说怎么打开。”楚行舟皱眉道,“也怪我,只顾着劝说师尊莫要归隐,忘了问仔细。”   他们讨论的功夫,白璧成已将思木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时候将手指捅进盒顶的圆洞试了试,沉吟道:“我瞧含山那串珠子并非个个滚圆,乃是莲花从含苞到盛开的步步之态,而这盒顶的洞口也不是规则的圆……”   “我知道了!”含山已然明白,“是将莲珠填进洞里,大小正好方能启动机关!”   “若是这样,就要将这串九莲珠剪开了。”虞温道,“好好的珠串弄得散了,倒有点可惜。”   一听虞温这样说,含山果然犹豫了,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事,就算能拿到一座山的财宝,她也不想换。   “这倒无妨,”楚行舟出言安慰,“等拿到盒子里的东西,再将其归位取出莲珠,重新穿上就是了。”   “肯定能取出来吗?”她眼巴巴问道。   楚行舟虽没把握,但他是一定要知道师父归隐之处的,他可不想一辈子只做厨子。一念及此,他便笑道:“姑娘放心,这四只盒子如此精巧贵重,当然要反复使用,不可能只用一次的。”   这理由略略说服了含山,她摘下腕上的九莲珠,又爱惜地抚挲了一下,这才递给楚行舟:“你们剪开吧,我可舍不得剪它。”   楚行舟接过九莲珠,只觉入手温润,九粒莲珠华光内蕴又姿态各异,的确令人爱不释手。他接过虞温递来的绣剪,小心剪断丝线,将九粒莲珠逐一摆在桌子正中,这才选取莲珠投进盒顶的机关里。   珠子投进去,若是不合适的,便在里面哐啷啷响,倒一倒便也出来了,试了两三次,忽然有一枚恰恰合度,丢进去便听咔得一声,再晃里面就没声音,算是卡死了。   楚行舟大喜,将余下的几枚再逐一试过,终于找到四粒合适了,最后一粒丢进去后,便听着盒子里卡卡一阵急响,四只盒子被上下两道细痕勒出的一段各自向右滑开,停留在“翅膀”连接成的轨道上。   这四只盒中盒却没有盖子,只敞口的,里面各躺着一片牛皮图纸。楚行舟欢呼一声,将四片图纸取出拼在一处,众人围拢去看,只见图上用朱砂勾出一座房子,房子边上标的地名是“神秀镇”。   “神秀镇在哪?”黄芮以瞋目,“天下之大,谁能知道这个小地方?”   “房子后面有座山,”虞温提醒,“会不会在这座山脚下。”   众人皆以为是,再看那座山,却标着两个字“含山”。   “含山?是我的名字?”含山忙问。   白璧成心里隐约的疑惑又坐实了三成,但其中的许多细节他又着实想不通,因而说道:“我初遇你时便说过,你的名字是一处地名,你忘了?”   “原来……,原来……”   含山不知说什么好,但她心下却想,难道娘亲留下的一座山的财宝就是在“含山”?所以她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包含深义?   “含山的所在之处大家都知道,”楚行舟道,“在平州。”   他说着转回身,撩袍子向白璧成跪倒,仰面道:“侯爷在上,承蒙您一路照料我家姑娘,请受小的一拜。”   他说罢就磕下头去,白璧成连忙来扶,然而黄芮以和虞温也跟着跪下拜了,白璧成也不知该拉扶哪一个,只得无奈道:“我有痼疾在身,多亏含山每日替我施针抵抗,分明是她救了我,哪里是我照料她呢?各位行如此大礼,叫我如何受得?”   楚行舟又一抱拳道:“侯爷救助之恩,来日必有厚报,明天我们就要带着含山往平州去找师父,伺候过今晚饮宴后,要暂别侯爷了。”   他这一说,白璧成和含山都愣了愣。   “明天就走?”含山脱口问,“会不会太急了?”   “我们几个与师尊分开那年,还没有姑娘,如今姑娘也有十七岁了,分别数十年,小的一天也等不了,想立即见到师父。”   楚行舟说着虎目含泪,将近二十年音信全无,他甚至不能肯定冷三秋是否仍在人世,如今知道他的下落,他实在是一天也等不了,要即日前往。   白璧成却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得知冷三秋下落之时,就是含山离开之日,虽然他心有不舍,却知道不能拦阻含山,毕竟遵从娘亲遗愿找到冷三秋,才是含山的本意。   “你说得不错,”他微笑道,“既是知道了师父的下落,当然应该前往。你们路上若有需要只管说出来,若是能帮上忙,我也好助一臂之力。”   含山还没能接受明天就要离开这件事,然而听白璧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允可了,她不由急道:“我若走了,你的咳喘症怎么办?没有我每晚给你施针,你兴许要咳一整夜才能缓解!”   “那也不必一整夜,我以前发作时几个时辰之后也能止住。”白璧成只能宽慰,“虽然难受些,但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她说着拉起白璧成的手臂,扯开他的袖子,看着又往上蔓延的小疹子说:“怎么就要不得命了?以前几个时辰能止住的,以后就不能了!没有我给你施针克制,没多久你就会咳到五脏俱碎才能算完,那可不就是要命的?”   “侯爷的病症如此严重?”虞温关切道,“在山庄时见过侯爷发作,看着的确痛苦非常,却不料这病凶险至此。”   “这……,”楚行舟为难道,“可我们总要找到师尊才是啊!”   他身为大师兄,一心要去找冷三秋,黄芮以和虞温都不便再说什么,白璧成怕含山为难,于是说:“如今已知冷师伯的下落,你们只管找去就是,大不了等那边的事处理妥当再回来,可好?”   他说着望望含山,低声劝道:“这一段时日,我捱一捱就是。”   “侯爷说得很是,只这一段时日。”楚行舟笑道,“姑娘若牵挂侯爷,找到冷师伯便回来就是,黔州去往含山并不远,若是顺利,一个月内便能回来。”   他说来说去只是要走,含山虽不悦,却也不便驳他,只是低头不语。白璧成望望门边的沙漏,打着圆场道:“时候不早了,楚师傅要回去炸鱼,长留也约了我出城,不如咱们就告辞吧。”   楚行舟并不知白璧成是中毒,他只当白璧成的咳症是寻常肺病,这病虽不好治,但也不会立即就死,等含山一个月又能如何?再说他们此去商议的是泼天的大事,总比白璧成的病重要,至于含山的不愿意,那不过是事发突然一时不能接受,缓一缓就行了。   这样一想,楚行舟便附和道:“侯爷说得对,小的真要回去炸鱼了,没时间耗在这里。”   白璧成见含山依旧闷闷不乐,便道:“既然虞琴师也要到府,不如请黄先生也过府一叙,如此咱们都走便是,让楚师傅自去炸鱼,你们也好劝劝含山。”   黄芮以打个哈哈,笑道:“能做侯爷的座上客,是鄙人的荣幸!楚师兄,虞师弟,咱们就同去清平侯府坐坐如何?”   当着大伙儿的面,含山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憋着一肚子的话。白璧成将思木盒子还原,又将投进去的莲珠倒出来,掏出手帕来裹好了,向含山笑道:“这珠子我替你找人穿妥了,再给你可好?”   含山闷闷不乐,只是点了点头。   楚行舟请大家移步出门,他们师兄弟三人走在前面,白璧成陪着含山走在后面,悄悄拉开一段距离,他才低声说:“你的手串有九粒莲珠,如今才用过四粒,尚有五粒未用。若我没猜错,就算找到了冷三秋,要拿到你娘亲存在他那里的钱,只怕还要用到后面五粒珠子。”   含山听了这话,抬起雾蒙蒙的眼睛道:“侯爷,您就没想一想,我娘亲要存着多少钱财,才值得这样的麻烦?”   “唔,你倒提醒了我,我的确没想那么多。”   以白璧成的机警,如何会“没想那么多”,他不过是哄含山开心些,可这话落在含山耳朵里,却叫她不大痛快。含山暗想:“裕王府死个门客他十万分的上心,我这里有一座山的财宝他却不肯多想一想,究竟我是比不上别人的。”   这一想,她也不说话了,脚下快着几步,甩开白璧成先走了。白璧成当然能跟上去,但他感觉到含山的不悦,反倒是慢了慢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琴室,楚行舟等人早已等在车边。   过府之后,楚行舟自去厨房忙碌,白璧成吩咐来登去请陆长留过来,却招待黄芮以和虞温在荣渊堂闲话。   一时送上茶水糕点,又谈讲些琴艺书法之事,正在融洽之时,陆长留却大踏步上堂来,见了虞温却笑道:“虞琴师,咱们又见面了,我只当晚上才能相见,不料早了几个时辰。”   虞温起身还礼,又向陆长留引见黄芮以。然而一听见黄芮以的名号,陆长留立即来了精神:“您是黄先生?你是不是有个徒弟乃是裕王门客,唤作言年的?” 第54章 事急心安   听陆长留提到言年,黄芮以倒叹了一声:“外头多有误会,都说言年是鄙人的徒弟,实则不然,他只是在鄙人的书苑修习。”   “这么说来,言年不算黄先生真正的徒弟?”白璧成问。   “自从离开师尊游荡江湖,鄙人只收过两个徒弟,仿佛师尊待我们四个那样,言年只是书苑学子,像他这般的每年总有三五十人。”   “那您对言年可有印象?”陆长留不死心追问道,“您也该知道他死于非命,这案子在我手上追查,少不得叨扰几句。”   “他虽不如带在身边的徒弟亲近,但鄙人也曾留心。言年字如其人,笔锋华丽却根基不稳,用笔轻灵但力道不足,他的字,看着是漂亮的,却没有风骨。”   黄芮以其貌不扬,喜欢用“散仙”自我标榜,加之为了银子也替赌坊题字也替青楼题字,陆长留因而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此时听他评判言年甚为准确,这又生出好感来。   “黄先生说得极准!确有传言讲他行止轻浮,不知您可知道类似的事情?”   “那倒没有,或许书苑学子太多,鄙人管不过来。”黄芮以捏一捏颌下细须,“言年在书苑修习半年,结束后鄙人赠与他一对空心印,一个上书‘事急’,一个上书‘心安’,便是希望警醒于他。现在看来,他是没听明白。”   “什么是空心印?”白璧成好奇地打听。   “凡到书苑修习者,离开时都能领到鄙人亲刻的空心印一对。”黄芮以说着,从腰里摸出一对小印章递上,“侯爷请看。”   这对小印是青田石印,半个指头大小,一个阳刻“欢颜”,一个阴刻“寂心”,印章屁股上钻有小洞,贯穿银链串着两个小印。   “这印章为何名为空心印?”白璧成仍是不解。黄芮以接过小印,提着银链子拉起印石尾部道:“这是印石铺子的花样,石头中空,可以放些熏香之类的,带在身上又可做香囊。”   “的确精巧。”白璧成不由夸赞。   “侯爷若喜欢,鄙人亦刻一对送与您赏玩。”黄芮以呵呵笑道,“非鄙人自夸,这石头虽不值钱,但刻上了黄某的字,也能当作收藏之用。”   含山坐在一侧,听他们拉扯着这些,心里却想着明天就要离开侯府。她不高兴再听这些絮叨,便起身走出荣渊堂,想随意走走散心,谁知刚出了荣渊堂,便见来欢领着人匆匆而来,见了含山便道:“含山姑娘,侯爷可在荣渊堂?紫老板从南谯派人送书信来,要急送侯爷呢。”   “侯爷在呢。”含山道,“你们进去罢。”   她说罢要走,那人却上前抱拳道:“这位就是含山姑娘?我家主人说,县上的邱神医有封信带给姑娘,让小的务必送到姑娘手上,在此遇见再好不过了。”   紫仲俊派人来送的肯定是银票,一万五千两银子呢,总不能叫鸽子带过来。但邱意浓为何有信给含山?她略生疑惑,接过信道了谢,目送他们匆匆而去后,自己拿了信边走边看。   邱意浓在信里讲,紫仲俊要遣人到黔州送信,因而托牢头问他有什么话要带,邱意浓左右无事,便写一封问含山日安,又说自己在南谯很好,一面坐监一面接诊,日子并不难熬,最后说若是四只盒子凑齐,请含山通知他一下,让他得知师父的下落。   这么些话说罢,最后写着一段---另,在下翻到有关乌蔓藤的笔记,此物生于平州含山,须当地人方知其效,亦须每日浸染方能激发毒性,偶尔碰触并不能中毒。浸染之法除服食外,亦有淬出毒液磨制成粉,加入香粉、口脂、熏香等物之中,中毒者每日接触,长此以往毒性沉淀加剧。若侯爷的毒疹仍有蔓延之态,务必小心日常用物,切记,切记!   读到最后一段时,含山刚好走进十景堂,她不由停下脚步,暗想:“他入京看病来回总有半年,这半年吃住都在外面,并不曾接触府里饮食,回来不久便换了厨子,再加上十六针压制毒性,论理毒疹不该蔓延,可他的毒疹分明在往上涨,难道乌蔓藤之毒并不在饮食之中?”   排除饮食,她转而想到白璧成熏衣裳的“薄玉尘屑”。自从得知这款香出自羟邦商妇之手,含山总觉得膈应,别人就罢了,羟邦最恨最怕的人就是白璧成,说不准是他们下的手!   一念及此,她转身就要往荣渊堂去,然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心想:“若坐实熏香有鬼,只处置制香店很容易,但熏香是齐远山牵线进入侯府的,此事究竟只是羟邦商妇所为,还是与齐远山有关?”   白璧成挂印卸甲,独自到了黔州,六年间既不看望兄嫂,也不肯见傅柳等一干下属,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却还要将齐远山带在身边,含山忽然意识到,齐远山在白璧成心里地位不同。   但这人是何来历,含山并没有认真打探过,他是否与白璧成中毒有关,含山也不能确信,若是贸然说去,白璧成未必肯信。再者,若齐远山并非无辜,他必然要设法洗脱,到时自己并没有实在的证据,很容易便叫他钻空子。   洪大爹说过,要么不与人冲突,若起冲突便要绝对制胜。   含山打定主意,转回住处拿出车轩着人送来的“薄玉尘屑”,又匆匆写就书信,请邱意浓查明熏香里是否含有乌蔓藤。   诸事齐备后,她寻思传书递信的跑腿都在门房用茶用饭,便急赶着过去,果然半路上遇见来欢领着那人过来。含山忙迎了上去,递上信笑道:“这位小哥,我这里有封给邱神医的回信,请你千万递到,烦请紫老板安排着送进监去。”   她说着掏出一块碎银,连着信封塞过去。紫仲俊一介商人,他的心腹能上侯府办事已经面上有光,哪里还架得住收银子拿好处?那人自然是满口应承,说务必将差事办好。   含山再三叮嘱,这才放他去吃饭歇脚。她自己边走边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白璧成与熏香切割开,不论“薄玉尘屑”有没有问题,也不能让它再接触白璧成。   因为心里有事,脚下的路便由着步子走,没多久抬头望望,又回到荣渊堂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见来桃坐在堂下的台阶上拔草玩。   含山灵机一动,走过去道:“来桃,我问你一事,你若答得上来,我便请你吃聚福园的糖果,可好不好?”   来桃是个小孩子,听说有糖果便起身道:“姑娘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侯爷的衣裳尺寸是什么?外袍、内裳、袴子、中衣,还有鞋袜,这些尺寸你可都知道?”   “谁能一口报出这些来?”来桃抓抓脑袋,“但这些都放在来方的柜子里,每到换季,他要拿着去安排侯爷的四季衣裳!”   “那么请你把它拿出来,再送到芸凉姐姐那里。就说我讲的,请她给侯府制两套衣裳,要尽快,有现成能穿的最好,还要整套的,从外头的袍子,到里头的袴子,一件也不许少。”   含山略略弯腰,张开手给来桃看手心里的二角银子:“你若办得了,聚福园的糖果随你吃去,你若办不得,那这银子只好赏给来方了。”   “别!这点小事我能办得!”来桃急道,“无非是姑娘要替侯爷置办衣裳,这值当什么大事?”   “你倒聪明!”含山笑道,“不过咱们说好,此事不能叫别人知道,任何人都不行,包括车管家,你做不做的到?”   “容易!等我回来拿银子就是!”   来桃跳起来提一提裤子,转眼便跑得没影了。含山正望着他的背影呢,却听陆长留在身后唤道:“含山!你在那里做什么?我同侯爷要去官道,你去是不去?”   含山回身,见白璧成带着陆长留风十里大踏步走来,他们要去官道看刀五埋尸的地方。含山这一段与他们混在一起,只觉得一起探案很是有趣,明日就要离开黔州,再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   “我去呀,”她说,“总之也是闲着。”   ******   刀五埋尸的所在距离黔州城并不远,但不在正经官道上,而是要从一条岔路拐下去,尸体早已被挖了出来,现场用树枝搭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框,以防被人靠近。   虽说离官道不远,但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不会在意路牙子下面发生了什么,白天尚且如此,晚上就更加僻静了。   “侯爷,这一片不会发现什么了,”陆长留胸有成竹道,“刀五一案是我先到的现场,这里的草叶子、树杆子我都翻过了,的确留下什么琐碎。”   白璧成点了点头,忽然耸耸鼻尖道:“好大一股焦煳味,有人在生火吗?”   “这片林子后面有个义庄,时常有人在庄后的烧火场焚化衣物纸钱,”陆长留向后指了指道,“距离不远,我们去看过的。”   “这片林子挺密实,离这么近烧火,就不怕把林子烧了?”含山问道。   “那不会!义庄挖了几道石槽,专门让人用来焚烧的,火烧不出来槽子,慢慢地也就灭了。”   白璧成听了,说是要去看看义庄,虽然是大白天,提到这所在就让人觉得阴森森的,陆长留犹豫道:“侯爷身份矜贵,还是不要靠近不祥之地。”   “这些算什么?”风十里瓮声瓮气,“侯爷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还怕停着几具尸体的义庄?”   白璧成不欲夸耀昔日荣光,笑一笑道:“快走吧,看罢了还要赶回城里,今晚我府上请客呢。”   陆长留便在前引路,领着几人转过林子,眼前骤然开阔,果然有一座阴沉沉的房子,房檐下挽着连幅白布,前面的空地上放着五道石槽,摆作品字形,石槽两侧都竖着高秆,各挑着一串白灯笼,题着四个字:范氏义庄。   这义庄是当地范姓的财主出钱捐的,因而用他的姓氏命名。风十里进去看了看,十块木板只用了两块,停着两具盖了白布的尸体,里面寒森森的,没有半个人影。   屋外,白璧成走到石槽前,只见里面还留着未烬的烟灰,掩着几缕尚未燃烧的白色纸钱。他沉吟一时,问:“长留,黄芮以赠给言年一对空心印,你们可在他尸体上找到此物?”   “那倒不曾,”陆长留道,“言年身上只有王府的精钢腰牌。”   “空心印是青田石所制,也不怕火烧,为何腰牌能留下,空心印却留不下?”白璧成道,“言年以卖字为生,书法散仙赠他的小印必然随身带着,以便拿出来炫耀,这一对空心印不该不在身上啊。”   “侯爷这么一说,仿佛是这样,”陆长留皱眉道,“但那具焦尸身上并没有石头小印,难道那不是言年?”   白璧成摇了摇头,道:“这五个案子之中,唯有言年的死法叫我不解,他是被烧死后投尸王府后巷,你们想想,烧几刀纸都有偌大的烟气,更何况是烧死一个人?”   “这凶手必然不是在城里烧死言年的,”含山反应过来,“否则当晚黔州城里当有火情才是!”   “不在城里烧的,那在哪里烧的?”陆长留愣愣道,“难道,是在这里烧的?”   “现在还未可知,我们现在回城,你速召集衙役再来此,将这五座石槽仔细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烧过人的痕迹。”白璧成抬头望望天色,“白天翻找方便一些。”   他说罢,带着众人往马车走去,含山却道:“这石槽使用经常,就算言年是在这里被烧死的,之后也被用过好多次了,恐怕找不到什么东西了。”   白璧成心知如此,但仍抱着一线希望道:“碰碰运气吧。”   待马车回城,先将陆长留送回州府衙门,白璧成却不肯回府,要走一趟运高车行。这车行果如宋老板所说,就在春风街隔壁的梅里街,虽然只隔着一条街,这里却略显萧条,整条街都飘着骡马的臭气。   运高车行在街尾,门是一道木栅,后面是养马安槽的院子。白璧成刚踏进去,便有伙计迎上来笑问:“客官是雇车还是送货?”   “不雇车也不送货,”白璧成递上一贯钱,“我想打听一个叫刀五的马夫。” 第85章 十日之期   一听白璧成提到刀五,车马行伙计的笑容立时便没了。   “刀五的事已同官府讲清楚了,”他皱眉摇手,“没有别的可讲。”   “我问的事与官府问的不同,我想知道刀五出事前有没有出城送货。”白璧成再次递上钱串,“这些官府不曾问过吧?”   伙计瞟了银铜钱:“那倒不曾,但这些事有段日子了,要查一查才能得知。”   白璧成收起一贯钱,重新摸出散碎银子送上,伙计这次却麻利地收了:“你等在这里,我进去查一查。”   他去不多时,捧了本册子出来,翻了几页道:“刀五出事前接过一次出城的活,运一副金漆插屏到城外范家冲,雇主是……,吉祥赌坊的郑老板。”   又是郑自在?   “车行的马车最晚用到什么时辰?”白璧成不动声色,接着问道,“有没有子时之后雇车出去的?”   “那没有!咱们最晚只租到戌时,过了再不能租的!”   “若有去邻近郡县赶不回来的呢?”   “那就用车马夫自己的车,”伙计解释道,“车行的车马夫分两种,一种用车行的车马,另一种自己有车有马,只在这里接生意。”   “刀五是哪一种?”   “刀五有车有马,店里有合适的活,他就接我们的,若是没有,他就自己跑活。”伙计拎起册子抖一抖,“他出事之前四五天,只在咱们这接了一单生意,就是运插屏,别的都没有。”   “这么说来,刀五用过的车和马也不在你们这里了。”白璧成略有失望问。   “肯定被凶手拿去卖啦,”伙计道,“那套车马值不少钱,是刀五新置的,他之前也是用车行的车马,后来说是赢了钱去置办车马,没多久就出事了。”   “黔州府哪里能买卖车马?你们这不行吗?”含山忙问。   “梅里街上的车马行都能买卖,”伙计笑道,“但凶手不可能在这里交易,黔州城的车辕和马蹄都烙有编号,一瞧就知道是刀五的,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白璧成点头称是,谢了伙计带着含山出来,却道:“凶手不会卖掉刀五的车马,他的目标不是这个。”   “这案子肯定和吉祥赌坊的郑老板有关,”含山盘算,“我虽没见过此人,七七八八听到他好几次。”   “郑自在是有嫌疑,但我有个疑问,他为何要在现下杀掉这五个人?我到黔州时便知道春风街的吉祥赌坊,这五位死者也一直在黔州,多年来他们相安无事,怎么就过不了今年呢?”   “除了袁江望未能证实,其他几位的手上都有人命!也许郑自在是为这几个女子复仇的?”   “那几条人命不是近期之事,大都发生在一两年前,报仇为何要等这么久?”白璧成沉吟道,“此外,我们手上的证据不够,仅凭五位死者都好赌以及他们与郑自在可能有的关联,并不能指认郑自在杀了人。”   “要怎样才能找到足够证据啊?”含山问。   “希望长留那里有新发现。”白璧叹道,“还有,明日我与长留赴芥子局,瞧瞧能不能找到证据吧。”   “侯爷,这赌局要喝迷药的,听上去古里古怪,不如我跟你去芥子局,让陆司狱在外接应啊。”含山提议,“万一咱们在里面遇险,让陆司狱调人来救总是快些。”   “你?”白璧成略略犹豫,“楚行舟说,明日你们要离开黔州了。”   含山一听这话,忽地站住了步子,白璧成本与她并肩而行,这时不提防,走出去两步才驻步回身,问:“怎么了?”   他们站住了,身边的行人车马仍旧来来往往,时间也一样,并不会只为他们停留,有些事是拖不下去的。   “如果我离开黔州,你每天晚上会咳得死去活来,”含山说,“别人不知道,你却应该知道,就算我半个月就能回来,这半个月你的日子也极其难熬。”   看着含山认真的小脸,白璧成轻叹一声,也说了实话。   “可是找到冷三秋是你的大事,我总不能耽误你。你到黔州来,不就是为找他吗?”   “那也不是没办法解决,只消侯爷陪我去平州,如此一来,既不耽误给您施针,也不耽误我找到冷师伯。”   这话若放在之前,含山早已说了出来,但从她发觉自己有别的心思,再同白璧成说话反倒畏首畏尾,只怕被他驳回来惹伤心。这时候她鼓起勇气说出来,然而白璧成却犹豫道:“陪你走一趟平州也无妨,但眼下五人案尚未告破,我这时候离开……”   没等他把话说完,含山已经不想听了。   “又是五人案!”她悻悻打断,“黔州府管刑狱的不是侯爷,能调回大理寺高升的也不是侯爷,您如此上心做什么?我看侯爷牵挂的不是五人案,而是言年案罢!”   她说罢绕过白璧成,大步向前走了。白璧成本想说,等办完五人案就陪她去,请她延宕两日再动身,结果话没说出来,人已经气跑了。大街上又不方便拉扯,他一时无计,只得瞧着含山的背影发呆。   风十里不远不近跟着,不知他俩在说什么,一时并肩嘀嘀咕咕,一时站定了低低讨论,一时又一个跑了一个发呆……,他寻思良久,蹭上来提醒道:“侯爷,咱们今晚还要请客呢,该上车回府了。”   白璧成闷了一会儿,低声说:“也许我不该宴请嘉南。”   风十里立即赞同:“侯爷,您为何要宴请嘉南郡主呢?难道真像车管家说的,您要把她娶回来做侯府主母?”   白璧成望了望他:“连你都听说了?”   “侯府上下都知道,来欢来登那几个都说,清平侯府从不宴客,此次为了郡主破例,是侯爷动了心。”   “我哪里动了心?我明明是为了……”   白璧成百口莫辩,他明明是为了气一气含山,如今真气到了,却完全没有好处。   ******   白璧成请郡主小坐,因为客人不多,席面仍设在凭他阁二楼。傅柳在外驻训仍没回来,陆长留忙着查城外的义庄也没能出席,除含山之外,陪坐的只有黄芮以和齐远山,另有虞温遥遥抚琴。   白璧成暗叫一声侥幸,若是没有黄芮以,自己与嘉南独对,倒像是家宴了,只怕更加说不清楚。好在那空按吩咐换了菜单,送上的菜品虽与之前相同,报出的菜名顺耳多了,不再满桌的脉脉含情。   嘉南见含山陪坐在侧,更加确信她在侯府地位不同,自己若有心嫁入清平侯府,只怕日后要长相处的。她与含山不同,自小在大家族里长大,每日见的都是妻妾相处的表面功夫,心知要对含山热情些,日后才不落把柄。   含山虽没有情绪,但见她热情相待,也只能敷衍一二,好在黄芮以健谈,每每接过话头与嘉南叽叽咯咯说个不停,哄得嘉南十分开心,替白璧成和含山分担了不少。   不一时菜过五味,含山正坐着无聊时,便听外头传了一声:“陆司狱来了。”转眼之间,随着楼梯响动,陆长留双目炯炯地上来,向着白璧成嘉南各行一礼,道:“见过侯爷,见过郡主。”   白璧成见他神采飞扬,情知在义庄有所发现,只是当着郡主的面不便细问,便当无事一样让陆长留坐下。他来了席面更热闹,又一轮酒过,嘉南便笑道:“论理今晚佳会,不该提些扫兴的事,但我一见到陆司狱,便忍不住问问言年的案子,不知可有眉目了?”   “何止是眉目?只要侯爷出马,那便是手到擒来!”陆长留笑吟吟道,“如今已找到许多关键,只等着侯爷最后断案了!”   他说得虽是实情,但这般吹嘘却让白璧成不喜。白璧成咳一声正要打断,却听嘉南道:“这太好了!我之前催办言年案,是为了香竹那丫头,谁想这案子还未办结,倒又出了新事端。”   她说到这里蹙眉一叹:“今日受侯爷相邀,正想将疑虑说一说,不知侯爷可有开解之法?”   一个言年没结案,已经叫含山左右不高兴,这一下又要再来一个,白璧成不由望了望含山,然而含山坐着抠桌布上绣着的蝴蝶,并不抬头看他,也瞧不出来是喜是忧。   白璧成无法,又不便推脱嘉南,只得问:“郡主想问何事?”   嘉南向左右看了看,却是欲言又止。白璧成会意,屏退伺候在侧的仆役,又让虞温停了琴声去休息,这才道:“郡主有事请讲。”   “其实这事不算多大的秘密,各州府都已传开了。”嘉南道,“不知侯爷可曾听说过,七公主逃婚出宫,至今下落不明?”   此言一出,举座各怀心思,却是一片沉默。不一时,陆长留却道:“说到这事,爹爹给我的书信里也曾提起,我只当各州府要严查搜寻,谁知黔州府丝毫没有动静,这也是奇事。”   “之前圣上不欲声张,是因为羟邦催婚太急,只能先将九公主顶替了送过去。如今羟邦那头糊弄过去了,圣上腾出空来,可不是要找到七公主?”嘉南皱眉道,“难道,就让她一个公主流落民间不成?”   “流落民间又怎样?”含山插口,“总比远嫁到羟邦去好。”   嘉南正在满面忧色,被她倒盆冷水下来,倒有些下不来台。站在她身后的素月忠心护主,轻哼一声道:“公主如何能流落民间?若冻着饿着,又或是嗑着碰着,那如何是好?咱们这些下人,哪里懂得金枝玉叶的尊贵!”   含山撇了撇嘴,悠悠移开目光,却也不说话了。   白璧成听到这里,却问:“郡主为何替七公主忧心?可是此事落到了裕王爷的身上?”   “侯爷真正神了!”嘉南眼睛放光,“寻找公主是后宫秘事,压到州府不大方便,只能委派给宗亲贵戚。宸贵妃便给父王递了金印密札,要他务必找到公主!”   “这……,为何是宸贵妃的密札?”   “这就与七公主的身世有关。”嘉南道,“七公主乃是被废的秦妃所出,为了和亲,圣上给她抬了抬身份,记到宸贵妃名下,对羟邦只说是贵妃亲出的公主,是以查找她的下落要贵妃出面。”   “怎么,宸贵妃自己没有女儿吗?”含山调过去的目光又调了回来,“既然秦妃是废妃,她的女儿也配出嫁到羟邦?”   嘉南被问得一愣,不由道:“宸贵妃亲出的玫烁公主是何等的尊贵,她当然不能嫁去羟邦,连封号都没有的七公主如何与之相比?”   “原来是这样,”含山冷冷一笑,“原来宸贵妃是有女儿的!”   黄芮以听出含山话里的骨头,连忙打着圆场道:“这么说来,贵妃娘娘亲问此事也有道理!只是宫禁森严,公主是如何逃出宫的?”   “说起来还是宸贵妃的疏忽。”嘉南皱眉,“圣上要将七公主记在她名下,还未宣旨呢,她先派贴身宫女兰情给七公主送首饰衣物,又吩咐兰情完事后出宫去国公府送家书。兰情于是领了出宫铜符去凛涛殿,结果被七公主打晕了,拿了她的铜符换了她的衣衫,这可不就出了宫!”   “凛涛殿是七公主的住处吗?那里没有别的宫女宫人吗?”齐远山插话问,“看着是一个人进去,又换了另一个人出来,就没人叫喊出来?”   “凛涛殿就是冷宫,哪里有什么宫女宫人,”嘉南叹道,“说来七公主也可怜,秦妃死时她不过四五岁,就被丢在这座冷宫里,之前还有个老宫人陪着,后来老宫人死了,她一个人住在废弃的宫殿……”   她话音未落,却听着“砰”的一声,黄芮以一掌拍在桌上,怒道:“真是岂有此理!”   不说嘉南,连含山也被吓了一跳。黄芮以却接着怒道:“若不是自己的女儿不愿送去和亲,只怕也想不到七公主!若不是七公主要出来见人,只怕也想不到给她送首饰衣衫!”   他这样翘胡子生气,倒把众人弄得莫名其妙,白璧成亦不便相劝,只是问:“不知王爷受托寻找公主,可有期限?”   “侯爷开口便说到了关键!”嘉南愁得皱眉,“贵妃娘娘一口咬定公主就在黔州,给了父王十天之期,要他交出公主呢!” 第55章 松涛呜咽   听嘉南说宸贵妃只给十天时间找七公主,一屋子人都沉默了,只有陆长留大声道:“人海茫茫,只有十天时间,这要王爷上哪去找?”   “正是这话!”嘉南叹道,“传话的公公上午到黔州,见过他之后,父王一直在发愁,就算他有心把王府上下都洒出去找人,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啊!”   “说来也奇怪,宸贵妃为何认定七公主在黔州呢?”陆长留不解。   “为着秦妃是黔州人氏!贵妃娘娘想着,七公主跑出宫无依无靠,只能去黔州找寻秦家的故人。只是秦茂楠私铸兵器意图谋反,受满门抄斩连坐九族,还能剩下什么秦家人?”嘉南无奈道,“实在要论起来,就是秦妃有个师兄流落在外,可这都快二十年下来了,人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   “二十年而已,人家为什么不活着?”黄芮以略略不快,“又不是过去了二百年!”   “这也算一条线索,”陆长留破案上瘾,立即便分析上了,“秦妃的师兄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四下打听去,也许能找到。”   “当年秦家军是叛军,诸人并不用真名示人,父王只记得这个师兄绰号晓天星,说他通晓天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后来秦茂楠受招安,一众将士都回了京城,只有他不告而别,下落不明,因此之后也没人再提起他,更别说传扬他的真名了。”   “只有绰号没有名姓?”陆长留失望,“这就断了线索。”   “知道名姓也没用,”白璧成插话道,“秦家出事之后,有所关联的必然隐姓埋名,通过名姓找人并不靠谱。”   “七公主总有绣像吧?或者张贴出去重金悬赏?”陆长留又出新点子。   “这事有个缘故,讲出来或许没人信!”嘉南又叹一声,“七公主在深宫养到十六七岁,居然没有人知晓她的模样,宫女太监都说凛涛殿阴气重,平常不敢往那边走,更别说进去见见公主了!”   “别人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样,皇帝也不知道吗?”黄芮以不敢相信,“难道这十几年中,他从不曾想起还有这个女儿?”   “秦家出事之后,圣上十分痛心,不许旁人提起秦妃相关。加之秦妃在时,宸贵妃也还只是宸妃,位份在秦妃之下,得宠亦不如她,说到母家,秦茂楠封了顺南王,也比夏国公位高爵重。我听父王讲,当年秦、宸二妃势同水火,如今宸贵妃得势,谁敢触她的霉头提醒圣上顾念七公主?”   “势同水火,所以恨她入骨。”陆长留不由唏嘘,“但宸贵妃还算不错,至少留了七公主一条性命。”   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含山忽然说:“陆司狱并不懂得,恨一个人并不能叫她死了,偏要叫她活着,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她挣扎求存,那样才是解气呢。”   她这番话说得风轻语淡,然而传递出的阴寒之意却透入骨髓,窗外虫鸣唧唧,还是初秋穿薄衫的时候,陆长留却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含山!你这是怎么了?此话太过恶毒,并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说几句话算什么恶毒?”含山起身行了一礼,“侯爷,我身子不舒服,要回去歇歇,不能陪你们听故事了。”   她说罢了,也不等白璧成答话,转身便走了。素月冷眼旁观,只觉得含山轻慢无礼,不由气道:“侯府的规矩叫人看不懂,她是什么人?告退时也不向郡主行礼?”   嘉南亦有感觉,但她向来藏得住事,反倒嗔一眼素月,轻斥道:“我瞧不懂规矩的是你!侯爷坐在这里,哪里轮到你挑礼?”   陆长留晓得白璧成不肯责备含山,又怕他在郡主面前吃亏,便抢着说道:“郡主莫怪!含山并非府里下人,她是替侯爷看诊施针的游医。她向来率性,侯爷也不肯拘着她,若是冒犯了郡主,还请恕罪。”   游医?   嘉南眼睛微转,心想含山竟不是通房丫头?这却是好事,叫她心里忽然轻松了,试问谁愿意见着未来夫君有美妾在侧?   “不妨事,”嘉南眯眼笑道,“有才华的都有个性,我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只能修个性子好罢了。”   谁知陆长留听了这话,起身恭恭敬敬行个大礼,由衷道:“郡主之前急婢女所急,是为宅心仁厚,现下又能体恤含山,是为休休有容,如此风采实在叫长留敬服。”   “一点小事罢了,陆司狱不必行此大礼。”   嘉南不料他如此认真,正要伸手去扶,陆长留却又抱拳禀道:“如若王爷和郡主不弃,长留愿效犬马之劳,必定辅助侯爷找到七公主,不辜负贵妃娘娘的十日之期!”   他一番慷慨激昂刚说完,白璧成忍不住:“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能找到七公主了?”   “侯爷,郡主已经坐在这了,难道你不帮她?”陆长留奇道。   “陆司狱,此事你不该为难侯爷。”黄芮以插话道,“既没绣像也没线索,如此找人便似大海捞针一般,还要在十天内捞出来,侯爷又不是神仙,他如何能做到?”   陆长留无话可说,只是同嘉南一样,眼巴巴地瞅着白璧成,指望他说两句叫人心安的话。白璧成给他俩瞅得没办法,只好先扯开来:“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人,但我有一事想问问郡主。”   “侯爷请讲,”嘉南忙说,“只要我知道的,必定告诉侯爷。”   “凛涛殿这名字不俗,它为何会被弃做冷宫?难道是秦妃娘娘被废前的宫院?”   “秦妃被废前住在碧坤宫,那是最得宠的妃子居住之地,前年大修之后,赏给宸贵妃做了寝宫。”嘉南道,“至于凛涛殿嘛,是因为殿前种了一百零八棵松树,每到风入松林就会发出呜咽之声,听着像是鬼哭一般,因此被厌弃成了冷宫!”   一听这话,白璧成变了脸色,半晌才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侯爷为何问到此事,可是有了线索?”嘉南追问。   “那倒没有,只是好奇而已。”白璧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寻找七公主一事,我不敢打保票,只能替郡主留心着。”   “侯爷答应留心,那就有了一线希望。”嘉南认真行了一礼,“若这一线希望能替父王分忧,那便是嘉南的造化了。”   席上谈到七公主出逃,已是扰了宴饮的兴致,嘉南略坐一坐便起身告辞,白璧成亦不相留,将她送出侯府。等嘉南的马车消失在街口,黄芮以也要告辞,白璧成却道:“黄先生,你且留一留,我还有话同你讲。”   他这头说罢,吩咐陆长留去十景堂候着,自己引着黄芮以到了待客的偏厅,道:“黄先生,我有一事请您与楚师傅虞琴师商议,七公主出逃,宸贵妃只给了裕王十日之期,他必定要把黔州翻过来找人,这还罢了,只怕平州那里也得了宸贵妃的密札,正在抓紧寻人。”   黄芮以捏一捏胡须:“侯爷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这十天乱哄哄的,你们这时候去平州,只怕路上不太平,不如在黔州等十日过去再走。”   刚刚嘉南说要找七公主时,黄芮以也想到此事,现在听白璧成主动说出来,立即便道:“侯爷所虑甚是,鄙人这就同楚行舟说去,总之十多年等下来了,也不在意多这十天。”   “黄先生如此想甚好,”白璧成道,“楚师傅应该还在凭他阁,黄先生请。”   “好!好!”   黄芮以二话没说,拱拱手便往凭他阁去了。白璧成走出偏厅,却见一轮皓月遍洒银辉,不由叫他想起初识含山的那晚,也是这般的圆月当空。   ******   含山离了凭他阁,不知不觉脚下生风,一口气走回十景堂,回到西厢将屋门啪地关了,人靠在门上,心里才扑腾扑腾地跳上来。   不能急,洪大爹说过,越是紧急越不着急。   含山定了定神,走到床边拽出包袱来,打开找出夕神之书,她闭了闭眼睛,找到了今年的日子,却把手指头堵着画儿不敢看。   “老天爷、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土地公公,还有四海八荒各路神明,我只问明日能不能离开黔州。”她在心里默念,“也许这次走了再不得回来,也许留下不去才是正经,求诸位神仙给个指点。”   念祷罢了,再双手合十向摊开的书册拜了三拜,含山这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向册上的画儿,格子里端端正正画着一只蝉,旁边还点着些许墨点,仿佛是下雨了。   雨里的蝉儿?那不就是寒蝉?含山暗想,这是何意?是说我蹦跶不了两天了?   “我求问的是能不能离开黔州,那就是不能了?”她喃喃自语,“走了就要变成一只寒蝉,那还是留在黔州安全。”   她刚刚思想到此,忽听着外头有脚步声响,紧接着来桃便脆声道:“陆司狱,怎么只有你回来了?我家侯爷呢?”   “侯爷送客呢,叫我先回来等他,他随后就到。”陆长留说着,却又问:“含山姑娘可回来了?”   “回了,进院子就进屋去了。”   来桃说罢,又提灯笼沿墙根子找蟋蟀去了,陆长留独自站了站,想到含山在席间的古怪态度,不由升腾好心,决定要劝一劝。他于是走到西厢下,敲了门问:“含山,你在屋里吗?”   “我不在。”含山没好气地回答。   “咦,你明明在里面,为何说你不在?”陆长留奇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给郡主脸色看?是不是怕她又用七公主出逃缠着侯爷?”   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的话却乱七八糟地戳中所有重点,弄得含山不知先驳哪一条才是。   “其实你不必为这事担心,”陆长留又在外头劝道,“侯爷刚刚说了,找七公主就像大海捞针,他可找不到。”   含山听了一怔,扬声问:“他说不管这事了?”   “也没有明确这样讲,侯爷只说帮着留心,却没答应郡主一定能找到七公主。”   这里正在隔门相劝,却听院子传来白璧成的声音:“长留,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陆长留吐吐舌头,低低道:“侯爷叫我过去了,一会儿再跟你讲。”   他一溜烟回到正屋,见白璧成坐在榻边,连忙上前笑道:“侯爷真正神了!那五座石槽里果然有发现,找到了言年一只空心印!正如黄先生所说,阴刻心安二字!”   “哦,”白璧成淡淡道,“说明言年就是在那里被烧死的。”   陆长留本以为这消息振奋人心,不料白璧成心不在焉,他不由奇道:“侯爷为何不高兴?可是为了嘉南郡主所托之事?”   “嘉南郡主托了什么?不就是言年之死吗?这案子也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一探芥子局,就能知道底细了。”   “不只是言年案,还有七公主出逃的事。”陆长留往前凑凑,“侯爷,按您的想法,这位公主会不会就在黔州?”   “仅凭嘉南说那两句话,谁能知道七公主在哪里?”白璧成打了呵欠,“我今日累极了,你先回去罢,我要睡了。”   陆长留一团高兴被灭,虽不甘心却也无奈,只得行了礼退下。等他走得没影了,白璧成起来踱了几步,这才出门走到西厢下,眼见细白的窗纸映出烛火之色。   “含山,”他低低唤道,“你睡了吗?”   含山抱膝坐在床上发愁,忽然听见他的声音,惊了惊想要回答,却又闭上嘴巴,坐在那里不吭声。   “你若没睡,我就进来了。”白璧成又道,“我有要紧事同你商议。”   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明天去平州的事。含山想了想,说:“你进来吧,我没有睡。”   门吱呀一响,白璧成推门进来,他带妥门走到床边,看了看摊在床上的夕神之书,不由笑了笑:“遇事不决就问它,这次问出什么了?”   “刚翻开,还没查呢。”含山飞快合上册子,“侯爷有什么要紧事快些说罢。”   “我是想问,听了七公主在逃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含山纤密的睫毛一动,抬眸瞅了白璧成一眼:“我的想法?”   “是啊,七公主逃出京去,惹得龙颜大怒,宸贵妃又相逼甚紧,连裕王都要勉力搜寻公主下落,这可是件大事。”白璧成找了个墩子坐下,不急不忙道,“公主已经逃出来,可是帮她逃出来的人还留在宫中,不知会不会受到责罚。”   含山心里一紧,眯眯眼睛说:“侯爷又不在宫里,你怎知宫里有人帮她出逃?”   “很简单,七公主独处冷宫,连相貌都不为人知,她如何消息那样灵通,知晓来送首饰的宫女带有出宫铜符?”白璧成道,“依我看,帮她的人要么管着铜符,要么管着宫女。” 第85章 金枝玉叶   要么管着铜符,要么管着宫女。   白璧成说出这句话,仔细看了看含山,但含山没什么反应,她依旧抱膝坐着,手指抠着床边的雕花。   “秦妃娘娘虽然被废,但她曾是第一宠妃,在宫里总有念着她好处的人。这些人虽地位卑贱,照拂秦妃留下的女儿平安长大,那也不是难事。”白璧成继续说道,“这案子若由我来办,只要查查宫中曾受过秦妃恩惠的人,便能框出一个大概。”   他说罢再度打量含山,而含山一动不动,专注地抠雕花。   “如果找到了帮忙的人,就有很多办法叫他开口,说算他说不出公主现下在哪里,但他总知道公主要去哪里,说不定那方向还是他为公主谋划的。”   白璧成说着,也把目光落在床边的雕花上,花样并不复杂,是缠枝莲。   “你有没有想过,宸贵妃为什么认定七公主在黔州?”   “嘉南郡主不是说了吗?”含山嘀咕道,“秦妃是黔州人氏,她女儿跑出宫去,自然要往黔州找寻故人。”   “这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帮助公主逃跑的宫人已经被找出来了,说不定受了酷刑,熬不住才说出了公主的去向。”   含山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但她依旧木着脸,没有情绪似的。屋里安静极了,连灯上的火苗都静止住了,一动不动的,仿佛周遭的空气被抽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璧成轻声问:“你想回去救他吗?”   含山的肩头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放松下来。   “侯爷在说什么?”她抬起脸,眉眼含笑望着白璧成,“我想救谁?上哪里救?为什么要救?”   灯烛之下,她笑得很美,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仿佛人间的欢喜悲伤都与她无关。可是白璧成不相信,不信她能平淡地跳出红尘,也不信她能轻巧地放下过往。   “我最先对你起疑心,是你穿着男子袍衫钻进我的马车。”他心平气和地说,“那件袍衫是青蝉翼,它由黔州独有的青蝉吐丝织就,因为数量少所以作为珍稀贡品,只有后宫可以使用,假如有皇亲或臣子穿着,必然是皇帝赏赐的。”   “它这么珍贵吗?我却不知道。试问一个江湖游医,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含山笑容不减,“侯爷为件衣衫便怀疑我,那真是冤枉。”   “既是江湖游医,那这件珍稀贡品是从哪来的?”   “我捡的,”含山不假思索,“它被裹在包袱里丢在路边,我正好缺件男装,便捡起来穿了。”   “好,既然是捡的,那算是我误会了。”白璧成不纠缠此事,又道,“但青蝉翼只是我第一次怀疑,你是从宫里出来的。”   “那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更多次?”   “是啊,再度让我起疑心的,是你的名字。”   “名字?”含山皱起眉头,“它不就是一座山的名字?”   “它不是普通的山,它是皇帝和秦妃初遇之地。当年皇帝还是康王,他奉命到平州剿灭秦茂楠的叛军,在含山遭遇秦茂楠的女儿秦粉青,双方交手六次各有胜负,到第七次,康王战败被秦粉青捉回营寨,就在朝野震动之时,忽然传来秦茂楠愿受招安的消息。”   “看来秦家并非愿受招安,而是愿意要康王做女婿。”含山戏谑道,“没想到我胡乱起的名字,还有这样的故事。”   白璧成不理会她的捣乱,继续说下去:“当时先帝传位人选未定,几位皇子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为防党争愈演愈烈,先帝颁下明诏,谁能平叛秦茂楠便立谁为太子。几位皇子为此争相出马,可谁能想到,最后拔得头筹的居然是没有外戚相助的康王。”   “听侯爷这么说,没有秦家康王也做不了皇帝?”含山笑呵呵道,“结果秦家弄到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算是恩将仇报吧?”   “许宅案之后,你同我讲过,如果恩情太重以至于无以偿还,那不如毁灭恩情吧,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含山摇头,“侯爷也不该为个地名猜忌我,若我知道含山是皇帝与秦妃定情之地,我绝不会起这个名字,不如,我明日就改个名儿如何?”   “现在改来不及啦!”白璧成提醒,“你苦心寻找的冷师伯隐居在含山脚下的神秀镇,而秦妃也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师兄晓天星,七公主逃出宫后唯一的指靠,也是找到这位师伯……,含山,这些会不会太巧合了?”   含山仰起头,认真看着平平无奇的床帐,一本正经地说:“是太巧了,原来我和七公主一样,都在找人。”   白璧成幽幽瞅着含山,不说话了。   “仅凭袍子、名字和师伯,侯爷不会觉得我就是七公主吧?”含山又回眸道,“是了!侯爷要解嘉南郡主燃眉之急,想把我生造成七公主交差,对不对?”   她说着佯装生气,下床来摔摔打打地收拾包袱,边收拾边说:“我不过是给侯爷扎针的游医,自然比不上嘉南郡主一片衣角。侯爷眷顾郡主是应该的,可也不必把我抬作七公主去讨好人家!假冒公主是欺君杀头的罪,我可没办法奉陪侯爷,告辞了!”   她哗地系紧包袱皮,挂在肩上转身就走,还没等她摸到门边,便听白璧成道:“你和秦妃长得很像,是以邱意浓在回春医院见到你便大惊失色!别人没见过秦妃,裕王总是见过的,他一旦想到照着秦妃的模样画出绣像来,你出了侯府便寸步难行!”   含山脚下滞住,心虚地将包袱背背好。   白璧成起身走到她身边,说:“我还有一件证物。”   他掏出一根金钗,递到含山面前:“这是你在许宅用过的,钗头底座烙着司宝二字,这是宫中尚服局的印记,你若非从宫里出来,又如何有这根钗子,难道也是捡的?”   含山一把夺过金钗,奇道:“这不是被许宅的白衣鬼拿去了,为何在侯爷这里?”   “你别打岔,”白璧成正色道,“现在说你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   含山转着那根钗子,嘴巴还是硬的,心里却已经虚了。   “穿着珍稀贡品青蝉翼,拿着烙有司宝印的金钗,戴着价值上万的羊脂玉九莲珠到黔州,寻找娘亲师兄冷三秋的下落,且不说四位师兄拿出的思木盒子价值连城,只是外头的螺钿嵌四君子紫檀木盒,一只便能换到芥子局的约票!”白璧成道,“这一桩一件能瞒得住谁?只怕长留都会起疑心,你却要我视而不见!”   “那盒子这么值钱吗?”含山不解,“我看着很一般。”   白璧成无可奈何:“你还不愿松口吗?你可知我冒着私藏公主的风险,将你带在身边,你,你……”   话说到这里,含山再也装不住了,她微微一笑,垂眸不语。   “看来我想得没错,冷三秋就是秦妃娘娘的师兄、秦家的军师晓天星。”白璧成退开一步,长躬一礼道:“如此,白璧成重新见过公主殿下了。”   “殿下这称呼太别扭,侯爷还是叫我含山罢。”含山道,“无论怎样,能遇见侯爷是我的幸事,保着我这些日子平安无虞。”   “这事好说,殿下请坐,我这里有许多事要同殿下商议。”   白璧成收了礼数,不由分说摘下含山的包袱丢在一边,又拉着她坐在桌边道:“有件事我着实没想明白,你养在深宫中,是在哪里学的医术?”   “我师父是太医院院判袁兮风,”含山笑道,“我同侯爷讲过,院正韩大人只看妇人的病,我师父才是全科高手。”   原来是太医!   “那么宫里帮你出逃的又是哪一位?”   “那是我洪大爹,宫人院执事洪刚。”含山收了笑意,“侯爷这次却猜错了,洪大爹既不管铜符也不管宫女,他管着掌罚有过错的宫女太监,同样是二十板子,他叫轻些便能留条命,叫重些便能送去阎罗殿,因此宫里人又怕他又要巴结他,他若要打听什么事,没有问不到的。”   “一个太医,一个宫人院执事,还有别人吗?”   含山摇了摇头:“宸贵妃专宠后宫,耳目众多,顾念我的人多了,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娘临终前只托付了这两位,他们平日也不敢与我过多接触,只是拨给冷宫的衣食若忘了我,洪大爹便要设法催促,而我师父轮值进宫问脉时,便会到凛涛殿来看我。他们也只能保我活着,却顾不上别的。”   “那串九莲珠,也是他们给你的?”   “娘亲临终时留下九莲珠,说若有一日,我被挤兑得活不下去了,便请洪大爹和师父助我出宫,再往黔州去找冷三秋。她走时我只有五岁,洪大爹和师父不敢放我一人出宫。熬了十多年,熬到皇帝定下要我去和亲,洪大爹便同师父商议,说宁可叫我死在外头,也不受这任人摆布的腌臜气。洪大爹护过一个小内监,是在碧坤宫当差的,那天得知兰情先领铜符再去凛涛殿,他便飞跑着告诉洪大爹,我打晕兰情之时,洪大爹还藏在凛涛殿里,没来得及离开呢。”   那天的情景再次浮现在含山眼前,她打晕了兰情,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便被洪刚催着换衣裳离开了凛涛殿,当时她没觉得怕,没什么事能比凛涛殿的长夜更可怕,她穿着兰情的衣服,提着兰情要送去国公府的八宝红漆盒,拿着碧坤宫的出宫铜符,从东夷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戍卫宫苑的镇南卫指挥使是宸贵妃的母家哥哥,他们看见碧坤宫的铜符,向来是直接放行,既不询问也不翻查。出宫之后,我找了条隐蔽的小巷子丢掉提盒,青蝉翼袍衫便是放在盒里的,也许是宸贵妃送给她父亲穿的,我正要扮了男装上路,因此用青蝉翼换下宫女衣衫,丢掉铜符,再按师父早先的指点,去金市雇了马车出城。”   她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雇马车的一吊钱还是洪大爹给我的,我不敢带太多钱,宸贵妃给的首饰也没拿,怕被镇南卫搜出来,早知道……”   “早知道他们不管,你就多带些了?”白璧成笑道,“那么金钗呢?听说宫女太监领铜符出宫办差,一不许带金银首饰玉器配饰,二不许夹带器具,你带着一支金钗,就不怕被查吗?”   “我娘去世之后,凛涛殿只剩下老宫人蓝姑,我十岁那年她也去世了,留下一根金钗一只金镯。我将它们藏在男子袍衫里带出来,想当作盘缠。”含山抚挲着金钗,“不想被许宅的白衣鬼拿走了金钗,我可着实懊恼了好久。”   白璧成生怕她再问起白衣鬼,忙问道:“再后来呢?”   “两吊钱只能到离京最近的淮香镇,我在那里卖掉一只金镯子,得了些银两,置办了两身布裙,便一路往黔州来,不过是白天赶路晚上住店,直到南谯镇附近的松林里,遇见了侯爷。”   她说到这里,言辞没有半分煽情,但其中凶险,白璧成几乎能够想见。他一时感喟,握住含山的手柔声道:“多亏我中了乌蔓之毒,有了剧咳之症,否则你这般漂泊无依,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他掌心干燥,指节纤秀有力,含山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些冬天冷夏天热的日子,那些不敢大声喘气生怕叫宸贵妃注意到的日子,统统都该到头了。   然而她做梦似的在似有似无的甜蜜里颠簸着,却没来由地说道:“哪有人庆幸自己中毒的?再说了,侯爷是有郡主的人,我日后且要漂泊呢,侯爷可管不了。”   白璧成听她还要这样讲,不由长叹一声,伸手握住含山的后颈,直盯着她的眼睛说:“嘉南不过是个郡主,含山殿下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我这样的谄媚之人,要认真讨好殿下才是!” 第58章 三缄其口   白璧成的掌心温暖,贴上含山冰凉的后颈,一股暖意透过肌肤,冲得含山愣了愣。她盯着白璧成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他的眉峰眼角、鼻子嘴巴,都像是玉雕的,让人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以至于白璧成说了什么,她都没听清楚。   就在她脑袋发懵要出手去摸时,白璧成衣袖上雪松般的清冽香气又飘了过来,含山立即清醒过来。   “侯爷!你这件衣裳太香了!”   她说着抓住白璧成的衣袖,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没错,这股香味越来越浓烈,难道是白璧成近来没有咳嗽,让下毒的人着急了?   “快!快把这件袍子脱了!不能再穿了!”   含山拉着白璧成起身,不由分说解开他的腰带,麻利着将袍子剥了下去。这一番来得突然,白璧成虽不知她要干什么,倒也十分配合,任由含山围着自己一通忙活,把外袍剥了下来。   里头的衣裳只怕也保不住,含山想。   她拽起白璧成的衣襟,又凑上去闻了闻,中衣却没袍子那么香,难道中衣没有熏过香?   暑日刚过去,秋老虎还在肆虐,因为宴请郡主,白璧成今晚的外袍厚实华丽,中衣便挑最薄的一套。含山凑到他胸前,东边闻闻西边嗅嗅,弄得白璧成又痒又难受,他实在忍不了,只得握住含山的手腕,控制她与自己的距离,嗔道,“你干什么?”   “侯爷的中衣为何没有外袍那么香?”含山认真发问,白璧成不知道何意,只得据实说道:“我本就不爱熏香,外袍没办法便罢了,内衫就不许他们熏了。”   “什么是外袍没办法?”含山不解,“不熏香会怎样?”   白璧成犹豫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原先是武将,不通王孙公爵的种种讲究,外袍熏香是经人提醒的。我想既然受领了清平侯,也不必以粗鄙为荣,仿佛放不下过去……”   含山其他都听不见,打断他拣重点问:“是谁提醒侯爷外袍要熏香的?”   白璧成怔了怔:“是陶子贡。”   “陶都护?他怎么管这些生活琐事?”   “我赋闲在黔州,他不与我谈讲琐事,也没别的事说。”白璧成无奈道,“那是刚到黔州不久,陶子贡来拜见,送了我一匣上好的熏香,说勋贵要臣都有熏衣裳的习惯,也暗自比较用香。我琢磨着是外袍没有香味,才叫他送这匣香来,之后才吩咐他们用熏香的。”   “为什么会是陶子贡?”含山低头寻思,“难道他和羟邦商妇有染?还是此人暗通羟邦?”   眼看着含山蹙眉不语,白璧成立即明白过来:“我用的熏香有何不妥吗?难道乌蔓藤是调放在熏香之中?”   没等含山回答,忽然外头传来风十里的声音。   “车管家这早晚来了?侯爷已经睡啦!”   “哎哟!咱说风十里啊,侯府里再不济,挪间房给你睡也是行的,不必成天蹲在屋顶上!”车轩抚着胸口说,“这黑地里突然跳下来,可把咱的老命吓掉了半条!”   然而他一顿抱怨,风十里就像没听见似的。车轩无奈,只得道:“不管侯爷睡没睡,咱有十万火急的事禀告,你且回屋顶上去吧,咱自管进去就是。”   “嗯……,”风十里犹豫了一下,又重申,“侯爷睡啦!”   “咱要报的急事,侯爷就是睡着了也惦记着呢!”车轩瞪眼道,“咱伺候侯爷多年,很清楚什么能等什么不能等!你还是上房顶猫着去吧,别耽误咱的正事!”   他说着翻个白眼,绕过风十里大踏步进屋去。然而他进了正堂,西厢里却急坏了白璧成和含山。   “车轩找不着你会怎么样?”含山紧张地问,“会不会把整个侯府都翻过来?”   白璧成本想安慰她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眉尖微蹙,暗想以车轩一惊一乍的性子,十之八九要叫喊出来,可怜这念头还没转完,便听着外头一声惊呼,紧接着,车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从正屋冲了出来。   “来登!来欢!来桃!风十里!人呢,都出来,出来!”   他这一嗓子,把睡意沉沉的十景堂全部惊醒,院角的蛐蛐和叶子上的蝉也跟着吱吱唧唧大叫,廊下睡迷糊的英哥儿一激灵醒来,嘎着嗓子叫唤:“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车管家,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来登披着衣服趿着鞋,从下人房冲过来,风十里刚上屋顶又翻下来,满院凄惶之中,车轩大声道:“侯爷呢!侯爷不是睡了吗!他为何不在屋里!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侯爷人呢!”   “侯,侯爷说他睡了,不许人进去,”来登结巴着说,“小的没,没见他出去啊,来桃,你见侯爷出门了吗?”   来桃揉着眼睛摇头,又张嘴打个大呵欠。   “风十里!你蹲屋顶究竟有什么用!”车轩气急败坏,“你见着侯爷了吗!”   风十里看见白璧成进了西厢,但他瞧不上车轩的聒噪,哼一声又回屋顶去了。车轩被他一气,更加火冒三丈,跺着脚喊叫:“你们还站在院子里!还不去把人都叫起来,四下找侯爷去!”   西厢里,含山听着无奈,低低道:“有句话我早想问,侯爷上哪找的这位管家,可真是百里挑一!”   “不是我找的,是一位旧友举荐的,”白璧成笑一笑 ,“和傅柳一样的旧友。”   提到傅柳,含山就想到妙景山庄里执拗面壁的身影,她不明白,白璧成的旧友为何都这么坑?白璧成却不等她明白,拔了门闩要出去,含山见状急道:“侯爷这样走出去,可怎么说得清楚?”   “那正好,”白璧成望她笑笑,“我就喜欢不清不楚。”   他眉目含情,笑容和煦如春水,把含山荡漾地神思摇晃,就这摇晃的工夫,白璧成已经开门走出去了。   “袍,袍子……”   含山一把抓起桌上的外袍,可白璧成已经穿着绡薄的白色中衣,潇潇洒洒迈步出门了。   “侯……,侯爷!”   车轩不敢相信地看着白璧成从西厢走出来,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了,下巴也快要掉在地上了,跑到门口的来登来欢也都站住了,刚刚还人仰马翻的十景堂忽然又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白璧成走到车轩面前,冷冷地问:“你找我啊?”   车轩一口气转回来,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嗫嚅道:“小,小的有,有要事禀,禀告。”   “最好是要紧事,”白璧成不高兴道,“值得我深夜见你。”   他说罢不看车轩一眼,跨步进了正堂。车轩又急又窘,忙忙地跟了进去,等到了正屋,白璧成坐下向几上倚了倚,车轩立即去茶窝子里提茶斟上,赔笑送到白璧成手边。   “侯爷,”他不死心, 还要问,“您怎么从含山屋里出来,还,还穿着,穿着……”   白璧成同含山说了半天的话,实在是口渴,他接过茶来一气饮尽,反问道:“你说为什么?”   “小,小的……”   车轩哪里敢答,可怜巴巴瞅着白璧成说不出话。白璧成懒得与他纠缠,搁下茶盅道:“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是什么事?”   “是紫光茶楼有消息了,”车轩小心答话道,“掌柜找人传话来,说舒泽安晚饭后去了趟茶楼,说要见小的。当时正好有位老客在,掌柜便让他稍候,谁知忙完了转过身来,舒泽安已经走了,只留下这个。”   他掏出一条嫩绿丝绦,恭敬着双手呈上。白璧成接来细看,除了颜色不同,这条丝绦与袁江望悬尸处的娇黄丝绦一模一样。   “只留下这东西吗?”白璧成忙问,“可有什么话?”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车轩察言观色,“侯爷,这东西很重要吗?”   白璧成嗯了一声,又问:“既是收到了茶楼掌柜的消息,你可去吉祥赌坊找过舒泽安?”   “小的急着来报,正为了这事!”车轩一拍手掌,“不只是吉祥赌坊,还有舒泽安常去的各个赌坊,小的全都跑了一遍,结果都没找到人!舒泽安好像失踪啦!”   “失踪?”白璧成皱眉道,“你能确定?”   “这家伙在黔州没有亲戚,相识之人要么是赌客,要么是在赌场做事的伙计,里外一打听都没见过他,可不是失踪了!”   白璧成起身踱了两步,问:“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吉祥赌坊后巷,和赌坊伙计住在一处院里,说是郑老板瞧他可怜,赁给他一个铺,每月收他二十个钱。”车轩道,“小的也去过了,同屋的小伙计说,舒泽安是早上出去的,今天就没回去过!”   舒泽安晚饭后到过紫光茶楼,这才过去几个时辰,说不准是失踪还是别的。白璧成略略沉吟,走到窗口唤进风十里来,吩咐道:“你跟着车管家走一趟州府衙门,把舒泽安的事告知长留,让他铺排人手打听去,咱们侯府人少干不得大活,别误了事。”   风十里答应,转身正要走,却见车轩幽怨着站在那里,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车管家,”风十里提醒,“侯爷派咱们做事呢。”   “咱知道,”车轩低低道,“你到院子里等着,咱还有句话同侯爷讲。”   风十里瞧瞧白璧成,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转身离去。屋里,白璧成很知道车轩要说什么,但他不急着问,坐等车轩开口。   “侯爷,按说小的不该多嘴,可是含山她,她究竟只是个山野游医啊!”车轩怨念道,“侯爷喜欢她,也该等正经主母过了府,到时候再纳多少妾室,还不是凭侯爷高兴!”   “嗯,你说得有理,侯府主母必定是个身份尊贵的,”白璧成笑一笑,“所以我同含山的事,不必传得四处皆知,明白吗?”   依车轩的想法,白璧成这样根基不够的勋贵,想要搭上裕王府的亲事,首先便要修身养性,若是大婚前就有妾室,王府哪里肯嫁女?清平侯府本就清平,设若娶个寻常家世的,对白璧成毫无助益,又有什么意思呢?   为此,车轩抱着死谏心态,宁做被嫌弃的忠仆,也要陈述联姻重要!谁知这话说了出去,白璧成非但不恼,反倒夸自己有理!   一愣过后,车轩大喜过望:“只要这事不过明路,侯爷喜欢谁就是谁的造化!今晚您在含山屋里的事,小的嘴巴上挂锁,也给三个猴崽子挂锁,谁敢说出一个字去,现打四十棍子撵出侯府,您看如何?”   他知道白璧成仁厚,先将刑罚说得高高的,等白璧成来减个对半。哪里想到白璧成认真点了点头:“这么办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车轩得到人生价值的闪耀,惊得合不上嘴,高兴得只想给白璧成磕个头,于是一个劲说道:“只要侯爷不给名分,什么事都好说,好说啊!”   白璧成点头,却又道:“我许久没做新袍子了,明日去请芸凉过府,给我置办几件新衣,可别忘了。”   车轩高兴头上,顾不上疑心白璧成为何置办新衣,只是连声答应,又告退说要跟风十里去办事。他刚走到门口,白璧成又叫住了,道:“新袍子不必再熏香,香味与我的参荣丸撞气味,熏得头晕。”   只要侯府主母能留给嘉南,白璧成想要天上的星,车轩也会说好好好,此时立即讨好道:“自然是参荣丸要紧,香啊粉的不要就不要了!小的就叫来方办去,每月还能省些银子!”   白璧成瞧他如此愉悦,心知他与熏香无关,倒是放下了心,却道:“不必省这点,再叫山儿难做,熏香买来不用就是。另外,不用香也别浑传,免得说我们终究是武职,学不来清贵风雅。”   一听有损侯府名声,车轩立即精神抖擞:“侯爷放心,来方的嘴也叫小的上了锁啦,一个字也传不出去!” 第59章 其心未白   等车轩走得没影了,白璧成这才起身过西厢这边去。含山正坐在灯下发愁,见他来了忙起身问:“车管家说了什么?”   “车轩只是管家,这是我的府第,我想在哪个屋就在哪个屋,为何在意他说什么?”白璧成笑问。   “谁说这件事了?”含山脸上微红,“我是问,车轩来禀报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让风十里速报长留去处置了。”白璧成在含山对面坐下,牵住她的手道:“现在院子里,屋顶上少了双眼睛,可是自在多了?”   含山噗嗤一笑:“侯爷知道他烦,为何由着他守屋顶?”   “之前我没有私密事,他愿意上屋顶就由着他,现下可是看他讨厌?”白璧成笑道,“乘他没回来,我有许多事要说,第一件便是明日不可离开黔州,也不可离开侯府!”   说到去平州,含山倒也没什么兴趣,那里不过是有一座山的财宝罢了,缺钱时自然一文钱都是好的,可她现在不缺钱,多一文钱都不想念。   她可以不去,但三位师兄却是跃跃欲试,特别是楚行舟,瞧他恨不能一步跨去神秀镇,若不许他去,可不是要闹起来。   白璧成见含山面色犹豫,又道:“你跑出宫来也有段时间了,之前宫里并无特旨,这一段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宸贵妃的密札已经追到了裕王面前。”   “他们不是另送了公主和亲?也许羟邦暂且安定,这才腾出手来找我吧。”   “若是刚腾出手来,也不须如此紧急,要限十日之内找到你,大概是宸贵妃明白过来,你逃出宫去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什么?”   “若我没有猜错,你拿着九莲珠找到冷三秋时,非但只是有了指靠,也是召唤复仇的信号。”白璧成沉吟道,“若秦家私铸兵器是捏造的冤狱,晓天星怎会袖手旁观?但他蛰伏不出,应该是秦妃娘娘的九莲珠还未出宫。”   含山听到这里,不由暗自惊心。为秦家报仇谈何容易,当年之事是皇帝一手促成,要报此仇等同造反,难道冷三秋拿到九莲珠,就会再次扯旗造反?   “当年晓天星不肯入京,一说他痛恨师妹嫁给康王,情场失意黯然离去,但另一种说法流传更广,是说他带着秦家军的宝藏隐入江湖,为的是给秦家留条后路。”白璧成分析,“如若后一种说法是真的,晓天星隐居之处,很可能就是藏宝之地,而这些财宝,就是为了举事之用!”   “侯爷说得不对,”含山不肯相信,“冷师伯若想复仇,何必要等九莲珠?外祖和娘亲蒙冤之日他就可举事!”   “应该有两个原因。”白璧成道,“其一是你还在宫里,好比是个人质,晓天星不敢轻举妄动。其二,我猜开启宝藏需要用到九莲珠,所以你不出宫,他也无法举事。”   听到这里,含山忽然想到楚行舟在裕王府前说过的话,他夸赞霜玉将军之勇,乃是天下无双。旁人提到霜玉将军,要么敬服他力克羟邦,要么感叹他卸甲归隐,而楚行舟最关心他会打仗。   战事未起,含山仿佛已嗅到战场狼烟,想到黔平两州平定的日子竟会天翻地覆,她不由露出些许忧色。   “你不愿晓天星为秦家报仇吗?”白璧成觉察到她的情绪,“你外祖和娘亲蒙冤而死,你从小在冷宫吃尽苦头,如今好容易逃出来,难道不想求个公道吗?”   “我想。”含山说,“但是……”   她当然想报仇,秦家满门抄斩时她尚且年幼,未能经历当时的人间炼狱,也不能体会娘亲的种种苦楚,但她在凛涛殿熬过的十多年却无比真实,无助恐惧、饥寒交迫、像老鼠一样缩在阴暗角落里,生怕被宸贵妃想起……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冷三秋一箭射穿宸妖婆的脑袋!但是为了这一箭,把更多无辜的人拖入战事,这负担太过沉重,含山承担不起。   她坐着苦思,不自觉地将眉头皱成疙瘩,白璧成看不下去,指尖在她眉尖捋了捋,道:“你若没想好,就把这事放一放。我同你商议,是讲宸贵妃对你志在必得,因此这十天里,你最好待在侯府不要出去。”   “但是楚行舟他们……”   “他们想见晓天星,只管先去平州就是,未必要带上你。”白璧成道,“若是不便推脱,你就推在我身上,说九莲珠被我拿去重新穿制,这几日走不掉。”   “好吧。”   含山松了口气,才觉得身心俱疲。自打逃出宫来,她心里始终压着块巨石,早先怕银子用完没饭吃,遇到白璧成之后,又怕找不到冷三秋……,现在事情都说开了,白璧成又肯护她周全,含山才能完全放松。   白璧成见她昏昏欲睡,便道:“要紧的便是此事,其他的日后再说罢,时辰不早,你早些睡吧。”   他说着起身,拿起桌上的外袍要走,却被含山攀住了手臂。   “这袍子再别碰了,搁在这里明日丢掉就好,此外,侯爷屋里举凡熏过香的,全都要丢掉!”   “熏过香的都要丢掉?”白璧成笑问,“那我穿什么?”   “我请芸凉新制了两套衣裳,侯爷等新衣到了再出门罢!”   灯烛之下,她一双盈盈美目满是关切之色,白璧成不由心动,想她凄惶出宫自身难保,还操心自己中毒之事,在这一时,多年的孤寂却被抚慰了。   他情思难制,忽然弯腰抱起含山,转身往床榻走去。含山大惊之下攀住他脖子,急红了脸问:“侯爷做什么?”   白璧成一言不发,将她放在床上,咬牙克制住怦嘭乱跳的一颗心,摸摸她的脸说:“你睡吧,我回去了。”   他在身边时,含山又羞又怕,他说要走了,含山又觉得空落落的,她伸手想抓住他,可指尖终究缩了缩,只是轻飘飘掠过白璧成的衣袖,留下一丝轻柔的遥想。   ******   风十里带着车轩半夜来报失踪,陆长留着实忙坏了,把所有与舒泽安有关之地全都踏遍,只是找不到人。魏真这晚当值,又跟着陆长留做事,熬了大半夜受不了,道:“陆司狱,这人或许找个窑子睡大觉去了,咱们上哪找去!”   他不说便罢,说了陆长留却受提醒。   “是的,我们只找了赌场,没有找青楼!应当将黔州城所有的青楼妓馆都搜一遍!”   他这话一出,捕头衙役都傻了眼,个个瞪着魏真,只恨他乱说话。魏真自己惹的祸自己补,忙忙提醒道:“陆司狱,明日您约了芥子局一探究竟,还要兄弟们在吉祥赌坊周遭待命,若今晚人都累趴下了,明天怎么办?”   一讲到芥子局,陆长留立即被“命中靶心”,他琢磨了一会儿:“既是如此,各位先回去休息,明日芥子局结束再找。”   众衙役念了一声佛,忽拉作鸟兽散开,陆长留也回去休息。但他心里有事,一整夜翻来翻去,天快亮了才睡着,这一睡却又睡过了头,醒来时已是正午了。   陆长留急忙洗脸更衣,匆匆跑到清平侯府,正赶上侯府开午饭。白璧成瞧他跑得满头汗,不由问:“什么事这样急?”   “昨晚忙着找舒泽安,不想睡过了头,怕误了去芥子局,我这才跑着过来。”   白璧成知道勤勉是他的长处,便安慰道:“赌坊过午才开门,来早了也没用处,芥子局约在未时,吃了饭过去正好。”   陆长留放下心,他接过来桃递上的碗,却咦一声问:“含山姑娘呢?她怎么不吃饭?”   “我叫人把饭开去十景堂,不让她过这边来。”白璧成道,“咱们吃完了就走,免得她闹着要跟去。”   “侯爷平日都肯带着含山,今天为何不带了?”陆长留好奇。   “我约了两张局票,又答应送舒泽安一张,这已经是一万五千两纹银了,再加上她,那可就是两万两。”白璧成忽然算账,“加她一个人,可是加了五千两啊!”   陆长留听了暗想:“侯爷并不在意银钱,为何打起算盘来?是了!这是个借口!他疏远含山,为的是叫嘉南郡主欢喜。”   一念及此,他也不知该为嘉南高兴,还是该怜惜含山,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不知是喜是忧。白璧成夹过一只虾球,见陆长留瞬间变幻了七八种脸色,不由奇道:“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陆长留忙道,“吃,吃饭。”   吃罢午饭,白璧成带着陆长留登车到了吉祥赌坊。下车前,白璧成再确认:“州府可有人守在赌坊前后?”   “侯爷放心,我已让魏真带人散布四周,万一有事,咱们便放这个出去,他们就来接应。”   陆长留说着,掏出一根放响箭的竹筒来。白璧成这才掀帘子下车,又吩咐来登道:“你带车回去,让车管家带七八个人守在紫光茶楼,若我一个时辰不出来,便打进去要人。”   来登答应着去了,陆长留却问:“侯爷可是锁定凶手与赌坊有关,为何叫来这么多人?”   “玩芥子局是要喝迷药的,一碗下去知觉全无,到时候可不是任人宰割?”   陆长留悚然一惊,了然白璧成不肯带含山来,是怕这个。   两人信步走进吉祥赌坊,还是前几天的伙计迎出来,见他们便笑道:“二位贵客可是约了芥子局的?”   “正是,”白璧成点头道,“前天派人送来的一万两银子,你们可收到了?”   “收到了!也安排妥了!”伙计喜眉笑眼,“二位里面请,芥子局已经备妥,就等二位入局呢。”   他在前领路,弯弯绕绕从一处角门出去,外头是开阔庭院,正前方一方池塘,中间立一扇嶙峋怪石,两侧游廊蜿蜒,尽头是一座面阔三开间的悬山顶大屋,远远看去很有气势。   走到屋前,却见门是百年黑沉木,窗是酸枣枝云纹格,廊下隔十步摆一只楠木花架,架上只放兰花,盆盆风采各异。堂屋里摆两套云石靠背椅,书画、设架、帐幔、香炉、插屏诸物皆有,屋里满满当当,极尽奢华。   背椅之后另设一道珠帘,里面站着两个黑衣伙计,守着一扇紧闭的朱漆圆门,那里头应该是开局之地。   伙计招呼他俩坐下,又捧过一只漆盘,上面搁着两支竹筹,做工十分精细,刻着弯弯曲曲的篆文“芥子”,下面坠着丝绦,一条天青,一条明紫。   “二位贵客,这是局筹,请收好。”   白璧成拾起天青穗的,瞥一眼暗自惊心,筹下丝绦与袁江望的娇黄、舒泽安的嫩绿完全一致。看来,袁江望悬尸与芥子局有关,而舒泽安要传递的消息,也与芥子局有关。   陆长留接过明紫穗的,他自然也看出来了,却故意问伙计:“竹筹如此精巧,可否带走?”   “局筹要回收的,不能带走,请贵客见谅。”   既然不能带出去,那么丝绦为何会流落在外?   陆长留不死心,又提起丝绦道:“别说竹筹,就连这穗子也精巧漂亮,竹筹不能带,穗子总能带走吧?”白璧成也帮腔:“五千两一场赌局,输了便两手空空,拿条穗子总是应该吧?”   “这……,”伙计为难道,“之前并没有先例,小的要去问过……”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接上道:“不必问了!蒙二位贵客不弃,拿去赏玩便是。”   白璧成循声望去,只见珠帘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头,唇上有须,看上去老实敦厚。他走来挥退伙计,向白璧成和陆长留拱一拱手,笑道:“在下郑自在,有幸与二位交个朋友。” 第70章 芥子之局   一见走出来的是郑自在,陆长留不由还礼道:“原来是郑老板,久闻大名。”   他说久闻大名,一半带着办案心得,一半也只是客气话。谁知郑自在却认真发问:“在下瞧二位贵客却是眼生,不知何处听过在下的拙名?”   陆长留只得打个哈哈:“吉祥赌坊在黔州名气很大,走到哪里都能听闻郑老板,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郑自在这才自在了,抚须笑道:“贵客谬赞了,芥子局已经齐备,请二位入局罢。”   他陪着白璧成陆长留穿过珠帘,却止步朱门之外,笑道:“按赌局的规矩,即便是我也不能擅入。二位贵客玩得开心,请进。”   他话音刚落,朱红圆门便缓缓开启,白璧成向郑自在拱一拱手,领着陆长留踏入。外间的富丽奢靡,里面却素净无物,只在墙上垂着红色帐幔,地板朴拙无光,一张长条大案摆在正中,配着七把圈椅,每张椅后配一支灯架,每支灯架点了二十八根蜡烛,把没窗的屋子照得通亮。   大案打横坐着个女子,穿一领火红纱衣,打扮得十分艳丽,正是赤棠。见白、陆两人走进来,她堆笑起身行礼:“多日未见二位贵客,奴家甚是想念,好在今日见到了。”   她虽笑得欢快,但在白璧成看来,那一脸的笑意都是假的,只有眼角若有若无的一股桀骜是真。   说起来,赌坊女子大多出身青楼妓馆,要么被人赎出来歌舞助兴,要么是年老色衰无处可去,混在赌坊伺候茶水饭食,当然也接些便宜的皮肉生意。想来赤棠不外如是,但她那一丝隐约的桀骜,却与庸脂俗粉区别开来,显得别具一格。   除了赤棠,围着大案已安坐四位赌客,他们每人面前铺着一条丝质茶巾,茶巾颜色各异,无人入座处的两条便是天青和明紫。   “这两个位子是我们的?”白璧成问。   “正是,局设六座,就等二位入局了。”   赤棠上前拉开椅子,伺候二人坐下。白璧成落座后放眼望去,搁在他对面的茶巾是娇黄色,座上之人与他年岁相仿,也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身上一件天水蓝闪银如意袍子低调华贵,看着便是富贵之人。   那公子迎着白璧成的目光,露出善意的笑容,大有结交之意。白璧成深居简出,不认得他是哪家贵公子,生怕攀谈之后露出马脚,再暴露清平侯去赌场,可又是一桩谈资!   想到这里,白璧成略略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坐在陆长留对面,拿着嫩绿穗局筹的是姓方的商人,他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大拇指上戴着玳瑁扳指,中指上的方戒嵌着水汪汪的祖母绿,腕子上挂着十八色错金珠碧玺串,就这一只手,已经是富贵无边。   白璧成知晓他姓方,因为他与陆长留左手边的魏姓画师聊得火热,魏画师面前的茶巾是丹红色,听起来他和方商人都玩过多次芥子局,此时正在讨论上次和上上次是如何失利的。   坐在方姓商人上首的,却是个墨蓝劲装的男子,他斜身侧坐,目光时不时投在富贵公子身上,很显然是贵公子的随从,他面前的茶巾是丹红色。   “各位贵客,我们要开局了。”赤棠举起手来拍了拍掌,又朗声道:“关门!落锁!”   话音刚落,圆门外传来哗啦啦的上闩挂锁声。   “赌钱而已,为什么要落锁?”陆长留奇道。   “这是芥子局的规矩,”赤棠媚然一笑,“入局便不能退出,因而锁上了门,防着有人怕了,半路逃出去。”   她不说便罢了,说了倒让陆长留紧张起来。他咽了咽口水,望望稳坐不动的白璧成,摸了摸腰间的响箭,懊悔不该带这劳什子来,在这有顶的屋子里,发响箭能叫谁听见?   赤棠嫣然一笑,又拍了三下手掌,娇声道:“来人!上茶!”   话音毕,长案之后的红色帷帘忽然揭开了,从里面走出红色纱袍的少女,她手捧描金漆盘绕到案尾,将漆盘放上大案上,又拈起一根细细的鎏金推,将漆盘推到长案中间。   白璧成目不转睛追随少女,见她放妥漆盘行了礼,依旧走回帷幔之后,全程不发一语,而她行走时轻悄如幽灵,转瞬消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zs   “各位,虽然座中有熟客,也容小女子再说一次芥子局的玩法,”赤棠笑道,“漆盘里有六碗茶,其中一碗搁了些入睡的好物,喝下便能拜见周公,但见了周公便算出局,等不到最后,赢不了银子啦。”   “见了周公之后要如何?”陆长留发问,“难道就睡在这里?”   “当然不会,我们在内室准备了床榻,供贵客安睡。诸位睡醒之后,能从内室侧门出去,外头有马车接应,务必将各位送到家里。”   赤棠说罢,又将手掌一拍,便听着吱呀一声,左侧涂红的墙壁裂开一个小门,一位穿皂袍戴青色獠牙面具的男人站在门里,冲着六位赌客点了点头。   这屋里机关重重,出来的人也是古里古怪,陆长留越看越是心惊,暗想自己折在这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侯爷拖进来?若是霜玉将军受牵累交代在此,岂不是他的罪过?   他想着瞥了一眼白璧成,白璧成却稳如磐石,半点不慌张。陆长留受他鼓舞,暗想:“做刑狱之事,自然要遇见各种诡异之事,如何能被这样的小场面吓到?”   陆长留定下神思,却见赤棠打开一只黑漆八宝盒,道:“这里面的六张银票,每张五千两,是各位预约时交的赌注,我们已经验过了,留到最后的人,就能拿走六张银票,足足三万两纹银!”   “我有一事不明!”娇黄茶巾的贵公子发话,“留到最后的人能拿走六张银票,吉祥赌坊却无所得,忙活这一场所为何事呢?”   他这话问得到位,连陆长留也不由说道:“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吉祥赌坊并无收益,为何要操办芥子之局?”   许是芥子局开局至今,赤棠还未遇到提这个问题的,她显然答不上来,但她并不慌张,非但不慌,还语带讥讽道:“这事要问郑老板,小女子不过是干活挣银子的局官,各位不过是消遣花银子的贵客,何必在意无关之事?”   “说得好!”魏画师却拍手道,“咱们来玩图个痛快,吉祥赌坊如何挣钱,与你我何干?赤棠,你也少说两句,快快开始吧!”   “开始之前,咱们要定下取用茶水的顺序,”赤棠笑道,“第一轮品茶,从奴家右手边第一位,也就是丹红色开始选取,等到下一轮,便由右手第二位天青色。照此顺序下去,诸位可有异议?”   “顺序是定好的?”贵公子又提异议,“若是如此,就有事先作弊的可能。”   “这哪有作弊的可能?”这次是方老板不耐烦,“每轮出局一人,谁也不知出局的谁,顺序就不可事先定好,是也不是?”   贵公子犹豫着答不上,方老板又劝道:“我们已经玩过三、四局了,每次都是这样,没问题的,放心吧!”   贵公子仿佛被说服了,他笑了一笑,不再多话。   赤棠见状笑道:“若无异议,芥子局就此开启。”   “快开始吧,”方老板揩着汗发急,“这屋里又闷又热,快些完事,快些出去透气凉快!”   赤棠答应一声,接着后退半步,指着身后纹丝不动的红色帐幔道:“这六碗茶水,皆由她准备,奴家可没沾手半分!芥子局开,我命由天,魏画师,请您先取茶。”   描金漆盘里,放着六杯一模一样的茶,盛茶的杯子是影青压手杯,茶汤清透醇和,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杯子搁在描金漆盘里,上排三只,下排三只,每只前方都嵌着一片涂色篾片,对应着茶巾颜色。   各人依次选取,赤棠使鎏金长柄茶托逐一送到面前,她手不沾杯,面带笑容,穿花蝴蝶般殷勤往来,很快每人面前都搁了茶水。   “选茶已毕,”赤棠笑道,“各位请用。”   陆长留看着面前澄净的茶汤,忽然又紧张起来,他偷眼看白璧成,白璧成却无所谓似的,举杯一饮而尽。接下来的时间仿佛很漫长,整间屋陷入绝对安静之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等药性发作。   这短暂的等待滋味奇妙,有期盼也有心焦,既兴奋又带着紧张,也许只是转瞬,也许过了很久,总之,在墨蓝劲装的汉子扑倒在案上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他,是他!”   方老板拊掌微笑,四个字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好在不是我。   娇黄穗的富贵公子果然认得这汉子,见状忙起身唤道:“苗和,苗和!”   “贵客请安坐,唤是唤不醒的。”   赤棠微笑着拍一拍掌,内室小门开启,戴獠牙面具的男人走出来,背起劲装汉子又走回门里。富贵公子忙道:“这里面是什么所在?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进去看,”赤棠微笑道,“但赌坊的客人都忌讳踏入,毕竟输了的人才会进去。”   她这样一说,富贵公子又止住了步子,重新坐回圈椅里。   ******   含山昨晚也没睡好,闭上眼睛就是白璧成的眼睛,那双眼睛温柔至极,又深情款款,让她瞧不够似的。她把白璧成这晚说过的话翻来覆去地想,又觉得九莲珠关系重大,再想到为秦家洗雪冤屈一事,却又心思沉重起来。   如果冷师伯要再举反旗,她应该怎么做?含山不喜欢做别人的傀儡,也不愿意让命运牵着鼻子走到她不愿去的地方,她的确遭遇凄惨,但这凄惨的经历也让她明白一件事,她是属于自己的。   就算要去复仇,也要她愿意才行,可她痛恨宸贵妃是没错,但仇恨于含山只占很小的一块,她不想让复仇成为执念。   这算是无情吗?含山也不知道。   就这样想来想去,直想到鸡叫了头遭才迷糊着睡去,等她醒来早过了午时。记起白璧成要去芥子局,含山连忙爬起来,然而十景堂内外静悄悄的,除了英哥儿在架子上威严散步,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含山着急起来,喊风十里也没人,喊来桃也没人,她小跑着冲出去,好半天才遇到个侍弄花草的婆子,连忙拉住了问:“你们见着侯爷了吗?”   “侯爷过午就出去啦!”婆子笑道,“车管家带着来登来欢都跟着去了,难怪姑娘着急,可是叫不着人?”   含山情知白璧成去了芥子局,她无可奈何,只怪自己起晚了,这时候又不敢独自出侯府,因而无精打采地在园子乱晃,不知不觉走到荣渊堂前,远远看见齐远山下了学,带着来才疾步而来。   齐远山比含山小不了两岁,虽然侯府当他是个孩子,换别家也是能办事见人的年纪了。含山向来避着他,因此折路往别处去,没走两步便见来桃蹦蹦跳跳过来。   好半日了,终于叫含山碰见个熟人,她连忙叫道:“来桃!你捧着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   来桃高高兴兴跑过来:“侯爷新制的衣衫来了!芸凉姐姐说了,侯爷等着穿,因此用成衣改了改!我这差事办得如何?能不能得银子去聚福园?”   “当然能!”含山亦是大喜,“你跟我回十景堂拿银子,顺便把侯爷熏过香的衣裳都找出来。”   “找出来做什么?”来桃不解。   “侯爷嫌香味冲得头晕,不想穿啦。”   含山说着接过衣服包,与来桃说说笑笑往十景堂去了。然而在不远处,齐远山从一株石榴树后走了出来,微皱眉头道:“来才,我有本书丢在学堂里,这时候要回去拿,你吩咐他们再备车来。” 第50章 急不可耐   齐远山吩咐重套车马,一路飞奔到了博闻馆,来才要跟着进去,却被他拦住了。   “我进去拿了书就出来,你等在这里罢,免得又说我身份不硬,架子不小。”   来才是老实人,尤其嘴笨,被齐远山怼这一句,万万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看着他拂袖进了学馆。齐远山甩开来才,进馆便飞跑到烧茶水的跨院,进去之前他站定喘匀,静了静神再往里走。   负责供应茶水的老李头眼神不好,他坐在门边烧水,模糊瞧见齐远山走进来,便客气着问:“公子要些什么?”   “先生留我下来讲书,听了一段倒口渴了。”齐远山笑道,“想吃茶便寻到这里来,不论什么能解渴就行。”   老李头连连点头,又回首唤道:“少元,给公子倒杯茶来。”   金少元答应着走出来,他的确与齐远山年岁相仿,生得长手长脚,一脸的聪明相。见是齐远山来了,他心下有数,便领着走到角落里,低问:“什么事?”   “在这说?”齐远山不放心,“别叫老李头听去了。”   “他不只瞎,而且聋。”金少元不屑道,“有话快说,被别个瞧见不是玩的。”   “白贼这两日在重制衣袍,之前旧的也捡了出来不穿。”齐远山急忙说道,“他是不是发现熏香有毒了?”   “他用了五六年都没发现,为何这几日就发现了?”金少元奇道,“你家里可是来过什么人?”   “就是我上次同你讲的,来了个游医啊!她来了之后,姓白的像变了个人,先是每晚不咳嗽了,之后又换了厨子,昨天居然在府里开宴!他以前是个活死人,如今却像活过来了!”   “一个游医如此神通?”金少元琢磨一时,“先不管她,我要把熏香被发现的事告诉我娘,问她可有别的办法放乌蔓藤。”   “好,你快去!”齐远山催促道,“如今是紧要关头,再逼一逼就能要他的命!可别这时候断了!”   “你倒是挺恨他。”金少元笑一笑,“我瞧他待你不错,这么些年了,却没把你的心捂热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齐远山咬牙道,“当年若非他贪功冒进,我爹怎会惨死在离人沟,我娘又怎会殉情而亡!”   不屑讥讽在金少元眼中一闪即逝,他很快认真点头:“你说得没错,杀父之仇若是不报,岂不枉做男儿?”   “别多说了!”齐远山又催道,“你快回去通报此事,若有了新的办法,明日便告诉我!”   金少元答应,丢下齐远山从后门溜出去。他家的制香店离书院并不远,走过两条街便是。未时正刻,是日头最好的时候,初秋天高云淡,更显得阳光金灿灿的,照耀得青石板街金光跳跃,闪得睁不开眼睛。   山林月边在街中间,门面朴素典雅,一条糙布门帘上写着偌大的“香”字。金少元揭开帘子走进去,便嗅到熟悉的味道,像雪松又像兰桂,初闻的确是香的,但闻久了让人恶心。   他皱着眉头挑帘到后院,后面是个小天井,灶间和柴房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金少元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站了站,还是走到娘亲的卧室窗下,果然听见里面有粗重的喘息声。   金少元望天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许久,查苏在屋里说:“少元,是你在外面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有要紧事禀报,”金少元懒洋洋道,“他在里面正好,免得你再跑一趟州府衙门。”   屋里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门吱得开了,羟邦商妇查苏走出来,她三十来岁,生得很漂亮,深眼窝让她看上去脉脉含情,而丰腴的身姿又为她增添了风情。   她看了儿子一眼,说:“进来吧。”   金少元低头进屋,不出意外地看见陶子贡坐在椅子上喝茶。陶大人并不在意金少元撞见了什么,不慌不忙搁下茶杯,问:“你说有要紧事,是什么?”   “白璧成发现熏香的秘密了,”金少元开门见山,“你们得另想法子杀他。”   “他发现了?”陶子贡略略吃惊,“怎么发现的?”   “这次从京城回来,他身边多了个叫含山的女子,齐远山讲过此事,我娘也禀告了你,但你们没在意,小看了她,现在被她发现熏香的秘密了。”金少元冷冷地道,“你别忘了,我爹曾是千丹手下的第一猛将,他死在白璧成的手上!若非如此,你现在也不敢坐在这里吃茶!”   陶子贡虽然恼他语气不好,但想到他孤儿寡母的,也只剩下嘴头上的厉害,倒也就不计较了,再说了,灭掉白璧成还要他母子冲锋呢。   “我知道你急着要他的命,但我也说过,杀他不能着急。”陶子贡往上指了指,“上面不想沾染诛杀功臣的骂名,只想白璧成默默消失。”   “所以我娘告诉你乌蔓藤可以杀人,这么多年你也很努力,举凡白璧成就医之处,你都会关照他们不许说出真相。”金少元道,“可是你现在疏忽了,让那个叫含山的钻了空子,她能发觉熏香有问题,说明她知道乌蔓藤的秘密!”   他这话像一盆透凉的水,彻底让陶子贡从风流事里清醒过来。若是让白璧成知道了乌蔓滕的事,那可是麻烦至极,若是被怪罪下来,多少脑袋也不够掉的。   金少元见他沉吟不语,心知这家伙是个废物,便又冷笑道:“既是被他发现了,再用乌蔓藤的钝刀子已经没意义,不如从速要了他性命!”   “这……,”陶子贡犹豫,“此事要问过上面才行吧。”   “上面上面,什么都是上面!”金少元不耐烦,“上面要白璧成慢慢死去,这已经六年了,还不够慢慢吗?之前他接受你的建议入京看病,京城里都知道他病得不轻快死了,这时候送他一程,岂非顺水推舟?”   陶子贡似有所动,但仍是沉吟不语。   金少元恨极他的窝囊样,扬了扬下巴道:“陶大人,我可提醒你,白璧成若是把乌蔓藤的事闹开了,你可就是个背锅的!霜玉将军余威犹在,到时候可不得杀了你堵天下人的嘴?”   陶子贡又是悚然一惊,背后腻起一层冷汗。   “陶大人的心事我都知道,”金少元又冷笑道,“你放心,等事成之后,我娘还会留在这里制香的。”   “那你呢?”陶子贡脱口问道。   “我当然要回羟邦去!难道留在这里伺候你们汉人?”金少元道,“陶大人,快些动手吧,事做完了大家轻松!”   陶子贡被他说得下了决心,道:“既是如此,那就想个办法。”   ******   没有窗的屋子越来越闷热,方老板汗如雨下,擦汗的手巾已经湿透了,软塌塌搁在大案上。   “快点吧,各位,”方老板说,“你们不想出去吗?”   这是第四轮,大案前只剩下三个人,方老板、魏画师和白璧成。红衣少女再度送上茶盘,这一轮是方老板先选茶,白璧成看着托盘上呈品字形的三只杯子,预感到这次该他倒下了。   三杯茶,方老板先选,魏画师次之,轮到白璧成没得选了,只能是最后那杯。   赤棠的鎏金茶托递到白璧成面前,澄净的茶汤能照出人影似的,白璧成不假思索,取杯一饮而尽。   他在心里默数,数到六十的时候果然困意来袭,失去知觉之前,他想这药不知是什么,如果能在祝正铎的药材铺买到,那么备一些在身边也不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这一觉睡得很沉,无知无觉似的,等到白璧成再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一副獠牙面具。他吓了一跳,脸上仍旧平静如水,只是努力按捺怦怦乱跳的心口,问:“这是哪里?”   獠牙面具的男人不说话,只是退开一步。白璧成挣扎着坐起身来,这间供中招客人休息的内室比他想象中要宽敞,做成三个隔间,每个隔间放着两张榻床,富贵公子正在另一张床上酣睡。   他比我早一轮进来,为何还没醒?白璧成想。   内室不只宽敞,也更加舒适,最要紧是有窗户,清风从窗微微支开的窗缝里流淌进来,适才里屋的闷热一扫而尽。面具男人提起茶炉上的陶壶,倒了一碗茶送来,白璧成接过饮了半口,却皱眉道:“嘴巴里很苦,我想喝些甜的,冰糖炖银耳,或者莲蓉栗子羹,有没有啊?”   面具男人点了点头,捧着托盘出去了。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白璧成便翻身下床,他打量了一下隔间周遭,接着围着床榻仔细搜寻,不肯放过任何边边角角。就在他伏地从床腿后面拔出一片带金焰的红色断甲时,有人在他身后说:“你在找什么?是这个吗?”   白璧成将断甲捂进掌心,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回脸看看是谁在讲话。站在他身后的是那个富贵公子,他手里拎着一只赭色荷包,正在白璧成眼前晃来晃去。   “这是你的吗?”他又说,“也许是放在长几上,结果落到我的枕头边上。”   白璧成正要说不是,然而错眼便看见荷包上绣着“祝记药铺”几个字。他立即改了主意,接过荷包道:“是我的,我就在找它!”   在这个格间里,两张床榻之间有一条长几,若是有人将东西放在长几上,不小心拂落在哪张床上都有可能。但这只荷包或许是祝正铎的,此人已经死了一段日子,为何他的荷包明明白白落在榻上枕畔?难道吉祥赌坊不洒扫房间?   白璧成正在琢磨,富贵公子却又抱拳道:“在下姓严,单名一个荀字,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可否有幸交个朋友?”   “严荀?”白璧成怔了怔,“请问是哪两个字?”   “严阵以待的严,留香荀令的荀。”严荀却是好脾气,笑眯眯又答了一遍。   “原来是严公子,”白璧成无法,只得半真半假道,“鄙人姓白,嗯,你叫我白逅便是。”   “客气,客气,小弟见过白兄。”严荀顺杆子便称兄道弟,“小弟初见兄长,便觉得您气度非凡,早有结交之意,只是碍于局上人多,不方便说话。”   他如此殷切,不像是随便寒暄两句,难道真想结交不成?白璧成生怕闹出笑话来,于是谨慎打听:“听严兄的口音,并不像黔州本地人,可是从其他州府过来的?”   “正是,小弟是从京城来的,到黔州没有几天。”严荀笑道,“听人说吉祥好玩,因此来凑个热闹。”   原来是外地人!   白璧成松了口气,正要随便敷衍几句,却见面具人捧着托盘回来了。他走来行了一礼,果然放下一碗冰糖炖银耳,一碗莲蓉栗子羹,却又沙哑着喉咙说:“二位请用。另外,接送的马车已备好,用完点心请随小的来。”   “我同来的另一位公子呢?”白璧成奇道,“他比我先进来的,如何不见了?”   “客人醒了便会送出去,他不在,说明已经出去了。”   面具人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白璧成无法,只得带着严荀,跟着他走到后门口,打开门后,果然有两辆马车等在那里。   白璧成生怕严荀缠着自己,连忙拱一拱手道:“严兄,小弟还有些急事,这就告辞了,有缘再见,再见啊!”   他说罢不等严荀答话,撩袍子上了前面一辆马车,这车里倒也简陋,里面没有座椅,只是放了两个蒲团,让人坐在上面。白璧成说了州府衙门的去处,刚刚盘腿坐好,车夫便扬鞭约马得得而去。   马车出了巷子往右一转,还没走两步,白璧成忽然觉得眼前熟悉,却是运高车行的大门。他正要凑到窗前看个清楚,车轮却碾过一块翘起的青砖,白璧成不当心,被颠得直往后栽,可恨这车里空无一物,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   情急之下,白璧成抠住铺底的草垫,人虽稳住了,手指头却被个冰凉的尖角硌得生疼,他掀开草垫瞧瞧,那里头仿佛嵌着个的东西。   白璧成好奇心起,尖着指头把那东西挖出来,原来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石头,上头阳刻了两个字:“事急”。 第72章 设局骗钱   “事急”、“心安”是黄芮以送给言年的一对印章。白璧成捏着这枚“事急”,脑子里灵光乍现,回手撩开车帘唤道:“车夫!你停一停车,我的玉佩从车窗掉出去了!”   车夫一听这话,连忙吁停了车,回头正要问问是什么样的玉佩,白璧成已经跃下车来,猫身钻到车底下去了。车夫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却也没有多问,他是给吉祥赌坊做事的,一天要接送多少客人,每个都问东问西可要累坏了。   白璧成钻到车底,在横梁上找到官府烧印的数字“六五三”,记住之后便钻了出来,掸掸身上的灰道:“玉佩我找到啦,这车我不坐了,你自己回去吧。”   客人不坐车,车夫也没什么说的,自己驾了马车走了。   马车历历碌碌走过去,白璧成抬眼便看见严荀带着墨蓝劲装的苗和站在街对面,正冲着自己灿烂微笑。白璧成暗暗叫苦,也只得虚与委蛇,也送上一坨笑容。   不料严荀快步走过街来,笑道:“白兄,你如何在这里下车了?难道不用马车送回府上吗?”   “那你呢,为何也在这下车?”白璧成反问。   “我就下榻在春风街上的云间客栈,隔着条街走过去便罢了,不必坐马车。”   “原来是这样。我是想到运高车行雇辆货车拉货,因此也不坐马车了。”白璧成编了个理由,又怕严荀追着不放,拱拱手道:“小弟还有急事,严兄请了!”   他说罢了,再度把严荀丢在身后,自己脚底抹油,转身便进了运高车行。迎出来的还是上次的伙计,他也一眼认出了白璧成,不由道:“客官,你怎么又来了?”   “又来,自然是有事。”白璧成笑着送上一串铜钱,“再打听一件事,刀五新置的车马编号是什么?他给车行拉货,你们总有登记的。”   伙计接过钱来,只说要去查一查,白璧成便等在院子里,不多时伙计拿着本册子出来,道:“怕你说咱糊弄事,这册子你自己瞧,刀五的车编号六五三,马编号三一二二,可是如此?”   白璧成的猜测落了实,道了谢走出车行,向吉祥赌坊的正门走去。他人还没到跟前,远远就看见陆长留和风十里,两人伸长脖子勾着往吉祥赌坊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等人。   “长留!”   白璧成放声喊出来。陆长留和风十里立即看过来,两个人明显松了口气,一前一后跑了过来。   “侯爷,您终于出来了!”陆长留道,“可把我担心的!”   “小的适才同陆司狱说了,以后这样危险的事不要拉着侯爷。”风十里明显不高兴,“办案子是州府衙门的事,与我们清平侯府没关系,不必什么事都要侯爷亲力亲为。”   陆长留被他怼了一顿,却也不好说什么,脸上有些讪讪的。白璧成见状,正要帮陆长留说两句好话,忽然看见车轩带着来登来欢几个从紫光茶楼冲出来,呼呼啦啦往这里跑,白璧成不必等他们到跟前,就能想到车轩的大惊小怪。   “快走,”他忙道,“有事回侯府再说。”   “侯爷,我不能跟您回去了。”陆长留道,“瓦片村的河边又出一件命案,我要带魏真他们去现场看看。”   白璧成原本转身要走了,这时候猛然站住,问:“死的是谁?”   “不知道,我也是听衙役说的,尸体是被藏在河边的草丛里,脸上被刀剁得稀烂,根本看不出面貌来,而且两只手都被砍掉了。”   “为什么要把两只手砍掉?”风十里也不可思议,“不想让他被认出来,把脸剁碎也就是了。”   白璧成略略沉吟,正色道:“先不回侯府了,去瓦片村看看。”   ******   瓦片村的弃尸被发现时,白璧成和陆长留正在芥子局里,等他们赶到现场时,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州府另一个姓史的司狱捂着鼻子站在河边,看着几个衙役把尸体搁在担架上,要抬到车上运往义庄。   看见陆长留来了,史司狱立即上前,道:“陆司狱,我记得上回有个案子,被杀的是个药铺老板,也是死在这条河边!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两个案子其实是一个?”   他忽然提到祝正铎一案,陆长留一下没反应过来,顺口敷衍道:“也有这个可能。”   “有可能就是一个方向!”史司狱如蒙大赦,“陆司狱,要么这案子就交给你了,也许破了这案子能带来灵感,顺便也破了上回的。”   陆长留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推诿事务,没等他开口反抗,史司狱已经拱一拱手,夹脚跑得没影了。   陆长留虽然勤勉爱破案,但是讨厌被强制做事,他正要发火,白璧成却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也不是没道理,不如叫仵作来问问。”   陆长留这才压下火气,招来仵作问道:“沈郎中,验尸可有所得?”   “胸前一刀戳中心脏而死,两手被砍掉,面目被毁。”沈仵作叹一声,“从胸口的伤处看,和上回妓馆老鸨被杀有些相像,就连伤口的长度深度都符合。”   “可是兰心馆的潘妈妈?”陆长留忙问,“你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是不是同一个人小的不清楚,但凶器应该是同一个。”沈仵作道,“除了这一件,其他没什么特别。”   然而白璧成却忽然问道:“沈郎中可查验过尸体全身?他的右大臂上,可是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暗红胎记?”   “确实有一块胎记,这位大人如何知晓?”沈仵作道,“只因身有胎记不算奇事,也很难仅凭胎记确认死者是何人,因而小的没有说。”   尸体身上有胎记是重要事,无论可否确认身份都应当说出来。但白璧成并不在州府任职,也不便批评沈仵作,他只是叹了一声道:“这具尸体应该是舒泽安。”   “舒泽安!”陆长留吓了一跳,“侯……,您为何作此推断?”   “如若凶手不想死者被认出来,剁烂面目也就罢了,为何要把两只手也剁掉?”白璧成启发着问。   陆长留略略思索,立时反应过来:“因为舒泽安只有八根手指,因为滥赌欠债,被人砍去了两根!难怪昨晚哪里都找不到舒泽安,原来他被人杀了!这天杀的凶手会是谁!”   “凶手并不知舒泽安的右臂上有暗红胎记,他若知道,一定要将右臂齐肩砍下!”白璧成道,“如此一来,凶手与裕王府无关,因为舒泽安说过,裕王府的人知道他有这块胎记。”   “与裕王府无关,那么十之八九是吉祥赌坊!”陆长留咬牙道,“绕来绕去,又是那个郑自在!侯爷,咱们索性把姓郑的捉来问一问,也许抽两鞭子他就招了!”   舒泽安跑到紫光茶楼,按约定留言要见白璧成,所说之事肯定与芥子局有关;而他莫名失踪前,丢下的嫩绿丝绦又是芥子局的局筹。种种痕迹都指向吉祥赌坊,强行抓人也不是不行,但郑自在经营赌坊多年,既有钱又有人脉,白璧成很是担心,万一证据不足,非但不能按死他,说不准还要让他倒打一耙,指责陆长留为了破案构造冤狱。   白璧成踌躇良久,忽然想起严荀交给自己的荷包。祝正铎死去多日,这只荷包为何仍丢在赌坊床榻上,难道,它不是祝正铎的?   这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立即炸出灵感来。为了招揽生意,许多药铺医馆都会在夏日制作荷包,里面塞着驱蚊避暑的药草,送给客人作为惠礼,也就是说,祝记的荷包未必就是祝正铎的!   白璧成掏出荷包来,里面鼓蓬蓬的,果然塞着药草,但在药草之中,隐隐露出一条纸边儿。白璧成抽出来打开,这是一份契约书。   立契人郑自在,因生意往来雇佣赢起为芥子局局客,以五百两雪花官银为酬报。赢起需一按颜色取用茶水二赢取全三万两赌资三不得泄露芥子局参与者,双方立契为证。   契约书的最后,有郑自在与赢起的签字。而这张叠得皱巴巴的钱,背面仿佛还有字影子,白璧成将它翻过来,看到匆匆写就的五个名字:潘红玉、祝正铎、言年、袁江望、刀五。   这些字不像是寻常笔墨写就,像是用木炭或者沾了炭粉的木棍写的,写得急急忙忙,墨色时有时无,有几处还把纸戳破了。   “你还记得与我们同玩一局的富贵公子吗?”白璧成道,“他有句话说得很好,吉祥赌坊若无获利,为何操办芥子局?”   他说着将契约书递与陆长留:“这应该是答案,舒泽安是个托儿,他是芥子局留到最后的那个人,能拿到五百两银子的酬劳,剩下的二万余两,都是吉祥赌坊的收入。”   陆长留接过契约书,看得一头雾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就要问郑自在了,”白璧成说,“他最清楚。”   ******   陆长留带着捕头衙役到吉祥赌坊拿人时,郑自在正在书房把玩一块浑圆的丑石头。他把石头擦了擦,举在手里对着天光照照,猜测它能切出绿汪汪的顶级翡翠。   就在这时候,账房师爷急匆匆进来,说:“郑老板,外头来了好多官差,说要见你!”   郑自在不紧不慢捋了捋胡须:“官差是怎么说的?是请我出去见面,还是叫我出去见面?”   “是……,叫!”账房师爷回忆着,又补充:“很凶!”   赌场最怕叫官差闹腾,用他们这行的说法,这样触霉头的事散财运,被官差闹过的赌场大多不景气,赌客最迷信的,不喜欢触霉头的赌场。   因此各家赌场都打点官府。做官的不屑与他们结交,因为赌场不是正经生意,但丰厚的油水却又舍不得,因此只派些小吏与他们通消息。今天官府来办事,居然没有事先打招呼的,这不正常,也是账房师爷着急的原因。   然而郑自在仿佛胸有成竹,却问:“赤棠在哪里?”   这时候了还惦记赤棠姑娘?账房师爷怔了怔,还是说:“应该在自己屋里,她今日没别的事。”   “好!把她看住了,只要她不跑,天塌下来都不怕!”郑自在说罢站起身,又道,“你带几个人守着赤棠,还有你们时常喝酒送钱的那捕头干吏,叫他们快来解围!我先出去会会官差。”   郑自在说罢,迈着四方步走出书房,他穿过游廊、踱过放置湖石池塘,进了赌坊前厅。厅里早已站满了官差,连通向二楼的楼梯上都是官差,客人都被撵了出去,有些意犹未尽地站在门口,伸头缩脑地想看热闹。   郑自在看了看计时沙漏,申时三刻,这是赌场热场子的时间,许多客人来此用饭喝茶,准备痛快玩一晚上,官差这时候来办事,可算是打扰了生意。   带着几分不满,郑自在走到厅上待客处,看见换了官服昂头挺胸的陆长留。   “恕在下眼拙,这位贵客可是刚从芥子局出来?”郑自在赶上去拱一拱手,“原来客人是官身,小的失敬,不知官老爷如何称呼?”   “我姓陆,是州府衙门的司狱。”陆长留答道。   “原来是司狱大人!”郑自在掐指算了算,“我不大懂官府的名堂,不知司狱是几品官呀?可是七品芝麻官?”   他如此无礼,白璧成却笑一笑道:“郑老板别管司狱几品官,只要知道陆大人能管到吉祥赌坊就行!”   “哈哈,这位也是芥子局的客人。”郑自在笑得既猖狂又平静,“官府中人结伴来赌钱,传出去名声不大好听。”   “我们的名声就不劳郑老板操心了,”白璧成并不着恼,“陆大人今天来,是有人举发吉祥赌坊做局骗钱,因此要锁你去州府衙门问话!”   “举发我骗钱?”郑自在这却没料到,“是谁?”   “是我!”   角落里,严荀从椅子里站起来,笑吟吟道:“郑老板,我举发你用芥子局骗钱,雇了托儿哄我们喝迷汤!开一次芥子局,你就骗到纹银两万两!” 第73章 送上公堂   直到被带到州府衙门的大堂上,看着陶子贡升堂坐定,郑自在犯晕。这些日子他时常做梦,梦里总是会被带到这里,他每每舌灿莲花,在公堂大展雄风,继而潇洒离开,没有一次受困于此。   无论当官的问到什么角度,郑自在都有一套说辞伺候,然而千算万算,他没算到真正被带这里时,理由居然是设局骗钱。   设局骗钱,这在郑自在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哪家赌坊不是设局骗钱?不赚钱又为何要开赌坊?开赌坊的固然不是好人,那么赌客就是好人吗?坏人和坏人凑到一起,本来就是你骗我、我骗你,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不服气,因而忘了下跪,直到衙役的水火棍在他腿弯敲了一记,他才腿一软跪了下去。   “陶大人,小民冤枉啊!”郑自在跪下便喊冤,“小民在黔州开了十多年赌坊,从来童叟无欺,这都是有口皆碑的!这……,总不能输了钱就赖小民出千设局吧!”   高坐在上的陶子贡比郑自在还要不耐烦。他正在书房烦恼如何无声无息地处置掉白璧成,外头却报有人击鼓告状。按照州府律例,举凡有击鼓告状的,无论案情大小,主管刑狱的都护都需升堂审理,陶子贡无法,只得放下白璧成,穿戴齐整到了公堂。   谁知他还没走到公堂,便见通判左明匆匆而来。   “陶大人,白侯来了。”左明拱拱手道,“这案子,是白侯的朋友击鼓来告。”   白璧成?   陶子贡咬了咬牙,暗想我在设计取你性命,你却在忙着带朋友告状!活得真滋润啊!之前六年的乌蔓藤,看着是白白熏了香!   他于是铁青了脸道:“他来了又如何?要么我的位子让他坐?让他升堂?”   左明好好地来通气,被他没头没脑排揎一顿,愣着不知该说什么。陶子贡却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前丢下两个字:“设座!”   因而此刻,白璧成端坐在右侧上首,左明陪坐左侧。陶子贡控制目光,尽量不去看他,然而一听这案子是赌场骗钱,差些儿没被气死。   这点子小事,也值得击鼓升堂?   告状的严荀不知道,白璧成总是知道的,这点子小事且到不了左明那里,让陆长留捉了郑自在打几板子,叫他还钱便是了!   陶子贡黑着脸膛,坐在椅子上睥睨郑自在,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原告先说话。”   原告严荀任何时候都笑眯眯的,这时依旧笑意盈盈上前一礼:“见过大人!”   他话音刚落,两侧衙役立即呜呜有声,手中水火棍同时点地,噼噼啪啪地催他跪下,若非他是原告,就要和郑自在一样,腿弯吃一棍跪下。   严荀像是头回上公堂,他正在不知所措,跟在他的身后的苗和却上前一步,喝道:“尔等大胆!竟敢叫公子下跪!”   “哎~莫恼,莫恼。”严荀笑微微拦住苗和,却向陶子贡道:“大人容禀,大成有律,举凡有官职在身者,讼上公堂可以免跪,可是有其事?”   陶子贡鼻子里出声气,问:“你有官职在身吗?”   严荀从袖管里摸出一张官牒,双手呈上道:“请大人验看,卑职乃是通州府的司理参军。”   州府参军设司理、司户、司狱,这官儿同陆长留一般大。但白璧成和陆长留没料到他也是个官,倒是略略吃惊。衙役接过官牒送到陶子贡面前,验过无误,的确是通州府的司理参军。   “既是如此,你免跪就是。”陶子贡道,“要状告何人,快快说来。”   “状告吉祥赌坊老板郑自在,告他设芥子局骗人!”   “小民冤枉啊!”郑自在立即叫道,“芥子局开到今天,从未有客人异议,正因为完全公正!局中选取茶水都是凭客人随意,秩序亦是轮流,对每个人都机会平等!客人若因为输了钱就如此泼脏水,谁还敢做赌行的生意!”   陶子贡接过苗和呈上的状纸,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道:“这状纸上说,六位在局赌客里有你雇佣的托儿,托儿事先知道哪杯茶水有迷药,他只需不选有药的茶水,就能留到最后赢得三万两银子,可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郑自在双手一摊,“局上准备茶水的是一个人,选取送茶的又是另一个人,座中六个人十二只眼睛全都盯着,就算有个托儿,那还有十只眼睛盯着,如何当众作假?”   “也不需当局作假,”白璧成慢悠悠开口,“只需提前告诉托儿,你们放迷药的颜色杯子,他不选那一杯就是。”   “可是选杯子的顺序是轮流的,若是那个托儿轮到最后挑选,只能拿取有迷药的茶水,又当如何?”   “这也好办,只要让他最后选取茶水的机会尽量靠后。”   白璧成此话一出,郑自在心里咯噔一声,倒不吭声了。陶子贡却听得一头雾水,道:“您这话何意?”   陆长留听了,指挥衙役搬来桌子放置公堂之上,放上一张棋盘六个棋子,棋子中独有一枚刷成绿色。   “这枚绿色棋子,就是拿嫩绿竹筹的托儿。”白璧成上前拾起绿色棋子示众一圈,又放回上首中间的位置,“他必须坐在这里。”   “哈哈,我知道了!”严荀笑道,“芥子局自下首第一人开始选取茶水,每轮都有一人最后选茶水,前四轮绿棋都不是最后一个选。”   “严司理说得没错,”白璧成接上话道,“每轮上来,绿棋都知道药下在哪个颜色的杯里,他不取这杯即可。”   他说着拿出祝记茶包里找到的契约,向郑自在亮一亮道:“郑老板,这是你同赌客赢起订立的契约,上面还有你的签名,铁证于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如果说因为“设局骗钱”被拉上公堂是郑自在的第一个没想到,那么看见与舒泽安订立的契约就是他的第二个没想到,到了这时候,他保持的气定神闲开始有了裂缝。   契约和棋盘被呈送到陶子贡面前,陶子贡叫上左明,两人依照状纸推演良久,陶子贡却奇道:“按照白侯的说法,只消到第五轮,绿棋便是最后一个选,虽然只剩两杯茶,但绿棋并不能保证另外的人一定选药茶啊!”   “这个简单,”白璧成道,“最后两杯茶都是药茶便可以。”   “原来是这样!总之剩下两杯,赌客喝了药茶睡过去以为是正常的,绿棋却能醒来后拿到五百两银子!”陶子贡恍然,将惊堂木一拍,“郑自在,证据在此,你还有何要说!”   不等郑自在答话,严荀却笑道:“不只有证据,还有证人,今日我参与的芥子局里,拿嫩绿竹筹的方老板就是绝好的证人,不如请他来问一问,更加坐实吉祥赌坊设局骗钱!”   “不只是姓方,还有这张契约上的赢起!”陶子贡抖了抖契约,“陆司狱,你带人跑一趟,把这两个证人都带回来。”   “大人,方老板或许能带回来,赢起却带不回来了。”陆长留上前禀道,“他已经被杀害在瓦片村后的小河边。”   “瓦片村后的小河边?”陶子贡眼睛微转,“可是今天来报的无脸尸一案?”   “大人英明,正是此案!”   “尸体既然无脸,你如何确定就是赢起?”   “尸体虽然无脸,但他右臂上有一块铜钱大的暗红胎记。赢起原名舒泽安,曾是裕王府的门客,他手臂上这块胎记,不只卑职见过,裕王府负责招揽门客的管家也是见过的!”   陶子贡听到这里,便看了左明一眼。左明会意,自去安排人到裕王府找管家问话。   “这事倒有些巧合,”陶子贡摸摸下巴,“正要找赢起做证,他却疑似被杀掉了。”   “大人!这不是巧合,这是故意杀人灭口。”陆长留朗声道,“杀人者,正是吉祥赌坊的老板郑自在!”   “你莫要血口喷人!”郑自在急了起来,“说我设局骗钱便罢了,如何还要给我安上杀人的罪名!”   “因为这个荷包,”陆长留接过白璧成丢来的荷包,“这枚祝记药铺的荷包,是在吉祥赌坊芥子局的内室里发现的,那张有赢起签字的契约就是在荷包里找到的,很明显,这荷包就是赢起的!”   “这能说明什么?”郑自在道,“说明赢起去过赌坊的内室?这不是应该的吗?我承受雇佣他参加芥子局,所以他的荷包落在内室里,是很正常的!”   “吉祥赌坊的伙计说过,芥子局约定后三天才能开局,但今日未时之局赢起并没有参加,如此推算,赢起最晚参加的一局也在三天之前。”陆长留道,“但是这枚荷包就落在床榻枕边,如此明显的所在,怎会过了三天都没人发现?芥子局入局便是五千两,如此富贵,竟没人洒扫内室吗?”   “我知道了,”严荀笑道,“赌坊营业到凌晨,上午大多在闭门休息,芥子局的内室一定是昨天就打扫妥当,只等今日未时开局,所以这荷包不是之前落下的,是昨晚落下的!”   “赢起昨晚到过赌坊,今天就被杀死在河边,郑老板,这案子可不是与你有关!”   “小民冤枉!就算赢起昨晚到过赌坊,又怎能说是小民杀了他?小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何止无冤无仇,你对赢起很好。”白璧成笑道,“他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别家赌坊追着他要钱,要不着就砍掉他的手指头,裕王府也将他扫地出门,唯独你,不仅不砍手指头,还给他安排了住处,还雇他在吉祥陪玩,你养着他,就为了契约书背面写着的五个人名吧!”   听他提到契约书背面,陶子贡便翻过契约看看,果然看见五个潦草的名字,他逐一念出来,狐疑地看向左明。左通判经手大小案件,对这五个名字很熟悉,于是起身道:“大人,这是前段时间五人被杀案的五名死者。”   “短短五天,死了五个人,虽然每个人死法不一样,但他们有个共同点,都去过芥子局。”白璧成看向郑自在,“郑老板,这又如何解释呢?”   “越说越离谱!”郑自在冷笑道,“刚刚说我杀了一个人,这一转眼,又加了五条人命!”   “我是说,这五个人都去过芥子局,郑老板承认此事吗?”   郑自在昂起下巴:“芥子局接待那么多客人,我怎么能记得住?再说进芥子局并不问姓名,有些客人不愿被人知晓!”   “那就不劳郑老板记着了,我这里有些证物,能证明几位五位死都去过芥子局。”   陆长留走上堂前,掏出手帕包来打开,逐一展示道:“这是兰香阁潘妈妈的赤焰金甲,掉落在内室床腿后;这是袁江望县尸处发现的娇黄穗子,和芥子局竹筹所坠丝绦一模一样;这是言年的事急小印,掉落在赌坊接送客人的马车里。”   “只能说明有三个人到过芥子局,还有两个呢?”郑自在问。   “郑老板知道刀五购置了车马吗?”白璧成忽然插话,“在刀五被活埋之前,他忽然有钱了,不再用运高车行的车马,自己购了一套车马。”   “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郑自在嗤之以鼻。   “有很大关系!刀五死了,他的车却在你的赌坊!我猜不只是车,他的马也在你的赌坊吧?”白璧成道,“这事很好查,黔州的车马都有登记在册,车身马蹄都烙有编号,一对就能查出来。”   郑自在情知他说得不错,虽然满脸不屑之色,却不吭声了。   “白兄,小弟有一事不明。”严荀问道,“如若郑老板杀了刀五,避嫌犹恐不及,为何要将车马留在赌坊呢?”   “正常人自然要避嫌,但郑老板不敢避嫌,因为刀五的车上有太多漏洞,收拾不过来。”白璧成拿起言年的小印:“郑老板,这枚小印就是在车上找到的,虽然你已经仔细收拾过。”   郑自在微微眯起眼睛,仍是不说话。   “刚发现这五位死者都好赌时,我并没有将他们与芥子局联系在一起,毕竟五千两银子的入场券,这五人里除了祝正铎,谁拿出来都要想一想,特别是刀五和袁江望。一个穷拉车的,一个穷读书的,哪有银子玩芥子局呢?所以我请舒泽安拿到芥子局的名单,来确证我的想法。舒泽安答应了,开口就要能进芥子局的银子,五千两。我想舒泽安很有把握,否则怎会狮子大张口?”   白璧成说到这里看向郑自在,郑自在仰着脸闭着眼睛,仿佛没有在听。   “但我还是猜错了,舒泽安不只是有把握,他根本就是那次芥子局的第六个人。这五个人接连出事之后,舒泽安也在怀疑,等到我找他要名单,他应该能够肯定,这五个人的死与郑老板有关了。”   “舒泽安若是疑心,为何不直接说出事实呢?毕竟能够换五千两银子,他为何还要说去搞名单!”陆长留唏嘘,“结果把自己的命弄没了。”   “因为他贪钱啊!”白璧成道,“郑老板最终对舒泽安起杀心,是因为他找你开价吧,他能找我拿五千两,就能找你要更多,是也不是?” 第74章 辗转抛尸   白璧成提到舒泽安勒索,郑自在像没听见似的,他微阖双目仰着脸,仿佛在聆听天外来音,其他都不值得他在意。   陶子贡象征性地拍一下惊堂木:“郑自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陶子贡并未公正介绍白璧成,郑自在可以装傻,但陶子贡是一州都护,他发话了,郑自在总要给些面子。   “答话又有何用?”他张开眼睛,“诸位认定在下是凶手,那就把理由说出来,真的假不了,编织的鬼话自然有破绽。”   五人案复杂,郑自在仿佛有恃无恐,白璧成不放心交由陆长留推演,他自己走上两步:“郑老板不肯轻易认罪,我只能讲讲五人被杀之事。”   郑自在非但不慌,反倒拱拱手:“愿闻其详。”   没等白璧成开口,外面忽然乱哄哄的,一会儿便有小吏跑来禀道:“陶大人,嘉南郡主来了。”   陶子贡这却吃惊,没等他回过神来,嘉南郡主戴着垂纱斗笠,已经衣袂飘飘走到堂上。   陶子贡慌忙下座行礼,嘉南却道:“听说陶大人开审五人被杀案,这五人里有王府的门客言年,因此我来听一听,不知可会打扰?”   陶子贡原本开审的是“芥子局骗钱”,也不知何时被歪到了“五人被杀”,他想解释又无从说起,只得随水推舟:“不打扰!绝不打扰!郡主请上座!”   待嘉南坐定,白璧成继续说道:“前一段黔州城五天出了五起命案,五个毫无关联的人,用五种不同的方法,死在五个地方。这案子接到手上,陆司狱的第一思路是寻找共同点,最好能让五起案子并作一起,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三个共同点。”   “哪三个?”嘉南不由问道。   “其一,他们都与赌有关。祝正铎畏妻如虎,为了赌钱,却能到南谯县另设分铺;潘红玉每晚安顿好客人,要赶着出去玩两把;刀五更是嗜赌如命,赢了还要在车马店请客;言年与舒泽安同为王府门客,被他拉去赌也是家常便饭……”   白璧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   “还有一个呢,怎么不说了?”郑自在笑问,“吊死在清风客栈的书生袁江望,他也喜欢赌钱吗?”   “郑老板很熟悉死者,知道书生是吊死的,还知道他的名字。”   “清风客栈的宋老板与我无话不谈,客栈出命案是大事,当然要同我讲的,这有何不妥?”   白璧成没有回答,接着说道:“袁江望与另四人不同,他一心读书,不进青楼不逛赌场,但是袁江望缺钱,他喜欢的姑娘要和别人定亲了,想改变就要拿出彩礼钱。穷书生发财的最快途径是赌,于是他求助爱好赌石的宋老板,让他带自己去碰运气。”   “宋老板答应了?”嘉南好奇心起,又问。   “宋老板怕带坏他,自然没有答允,但这能够说明,袁江望把赌博视作出路,而这正是郑老板需要的。”   “这与我有何关系?”郑自在嗤笑,“袁书生找的是宋老板,为何算在我头上?”   “按你的说法,宋老板与你无话不谈,袁江望缺钱应该也告诉你了。所以你去找袁江望,说你的芥子局缺个内应,如果他愿意,就能拿到丰厚报酬,于是袁江望动心,答应参加芥子局。”   “哈哈,”郑自在冷笑,“无稽之谈。”   白璧成并不理会,继续说道:“不只是袁江望,刀五、言年、潘红玉,甚至祝正铎,都是你骗去的,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芥子局的内应。但芥子局开要六个人,于是你给了舒泽安五百两,让他充个人头。”   “越说越离谱了,我为何煞费苦心把这五个人骗去开局?他们有特别之处吗?”   “郑自在说到了此案的第二个共同点,这五个人手上都有一条人命。被潘红玉羞辱致死的锦铃,被言年骗到无路可走的秋烟,被祝正铎的妒妻折磨死的江漓,还有在刀五手上求生不能的黑玉……”   “黑玉?”郑自在忽然笑出声来,“谁会取这怪名字?”   白璧成心里咯噔一下,他也觉得这名字怪,但他没能拿到胡家发卖名册,没办法知道刀五害死的姑娘究竟是什么名字。   “还有袁江望害死的那个呢,又有什么怪名?”郑自在笑问。   “那个姑娘的名字我没查到,但我想她名字里应该有个木字边,因为袁江望悬尸树下,就像另外四个死者,一刀贯胸从锦铃的金字,溺死河边从江漓的水字,烧死后巷从秋烟的火字,活埋而死从黑玉的土字。”白璧成道,“郑自在,你是在为她们报仇吗?”   “不值得我反驳,”郑自在依旧不屑,“你接着说他们的第三个共同点,等你说完了,我再让你明白这些有多么荒谬。”   “黑玉”提醒了郑自在,白璧成知道的并不多,他放松下来,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得意。   “第三个相同点,”白璧成说,“五个死者害死的五个女孩子,她们都姓胡。为了替胡家五个女子报仇,郑自在利用芥子局,把潘红玉等人迷晕之后捆在内室,每天放出一个,弄死之后运到弃尸之地。”   短短一句话,让郑自在的得意僵了僵。   “从芥子局的内室出去是梅里街,隔壁就是热闹的春风街,”陆长留不解,“人口如此密集,他接连五天运五个人出来,还要杀死后抛尸,听上去很困难。”   “他不是一个人,他至少有两个帮手,其中一位是刀五。”   “刀五?”嘉南也觉得奇怪,“刀五也是受害人啊!”   “刀五是第五天死的,在处理掉另外四个人之后,他被迷晕后活埋在官道边的林子里。”白璧成道,“在此之前,刀五新购了一套车马,运高车行的伙计说他赌钱赢了,但刀五赢钱只爱请客,怎么忽然置办起车马来了。”   “也许他赢了把大的!”陶子贡插话,“之前赢的是小钱,自然只能请酒请肉,现在赢了大钱,就能买车马了。”   “陶大人不懂赌客心理,他们有钱要继续赌,绝不会买车买马,除非有人给他一笔银子,要求必须买车马。这个人就是郑自在,他帮刀五买车马,条件是要运送四具尸体,分别到兰心阁、瓦片村、王府后巷和清风客栈。”   郑自在一声轻哂,再次微阖双目,仰面朝天。   “这意思是,刀五知道他运的是尸体?”陆长留瞠目。   “他不仅知道,还帮助郑自在抛尸。在清风客栈,郑自在把宋老板骗进茶室,自己推说去茅房,其实是和刀五将袁江望的尸体抬进跨院。之后郑自在回去茶室,刀五负责把袁江望挂上树,他怕宋老板发觉,连掉落的娇黄丝绦都不肯拾取,只是用脚拨土盖住,所以大雨之后,丝绦会翻露出来。”   “他俩抬着尸体进客栈,就不怕被撞见吗?”陶子贡提问。   “他们所抬并非尸体,而是一架屏风,尸体放在屏风之下。”白璧成解释,“运高车行的伙计说过,刀五出事前接过货单,要把一扇屏风运到城外的范家庄,雇佣人就是郑自在。”   “车马出黔州可以随意,但进来需要关牒。”通判左明道,“而车行备着流水关牒,刀五的车在城内接活不必找车行,出城再回来就要从运高的关牒!”   “就是这一张流水牒,暴露了郑自在是如何运尸的。”白璧成道,“出城时言年被迷晕,守卫以为人睡着了,自然放他们出去。之后,郑自在和刀五在范氏义庄的石槽里烧死言年,再把焦尸放进装屏风的木箱,城门将关时入城,守城官兵见到流水关牒,不会细搜。”   “原来人是这样送到王府后巷的,”嘉南恍然,“难怪看守后门的婆子说,那晚听到了车马声。”   “不只是王府的婆子,兰香阁的桔芒也听到马蹄声,清风客栈的宋老板看见郑自在坐马车来,而瓦片村有储存翡翠原石的仓库,更是车马流水出入,刀五运尸的车混入其中,仿佛将叶片藏在落叶堆里,不会引人注意。”   “可怜刀五不知道,他把事做完就轮到自己了。”陆长留叹道,“郑自在,想来你约刀五在义庄附近见面,然后迷晕了他,再挖个坑活埋,可是这样?”   “好长的故事,”郑自在冷笑,“我只有一个疑问,就算我要报仇,既然已经用芥子局困住五人,为何不直接杀了悄悄抛尸,为何如此麻烦,一天杀一个人,还要运送到指定地点?”   “你也不想这样做,但是有人要求你把尸体送到指定地点。”白璧成道,“你在黔州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五人中除了袁江望,其他也在黔州十几二十年了,你若与他们有仇,早些年为何不动手,为何要等到今年?”   郑自在面上讪讪,却不肯回答。   “其实你和胡家五位女子没什么关系,只是有人开出了丰厚的条件,才让你动了心,设计出这套杀人方法。”白璧成道,“事已至此,你把那个人供出来,或许能减免刑罚。”   “别把故事说成了真事!”郑自在鄙夷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杀子五个人,可有证据?”   “零零散散的证据也不少,比如刀五死了,他的车马为何会在吉祥赌坊?但是舒泽案荷包里的契约书提醒了我,开赌场的人喜欢落于纸面,你们总是接触言而无信者,因此只相信白纸黑字。”   这段话像在郑自在耳边敲响一面破锣,“哐”得锐响之后,他整个人陷入嗡嗡的回音里,只能模糊地听到白璧成说:“你不只签了一份契约书吧,它们都会被找到的。”   ******   白璧成的衣裳不算多,但收拾出来也有几大包,加上沾了香气的被褥帐子,全部拣出来足足七八个大包袱。这么多东西搬出去太过招摇,含山想了想,决定先运到芸凉那里,再慢慢销毁。   她让来桃出去备车接芸凉,没一会儿,来桃跑回来道:“府里的车都出去了,人也都跑没了,说是侯爷带朋友敲了州府衙门的鼓,这时候在堂前分说案子。”   “分说什么案子?”   “不清楚,来登回来叫人带车,匆匆说了句死五个人的案子,还说衙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连嘉南郡主都去看热闹了!”   原来是言年的案子,嘉南郡主也去了?   含山与之前心态不同,之前事情没说透,她的不舒服是隐隐约约的,但现在该说的话都说开啦,听到嘉南粘着白璧成去了公堂,她当然不乐意。   “我也要去。”含山说,“来桃,你陪我去!”   来桃最爱看热闹,听了连声答应。因为侯府后门过去更近,两人脚下生风走到后门口,正撞见买菜回来的楚行舟,他见含山急急忙忙,不由问:“姑娘赶着去哪?”   “去州府衙门看断案。”含山匆匆答道。   楚行舟受黄芮以警示,知道裕王要在十天之内找到含山,这时候黔州城里不知有多少眼线。他要拦阻又怕含山不听,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小的也去看看。” 第75章 飞来罪名   公堂上,人人盯着白璧成,没注意到原告严荀溜了出去,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公子,咱们走吧!”苗和悄悄说,“乘没人发现。”   “不能走,”严荀摇头,“我是原告,我若是走了,这案子还怎么审下去?”   “您告的是芥子局骗钱,可他们现在说的是杀了五个人!这没头没脑的,却把您扯进来,差点撞见嘉南郡主!”苗和恼火道,“咱们会不会被姓白的骗了?”   “什么姓白的!”严荀瞅他一眼,“那是清平侯白璧成!没见到他来了,陶子贡都要给设座!”   “他就是清平侯?”苗和惊讶,“虽然久闻大名,小的却是第一次见,公子,您何时见过他的?”   “六年前受封后,他从东毅门出来,遇见了夏国公的小儿子,两人站在那里谈讲半日,白璧成没有半分阿谀之色,要知道满朝文武见了国贼和他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都是点头哈腰的!”严荀向往地回忆,“分明被夺了兵权,他一无怨色二无惧色三无颓色,坦坦荡荡,果然是叫羟邦闻风丧胆的霜玉将军!”   “公子,可现在不是敬慕清平侯的时候,嘉南郡主就在堂上,万一叫她……”   他还要再说下去,却被严荀伸手制止。   “你替我站到堂上去,我就躲在这柱子后面,若是无事便罢,若是他们要我上堂,你就说我去方便,稍候便回!”   苗和无奈答应,严荀便推他一掌:“快进去吧。”   等苗和进了公堂,严荀依旧缩在柱子后面,伸长耳朵听白璧成说案子。他虽然不知五人案全貌,但听白璧成抽丝剥茧说来,也能想见郑自在杀人的费心,等说到另有指使之人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到了关键时候,偏偏有人打扰,严荀暗自恼火,回头去看谁这么没眼色,然而抬眼便看见含山,两人打个照面,便似互相见到鬼似的,惊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而一霎之后,两人却同时伸出手来,不由分说捂住对方的嘴,同时低喝:“你怎么在这!”   好在嘴巴被捂住,这两句呵斥唔唔噜噜的,没有发出声来。   严荀立即打个眼色,示意含山噤声跟他来。含山会意,跟他沿墙根溜进衙署长廊,因为公堂上开审五人被杀案,不但门外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就连衙门里的官吏都跑到堂前蹭听,长廊静悄悄空无一人。   即便四下无人,严荀也不敢大声说话,拉着含山低声说:“你跑了不打紧,宸妖婆派了多少人来找你!父皇也坐不住,钦点了几位皇子出京,黔、平两州就交给我啦!”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三皇子言洵。他母亲曾是潜邸侧妃,在今上登基后,被封为慧贵妃。慧贵妃与秦妃交好,只是体弱多病,没等到秦家出事便去世了。   慧贵妃没了,言洵被记在皇后名下,虽然皇后有亲出的太子言灏,但言洵也算身份尊贵。之后宸贵妃专宠,皇后明哲保身,成日躲事念佛,对外放话只要言灏言洵平安,别的都不争。   虽然皇后示弱,宸贵妃依旧不会放过,她盯着太子之位,只想废了言灏,再将自己的儿子言涔扶上去,却并不在意言洵。   这样一来,言洵既尊贵又无人在意。皇子未成年时住在宫里,言洵无人管束,每天只是瞎逛,三逛两逛到了凛涛殿,不知怎么就同含山投缘,兄妹俩时常一处玩耍,言洵也不同别人讲。   等到言洵成年,挪出宫去建府,与含山见面倒少了,但每每进宫请安,言洵也找机会去看她,是以别人不知道含山什么模样,言洵可是清清楚楚。   这次含山逃了,言洵吃惊也欣慰,他知道一些秦家旧事,猜含山十之八九去了黔州,不想父皇偏偏派他去黔、平二州,而言涔去的是玉州。   言洵领了旨意,带上吏部为他做的官牒,离京直奔黔州。然而他在路上细想,派他到黔州八成是宸妖婆的毒计。   黔州是含山最可能去的地方,如果没找到她,宸贵妃再施些连环计,皇帝说不准怀疑他私纵,甚至疑心言洵勾结秦家。当年被抄家斩首的胡知行,岂不就是如此被构陷的。   若是天时相帮,能连累皇后和言灏也说不定。   言洵自小没了母亲,凡事要靠自己琢磨,他仔细一琢磨,这是个巨大的坑。因此到了黔州,他先逛青楼再逛赌坊,一心想要闹些动静出来,要皇帝知道他不务正业,并非私纵乃是无能。   之前白璧成找到客栈请他做证人,这正中言洵下怀,他愉悦地上了公堂。亮出通州司理参军的官牒时,他希望陶子贡细细盘问,最好将他认出来,谁知陶子贡心不在焉,默许他这个“通州司理”在黔州撒野。   言洵无可奈何,就他伺机再动时,嘉南郡主来了。别人不认得言洵,可是嘉南认得啊。   裕王进京,女眷按例晋见皇后,嘉南是王府嫡女,随着进宫是常事,遇见言洵也是常事。但嘉南认出言洵,绝不会在公堂上叫喊出来,她必然要带言洵去见裕王,这样一来,言洵自毁声名就不可能了。   因而言洵偷偷溜出来,想等嘉南走了再回去,没想到转眼便遇到了含山。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含山听了言洵这一段心路,却笑道:“那么你现在找到我了,可以捉我回去交差了。”   “我怎能将你交回去?你到了宸妖婆手上,如何还能有命在?”言洵奇道,“咱俩也算相交一场,你如何这样想我?”   “你若不捉我回去,又如何交差呢?”   “就用我之前的法子啊!你只管逃你的,我只管玩我的,大不了让父皇认定我无能,总之我也不想做太子!”   言洵这么一说,含山倒有些感动,她正要把栖身清平侯府之事说了,抬眼却见小吏魏真提着袍子匆匆走来。路过长廊时,他一眼瞥见含山,却道:“咦,你不是跟在侯爷身边的丫鬟?为何躲在这里?哎哟,这里可是州府衙门,不是你们玩儿的地方!快走,快走!”   他出声赶人,含山也是无法,只得拉着言洵往公堂上走,边走边道:“你依旧躲在柱子后面,我挤到堂上去听候爷断案,这件五人被杀案,侯爷操劳了好一阵子呢。”   言洵听她这样讲,不由问:“你同白侯很熟悉吗?”   含山想说岂止是熟悉,但见公堂内外挤满了人,说话不方便。她于是拉着言洵挤在人群里,悄悄说:“瞧完断案我再告诉你。”   他俩刚刚站定,却见魏真匆匆走上公堂,向陆长留耳语不休。不多时,陆长留上前道:“陶大人,魏真已经搜了郑自在与五位死者的住处,的确找到不少契约书。”   “哪几份契约书,你逐一说来。”陶子贡道。   “是!”陆长留上前展开几张契约道,“这里有五张契约,是在郑自在书房的密格中找到,分别是与潘红玉、言年、袁江望、祝正铎、刀五所订,内容是赢起的契约相同,只是酬金开到了两千两银子。”   公堂内外一阵哗然,陶子贡也不由咋舌:“喝几杯茶就能拿到两千两银子,也难怪这五人动心。”   “另有一张契约是与刀五订立的,”陆长留接着说道,“内容是出资购置车马,但刀五要帮助运人四次,不得有任何异议。”   公堂内外又是一阵惊叹。白璧成道:“五份契约能佐证他们确实参加了芥子局,而刀五的车马契约,也佐证了郑自在雇佣一事。长留,我记得你说瓦片村新发现的尸体被砍去了双手,可有此事?”   “正是!那具尸体不只双手被砍,面目也被剁得无法分辨。”   “既然这案子与赌有关,我也来赌一把。”白璧成道,“此时去吉祥赌坊的后院挖一挖,说不准能挖到一双手,而这双手,应该只有八根手指。”   此言一出,内外再度哗然,魏真却已精神抖擞道:“在下这就带人去挖!”   他将手一挥,带着几个衙役就走,算得上来去如风。陆长留正奇怪这家伙如何勤勉了,却听郑自在仰天长笑,那笑声做作至极,叫人听得直皱眉头。   陶子贡“啪”地一拍惊堂木:“郑自在,若再喧哗公堂,便判你先吃二十大板!”   郑自在收了大笑,却依旧冷笑道:“不错!我在瓦片村边的小河边砍下舒泽安的一双手,紧急间不知何处可放,便带回赌坊,埋在后院之中。也算你们聪明,将此事猜了出来!”   一听这话,陆长留振奋精神,指了他道:“郑自在,你这是认罪了!”   “舒泽安贪得无厌,拿着衙门鸡毛当令箭,只管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当然要杀了他!”郑自在冷笑道,“至于那五个人,他们穷凶极恶,手上都有人命,都该死!”   “袁江望手上是何人命?”白璧成皱眉问,“你可否说出来,叫我们知道究竟。”   “袁江望生过一场大病,穷得没钱治晕倒街头,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结果遇见好心的花魁娘子。她把袁江望带回妓馆,给他抓药养病。等袁江望病好之后,花魁拿出所有积蓄,指望袁江望替她赎身带她离开,谁知袁江望是个白眼狼,大骂花魁不要脸,还说她救自己居心不良,花魁一怒之下,悬梁自尽了。”   郑自在说到这里,公堂下又是一番议论,含山挤在人群里听了,却向言洵道:“这么看来,袁江望该死!”   “姓袁的一心仕途,怎么可能带个妓馆女子在身边。”言洵看清袁江望的心思,“等他考上功名,多少达官显贵的千金等着嫁给他呢。”   “听你这么说,倒是花魁不该异想天开了?”   “那也不是,只是目的不同罢了。”   他俩议论这么几句,堂上白璧成却问:“这么花魁女子叫什么名字?”   “正如你之前推测,她的名字与木有关,她叫作桅禾。”郑自懒洋洋道,“这五位女子,正是当年平州都护胡行知的五位千金,她们的名字里暗含五行,依着金、木、水、火、土排序,你说叫黑玉的姑娘,原是叫作墨圭。”   墨圭。   刀五一介粗人,嫌弃这名字麻烦,因而叫墨圭作“黑玉”,不想以讹传讹,等万大发说出来,“黑玉”倒被人记住了。   “你为何要替这五位女子报仇?”白璧成问,“莫非你与胡家有渊源?”   “我与胡家并无渊源,”郑自在昂首挺胸大声说道,“但请我做这件事的人,却与胡家有大大的渊源!”   胡行知被抄家斩首,就自与他有渊源,也只能背地里小声讲,断不能在公堂上大声说出来。郑自在如此有恃无恐,莫说白璧成,连陶子贡都被惊住,不由得与左明交换一下眼神。   胡行知定性勾连秦家,有悖上之论,那么为胡家女儿报仇的人,肯定对朝廷有不满。现在公堂外人声鼎沸,大家都听见指使郑自在杀人的与胡家有渊源,这案子若是审不好,传到京城宫中,陶子贡的乌纱帽就不大牢靠。   “大人,不如今天先审到这。”左明立即进言,“把郑自在押入囚中,问清楚了再公开判罚。”   陶子贡刚要批准,郑自在却发出一声怪笑:“各位大人这是怕了?指使我的人来头极大,你们这些官儿得罪不起,因此不敢在公堂上听她的名号!”   “你莫要胡言乱语!”陆长留怒道,“无论是何人指使杀人,都要偿命的!”   “呵呵,我若说出这人,你不敢叫她偿命又如何?”   “杀人偿命,教唆杀人亦同此罪!”陆长留昂然道,“即便是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好!说得好!”郑自在拍两下手掌,“但指使我做此事的并非王子,而是公主!她就是顺南王的外孙女,秦妃的女儿,当朝七公主殿下!”   秦茂楠是黔州人氏,秦家虽然败落,但在黔州威望不倒。一听到是秦粉青的女儿,公堂外便像炸了锅似的,人一波一波往堂上挤,急得公差横起水火棍拼命往后推,才堪堪稳住局面。   而人群中的含山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叫,她有些吃力地问言洵:“那家伙说谁指使的?”   “你。”言洵在她耳边说,“他说是你指使杀人的。” 第75章 你方唱罢   郑自在自称奉七公主令杀人,不只公堂外群情激越,公堂上也震惊众人,嘉南郡主按捺不住,哗地站起身来,急问:“你杀人是七公主指使的?”   “正是!”郑自在摸摸胡须,得意洋洋。   “你是说,七公主就在黔州?”嘉南又问。   “没错!七公主就在黔州!”郑自很肯定地说。   嘉南猛然一喜,但欢喜劲还没过去,忽然又担忧起来。七公主逃到黔州,为何先替胡家女儿报仇?难道她要替胡行知翻案?且不说公然翻案就是同宸贵妃对着干,就说她指使郑自在连杀五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布出来,这又如何收场?   她心里惊疑不定,不由看向白璧成,然而白璧成表情冷峻,看不出一丝情绪来。   “郑自在,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高坐堂上的陶子贡寒声道,“这是州府衙门的公堂,在此胡说八道,能治你狂悖之罪!”   “小民知道这是公堂,如若不是,小民未必肯说实情!”郑自在傲声道,“小民是杀了六个人,却是奉公主令诛杀之!陶大人要治小民的罪,就要先治公主的罪,否则,王子犯法如何与庶民同罪!”   他说罢,又指向公堂外伸脖子看热闹的人群:“大人请看!黔州百姓可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大成律例在黔州作不作数!”   郑自在说一句,人群便发出一阵应和,有好事的甚至放声喊道:“公主杀人,与民同罪!”   紧接着,“与民同罪”的叫喊声一波高过一波,许多不明就里的百姓也加入叫喊,弄得场面沸腾不已。陶子贡面色难看,正要说两句话来弹压,忽见言洵奋力挤出人群,扶着官差挡人的水火棍大喊:“郑自在!你最拿手的就是设局骗人!你说七公主教唆你杀人,可有证据?哪来的七公主啊,你编出来的吧!”   这一声喊,又激发另一拨百姓的兴趣,应和声此起彼伏---“瞎编的七公主,是为了自己脱罪”、“秦家杀人都是明刀明枪,怎会躲在后面教唆?不可能!”   叫喊声和议论声越来越大,加上官差齐吼的“威武”之声,公堂内外乱成了一锅粥。白璧成乘乱拉着陆长留走到角落里,道:“你找个可靠的人回侯府,转告含山,今天不要出侯府!”   “不让含山出府?这是为什么?”   陆长留并不明白,白璧成却无暇解释,顿了顿又道:“傅柳昨日回黔州了,让风十里拿着这个去找他,让他带五百人到黔州西门等我。”加入小说群8一⑷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   他说着扯下半截衣袖,咬破中指,挤血在布料上写了个“令”字,写罢团一团交给陆长留。说这些话时,白璧成十分平静,但陆长留却感觉到了隐隐的杀气。   “侯爷,出什么事了吗?”他小心翼翼打听。   白璧成略略沉吟,道:“长留,你我相交不久,但我的为人你也该知道一些。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请你多多看顾含山!”   他说着退后一步,长揖倒地。陆长留哪敢受此大礼,连忙扶住了道:“侯爷,你莫要吓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先说,你能答允吗?”   白璧成双目炯炯,直盯着陆长留。陆长留本就是性情中人,气血上头才管不了别的,立即拍胸脯道:“侯爷放心!就算我没了性命,也要保含山姑娘周全!”   陆长留的确不大聪明,也没什么查案的经验,但他勤勉诚恳,可托大事。白璧成点了点头,这才说:“现下事急,你先把这两件事办了,至于为什么,之后我再细说。”   陆长留见他说得郑重,不敢再作耽搁,答应一声便从侧门绕出去了。这里白璧成静立思忖,想要把五人案从头到尾捋个清楚,然而却听见陶子贡在猛拍惊堂木。   一片山响之中,公堂外的议论声才被镇住。陶子贡恼火道:“再有叫嚣起哄的,全部叉出去!”   别的都罢了,热闹不能不看,这一声喊很起作用,人群立即安静下来。陶子贡遥指言洵:“你不是原告吗!怎么跑到外头去了!还不快进来!”   公差松了水火棍,言洵潇洒上公堂,还没坐下去的嘉南“哗”地又站了起来,好在有垂纱斗笠遮掩,没人看见她惊掉下巴。言洵晓得自己瞒不过嘉南,但含山要被诬陷了,他此时顾不得被嘉南认出来了。   “陶大人!”言洵拱手道,“此人言语无状,貌似疯癫,他说的话可不能认真听!”   “严公子这是怕了?”郑自在哈哈大笑,“您敲鼓告我刁状时,可是快活得很啊,怎么我提到公主,你就怕了?”   “我怕你胡说八道吗?”言洵也大笑道,“口口声声说七公主,请问七公主在哪里?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你要见七公主?那可问不得我!”郑自在得意道,“我说一人,瞧你敢不敢问他要人!”   言洵愣了愣,暗想这家伙莫非说的是我?他见过我?   没等他想明白,郑自在已经向陶子贡禀道:“陶大人!七公主现下就在清平侯的府中!你们若不信我所说,只管带人去搜!”   此言一出,公堂外又是一阵大哗,但这次没有好事者喊口号了,喊口号的人也懵掉了。在一片惊叹和议论声中,嘉南立即喝道:“七公主怎么可能在侯府?你莫要胡说!”   然而嘉南的声音在陶子贡听来很遥远,他只觉得眼前起雾,一桩小小的赌坊骗钱案能够演变成这样,他是万万没想到。   他没有急着喊肃静,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白璧成,吵嚷之中,白璧成仍是不慌不忙,他周身仿佛腾着冰雾结界,把嘈扰纷乱的人群隔绝在十里之外。   同白璧成一样,陶子贡也是武职,也做到一州都护,但同白璧成相比,他只算庸懦之辈。他想除掉白璧成,不只是夏国公一党几番叮嘱,也不只是美人在怀时常吹风,他内心恨着白璧成,是因为雪夜盟。   已经被剥去实权的人,甚至只剩下半条命,还有曾经的部下誓死追随,而这些旧部,分明是陶子贡统率的府军!   为将帅者不得军心,这是天大的耻辱!   陶子贡忍了六年的耻辱,转换成恨意疯狂滋长。作为黔州的都护,他和都督受裕王召见,已经得知七公主出逃一事,现在,她是否教唆杀人暂且不论,但白璧成私藏在逃公主的罪名,眼看就能坐实了。   被一股愉悦冲击着,陶子贡猛地一拍惊堂木,将嘈杂之声弹压下去,却转脸笑问白璧成:“白侯爷,郑自在说七公主藏在您府上,可有其事?”   公堂外忽然安静下来,无数眼睛投向白璧成,等着他说话。白璧成知道这一问不好答,他若说不在,被人略加构陷就是欺君之罪,他若说在,那么是承认了私藏公主。   左右为难之时,言洵却接过了话头,质问郑自在道:“你凭什么说七公主在清平侯府?难道你在侯府见过她?”   他这一打岔,陶子贡很不高兴,拉下脸道:“严荀!本官正在问话,你且站到一边!”   堂上混乱,堂下沸议,含山莫名被扯进杀人案,现在还要攀诬白璧成,一连串动作虽然叫言洵摸不着头脑,但他冥冥中有感觉,此事与宸贵妃夏国公一党有关。   言洵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思缜密,他清楚宸贵妃当下最要紧的事就是争夺太子之位。废太子等同于扳倒皇后,皇后倒了台,言洵想做个善终的闲王都难!   是以宸贵妃一党想要做成的事,言洵一定不叫她如愿。   他平素笑嘻嘻的,在宫中广结善缘,虽然规避结交百官,但见了守城门的小卒也温善有礼,提到三殿下,除了好脾气没有别的说法,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斜睨了陶子贡一眼。   “苗和,”言洵扬声唤道,“将我随身携带的手谕送与陶大人瞧瞧。”   苗和挤在人群之中,早就急不可耐,听到这声呼唤再不管别的,用力推开官差手臂挤上堂来,又从怀里抽出牛皮制的套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绢,双手捧上呈到陶子贡面前,有衙役要代为转呈,被他横瞪了眼,逼退到一边。   白绢摊到面前,陶子贡先看见大一号书写的“如朕亲临”。他心里哎呀一声,冷汗便下来了。州府都护时常接圣旨圣谕及御笔亲批,皇帝的字他当然能认得,而这四个字后面钤的小章更是眼熟。陶子贡不敢再坐,起身抖手捧了白绢,认真读了前头几行字,罢了搁下白绢,提着官袍低头走到言洵面前,撩袍子跪倒,磕了三个头道:“下官有眼无珠,不知三殿下奉旨到黔州,实在罪该万死。”   这一段插曲上来,不只白璧成怔了怔,公堂外也炸了锅。今日来看敲鼓告状的百姓兴奋极了,从赌场骗钱看到了五人被杀,刚刚喊出公主教唆,紧接着就是侯爷私藏,这还没厘清呢,又上演了皇子微服。   此时不说公堂之下,就连马路上都热闹非凡,一波接一波的百姓往州府衙门赶来,府衙差役挥汗如雨地沿着墙根巡视,见到有攀墙爬树的,一律拽下来打几棍子,真正州府衙门没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公堂上,言洵很给面子地扶起陶子贡,笑道:“不知者不罪,陶大人请起!只是圣谕题写分明,我来黔州,就是找失散在外的七公主,是以这案子,可否由我主审?” 第77章 龟甲兵符   陆长留从公堂侧门溜出去,后面便是衙署官吏办事的内院,此时内院空无一人,官吏差役全部到前面去维持秩序了。陆长留沿着长廊飞步向前,正盘算着找谁去侯府捎话,抬眼便看见魏真站在廊下,拿着根树枝向屋顶指点道:“下来!你给我下来!你下不下来?”   陆长留赶过去一瞧,只见风十里抱臂坐在长廊顶上,眼睛直盯着公堂那边,根本不看魏真一眼。   真是在哪都上屋顶!   陆长留无奈,屈指打个呼哨,叫道:“老风!快下来!有急事找你!”   风十里见是他来了,知道是白璧成捎话出来,呼啦便闪了下来。陆长留正要将血写的令字递上,又怕魏真看见,转了转眼珠道:“魏真,你替我跑一趟清平侯府,把侯爷的话带给府里的含山姑娘,就说案子棘手,侯爷晚些回去,让她看好门户,不要出门。”   “含山姑娘?”魏真挠挠头,“她刚刚还在前面看热闹。”   陆长留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哪看热闹?”   “就在那堆人里,我亲眼瞧见她挤进去的。”   魏真指向嗡嗡一团的人群,人群却立即爆发出一阵喧哗,不知堂上出了什么事,院子内外激动极了,墙头上也开始冒人头。   “你去瞧瞧出什么事了!”   陆长留借机推着魏真,把他赶到前头去了,自己赶忙拽出“令”字,递与风十里道:“侯爷命你速去府军营帐找到傅柳,让他带五百人在黔州西门等着。”   他以为风十里要问为什么,谁知风十里一声没吭,扭腰踏步纵上屋顶,继而一起一落,向着府军营帐方向去了。陆长留仍在感叹,魏真却又急慌慌回来,道:“陆司狱,你快去看看,三皇子殿下微服到此,要代替陶大人审案呢!”   “三皇子?”陆长留的脑袋快要烧掉了,“谁啊?”   “就是告郑自在的那个原告啊!严荀!”   陆长留在京城长大,父亲又是朝中要员,他虽没见过诸皇子,却知道皇子按“言”字排序,此时立即反应过来,原来此“严”是彼“言”。   他一拍脑门,转身便往公堂上走,走了两步忽又站住了,暗想:“公堂上有皇子有郡主,侯爷必然忙着应付他们,我去了也没什么用,但溜出来照应含山却只有我能做,侯爷所托之事,我莫要忘了。”   魏真见他站住了,不由奇道:“陆司狱,您还不快回公堂去!这案子是您一手查办的,眼下如此惊动,正是您扬名建功的好机会啊!”   “建功的事回头再谈,”陆长留摸摸下巴,“你随我挤到那群人里,把含山找出来,快!”   魏真回头望望,公堂前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挤到那里面可真是苦差事。可是他犹豫无效,背上被陆长留猛推一掌,人已经踉跄着往人群去了。   ******   言洵提出要代审此案,陶子贡真是一百个不愿意。   好容易得个机会能整一整白璧成,怎能就此放过?若是其他皇子下来,陶子贡必然给个软钉子碰碰,但言洵有皇后撑腰,他不敢太过得罪,沉吟好一会儿才道:“三殿下要主审,那自然最好不过,但您初来乍到,只怕对五人案不大熟悉,不如由下官先问着,若有不妥之处,请三殿下及时点拨。”   言洵自小陪太子读书,太子学什么,他便学什么,因而对刑狱断案亦有心得。他知道审案人十分重要,问什么话,怎么问,能决定案子走向。若是旁人坚持主审,他或许能应允,但陶子贡是夏国公一手提拔的,怎能将此案交给他?   “陶大人,”言洵皮笑肉不笑,“您是怕我审事不清吗?”   陶子贡立即明白,言洵这是有备而来。他不敢强硬顶撞,连忙道:“下官不敢!下官昏聩多思,殿下恕罪。”   言洵笑一笑,擦身从陶子贡身边走过,自走到公堂正座坐下。这位置的风光果然不同,一眼望去,堂下诸人都能看得清楚。   “郑自在!”言洵断喝道,“你说七公主指使你杀了六个人,她是如何与你见面,又是如何明示指使,在何处说了何话有何证据,都给我从实招来!”   他说罢一拍惊堂木,思路清晰气势逼人,看热闹的百姓恨不能给他鼓鼓掌。郑自依旧傲气十足,道:“不管来的是皇子还是太子,总之皇子公主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我虽没见过七公主,但七公主的贴身宫女就在赌坊,七公主的口谕都由她转达!”   “你没见过七公主?”言洵瞠目,“仅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宫女所言,你就敢犯下六条命案!”   “什么叫不知真假!她有这个!”   郑自在说着,从颈子里拽出一条丝绳,上头坠着灰扑扑的一片龟甲,只有掌心大小。他扯断丝绳,举起龟甲:“这是顺南王在黔、平、台三州起事时的龟甲兵符!老王爷受招安之后,这东西就跟着他进了京城!试问,除了他的女儿秦妃,以及秦妃所出的七公主,谁还能拿到此物!”   龟甲一出,又引起一片哗然,有看热闹的百姓叫道:“我知道龟甲兵符!那是山里的千年老龟要助顺南王起事,自绝于老王爷脚下,褪下龟甲让他做成这道兵符!”   “住口!住口!”陶子贡吓得顿足,“再有口无遮拦胡说的,捉进大牢里先关十日!”   人群爆出一串笑声,也弄不清刚刚那句话是谁说的。言洵再拍惊堂木,镇住喧哗之声,又问郑自在:“即便你说的是真话,我却有一事不明,黔州城里这么多人,七公主为何要找你杀人?”   “因为别人没认出这片龟甲,而小民认出来了!”郑自在夸耀道,“去年年底,七公主的贴身宫女到紫光茶楼吃面,恰巧与小民拼桌,她掏荷包付钱时掉落这枚龟甲,小民一眼便认了出来!”   “认出来之后呢?”陶子贡忙问。   “小民当然问她是何人,为何有此宝物。那姑娘起先不肯说,我见她风尘仆仆,像是从外乡赶到黔州的,又见她只叫了茶楼用来惠客的一两素面,便知她手头拮据,于是小民讲起家里开着赌坊,又说想要雇女子做局官,问她愿不愿去,她心动了,于是跟小民回赌坊做了局官。”   “这姑娘可是赤棠?”白璧成忽然插话。   “没错,正是赤棠!赤棠到赌坊之后,我好吃好住供着她,她也逐渐相信我。有一晚我俩对月谈心,她说了实话,原来是当朝七公主派她溜出宫来,到黔州来办一件事,而龟甲兵符是七公主给的,如若在黔州遇见散落的秦家军,可用此作为信物。”   “七公主叫赤棠办的事,就是为胡家女儿报仇?”言洵问。   “不!公主起初只想找到她们!然而我与赤棠多方打听,才知道五姐妹客死异乡。赤棠恨极,说要叫凶手抵命!然而五姐妹多是自尽,报官也无法叫恶人偿命,只能以恶惩恶!”   郑自在说到这里,满腔激愤之色,仿佛自己是正义使者。言洵却打断他问:“既是你与赤棠计划的,又与七公主何干?”   郑自在说得口滑,一时忘了要攀着“七公主”才能保命,被言洵一问,不由站着发怔,好一会儿才道:“七公主起先是不知道,但她知道后并没有反对,那么就是同意了!”   “七公主何时到的黔州?”白璧成冷不丁问。   郑自在哼一声:“七公主何时到黔州,侯爷应该最清楚,为何问我?”   白璧成不吭声,却回眸望了望言洵。言洵会意,将惊堂木又是一拍:“你快说,七公主何时到的黔州!”   “何时到的小民并不清楚。”郑自嗫嚅道,“只是前几日,赤棠很高兴地说七公主到了黔州,就在清平侯府。我当时大喜,想要参见七公主,赤棠却诸番推辞,只说七公主知道我们为胡家女儿报仇的事,她很高兴,说要重赏小民!”   “一派胡言!”嘉南再坐不住,起身怒斥道,“七公主自小长在……”   她猛然想起,七公主在冷宫长大是秘事,不能公之于众,于是缩回话头,怒道:“重赏于你?拿什么重赏?”   “应该是秦家的宝藏吧。”白璧成冷冷地道,“郑自在,你帮赤棠报仇,也是为了秦家的宝藏!或许在你看来,龟甲不只是兵符,也是密钥吧。”   郑自在脸色微白,攥紧了手里的龟甲。   “相传秦家留下巨额宝藏,如何得到却众说纷纭,有人说要找到军师晓天星,传说中的支取信物更是五花八门,其中就有龟甲兵符。”白璧成道,“郑自在,你一眼认定龟甲兵符,看来钻研此事很久了,你很缺钱吗?”   郑自在再度扬起下巴,警惕地盯着白璧成。   “他缺什么钱?”陶子贡嗤笑,“他开着那样大的赌坊。”   “但他赌石啊,”白璧成叹道,“你与清风客栈的宋老板就是赌石认得的,我瞧赌坊二楼摆着不少原石,看来,你为了这些石头花了不少钱,只怕赌坊收入不够你开支了。杀五个人本可以悄悄的,但赤棠坚持要摆足形式作为祭奠,你为了拿到龟甲,也只能不辞辛苦的谋划,是不是?”   郑自在讪笑两声,挪开目光,还是不说话。   “赌坊伙计说过,芥子局是新设立的赌局,这是你研究出来骗钱的,五千两银子入局,还要喝迷药,肯来的都是挥金如土之人,不会探查你是否安插内应。听赤棠说要杀五个人,你立刻便想到了利用芥子局,可是如此?”   郑自在一脸漠然,仍不理会。   “说来说去,这些事都与七公主无关,是你和赤棠设计杀人,真正的帮凶刀五也被你们杀掉了,无心被卷入的舒泽安也叫你灭口了,如今舒泽案的断掌藏在赌坊后院,六份契约也藏在书房密格里,证据确凿,你居然还要推到七公主身上来脱罪!”   “不是我推到七公主身上,就是七公主指使的!”郑自在总算反应过来,“赤棠说过,七公主亲口所说,若是胡家的五个女儿死了,就杀了凶手给她们偿命!”   “七公主是否说了这话,只有问过赤棠才知道!”言洵喝道,“来啊,将吉祥赌坊的赤棠锁拿上来!”   站在两侧的捕头望望陶子贡,瞧他微微点头,这才抱拳应是,回身匆匆而去。然而他们刚走,陶子贡便转向白璧成道:“侯爷,且不说七公主有否教唆杀人,只问七公主是否在您府上?”   白璧成面色冷峻,不看他,也不搭话。   “侯爷,”陶子贡干笑道,“这问题是绕不过去的,是或不是您总要给个话吧!”   白璧成心如沸煮,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含山与五人案肯定没有关系,她在凛涛殿孤身长大,身边仅有的老宫人早已去世,哪来一个叫赤棠的贴身宫女?此外龟甲兵符寻宝也不对,秦家开启宝藏的信物是九莲珠,此事之秘只有秦妃知晓,只怕连皇帝都不知道,否则怎会让九莲珠传到含山手上?   然而一个与含山毫无关系的女子,却知道含山是当朝公主,甚至知道她寄身清平侯府,这是为何?白璧成能想到的,就是含山的四位师兄,只有他们清楚含山的身份,也知道含山与白璧成在一起。   若是他们之中的一人泄露的,又为何要将此事告诉赤棠?   “白侯!”陶子贡加重了语气,“七公主是否在侯府,请白侯明示!”   言洵眼看陶子贡逼问白璧成,他正要打个横炮替白璧成救场,却听外头又起喧哗,有人高声叫喊:“裕王爷驾到!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第78章 私藏之罪   听到“裕王驾到”这一声之前,含山正挤在人堆里,努力伸长脖子往公堂上瞧。郑自在言之凿凿说着与七公主无关的故事,含山根本不认得赤棠,更不要提让她去找胡家女儿。   但是同白璧成一样,让含山吃惊的是,郑自在居然知道自己在清平侯府!   知道自己身份的只有“四大弟子”,除了在南谯坐监的邱意浓,剩下的三位都有泄露的可能。可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行踪告诉郑自在?难道赤棠是他们一伙的?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外头叫唤“裕王驾到”。含山立时心惊胆颤,因为裕王见过秦妃,能一眼认出自己。   好在此时人多,逃跑还来得及。   她本来带着来桃和楚行舟,结果到了衙门左近,才知道整条街都塞满了人,别说挤到公堂之上,就连见到门前石狮子都难。   楚行舟为免含山失望,带着她和来桃绕到侧巷,这里看不到公堂,因此空无一人。楚行舟将含山托上墙头,让她跳进院子去,为免被人发现,他带着来桃等在墙根下,叮嘱含山有事只需到此叫喊,他就设法来救。   但赤棠指出含山在侯府,却让含山起了疑心,不肯相信楚行舟。她犹豫着不知往哪个方向逃跑,却见十几个穿紫衣的王府侍卫冲进来,将人群向两侧猛推,生生开出一条路来,护着裕王走上公堂。   含山被挤得两脚悬空,只能缩着不动,眼看裕王穿着黑底纹金蟒的官袍,迈着方步向公堂去了。   他为何穿着官袍?含山想,难道是来断案的?   裕王与皇帝一母同胞,他们的娘亲是秀女入宫,母家虽也做官,但不过是个地方小官,既非名门望族,也不是勋贵要臣,能晋到嫔位是靠两个皇子,当年说到继承皇位,谁也想不到裕王和康王。   正因为这样,兄弟俩一条心对抗外敌,裕王的所思所想,完全站在皇帝的立场。他昨日接到宸贵妃密札,已是十分上心,今日听说衙门审五人案扯出七公主,他哪里还坐得住?换上官袍便到了州府,意思十分清楚,这件事他要管。   论当朝地位,裕王实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亲自驾到,言洵也得老实下座,躬身行礼道:“见过王叔。”   言洵生母是潜邸侧妃,又记在皇后名下,裕王瞧他与别的皇子不同,多少带些天伦之意,因此说话也随便,只问:“你几时到的,为何不先到王府来?”   “我也就到了两天,本想先访出些线索来,也好替王叔分忧,谁想还是惊动了王叔。”   当着许多人的面,裕王不便与言洵多讲,点点头说个“好”字,便撩袍子坐到大案之后。挥手叫跪拜众人起身后,他瞅着白璧成道:“白侯,本王听说你身子不好,向来懒怠出门,怎么今日也来凑热闹了。”   “回王爷的话,”白璧成道,“这也是机缘凑巧……”   没等他说下去,嘉南却抢着行了一礼:“父王,侯爷参与此案,乃是女儿苦求所致,他是帮女儿破这案子的。”   裕王妃裴氏出身显赫,皇帝登基前便对兄弟俩多有照拂,因而裕王十分宠爱嘉南。此时见爱女出来说话,他不由问:“白侯破的什么案子?为何与你有牵扯?”   嘉南将香竹被言年所害之事简略说了,又道:“这案子原是陆司狱负责,但女儿见他总找侯爷讨教,于是直接求侯爷帮忙,这才将侯爷牵扯进来。父王若要责罚,那都是女儿的错,与侯爷无关的。”   她当堂回护,裕王一听便明白,小妮子对白璧成总有六七成的动心。但白璧成从霜玉将军到清平侯爷的种种因由,裕王哪能不知?他决不可能让嘉南嫁给白璧成!   这事却不能现在说。裕王不动声色,转脸去问陶子贡:“陶大人,这桩离奇的五人案,可审出始末来了?”   “启禀王爷,五人被杀案已见分晓,凶手是吉祥赌坊的老板郑自在,杀人是替胡行知的五个女儿报仇,证据有六份契约与一双断掌,以及死者遗落各处的随身之物。”   “既然见了分晓,为何不速速结案?却要把衙门围得水泄不通,闹得喧沸吵嚷,实在是不成体统!”   陶子贡见裕王面色不豫,忙不迭地跪下:“回王爷的话,原本是要结案的,但郑自在说,说他杀人是当朝七公主指使。”   这些早有耳报神说与裕王,此时听陶子贡说起,裕王却装模作样问:“七公主如何在黔州?她在哪里?”   “她在……”   陶子贡看出言洵与嘉南待白璧成亲近,这两位是如何与白璧成结交的,陶子贡简直一头雾水,因而他也摸不清裕王的态度。此时裕王发问,他不敢直指白璧成,只能嗫嚅不答。   “裕王相问,陶大人为何不答?”郑自在却昂然道,“小民早已说过,七公主就在清平侯府,要找七公主,只管向白侯要人便是!”   他话音刚落,嘉南已回身指了他道:“你可别含血喷人!”   “嘉南!”裕王皱眉道,“你站到一边。”   嘉南不敢违抗父亲,只得低头退开一步。裕王这才扶一扶惊堂木,道:“郑自在,你说七公主在清平侯府,这若是虚言,本王便治你诬陷之罪,判你斩首之刑,你可听清楚了?”   听到“斩首”两字,郑自在明显虚了虚,起先还高昂的脖子也垂了下去,人也像矮了三分似的。裕王暗皱眉头,想:“难道这家伙在说谎?”   到手的七公主眼看要飞,裕王将惊堂木用力一拍,喝道:“本王问话,尔为何不答!”   郑自在吃吓,脱口道:“七公主是否在侯府,小民并非亲眼所见,乃是听说。”   “听谁说的!”   “是听赌坊的局官赤棠所说,王爷要知道七公主的下落,还是要问她~”   这话虽然没错,但裕王听着不高兴,他正要拔根令箭甩下去,把郑自在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却听着外头一阵骚乱,原来是捕头带了赤棠回来。   赤棠上得公堂,依旧昂头挺胸,眉间一丝桀骜汹汹作色,见了裕王既不下跪亦不行礼,反倒是满脸鄙夷。   “你这妖女!”陶子贡顿足道,“见了裕王爷还不下跪!”   “裕王又如何?”赤棠轻哂,“我乃公主近侍,为何要跪他?”   她被扯到公堂,衣发散乱却神色坦荡,仿佛高冠华服踏金殿一般。裕王心下称奇,放下令签道:“行礼之事压后再说,本王且问你,你说七公主在清平侯府一事,可是真的?”   赤棠听了,先扭过脸来用力一啐郑自在,斥道:“你这个窝囊废!行事不密叫人捉了把柄,为何扯出殿下来?枉我信你这等小人,将殿下的事告诉你!”   “这话奇怪!”郑自在驳道,“若非你主仆两人指使,我为何要杀人?又为何会落把柄?六条人命啊,难道让我一人承担!”   “如何是我们指使?分明是你贪图秦家宝藏,缠着说要誓死效忠!也是我轻信于你,才将公主密令告诉你,至于为五位小姐报仇,分明是你安排实行,与我可有半点关系?”   “你现在是不承认了!你这个臭货!贱人!”   郑自在指着赤棠乱蹦乱骂,裕王不耐烦,甩下一片令箭道:“拖下去捆了,塞住嘴!”   众衙役齐声应答,便有三四人冲上去,将郑自在一把按倒,先用破布塞住了嘴,再扯到角落里去捆作一团。裕王这才敲了惊堂木,又问赤棠:“我再问你,你说七公主在清平侯府,可是属实?”   赤棠昂起下巴不答,裕王并不废话,已将令箭丢在地上。   “打!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没等赤棠反应过来,如狼似虎的衙役已经冲了上来,将赤棠按翻在地,啪啪啪四板子打下去,赤棠已是痛如骨髓,哀声连连。   “别打了!我说就是!”她嘶吼道,“七公主就在清平侯府!”   裕王示意停下板子,牙缝里碰着字问:“清平侯府人口众多,你给我说清楚,七公主在府中是何身份?可有化名?”   “殿,殿下化名含山,是,是替侯爷治病的一名游、游医。”   此言一出,公堂内外先是一片哗然,紧接着静得落针可闻。在骇人的悄寂里,裕王侧目白璧成,问:“白侯,你府上可有叫含山的游医?”   听赤棠说出含山的名字,白璧成便知大势已去。他适才瞥见陆长留在外头人群里,此时只盼着陆长留能机灵些,赶紧回侯府报信,让含山速速从西门出城,傅柳等在那里,必然会护她一路到平州与晓天星会合。   至于这公堂之上,只能尽量拖延,为含山争取一些时间。   他低头望望藏在袖中的手臂,那上面的疹子快要蔓上小臂了,他总之没多少时日可活,但愿能保着含山逃出黔州城,她若被宸贵妃捉回去,下场不堪设想。   然而白璧成静立垂眸,裕王却不容他如此,只是加紧催问:“白侯,本王在问你,你府上可有名叫含山的游医?”   白璧成若说有,裕王即刻要着人到府搜拿;白璧成若说没有,裕王也要查抄侯府来佐证。总之无论他说什么,搜查侯府都是跑不掉的。   白璧成只能咬牙不吭,只盼着拖一时是一时,能让陆长留或风十里回去报信。裕王等了又等,终于冷笑道:“白侯不肯配合,想来公主在侯府是实情了?私藏公主,欺君罔上,是要腰斩弃市的,你可明白!”   一听腰斩弃市,不只言洵变了脸色,嘉南先熬不住了,她赶忙上前禀道:“父王!侯爷并非私藏公主,他实在是不知道啊!”   “他不知道?”裕王皱眉,“此是何意?”   “那个叫含山的游医,女儿也曾见过,但谁能想到她就是七公主呢?侯爷必然不知她的身份,才肯留她在府啊!”   嘉南这一分辩,是坐实了七公主就在清平侯府。言洵刚要叹气,却又听嘉南说道:“若说私藏,那么女儿见过含山并未禀报,是不是也算……”   “住口!”裕王连忙喝止,怒嗔道,“不要胡说!”   白璧成听到这里,回身向嘉南行了一礼,道:“多谢郡主出言回护,但这是白某的私事,万万不敢牵累郡主。”   他说罢了,转身又向裕王道:“赤棠说得不错,我府上的确有位叫含山的姑娘。”   “七公主果然在清平侯府!”陶子贡立时狂喜,使劲按捺着喝问道:“白璧成!你可知含山就是七公主?”   白璧成闻言一笑,放开声量道:“我当然……”   “他当然不知道!我若不说,谁能想到我是当朝公主呢?”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所有目光都投向分开人群走上公堂的女孩子,她穿着浅蓝衣裙,发髻上光素无饰,只在耳朵上坠着两只素金圈,即便清寒,她仍是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仿佛姑射仙人下了凡间。 第79章 信口攀诬   当裕王审问郑自在时,陆长留终于在人群里找到含山。   他满头是汗,奋力挤到含山身后,没开口先搭住她的肩,像怕她跑了似的。   含山被吓了一跳,转回脸看是陆长留,不由拍了拍胸口。   “吓死我了!”她说,“你挤到外面做甚?”   “跟我出来,”陆长留答道,“出来再说。”   陆长留熟悉州府衙门,知道穿过长廊走到后院,便可从侧门出去。这里人挤着人,说话没有秘密,陆长留不想此时转达白璧成的嘱咐,他只想带含山离开。含山正要跟他走时,门口一阵喧哗,捕头把赤棠捉到公堂了。   “再看一会,”含山小小声说,“等审了这个女人再走。”   此时陆长留并不知含山是七公主,既然含山要听审赤棠,他也好奇地迈不动腿,想着含山就在身边不会有危险,不如听听这桩奇案。   是以当赤棠说出含山就是七公主时,陆长留脑袋空白了一瞬,忽然懂得白璧成为何长揖一礼将含山托给自己。   要坏事,陆长留想,侯爷还不知道含山就在这里!   他慌忙拉住含山,不由分说拖着她往人群外挤,含山起初很配合,然而挤了几步之后,她听见人群发出议论之声,有人说嘉南郡主看上白侯了总替他说话,有人说七公主好好的皇宫不待跑到黔州来害人,还有人说白侯这下要被腰斩弃市了……   “腰斩弃市”钻进含山耳朵里时,她想都没想,甩开陆长留就往回挤。陆长留急得回身去抓,然而含山像一枚滑溜的小泥鳅,眨眼间消失在人缝里。   很快,陆长留听见含山大声打断白璧成的话头,看见人群忽拉裂开一条缝,在极度惊讶的寂静里,含山大步走到公堂之上。   陆长留张着嘴巴呆了一瞬,转身就往门外挤去,他要去找人,风十里也好,傅柳也好,只要是能救含山和白璧成的就行。   ******   公堂之上,裕王看见含山上来,不由得站起身来。自从秦家坏事后,他再没见过秦粉青的女儿,此时乍见,他以为秦粉青又活过来了。   当年康王得胜还朝,他奉旨在黔州迎接弟弟,秦粉青也是这般走上堂来,衣裙虽然寒素,但她美若天仙,那美貌并非艳丽妖娆,而是水灵灵的鲜嫩,像晨风中娇嫩微颤的莲荷,也像阳光下肆意雍容的牡丹。   裕王惊叹秦粉青的美貌,就像此时惊叹含山与她娘亲的相像,非但眉眼如出一辙,就连率真洒脱的气质都十分相似。   “她还是叫含山,”裕王想,“秦家下场凄惨,秦粉青还是遵从约定,用含山做女儿的名字。”   在这个瞬间,裕王有些心软。论到感情,秦妃待圣上比宸妃要真心许多,裕王当然喜欢真心待弟弟的人,然而这份感念只冒了个头就被压下去了,最是无情帝王家,比起真心,江山稳固才是重要的。   裕王冷下心肠,等含山走上前来行了礼,便道:“你说白侯不知道你的身份,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含山坦然道,“嘉南郡主也见过我,一样不知道我是谁。”   扯到嘉南,裕王不便细作追究,只得转开话题道:“你为何会在黔州一事,等回到王府再说,这里是州府衙门的公堂,要先将公事审定。”   他说着一拍惊堂木,着人带上赤棠,道:“你自称是七公主的贴身宫女,又说杀人报仇是受七公主指使,可有此事?”   赤棠仿佛没想到含山能走上公堂,她跪在地上,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没见过这姑娘,更不要提指使她杀人了。”含山道,“宫女自有名册,她可曾侍奉在凛涛殿,一查便知。”   她提到凛涛殿,裕王先凛了凛,这是在黔州,若叫百姓知道秦妃的女儿受苛待长大,只怕有损皇家声誉。   “此事当从速解决,”裕王暗想,“我只需在十日内找到含山,再将她稳妥送回便是,何必攀扯五人被杀案?”   他打定主意,又问:“赤棠!你可经得起查找名册?”   赤棠当然经不起,她低头缩在那里,一声不言语。   “看来你是撒了谎!”裕王怒道,“五人案究竟有何实情,还不速速招来!”   赤棠知道编不下去了,她也不想受皮肉之刑,便抬起脸冷淡道:“没错,我没进过宫,没做过宫女,更没做过公主的贴身宫女!我只是胡府的卖身家奴,胡大人蒙冤出了事,家中女眷被发卖,我便被卖到松潘关做营妓。”   此言一出,公堂外又起嗡嗡议论之声。陶子贡见裕王有些不耐烦,连忙放大声量问:“既是松潘关的营妓,如何跑到黔州来了?难不成是逃出来的!”   “大人说得不错,我就是逃出来的!”赤棠昂首笑道,“千丹骑兵攻破松潘关,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这时候我当然跑了,谁还会留下来?”   “接着往下说!”陶子贡一甩袍袖,“你是如何与郑自在设计杀人的!”   “我们胡家共有六位小姐,大小姐曾在宫中为妃,此事不必我多说了。剩下的五位小姐,个个聪慧和善,待奴仆便似待家人一般,因此从玉州逃出来之后,我自然要去找她们。”   “所以你先到了平州,打听到胡家五女被卖到黔州,于是追到黔州来的?”白璧成插话问。   “是啊!到了平州之后,我找到曾在胡家打零工的花匠,得知胡夫人病死牢狱,胡家五个小姐被发卖到黔州,我于是又追到黔州,之后的事郑自在都说了,我在紫光茶楼遇见他,身上盘缠用尽,见他刻意兜揽,便答允跟他回赌坊。”   “打听胡家的事又何须找花匠,”白璧成负手道,“胡家旧宅并未发卖,也一直有官差看守,你只需上门问问就行。”   “我……,”赤棠略略犹豫,“我不敢回旧宅,害怕被官差认出来。”   白璧成笑一笑,没再说话。言洵却奇道:“你在黔州人生地不熟的,为何如此轻信郑自在?万一他是个坏人,又将你卖了怎么办?”   “我做过几年营妓,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赤棠轻蔑笑道,“这些年我每日见的都是坏人,还怕什么坏人?”   言洵微微摇头,也不再问了。赤棠又说道:“回到赌坊之后,郑自在对我的龟甲十分感兴趣,平日总是兜圈子打听,有一晚对月饮酒,他喝多说了实话,说这片龟甲能打开秦家的宝藏,又问我是不是秦家后人。”   “胡大人与秦老王爷交好,秦妃留下一个女儿的事胡府上下皆知,秦家宝藏的传言更是四处流传。眼看郑自在痴迷此事,我便将计就计,假冒七公主的贴身婢女,要郑自在帮我找到五位小姐。”赤棠转作悲声,“我想过她们境遇不会好,但只要人在,咱们主仆总能活下去!但我没想到,她们居然凄惨至此,被那五个恶人活生生逼死在黔州!”   “所以你假借公主之意,让郑自在替胡家女儿报了仇?”白璧成发问。   赤棠点头:“我向他许诺,说事成之后他就是秦家的功臣,宝藏开启后自然有丰厚领赏。郑自在深信不疑,因为龟甲兵符的确是真的!”   “说到这里我也好奇,”白璧成道,“秦家军的龟甲兵符你是如何得来的?”   “胡府被抄那日,府里乱成一团,这兵符是我捡的,”赤棠道,“我并不知它的用处,只想留着作念想。到了牢中,龟甲被搜身的婆子搜了出来,我推说是亡母留下的安神之物,那婆子好心,便叫我留着了。”   好巧,白璧成暗想,这桩五人案处处都巧极。   他正在思忖,却听裕王问道:“你只是胡家婢女,与七公主毫无干系,又是如何知道七公主在清平侯府?”   “我瞎编的。”赤棠无所谓地笑笑,“五个恶人死后,郑自在成天催问我,说七公主什么时候才论功行赏分财宝,我被他逼得没办法,恰巧白侯和姓陆的司狱跑到赌坊来约芥子局。我偷听到舒泽安找郑自在摊牌,说白侯花五千两买芥子局的客人名单,要郑自在给一万两,他便闭嘴不提与五个死鬼同局一事。郑自在被勒索后,更是催逼我去寻宝,我痛恨白侯盯得紧,于是便随口瞎说,说七公主在他府上。”   她说到这里,公堂之外又是一片议论,人人都说赤棠非只是巧,简直是神了!还有人说,这是天意要叫七公主回宫,这才借赤棠指认出来!   “你能编出公主在侯府,如何能说出她的名姓?”裕王狐疑道,“本朝皇子公主得封号前,只以排序相称,你如何知道七公主用的化名?”   “我不知道七公主的名字,我只知道侯爷身边有个叫含山的游医,是在南谯县偶遇的。”赤棠轻笑,“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那就要问侯府的好管家车轩!他可是吉祥赌坊的常客,每次来总要抱怨含山姑娘,说侯爷中毒要靠她来医……”   她刚讲到侯爷中毒,别人还没怎样,陶子贡先吓了一跳,连忙喝道:“原来你是信口攀诬!你可知该当何罪?来人!先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且慢!”裕王却道,“陶大人,这案子水落石出了,与七公主毫无关系!既是如此,案子交由你细审,本王就带七公主回府了。”   “是!是!”陶子贡连忙行礼道,“刁民乱咬,惊动了王爷和两位殿下,实在是下官无能,有罪有罪。”   “此事与陶大人无关,非但如此,还要感谢陶大人帮本王找到了七公主,”裕王微笑道,“咱们骨肉团聚,也有陶大人的一份功劳。”   得到裕王嘉许,陶子贡眉飞色舞,连声谦谢,裕王走下大案,道:“言洵,含山,你们跟本王来。”   他说罢大步向前,一眼也不看白璧成。   当着这么多人,含山只能跟着裕王走,她偷眼看向白璧成,白璧成却低眉垂眼站着,仿佛不知道含山就要走了。   “他知道这一别意味什么?”含山心想,“王叔必然要送我回宫,这一走,也许再见不到他了。”   一股难言的惆怅堵在心口,让含山想起妙景山庄里十分恼火的傅柳,是的,白璧成终日谨慎,为了保住兄嫂性命什么委屈都能受,就连身中奇毒也不在意,更不要说为了含山拼命了。   含山露出一丝苦笑,也不再看白璧成,只同言洵跟着裕王走出公堂。人群分开一条路让他们走过,发出一阵切切的议论,嘉南站起身来,望了眼落寞独立的白璧成,不由走了过去。   “侯爷,五人被杀案已经了结,多谢侯爷费心,查出言年为何被害。”   她说着行了一礼。白璧成连忙还礼,待要说两句客气话,又实在懒怠开口,因而只是笑一笑。   “陶大人还要在公堂审案,咱们也别碍事了。”嘉南又道,“侯爷,请移步回府吧。”   她说得没错,五人案大致明了,再待下去毫无益处。白璧成说声“郡主先请”,伴着她走出公堂,他们走出衙门,看热闹的人群却不肯散,要看郑自在与赤棠落得什么结果。   门口照旧拥堵,马车过不来,嘉南便陪着白璧成往外走,边走边问道:“侯爷,七公主在府上一事,您的确不知吗?”   她在公堂上几番回护,白璧成本该据实以告,但眼下局势混乱,白璧成不敢说真话。   “我哪能想到呢?”他苦笑道,“她会些针灸之法,能压制我的咳喘症,我才带在身边。”   嘉南听他这样说,立即松了口气。   “侯爷不知道就好,所谓不知者无罪,我自会同父王说清,请他转述隐情,求圣上莫要怪罪侯爷。”   “那就多谢郡主了。”白璧成作个揖道,“含山殿下还有随身物品留在侯府,在下收拾妥帖想送到王府,不知会不会打扰到王爷。”   送东西打发下人就是,嘉南暗想,他为何要亲自送来?   然而一转念,嘉南又明白了,刚刚父王待白璧成十分冷淡,白璧成肯定惧怕父王生气,想要登门谢罪,若是如此,最好能成全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嘉南便热情道:“父王带着两位殿下回去,必然要商量家务事,侯爷今晚求见是要吃闭门羹的,不如说有事找我,到时候我会带侯爷去见父王。”   “好,”白璧成又行一礼,“那就多谢郡主了。”   他俩说着话走到街口,郡主的马车已到,白璧成恭送嘉南上了车,待马车远去,他转回身来,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楚行舟。   “侯爷!”楚行舟走来抱一抱拳,“含山殿下被带回王府了,侯爷不会坐视不理吧?” 第80章 一出好戏   白璧成打眼看到楚行舟,没等他说话,便见陆长留带着风十里从斜刺里奔来。   “侯爷!你没事就好!”陆长留跑得一头是汗,“含山呢?她是不是被裕王带走了?侯爷,我刚刚想带含山走,可是她,她不听我的!”   “这事不怪你,”白璧成安慰道,“含山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然而陆长留心乱如麻,仍旧担心道:“想想刚见到含山时,她的穿戴还不如韩溱溱的丫鬟!谁能想到她是当朝公主呢?这,这……,也不知圣上可愿相信侯爷并不知情!”   “圣上是明理之人,自然明察秋毫。”白璧成劝道,“长留,五人案一直是你在查,现下陶大人当堂细审,你不能不在。别的事以后再说,你快回公堂去吧。”   陆长留虽不放心,但被白璧成连番劝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他消失在人群之中,白璧成方才回过身来,望望一脸凝重的风十里,问:“给傅将军的话可带到了?”   “带到了,”风十里道,“傅将军都准备好了。”   “好,”白璧成吩咐道,“你先回侯府收拾,我同楚师傅有些话讲,稍候我们在侯府会合。”   风十里不放心,犹豫着不动。   “看来我叫不动你了。”白璧成忽然笑一笑。他笑容和煦如春风,风十里却感觉到沙场点兵的凛冽,他想也没想便抱拳行礼道:“标下这就回去。”   说罢了,也不等白璧成再发话,他已回身走了。楚行舟看到这里,不由生出向往之色,道:“侯爷,风十里可是您的旧部?白衣甲忠心护主,天下无人能及,可见还是侯爷治军有方!”   “楚师傅不必谦虚,说到忠心,秦家军不遑多让。”白璧成说着看向楚行舟,“黔州城里有多少秦家旧人?可有二百人?是否到了裕王府左近?”   楚行舟闻言一愣:“秦家旧人?”   白璧成并不解释,只是指了指对面小巷:“楚师傅,借一步说话罢!”   ******   衙门周遭的百姓都去看热闹了,几条街巷空无一人,家家闭户关窗,显得非常清静。   白璧成领着楚行舟走到小巷尽头,这里是一处拐角,站在这说话能看见左右两条路。   “楚师傅,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如摊开说实话吧。”白璧成站定步子,开门见山。   “侯爷是何意?什么是摊开来的实话?”   “我在关外征战时,每次打赢了,羟邦就说我赢在巧合,其实他们踏入的圈套,都是我设计的。”白璧成道,“所以我不相信巧合,在我看来,巧合就是圈套。”   “侯爷这是何意?”楚行舟笑问,“怎么又扯到巧合了?”   “侯府要找厨子,偏偏就找到了你,你像知道含山要找师兄,因此乖乖送上门来。”白璧成道,“我怀疑过含山,是她提醒我注意饮食要换厨子,也是她提出用青菜豆腐和红烧肉作为题目。当时我想,她或许只想把师兄带在身边,因此没有戳穿她。”   “侯爷莫要误会含山殿下,她并没有与在下串通此事。”   “她的确没有,因为发现熏香有异时,她又急着替我重制衣衫,就像她要换掉厨子那样,她只在乎我中毒的事,并没想过要利用这事。因此我开始琢磨,你究竟是怎样进侯府的。”   “侯爷,有些巧合您还是要信,比如侯府需要一个厨子,而我正巧是个厨子。”   “就算侯府不需要厨子,你也会想别的办法靠近侯府,不,是靠近含山。”白璧成道,“早在我们回到黔州之前,你就知道了含山的身份,我记得刚回到黔州那日,郑自在已经杀掉了第五个人。”   “不,不,小的是在凭他阁……”   “你是怎么知道含山逃到黔州,又是如何知道她与我在一起?”白璧成打断楚行舟的分辨,直接说下去,“应该不是虞温说的,那时候我们还没见到虞温,更不可能是黄芮以,所以告诉你的人只能是邱意浓。”   楚行舟张了张嘴,却又放弃了争论,只是笑一笑。   “所以你们师兄弟根本就常有联络,甚至晓天星与你们亦有书信往来,而思木盒只是用来验证九莲珠的真假,是这样吗?”   “不,不是……”   楚行舟还想坚持一下,却见白璧成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打开了,里面是九莲珠。   “九莲珠在我这里,含山在裕王府里,我可以去做你们设计好的事,但我讨厌被蒙在鼓里。”白璧成皱眉道,“我是将死之人,什么都不在乎,你们若不肯拿出诚心,我就毁掉这珠子,咱们一拍两散!”   “侯爷!”楚行舟终于变了脸色,“好吧,我承认与师尊有联络,但也只是我可以联系到他!师尊身系秦家宝藏,太多人想找到他了,他想活得隐秘一点,这没什么问题吧。”   “避世不出是他的自由,但你们为何要设计含山?含山和我绝对相信你们,想做什么可以说出来,为何要搞出诡计,让含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裕王带走?”   “侯爷在说什么?”楚行舟急忙分辨,“秦家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怎会设计含山殿下?”   “五人案从始至终令人存疑,如果只为报仇,服下迷药后为何不将五人悄悄处理掉,而是要送到显眼之处,仿佛怕人不知道他们被杀死!起初我想,这是为了某种祭奠,可是这五人陈尸之地,既非胡家五女身死之处,死法亦非胡家五女所经历,那么这样的祭奠有什么意义?”   “直到魏真查到,祝正铎的妒妻折磨死一个叫江漓的女子,锦铃、秋烟、江漓,加上所谓的黑玉,她们的名字让五人的死法有了意义,然而我有了新的疑问,折磨江漓害她自戕的是祝正铎的妒妻,报仇为何要杀祝正铎? ”   白璧成说到这里,目光灼灼盯着楚行舟,而楚行舟终于心虚地低下头去。   “其实死者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胡家五女!五人案是一个案子,杀人者在替胡家复仇,有了这些印象,再跟着你们刻意留下的线索,比如潘红玉的指甲、袁江望悬尸处的嫩黄丝绦、言年的一双小印以及刀五的马车……,到了这时,就算是头猪断案,也知道凶手是郑自在没跑了!”白璧成森然道,   “当然,杀掉舒则安是最后一步,只有他死了,指向郑自在的完整证据才会出现!被丢在芥子局内室的药店荷包,提醒我契约的存在,而舒则安断了两指的一双手掌,更是绝佳的杀人证据!证据确凿,接下来就是要郑自在上公堂了,你们编出一篇赤棠是胡家奴婢的鬼话,拿出本就在晓天星手里的龟甲兵符,一整套下来只有一个目的,让含山的身份公之于众!”白璧成森然道,“所谓芥子局,本就是设计出来的杀人局,见我和长留愿意入局,你们才急忙找来四个人,除了自投罗网的三殿下和侍从,余下两位也是秦家旧人吧! ”   “侯爷!这,这怎么是我们设计的?”楚行舟急道,“不说别的,裕王要在十日内找到七公主,以及三皇子到了黔州,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啊!”   “这些并不重要!”白璧成哂道,“只要在公堂上扯出七公主的身份,难道裕王不管此事吗?就算言洵不到黔州,难道没人送含山回京吗?裕王照样要把含山送回京城,而你们,就可以扯起救七公主的大旗,在黔州立地造反!”   他一句说罢,本就清静的小巷更加悄静了,楚行舟起初还在慌张,但白璧成越说他越镇静,到了此时却沉声问:“侯爷说了这么一大篇,可有证据吗?”   “赤棠言之凿凿,说车轩讲我中了毒,然而车轩并不知我中毒一事。”白璧成冷冷道,“不但车轩不知道,陆长留也不知道,侯府上下知晓我中毒的只有含山,我们之所以知道,是邱意浓诊出来的。”   楚行舟猛然愣住,不说话了。   “此外,赤棠若是胡府家奴,怎会不知胡府卖给了富商蒯大利?我说胡府没被发卖,她居然不反驳,可见赤棠不曾关心过胡家!”白璧成薄有怒意,“郑自在的杀人动机也太过牵强!首先他如何确证龟甲真假?其次他如何确证有龟甲就能拿到宝藏?他守着偌大的赌坊,却为传言中的宝藏杀了六个人,如此铤而走险,实在匪夷所思!楚行舟,你还不承认吗!”   短暂的静默后,楚行舟长吸一口气,举眸望望天边飘拂的瑰丽晚霞,笑道:“师尊没有看错人!霜玉将军果然智勇双全!是我们秦家军的命定之人!”   他说罢了,向白璧成抱一抱拳:“将军所说不错,这桩五人案是在下设计的。非止赤棠,郑自在也是我们的人,而邱意浓飞书告知见到了含山殿下,是在半仁心房与你们初见之后!”   “当时你在哪里?”   “在下就在南谯左近,得到飞书赶到南谯之后,有幸见证了侯爷在彩云绸庄的风采。在下能够肯定,秦家军等了十几年,不只等到了含山殿下成年,也等到了侯爷这样的天赐英才!”   楚行舟言辞激动,对白璧成的敬慕实在是发自内心,但白璧成却嘲讽地问:“等我做什么?帮助你们谋反吗?”   “谋反”这个字眼有诸多禁忌,被白璧成堂而皇之说出来,倒把楚行舟吓了一跳,不由四下张望。   “你怕了?”白璧成笑,“做都敢做,听却不敢听吗?”   楚行舟被他刺激到,反问:“侯爷难道不怕?”   白璧成冷冷一笑,瞅着他不言语。楚行舟却又说道:“原本不需五人案这般麻烦,在下自信以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动侯爷弃暗投明!然而邱意浓不赞同,他说侯爷得知中毒后,依旧不怒不恼,再想到您赋闲黔州安份守己,可见……”   “可见我没有谋反的欲望,”白璧成接上话头,“所以你们要加些作料,能叫我一怒之下反出黔州!含山握有开启宝藏的九莲珠,晓天星又等在神秀镇,万事俱备,只等着公堂上这一出东风计,为免含山再落入宸贵妃之手,你们算准了,我是要闯裕王府救人的!”   楚行舟无话可说,只是抱拳笑道:“侯爷英明!”   “可你们搭上了六条人命。”白璧成叹道,“是六条命啊!这也太过残忍!”   “侯爷这话不对,那五个凶徒本就该死!”楚行舟驳道,“胡大人确与秦老王爷交好,胡家出事之后,我们也想了些办法,比如赎出秋烟小姐进王府,力保桅禾小姐卖艺不卖身,以及促成江漓给祝正铎做妾。只是锦铃与墨圭未能及时查访,才叫她们受了折磨,可是谁能想到,连秋烟、桅禾、江漓三位小姐也未能保住性命!侯爷试想,这五个人难道不该死吗?”   “那么舒泽安呢?他可没有戕害胡家小姐。”   “舒泽安本就是个赌徒,”楚行舟轻蔑道,“若非郑自在收留他又给他钱花,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要他一条命,或许是救了他人一命!”   白璧成无言以对,却又问道:“郑自在既是你们的人,为何要伙同刀五杀人送尸?秦家军散落在黔州各处,帮着杀人容易得很,何必冒这个风险?”   “侯爷聪明谨慎,我们不敢弄虚作假,万一露出马脚,如何能看到今日的一出好戏?”楚行舟呵呵笑道,“如此行事难为了郑自在和赤棠,却能叫侯爷步步入彀,也是值得!”   话说到这里,五人案的真相才算完全大白。   “你们算得很准,”白璧成叹道,“我决不能叫含山再回宫中,那样只怕凶多吉少。”   “侯爷说得是!”楚行舟眼睛放光,“咱们今晚便杀进王府,抢了殿下出来,再杀出黔州直奔神秀如何?”   “你们能筹谋五人案,必然早做了准备!从黔州到神秀镇经过七县十八镇,沿途驻扎两州府军逾万人,我且问你,这一路都能畅通否?”   “侯爷放心!”楚行州郑重道,“师尊早已安排了接应,咱们出黔州后便乔装成百姓,沿山路迂回到平州,就算两州府军全数出动,也不可能搜遍荒山野岭!再说……”   他忽然打住话头,白璧成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府军多有雪夜盟成员,见到白璧成只会放行,不会为了宸贵妃捉拿于他!   “侯爷!”楚行舟又道,“秦家军已有一百三十人埋伏在王府左近,您若下了决心,咱们入夜便动手!”   白璧成举眸望去,天边已然霞色渐隐,夜幕渐次低垂,衙门公堂仿佛散了,街巷人声喧沸,看热闹的百姓都回家了。虽然被算计到这一步令人恼火,然而此时此刻,白璧成不想同楚行舟算账,无论如何,他要保着含山逃出黔州。 第81章 一只包袱   巷子里行人多起来,说话不再方便,侯府马车等在巷口,白璧成带着楚行舟漫步向外走去。   “我们离开黔州后,郑自在和赤棠怎么办?”白璧成忽然问,“他们也算是秦家的人,难道就丢在牢中不管了?”   “鱼有水道,鸟有飞路,他们自有法子应对。”楚行舟并不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侯爷是百战沙场的将军,如何不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一将功成万骨枯。   白璧成笑了笑,他不想同楚行舟讨论这些,他认为楚行舟不会明白,一将功成为的是守土卫民,而不只是显贵荣华。   他们走出巷子,只见车轩站在四驾金辕之前,满脸写着担心。等见到白璧成,他连忙跑过来:“侯爷您可算出来了!可把小的急死了!来桃钻进去瞧热闹,出来说郑自在诬告侯府私藏公主!还说含山就是公主,这都是哪来的事!含山怎么可能是公主?”   “为什么不可能?”楚行舟冷冷地插话。   “公主可是金枝玉叶,总要比嘉南郡主更出众才是!可含山那小妮子……”   车轩说到这愣了愣,想起含山姿容之美,也是在嘉南之上。他打了个冷颤,垮下脸问:“侯爷,含山不会真是公主吧!”   白璧成不作解释,自己猫身钻进车里,吩咐先回侯府。等到了侯府,风十里早已等在府前,白璧成却向车轩道:“你去十景堂的西厢,把含山的包袱收拾了送过来,别的都罢了,有三样东西不能丢,一根金钗,一本画着历法图案的册子,还有一件青丝男袍。”   他说一件,车轩便点一点头,说完了三件,车轩领了命便往府里跑。楚行舟在边上看着,却问:“侯爷没什么要带的吗?”   “我这人来去无牵挂,”白璧成道,“至于路费盘缠,你们应该准备好了。”   楚行舟咧了咧嘴:“跟着秦家军做事,别的不敢说,花钱却不必担心。”   白璧成不愿与他多谈,便揭起窗帘来瞧瞧外面,这一瞧正看见齐远山从侯府走出来。他并不知齐远山恨自己入骨,只怕反出黔州之后,朝廷不会放过齐远山,要走就得带着齐远山。   他于是下车去,冲着齐远山招招手。齐远山立即欢天喜地跑来:“外头说哥哥在公堂断案,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看,我也想去瞧呢,不料哥哥竟回来了。”   “天都快黑透了,哪里还有公堂断案?”白璧成笑容温和,“我正要去裕王府,你上车去,也带你走动走动。”   白璧成被攀咬私藏公主,消息早已传开,齐远山听说之后飞奔到学馆找金少元,无奈金少元也看热闹去了,倒少了个人商量。齐远山只得回到侯府,却是又紧张又兴奋,只盼着白璧成能坐实罪名,他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该往哪里去,坐不住又走出来看看,不料正遇见白璧成回来。   “白贼果然命大,”齐远山心下咯噔,“私藏公主这么大的罪名,他居然能全身而退,如今好好地回来了!”   然而白璧成待他依旧温柔,还说要同去裕王府。除开年下团拜,白璧成从不叩拜王府,今天要去,肯定是因为主含山的缘故。齐远山越想越恨,认定白璧成非但无罪,搞不好还有功劳!   他心里恨毒了白璧成狡诈,面上却乖顺听话,撩袍子便上了马车。   齐远山刚坐定,车轩也送了包袱过来。白璧成检视了三件事物都在,便向车轩耳语道:“我去一趟裕王府,你带着来欢来登几个到西门找傅柳,与他们在一处。”   车轩一惊:“侯爷!”   “你若想保住我的性命,就笑得高兴点。”白璧成幽幽道。   车轩心里又是一惊,然而他没什么出众,唯独忠心可表,听了这话更是凹出欢喜模样来:“侯爷放心,小的自会安排。”   白璧成点了点头,他有心将府中做事的都给些银子放出去,又怕太过惊动,只得狠了狠心想:“鱼有水道,鸟有飞路,余下的并非卖身奴仆,天黑了也该出府去。但愿他们机灵些,晓得侯府出事了,就莫再回来。”   交代完车轩,风十里早已替下了车夫,白璧成回到车上,齐远山问道:“哥哥可有要我帮忙的事?”   “一点小事,让车轩去办就行了。”白璧成笑道。   “哥哥若有要紧事,只管差遣我去办,”齐远山正色道,“如今我也长大了,很该替哥哥分忧。”   外头天色又暗了几分,天空沉淀作更深的墨蓝色,白璧成旋亮了琉璃灯,灯火中看着齐远山更像他父亲了。他心里涌起惆怅,不由点头道:“你的确长大了,也该跟在我身边,出去历练历练。”   出去历练?他要去哪里?   齐远山心下生疑,便含笑探问:“哥哥打算离开黔州?”   “不,我是说以后。”白璧成笑笑,“你只管把书念好,以后的事再说罢。”   齐远山略有失望,也只得附和两句。楚行舟靠坐在车辕上,听着车厢里兄弟俩的对话,暗想白璧成立时便要反出黔州,却能沉静至此,对至亲兄弟也不露半分口风。   正如师尊所说,白璧成是世所难见的帅才,把他收入秦家麾下,花多少心血都值得。   ******   裕王日常起居的熙暖堂点上了灯火,灿亮犹如白昼,偌大的厅堂只坐着裕王和含山,灯光充盈了各个角落,却又显得空荡荡的。   “你适才走上公堂时,我仿佛看见你的母亲,”裕王略有所感,“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黔州,当时圣上还是康王,我奉旨接应他们回京。那天看热闹的人可比今天多得多,老百姓把黔州官道堵得水泄不通,都是来送你母亲的。”   “他们都认得我娘亲?”含山有些好奇。   “不,秦妃是黔州人,送她入京,好比黔州嫁女儿。”裕王感叹,“就连圣上也对黔州另眼相看,他继位后诸王封地,特意叫我来到黔、平两州。”   “他不是另眼相看,他是不放心。”含山道,“就像他不放心秦家,不放心我外公,也不放心我母亲。”   裕王的脸色变了变。   “你不该这样想,你身体里流着皇家血液,在你出宫之前,圣上已将你记在宸贵妃名下,所以,你和秦家没关系了,你是尊贵的贵妃之女。”   含山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裕王看见了,脸色更加难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宸贵妃,甚至恨她夺走了属于你母亲的一切。但秦家的事已成定局,现下对你最有利的,就是认下宸贵妃这个母亲!”   “我认她做母亲,她就会认我做女儿吗?”含山道,“若不是要个公主和亲羟邦,他们都不会想起我。”   “你这孩子!我可都是为你好!”裕王皱紧眉头,“你私逃出宫,圣上龙颜大怒,若不是宸贵妃和本王为你求情,只怕早已派出镇南卫,将你锁拿入京了!”   他说到求情,倒叫含山想到一事。秦妃逝去后,裕王并非不知含山独居凛涛殿,却从未为她求过情,而这次求情,也是因为“和宸妃一起”。   “我不能糊涂,不能当他是王叔。”含山自我警醒,“他只跟着皇帝走,皇帝喜欢谁,他就帮着谁。”   她打定了主意,懒怠多说话,只是微笑不语。   其实在她出逃之前,裕王早已将含山忘得干干净净,他现在能与含山聊聊,不过是触动了回忆,让他想起秦妃回京那年。然而聊了这么几句,他发现含山并不领情,这感觉让裕王不舒服,仿佛被冒犯了。   秦家总觉得不必倚靠皇恩,他想,活该结局凄惨。   灯光灿亮,裕王的脸膛却有些发黑,他正要打发含山去休息,不料嘉南郡主来了。他眼见女儿眉目含笑地进来,不由放下了含山带来的不快,笑问:“你怎么来了?”   “父王与殿下叙话,本是无人敢扰,只有女儿斗胆来报,白侯来了,想求见父王呢。”   说到白璧成,裕王好转的心情又郁结下去,不由烦躁道:“本王不问他的过错,他还来做什么?”   “父王,白侯确实不识得七公主,否则他怎敢带着殿下四处招摇,还叫女儿也见了几回?”嘉南劝道,“他是来向父王请罪的,另外要送还殿下的包袱。”   听嘉南说到这里,含山乍喜乍忧,她盼着白璧成能救自己出去,却又怕他受牵累自身难保,然而听嘉南说白璧成是来请罪的,失望还是涌上了心头。   “他要做裕王的东床快婿,”含山酸溜溜地想,“我只不过是废妃之女,回宫也要回到凛涛殿,如何与嘉南相比?”   “父王,”嘉南撒着娇摇晃裕王,“侯爷等在前院,您不如见见他罢!他毕竟是清平侯,太拂他的颜面也不好呢!”   裕王被女儿摇晃着,心里却想到另外一件事,宸贵妃派来的公公转达娘娘密嘱,说七公主夹带出宫的一件也不能落在外头。   “白璧成倒是机灵,知道把含山随身之物送来。”裕王想,“他敢送上门来,想来真不知含山的身份。”   想到这里,裕王也着实被嘉南晃得不耐烦,不由说道:“行啦,请他进来就是!”   白璧成走进熙暖堂,第一眼便看见含山低眉坐着,虽然只分开几个时辰,倒像是多年未见似的,此时见她平安,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含山却没有抬眼看白璧成,她低着头,好像不知道他进来似的,他们终究是要错过的,多几天懵懂的暧昧又能改变什么呢?只是眼睛虽然不看他,心却按捺不住,她听见他沉稳的脚步声,看见他玉白的袍角拂过赭红的地毯。   “白璧成见过王爷,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郡主。”   他请安的声音从容淡定,仿佛没发生什么大事。这份淡然也叫裕王意外,白璧成若私藏公主,此来总要着急慌张,绝不能如此置身事外,除非他和嘉南一样,不知道含山的身份。   白璧成生长在玉州,本就与秦家没有交集,秦家坏事时他还是个孩童,之后能在朝中有名姓,也是靠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与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关系。如此想来,他不认得含山也在情理之中。   裕王再度放下了心,面色也温和了许多,他请白璧成不必多礼,又叫人看座送茶,之后主动说道:“今日发生了许多事,白侯也不必太过忧心,本王听嘉南说了你与含山相识过程,想来白侯并未想到含山的真正身份。”   他给了台阶,白璧成顺势说道:“王爷说的是,在下此来,是将含山殿下的随身物事送来。”   捧着包袱立在堂下的仆役连忙上前,高举过头的红漆托盘里,搁着一只寻常至极的棉布包袱,这包袱看着还没有漆盘华贵,又薄又扁的应该没放什么东西,如此寒酸素净,谁能想到它属于当朝公主呢?   “含山,”裕王唤道,“你来瞧瞧,这包袱是不是你的?”   含山不想看到白璧成,看到了心里便揪着疼,她于是匆匆扫一眼,嗯一声道:“是我的。”   “殿下可要仔细查查,这里头可少了东西?”白璧成却接上话道。   含山正要摇头说不必,白璧成却起身走到仆役身边,在漆盘上解开了包袱,先拿出青蝉翼道:“男子袍衫一件。”   男子袍衫?裕王心想,含山果然是扮了男装逃出京的。   “画册一本。”白璧成又拿出夕神之书亮一亮。   “这是什么画册?”嘉南不由笑道,“叫殿下心心念念的,竟从京城带到黔州来。”   她说者无意,裕王却听者有心,暗想宸贵妃在意含山随身之物,难道就因为这本画册?他于是问道:“这本画册可否一观?”   白璧成没有回答,却又拈起金钗道:“还有一根金钗,烙着宫中的司宝之印。”   他说罢了,一手金钗一手画册向裕王走去。熙暖堂本是内堂,因为不见生客,因此布置得紧凑温馨,裕王坐在紫檀木榻上,与白璧成只相隔数步,这几步只在转瞬之间,裕王未觉不妥,伸手去接画册。   然而他指尖没碰到画册,眼前金光急闪,颈间便是一凉,金钗已经抵在他咽喉上。   “父王!”嘉南大叫一声,急忙要冲过来。   “别动!动就扎穿他的脖子。”白璧成声音平稳,“王爷,叫他们老老实实站好,别动,也别叫唤。” 第82章 白衣血令   裕王看了一眼白着脸难以置信的女儿,紧张地点了点头。   “都站着别动,不许乱跑乱叫!”嘉南立即扬声道,“一惊一乍地伤到王爷,要你们的命陪葬!”   熙暖堂里伺候的仆役跪倒一片,伏在地上不敢乱动。   “白璧成,你想干什么?”裕王这才沉声问。   “送我和含山出王府,”白璧成紧了紧手上的金钗,“出去之后,我自然保王爷平安。”   “你想带着含山逃跑?”嘉南叫了起来,“白璧成,亏得父王和我这样信任你!你明知宸贵妃给了我爹十日之期,若交不出七公主,她不会放过我爹的!”   “王爷是天潢贵胄,又是圣上的手足同胞,宸贵妃伤不了王爷,”白璧成道,“但含山回到宫里,必定凶多吉少。”   “她怎会凶多吉少!”嘉南顿足道,“她是公主啊!是圣上的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圣上就算生气她私逃出宫,也不过训斥几句,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   “含山是在冷宫长大的,送回京城也是回到冷宫,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她也会像胡家五位小姐那样,虽无明刃加身,也只能自戕谢世。”白璧成冷淡道,“或者在郡主看来,这些磨难都不值一提。”   “我不是这个意思!”嘉南急于分辨,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含山曾说过,郡主宅心仁厚,身边婢女受了委屈也当作大事来忧心,只不知郡主的仁厚,可能分一成给含山?”   面对白璧成的问询,嘉南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   “你要带含山逃走,只管走就是!”裕王沉声道,“嘉南处处维护你,又帮着说情让你能踏入熙暖堂,你不感谢便罢,却扯出歪理来叫她难堪,这又何必!”   之前受嘉南几次回护,白璧成究竟记在心里,他于是说道:“王爷说得有理,我今日只求带含山离开,有得罪处,请王爷和郡主宽宥。”   他说罢动动金钗,道:“王爷请起身,咱们出王府吧。”   裕王受制于当下,这才明白“霜玉将军”的含义,从公堂初会到熙暖求见,白璧成始终波澜不惊,他看着毫无情绪,却已经利刃出鞘,兵行险着。   “想来王府外面,白侯也做了安排。”裕王道,“将军百战不殆的神威,本王算是领教了。”   “王爷说得对,诸事我都安排妥当了。”白璧成将金钗戳了一戳:“您请移步罢。”   “白璧成,你可要想好了!你若带着含山同秦家人混到一处,那可是悖反的罪名!”裕王见没了余地,不由嘶声道,“是何下场你可知晓!”   “王爷莫要动气伤身,”白璧成并不在意罪名,“我与含山早已没了退路,但王爷荣耀加身,阖府富贵,与我们硬碰是划不来的!”   “你莫要只想你自己!”裕王恨恨道,“别忘了你远在玉州的兄嫂!他们将你养大,难道不值得余生平安吗!”   他不提玉州的兄嫂也就罢了,提到了,白璧成忍不住笑起来。   “王爷,六年了,你们给了我六年光景,我总不能还像之前那样毫无准备。”   “你什么意思?”裕王变了脸色,“你是说……”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我在黔州起事之日,便是兄嫂在玉州脱逃之时!”   裕王一时大惊,指了白璧成怒道:“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太过生气,脖颈被金钗擦破,渗下细细的血流,把嘉南吓得惊呼出声。   “王爷莫要激动,小心伤了自己。”白璧成淡然劝慰,“朝廷不该将十万白衣甲编入各州府军,这样一来,十三州及各郡县都有白衣甲士,当然也包括玉州。”   “可是你在黔州……”   “可是我在黔州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又是如何操控玉州的,这是王爷的疑问吧。”白璧成悠悠道,“我的确不曾联络玉州,但戍边将士与养尊处优的别州府军不同,面对凶狠的羟邦骑兵,我能带他们活下来,许多事根本不用吩咐。”   “你!你……”   裕王咬碎了牙,也终于理解皇帝为何忌惮白璧成。   “王爷,不要再拖延了,没用的。”白璧成道,“黔州府军十万人,驻守在城的不过二成,而这二成里的雪夜盟成员又有几何?我用这根金钗请王爷办事,只是不想为私事滋扰百姓,并不是只有这个办法。”   他说着,又动了动金钗:“王爷,请罢!”   裕王闭了闭眼睛,终于将满腹怨念暂时压下,缓缓站起身来。白璧成反握金钗,仍旧比在裕王脖颈上,却腾出手来伸向含山,含山立即奔到白璧成身边,他的手温暖松弛,仿佛挟持裕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值得挂心。   含山悬着的心忽然落实了。   然而这一幕落入嘉南眼中,却像浪打礁石般冲击着她。白璧成,这个名字让她有了切实的恨意,她红着眼睛,看着白璧成挟持父王,带着含山走出熙暖堂。   ******   月色之下,白璧成用一根金钗押着裕王走过王府,嘉南带着大批紫衣侍卫沉默相随,场面看上去古怪又诡异。转过湖畔花厅时,侍卫头领小声向嘉南道:“郡主,能百步裂石的机弩已备好,叫好手对准姓白的后心来一发,他准保放开王爷。”   “不可,他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扎穿父王的脖子。”嘉南沉声道,“我不想冒这个险。”   侍卫头领不敢再说,诺诺退下。   他们继续沉默地跟着白璧成,直到跨出王府大门,一辆四驾金辕马车停在门口,风十里抱臂站在车前。   “你先上车。”   白璧成招呼含山上车,嘉南看在眼里,却扬声道:“白侯已出王府,应当遵守诺言,放开我父王吧!”   白璧成正要答话,却见嘉南身后黑影急闪,跃出一个人来,扯了喉咙便骂道:“白璧成!枉我看走了眼,以为你是为国为民的君子,却不料你竟为一己之私做出悖逆之事!你还不快快放开王叔交还含山,跟我回京请罪伏法!”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言洵。   从芥子局相识到现在,言洵表明嘻嘻哈哈,其实精明过人,白璧成当然有察觉,正是如此,他不明白言洵说这段话是何意,除了威胁两句,仿佛没有半点作用。   “白璧成,你且听了!”言洵却又喝道,“乘马车自王府到城门有一炷香工夫,待你走后,王府自然撞钟放烟警示,彼时调集府军封城围堵,你们又向哪里逃?加之金辕车沉重跑不快,追 随你的只有一个背刀汉子,试问你和含山如何逃出黔州?劝你还是认错投降罢!王叔宅心仁厚,说不准能留你一条全尸!”   他这段话喊罢,黑暗里忽然爆出一串笑声,楚行舟捉两柄大刀从暗巷里走出来,他换上一身紫衣,与王府侍卫服色相同。   “多谢三殿下提醒!”楚行舟笑道,“既是如此,裕王便不能放还府中,要陪我们走到城门下才是!”   “你!”嘉南顿足道,“白璧成,你管是不管,难道你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郡主莫要纠缠白侯,此事他做不得主!”   楚行舟狞笑着招招手,暗巷中涌出许多黑影,个个身穿王府紫衣,手拿机弩刀棍。最后一人牵出一匹马来,楚行舟翻身而上,纵马走到裕王跟前,将刀锋驾在他脖颈间,冷冷道:“来啊,送王爷上车!”   王府附近没有民居,这一番动静只有王府之人看见,他们虽然着急,但裕王在别人手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裕王被捆住双臂,押进车里。   “小贼可敢留下姓名!”言洵指着楚行舟怒斥。   “三殿下息怒,小的楚行舟,乃是秦家军师晓天星座下大弟子!今日奉军师之令,接回含山殿下,请三殿下转告你那忘恩负义的父皇,就说二十年前的含山之约一笔勾销,秦家将士誓报顺南王府倾覆之仇!”   他说罢了,却又懒洋洋吩咐:“给侯爷看马!”   有人牵出一匹高头骏马,白璧成不说二话,撩袍而上,他正要纵马而去时,却听见嘉南嘶声道:“白璧成!你当真要造反不成!秦家贼性不改,你怎能同他们混在一处!”   白璧成回眸看去,见嘉南眼含泪光,满脸凄切,再无平日雍容恬淡的风采。他心下暗叹,却带住马道:“郡主放心,等出了黔州,白某必保王爷平安。”   他说罢再不多言,拍马向西门而去,楚行舟得意地笑笑,挥手带领扮作王府侍卫的秦家军,护着四驾金辕车追随而去。车马掠过王府时,齐远山揭开车帘,拼力探出一张脸来,嘉南看见了,却问侍卫头领:“那车里还有何人?”   “他叫齐远山,”头领禀道,“他父亲战死在松潘关,母亲殉情而逝,白璧成可怜他无依无靠,一直带在身边。”   嘉南眺看远去的马车,只能看见齐远山苍白的脸浮在夜色之中。   “跟着白璧成,”嘉南说,“他若敢伤害父王,便同他拼命!”   “郡主,咱们可要通知陶都护?”头领建议道,“王府侍卫究竟力薄,不如让黔州府军来援!”   “万万不可!”言洵在旁听了,立即道:“陶子贡只顾着捉拿含山向宸贵妃报功,不会在意王爷性命!嘉南,咱们可要想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经言洵提醒,嘉南立即明白了,含山能否回宫是宸贵妃关心的事,而她在意的,只是父王的安全。   “听三殿下的,”嘉南咬牙道,“不许惊动州府衙门!”   ******   收到白璧成血写的“令”字,傅柳立即兴奋起来,他知道白璧成已入绝境,要自己带人等在西门,就是要杀出黔州去。   什么能让白璧成放下佛心重操屠刀?傅柳不关心这个,他只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等了六年,终于等到白璧成杀心萌动,不再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大丈夫立世求个痛快,本就不该受那些闲气!   傅柳收起血令,做了三件事。其一给驻守西门的府军换人,这个换不是大张旗鼓的换防,是兄弟之间的代班换岗,悄无声息以兵替兵,要保证西门守军八成是雪夜盟成员;其二调拨五百人分散在西门外的树林里,傅柳是都尉,调拨五百人无需请示,过了这个人数就要报知陶子贡;其三派出三支传令兵,往玉州、平州、台州方向,传话各州府军中的雪夜盟头领,说“将军传下血令。”   将军传下血令,这是专属白衣甲将士的暗语,白衣血令,是誓死不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可叹白璧成在玉州百战羟邦,从不曾颁出白衣血令,被送到黔州做个闲散侯,却生生被逼出来。   傅柳受血令刺激,已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最后,他让亲信换快马跑一趟京城,去找顾淮卓。   “让顾猴子把将军的白玉狮子骢和银霜锁子甲送过来,”他咬着牙道,“见到他就说我讲的,问他敢不敢来!”   “顾将军若问到哪找您,要如何回复?”   “他自然知道如何找到我们。”傅柳笑了笑,“这精猴子想干什么干不成。”   亲信答应着去了,傅柳走到窗前望望天空,忽然神清气爽。   他到西门时夕阳正艳,来迎接的百户令是雪夜盟里的熟面孔。傅柳缓缰下马,问:“都准备好了?”   “是,城门内外,大多是咱们的人。”百户令道,“都尉,您可知道侯爷在衙门公堂出事了?”   “出什么事?”   “听说他破了前一段的五人案,那凶手却反咬一口,说侯爷在府里私藏七公主!”百户令绘声绘色描摹一番,又道,“这必定是诬害他!咱们可要杀进衙门,把侯爷抢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傅柳一时恍然,难怪他出了白衣血令,这是中了圈套?   “都尉,咱们若是去救,不如将城外的五百人叫进来?”百户令又出主意。   为白璧成的安危着想,傅柳也有一瞬的冲动,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血令是死令,要他到哪里就必须到哪里,否则便是抗命不遵。   “不必,”傅柳沉声道,“侯爷用兵向来精准,他叫我在这里等着,此处便是他的生门!至于城里的事,他会有办法,不必我操心。”   “那……,要等到何时?”   “不知道,”傅柳望望逐渐退隐的夕阳,“等他料理妥当,自然就来了。”   谁知这一等,从霞光四射等到了满天星辉。傅柳不敢在城门勾留,只怕落于痕迹,于是在附近的酒楼包了房间,临窗观察动静,天黑透之后,没等来白璧成,先等来了车轩。   车轩来见傅柳,结结巴巴说了公堂诸事,傅柳终于明白了,白璧成这是难过情关。他摸了摸胡须,回想在妙景山庄见过的含山,暗想:“管他情关不情关,只要不过窝囊日子,为了谁不都一样?”   他自己这样想,却要替雪夜盟将士编个说法,不肯崩了白璧成的人设。思前想后,他唤来松潘关时就跟着自己的校尉海临,道:“你再挑三路传令军,务必把这句话带到各州雪夜盟,就说裕王听信诬攀,治侯爷私藏公主之罪,要判他腰斩弃市,这才逼得侯爷颁出白衣血令。”   海临得令,匆匆下去安排。傅柳摸着胡子得意,认为自己办事很妥帖,却在这时,酒楼上一阵楼梯乱响,沈确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禀道:“都尉,侯爷过来了!” 第83章 西出黔州   比起其他三处城门,黔州西门显得清静荒芜。此门西去连接平、台两州,若遇羟邦南下,便是官兵拒敌与百姓逃生之处。为了容下大量兵甲聚集,西门附近少民居、少店铺。   白璧成挑此处出城,一是为了出西门向平州最便捷,另一个也是怕打起来滋扰百姓。   当年他交还兵权,一声不响到了黔州,无怨无悔过了六年,有人说他重情义,为了兄嫂甘愿低头,也有人说他无大志,为了封爵宁可苟且,只有白璧成自己知道,他挺枪跃马是为国为民,只要国泰民安,他无所谓自己在哪。   六年里,他并非没有恨,也并非没有怨怼,在得知自己中毒后,他也曾想过杀进京去要解药,但想到率雪夜盟起事后,要把黔州一带的百姓推进战乱之中,白璧成便放下了私念。   这一次,白璧成有许多办法保着含山安全到平州,他甚至打算好带着含山凭空消失,让朝堂内外找不到他们,也让雪夜盟和秦家军找不到他们,然而他没想到晓天星和楚行舟快了一步,将自己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含山回宫,总之他快死了,在乌蔓藤的毒性彻底爆发之前,他要把含山安顿好,他这一生为自己做的事不多,但总要有一件,至于留下的身后骂名,那就随它去吧。   此时,他纵马向前,眼看着西门城楼逐渐显露,便向楚行舟道:“我要派风十里做事,你找个人替他赶车。”   “侯爷要老风做什么事?”楚行舟嬉笑道,“不如差在下去吧,在下也可以的。”   “可惜傅柳不认你,”白璧成冷冷地道,“雪夜盟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   楚行舟碰了个钉子,心里倒还好,他以为白璧成在为五人案生气,于是吐吐舌头道:“侯爷莫急,在下这就派人替下老风。”   不过一时,风十里奔了过来。白璧成跃下马来,附耳道:“傅柳必然掌握了城门,你快跑几步过去,设法见到傅柳,传我的话,说裕王与我同来,城门不须厮杀,让他在城外等我。”   风十里一听这话,就知道白璧成顾念傅柳,还想让他保全声名留在黔州。他于是说:“侯爷莫怪标下多嘴,您如此出了黔州,傅将军就是化成了灰,也要跟着您走的。”   白璧成情知风十里说得不错,却皱眉道:“他愿意跟着便跟着,可他的兵士总有不愿去的,也要给他们条路走。”   他余威不散,所为不过是爱兵如子,打击羟邦力求一击即溃,从不肯用人命填出的战功,哪怕今日命悬一线,也还在替兵士留出路。风十里知道劝不了,领命后便消失在夜色里。   不多久,车队到了城门之下。在楚行舟等人的护卫下,白璧成亲自请出裕王,推着他走到灯火通明处,低低道:“王爷,我有百步穿杨的勇士,正张弓搭箭对着您后心。请您说一句话,让王府侍卫和城门守军都退开,保我等顺利出城。”   “你!你这个贼人!”裕王怒目道,“来日若落入我手,必叫你筋骨寸断而亡!”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罢。”白璧成道,“咱们先做眼下的事,请王爷发话!”   裕王转头瞧瞧,果然楚行舟的徒弟进喜搭箭对着自己。他闭了闭眼睛,心想弟弟的江山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于是长叹顿足道:“城门守将听了!白侯奉令夜出黔州,还不快快将城门打开!”   城门守兵十人里有八个雪夜盟,本就是护着白璧成的,此时听王爷允可,立时齐声应答,转而奔去推开城门。   呀呀声中,城门慢慢展开,白璧成挥了挥手,风十里立即斩断金辕车缰绳,放出四匹马来,先扶着齐远山上了一匹,自己也上一匹,白璧成缓缰带马,伸手接起含山,依旧让她与自己同乘。   他今日出门时换了旧袍,身上雪松清冽的香气已然消失,然而含山却觉得格外的安心,她微微靠在白璧成怀里,攀着他手臂悄声问:“侯爷,你会后悔吗?”   白璧成展眸回顾,来时长街灯火宛然,他知道,六年的清平生涯就此结束了。   “放你回宫去,我才会后悔。”他也轻声答道。   “好!”含山在夜风中说道,“从此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白璧成愣了愣,觉得这话十分不对,然而细想之下,却又没什么错处。他无奈一笑,扯缰拍马,率先冲出城门去,风十里带齐远山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楚行舟带着的秦家诸人。   等他们百来人冲出黔州之后,百户令立即下令关门,进喜方才放下弓箭,在城门的咿呀声中纵马掠了出去。直到这时,王府侍卫才敢冲上去接应裕王,裕王当然大叫捉住白璧成,然而城门关合声响巨大,守军只当听不见,哪里管他叫唤什么。   ******   白璧成策马奔出二里地,忽见前面官道上隐约有一人一马相侯,他情知是傅柳,便扯缰带住了马。那人果然是傅柳,已在此等候多时,这时见到白璧成,连忙拍马而来,高兴道:“侯爷!这怎么才出来!”   一瞧他兴高采烈,白璧成就要皱眉头,自己被逼出黔州,可算合了这家伙的心意!他因而冷冷道:“我的马又不生翅膀,总不能飞过来。”   “哈哈,侯爷是嫌马不好?您只管放心!傅柳做事最是妥当,我已着人进京去找顾猴子,让他把你的白玉狮子骢送来!”   白璧成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紧:“好好地去惊动他做甚!”   “这怎么是惊动,这是大喜之事!”傅柳高兴道,“兄弟们又能相聚,难道不是天下第一的喜事?”   白璧成忙着摘出一个是一个,傅柳却忙着拖一人下水是一人!白璧成正在无语,楚行舟凑上来道:“二位将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裕王和陶子贡转眼就要追上来,咱们要快走才是。”   傅柳被扫了兴,怪眼一翻问:“你是什么人?”   “他说得没错,咱们赶紧离开此地,有些事路上再讲。”白璧成转而问楚行舟,“你们来接应的人呢?”   “咱们即刻下马,沿小路向山林深处走,便有一处村庄,接应的人在村里等咱们。”楚行舟道,“官兵必然顺着大道来追,这些马儿都不能要。”   “马都不能骑?”傅柳睁圆眼睛,“那我带来的五百精兵呢?”   “自然也不能要!人多扎眼,咱们几个只能扮作山农,打散了往平州去。”   “扯你娘的淡!”傅柳不信,“不带兵马算什么造反?难道你要老子像只地老鼠似的……”   他话被说完,被白璧成一把捂住嘴,只能唔唔噜噜接着抗议。   “你若不想跟着我,就带五百兵回城里去!”白璧成放开手斥道,“总之裕王没有见到你,也不知你在此等我!”   傅柳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白璧成叫他回去,他将脖子一挺,说:“走路就走路嘛,有什么了不起!”   “那么五百兵呢?”白璧成问。   “叫他们跟沈确回去!”傅柳愤愤道,“只有我一人赤条条跟着你,这样可好?”   这话才算合了白璧成心意,他哼了一声,扶了含山下马,又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叫它自己向前跑去。楚行舟风十里等人有样学样,一般放走了马匹,只有傅柳心疼跟随他多年的战马,牵入林中交给沈确,道:“你带着五百兵甲迂回进黔州,旁人问起,就说不知道白侯的事,你们照常夜训而已。”   “是,”沈确接过战马缰绳,问,“都尉,您不回去吗?”   “我这人的命就是跟着侯爷,侯爷在哪我便在哪,陶都护若问起我,你们只管推说不知道。”傅柳摸摸马儿鬃毛,“这匹黑鬃紫电交给你,可要好好喂养!”   沈确也想跟傅柳去,却又怕无人统领五百精兵,这五百人可是傅柳实实在在的家底,不管来日如何,危急时或可派上大用处。傅柳与他们话别后,便掉头跟着白璧成楚行舟,深一脚浅一脚往山林深处走去。   却说他们在山林中潜行,走了半夜果然到了草碗村,也许是太晚了,村子里安静极了,连声狗叫都没有。到了村口,楚行舟找到一户人家,见墙头用白灰涂了个实心圆,便派上人去两短一长地敲门,不多时,便有人举着油灯来开门。   油灯一照,白璧成倒微微吃惊,开门的竟是黄芮以。原来黄芮以和虞温早已出城相侯,黄芮以等在这里,虞温又向前探路去了。   黄芮以大开门户迎接,又点灯做饭沏茶的忙碌,跟随楚行舟来的百十人却告辞一声,各自回家去了。含山叫楚行舟来问,才知道草碗村是秦家聚集的村落,他们无事时种田砍柴,有事了便进城听命。   白璧成闻言心惊,心想晓天星果然在黔州平州多有部署,他们经营多年,就是在等含山逃出京城的那一天。   等吃了饭,楚行州便与白璧成商议,说今晚便歇在这里,明日天明时乔装出发,这一路过去要经过几个县镇,都有晓天星的人做接应,如果顺利,半个月后就能到神秀镇。   “师尊若是见到含山殿下,只怕要高兴坏了,”楚行州激动地说,“秦老王爷出事之后,他每日念叨的就是复仇,若非殿下还在宫里,只怕他早已打进京去!”   他说了这话,旁人还没怎样,傅柳先哼了一声:“打进京城是这么容易的?你当黔州府军是死的?”   楚行舟不服气:“黔州府军能有多厉害?当年秦老王爷坐拥南方五州,朝廷还不是束手无策?若不是大小姐……”   他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含山,却不再讲了。含山情知下面的话涉及娘亲,她于是胡乱打岔道:“走了半夜的路,我实在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大家都休息吧,”白璧成也道,“明日还要赶路。”   这家空房间不多,只腾出两间来,一间给白璧成和含山,一间给傅柳和齐远山,余下诸人都到别家去借宿。一时人都散了,白璧成关上屋门,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天像是做梦一般。   人放松下来,他猛然觉得喉间作痒,之前提着一口真气压着的乌蔓之毒再熬不住,逼得他立即爆出一阵剧咳。含山吓了一跳,慌忙扶着白璧成躺下,打开包袱找到针筒,不由分说先给白璧成针灸。   不多时,白璧成止住咳声,含山这才拭了额上汗水,道:“侯爷打开包袱检视,唯独没有说到针筒,我很怕你忘了带。”   “我的确忘了,”白璧成苦笑道,“但这包袱是车轩收拾,想来他记着针筒重要。”   “车管家虽然招人烦,但他对侯爷忠心耿耿,不过想想你忍了他六年,也实在可怜。”   白璧成被她逗得一笑:“车轩也没有那么差吧。”   含山撇了撇嘴,想说比起齐远山,车轩的确不算差。她怀疑齐远山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齐远山跟着到了这里,如果不作提醒,含山又不放心。   她措辞一番道:“我起初以为乌蔓藤是下在饮食中的,后来才明白是放在熏香里,你仔细想想,府里什么人能接触熏香?”   谁知白璧成并没有往齐远山身上想,而是问:“你是如何想到熏香的?”   “是邱意浓提醒的。”含山老老实实回答。   讲到邱意浓,白璧成不由皱眉:“你这四位师兄,并没有我们想得那样单纯。”   他于是将楚行舟设计五人案一事说了,含山听得嘡目,半晌才道:“难怪我想去衙门,楚行舟非但没拦我,反要陪我同去。”   “你不去,他也会设法带你去的,”白璧成叹道,“这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   含山找到四大弟子时,心里十分高兴,就好比是找到了家人,此时失望道:“我当他们是母家亲人,他们却如此待我。”   “师出要有名,他们想把你当作秦家复仇的大旗。只要你同他们一条心,晓天星非但不会苛待,还要把你捧得高高的。”   “我若不同他们一条心呢?总之我不想造反。”   含山说出这话,本在白璧成意料之中,但他并不理解。   “你母家满门抄斩,娘亲凄惨死去,皇帝待你也不好,如今有机会能报仇雪恨,你为何不愿意呢?” 第84章 草碗夜话   被问到为何不反,含山约略犹豫,却反问道:“我若没有替秦家报仇的心,是不是算得冷血无情之人。”   “如果你锦衣玉食,在宫中乐不思蜀,不想报仇或许能说你无情,但你这十多年也过得艰难,却为何了无恨意?”   含山没有仔细想过,但她长到这么大,有过恐惧凄惶,有过黯然神伤,也有过委屈忧愁,但唯独没有恨意。   “恨他们有什么用呢?”她说,“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摸了摸被上的花纹,却道:“我在宫里最怕雷雨夜,凛涛殿空无一人,却又像藏着许多人,蓝姑死后,我总觉得她也没有走。外头的闪电照进来,我要赶紧闭上眼睛,生怕看见满满一屋子的人!有一次我太害怕了,就跑出大殿,可外头的松林更可怕,它们呜呜咽咽的,不知里面有多少游魂……,可每次我以为要死在凛涛殿,但我都活了下来,说出来也许你不信,我没工夫恨别人,我的力气要用来活着。”   白璧成想,蓝姑死时她只有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住在阴森的冷宫里……。他不能想象她如何长大,但他能理解含山所说的,仇恨毫无用处,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   “以后不会了,”他握住她的手说,“以后我会陪着你。”   “一直陪着我吗?”含山有些不放心,“等到了神秀镇,见到冷师伯,你也会留下来?”   “是啊。”   “那么,如果他们造反呢?你给他们当将军吗?”   这话问到了白璧成的忧心之处,他的笑容有些僵。   “侯爷,你也受皇帝逼迫,甚至还被下了毒,你为何不反呢?”含山问道,“雪夜盟遍布十三州,又有傅柳这一众骁勇旧部,你为何能耐住六年?难道真因为没有钱?”   白璧成在妙景山庄时,曾问傅柳可否准备好钱财,这话叫含山听进去了。白璧成笑一笑,却问:“雪夜盟遍布十三州,皇帝明明知道,却从不曾剿灭,可知这是为何?”   含山摇了摇头。   “今日的雪夜盟,亦是当年的白衣甲,是抗击羟邦的有功之军!若是各州府大开杀戒,将数万人屠戮殆尽,面对尸山血海,谁还肯替朝廷卖命征战?”白璧成若有所思道,“皇帝待我虽不好,但他能顾及军民,也算心怀慈悲。此外,你一个孤身弱女,从京城到黔州尚算顺利,可见世道清平,百姓安居,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委屈……”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声。而这一声叹息里,唯有含山能够明白,是的,他们是被辜负了,可总不能为一己之私打扰天下清平。   “可是你卸甲之后,千丹作乱松潘关,甚至攻陷了玉州,边关百姓可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含山提醒道。   “张俊以将军能够守住玉州松潘,问题出在谢拂衣,”白璧成沉吟道,“我想,为乱朝纲的只是夏国公一党,他们仗着有宸贵妃撑腰,实在是手伸得太长。”   “这可怎么办呢?”含山忧愁,“你并不想反,冷师伯却一心想反,你们会不会吵起来?”   白璧成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我们若是吵起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当然帮着你,我也不想造反。”含山道,“就算杀进京去逼皇帝退位,总要再选一人做皇帝,可是想想我娘亲,她喜欢的和逼死她的皆是一人,可见做了皇帝,人就会变的。”   “这话倒通透。”白璧成微笑,“是这个道理。”   “若是冷师伯做皇帝也还罢了,若是推你做皇帝,那就更不好了。”含山伏在白璧成胸口,悠悠道,“皇帝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我且不许你三妻四妾,搞上这么多人可怎么行?”   白璧成听着好笑:“原来你担心这个?那尽可以放心,她们谁也压不过你去。”   “若有那一天,我就背着包袱走啦,离你远远的。”含山坐直身子,“就像芸凉那样,纵使你百般求我,我也不会回心转意的。”   “我可不许你走,”白璧成将她揽入怀中,笑道,“你已经是这世上最有钱的小娘子,我也不必像紫仲俊,还要去找有钱人家入赘。”   “好哇,原来你待我好,全是为了秦家的宝藏!”   含山明知不是的,偏要睁大眼睛假装吃惊,白璧成倒被她吓住了,正要努力解释,含山却攀了他脖子道:“既是图我的钱,不如我来做女皇帝,封你做皇后如何?”   白璧成听了,却往她面前凑一凑:“我看你这眼睛里并没有我,倒写着六宫粉黛四个字。”   含山绷不住一笑,眼前却是一暗,白璧成已然吹熄了灯,说是要睡觉了。   ******   这晚上睡得迷迷蒙蒙,等到清早醒来,含山半晌不知身在何处,好容易想起已经逃出黔州,生活莫名其妙翻到了下一页。   她无奈感叹,见白璧成仍在熟睡,便悄悄下床洗了脸,想了又想拿出夕神之书,搁在窗台上面向晨光,双手合十拜了又拜。上回求书翻到一只蝉,含山起初认定是噤若寒蝉,乃不祥之兆,然而此时想想,仿佛又是金蝉脱壳,主她能逃出黔州。   无论如何,昨日已去,来日可追。含山拜了三拜,嘀咕道:“求夕神显灵,指点我一个去处。到了平州,找到了冷师伯,是好还是不好?”   想罢了,她翻开画册,找到对应日子那一格,用手指头抿紧了,又在心里求拜一番,这才慢慢挪开手指。   格子里画着一个童子。   “什么意思?”含山皱紧眉毛想,“难道是说,我会在平州生个小孩?”   这念头一起,她自己脸颊作烧,心虚着合上册子,心想:“越来越不准了!许是求得太多,耗费了灵力?不如放着养一养,没准能养回来。”   她于是把册子放在窗台上吸收灵气,自己转身出门。已经是九月天了,山里的清晨有些凉意,堂屋正中拢了火,坐着一只烧水的陶瓮,屋里却没人   含山见木几上搁着茶碗,知道有人等水开了沏茶。她向火坐了,伸手感受了一下暖意,只觉得新奇好玩。在宫里她最恨冬天,每年冬天她都做好被冻死的准备,但最后都会被洪大爹送来的炭救活。   然而炭火有限,是洪大爹从宫人院的分例里省下来的,他有时指使小太监各宫偷一些,得宠的妃嫔并不在意,炭火用完了只管向惜薪司要去,不得宠的妃嫔却看得很紧,过冬的炭都有份例,若是用完了屋里太凉,就算皇帝来了,也不肯留下来过夜。   宫里的辛酸事一把一把的,说不完。含山庆幸自己逃了出来,不必待在那个活棺材里,却在这时,通往内室的蓝布帘撩起,齐远山走了出来。   看来他昨晚休息得不好,脸色苍白,眼皮浮肿,连嘴唇也鼓了起来。他冲着含山挤出一丝干巴的笑容,走过来坐在火塘边,伸出手来烤着。   “昨晚睡得好吗?”含山问他。   “挺好的。”齐远山敷衍着回答,却又道,“我真没想到,你会是当朝公主。”   “现在已经不是啦,现在我是秦家军的人,在朝廷眼里是悖逆反贼。”   她说到这里,发现齐远山脸色难看极了。   “我们真的要落草为寇吗?”他急促地问,“哥哥是报国安民的名将,他怎会如此糊涂,难道就是为了你?”   含山愣了愣,正在想要如何回答,却听堂屋门咿呀一响,黄芮以走了进来,笑呵呵道:“你们起得真早,正好水要开了,来尝尝我的茶!”   他张罗着沏茶,齐远山便悻悻站了起来,又回屋去了。望着他的背影,含山忽然想,自己或许真是白璧成的拖累,若非为了她,也许白璧成能保全神将威名。   可她转念一想,乌蔓藤迟早会夺去白璧成的性命,人都死了,还要威名做什么?娘亲说过,笑要大声笑,哭也要大声哭,做人万不可委屈自己,就算世道委屈,也不能自我亏待。   含山的情绪随即转好,便凑到黄芮以旁边讨杯茶吃,这一盏滇红热腾腾的入口,让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她正要赞声好茶,便见蓝布帘子又一揭,白璧成和傅柳走了出来。几人寒暄过后,黄芮以说要去开早饭,自己出去了,白璧成这才悄问傅柳:“你瞧出什么没有?”   “草碗村距离黔州不远,又在山野之中,是极好的补给落脚之地。”傅柳道,“若我没猜错,这样的村落遍布黔平两州,是秦家多年前就留下的,有这些村落在,无论是急行军还是运送粮草,都可事半功倍。看来晓天星这些年并未疏于经营,他铁了心要自立山头,与朝廷对抗。”   白璧成点了点头:“楚行舟说晓天星有接应,指的就是这些村子,村民都是秦家旧人,入村便有百来人护佑,他们只需一个村接着一村送我们去平州,就能绕过郡县,躲开官兵。”   “是个好办法。”傅柳赞同,却又道,“侯爷,咱们到了平州可是半分家底也没有,雪夜盟都叫你放回黔州了,到时候只能听凭晓天星安排。”   他说着望望含山,却又笑道:“侯爷该不会要入赘秦家,跑到平州去做驸马吧?”   “到了平州再说吧。”白璧成无所谓,“你还怕晓天星不拨些兵马来吗?”   这话也没错,白璧成和傅柳身经百战,晓天星绝无闲置他二人的道理。   “朝堂上派系林立,那些酸腐文臣每日斗来斗去,拿我们这些有战功的武官不当回事,那就去他姥姥的。”傅柳高兴道,“晓天星要天下,咱们打给他就是,到时候论功行赏,也要封个一字并肩王!”   哪有那么容易。   白璧成虽感叹傅柳心思简单,可简单的人总能调剂紧张情绪,也很好。黄芮以这又转进堂屋,说早餐齐备,请他们去灶间用餐。走出堂屋时,白璧成悄问含山:“早上又问夕神之书了?”   “你怎么知道?”   “书还摊在窗台上呢,”白璧成笑道,“我瞧了,画着个小人儿。”   “什么小人,明明是个童子。”   含山笑着说,然而心里却是一凛,难道那画并非童子,实在是个小人?她微微侧目,看向纹丝不动的蓝布门帘,齐远山应该在里面,他不吃早饭吗?   ******   用罢早饭,众人扮作砍柴种地的农夫,要替含山换男装时,白璧成却道:“他们认定含山会扮男装,只怕搜查男子要严些,万一拆穿了难圆话,不如扮作砍柴的农妇,将脸抹黑些罢了。”   楚行舟认为有理,另叫来村里两个妇人,夹在队伍里一同上山,遇到官兵就说村里妇女也上山弄柴。   收拾停当,齐远山却问:“下一个落脚的村子叫什么?”   楚行舟听了疑惑,心想他如何知道下一步打算,但这疑惑也只是闪了闪,他还是说道:“日落之后能到皮家村。”   齐远山不再问了。含山听着却想,齐远山八成偷听到白璧成与傅柳的谈话,晓得去平州是一个村子接力另一个村子。   他若是个小孩子,躲在帘后偷听也没什么,但他这样半大的少年,若想参与进来,完全可以光明正大走出来听。含山越想越不对,总觉得齐远山从头到脚都可疑。   他们分作几队出发,楚行舟和傅柳护着白璧成含山齐远山走在前面,当着齐远山的面,含山自然不便多说,直熬到午饭时间,大家坐下来吃干粮,含山才悄悄问白璧成:“你出黔州也带着齐远山,万一他不愿意跟着呢?”   “他打小就跟着我,像我亲弟弟一般,我若逃出黔州,他哪里有好日子过?”白璧成生奇,“难道远山说他不愿意?”   含山点头:“他早上说,你本是报国安民的名将,如何能弄得落草为寇?我瞧他情绪激动,应该是很不乐意了。”   这话虽叫白璧成不快,但听上去也没错。他想齐远山虽然父母双亡,但跟着自己没受过委屈,无论在玉州还是到黔州,从来是养尊处优,骤然间叫他摈弃所有,也的确难以接受。   “他长大了,我还当他是个孩子,”白璧成自嘲着笑笑,“你说得不错,有些事该问问他的想法。”   含山说这些,是想白璧成能够警醒,没想到他居然自责。她无奈道:“齐远山的爹是不是救过你的命啊,为何你待他这样好?” 第85章 蓝条亲兵   见含山好奇齐远山的父亲,白璧成再度想起尘封于记忆深处的往事。   齐远山的父亲齐渭江为人也仗义好结交,因此在玉州府军里人缘极好,与白璧成更是要好。当年他俩是左、右游击将军,有一次羟邦大军来袭,齐渭江与白璧成受命从左右两翼迂回包抄。但是到了阵前,白璧成根据当时情势做了判断,与傅柳带五百精兵一夜奔袭,以快制快打击羟邦骑兵的后方,与前军前后夹击,将羟邦杀得大败。   原本打了个胜仗是好事,但羟邦溃军逃跑时,正好遭遇齐渭江。羟邦本就凶残,为了逃命更是放开手脚拼命,将齐渭江的一支人马杀得大败不说,还取了齐渭江首级,只留下一具无头尸挂在树上。   齐渭江惨死后,也有人说是白璧成的错,如若他不奔袭敌人后方,也不会把羟邦溃军逼得杀红了眼,但也有人说,齐渭江就是本领不济,换作白璧成与溃军遭遇,照样杀得羟邦人仰马翻。   彼时的玉州都督不听闲言,给白璧成记了头功,从此将他推上了一代名将的大道。消息传出来,齐渭江的妻子也不知怎么,就一头撞死了。   白璧成情知这是听了流言蜚语,认定齐渭江是白璧成间接害死。所谓穷寇莫追,遇见溃军最好的法子是拨马让道,这事齐渭江不会不知,傅柳心直口快,说齐渭江此举是为了捞功,免得叫白璧成全占了功劳。   但白璧成看齐远山孤儿可怜,还是将他带在身边。   含山听白璧成说罢,不由问道:“你收养齐远山时,他是几岁孩童?”   “那年我十七岁,远山只不过七岁。”   “七岁不小啦,”含山皱眉,“我七岁那年,膳房的老太监欺负蓝姑,给我们吃馊饭,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齐远山遭此巨变,他肯定记得很清楚。”   白璧成愣了愣,他倒从没想过,七岁孩童是能记事了。   “你受封赏,他家破人亡,想来应该是恨你的。我若是齐远山,肯定要抵触你,就算你待我好,也要过很多很多年,才能偷偷原谅你,可是齐远山待你那样亲热,仿佛从无芥蒂一般。”   白璧成没有答话,心里也犯了嘀咕。但收养齐远山时,他自己也只有十七岁,战场上的明刀明枪他都懂,人心里的幽微曲折他并不明白,这些年受困于“清平侯”,看多了世态炎凉,许多当年不懂的事,如今却心下雪亮了。   “侯爷……”   含山正要再说熏香一事,打眼却见齐远山走了过来,他笑盈盈递上一只水囊,道:“哥哥多喝点水罢,秋天燥热。”   白璧成闻言抬眸,许是受了含山影响,他忽然觉得齐远山的笑容太灿烂了,灿烂得有点假。   “哥哥,”齐远山就势坐下,问,“官兵会不会追到山里来?”   “应该不会,他们以为我们跑马走官道。”白璧成接过水囊,却又问,“你害怕吗?”   “我不怕!”齐远山摇头,“有哥哥在,我有什么可怕?我只是替哥哥惋惜,霜玉将军的威名可是拿命换来的,如今这么轻易丢下,往后也不知是何局面。”   他越说情绪越低落,讲到后面长声一叹。   白璧成正值华年被送到黔州赋闲,身边人大多替他不值,唯独齐远山说,做清平侯比在关外吃苦要好的多。之前白璧成以为他是安慰自己,现在想想,也许齐远山真心喜欢闲适安定。   “远山,如果你不想去平州,我也可以想想办法,替你置些田产,找个郡县隐居。”白璧成于是说道。   “天下虽大,离开哥哥我又能去哪呢?”齐远山苦笑,“我还是跟在哥哥身边吧,那样更安全。”   白璧成听出了他的无奈,也意识到含山的提醒没错,他收养齐远山出于好意,但齐远山未必认为这是好的,毕竟,自己的命运从此要与白璧成捆绑。   到达平州之前,他没有余力安置齐远山,也只能点点头,说:“你愿意跟着我就好。”   休息结束,他们继续向前,到了黄昏时分,便见到虞温带着皮家村的村民来接,草碗村的人便回去了。白璧成与傅柳交换了眼色,看来是像他们想得那样,晓天星用这个办法绕开布防严密的郡县和官道,把白璧成和含山送回平州。   这晚上宿在皮家村,楚行舟说明日落脚的村子叫黄丰堡,堡里多有猎户,因而酒肉随便吃,黄芮以批评他终究是个俗人,只知道酒肉穿肠过,而他只要有茶便行。   说过一轮闲话,含山便说要给白璧成施针,拉着白璧成回屋了。等施针结束,含山抓住机会说道:“侯爷,你两天不穿香喷喷的衣服,手臂上的疹子仿佛没有再涨。”   白璧成抬手瞧瞧,也道:“昨日能在公堂撑一天,也是换上旧袍子的缘故,看来这熏香十分厉害。”   “熏香虽能害人,却不如直接服用来得快,想要有效果,只能加重份量。”含山道,“我刚到侯府时,见你成天闷在屋里弄盆景,屋里的香只煲着你一人,仿佛文火炖肉一般,想想都可怕。”   “听你说的,好像我是一锅排骨。”白璧成不满。   “排骨也是山林月边熏成的,”含山笑道,“这香不常见又好闻,若不是齐远山认得羟邦商妇的儿子,只怕也进不了侯府。”   这话很清楚了,白璧成哪能听不出?然而他心里打个突,却不愿相信。无论如何,齐远山七岁就跟在他身边,平日里乖觉温顺,忽然要白璧成相信他的处心积虑,也是不容易。   然而在被邱意浓诊出乌蔓藤之前,白璧成也没想过会被下毒手,他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了,交兵、归隐、独居……,他用尽力气想让自己消失掉,结果还是被盯着不放。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怅惘,因而沉默不语。   含山却以为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说熏香与齐远山有关,也许羟邦商妇利用了他,也许……”   “是啊,也许他只是个孩子,被人利用了。”白璧成落寞道,“但愿他只是个孩子。”   “不管他是不是孩子,带着他都有点危险。”含山再次提醒,“我瞧他也不愿去平州,不如送他走罢。”   “我们逃出来一天多了,外头一定海捕缉拿,他现在离开我无处可去。”白璧成犹豫道,“熏香的事也只是疑心罢了,我带了他十年,总不能为着疑心就推他出去,万一错怪了,岂不是伤了他的心?说不准还毁了他的性命。”   含山知道不能再劝了,除非抓到齐远山的证据。   “那么你多少留心些,同傅柳楚行舟商量事避着他,要紧事也莫让他去做。”她说,“小心点总是好的。”   “我会的。”白璧成握住她的手,一时感喟,“自从到了黔州,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你还是头一个。”   “侯爷这话不对,”含山笑道,“关心侯爷的随便数数便有许多人,陆司狱一心追随,车管家每时每刻,风十里也满眼睛都是你,还有傅将军……”   没等她念叨完,白璧成已将她一把拉进怀里,笑道:“说他们做什么?他们如何能与你比?”   ******   第二天仍是清早即起,起来用过饭,一行人又再出发。今天车轩跟着白璧成等人,他在黔州过了六年好日子,出门不是车便是马,哪里走过这许多山路?他昨天还能阴着脸赶路,今天可算受不了,没等午时便龇牙咧嘴,叫唤走不动了。   白璧成瞧着无奈,道:“楚行舟安排来登来欢乘快马先去平州,你就该跟着去,何必留下吃这苦头?”   “小的万不能离开侯爷!”车轩哭丧着脸,“侯爷在山林里跋涉,小的千辛万苦也要跟着!”   他的忠心虽然夸张,但总是真的。白璧成不忍心责他,只得替他说话,要求提前歇息。   山林间歇息也是随意,不过是找个平整些的所在,席地而坐罢了。楚行舟捧着水囊走了一圈,又拿出烧饼来分给众人,大家正在裹腹,忽听着前面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楚行舟刚刚警觉,林子里已经走出一队府军来,与他们碰了个面对面。   碰面的一瞬间,双方都有点懵,也许都没想到这深山里会有别人。然而府军先反应过来,领头的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官爷,我们是皮家村的村民,上山里砍柴捡菇子。”楚行舟扬了扬手里的柴刀,用当地土话答道。   他的土话标准,几个人又打扮得土头土脑,手里还捧着干粮水囊,看着虽像那么回事,但领头的将信将疑,却问:“皮家村?村上是不是有个叫菜头的,在黔州给府军做饭?”   从黔州到平州的这条路,二十年间楚行舟也不知跑过多少次,这一路的村子他都熟悉,听了这话便笑道:“官爷,他不叫菜头,是叫花菜头,我们都羡慕他,能吃上官饭。”   府军头领听他说得不错,这才彻底放心了,却又嘲笑道:“做饭的厨子罢了,算什么吃官饭!”   跟着他的七八个府军哈哈笑起来,几人便也找地方坐下歇息,也拿出干粮来吃。这样一来,白璧成等人也不好立即走,怕招了疑心,傅柳看得清楚,便悄声说:“瞧他们右臂上绑着蓝色布条,这是陶子贡的亲兵,叫蓝条营。”   白璧成既怕蓝条营听见,又怕齐远山听见,连忙抬手叫他别再说了。然而蓝条营的人说话却随意,其中一人道:“再找不到人可怎么办?难道这几座大山都要走遍?”   “走遍了也找不到,”另一人嘀咕,“知道当年秦家军为何不能剿灭?就是仗着这些青山!吃喝不愁,深不见底,只有他们下山骚扰的份,没有能捉住他们的可能!”   “别替他人长志气了!”头领不悦道,“大家经心一点,捉住姓白的可是大功!以后哥几个不必再当苦差,也能拿着俸禄指挥别人跑腿干活了。”   那些人听了都应和,头领自己坐了坐,却道:“瞧我这脑子,现有皮家村的村民,为何不去问问他们?”   他说着点了三两个人,一起走到白璧成他们休息的地方,含山见了转过身去,尽量藏在白璧成与傅柳后面。头领走来假作讨要烧饼,拿到饼子却又问:“你们既是村民,这几日可曾见过来路奇怪的人投宿?其中有一个小娘子,长得天仙似的?”   “没有,”楚行舟露出憨厚笑容,“不瞒各位老爷,只要是小娘子,小民过目不忘的,但这几日没见到啊。”   他这样说话,引得几个府军哈哈笑。头领便道:“你回去给村子带个话,就说若是见到了,赶紧下山到郡县衙门报信,能拿到赏钱!”   “能有赏钱拿!”楚行舟假作高兴,“官爷放心,若是有小娘子过来,小民必定去报官!”   “这小娘子也可能扮作后生,扮成了也是俊俏后生,你们都仔细点瞧瞧,总之报官能得好处!”   楚行舟连声答应,齐远山拿了两个烧饼起身:“报官能得赏钱,我们村的人都会仔细的!”   他说着跟上去,把两个烧饼塞在蓝条营头领的手里,讨好地请他带回去吃。头领抬头看着齐远山,收下烧饼走了。   等回到蓝条营休息之处,头领悄悄翻开两块烧饼,扯出一根布条,上面用木炭写了一行字:白璧成晚宿黄丰堡 。 第85章 哀鸟夜警   蓝条营的人吃了干粮便起身赶路了,他们前脚走,白璧成等人终于松了口气。傅柳便皱眉道:“楚行舟,你们说官兵不会进山找人,这可是连陶子贡的亲兵都上了!”   “之前他们并不曾如此勤勉,”楚行舟也感到意外,“难道是含山殿下的缘故,让他们势在必得?”   “那么黄丰堡还能不能去?”傅柳粗声粗气问,“他们会不会找到村子里来?”   话音刚落,齐远山立即 道:“若是不去黄丰堡,我们晚上住在哪?总不能睡在山林之中,会被野兽吃掉吧!”   他像是被露宿吓到了,脸色苍白,满面惊惧之色。含山皱了皱眉毛:“就算露宿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人多,怕野兽就生一堆火出来。”   “这就更不对了!”齐远山忽又正色道,“夜里起篝火,就好比放儿狼烟一般,是引着官兵找到我们呢!”   “小爷这话有道理!”车轩又聪明插嘴,“侯爷,咱们不能住在外面,要么被野兽吃掉,要么就被官兵发现!”   黔州平州气候湿润多山林,和松潘关外的戈壁大漠完全不同,白璧成没有在此行军的经验,的确不知露宿有多少危险。傅柳瞧他犹豫,立时便知道原因,但他不肯在楚行舟面前露怯,生怕到平州后被晓天星欺负,于是大马金刀地说:“我倒有个办法,不如叫黄丰堡的村民放篝火露宿去,若是引来了官兵,也好给我们作个警示!”   “傅将军想得倒好,”楚行舟皮笑肉不笑,“这法子虽然累人,却是管用。”   “那就劳烦楚师兄布置了。”含山接上话道,“也许蓝条营搜几日搜不出什么,后面也就回去了,算来只是这几日艰难。”   她发了话,楚行舟不好不听,只得抱拳道:“殿下放心,小的自会安排妥当。”   他们边商量边向前走去,路上又歇了几次,都没遇见蓝条营。楚行舟便道:“这几座山连绵不断,陶大人的亲兵有限,就算分作小队巡山,也不能面面俱到。”   众人约略放心,直到黄昏时分,才到了黄丰堡。比起皮家村,这堡子更加窝在深山老林之中,天色向晚,有黑羽大鸟哀鸣着掠过林子,那声音回响群山,叫人听着心里发瘆。   “这是乌鸦吗?”含山问。   “乌鸦喜欢跟着人住,不爱深山老林,这大鸟叫哀白头,因为入冬后无处可去,等头上落了霜就会被冻死。”楚行舟解释,“黄丰堡有了村民后,收留这鸟过冬,因此它们报恩,平时悄寂无声,若有生人进林子,就会嘎着嗓子报信。”   “这不就是看门看户的狗子?”车轩奇道。   “夜里可不敢放狗子出屋,会被野狼吃掉,哀白头却不怕走兽。”楚行舟道,“村里留着狗子进山,能帮着打猎。”   话说到这里,村里已走出许多猎户模样的人,他们肩上腰间都装饰着兽皮,手里拿着长矛,仿佛要随时与野兽作战,见了楚行舟都咧着嘴笑,像是见到老友一般。   白璧成和含山依旧被安置在村里最好的屋子,山里的夜很凉,堂屋里生了火做饭,一只黑乌乌的大铁锅悬在火堆上,里面炖着肉。   村长拿出酒来,用土话与楚行舟交谈,说到高兴处笑得哈哈的,白璧成他们却听不懂。过不多时,楚行舟走来笑道:“我已同他们讲定,派了两支青壮出去巡山,遇见蓝条营的就吹哨报警。”   “这是个防备,但以我对黔州府军的了解,蓝条营夜里不会进山的。”傅柳道,“这帮人吃官饭不做事,哪能像松潘关外,彻夜不睡追踪羟邦行踪。”   他说罢了,被酒香肉香吸引,忙着去大快朵颐。   走了一天路,又有好酒好肉,这晚上大家都很放松,傅柳围着火塘说以前白衣甲的故事,每每讲到白璧成出场,总是渲染得天神降临一般,不说楚行舟和含山,就连车轩都听得入神。   “老车,你在黔州跟着他没什么出息,若是在松潘关外跟着他,才知道什么叫威风。”傅柳带着酒意道,“松潘关城墙内外都有集市,方便两边百姓做买卖,这边守军弄个篮子装了钱放下去,那边拿了钱搁进香料等物,这就算一笔做成了!你们知道,羟邦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   “是咱们白侯的画像!”傅柳拊掌笑道,“说出来你们不信,就连羟邦人都认定白侯是福将,还说要学汉人模样,挂在帐篷上驱邪!”   “驱邪?”楚行舟失笑,“白侯驱的不就是他们?”   “哎,白侯驱的是坏心眼的羟邦骑兵,和他们老百姓无关。”傅柳摆着手道,“谁愿意打仗?谁都不愿意打仗!”   他说得无心,楚行舟听得却有意,脸色不由得沉了沉,暗想:“白璧成肯出黔州,是为了含山殿下,可不是为了对抗朝廷,此事需要同师尊说清楚,该防他之处,必得防着他。”   “傅柳,你喝多啦!”白璧成微微蹙眉,“今晚也说了不少话,也该累了,回去睡吧!”   他这样一讲,大家看看时辰不早,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便散了各自安歇。离开熏香之后,白璧成的咳症的确发得晚了,含山照例替他针灸后,也熄灯睡了。   也许是白天太累了,这一觉却睡得不实,含山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在梦里走一座迷宫似的,绕来绕去的走不出来,四周黑沉沉的一点光也没有,只能看清两米见方,而能看清的都是青灰的砖瓦。   侯爷!她觉得自己在努力喊。白璧成!然而声音却放不出来。   忽然之间,一声桀骜的怪叫从头顶掠过,这声音好熟悉,含山想起来了,是哀白头的声音!她猛地坐起身,额上冷汗涔涔,然而转眸看向床内,白璧成不见了。   含山这一急非同小可,她慌张着揭被下床,正要去点油灯,屋门却被推开了。   “别点灯!”白璧成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出什么事了?”含山慌乱着问。   白璧成没有回答,他摸黑拉住含山的手,牵着她往外走,黑暗里,他的手掌依旧松弛温暖,没有丝毫的慌张。含山也定下了心,放松了许多。   他们走出屋子,却没有去堂屋,而是沿走廊到了后院。白璧成忽然转了个身,把含山挤在墙角,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   “其实傅柳说得对,在黔州遇见我没什么好的,若是在松潘关外遇见我,我能带你看许多东西。”白璧成说,“风能搬动沙丘,落日像血一样红,蓝天上的鹰和没有一丝绿色的戈壁滩,它们都很美。”   “侯爷,”含山又有些发慌,“你为什么说这些?”   “听我说下去,”白璧成柔声道,“到了平州,你要收好九莲珠,之前我找工匠仿制了盛放的一粒,是第十颗莲珠,这粒珠子的穿孔里涂了朱砂,很好辨认。真珠子我放在布袋里,假珠穿成了串,必要的时候,留着真莲珠能救命。”   他说着话,把一只包袱递给含山:“这里面有九莲珠,有画册青袍和金钗,唯独没有针筒,把它留给我,作个念想可好?”   “侯爷,你在说什么!”含山努力睁大眼睛,想在黑暗里看清楚他,“什么是做念想?”   “不要相信晓天星和楚行舟,如果要找帮手,可以找虞温,他是个雅士,雅士没那么多心眼。”白璧成摸着含山的脸,在她耳边道,“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用人不信人的道理。”   “我不知道!”含山握住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府军包围了整个村子,我们走不掉了。”白璧成叹道,“傅柳和楚行舟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找人假扮你从村西头跑出去,但其实你没有跑,你和车轩楚行舟躲在地窖里。”   “不!”   含山刚刚惊恐地叫出这个字,眼前忽然一黑,白璧成她打晕了。看着软在怀里含山,白璧成只流露一刹的不舍,随即便镇定下来。   他这一生,最不怕的就是被包围。   “车轩。”   随着他沉声一唤,车轩从角落里瑟缩着走出来,接过昏迷的含山,带着哭音道:“侯爷!您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脱身之后,我会去平州找你们。”白璧成道,“把眼泪擦擦,别学的婆婆妈妈,这要是在玉州,我先杀了你祭旗!”   车轩一凛,吸了吸鼻子不敢说话。   白璧成这才蹲下身去,摸着机关抠开地砖,让车轩背着含山跳下去。地窖很深,铺着厚厚的干草,堆放着村民储存的粮食、肉干和酒,车轩把含山放在干草上,抬头看向入口处,只看见被逐渐合上的地砖。   车轩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他抹了一把,想:“小丫头还是害了侯爷!我就知道!”   ******   白璧成盖好地窖走出去,夜色里,黄堡村的村民都出来了,数数大约一百多人,他们手里的猎叉闪着精光,看上去像挂着寒霜的刀剑。   “准备好了吗?”白璧成问。   “好了!”傅柳吐出咬在唇间的叶子,缓缓抽出刀来,“总之跑不掉,杀一场痛快也行。”   “我早就说过,不要跟着我,会拖累你。”白璧成道。   “那是我的事,”傅柳晃亮火折子,“与你无关!”   他挥起右臂,将火折子奋力丢了出去,那一道火光闪了几闪,落在一片草堆上,很快轰然爆出窜天的火焰。黄丰堡的夜被骤然激活了,喊杀声先从西头传来,那是楚行舟安排伪装含山吸引官兵的人马逃出去,紧接着,山野四周爆出喊杀声,这声音漫山遍野又无处不在,逐渐像潮水似涌上压迫感。   “陶子贡用了多少人!”傅柳怒道,“把府军全拉来了吧!”   白璧成并不答话,他接过一枚猎叉,挥舞着率先冲了出去,虽然没有马,但他仍有当年匹马入敌营的风采。傅柳欢呼一声,率领众村民也冲了出去。   火光点亮了整个村子,把这片山林间的凹地照得雪亮,白璧成看见无数官兵涌过来,像一片黑压压的蚂蚁,让人看得头皮发麻。因为含山的提醒,他没让齐远山躲进地窖,而是让他跟傅柳等在外面,此时,齐远山就跟在他身侧。   “你害怕吗?”他问齐远山。   “不,不怕!”齐远山的声音发着抖,听起来很怕。   白璧成不知他真正的心意,然而他也该像他父亲那样,学着征战沙场。他没有再理会齐远山,挥动猎叉杀进去,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战场,他感觉体力不如当年,但要把戏做得像一些,让裕王和陶子贡能够相信,他们拼死拖延时间是为了让含山逃出去。   消息怎样泄露的呢?白璧成机械地挥舞猎叉,心里却反复想着,楚行舟经营多年的村庄不会出错,如果有问题,就在白天偶遇的蓝带营,肯定是他们看出了端倪。   但他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白璧成无暇深思,他举猎叉挡开劈来的一刀,又踹飞冲过来的一个蓝条营,然而刚觉出后脑生风回叉砍刺,左肩却传来一阵剧痛,他扭头一看,一个满面稚嫩的府军乱劈乱砍,这一刀正砍在他肩上。   白璧成挡开他的手臂,倒过叉头将他戳飞出去,然而肩头一阵暖热,血已经汩汩流淌而下。他咬了咬嘴唇,心想这样摸黑乱杀下去,最终结果,便是力怯被砍作肉泥。   便在此时,傅柳杀了一圈回身赶到白璧成身侧,叫道:“人太多杀不完,从侧面撤吧!”   “楚行舟带含山逃出去了吗?”白璧成故意大声答道,“等他们从村后出去,咱们就撤。”   他话音刚落,忽听黑暗里有人大声叫喊道:“别砍了!别砍了!白璧成在这里!你们别乱砍了!”   白璧成怔了怔,回眸便看见左侧腾起一团火球,有人点燃了松枝火把,火光灼灼,映出齐远山焦急的脸。   “白璧成在这里!”他指着白璧成大喊,“抓他啊!来抓他!” 第87章 另辟蹊径   含山在一团黑暗中苏醒过来,她睁大眼睛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白璧成把一只包袱塞在自己怀里,她下意识动了动手臂,包袱还在,软软地堆在身上。   存在于记忆里的并不是梦,是事实。她猛然坐起来,伸手四下乱摸,却只摸到一片片敝乱的干草。   这不是在房里,这是在哪?含山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味。   “侯爷?”她小声唤道,“白璧成?你在哪里?”   她唤了好几声,声音由小渐大,都没得到回应。就在她逐渐慌张时,角落里传来带着哭音的声音:“你醒啦?醒了就老实坐着吧!别叫侯爷了,他不在这里。”   是车轩。含山立即听出来了。   “车管家?”她试探着唤道,“是你在说话吗?”   “嗯,是我。”车轩哼哼着,“不是我,还能有谁?”   “这是哪里?你为何在这?侯爷呢?”   “别惦记侯爷啦!侯爷为了救你,什么都不要了!”车轩苍凉叹道,“侯府不要了,爵位不要了,霜玉将军的美誉不要了,现在,他连性命都不要了!”   “你别这么说!”含山急道,“你别吓我!”   “我吓你?”车轩自嘲着笑一声,“咱们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用得着我吓你吗?实话告诉你!陶大人的蓝条营追过来啦!他们包围了村子,山林里全都是人,一层一层的人,眼看跑不掉了,侯爷把你丢进这处地窖里,他自己去迎敌了!”   含山脑袋里轰轰乱响,跌坐在草堆上不吭声了。   “等着吧!不用多久,侯爷就会战至力怯被他们捉去!”车轩道,“等他们搜过村子自然就撤走了,到那个时候,楚行舟就会来接我们出去。”   “楚行舟?”含山喃喃道,“他为什么不去迎敌,为什么要让侯爷去!”   “殿下,您是真不懂还是装的?”车轩道,“秦家军要的是你而不是我家侯爷,到了危急时刻,他们当然把侯爷推出去,只要保住您就得啦!”   这话像是提醒了含山,她连忙打开包袱,找到里面的丝绒带子,正如白璧成所说,里面有一串九莲珠以及一粒系着丝绳的盛放莲珠。含山在黑暗里摸索着,将九莲珠套在手腕上,又将单独的莲珠挂在颈子里。   冰凉的玉珠钻进衣服,贴在心口,让含山冷静下来。   “蓝条营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黄丰堡的?”她问。   “那谁知道?”车轩怆然道,“我猜是白天歇脚的时候,撞见了那队蓝条营官兵!他们八成瞧出了破绽,但楚行舟疏忽了,他为什么不换个村子歇脚?”   含山想,车轩的想法不对。就算蓝条营认定他们可疑,但皮家村走出来并非只有一个村落,蓝条营如何认定他们歇在黄丰堡?除非……   她努力回忆着白天的情景,忽然想到齐远山送出去的烧饼,这个场景像一道闪电劈进含山的脑海,让她脱口说道:“果然又是他!”   “是谁?”车轩不由问。   “这地窖里只有我们俩吗?”含山却问,“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只有我们俩。”车轩又伤感起来,“我知道,侯爷是要我陪你去平州!但我不想去!侯爷待我那么好,我死也要跟着侯爷!”   说了这一会儿的话,含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了,她努力向四周看去,地窖不算大,除了倚着干草垛的车轩,果然只有些茅草口袋和坛坛罐罐。扶苏   “侯爷只放了我下来吗?”含山小心试探,“齐远山呢?”   “这还用问吗?为了你,侯爷且顾不上小爷啦!”车轩又带上了哭音,“他带着小爷杀出去啦!可怜他把小爷当亲弟弟看,平日有什么好事都先紧着他,现在……”   他不再说下去,发出一声长叹。然而听说齐远山不在,含山却放下了心,她想白璧成终究听进去了她的建议,因而没把齐远山放进这个窖子里。   “没关系的,白璧成。”她咬了咬牙,想,“只要我在,就一定会救你出来!”   她想到这里,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像是有人在抠入口处的地砖。含山赶紧向车轩挥手,让他藏到草垛子后面去,自己也躲到一堆半人高的竹筐后面。   不多时,顶上的地砖果然被挪动,一道火光投了下来,照亮了小小的地窖,含山眨着眼睛,看出来那是火折子的光。   “殿下,”楚行舟压低声音唤道,“你在里面吗?”   含山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我在。”   楚行舟没再说话,不多时,上面吊下一只箩筐来,楚行舟又道:“殿下,你坐在里面,我们拉你上来。”   含山看了看箩筐,它只能坐一下人。她想了想,走到草垛后面拽出车轩,推着他说:“你先上去。”   车轩很怕楚行舟带走含山之后,将自己留在这里面饿死,现在含山让他先上,那真是巴不得一声,车轩连忙手足并用爬进筐子里。   等他坐好了,含山拽了拽绳子,示意楚行舟往上拉。车轩上去之后,那只箩筐果然又放了下来,伴着楚行舟的问询:“殿下,里面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只有我和车管家。”   含山坐进筐子被拉出了地窖,外面有烧残的火光摇曳着,时而发出噼啪的声响,她来不及地抓住楚行舟,问:“侯爷呢?”   楚行舟嗫嚅一下,轻声道:“殿下,蓝条营从村后入山追击去了,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我问你白璧成呢?”含山坚持,“我只问这一声,你回答我就行!”   “他……,他被蓝条营抓走了,还有傅将军。”   虽然楚行舟声音很低,但车轩还是听见了,他立即啊了一声,随即哭了起来。楚行舟慌忙道:“车管家轻声!你想引来蓝条营吗?若是那样,侯爷的心血就白费了!”   车轩立即止住哭声,还是忍不住地哽咽。含山并没有哭,仿佛这事情她早已料到了,只是追问道:“齐远山呢?”   “这家伙是个叛徒!”楚行舟咬牙,“他跟在侯爷身边,见到了官兵就大叫,白璧成在这,快来抓他!”   “小爷?这,这怎么可能!”车轩张大眼睛不敢信,“小爷一直很乖很听话……”   “你们养了头白眼狼在身边,六年!”含山瞪他一眼,“你天天只知道赌钱,何曾真正关心过侯爷!”   “我,我……”   车轩还要分辨,含山已然不爱听,她把包袱斜背在肩上,向楚行舟道:“咱们走吧,先离开黄丰堡再说。”   楚行舟以为含山要哭泣半晌,说不准还要闹着去黔舟救白璧成,他正琢磨着要如何劝说,含山已经背着包袱向前走了。楚行舟连忙跟上,心想:“含山殿下果然有大小姐当年的英气!”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楚行舟不知道,在他隐秘的心思里,更希望含山软弱温顺,最好是没主意只会哭的。   ******   白璧成和楚行舟设计的调虎离山算是成功,蓝条营的人分作两半,一半押了白璧成和傅柳回黔州,另一半追着伪装成含山的村民出了黄丰堡。   楚行舟带着进喜等三两个人躲在路边,等着官兵追出黄丰堡,他们才摸回村子里。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官兵都走光了。等接了含山出来,村里几乎看不到人,只留下几堆仍在燃烧的火堆,以及整齐排列的尸体。   “殿下快走,”楚行舟小声道,“他们还会回来,至少要把这些尸体掩埋掉。”   含山不答话,带着楚行舟等人出了黄丰堡,躲进林子里,却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除了黄丰堡,这附近还有两处村庄。”楚行舟道,“官兵虽多,山路却没有我熟悉,殿下放心,我们能安全到下个村子。”   含山沉吟一时,却道:“齐远山知道你们的布置,府军听了他的话,必定要放弃郡县搜山,我们不能按之前的路线走了。”   “不是按之前的路线,是换一个村子。”楚行舟解释,“再说,齐远山并不知我们下一个落脚之地。”   含山摇了摇头:“搜山要大量人手,只有蓝条营肯定不够,除了黔州城里的府军,只怕附近郡县的差役全都调用了。楚师兄,你可知离此最近的县城是何处?”   “从这条小路直接下去,天亮时就能到申县。”   “县里的人都在山上,城里反倒安全。”含山道,“咱们偏不进山,往山下走!”   “这法子或许有用,”进喜插话道,“师父,不如试一试可好?”   “也好,”楚行舟沉吟道,“申县卯时开城门,咱们扮作送早柴的山民能混进去,北门进南门出,雇马车走官道跑两天,等官兵找不到人撤出山林,咱们再进去!”   商议既定,几人便沿小路下山,起初能听见远处偶有人声,回首也能眺看到黄丰堡的火光,很快声音没有了,火光也没有了,连哀白头的夜号声也没有了,山林间只剩他们的脚步声。   含山咬着牙低头走着,她虽然年轻,但在这时却有种莫名的震慑力,楚行舟带出的三五个人,以及车轩,都默默跟着含山,没有人说话,只是埋头赶路。   走了一整夜,到天快亮时,他们终于能看见山下的光景。一条官道横亘在烟蓝的天空下,申县的城墙远远伫立着,城头仿佛有点歪斜,周围还是很安静,天空像飘带似的飘向遥远的地方,没有尽头。   “太阳快出来了,”楚行舟指了指天边,“快到卯时了。”   含山点了点头,依旧埋头向山下走去。他们一路拾砍柴火,到达申县时攒了几大捆。城门已经开了,今天守城的都是老兵,没睡醒似的打着呵欠。   “青壮都进山了,”楚行舟小声说,“以为我们不敢下山。”   他们于是分作几队,含山和车轩扮作一对父女,车轩拐着腿,含山背着一捆干柴,她被柴火压弯了腰,顺便藏起脸。等到了城门口,排队时车轩仔细观察,发现进城的都给钱,多少不论,但给少了,守城老兵就要骂骂咧咧,甚至往人和货上踹两脚。   车轩从腰里摸出碎银子,含山看见了,道:“太多了。”   她说得对,车轩想,穷苦的砍柴人是拿不出银子的。   他于是摸出几个铜钱,攥在手心里攥得滚热,轮到时忙不迭地送到守城老兵手心里。   老兵掂了掂钱,嘴角扯出一丝鄙夷来,挥棍子劈两下含山背着的柴,这才不情愿地摆摆手,放他们进去。进城之后,含山找了条巷子等着,楚行舟和进喜等人很快过来了。   “我要找个地方睡觉,太困了。”含山说。   她说要睡觉,楚行舟也不方便拦着,像样的客栈都要登记姓名,为免招人生疑,他们找了间大车店,租了床铺给含山睡觉。楚行舟带着进喜去雇马车,只留下车轩守着含山。   天已大亮,大车店的客人相继起床去干活,屋子渐渐空了,假寐的含山睁开眼睛,推了推已然酣睡的车轩,悄声道:“你想救侯爷吗?”   车轩累了一夜,这时睡得正香,被含山推醒本是懵懵的,听她说要救白璧成,立时一骨碌爬起来:“怎么救!”   “楚行舟去雇马车了,一会车就停在门口,等他们进来睡觉,你瞧我起身出门,你开始数数,数到一百起来,悄悄拿着我的包袱出门,他们若问你去哪,你就说去茅房。”   “这是何意?”车轩眼睛一转,“救侯爷不带着楚师傅啊?”   “地窖里你自己说的,他们不在意白璧成,只在意我。”含山冷冷道,“想救侯爷,第一就是甩掉楚行舟。”   车轩吃一吓,然而含山很镇定,仿佛这事本该如此。他于是低低道:“只要能救侯爷,你就是我真正的殿下,以后水里火里,只听你差遣便是!”   含山知道他忠心,点点头便闭上眼睛,又装着睡了。车轩却再睡不着,竖着耳朵躺了一会儿,便听外头门响,果然楚行舟和进喜等人回来了。   眼瞅着含山和车轩还在熟睡,进喜便低低道:“师父,咱们也睡一会儿吧,等会儿出了城,只怕也没地方睡觉了。”   “食物和水都备齐了吗?”楚行舟却问。   “备齐了,够三天的量。”进喜又道,“那些人能熬住三天差不多了,早晚要下山的。”   楚行舟这才点了点头,说:“那就睡一会儿。”   大车店的房间正中放着长桌,因为采光不够点着油灯,靠墙的通铺是分段的,中间用柱子做分隔。也许是怕吵醒含山,楚行舟等人到柱子另一边躺下,究竟是走了一整夜,没过一会儿,进喜便发出鼾声。   含山这才悄悄起身,蹑足走到桌前,背着楚行舟拿出金钗,拨了拨尚未熄灭的烛火,之后走出屋去。楚行舟并没有睡着,他勾着脑袋看过去,看见含山的枕边放着包袱。   包袱还在,也许是去方便了。楚行舟重新躺回去,大车店里气味不好,但惯于行军的人哪会在意这个?不久之后,他闻到一股淡淡甜香,香得让人舒心适意,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88章 再回黔州   数到一百之后,车轩提着包袱溜出大车店,楚行舟等人都睡着了,没人问他去哪里。等出了门,只见一辆马车停着,含山早已等在车上。车轩跑去攀上车,二话不说抖了缰绳,吆喝着马儿走了。   大车店伙计看着车轩和楚行舟一同来的,只当他们约好了先后走,也没多管。马车走出几条街后,车轩见含山揭帘子往外看,便说:“楚行舟醒了怎么办?他们这时候追出来,咱们只怕跑不掉。”   “他们不会追上来。”含山道,“金钗的绢花是镂金花芯,还嵌着一些灯下昏,这回全挑进灯里去了,够他们睡一会儿的。”   车轩一喜,想这丫头果然机灵!转念又发愁道:“可他们总会醒来的!发觉我们溜了就会追过来!这可怎么办?咱们不只要防着官兵,还要防着楚行舟!”   含山也知道前路叵测,可她必须救白璧成,晓天星和楚行舟不会在意白璧成,他们只要含山到达神秀镇,只要能用九莲珠开启宝藏,接着打上替秦家报仇的旗号起事。   “被楚行舟捉住,他们不敢伤我,被黔州府军捉住,他们也不敢伤我,既是这样,跟着我有什么可怕的!”含山道,“总比侯爷的处境好!”   车轩觉得这话有理,不由振作精神甩起缰绳,驾着马儿往沿原路出城。守城的依旧是老兵,车轩在大车店洗了脸,不像进城时那样般“穷苦”,因此给了老兵半吊钱。   果然钱多了脸色也好,守城老兵揭开帘子看看,见含山扮作的小厮独自坐着,他打量了两眼,心想出城有什么好查的?都说秦家公主在山上,进城才要严查呢。   老兵歪歪下巴放行,车轩出了城门,打起鞭子纵马疾奔,沿着官道拼命往黔州城跑。楚行舟带他们在山里走近路,沿官道跑却要远些,车轩和含山不敢进城进村投宿,两人倒换着休息,吃喝车里备着的干粮和水,连跑了三天才到黔州城下。   含山和车轩找了处密林,将车卸掉,放马自己跑去。两人又乔装一番,将脸上弄得脏兮兮的,打了些柴火当作掩饰,便一前一后往黔州城走去。   城门口有许多百姓围着看告示,含山也凑上去瞧瞧,见自己的画像赫然贴在城墙上,她吓了一跳,在人群里心虚地站不住,正要溜走时,却听有人说:“这是秦家的七公主,要回黔州替秦家报仇了!”另有人悄声道:“听说秦家的军师等在平州,她往平州跑了!”   “是啊!七公主不会在黔州!”又有人说道,“帮她逃出去的白侯被抓回来了,七公主却逃啦!”   人群发出一阵唏嘘,有人说白侯仗义,有人说白侯傻,还有人说白侯本来就委屈,有机会肯定要反的。议论纷纷时,便有人扯出一嗓子:“七公主又不会回黔州,在这贴海捕做什么!”   这一声惹来许多起哄,连旁边的城门府军都听着发笑,频频回头往这里看。含山眼见气氛松弛,便溜出人群扛着柴火往城门走去,也许府军认定七公主不会回来,检查含山只是松松垮垮,拨了拨柴火便放她进去了。   等进了黔州,车轩紧张极了,小声道:“我这张脸在黔州城可是躲不了,走在路上常常遇见熟人,姑娘别顾着在街上晃悠,咱们快想个去处。”   “去处还用想吗?”含山小声道,“找芸凉啊。”   车轩想了想,情知城中只有这处算得安全,只要陶子贡不找麻烦,芸凉绝不会出卖含山。他们走街串巷,摸到芸凉租住的小院,还没等敲门呢,便见芸凉挎着一只竹篮要出门。   含山连忙迎上去,小声唤道:“芸凉姐姐。”   芸凉一怔,定睛便认出是含山。她是个镇静人,虽吃了一惊,但脸上并不露出来,只是嗔道:“丫头,问你家买些柴可真难,这都两日了才送来!别耽搁了,快担进屋来!”   她说着打开院门,让芸凉和车轩进去,等闭紧门户,这才握住含山的手,搀着她进屋坐好,自己却撩裙子便要下跪,含山一把扶住了,急问:“姐姐做什么?”   “民女万万当不起殿下叫声姐姐!民女不知殿下……”   “好了!姐姐在南谯县何等飒爽,如今为何婆婆妈妈。”含山顾不上同她行礼,直直问道:“我冒险回来,只想问侯爷的情况,姐姐可知道?”   芸凉瞧见了她,便知她是为白璧成回来的。白璧成待她恩同再造,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这时候便说:“侯爷刚被押回来时,我急得没办法,只能跑去衙门找陆司狱,是他同我讲的,说裕王定的,要将侯爷即刻押回京城发落。”   “回京?”含山吃了一惊,“已经走了吗?”   “前天就走了,”芸凉叹道,“我偷偷去城门口送了,侯爷坐囚车走的,咳嗽,咳得不行。”   她没有说太多,然而就这么几句,已经插了含山几刀,一想到白璧成那样冰玉为质的人,窝在囚车里被乌蔓藤折磨,含山简直喘不过气来。   “姑娘,咱们怎么办?”车轩又带上了哭音,“没有你跟着施针,侯爷只怕,只怕……”   这话像一盆冷水,“哗”地浇醒了含山,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她必须找到白璧成,就算救不出来,陪着他坐牢施针也是好的。她定了定神,问:“裕王和三殿下有一同入京吗?”   “裕王府整个都走了,听说嘉南郡主都跟着去了。”芸凉道,“好在陆司狱也跟着进京了,他悄悄跟我说,路上会尽量照顾侯爷。”   尽量照顾也没用,含山想,不能施针白璧成就不能解毒。   “我要进京去,”含山站起身,摸了摸绑在腰间的包袱,“我们现在就出发。”   “进京?”车轩颤声道,“你现在进京,不就是自投罗网?”   “你要是怕了就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能去。”含山丝毫不犹豫。车轩立即说:“谁说我怕了?我不怕!”   他说着不怕,还是慌张地抹了抹鼻子。这几天他们风餐露宿,车轩早没了侯府管家的派头,看上去像拔了一半毛的山鸡,可怜巴巴的。含山回想起松林里初遇他的情景,也想起自己总是同他斗嘴,但是关键时候,车轩的确够上忠心二字,明知前头没有路,还是要跟着含山。   她心有感触,心想白璧成留下车轩却带走了齐远山,是认定车轩才是可靠之人。   “等等,你们这样走出去,只怕没找到侯爷就要被捉住!”芸凉却道,“我倒有个办法,不如放只鸽子给紫仲俊,问问他可有办法?彩云绸庄有送贡品入京的车队,你们混在里面,也能有个照顾。”   “紫老板?”含山有些犹豫,“他可靠吗?”   “只要庭儿在我身边,他就可靠。”芸凉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不顾着我,却很顾着庭儿。”   含山本想说紫仲俊也顾着芸凉,但想到他抛弃芸凉另娶,甚至留着芸凉受罪自己躲去青楼,想来这“顾着”也有限,因而把话缩了回去。   “紫老板的鸽子都在侯府呢?也不知有没有活着,”车轩却苦着脸说,“现在侯府必定有府军看守,这可怎么进去?”   “我有鸽子。”芸凉却道,“就在后院呢。”   车轩微喜,心想紫仲俊能给白璧成信鸽,就能给芸凉信鸽,他如何没想到。这么想着,便见芸凉舔笔研磨,思想半日写了张小条子,请紫仲俊来黔州,说有要事相商。   等鸽子放飞,含山这却放下一桩心事,才觉得周身被马车颠簸得生疼。芸凉烧了水让他们换衣吃饭,等吃了饭躺在干爽的床上,含山这才想起,逃出去已经有五六天了。   她望着帐顶,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暗想:“楚行舟若换上快马,说不准能追上我们,却为何放我们跑回黔州?难道他们在路上遭遇了府军?”   然而府军的目标是白璧成和含山,楚行舟带人独自上路,并不会被捉拿。这么一想,含山更加疑惑,她想起白璧成临别时的叮嘱,千万不要相信晓天星和楚行舟。   难道他们又有阴谋?   但这阴谋是什么,含山却想不出来,此时对她来说,最坏的就是白璧成被捉走,他或许会无针无医地死在牢里,或许被皇帝借此事杀掉……   对含山来说,没有比这些更坏的结果。   “也许九莲珠在我身上,他们不敢逼得我太急。”含山想,“无论如何,我也要回京救侯爷。”   ******   这一夜虽然在黔州,却睡得极安稳,一觉睡过了午时,她慌忙起身,芸凉已经做好了饭,只是不见紫耀庭。问起来,才知道芸凉怕紫耀庭坏事,把他送到做事的绣坊里,交给熟悉的婆婆看管。   含山问紫仲俊可有回话,芸凉却摇了摇头。这让含山愁极了,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了,白璧成又要发病,她却被困在黔州不能动弹。   又等了一个时辰,忽然外头有人拍门,芸凉把含山车轩藏好,自己去看门,拉开了便见着紫仲俊,不由奇道:“你怎么直接赶来了?”   紫仲俊叫她噤声,关上门进了屋,这才道:“你说有要事找我,我当然快马加鞭过来!是何要事?可是与侯爷有关?”   芸凉一怔:“你如何猜到?”   “若是别的事,你会在信里写清楚,唯独此事不敢宣扬。”紫仲俊笑道:“是也不是?”   “也算你机灵,”芸凉道,“若是没有侯爷,也没有我们母子的安生,眼下侯爷出事了,你可有打算?”   “我正要同你商量!”紫仲俊道,“我已备好一支进京进贡品的队伍,带了些银两进京,打算看情形疏通一番。侯爵自然是保不住了,只求保下一条性命,哪怕是坐牢也好,我也有办法叫他在牢里自在。”   芸凉听他这样讲,倒是放下心来,松了口气道:“还算你有良心!既是如此,我请你见一个人!”   她话音刚落,躲在里屋的含山便揭了门帘出来,脆声道:“姐姐不必请了,既然紫老板有进京的办法,不如捎上我吧!”   紫仲俊见是含山走出来,先是大吃一惊,立即便道:“姑娘就是秦家七公主?小民之前眼拙,竟不识金枝玉叶。”   “客套话就不必了,我只问紫老板,能不能捎我进京?”   “这……,”紫仲俊犹豫道,“恕小民直言,殿下应该回平州!您回了京未必能救出侯爷,却会被捉回宫里,不如回平州率领秦家军,倒叫京中忌惮!”   受白璧成的叮嘱,含山不再相信晓天星,他能设计五人案逼白璧成反出黔州,就能把含山逼入无奈境地。含山只相信她自己,就像蓝姑说的那样,谁也别靠,就靠自己。   但这些话不能告诉紫仲俊,含山便道:“紫老板有所不知,侯爷的咳喘症只有我的十六针能治,我若不在他身边,只怕再过几日,他,他……”   她伤感地说不下去,车轩便跟着帮腔道:“侯爷的咳症发作起来,要咳上整夜!每日发作,便是每夜不能睡觉,只靠白天打个盹,若是再关进牢里没有汤药调养,那实在是撑不了多久啊!”   听他们这样讲,紫仲俊只得点头道:“若是如此,那就跟着彩云绸庄的车队进京!”   “什么时候出发?”含山急问。   “现在就走!”紫仲俊道,“黔州有绸庄分号,二位随我乘马车出城,回南谯后便收拾动身!” 第89章 戴罪立功   京城。   陆长留站在大理寺狱门入口处,看着森然紧闭的两扇灰黑铁门,他眉头紧锁,眼睛直勾勾的,像要把大门盯出两个洞来,然而门没被盯穿,只是“呀”的打开了,一个牢头打扮的小吏跑了出来。   “寺正大人,”他行了一礼,“白侯还是说,他不想见您。”   “那傅柳呢?”陆长留忙问,“傅柳肯见吗?”   “傅将军肯见,但白侯不让。白侯瞪了他一眼,他就不敢说见了。”牢头无奈道。   “这,这……”   陆长留急得转了一圈,又问:“他还好吗?”   “就是咳嗽,整夜整夜地咳。”牢头叹气,“您抓的药给熬了,他也喝了,就是不见效。”   整夜咳嗽……。陆长留想到了含山,神色更黯然了。   “若是找个医生给他扎针,能领进去吗?”陆长留又问。   牢头左右看看,低声道:“寺正大人,白侯是钦定要犯,这样的照顾,实在是,实在是……”   陆长留不等他说完,指间便夹了枚碎银送上:“牢里那么多人,你不说是给白侯扎针的,谁又能知道呢?”   牢头这才接了银子,嘿嘿笑道:“寺正大人真是好人,有情有义。”   陆长留笑一笑,又叮嘱他好好照料白璧成,这才转身走了。他绕出牢狱,刚要走到前衙,便见着大理寺卿王十安慌慌张张走出来,一眼看见陆长留便招手道:“来得正好!正在找你!”   陆长留不知何事,王十安却道:“刚才苏公公来传旨,说圣上急召,不只要见我,还点名要见你!”   “圣上要见我!”陆长留瞠目,“我,我……”   他第一念头便是想到白璧成,只怕圣上误会他与白璧成走得近,要找他的麻烦。陆长留少年心性,并不怕被此事牵累,只怕自己没有余力照顾白璧成。   他正在沉思,王十安已然不耐烦,急道:“快快上马,还耽搁什么!”   陆长留恍然回神,接过差役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后跟着王十安缓缓前行。走出一条街去,他忽然想,只怕不是为了白侯的事,否则总要捉他进宫,如何由着他策马而行?   如此一想,他心下稍定,便护着王十安到了西正门。苏公公传旨召见,赐了王十安一面铜符,入宫时将它交还给镇南卫,验符无误后,两人便急匆匆往班房走去。   陆长留虽是尚书之子,但品级低微,因而没机会面圣,这回跟着王十安进得宫来,又紧张又激动。此时已过早朝,皇帝在御书房召见大臣,有急事的已然进去,没急事的在班房待宣。   王十安带着陆长留刚跨进班房,只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黄星急得热锅蚂蚁似的转来转去,眼见王十安来了,连忙跑来捉住了道:“天爷!王大人可算是来了!您若再不来,圣上要扒了咱家的皮!”   “黄公公,如何这样着急?”   王十安刚问了一句,黄星已经拽着他直往御书房的院子去,陆长留不知何事,也只能跟在后面。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却是鸦雀无声,陆长留入眼便看见好几个红袍紫绶,都是内阁的辅臣,当朝一品。   他暗吐舌头,低头跟着王十安跪好,不多时黄星从里面出来,一甩拂尘扬声道:“宣,大理寺卿王十安、大理寺寺正陆长留,晋见。”   陆长留跟着王十安叩了个头,提了袍子低头走进御书房,大气也不敢出。等进去行了大礼,便听到一个沉浊的声音道:“都起来吧。”   陆长留跟着王十安爬起来,依旧低着头,大殿的气氛压抑至极,能听见嘀嘀嗒嗒的声音,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慢慢萦绕过来,让人心神舒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沉浊的声音又开口了:“王十安,叫你来为了何事,你应该知道吧。”   王十安抖抖呵呵禀道:“圣上宣微臣来见,是为了太子的事。”   大殿忽然又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啪”的一声脆响,一只汝青莲瓣盖碗被砸碎在地上。王十安大吃一惊,连忙扑腾着跪下,陆长留不假思索,也跟着跪下去。   “言灏正值盛年,怎么就没了呢!”皇帝压抑着愤怒说,“怎么就没了呢!”   太子没了?   陆长留吃了一惊,他跪着偷瞄王十安,见他肥胖的身子微微抖动着,显然吓得不轻。   “太医院跟我说,他是被毒死的。”皇帝抓挠着桌子,恨声道,“毒害朕的嫡子,好!很好!”   他最后一句说得声嘶,紧接着爆发一串咳嗽声。陆长留便听见一串脚步声响,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父皇,您消消气,保重龙体啊。”   陆长留心下微动,鼓起勇气抬了抬脑袋,悄悄往宝座看去,果然,站在皇帝身边递茶水的,是言洵。   皇帝喝了两口茶,咳一声道:“王十安,你们大理寺做好准备了没有?打算多长时间破了太子受毒害的案子?”   “微、微臣,”王十安努力吞了吞唾沫,“微臣必当尽心尽力……”   “别说废话!朕问你要多长时间?七天?十天?还是七年?十年!”   “这……,这……”   王十安只剩下擦汗的力气,说不出半个字来。言洵瞧他这窘样,便细声解围道:“父皇,王大人自然会尽心,但是此案要紧,光靠他只怕不够,不如……”   “你不是举荐了陆峭的儿子陆长留吗?”皇帝道,“他来了吗?”   在王十安的示意下,陆长留连忙向前爬了两步,伏地叩道:“卑职陆长留在此。”   “抬头。”皇帝说道。   陆长留这才抬起脸来,御书房比金銮宝殿小得多,他能看清皇帝的脸。皇帝很瘦,表情严肃而冷漠,像是又在生气,又在表示没什么值得生气。   “果然有几分像陆峭。”皇帝冷淡道,“言洵说你很厉害,在黔州破了好几个案子,可有此事?”   “启禀陛下,卑职在黔州历练三月有余,破了三个案子,分别是松林坡许宅案、妙景山庄案、黔州五人被杀案。”   他的回答只说事实,皇帝倒听了舒心,点点头道:“你初到郡县,便能在三个月内破三个案子,看来言洵推荐得没有错。既是如此,太子的案子由你主查,你要多少时间?”   陆长留大早被拎了过来,跪在这里才得知太子被毒杀,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哪能说定几日破案?正因为他心眼实诚,因而做不来花哨的事,当着皇帝更不肯胡乱说话,一时竟怔在那里。   言洵情知父皇面冷心更冷,而且急躁易怒,陆长留这样沉默着,马上就要激怒父皇。他不敢耽搁,立即说出准备好的话。   “启禀父皇,太子哥哥蒙冤事关重大,陆长留只是六品寺正,让他担此重任,只怕难以镇场。”   “他一人不行,就加上王十安,这样可行了吧?”皇帝微有怒意。   “王大人自然能镇住,但王大人事务繁忙,查案需要专注投入,只怕分了精力难有成效。”言洵小心道,“儿臣却想举荐一人。”   “谁?”   “陆长留在黔州能屡破奇案,乃是因为有一个好搭档。此人若能助陆长留一臂之力,太子哥哥必能早日沉冤得雪。”   “你快说是谁!”   言洵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道:“清平侯白璧成。”   这六个字刚冒出来,王十安和陆长留都是一震,陆长留更是忘了规矩,眼睛滴溜溜望着言洵,简直不相信他能说出这句话。皇帝自然也是震惊,但他越是震惊,脸上就越发冷淡,只是转过眼来,望了望言洵。   言灏被毒杀,此事让皇帝感到惊恐,他意识到身边的某些势力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他曾经以为成功地操控着他们,这时才慢慢明白,那是养虎遗患。   因此在这宫里,眼下他唯独相信的就是言洵。   言洵是慧贵妃所出,因生母早逝,他与朝中各派势力并无交集,又因为嫡养在皇后名下,又身份尊贵能压制朝堂。更重要的是,言洵自小性格恬淡,与言灏感情好,来日言灏登基他只有好处可拿,但若言灏出了事,就算皇后与宸贵妃争夺太子之位,言洵也未必能胜出。   在皇帝看来,言洵绝无可能毒害言灏,可他却开口举荐白璧成?他难道不知白璧成和秦氏乱党勾结,正在牢中听候发落吗?   眼看皇帝眼神冰冷,言洵立即跪了下来。   “父皇容禀,白侯虽与秦氏乱党有牵连,但据儿臣所知,白侯收留……,收留她时并不知她是当朝公主!”   “那么后来得知了,为何还要带她逃出黔州?”   “这……,也许是情不知所起吧。”言洵道,“她在官道偶遇白侯,天天与他耳鬓厮磨,两下生情也是有的。”   “你的意思,白璧成出黔州是为私情,而不是想造反?”   “儿臣正是此意!”   “可是裕王与你说得相反啊。”皇帝冷淡道,“听他所说,白璧成蛰伏黔州多年,就在等这个机会呢!”   “白侯逃跑时挟持了王叔,他老人家恼火也情有可原,但是白璧成在黔州有雪夜盟在侧,他若有反心,为何要等六年呢?当然,宸贵妃娘娘催得太急,也是王叔心焦的原因,未能细查并不怪他。”   提到宸贵妃的催促,皇帝沉吟不语。   “此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言洵说着,抬眸瞅瞅父亲。   “你说。”   “白侯有再多不是,但他无朋无党,太子哥哥被害这事,找个局外人来做,其实大有好处。再者,白侯为了戴罪立功,自然尽心竭力,更能成效斐然。”   “戴罪立功”这四个字,皇帝并没有听见,但“无朋无党”这四个字,却深深打进皇帝心里。   毒害太子,这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找个派系勾连的人来办案,只会缠搅得一塌糊涂,最后推出个替罪羊来了事。若是需要替罪羊,皇帝只需让大理寺三天之内破案就可,但他这次不需要!   “你去办吧。”他把面前的册子合上,“办不成,唯你是问!”   言洵心下一凛,连忙叩首道:“遵旨。”   ******   大理寺狱的牢房阴暗,只有一线光芒从极高的窗缝泄下来,平平地铺在一块稻草上,纹丝不动。   傅柳第三百二十次发出抱怨:“你说你收留那小崽子干什么?”   白璧成靠在墙角不吭声,他昨晚又咳了一整夜,太阳升起时才止住,这时候脸色苍白,脑袋里轰轰乱响,根本没力气同傅柳争论往事。   “在玉州!我就说过别收留那小子!我是不是说过!”傅柳生气,“我跟你讲~,他娘亲不对劲!哪有人会在你立功领赏时一头撞死?她若是想死,为什么看见齐渭江的尸体不死?她是带着恨的!死了也把恨传给小崽子!”   “可他只有七岁。”白璧成无奈道。   “秦妃娘娘过世时,含山殿下只有四岁!”傅柳伸出四根手指,“那又怎么样?耽误她长大了要报仇雪恨吗!”   说到含山,白璧成涌动了一丝温情:“她没有想报仇,她只是不想嫁去羟邦。”   傅柳被这句话堵住,正在想如何反驳白璧成时,却听见牢门哗啦啦地响动。他止住话头,喃喃道:“陆长留这小子,又折腾什么好东西给你送进来?”   然而哗哗的锁声过后,牢门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弯腰走进来。他穿着黑色滚金边兜帽大氅,整个人遮得密密实实,看上去很是神秘。   “你是谁?”傅柳警觉地问,抢上一步挡在白璧成身前。   那人将兜帽拉下,露出一张俊雅的面孔,冲着白璧成笑一笑:“白侯,咱们又见面了。”   “三殿下?”傅柳皱眉,“你来干什么?来看侯爷有没有死吗?还是来送他上路?我可跟你说,要杀白侯,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说着跨步伸拳,摆出要打架的样子。白璧成却在他腿肚子上轻轻一踢,嗔道:“见到三殿下不行礼,是什么规矩?”   傅柳不防备没站住,向前冲了一步,回头不理解地看向白璧成。白璧成挣扎着起身,冲着言洵行了礼,道:“见过三殿下,殿下在黔州公堂和裕王府的回护之恩,在此谢过了。”   “白侯免礼,”言洵笑道,“我已叫他们退开百步之外,此时可以方便说话。”   “黔州公堂?裕王府?回护?”傅柳听不懂,“怎么个事?”   “公堂上也就罢了,当晚在裕王府,三殿下先是提醒王府将用钟声报警,继而阻止嘉南郡主通报陶子贡,让咱们能顺利逃出黔州城。”   言洵微微一笑:“钟声报警一事便罢了,阻止通报陶子贡一事,你是如何得知的?是了!嘉南必然来看过你了!” 第19章 胭脂红疹   说到嘉南,白璧成不由苦笑了一下。嘉南的确来过,但不是来看他的,而是将白璧成骂得狗血淋头,她若不是个女子,傅柳就要动手了。   “说到嘉南郡主,她是不是这里有毛病?”傅柳指了指脑袋,“口口声声说白侯辜负了她,可是白侯何曾应允她什么?”   他说着看向白璧成:“你答应要娶她了?”   白璧成懒得理会,言洵却微笑道:“傅将军慎言,嘉南贵为郡主,你不能如此贬损于她。”   “有什么区别呢?”傅柳摊手,“总之都是要死的。”   “如果有机会不死呢?”言洵笑问。   空气微妙地沉默了一下,傅柳再度看向白璧成,白璧成却低下头。   “三殿下是送机会来的?”傅柳摆出笑脸,“裕王以意图谋反和私藏公主参劾白侯,又治我擅离职守胁从谋反之罪,这些罪名都够白侯和我杀头三次了,还能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既然都要杀头三次了,那不如试一试,说不定一把翻盘,非但不用杀头,还有大好前途呢!”言洵出言诱惑,“白侯,你看这机会如何?”   “三殿下去了一趟吉祥赌坊,学到了精髓。”白璧成道。   言洵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吉祥赌坊有点意思,那个芥子局更有意思,拿着五千两银子入局,睡着了叫银子被人赢走!我瞧着就有趣,想看看进局的是什么傻人,没想到遇见了侯爷!”   他说着摇摇头,看向白璧成的目光也变得幽远:“白侯可是极聪明的人啊。”   “进局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托,结果赌掉了命。所以人不能太聪明,傻一点能保平安。”白璧成道,“三殿下带来什么机会?白某愿闻其详。”   “这或许是你的机会,却是令我痛心之事。”言洵叹道,“我哥哥死了,被人毒死的,在麟趾宫。”   “麟趾宫?东宫?”傅柳大惊,“太子被……”   白璧成向他腿上一碰,傅柳立即闭上了嘴,只是睁大眼睛望着言洵。   “什么时候的事?”白璧成问。   “哥哥向来五更起身,前往文翰堂读书,今天早上也该如此,但值早的太监进寝殿去,却见哥哥滚落在床下,身边的地毯上有一大滩黑血。”言洵道,“当值太监立时就慌了,又冲上去救人又去叫太医,结果人没救回来,还把寝殿弄得一塌糊涂。”   白璧成略略沉吟:“太医院来人了吗?”   “来的是院判袁兮风。”言洵道,“他来时太子已经没了,但太子周身没有外伤,因此袁院判说是中毒。”   袁兮风,含山的师父。白璧成有了好奇,很想见见这位有“十六针”绝技的袁太医。   “周身无外伤,也有可能是急病,为何袁院判咬定是中毒?”白璧成略有不解。   “这……,”言洵道,“个中细节我没有细问,我得到哥哥出事的消息,赶忙入宫陪伴母后,之后又被父皇叫去御书房,没能探问细节。”   白璧成点了点头,却问:“麟趾宫当值的太监是谁?”   “他叫卜瓶。”言洵道,“如果白侯答应破这案子,我就能请旨将你放出去。出去之后,大理寺寺正陆长留会配合你,见什么人,问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办,若有阻拦,便到恬斋来找我。”   除太子外,当朝皇子均无封号,也未封地出京。有成年皇子出宫别居,皇帝便赐一字,另以“斋”为府第别称。言洵得到的是“恬”字。   此举虽有违祖制,但沿用至今也没有朝臣提出异议,根本是为了维护宸贵妃的儿子言涔。宸贵妃有夺嫡之心,怎么肯把儿子送到封地去,只想他日夜在皇帝面前冒头,把感情养深。否则就算废掉了太子言灏,皇后也会力推言洵为太子,到时候言洵既是长又是嫡,怎么能轮到言涔?   此事心照不宣,朝野人人有数,但碍于夏国公权势滔天,加之言灏仍是太子,因此没人敢说什么,才有了“皇子住斋房”的奇景。   言洵见白璧成沉吟不语,不由追问道:“白侯,你可愿接这个案子?”   “他愿不愿接在其次,我有句话要先说!”傅柳大手一摆,“三殿下,这是您找白侯破案,不是白侯为了抵罪主动请缨!咱们可要说好了,若是这案子破了,白侯能领到什么赏赐?”   皇帝并没有答允给赏赐,甚至连给白璧成免罪也未应允,言洵自然不敢许诺。但若是去找皇帝要赏,只怕他一怒之下,非但不要白璧成破案,反倒叫他立地处斩!   白璧成见言洵犹豫,立即就明白,皇帝并没有答应赦免自己,正如言洵所说,这只是一个机会,能不能把握要看他自己,也要看天子之意。   “傅柳,你别为难三殿下了,能够争取到这个机会,三殿下已经尽心了。”   “不是,这话要说清楚的!万一你千辛万苦替他破了案,他还要杀你怎么办?”傅柳不依。   “那也是我的命。”白璧成挪了挪身子,泰然道,“三殿下,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你同意破案了?”言洵大喜,“但我奉圣意,还要问白侯一声,此案几日能破?”   “十日。”白璧成潇洒说,“十日不破,白某奉上项上人头!”   “那就等白侯的好消息!”言洵大喜,“陆长留已经安排好住处,就在大理寺狱门外等您!”   “我还有一事相求,”白璧成道,“我有一名随从,因是白身不能入寺狱,被关在静天府大牢里,不知三殿下可否将他也放出来,可以跟着我办事。”   “这个容易,”言洵一口答应,“他叫什么名字?”   “风十里。”白璧成答道。   ******   彩云绸庄的车队有进京的“押纸”,进京城时几乎没有被盘查。含山扮作小厮,跟着车队安全到达绸庄京号。从黔州进京一路畅通,所有人都往平州方向缉捕含山,没人想到她能回京。   七公主回京就是死路一条。   但死路有时就是生门,这话是夕桂告诉含山的。回来的路上,含山没有翻看夕神之书,它给的提示再没意义,就算上面画着阎罗王,含山也要回京,也要来救白璧成。   为了进京送贡品,紫仲俊在京有一处小院,他将含山和车轩安顿在里面,自己便带着两个伙计打探消息。打探了一圈,回来说白璧成和傅柳被关在大理寺狱,还没有定罪,正在待审。   “他被押到京城有些日子了,为何还在待审?”含山不解。   “说是宫里出事了,”紫仲俊神秘道,“殿下知道太子吧?他被人毒死啦!”   太子?   这两个字离含山太远了,以至于她听着很陌生。在宫里,皇帝本就在意皇子多过在意公主,更不要说是皇后所出的太子了,这样尊贵的东宫殿下,含山从没见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可是太子被毒死了,这事平头百姓听了也要吃惊,含山当然大吃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昨日凌晨。京里在疯传,茶楼里都有人议论,说是宸贵妃干的,为了让她儿子当太子!”   听到这里,含山并不惊讶,宸贵妃做什么事她都不奇怪,就算有一日,宸贵妃杀了皇帝都很正常,那个妖婆心狠手辣,没什么干不出的事。   “所以朝中乱成一团,没工夫管白璧成了?”含山松了口气,立时又道,“离了我的十六针,只怕侯爷发作严重,紫老板,咱们要赶紧想办法,能让我进寺狱去看他!”   “这时候找陆司狱啊!”车轩提醒,“他爹是兵部尚书!到尚书府准定能找到他!”   “我去大理寺找过他了,可是一听说打听陆司狱,门吏都仿佛很害怕,只管摇头说不知道,就算给银子也不好使。”   “啊?难道陆司狱也被投进大牢了?”车轩又带上颤音,“陶子贡必然告了陆司狱的刁状,说他与侯爷过从甚密!”   “陶子贡不会,他不肯得罪陆峭。”含山蹙眉道,“现下的情况,只靠外围打听是不行了。”   “要么去找陆大人?”紫仲俊提议,“他一定知道情况!”   含山摸了摸心口,那里坠着一粒九莲珠,凉凉的。她在凛涛殿长大,见到最多的就是世态炎凉,加之她没见过陆峭,拿不准他会如何反应,若是冒险落入陷阱,她偷回京城就没意义了。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道:“紫老板,太医院有位姓袁的太医,叫做袁兮风,你能打听到他住在哪里吗?”   “这个容易,我送贡品入京,与宏舶司的官吏有些接触,打听太医的住处并不难。”   “不会叫他们起疑吧?”车轩担心地问。   “托上关系请太医悄悄瞧病的商贾很多,这些事对宏舶司来说,实属见怪不怪。”紫仲俊道,“殿下和车管家稍事休息,我去问了就回来。”   “等一等!”车轩却道:“与其找袁太医,不如找顾将军。”   “谁?”含山问。   “顾淮卓,顾将军!当年在松潘关外,侯爷麾下有三员猛将,号称松潘三虎,就是傅柳、顾淮卓、程元沂。傅将军咱们熟悉,程将军远在玉州,顾将军便留在京城!”   “侯爷的旧部?他可靠吗?”   车轩瞅了她一眼:“我能跟着侯爷,就是顾将军推荐的,我觉得他可靠,不知殿下说的袁太医是否可靠?”   含册不想提及袁兮风的身份,她甚至不想去找袁兮风,只怕牵累了他,于是含糊道:“我是没办法才要去找他的。”   “既然如此,不如去找顾将军!”紫仲俊同意,“顾将军的府第不必打听,就在扶风巷里。”   ******   含山和车轩决定去找顾淮卓时,白璧成在袁兮风家里。   太医院院判四品官,在高官云集的京城显得微不足道,因此袁宅只是一处寻常民居。申时正刻,厅堂里已然光线昏暗,坐在堂中看天井光影,也有幽静之美。   袁兮风四十开外,面容柔和,看着是好脾气的人。他知道白璧成奉旨彻查太子被毒杀一案,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含山在黔州大闹裕王府,非但出逃,还拐走清平侯一事,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袁兮风担忧了几个月,听到这消息才算一颗心落实,又感激白璧成收留她,又感叹白璧成被捉回了京城。   白璧成入狱之后,袁兮风与洪刚商量了几次,想着如何救白璧成出来,但他俩都是力量微末的人,如何能救出受万众瞩目的白璧成?就算不能救出白璧成,袁兮风也想见他一面,问问含山的近况,然而却被洪刚阻止了。   “咱们把自己护好,”洪刚说,“护好就是给殿下分忧。”   袁兮风知道这话对,因此按捺心性熬着,又想打听白璧成的消息,又怕打听到他的斩杀令。如此煎熬了好些日子,忽然太子被毒杀,没等他回过神来,却又听说白璧成奉旨密查此事。   眼下,白璧成就坐在堂上,袁兮风竟像做梦一般。   “袁院判,”白璧成微微颔首,“听说太子出事时,是您先赶到麟趾宫的?但您如何判断太子是中毒身亡呢?”   “哦,哦,是这样,”袁兮风慌忙道,“卑职到麟趾宫之时,太子殿下已全然没有脉息,判断他是中毒而非急病,是因为他吐出紫色血块,此外身体有表症,从指尖到心窝泛起胭脂红的细小疱疹,这种胭脂疹十分特别,卑职任随军医官时曾见过,是中了乌蔓藤之毒才有的症状!”   乌蔓藤?   白璧成没想到在这里能听到这个毒物,不由愣在当场。 第91章 银露白疹   当朝四大清贵望族,裴、夏、顾、卢,顾氏在其中排第三,而顾淮卓是顾氏子弟中被寄予厚望之人。顾氏与其他三姓的不同是族中出武官。   因而顾淮卓从小生长在演武场,十五岁被送到玉州历练,十六岁到松潘关戍边前线,他就是在那里结识了白璧成。   当年白璧成奉旨回京听封,是他陪着进了京城。原本说定要和白璧成在京城内外畅游一番,然而刚进家门就被软禁在家祠,宗族不许顾淮卓踏出家门半步,也不许他再与白璧成有接触,当白璧成受封黔州的消息传来时,顾淮卓差些把家祠拆了,但是没有用,不许他出来。   最后,顾淮卓只求见白璧成一面,仍然不被允许。他无可奈何,只得找能进顾家门的夏宇川帮忙,把远房表亲车轩带出去送给白璧成。   那是他唯一能为白璧成做的。   之后,顾淮卓接受门阀安排,入兵部做五品郎中。等到傅柳在黔州拉起雪夜盟的大旗,程元沂在台州响应,顾淮卓不敢明着来,只能设法与傅柳暗通款曲,又在暗中集结留在京城的雪夜盟成员。   白璧成在黔州的一举一动,傅柳全部告知顾淮卓,就连白璧成不肯见他,傅柳也要书信顾淮卓诉苦。前段时间白璧成在妙景山庄破了韦之浩被杀案,傅柳当然要向顾淮卓炫耀他能见到白璧成了。   也就是说,白璧成这六年里的一举一动,顾淮卓全部知道。   因此,没等白璧成被捉回京城,顾淮卓已得知他反出黔州。顾淮卓可不像傅柳那样高兴,而是急得直跺脚。去岁羟邦来犯,边关战事吃紧,朝廷在用人之际,只能将程元沂从台州调到玉州,顾淮卓得知后十分高兴,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谢拂衣对战事一窍不通,他撑不了多久的,皇帝已经送了一个公主出去,等羟邦再度来犯,他总不能再送个公主出去,丢面子的事做多了,搞不好要在史书上留一笔。   顾淮卓很清楚,皇帝除了怕谋反,还怕史笔如刀。   他依此认定,边关无人可用之际,就是自己回到松潘关之时,说不定白璧成能重新得到启用,傅柳自然也会回去,他们四个能重聚玉州,想想就是美事。   然而眼下,白璧成居然为了秦家公主造反了?   顾淮卓差些没修书一封大骂傅柳,责他没有照顾好白璧成。但白璧成出了黔州,傅柳化成灰也得跟着他扬出去,写信十九是收不到的,顾淮卓这才罢了。就在他阴着脸苦度时光时,京中传来消息,白璧成和傅柳被押回京城了。   这还了得?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种事居然能发生在白璧成身上?顾淮卓差些没气死,但他不能死,要留着最后一口气实施终极计划---劫牢。   为了出其不意,在白璧成回京之后,他一不打听二不看望三不议论,别人都在观察顾淮卓的反应,顾淮卓完全就是没反应。   私底下,他先修书程元沂,探问白璧成兄嫂的下落,其实这事不是重点,程元沂到了玉州自然要想办法安顿白璧成的兄嫂,此事贵在心照不宣。   顾淮卓的重点是告诉程元沂,他打算把白璧成和傅柳劫出来,一路北上到松潘关,请程元沂接应。   这部分内容密写在信笺背面,用配定的改液涂抹就能显示。他们当年在松潘关时,用这法子与玉州通州两府往来密函,以免被羟邦的奸细劫去坏事。   约定程元沂接应之后,顾淮卓与雪夜盟一众头领商量劫持计划,就在紧锣密鼓之时,先传出太子被毒杀,没等顾淮卓反应过来,又听说白璧成和傅柳被赦出大理寺,限定十天内破太子案。   “这是密查,圣上不许宣扬,将军也要悄悄的。”   打听到此事的人神秘来报,顾淮卓感谢一番送出大门,整个人有点不真实的漂浮感。   太乱了!他想,真是太乱了!   劫牢计划就此搁置。这天下午,顾淮卓正在家里喝茶,忽有家仆来报,说有人自称顾家的远房表亲,想要求见顾淮卓。   “远房表亲是谁?”顾淮卓听不懂。   家仆送上缺了一丫的铜钱,顾淮卓一见便站起身来,使得力气太大,把矮几都带翻了,炉壶杯盘叮里咣啷散落一地,家仆以为他发怒,正要跪地谢罪时,顾淮卓却急道:“请!快请!”   ******   袁兮风说出太子之死是中了乌蔓藤之毒时,白璧成脑袋里空白了一下,但紧接着,无数念头涌了进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袁兮风,心想:“此人是含山的师父,也是宫中的太医,我为了含山反出黔州,又被捉拿押回京城,这一系列事他必定有耳闻,因此不应该骗我!但据邱意浓所说,乌蔓藤分明是慢性之毒,要有三五年才能反应,为何太子会暴亡?”   白璧成中过楚行舟的算计,因此不大相信晓天星和他那四个徒弟,直觉上认为是邱意浓在撒谎。   回想在南谯县,他们初次去回春医馆,邱意浓并不肯说白璧成中了什么毒,之后他爬到驿馆屋顶被风十里揪了下来,这才坦白说出乌蔓藤。   这中间会有阴谋吗?难道邱意浓说出乌蔓藤之前,也和楚行舟商议过了?此事晓天星知道吗?若他事事知道而且反应迅速,那么,晓天星真的在神秀镇吗?   他想得入神,只是怔怔看着袁兮风,以致袁兮风提醒道:“侯爷,您可是对乌蔓藤有别的看法?”   “不,不,”白璧成恍然回神,微笑道,“只是听您提起疹子,我忽然想起手臂上也有细小疹子。”   “哦?”袁兮风良医本性,不由道,“侯爷若是不弃,不如让在下瞧一瞧。”   白璧成闻言卷起衣袖,露出小臂,这几天没有含山施针避毒,疹子已经蔓延到肘弯,只是他的疹子虽密,却透明如水滴,并不是袁兮风所说的胭脂红疹。   袁兮风凑近了瞧瞧,又请白璧成走到门口,对着天井的日光细细查看,道:“侯爷这片疹子,倒有些像银露白疹,您请坐,在下要请一请脉。”   白璧成依言回屋坐定,袁兮风闭目诊脉,良久睁开眼问:“侯爷可有入夜即咳的症状?有多久了?”   “有的,”白璧成忙道,“之前只是偶尔咳一阵,倒也不记得了,只是从去年开始,咳得越发厉害,到了今年开春时,经常要咳上整夜,于是四处求医,还请旨进京看诊,但都没效果。”   “那就是了,侯爷这病也是中毒,说来倒巧,这毒物与乌蔓藤乃是双生,唤作乌敛藤,只是乌敛性子温和,发作时长又与投毒手法相关,不像乌蔓藤却是剧毒,沾之则亡。”   袁兮风款款道来,白璧成越发一头雾水,他所说与邱意浓所说竟完全不同。等袁兮风说罢了,他茫然问道:“听说这些疹子漫过肩颈就能要人性命,可有此事?”   “不错。”袁兮风微微颔首,“但乌蔓之毒不可解,乌敛之毒却可解。”   “这藤草一藤双生,一黑一白?”白璧成不由问道,“解乌敛之毒,要用乌蔓藤采制的丸药才可?”   “原来侯爷知道此事。”袁兮风有些惊讶,“这种毒藤生长在台州瘴林,只有当地的珈突族人才知如何采藤制毒,当年秦家军误入瘴林,与珈突起了过节,差些将珈突人杀个干净,自此,乌氏毒藤的秘密极少有人知道。”   “那您是如何知晓?”   “圣上仍在潜邸时出征平叛,我做了随军的良医。当时军中起怪病,许多将士无故暴毙,手臂上生满胭脂红疹,我们都不知是何缘故,直到俘虏了一个腿上中箭的秦军。那人伤口烂得碗底大,臭味引得蝇虫乱舞,想来是被抛弃,只能等死。我用祖传的金创药膏替他去腐生肌,救了他一条性命,他就是珈突人,是他告诉我,秦家军用乌蔓藤采制膏丸,用时捻在箭头上,或是投于水源之中,毒死的人身上会有胭脂红疹。”   袁兮风回忆着说:“当时我问他,秦家军杀光了珈突人,他为何还要为秦军卖命?他说秦家军师用乌敛藤控制珈突人采毒制毒,当时他卷起袖子,手臂上的银露白疹与侯爷的一模一样!”   秦家的军师?难道又是晓天星?   “既然乌敛藤是慢性药,药效浮现总要三五年,那又如何控制珈突人?”白璧成问道。   “乌敛研碎了投入熏香和汤浴之中,每日接触,药效需得三五年才显露。但投在饮食之中,只需七日便能起效。”袁兮风道,“侯爷中毒日久,看来是用得慢效。”   白璧成听到这里,忽然想到含山提过,她之所以认定“山林月边”有问题,是受邱意浓飞书启发。越来越多的事情与晓天星及四大弟子有关,白璧成直觉其中大有文章。   “袁院判,”他问道,“含山说您是她的师父,可有此事?”   袁兮风知道这事绕不过去,也做了准备与白璧成交底,此时听他问起,二话不说先起身行了一礼:“说到此事,在下先谢过侯爷照拂殿下的恩情!”   白璧成连忙请他免礼,袁兮风这才说道:“师父这个称呼,在下实不敢当!当年秦妃还在时,宫中有位绮嫔有了身孕,在下按规矩给她送安胎汤药,却被人做了手脚,叫绮嫔小产了。多亏秦妃娘娘早有准备,叫我留下绮嫔用药的药渣,这才拿出了证据,加上娘娘替我说话,圣上免了责罚,此事之后,在下便只想着报恩。”   “因此秦家出事后,你就暗中照料含山?”白璧成叹道,“若非你汤药相助,只怕含山不能成年。”   想到含山在宫中的惨况,袁兮风也叹了叹,却又不肯居功:“在下之力有限,主要是宫人院的洪大爹看顾她。”   他说到这里打住,白璧成却知道,袁兮风习惯了不提起洪刚。他笑一笑问:“若非含山替我施针避毒,只怕我要咳死在黔州。但我有一事不明,含山独居深宫,她的针灸之术是如何练成的?”   “宫人院时常有小太监罚错到太医院,干些铡药生火的粗活,含山长到十五岁后,洪刚常让她扮作小太监到太医院来,我便借机教授她十六针,起初给我打下手,后来也能医治太监宫女。”袁兮风道,“依洪大爹的想法,咱们迟早要助她出宫去黔州,教她有一技傍身,那也是好的。”   “我要多谢她这一技傍身了。”白璧成了然,却又问道,“既然乌氏藤只有珈突人能制的,为何能弄进宫里,毒杀了太子?” 第92章 寅时七刻   白璧成问到乌氏藤为何能入宫,袁兮风也露出疑惑神色。   “秦家受招安之后,乌氏毒藤也就消失了。这十几二十年里,在下没有见过此毒,此次为何忽然冒了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您救的珈突人还活着吗?”白璧成抱着一线希望问。   袁兮风闻言摇了摇头:“在下不清楚,只知道他伤好之后被交换俘虏送回秦家军,之后也没再遇见他。”   白璧成沉吟一时,道:“我知道身中此毒,是南谯县一位馆医给瞧出来的,但依他所说,我所中的是乌蔓藤之毒,而解毒之法,必得是同藤双生的乌敛。”   “不,我见过被乌蔓藤毒死的军士,不会弄错,再者,珈突人也没必要骗我。”袁兮风想了想,又说,“但珈突人讲过,他们只将乌氏藤的秘密告诉了秦家军师,他们族人稀少不能纠正传讹,馆医听到的或许只是片鳞半爪。”   白璧成想,邱意浓是晓天星的亲传弟子,片鳞半爪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此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晓天星对邱意浓有所隐瞒,要么就是晓天星指示邱意浓瞒着自己。   “侯爷,在下斗胆问一问,您是如何染上乌敛之毒的?”袁兮风好奇地问,“您是否去过台州?”   白璧成正要回答,忽然觉得胸口发闷,紧接着气血翻涌,喉咙里便毛毛地痒起来。他抬头瞧瞧天井,天光又淡去几分,时近黄昏,他的咳症又要发作了!   自从与含山分开后,没了十六针压制毒性,白璧成体内的毒性反噬越发厉害,原本能挨到日落时分,现在太阳偏西就要发作。他握拳堵住嘴巴,忍了又忍,还是爆出一串咳声。   袁兮风毕竟是医者,此时并不慌张叫喊,而是起身把住白璧成的脉搏,细诊一时之后,道:“侯爷是毒发了,不如进里屋去,让在下替你施针压制。”   白璧成说不出话,点点头便站起身来,被袁兮风搀扶着转出厅堂,沿穿廊往后院走去。然而游廊一转,眼前原本应当开阔之地,却被加了屋顶木墙,盖成一处不伦不类的,像仓库似的所在,白璧成虽然咳得难受,还是好奇地扫了一眼。   他以为那里面是堆放药材,却不料一瞥之下,看见许多形状奇怪的木工活,圆的方的三角的,整整齐齐放在木头架子上,不知做什么用的。   袁兮风却向那仓库里叫道:“明赫!快来帮我照料侯爷!”   仓库里闻声转出一个穿深蓝布衣的青年,他身上落满木屑,腰间系着围裙,袖子卷到手肘处,右手还攥着一本书。看见袁兮风扶着咳个不停的白璧成,他二话不说放下书本,走出来接过白璧成,搀扶着走进客室。   两人安顿白璧成躺好,袁兮风净手施针,蓝衣青年在一边帮忙,待十六针逐一扎下,白璧成渐渐止了咳声。等饮过一碗温水,白璧成不由问道:“袁院判,乌氏藤既是珈突人的秘术,您这祖传十六针为何能克制乌敛藤的毒性?”   “侯爷有所不知,这十六针并非在下祖传,而是那位珈突人传授的。”袁兮风道,“他受乌敛藤所制,便钻研了一套压制藤毒的针法,说想要交换在下的金创药膏配方。在下觉得这交易还算公平,于是同意了。战事结束之后回到京中,在下发现这套针法不只能克乌氏藤,对寒热咳喘与延缓毒性都有奇效,真是无意中占了珈突人的便宜。”   “您还占别人便宜呢?”蓝衣青年嗔道,“咱们家的金创药方子,开出万两银子都有人买,您随随便便就给了别人。”   袁兮风呵呵一笑,向白璧成道:“这是犬子袁明赫,不懂规矩,打断侯爷问话了。”   “无妨,”白璧成笑道,“听说宫中太医大多是世袭,袁公子也该在太医院就职吧?”   “不,他不喜欢做医生,只喜欢做木头。”袁兮风无奈道,“随他,随他喜欢罢!”   白璧成不便追问,便道:“既是如此,我还有些问题与案情有关,可否请袁公子暂时回避。”   袁兮风连连答应,等袁明赫退出去之后,白璧成却问:“若是中了乌蔓藤之毒,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作?”   “最多一炷香工夫。”   “那么您收到消息到麟趾宫后,能看出太子中毒多久了?”   “应该是刚刚断气!在下摸着,殿下的心口微温,手脚也是软乎的,手心里还有余温。”   白璧成点了点头,挣扎着坐起身道:“多谢袁院判施针,今晚我要好过些了。”   “不瞒侯爷,在下不能解毒,只能压制毒性缓慢发作,侯爷找到解药之前,每日都可到蔽舍诊治。”袁兮风行礼道,“太子殿下出事后,太医院让在下居家休养,这几日不必入宫当值。”   “这也是应该的。”白璧成宽慰,“太子身死是大事,前后与他有关接触的相关人等,应该闲居几日。”   袁兮风没做亏心事,叫他闲居也能坦然接受。他送白璧成出去,路过大仓库时,只听袁明赫在里面哗哗地刨木头,白璧成实在好奇,不由信步走了进去。   见白璧成进来,袁明赫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他有些拘束,扎手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做的都是什么?看上去不像寻常木器。”   “是机关。”袁明赫说,“我喜欢机关,并不喜欢木器。”   机关术?   白璧成眉头一皱,问:“那么你可知一种用思木制成的盒子,平时分作四份,但是打不开,若是拼在一起,便能生出滑轨来连成一体,却是能打开盒子。”   “只拼在一起怕是不行,”袁明赫寻思道,“应该有弹珠之类的投进盒顶,触动机关之后,才能释出滑轨。”   “是!”白璧成眼前一亮,“正是有玉珠投入其中,让四只盒子滑出轨道来相连!你会做这种机关吗?”   “我不会,思木珍稀,有名气的机关匠才能接到委托。”袁明赫摇头,“侯爷说的机关,听着像明鬼先生的万转莲轮术,您不如将盒子拿来瞧瞧。”   “你见过这位明鬼先生?”   “不只见过,我们常有往来,他就住在香火巷。”袁明赫道,“侯爷若想见他,我带您去就是,但他近来惹上官司,心情不好,只怕不愿多作攀谈。”   “那倒不急,我这几日也没有空。”白璧成道,“等太子案告破之后,还请袁公子做个引导,带我拜见明鬼先生。”   袁明赫一口答应,又陪着白璧成参观了自己做出的种种机关,有运水的“飞鸢”,有连弩击发的“扇车”,还有可以送茶点的“茶傀”,也有些简单的翻转木板,这些机关大多是缩小的模型,若要用在实处,只需等比例放大即可。   白璧成瞧了一圈下来,不由奇道:“袁公子如此巧思巧手,为何不进工部谋个差事?”   “我不喜欢官场,”袁明赫坦率道,“做这些都是喜爱,若是为了俸禄,只怕会堵塞心智,再也做不出东西来。”   人各有志,白璧成也无意相劝,又寒暄两句离开了袁宅。   ******   袁宅的小巷外面,傅柳和陆长留在面摊吃面,看见白璧成走出来,他们便搁下筷子迎过去。   “袁太医知不知道谁是凶手?”傅柳直截了当问。   “不知道。”白璧成说着,右转向前走去。   陆长留连忙跟上,又问:“侯爷,这可问到线索了吗?”   “袁太医说了太子所中之毒,是平州珈突族采制的乌蔓藤,此藤剧毒,一炷香工夫便能叫人毙命。还有,当天袁太医赶到麟趾宫时,太子已经死了,但他心口还有热气。”   “死了没多久?”傅柳听明白了,“这么说来,最后进去的人就有可能是凶手。”   “傅柳说得有道理,发现太子出事是在寅时七刻,在此之前的一炷香内,所有接触过太子的都有嫌疑。”白璧成道,“长留,请你彻查麟趾宫,划出这个范围内的人。”   得知白璧成奉旨十天内破案后,陆长留早已开展勘察,当晚与太子有接触的太监宫女全部找了出来,甚至哪个时段有哪些人为何事进出寝殿,陆长留都摸得清清楚楚,只为了节省时间。   此时听白璧成问起,陆长留立即答道:“这时间进出寝殿的有三个人,麟趾宫总管太监赵思、值夜宫女燕语,值更太监卜瓶。赵思是总管,他可以随时出入太子寝殿;燕语夜宿外阁,防着太子要茶要水;卜瓶的职责是入殿唤醒太子,之后再传衣袍早膳。”   白璧成略略思索,问:“这三人现在何处?”   “都收在大理寺内监。侯爷若要提审,随时都可以。”   时间紧迫,白璧成带着两人往大理寺去。大理寺内监与寺狱并不在一处,牢头得了王十安的关照,知道听凭陆长留的安排,此时听说要提审,便安排三人到了刑堂。   内监关着的大多是要犯,刑堂布置的阴森可怖,一根十字形的绑人木桩立在天窗之下,两侧各有一个水池,一个池子下有火塘加热,煮得池水咕噜噜翻滚,另一个池子里却浸着寒冰,靠近些便觉得阴寒扑面。   白璧成坐在大案之后,看着这阴曹地府般的地方,不由想到自己之后的命运。等太子案结束,皇帝真能赦免他吗?白璧成对此并不乐观。   随着铁链的豁朗声,第一个被带出来的是卜瓶。他没有挨打,但被剥去外袍,只穿着白色囚衣,刚投进内监一天,他已经头发散乱,手脚间拖着细细的铁链。   他走到天窗之下,畏光似的缩了缩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白璧成忽然了悟天窗设计的妙用,刑堂昏暗,只有天窗下是亮的,犯人站在光里,审问者却隐于暗影。   白璧成放松了一下,问:“你叫卜瓶?”   卜瓶抬头掠了白璧成一眼,又低下头去,用颤音说:“是~”   这态度很扭捏,像个女子。但卜瓶是太监,若是幼年净身的,养大之后会有扭捏,这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什么,白璧成觉得卜瓶的扭捏没那么简单。   比如,他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娇弱。   这让白璧成想起松林坡的许小约,同为男子,许小约的女态非常自然,若不是查到何猫子与象姑院子有关,白璧成根本想不到他是男人。但卜瓶不一样,他努力地男作女态,努力得令人感到不适。   “你在麟趾宫负责什么?”白璧成问。   “值更。”卜瓶细声道,“殿下卯时二刻读书,自寅时七刻起,奴婢便要进殿伺候,等唤醒殿下后,再传衣袍和早膳。”   “太子出事当天,你进寝殿也在寅时七刻吗?”   “是。”   “进去就发现太子出事了?”   “殿下睡在垂帘之后,奴婢往日隔着帘子唤更,等殿下有回应才敢揭帘子进去。那天奴婢左唤右唤,殿下只是不答应,奴婢生怕误了是辰,于是揭开一条缝……”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像是有些害怕。   “揭开一条缝,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看见太子躺在地上,边上有一大摊黑血。”卜瓶颤声道,“奴婢吓坏了,赶紧大叫起来,睡在外阁的燕语冲了进来,也跟着大叫,这才惊动了等在外头的人,有人说要找太医,也有人说要找赵公公,总之乱成一团!”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既然燕语伺候在殿里,为何要你进去唤更,她为何不能唤醒太子?”   “殿下不喜欢被宫女打扰,”卜瓶嗫嚅道,“除了要茶要水,也不许宫女擅入内室。”   “这话矛盾,”陆长留低声道,“太子若是不喜欢宫女,为何不叫个小太监睡在外阁?”   白璧成没有回答,心下却明白,有宸贵妃在侧,太子只怕睡觉都要睁只眼。太监净身后仍有男子的力气,若是被收买了夜半行刺,太子防不胜防,但留个宫女在内就不一样,危急之时,太子总能制住一个女子! 第93章 隐秘之心   第二个被带上来的是宫女燕语,她显然吓得不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牢役让她起来说话,燕语却站不起来,好像跪伏于地对她来说更安全。   白璧成瞧她可怜,放柔声调道:“你把头抬起来。”   燕语抖着身子抬起头,她看不清楚白璧成,只能看见昏暗处的大案后面坐着人,但白璧成却清楚地看见她。燕语并不漂亮,瘦弱黑黄,而且神情畏缩,像是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   “在外阁值夜的宫女只有你吗?”   “还有眉音,她与奴婢换着值夜。”   “只有两个人。你们负责寝殿值夜有几年了?”   “奴婢初到麟趾宫是伺候茶水,之后被拨去值夜,算来有三年了。”   三年,两个人值班,燕语有一半时间睡在外阁。   “太子夜里要茶水多吗?”   “不多,除非……”   说到“除非”,燕语惊慌地打住了,隔这么远,白璧成居然感觉到燕语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恐惧。   他等了等,款声问:“除非什么?”   燕语不说话。   “燕语,这是大理寺的内监刑堂。”白璧成温声提醒,“我不想对你动刑,但这案子我破不了,就要换个人来破,到那时候他们会打到你开口的。”   燕语抖得却发厉害了,好久才勉强道:“除,除非是,是太子夜,夜里看折子。”   太子夜里看折子,多要茶水也是应该,为何将她吓得这样?白璧成心怀狐疑,又问:“事发当晚,太子有没有要过茶水?”   “没有,那一整晚都没叫过奴婢。”   “那么,有没有谁夜里进过太子寝殿?太子就寝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奴婢值夜并不敢睡,每一刻都听着动静了,只在子时刚过时,赵公公进来瞧了瞧,见太子安睡便走了,之后再没人进过寝殿,直到将近卯时,卜瓶进来唤醒太子。”   “卜瓶是寅时六刻进殿的吗?”   白璧成问出这句话,感觉到燕语重新紧张起来,她再度跪伏在地,声音弱不可闻:“具体时辰几何,奴婢不,不记得了。”   “你啊,”白璧成叹道,“你刚刚还说一整晚都不敢睡,每一刻都听着动静!”   “燕语,侯爷心善不想为难你,你心下要有数。”陆长留皱眉道,“说话如此道三不着两,放在宫人院早已打残了你!”   “毒杀太子的事若与你无关,就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白璧成接上话道,“你藏着掖着,只叫人疑心投毒是你做的!毕竟你一整夜都在寝殿,又有递茶送水的便利!”   “不!不是奴婢!”燕语吓得哭起来,“奴婢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投毒戕害殿下!奴婢不敢说,实在是,是……”   “是什么?”   “卜瓶并不是寅时七刻进殿的,他早来了一些。”燕语哭道,“寅时六刻之后,他就来了。”   “他每次值更都会早来吗?还是只有这次早来?”   “每次都早,有时寅时正刻就会来,那天来得算是晚了。”燕语哽咽说,“是,是太子要他早来的。”   “太子为何要叫他早来?”陆长留接着问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燕语胡乱叩头道,“因为进寝殿要经过外阁,奴婢能知道卜瓶什么时候进来,却不知他进去做了什么,殿下不传茶水,奴婢不敢擅入啊!”   “刚刚问到太子要茶水,你说的除非,是不是卜瓶早来的那些日子?”白璧成问。   “是。”   燕语说了这句话,忽然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凄惨,回荡在刑堂之中,叫人听着不忍心。   “燕语,只要你肯配合,案子查出来不关你的事,我会帮你说话的。”白璧成道,“我再问你一事,你说曾在麟趾宫里伺候茶水,那么赵思赵公公喜欢什么茶?”   听白璧成说会为自己说话,燕语先是有了一线希望,紧接着又听他问到茶水,便收了哭声道:“麟趾宫里各人爱什么茶奴婢都记得,赵公公最爱茉莉龙珠。”   白璧成点了点头:“你的确很认真,负责值夜便能记得来人是在哪一时哪一刻,负责茶水便知晓各人爱什么茶。”   他说罢望望陆长留:“带她下去吧,带赵思上来。”   比起卜瓶和燕语,赵思已经面如死灰,眼睛里了无生意。作为麟趾宫的总管太监,无论太子案的结果是什么,他都难逃一死。   “赵公公,”白璧成开口道,“你这几日吃睡可好?”   太子出事之后,赵思已经被宫人院和大理寺问过几轮,那晚上的事翻来覆去地说,说得他都要吐了。被带到这里,他以为白璧成还要问那晚的事,不料却问出这句话来,倒叫他抬起头来,望了望白璧成。   “赵公公伺候太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么站着不合适。”白璧成吩咐道,“来啊,给赵公公看座、上茶!”   陆长留领会其意,起身下去安排。赵思却出乎意料,没想到自己以待死之身,还能享受到高座香茶。然而等他在靠背椅里坐定,接过一盏喷香的茉莉龙珠时,不由流出泪来。   “没想到,咱家还能喝到这一碗龙珠!咱家只当,这一世再无缘茶盏了。”   白璧成等他啜了一口香茶,这才问道:“赵公公,殿下素日待你如何?”   “好!”赵思心思翻涌,扯袖子揩眼泪,“殿下是好,待老奴是真好!老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上最不希望殿下出事的,就是老奴,老奴比……”   他不敢说下去,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白璧成等他发泄似的哭上一会儿,接着问道:“既是如此,太子遭此大难,公公不为别的,只为了替太子申冤,也要知无不言啊!”   赵思听了这话,抹去眼泪道:“侯爷拿咱家当人看,咱家自然懂做,咱家这条命肯定是保不得了,但临死前能替殿下洗冤报仇,也不枉来人间一趟!”   “好,我就在等公公这句话。”白璧成道,“那么请问公公,太子每日卯时去读书,你为何不伺候在侧,却要个值更太监伺候?”   赵思张了张嘴,向左右看看道:“侯爷请屏退旁人。”   白璧成依言屏退,陆长留无法,只等带着一众差役出了刑堂。他们走后,原本就宽阔的刑堂越发空荡荡,只有两个水池子发出咕咕、丝丝的声响。   “赵公公,您可以说下去了。”   “这事旁人来问,老奴只有一句话,是老奴偷了懒!但侯爷来问,老奴就说句实话,这是殿下不让老奴伺候起身。”   “殿下不许?这是为何?”   赵思欲言又止,踌躇道:“侯爷切莫将此事宣扬出去,殿下已然身死,老奴不想再坏他名声。”   “你放心,我只要找到杀害太子的凶手,其中的曲折,除了圣上问起,我不会对第二人言。”   赵思又犹豫了一下,方才开言道:“殿下喜欢,嗯,喜欢卜瓶那小子。”   白璧成楞了一下,立即明白了:“你是说……”   “是,殿下有龙阳之好,他看中了卜瓶,又怕宫里人多口杂传出去,因此叫他凌晨去伺候。”   原来是这样!难怪燕语死活不敢讲,原本太子被毒杀或许与她无涉,但若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肯定是要掉脑袋的。想到燕语可怜,白璧成便不提她,只问:“此事持续多久了?”   “卜瓶到麟趾宫当值快一年了。”赵思悔恨道,“殿下以前并不是这样,就是见到他之后!此人妖妖调调的好不正经,都怪老奴,没能看紧了不许他接近殿下!”   “依你这么说,是卜瓶刻意勾引殿下?”   “肯定是他刻意勾引啊!总不能是殿下看上他的!殿下金尊玉贵,怎么可能看上那个贱人!”赵思愤怒道,“之前奴并不肯多话,现在却愿意同侯爷说句心里话!十之八九,殿下就是卜瓶这贱人毒杀的!”   “这是为何?”白璧成不解,“卜瓶既受宠爱,应当希望殿下长命百岁才是啊!”   赵思被问得一愣,看来他并没有证据,只是因为讨厌卜瓶而随意攀扯,之间不敢提而现在提,也因为白璧成态度宽容。   “我现在仔细问你,你仔细想来。”白璧成又道,“卜瓶到麟趾宫之前在何处当差?是什么人将他拨到麟趾宫的?”   “这小子之前在裴昭容宫里,圣上见他长相清秀,便说了一句玩话。宝嫔听着不舒服,于是寻了个错处将他罚去宫人院,责罚结束后,卜瓶被赶到惜薪司抱柴分炭,之后麟趾宫缺人,却又拨到了咱们这里!”   “圣上说了什么玩话?”   “原话是对裴昭容说的,说这奴才倒比你清秀。”赵思感叹,“侯爷您想想,这话哪个主子听了能高兴?想来此人就是祸害!不在裴昭容宫里祸害,就来祸害太子!”   白璧成听了这话,低头寻思良久,问:“裴昭容得宠吗?”   “得宠啊,今年明年就要封妃的事!她母家与国公府交好,她也肯听贵妃娘娘的话,宫里谁也不敢得罪她!”   “这话不对啊!裴昭容若没有一个小太监清秀,为何圣上会宠爱于她?”   “哎哟!这是圣上同昭容娘娘玩笑呢!宝嫔娘娘仪态万千,怎么能叫卜瓶那狗东西压住?只是裴昭容不爱听这话,一心要开发卜瓶罢了。”   “听公公这么一说,卜瓶的确有嫌疑。”白璧成道,“凌晨时分,太子只许他进去伺候,若他带了含毒的吃食给太子,岂非能将太子毒死?”   “哟,侯爷这样推测,老奴不敢认同。”赵思认真道,“老奴守着麟趾宫也有十年了,该立的规矩都是有的,卜瓶进去伺候可以,随身带吃食却不行,莫说吃食,就是带着一汪水也要放下来,他和燕语进殿伺候之前,要经过侍卫和值殿太监两次搜身。”   “也就是说,带毒入殿并不可能?”   “是!”赵思很肯定地说,“老奴猜不透卜瓶这小贱人是如何操作的,但害死太子的肯定是他!”   白璧成心想,赵思这一番“肯定”没半点支撑,全是情绪发泄。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除了这些,卜瓶还有什么怪异处?”   “其他当真没有了!”赵思道,“老奴能说的都说了,只求侯爷找出杀害殿下的凶手,这样老奴去下头见到殿下,也能报个好消息不是。”   赵思说罢,将剩下的半碗凉茶一饮而尽,道:“好茶!好茶!”   “公公若想用茶,我叫他们安排就是。”白璧成道,“你喝着茶再想想,若想出什么特别的事来,只说要见我即可。”   他说罢了,叫进陆长留等人,吩咐将赵思带下去。陆长留急不可待,忙问:“侯爷,赵思说了什么?”   白璧成唔了一声,抬眼望着天窗投下的一片亮光,也许是外头天色渐晚,那片光也变得昏黑了,白璧成不由起身走到天窗下,他抬头仰望天色,温柔的蓝天逐渐淡去,一轮淡白弯月浮上天际。   “袁太医说太子殿下服用了乌蔓藤,那么大理寺的郎中怎么说?”白璧成问,“太子出事前吃过什么?”   大理寺的郎中即仵作,只是验官不验民,显得身份高贵些。皇室出了中毒而亡的事,这是捅破天的事,郎中虽不敢触碰皇子玉体,但为了查明真相以滋防范,也只能硬着头皮验尸,事涉服毒而亡,也只能剖腹相验。   听白璧成问到此事,陆长留忙说:“依沈郎中所说,太子是空腹,并没有吃什么。”   空腹?   白璧成想,如果太子没吃东西,毒物入腹就可能是喝了水,但燕语却说太子没要过茶水。没吃没喝没有外伤,他是如何中毒的?   陆长留也想到此事,他提醒道:“燕语和卜瓶之中,应当有一人撒了谎,否则太子如何能中毒?”   “卜瓶和燕语都不可能公然带毒物入寝殿,他们进殿前要被搜身。”白璧成道,“赵思子时入殿离开后,再也没有进入。燕语虽说整晚在外阁,但太子厌恶宫女,无事不会叫她进入,卜瓶的确在毒发前接触过太子,但他如何将毒物带入宫,并让太子服下呢?” 第94章 天窗暗影   虽然车轩没明说,但顾淮卓一眼就看出跟着他来的女孩子不简单。   他们坐在顾家的偏厅里,车轩擦着泪诉说白璧成被逼出黔州又被捉回京城的始末,讲到齐远山的背叛,车轩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捉住齐远山一口咬死。   白璧成收养齐远山的事,在松潘关也曾引起热议,有人说他心有大善,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还有人说他妇人之仁终受其害。说什么的都有,顾淮卓没有发表观点,他不关心,他觉得这是一件小事。   直到此时,曾经的小事成了致命一击,才让顾淮卓皱起眉头。   “我让你跟着侯爷去黔州,就是让你看着他身边的人,”顾淮卓不满道,“齐远山既有异心,他平日可有蛛丝马迹?”   “将军有所不知,这小子平日里隐藏得极好!侯府上下都把他当作孩子,谁能想到,他居然如此出卖侯爷!”车轩愤愤道,“也是怪我,只知道看牢伺候侯爷的人,却把他给忘了!”   “看牢伺候侯爷的人?”顾淮卓冷冷地道,“你若是看牢了,怎会由着七公主扮作游医接触侯爷?”   此话一出,车轩有些心虚,瞥了眼端坐在侧的含山。   “此事也不能怪车管家,”紫仲俊帮着圆话,“侯爷受咳喘症折磨,遇见能扎针止咳的,自然就,就……,再说,谁能想到一个女孩子能伤到侯爷。”   “这也想不到,那也想不到,”顾淮卓笑笑,“怎么现在想到来找我了?”   他声调温和,但话里藏着骨头,紫仲俊讪笑不语,车轩更是惭愧地低下头去,一片沉默之中,含山开口道:“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顾将军,我们找您是想知道,侯爷如今关在哪里,能否设法想到他。”   听她开口说话,顾淮卓心情复杂。   他出身望族,利益与朝廷一致,傅柳可以盼望造反,顾淮卓却不肯造反,他只希望白璧成被重新启用。   秦家被满门抄斩的旧事,顾淮卓虽有耳闻,却不曾深究。在他看来,秦家是叛臣,秦家军是叛军,而含山,是能够召集叛军的叛臣之后。   论理,顾淮卓绝不能在自家偏厅里接待含山,若被圣上知道惹得龙颜大怒,顾氏门阀都要受牵累,因此车轩不挑明,他也乐得装傻。   但现在含山开口询问,顾淮卓不得不面对她。秦妃当年以美貌著称,含山自然不遑多让,但白璧成不是耽迷美色的人,他能被拿捏住,这位公主殿下该有过人之处。   想到这里,顾淮卓便道:“将军被关在大理寺狱,想要进去看他,找人疏通一二也不是难事,但进去看他有什么用处呢?”   “他有咳症,每日黄昏时分需得施针,否则就要咳一整夜。”含山忧心道,“他被押回京城这段时日,必定每晚夜不能寐,再这么熬下去,只怕是熬不住了。”H漫画男喘女喘广播剧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③   “施针?”顾淮卓弯弯嘴角,“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叫你们每天进去施针!将军是圣上盯着的要犯!别说是施针,就是他多吃了半碗米饭,只怕大理寺都要上报!”   “那,那总不能让侯爷就这样咳下去。”车轩怯生生开口,“求将军想想办法,让侯爷让少受些罪。”   顾淮卓本想驳他,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眼下看来,含山并不知道白璧成被赦出大理寺密查太子案,若是叫他们在京城乱走乱打听,也不知要弄出什么事来!   在顾淮卓看来,能密查太子案是白璧成的一次机会,若是能立功博得龙颜大悦,他在黔州的事就有分说的余地。只要皇帝想保他,顾淮卓在京城的运作才能成功,否则恁谁的面子也不管用。   唯一的机会,可不能再叫含山给捣掉了。   他想到这里,便沉吟道:“是不能叫他拖着病体熬下去,要么我再想想办法,看大理寺能不能疏通。”   见他答允疏通,含山忙道:“顾将军,兵部尚书陆峭大人有位公子,唤作陆长留,在大理寺任寺正。他与侯爷关系甚笃,您去找他,他自然能设法安排。”   顾淮卓并不认识陆长留,听了这话却疑惑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何不直接找他?”   “咱们找不到他!”车轩苦哈哈道,“紫老板去大理寺打听了,听说是打听陆寺正,众人都摇头不敢讲。顾将军,您说会不会因为陆寺正与侯爷交往过密,被圣上迁怒了?”   自打白璧成进京,顾淮卓动用许多关系私下打听,只听说傅柳跟着在押,并没有听说有其他人被牵连,但陆长留是陆峭的儿子,若是有风吹草动,应该有传言出来,如何半点风声也无?   难道陆长留协同白璧成办案,因此被封住了消息?   “既是如此,我替你们一并打听了,”顾淮卓大包大揽,“你们住在客栈不安全,还是搬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清静。”   “鄙人在京城有一处小宅,并不用投栈。”紫仲俊忙道,“若是搬进您府上也许不方便,只怕牵累到……”   “方便!十分的方便!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们莫要在外面乱晃,被捉住了又要横生枝节!”   顾淮卓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叫人去收拾跨院,要让含山等三人安置其中。紫仲俊暗想,他在京的小院究竟是民宅,进进出出的若人侧目,顾府深宅大院,含山和车轩住进来的确安稳些。   “顾将军,”他于是起身一揖,“鄙人在京还有生意要走,车管家带着这位姑娘搬进侯府便可,鄙人就不打扰了。”   他是商人,又与秦家无涉,在京中自在走动想来无妨,顾淮卓不便强留,只得答允紫仲俊出府去,却将含山和车轩留下了。等到跨院收拾妥当,含山便告别顾淮卓,带着车轩跟仆役过去。   几人走过顾家庭院,却见三进之后有一处阔大的草坪,和风煦日,绿草依依,叫人看着心旷神怡。   “将军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骏马。”车轩感叹道,“我记得在大府时,将军常去城外的庄园跑马。”   “是呢,将军最爱的就是马儿,为了它们自建了这片草坪呢。”仆役说着遥遥一指,“瞧瞧那几匹,都是将军心爱的。”   含山放眼看去,只见几匹高头大马在草坪上踱步,其中一匹浑身银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便似天马落下凡尘一般。   “那匹白色的太漂亮了,”她感叹道,“它叫什么名字?”   “这匹却不是将军的马,是清平侯寄养在此的坐骑,唤作白玉狮子骢。”   是白璧成的马。   含山心下悸动,想象着白璧成当年跃白马挺银枪的风采,然而时光弹指,现下的他受自己牵累,被乌蔓藤折磨,也不知弄到什么模样。   她一时黯然,只觉得眼前的金阳绿草都褪去颜色似的。   *****   大理寺内监刑堂。   天窗投下的光影逐渐淡去,当内外同时昏暗下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傅柳看着差役送来灯火,忍不住道:“又过了一天。”   “侯爷,要么用刑吧。”陆长留耐不住,“燕语和卜瓶都没说实话,咱们没时间到处找证据,上了刑,再硬的嘴都能撬开。”   “你就不怕屈打成招?”白璧成悠悠道。   “太子出了事,莫说赵思燕语卜瓶,麟趾宫要处决掉一大批。”傅柳接过话道,“这三人横竖是个死,屈打成招又如何?咱们的案子破啦!可以向三殿下交差了!”   白璧成瞅他一眼:“你这话咱们三人听听就好了,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这是欺君之罪!”   “我这脑袋是寄住在此,早就不稳啦。”傅柳摸摸脖子,“侯爷,听陆司狱的,把那两个人拽出来上一遍刑,今晚便能破案!”   “他们不会说的,毒杀太子是重罪,要牵累家人。”白璧成道,“宫女和太监入宫要有铺保,我看了他俩的脚色状,燕语有父母,卜瓶虽是孤儿,但也有叔父作保。”   “这倒也是,左右是个死,不认便不会祸及家人。”傅柳又摸了摸脖子,仿佛确认脑袋是否还在。   “那就只能从携带毒物入手了。”陆长留无奈道,“他们究竟如何将毒药带进太子寝殿的?”   “燕语说过,麟趾宫还有一个宫女轮换值夜的,叫作眉音。”白璧成道,“这个眉音现在何处?”   “她关在宫人院里。”   白璧成闻言望望天窗:“天色已晚,只怕宫门下钥了,要提审只能等明天了?”   “谁有命一天一天地等?”傅柳不高兴,“三殿下说了,有困难随时可以找他,咱们去找三殿下,叫他进宫去提人!”   “那倒不必麻烦三殿下,”陆长留道,“只消大理寺出一张文书,交予镇南卫,他们自然会将人提了送来。”   陆长留说着便要往外走,白璧成却又唤道:“长留,大理寺与宫人院或有往来,你是否知道宫人院执事洪刚?”   “知道啊,洪大爹嘛!”   “一个太监被唤作大爹?”傅柳奇道,“这称呼,可比那些个公公有意思。”   “洪大爹处事公正,为人豪爽,在宫里宫外都得人心,不像那些不男不女的,一门心思折腾人。”陆长留道,“侯爷放心,提审眉音只消说明情况,他绝不会为难。”   他说罢了,自去安排人提来眉音。这边到了用晚饭的时辰,陆长留叫人把饭送到刑堂,傅柳却不高兴,嘀嘀咕咕说刑堂血腥味太重,如何能在这里用饭?   “傅将军,你们在关外什么苦都吃过,难道还怕这个?”陆长留不由好奇。白璧成端起饭碗,道:“你不用理他,自从进了京傅将军就没安生过,坐牢都要挑剔不是上房。”   傅柳被他说中情绪,倒也不辩解,只是捧着碗大吃起来。等晚饭吃罢,三人正在说些闲话,那边有人来报,说眉音已经带到了,白璧成连忙叫带进来。   比起燕语,眉音看上去要勇敢一些,她至少能站在那里,不必跪伏在地上。但她和眉音一样,五官并不漂亮,而且很瘦弱。   白璧成打量她良久,忽然道:“眉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太子的秘密?”   眉音吓了吓:“什,什么秘密?”   “就是卜瓶伺候太子的秘密啊,”白璧成道,“卜瓶不只是值更太监,他是太子的男宠,是不是?”   眉音低下头,一手抱臂,紧张得瑟瑟发抖。   “太子出了事,你们宫里的人都是要死的。”白璧成道,“但现在有一个机会,若是有人于查案有功,我可以奏保圣上,留她一条性命。”   他这话说得平静,但眉音像是被燃起一丝希望,让她勇敢地看向白璧成。   “太子出事当晚你没有当值,你本就是无辜的。”白璧成道,“只要你能立功,就可以保下一条命。”   “那……,”眉音抖着声音问,“大人想,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卜瓶是太子的男宠吗?你怎么知道的?”   眉音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说:“有一晚卜瓶进来得早,大概是寅时初刻的样子,想到他在里面伺候,奴婢就放松了,忍不住睡了过去,忽然听见垂帘后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   “奴婢睡得迷糊,忽然醒来也失了心智,以为太子在里面叫人,于是忙不迭地跑出外阁,直接揭开了垂帘,结果,结果看到,看到……”   白璧成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见她忽然打住了,连忙催道:“看见了什么?”   “看,看见卜瓶衣衫全部解开了,他脚边碎了一只香炉,太,太子却跪在地上,手里捧着卜瓶在袜子,在,在,在舔……”   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几乎没了声音。   “太子为何没有责罚你?”陆长留皱眉问。   “殿下太过专心,根本没看见奴婢,”眉音道,“但卜瓶看见奴婢了!奴婢直到现在还记得他的眼神,很吓人,奴婢吓得立即缩回帘后,索性软帘没有声音,太子也没有觉察。”   “卜瓶没向太子告发你吗?”   “没有,”眉音摇了摇头,“卜瓶不喜欢太子,他不愿意。”   “你如何知道他不愿意?”   “有一天晚上,卜瓶丑时刚过就进去了,弄到快卯时才出来。”眉音小声道,“他经过外阁时,奴婢听见他小声说,说……”   “说什么?你快快说来!”   “他说,说,迟早杀了你!”   眉音说了这句话,忽然扑跪于地:“大人!奴婢知道的全都说了!杀害太子的是卜瓶,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求各位大人,放奴婢一条生路罢!”   天黑了,她头顶上的天窗没有光,作为审判者,白璧成也没了隐身黑暗的感觉。   “卜瓶换下的衣物在哪里?”他转脸问陆长留,“赶紧叫人找过来,特别是他的袜子。” 第95章 谁的毒药   自从太子出事后,皇帝再也没来过碧坤宫。宫里宫外谣言四起,说毒杀太子的真凶是宸贵妃,皇帝看透了她,为此厌弃了她。   宸贵妃起初感觉这是个笑话。凭着父亲夏国公在朝中的势力,以及自己在后宫的多年经营,被皇帝冷落几天已经不能打击她了。   然而她这晚上舌头尖疼,想来是秋燥,因此差人去茶房要些胎菊莲心来泡水喝,谁知竟碰了个钉子,茶房回说胎菊没了,只有寻常的金丝菊,又说剥好的莲心也没了,只有现成的莲子,要碧坤宫领回去自己剥……   宫女带话回来,宸贵妃气得喉头发甜,差点儿拍案而起。她按捺了一遍又一遍,方才缓着声音道:“管茶房的奴才叫什么名字?本宫这猛一下的,竟想不起来。”   “回娘娘的话,那老东西叫仇川!”碧坤宫总管太监宁河海立即禀道,“此人可是个贱种,藻华宫里出来的!”   藻华宫是皇后寝宫,如此一说,宸贵妃心下便有了数,冷笑道:“他主子死了儿子,不找个地方痛快哭丧,倒有心在这里作怪!”   “何止是他!现如今宫里传得风风雨雨,非说麟趾宫出事是,是……,是咱们做的手脚。”   “放屁!这些人统统长着猪脑子!”宸贵妃愤怒道,“就算本宫有心,又为何做得这般明显,叫人都怀疑上本宫!”   “娘娘息怒,娘娘说的是,这些人都长着猪脑子!”宁河海附和道,“娘娘先安置了,等明日天亮,老奴便冲到茶房去,先扇仇川八百个嘴巴子,再叫他把金丝菊都生嚼着吃了!”   听了这话,宸贵妃情绪舒缓,冷哼一声不再同茶房计较,转而问道:“圣上听信言洵的话,让姓白的密查太子案,算算也有两日了,可查出什么结果了?”   “老奴着人打听了,说白璧成查看了麟趾宫、见了太医院的袁兮风,再之后提审了麟趾宫嫌疑最大的三个人……,哦,是了,今晚大理寺放文书进来,从宫人院提走宫女眉音。”   “这个宫女很重要吗?”   “寻常的值夜宫女而已,目前看没什么重要。”宁河海想了想又道,“听说白璧成提审时不许外人在刑堂,只有陆长留和傅柳能进去。”   宸贵妃唔了一声,却不说话。   “娘娘若是不放心……”   宁河海刚说了半句,却被宸贵妃嗤笑一声打断了。   “咱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言灏死了且不关本宫的事,咱们就美美地等着罢,等智勇双全的霜玉将军给圣上一个交代好了。”   话音刚落,宫女梅意匆匆走进来,她见宁河海在,便悄悄站到一边不言语。宸贵妃会意,又吩咐了宁河海几句,让他小心盯着太子案的动静,这才叫他下去了。   等他走了,宸贵妃却问梅意:“什么事?”   “娘娘,那个人递话来了,说有要紧事请娘娘帮忙。”   宸贵妃嗯了一声,问:“他人呢?”   “在鱼池边候着。”梅意道,“奴婢已经清理过了,后院没人靠近。”   宸贵妃闻言起身,扶了扶头上的钗环,搀着梅意往后院走去。碧坤宫号称后宫最华丽的宫殿,但它的后院一样逼仄,只有一架紫藤花,花架下悬缀灯笼,掩映一道弯弯曲曲的鱼池,里面养着许多五彩锦鲤。   梅意清过场,此时的后院悄然无声,宸贵妃让梅意远远候着,自己走到鱼池跟前,一面喂鱼一面说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十万火急之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紫藤花架后面传来,“白璧成十有八九已破了太子案。”   “哦?那他还有些本领。”宸贵妃并不当回事,“可这事与本宫何干?”   “与娘娘没关系,但与我有关系。”那个声音说道,“那个药,是我给的。”   宸贵妃喂鱼的手僵在半空。   “不能让白璧成找到我,”那个声音又说,“否则,娘娘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你!”宸贵妃将一把鱼食砸进池里,怒道,“你竟敢威胁于我!”   良久,她的怒气没有回音。宸贵妃转过身来,看着微微晃动的紫藤花架,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   养虎遗患。   这四个字蹦进宸贵妃的脑海里,令她气恼又无处发泄,只能踢飞一块卵石,看着它飞进鱼池里,溅起一蓬水花。   ******   白璧成依然在观察刑堂的天窗。   适才他出去看过,所谓刑堂其实是地牢改的,因为在地下不能照明也不能透气,才开了这扇天窗。天窗周围是不许靠近的,但为了防着误踩掉落,还是搭起弯曲的穹顶。   夜足够深了,从刑堂里望出去,穿过穹顶的木条,能看见漫天的星海,和一弯明亮的月。   “明天是个好天,”傅柳走过来抬头看看,“明月无晕,万里无云。”   白璧成正要说什么,却见陆长留匆忙进来,道:“侯爷,卜瓶全都招了,毒物果然涂在袜子上,因为太子,呃,太子喜欢,喜欢舔他的袜子。”   “物证都留下了吗?”白璧成问。   “犯人入内监之前,已经剥去所有衣物搜查全身,之后换上统一的囚服。他们的衣物都留存着,卜瓶没时间处理,全被找到了。”   “好,”白璧成点头,“明日可以禀告三殿下了。”   “这案子真没意思,”傅柳忽然说,“我以为有多么大的阴谋,原来只是个小太监做的!”   “是啊,外头都在传,说太子是宸贵妃弄死的,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夏国公倒台呢。”陆长留挠挠头,“没想到与她无关。”   白璧成没有答话,但他很清楚,夏国公权倾朝野,宸贵妃宠冠后宫,这些风光都是皇帝首肯的。失去皇权的支持,他们在朝中寸步难行,就连秦家这样有财富有军队的势力都能被瓦解消灭,更何况是夏国公父女呢。   是以,宸贵妃绝不会那么傻,用公然下毒的手段挑战皇权,再说太子的品行并非完美,利用他爱好男风一事,就能编排出多少荒淫无度的故事,废太子也是指日可待。   最重要的,太子无德才能剑指皇后,让皇帝觉得皇后教养的儿子不可靠,否则太子被害只会让皇帝怜惜皇后,即便没了言灏,皇后还有记在名下的嫡子言洵,宸贵妃的儿子还要往后排排。   “比起太子被何人所害,我更关心卜瓶的毒药是从何而来。”白璧成说道,“这事要问问他。”   “把卜瓶带来吗?”陆长留问。   “嗯,带来。”白璧成道,“就在这里问。”   卜瓶第二次踏入刑堂,看上去轻松多了,因而那股凹出来的柔弱没了,他显得很懒散,但这股懒散很符合他的气质。   白璧成坐在大案之后,看着卜瓶走到天窗之下,他忽然能理解皇帝脱口而出的玩笑话,卜瓶的确样貌清秀,因为皮肤白皙和骨骼瘦小,他能不经意地释出闲花照水的美感,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的性别。   但他刚刚受过刑,脸上有皮鞭的血印,囚衣有几处被抽碎了,印出斑驳的血痕。   “抽了几鞭子,”陆长留小声说,“这家伙怕痛,抽了几鞭子就全招了。”   “他敢杀太子,就没想过能活着。”   傅柳不屑地说道,又去问卜瓶:“我说得没错吧?”   卜瓶微笑了一下,低头不说话。   “除了毒杀太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吗?”白璧成问,“比如想办法离开麟趾宫,换个宫院当差?”   他的问题很突兀,但是卜瓶听懂了。   “他是太子,他不点头,谁敢把我弄出麟趾宫。”卜瓶惨淡地笑一笑,“没错,我这辈子运气不好,是个不男不女的狗奴才,可是狗奴才也有自己的想法,狗奴才不想被这样,这样……”   他眼睛里淬着泪花,有些愤怒地盯着白璧成。   “你不想做的事,以后都不必去做了。”白璧成道,“但你说没人敢把你弄出麟趾宫,这话我不信,你毒杀太子用的是乌蔓藤,你知道这药多难弄吗?”   卜瓶愣着不说话,看上去,也许他并不知道乌蔓藤,他只知道那是毒药。   “你是怎么得到乌蔓藤的?”白璧成问。   卜瓶明白了,白璧成提审他的重点是毒药怎么来的。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转过脸去,不再看白璧成。   等了好一会儿,白璧成说:“我会用刑的,听说你很怕痛,区区几鞭就能让你招认谋害太子,更何况是问出毒药的来源。”   “卜瓶,侯爷问你话呢,”陆长留道,“你若不说,这刑堂里的诸般手段,都叫你尝个遍!”   他说着走上前去,一把薅住卜瓶的后领,将他猛然推向咕噜噜沸腾的热水池:“瞧你细皮嫩肉的,把你这两只爪子往进去浸浸,准保皮肉烂光!”   热气猛然扑过来,卜瓶吓了一跳,但他随即紧紧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不说话,连喊叫也不发出一声。   陆长留只当他是软骨头,没想到这时候硬起来,难道真把卜瓶推进沸水池里?陆长留心性善良,这样残忍的事他做不出来,就在此时,便听着白璧成爆出一串咳声。   “侯爷,”傅柳吓了吓,“您不会是咳症犯了吧?”   白璧成哪有力气答话,只是剖心挖肺般地咳了下去。陆长留这可顾不得卜瓶,只将他扯到木架前,用铁链草草绕了几道固定,这才奔到白璧成面前。   “扶我,扶我出去。”白璧成艰难吐出这几个字,“这里头太,太阴寒。”   傅柳和陆长留没有二话,一左一右扶起白璧成要往外走,白璧成却又说道:“把刑堂看好,不许任何人进来,牢头牢子都不许擅入!”   “侯爷放心吧!刑堂连只蚊子也别想进来!”   陆长留说着,将袖子连挥,灭了大案上的灯火,刑堂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天窗投下的月光可堪照明。借着这抹光亮,傅柳和陆长留扶着白璧成离开了刑堂。   等白璧成的咳声远去之后,陷入寂静的刑堂发出咯咯的响声,卜瓶听见了响声,他抬起头,看见一个黑影钻进穹顶,他拴紧一根绳子,随即缘绳而下,落到刑堂之中。   月光照着那个人,但他用黑巾蒙面,穿着大理寺牢子的服色。卜瓶像是知道他来干什么的,他没有恐惧,只是有些疑惑地说:“杀了我,你怎么出去呢?”   蒙面人没有回答,他拿出一把钥匙,伸手去捏卜瓶的脸颊,想把钥匙塞进卜瓶的嘴里。卜瓶知道,钥匙上涂了药,就像他在袜子上涂药一样,那个人说过的,只要把药抹在能舔舐到的地方,那就是个死。   卜瓶笑了笑,他没有挣扎,而是一口咬住了钥匙。   他虽然是个低贱的奴才,但他也能抗拒侵犯,即便是太子也不能随意侮辱他!已经够本了,难道不是吗?他的死有尊贵的太子殿下陪葬,这真是莫大的荣耀!卜瓶用力吮舔着冰凉微酸的黄铜钥匙,他总之要死的,这样死去能轻松很多。   然而刑堂忽然亮起一束火光,紧接着,两支灯架上的烛火被一一点燃,含着钥匙的卜瓶和蒙面牢子同时愣住了,刑堂越来越明亮,他们看见站在灯架前手执火折子的风十里。   蒙面牢子立即反应过来,他放开钥匙要跑,然而风十里比他更快,没等牢子奔到门边,已经被风十里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   刑堂的门开了,白璧成带着陆长留傅柳走进来,看着努力挣扎的蒙面牢子,白璧成露出笑容。   “看看是谁,”他自语着,“看看乌蔓藤究竟在谁手上。”   他伸出手扯下假牢子的蒙面巾,一张过于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以至于白璧成都愣住了。   “齐远山!”傅柳叫起来,“你这崽子!一次还不够,你还想再害侯爷一次!”   然而与此同时,陆长留却在天窗底下叫喊起来:“侯爷快来!卜瓶咬住了有毒的钥匙!” 第95章 一无所有   陆长留和风十里费了很大劲,才把钥匙从卜瓶嘴里拔出来,他咬得很死,就是不肯丢。卜瓶肯定没救了,乌蔓藤没有解药,没过多久他就死了,死状同太子一样,吐紫黑的血,手臂布满胭脂红疹。   “这可怎么办,”陆长留懊悔,“药从哪来的还没问出来。”   “就算他活着,咱们也问不出来。”白璧成道,“你能几鞭子叫他招认,不是因为他怕痛,是因为左右没有活路,他不想再吃苦头受折磨。”   “想想,他连太子都敢杀,还能怕什么。”傅柳也感叹,“但给他毒药的人或许对他有恩,所以他不肯说出来。”   “傅将军说得有理,”风十里插话道,“之前齐远山从天窗落下来,卜瓶非但不怕,居然还问齐远山得手后如何逃出去。”   “要离开很容易,他穿着牢子的衣服,办完事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等我们发现卜瓶死了肯定要叫人,他就乘机混进去,之后借机逃走。只是卜瓶的态度出人意料,明知齐远山是来灭口的,但他并不害怕,这是做好死的准备了。”   白璧成说着,回眸望望被捆成粽子的齐远山,说:“你们不来,卜瓶未必会出卖你们,但你们来了,等在这里的只会是我。”   齐远山嘴里塞着破布,他说不出话,只用眼神表达鄙夷,接着转开头去,不愿看着白璧成。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恨我?”白璧成心平气和地说,“我一直想问你,但一直没有机会。”   齐远山哼了一声,傅柳却走过去,拽开他嘴里的破布:“小崽子,你爹是羟邦人害的,与侯爷无关,但你从小吃住在侯爷身边,算是他养大的,你不肯念恩就算了,为何还要害他!”   “呸!我爹爹如何不是白贼害死的?”齐远山愤声道,“是他好大喜功,连夜奔袭夹攻羟邦,将他们杀得只能从我爹爹把守处溃逃!亡命之徒杀红了眼,我爹爹才无力抵挡,被他们残杀!这笔账,当然要找白侯算!”   “你有病吧?”陆长留目瞪口呆,“羟邦杀了你爹爹,你为何要找白侯算账?”   “若不是他,羟邦怎会杀我爹!”齐远山梗起脖子。   “若不是羟邦,侯爷和你爹做什么去打仗!”陆长留也梗起脖子。   “是我错了,不该苦苦找寻答案,有些事是无解的。”白璧成叹了一声,“齐远山,关于我和你父亲的事,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现在我审你,是在奉旨密查太子案,你若不说实话,小心我大刑伺候!”   他指了齐远山问道:“我且问你,你夜闯大理寺杀人灭口,是受何人指使!”   齐远山冷笑一声:“白贼!想让我配合你查案,简直是妄想!”   白璧成也不多话,回身走到大案之前,抽出令签丢在地上,道:“陆寺正,将此犯捆实,先抽二十鞭子叫他老实些!”   陆长留立即领命,招呼进来两个打手,将齐远山剥去外衣绑在木桩之上。齐远山虽然害怕,仍旧是没口子地乱骂:“白贼!你害了我父亲又要害我!你这个冷血小人!你不得好死!”   白璧成充耳不闻,拍下惊堂木叫一声“打”,皮鞭子挥起,叭叭叭三五鞭抽下去,齐远山的叫骂成了哀嚎,几鞭子便痛得他死去活来。   打手抡圆了鞭子,叭叭叭又是三鞭,齐远山已经叫不出声,只能大张着嘴喘气,眼看着鞭子又要落下,他拼尽全力嘶喊:“别打了!我说!我说!”   陆长留吩咐打手停下,又叫他们先出去,白璧成这才走到齐远山跟前,问:“谁叫你来的?”   齐远山喘了半天,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贵妃娘娘说,若是失手被白侯捉了,就说……,白侯要的东西,在她手上。”   “贵妃娘娘?”陆长留吓了一跳,“是宸贵妃吗?”   齐远山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点了点头。白璧成接着问道:“她怎么才肯把东西给我呢?”   “别,别再追,追问乌蔓藤的事。”齐远山道,“娘娘说了,此事与太子案无关,白侯能交差就行,莫要逼狗入穷巷。”   “逼狗入穷巷?”白璧成冷冷地问,“这是娘娘的原话?”   齐远山点了点头。   乌蔓藤不是宸贵妃给卜瓶的,她总不能说自己是狗。白璧成想,但她为何要插手此事?   “娘娘知道我要什么东西吗?”白璧成又问。   齐远山虚弱地看了看白璧成:“乌蔓藤的解药。”   “乌蔓藤的解药?”白璧成眯了眯眼睛,“那你用来杀死卜瓶的是什么毒药?”   “那我不知道,”齐远山摇了摇头,“娘娘只给了我这把钥匙,告诉我上面涂了剧毒,要把它塞进卜瓶的嘴里。”   齐远山并不知道乌氏藤的秘密,白璧成想,宸贵妃就算知道,也和袁兮风说得大相径庭。   “说到乌蔓藤,我正想问你,这东西是怎么让我染上的?”白璧成接着问下去,“贵妃娘娘究竟让你做了些什么,你全都说出来,我再考虑要不要听娘娘的指点。”   齐远山如今是肉在砧板上,不说实话也不行,只得老实说道:“你在玉州立功受赏之日,我娘受不了外头的喜气洋洋,气得一头撞死了。临死之前,她告诉我杀害我爹的不是羟邦人,而是你白璧成,她要我好好长大,长大了给我爹和她报仇!没错,从七岁到你身边开始,我一直恨着你,等到黔州之后,你送我到馆读书,可在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又说白侯无权无势,又说我不是白侯的儿子,日后也不能承袭爵位。我不想到馆读书,你却不答应,说什么事都能依我,只有不用功这事不能!”   白璧成回想起来,刚到黔州时,齐远山仿佛是说过不想读书。他那时心烦,也顾不上安抚齐远山,的确说过不能不用功之类的话。   “我在书馆度日如年,唯一的朋友就是小厮金少元,他带着我逃馆出去玩,带我到他家去看制香,他娘亲很漂亮,但是个羟邦人。我有点害怕羟邦人,金少元却告诉我,他父亲是被白璧成杀死的,冤有头债有主,所有汉人都是好的,只有白璧成是坏的。”   齐远山说到这里,恨恨地看向白璧成:“我太理解他的感受了,于是说了自己的遭遇,我们那天聊得很畅快,我压在心里几年的话全都说出去了!几个月后,金少元又找到我,说他娘知道一种叫乌蔓藤的慢性毒药,只要调到熏香里,就能慢慢置人于死地,他问我敢不敢动手,让王府用山林月边熏衣服。”   “想要我的命又何须如此麻烦?”白璧成悠悠道,“为何不设法放在饮食里让我吃下去?”   “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车管家太过小心,想在膳食茶水里下毒绝无可能,另一个嘛,金少元说了,你不能死得太快,否则百姓会怀疑你是被羟邦毒杀的,就会更恨羟邦。”   “呵呵,想来这是当年的说辞了,现在你还信吗?”   齐远山摇了摇头:“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差不多,只是朝廷不想你死得太快,一来没办法向百姓交代,二来,万一羟邦又壮大起来,说不定还能用上你。”   “这也是胡说,”白璧成道,“真正的原因,是贵妃娘娘不敢让我死得太快,因为皇帝并没有要我死,他只是要我闲居黔州,对吗?”   齐远山嗫嚅了一下,没有说话。白璧成能看出来,他其实并没有进入宸贵妃一党的核心,没有人对他说实话。   “所以黔州的六年里,你一直在耐心地等我死去,看到咳喘症纠缠上来,你一定开心极了。”白璧成道,“但你没想到会蹦出能施针的含山,更没想到她居然是秦家公主!等我们被逼出黔州,你怕没了熏香我会缓过来,怕再也不能报仇了!”   “没错!”齐远山恨声道,“我要把你送回去!大理寺的寺狱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你又如何搭上贵妃娘娘的?”白璧成不解,“我记得你从不曾接触过她。”   “你被捉回黔州后,金少元来找我,他夸我做得好,还带我见了陶子贡陶大人,那时候我才知道,金少元是给陶大人做事的!”齐远山有些骄傲地说,“陶大人让我放心,说我为朝廷除害,朝廷不会不管我!果然回到京城之后,陶大人就带我拜见了夏国公!”   “原来攀上高枝儿了!”傅柳讽刺着问,“他们给你官做了?”   齐远山哼了一声,十分鄙夷傅柳的提问。   “所以你今晚到这里来,是夏国公让你来的?”白璧成问,“也是他让你把贵妃娘娘的话带给我?”   “不是夏国公,是夏指挥使。”   又是夏宇川,白璧成想。   “你说了这么一大段,我听出一个重点,给我下毒是贵妃娘娘主使的,所以她手上有我的解药,是这样吗?”   齐远山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她今晚让你来,不是来灭口卜瓶的,是来收买我的。”白璧成微笑道,“很好,她成功了,我同意这个交易,请问如何拿到解药。”   齐远山没想到他这样痛快,于是强调道:“夏指挥使讲,如果你出尔反尔,大家就鱼死网破,到时候不只是你,还有你的七殿下,都没有活路!”   “他也配提起含山,”白璧成冷笑道,“我答应宸贵妃的自然会做事,你快些告诉我,如何拿到解药!”   “你亲自找夏指挥使,把涂毒的钥匙给他看,就能拿到解药。”齐远山道,“我知道的全都说了,你可以放我走了!”   “放你走?”白璧成微微一笑,“太子是卜瓶杀的,这案子本来与娘娘没有关系,但是她让你来灭口卜瓶,这案子就与娘娘有关系了。”   齐远山愣了愣:“什么意思?”   “太子案虽然破了,但凶手却死了,我要向皇帝交代,就要把杀死凶手的人交出去。”白璧成道,“你还不明白吗?不只是解药,你也是宸贵妃收买我的筹码。”   “我……”齐远山瞪大眼睛。   “不理解吗?因为我也恨你啊!我把你养大,你却出卖我!”   “你们敢!”齐远山慌乱起来,“当心我把什么都说出去!”   “你没有机会的,”白璧成闲适道,“死人不会说话。”   齐远山眼中逐渐冒出惊恐,“白璧成,我跟在你身边六年!你就是养一条小狗也有感情的,你不会真的要,要……”   “这话该我来说才是,”白璧成的眼神终于有了痛感,“六年了,我就是养一条小狗,也知道爱护我!可是你伙同外人给我下毒,明知我被逼出黔州还要出卖我!我也就罢了,你有没有想过,把含山送回宸贵妃手上,她就是死路一条!”   齐远山无言以对,然而片刻之后,他愤怒地大声说:“但是含山没有死啊!含山逃出去了啊!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过不去!”   “齐远山,”陆长留终于听不下去,“你是不是脑子里少根弦,听不懂人话啊?”   白璧成摇了摇手,阻止陆长留说下去。   “我们走吧,”他说,“有些人是说不通道理的。”   他说罢转身走了,陆长留急忙跟上,傅柳对风十里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走了。   “白璧成!你若敢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齐远山的叫喊声很快就被捂住了,不知风十里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刑堂重新陷入安静。而在这一刻,白璧成的难受劲涌了上来。   “养了他六年,”他自语着,“一无所有。”   ******   天麻麻亮的时候,夏宇川打了个天大的呵欠,爬上马出发。今天是点全卯,每十天一次,镇南卫所有的高级将领都要出席,夏宇川是指挥使,不能迟到。   等马儿到了五卫都督府,夏宇川也逐渐清醒了,他甩蹬下马,一眼就看见白璧成。六年了,白璧成变了吗?他好像变了,年少的傲气已然不见了,包裹着他的,是一团静谧的清光。   夏宇川讨厌这团清光,他觉得白璧成应该伸足踏入污秽的红尘,这样才是对他真正的惩罚。   比如昨晚的收买,看来白璧成接受了。   他在心里泛起满意的微笑,摇晃着走到白璧成面前,微微鞠躬:“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参见……。如今称你侯爷不合适了,清平侯的爵位已经被褫夺了,玉州都护的官职是你自己辞去的,霜玉将军这名头虽好听,却是你的死对头羟邦骑兵传出来的……,白璧成,你辛苦了小半辈子,居然无名无分。”   “无妨,”白璧成笑笑,“我本就出身贫寒,现在不过是回到过去罢了。”   “你倒想得开,”夏宇川邪魅一笑,“找我何事?”   白璧成拿出绢帕包裹的钥匙:“有人说,拿这个能换到解药,解我身中之毒。”   “没错。”夏宇川接过钥匙,在指尖转了转,“你就不怕,我给你一粒假药?”   “我不怕。”白璧成说,“你猜为什么?”   太阳升高了一些,五军都督府门前热闹起来,对街包子铺新出笼了大包子,老板刚揭开笼盖,便有水蒸汽哗地弥散开来。白璧成站在这样的烟火红尘里,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意,夏宇川的表情却冰冷起来,他意识到姐姐走错了一步棋,让白璧成有了更多筹码。 第80章 同气连枝   搬进顾淮卓的府第不久,含山感到不对劲。他们居住的跨院貌似平静,其实被盯得很紧,含山想走出院子,立即就有仆役上来劝阻,说让贵客好好休息。   含山同车轩说了,车轩却不以为然,道:“这是别人家的府第,不许您四下乱走,也在情理之中啊。”   “已经过去一天了,没有一点侯爷和陆司狱的消息!”含山愁道,“之前总能同紫老板商量,这下连紫老板也见不着啦!”   “不是刚过去一天嘛!也许顾将军正在打听呢!”   白璧成被毒物缠身,过一天便是受一天的罪,含山哪能不急?而且,她不相信顾淮卓打听不到消息。   “且不说顾家的势力,只说顾淮卓刚补了兵部侍郎,与陆大人同在兵部,要打听陆长留又有何难?”含山道,“他如此避而不见,要么是有了异心,要么就是京里出了大事。”   “顾将军绝不能有异心!”车轩态度坚决,“但说到大事,太子被毒杀本就是天大的事啊。”   “不,对我来说,与侯爷有关的才能叫大事。”含山思忖,“难道,太子被毒杀牵涉到侯爷?”   “哎哟我的好殿下,您可别再吓我了!”车轩急得不知该用哪个鼻孔喘气,“侯爷这是什么命啊!您的事还没个了结,怎么又搅和上太子的事?”   他只管在这里着急,却没半点助益。含山不去理会,自己坐着低头沉思,这时却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姨婆,她进来行了一礼,态度端庄:“老家人方姑见过贵客,打扰二位了。”   含山见她衣着素净,应该是府中下人,但她言行没半分怯色,或者是有地位的下人。含山存着小心,起身道:“方姑姑不必多礼,您有事请坐下说。”   方姑见她随和,便笑道:“坐下就不必了,冒昧打扰是因为……,听说您会些医术,可有此事?”   “我只略知些皮毛,”含山答道,“府中是有人患病吗?”   “我家夫人头风犯了,原先给她瞧病的太医避事不出,其他郎中来了不见效,这痛了整整一天,实在熬不下去!因为听我家大人说,贵客能施针镇咳,是以,夫人想请您去看看。”   原来是求诊的。   含山略略沉吟,道:“既是如此,带我去瞧瞧吧。”   “姑娘,您的针筒没带在身上!”车轩提醒。   “针筒事小,”方姑连忙道,“咱们府上备着各式针囊针袋,请贵客挑趁手的来用就好。”   含山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要跟着她去。因为顾夫人是女眷,车轩不便跟随,只能留在跨院等着,看着含山跟着方姑走出去。   到了顾夫人的院子,扑面一股子药气,一个小丫鬟蹲在芍药花边煽炉子,弄得满园花草都沾着药香。方姑有些不好意思,道:“贵客莫怪,夫人病着,弄得下人们也手忙脚乱的。”   含山不是挑礼的人,听方姑说得谦虚,免不了要安慰几句。两人说着话进了内室,却见顾夫人卢玲珍头上包块帕子,正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听见方姑禀报,卢玲珍方才睁开眼睛,扶着方姑倚软枕坐了,向含山笑一笑:“我这里乱糟糟的,叫您见笑了。”   含山自然说没有,随即坐到榻边小凳上,搭着卢玲珍的脉量了量,这一诊却叫她疑惑,卢玲珍脉象平稳,不像是有病在身。   但头风发作的机理复杂,有很多可能,并不能全凭脉象定夺。含山见卢玲珍一副痛苦模样,只得道:“夫人,我于医术道行浅末,您若是痛得厉害,我可先施针替您暂压疼痛。”   “太好了!”卢玲珍扶着额头道,“请先替我止了痛再说,痛得实在受不了啦!”   含山便请方姑拿来顾府的针囊,择了一副可用的,又讨要了热汤温水,准备要施针。卢玲珍吩咐方姑屏退下人,说施针完成前,谁也不许进来。   不多时众人散去,屋里静了下来,只有香炉袅袅生香。含山忌讳熏香,不由走过去细看香炉,这时却听身后有响动,她回眸一瞧,却见卢玲珍翻身坐起,在榻上向着含山叩头。   “臣妇顾卢氏参见殿下,事出紧急只得用非常之法,万望殿下恕臣妇不敬之罪。”   含山立即明白,她所说非常之法是指装病。   “顾夫人不必如此,不知是什么急事,要让您装病来请我。”   “看来殿下已诊出臣妇是装病。”卢玲珍苦笑道,“臣妇行此一招,是有些体己话要密禀殿下。”   “顾夫人请讲。”   “不知殿下可曾听闻太子被害一事?”   听她提到太子案,含山忽然想起,皇后娘娘的母家便是桂陵卢氏。皇帝还是康王时,皇后便是王府正妃,当时康王就是个闲王,卢家也不看好送入康王府的女儿,谁知后来逆风翻盘,居然让她母仪天下。   正因为在母家不算娇宠,皇后性子谦懦,与宸贵妃的跋扈截然不同,这也是宸贵妃不能谗言废后的缘由。卢氏本是门阀贵族,皇后又安分守己,皇帝不能为了宠妃挑拨就离间君臣之心。   此时,看着拜伏于榻床的顾夫人,含山明白,太子被毒害让皇后坐不住了。   “我听说了此事,却不知其中细节。是此事逼得顾夫人装病求诊吗?”   “正是!”卢玲珍忙道,“殿下有所不知,圣上已从大理寺赦出了侯爷,限他十日内密查侦破!”   “侯爷?”含山怔了怔,“你是说……”   “白侯!白璧成!”卢玲珍道,“听说是三殿下保举的,若是白侯破了此案,说不定能功过相抵,不再追究他保着您逃出黔州一事!”   “原来是这样!看来陆长留也被拨去帮他,因而打探不到他的下落。”含山一时恍然,“可这事连夫人都知晓,顾大人为何不肯明言呢?”   “夫君当然知晓!但他是个痴人,平日只想着戍关出征,眼下又一门心思要保住侯爷,他隐瞒此事又将殿下关在府里,是怕您四处乱走,再给侯爷惹出乱子来。”   卢玲珍胆战心惊说出这些话,又在榻上叩了叩。含山请她免礼,道:“夫人这样一说,倒叫我想起黔州府的傅柳将军,他对侯爷的执念,与顾将军相差无几。”   “说到傅将军,他与夫君时常书信往来,只是交流如何能让侯爷回到松潘关,有时我问夫君,他可想过侯爷是否想回松潘关?夫君总是一句话堵回来,说侯爷哪有不想的?”   卢玲珍说得满面愁容,含山倒觉得有趣,笑一笑道:“顾将军的事且不去说他,这太子案有何紧急处,请夫人明言。”   “是了!”卢玲珍拉回思绪,道,“太子被害之后,朝廷内外议论纷纷,都说是宸贵妃下的毒手,此事殿下如何看待?”   “我?”含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殿下如何能不知道?宸贵妃的手段您最是清楚!您幼年丧母,又被弃养在凛涛殿下,所历苦楚皆是宸贵妃一手炮制的!就说殿下被逼逃离京城,不也是她算计出来的?”   她这样一说,含山倒觉得有理,因而唔了一声。   “太子被害,一定是宸贵妃做的!”卢玲珍斩钉截铁道,“皇后娘娘吩咐臣妇转告殿下,宸贵妃不灭,朝堂与后宫永无宁日!请殿下向侯爷说明,此事须得除恶务尽,还太子一个公道,还朝堂一份清宁!”   听到这里,含山约略明白,皇后是想通过她向白璧成施压,让白璧成莫要投靠宸贵妃模糊行事。只是秦妃被冤,含山被弃养,当时皇后没帮着说过一句话,如今白璧成奉旨密查太子案,皇后这才想到了含山,真让人反感。再者,太子案究竟是什么情形,含山并不了解,她若是贸然答应,也许会让白璧成为难。   卢玲珍像是看穿含山所想,又道:“皇后娘娘还说,太子薨逝储位空悬,宸贵妃必然要谋害三殿下,就算您不愿看她的面子,可否顾念三殿下自幼陪伴的情分?”   这话却正中含山的命门。宸贵妃与皇后之间的争夺,含山不想参与,但事涉言洵,她却有些不安心,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宸贵妃再把魔爪伸向言洵。   “如果确系宸贵妃所为,我必然盯着侯爷,要他揪出真凶。”含山道,“但我连顾府都出不去,又如何能见到侯爷?”   “臣妇可以帮殿下出府!”卢玲珍忙道,“臣妇家中有位族兄在大理寺,殿下将此拜帖送上,他会带您去找侯爷。”   含山接过她递来的暗红拜帖,见上面钤了“卢祠祖制”的方章,又在左上角用题写“卢思琼”三个字。含山收起拜帖,却随口道:“夫人装病便罢了,如何说太医避事不诊?万一叫顾将军去问太医院,岂非容易穿帮?”   “无妨,常来看诊的袁太医的确受太子案牵累,这几日不便出诊,”卢玲珍笑道,“这是句实话,因此敢说出去。”   “袁太医?可是院判袁兮风?”   “正是!袁院判与夫君交好,因此请他来看诊,听说太子被毒杀那晚是袁院判值夜,也是他先赶到太子寝宫的!”卢玲珍叹道,“因此宫里传下话来,太子案了结之前,袁院判不再当值,他也不敢随意出诊,去请的都拒绝了。”   听说师父被卷在太子案里,含山更加坐不住,道:“请顾夫人安排我出府,皇后娘娘要带的话,我同侯爷讲清就是。”   卢玲珍大喜道:“等到傍晚时分,方姑会带个小丫鬟给你送菜,你再扮作丫鬟出来,那时候仆役正在换班,不会仔细查看。”   “方姑可靠吗?”   “放心吧,她是我母家过来的。”卢玲珍道,“多谢殿下援手皇后娘娘,事成之后,娘娘必定举全族之力,力保白侯与殿下脱罪免责。”   ******   天色向晚,方姑果然带着个小丫鬟到跨院来,说顾夫人头痛缓解,让小厨房做了两道菜感谢含山。菜送进屋里,含山便与丫鬟换了服色,又拿了提盒跟方姑出去。   之后,方姑送含山从后门出去,她是陪嫁过来的,在府里地位不同,仆役不敢为难她。临出门时,方姑递了盏灯给含山,说天黑下来了,让她小心行走。   含山道了谢,接了灯笼走了。顾府后门是条小巷,转出去便是街市,酒楼茶铺、妓馆乐坊、赌场琴室,一个个挑了灯亮起铺子,扑面而来的繁华热闹。   含山走了几步,暗想白璧成说得对,除了松潘关有羟邦作乱,这天下仍算得安定清平。若是晓天星在平州起事,只怕是给了腹背一击,朝廷更加无力应对羟邦,等到异族南下并着乱军北上,天下必然大乱,到那时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才是令人唏嘘之事。   暮色低垂,顾夫人的族兄应该不在大理寺了,找他须等到明日。含山本想去找紫仲俊,但她忽然改了主意,想去看看袁兮风。   她自小能依赖的两个人,就是洪刚和袁兮风,这次回京,她很想看望师父,又怕给他添麻烦。此时得知袁兮风牵扯到太子案里,她又担心又着急,想去看看袁兮风。   之前从方姑那里打听到袁兮风的住处,含山问着路往卢宅走去,越走天色越黑,等到了卢宅巷口,天已完全黑透了。她穿着丫鬟服色,提着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羊角灯笼,看着像出府跑腿的,一路上并不引人注目,等到了小巷子里,更是四下悄静无声,只有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光。   受师父照拂多年,含山还是第一次到袁兮风家里,她不免心潮起伏,既渴望又紧张。朝中太医都是世代相传,袁家行医多年,习惯在门楣边挂一只白底蓝边的灯笼,方姑也关照过含山,见到灯笼便是袁太医的宅子。   含山远远瞧见灯笼,便加快脚步赶过去,她转过门墙要去叩门,打眼便见门檐下站着一个人,含山急忙退后两步,只觉得这里站个人蹊跷。   她高举灯笼看去,却看见一张日思夜想的脸,也许是想得太过辛苦,一时间却又不敢相信。她举灯愣在那里,灯色映照下的白璧成也愣在那里,他比含山更不敢相信,他们能在这里见面。 第98章 幕后之人   早上,白璧成从夏宇川手上拿到解药,但并没有吃下去。按袁兮风的说法,乌敛藤的解药是乌蔓藤,它有剧毒。太子舔了沾毒的袜子便吐血而亡,若是误食药丸,只怕熬不到一炷香工夫就要完蛋。   白璧成并不怕死,他只是怕……   含山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晃,白璧成不知含山在何处,可否安全到达平州?是不是已经见到了晓天星?晓天星会善待她吗?   他只怕晓天星逼迫含山造反,他知道含山并没有复仇的念头,若是强扭着她,万一含山不肯隐忍,说不定就要闹起来。   利益当前,晓天星还会在意秦家的恩情吗?   一想到这些,白璧成就盼望着解药有效,也盼望着能出京,只要皇帝肯放他走,他不在意爵位俸禄,他要去平州找含山。宸贵妃肯给解药,是为了让白璧成不再追查乌蔓藤,她要将太子案终结在卜瓶身上,这无疑提醒了白璧成,握有乌氏藤的人能拿捏宸贵妃,甚至能让她放弃毒杀白璧成的计划。   现在卜瓶死了,幕后之人的线索断了,太子案的真相并未外传,含山还流落在外,白璧成要先活下来,才能慢慢解决这些事。   一整天,他都在和傅柳陆长留计划出逃,他们所到之处布满眼线,唯独刑堂是安全的,他们在里面小心议论着,仿佛在商议案情。   卜瓶死了,齐远山入彀,白璧成与夏宇川见面……这些都会被密报皇帝,十天之期还有七天,不,发生这些事之后,白璧成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在缩短。   白璧成与袁兮风约定傍晚时施针,日落时分便带着药到袁宅。因为巷子窄小,马车只能停在巷口,皇帝与言洵的眼线也会蹲守两边巷口,但巷子里却是清静无人的。白璧成独自走进来,在到达袁宅时,他看见前面晃来一只灯笼。   有人从对面走过来。   灯笼不算太高,又显得轻飘,白璧成判断拿着它的是个女子或者孩童。他隐入袁宅门墙,摸到门环正要敲门,却又鬼使神差地放下手,竖起耳朵静听外边的动静。   灯笼慢慢靠近,白璧成能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应该是个女子,她的步子柔软轻盈,带着一点匆忙,也许她急着回家,也许她只是路过的,也许……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灯笼的光晕微微一转,猛地冲过来。白璧成背后是紧闭的大门,他避无可避,只能看着那团光晕乍然入怀又疾速退开,紧接着,提灯的人举起了灯笼。   温柔的、晕黄的光落在她脸上,那张脸被白璧成的思念雕刻了太多遍,以至于显得刹那陌生。然而震惊带来的巨大冲击过去后,白璧成一把搂住含山,把她拥到胸前。   “你怎么在这里?”他急切地问。   “我……,”含山要说的话全部涌到嗓子眼,半晌才迸出一句,“我来找你。”   这不足以解释她为何在这里,也不能填平白璧成的疑问,然而此时此境,有这一句足够了。   “进去说,”白璧成道,“这里被很多人盯着。”   他一手搂紧含山,一手叩了叩门,只是这短暂的一瞬间,他都不愿放开含山。而他身上没了山林月边清冽空灵的香气,换上风尘仆仆的匆忙,却更让含山觉得安心。   袁兮风约了白璧成看诊,因而从日头偏西就在等,直到天黑透了。白璧成叩门时,袁兮风正在前院徘徊,他顾不上叫仆人,自己赶着来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他先看见了含山,大惊之下“啊”地低呼出声。   “袁院判,咱们进去说。”白璧成连忙提醒。   袁兮风立即将白璧成和含山让进门来,他也不进厅堂让茶,直接带着他们进施针诊病的客室。屋里灯火飘摇,袁兮风关妥了门,回身便要施礼,却被含山一把扶住了。   “师父,我只当这辈子见不着您啦,没想到还能回来。”含山眼中泛泪道,“听说您被卷进太子案里,我可担心极了!”   “殿下流落在外,卑职才叫担心极了!”袁兮风顿足道,“好容易逃出京去,您为何又回来了?”   “我……”   含山犹豫了一下,望了望白璧成,袁兮风自然明白了,他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院判,我今晚来此,除了请你施针疗毒,还有一事请教。”白璧成拿出解药,“这是宸贵妃给我的解药,您看看是不是真的。”   “解药?”含山先是一喜,继而又不相信,“解药为何在她那里?她又如何能轻易给你?这必定是假的!”   “无论如何,让我先瞧瞧。”   袁兮风接过盛解药的木盒,用帕子垫着手捏起药丸。药丸只有手指头大小,表面潮软黑红,散发着淡淡的蛇腥气。袁兮风观察良久,用银匙挑了些抹在白绢上,又取少量温水化开,药丸立即将白绢染成瑰紫色,色泽厚腻,渗色极快。   “这是乌蔓藤制成的丸药,与珈突人所述无异。”袁兮风道,“你们瞧这根银匙,也在慢慢变黑。”   “解药如何是乌蔓藤所制?”含山不解,“邱意浓明明说过,侯爷所中之毒要用乌敛藤来化解。”   “殿下,珈突族人一事,卑职的确没同你细讲,”袁兮风带着歉意道,“但这乌氏藤的秘密,是卑职用祖传药方换来的,绝不会有错!因为珈突人与秦家有关,卑职将此事藏在心里多年,这次是碰到太子死于乌蔓藤,不得已才告诉了侯爷!”   白璧成见含山依旧满头水雾,便将太子案逐一说明,最后道:“毒杀太子的真凶已不是此案的重点,重点是卜瓶的毒药从何而来。”   “肯定是宸贵妃给的!”袁兮风分析道,“她毒害你也是用乌氏藤,说明她能接触此物!再说太子死后,得益者之一便是宸贵妃!”   “不!太子死后,言涔未必能做太子!”含山道,“皇后娘娘还有言洵,言洵虽不是她亲生,但记在她名下便是嫡子。而且,言洵的生母是慧贵妃,又是潜邸时的侧妃,尊贵不输宸贵妃!”   “含山说得有道理,”白璧成道,“毒杀太子是险招,又不能百分百达到目的,宸贵妃不会冒这个险。”   “那,那她为何要让人送解药与你呢?”袁兮风不解。   “我想,拥有乌氏藤的人应该握着宸贵妃的把柄,害怕卜瓶招供的并不是宸贵妃,而是这个幕后之人。”白璧成推想道。   “这个幕后之人一定与太子有仇隙,否则为何要让卜瓶毒害他?”袁兮风出主意道,“可是想想后宫之中,除了宸贵妃,又有谁同皇后太子过不去呢?”   “我倒觉得,这个幕后人未必与太子有仇,他给卜瓶乌蔓藤,是要他去毒害另外的人。”白璧成悠悠道,“只是卜瓶恨极了时常被太子侵犯,他拿到乌蔓藤之后,没有执行幕后人的指令,而是把太子毒死了。”   “这也是一条思路,”袁兮风点头道,“但若是这样,卜瓶死了线索就断了,没人知道幕后人想要杀的是谁!”   他俩分析到这里,含山却喃喃道:“说到乌蔓藤的死状,我忽然记起一个朋友,她死时也是这样,吐了满地紫黑色的血,手臂上布满胭脂红疹。”   “哦?”袁兮风愣了愣,“殿下有什么朋友如此过世的?为何卑职不知道?”   “她叫夕桂,原是针工局的宫女,但是她手笨做不来针黹,总是做不好受罚。我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做毁了王美人的抹额,被罚跪在雪地里,正巧洪大爹怕我冻着,让我入夜后去针工局后门背一蒌他讨来的炭,就这么样,我遇见了快冻僵的夕桂。”   “殿下可是将她带回凛涛殿了?”   “我总不能瞧着她冻死!夕桂冻得神志不清,被我扶回了凛涛殿,我生了炭火,又把所有棉被拿出来裹着她,就这样救回她一条命。后来她常来看我,给我带些针工局丢弃的棉袍布袄,那年冬天因为她暖和多了!我们很快无话不谈,夕桂说她外婆是个巫女,传了她许多卜卦之术,她再三请神做了一本册子,送给我做谢礼,谢我没让她冻死在雪夜里。”   “原来夕神之书是她做的。”白璧成感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提到夕桂已死,含山略带悲色:“夕桂总是手笨受罚,针工局的姑姑凶狠,每每罚她淋雨冒雪,因此夕桂落下咳症。我于是求洪大爹把她弄出针工局,洪大爹果然厉害,托人拔她去侍弄花草,然而没过多久,她还是病死了。我得知噩耗想去祭奠她,她的尸体已经拉到焚化场烧了,只听花房几位宫女议论要用艾草熏屋子,说她是肺病死的,死时吐了好大一摊黑血,身上密密的全是红疹。”   “那么这事,殿下为何不告诉卑职?”   “那一年我还不能到太医院做事,在深宫里难得见到师父,因此没能及时说起。”含山叹道,“除了言洵,她是唯一愿同我说话的人,我一直都在想念她。”   “这么看来,夕桂并非死于肺病,而是被乌蔓藤毒死的。”白璧成蹙眉道,“你仔细想想,夕桂可得罪过什么人?”   “她不过是个可怜人,活在深宫里还不如宠妃养的猫狗,她能得罪什么人?”含山叹道,“就连最擅长的卜卦术,她也不敢露出分毫,生怕被人知道了又要遭殃。”   白璧成还要再问,忽然喉头发痒,他知道是毒性发作,连忙向袁兮风道:“袁院判,我急着要解药是为了去找含山,眼下含山就在身边,这粒解药我不着急吃,还请您再施针替我压制才是。”   袁兮风自然无二话,忙让白璧成躺下施针。含山凑在边上,眼见白璧成手臂上的疹子已经漫过肘弯,不由急道:“这疹子如何涨得这样快!明明你不接触山林月边了!”   “侯爷接触乌敛藤六年了,体内毒性弥散,若是不服用解药,只用针灸也压不了多久。”袁兮风叹道,“珈突人曾同我讲过,十六针只能让发作时舒服些,若是能解毒,他们也不必为晓天星卖命了。”   他施针结束,让白璧成躺着休息,自己去叫仆人送温水来。屋里没有别人,含山这才不掩焦急,一时间泫然欲泣,白璧成却安慰道:“解药已经好端端放在那里,我不肯吃,只是害怕其中有诈,等解开这案子捉到幕后人,肯定能拿到真正的解药,你放心!”   他说罢了,见含山仍有忧色,便转移话题道:“说说你怎么从黔州回京的?这一路可吃尽了苦头罢?”   “那倒没有,我能回来,全靠侯爷留下的两个人,”含山强颜欢笑道,“一个是车轩,一个是紫仲俊。”   她把如何骗过楚行舟,如何搭车队回京,如何去顾淮卓府上打探,又如何被顾夫人送出来等等诸事说了,听得白璧成沉吟不语。含山举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你怎么了?可是听傻了?”   “啊,不,”白璧成皱了皱眉,“别的倒罢了,只是顾夫人转述皇后之意,这事情不大妙。”   “为何不妙?她不过是让你莫要偏私宸贵妃!”   “这哪里是让我不要偏私,明明是必须偏私,要借此事钉死宸贵妃,帮皇后除去眼中钉。”白璧成苦笑,“否则你入顾府才一日,顾夫人如何能得到皇后密令?必定是她知晓皇后怀有此念,见你进了顾府立即禀告,得到指令后再装病送你到我身边,以转达皇后懿旨。”   “懿旨?”含山愣了愣,“这算懿旨?”   “当然是懿旨!”白璧成叹道,“宸贵妃待你不好,夏国公把持朝政,论理我不想帮这家人。但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宸贵妃为何要用乌敛藤害我?”   “嗯……,怕你功劳越来越大,或者,怕老百姓总惦记你?”   “我并非门阀出身,战功再高,做到玉州都护也是顶天了,而百姓的喜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本就不足为惧,更何况我归隐黔州远离权力中心,早就没了威胁!”白璧成叹道,“是以我认为下毒是皇帝的意思,只有皇帝,才能凭借喜恶慢慢对付一个人。”   “但解药在宸贵妃手里,这你觉得不可能是皇帝指使的?”   “若是圣意,她不敢擅自给解药,就连假冒的也不敢。”白璧成冷冷地道,“更何况此举涉及太子被毒案,这是在皇帝案前玩火!”   听白璧成这样说,含山有些明白,太子被毒杀只是浮出水面的一小块冰山,而毒药牵扯出的,才是水下的巨大冰体。   “那么宸贵妃为何要害你?”含山问道,“你可有猜想?”   “这世上如此恨我的不过两类人,”白璧成道,“一是羟邦,另外嘛,无非是怕我再上战场的人。”   羟邦且不去说,说到害怕白璧成再上战场的人,含山立即想到要起事复仇的秦家旧部,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六年前,他们并不知道含山会偶遇白璧成。 第99章 九转莲轮   含山正在乱想,忽听着外头有人叩门道:“侯爷,您在屋里吗?在下方便进来吗?”   这声音温文尔雅,含山虽不知是谁,白璧成却知道这是袁兮风的儿子袁明赫。他让含山避到屏风之后,道:“我在屋里,袁公子请进。”   袁明赫推门而入,他今天没穿布衣围裙,而是换了干净的外袍,看上去文质彬彬。   “见过侯爷!侯爷上回说想拜访明鬼先生,您还记得吗?”   “记得啊,”白璧成道,“我想明日抽空走一趟。”   “侯爷事忙,就不必刻意抽空了。”袁明赫笑道,“正巧我得了一套奇书,请朋友来家里饮酒共赏,明鬼先生也来了,我于是来问问,您可方便现在见先生?”   “当然方便!”白璧成连忙下榻穿鞋,道,“我这就去见他!”   “侯爷若想悄悄地,便请先生到此叙谈如何?”袁明赫提议,“免得人多口杂。”   话说到这里,袁兮风捧了热茶温水进来,听见了便说:“当然要把人请过来!侯爷不方便见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虽不干涉儿子喜好,但袁明赫不承继家学跑去搞机关,袁兮风当然不高兴,说到儿子的朋友语气也不大好。袁明赫倒不在意,拱手道:“既是如此,请侯爷稍候。”   他说罢转身出去,袁兮风便道:“侯爷,明赫贪玩,他的朋友大多不务正业,您为何对他们感兴趣?”   “此言差矣,”白璧成笑道,“机关一术源远流长,鲁班的木鸢可取水,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马可运粮草,我在军中时便希冀能找到机关术师,如今有机会,当然要见一见。”   袁兮风听他这样讲了,才觉得儿子的“不务正业”有些用处。白璧成饮下一盅温水,依旧让含山回避到屏风之后,不多时但听门上轻响,袁明赫带着明鬼先生来了。这明鬼先生四十多岁的年纪,脸庞被酒意染得赤红,一双眼神却湛亮有神,为人亦是健谈豪爽。   两下见礼后,白璧成便道:“请先生来此,是有件小事请教。先生可知一种用南海思木制成的盒子,投入珠子就能释出滑轨相连。”   “此事明赫同我讲过,那盒子连同投入的四粒莲珠皆是在下所制。思木珍贵,做一只要耗费不少时间,卖价也很可观,因此我记得十分清楚,不知侯爷为何要打听它?”   “先生可还记得,这盒子是为什么人做的?”   “侯爷!您和秦家公主的事传遍了京城,加之明赫是多年小友,我这才肯说实话!”明鬼推心置腹道,“不瞒侯爷,那只思木盒子是为坏了事的顺南王府做的!”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只有白璧成早已料到。   “秦家坏事已有二十年了,这盒子是二十年前做的?”白璧成接着说道,“以先生的年纪推算,二十年前便能做出如此机关,实在是天分绝高!”   “这盒子虽是我做的,但用到的万转莲轮术乃是小莲轮,是师父传授的!”明鬼谦虚道,“我师父替秦家做过大东西,用上了大莲轮,那可不是思木盒子能比的。”   白璧成心里一亮,忙问:“是什么?”   明鬼一说到机关术就刹不住车,此时有了酒意,又面对与秦家有交情的人,于是既神秘又夸耀地说:“是一扇门。”   “门?”   袁氏父子异口同声,一个质疑一个惊羡,只有白璧成亮着眼睛一声不吭,紧紧盯着明鬼。   “对,一扇用上了大莲轮的门!”明鬼笑道,“个中机密我就不多说了,我师父过世前还不忘叮嘱,叫我不要胡乱宣扬!”   “请问先生,”白璧成不肯放过,“那扇大门的密钥,可是要用五粒莲珠?”   “侯爷如何得知?”这次轮到明鬼惊诧,“侯爷见过它?”   “那倒不曾。我只是想,开启小莲轮要用四粒莲珠,开启大莲轮总要用更多才是。”   “哈哈,原来是做此推想。”明鬼安下心来,索性知无不言,“侯爷这却想错了,开启大莲轮只需一粒莲珠,另外四粒都是陪衬!只要有正中间那粒最大的,其他几粒有没有都不重要!”   他说到兴起,将手一挥道:“这就是万转莲轮的过人之处!叫做反其道而行之!想通过小莲轮就勘破大莲轮的破解之法?谁若动了这个念头,那可是无功而返!”   白璧成心下了然,便笑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大小莲轮事涉秦家,您在外面一字也不能提起!免得招来祸事!”   他这番话虽然语调温和,但却神色郑重,明鬼似有所感,认真地点了点头。袁明赫见白璧成问罢了话,便与明鬼告退走了,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袁兮风才奇道:“侯爷,您为何对什么莲轮感兴趣?”   含山在屏风后听见,转出来笑道:“我也不知侯爷是何意,但我猜,此事与我的九莲珠有关。”   她说着褪下九莲珠,向着袁兮风晃一晃:“师父给的这串珠子,我已经用过四粒啦,打开了四大弟子的思木盒子,找到了冷三秋的下落!”   “哦,”袁兮风点了点头,却并不激动,“能用上就好。”   “这串珠子是您给含山的?”白璧成却问,“这是秦妃娘娘临终前交给您的?”   “这是娘娘留下的,却不是娘娘给我的,”袁兮风道,“是蓝姑临死前转交给我的,让我到万不得已之时再交给殿下。”   “万不得已之时?这是何意?”   “我也这样问蓝姑,她却说娘娘原话是这样讲的,又说这万不得已总要等到殿下成年。哦,她还说娘娘吩咐过,珠串只能由蓝姑和我保管,不能假手他人。”袁兮风回忆道,“当时蓝姑已在弥留之际,说出这些就咽气了。”   “只说了这些?”白璧成奇道,“那么关于冷三秋和四大弟子的事呢,难道不是娘娘或蓝姑密嘱的?”   “那是洪刚说的。”袁兮风道,“为了逃婚,我和洪刚商议送殿下出宫,提到了这串九莲珠。洪刚便说他打听到的,秦家军师晓天星化名冷三秋,只要去黔州找到四大弟子就能找到他。我想殿下举目无亲,晓天星是娘娘的师兄,总会照拂殿下的,因此便听从洪刚所说,拿出九莲珠交给殿下,又叮嘱殿下去找冷三秋。”   他这一段说完,白璧成不由问含山:“是这样吗?”   当时要送含山和亲的消息传遍后宫,洪刚和袁兮风找到含山商量,讲定要出宫逃婚,袁兮风便将九莲珠交与含山,洪刚又叮嘱含山去黔州找冷三秋的四大弟子。他们三人偷偷见面,这珠子如何在袁兮风手上,找冷三秋又是何人提起的,含山都没在意,她只知道收起珠子记住要去黔州。   等到第二天,便有了宸贵妃给含山送首饰,继而洪刚赶到凛涛殿设计含山出宫一事。此时听袁兮风将前因说明,含山也很震惊:“我娘……,她没让我去找冷师伯吗?”   “你娘过世时只有蓝姑在身边,她究竟说了什么,我和洪刚都不知道。”袁兮风叹道,“等蓝姑把我们找去,娘娘已经,已经……”   袁兮风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含山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徘徊着那个念头----娘亲并没有让她去找冷师伯。这事起初让人惊讶,再细想下去,却变得可怕起来。   就在她茫然失措时,袁家安静的小院忽然闹腾起来,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夹杂着“老爷”“少爷”的叫唤。袁兮风正要去探看,袁明赫带着明鬼匆匆而来。   “父亲!不好了!镇南卫把咱家围起来了!”袁明赫急道,“夏指挥使亲自来了,就在前门等着,您快出去看看罢!”   “镇南卫?”袁明赫愣了愣,“他们是为太子案来的吗?”   “如果是为太子案,来的应该是大理寺。”白璧成道,“镇南卫卫戍宫掖,此来应该冲着含山殿下。”   “含山殿下?七公主果真叫含山吗?”明鬼忽然来了精神,“秦妃娘娘果然女中豪杰,她受了辜负也不肯失约,依旧给女儿取名……”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袁兮风跺足道,“夏宇川是宸贵妃的兄弟!他带人来捉含山,是要含山的命啊!”   他急得在屋里转了个圈,又道:“我有办法!明赫,你带侯爷和殿下去书房,把我存药材的密室打开,让他们躲在里面!快去!快去!”   “我们躲在密室里,那你怎么办?”含山急问。   “这外头有我应付!”袁兮风推着她往门口走,“就算天塌了下来,也有师父替你顶着!”   袁兮风心思澄明,他受了秦妃的恩德,便一心想着报恩,因而兢兢业业护着含山十几年,却从不敢以“师父”自居,此时情急间说出这句话,想来做了必死的准备。   含山自小孤苦,唯独受洪刚与袁兮风照拂,在她心里这两人如师如父,听了袁兮风这句话,她鼻子一酸眼泪便涌出来。   “袁院判,此事不可!”白璧成却劝道,“您家里储药的密室经不住夏宇川的搜查,如此非但护不了含山,您也要落个私藏不报的罪名,说不定还要牵累袁公子和他的客人!”   “父亲,侯爷说得不错!”袁明赫忙道,“书房密室连洒扫的婆子都能找出来,更不用说如狼似虎的镇南卫!”   “那怎么办!”袁兮风着急,“难道看着殿下被宸贵妃捉去!”   “镇南卫此来未必受令于宸贵妃,很可能是圣上亲谕。”白璧成分析道,“我奉旨密查太子案,每走一步都有暗哨跟随,此时我在袁宅,暗哨就等在巷口,宸贵妃若违背圣意来拿人,立时就能传到圣上耳朵里。”   “侯爷的意思,来拿殿下是圣上的意思?”   “是!”白璧成望望含山,叹道,“躲不掉的总要去面对,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去见圣上,总比去见宸贵妃好。”   含山却在心里冷笑,她根本不信“虎毒不食子”,她只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不会对皇帝抱有半点希望,在她心里,皇帝就是冷血自私毫无亲情的人。   但是她要护住袁兮风,就像袁兮风这些年保护她一样。   “师父,侯爷说得有道理。”她做出轻松的样子,“无论父皇如何看待娘亲,他待我总是不一样的,他若要杀我,十多年前就能下手,为何要等到今天?”   听了这话,袁兮风十分地心酸,皇帝是没有杀她,但这十几年的日子,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苦了。只是袁家世受皇恩,袁兮风纵然有怨言,也不敢将错处归咎于皇帝,只能颤声道:“如果是圣上要见殿下,那也是好事,至少有机会说清误会。”   “是,师父放心吧!等误会说开了,咱们就能常常见面啦!”含山强颜欢笑,向着袁兮风深鞠一躬,“师父多年照拂的恩情,含山铭记在心!”   她施这一礼,袁兮风忍不住老泪纵横,不由牵起袖子揩拭。白璧成却向袁明赫道:“袁公子,我与殿下出去之后,夏宇川或许会查问人口,但不会细搜府第,你可将明鬼先生和一众朋友请入书房密室暂避,以免牵累到他们。”   见白璧成还在操心自己,明鬼不由感激道:“多谢侯爷顾念,咱们若是能顺利出去,可帮侯爷办些事情。”袁明赫听了也道:“侯爷有什么要传递的消息,不如此时留下!”   白璧成想了想,撕下半幅衣袍咬破中指,写了个“令”字,道:“请公子设法将这个交与顾淮卓顾大人。”   “给他就行吗?”袁明赫接过白衣血令,“不用带什么话吗?”   “不用,”白璧成道,“他收到会想办法的。”   他说罢了,牵着含山向袁宅大门走去,袁兮风袁明赫跟在后面相送,明鬼等一干人却躲进密室去了。等到了大门,只见无数火把将袁家里外照得通亮,夏宇川站在前庭正中,正在看一株新种下的黄杨。   听到脚步声响,夏宇川抬起眼来,看着不慌不忙走出来的白璧成,以及依偎在他身畔的含山。他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嫉妒他,却又忍不住想靠近他,他于是露出不屑的笑容,说:“侯爷,咱们又见面啦!” 第100章 青衫乍裂   被押回宫的路上,含山与白璧成分乘两辆马车。含山被捆住了手臂,眼睛上蒙着黑布条,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她听到的世界毫无声音,一片寂静。   她虽然自小被弃养,但仍旧生活在后宫之中。后宫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如果要问皇权是什么,含山认为它就是寂静,没有一点声音的、深入骨髓的寂静。   在这辆马车里,含山听到了熟悉的世界,她知道她在一步步回到那个死寂的活死人墓里。但这次她并没有那么恐惧,也许是因为白璧成,即使她被单独关押了,她也知道白璧成就在身边。   马车匀速向前,中间停了三次,停到第三次时,含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种奇怪的呜咽声,若是初闻此声,含山必定会慌张,但现在不会了,她知道,那是风过松林的声音。   到凛涛殿了。   为什么要回凛涛殿?含山想,难道要继续幽囚吗?   马车停下,在悲风过林的声音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老奴苏有禾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苏公公,皇帝身边的人,看来白璧成想得不错,捉拿含山回宫是皇帝的意思。   “苏公公免礼,”含山泰然道,“你是来接我的吗?”   “是,老奴奉旨接殿下入凛涛殿,圣驾歇在殿里呢。”   苏有禾说罢,让两个小太监踩凳子撩起车帘,将含山扶了出来,又亲自上前,替含山松绑并解开蒙眼黑布。黑布去掉后,含山并没有感到不适,凛涛殿周围很黑,松林黑压压地立在黑暗中,只有风过时才能听见它们发出悲声。   “殿下请。”   两个小太监在前引路,苏有禾陪伴在侧,护着含山穿过松林,人在林中,风吹枝叶的声响又像是无数脚步声,像有许多人整齐地追随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殿下不必害怕,老奴四下看过了,林子里没有人。”苏有禾安慰道。   含山没有回答,她心里的恐惧不是这句话能够赶跑的,那是无数夜晚堆积而成的。   凛涛殿还同她记忆中一样破旧,通向大殿的台阶几乎每级都是破损的,但含山记得每一级的破损在哪里,知道下一步要往左还是往右。上得台阶,红漆剥落的破旧廊柱映入眼帘,它斑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倒塌,而紧闭的殿门上菱格损坏,被岁月击穿的窗纸黑洞洞的四处皆是,像无数哀嚎着嘴巴。   “殿下,您请进吧。”苏有禾向后退半步,恭敬道。   含山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现在又站在殿门前。她自嘲着笑了笑,推开殿门走进去。   殿里加了灯火,虽然比含山独居时要明亮许多,但仍然显得昏暗。这里头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沿墙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大幅帐幔像怪物的蜕皮委顿于地,断了腿的书案、没了门的衣柜、倒伏堆积的各类塌床,它们依旧破烂在原来的位置,尘味与霉味飘散的空气里,它们提醒着含山,她又回来了。   含山看向灯火聚集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床,床架上胡乱蒙着帐幔,与其说它是张床,不如说它是个避难的帐篷,是含山的栖身之所。   现在,那张床前摆着一把拂拭干净的圈椅,一个穿杏黄绣龙纹便袍的男人坐在上面,他用两根手指支着额头,仿佛很疲惫。   借着摇曳的灯火,含山打量着这个男人,也许是烛火掩映的缘故,他看上去脸色不好,双颊凹陷而且眼圈黑重,含山猜想当年他与娘亲相遇时应该不是这样的,否则他怎能打动娘亲的心。   在很小的时候,含山也曾期盼过,盼着他忽然明白娘亲的冤屈,忽然能想到无辜的自己,她盼着忽有一日,他会天神般的降临凛涛殿,打破这破败腐朽的一切,把含山接到明亮华丽的宫殿里,给含山一个公主最基本的体面。   她是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难道不是吗?   可是岁月流转,含山期盼的心被揉得稀烂,又结了痂重新生长起来,此时此刻,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来了?”皇帝开口了,“朕等了你好久。”   含山没有回答。   皇帝放下手,抬起脸,认真地看向含山。灯火之下,他很显然地愣了一下,又从眉心拉出一缕绵长的思绪。   “你很像她,”皇帝喃喃道,“她最后一晚上来见朕,就像你现在一样,脸上写着,她什么都知道。”   他说着话,手指用力,紧紧攥住了杏黄便袍。含山看了一眼在他指缝里扭曲的袍子,问:“她知道什么?”   “是啊,她知道什么,”皇帝失笑,“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对她。”含山蹙眉道,“有许多人提到我的名字,他们都很惊讶,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依旧遵从你们的约定,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名字?”   “我娘一直叫我珊儿,蓝姑以为是珊瑚的珊,直到我娘去世前才告诉她,说我的名字是含山。蓝姑把这当个趣事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义,然而我逃出宫去,才发现全天下都知晓,含山是你们定情之地!是这样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讨厌这个名字?”   “是,我讨厌。”含山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给我一次机会,能让我见到我娘,我一定请她改掉这个名字。”   她说得坚定而平静,没有仇恨,只有厌弃,发自内心的厌弃。这情绪击中了皇帝,也激怒了他。   “朕比你更讨厌这个名字,”他慢慢激动起来,“你们秦家人都一样,永远扮演着施舍者,永远把自己打扮得很伟大!就像你娘,她永远高高在上,她不愿意使手段争夺朕的宠爱,也不愿意千方百计打压别的妃嫔,她看不起朕,也看不起朕的妃嫔们,她一定觉得,没有她朕就坐不上这张龙椅,得不到这个天下,也不会有后宫的三千佳丽!”   他吼完了,然而凛涛殿的黑暗像无形的兽口,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他的狂怒,除了烛火摇动,连回声都没有一丝。   含山曾经想过,要问问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然而听完这段话之后,她决意放弃。她没想到,皇帝是如此自私偏激的男人,他居然把不争宠当作蔑视?她简直不敢想象,娘亲爱过这样的人。   然而含山越平静,皇帝就越恼怒。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恶狠狠地问,“说话啊!”   “我没话跟你说,既然你兴师动众捉我来此,想说什么就说吧。”含山冷淡道。   “兴师动众捉你来此?”皇帝以为听错了,“你这是在跟朕说话吗?可知朕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别吓唬我了,”含山冷笑,“你不会治我的罪,也不会杀我,虎毒且不食子,你可不想留下暴虐骨肉的名声。”   “放肆!”皇帝带着被看穿的恼怒说,“你拒绝和亲羟邦,擅自逃离宫阙,此罪是向天下谢罪,与骨肉亲情无关!”   “我朝自开国历经百年,从无公主和亲异邦的先例!却为何从你这开了先河?”含山讽刺道,“若要向先祖谢罪,向天下谢罪,还是从你自己开始吧!”   她豁出去了,带着娘亲和自己经受的屈辱,她要让这男人无地自容,哪怕出一口恶气也好!她知道皇帝不会处置自己,她的下场是继续幽闭在凛涛殿,从此她不能再随意进出,她会像娘亲那样,被幽闭在这个大殿里,直到死去。   “你果然像她!哪里都像她!”皇帝怒极,咬牙道,“没错,朕不敢处置你,朕害怕背负虐杀骨肉的罪名!但是!朕可以处置帮你逃跑的人!”   含山变了脸色,眼神微冷地盯着皇帝。   “白璧成、傅柳、陆长留,都不能留!还有……,”皇帝想了想,说,“还有那个送贡品入京的商人!”   他说着拽过一只包袱,“啪”地丢在地下。   “这是镇南卫刚刚送过来的!这是你的包袱吧!朕可没有冤枉你们!听说那个商人把你从黔州送进了京城,还让你住在他家里!私藏公主知情不报,够他腰斩弃市!”   含山低头看着那个包袱,它被打开搜查过,所以绳结松散,此时露出里面青蝉翼的一角,以及夕神之书的书脊。这是她的包袱,它应该留在紫仲俊的小院里,它为何会在这里?难道镇南卫找到了紫仲俊?   被押回宫的路上,含山想过整件事,她以为在袁宅被捉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跟随白璧成的大理寺暗哨发现含山去了袁宅,另一种是皇后那里透出风去,深宫里到处都是眼线,难说这消息会传到皇帝那里。   可是看着眼前的包袱,含山忽然意识到,皇帝的消息来源比她能想得还要宽泛。大理寺暗哨并不知道紫仲俊,皇后挂念着斗翻宸贵妃也顾不上提及一个商人,那么,还有谁会向皇帝禀告紫仲俊的存在?   难道是顾淮卓?   然而含山失魂似的盯着包袱,这让皇帝舒服了一些。   “你知道怕了?”他带着一丝得意说,“别学你娘那副高傲的样子!你可以跪下来求朕,也许朕可以额外开恩!”   “你会开恩?我不会相信。”含山讥讽,“我娘去世时我只有几岁,没见你开恩将我接到教养公主的芷芬院,就算你和我娘误会深重,但我总是无辜的,可你待我一样冷血。”   “哈哈!你说朕冷血?”皇帝愤怒到笑出声来,“秦家意图谋反,被判株连九族,你是反贼的后代,是害群之马!我怎能将你接到芷芬院与其他公主一处长大?”   “你说什么?”含山皱起眉头,“你说我是反贼的后代?”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你这一身反骨的模样!像极了你娘!像极了你外公!”皇帝指着含山恨声道,“就像当年先帝所说,秦家一时为贼,必然一世为贼!反贼骨子里的贼性是不能改的!”   他的声音太大了,撞得含山脑袋里轰轰作响!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认定秦家是反贼,他始终认定娘亲是反贼心性!哪怕秦家为了他受招安进京城,哪怕秦家助他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跃称帝!   “你认定秦家是反贼,无论秦家做什么,你都会这样想!”含山怒道,“也许顺南王府根本没有私铸兵器,是你诬陷他们!”   她说着向前一步,指着皇帝身后道:“我娘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含冤而去的!你若是心下坦荡,可敢在此说一句,说当年秦家的确有私铸之实!”   秦粉青死在这里?是了!秦粉青死在这里!   皇帝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冷,凛涛殿的灯火忽然黯淡,随即又挣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含山站在灯火之下,她真像她的娘亲,皇帝仿佛又看见了秦粉青,无数个夜里,她就是这样忽然出现,带着淡淡的忧伤,像在指责他,又像在悲悯他。   他甩了甩脑袋,想要甩掉秦粉青的影子,然而这影子挥之不去!她缠着他十几年了,吃了多少汤药,受过多少针灸,拜过多少鬼神,都没有用!她总是忽然出现,在年节的焰火之下,在七夕的凉阶之前,在每一个他愉悦的时候!是的,就是她让他变得不敢笑了,一旦开怀,她的鬼影就会扑面而来!   “我跟你说过!说过我没办法!”皇帝对着秦粉青的影子咆哮起来,“父皇留下四字遗诏,秦家必除!乐阳夏氏受此遗诏监国,除掉秦家是夏国公策划的!我不敢阻止!如果我阻止,他就要公布遗诏废帝另立!”   “所以你牺牲秦家!”含山吃惊,“所以你只能牺牲娘亲!”   她再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在这一刻,为娘亲痛心压倒了一切,让她暂时忘记了白璧成,她看着面目狰狞的皇帝,不敢相信自己流着他的血,不敢相信她还用着他们定情之处的名字!   含山不知该如何表达愤怒,她原地转了一圈,猛地从包袱里拽出青蝉翼,把它举到面前。   “他们唤我作秦家七公主,我便以秦家七公主之名起誓!”含山一字一顿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只要我活着一日,誓杀你和夏国公!必报秦家满门血仇!如若有违,便叫我粉身碎骨犹如此袍!”   她说罢用力一扯,青蝉翼哪能吃力,“嚓”的一声被撕作两片,然而与此同时,一片极薄的白绢绽出衣袍,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你!你!”皇帝怒指含山,手却抖个不停,转而便大叫道:“来人!来人啊!”   没等殿外来人,皇帝却支撑不住,他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喉头微甜喷出一口血来,仰头便倒了下去。 第101章 凛涛之变   和白璧成预料的一样,带走含山之后,夏宇川并没有细搜袁宅,只是请袁兮风跟着走一趟。   “我父亲也要去吗?”袁明赫忙道,“他只是奉旨配合白侯密查太子案而已。”   “叫他走一趟便走一趟,”夏宇川不耐烦,“无事自然放他回来,又不要你们全家都走一趟,你着什么急?”   袁兮风怕牵累儿子,摇手不许袁明赫再说,自己跟着镇南卫上车走了。夏宇川这才作罢,指挥镇南卫离开袁宅。   等他们走后,袁明赫连忙紧闭大门,从密室里放出几位朋友,让他们从后门溜出去回家。等到明鬼先生要走时,袁明赫将他拉到一边,道:“先生,我不方便出去,请您务必将此物带到顾淮卓大人府上!您出去之后,逢人打听兵部侍郎顾大人便是。”   明鬼接过“白衣血令”,一时感慨道:“你我虽是忘年之交,但胜在心意相投,正所谓明人不说暗话,我师父与秦家相交甚笃,我跟着他去过几次顺南王府,见过秦老王爷,那真是好人!”   他说着伸出拇指赞道:“豪爽!实在!没半点王爷的架子!今日这事既是为了秦家公主,加之白侯甚合眼缘,我少不得要尽些心力,你放心好了!”   袁明赫再三致谢,看着明鬼将“白衣血令”藏在袍子底下的裤腰间,这才送他出了后门。却说明鬼晃晃悠悠走到巷口,暗地里却闪出三两个人来,持长刀拦住去路。   “站住了!你可是从袁家出来的?”   明鬼一惊,打量他们穿着镇南卫服色,心下明白从袁家出来的都要搜身报备。他脑子转得快,借夜色掩护悄悄捏弄裤腰,让白衣血令慢慢滑到裆间。   “是,我是从袁家出来的,是去找袁公子喝酒的。”明鬼摆出可怜模样,“几位大人!袁家的事与我没半点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说废话!把衣服脱了!全脱干净!”   镇南卫果然要搜身,明鬼无奈,一边慢吞吞脱衣裳,一边哭叽叽抱怨,满嘴说着早知如此就不来喝酒了。镇南卫被他念叨得生烦,上来剥掉明鬼衣袍,将他上下摸个透彻,果然找到藏在裆里的“白衣血令”。   “这是什么?”搜身的人皱眉问。   “这,这是我请人写的符!”明鬼信口胡诌,“不瞒大人,小人最近有点,有点那个,疲软……,因此请了活神仙写了这个血字,说是放在裆里就能,就能……”   “快走!快走!”镇南卫不耐烦听下去,捂着鼻子将血令扔在地上,嫌弃地猛挥手。   明鬼如蒙大赦,拾起白衣血令穿上中衣,也顾不上整理外袍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出两条巷子,这才停下大喘气。等他把气喘匀了,想想镇南卫已经看住了袁宅,想来事情不小,这张“白衣血令”也不能耽搁!   他也顾不上别的,捉住一个打更的,借问顾淮卓府第在哪里。好在顾府离袁宅不远,更夫打这一片熟知地情,于是替明鬼指点了方向,明鬼紧赶慢赶向顾府去了。   他这里逃出生天去送信,那边恬斋里也收到大理寺报信,说镇南卫围住袁太医府第拿人,连等在巷口的傅柳陆长留一并被带走了。   言洵暗叫不好,只当宸贵妃事情败露准备动手了,便立即更衣进宫。这几日太子新丧,有旨意让言洵多进宫陪伴皇后,虽然宫掖下钥,但要事通勤的边门还是放言洵进了宫。   他进了宫没去见皇后,而是直奔皇帝起居的御书房,却不料扑了个空,皇帝不知所踪。言洵有心打听,又怕落了痕迹,好在他为人随和大方,平日里小恩小惠拉拢了不少人心,这时候便有个相熟的小太监陈遇安过来,悄悄说皇帝往凛涛殿去了。   言洵这一惊非同小可,情知皇帝是在审含山。他略略沉吟,只怕今晚宫中要生变,于是吩咐苗和去皇后宫里报信,自己立地将陈遇安拔擢成一等太监,要他跟着往凛涛殿去了。   在宫里做太监,能出头便是半个主子,不能出头就是个苦力,陈遇安得此际遇,自然奋起十二分的精神跟随。凛涛殿看似平静,镇南卫都在外围戍守,见了言洵要拦,言洵怒道:“我奉娘娘懿旨,有事急禀圣上,谁敢拦我!”   他独自一人赤手空拳,陈遇安怕他吃亏,连忙出来说道:“侍卫哥哥们,圣上在御书房留话,要三殿下到此觐见!或许口谕未达,但那是御书房的差事没办好,不该为难三殿下啊!”   他在御书房当差多年,是个熟脸,镇南卫的头领都认得他,便以为皇帝确实召见了言洵。这些镇南卫虽是夏宇川的心腹,也不敢明面上得罪皇子,因而放言洵过去了。   凛涛殿跟前,苏有禾在院子里斜身而立,正竖耳朵听殿里的动静。他见到言洵大惊,刚问了一声殿下为何在此,便听着皇帝嘶声吼道:“来人!来人啊!”   苏有禾一个激灵,翻身便往台阶上跑,言洵紧跟其后,两人推开殿门直闯进去,便见含山呆愣愣站在灯下,皇帝仰面委顿于地,前襟一片鲜血。   “陛下!”   苏有禾尖叫一声,先冲到皇帝身边,待扶起来一看,只见皇帝面如金纸,双眼翻白,一口气宛若游丝随时就要断了。   “快!快叫太医!”   苏有禾大叫一声,跟着进来的小太监立即往外跑。言洵跪到皇帝身边,一看这状况便知不好,连忙哭叫道:“父皇!父皇你怎么啦!你看看儿臣!儿臣言洵在这里!”   皇帝本已是意识模糊,此时听到“言洵”两个字,却努力清醒了过来,抓住言洵的手道:“言洵,你,你是言洵。”   “儿臣是言洵,儿臣在这里!”言洵悲声哭道。   皇帝费力地转过头,看着苏有禾道:“传,传朕旨意,三子言洵可继朕,朕,朕……”   他一连说了三个朕字,却是口唇颤抖,再说不下去。苏有禾明知其意,伏地哭道:“陛下圣明,陛下要传位于三殿下,老奴听见了!”   皇帝这才放了心,然而转念之间,他忽然又抬起手臂,用力指向含山,手抖如筛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要说什么?”苏有禾哭道,“请陛下慢慢讲!”   然而皇帝再也迸不出一个字来,他努力发出“施、施、施”的气音,连念了三遍之后,手臂遽然一垂,人也软了下去。   “陛下!圣上!”   苏有禾情知不好,遽然大哭起来,言洵也跟着大哭,此时殿外脚步杂沓,夏宇川带着一众侍卫大踏步而来。适才苏有禾身边的小太监飞跑出去请太医,镇南卫立时禀报,夏宇川情知事情有变,因此点齐心腹直闯凛涛殿。   他进殿眼见异状,忙问:“圣驾怎么了!”   “圣驾崩了!”陈遇安大哭道,“圣驾有旨,传位于三殿下!”   陈遇安这一声叫喊,苏有禾虽未赞同,但也没有反驳,想来是坐实了。夏宇川忽然心里透凉,夏氏盼了许久的“言涔即位”转瞬成了镜花水月,让人始料未及。   “不可能!”夏宇川喃喃道,“圣上不会传位三殿下!怎么可能!”   “大胆!”陈遇安指了他叫道,“微末小臣,怎能质疑圣意!”   夏宇川抬眼瞅一瞅他,忽然磔磔笑道:“俺乃镇南卫指挥使,你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竟敢指俺微末小臣?”   他一眼既罢,唰地撤出腰间钢刀,眼看就要向陈遇安挥去,却听言洵大喝一声:“住手!”   言洵究竟是皇子,夏宇川下意识缓了一缓,放过了陈遇安。但他转目言洵,逐渐露出狞笑:“三殿下莫要假传圣旨,圣上分明属意言涔继位,什么时候考虑过你?苏公公,你说是不是啊!”   苏有禾一听这话,忽然仰面朝天,放声哭道:“陛下!陛下真狠心啊!陛下丢下锦绣江山就这样去了,叫老奴如何是好啊!”   他哭得投入,并不理会言洵与夏宇川的对峙。夏宇川得意,半转钢刀指向言洵:“来人呀,三殿下怀有异心,先给我捆了!”   要坏事!言洵心想,可恨苏有禾置身事外,夏宇川又掌管镇南卫,他若将自己砍杀了,再矫诏传位于言涔,又有何人能知晓真相!   就在镇南卫要扑向言洵时,含山一跃向前,伸臂挡住言洵道:“反了你们!竟敢对殿下亮刀!”   “哟,原来还有个公主殿下!”夏宇川冷笑,“秦家余孽,伙同白贼意图谋反,正好在此将你就地正法!”   “你们敢在这行凶,难道不怕殿里的冤魂吗!”含山亮开嗓子,“别忘了这里是凛涛殿!它被弃作冷宫,因为这是万鬼同悲的聚阴之地!”   她一言既罢,便似惊动了鬼神一般,却听一阵风过,殿外松林里悲鸣阵阵,伴着窸窣翻滚之声,像有无数人哭喊着要奔进殿来。皇宫之中哪有不信鬼神的人?众侍卫只觉后背阴风阵阵,不由得一个个缩了脖子,将对着言洵的钢刀转向了门外。   夏宇川冷笑一声:“小丫头妖言惑众!凛涛殿里若有冤魂,岂容你长到一十八岁!来人!将这两个祸害圣驾的拿下!”   他一言既罢,却听殿外有人沉声道:“本宫看看谁敢!”   这声音清越,言洵立时听了出来,便大声叫道:“母后来了!儿臣恭迎母后!”   转瞬之间,凛涛殿外已是火把透亮,脚步杂沓,不多时,卢皇后在一众护佑中跨进殿来,立即有侍卫冲进大殿,将夏宇川和镇南卫逼在墙角。夏宇川这才惊慌地问:“皇后娘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带人进来时,早已将凛涛殿周遭围定,就算是只乌鸦也难轻易飞进来,怎么皇后却能大摇大摆地进来!然而卢皇后身后转出一人,却向夏宇川道:“夏指挥使,你指挥镇南卫多年,可知十个镇南卫里,就有三个我雪夜盟将士?”   “顾淮卓!”夏宇川睁大眼睛,“你!你还想着白璧成!”   “啧,此言差矣!”顾淮卓奇道,“臣下忠君尽职而已,与白璧成何干?”   “好了,别同他们废话!”卢皇后寒声道,“传本宫懿旨,夏宇川狼子野心,意图杀害皇子,着打入大理寺狱待审,镇南卫指挥使由顾淮卓暂领!”   在一片领命声里,卢皇后走到皇帝的尸身前,她跪下叩了几叩,却问苏有禾:“苏公公,圣上临终前可有旨意,着何人继承大位?”   皇后来了,大势已定,苏有禾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跪好道:“启禀娘娘,圣上将大位传于三殿下,非只老奴,含山殿下、陈遇安,以及跟着老奴的两个小监都听到的。”   “好。”   皇后凤目微转,看到含山时却微微颔首。含山不顾别的,扑通一声跪下道:“皇后娘娘,含山还有一事奏报,这张白绢是从这袭青袍中飘出来的,请娘娘过目!”   适才言洵和苏有禾只顾查看皇帝,无暇在意其他,只有含山站在那里心潮起伏,既不敢相信皇帝能急病发作,也不敢相信她一句誓言,便能立时成真。   难道这凛涛殿里,真的有鬼神聚集?   说到誓言,含山想起从青衫里迸出的那片薄绢,她跪在地上摸到了,拾起来仔细瞧瞧,那上头有字,但不是用寻常笔墨,而是用一种白色颜料书写的。   白绢上写白字,一时间根本瞧不清楚,但这领青蝉翼是从碧坤宫捎给夏国公的提盒里拿到的,含山不敢怠慢,所幸凛涛殿积满灰尘,含山便抓起尘土涂抹在薄绢之上。   颜料干透后易凸起,更易吃灰,渐渐地显出字来,含山凝目看去,那是一封信。   父亲大人钧鉴:上意谢拂衣怠战,欲以沈深春替换之,望速与千丹面晤,嘱其近日稍安,待处置沈深春后,松潘三镇请君自取。桃益   桃益是宸贵妃的闺名,含山听蓝姑说过。她心口怦然一跳,情知这是宸贵妃写给夏国公的信,而信中之意,是与羟邦王子千丹暗通,商量保住谢拂衣玉州都督之位,等处置了沈深春,再将千丹自取松潘三镇!   含山万万没有想到,霉朽脏破的凛涛殿才是这宫里最干净的所在!她心里也只剩一个念头,要把这薄绢昭示天下,要将夏国公与宸贵妃通敌叛国的罪行,昭示天下! 第102章 一件信物   宫人院的牢房比大理寺狱干净,因为害怕弄出疫症来祸害宫掖。白璧成躺在干燥的草堆上,抬头望着高高的窗子,今晚没有月亮,是个阴天,但天空却发白,也许塞满了看不见的云絮。   他想含山应该见到了皇帝,也不知他们谈得如何,这对父女十多年的心结能解开吗?如果解不开,白璧成要面对最坏的结果,是含山被终身幽囚凛涛殿。   那他们就只有一条路了,借顾淮卓之力逃出宫廷,去平州与晓天星会合,拿到秦家宝藏。   这条最后出路,是白璧成到京城之前设想的,但他在京里待了几天,有许多想法改变了,而有许多模糊的心思,又慢慢清晰起来。   牢门吱扭一声,有人提着一盏油灯走来,白璧成没有动弹,他坦然等待着。油灯逐渐靠近,灯下露出一张饱满柔和的脸,好像面团似的,慈眉善目。   “侯爷,让您受委屈了,在这还习惯吧?”   白璧成略作揣度,道:“挺好的,您是这里的……”   “执事,宫人院执事,洪刚。”   他就是洪刚,含山所说的洪大爹。白璧成往后靠了靠,笑道:“原来是洪公公。”   “哈哈,我虽然是个公公,但这称呼陌生得很,”洪刚打开提盒,拿出酒菜放在矮几上,“他们都叫我洪大爹。”   “是,我听含山说起过您,她也称您洪大爹。”   听白璧成提到含山,洪刚仿佛很满意,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   “侯爷到了这里,缺什么要什么尽管说,老奴别的本领没有,在宫人院里是说了算的。”   “好,多谢洪大爹。我也不求别的,只想知道含山的消息,皇帝不会为难她吧?”   “皇帝为难殿下十多年啦,还能如何为难?但皇帝不会杀了殿下,他害怕悠悠众口,做事多有顾忌,灭了顺南王府已经让人说忘恩负义,不能再让人说冷血无情。”   “那就好!但我怕含山被幽禁在凛涛殿里,她心性自由,关着她等于要她性命!”   听白璧成这样讲,洪刚却愁容满面,长叹一声:“不瞒侯爷,老奴也担心此事!那凛涛殿便像个活死人墓,殿下花朵般的年纪,要不了多久就会凋谢!”   白璧成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道“洪大爹,现在能帮助含山的只有您了!如若皇帝当真幽囚她,您可有什么法子?”   洪刚紧皱眉头:“为今之计,只有借助秦家的力量了!”   “此话怎讲?”   “侯爷在黔州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本就是殿下的出路!若非中途横生枝节,叫侯爷被押回了京城,只怕您和殿下已然鱼跃深海鸟入林,再无拘束了!”   白璧成唔了一声,像是赞同,但没有多话。   “为今之计,只有再续黔州之路!只是殿下与侯爷目标太大,再想出宫难上加难,说不得,只能老奴拼上一把逃出宫去,替殿下把消息递到平州!”   “去平州?”   “是!老奴在宫里多年,要混出宫门还是行的!等到平州见了秦家军师,再把殿下的遭遇一说,他必定能率秦家儿郎杀回京城,救出殿下!”   “这……,能如此顺利吗?”白璧成疑惑,“当年秦家兵强将勇时也没打到京城,只是缩在黔、平、台三州,如今事隔二十年,他们还能杀回京城吗?”   “哈哈,侯爷究竟是上过战场的,有此疑问实属正常。”洪刚笑道,“但老奴听说,当年秦老王爷并不想称霸天下,只想着偏安一隅,这才错失许多北上的机会!现在的情形又与当年不同,秦家军要进京救殿下报血仇,那必然是士气如虹,救出殿下指日可待!”   白璧成见他眉飞色舞,不由受了感染,点头道:“甚是。”   “这计划虽好,却有个漏洞,”洪刚蹙眉道,“老奴是个面生的人,只怕到了平州,秦家军师不相信老奴!”   “没错!您没出过深宫,秦家也没人认得您,这如何是好!”   洪刚寻思道:“殿下上次出宫时,袁院判交给她一串九莲珠,听说那是与秦家相认的信物,若拿此物去平州,应该没有问题!”   “是了!您只消拿着九莲珠,也能与晓天星接上头!”白璧成笑道,“洪大爹必然有办法见到含山,到时您问她要就是!”   “我只怕那丫头舍不得!毕竟那是她娘留下的遗物!”洪刚叹气,“侯爷若有空闲,不如帮着写两句话相劝,就说老奴借九莲珠一用,待日后领着秦军杀回京城,立即还给她!”   “好!”白璧成赞同,“可有纸笔?我来写书信便是。”   洪刚见他如此爽快,便从提盒最底层拿出笔墨纸张,铺在小几上请白璧成写信。白璧成接过笔来舔一舔墨,正要提笔落墨,忽听外头一阵喧哗,有人朗声道:“侯爷在哪里!白侯在哪里!”   这声音十分熟悉,白璧成不由怔了怔,停下了笔。洪刚却不大高兴,皱眉起身道:“何人在外喧哗?老奴出去瞧瞧。”   没等洪刚走到门口,屋门便被“哗”地推开了,顾淮卓身穿银蓝软甲猫身进来,他转眸便看见偎依在墙角的白璧成,不由得心潮澎湃,向前跨了两步却膝上一软,扑通跪扑在地。   “将军!”顾淮卓哇地哭了出来,“有生之年,不敢想还能见到将军!”   他压抑多年,终于在此时涕泪交流,倒弄得白璧成既心酸又好笑,然而他们是少年伙伴,时光如白驹过隙,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青葱年华并肩沙场的珍贵。   “顾大人!官拜兵部侍郎了顾大人!”白璧成的眼眶也潮湿了,却依旧微笑着,“再哭下去,要叫外头的人笑话!”   他说到外头的人,顾淮卓这才一把挥去泪水,抱一抱拳道:“奉皇后娘娘之令,请侯爷速往凛涛殿,有要事相商。”   “皇后之令?”白璧成微微皱眉,“出了什么事?”   顾淮卓一边打出八百个眼色,一边却道:“侯爷去了就知道。”白璧成知道他不方便讲,于是起身跟着他出去,屋外早已灯火通明,满院都是衣甲鲜明的镇南卫。   白璧成脚下微滞,顾淮卓却轻笑道:“侯爷放心,这些镇南卫都是白衣甲的旧部,如今的雪夜盟成员。”   “难怪傅柳叫你顾猴子,”白璧成叹道,“手都伸到夏宇川眼皮子底下了,只怕他还不知道。”   “将军在玉州就说过,我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哈哈!”   顾淮卓满面红光,请白璧成速往凛涛殿。宫中不得乘轿马,只能徒步前行,白璧成与顾淮卓心有默契,两人大步向前,不多时便将一众人等甩在后面,等到眼前清静,白璧成方才悄问顾淮卓:“凛涛殿出了什么事?”   “圣驾崩了。”顾淮卓也小声道。   白璧成吃一大惊,脚下险些绊倒,顾淮卓忙扶住他,道:“侯爷莫慌,另有一个好消息,临终之际,圣上口谕传位于三殿下,夏宇川本想矫诏抗旨,幸好我收到将军的白衣血令,快了一步赶进宫里,与皇后娘娘汇合后稳住了局面。”   他短短一句话,白璧成却能想见其中凶险。   “含山殿下呢?她可有被牵累?”   “圣驾崩逝之前,在大殿之中的只有含山殿下!适才太医来看过,说圣上是气急攻心,以至于中风,此事若是公布出去,只怕朝臣多有质疑,认为是含山殿下把圣上给气死了!”   听顾淮卓这样说,白璧成不由皱眉毛,然而顾淮卓喘了口气,又道:“好在含山殿下发现一幅白绢,您猜那上面写了什么?”   “你有话快说,别在这时候卖关子!”白璧成快要急死了,顾淮卓还在说书似的抖包袱。   “嘿嘿,原来将军也有急的时候。”顾淮卓笑道,“写着夏国公父女暗通羟邦的证据!”   白璧成又是一惊:“宸贵妃?”   “正是!”顾淮卓低低道,“得此密信,三殿下咬定圣驾是被夏国公父女叛国气死的,皇后娘娘也有此言,但为了堵住朝臣的嘴巴,他们决定找个人来细审此案!”   话说到这里,白璧成一颗才算完全放下来,却无奈道:“不会是我吧?”   “正是侯爷。”顾淮卓拱一拱手,“先恭喜侯爷恢复了爵位!等审清此案,侯爷必然要另获封赏!万望侯爷切记切记,什么封王晋爵都别要,只要回玉州任都督一职!”   白璧成听着好笑,剐他一眼问:“然后呢?”   “然后把我和傅柳调回玉州,咱们又能共守松潘,岂不是好?”   顾淮卓期盼六年的愿景,眼看就要实现了,简直要美上天了。   ******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昨天还是高门华府的国公府,凌里时分就被抄了个底朝天,阖府老幼全部锒铛入狱。消息传出来,整个京城陷入惶惶之中,夏国公把持朝政近二十年,朝中党羽众多,然而没等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宫里传出圣驾崩逝的消息,在满朝文武的惊诧之中,三日辟谷已经开始。   三日之内,举国阴沉寂静,王公勋戚,门阀望族,以及朝中三品以上要臣,逐一入宫接受诏见,共领遗诏辅佐新帝继位。三日之后丧仪开启,要继续七七四十九天,届时皇亲入宫值守、朝臣于指定殿堂值守,朝中诸事都要等到四十九天之后再作商议。   巨变来得太快,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然后皇后坐镇,言洵继位,一切又井井有条。至于夏国公父女叛国一事,皇后亲自召见裕王和内阁四辅,在看过白绢密信后,他们也无话可说。   “娘娘,”裕王小心打听,“不知此案交由谁审理?”   “本宫与言洵商议之后,认为清平侯既不涉朋党之交,又能够谦恭自守,是最佳的人选。”   “可是白侯带着七殿下反出黔州一事,难道一笔勾销了?”   “这事情本宫听言洵说了,清平侯并不想反,是为了儿女私情一时冲动!至于含山,这孩子说来也可怜,因为宸贵妃屡进谗言,她自小就被扔在冷宫似的凛涛殿里,本宫去看过,老鼠都不愿待的地方,她苦哈哈地长到十八岁!”   皇后说到这里,不由长叹一声:“说起来,她也是皇家的至亲骨血,又没有犯什么罪,如何受此虐待?等她好容易长大,宸贵妃又要将她送去羟邦和亲!若是为国出嫁也就罢了,然而宸贵妃私通羟邦,这分明是她想出的毒计!含山因为怕她,以至于逃出宫去,这又何罪之有?”   她这一长篇说下来,裕王竟一个字也驳不得。他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后,心想,她很快就是太后了。   旧的朝代过去了,新的朝代开始了,恩怨也该更换了。裕王微有叹息,他很清楚,从此赋闲黔州的人就是他了。   其实皇后召见裕王等人时,白璧成已经在审案了。   夏国公、宸贵妃、夏宇川等人被关在大理寺内监,审案之地依然在刑堂。与之前不同的,白璧成只是主审,整理罪状、获取口供、过堂上刑等等都有大理寺的人办,就连公堂问罪,也是王十安主持,白璧成只消搬一把椅子坐着看就行。   皇帝崩逝,言洵继位,夏国公父女清楚大势已去。又有白绢为证,又因事发突然,从夏国公府里抄出几封与千丹的书信,证据确凿,夏氏三人也不想再吃苦头,招供倒也爽快。但这案子牵涉太广,审了三天,锒铛入狱的涉案官员仍然络绎不绝。   等到第四天中午,是个绝好的天气,此时的京城已然入冬,初冬的蓝天却高远透碧,那上面飘浮的白云轻柔得像一场梦。宸贵妃被捆在刑架之上,她抬头看了看天窗透下的天色,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一场梦。   这一场过堂结束了,牢头想要将宸贵妃押回牢房,白璧成却阻止了。   “让她多待一会儿,看看太阳。”白璧成说,“快入冬了,这么好的阳光难得一见了。”   宸贵妃有些不敢相信,她盯了白璧成一眼,讥讽道:“白璧成,你不必假好心,这点小恩小惠换不到你想听的实话。”   白璧成抬头看了看天窗,穹顶高而远,他们站在这里,其实不能触碰到阳光的温度。   “我之前疑惑你为什么要下毒害我,但我知道了,那是因为羟邦,是他们要我的命,而不是你。”   宸贵妃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现在疑惑,是谁给你出主意暗通羟邦?”白璧成问,“乐阳夏氏世代尊贵,你们本来不必做这样的事,除非是为了交换。”   宸贵妃低下了头,还是不说话。   “你还要包庇他吗?”白璧成叹道,“你与夏国公的密传书信涉及机密,为什么交由一个宫女带出宫去?还是说,这件青蝉翼袍,原本是你托那个人交给夏国公的。” 第103章 黄雀在后   听白璧成提到青蝉翼,宸贵妃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恨意。   “你说得没错,本宫不曾想到密信会落到秦家女手上,然而木已成舟,就算把那人揪到这里,也不能改变什么。”她噙着诡谲的笑意,“既然把他抖出来没好处,就让他隐在深宫之中吧,至于他什么时候要你们的性命,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罢了,冲着白璧成莞尔一笑,明媚如春花初绽,仿佛在炫耀一件至尊宝藏。   她如此笃定,白璧成反倒难辨真假了,就算是真的,让宸贵妃开口也不容易。白璧成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叫人来将宸贵妃押回牢狱。   看看辰光,又到了每日入宫禀报审讯进展的时候,白璧成约上王十安,匆匆递铜符进宫。眼下言洵不在御书房起居,因为玉棠斋距离停灵的崇光殿近,他就在玉棠斋处理事务。   白璧成带着王十安到了玉棠斋,正看见内阁四辅从里面出来,一个个的脸色不大好。   白璧成入内觐见,果见言洵脸色也不大好。等说完了案子,言洵挥退王十安,沉下脸向白璧成道:“夏氏如此可恶,内阁还在替他们说话!这可像什么样!”   白璧成情知这里头有门阀角力,四大望族去其一,裴、顾两家很怕卢氏独大,因而伙同夏氏余力,想要联合起来“抑制”卢皇后。见他沉默不语,言洵点头问道:“白侯可有什么办法?”   新帝垂问,白璧成不敢不答,只得道:“陛下并非卢氏一族。”   言洵闻言一惊,立时明白自己并非皇后亲出,也不必卷入门阀争斗,他们斗得狠,皇帝的位子才稳。他心结得解,不由笑道:“白侯所说极是,但夏氏的案子要早日了结才是。”   白璧成领旨退出,刚带着王十安转出玉棠斋,便见洪刚满面堆笑地迎上来,道:“侯爷,老奴有要事禀告。”   王十安会意告退,白璧成却从袖口拿出一封信来:“王大人,这是急需查访的事项,请转交与陆长留去办。”   王十安应诺,接了信便走了。等他走远,洪刚才笑道:“侯爷,含山殿下想见见侯爷!她如今被安排进了教养公主的芷芬院,那里头不方便出入,因此老奴在宫人院辟了安静所在,请侯爷与殿下小叙。”   “好,”白璧成笑道,“劳烦洪大爹了。”   洪刚于是在前领路,引着白璧成往宫人院去。宫人院虽然不大,却也有两间干净的上房,洪刚打开其中一间,白璧成一步踏入,却见含山站在屋里。   他俩有几日不见,这一时忽然见了面,却是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人看不够似的。洪刚左右打量,却笑道:“殿下、侯爷,老奴备了茶水点心,你们坐下细谈就是。”   屋里的方桌上的确摆着茶炉茶盅,另有四碟细点和四碟干果,也算洪刚排布得周到。   “既然洪大爹做了安排,咱们就不客气了。”白璧成笑而上前,牵了含山的手到桌边坐下,笑道:“你在宫里可还习惯?”   碍着洪刚在侧,含山有点不好意,要把手抽出来,白璧成却不许,只是握紧了一些。洪刚见状笑道:“老奴就不在屋里碍事了,今天院子里清静,人都叫我打发了,侯爷和殿下只管说话。”   他说罢了,又转身点了两盏灯摆在桌上,自语道:“这屋里采光不好,瞧着暗昏昏的,倒像晚上一般。”   “洪大爹就是爱操心,”含山抿唇笑道,“这屋子是暗些,但也能看清茶碗和糕饼。”   洪刚哈哈一笑:“老奴是想留殿下多坐一会,坐到天黑才好。”   他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出去带上了门,然而站在廊下望望天色,太阳有些偏西了,想来过了申时正刻。洪刚走到墙脚坐进竹摇椅里,那是他晒太阳看风景的地方,没活的时候他就窝在这,看着日影逐一划过屋瓦   也许是看多了,洪刚瞧时辰极准,等太阳影子掠过一道屋脊,他便知道过去了一刻,算算应该差不多了。洪刚站起身来走到上房门口,先是侧耳听了听,继而又唤道:“侯爷?殿下?可要老奴添一添茶水?”   屋里悄无声息。   洪刚推门进去,看见白璧成和含山伏在桌上昏迷不醒,他团白的脸上涌起笑意,于是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又揭开灯罩吹熄烛火,这才捉住含山的手臂,卷起衣袖捋下她腕上的九莲珠。   九粒莲珠莹润饱满,姿态各异,沉甸甸落在掌中,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原来是这东西,”洪刚喃喃道,“叫我好找!”   他不敢耽搁,收起九莲珠转身出门,快步走到自己屋里,对镜将九莲珠塞在头发里,又戴好帽子,拿出早准备好的出宫铜符,匆匆走出宫人院,往太监宫女办差出入的东毅门走去。   镇南卫换了指挥使,守宫门的也换上新面孔,他们不认得洪刚,见他拿着采买铜符,不由奇道:“这什么时辰了,公公还要出去办差吗?”   “小哥刚拨过来值守吧?”洪刚笑道,“皇家丧仪要流水似的采买,否则供应不上,那与平日可不一样。”   侍卫见他年长,只得是等级高的公公,也不敢过于得罪,于是略略搜身后放他走了。等出宫门走出老远,洪刚这才深吸一口气,甩开步子往城南走去。   大约一炷香工夫,洪刚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前,左右瞧瞧无人,这才三长两短叩了叩门。很快,门咿呀开了,楚行舟探出半张脸来,见是洪刚,立即开门让他进来。   “您可算是出来了!”关上门的楚行舟欢声道,“事情顺利吗?”   “顺利极了!邱意浓给的灯下昏果然好用!”   洪刚说着走进屋里,一边扒拉身上的袍子一边说:“可恶的阉人皮子,老夫竟穿了它十多年,早知道秦粉青留下的九莲珠在袁兮风手里,我也不必苦熬这些年!”   楚行舟捧了一套衣衫进来:“起初又何必让含山带九莲珠去平州?您该亲自拿了出来!”   “那时候老皇帝在位,他恨秦家入骨,含山又是秦家后人,用她的名义就能一呼百应,咱们开了宝藏便能拿下黔、平两府!现在老皇帝一命呜呼,新帝和白璧成穿一条裤子,含山这个不争气的也同白璧成裹在一处,指望他们怎么可能?不如拿着九莲珠走人罢!”   他说着穿妥了衣衫,又问:“出城的路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妥啦!出城的马车就等在巷口!”楚行舟道,“我一路跟着含山回京,接您的吩咐没惊动她,顺道也安排了接应,您只管出京南下,到了平州打开宝藏,便可立地称王!”   “好!”洪刚得意,正了正头上软巾道,“走吧!”   他俩一前一后走到门口,拔了门闩打开大门,猛一抬头,却见白璧成负手站在门口,正冲着他俩微笑。   洪刚脑袋里嗡嗡一片乱响,他身后的楚行舟已然叫了起来:“白璧成!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全靠洪大爹带路啊!”白璧成笑一笑,“咱们别站在门口,人来人往的看见多不好,进里面说罢。”   洪刚心里突突乱跳,满脑袋稀昏得理不出白璧成为何在这,楚行舟却不买账,转腕拔出一把尖刀来,握在手里低斥道:“白璧成,我可不管你是什么霜什么玉的,要拦老子的路,就问问老子的尖刀准不准!”   “唉!楚师傅不要冲动!”白璧成不急不忙,“你杀了我也出不了这条巷子,我总不至于那么傻,独自一人跑到你这来!”   “你!”楚行舟闻言大惊,“你带了官兵来捉我们!”   “不是官兵,是一些兄弟。”白璧成坦然道,“但我这些兄弟要变成官兵,那也是一句话的事。楚师傅,咱们现在还有谈话的余地,劝你稍安毋躁,请我进去说罢。”   楚行舟还不服气,洪刚却回过味来,一把将他扯住了,沉声道:“侯爷想进来坐坐,那就请罢。”   他让开大门,白璧成也不多话,举步跨进小院,这里头再平常不过,青砖铺就的小院高低不平,走不上十步便进屋了,屋里放一张四方桌几把条凳,除此便是沿墙摆放的杂物。   白璧成抓起散落一桌的太监服色,向洪刚亮一亮道:“洪大爹,啊,不,我应该称呼您什么呢?秦家军师晓天星,或者,冷师伯?”   “你怎么知道……”楚行舟大惊失色,“你……”   “楚师傅放心,我替你做个证,此事不是你们露出了马脚,而是军师自己露出了马脚。”   他说着看向洪刚:“军师大人,您还不承认吗?”   “既然侯爷洞悉幽微,我也就不藏着了,没错,我就是秦家军师冷三秋,别号晓天星。”化名洪刚的冷三秋道,“但老夫有一事不明,究竟哪里露出马脚,叫侯爷看出了端倪?”   “就是卜瓶毒死太子的乌蔓藤啊!袁兮风说乌蔓藤只有秦家军师才有,所以是你给卜瓶的,是不是?”   “侯爷可不能乱说,我是晓天星我承认,但我没想毒害太子!”   “你的确不想毒害太子,你让卜瓶杀掉的是另外一个人,只是他把毒药用在太子身上了!太子被毒害之后,你怕卜瓶供出真相,因此去找宸贵妃,用她私联羟邦一事要挟,逼她想办法处理掉卜瓶!宸贵妃不能拒绝你,但她也不想与太子案沾边,因此送了个人情给我,让我不再追寻毒药。”   冷三秋哼了一声,半晌道:“你接着说。”   “那时我没见到含山,比起真相我更希望拿到解药活下去,所以我答应了宸贵妃,准备把太子案终结在卜瓶身上,再设法逃出京城去找含山。”   “那怎么没有出京?你改主意了?”   “不是我改主意了,是你没给我们机会。”白璧成叹道,“含山跟我说,先帝居然找到了紫仲俊的住处,此事我无法理解,紫仲俊是我在南谯结识的,傅柳都不认得他,皇帝如何能精准找到他?思前想后,我觉得消失在黔州的楚师傅十分可疑,楚行舟,是不是你向镇南卫举发紫仲俊私藏公主的?”   楚行舟看了冷三秋一眼,没有答话。   “含山回京后去找了顾淮卓,他的夫人卢氏立即进宫禀告皇后,你这个宫人院执事在各宫施恩,当然不会放过藻华宫。之后,你立即指示楚行舟举发,你要让含山回宫里来,那样九莲珠才能在你的掌控范围!”   冷三秋发出冷笑:“侯爷,先别编后面的故事,你先说清楚,为什么卜瓶的毒药是我给的。”   “卜瓶因长相清秀受昭容嫉恨,被送进宫人院受罚,想来洪大爹留了他一条小命,因此他愿意听您指派吧。”白璧成道,“太子出事当晚,你要他毒死的,是在太医院当值的袁兮风。”   “我为什么要杀他!”冷三秋咕哝了一声。   “我在袁宅遇见含山,也听到了一件往事,原来去黔州找冷三秋并不是秦妃娘娘的遗命,而是你替含山计划的出逃之路!含山逃婚出宫匆忙慌张,没来得及弄清楚找到冷三秋是谁的想法,但她再回京城举目无亲,必然要去找袁兮风,你怕袁兮风说出遗命的真相引含山怀疑,影响你得到九莲珠,因此想要杀掉袁兮风!”   说到这里,白璧成心有戚戚,叹道:“冷军师,秦妃娘娘并没有让含山去平州找你,也没打算让你为秦家报仇起事,这些都是你杜撰出来的,是你想把含山送到平州,想借她的名义掀起天下大乱,是这样吗?”   “我想掀起天下大乱?难道这天下还不乱吗!”冷三秋索性不装了,“夏国公权势炎天,却通敌叛国!四望族利益勾连,每日上演朋党大战!皇帝更加可笑!他从始至终就是个靠女人的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坐这天下?我只消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打倒他!”   他说着树起小指,冷冷看着白璧成:“白侯!霜玉将军!白璧成!你为朝廷卖命,朝廷却压你的兵权,软禁你的兄嫂,甚至给你下毒要你的性命!就这样你居然甘心忍受,你好像皇帝的一条狗啊!”   “我不是为皇帝忍受,”白璧成泰然道,“我为天下百姓,为国泰民安。”   冷三秋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国泰民安?松潘关一隅尚且不安,又何来国泰民安?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夫也不愿再与你拉扯,没错,我怕袁兮风这老家伙多嘴,因此给了卜瓶乌蔓藤,让他设法进太医院把毒涂在袁兮风的茶碗上,这很简单,对吗?”   “但是被卜瓶办砸了。”   “秦老王爷说过,不能相信阉人!可我没听他的话,还是相信了一个阉人。”冷三秋冷淡道,“所以我没能杀了袁兮风,但太子之死与我无关,我没有伤害他们,难道不是吗?”   “那么含山呢?你也没有伤害含山吗?”   提到含山,冷三秋略略尴尬,但他很快说:“这丫头在冷宫十多年,若不是我时常设法眷顾,她早就死啦!我虽然有许多事瞒着她,却绝没有伤害她!”   “秦妃娘娘过世时,含山只有几岁,你分明就在宫里,分明可以将她带出凛涛殿,但你却任由她独自在冷宫长大,究竟是为什么?”白璧成蹙眉道,“就是因为你还没找到九莲珠!”   冷三秋怔了怔,没有回答。   “秦妃与先帝一见钟情,秦家军为此受了招安,此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你说服秦老王爷将财宝收在宝库中,又自告奋勇留在平州守一条后路,其实想随时利用宝藏起事,实现称霸天下的梦想!可惜秦老王爷防着你,他留下的宝库不能随意打开,为了找到打开宝库密钥,你偷偷回了京城。”   这番话让冷三秋勾起连绵十数年的回忆,他自嘲着笑笑:“邱意浓禀报含山有侯爷庇护之后,老夫左右为难,既想为秦家军纳一员猛将,又怕侯爷太过聪慧成了掣肘。如今看来,我应该早做干涉,不让含山同你搅在一起!” 第104章 处心积虑   “康王没出现时,秦家军都以为老夫会是秦家未来的女婿,老夫也是这样想的,秦粉青迟早是我的人!但是老天无眼,居然冒出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除了一张小白脸,也就只会说两句胸怀天下的大道理!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让秦粉青动了心!不只她动心,就连秦老王爷也跟着她胡闹!居然将苦心经营的基业拱手让人!”   冷三秋恨声说罢,注目白璧成道:“白侯征战沙场多年,自然知晓一刀一枪拼出来的艰辛,眼看着多年的心血被糟蹋,难道你就能忍下吗?”   白璧成瞧他额角青筋乱冒,看来十分激动,他不愿再多作刺激,于是默然无语,听冷三秋说下去。   “留下宝库的主意是我出的,秦老王爷能同意,说明他知道受招安有风险!但他为了女儿还是去了。他们进京封王封妃后不久,老皇帝死了,康王因招安有功立为新帝,当然有许多人不服他!我觉得时机到了,乘着朝堂内乱便可起事!谁知秦老头该糊涂时能拱手送天下,该精明时谁也别想拿走他一个子儿!等我带着四个徒弟上了山,才发现能打开的只是外层门,里面还有精钢大门,门上有五个洞眼,根本不知用什么打开!”   “我没办法,只得追到京城去找秦老头,问他宝库如何打开。秦老头却每日喝得烂醉,只是不肯清醒着同我讲话!我没办法,只好说并不想要宝藏,只是好奇那扇大门如何打开!秦老头被我缠得受不了,终于拿出一只思木盒子送给我,他说做大门的和做盒子的同是一个人,那人已经死啦,但他留下的钥匙拴在一处,都放在秦粉青那里!”   “我知道秦老头绝不会把密钥给我,但秦粉青已经是秦妃娘娘,她人在深宫里,我如何能见到?思来想去,我设法得了个成年净身的名额,与我一同净身的叫做洪刚,我进门前反悔不肯做,却守在门口等洪刚出来,再将他杀了,用他的身份和验证牌入宫。成年净身的都是牛马,入宫都是干苦差,别说见到秦粉青,就连秦粉青宫院里的药渣我都见不到!我琢磨了好久,终于明白倒夜香是个好差事,至少,我能接近秦粉青的寝宫!”   “就这样,我又设计了一次偶遇,让秦粉青看见我!她当然认出了我,但她不敢声张,只是入夜了让蓝姑把我请去。她问我为什么会在宫里,我说我想她,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我宁可自宫做了太监也要留在她身边!秦粉青满脑子情情爱爱,她以为别人都同她一样,她居然相信了我!而且她和含山一样,最怕别人对她好!因此她非但没有举发我,反而设法把我弄到宫人院,不再干苦活脏活!”   “在宫里站稳脚跟之后,我就开始找到钥匙,但我不敢明着问秦粉青要,我怕她起疑心!可是我又不能靠近她的寝宫,不能去翻找她带入宫的物件!就在我无法可施时,宸妃身边有个小太监进宫人院受杖刑,这刑法打实的和打虚的天壤之别,有钱就能贿赂执事打虚的,但这小太监没钱,只能哭着求我,说他宫外还有老娘等着他每月拿钱去养!我瞧他实在可怜,就松了松手,十杖只打实了两杖,小太监感激万分,就同我讲了个秘密。”   冷三秋说到这里,望着白璧成笑一笑:“白侯可知是什么秘密?”   他若不笑这一笑,白璧成还想不到,但他如此做作,白璧成心里忽然一沉,问:“是四字遗诏吗?”   “白侯果然聪明,”冷三秋咧开嘴,“小太监说宸妃受赏宫内探亲,与父亲讲到遗诏一事,凑巧叫这太监听去了!”   “所以你就想到,如果秦家坏了事,秦粉青必然要被打入冷宫,你又在宫人院里,就可以第一时间翻找她的东西了?”白璧成说出这些话,仍然带着不敢相信,“难道说,栽赃秦家私铸兵器是你给宸贵妃出的主意?”   “没人比我更了解秦家,我晓得秦老头最喜欢的就是十八般兵器!于是我去御花园里邂逅宸妃,摆明身份告诉她,在秦家查银子查巫蛊查通敌都查不到,但能查到兵器。”   “你把身份告诉了宸妃?”白璧成越发惊异,“她知道你是秦家军师?那她为何能相信你!”   “女人都相信爱情,秦粉青这样,夏桃益也是这样!我只消说是为了秦粉青由爱生恨,要报复秦家,她立即深信不疑!好在这父女俩不算太蠢,没让我等太久时间,秦家果然出事了!”   “师尊!你在说什么!”静立一侧的楚行舟忽然说,“秦家出事是你出的主意?这不可能!这是你编的,你用来骗白侯的,是不是!”   他脸色惨白,满脸的不敢相信,白璧成也不由叹道:“冷三秋,秦家毕竟是你的,你的……”   “我的什么?”冷三秋寒声道,“为了辅佐秦老头,我简直呕心沥血,二十几岁就熬出了满头白发!可秦家对我如何?他们居然为了个小白脸就把我的心血毁了!毁了啊!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白璧成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只能庆幸没有带含山来此,毕竟在含山心里,洪大爹虽有隐瞒,但也是护她长大的恩人!   “就算我不出主意,康王和夏国公也不会放过秦家,在他们眼里,秦家永远都是贼!总之都是死,那就要死得有些价值!”冷三秋接着说道,“秦家出事之后,秦粉青被贬凛涛殿,我终于可以想见她就见她了,于是我跟她讲,秦家的血海深仇一定要报,让她把钥匙给我,我想办法回到平州,再带人杀回京来报仇!可是秦粉青却说,她不知道有什么钥匙!”   “我听了这话有些傻眼,拿不准是秦老头骗了我,还是秦粉青不肯说实话。我当然也设法翻找了秦粉青留在凛涛殿的东西,也没有找到什么。那段时间我生气极了,然而秦粉青遭逢巨变一病不起,没两年就去世了,我想她临死前也许留给了蓝姑什么,但蓝姑怎么都不肯说,所以我想,如果蓝姑死了,她就会把秦粉青的东西交给含山!”   “所以你……”白璧成忽然不忍心听下去了。   “没错,所以我给蓝姑服用了一点点乌敛藤,不多,一点点,她撑了一年多就过世了。她死了之后,我就问含山蓝姑有没有留下什么,她给我看一根金钗和一只金镯子,但这两样东西有司宝烙印,怎么可能是秦家的东西!”冷三秋生气道,“当时我想,也许秦粉青看穿了我,于是不许蓝姑和含山对我说实话,于是我找了个同含山差不多年岁的小宫女,安排她在雪夜与含山相遇,想让她们无话不谈,帮我套出密钥的真相。”   “小宫女?”白璧成心念一动,“她叫夕桂?”   “你知道她?是含山同你说的?”冷三秋深感惋惜,“看来含山愿意与她交心的,若不是夕桂变心了,这个计划肯定能成功,那样我早就拿到九莲珠了!”   “你说夕桂变了心?她把真相告诉含山了?”   “那倒没有,只是夕桂偷了我一张地图。”冷三秋懊恼道,“我一时生气,又怕她出卖我,就用乌蔓藤把她给毒死了!”   白璧成倒吸一口冷气,忽然觉得凛涛殿里应该有神鬼聚集,才能护着含山在这个恶魔身边平安长大。   “那段时间正赶上羟邦闹事,偏偏出了你这个霜玉将军,把羟邦镇得死死的。秦家被灭之后,夏家父女把我奉若神明,因为宸妃得宠升作贵妃,他们眼光盯向太子之位,跑来问我可有良策。我就跟宸妃说,要换太子就要乱起来,顺风顺水的太子会顺利登基,但朝事纷乱局势不稳,才能寻找到机会!”   “你要乱,蛮好让四大望族互为朋党,为何要叫夏氏暗通羟邦呢?”白璧成不理解,“羟邦毕竟是异族,就算你做了皇帝,他们一样要冲击松潘关!”   “因为我有好处啊!”冷三秋笑道,“有朝一日我能打开宝库起兵,最好的助益就是来自羟邦的压力,只有羟邦骑兵才能分走朝廷的精兵,叫他们分身乏术!”   白璧成不敢相信,冷三秋为了做皇帝,竟如此不顾一切。   “所以你出了主意,把我从玉州调回来,剥除兵权送到黔州赋闲。”白璧成道,“我一直以为是皇帝讨厌我,没想到是你们从中作梗。”   “皇帝讨厌你也是真的,”冷三秋笑道,“我是想做皇帝的人,我摸着心口告诉你,天下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臣子被画作绣像受百姓参拜,霜玉将军,你太招摇啦!”   “那么把乌敛放进山林月边呢?也是你的主意?”   “那倒不是我,是千丹提出来的。”冷三秋笑道,“夏国公把你调回来,以此向羟邦邀功,意图联手,谁知千丹提出的条件就是要你的命!哈哈,他恨透了你!但夏国公不敢让你死得太快,怕百姓责怪朝廷杀害功臣,于是我又拿出了乌敛藤,教了他们使用办法!白侯,此事切莫怪我,当时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人名而已,我不是故意害你的。”   他连秦家都能出卖,连夕桂那样的小宫女都不放过,连相处十多年的袁兮风都能说杀就杀,毒害一个素未谋面的白璧成又算什么呢?白璧成了无情绪,却实在领教了何为“杀伐果断”。   “白侯赋闲黔州六年,羟邦得以休养,加之有夏国公父女内应,千丹果然卷土重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皇帝被逼送公主和亲,但这次不是我出的主意,的确是他先想到含山的!”   “于是你借机送她出宫,希望能逼含山说出密钥的下落!”   “结果,含山果然不知道,知道的是袁兮风。”冷三秋叹道,“也许你们想象不到,当我看见袁兮风拿出九莲珠时,真想一刀杀了他!”   难怪秦妃临终前叮嘱蓝姑,含山未成年时,九莲珠只能给袁兮风,不能给别人,想来秦妃不想让冷三秋回平州报仇。白璧成略生感叹,却没有说出这段话。   “我匆匆编出四大弟子的下落,安排含山带着九莲珠去往黔州,等她到了黔州,我就会溜出宫去与他们会合!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含山遇见了你!”冷三秋皱眉道,“我想你是个愚忠的,被害成那样都不肯造反,想让你带着含山响应平州,总要逼一逼才行。”   “于是你们设计了五人案。”白璧成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明白的是,楚行舟平平能将含山强行带到平州,你为何又愿意让含山回京了?”   “含山整颗心都在你身上,到了平州也不会好好起事。”冷三秋不高兴地嘟囔,“和她娘一样,只知道情情爱爱。”   “不只是这些吧!”白璧成道,“你用思木盒子验准九莲珠之后,忽然意识到它流落在外的危险,比如……”   他看了一眼楚行舟,接着说道:“无论谁拿到九莲珠都能开启宝库,而你身在深宫十多年,与平州的秦家旧部早就疏于交往,如今真正能驱使秦家旧部的并不是你,而是楚行舟。”   冷三秋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正好含山偷跑回京城救我,于是你密嘱楚行舟,让他一路保护含山,确保她能顺利回京。”白璧成道,“讲起来,楚行舟的确对你忠心耿耿,如果换成邱意浓,只怕早就拿着九莲珠去开宝了!”   “你莫要做挑拨的小人!”冷三秋脸色更加阴沉。   “人各有志,我就不多说了。”白璧成笑一笑,“我只想知道,你没有九莲珠,是如何打开思木盒子,将神秀镇的地图放进去的?” 第105章 九莲归心   “神秀镇是宝库所在地,那四张图是秦老头放进去的,是他告诉我,图放了进去就拿不出来。”冷三秋道,“但那只是一张概图,宝库具体位置还有一张细图。”   “细图被夕桂偷走了?”白璧成笑问。   冷三秋拉下脸:“宝库位置已经在我脑袋里,根本就不需要细图!我早就将它毁啦!”   “那么藏有叛国密信的青蝉翼。你为何要让含山带走它?”   “含山出逃那天,宸贵妃的贴身宫女兰情要办两件差,一是给含山送首饰衣物,二是给我送青蝉翼和出宫铜符。宸贵妃让我拿铜符出宫,把青蝉翼送到夏国公手上,我时常替他们如此传递消息,有时是塞了内衬的衣服,有时是夹心的糕点,有时是放了料的酒或茶。”冷三秋回忆道,“我只是利用这事放走含山罢了。”   “你明知青蝉翼装有夏氏密信,还要让含山带走它,你就不怕它外传?”   “就算外传了,又与我何干?羟邦已经缓过劲来,松潘关朝不保夕,我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含山带着青蝉翼出宫挺好,她独自上路,需要一件男子袍衫。”   “你可以不急,宸贵妃就不急吗?”   “她急啊,是以要裕王十日之内捉到含山。但含山逃婚让皇帝觉得丢脸,压着不许明诏寻人,宸贵妃再急也没办法,只能在九公主和亲之后,再密札裕王寻人。”冷三秋笑道,“白侯想知道的事,老夫已尽数说完,但老夫有一事不明,分明你和含山被灯下昏晕迷在宫人院,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   “太子案的关键是卜瓶的毒药从何而来,宸贵妃表现反常,更让我好奇拿着毒药的是谁,直到袁院判说出秦妃娘娘遗命有假,我才开始怀疑你,于是,我做了一点准备。”   “这准备包括含山主动来找我,让我在宫人院安排屋子方便你们幽会吗?”   “当然了,我们书信商量好此事,她才去找你的。”白璧成道,“我每日要进宫禀报审案进展,每日都会带着一封给陆长留的信,只要你来请我,那封信就会转递到陆长留手上,之后,等灯下昏药性发作的时间,就是顾淮卓和傅柳在宫外准备的时间,到你从东毅门出去,立即就有人跟着你,找到你们在京城落脚之处。”   “原来是这样,”冷三秋自语,“也是老夫太心急了,才中了你的圈套。”   “冷军师着实太急了,含山被带回宫那晚,你向我讨要书信,对九莲珠志在必得,一心只想着去往平州!爱护含山十多年的洪大爹不会这样做的,他应该同我商议如何救出含山!”   “老夫是急了,”冷三秋呵呵笑道,“老夫在这四方天的皇宫里忍了十几年,就为了拿到九莲珠开启宝藏!老夫连眨眼的工夫都等不下去!论理那晚含山会被幽囚凛涛殿,那晚我就能拿到九莲珠!找你要书信是为了保险而已!谁知道皇帝那个短命鬼,他居然被含山气死了!”   “他不是被含山气死的,他是亏心生暗鬼,长年心神难宁弄到急中风!”白璧成驳斥道,“至于你,你根本不知道含山有多相信你,你问她要九莲珠她会给你的!她之前不说是她不知道此事!结果你心虚,又用夕桂又用我,做了那么多无用之功!”   说到含山的信任,冷三秋哼了一声,有些不自然。   “说这些也没意思啦!不管怎样,老夫拿到九莲珠了!”   “我不会让你把九莲珠带走,”白璧成道,“那是含山娘亲留下的遗物,你应该还给含山。”   “你错了!九莲珠不是含山的,是秦家所有将士的!”冷三秋扭曲着面孔道,“秦家又凭什么独占财宝?这分明是秦家将士一刀一枪流血流汗拼命挣回来的!”   “既是属于秦家将士,你更要交出九莲珠,让这宝藏充入国库,惠及天下百姓!”白璧成正色道,“等夏氏案审结,新帝会替顺南王府昭雪,到了那时候,秦家将士才能得以安心!”   冷三秋咬牙瞅着白璧成,半晌切齿道:“白璧成,你是个聪明人,如何做出这等蠢事!无论是新帝旧帝,都不会放过秦家,在他们眼里,秦家一日是贼终身是贼!新帝一样会防着含山防着你!你把我经营多年的一丝余力打散了,以后被皇权逼到无路可走时,又如何自处!”   “所以我要把你和九莲珠都交上去,遗患尽除,宝库澄明,新帝自然会放下戒心,秦家与上一世的纠葛才能翻篇过去!”   “把我交上去?”冷三秋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白璧成,你有什么本事把我交上去!就凭你和狗屁白衣甲的旧部吗!”   “不只是白衣甲的旧部,现在顾淮卓是镇南卫指挥使,”白璧成平静道,“冷军师,你若在平州,只怕捉你艰难,可你在京城!京城五卫环伺左右,就凭楚行舟带着的那几个人,你们如何逃出去?”   “出了这个门,也许我们的人不够多,但在这里,我们是两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冷三秋得意道,“白璧成,乌敛滕的滋味不好受吧,六年了,老夫瞧你已然提不动当年的银枪!”   说罢了,他向楚行舟使个眼色:“杀了他,我们从小门到隔壁院子,再从后门走!”   这院子设在京城做落脚点,楚行舟在左右墙都开了暗门,危急时可以溜进隔壁院子再逃跑。然而听了冷三秋的吩咐,楚行舟面色惨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行舟,你怎么了?”冷三秋奇道,“你还不动手!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你为何出卖顺南王府,为何出卖秦家。”白璧成叹道,“楚行舟待你可算忠心耿耿,他知道宝库的下落,也能够获取含山的信任,甚至你蛰伏深宫十几年,是他在代你经营黔平两州,如果他想,他在黔州就能拿到九莲珠!可他亦步亦趋都按你的指示办,从不曾越雷池半步,这样忠诚的人,怎么能敬服出卖旧主的小人?”   冷三秋闻言震惊,眼神复杂地看向楚行舟,然而楚行舟依旧失魂落魄地站着,仍旧一动不动。   “你不要受白璧成的蛊惑,”冷三秋道,“为师同你讲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后咱们师徒坐定这天下,你们四个都要受封一字并肩王!你若觉得有亏秦家,就给秦老王爷立生祠于天下,受万民供奉香火!”   “我没有对不起秦家,对不起秦家的是师尊。”楚行舟喃喃道,“白侯也没有蛊惑我,我们相识短暂,但他竟比师尊了解我。”   冷三秋皱起眉头:“行舟,你总不能这时候闹脾气!”   “我没有闹脾气!”楚行舟大声说,“秦家将士以忠勇立世,这是您当年的教导!可是为了开宝库夺天下,你居然给狗皇帝出主意,让他戕害秦家!我师尊晓天星不是你这样的人!”   “你!”冷三秋气得手抖,“你和秦老头秦粉青一样,是懦夫!是蠢蛋!你们根本不懂,何为谋国,何为谋人!”   “楚师傅,你师尊早已走火入魔,在他心里,这天下没有人,只有权势!”白璧成抱拳道,“楚师傅长怀忠勇之心,乃是诚意之士,烦请缚反贼冷三秋于此,可为秦家昭雪平冤!”   楚行舟忠心耿耿数十载,与其说他忠的是冷三秋,不如说他忠的是秦家军,在听闻冷三秋是陷害秦家的罪魁时,他内心已然崩塌,然而被白璧成提醒,楚行舟忽然明白,他并没有走错路做错事,走错做错的是冷三秋!   他大吼一声向冷三秋扑去,冷三秋慌忙应战,可他在深宫疏于武学,一心只想着玩弄权术,又如何与辗转山林创建秦家村落的楚行舟相比?没过几个回合,冷三秋被楚行舟卖个破绽打晕在地。   “侯爷,此贼已拿下,接下来该当如何?”   “楚师傅,等镇南卫进来,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晓天星身边的卧底,始终相助于我。”白璧成道,“还有一事你需谨记,若要活命,千万别说你知道宝库的位置。”   事到如今,楚行舟只求秦家能够昭雪,如此安排等于救他,他哪有不答应的。之后,白璧成从冷三秋身上搜出九莲珠,又到院中放出响弩,不多时,顾淮卓率领的镇南卫冲进了小院。   ******   秦家军师晓天星陷害顺南王府并被捉拿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一时引来街头巷尾的纷纷议论,有人说晓天星爱而不得才生出报复之心,也有人说晓天星恃才傲物将一切玩弄于股掌,然而想到秦家为百姓安宁愿受招安,却落得如此下场,无人不是唏嘘感叹。   朝堂之上,言洵也很吃惊如此转折,他召见白璧成,犹豫着道:“如今夏氏案进展顺利,晓天星已然收监认罪,论理要为秦家昭雪,只是朝中仍有议论,说先祖论定秦家必反,若是替他们昭雪,会不会引来勋贵望族的反感?”   “陛下,微臣与秦家有涉,本不方便议论此事,既有陛下垂问,微臣便斗胆一议。”白璧成恭敬道,“秦家满门受戮,唯独留下的含山还是皇家血脉,先祖担心之事无论如何不会发生,唯其如此,才应当将秦家抬高!一来收服天下人心,二来了无用处的金字招牌,才是安全的!”   他言辞犀利,言洵立时便明白,给秦家再多也不过是死后虚名而已,对朝中各派势力不会有更多影响。   “话虽如此,但秦家毕竟留下可供起事的宝藏,”言洵试探道,“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朕今日的昭雪封赏,日后都会是个笑话!”   白璧成早知言洵有此顾虑,他立即跪下,双手高举一只紫檀小盒道:“陛下!秦家宝藏亦是天下宝藏!含山愿将开启宝库的密钥九莲珠献于陛下,以绝好事者不轨之心!”   言洵面露喜色,嘴上却道:“但这莲珠是秦妃娘娘留给含山的遗物,若是给了朕,含山却少了念想。”   白璧成不知他这客气话是何用意,于是说道:“娘娘遗物固然重要,但陛下自小陪伴之情更令含山珍惜,她同我说过许多次,在这深宫里,关心她的唯有陛下!”   这一张感情牌却稳稳打进了言洵心里。言洵自幼失去母亲,又因为宸贵妃争宠,时常跟着皇后受委屈,他与含山也算同病相怜,而凛涛殿也是他唯一可以放松不顾礼仪之处。   想到这里,言洵轻叹一声,道:“朕拿了她的珍爱之物,也该还她一样!传朕旨意,即刻修缮废弃被封的顺南王府,大修之后,赐予含山作为长公主府!”   白璧成忙替含山叩头谢恩。言洵叫他平身,却又笑道:“朝中丧仪过半,后宫乱糟糟的有待整顿,芷芬院里逼仄,我已同母后商量,将年过十七的姐妹都挪出宫去,择府别居。如此一来,侯爷也可与含山时常见面,不必再隔着一座深宫,白侯,朕这份恩典你可喜欢?”   “谢陛下体恤,微臣欢喜得很。”   白璧成又要谢恩,言洵却拦住了,望着他意味深长道:“你于我朝立下汗马功劳,这一时之间,朕也不知赏你些什么,才能配得上你的功勋。”   “陛下言重了,”白璧成忙道,“微臣启明心愿,只要有含山陪伴在侧,臣愿再回黔州赋闲。”   “回黔州是不可能了,”言洵摇了摇头,“白侯乃是朕的股肱之臣,你若去了黔州,朕依侍何人?朕的意思,待你与含山大婚之后,还要留在朕的身边才好。”   白璧成知道言洵在用人之际,此时断不能放白璧成逍遥江湖,他无言可对,只能领旨谢恩。待退下朝堂,陈遇安却拦住白璧成,笑道:“圣上另有旨意,镇南王府修好之前,含山殿下暂居顾大人府上,请顾夫人做伴。侯爷,您若无事多去顾府走动,多多陪伴殿下才是。”   陈遇安那晚上护驾有功,早已接替苏有禾成了新晋的红人,一朝天子一朝臣,里里外外都换了新气象。   白璧成谢了陈遇安,出宫后直奔顾淮卓府第。顾府正在开午饭,顾淮卓一筷茄子烧肉还没送进嘴里,便见管家匆匆跑进来,说是白璧成来了。   “快请进来!”顾淮卓慌忙放下筷子,又嘀咕:“这人路过我家头都不转,今天怎么肯上门了?”   “侯爷不是来看你的,”卢玲珍笑道,“没有我接回来的含山殿下,侯爷还是懒得看你一眼!”   顾淮卓这才恍然,道:“我这府里可要热闹了,侯爷常来,傅柳那家伙就要常来,还有风十里陆长留……”   他一路数着,一路迎出去,果然白璧成匆匆而来,并不多看他一眼,只问:“含山在哪里?”   “殿下刚用了饭,在后院草坪上玩呢,”卢玲珍笑道,“侯爷请随妾身前往。”   她在前领路,白璧成只觉得她走得慢,恨不能一步跨到后院草坪,好容易穿廊越巷到了后院,眼前豁然开朗,便见一块偌大的草坪,黄绿相接犹如软毯,一匹浑身银白的马儿正在闲步吃草,而马儿跟前坐着一个少女,她身上的粉波缎云边裙娇柔明媚,衬着白马草地,美好得叫人不肯转开眼睛。   “含山!”   白璧成唤了一声,便向她奔去。含山正在同白玉狮子骢说话,听见叫喊转脸看见白璧成,也起身奔了过来。两人相遇之时,含山纵体入怀,白璧成抱着她打了个圈,然而无数话堵在心里,一时间却不知该说哪句,还是含山先笑道:“那是你的马儿,你还记得它吗,小玉。”   白璧成可太记得了!他转眸看向阔别已久的爱马,年少青葱的过往忽然近在眼前,马儿仿佛也想起了主人,向着他仰首微嘶,扬蹄示好。   “它可不叫小玉!”白璧成笑道,“这名字是你给取的?”   这名字是含山取得,含山觉得“白玉狮子骢”太长了,念起来不够亲切。白璧成走到马儿跟前,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马儿有灵性一般,歪头努力靠着白璧成的手掌。   “就依你,它以后就叫小玉了!”白璧成牵过缰绳纵身上马,却伸手给含山道,“上来,带你跑两圈。”   含山兴高采烈,握住白璧成的手攀上马儿,她靠在他怀里,马儿奔驰起来,初冬微凉的风掠过脸颊,含山嗅到了草地自由的霜气,然而她想起在妙景山庄,那时候白璧成也与她同乘一马,他的衣袖散发着山林月边的香气,那时候,含山觉得那香味好闻极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吃掉解药。”含山想。   顾氏夫妇早已隐身不见,识趣地让白璧成和含山自由相处,等跑完了马,含山领着白璧成去看她的新居。顾淮卓特意拨一处独立小院,院里有一株老梅,虬枝百结,意趣盎然。   “等天落了雪,这株蜡梅就该开了,到时候请你来吃酒赏梅。”含山说着,又指了窗子道:“坐在窗边往外看,探出的梅枝像画儿一样。”   “我瞧这景致寻常,”白璧成故意不捧场,“并不如十景堂雅致清远。”   “说到十景堂,我们何时回黔州?”   含山长到这么大,在黔州的时光是最开心的,因而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白璧成见了,便拉着她走进屋里,掩上门窗道:“咱们也许不能回去了。”   “这是为什么?”含山皱眉不解。   “今天我把九莲珠呈给新帝,他很高兴,晓天星被捉,九莲珠缴呈,楚行舟弃暗投明,他们对秦家的忌惮也算消解大半!等新朝稳固,边关之危过去,我再设法请旨,带你回黔州如何?”   含山知道白璧成已经尽力了,她虽有遗憾,却还是点头答应,转念却叹道:“只是我娘的钱给了他们,我终究不甘心!”   “谁说给了他们?”白璧成伸指点一点含山的心口,隔着衣服,他的指尖感受到了最后一粒莲珠,“真正的密钥在这里。”   含山忽然想起明鬼所说,万转莲轮的大莲轮,真正管用的只有正中一粒大珠。但她却又担心:“可是九莲珠有一粒是假的,言洵会不会找麻烦?”   “他虽有九莲珠,却不知道宝库在哪里,冷三秋打死也不会告诉他的。”白璧成笑道,“新帝拿到九莲珠也不会得到宝藏,不过是得个安心罢了。”   “但我们也拿不到宝藏,”含山发愁,“咱们也不知道宝库在哪。”   白璧成望着她笑了笑:“要说车轩生你的气也没错,你可真是个财迷,认真想着拿到宝藏呢!”   “那是我家的钱啊!”含山睁大眼睛,“我为啥不要!就算我拿不了整个宝库,总要拿几块金砖以备不时之需!”   “既是如此,就要请夕神之书来算一算,”白璧成伸出手道,“你的神书呢?拿来瞧瞧。”   “夕桂给的是卜卦之书,如何能算出宝库的方位?”含山将信将疑拿过册子,“你别是哄我玩罢!”   白璧成笑而不答,接过册子来研究许久,只觉得封面比平常的要厚重。他找了柄裁信刀,慢慢挑开册子封面,才发现封皮双层相叠,用的是厚实耐磨的宵纸,待到整个封面剥下,内里却用极细的金漆绘着弯弯曲曲的图形,底下细密附注着各种方位名称,正中间用描成一个五角形,注着“秦”字。   “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夕桂偷来的细图了。”白璧成叹道,“夕桂八成知道冷三秋想要做什么,她不想帮他骗你,又不敢告诉你真相,只能用这个法子把地图给你。”   含山接过被拆开的夕神之书,她当然知道夕桂画出的图案未必可靠,可她诚心诚意信奉的,只是夕桂待她的一片心意,那是她在至暗童年里收获到的友谊,比九莲珠还要珍贵的友谊。   含山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她想起许多人,她的娘亲,忠心的蓝姑,心思简单的师父,同病相怜的言洵,还有夕桂,那个被罚跪雪夜差点冻死的小姑娘,无论这一跪是不是设计的,她也真实地跪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穿过雪花与时间,含山仿佛又看见自己,小小年纪背着一篓精贵的炭火,吃力地穿过深宫飞雪,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搭救夕桂。   白璧成将她搂进怀里,想安慰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才道:“冷三秋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造反,难道你没有恨吗?”   “我娘说我不是用来复仇的,这是蓝姑告诉我的,这是我娘的遗言,是她临死前留给我的。”含山的眼泪汹涌,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抽泣好久才说,“我一直都记着。”   秦粉青走错的路,就让秦粉青去承担好了,这是她想告诉女儿的话吧,只是那时的含山还不能理解。   天擦黑的时候,顾府送来晚膳,小院的灯火也点了起来,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还有对坐灯下的白璧成,含山只觉得像做梦一样,这样温馨自在的日常也是她可以拥有的。   她想让这一切长久下去,然而想到长久,含山忽然想到了白璧成的解药。她挥退丫鬟婆子,握住白璧成的手问:“侯爷,您的解药吃了吗?”   说到解药,白璧成泛起一丝无奈。   “还没有,”他拿出放药的小瓶子,“这是夏宇川给的药,我不知它是真是假,又想吃又担心,万一吃下去就死了,我就不能陪着你了。”   他看着含山,俊美的眼睛里流转着深情,含山也怔怔地瞧着他,半晌却笑道:“侯爷是怕了?”   白璧成愣了愣:“我……,怕了?”   “是呀,雪夜银枪杀得羟邦抱头鼠窜的霜玉将军,也有怕的时候吗?”含山微笑道,“这事若传出去,只怕松潘关的百姓肠子都要悔青啦,后悔买过你的绣像!”   雪满弓刀逐轻骑的边关岁月,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意气时光,白璧成又何曾怕过?他忽而释然,从小瓶里倒出乌蔓藤,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一炷香工夫之后,他们依旧对坐在桌前。“苦吗?”含山问,她秋水盈盈的眼睛在灯下格外娇美。   “你要尝尝吗?”白璧成也问,他隔着桌子凑上去,在摇晃的灯火里吻住了含山。   (全文完)   公/主·/号:gn 58 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