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嫡子》作者:肉丝米面 文案:   洪武二十四年,大明朝嫡子嫡孙朱允熥落水身亡,穿越复活。   “朱允炆庶子也敢图谋大明皇位。”   “蓝玉大将军是朕最信任的舅爷。”   “锦衣卫权柄过重?那就接着扩编!”   皇城门前,百官叩阙:“陛下,燕王乃反贼也!”   朱允熥嗤之以鼻:“反贼?不!燕王乃是朕的征北大将军!”   江山,美人,朕全都要!朱允炆滚一边去! 作者自定义标签 热血 穿越 轻松 第一章 嫡子嫡孙   “郡王真大呀!”   “你这妮子又胡说些甚?赶紧替郡王擦干净,莫要着凉了。”   “哎……也不知往后会是哪家的小姐,被郡王收进府里。”   “少说些,也不知这太医究竟什么时辰才能过来。”   应天城东北隅,皇城大内,东宫所在,一处偏僻孤寂且少有人烟的宫宇内,两名小宫娥正细声切切。   二人手上拿着干毛巾,此时正不停的替一名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面色煞白,浑身湿漉的少年擦拭着身子。   如今已是初夏,六月似火,骄阳烈日,屋里屋外阵阵热浪,烤的人汗流浃背。   然而这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双眉却是皱紧,身子更是一阵阵的寒颤。   一阵凉气倒吸入口。   虽面色病白,却模样清秀端正的少年,猛然睁开那双清澈双眸,剑眉星目,刹那间斗光精神。   “郡王!”   “郡王醒了。”   “这可太好了!”   少年目光疑惑的看向面前的两名小宫娥,环顾四周的营造,缓缓出口:“这是哪里?”   模样年纪小一些的宫娥立马开口:“郡王,这是寝宫啊……”   “郡王?寝宫?”少年低声呢喃了一句。   忽的,他眉头一皱,山川聚额,心头作疼,脑袋里如翻江倒海。无数的讯息,一时间齐齐的涌入到脑海中。   这般模样,惊得床榻边那两名小宫娥一时不知所措。   少顷。   朱允熥(teng)长出一口气。   是的没错,他穿越了。   如今正是大明洪武二十四年。   而他,朱允熥乃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嫡孙,大明最无可争议皇太子朱标的嫡子。   却也是史家笔墨最少的大明宗室。   朱允熥剑眉轻皱,看向眼前两名目露关切的宫娥,挥挥手:“你……你二人且下去。”   他算得上是初来乍到,虽过往有过无数的遐想,但当穿越之事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非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消磨好的。   两名宫娥见郡王面色深沉,只当是在思虑己身于这东宫之中的处境,便是低声拜出。   待宫娥离去,朱允熥这才肩胛松懈,目露深思。   “如今已是洪武二十四年了嘛?”   他低声呢喃着,心中却是记得,也就是在明年,大明朝发生了一件可谓是天翻地覆的大事情。   被誉为大明朝最当之无愧、无可指摘的皇太子朱标,即将因为朱元璋意欲迁都,在从关中巡察回京之后,身染风寒薨逝。   随之而来的,是吕氏所生之庶长子朱允炆,因着平日表现纯孝,被老来丧子的朱元璋册立为大明皇太孙。   随后朱元璋发起了对朝堂之上昔日功臣的最后一次清洗。   乃至洪武三十一年,这位大明开国洪武皇帝驾崩薨逝,朱允炆登基,在撮尔昏庸无能的奸佞之辈鼓动下,大行削藩之策,继而引发了大明朝长达四年之久的靖难之役。   而他朱允熥身为大明皇帝嫡孙、懿文太子嫡子,却全然透明,毫无存在。   自朱允炆登基,朱允熥被册立为吴王,未曾就藩杭州,便有燕王靖难。至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燕王攻入应天城。   朱允熥便被降为广泽郡王,后又贬为庶人,禁锢中都凤阳。   直至最后,年不足四十,薨于中都。   “这孩子倒霉透顶!”   朱允熥低声腹诽着,明明是大明朝嫡子嫡孙,却因母妃早薨,养于侧妃吕氏之手,养出个秉性懦弱,从而与大明皇位无缘,更算得上是英年早逝。   而这一切,都将在明年,洪武二十五年开始!   朱允熥的脸上多了一丝阴霾。   记忆中,他今日这般模样,皆是因为早些时候,不小心坠入宫中莲池,呛水受凉,致使魂飞魄散,也才有了他的到来。   那时,他正因为早课上,自己与朱允炆多争论了两句圣贤文章,最后被先生和闻讯赶来的吕氏,言辞教训了一番。   朱允熥早年丧母,自小便是养在吕氏身边,秉性养成了懦弱不堪,便是心中有气也不敢言语。   独自一人去了莲池那边散心。   却不想忽觉身后被人重重撞上,令他吃痛不已,还未反应过来,倾面砸入比人高的莲池之中。   堂堂大明皇城大内,东宫重地。   便是那些个禁军杀才,巡哨走路也是小心又小心,唯恐惊扰到了宫中无数的贵人们。   更何况,是能到东宫莲池那边的人,大抵不过是些宫娥或是太监。   这样的人,又如何能走的慌张,更遑论是将站在莲池旁的朱允熥给撞入水中。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杀的便是朱允熥他这个大明朝的嫡子嫡孙!   他并不清楚,原本的历史上,是否有这件事情发生。   但如今,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只是,朱允熥的脸上露出一丝沮丧,神色些许黯然。   当时那人的面容,他并未看到。   便是此时的朱允熥有心指证,也无从着手。   即便眼下朱允熥认为,这件事情若是得逞,最有利的是吕氏和朱允炆。   但难道能要他跑到朱标面前,指着吕氏,说他的婆娘要加害他的嫡子?   空口无凭,到头来只会给他招惹一身是非,也是打草惊蛇,让吕氏在往后有了防备之心。   “吕氏?”   “朱允炆?”   朱允熥幽幽出口,念出这两人的名字。   他很清楚,自己若是当真死了,对谁来说,获利最大。   而如今,又已是洪武二十四年,虽然如今的朱允熥已经今非昔比,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朱允熥很清楚,眼下让朱标不那么早薨,或者是不让皇太孙的名头落在朱允炆的头上,便是这一年里自己需要解决的当务之急。   只是,这两件事情,哪一样都难如上天。   却是在朱允熥思虑之时,外头传来了先前宫娥的呼唤声。   “郡王,太子妃和燕王殿下来了。”   一听吕氏和朱棣竟然来了,朱允熥神色一震,抬头望向门口。   顷刻间,他赶忙躺下,侧卧在床榻上,原先深邃的目光,这时候也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屋门打开。   便见一名穿戴雍容,却仍显秀丽温婉的女子。并着一位身着大明亲王服,面黑干练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当前快步入内,嘴里更是振振有词,语气紧张。   “允熥!”   “允熥你这是出了哪般的事啊!”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常姐姐交代啊……” 第二章 四叔救我   嘴里言语担忧,面色紧张的女人,到了朱允熥眼前。   这便是如今的大明皇太子继妃吕氏,未来的大明建文帝朱允炆生母。   若是单论吕氏的模样,倒不像是已经两个孩子的母亲。生的是模样端正,面颊小巧可人,眉目温润,姿态贤淑。   吕氏走到了床边,双目中带着忧虑急切询问:“允熥,这是生了甚事,怎就好端端的,一个人便落进莲池里去了?”   说完话,吕氏已然回眸看向身后走来的另一名男子。   只见此人姿貌雄杰,志意廓然,步伐坚稳,神色森严,不怒而自威。   不是如今坐镇北平,节制北边军马的大明燕王朱棣,又是何人。   朱允熥卧在床上,默默的观察着进来的两人。   吕氏当头这番话,看似是在关切自己,倒不如说是在朱棣面前为自己开脱。   不然为何她要独独提到,自己是一个人在莲池那边。   这时,朱棣也已经走到了旁边。   自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以来,朱棣已经领兵在外十余年,身上早已没了少年时在应天城里的顽劣和轻浮。一言一行都带着坐拥十数万大军的藩王威严。   他到了近前,只说了一句:“如今身子可好?”   朱允熥点点头:“累四叔挂念,不过是泡了会儿浑水,倒也不妨事。”   说着话,他作势就要起身见礼。   却是吕氏眼疾手快,赶忙再上前抬手虚压:“你刚醒,身子还虚,这些虚礼便不必做了。”   朱允熥抿着嘴,默默点头。   他是有些不太情愿,叫眼前这个女人母亲的。   吕氏见他闭嘴不言,只当是今日受了惊,身子虚弱。   只是却也暗中多次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朱允熥脸上的神色。   吕氏转口骂道:“倒是宫里头那些个下人,如今愈发的没了规矩,连郡王身边都没个人陪着。如今虽出了事,人倒是没事。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大事,便是他们十个百个人头,也不够数的!”   朱允熥道:“怪不得他们,是我今日偷偷溜开的,他们也没防备……”   这番话,是朱允熥几经考量之后,方才说出口的。   未曾提及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偷偷从宫中侍从眼前溜走,倒是最后目光悄无声息的瞥了朱棣一眼。   吕氏又道:“前头我得了消息,心中慌乱,便要叫人喊了御医过来,却也不见人,都是没规矩的!太子那边也让人去递了话,只是前头朝中还有事,他与你皇爷爷议事,眼下却是回不来的。”   朱允熥点点头:“国事为重,父亲和皇爷爷身系社稷,允熥为大明宗室,自是知晓。”   光明正大的在两人,尤其是在朱棣面前高尚了一把。   朱允熥目光移向自来到这里便只说了一句话的朱棣。   “如今朝中正值用兵,北边将起大军,四叔该是在北平坐镇,为何会在应天?”   今年初,朱元璋以颍国公傅友德为征虏将军,定远侯王弼、武定侯郭英副之,备战北平。   依着如今大明的边藩政策,朱棣该是待在北平,坐镇边陲,等到战时,将以主帅身份坐督诸军。   朱棣爽朗一笑,他是知晓,自家这个侄儿,平日里性格内敛,为人不显,似乎也向来不会关注朝政。   如今倒是不单知晓朝中军国之事,还知道自己这位燕王要做什么。   他开口道:“你父亲今年大抵是要去一趟关中等地,此时北征再起,你皇爷爷便召了我回京一趟说事。”   解释了一句,朱棣又道:“倒是你小子,我前脚刚入宫,还未见着你皇爷爷和你父亲,便听到你落水的事情,便想着先来看看你如何了。”   朱允熥是洪武十一年生,朱棣是洪武十三年才从应天就藩北平的。也可以说,朱棣是看着朱允熥出生的。   这些年回京,对这个母妃早逝的侄儿,也算是稍有上心。   朱允熥惨白的脸上挤出笑容,他先是看了一眼一旁还面带关心的吕氏,再看向朱棣:“让四叔担忧了,是允熥今日未曾小心,方才落了水,如今倒也不妨事。侄儿先前往日还想着,若是下回四叔再回京,侄儿便求着跟在四叔身边,也见一见那元人究竟长得甚样。”   他这话刚一说出口,一旁的吕氏当即插嘴责备道:“你这孩子,你四叔那是自小习武练兵的人,你跟着你四叔,是要给他添乱嘛!好好待在应天,将养好了身子,便去先生那里读书。”   一个读成圣贤的皇子皇孙不妨事,可一个能文能武的皇子皇孙,却是大大的不好!   这些年,吕氏的心里一直有个阴霾,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答应了朱允熥,将他给放出去。   朱棣呵呵一笑,目光微动。   前番朱允熥才说,自己今日是偷偷溜走,自己不小心落了水。现在却说,他想跟在自己身边。   这其中,倒是有几分深意。   只是如今这侄儿不动神色,他自是不会点破。   三人又分说了一会儿,吕氏眼看着御医还未来,便转身骂道:“我自去看看太医院那边究竟是甚事缠身,竟然分不得一个人过来!”   朱棣当即道:“嫂嫂莫急,允熥如今大抵不过是受了惊吓。我在此陪着他说会话,高炽那孩子在北平还说及,已经许久未曾见到允熥这个弟弟了,要我这次回京,给他传传话。”   朱高炽只比朱允熥大几个月,吕氏见朱棣这般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临走之前,却是目光深深的望了仍卧在床上的朱允熥一眼,她是有些担心朱允熥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当着燕王的面说些胡话。   一直注意着吕氏的朱允熥,见对方终于是离开,不禁长出一口气,整个人也重重的躺在了床上。   站在床边的朱棣看得真切,只是一直不曾主动开口,他在等着这个侄儿将自己留下,究竟是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躺在床上的朱允熥,此时脑中思虑飞转。   身边就是原本的历史上,那位一生都在马背上的大明永乐皇帝。   他五征漠北,大力航海,虽然重重国策,致使大明财政累重,但却也为后来的仁宣之治,奠定了有利的外部条件。   功大于过。   这是朱允熥对这位如今的大明燕王的评价。   只是……   朱允熥同样清楚,如果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眼前这位燕王朱棣,将会在不就的将来,亲手开启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   而那时,自己也将会被囚禁在大明祖地,中都凤阳,最后年不过三九便薨逝。   可是如今,母妃早逝,自己常年以懦弱秉性示人,可谓是无依无靠,除了眼前的朱棣,他想不到还能找到什么依靠。   想清之后。   朱允熥再不停歇,当即猛的从床上坐起。   将屋里的两个小宫娥赶走之后。   在朱棣不解的目光中,朱允熥已经是跃下床榻,面朝朱棣,一拜到底。   言语真诚,姿态恭顺,神色慌张。   “四叔救我!” 第三章 你当过皇帝?   看着拜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   朱棣一时间措手不及,他想过无数的可能,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往日里看着懦弱无才的侄儿,竟然会一开口便说出这等重的话来。   见朱允熥如此郑重,朱棣赶忙伸出双手,托住朱允熥合手高过头的双臂。   “你这孩子,今日究竟是生了什么事情?”   此时的朱棣也算是看明白了,想必今日朱允熥落水之事,背后必定是另有隐情。   一时间,无数的可能从朱棣的脑海中滑过,不禁让他稍有怒意。   眼前的朱允熥不论秉性如何,即便是无能饭桶,那也是大明的宗室,也是大明洪武皇帝的血脉嫡孙。   也不论他朱棣身上还兼着宗人府右宗正的差事。   便单凭朱允熥的身份,也容不得任何人动不该有的心思!   朱允熥缓缓直起腰身,满脸苦楚,几欲泪下。   “四叔,今日侄儿是被歹人推入那莲池中的。”   “大胆!”没有任何的思量,朱棣当即低喝一声,霎时间满目怒意:“说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为。不论对方何等身份,四叔定是要替你做主。”   这时候的朱棣,心中已有猜测,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便是你四叔如今就藩北平,在这应天城不能替你做主,我便去你皇爷爷那边分说清楚了!”   秉性软弱之人,是不敢在这等大事上说假话的。   更遑论,朱棣方才看得清楚。   朱允熥或许有言重意欲让自己替他做主的意思,但言语间却是真诚,做不得假。   朱允熥见朱棣果然是相信自己的,却是深深一叹,摇头道:“侄儿那时面朝莲池,背对后方,只觉后背被人猛推一掌,身形难控,坠入水中。若非……若非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庇佑,侄儿如今恐怕已是……已是……”   朱棣满脸阴沉,冷哼道:“如此放肆,宗室难容,国法难逃!”   只是他也知晓,朱允熥不曾见到背后推他的人是谁,身边也无旁证,若是空口状告,只怕最后也会落个攀咬的罪过。   再看朱允熥目光看向自己。   朱棣长叹一声:“你先前说要跟在我身边,恐怕也是担忧往后吧。”   朱允熥点点头:“侄儿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了。”   说着话,他望向朱棣。   其实在朱允熥的心中,朱棣可为依靠,但目前还充满不确定性,真正要改变现状,改变自己未来结局,还得靠自己。   眼下不过是给自己找一张虎皮。   朱棣稍作沉吟,思虑一二后道:“先前……你也听到了,恐怕就是四叔我愿意带你走,也是万难之事。加之这回儿,我回京只能逗留一二日,便要重回北平督军北征。此事……属实为难。”   朱允熥当即开口:“侄儿不敢叫四叔为难,侄儿只是想,若是四叔方便,能否与皇爷爷面前说上一句,叫侄儿往后每日能去曹国公府习武学兵。”   曹国公说的是李景隆。   原本在朱允熥的计划里,是想求朱棣在朱元璋面前开口,让他能每日出宫跟在如今的魏国公徐辉祖身边学习的。   只是今年三年,魏国公徐辉祖和弟弟徐增寿,都去了陕西那边练兵防边。   这两人又都是朱棣的妻弟,到时候也方便做事。   如今倒是只能求朱棣开口,让他能跟在李景隆这个棒槌身边了。   不过说到底,朱允熥这番计划,只是想让自己能从这皇宫里走出去,如此才能方便自己早做准备,推进计划。   若是一直被困在这东宫之内,才会让他束手束脚,诸事难办。   朱棣见朱允熥说出心中的计量,又做思虑。   李景隆是李文忠的嫡子,自幼习读兵书,为人举止从容。曹国公李文忠离世之后,继承爵位,在左军都督府办差,也是沉稳有加。   加之早些年,朱棣也与李景隆多有交情,算得上是一并长大的。要他去朱元璋面前提出这点,再邀那李九江答应,想来倒也不难。   想到此处,朱棣点头答应:“我这便要去前头,届时自会在你皇爷爷和你父亲面前提及此事。你且安心,若是……若是再有今日之时,你四叔便是放着北平不管,也要回来替你做主!”   朱棣前半句是真,后半句却是十足的安慰之言。   朱允熥见朱棣终于答应,脸上一喜。   “侄儿万谢四叔活命之恩,侄儿往后……”   朱棣大手一挥:“你且歇着,四叔这就过去。”   送走朱棣,朱允熥浑身气力一散,软软的躺在了床上。   今日吕氏的到来,让他心中原有的猜测,少有加重,日后自是要多多防备。   倒是朱棣的到来,让他多了些腾挪的余地。想必,等朱棣到了朱元璋和朱标面前,提到自己的事情,也不难通过。   往后,自己便要借着能出宫的机会,早做准备,该报的仇要报,该改变的事情要改变。   想着想着,朱允熥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宫中御医姗姗来迟,方才被惊醒。   饶是如此,朱允熥直到日落月升,也未曾见到传闻之中史上无可争议的皇太子朱标,也就是他的父亲来看他一眼。   一夜无语。   待到翌日。   因昨日身子确实受了惊吓,亦有些着凉,朱允熥起的晚了一些。   不过一场觉,却也让他没了昨日的昏沉,只觉得神清气爽,四肢灌力。   看了一眼无人的宫苑,朱允熥凭着记忆,往东宫学堂那边走去。   按照规矩,每日上午,他都要和朱允炆那崽种还有其他几人跟随朱标请的几位先生学习。   自己这几日虽有借口不必过去,但他想要见识一下朱允炆那崽种。   少顷,朱允熥便已到了学堂门前,悄无声息的走进学堂。   里面正有一名不算年长,大抵四十来岁的先生,照本宣科的讲着课。其下坐着一大一小两名学生,背对着站在屋外的朱允熥。   朱允熥的到来,只让那先生微微抬头瞧了一眼,神色有些漠然。   这人,朱允熥认识。   黄湜(shi),也就是后来建文帝身边三大臣之一的黄子澄是也。   只见此时,黄湜已然放下手中的书本,颇有些摇头晃脑道:“孔圣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唐孟郊曰君子山岳定,小人丝毫争。宋欧阳公曰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同利为朋。”   “此般先贤教训,皆以君子持身之正论,当不轻浮,当不争,当与君子同。”   “尔等皆为我大明宗室,以皇太子血脉居,乃社稷之存。”   “当读圣贤文章,文持社稷,养浩然仁义气,泽被黎民,居中宫,择贤能。”   “不可如允熥郡王,争小利,夺小义,浩浩荡诸事漂浮。”   说及末了,这黄湜方才扫眼站在角落里的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眼底一沉。   这厮端不是个好人!   一番长篇大论,除却最末提点贬低自己的言论,全篇借圣贤之言,推崇自己的文持社稷、文官之道,欲让在场宗室子重文官社稷。   朱允熥当即冷哼一声。   立马引得前头一直未曾发现自己的朱允炆和不过六岁的朱允熞侧目回头。   朱允熥却是不理着两个吕氏子,而是看向面浮微怒的黄子澄。   他言辞犀利:“敢问先生,可是当过皇帝!” 第四章 黄子澄此人居心不良   “放肆!”   学堂上,黄湜已然怒不可止,怒目相视,拍案惊奇,怒视说出先前那句话的朱允熥。   只见黄湜怒声呵斥:“此乃皇城大内,东宫学堂。便不说尔为大明郡王,在此处也是老夫的学生。岂容尔如此胡言乱语,构陷老夫,诬蔑臣下!”   这一刻容不得黄湜不激动。   朱允熥那番话,可谓是诛心之言论了。   真真切切的杀人诛心。   朱允熥此时目光一沉,脸色瞬间阴森了起来。   他看着学堂上激愤不已的黄湜黄子澄,淡淡说道:“先生也知吾乃大明郡王?也知此处几人,皆为大明宗室?”   “先生不过我大明臣子,东宫教习,便言辞振振于君王之道,诡论君王德行,若不是在场众人知晓,外人大抵会觉着,先生才是我大明朝的皇帝了!”   黄湜表情一愣,张张嘴,方才反应过来,即便他在此地乃是教书的先生,但他眼前的学生都是大明宗室子,皆是洪武皇帝的血脉子孙。   然而,他仍是愤愤一挥衣袖,冷哼一声:“老夫遵旨入宫教习,注释圣贤文章,教化宗室继承。尔不分青红皂白,诬蔑老夫清清名誉,暗指老夫有僭越之嫌。若尔说不出个道道来,老夫便是冒着被扒了这身朝服,也要去陛下和太子面前,弹劾尔今日诽谤诬蔑之言论!”   朱允熥哼哼一声,他既然敢说出那样的话,便是早有准备,胸中自有腹稿。   而对于黄湜黄子澄此人,他本就没有好印象,更遑论还要顾忌对方的感受如何。   恰是这时。   东宫学堂外不远处,一行人漫步而来。   为首之人,身着粗麻,足蹬布靴,脸颊稍圆,虽有些老态,但却不显沧桑,颇为精神。   在他的身边,另有两人。   其中之一,便是昨日刚刚奉诏从北平赶回应天城的燕王朱棣。   而在朱棣身前半步,则是以为腿脚稍有些颠簸,然姿态却暗有威严的中年男子。   三人已经进了学堂的院子,朱棣最先开口:“倒是让人想不到,允熥那孩子昨日方才落水遇险,今日便不忘仍来学堂,倒是个好孩子。父皇和大哥教训有加,我大明宗室子孙纯孝纯善,当为可喜之事啊!”   很是难得的,早些年惯会打打杀杀的燕王朱棣,这时候还能如此说话。   倒是他前头的两人。   身着粗麻的老者,便是如今的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在其身后的腿脚颠簸男子,便是大明朝无可争议的皇太子朱标。   朱元璋走在前头,哼哼了两声,未曾开口。   倒是朱标慢了一步,看向自小长在自己身边的老四,笑了笑:“你如今倒是也会说话了,允熥那孩子啊……昨日里忙着议年下孤巡视关中及你北征的事情,耽搁了过去看他。孤倒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不在寝宫歇息,反倒是来了学堂。”   朱棣乐呵呵的笑着,低眼瞧了下太子大哥朱标。   心中却是有些疑惑,大哥这些年向来贤明,难道就看不见自己东宫里的事情?   心下存疑。   三人已经到了学堂外面。   这时,便听到学堂里传来了朱允熥的声音。   朱允熥有条有理,沉声道:“先生先前言及孔圣人、唐孟郊、宋欧阳之言论,学生不敢反驳,此乃千古圣贤之言,天下学子当铭记于心,付诸实际。”   “然!先生却借古之先贤言论,曰我大明宗室当读圣贤文章,文持社稷,养浩然仁义气,泽被黎民,居中宫,择贤能。”   “学生对此,颇有些异议,不敢苟同!”   “更甚,学生虽不才,却觉先生此举,当是在挑动我大明朝堂文武割裂。”   黄湜见朱允熥如此说,脸色不由阴沉下来,眉目夹杂愤怒。   他读书数十年,为官多年,又何时被这般小儿指摘过。   但他仍是强硬开口:“尔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夫目下便去宫中,面呈陛下与太子知晓!”   朝廷养天下士子多年,文以取仕,这是国策,黄湜自觉朱允熥说不出个道理来。   若他当真说出,天下读书人无用的话来,自己便能直接了了对方往后的可能!   屋外。   不论是朱元璋还是朱标,听着里头朱允熥的话,都微微有些错愕。   这是自己那个秉性懦弱的孙子?   这是自己那个性格内敛的儿子?   倒是朱棣,站在二人身后,嘴角微微一笑。   想来这些年里,不论是父亲还是大哥,都对此时屋子里的那个侄儿,看走了眼呀。   朱棣低声道:“允熥这孩子当真难能可贵啊,学堂之上,也敢与先生辩论,勇气可嘉!”   朱标当即冷喝一声:“黄口小儿,也敢与先生争论,当真不知先贤文章之大义,狂妄自大,该是敲打一番。”   朱元璋这时却是回头,瞪了太子一眼,又淡淡的扫了朱棣一眼:“你两都知道允熥那孩子后头要说甚了?便这般肯定?且小些声,朕也要听听,这位孙儿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   朱元璋此刻倒是有些期待,朱允熥对黄子澄的言论有何反驳之言。   而实际上,他是对朱允熥的那句挑动朝堂文武之争,起了兴致,或者说是忌惮!   这时。   学堂里,朱允熥已然继续开口:“先生言我等乃为宗室,更是大明宗室继承,却又说我等应当读圣贤文章,文持社稷。敢问先生,此番言论,置兵家于何地,置数十年如一日,戍守边疆,护我大明社稷安危的百万将士于何地!”   好!   站在屋外的朱棣,若非有朱元璋和朱标在场,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为朱允熥的这番话喝彩叫好了。   朱标刚要点头赞许,却是猛的止住,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前面仔细回味斟酌朱允熥这番话的朱元璋。   见老爷子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但在朱标心里,却是给朱允熥记下了这笔账。   竖子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而在学堂里。   黄子澄已经彻底的怒了,他猛的一拍桌子,正欲说话。   一直坐看朱允熥和先生对论的朱允炆,却是站了起来,面目直指朱允熥。   “允熥,先生教的乃是人生道理,先贤至理名言,乃是为了我等品行德养。再者,治国之道,当以朝堂衮衮诸公为要,为天子牧民,为社稷计。”   “边塞诸将士,乃军户将门。守边戍疆,乃是他们的权责所在,不出错便是好的了。遑论,将他们与朝堂诸公相比,与天下读书士子相比?”   “你如今尚且年幼,未及及冠,当多思多想,少些执念争论。”   这笔崽种是脑子坏了?   朱允熥斜眼扫向朱允炆,觉得这厮后来能干出那么多的荒唐事,也确实是有由来的。   而在这时。   上方的黄子澄眼看朱允炆这般为自己说话,当真是满心欢喜,只觉得这个学生当真是教的不差。   他亦是开口道:“允炆所言不差。我大明户籍严苛,为的便是人人各司其职。边塞将士,天生职责,戍守边疆,为国征战。当受朝堂节制,而朝堂职权,源自朝堂诸公。若不以文持社稷,允熥郡王,难道是希望那些边塞武夫秉持朝政,重现前唐藩镇之祸?”   屋外,朱棣瞬间目光一沉,眼神冷冽,再难自控:“黄子澄此人居心不良!” 第五章 天子不以文武而论   学堂外。   一直凝神听取屋内几人争论的朱元璋,这时候脸上终于是有些一些表情变化。   皇帝的脸色略显阴森。   他回首,看向太子朱标:“允炆这些道理,你听过?”   朱标浑身一颤,心头一动,摇摇头:“父皇明鉴,允炆的功课皆由学堂先生们操持。儿子这就去叫了他们出来训话!”   朱标说完之后,便要提起脚步,进到学堂里,扼制住今天的这场东宫学堂闹剧。   身为大明皇太子,执政多年,朱标时至今日,已经有了成熟的政治思想和为政理念。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黄子澄言论之意,又如何不知朱允炆的言谈意味着什么。   甚至于,朱标还悄无声息的瞥了一眼身边的老四。   老四是大明宗室亲王,更是坐镇北平,节制十数万大军的军中悍将。眼前这样的言论,不仅仅会寒了老四他们的心,更会寒了大明百万将士们的心。   然而。   朱元璋却是冷哼一声,衣袖重重一挥,双手背到身后。   “且听下去,朕要听听,允熥会如何说!”   将要迈出脚步的朱标,停了下来,举着手迟疑的看向朱元璋。   朱棣这时候也在后面淡淡的说道:“大哥,臣弟也想听听允熥会说些什么。”   学堂内。   朱允熥冷哼一声:“二哥当真糊涂!”   他一开口,便直怼朱允炆这个憨批。   而后又看向上方讲桌后的黄子澄,冷眼一瞥。   “大明百万将士为国戍守边疆,舍生忘死,护佑社稷,何罪之有,妄论其责,先生当真是朝堂大才啊!”   朱允熥这番话,说的满是嘲讽之意。   未等黄子澄发怒。   朱允熥又道:“此乃皇城大内,东宫学堂,我等皆为大明宗室,当不可以天下读书人并论。黄湜,尔为皇爷爷与父亲遴选先生,授课育人,本已荣耀之极,却不思其中道理,妄自非议,当真胆大妄为!”   朱允炆终究年少,当即开口反驳呵斥:“朱允熥!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朱允熥不甘示弱,周身气势一变,徒然拔高,怒目瞪向朱允炆,只一眼便将朱允炆吓得连忙倒退两步。   “二哥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朱允熥讥讽一声,才道:“二哥乃是我大明宗室血脉,却于朝堂文武有偏袒之意,二哥又意欲何为!”   一言而决。   朱允熥的目光微微的扫向学堂门外空荡荡的院子,先前他已经听到了外面有几道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却并未进来。   必然不是宫中仆役。   那就很可能是朱标来了!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黄子澄,乃至于是朱允炆的机会。   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   心中有计量,朱允熥顿时夸夸而谈起来:“尔先前言及前唐藩镇之祸,乃源自武将失控。然尔忘却前宋优待士大夫,致使国富却困局江南一隅,岳飞征北收复失地在望,却因朝堂奸佞,一十二道金牌召回,含冤而亡。”   “吾等为大明宗室,尔亦知晓其中道理。”   “大明宗室当不已文武而论社稷,天子更不以文武而论江山。”   “文官治国,武人开疆,文武并用,方为盛世可期。”   “偏武,则藩镇之祸可证。偏文,则弱宋前车之鉴。”   “我大明天子,大明宗室,不以文武而论天下,当以才论,以能论。居中宫,阴阳调和,文武权衡,定江山社稷,亿兆黎民。”   “二哥乃宗室子,却不知其中要害,偏重文持社稷,是要我大明江山重现弱宋之故?黄湜老儿,妄为东宫先生,却不知国家之重,妄议重文轻武,窃为私利,如何为人臣!”   “尔等言吾争夺小利,却浑然不知国家之大义,当真可笑之极!”   朱允熥洋洋洒洒,一番长篇大论,在这小小一方东宫学堂内,可谓是如那洪钟大吕,震耳发聩,令人目眩。   朱允炆何曾见过,往日里那个秉性懦弱的三弟,有今日这等伟岸气派,已然是被震得心神胆战。   上方的黄子澄,被朱允熥一口一个黄湜老儿,给骂的满面涨红。   当即咿呀呀的张口叫骂:“放肆!放肆!当真大胆!”   “老夫这便去宫中,面呈陛下,便是拼着老夫这身官袍,也要将你这小儿弹劾了!”   说将话也,黄子澄便以提起袖袍,就要迈步冲出学堂。   这时,一道人影,映入学堂门口。   “都给朕闭嘴!”   朱元璋的脸上阴云密布,作为大明朝的开国君王,浑身散发着君王的威严和权压。   只是一眼,便让屋子里的所有人,浑身一颤,纷纷不由低下头来。   太子朱标和燕王朱棣,联袂并肩而入,亦是冷眼扫过全屋。   太子的脸上有一丝阴霾,却不知究竟为何,是在针对何人。   倒是燕王朱棣那副阴森森几欲杀气毕露的眼神,却是明晃晃的冲着黄湜去的。   这厮当真居心不良,便是允熥侄儿口中前宋那等祸国奸佞!   黄湜眼看皇帝和太子还有燕王,突然到来,心中倍感意外。   却是当即一拜到底,当场就跪在了朱元璋面前。   “陛下,太子,臣下今日受允熥郡王诬蔑,实难在此授课,还请陛下和太子,另选贤明,于东宫之中教授宗室。”   一旁的朱允炆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也是跪在了地上:“皇爷爷,父亲,允熥年少无知,口出狂言,妄议朝政,妄议文武,其行于礼不合,其思于国不利,孙儿奏请皇爷爷,当训诫允熥,令其改过自新!”   朱元璋冷哼一声,惊得跪地二人浑身一颤,当即闭口不言,俯首乞尔。   他全程未曾看过跪在地上的朱允炆和黄湜一眼,反倒是颇为好奇的注视着站在一旁同样低着头的朱允熥。   这个孙儿他是晓得的。   年幼母妃早薨,一直长在东宫里头,大抵也是因此,自小性格内敛,秉性懦弱,平日里不争不抢,为人低调。   只是今日,言辞却是何等的犀利,谈吐又是何等的锋锐。   其见识,也非是一介长于宫廷的顽童,能够知晓的。   这不禁让朱元璋一时心中大动,暗自欢喜,却又不能明露外表。   只是看着朱允熥如今这番乖巧模样。   朱元璋终于还是轻笑出声:“当真是个好小子!”   这边朱标还未开口,朱棣已经抢先说道:“允熥这孩子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儿子为父皇贺,为太子贺!”   经过昨日的事情,又有今日眼前发生的事,朱棣没来由对这个侄儿欢喜的紧,当真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更改注意,要求着父皇和太子将这侄儿放在自己身边,跟着自己到北平去。   朱标这时候终于是得空开口:“何故要与先生、兄长争论?”   “你也给朕闭嘴!” 第六章 吾得麒麟子   朱标顿时一个恍惚,回头茫然的看向朱元璋。   成为大明太子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朱标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父皇这般呵斥自己是什么时候了。   再看父皇的目光,一直都放在朱允熥这竖子身上。   朱标目光一转,心中流过几缕考量,只是眼下并非适宜的时候,便暂且略过。   这厢,朱元璋已经走到了朱允熥面前:“抬起头来。”   即便朱允熥心中早有建设,但当这位开局一个碗,拉起淮西二十四将,驱除元人的大明开国皇帝,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中仍是微微一颤。   他缓缓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朱元璋那张有些沧桑稍圆一些的脸颊。   并非如后世某朝污垢化的鞋拔子凹地脸。   很有君王的威严。   再见对方身上,细眼处竟然是有着好几个补丁的粗麻布衣。脚下的布靴,边缘也已经有些粗糙,这是穿了许久之后的自然磨损现象。   迎着朱元璋的目光,朱允熥当即又低下头,双手抱拳高过头顶:“孙儿允熥,拜见皇爷爷,皇爷爷圣体安康。”   朱元璋爽朗的笑着,大手一挥:“咱这一把老骨头,安康的很!”   说着话,他的手掌已经拍在了朱允熥的肩膀上,双眸却是瞬间一凝,沉声问道:“先前你那番话,咱听到了,你说吧,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一介未曾及冠的小儿,又如何能说出那番话来,更是直指君王的文武均衡互补之道。   这番言论固然是好,但若是有人在朱允熥背后出谋划策……   朱元璋想到了这些年宫外那位言行举止,已然颇有些过分的某位大明朝的大将军。   朱允熥心头一紧,他先前只以为屋外来人是太子朱标,却不曾想到连朱元璋也来了。   此时又听朱元璋这般询问,他又如何不知深意。   赶忙回答:“回禀皇爷爷,孙儿一直待在宫中,除却父亲,身边倒是只剩下伺候的宫娥和内官们了。”   “哦?”朱元璋轻咦一声,稍稍思量之后,心中释过:“那便都是你自己的所思所想了。你可想过,说这些话,会引来怎样的争议?”   朱允熥抬起头,看向朱元璋,摇摇头:“孙儿并未想过,只是觉得本就该是这个道理,因着今日与先生有所争论,方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这边刚说完。   先前一直忍耐着的朱允炆,见朱允熥竟然这样说,当即生怒。   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满目愤怒的伸手指向朱允熥:“皇爷爷,允熥今日不知礼仪,不尊师长,言辞放肆,请皇爷爷拨乱反正,以正视听!”   一旁的黄子澄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让朱允炆将这番话说完,顿时心中慌乱。   他这会儿大抵也瞧出了些什么,更是回味出了自己先前的过失之处。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让自己说的话,叫皇帝和太子听了去呀!   不过,朱允炆这会儿的言辞,倒是给了他一个另辟蹊径的机会。   他当即又是一拜到底,正身开口:“陛下,允熥郡王年幼不知事,臣下并无怪罪之意。然,允熥郡王身为宗室血脉,于圣贤之言,有偏颇之意,秉性更有莽夫之举,此举断不可为其所有。”   “允熥郡王身为大明宗室,陛下血脉子孙,若不加限制,推崇穷兵黩武,恐……”   朱元璋回首斜眼看向跪在地上的黄子澄,当即高声喝道:“允熥乃吾家麒麟子也!”   ???   ???   皇帝的一句话,顿时引得学堂里所有人的注视不解。   其中,尤以黄子澄和朱允炆二人,是满头雾水。   皇帝难道不该是严惩不尊师道的朱允熥嘛?   不该是训斥推崇穷兵黩武的宗室郡王嘛?   怎么就成麒麟子了?   然而,朱元璋已经转过身,冷眼扫了一脸茫然如同白痴一般的朱允炆,最后盯着已经开始彻底不安起来的黄子澄。   “太常寺卿、东宫伴读黄湜,不为师道,蛊惑宗室,意图不轨。革除东宫差事,夺太常寺卿,贬为开平卫经历,今日随燕王返北平。”   朱元璋一言即出,只见黄湜整个人已经失魂落魄,好似被人夺取了三魂六魄,整个人软绵绵的跌坐在了地上。   朱标不由皱眉开口,想要劝说:“父皇……”   朱元璋眉头一凝:“太子!朕意已决!你且去明旨中发。”   一旁的朱棣,却是悄默声的笑了出来,幽幽道:“父皇放心,儿子会一路照顾好黄经历的。”   你黄湜不是推举文官秉持社稷嘛。   这回没想到,就落在本王的手上了吧!   朱棣阴森森的看向已经不知外物,跌坐不起,更忘了谢恩的黄子澄。   眼看诸事已定,朱标不无惋惜的叹息一声。   那开平卫是何地?   此地乃是宣府镇最北边的大明卫所,离着北平都还要过去数百里的路。   而开平卫经历又是何职?   官从七品,主掌一卫杂事,乃属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管辖。   让黄湜这么一个堂堂太常寺卿、东宫伴读,去开平卫那等偏僻遥远的地方,还是去做一个只能协助军中杂物的差事。   这远比要了黄子澄的命还要重。   毕竟,黄子澄前番言论,可是颇为看不起大明将士的。   皇帝这一手,可谓是十足十的杀人诛心了。   你黄子澄既然看不起大明将士,朕就要将你赶到军中,还是最偏远最凶恶的地方,去做最小的官。   朱允炆虽然不懂朝政,但朱元璋的处罚,他也听懂了。   只见他立马爬了起来:“皇爷爷,先生何罪之有,您竟然要将他夺职贬黜至开平卫那等地界!孙儿求皇爷爷开恩,饶恕先生。”   朱元璋顿时怒哼:“太子,让人将黄湜押出东宫,静候燕王返北。皇孙朱允炆,难辨是非,严苛幼弟,罚抄《颜氏家训》十遍,交由朕过目。”   朱允炆张张嘴,谁曾想到,自己往里日还是皇爷爷和父亲嘴里,最是纯孝友善的皇孙,如今竟然被罚抄颜氏家训。   他不由怒视向朱允熥,将要开口的时候。   朱标走上前,抬手便抽在了朱允炆的脑袋上:“你皇爷爷的话没有听到?下去!抄三十遍,先交给孤过目!”   这时,外头已经有随驾到东宫的禁军和内侍走了进来,分别架着已经失魂落魄的黄子澄和满脸茫然的朱允炆,出了东宫学堂。   顺带着,连一直都处于蒙蔽状态,也是年纪最小的朱允熞给带了出去。   朱棣见今天这场闹剧已经停了,当即拱手面朝朱元璋和朱标:“父皇、大哥,北征在即,傅友德还在北平等着,我这便带着那……黄子澄,快马赶回北平,筹备北征之事。”   朱元璋挥挥手:“你且去,北边有你,咱放心。”   朱标出了几口气,心绪稳定下来,拉着朱棣一边往外头走,一边絮絮叨叨的叮嘱着这个自小由自己带大的老四。   屋内,此时便只剩下了朱元璋和朱允熥这对爷孙。   朱元璋几度打量眼前这位好似换了一个人的孙儿,眉目间颇为欢喜。   “允熥,你觉得大明的皇帝,应该怎么做?” 第七章 出宫已定   东宫外。   大明朝最富盛名的皇太子朱标和如今宗室边疆塞王第一的朱棣,并肩而行。   朱棣走的云从雨般,颇为雷利。   太子朱标姿态轻缓,却始终都不慢于老四。   二人行至宫门外,早有马匹和燕王亲军扈从等候在侧,如今倒是也多了一个被发配到宣府镇开平卫的黄子澄。   朱标终于是慢了下来。   脸上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一如当年宗室弟弟们尚未长成,在他身边胡闹时那宠溺的模样。   “此去北平,大抵又要等到明年方可再见……你一路慢些走,莫急。”   大明朝规定,宗室藩王每岁只可入朝一次,且诸藩不得相见。   朱棣笑着看向老大:“大哥,臣弟是大明的藩王,为大明戍守边塞,是臣弟身为大明宗室的职责所在!”   朱标抬抬手,虚张嘴唇,似是有些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转口道:“万事多加小心,出了边塞,入了漠北,万不可莽撞前冲。”   “臣弟省得。”朱棣应了一声,不解的看着老大,终究是迟疑道:“大哥心里有事?可是还有别的要交代?”   朱标长叹一声,斜眼扫向一旁的燕王亲军扈从。   未等朱棣开口,这些人便已带着那仍是魂不守舍的黄子澄,退出去数丈远。   等到这时,朱标方才开口:“昨日允熥落水之后,你是头先见到他的,可有异常?”   好端端一个秉性懦弱,诸事不争的孩子,怎会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当真是有鬼神之说,还是列祖显灵?   今日的所见所闻,让朱标这位大明朝的皇太子,心头笼着一层阴影。   朱棣深深的看了老大一眼:“大哥,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您是大明朝的皇太子殿下,却也是东宫里头这些孩子的父亲。允熥今日所言,虽有不敬师长之嫌,却并无根本过错……”   话不能再往下说了,说多错的便愈发的多。   朱棣念着朱允熥这个侄儿对自己胃口,在这临行之前,终是不忘稍稍提醒了一下老大。心里却也记着燕王妃的日常告诫,对应天城乃至老大家的事情,莫要多管。   朱标的脸上挤出笑容,他听得出老四心里还有话没说出口。   拍拍老四的肩膀,朱标爽朗发笑:“去吧,回了北平也不要忘了,时常写道奏章送回来。”   朱棣又点头应了一声,方才转身入了自己的亲军扈从里,瞥了一眼好似悄然苍老了许多的黄子澄,心中又是一番计量,方才高声招呼着,领队离去。   朱标一直站在宫门前,望着燕王的队伍消失在重重宫门与那高耸的宫墙下,方才有些眷恋不舍的转身。   离得近些,便还能听到,朱标嘴里正低声念道着。   “当真如此?”   ……   东宫学堂,一老一少便坐在堂下的书桌前。   只剩下自己一人面对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允熥一时之间有些忐忑,唯恐露出马脚来,只得低着头当起了乖宝宝。   老头子竟然问自己,大明朝的皇帝应该怎么做?   这就是个天坑!   自己不论怎么回答,都会掉进这个坑里,然后被活埋了。   就如同自己先前质问黄子澄那厮一般,问题是无解的。   朱元璋不过是兴起一问,也未曾想要这小子如何作答,倒是几度打量着朱允熥。   按下心头的疑惑,朱元璋再次开口:“朕的问题,你如何答。”   朱允熥满脸憋屈的抬起头:“皇爷爷,孙儿不知道皇帝该如何做。”   朱元璋一瞪眼:“便知道你小子会这样说!那俺问你,你先前如何好意思,那般质问黄子澄的。”   这是在问朱允熥,先前说黄子澄有没有当过皇帝的事情。   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朱允熥顿时满脸尴尬。   只能支支吾吾道:“孙儿当时只是觉着,那小……先生言论稍有偏颇,方才有了激愤之言……”   说着,朱允熥默默的看着朱元璋。   他实在是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位开国皇帝,会如何看待自己今日的行径举动。   朱元璋冷哼一声:“咱现在便要你小子知晓了,今日咱贬黜那黄子澄,非是为你出气,而是因为他本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若是借此,便在外头肆意那劳什子文武之道,咱便让你晓得竹条炒肉的滋味如何!”   一介黄口小儿,即便身为宗室中人,皇帝血脉,也不能随意妄加议论文武之事。若是被歹人抓住机会,免不了就会借此在朝堂上生出事来。   今日朱元璋虽然心中颇为疑惑,这个孙儿的性格为何会转变这般大,但该敲打提醒的,却还是要提前打好预防针,免得回头尾巴翘起来,闹出事情。   老头子没打算揍自己呀!   见朱元璋这般说话,朱允熥眉头微微一抖,心中算是拿稳了注意,当即撇撇嘴,然后又露出一副纯良恭敬的模样,连连点头。   “皇爷爷教训的是,孙儿定然谨记于心,诸事皆防于口,绝不示人。”   见朱允熥忙不顾的点头附和,朱元璋有心无力的轻叹一声,起身活动四肢,斜眼看向还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孙子。   “咱走咯,成堆的本本,咱和你老子两个人都看不过来,也不知道你们这帮混小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嘴里絮絮叨叨的嘀咕着,朱元璋已经是向着外头走去。   朱允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忙爬起身:“孙儿恭送皇爷爷。”   前头的朱元璋已经是背着身子,举起手挥了挥,扬长而去。   还未等朱元璋离开多久,朱允熥也未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就见朱标已经是颇有些面色愤愤的冲进了学堂。   看着四下空荡荡只有朱允熥一人的学堂,朱标当即开口:“你皇爷爷呢?”   这是亲爹?   朱允熥心里嘀咕了一声,刚刚落下的屁股还未坐稳,只能是再次站直了身子:“回父亲,皇爷爷刚走。”   朱标盯着朱允熥注视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四叔与我,还有你皇爷爷,都说过了。明日开始,你便自行出宫去寻曹国公,与他学习兵事。出宫带足了护卫,莫要在外生事,莫要逗留贪玩!”   朱允熥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   终于是办成这件事情了。   他赶忙奉承道:“父亲这是要去哪?”   朱标回头说道:“去前头你皇爷爷那边批阅奏章,你在宫中且安分歇息。”   家事国事,当以国事为重。   近来朝中诸事繁杂,容不得朱标在这里长久耗费时间。丢下一句告诫的话之后,便也如朱元璋一般,扬长而去。   望着朱标的背影,因为腿脚颠簸,而略有摇摆的身形,朱允熥目光渐渐收敛起来。   “安分吗?那得看会不会有人仍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了!” 第八章 大明朝的皇太孙   “爹!”   “爹,出大事了!”   一声嘹亮的呼吼声,在应天城皇城西侧不远处的一片重重叠叠的豪奢宅院内响起。   一名身着蓝缎花鸟纹路曳撒的青年人,左手抵着悬在腰间的刀柄上,奔走如风,风风火火的冲进了中堂正厅里。   尽管青年人跑的很急,但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喜悦,好似是有天大的喜事临门。   正厅里,却见一名魁梧伟岸,身着麒麟补子的黑面圆脸武将,正捧茶眯眼,享受着身后两名模样娇嫩侍女的按压。   见到青年人急不可耐的冲进来,不免眉头皱起,缓缓睁开双眼,仅仅是扫了一眼,便让冲进来的青年人浑身一颤,赶忙束手束脚的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敢吱声。   “蓝春,一军之将,诸军之帅,便是天崩地裂,也当稳如泰山,忘记教训了吗!”   说道最后,蓝玉一挥手,让身后的两名侍女退下,便重重的拍在了身边的桌子上。   如今的蓝玉,已是大明凉国公,在国朝中山、开平两王薨逝之后,几乎成了军中第一人,却有个暴虐不知收敛的性子。   即便是在家中,亦是如此。   被蓝玉叫做蓝春的青年人,则是他的嫡长子,如今在五军都督府办差。   蓝春见父亲已然生怒,今日却是不以为然,他淡淡的看了那两名只是退到角落的侍女,沉声道:“你们都下去!”   等到侍女们离去,蓝玉不耐烦的看向蓝春:“发生甚事了,难道是元人又打进关口里来了?”   说到这里时,蓝玉的眼底闪过一丝激动的神色。   数国朝如今军中诸将,他自觉难有人能比得过自己。   若非自己做错了点小事,早在洪武二十一年,他北征元人,班师回朝的时候,就该被封为梁国公,而非如今这个凉字!   蓝春这时候已经是愈发的急不可耐,吞了一口唾沫,压着声音道:“爹,今日陛下去了东宫学堂,夸赞允熥外甥乃是麒麟子!”   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开平王又是太子朱标的岳丈。从这里算起,蓝玉便算是朱标的舅舅,朱允熥的舅爷。   蓝玉的儿子蓝春,按着辈分,自该叫朱允熥外甥。   此时,蓝玉闻听蓝春忽然说出这事,原先按在桌面上的手不禁一颤,整个人身形更是微微一晃。   旋即,便见他满脸欣喜的看向蓝春,追问道:“此事是否属实!何时发生?因为何事?今日东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蓝玉一脸数问,将心中的急切表露无疑。   蓝春嘴角一扬,嘿嘿一笑,正是因为拿准了父亲的秉性,他今日才敢这般莽撞。   稍作换气,蓝春道:“昨日允熥在东宫落水,后被救起。您是知晓,这些日子朝中大事不断,陛下和太子都未曾过去查看情况,今日那二位才去了东宫学堂。”   “随后便传出来,陛下称赞允熥乃是麒麟子的事情。”   一番解释,蓝春端起一旁的茶水,囫囵吞枣的灌进肚子里,随后亦是满脸激动不已道:“爹!咱们大明朝的皇太孙有了!”   蓝玉听到此处,不禁心中一颤。   近些年,蓝玉虽以太子党自居,但因为洪武十五年大明朝真正的嫡长子嫡长孙朱雄英薨逝早夭之事,心便一直悬着,久久不曾安稳落下。   他再难掩饰心中的激奋:“说清了,今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陛下为何要如此说?”   说完之后,蓝玉满脸兴奋的盯着蓝春,期待得到更详实的内情。   蓝春却摇起了头:“不过先前早朝过后生的事。此时仅仅漏出来只言片语,但陛下确实是说了允熥乃是大明麒麟子。”   噌的一下,蓝玉已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双手叉腰,昂首挺胸,便在正厅上来回的踱着步子。   若是洪武十五年之前,在他的心中,太子便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在太子之后就是大外甥孙朱雄英。   只要操作得当,蓝家一门始终站在太子一方,便可白白得个三朝荣耀,乃至往后与国同休!   然而朱雄英早夭,小外甥朱允熥自幼长于那宫中妇人之手,秉性懦弱无能。   反倒是那庶长子朱允炆,自小读书,培养出了个纯孝仁善的性格来。   在朱雄英早夭之后,一时间倒是引得无数人暗生遐想。   如今陛下竟然夸赞允熥乃是麒麟子,这几乎就差将好圣孙的话给说出口了!   蓝玉越想越难压抑心中的喜悦。   顿时双手叉着腰,站在厅中,低吼了几声,用以发泄心中激荡不已的情绪。   蓝家与国同休的机会又回来了!   蓝玉此时好不激动。   蓝春满脸堆笑,忽的想到另一件事,开口道:“只是……儿听闻,燕王去陛下和太子那边提了一嘴,明日开始,允熥便可出宫,去曹国公府,跟着那李九江学习兵事……”   说着话,蓝春稍稍抬头望了父亲一眼。   果然。   在听到蓝春的话之后,蓝玉顿时瞪直了双眼,双目似恶虎孤狼,冷声蔑视鄙夷道:“李九江一介小儿,仰仗父辈,何来兵家真本事!今日……”   说到这里,蓝玉忽的停顿了一下,目光一转:“不!明日本帅便去救下允熥,免得学了些无用功夫!”   早知父亲敢做出这等事情的蓝春,只得苦笑一声,小声道:“父亲不怕陛下届时生怒再行怪罪?”   蓝玉先是目光一缩,旋即有硬着脖子,昂着头道:“本帅乃是太子党,是太子的人,太子的嫡子学习兵家之事,本帅怎能藏拙!”   蓝春愈发苦笑不断。   满大明,也只有自家父亲,敢这般毫无顾忌的表明自己是太子党的人。   若是换个君王,只怕不光自家,就连太子也早就被打压警告了。   然而蓝玉哪里还管这些,再次踱起脚步来,只顾着去想,自己往后该如何教好了自家那位被陛下称之为麒麟子的外甥孙。   入夜。   宫中发生的事情,还在缓慢的传播着,详尽的内情并未彻底的暴露出来。   然而,知晓全样的一些人,却已经开始了行动起来。   东宫太子寝宫。   殿外内侍值守,殿内四下无人,暖帐在灯火的照应下,只印着两道身影。   即便白日里已经在中极殿那边,与朱元璋一同处理了无数的朝中官员奏章,回到东宫后的朱标,仍是伏案批阅着好似永远不会减少的国事。   太子继妃吕氏,早已梳洗干净,身着一袭浅薄顺滑的绸缎里衣,侧身曲臀坐在朱标对面的长榻上,将那紧致浑圆的身段,绷得是棱角分明。   吕氏眉目带笑,将先前自己亲手烹煮的一碗羹汤推到朱标近前。   “殿下,歇息片刻吧。” 第九章 允炆也要   吕氏的目光几度变化,仅仅是今天,她便已经想了无数的事情,以及无数的可能。   最后,她想到了,便是世间千般种种,谁有能抵得过枕边风。   朱标听到吕氏的呼唤,伸手按在后脖上,皱着眉抬起头来。   大明朝的皇帝不好当。   但大明朝的太子更加不好当!   只是美人近在眼前,朱标的脸上还是挤出了一抹笑容,伸手轻轻的握住吕氏放在羹碗边的盈盈玉手上。   “辛苦你了,每日都要陪着孤在这里批阅奏章。”   吕氏温情婉婉的剜了朱标一眼,娇嗔道:“殿下说的甚话,妾身与殿下本就是夫妻一体,不曾经历农家之苦,入得宫中,亦是邀天之幸,又得殿下眷顾,妾身不曾觉得辛苦。”   说着,吕氏又道:“哎……若是允炆、允熥这几个孩子能再长大一些,倒是也能帮着殿下处理这些事情,想来那时殿下肩上的担子,也会轻松些。”   朱标刚刚喝了一口汤羹,听到这话,不由放下羹碗冷哼一声。   在吕氏略显惶恐的表情下,朱标低喝道:“半大小子累死老子!指望他们几个帮着孤做事,倒不如能让他们安分些,莫要给孤惹出祸事来。”   竟然只是寻常父亲对孩子的责骂而已。   听到朱标的喝骂之后,吕氏却是放下心来,暗自松了一口气:“说起孩子们,妾身今日听闻……”   吕氏顿了一下,看向朱标。   朱标道:“哦?允炆允熥他们?”   吕氏点点头:“妾身听说,今日燕王殿下与陛下、殿下说起,要让允熥那孩子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   朱标抽回了手,双手合在一起,团在盘坐着的双腿间,微微沉吟:“这事是老四在父皇面前提起,言称允熥那孩子自小性格内敛,这回又失足落水。   该送到外头去锤炼锤炼,想来就算不能如老四那般,至少秉性能开朗一些,也借机敲打一下他那身子骨。”   说着话,朱标看向吕氏。   他忽的回想到近日老四离京之时,在宫门外与自己说的那番话。   “父皇觉着老四是阵上的人,想必看得准,便同意了。孤也觉得老四不会乱提,也就点了头。算是让允熥那孩子受些敲打锤炼。”   当真如此?   吕氏的心头念想划过,轻盈的笑着,缓缓前倾,玉臀翘起,后腰曲线霎时分明。   又见她缓缓直起身子,从踏上落地,走到了朱标身边,双手轻轻的为其推按着肩背。   “妾身是这样想着,就是不知殿下会不会怪罪妾身……”   吕氏买了个关子,也是为自己留个些余地。   朱标微微闭目,吕氏的推按手法很让他受用,这些年批阅奏章处理国事闲暇时,只要经其一番推按,总会让他觉得浑身轻松。   他恩了一声:“你但说无妨,孤又怎会因孩子们的事,责怪于你。”   吕氏看着朱标的背影,微微一笑,轻声道:“妾身想啊,允熥这孩子大抵是因为早些年常姐姐……所以才性子内敛了些。此番能让四叔在父皇面前说句话,出去历练也算是好事。”   “不过,允炆那孩子虽不见如允熥那般沉闷,但也少了英武,整日里光顾着读书,总也不是个事。”   “所以,妾身便想着,能不能在允熥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的时候,让允炆也一并跟着过去。他们是亲亲的兄弟哥俩,往后一辈子都是要相互照拂着的。”   将心思说出口之后,吕氏双手停下,俯身压在朱标的肩上,细长的脖颈倾斜,娇俏的面颊几乎是贴着朱标的脸颊。   暗香流荡,柔情若水。   “今日允熥在学堂那边说的话,妾身也觉得很是对的。倒是那位黄先生,多了些读书人的迂腐。”   “但殿下若是觉得不妥,且多个人会累着曹国公,便叫允炆另选个先生,仍在学堂里头读书就是。”   说完之后,吕氏轻轻眨动着眉目,静静注视着已然合上双眼的朱标。   朱允熥有的,允炆也必须要有!   此刻,吕氏内心便是如此念想。   即便如今朱允熥出宫跟随曹国公李景隆学习兵事之事,已经经过了陛下允可,事不可违。   但她却能将自己的孩儿给塞进去。   这些年,允炆在东宫学堂里,便总是那个受先生们赞扬的孩子。总不至于出了宫,便落了旁人一分?   只是太子好似睡着了一般,一直不曾开口,却也让吕氏心中不由焦急起来。   难道太子如今有了别的想法?   吕氏不由轻声呼唤:“殿下?”   “嗯……”朱标好似当真睡着了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偏头看向吕氏:“先前,你是想要允炆也跟随九江学习兵事?”   吕氏黛眉舒展,面露浅笑,轻点俏首。   朱标淡淡一笑:“此事有何不妥,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他李九江不至于会累着。既然如此,明日便叫允炆领着允熥去九江那边吧。”   吕氏愿望实现,连连点头,不住谢恩。   朱标却是露出些倦态:“且将这些送下去吧,孤乏了。”   刚求得朱允炆出宫学习兵事的吕氏,此时是何等的顺从。   朱标一言既出,她便已经是收拾好了案上的碗勺,福身而出。   待到吕氏离开寝宫之后。   先前还浑身疲态的朱标,啥时候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宛如烛笼,精光难掩。   “来人!”   僻静无人的寝宫中,朱标的声音嘹亮而后劲十足的响起。   少顷,便有一人从角落黑影之中,如海中游鱼一般,悄无声息,脚下无声的滑到了太子的近前。   “殿下。”   朱标看着来人沉声开口:“查!昨日允熥郡王东宫莲池落水,前后详尽由来!”   来人微微抬头,迟疑的看向太子。   朱标嗯了一声,有些森严:“尔迟疑何事。”   来人喉头吞咽,只觉得在这位皇太子面前,几乎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愈发谨慎小心的奏对:“殿下,昨日允熥郡王的事,属下等已然暗中查询,当时郡王身边并无内官宫娥陪同,当时也没有人去到莲池那边……”   这事已经很是明了了。   没有人证,除了朱允熥便再没有人去过莲池那边。   这就是一件纯粹的失足落水事件。   朱标眉头一凝,一丝阴沉闪现而过,山川聚眉,低声呵斥:“查宫中之人,可否在该在之处,清查一应入宫人员。凡东宫仆属,昨日有异常举动着,皆斩!”   一个斩字发出。   寝宫内的气温瞬间将至冰点。   不问事由,有异便斩。   来人终于醒悟,太子这是怒了。   只得躬身俯首:“属下遵令。”   言毕,便再次消失在寝宫内。   而吩咐完事情的朱标,却是长叹一声。   他是大明朝的太子,更是允熥的父亲。   不论允熥是大明朝的宗室,还是他的儿子,无故落水都必须要有个最后的处治办法。   严惩处斩昨日东宫内有异常举动的仆属,这是震慑也是警告。   大明朝的皇太子,不单单是以仁慈贤能著称,掌控朝堂。   更有着严厉的一面,和雷霆的手段。   忽的,朱标眉头愈发紧锁。   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   便见他伸手压在腿脚之上,面露痛楚。   然而,他却仍是倔强的低声呢喃着。   “孤只希望……诸事……非孤所想!” 第十章 你胆敢坑害于我   翌日。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应天城里人声鼎沸,皇城大内,早早的天擦亮之时,便开始渐渐的多了生气。   朱允熥在彩莲、彩蝶两名小宫娥的伺候下,换上了一身暗青色绣百兽曳撒。   因着今日要去曹国公府,寻李九江那憨货学习兵事,朱允熥特意为自己寻了一把刀悬在腰间。   “郡王今日要甚时才能回宫?”年岁稍小一些的宫娥彩蝶,为朱允熥抚平身后腰间的褶皱,低声询问着。   彩蝶和采莲都是自小就做着伺候朱允熥的差事,可谓是知根知底的贴己人。   除此之外,大抵是因为吕氏的原因,朱允熥这处寝宫中的其他仆役,大多都会各自寻着机会,离开这里去往别处贵人那边伺候。   朱允熥想想道:“大抵午后便会结束课业,不过今日头回出宫,想必还是要晚些再回来。”   虽然如今成了大明宗室,朱元璋的嫡孙,朱标的嫡子,但朱允熥对如今的大明,甚至是说对如今所处的这座应天城,都少有了解。   彩蝶听着郡王的安排,轻轻点头,又贴心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塞进朱允熥的袖中。   “早些时候见郡王忘了带上钱钞,方才便去为郡王备上了些,郡王在外头也方便办事。”   朱允熥点着头,自己每月里的米禄在宗人府都是有定额的,自是不会短缺了钱钞用度,他再不多言便往外头走去。   待到东宫门外,便见二十余名羽林官兵候在外头,见到朱允熥出来,齐声拜谒。   “标下亲军羽林卫小旗孙成参见殿下!”   亲军羽林卫值守皇城,按照规矩来说,地位和最为大众所知的锦衣卫等同。   朱允熥多瞧了眼前这些人一眼,年龄都不超过三十,但见其个个眉目眼神与身形,便知都是军中的老卒。   他不由开口询问:“往后便是你们跟在我身边?”   虽然今天是第一天,但往后自己总是要常出宫的,想必宫中安排这些羽林卫的人过来,也是做了长足的打算,是要让孙成等人做自己的亲兵护卫。   孙成当即抱拳答道:“回禀殿下,我等乃是指挥使大人亲自安排,调来殿下身边护卫。”   那就是的了。   朱允熥心中有数,又道:“曹国公府的位置,想必你们都知晓的吧,走吧,莫要让曹国公等久了。”   宫中无论何人,若无恩旨,皆需步行。   等出了皇宫范围,才有马匹车轿供王公大臣们使用。   虽然说朱允熥瞧不上二道货的李九江,但体面和规矩还是不能忘了的。   他已然是提起脚步,就要往宫外走去,却不想孙成有些迟疑,低声道:“殿下,还有允炆殿下未曾来……”   “嗯?”朱允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疑惑声,满脸不解的看向亲军羽林卫小旗孙成。   朱允炆那崽种要来?   难道他也要去曹国公府?   一时间,朱允熥迟疑了起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孙成。   这时一旁的另一名小旗走了过来:“标下亲军羽林卫小旗张志远,参见殿下。回殿下的话,太子殿下有令,今日起允炆殿下领殿下往曹国公府学习兵事。”   朱允熥眉头一凝,额前浮现一片阴云。   此时的他,别提心里的滋味是多么别扭。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力气办成的事情,竟然被朱允炆那厮摘了桃子,分了一杯羹。   再看此时开口解释的张志远,朱允熥微微一想,也就猜得出这人大抵是羽林卫那边分给朱允炆的亲兵护卫了。   倒是孙成在一旁偷摸打量了朱允熥几眼,低声道:“曹国公府那边早先就派了人过去传话,想来李公爷,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话是这样说的,但孙成心里却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军中对东宫两位殿下出宫学习兵事的事情,短短一夜之间便有了无数的议论和猜测。   孙成作为数次参加北征的军中老卒,得了指挥使的赏识,这才被调到东宫来做朱允熥的亲兵护卫,心底自然是会有些别的想法。   见事情已经定了下来,朱允熥只能是恹恹的哼唧了一声,便双手抱怀的斜眼注视着东宫门内。   趁着这番空闲,朱允熥倒是也有机会,复盘一番如今的境地处境。   他是大明朝的嫡系不假,但却母妃早逝。   过往示人的懦弱内敛秉性,想要转变也需要时日。   倒是昨日,未曾想能借着老爷子朱元璋的手,将那黄子澄给赶到宣府镇去,却是让朱允熥有些意外之喜。   能借着老四叔朱棣的嘴,将自己放出皇宫,到外头去则是一直就在计划之中。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朱允炆竟然也得了这个机会。   是吕氏吗?   朱允熥的心头闪过猜测,自己出宫跟随李九江学习兵事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偷偷摸摸的。   若自己是吕氏会如何想?   恐怕会寝食难安吧!   如此之下,将朱允炆给塞进来,一来若自己真的是要学习兵事,朱允炆便也能一并学了去。若自己要做些旁的事情,他朱允炆便是吕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探子。   妇人阴险好计谋!   朱允熥不得不佩服起吕氏这位久居皇宫的妇人心机来。   只是她当真觉得,朱允炆能对付的了如今的自己?   眨眼间,朱允熥已经想到了无数种应对朱允炆那崽种的办法来。   恰是这时。   一系浅绯身影,有些不大情愿的晃出宫门。   朱允熥正身看过去,只见吕氏推搡着脸上明显带着不乐意的朱允炆,走出了东宫。   吕氏见到朱允熥竟然是早已出来,当即露出笑脸来:“允熥竟然来的这般早,当真是个好孩子!瞧你二哥,让他多学些东西,却是浑身的不乐意。你虽然比你二哥小一些,太子也是说往后让你二哥领着你去曹国公府,但在外面你还是要多多顾看点你二哥。”   说着话,吕氏已经将朱允炆给推下了东宫门前阶梯。   朱允炆从头到尾都未曾正眼看朱允熥一眼,扫了一眼宫外的羽林卫官兵,哼哼两声便自顾自的走到了一旁。   朱允熥亦是笑着脸对吕氏回到:“二哥自小聪慧,想必出了宫,也不会差的。此时时辰已晚,我们这便出宫去了。”   吕氏大抵是心中有事,对朱允熥全程并未称呼她有所察觉,望着一行人出宫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   待到众人出了皇宫,也有了战马车架候在城门外。   从东宫到宫外的这段路上,朱允熥对孙成的过往也已有所了解。   他看了一眼闷闷不乐走在前头的朱允炆,侧目对跟在身边的孙成低声询问道:“还安排了马车?”   孙成道:“属下等想着,虽然二位殿下也曾学过骑术,但却不常骑,方才叫了马车。”   朱允熥挥挥手:“既然是去学兵事,这马车往后便不要用了,我也与你们一样骑马。”   他只是单纯的想着提高骑术。   孙成刚刚点了下头。   却不想一直似是充耳不闻诸事的朱允炆,却是猛的回头,怒视朱允熥,叫嚣道:“好你个朱允熥,枉我还是你二哥,你竟然胆敢如此坑害于我!” 第十一章 教坊司吃酒   皇城门前,朱允炆的叫嚣问责声,惊起一片咋舌。   孙成与张志远二人,更是心肝猛的一跳。   这就要上演皇室争斗了?   孙成默默的扫了一旁的张志远一眼,悄无声息的示意自己麾下与对方的人拉开距离。   朱允熥却是两眼茫然,静静的注视着站在马车旁,怒不可止的朱允炆,心里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崽种是脑子坏了?   只是此地乃是皇城之内,身后就是皇宫,前面则是朝中各部司衙门及卫所驻地所在。   朱允熥凝神沉色,缓步走到了满脸愤怒的朱允炆面前,脸上露出笑容,不解道:“二哥说的是甚话?我何处得罪了二哥,叫二哥这般怒不可止。”   朱允炆重重的一挥衣袖,倒是有些老学究的模样:“你为何要提出宫学习兵事的事情!又为何要拉着我一起!现在又不要我坐这马车!”   你他M有病?   朱允熥心中暗骂一声,脸上却仍是露着笑容:“二哥这样说,倒是叫我不知了。出宫学习兵事,乃是四叔在皇爷爷和父亲面前提的,与我何干?”   老四叔替自己出面,求了出宫学习兵事的事情,朱允熥昨夜里便知晓了详情。   朱棣在朱元璋和朱标面前,并没有提到这事是自己的想法,只说是他的见解。   朱允熥又道:“二哥出宫学习兵事之事,我更是闻所未闻,亦是今日方才知晓,此时不论是孙成还是张志远二位小旗,都晓得。”   说着话,朱允熥让开身子。   朱允炆喘着粗气,歪着身子看向朱允熥身后不远处的孙成、张志远二人。   见两人都默默点头认同,朱允炆却还是愤愤不平的冷哼道:“那你不坐马车,偏要骑马,难道不是想让我也不坐马车?”   被害妄想症?朱允熥沉吟少顷,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的盯着眼前的朱允炆。   难道他以后,也是因为这,才对老四叔他们下手的?   摇摇头,朱允熥将这样的胡思乱想抛之脑后,身形一震,脸色一沉:“二哥!我何曾说过要你不坐马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何曾有错,叫二哥这般待我!”   朱允炆却好似察觉不出朱允熥此时已经有了怒意,自顾自道:“你我同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你要骑马,难道我还能坐马车?尔尔兵事,本非我意,皆因你而起。我师遭逢贬黜,我难坐马车,都是因为你。”   “你朱允熥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二哥!处处坑害于我!”   这一刻,朱允炆几乎是将满心的冤屈给尽数说出口来。   即便,在临出宫前,母妃已经多加提点于他,要他少说多做,暂时不与朱允熥争斗,但他却怎么能控制的住自己的情绪。   看着心态快要炸裂的朱允炆。   饶是朱允熥也不得不苦笑起来,只见他目光一转,已然是伸出手,要去勾搭朱允炆的肩背。   朱允炆浑身一摇,躲过朱允熥伸过来的手。   朱允熥却不给他机会,上前一步,越过朱允炆的后颈,直接伸手扣住他肩膀,人也凑到了跟前。   “二哥,你该是知晓,咱们是亲亲的兄弟,自古便有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的说法。咱两谁跟谁,你又何必与我计较这些。”   说着,还未等朱允炆反应过来。   朱允熥已经是接着道:“出宫学习兵事,我确实不知四叔之意。”   “至于先生的事,我深表遗憾。”   “二哥也知,我秉性虽内敛,但却又是最为倔强的,总想争个道理出来。若是此处得罪了二哥,我与二哥道歉。”   “再说眼下,二哥乃兄长,自该是坐马车,我为二哥护卫开路。”   朱允熥一番好话宛如糖蜜一般灌入朱允炆的耳中,让他心中的怒意也稍稍的平复了一些。   只是面上却还是强硬的瞪着朱允熥:“你是知晓我自小喜好文事,不喜兵事。如今四叔开了口,出宫也便是了。但先生的事情,却都是你的不该,身为学生,如何能与先生争论。你还年幼,当要收敛脾气,莫要往后做了莽夫。”   朱允熥连连点头:“是是是,二哥说的对。”   他目光一转,见朱允炆脸色:“如今我与二哥都出了宫,往后每日也要出宫学习兵事。   若二哥还生我的气,我便是舍了一年的米禄,也要请二哥去教坊司吃顿酒,给二哥赔罪。   听宫里人闲言碎语,教坊司最近可是出了个顶顶好的花魁!”   说着话,朱允熥始终眼神观察着朱允炆的表情变化,见对方听到教坊司时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屑,又在自己说到有个顶顶好的花魁时,露出少年人应有的青春懵懂向往之色。   朱允熥心中呵呵一笑。   拿捏!   随后,朱允熥好似自顾自的说道:“我也是听人说,那女子名作艳娘,本是苏扬一带人,却是家中遭了事,故流落进了教坊司里头。   但却是个诗词歌舞、曲乐歌舞样样精通的妙人!阳春白玉,指如羊胎膏玉,声如莺莺,生是端的曼妙。”   朱允炆的喉头不受控制的吞咽了一下。   朱允熥继续展开描绘:“更是听闻,那艳娘腹有暗宝,虽如今仍是完璧之身,却能不经出入,便可令人神魂颠倒,宛如驾云游历九州,登临天宫……”   朱允炆的喉头更是猛烈的耸动了一下,却是皱着眉看向朱允熥:“少年戒之在色,我等身为皇家子弟,如何能行荒淫之事!如今时辰已然不早,且去曹国公府研习兵事,莫叫国公久等无人!”   “是是是,二哥说的是。”   朱允熥表面恭顺的附和了一声。   对于少年人的喜好,朱允熥了然于胸,谁不曾是从那时过来的。   将似是在想着事的朱允炆送进了马车里,朱允熥这才暗自出了一口气。   方才算是一次浅浅的试探,对他来说却是有了一番意外收获。   或许,他可以借此机会,往下布置些手段。   只是此处,却也是先去曹国公府为要。   在孙成的帮扶下,朱允熥骑上羽林卫为自己准备的马背之上。   朱允熥神色一振,远远望来,端是一位英武小郎君。   “走!”   “去曹国公府!”   朱允熥轻吟一声,掷地有力,旋即依着记忆,催动身下战马前出。   于他身后的亲军羽林卫小旗孙成,无声的扫向身边的另一位小旗官张志远。   瞧瞧,咱家殿下是骑着马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   目睹着朱允炆坐进马车的小旗官张志远,眉头紧皱,冷哼一声,催动战马追上前头的马车。   应天城盘踞大江之畔,秦淮河穿城而过。   营造上,重东轻西。   皇城居东城,东城以西,便是满朝王公大臣们的府邸宅院。   队伍绕出皇城,转道向西,沿着南城墙往大中桥西侧的曹国公府过去。   朱允熥一路不断观望四周。   行至大中桥东头,却见桥上一阵喧嚣,几近人仰马翻。   那头,也有一道豪迈嚣张之声传来。   “前头可是本帅的允熥外甥孙!” 第十二章 拦路的蓝玉   大中桥西侧。   早已是乱作一团。   乌泱泱一群身着玄黑劲服的军中悍卒,簇拥着身披重甲的凉国公蓝玉,将整条街给搅得鸡飞狗跳。   蓝玉一马当先,掐准了时辰和朱允熥要去曹国公府的路线,浑然不顾自己的行径会给城中百姓带来如何困扰。   在他身边那些劲服悍卒,皆是他收下的义子。   毕竟大明律法,应天城中任何人不得拥兵游街作乱。   但在蓝玉看来,这些人是自己的义子,那就没有问题了。   目光飞跃桥面,蓝玉便看到在那十来名宛若鸡仔一般的羽林卫护卫下的朱允熥。   当即便是一声暴喝。   催促战马,迅雷而至。   “哇哈哈!可算是叫本帅看得准了!”   蓝玉爽朗难掩心中欣喜,目视面前的朱允熥:“允熥,果然是你没错!”   他就是蓝玉?   看着眼前明明身在应天城,却还身披重甲的凉国公。朱允熥心头一阵无语,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厮究竟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的作所作为,会招致朱元璋何等的怒火。   还是说,他真的太过单纯。   蓝玉见朱允熥只顾着盯着自己,又是一声呼喊:“允熥!你小子,这是许久未曾见过本帅,不识得我了?”   朱允熥这时心里正想着自己往后该如何安排蓝玉,听着对方的大嗓门,目光一闪,赶忙拱手抱拳:“外甥孙允熥见过舅姥爷。”   蓝玉一看朱允熥如此知礼,立马笑得更是大声:“好好好!”   朱允熥问道:“舅爷寻允熥,是为何事?”   蓝玉虎眼一转,笑道:“倒是赶巧,本帅今日寻思出城游玩,却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你。不知你今日出宫是为何事?”   他倒是没有急切开口,道出自己的来意,反倒是绕起了弯子。   朱允熥心中哼哼,能往除了皇宫便是各部司衙门的东城出城游玩,当真是个好借口。   “回舅爷,我今日起与允炆二哥,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朱允熥如实道来。   这事说不了假话,倒不如干脆些。   蓝玉却毫无演技的露出拙劣的意外表情,猛的一拍大腿:“陛下与太子竟然是允准了你学习兵事!”   惊呼着,蓝玉目光一定,注视着朱允熥,看得朱允熥浑身不自在。   这时,蓝玉终于说道:“李九江懂甚兵法,允熥若想学兵法,便随本帅走,免得学错了招。”   说着话的功夫,蓝玉就要伸手去牵朱允熥的马。   这时,落在后面的马车车帘被朱允炆从里面拉开,露出他那张已经带上一丝不悦的脸颊。   只听朱允炆颇有些不怠道:“允熥,怎得在此处停下,耽搁这般长功夫?”   朱允熥微微错身,将蓝玉的身影暴露在朱允炆的视线里。   “二哥,是凉国公。”   朱允炆稍有一愣,只能是无奈的走出马车,只身站在马车前,冲着蓝玉拱手作揖:“允炆见过凉国公。”   蓝玉却是直接大手一挥:“不关允炆殿下的事,本帅这会儿就带允熥走。”   未等他解释,朱允炆却是当即开口:“凉国公,我与允熥乃是尊皇爷爷与父亲的话,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   他这话的潜台词便是,他和朱允熥是按照皇帝和当朝太子的意思,去曹国公府。你蓝玉最好莫要多加干涉,更莫要在此阻拦。   蓝玉又岂是寻常人,当即双目一凝,看了一眼身后赶来的一众义子,冷笑一声:“若说兵事,国朝之上,谁人能比得过本帅!允炆殿下若是不知,大可回宫问一问陛下和太子,看如今大明朝可还能找得出比本帅更懂兵事的人来!”   他一说完话,身边那帮义子便当即开始夸赞起蓝玉过往一桩桩的战功来。   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情的朱允炆,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不由冷哼道:“凉国公,这是皇爷爷的安排!”   蓝玉亦是冷眼看向朱允炆,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不过一介皇庶子,也敢在自己面前借陛下的名头压自己?   他冷喝一声:“李九江不过后辈尔,兵家之事,自是本帅精通。允炆殿下不认,大可自去曹国公府。”   这些年,听着眼前这允炆小子纯孝名声在外,蓝玉时常午夜时分,恨得牙痒痒,此时又如何会给他好脸色。   挤兑了一句之后,蓝玉却是满脸堆笑的看向朱允熥:“允熥,你随舅爷走,舅爷这一身的本事都教给你!若是你身边缺喂招的人,便叫我家那蓝春小子陪你过招,你只管放开了拳脚。便是打残了也无妨,只要留他一条小命即可!”   谁能抵得过三朝荣耀,与国同休的诱惑。   蓝玉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朱允熥满脸黑线,他熟知蓝玉秉性鲁莽,不守规矩,却不知道竟然比他知晓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正欲开口解释。   后面的朱允炆已然再次开口:“允熥,今日出宫时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吗!母妃说的话,你也忘了吗!”   朱允熥回头看了朱允炆一眼,再回头,在朱允炆看不见的地方,他面朝蓝玉,佯装着,从眼底闪过一丝肉眼可见的犹豫,面带也装扮出沮丧的表情。   小声道:“舅爷,此事确实是皇爷爷与父亲的意思,允熥不敢违背。”   他一番解释,表面上看着中规中矩。   但是落在蓝玉的眼中,那就是变了一个样。   只觉得朱允熥这时被朱允炆那皇庶子胁迫,不得已顺从对方的意思说话。   蓝玉顿时直觉胸中气血淤积,意欲训斥朱允炆那厮。   朱允熥眼看蓝玉就要暴走,赶忙又低声道:“舅爷,东宫先生如今缺席,在新的先生未曾选好前,我每日都会出宫。舅爷在京中,往日里为大明出生入死,允熥如论如何也是要常去凉国公府走动的。”   挽劝了一番,朱允熥默默看向蓝玉。   他是怕这货再闹下去,回头朱元璋和朱标一个发怒,就停了他出宫的事情。   蓝玉见朱允熥竟然是如此的通情达理,心中不由感叹起来,想要今日就领着对方回去传授兵事的想法,也就稍稍的淡了一些。   神色却显得有些无趣道:“听着,李九江未经大战,或许安营扎寨,行军布阵的本事有些。但领兵冲阵之谈,却莫要多听。待回头……反正你还小,回头得了机会,且还是由我来教了你。”   朱允熥点点头,回首招呼一声。   原本一直防备着凉国公要闹事的孙成等人,赶忙催动队伍,小心翼翼的贴着桥边,远离面有愤愤的蓝玉。   终于是跨过了大中桥,朱允熥也是长出一口气。   却不想这时候,身后又传来蓝玉的叫喊声。   “臣凉国公蓝玉,恭送允熥郡王!” 第十三章 大明的敌人   听着身后大中桥上传来的蓝玉叫喊声,朱允熥差点身形不受控制,就要坠落马下。   蓝玉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明明自己眼下是和朱允炆在一起的,他却独独只叫了自己的名字,全然不顾坐在马车里的朱允炆。   这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宫里宫外少不了又是一番猜忌。   得赶紧为蓝玉这厮找个活干!   刹那间,朱允熥的心头已经燃起了,要将蓝玉这个可能的大麻烦,先给解决了的念头。   他不由小心的回头看向被一众羽林卫簇拥着护卫在中间的马车,不见车帘后有何异样,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曹国公府离着皇城不远,就在大中桥西北边不远处。   等朱允熥进到一条稍有百姓路过的街巷后,便见门头威武,高悬曹国公府牌匾的宅院,门前立着赫赫神兽,两侧马上封侯一字排开,廊下将门旌旗林立,斧钺威仪。   而在国公府牌匾下,早已有一伙人等候多时。   周遭,皆是曹国公府的子弟和家将仆役,中间簇拥着一位模样不过三十出头的男子。   其面目稍瘦,双目团圆有神,稍有蓄须,被修饰的精致有型。   见其身着那件上绣团蟒的朝服,便知晓此人定是如今的曹国公李景隆是也。   只是此刻的李景隆脸上挂着紧张,双手兜在一起,不时的摇头晃脑。   东宫的两位郡王要来曹国公府跟随自己学习兵事,这样的消息,在李景隆听到的一瞬间,几乎差点就在传话的太监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狂喜。   这两位郡王可不似其他人,说不得未来大明朝的第三位皇帝陛下,就是出自他二人中间。   一想到自己将要成为大明朝未来皇帝的兵法老师,李景隆心头便是一阵高潮跌宕起伏。   只是左等右等等了快半天的功夫,他仍未听到一早就被吩咐过的门房入府禀报二位郡王殿下到来。   如此这般,他终于是忍耐不住,可谓是带着一家老小齐上阵,聚在了府门前。   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翘首以盼,只等着两位郡王殿下的出现。   “来啦!”   “来了来了!”   “公爷,二位殿下来了!”   曹国公府门前,门房仆役忽的惊声呼唤,满脸的欣喜,伸手指着巷口,回头看向李景隆。   李景隆闻声一震,浑身一个哆嗦,赶忙张开嘴就要喊出来,却是目光一动又硬生生的给话憋了回去。   自己将来就是帝师了!   做帝师的人,一定是要威严沉稳的!   李景隆的心头闪过幻想中帝师应该有的模样,轻咳一声,姿态表情宛变脸一般的拉了下来。   只见他沉声道:“进学授业,却如此拖延懈怠,回头本公定是要上奏禀明陛下晓得!”   说完后,他才走下台阶到了前面的街上。   在他身后,一众曹国公府的人,不由心中腹诽起来。   倒是好话赖话都叫李景隆一人给说了去。   这厢,走到街上的李景隆目光迎着驱马而来的朱允熥,当即出声:“臣下曹国公李景隆,见过允熥郡王。”   按理说,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这么算,他就是朱允熥的表哥,但却是以朝廷官身礼敬。   朱允熥淡淡的扫了李九江一眼,在马背上侧过身下,后面孙成已经伸手搀扶着他下了马。   到底都是有心思的人。   朱允熥走向李景隆,心知对方本已先生的身份,该是在府上坐等自己到来,却还要出府迎接,所为的必定是自己和朱允炆的身份而已。   他双手抱拳作揖还礼:“学生朱允熥,见过国公。有劳国公出府远迎,允熥受宠若惊。”   李景隆挥挥手,一脸的淡然:“这是哪里的话,朝廷的规矩总还是要守的。”   说着话,李景隆外头看向后面的马车。   再看向朱允熥,轻声道:“允炆在马车里?”   朱允熥点点头,回身便见朱允炆这时才姿态悠闲的走下马车。   李景隆自然又是上前一番热切,随后又领着朱允熥和朱允炆二人,见过曹国公府的人。   最后,方才是带着两人,进了国公府的书房。   ……   朱允熥承认,自己对李九江的看法有些偏颇有失公允了。   至少在如今的他看来,李九江在兵法上还是有些门道和真本事的。   尽管今日只是第一堂课,但李九江却是全程掌握节奏,用朱允熥完全能够掌握的节奏详尽介绍了大明军伍情况以及诸军配合。   甚至,最后还浅讲了一下,主要针对漠北元人时,大明应当如何安营扎寨,如何行军布阵。   至少,在现在的朱允熥看来,李九江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军大帅,但肯定会是一个合格的行军布阵的高手。   此时已至正午,李景隆说出了这小半日课程的总结语:“因地制宜,与敌对阵,势无常态,当用兵如水,不拘泥于一味。如此,便是天险沟壑深渊,也可临敌而不惧分毫。个中滋味,你二人往后当多加思索,若有机会,行于军阵之上,方可琢磨投了其中道理。”   朱允熥轻轻点头,结合着李景隆先前所说的几则例子,细细品味,对此感悟倒是有所加深。   趁着这番空闲,他不忘侧目看向一旁的朱允炆。   只见对方颇有些龇牙咧嘴,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景隆下了定语之后,转身端起身后的茶盏,细细一嘬,提溜一声发出舒畅的声音。   能为未来的大明皇帝授业,李景隆觉得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了人生巅峰上。   一口茶汤下肚,只觉得浑身舒畅。   他低头看向面前的两人,心中思虑流淌。   允炆虽年长一些,平素也多有纯孝贤名传出,但似乎对兵法军伍之事,学的颇为艰难。   倒是小一些的朱允熥,平日里看似性格内敛,秉性懦弱,但在兵法军伍之事上,却常有让自己欣喜的言论发出。   这时,李景隆不由好奇的开口询问道:“今日不过是让你二人,知晓了我大明如今的军伍情形。行军布阵,安营扎寨,是门大学问,往后你二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道此处,他已然转口:“但是,我想问问你二人,对我大明如今的敌人如何看?我大明朝雄踞中原九州,敌人在哪里?若让你们应对之,又当如何出手?”   这算是李景隆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   问完之后,他便姿态轻松的端着茶盏,看着面前两人,心里倒是没有对二人能做出何等高见抱有期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朱允熥对这个问题,倒是已然皱眉思索起来。   这时,旁边的朱允炆已经开了口,端的是豪迈不已,好似有气吞日月之势。   “我大明威加海内,四方皆服,便有撮尔宵小贼子作乱,以王道仁义驯化,自可解忧!” 第十四章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白痴!   正在思索李景隆抛出的大明朝敌人问题的朱允熥,被朱允炆这般急躁的声音,给扰得心头厌烦,不由暗骂一声。   这时,却见朱允炆又道:“入我华夏则华夏之,入夷狄则夷狄之。以王道仁义推行天下,我大明自当无敌与世!”   他还想取得文化胜利的成就?   朱允熥斜眼看向朱允炆,却觉得这孩子已经是被黄子澄之流给毒害的药石难医了。   再看李景隆,不知何时也已经皱起眉头。   他想到了传闻中,昨日东宫里发生的事情,原先那位太常寺卿、东宫伴读黄子澄,如今可还在随燕王北上前往宣府镇开平卫的路上。   李景隆看了一眼屋外,只见曹国公府上的几名李家子弟,已经聚在了一块,探头看向屋内。   到用膳的时辰了?   李景隆冲着屋外摇摇头,再看向朱允炆,语调加重道:“允炆郡王此番言论,是认为我大明此时无惧塞外之敌?”   朱允炆想当然的点着头:“行王道仁义,边军辅之,我大明自无后顾之忧!”   “……”   李景隆几乎是要开口骂娘,但想到朱允炆的身份,只能是巴巴的讲话塞进肚子里。   摇摇头,李景隆转头看向一旁已经许久未曾开口的朱允熥。   “允熥,你是如何想?”   李景隆此时心中大为感叹,想要做好未来帝师,当真是个难办的差事。   朱允熥点头仍做沉吟状,理清思路之后方才开口:“学生以为,看待我大明朝的敌人,当如国公言行军布阵、安营扎寨一般,当顺势而为,顺势看待。我大明虽有敌于边外,但必然会因时而改。世无常敌,然贼寇定然不断!”   听得朱允熥这番言论,李景隆不由目露赞许,点头道:“你接着说。”   朱允熥露出一抹谦虚的笑容,瞥了一眼边上脸色似乎有些愤愤的朱允炆。   他继续道:“依照此,我大明如今的敌人,便是北边的元人余孽。元人善骑射,来去如风,行踪诡谲,也正是因此,我大明往往只能被动戍守边塞各地。待寻得战机,方才会起大军,行北征之事。”   “再其后,我观东海之外,有瀛洲弱部,疆土狭窄,尔族若要富强,必定会对我大明起不臣之心,为祸我大明东海之滨万千黎民。”   “余下者,南疆山林弥补,瘴气虫害,虽有地方作乱,却不会成大患。西边有西北诸卫,虽因元人盘踞安西故地,却不会形成大的兵灾。”   这是一番国际地缘政治的说辞。   朱允熥说完之后,抬头看向李景隆。   只见其一连点头道:“允熥所言,所无详细,但也算得上是切中要害。我大明如今之敌,当首重北边元人!而东海之患,也不可不防!那倭国我也听闻,自前唐便每每入中原,在见识过我中原之地大物博,又如何能压住心中野望!”   感叹一番后,李景隆已经升起了一起期待,看向朱允熥:“既然你已言此般,依你之见,我大明当如何应对?”   朱允熥气势徒然一拔。   只见其,眉宇之间,一团英气飒爽。   眉目镇定,言辞振振开口言谈。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火炮射程之内!”   “我大明若要无敌于世,当以强拳威压,震慑世间一切宵小!灭贼尔不臣之心!”   “并行王道,招抚顺民,入我中原,削其族名!”   静。   好安静!   随着朱允熥那并不喧嚣的声音在书房里响起,却几欲震得屋内屋外所有人,心神一震。   “好!”   “允熥郡王说的好!”   “我大明当以剑锋、火炮,丈量敌酋之胆气。”   屋外,原本好奇于宗室郡王入府学习兵事,顺带前来招呼去前院用膳的李家子弟,纷纷鼓掌喝彩起来,一位位脸上尽是涨红。   李景隆看着说出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的朱允熥,也是大为震惊,心中渐生激动。   这当真是不过十四岁未曾及冠的孩子吗?   这还是那个因秉性懦弱,性格内敛而著称的朱允熥吗?   甚至于,李景隆都觉得,他这番话可以通传大明军中,叫大明百万雄师人人知晓。   然而。   一旁的朱允炆早已忍耐不住心中的郁郁愤愤。   只见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朱允熥,我今日是如何与你说的!”   朱允炆原以为,他今日在皇城门前对朱允熥所说的那番话,会让对方铭记于心。   但他哪里想得到,这厮转头就忘,眼下又在推崇他那套邪说!   当真是叫人生怒。   朱允炆气喘吁吁道:“我大明虽大,但所穷兵黩武,天下黎民何时能得安宁,国库何以支撑天下百万雄师连连征战。届时国库空虚,边塞钱粮短缺,我大明以何御敌于国门之外?”   说着,朱允炆冷笑一声:“届时,只怕你所说的尊严和真理还未曾看到,敌人便已经打到这应天城下了!”   朱允炆冷哼一声,仍是不觉解气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也。我中原自有肚量,大行仁义,感召域外,长此以往,岂不是皆服王化,入我中原。”   一直旁观的李景隆这时重重一咳,打断了朱允炆的话音,只见他眉头有些不悦,将要开口之时。   却不想又被朱允熥插了嘴,只见他目光平静的看向朱允炆:“二哥也想去宣府镇?”   这是在警告他,黄子澄乃前车之鉴。   果然,原本还喋喋不休的朱允炆,听到此言立马闭上了嘴。   李景隆不解的瞧了朱允熥一眼,在见到这小子正对自己使眼色,旋即明了过来。   清清嗓子,李景隆大手一挥:“今日课业便到此了,二位郡王便在府上用膳之后才行回宫?”   朱允熥揉揉瘪下去的肚子,点点头算作答应。   一旁的朱允炆侧过身子,满是不悦的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正常气氛并不怎么愉悦的用餐结束之后,朱允炆几乎是夺门而出,出了曹国公府,闷闷不乐的回到了马车里。   曹国公府门前,本不需要亲送的李景隆,却再一次陪着朱允熥出了府。   “允炆有句话未曾说错,我等虽为武人,然穷兵黩武却要不得。”李景隆现在是真的将朱允熥当做自己的学生去传授的,心中那份帝师的念想也淡了一些。   他欣喜的盯着朱允熥:“不过,你能知晓兵家军阵之事,与王道并行,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话,他看向远远的停在街上的马车,挪挪下巴:“回宫吧,明日该为你们讲练兵之法了。”   朱允熥作揖拜别,在李景隆满是赞赏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方至东宫。   朱允熥下马,还未站稳,就看着朱允炆往宫中奔去。   他还未多想,那头宫中高墙甬道下,已有一名太监赶了过来。   “允熥郡王,陛下要您过去。” 第十五章 这孩子和咱颇有几分相像   身子刚刚跨进东宫的朱允炆,耳畔听到此言,抬起的脚步悬在了半空中。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皇爷爷竟然叫了朱允熥过去,对他未有寸言!   朱允炆悄悄回头,想要看清来人。   却不想,正当他回过头看朱允熥的时候,却是正正好的迎上了朱允熥的注视。   朱允熥笑着问道:“二哥要一起嘛?”   “……”   朱允炆的头顶闪过一群尴尬,他干笑道:“想起来还有功课未曾作完,你快些去吧,莫要让皇爷爷等急了。”   皇爷爷是爱我的!   我才是皇爷爷最喜爱的孙子!   说完话,朱允炆转过身,已经心痛不已,努力为自己鼓足了勇气,提振精神,抬着头挺着胸走进东宫。   看着朱允炆那毫无心机的背影,朱允熥轻笑一声,这才回头看向赶过来传话的太监。   洪武一朝的太监,是没有存在感的。   悬挂在宫门的那块铁牌上,清清楚楚的烙印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的警醒之言。   以至于这个洪武一朝的内宫太监们,不单单是无法干预朝政。就连与外朝官员交谈,都是被禁止的,更莫说是如后来的徒子徒孙们那般,在宫外大肆置办产业了。   过来的太监年岁不大,估摸不到四十。   见着朱允熥的视线过来,连忙躬身低头:“殿下,陛下那边还在等着您。”   朱允熥点头看向身边的孙成:“你们是回羽林卫驻地,还是就留在东宫?”   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孙成抱拳答道:“指挥使今日提及,标下此后便是殿下的亲兵护卫,虽兵牌还挂在羽林卫,但一应安排皆由殿下定夺。”   自己也是有手下马仔的人了!   朱允熥不由的感叹了一声,道:“让其他人都去东宫吧,你随我去中极殿那边。”   说完,也不管孙成等人的心思,朱允熥当先赶向中极殿。   至殿外,朱允熥还未入殿。   便见数名朝廷官员,面带愁容的从殿内走出,一路离去,不停的摇头叹息,似是有事发生。   一旁的传话太监见朱允熥停步不前,目露思索。   不由悄然凑近,小声解释道:“殿下,他们是为去开平卫的那位求情的。”   “哦?”朱允熥双眼一亮,颇有些深意道:“看来黄子澄在朝廷里,不少故交好友啊。”   这话那传话的太监不敢接,只能是笑吟吟的走到了殿门前:“殿下,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殿内。”   朱允熥闻声,从那些远去的官员身上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思绪清醒些,便走进了中极殿。   进到殿内,除了少许时刻候在殿内,听候皇帝和太子差遣的内侍和宫娥外,便再无他人。   朱允熥再往里走,就看到大明朝的洪武皇帝和皇太子正相对而立。   朱元璋的脸上留有一丝不悦,几度瞪向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握紧双拳的皇太子朱标。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朱允熥的到来。   朱元璋冷眼盯着面前的太子,不满道:“他们的话你都听到了,可曾听清楚了?按着他们的意思,朕若是不将那黄子澄召回,朕便是昏君!”   朱标抬起头,叹息道:“父皇,他们并无此意。只是那黄湜本就并无大错,虽言辞有失公允,父皇也可稍加敲打一番就好。如今朝臣诽议,若是不加控制,后面说不得就要闹出大事来。”   朱元璋冷声道:“放肆,他们能闹出什么事来!”   朱标肩头一耷拉:“父皇,朝中文武……黄子澄此事亦是因允熥那孩子……”   “他们敢尔!”   朱元璋一瞪眼,低吼一声。   他愤愤一挥大袖,双手插在腰间,愤愤不平的扭动着脖颈。   不想,却是见到了呆立在不远处的朱允熥。   朱元璋当即脸色一变,满脸的笑容,将脸上的皱纹暴露无遗。   只听朱元璋语气欢快道:“允熥来了呀!甚时来的,爷爷叫一声,便这般快就赶过来了。”   亲眼目睹老爷子刚还喊天骂地的和太子争吵,眼下就这般邻家老头儿模样的对自己说话。   朱允熥的嘴角不由一抽,轻步上前,躬身行礼:“孙儿参见皇爷爷,皇爷爷福寿安康。先前孙儿刚从宫外曹国公府回东宫,见传话的内侍过来,不敢耽误皇爷爷久等,就赶过来了。”   朱元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还站在面前的太子了,招手就领着朱允熥往里面的软榻前走去。   “你这孩子,前头才从宫外回来,也不知道歇息一会儿,听个狗奴的话就这般急急忙忙过来。”   说着话,朱元璋已经到了软榻前,示意一旁的宫娥到了一杯茶汤,他则是伸手拍拍软榻,看向朱允熥:“过来,且喝口水,坐着歇会儿。”   被老爷子直接无视了的朱标,眼角连连颤抖。   又见朱元璋这般厚待朱允熥,已然有些过头了的意思,不由上前开口:“父皇,允熥乃皇孙,如今大了,该守规矩的……”   “守哪家的规矩?”朱元璋顿时不乐意,眉头竖起,等着太子:“你去前面,朕有一物放在案头上,你取过来。”   朱标张张嘴,却见老爷子已经是伸出双手,将一脸惊慌失措的朱允熥给按在了软榻上。   “好小子!”   “生的端是像咱!”   “是咱朱家的种没错了!”   一边没来由的夸赞着,朱元璋一边取了条毛巾,塞进朱允熥的手上,示意他擦拭一下并没有几滴汗水的额头。   朱标本要听命前去取东西,却又见朱元璋这般举动,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父皇,此举于允熥而言,已僭越。”   朱元璋愈发的不乐意起来,冷哼一声,正眼瞪着朱标:“咱家乖孙今日在李九江家里的举止,和咱颇有几分相像,咱高兴,你小子这也管到咱头上了?”   朱允熥这会儿是坐立难安,支支吾吾道:“皇爷爷……”   朱元璋立马回头,再一次满脸笑容道:“乖孙要作甚?”   没救了!   朱标此时只觉得头疼不已。   摊上这么一个老子,现在再加上这么一个……这么个小子。   朱标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抵是来还债的,还完了上头还下头。   眼看着那边爷孙两慈眉顺眼的。   朱标叹息一声摇着头走向中极殿御案前。   刚走到御案前,朱标定睛一扫,却是心头一震。   “竟然是这东西……” 第十六章 如意赏麒麟   “竟然是此物!”   看着被摆放在御桌上的那一方形长,通体碧绿,透亮晶莹的物件,朱标脸上自然的闪烁着震惊和诧异。   只见原来朱元璋要他取的东西,竟然是那方翠绿福禄寿玉如意。   如意如意。   古往今来,由君王赏赐于臣下,都有着深意的。   既,尔如朕意。   凡是收到皇帝所赐玉如意的臣子,大多在随后的政治生涯里,都会得到重用与实权。   这是一件政治意义远大于实物价值的东西。   朱标探手将那方玉如意攥入掌中,眉目显得有些深沉。   前番老爷子在东宫学堂评价朱允熥乃是麒麟子的事情,如今已然悄无声息的传扬了出去。   如今再赏赐这玉如意,只怕却是坏事。   心里揣着事情,朱标缓声走回偏殿。   这时候,朱允熥也终于是说动了朱元璋,两人位置调换,他站在软榻前,老爷子盘坐在榻上。   朱元璋见着朱标取了东西过来,招招手:“快些送过来。”   拿到玉如意之后,朱元璋满眼欣喜的看向朱允熥,拿起他的一只手,将那玉如意拍在了手掌上。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火炮射程之内!”   “说得好!”   “既然说的好,咱自然是要赏你的,这个往后便拿着把玩吧。”   朱允熥赶忙双手捧着玉如意,低头看了一眼。   心中却是有些警醒。   那番话不过是今日上午在曹国公府刚刚说起的,如今自己人刚回宫,就被老爷子给叫了过来。   很显然,这些话恐怕在自己还没有回宫的时候,就已经是递进来了。   不由的,朱允熥收敛心神,唯恐自己露出马脚来。   朱标扫了一眼满怀欣喜的朱元璋,缓缓开口:“父亲,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子。咱家虽然不必如此,但教养孩子,还是要敲打多于恩赏才是好。”   朱元璋又是一阵不乐意:“你爷爷,你太爷爷,当年穷的揭不开锅,家里孩子一大堆,啥也没有。如今咱家多少有点东西了,不留给咱家的乖孙孙,难道都带进土里去?那不成了当初咱们村的刘财主了。”   说着话,朱元璋大手拍着朱允熥的肩膀:“咱家的麒麟得把如意咋了?明天宫里头就揭不开锅了?”   朱标一脸的郁郁,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他黑着脸:“爹,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咱看你就是这个意思!抠抠搜搜,比那刘财主还要坏!”朱元璋似是有些烦了太子的絮絮叨叨,一瞪眼,大手一挥:“去,带着奏章滚回东宫去!”   骂完了,朱元璋转身不再多看太子一眼。   在这转身之间,脸上的表情也再次转变,好似村口的老爷爷一般:“乖孙,可还喜欢这如意?”   朱允熥被架在中间,可谓是满心苦涩,他望了望朱元璋,又瞥见那头,老爹朱标已经要了人来收拾奏章,自个儿已然是有些愤愤不平的长出中极殿了。   朱元璋只瞧了一眼,便是了了其中含义,哼哼道:“你爹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比咱老家那个刘财主端的更加可恶!”   朱允熥干笑了两声。   心里却总是有着一丝警惕。   朱元璋身为大明朝的皇帝,向来勤政爱民,每日里除了就寝,便是批阅奏章处理国事。   何曾有这般多的事情,和自己这么个还未曾及冠的孩子搞这些爷孙其乐融融的事情。   朱允熥心中警醒,连带着称呼也转变了。   只见他满是亲昵道:“爷,父亲这是秉承了您的优点,勤俭节约。不过,爷赏的这玉如意,孙儿却很是喜欢的。”   从皇爷爷到爷,这便是脱离了皇家范畴,回归到了寻常百姓家。   果然,在朱允熥的称呼转变之后,朱元璋眼底的笑意愈发的浓烈起来。   他连连颔首点头:“好孩子!好孩子啊!”   说着,朱元璋又道:“今日在李九江家里,都学了甚,说给咱听听。”   朱元璋此时这般模样,当真是像极了百姓家中,看到从学堂归来的儿孙时,询问功课时的情景一样。   朱允熥道:“曹国公先是介绍了我大明朝的兵制,又说了几则战况,最后提了我大明朝用兵在外,当如何行军布阵,安营扎寨。”   “好好好!”朱元璋脸上尽是满意:“咱就是说,李九江虽然不如他老子,但本事还是有些的。你往后好生的跟着他学,学会了就替咱把那些该死的元人都给赶得远远地!”   这时,朱允熥却是目光一转。   老爷子这是在忽悠小孩啊!   明明自己在曹国公府连说了什么话都知道,如今却还要自己再说一遍。   朱允熥内敛的笑着:“孙儿听爷爷的,一定将那些该死的元人统统赶走!”   朱元璋这时又道:“回想起来,你今年不过也才……十四?竟然能说出那等豪迈,气吞山河的话来,当真是叫咱高兴啊!”   朱允熥笑了笑:“孙儿胡言而已,不过是觉得,我大明对敌,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若不彻底打服了对方,总是要忍受往后的骚扰不断。”   朱元璋听着这番话,又是眼前一亮:“好一个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嘴里赞叹着,朱元璋那双明亮却如深渊一般不知根底的眼睛,却是静静的盯着站在面前的朱允熥。   他忽的气势一转,原先的慈爷景象全无,属于大明开国皇帝的威严,重归于身。   而朱元璋的声音,也尽是冷静:“允熥,你与咱说道说道,为何这么多年,你一直都表现的秉性内敛,甚至是懦弱。而如今,却是能语出惊人,更是初学兵事,便受到李九江的赞许!”   完了!   自己的事情暴露了?   朱允熥浑身一颤,几乎是一瞬间,整个后背都布满汗津。   这便是皇帝的不怒之威?   前面还好的如同百姓人家爷孙其乐融融,目下却是这般的森严让人不敢对抗。   朱元璋那双眸子,如同能够将自己看穿一般的盯着。   朱允熥未曾多想,当即便跪在了地上。   双手匍匐在地,趁着这个机会,他低头磕在地上,双眼却是重重的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双目一阵眩晕,顷刻间血红一片,泪水已然是止不住的往外流淌着。   等到朱允熥再抬起头的时候。   朱元璋便见他两眼泪汪汪,满眼酸楚,满面悲怆。   朱允熥几乎是要嚎哭出声,声音断断续续的哽咽着。   “爷!”   “爷爷!”   “孙儿怕啊!” 第十七章 人生在世必须会点演技   “爷爷,孙儿怕啊……”   这一刻,朱允熥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好端端的莫名其妙来到了大明,抚养自己数十年的老父母,未等到自己尽孝,便失去了孩儿。   自己来到了大明朝,是大明的嫡子嫡孙,是未来大明皇位的最有利竞争者。   但是那二位老父母,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时间,朱允熥几乎是哭的伤心欲绝,上气不接下气。   他双眼砸在手背上,乃是为了能在朱元璋面前遮掩自己。   但此刻,却是真心实意的在嚎哭。   然而看在朱元璋的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感叹。   这孩子的感情做不得假!   这位大明开国皇帝的内心,好似有一根弦被轻轻的拨动了一下。   他是大明朝的皇帝不假,但他更是眼前这个苦命孩子的爷爷。   若是……   若是婆娘还在的话,知晓了这孩子的过往,只怕要日日指骂自己,就连床都不给自己上了。   这时候,朱元璋方才想起,朱允熥虽为大明朝的皇子皇孙,郡王殿下。   但却也是个早早就没了娘亲的孩子。   他又想到了自己,当年元人横征暴敛,天下大乱。老家中都凤阳受天灾,遭人祸。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便也没了爹娘。   朱元璋一时间感同身受,不由颤巍巍的起身,双手轻轻的按在朱允熥的双肩上。   “好孩子!”   “好孩子,不哭!”   “咱一直心疼着你呢。”   起作用了!   感受着肩头上,朱元璋那不成规律的轻轻拍打。   朱允熥心中一动,当即哽咽着道:“爷,孙儿自小便没了娘,但孙儿不敢说,也不愿说。孙儿是爷的孙儿,是父亲的儿子。但更是咱大明朝的宗室,孙儿不敢有一丝的差错,叫外人看了笑话。”   朱元璋是大明朝君王权柄最重的皇帝不假,但在马皇后离世之后,即便性格逐渐暴烈起来,可随着他年事已高,却也更加的渴望和崇敬那寻常人家的亲情。   朱允熥不断加深这股观念,继续道:“原先有大哥在,孙儿还有依靠,时常还能躲在大哥怀里寻求安慰。后来……后来大哥……”   说着,朱允熥又是一番哽咽抽泣。   朱元璋此时脸色亦是浮上一抹痛心。   那可是大明朝的嫡长子嫡长孙啊!模样像极了自己,秉性也像极了自己。   可就是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   然而,看着眼前不断哽咽抽泣的朱允熥,他也只能是强撑着安抚道:“孩子,你大哥是去享受去了,免了人世间的苦恼。”   朱允熥点点头:“孙儿想着也是如此。只是那时候,孙儿更加的怕了。”   说到这里,朱允熥停了下来,抬起头注视着不知何时,眼底也攒了些泪光的朱元璋。   只见他眉目一凝,眼神一变,收起脸上的悲痛和怆然,沉声正气道:“但是这些日子,孙儿想通了!”   “孙儿是爷爷的孙儿,是父亲的儿子不假。”   “但孙儿也是大明朝的宗室,是寻常百姓不敢猜想的人。”   “便是千难万难,孙儿也不能再自甘堕落!”   到这里,朱允熥又停顿了一下。   他的话锋再次一转:“孙儿见爷爷这两年,头发愈发的白了,父亲的腿脚也愈发的不灵活了,深夜之时独自一人挑灯批阅。   孙儿不忍爷爷和父亲如此辛劳,孙儿身为爷爷和父亲的血脉,身为大明朝的宗室,孙儿也要为咱家出力!”   最后,朱允熥的脸上露出孩子们本就该有的倔强。   通了!   一切都说通了!   在听到朱允熥这番痛哭流涕之后发自肺腑的话后,朱元璋心中原本大半的猜忌都以烟消云散。   这就是一个终于长大懂事,纯孝至极的好孩子啊!   只是他的心头还存着一丝阴霾和揣测。   朱元璋起身将朱允熥也拉了起来,按在一旁的软榻上。   眼下的朱元璋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杀气:“允熥,你和爷说,你往先在怕什么。”   似是觉得朱允熥会不敢将真心话说出口,朱元璋出声鼓气:“这是爷的中极殿,允熥你不必有所顾虑,万般诸事,都有爷替你做主!”   经过朱允熥前面那一番的哭诉,这时候的朱元璋心中已然有所揣测,但他不能凭着揣测猜忌去判断事情。   他必须要有详尽的证据,才能出手。   看着自己面前已经哭红了双眼的朱允熥,朱元璋暗自下定决心,不论是谁,不管谁的情面。   这一次,自己断然不会再往一个像极了自己的皇孙,从自己眼前没了。   他已经不再年轻,太子样样都好,却就是多了那么一点仁义。   但他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再教出一个大明朝的未来!   等太子接了位子,大明朝修养些年头,再往下的第三代,就能大刀阔斧的去做想做的事情了。   想着想着,朱元璋忽的自嘲的笑了起来。   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人老了,竟然开始想这般多,这般往后的事情了。   说一切都是吕氏干的!   说朱允炆那个崽种会葬送了大明朝!   这时候的朱允熥内心,好似有一个小人,在不断的大声呼喊着,要他将这些话说出口。   但朱允熥却是生生的忍住了。   朱元璋要他说怕什么,就是在要证据。   可是,自己并没有朱元璋想要的东西。   如果有,朱允熥发誓,绝不圣母,绝不慈悲,会在第一时间解决到未来可能会挡在眼前的一切威胁。   但是偏偏他就是没有。   所以今天他选择了演戏,要将这一切都演下去。   朱允熥抽了一下鼻子:“爷,孙儿怕……孙儿是怕有一天,身边的所有人都会不在……那时孙儿就真的是什么依靠都没有了。”   “这……”朱元璋等到了许久,却只听到这个回答,不免大为意外,更是仍不住试探道:“这些年你一直居东宫,可还过的舒心。”   朱允熥忙不过的点着头。   “父亲待孙儿甚好,虽然父亲平日严厉,但都是希望孙儿能走上正途。”   “二哥也很好,与我手足亲手,护我左右。”   “母妃更是视我如亲子,二哥有的孙儿也都有,便是这回儿出宫,母妃也要二哥领着我,唯恐我在宫外再出什么事。”   “东宫里的兄弟姐妹们,待我都很好,几位弟弟妹妹亦是时常缠着我。”   为了大明朝的皇位,朱允熥已经违心的开始称呼吕氏为母妃。   他看向朱元璋:“经由前几日孙儿落水之后,孙儿便想着,如今孙儿有这些,都是依仗爷爷和父亲在后面庇护我们。”   “可若是……”   人总有生老病死。   即便强如统御九州山河的始皇帝,更是死在了寻仙问药的路途中。   朱元璋苦笑一声,伸手轻轻的拍着朱允熥的脑袋:“你这孩子,便是爷爷不在了,咱大明朝的皇子皇孙,谁人敢欺!”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是嘀咕着,您老的皇子皇孙倒是没被人欺负,但后面不多久咱老朱家就要出一位留学生了。   朱元璋瞧了一眼外头的时辰,舒展四肢,有些疲倦道:“你且去吧,莫要与你父亲说起在爷爷这说的话。回头,好好的学,等爷爷再老一些,就由着你来护着爷爷了!”   老爷子这是确定了自己没有被邪祟上身?   朱允熥当即从软榻上起身,恭恭敬敬的冲着已然闭目小憩起来的朱元璋施了一礼,便压着脚步小心的退出了这中极殿。   他人刚一出中极殿,一直候在外面的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孙成,便抱拳上前。   “殿下,先前东宫那边有内官过来瞧了一眼。” 第十八章 寻找方孝孺   站在中极殿外,将那方玉如意塞在怀里,朱允熥长出了一口气。   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他看向一旁的孙成:“来的人是要做甚?”   孙成瞧了一眼无人出入的中极殿,小声道:“那人问了一声殿下,知晓了殿下在殿内与陛下奏对,便又回去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   他没问孙成从东宫来的人是谁,毕竟一来孙成不过今日才从亲军羽林卫调入东宫。   二来嘛,朱允熥不用想都知道,来的定然是吕氏手下的人。   想必先前他刚回宫中,传话太监找上后,朱允炆是亲眼看到的。等他回到东宫,自然会将此事告知吕氏。   只是,他们这对母子如何也不会猜出,老爷子将他召进中极殿所为何事。   如今站在中极殿外,朱允熥只觉得浑身舒畅,思绪通达。   此时他已然想清,今日这中极殿走一遭,非是因为老爷子想赏赐那玉如意给他,也非是要询问他的功课如何。   最后,无非都是为了知晓自己究竟为何,短短数日,整个人秉性前后完全转变。   毕竟对于朱元璋来说,他朱允熥不过是众多子孙之中一个而已。   他能够知晓自己在曹国公府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但他无法得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心中又在想着什么,未来想要做什么。   所以他必须要询问清楚了,而想要如此只能当着自己的面问。   想来,如今一个完完整整,有着前因后果的皇孙,比可能中了邪的皇孙,要让老爷子安心吧。   朱允熥想了想,不禁笑出声来。   一旁的孙成有些不解,挠挠头:“殿下?”   朱允熥哼哼着,已经是走在了前头,往着东宫的方向回去。   “孙成,托你做件事请。”   孙成刚刚追上朱允熥,听到此言,赶忙抱拳躬身:“殿下尽管吩咐,标下定然全力以赴。”   “等下你出宫一趟,去城中找一人。”   孙成一愣,目光一沉,暗露杀意:“只要人在城中,标下定然能寻到那人。殿下可是要标下去……”   说着话,孙成的手便在横在自己的脖子前,斜拉一下。   朱允熥顿时苦笑不已,脸色严肃道:“只是要你寻个人,知晓了家住何处,回头记下就好。”   孙成顿时尴尬起来,小心翼翼道:“殿下要找何人?”   朱允熥想了一下:“方孝孺,如今大抵未有官身,听说进来在京中访友,你且去寻一番,莫要惊动了对方。”   虽然他现在借机赶走了黄子澄。   但黄子澄这人和方孝孺还是不一样的。   他要借方孝孺来获得士林和文官集团的认同!   在朱允熥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四种。   好的,坏的,聪明的,愚蠢的。   黄子澄自然是属于又坏又愚蠢的,在建文身边出的主意是又臭又馊。   但方孝孺终究是不一样的。   按照朱允熥的理解,方孝孺是属于那种死脑筋的愚忠之人,更是教条古板的推崇复辟周礼的老学究。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方孝孺在大明士林之中的影响力和地位。   现在既然已经开始在老爷子面前演起来了,而自己本就是大明朝的嫡子嫡孙,如果还不去争取一番那张大明朝的皇帝宝座。   自己不如现在就寻个歪脖子树,吊死算逑。   而现在自己既然选择踏出这一步,那么光靠来源于外公开平王常遇春所遗留下来的将门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他成了朱允熥,身处在这个位置上。   有些过往不明白的事情,眼下也渐渐的反应了过来。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车轮前进,在明年朱标薨逝之后,朱允炆被立为大明皇太孙。   朱元璋便开始了人生最后一次大规模清理朝堂。   其中,凉国公大将军蓝玉首当其冲,数万颗人头滚滚落地。   在现在的朱允熥看来,这一切都是老爷子为了朱允炆日后御极大宝,扫清朝中的阻力。   而防备的对向,便是自己这位天然能获得朝中将门支持的先太子妃常氏子。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他来了!   将门将会更加用心用力的支持自己。   但除此之外,朱允熥清晰的明白,若想彻底取得优势,在不久的将来彻底了断了某些人的某些不该有的念想。   取得朝中文官的支持,同样重要。   甚至于,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获得将门的支持更加重要。   盖是因为,朱允炆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这天下社稷,亿兆黎民,终究是文官们在代天子牧守。   而方孝孺是士林魁首,名声在外。   只要取得他的效忠,自己几乎可以瞬间敲钟吹响胜利的号角。   更何况,相比于朱棣还未打到应天城,黄子澄齐泰便早早开溜。朱允熥更欣赏愚忠而不知逃跑的方孝孺。   毕竟,依着他如今的身份,一个愚忠的臣子和一个逃跑的臣子,很容易做出选择。   孙成自然不知郡王殿下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找一个人,刚好如今对方又在应天城里。   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的事情。   “殿下放心,属下定然将此人找出。属下在锦衣卫,尚且有几位好友,届时属下再邀了他们一并去寻,想来不出两日,便能将那人找到。”   朱允熥满意的点点头:“孙成,我相信你,往后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交给你去办!”   大抵上,孙成往后是要一直留在自己身边的了。   朱允熥适时的给出一个甜头,画出一张饼抛给对方。   孙成有些激动:“属下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朱允熥笑着摆摆手,忽又想起:“对了,还有一人,你替我多加留意!”   殿下这句话,语气有些不大对。   孙成目光一沉,觉得自己这回是没有想错:“殿下尽管吩咐!”   朱允熥幽幽道:“齐泰,现在兵部做事,给我盯紧了他,任何人都不要透露风声出去!”   弄走了一个黄子澄,应天城里还剩下一个齐尚礼。   朱允熥又怎会忘了这位。   孙成不假思索:“属下保证完成殿下交代之事,此事绝不会叫外人知晓了去。”   朱允熥愈发满意这位从亲军羽林卫调过来的小旗官,连连开口:“你办事,我放心!”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已然是到了东宫。   朱允熥还未跨过门槛,便被一侧偏房中早已等候多时的一名东宫内官拦下。   “殿下,娘娘要你从陛下那边回来后,去一趟娘娘那里。”   吕氏找上门来?   朱允熥稍作迟疑,看了一眼身边的孙成。   孙成当即会意:“殿下今日出宫去往曹国公府,回宫之后又去中极殿,此时先回寝宫换身赶紧衣裳,再去娘娘那边。”   那内官皱眉看了一眼孙成。   哪里来的臭丘八,敢忤逆娘娘的意思。   内官略过孙成,看向朱允熥:“殿下,娘娘的事急。”   朱允熥不显山不露水,淡淡点头:“你个孙成,初入东宫,不懂规矩,回头再收拾你!”   骂了一句孙成后。   他又对那内官道:“我这便过去拜见母妃。” 第十九章 吕氏召见   如今身为太子继妃的吕氏,居住在东宫东北侧的宫殿之中,营造上与皇宫是一般无二的。   朱允熥跟随那等候在东宫门口的内官,一路到了吕氏的寝宫外。   这里他很少能来,这些年里除了逢年过节时,他必须要按照规矩,前来这边之外,一直都是在自己那处多年不曾修缮的寝宫和学堂之间来回。   内官站在正殿门口,冲着里面喊了一声:“娘娘,允熥殿下来了。”   里面稍有些动静。   也不见有人出来,那内官便缓缓的推开殿门,躬着身子退到一旁:“殿下里边请。”   朱允熥嗯了一声,跨入殿内。   鼻下是南边进贡的极品熏香,屋内一样样的摆件,无处不显示着精致典雅,同样也价值不菲。   自马皇后薨逝之后,朝廷各地每年里进贡的好物件,有不少都是送到了东宫里来的。   朱允熥一路走到了吕氏寝宫正殿东侧的偏殿里。   东起西卧。   东头的屋子,大多都是用来日常活动的。   进了东边偏殿,朱允熥也就见到了正在绣着一方绢布的吕氏。   吕氏稍稍抬头,细细的瞄了朱允熥一眼。   见着朱允熥因为先前在中极殿的举动,到现在还红着的双眼,眼底流淌过一汪窃喜。   而她却是压着心底的情绪:“允熥从皇爷爷那边回来了,快些坐下说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允熥心有警惕,伸手拒绝了一旁搬着凳子过来的宫女。   经过今日中极殿一场,他如今的思绪也算是理得清楚了。   看着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吕氏。   朱允熥双手抱拳,躬身作揖施礼:“母妃召允熥过来,是有何事吩咐?”   自朱允熥落水之后,吕氏已经许久未曾听到朱允熥唤她为母妃,今日徒然听到朱允熥再次这般称呼,却是微微一愣。   吕氏轻笑着举手打着摆子:“不过是想找你问些宫外的事情,你二哥那孩子啊,回来了什么也不说,问不出个所以然的,这不就想着,寻你问问,看曹国公教的如何。”   朱允熥道:“回母妃,国公教的极好,二哥也学的甚好。”   “哦?”吕氏那双乌黑的眼珠一转:“但我怎听说,今日里允炆那孩子,又仗着年长,与你起了争论?你回宫后被皇爷爷召见,也是为了此事?”   这哪里是说什么朱允炆以大欺小。   明明就是在点拨朱允熥,不要整日里胡搅蛮缠,与人争斗。   朱允熥笑了笑:“回母妃,二哥待允熥手足情深,允熥又怎会当真与二哥争论什么。不过是国公提了个问题,我与二哥有些不同的见解罢了。”   吕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放在一旁,打眼又细细的敲着朱允熥。   “怎得,眼睛这般红了?可是在中极殿那边……”   朱允熥动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裳,好让被自己塞在怀里的玉如意,不至于露出行迹来。   随后,他方才开口解释道:“大抵是皇爷爷觉着我太过愚钝,便责骂了几句。”   吕氏断无可能打听到,自己在中极殿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爷子也绝不可能,自己将这些事情给透露了出来。   就连最后,老爷子还提到,不要自己将中极殿后来的事情告诉太子。   吕氏这时候的试探太过明显,朱允熥自然是顺着她的猜测说下去最好。   这些日子已经有些过于高调,往后在吕氏面前还是要低调些的好。   朱允熥心里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吕氏见朱允熥这般模样,虽然还有些疑惑,但终究还是信了大半。   只要老爷子不是突然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就好。   她长叹一声,取下面前那张已然绣好的布缎:“你们皇爷爷是大明的皇帝,对谁都是这般,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这块手帕是我近些日子才绣的,今日刚绣好,你便拿了去用吧。”   说着,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已经将吕氏手中递出的手帕接过,送到了朱允熥的面前。   送手帕?   朱允熥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喜盈盈的接了过来:“允熥多谢母妃赏赐。今日出宫时,在大中桥过去,允熥见着有家布店,出售蜀锦还有苏绣,虽然比不过宫里头用的,但胜在新奇,明日里允熥出宫买些,回来献给母妃。”   吕氏又是一阵迟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不过如今面上却还是客气:“我要你这孩子献什么,留着自己花销。去吧,忙活了一整日,回去歇息吧。”   这便是赶人了。   朱允熥恭顺点头,俯身做礼,缓缓退出。   等到他一路走出吕氏的寝宫,到了自己住所外,便见孙成已经迎面走来。   “殿下?”孙成面带紧张的喊了一声。   朱允熥摆摆手,两人进到一旁的院中,朱允熥那张笑了一路的脸,竟是瞬间阴沉了下来。   捏着手中吕氏所赐的那张手绢,朱允熥冷哼一声。   自己是堂堂的大明宗室,洪武皇帝嫡孙,皇太子朱标嫡子,又岂是那些个整日里厮混在后院闺中的赖汉,整日里只知做那吃胭脂、要手绢的事情!   吕氏旁的不送,只送着手绢,倒是夹带着不怀好意。   他将手绢随意的塞进袖中,看向孙成:“去找彩蝶要些钱钞,回头下了值,你带着兄弟们出宫吃喝去。”   孙成不解朱允熥为何突然有此安排,但殿下赏赐,他自是一番拜谢。   再说吕氏的寝宫。   一直等到朱允熥离开寝宫后,吕氏方才收回空洞的双眼,皱眉说道:“都听见了?他是被你皇爷爷叫去训话了的。”   这时候,只见原先除了宫女,并无他人的寝宫里,满脸堆着笑容的朱允炆,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吕氏的面前。   见母妃这般说道,朱允炆一脸的满意,蹲在了吕氏的身边:“母妃最好了。孩儿只是先前回宫的时候,瞧着皇爷爷那边派了狗奴过来寻他,心中不安急躁,才会这般的。”   吕氏白了一眼,无可奈何的伸出手指,点在朱允炆的额头上:“你呀你,母妃早些都说了,要你如今少与他争论斗嘴。眼下且看他蹦跳,回过头的事情,还未尝可知!”   吕氏幽幽的说着,目光有些深沉。   虽然她嘴上说着安慰的话,但自从这两日的事情发生之后,尤其是在朱允熥被老爷子亲口夸赞为朱家麒麟子,后又让其出宫学习兵事。   再到昨夜里,外人谁也不知晓,太子一声令下,数十名宫人被就地处死。   吕氏心头的那层阴霾,便愈发的浓郁起来。   若是当时……!   吕氏心中一叹,再看向侍奉在自己身边的亲儿子,伸手抚摸着朱允炆的脑袋:“允炆啊,你该争些气!让你皇爷爷与你父亲都看见了!便是他在外头有些依仗,但说不好哪一天,这依仗就变成祸害了呢。”   朱允炆点点头,满脸自信的表情。   忽的,他眼神一沉,露出些许的震慑。   吕氏察觉出异样,当即询问:“怎的?想到什么了?”   朱允炆幽幽说道:“母妃,朱允熥该不会先前那么多年,都是在装懦弱吧!”   “装的吗?”吕氏神色也是一变,陷入沉思。   朱允炆越发坚信:“定然是伪装的!往前那些年,他母妃薨逝,朱……大哥早夭,他是借此伪装自己,悄无声息,让我们失去防备之心。如今他不装了!他要与孩儿去争那一争了!”   吕氏眼神闪动:“可他为何现在不装了?”   朱允炆脸上露出狰狞:“他定然是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若不然……那他就是那日落水之后,被邪祟上身夺舍了!”   “夺舍!”吕氏不由加重了语调,目光越发闪动不停,她看向朱允炆:“你且下去歇息吧,母妃想些事情……”   朱允炆点点头,与母妃吕氏拜别。   自己是名传在外的纯孝宗室,是这些年里皇爷爷膝下皇孙一辈里,受到夸奖和称赞最多的人!   如今自己的母妃已经坐在东宫太子妃位子上好几年了,凭甚他朱允熥就一定能得到那个位子!   他朱允炆也可以!   ……   几日后。   “大明朝,只有三爷可以!”   “除了三爷,老子谁也不认!”   “太子是个明事理的,咱相信太子往后定然不会选错了人!”   应天城中,某位公侯府上,乌泱泱一片大明朝的开国武将,如今的王公大臣们聚在一起,一个个群情激奋,又满是期待。   被请来,坐在上位的蓝玉,看着这帮武夫,不由的白了一眼,一拍桌子。 第二十章 将门意志   大明朝的凉国公,大将军蓝玉一开口,场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蓝玉脸上带着一缕阴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今日在场的人并不太多,但个个单独拎出来,都是威震一方,统兵过万的国朝大将。   蓝玉的视线一个个的过去。   开平王常遇春二子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会宁侯张温、普定侯陈桓、东川侯胡海、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徽先伯桑敬。   一位位都是大明朝的开国功勋,国朝公侯伯爵。   此时这些人面色各异,先前议论纷纷,此时则是目光不断的游走在同坐上方的蓝玉和常升身上。   若是朱允熥现在此处,大抵会吆喝着呼唤一声。   哥几个都在这里啊!   是在商量着怎么被自己爷爷砍头,还是议着怎么逃命?   非是调侃,盖是因为今日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将会在明年皇太子朱标不幸薨逝之后,被朱元璋尽数打入逆臣录,以谋反处斩。   或许他们其中不少人都有不法之事。   然而,这些人当真都包藏谋逆之心吗?   就算是被视作主犯的蓝玉,即便他过往甚是嚣张跋扈,居功自傲,但在朱元璋面前他敢有半分造反的心思?   只怕这份心思还没有生出,他就已经自个儿抽自己脑瓜子了。   当真前面那些年,应天城里砍下的脑袋是摆设?   所有的一切,真正的核心原因,不过是因为朱元璋在皇太子薨逝之后,为了能让朱允炆安安稳稳的坐稳大明的皇帝宝座,而提前下手扫清挡在朱允炆眼前的障碍。   就说如今场上这些人,细细数过去,哪一个是心向朱允炆的?   若是早些年,这些人会支持大明朝真正当之无愧的嫡长子嫡长孙朱雄英。   而在朱雄英早夭之后,自然是顺位转移到嫡子嫡孙朱允熥身上。   且说目下坐在最上面的两位。   开国公常升,那是朱允熥的亲舅舅。   凉国公蓝玉,那是朱允熥的舅姥爷。   往下,在场这些侯伯,当年无不是在开平王常遇春手底下当差的,甚至于更早些年,说不得还是给开平王值守中军大帐的。   便是凭着这一份根由,在皇太子朱标薨逝之后,他们也绝无可能去支持庶长子朱允炆,而是会鼎力支持嫡子朱允熥。   而正是因为这个重要原因,朱元璋后来才会痛下杀手,将在场这些人尽数以谋逆之罪处斩。   甚至,进一步扩大。   五军都督府共有七十三人处斩。   五军都督府所辖各卫所将校处斩共计三百七十三人。   亲军十二卫处斩八百余人。   再往下诸卫所官兵及民间富商豪奢、官兵百姓,不计其数。   从朱元璋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做错的地方。   他绝对的维护了大明朝皇位的正常继承和皇位的稳固。   政治的交替,从不以善恶为最终评定。   就连朱允熥也同样认为,若是自己设身处地的站在朱元璋的位置去想,同样会做出如老爷子一般的选择和手段。   只是如今,若是他站在现场,肯定会再次进行一场表演,尽全力让这些人对自己的支持再重一分。   无他尔。   枪杆子里出政权也!   只是这时,场上是由蓝玉和常升两位国公主持的。   蓝玉见到众人都安静了下来,脸色稍作缓和:“你们的心思,本帅都晓得。想必,开国公更有体会吧!”   说着话,蓝玉斜眼看向一旁的开国公常升。   他是朱允熥的二舅,如今开平王一系,老大常茂带病在身,正在家中修养。   也是因此,开平王一系如今是由开国公常升主持代表的。   常升看向蓝玉,笑了笑:“大伙的心思,本公也是知晓的。只是眼下,说这些都为时尚早。”   两位公爷开了口,下面的景川侯曹震,当即拍着茶案瞪着眼道:“咱们当年都是从中都凤阳出来的,咱们老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家业是长子继承的!对!就是这!”   曹震愤愤不平的说着:“如今,陛下也是一早就立下了皇明祖训,定下了嫡子继承的规矩。往后不管生了什么事,这大明朝……都该是三爷的!”   三爷,指的就是朱允熥。   他在东宫里头,排行老三。   曹震一番话说完,老家同为中都凤阳的鹤庆侯张翼便接过了话:“咱就说一句,往前数是因为有大爷在。   这些年大爷早夭,三爷秉性懦弱,咱们是不说什么,咱大明朝终归是要有个能人掌总才行。   但如今,三爷倒是露出了真本事,那咱啥也不说,若往后不是三爷,咱便撂挑子回凤阳种田去了!”   蓝玉一瞪眼,伸手直指张翼:“你个臭丘八!陛下后面还有太子,太子下面才是允熥,你个老货觉着自己能活到那时候?还敢说撂挑子的话!”   张翼这时候哪管蓝玉的呵斥,同样是瞪直了双眼:“大将军,难道咱说错了?咱们眼下在场的,不是当年跟着陛下一起从老家走出来的,便是受过开平王和太子恩惠的人。凭良心说,这几日三爷的表现,你们难道都没看到没听到?”   见着张翼喋喋不休,袒露心声。   余者亦是纷纷再次出声。   “如今数遍东宫,咱觉得就三爷配得上!”   “自大爷夭折这么些年,咱们也沉寂了这么些年,如今三爷一朝顿悟,咱们若是再不表示,那就说不过去了。”   “老曹说的没差,若是咱活到那时候,三爷不上位,咱也回凤阳种田放牛去!”   虽然这些年,朝中有陛下和太子在,但对于第大明朝第三代的争论,却早已暗流涌动。   人人都在押宝,都想着提前定下个三代荣耀,与国同休。   眼看着场面再一次火热起来。   开国公常升轻咳一声:“虽说如今允熥一改往昔,在九江府上学习兵事也有好几日,每日都有新奇言论发出。   但我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事。现在陛下圣体安康,太子正值壮年,休要说这些胡话,免得传了出去,叫别有用心之人构陷我等。”   说完之后,常升不由的暗自轻叹一声。   在场的人几乎代表着大明小半的将门,如今他们的意志统一起来,在朝堂上所产生的作用,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个时候,自己不压制下去,后果难料。   但他同样身为朱允熥的亲舅舅,对将门中人有这样的想法,又是无比的欣喜。   早些年雄英早夭薨逝,陛下伤心欲绝,太子几乎是夜夜难眠。   他常家同样是上下悲怆,哀声一片。   谁不想宫里那张位子上坐着的人,身上同样也流淌着自己的血液。   若非这些年朱允熥实在太过……   太过不堪。   常升也不至于连东宫都去的少了。   只是最近朱允熥秉性转变,这些日子在曹国公府学习兵事,常被李九江夸赞,却是让常升意想不到。   今日众人聚在此处,名义上是为了最近的北征商议,暗中却是为了先前这番言辞。   他是来看这些人的态度。   心里想着事,常升不免有些失了神。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冲了进来,身着锦缎,外面则是胡乱的套着一件白麻,腰间系着一根草绳。模样与常升竟然是格外相似,只是年纪稍微小上一些。   这人冲了进来之后,当口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了起来。   “二哥!”   “大哥薨了!” 第二十一章 常茂死了   笼在烟雨朦胧中的应天城,透露着富饶江南的慵懒姿态,宛如一位困倦侧着腰身的女子一般。   远处北边的长江天堑,模模糊糊的横断着大地,近处的神烈山好似皇城背后的一道屏风依仗。   天空中,薄薄的一层雨雾,在微风的吹动下,飘扬着、摇摆着,打着摆子的落在了地上。   将树染的更绿,青砖碧瓦之间,更显分明。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应天城,在今日也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满城大街小巷,少有人烟。   似乎也如这应天城一般,难得的偷了一回儿懒散。   只是若是往东城方向看。   便会发现,昨日里还一片奢遮的宅院府邸,连带着门前整条街巷,已经悄然满是素缟。   入目之处,是一片片洁白如雪的丧礼之器物。   若要是再离得近一些,便能听到这座往日里鼓乐不断的宅院里,已是一片哭嚎了一整夜的哀鸣声。   昨日里还是描金的开平王府排面,这时候已经被蒙上了一张白布。   廊下门前,数名仆役身着白麻布衣,腰缠草绳,垂手顿足,满脸哭丧的迎来送往。   府门前,从清早天一亮,便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即便先前身为开平王常遇春长子的常茂,死前身上并无爵位,但常家在大明朝的地位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   满城的王公大臣,按照规矩和礼仪,凭着各家往日里的交情,都是要来常家祭拜薨逝的常茂。   皇帝朱元璋这一次未曾如当年常遇春薨逝时一般,举朝停摆,亲自出奠。   但皇太子朱标和皇孙朱允熥、朱允炆,却是掐着点,在大多数朝臣都到来之后,亦是驱使马车,到了开平王府外。   “太子殿下,到开平王府了。”   车外,东宫太监掀起了车帘,小声告知。   朱标面有戚戚,抬起头看向车外,起了身子,看向两边陪他过来的朱允熥和朱允炆。   “随为父入府祭奠。”   说着话,朱标迈开脚步走下了马车。   常茂是他的大舅子,前些年虽然因为军阵上的事情,与宋国公冯胜起了争论,惹恼了朱元璋,方才被剥爵夺官。   但常茂这些年,却是一直鼎力支持朱标这位自家妹夫。   朱标自昨夜知晓了常茂薨逝的消息后,心情便一直压抑郁郁。   便是下了马车,淋在雨中,也未尝发觉。   跟随其后,下了马车的朱允熥和朱允炆两人,皆是看着父亲的背影。   在朱允炆刚刚将要举手开口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提前撑开伞举起,走上前去:“父亲,下着雨,身体为要。”   说着,一张油纸伞大半的范围,都顶在了朱标的头上,朱允熥的半个肩膀倒是都落在了雨中。   身后本也要如此做的朱允炆,顿时暗生懊恼,愤愤的瞪着朱允熥的后背,心中早已是骂开了娘。   朱允熥这厮,端是会献殷勤,属为可恶!   前头,朱标只是嗯了一声,眼带感慨的看了一眼半个身子落在雨中的朱允熥,便带着两人进到了开平王府里。   一入王府,周遭屋檐廊柱上,满目素缟哀哀。   前院这时已经是聚满了常家的故交亲友,朝中的王公大臣们。   在见到朱标领着两位皇孙到来,所有人齐齐看了过来,投注视线。   正堂那边,常家的人也已经是迎了出来。   常茂的妻女子嗣,满目通红:“臣妾参见太子殿下,见过两位郡王。”   那边,开国公常升、开平王三子常森并肩联袂而来,亦是见人行礼。   丧葬之礼,不论何等身份,白事人家的礼都是要受着着。   朱标受了常家人的礼,随后嗓音低哑道:“大舅哥薨逝,孤也未曾想到,嫂嫂和侄儿侄女们往后若有事,尽管与孤说。”   常茂的妻儿听闻此言,又是一阵忍不住的低声哽咽哭泣。   常升请着朱标往祭堂过去,一边小声道:“太子殿下亲临,已是我常家之幸。”   朱标摇摇头,不曾说话,照旧是带着朱允熥和朱允炆进了祭堂,父子三人规规矩矩的依照着丧礼,在常茂的棺椁前行了大礼。   家属还礼之后,朱标自是被常家人拉着说话。   朱允熥看了一眼边上眼底带着一丝不情愿的朱允炆,心中哼哼一笑,与他并肩走出祭堂:“二哥在想甚?”   他这是明知故问。   里面躺着的常茂,是朱标的大舅哥不假,也是朱允熥的大舅。   但和他朱允炆却是没有分毫的干系,甚至于常家从始至终都不是支持他的人。   若非母妃说要自己少说多做,朱允炆哪愿意过来常家。   此时见朱允熥如此问道,朱允炆脸上自是没有好脸色:“想甚与你何干?”   这话反问的朱允熥一愣。   倒是前头回廊下,这是一行人走了过来。   人未至近前,这帮人独属的大嗓门却是已经传来过来。   “三爷!”   “老臣可是有许久未曾见到三爷了!”   “老臣参见三爷!”   朱允熥迎着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会宁侯张温、普定侯陈桓、东川侯胡海、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徽先伯桑敬几人,已经是乌泱泱的挤在一块儿,围了过来。   见到是这些人,朱允熥当即屏住呼吸,少顷之后眼底已经是泛起了一片泪水,面目也有些涨红,表情哀鸣悲戚。   景川侯曹震走在最前头,到了朱允熥的面前,扫了一眼边上的朱允炆,这才表情意外道:“原来二爷也在啊,老臣见过二爷。”   在他身后的几人,心底不由大骂起曹震来。   这厮样样都好,就是这张嘴是多余的。   朱允炆嗯了一眼,对曹震等人的行礼有些不大在意。   这些人不是自己的基本盘,都和朱允熥这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本想自寻去处,却不想那边曹震见着朱允熥面有戚戚,便已低声宽慰道:“三爷莫哀,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比纯孝仁义?   朱允熥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朱允炆,面朝曹震等人,愈是哀叹起来:“大舅天不假年,国之将才薨逝,无论私情还是国情,我身为外甥,身为宗室,又如何能以自控……”   一旁的朱允炆听着这话,心中连连哼哼,愈发看不顺眼朱允熥这个三弟。   见朱允熥如此说,曹震接过话,更是上前将朱允熥和朱允炆隔开,拥着朱允熥就往另一头走:“三爷纯孝仁义,臣等是有目共睹的!逝者如斯夫,三爷如今该是向前看才是!”   声音渐行渐远。   徒留下朱允炆一人,立在寒风雨雾之中。   他咬着牙,眼底不断的流淌着愤怒。   这些人可还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凭什么他朱允熥仗着有个好身份却薨逝多年的母妃,就能如此的为所欲为。   而自己只能忍受此等折辱!   朱允炆越想,心中越是不满,一挥衣袖,带起一片水雾,悄然没于薄雾之中。 第二十二章 找到方孝孺   “臣等可是许久未曾见到三爷了,想当年三爷才不过……到这……”   拥着朱允熥走向另一头的曹震,一边说着话,一边伸出手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   朱允熥面带哀愁:“侯爷说笑,允熥总是要长大的嘛。”   说这话的时候,朱允熥的目光大有深意的扫了一眼眼前几人。   曹震等人虽为开国功勋武将,但能屹立之久,也非是那等愚钝之人,听着朱允熥的话,自是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朱允熥已经再次开口:“说起来,允熥也是许久未曾见到过几位叔伯。”   他这话掐的很好,只提今天的主题,但称呼却是悄然转变。   这一下,顿时让曹震等人心花怒放。   瞧见没有!   三爷叫咱们叔叔伯伯!   普定侯陈桓笑着说:“回三爷,我等今日原本未曾料到三爷会来,先前我等瞧了好几眼,觉着定是三爷,心里头可是一阵欣喜。”   朱允熥还未开口,一旁的鹤庆侯张翼插嘴道:“三爷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这些日子,咱们军中的老家伙们,可都是听着三爷在曹国公府的事情,都快要听出茧子了。”   说着话的功夫,曹震又抢过话:“三爷如今每日必得那李九江夸赞,老臣等便是听着那话,都能干饮三大碗!”   这话已经有些露骨了。   大抵就如那胡同巷里,开衩袒胸露乳,依着临水窗台,招揽营生的姑娘们一般。   朱允熥这时候脸上的悲哀之色方才渐渐收起:“不过是经历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静极思动,如今不比年幼之时,身为宗室,允熥觉着总是要做些什么,才不会折辱了此般身份。”   他这番话同样露骨。   不过却不似曹震等人那样,倒更像是那秦淮河畔,每日里必定要打扮的花枝召开,依仗着诗词歌舞招揽营生,待到山涧糜烂,方才会拉着客人,进到那芳香闺房里头,做一番窃窃深交。   这时,出身濠州定远的普定侯陈桓亦是开口道:“眼下三爷跟随曹国公学习兵事,不知三爷往后是要如北地诸藩一般?”   这是试探。   也是在问朱允熥的志向何在。   随着陈桓的开口,在场曹震、张翼等人,亦是安静下来,投来关注,静候着朱允熥接下来的回答。   自己费尽心机的做事,怎可能只是为了当一个拥兵的藩王?   朱允熥沉吟少顷,抬首举目看向几人:“允熥身为大明宗室,当以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   这话,不论是正着听还是反着听,都没有任何的问题。   但却是让曹震、张翼、陈桓等人,浑身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要的就是这句话!   普定侯陈桓满目激动道:“三爷当真是今非昔比!老臣等为陛下贺!为太子贺!为大明贺!”   三朝荣耀!   与国同休!   再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朱允熥却是谦虚摇头:“允熥不过一介小儿,未曾及冠,当不得侯爷此般夸赞。若说大明社稷,天下万民,该是诸位叔伯,这些年里为国征战,披荆斩棘。以马革裹尸之志,为大明浴血奋战,才有我大明今日之盛况!”   他这番话一出口,那就是评定了在场所有人这些年的功绩。   一时间,众人皆是目露激动。   朱允熥倒是未曾想到,外公常遇春这位已故开平王,竟然会给自己留下这般厚重的政治资本。   他知晓如今军中,不少人是出自开平王帐下,这些年对东宫也是鼎力支持。   但他确实是没有想到,取得这些将门之人的支持,会是如此的简单。   也难怪老爷子会在后来,册立朱允炆为皇太孙后,会那般手不留情的将这些人尽数除去。   这时。   远处的雨雾之中,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孙成,已经是冒着雨寻了过来。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孙成走到了廊下。   “标下参见殿下,见过诸位将军。”   曹震等人对突然到来的孙成有些戒备。   朱允熥瞧见众人的警惕,不由开口解释道:“孙成是亲军羽林卫的小旗官,如今因为我每日里都要出宫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因此被调到我身边来充当护卫。”   见他这般说,曹震等人方才稍稍安下心来。   一旁的孙成看着朱允熥如此解释,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暖。   殿下这是不将自己当外人的。   虽然曹震等人不认识他,但他却是认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些人可都是当年跟随着陛下南征北战,可以追溯到陛下起家于中都时候的军中老人,开国功勋了。   孙成压住心中的暖意,凑到朱允熥的耳边,小声道:“殿下,您交代的那位方孝孺先生,属下已经找到了。”   找到方孝孺了!   朱允熥心中一喜,目光烁烁。   他当即冲着曹震等到抱拳歉意道:“原本还想与诸位叔伯请教些军中之事,却不想……”   景川侯曹震等人来忙摇头摆手。   “三爷的事要紧,军中诸事,三爷往后得空,叫了臣等入宫问话便是。”   朱允熥见他们这般说,也不再迟疑,冲着孙成点点头,便往常家祭堂那边赶过去。   等等到了祭堂那边,未曾见到太子,便听常家的人提及太子已经回宫。   今日是丧礼的第一天,按照规矩,丧礼还要办好些天,朱标自是不必一直留在常家。   见朱允炆也不在,只当他也是随着朱标回宫去了。   朱允熥这才与常家的人交代了几声,便领着孙成忙不过的出了常家。   一路上,都是孙成在前头领路。   此时的应天城,大抵是夺过了当初盛唐之时长安城居不易的名头。   朱允熥随着孙成一路向着西城方向赶过去,穿过整个中城后,放在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地带。   前面,是一片不算奢遮,但也算得上精致典雅的民居屋舍。   孙成指向巷子里不远处的一座庭院:“殿下,那位先生如今便是住在此处。这座庭院,是那位先生故交好友的产业。”   朱允熥看过去。   只见这是庭院里,刚好有一位身着青衫麻衣的男子,正腋下夹着一卷书,双手捧着一捆湿漉漉的柴火,从一旁的杂货屋里走出来。   朱允熥当即上前,站在不到胸前的栅栏院墙外,双手抱拳,恭敬作揖行礼。   “朱允熥,请先生入宫为宗室师!” 第二十三章 为大明赴死   “入宫为大明宗室师。”   在雨幕下,腋下夹书,怀中抱柴的方孝孺,只觉得外头那少年人,定然是昏了头。   他抬头看向院墙外,雨雾之中的少年并未撑伞,身边跟着一名护卫,几缕蓄满雨水的发丝垂在额前,目光真挚的注视着自己。   定然是哪家的贵公子,闲着无事,又开始寻那普通百姓逗乐了。   方孝孺将怀里湿了水的柴火和腋下的书,放到了廊下避雨的地方,然后拎着一把伞到了院墙下,高举着手将雨伞递到了墙外。   “这位小公子,雨天湿气重,莫要在外逗留。”   朱允熥顿时露出苦笑,颇为怪异的盯着手中握着伞的方孝孺。   跟在他身边的孙成脸色一振,低声道:“先生,这位是大明皇嫡孙,允熥郡王!”   方孝孺举着伞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在孙成的注视下,却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样,露出欣喜激动的表情,更没有当即打开院门,将他们请进去。   只见方孝孺脸色一沉,冷哼一声。   那先前递出院墙的雨伞,也被他收了回去,撑开顶在了自己的头上。   “你!”   孙成顿时一气,张口就要责骂,却是被一旁的朱允熥给遏止住。   他看向站在伞下冷着脸的方孝孺,心中微微一想,便知道这位……固执的先生,想必是已经听说了黄子澄被赶到宣府镇开平卫的事情了。   朱允熥稍稍思索,当下开口:“希直先生是因原太常寺卿、东宫伴读黄子澄,被皇爷爷贬谪直宣府镇一事气恼?”   希直是方孝孺的字。   朱允熥今日做出这番冒雨淋雨前来求学的举动,为的便是将方孝孺给收入自己的夹带中,说起话来自是不加掩饰。   对付方孝孺这样的人,说假话,弄虚客套的事情,远不如表现正直一些的好。   方孝孺显然没有想到,朱允熥会这般直白的切入到话题之中。   他仍是不满的冷哼一声:“先前草民不知是殿下前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郡王见谅。草民无才无德,难以堪当大任,唯恐愚昧宗室。郡王言请授业师长,草民不敢接任,还请郡王另请高明。”   亦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方孝孺不给朱允熥留有一丝余地。   说着话,就要转身回屋。   见此情形,朱允熥当即开口:“希直先生!为大明社稷计,为天下黎民计,学生请先生入宫教学授业!”   “黄子澄之事,学生可以解释!”   嗯?   方孝孺停下了脚步,回正身子看向院墙外的还在淋着雨的朱允熥。   他绝不是因为朱允熥所说的大明社稷和天下黎民,他只是想知道为何黄子澄在东宫授业,好端端的却被贬谪到了宣府镇去了。   至今,朝廷里头都未曾有过一个正式的解释。   方孝孺撑着伞,脸色板正的站在院墙后看着朱允熥:“还请郡王为草民开释。”   这便是迂腐……或说是正直古板之人的通病。   就如同方孝孺最后,情愿为了心目中的大明正统,冒死忤逆朱棣,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样的人,品行的高尚是毋庸置疑的。   但若是有坏心思的人,亦是能轻易的将其拿捏住。   很明显。   眼下的朱允熥,就是那个坏心思的人。   方孝孺再如何的古板迂腐,不通人情。但身为读书人,甚至如今已经享誉士林,心中必定是有着要为天子尽忠,为天下社稷黎民出力的志向。   然而,朱允熥却不再急于开口解释,而是苦笑着抬抬头,然后看向紧闭着的院门:“希直先生,是要来一场雨下论吗?”   这时候,听此言,方孝孺脸上露出尴尬,却依旧是板着脸,不发一言。只是却已经迈出脚步,打开院门,放了朱允熥进来。   等到方孝孺领着朱允熥走进屋前廊下的时候,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朱允熥。   还是不愿意请自己进屋子里啊。   朱允熥看了一眼屋内已经不知沸腾了几遍的茶汤,笑了笑:“希直先生之才,学生时常听闻,更是心神向往。今日偶遇先生,便觉定是先生无疑。方才起了想要请先生入宫授业的想法。”   方孝孺脸色深沉,他放朱允熥进来,并不是想听他说这些:“郡王殿下,太常寺卿、东宫伴读为何会被贬谪至宣府镇?”   这人就听不得好话?   朱允熥恹恹的收回脸上的笑容,眉目一凝,沉声道:“因黄子澄非良臣贤能,陛下责令其前往宣府镇反思己身,待其幡然醒悟之日,便是重归朝堂授予高位之时!”   黄子澄能不能有朝一日重回应天城,朱允熥不知。   但眼前的方孝孺却是必须要拿下的。   方孝孺听到朱允熥说黄子澄非是良臣贤能,不由满眼愤怒,只是极好的修养让他保持了克制,低声询问:“郡王殿下何出此言。”   朱允熥瞧了一眼方孝孺。   自己这几日准备的功课,终于能拍上用场了。   只听他开口说道:“先生乃名士高才,作《吴士》借昔年乱党张士诚,讽刺朝堂天下偏听偏信,轻于用人之辈,又借其交友钱塘无赖,反对浮夸之风。此番寓热于冷,以形传神的盖世文章,学生复读屡屡,铭记于心。”   朱允熥夸夸其谈,头头是道,却是惊得方孝孺心中大为震惊。   那《吴士》确实是自己所作,也传扬颇广,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明朝的宗室皇孙,竟然也翻阅过,更是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精准无误的表述出来。   方孝孺这时候,终于是收起了心中的愤愤,正眼看向未曾及冠的朱允熥。   这还是传闻之中,那个秉性内敛,性格懦弱的大明皇孙吗?   这是,又见朱允熥继续说道:“先生另作《指喻》、《鼻对》、《蚊对》等文章,选才严、开掘深,淳厚雄迈。纵横豪放,颇出入东坡、龙川之间。”   “学生每每读来,只觉先生当为国之大才,社稷之贤,天下之幸。”   此般种种叙述和评判,已经是让方孝孺心神震荡,任他如何思量,都不得而知,眼前这位宗室皇孙,对自己的文章竟然是如此的通晓。   那出入东坡、龙川之间的评判,更是让他不禁升起一丝羞愧,夹杂着满心的欣喜。   然而,这时候朱允熥却是话锋一转:“然,先生之才非天下读书人之才,先生之才学,乃先生一身。而那黄子澄,虽同为儒家子弟,翰林先学,然其言行举止,却与先生有天壤之别。”   “先生乃经学致用之辈,而那黄子澄倒是读了一个纸上谈兵。”   “学生窃以为,国家社稷面前,黄子澄可背弃圣贤教训。”   “但先生若有朝一日,面临社稷板荡,当可为大明赴死!”   此时的方孝孺已经被朱允熥这一连串的糖衣炮弹给轰的耳聋目眩,在听到朱允熥评判他能为大明社稷赴死之时,更是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感来。   只是冷静下来,方孝孺却是愈发的怀疑,和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他竭力控制着想要拉着朱允熥进到屋内,长谈文章的冲动,压抑着情绪最后一次询问道:“还请殿下开释,那……黄子澄究竟是犯了何事?” 第二十四章 革除黄子澄功名   请殿下开释。   黄子澄究竟所犯何事。   看着方孝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朱允熥的脸上终于是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这时候的朱允熥终于是确信,自己对方孝孺的秉性,算是琢磨清楚了。   大凡天底下的读书人,虽然口口声声的志同道合,为天下社稷先。   但终究难免深藏于心底,那争强好胜、爱慕名声的心思。   而对于方孝孺这般固执迂腐,甚至已是大明朝,还意图复辟周礼的人来说。只要让他们在心中认定,你和他是一类人,是懂得他们一言一行,满纸文章的人,他们便会对你视为知己。   然而这时候,朱允熥仍然是不急于开口解释,而是主动的向着屋内走去。   “这是钱塘西湖今年的新茶?”   朱允熥举止无可挑剔的盘坐在茶案前,先是为方孝孺到了一杯碧绿茶汤,而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放于鼻下轻轻的嗅着。   鼻间,茶香充盈。   方孝孺这时候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对黄子澄的事情,也仅在一句解释的话。   倒是略显羞愧道:“回殿下,不过是草民徒有虚名,惹得京师里的几位故交好友,已听闻草民入京,便是送上这处宅院,还有这些新茶,也都是友人馈赠。”   朱允熥轻嘬一口碧绿茶汤,长出一口茶香:“好茶!便如先生之文章,每每都能令人回味无穷,每每再阅,皆是别有另一番韵味!”   他这张嘴就好似是挂满了最是迷人的蜂蜜,让方孝孺已经飘飘如仙。   恰是这时。   朱允熥放下茶杯,杯底敲击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也开口道:“回禀先生,非是陛下蓄意贬谪大臣,也非学生等戏谑授业先生。此般诸事,皆是黄子澄狂言社稷,狭隘自私,方才受了今日这番敲打。”   终究都是文人,朱允熥唯恐方孝孺感同身受,始终是刻意将黄子澄的所犯之事夸大,而将朝廷对其的惩处缩小。   方孝孺见朱允熥终于是说起这件事情来,不由抬起头,聚精会神的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朱允熥长叹一声:“先生如何看待我大明百万将士,如何看待那些舍家弃业,抛妻弃子,数十年如一日,戍守万里之外大明边塞苦寒不毛之地的边军将士?”   这个题很大。   方孝孺不由浑身一震,沉声道:“可谓是抛头颅洒热血,大明驱除元人,复我中原山河正统,御敌于外,乃我大明百万将士赴汤蹈火,奔赴不绝所以然!”   朱允熥又问:“至今,我大明洪武皇帝再造中原山河,已有二十四载。敢问先生,当今是社稷安定,百姓耕种安然,百业兴盛,乃是为何?”   这时候,方孝孺已经不假思索道:“乃我大明圣天子掌社稷山河,君王权柄,统御中原九州。朝堂之上,衮衮诸公,鞠躬尽瘁,天下州府明堂,代圣天子牧守一方,政策清明所致。”   朱允熥又问:“先生,我大明洪武陛下,定士农工商,各色户籍,又是为何?”   大明朝的户籍制度,对于如今的读书人来说,那就是政治必考题。   如果来这道题都不懂,那还是趁早和仕途说再见为好。   方孝孺轻笑一声:“天下万民,各居其业,各司其职,各出其用,社稷山河,阴阳调和,万物顺畅,则天下兴盛也!”   “好!”   朱允熥终于是动了起来,只见他手掌轻敲桌面,眼底却是泛起一缕寒光:“先生可知当日,黄子澄于东宫学堂之上,在宗室诸子面前,于大明皇帝、皇太子近前,是如何言道?”   难道黄子澄有狂妄放肆之言?   这时候的方孝孺,已经不知不觉的代入到了朱允熥事先设定好的答题范围内。   他迟疑道:“黄子澄在圣前如何妄言?”   朱允熥冷哼一声:“黄子澄言,大明社稷,当以文官为重,天下万民万业,不过尔尔,边塞诸将皆为莽夫。御敌域外,当以文官止戈。四时万物,皆以如他之文人,掌御梳理!”   “放肆!”   刹那间,方孝孺已然是怒发冲冠,双目喷火。   “黄子澄这厮,置我大明君主于何地!置大明户籍诸业于何地!置开国北征丧命将士于何地!置耕种汗滴黎民于何地!”   方孝孺一时间气的双腮战战:“狂妄至此,这厮当真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可由他一人而生?古往圣贤之言,当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到激动之处,方孝孺已然起身:“他黄子澄当真以为,凭着我等读书人无寸铁之手,便可御敌域外?如此放肆,混乱诸业,置我儒家于何地!”   叫骂完之后,方孝孺噌的一下盯住朱允熥:“草民奏请殿下,上奏陛下,革除黄子澄功名,免其辱没我儒家体统!”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瞪大了双眼,他只是想要让方孝孺对自己一手操办的,由老爷子出手将黄子澄贬黜至宣府镇的事情,能够消化掉。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方孝孺比他更狠。   竟然是要夺了黄子澄的一身功名。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那是比亲爹亲娘都重要的东西。   若是黄子澄的功名被革除,那他过往之前的一切都将被否定,成为整个大明朝读书人中的,可被人人指摘的败类。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确定的迟疑道:“先生当真要如此?”   方孝孺不假思索的点着头:“文官重朝堂政令,此言却是无错。然而,文官当居庙堂之高,着眼天下万物。黄子澄此番言论,于圣贤教训相悖。文官何能插手军伍之事,何以凭白身,上阵杀敌,御敌域外?   寸寸白身,又如何受得住那万里边塞?又如何下地代天下万民耕种?草民愚见,黄子澄此人,已然是读书读得发了昏!”   方孝孺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不断起伏的胸膛,却是昭现了其内心的愤怒仍然未平。   朱允熥则是脸上露出一股了然的表情。   他原以为方孝孺会公平看待天下万民,却不想人家想的竟然是文官文人们,只应该如弱宋那般,居庙堂之高远。   不过,这位固执之人,却终究是看得见天下万民、各行各业的存在必然性和重要性。   也难怪,他一心想要复辟周礼。   那便是士大夫群策群力,居庙堂之高的时代啊。   百姓耕种,将士征战,各司其职。   从方孝孺的角度出发,被朱允熥夸大之后的黄子澄的言论,那就是相当于要他们这些士大夫,亲自上阵杀敌,亲自下地耕种。   这让方孝孺如何能忍。   终于是知道了方孝孺政治思想的朱允熥,不由的轻笑出声:“先生息怒,黄子澄不过是一时失言。皇爷爷如今已是做出惩戒,有道是有教无类,改过自新。想必,待其前往宣府镇后,能如先生一般,亲眼瞧见这天下万物,亦是会幡然醒悟的。”   说到这里,朱允熥又补充道:“毕竟,我儒家诸贤,寒窗苦读数十载,亦是殊为不易,怎可不教而惩?”   他最后这句话,当真是说到了方孝孺的心底。   只见方孝孺这时候,已经是满眼欣喜激动的看着朱允熥。   自己游学这般久,怎得就没有早些,发现这么一位潜力无可限量的学生!   方孝孺见朱允熥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知晓诸般道理。   不由开口道:“殿下先前于院外所言……” 第二十五章 被偷家的朱允炆   “学生恭请先生,入宫授业教学,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这时候,朱允熥又如何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   见到方孝孺脸上闪过一丝满意。   朱允熥乘热打铁:“先生或许知晓,学生过往于学习一途,多有劣迹。然学生却长久敬仰古之先贤。”   “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   “孙敬好学,时欲寤寐,悬头至屋梁以自课。”   “李密牛角挂书。”   “学生有心进学,却长久苦于无名师。穷就书海,先生之文章,于学生当如那甘泉。过往,学生苦于不得相见先生,今日一见,学生端不能令名师离去。”   “韩愈有言: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学生过往未见先生,然先生便如我师。”   “学生请先生不辞,学生当奏请陛下,赐官授爵,入宫授业解惑。”   这一刻,朱允熥几乎是将自己打造成了方孝孺的铁忠粉。   他看向方孝孺的双眼中,更是星光流露。   方孝孺只觉得,自己今岁这一趟访友应天城,来的是无比的对啊。   如此知晓礼节,如此明了事理,又如此通情达理的好学生,自己这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此时见朱允熥拿韩退之的《师说》,来言自己乃是他师。   方孝孺心中最后一丝纠结,也已经不知不觉的烟消云散。   他颔首轻点:“能得殿下如此厚爱推崇,乃是草民之幸,若往后能为殿下授业解惑一二,草民便是不辱殿下今日之请!”   这便是答应了!   朱允熥顿时欣喜若狂,当即起身,举臂插手,以无可挑剔的动作,毕恭毕敬的躬身弯腰,做着弟子礼。   “学生朱允熥,拜见师长!”   坊间传闻当真是不可信也!   看着眼前以堂堂大明宗室皇孙的身份,却执弟子礼的朱允熥。   方孝孺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对于入城之后,这些时日,被黄子澄之事困扰的情绪,也无声消散。   能得此弟子,夫复何求也!   “好好好!”   方孝孺连连点头,满面红光,当真是老怀甚慰,双手托着朱允熥的双臂,将其扶正,双眼尽是满意:“我大明幸事!”   他这话别有一番深意。   朱允熥如何不懂,颔首轻笑:“师长此时访友应天,此处离皇城偏远,待学生今日回宫,便为师长于东城另行安排一处简居。”   这学生竟然如此的体贴。   但是方孝孺却还是摇着头:“殿下如此优待于草民,于礼不合,于朝堂制度不合。不过是些许几步路而已,怎敢再叫殿下劳心。”   见方孝孺这般坚持,朱允熥便退而求其次道:“如此,学生也不敢忤逆师长之意。但还请师长莫要推辞,学生每日里为师长安排两名护卫,车轿护送师长入宫。还请师长,全了学生此番心意。”   尊师重道,乃是天下读书人千百年的谆谆追求。   眼看朱允熥这般贴心,知晓礼节。   方孝孺对这些日子里,听闻的朱允熥忤逆先生,枉顾师道的谣言,又是一番微怒。   当真是世人多愚昧,两眼空空一片白,难辨是非也!   想到这里,方孝孺方才醒悟过来。   如今朱允熥如此这般厚重推崇自己,先前所说路过之言,想必是推辞借口而已。   如果不是有备而来,又如何能从东城寻到这西城来。更何况,听闻近日那开平王常遇春的长子常茂,在昨日薨逝,今日常家设祭堂。   在如此种种情况下,朱允熥还能抽身前来,请求自己入宫授业教学。   属为难得。   而如今,因为黄子澄之事,士林和文官之中,已然有了不少的风言风语传出来,似乎都是指向朱允熥。   若非如此,自己今日先前也不会将其拒之门外。   但如今,方孝孺却是在盘算是,自己定然要为自己眼前这位弟子洗刷了身上的诬蔑,换以清白之身!   念及此处,方孝孺想到了自己在应天城中的几位故交好友。   他当即看向朱允熥:“殿下今日出宫已久,想来也该是时候回宫了。”   看着朱允熥肩头、发梢上的雨水,方孝孺心中便是一阵内疚,自己当真是……   糊涂啊!   待这位弟子离去,自己便去寻好友!   朱允熥好不容易说服了方孝孺,又按着计划,让方孝孺答应入宫授业,自己独占天下士林魁首的计划,几乎已经成了大半。   此时见方孝孺如此说,当即点头。   领着孙成推到屋门外,而后再次躬身执弟子礼:“学生告退,如今风雨交加,还请师长留步,若有事可着人寻学生相办。”   他这头说着话,边上的孙成已经是从怀里取出一块东宫的属牌,恭敬的放进屋子里。   如此这般之后,朱允熥方才在方孝孺心满意足的目光中,缓缓离去。   他刚一走到院门外,却是忽的听到身后再次传来方孝孺的声音。   “允熥!”   “你这孩子,外头落着雨,便这般走了?”   “你还年幼,不知根骨苦寒之痛,打着这伞走!”   说着话,方孝孺便递来了两把雨伞。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点点头接过雨伞,撑开竖起,终是慢慢的消失在了渐渐浓郁起来的雨雾之中。   “好学生啊!”   “好弟子!”   “老夫此生大抵是无憾了!”   直到朱允熥消失在巷道之中,方孝孺仍然是站在落着雨的庭院中。   忽的咿呀一声,跳着脚的抖去身上的雨水,赶忙回到屋内去寻新雨伞。   如此好弟子,自己断不可叫其名声被不知真相之人给败坏了!   取了雨伞之后,方孝孺也消失在了层层雨雾之中。   “殿下先前命属下寻先生,便是为了请先生入宫授业?”   应天城内因雨水而少有人烟的街道上,撑着伞的孙成,小声的询问着。   朱允熥转动了一下手中的伞柄,微微一笑:“便是为此。”   孙成不解道:“这位方先生,当真是世间大才?”   朱允熥摇摇头:“这世间,真正胸怀大才的人太少太少。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作用,方孝孺此人若是用的好了,可为我带来大作用!”   说着话,朱允熥歪头看向孙成。   孙成眉底一跳,赶忙抱拳躬身道:“殿下所言,属下断然不会传扬出去!”   朱允熥满意的点点头:“你是极好的。说起来,那个齐泰,你可在监视中?”   孙成点点头:“这人在朝中为官,好找。”   朱允熥道:“看好了,不要被发现。”   即便身边布满潮气,天气昏沉,雾霭重重。   但朱允熥的眼前,却是无比的明亮。   有外公常遇春的因素在,加之今天在常家与曹震等人的交谈,将门那边的基本盘,基本是十拿九稳了。   如今,黄子澄被赶到宣府镇,齐泰被监控。   更为重要的是,方孝孺已然是将自己视为亲传弟子。   不知不觉间,原本应该属于朱允炆的基本盘,已经被自己悄然偷家了。   没了士林文官这块基本盘,朱允熥实在想不到,未来的朱允炆拿什么和自己比!   凭他那张脸? 第二十六章 雏哥儿朱允炆   应天东城。   江南的土地和江南的女子一般,温润多水。   大明朝的京师应天城,与历朝历代的京师国都都不相同。   少了强汉神唐的中正磅礴。   也无南宋北宋的清明上河。   但满城穿行的河道,给了应天城这座六朝古都、大明京师,别样的柔情。   秦淮河畔,莺声燕舞,昼夜不歇,歌舞不断。   连带着,这座城都是那般的娇柔欲滴,好似风流是应天城的主流。   在大多数时刻,都将城中经历着的杀伐铁血,给掩饰了下去。   从中城穿过石桥,跨过皇城根南街与通济门大街的交汇处。   雨雾之中。   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的朱允炆,脸上带着一丝丝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觉得,朱允熥当日就该死在东宫的莲池里头,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当真是歹人苍天不收。   明明已经失足落水,却偏偏又让他活了过来,如今更是让自己如鲠在喉一般的难受。   被自己引以为师长的黄子澄,被贬谪至千里之外,苦寒北地的宣府镇开平卫。   那是何等的地方?   如今朱允炆已然想明了,皇爷爷将黄子澄给贬谪到开平卫的用意。   这是叫当时亲眼看见东宫学堂争论的燕王,回到北平之后,依仗着手中的军权,去狠狠的整治先生!   为何大明朝就一定要藩王戍边!   难道不能如前宋那般,将这些宗室藩王豢养在富饶之地,困溺他们的狼子野心和桀骜不驯嘛!   朱允炆心中不平,面色狰狞。   更更可恶的还是那朱允熥,好端端的赶走了先生不说,还拉扯着自己每日里出宫学习兵事。   一帮臭丘八莽夫的劳什子东西,也能称得上是学问?   而让他满心疑惑的是,凭甚朱允熥会被皇爷爷夸赞为朱家麒麟子!   今日里,这厮更是毫不顾忌的和那帮将门莽夫攀谈,好不虚情假意,令人作恶。   将门!   “将门……”   想到这里,朱允炆目光瞬间阴沉下来,嘴里幽幽的念道着:“该死的将门!皇爷爷已经给了那么大的荣耀,就连常遇春死后都被追封开平王,他们难道还不满足吗!”   古往今来,拥兵自重,犯上作乱,颠覆社稷的事情发生了多少。   朱允炆已经算不清了,但一个有着将门支持的朱允熥,他却是看得清。   没有将门支持的朱允熥,就是一个废物庸才。而有了将门支持的朱允熥,那就是一个拥有着巨大威胁的废物庸才!   一想到这些,加之这些日子里的变故。   朱允炆一时间心头烦躁错乱,双眼几欲喷火。   “怎得还没到!”   他愤愤的低吼着一声,抬起头却是看到眼前一片连绵不绝的建筑。   在他左侧,皇城西城墙根下,是神木厂和大木厂,这两处都是服务于宫廷营造的。   而在南边,则是教坊司、乌蛮驿。   教坊司是朝廷犯官妻女、民间卖身女子的汇聚地。   乌蛮驿是大明边地之民,入京之时的驻足地。   再往前,是应天城行人司和会同馆。   行人司算是东城这边,各部司衙门之间通传讯息的衙门。会同馆是各地官员入京的驻足地。   更东南边,就是大明的诸卫六部各部司衙门所在了。   而朱允炆今日未曾随同太子朱标回宫,却是独自一人行在此处,所为的便是眼前那座教坊司。   “教坊司中有新魁艳娘,样样精通,腹有暗宝,不经出入,便可叫人神魂颠倒!”   此时朱允炆的心头,正萦绕着当日与朱允熥出宫之时,对方在皇城门前与自己的窃窃私语。   朱允炆的心头一热。   他已经不是黄毛小儿了,尤其是长在宫廷之中,这等富贵之地,自小便是通晓那男女之事。   将心中因为朱允熥带来的阴霾赶走,朱允炆脸上露出一丝向往。   他在向往这种悄无声息,无人可知的刺激感。   站在雨雾之中,朱允炆感受着体内鲜血的流淌,不由的畅吟一声,当下便加快脚步走向不远处的教坊司。   “这位公子里面请。”   朱允炆尚未走到教坊司门前,便有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小厮,撑着伞走了过来。   小厮到了朱允炆面前,满面的笑容:“公子是要听曲解闷,还是要寻个姐儿闺房私语。”   听曲解闷,自是在大厅里头,与其他客人一并吃酒。   闺房私语,却是门道极多的。   怎么私,怎么语,如何交代,却是花样百出的。   朱允炆头回儿来这等地方,缩了缩眼神,瞧了一眼盛情不已的小厮,直接道:“我要寻那艳娘!”   “艳娘?”小厮的脸上露出一缕不屑,却是一闪而过,又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艳娘如今可是教坊司里头的……”   他还没说完艳娘如今是教坊司的花魁头牌,寻常人便是千两万两的砸下去,也不一定能一亲芳泽,更何况是朱允炆这等,一眼瞧着便知是城中权贵富家,偷偷溜出门尝新鲜的贵公子。   朱允炆却是懊恼的不行,当即呵斥道:“你个狗奴,可知我是……”   瞬间,朱允炆脸上露出惶恐,赶忙闭上嘴。   看了一眼那该死的小厮,唯恐自己的身份被瞧了出来。   这小厮在风月场所自小混迹,自觉朱允炆是那等急色的少年人,忙不顾的点头道:“公子快请来吧,小的定然会替公子安排妥当的,断然不会叫公子失望而归。”   说着话,小厮便将朱允炆拉着进来教坊司里头。   进来教坊司,还不等朱允炆仔细打量,那小厮又是穿廊过院的,带着他进了一处小院中。   小厮拉着朱允炆站在门前,满脸堆笑:“燕姐可是咱们教坊司里头鼎鼎有名的姑娘,公子必然欢喜。”   说着,他便敲开了房门:“燕姐,有位公子想要寻你说话。”   门开了,走出一位大半的花枝招展,浑身散着香氛味二十多岁的女子。   朱允炆只一眼,便后退了一步。   这女子,瞧着摸样年纪,竟然这般的大,便如她身上那对大宝一般。   不由的,朱允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而那燕姐却是眉眼带笑,双目含春,细细的拿眼上下打量着朱允炆。   嘴角含笑,冲着小厮的挥挥手:“你去吧,想来小公子还是个雏哥儿,咱定不会叫小公子失望了的。”   说着话,也不顾朱允炆心底的慌乱,便将朱允炆给拉进了屋里。   那小厮的也是机灵,赶忙上前将房门合上。   转过身,小厮的轻笑一声。   “燕姐可是教坊司里头经验最是老道的。”   “也不知这小公子,能顶得住几多时?” 第二十七章 朱允炆的奇妙之旅   “公子是第一次来?”   “这是咱们江南吴越之地,最是有名的三白酒。入喉香沁肌骨,最是适合公子这般的英年才俊。”   教坊司后院屋内,燕姐拉着已经茫然无知,不知所措的朱允炆,坐在了桌前。   色微黄,却极清澈的江南三白酒,被燕姐掐着兰花指送到了朱允炆的嘴边。   朱允炆懵懂的哼哼着,微微张开嘴,一杯三白流入喉舌之间,未等他浅尝品味,那酒液便已顺着的他喉管而下,直入肠胃腹腔。   甘甜之后的辛辣,霎时间直冲天灵。   朱允炆顶着红冲起来的双眼,看向整个人都黏在自己身上的燕姐,视线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眼前的人儿出现了无数的重影,仿若那敦煌莫高里的飞天仙女。   朦朦胧胧中,朱允炆只见那飞仙口含仙糕,以唇轻抿,以口相渡送入自己的嘴中。   少顷。   酒一杯杯的下肚。   他已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酒桌旁,躺在了尽是香粉胭脂味的花床上。   燕姐葱玉般的五指,终日里保养的宛如羊脂玉胎一般。   玉指从朱允炆的脸颊上滑过,落到朱允炆的耳畔,指肚轻轻的磨蹭在朱允炆的耳垂上,让双眼朦胧的朱允炆浑身不禁一颤,心思也彻底的热络了起来。   “美……”   “美人儿……”   低沉沙哑的声音,充满欲望的从朱允炆嗓子里发出。   “官人,妾身在。”   燕姐俯身,香唇凑在了朱允炆的耳畔,热流灌涌砸在他的耳膜上。   朱允炆一声呻吟。   燕姐另一只手已经悄然的划开他身上的衣袍,纷纷扬扬如落叶飘落。   一丝冰凉感触体,终于是让朱允炆的神志徒然清醒了半分。   正待他想要起身冷静下来的时候。   却见躺在床上的朱允炆如同蒸熟的河虾一般,整张脸瞬间扭曲在了一起,嘴巴张成一个圆圈,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一丝丝的兴奋。   然而。   艳姐脸上瞬间浮现一抹失望。   眼中却是带着柔情似水般的温柔神色:“公子可要壮气之物?   朱允炆这时也已是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他满脸羞愧,双目涨红,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女人。   自己是大明皇孙,如今的东宫长子。   自己竟然做了这等事情来。   一时间羞愤之意直上心头,朱允炆再难停歇,从里衣夹缝中胡乱的掏出几片金叶子砸在了燕姐的面前。   最后他面目狰狞的双手扣在女人的肩膀上:“今日之事,若是胆敢说出去,定叫你吃不了好果子!”   朱允炆的呼吸有些急促,心中却尽是慌乱。   若是近日所生只是让皇爷爷知晓了,自己往日里纯孝仁义的观感,定然会如山崩。   燕姐只当这是权贵富家子弟悄悄离家偷腥,平日里也是见惯了的,连连点头,且还小心翼翼,姿态温柔的帮着朱允炆穿戴衣衫。   自幼便受宫人服侍的朱允炆,这时候倒是习以为常的伸展着双臂,任由眼前的女人为自己服侍。   燕姐低着身子为朱允炆提上裙袍,系上腰带。   直起了身子,望着朱允炆深情脉脉的低声说道:“公子下回儿若是再来,定要寻妾身,妾身一直等着公子……”   “你这贱婢!”朱允炆这时还满心的羞愤懊恼,不由低声呵斥了一句,见女人不怒反而笑盈盈的深情望着自己,心里不由的燃起了一丝让他分辨不出的奇异感觉。   念及此时时辰不早,朱允炆胡乱的提了一把早已被燕姐提起穿好的腰带,声音沙哑道:“该死的,下回儿定叫你这贱婢笑不出声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不过须臾之间,就能说出这等往日里只觉得污秽不堪的话语来。   带着一丝慌乱,朱允炆就要夺门而去。   燕姐倒是本着多积攒一个熟客的心思,双手环抱夹着朱允炆的一条手臂,将其送到了门口:“公子可千万莫要忘了贱婢……”   为何自己会觉得这般的……   这般刺激?   让人食之入髓?   朱允炆脚下多了些慌张,胡乱的挥着手,闷着头向着教坊司外逃走。   ……   “二哥未曾回宫?”   东宫里,刚刚从西城赶回来的朱允熥问着候在前殿的彩蝶。   整个朱允熥的寝宫里,唯有彩蝶和彩莲两人,是陪伴服侍的时间最久。   今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彩蝶糯糯的点着头:“回殿下,二爷一直未曾回来。”   朱允熥没想到朱标早就回宫了,朱允炆那货竟然还没有回来。   他是又偷偷耍什么花样,还是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摇摇头,朱允熥问道:“那太子爷现在何处?”   今日让方孝孺答应入宫授业的事情虽然确定了下来,但宫里头却还是要朱标和朱元璋点头才行。   彩蝶又道:“太子爷现在中极殿那边,似乎是陛下要问些话。”   想来应当是问常家的事情。   朱允熥点点头,捏了一下彩蝶的脸颊:“回去煮些滋补汤药,晚一些做好的送去中极殿。”   说着话,他便转身向中极殿那边赶过去。   此时的中极殿里。   朱元璋刚刚问完了朱标,今日去常家的事情。   他和常遇春是多年的老友,是君臣,也是过命的兄弟。   后来两家又成了亲家,常茂算得上是他的子侄,也是他儿女亲家大舅子。   见朱标说到今日应天城里的权贵氏族都有人过去,这才稍稍的定下心来:“总算他们还有点情谊在,没叫咱寒了心。”   朱标脸上挤着苦笑:“终究都是一家人,再过些日子,等出殡了,儿臣再去一趟。”   朱元璋点点头:“咱们家这些亲戚间的事情,你看着办,莫要让人觉得咱们忘了当年的情谊。”   说着话,朱元璋转口问道:“允熥……还有允炆,都回东宫了?”   朱标摇摇头:“允炆说要去城隍庙那边寻些纸笔,再看看能否找到一两本孤本古籍。儿臣想着他们如今也都大了,便点头放他去了。护卫都带齐了,是前番父皇安排的那叫张志远的亲军羽林卫小旗官。”   朱元璋点点头,眼底却是有些不满:“那允熥呢?”   他刚一问起。   殿外便传来了太监的声音。   “启禀陛下,允熥郡王殿外求见。” 第二十八章 大本堂重开   朱元璋自己刚刚才提起朱允熥,便听到外面递话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脸上不由一喜。   乖孙当真是知晓咱的心意啊!   朱元璋一拍大腿:“快让咱家乖孙进来,外头下着雨,万不要让咱乖孙受了风寒!”   殿外传来的沉稳的脚步声。   殿内,一直候在老爷子面前奏对的朱标,不由的翻起白眼。   老爷子如今这是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心思了?   少顷。   朱允熥已经是昂首挺胸,龙行虎步的走进中极殿。   迎着外头透进来的光亮,朱元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   当真是像极了咱年轻的时候。   那时,咱也是这般的赫赫威风,英俊倜傥!   朱元璋的眼神一晃,见着朱允熥头上肩上的湿漉,抬起腿踢了一脚身边的太子朱标:“怎么当爹的!”   朱标一脸的憋屈,看向好端端不知为何浑身湿漉的朱允熥,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   这崽子自己和曹震那帮人说话,自己还吩咐了常家人,要他早些回宫,不光是忘了要回宫,还不知跑到了甚地方,弄成这般模样。   这边朱元璋骂着儿子。   前面朱允熥已经是虎虎生风的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他便停下脚步,抱拳叉手作揖:“孙儿拜见爷爷,拜见父亲。”   朱元璋已经是开怀大笑的走上前,拍着朱允熥的肩膀,瞪眼责怪道:“这些日子听说你开始习武打拳了?那也不能当自个身子是铜墙铁壁,浑哪去了,身上弄得这般狼藉。”   朱允熥这时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方才发现,自己一身湿漉,浑身寒气。   他笑了笑,开口解释道:“孙儿是去替咱家寻了一位大才!”   一旁的朱标目光一闪而过,颇是有些好奇。   然而朱元璋却是已经摇起大手,冲着殿内的吩咐道:“去,取了咱的干净衣裳,来给允熥换上!”   朱标赶忙压下心中的好奇,出声劝阻:“父皇,使不得,此举僭越……”   朱元璋一瞪眼:“你不心疼你儿子,咱还心疼咱的乖孙。”   说着话的功夫,中极殿里的宫人已经取来了一套朱元璋的衣裳。   宫人们倒是分得清,只取了皇帝平日穿的寻常衣裳,洗的发白,上头还带着不少的补子。   朱元璋提着衣裳打量了几眼,再看看眉目俊俏好似年轻时自己的朱允熥。   怎都觉得,这满是补子的衣裳,一点都不适合自家乖孙。   朱允熥已经是脸上堆着笑:“孙儿谢爷爷垂爱……”   他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已然开口:“就在这里换了,不听话,讨打!”   朱允熥无奈,只能是到了一旁换上朱元璋这满是补子的衣裳。   等他再到老爷子和老头子面前时。   朱元璋眼前又是一亮:“当真是长大了,爷爷的衣裳都能穿得下了。”   朱允熥露出羞涩:“孙儿是爷爷的嫡孙,血脉相连,这一身皮囊自是与爷爷、父亲一般。”   这话说得漂亮。   朱元璋只觉得自己如今每日里面对那无数令人烦恼的国事奏章,若能时时有这个乖孙在身边,倒是再也不会觉着令人头疼了。   太子爷朱标在边上哼哼着:“你且说,先前在宫外,你都去作甚了。”   他可还记着,刚刚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是为大明寻得一位大才。   朱元璋亦是露出好奇:“允熥,今日你替咱寻到何等大才了?”   朱允熥点着头恩了一声:“回禀爷爷、父亲,孙儿今日在西城,寻得那浙江布政使司台州府宁海县方希直,方孝孺是也!”   只见他满脸的欣喜,好似是办了一件天大事情的孩子,正在向自家的长辈讨要好处。   朱元璋却是面露狐疑。   一旁的朱标了然点头,笑着解释道:“父皇,这方孝孺便是您在洪武十五年,与儿臣说的,他是一个品行端庄的人才,儿臣往后能一直用到他老的走不动道。”   听着太子这么一解释,朱元璋恍然大悟,拍着朱允熥的肩膀,兴高采烈道:“原来你小子,是寻到那方希直了!”   他是想起来,自己当年确实如太子所说的那般,曾经夸赞过方孝孺此人。   只是那时候,方孝孺尚且不过二十五六岁,自己并未授其权位。倒是觉得是个可造之材,往后却是能留给太子用作经世之才的。   如今见朱允熥竟然是找到了对方,朱元璋好奇道:“你是如何知晓此人,又是如何找到他的。”   朱允熥如实道:“希直先生的几篇文章,孙儿过往都是见识过的,更是时常翻阅品味。近来,听闻了先生入京访友,便让孙成留心探访,恰好今日寻到了先生。”   朱元璋说:“你眼光不错,看得出这方孝孺是个人才。但他还年轻,今岁想来也不过三十多?”   说着话,朱元璋看向一旁的太子。   朱标稍作沉思,轻声回话:“今岁三十有四。”   朱元璋点头再看向朱允熥,询问道:“你是要举荐他入朝为官?”   在朱元璋的心里是不愿意,这个时候提拔取材方孝孺的。   骤然令其身居高位,秉性未曾磨炼,只会是拔苗助长。   这也是为何,原本的历史上,在洪武二十五年方孝孺被别人举荐到朝中,朱元璋却只让他去了汉中教授学问。   这便是要长久的打磨对方,等到太子上位,他也打磨好了性子,方才能堪当大任。   只是……   若是乖孙看中了对方,想来朝中也是能寻到一两个位子。   朱元璋注视着眼前的朱允熥,只等着这个乖孙开口为方孝孺求官。   一旁的朱标却是已经皱起眉头。   宗室为朝堂举荐贤能并没有错,但免不了会被人诟病,是否是在提拔自己人,是否是在结党营私。   朱允熥开口道:“孙儿前些日子,在东宫学堂言辞有失,如今东宫学堂虽有其他先生授业,但孙儿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今日孙儿亲见希直先生,便醒悟过来,学堂那边是缺了先生那般学富五车有经国之才的贤能之人。”   “正是因此,孙儿今日特来请见爷爷,希望能让希直先生入宫,重开大本堂,为我大明宗室子嗣授业开惑,明正我大明宗室志向,修身养性。”   原来不是为方孝孺求官,也不是要结党营私。   同时的,在朱元璋和朱标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更是愈发满意起来站在自己眼前的朱允熥。   这乖孙当真是开悟了啊!   方孝孺那人,端的是有才学的。   如今不过三十有四,放在朝中什么位置都不合适,但偏偏就是那大本堂的授业先生,却是最最合适的。   一来能将人才留在朝中,二来无法参与朝政的同时又能听闻思索朝政利于观政学习。   最重要是的,如今将其召入朝中,于大本堂授业,也算是为方孝孺积攒资历。将来太子秉持朝政,也能更方便提拔重用此人。   再往后……   朝中也便有了历经三朝的中正贤明之臣,可以辅佐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元璋当即不假思索道:“好!咱听你的,明日便让那方孝孺入宫重开大本堂,诏令宗室诸皇子皇孙于大本堂中学习。” 第二十九章 大明诸王   翌日。   朱允熥格外的起了一个大早,比往日里还要早上一些时辰。   在练完了一套很多年前学过的军体拳之后,便是在孙成的指点下,耍起了大明军中的刀法和拳脚功夫。   既然如今身在大明,若想未来尝试一把御……上阵杀敌的痛快,现在开始习练武艺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练完功朱允熥已经浑身冒汗,在彩蝶、彩莲的伺候下用进足足六个肉包子和一大碗白米粥后,洗漱一翻,特意换上一身青衫儒服。   当朱允熥满头的乌发被梳到耳后时,站在他身后的彩蝶不由红着脸羞涩念道:“殿下真好看。”   “你这丫头!”   年长些的彩莲合着双手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朱允熥的脸色,含笑责备起了彩蝶。   朱允熥心满意足的从铜镜上收回视线,转身轻捏彩蝶那张肉肉糯糯的脸颊:“你家殿下何时不好看过?”   在彩蝶满是懊恼的表情下,朱允熥轻笑出门。   今日是大本堂重开的第一天,加之授业的先生是自己特意请入宫,在往后还有大作用的方孝孺,朱允熥自是要表现的格外重视。   而大本堂本就由来已久。   当初朱元璋驱除元人,重塑中原汉人正统,自小没有受过多少学问的他,却是对子女的教育格外的上心。   大本堂也就是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上创立起来,当时朱标尚未成年,宗室诸位未成年的皇子,和朝中勋贵家的适龄子弟,都是在大本堂里就读入学的。   只不过随着太子成年,观政参政,大本堂也渐渐的停了下来。   这也是为何,这些年朱允熥和朱允炆他们,都是在东宫里另开学堂的原因。   如今重开大本堂,安排好了授业先生的事情,其他的一切遵照过往便好。   朱允熥带着孙成,缓步走在皇宫大内那高不可攀的甬道下,心里想着事。   却是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叫喊声。   “允熥!”   “今日大本堂重开,竟然是你来的最早。”   朱允熥闻声抬头望去,便见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大本堂这边,此时天边尚未放亮,大本堂的课业也有估摸半个时辰方才开始。   而在大本堂的门口,一名与他年纪相差不多的少年人,生的是器宇轩昂,正满面笑容的注视着他。   朱允熥赶忙上前,恭敬行礼:“允熥见过十七叔。”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朱元璋的十七子,大明宁王朱权。   看着这位十七叔,朱允熥不敢稍有懈怠。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今年不久之后,朱权便要就藩大宁,随后与燕王朱棣一般戍守北地,常年与元人余孽作战,手中更是握有战力冠绝天下的朵颜三卫。   倘若不是种种原因,说起来这位十七叔的势力,要比老四叔更强一些。   朱权笑吟吟的点着头,询问道:“离着先生到来还有半个时辰,你怎这般早就来了?”   朱允熥回道:“希直先生受累接任,入宫授业,本就是侄儿所为。今日又是头一日,便是早些过来,看看大本堂里可曾缺少了什么。倒是十七叔为何也来的这般早?”   朱权脸上露出一抹郁郁,眼神颇为眷念的看向大本堂周遭:“想必你也知晓,大抵就在今年,你十七叔要就藩大宁了吧。”   朱允熥点点头,大明宗室诸子长成之时,便需依着皇明祖训就藩封国,为大明镇守藩国。   朱权有些落寞道:“若非咱是你皇爷爷的儿子,咱又如何愿意离开家里。”   朱允熥歪着头多看了眼前这位十七叔几眼,想着这位能在就藩不久之后,便能手握朵颜三卫,名下带甲之兵八万、战车六千,眼下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他微微一笑:“若是十七叔不愿离京,便去求求皇爷爷,多在应天城里住上几年就是了。”   朱权打量了一眼朱允熥,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不发一言。   这时,前头又有一阵连成片的脚步声传来,并着是青年人、少年人、孩童的嘈杂声。   朱允熥与朱权齐齐转身,看望过去。   乌泱泱,七八个上至十八九岁,下至五六岁,皆身着锦缎,穿金戴玉的大明宗室诸皇子,已然是联袂而来。   迎着这伙人的注视,朱允熥赶忙躬身抱拳:“允熥见过十三叔。”   “见过十四叔。”   “见过十五叔。”   “……”   “见过……二十三叔……”   看着眼前今年才不过五岁的二十三叔朱桱,瞧着对方那圆嘟嘟的小脸蛋,一副没睡醒嘟囔着嘴的表情,睡眼朦胧的眨着圆滚滚的大眼睛。   朱允熥心里不由一声长叹。   就这么个屁大的孩子,自己都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二十三叔。   老爷子当真是龙马精神!   然而,一旁的十三叔豫王朱桂却是冷哼一声:“读了这么多年书,早几年好不容易停下来,如今倒好,咱又得回这里来读书。”   朱桂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言语任谁听着都知道是奔着朱允熥来的。   老十四汉王朱楧看了眼如今宫中除却太子外,最是年长的皇子老十三朱桂,眼底闪动。   他笑着看向朱允熥:“倒是能在咱们离京就藩前,自家兄弟子侄聚在一起读书,想来过些年亦是一番回味。”   朱允熥笑了笑,对十三师豫王朱桂的暗讽,不曾上心。   朱桂本来秉性便是如此,若不然也不会在朱允炆一上位就被夺了王位。虽然后来朱棣又给他恢复了王爵,但没过几年又因为他不知悔改,被朱棣多次下旨申斥,甚至是夺了王府护卫。   只不过他昨日在老爷子面前提议重开大本堂,却也不单单是为了方孝孺一人,更是为了眼前这些大明朝的洪武皇子们。   他不曾说话。   那头迷迷糊糊摇头晃脑的小二十三朱桱似乎是感受到了现场的气氛有些冷了起来,一个激灵睁开圆滚滚的双眼。   “饿了……”   朱桱奶声奶气的说着饿了,顿时引得在场所有人哄然大笑起来。   朱允熥苦笑不得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彩蝶为他准备的肉饼,蹲下身子到了朱桱面前,拍拍屁孩的脑袋:“二十三叔,吃吧,还热乎着。”   朱桱顿时瞪大了双眼,一把夺过朱允熥送到面前的肉饼,囫囵吞枣的啃了两口,含糊不清的嘟囔着:“还是允熥好!”   一旁本就不乐意再来大本堂学习的朱桂,又是冷哼一声:“这算是读的哪门子书!小二十三这连母妃都离不开的孩子,能读懂什么?依着咱的意思,还不如循着以往过。”   这是当哥哥,当叔叔的人说的话?   朱允熥目光不由一沉,忍不住捏了一下全身心啃着肉饼的二十三叔朱桱肉乎乎的小脸。   转过身,目光平静的看向十三叔豫王朱桂。   “敢问十三叔,您以为的读书,该是什么样子的?” 第三十章 寰宇之内自古皆为汉土   “十三叔又以为,读书是为了什么?”   朱允熥目光直视一而再再而三叨逼叨的豫王朱桂,沉声询问着。   小二十三叔那么可爱,惹着你了?   人家才断了奶没几年,还是小孩贪睡的时候,都能赶到大本堂来读书,只不过是饿着肚子,却没有一句怨言。   倒是你老十三,身为在场最是年长的皇子,却毫无身为兄长、叔父的气度和格局。   朱桂冷哼一声,看向言辞振振逼问自己的朱允熥,一时间满肚子的疑惑。   大哥家这个老三,过往不是懦弱无能,整日里畏畏缩缩的。怎今日这般上火,和自己呛火起来了。   他脸色一冷,哼哼着:“不过是些酸儒之言,所谓圣贤早千百年前便已化作一捧黄土。我大明能有今日,靠的是你皇爷爷读书读出来的?”   朱允熥沉声道:“我大明朝能有今日之盛况,自是皇爷爷艰苦创业,武伐文治之功。但若不读书,又如何能知晓,这世间之大,天地之光。十三叔又可知,东海再东,有何物?泰西之西,其人习俗?西洋之滨,物产如何?漠北之极,那昼夜分,又是因甚?”   朱桂一愣,顿然恼羞成怒起来。   他哪里又知晓朱允熥所问的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正要开口,以长辈的身份训斥朱允熥时。   一旁的老十七朱权却是拉住了朱桂:“十三哥和孩子置气?”   他这话听着是不要他和朱允熥这个晚辈争斗,暗里却是在警醒他。   随后,朱权笑吟吟的看向身边的几位兄长、幼弟。   “说起来,允熥这几个问题,我倒是颇为好奇,细细一想,发觉过往竟然是问所未曾。不知你们,是不是也很好奇?”   比朱权年长一两岁的老十四朱楧、老十五朱植、老十六朱栴颔首点头。几个小的,却是大为好奇。   小二十三朱桱这时也啃完了肉饼,抱着油手在身上胡乱的擦着,走到朱允熥身边,抬头拉着他的双手:“允熥,快说说。”   这画面有些奇怪。   小二十三叔手上也是一手的油。   朱允熥不着痕迹的挣脱开,平声和气开口:“侄儿亦是从那些少有人见的域外书本上推敲琢磨出来。”   “东海以东,跨万里有大洲,与我中原九州之地,不相上下,甚至更盛。”   “泰西诸国遍地,好似中原春秋之时,却蛮夷无知,浑身红毛,不通礼仪,以盗贼秉性横行于世。”   “西洋之滨,亦有大洲,矿产无尽,其上之人肤色黝黑,好似黑狗,慵懒成性,有沃土而不知活口。”   “漠北之极,一昼夜便是一季,乃因四时交替,北极之地处圆顶,方才有此现象。”   感谢九年义务教育!   朱允熥昂首挺胸,默默的瞧了一眼先前被朱权拉住的朱桂。   众人听着他的介绍,纷纷面露神异,显然是对朱允熥所说的中原之外的景象,从未有此听闻。   一直跟在几位兄长身后的小二十韩王朱松,立马抢先开口:“允熥,西洋之滨那头的人,当真都黑的和黑狗一样?”   几个大的面有异样,只不过问话的是自家亲弟弟,也只能是侧过头。   几个小的倒是纷纷好奇起来,跟在朱松身后追问起来。   朱允熥笑着肯定道:“是的!”   朱松又问:“那若是到了晚上,他们还能看得见对面的人?”   朱允熥肯定道:“他们牙齿白!龇牙反光!”   这番话,顿时引得几个小叔叔哈哈大笑起来。   倒是朱权,虽然只比朱允熥大上一岁,却尽显沉稳的问道:“允熥,我见你先前所提诸地,虽与我大明相去甚远,但都物产丰富,可其上之民却尽如愚昧未曾开化一般?”   “我大明乃是上苍眷顾之民!我中原之民乃血脉勤恳!岂是他人能够比拟!”   朱允熥愈是昂首挺胸起来,一片豪情自傲。   只要给把锄头,给块地。   我中原之民,便能让其化作粒粒稻米!   他这番话说的在场众人不无点头赞同。   这世间,几乎是再也找不出另一个族类,能够与中原之民相比了。   朱允熥这时又道:“在广西以南那边,更是有着数不尽的土地,只要撒上一把种子,无需精耕细种,等到时节到了,便能收获数不尽的粮食!”   “当真如此!”   “果然这般?”   “你所言不假?”   粮食,对中原人来说,下至黎民百姓,上至皇亲贵族,都有着一众无法描述的吸引力。   当朱允熥一说到安南那边的物产是何等丰富的时候,在场几乎没有人不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露出质疑。   朱允熥重重的点着头:“千真万确,允熥在诸位叔父面前,不敢有假。”   就连原先还与朱允熥不对头的豫王朱桂,这时候都忍不住道:“你且细说!”   朱允熥说道:“就在广西布政使司南边,从交趾到老挝、车里、木邦、八百大甸、缅甸、孟养、底兀剌、大古剌等地,大半的土地都可做到一年三熟!”   一年三熟!   又是让在场的大明洪武诸皇子们,倒吸一口凉气。   天老爷的,一年三熟啊,那得多出来多少的口粮啊!   朱权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允熥,他们竟然这般的富有?”   朱允熥却是冷笑一声:“他们很贫穷!即便占据如此肥沃,他们仍然吃不饱肚子!”   “啊?”即便是沉稳如朱权,也忍不住求解道:“为何那边物产如此富饶、天公如此作美,还饥不果腹?”   “懒!”朱允熥哼哼着:“他们情愿跑到树上摘果子吃,也不愿意去耕种田地。”   最小的小二十三朱桱亦是一脸的不解,摇头晃脑,可可爱爱道:“允熥,他们为什么不干活啊?父皇整日里都说,做人最讲究的就是勤快了。”   朱允熥不由笑出声,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又觉得有些不大符合,手掌向下一压,便到了自己的腰间。   “说起来,二十三叔可能不知道,那边的人大抵高不过咱们腰间。整日里懒散成性,趴在树上寻食,倒像是猴子一般。”   猴子的话题,逗得几个小的呵呵不停的笑着。   朱权见朱允熥描述的那片土地上的人,竟然是如此的暴殄天物,不由摇头叹息道:“世间竟然当真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只是可惜了……那片土地不是咱大明朝的!”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名已然封王,将要就藩的皇子连连点头。   “若我大明能得此等一年三熟之地,我大明官仓当如汉文景之治,仓禀富足,钱钞腐朽。”   “恨不是我大明地!”   “……”   一连串的,几名年长皇子亲王,纷纷捶胸顿足,满脸痛惜,懊恼不已。   朱允熥这时却是轻轻一咳,脸上露出些许的不好意思。   引来众人的注视后,朱允熥嘿嘿一笑,面不红心不跳的。   “诸位叔父,若我辈于今日打下这些地方,于后世人而言,岂不就是寰宇之内自古皆为汉土!” 第三十一章 大明宗室化身战争狂人   “寰宇之内自古皆为汉土!”   朱允熥平静不起波澜的声音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目光坚毅有神,闪闪发光,以无与伦比的坚信说到:“我中原汉地,得天之幸,乃世间万民之首。”   这一刻,朱允熥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的尝试。   他要重塑未来人的世界观。   既然泰西诸国在不久之后,可以凭空塑造历史,那么他也能在大明洪武朝,开始为这个世界,重塑一个全新的历史观!   显然,他这番言论一说出口,顿时引得在场大明宗室诸王一阵惊叹。   小二十叔朱松更是惊讶道:“我们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人?”   朱允熥点头:“确实如此!”   最小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咿呀呀的瞪大了那双圆滚滚,黑白分明的眼睛,惊讶不已的问着:“那为什么我们现在只占有中原这片土地?”   朱桂、朱权等人则是抱以审视的目光,静静的看待着朱允熥接下来的解释。   虽然他们也认为朱允熥今日的见解,别有一番新奇,但如今的他们已经有了成熟的世界观,想要让他们取信,必须要有可以佐证的事实搬出来。   朱允熥有一次忍不住,拍拍小二十三叔朱桱的脑袋瓜子:“内耗!二十三叔想想,是否听说过炎黄二帝与蚩尤的战争?”   小二十三叔朱桱点着圆滚滚的脑袋,这等神话故事,大凡是中原的孩子都听说过。   朱允熥叹息一声:“中原先民从那部族之中走出,便陷入到了相互征伐之间,凭空耗费力量。再到春秋战国,数百列国归于七雄,而后相互征战攻伐数百年,最终归于秦之一家。往后,但凡有狼子野心之辈,皆以中原之地为利,而不知目光向外,看向域外四方土地。”   朱权一直关注着朱允熥的表现,此时不由摇头叹息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之言,至今振聋发聩啊。”   “十七叔言之有理。”朱允熥回身抱拳,朝着老十七叔朱权抬抬手。   朱权却是摇摇头:“国朝如今连连北征,以尽除元人余孽为要,必定分不出身来征讨域外。”   朱允熥立马解释,做出引导:“元人余孽终有尽除之日。而如广西布政使司以南,那片我中原故土,且不论一年三熟,为了不落于前朝,也该要拿回来才是!”   他用了故土一次,意欲调动在场大明宗室诸王的情绪。   “故土?”许久未曾开口的老十三叔朱桂,目光一凝,低声出口。   朱允熥毫不犹豫的点着头:“广西布政使司以南之地,自春秋战国之时,便为我中原掌控。昔年始皇帝更于那边设立三郡,随后历朝历代亦是调派官吏,赋予治理。”   这些都是有史可查,只要朱桂、朱权他们回头去查查古本典籍,便能找到对证。   说着话,朱允熥不免叹息一声。   “若非前元倒行逆施,盘剥百姓,致使天下大乱,那边又何曾会脱离了我中原掌控。”   前元就是老朱家的仇人,朱允熥一说起这话,在场的人纷纷点着头表示赞同。   朱允熥又道:“如今我大明日渐兴盛,威加海内,百万带甲雄师,既以中原正统居之,又如何能让故土流离在外?”   大明朝如今的宗室王爷们,都是有血性的。   朱允熥看了一圈周围的叔叔们,继而语调一转:“便是冲着那一年三熟之地,想必只消收回半数,也比的上一座江南了!”   比肩一座江南?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心跳,如今大明朝的赋税几乎半数来自与江南之地。   朱允熥这时则是闭上了嘴,他在等着这些叔叔们消化完自己的意识形态输出,等着他们给出反应。   果然,不等一会儿,便见软萌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忽的脸上露出一丝可可爱爱的狠辣之色。   然而,还不等小二十三开口。   站在他身边,比他高半个头的小二十朱松便一把捂住了二十三弟朱桱的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朱允熥:“咱大明要收复这些失地!咱们家也要有一年三熟的田地!”   他这一开口,一时间无数道附和之声响起。   “对!咱们家要夺回故土!”   “故土不可失!咱们不能让这些好地方一直流落在外!”   这几个小的已经是吵吵了起来,一副凶狠恶煞,恨不得现在大明便尽收天下的态度。   朱权看了一眼几个弟弟,瞪着眼睛:“都闭嘴!”   他一发话,几个小的赶忙是闭上了嘴。   最小的二十三朱桱,连忙扒拉开二十哥朱松的手,自己双手紧紧的捂住了嘴巴,双眼一闪一闪的盯着十七哥。   终于是安静了下来,朱权面色郑重的看向朱允熥,再一次的沉声询问:“允熥,广西布政使司之南,确有一年三熟之地?”   朱允熥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让人挑不出一丝作假。   这边,朱权刚刚满意的点起头,身边的朱桂却已经是抢先开口:“我大明收回故土,乃应有职责,竟然那一年三熟之地,乃我大明故土,我等身为大明宗室,断不能令其漂泊在外!”   “可是……”   朱允熥却是忽然迟疑了起来,目光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这位脾气暴戾的十三叔。   朱桂一瞪眼:“若是那边被贼寇窃据,我大明便出大军,尽扫其地,收回故土!”   朱允熥再看向一直保持冷静的几位年长叔叔。   这时候便见十四叔朱楧冷笑开口:“打!我大明不惧任何贼子!”   十五叔朱植更是直接了当道:“届时我将领兵出征,替我大明抢回故土!”   十六叔朱栴道:“咱和十五哥一起出征!”   “打!”十七叔朱权斩钉截铁:“带回头本王寻得机会,便找父皇请旨,更改封国,亲自领兵坐镇南疆故土!” 第三十二章 汉地万万里   宗室诸王的战争基因被点燃了!   朱允熥心中长出一口气,他先是故意和十三叔斗嘴,又是给小二十三叔讲神话故事,和十七叔朱权论证。   所为的,便是要他们能够将眼光放到中原之外的地方。   与其放着这些人及其后代,将整个大明朝瓜分,躺在朱家血脉上,吃垮整个大明朝,不如让他们走出去,为国征战。   哪怕他们因此……为国捐躯!   先前还扒拉着小二十三朱桱嘴巴的小二十朱松,见几位哥哥都要亲自领兵出征,这时候也是心中焦急。   他自己今年不过十来岁,便是出宫都要得了父皇的应允才行。   然而,他也想为大明收复故土!   不由的,朱松急急呼呼的挥舞着双手,叫喊着:“我要让外公带着我出征!”   一旁的二十一朱模连忙附和道:“我也要让外公带我将故土抢回来!”   这下子,给小二十二和小二十三急的瞪大了双眼。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我我我……我要让舅舅带我去抢!”   说着话,两个最小的更是表情嚣张的看向朱松和朱模两个哥哥。   哼!   你们两有外公领兵,咱们两也有舅舅领兵在外!   朱权见到宗室兄弟们,不论大小,皆有为大明征战疆场的意志,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他转头看向朱桂:“十三哥,若是没有允熥读的书多,恐怕咱们如今都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年三熟的地方,还有数不尽物产丰富的地方在外头。而这些地方,竟然都是我中原之故土!”   朱桂这时候也收回了先前对朱允熥的不满,面上却是故作镇定道:“十七你先前说要与父皇请旨改封,到时候叫上咱一起。”   朱允熥适时插嘴,高声道:“诸位叔叔,我汉地当万万里之广,中原之外自有数不尽的疆土,至今空置域外,我大明宗室立足天地之间,当为国家社稷计!”   “好一个汉地万万里!”   他刚一说完话,远处却是传来一道豪迈可气吞山河的回应。   朱允熥还未反应过来。   在场的包括十三叔朱桂在内的所有叔叔,全都浑身一颤。   眼看着包括小二十三叔朱桱在内的几个小叔叔已经是躲到了几个哥哥身后。   朱允熥缓缓看向那边,却是心头一跳。   只见不知何时,朱元璋已经是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在他的身后,是昨日刚刚答应,今日入宫授业的方孝孺。边上是一脸表情暧昧不清的朱允炆,不时的瞥向朱允熥。   朱标不在场,大抵是被老爷子留在中极殿那边处理国事了。   再往后,是几名身着飞禽补子的文官。   朱允熥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诸位叔叔们,就连原先脾气最是暴躁的十三叔朱桂,这时候都已经低下头,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躬身抱拳作揖。   “儿臣参见父皇。”   老爷子还是吓人的!   朱允熥毕恭毕敬的躬身叉手抱拳:“孙儿参见爷爷,爷爷圣体安康。”   已经走过来的朱元璋满脸的笑容,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摆着手:“咱好的很!可是允熥你说的咱汉地万万里?”   朱允熥点点头,小声道:“孙儿今日与诸位叔叔入学大本堂,在地等候先生空暇之时,闲谈了几句。”   朱元璋笑容满面:“都说了些啥?也说给咱听听。”   眼前这些孩子,可都是他朱重八的子孙血脉啊。   能看到这些孩子其乐融融,一团和气,朱元璋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尤其是这些年,在马皇后薨逝之后,身边没了贴己知心的人,后宫里头的女人又不过是为了争宠固宠。   朱元璋是又当爹又当妈的,劳心劳力。   所为的除了大明江山社稷,亿兆黎民,余下的可不都是为了眼前这些孩子。   朱允炆也有些神色复杂的默默盯着朱允熥。他对朱允熥倒是一直心生戒备,暗中生恨。但他对朱允熥告知的消息,却是倍感心满意足。   昨日回宫之后,时至深夜,他仍是回味无穷,几乎是食之入髓,恨不得能再行壮举,去到教坊司中与那该死的贱婢燕姐快活一番。   朱允熥见朱元璋竟然问起先前的事情,看了一眼老爷子身后的官员们,一时半会儿却是难以解释。   难道他能在这些儒家精英面前,说自己要鼓动大明走上殖民世界的道路?   恐怕话刚一说出口,他就要被这帮儒家精英给骂作穷兵黩武了。   然而现实却总是事与愿违。   本来应该是最担下的小二十三叔朱桱,竟然是立马从十七哥朱权的身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的糯糯道:“父皇,允熥说广西布政使司南边有一年三熟的地方,那里是咱们中原故土。咱们家是不是该给抢回来!”   小二十三叔坑害侄子啊!   朱允熥心中大呼不妙。   果然,还未等他开口解释。   朱元璋当即一瞪眼,分明是冲着朱允熥去的。   但从朱权身后探出脑袋的小二十三朱桱,却是浑身一颤,赶忙又扒拉着朱权的衣裳,缩回到他身后躲了起来。   这时候故意在今日等着皇爷爷和先生们前来大本堂,一同跟随过来的朱允炆,心中不禁冷笑了起来。   好你个朱允熥,终于是暴露了!   你就是个穷兵黩武的莽夫!   若是将来让你得逞了,大明朝只怕都要被你拖进泥潭深渊之中!   朱元璋沉着脸,扫了一眼朱允熥。   这个乖孙自从那日在东宫莲池落水之后,样样都合自己的心思,哪哪看着都像极了自己。   但他的脑袋里,却似乎又装着无数的奇思妙想。   若是对常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对于大明朝的宗室皇孙来说,却像是一个隐雷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掀起滔天的祸事来。   在他身后的一名已然年近八旬的老倌儿,更是直接走了出来。   “皇孙言广西以南之地,乃我中原故土,不知此番言论出自何处。”   朱允熥抬头看了过去。   他有印象,这老倌儿便是自号坦坦翁的刘三吾,如今在朝为官翰林学士。   这是在儒家士林上,比方孝孺更有威望的老学究。   朱允熥却是不惧。   尤其是在大明藩王未来去向和对帝国贡献的政治性问题上,他打定主意寸步不让。   “刘大人,广西以南自古便是我中原之故土,此番言论我并无说错!” 第三十三章 白花花的地   打起来!   打起来!   朱允炆看着朱允熥竟然敢当着皇爷爷和朝中大臣的面,与刘三吾这位儒家大佬争论,心头生出一个小人,不断的叫嚣着。   刘三吾脸色板正:“盖东海以西、西域以东,南疆之北,北地以南。大江大河之中,方为中原故土。皇孙当铭记,若盖天下之地皆为中原,是否意欲兴大兵,举大明社稷穷兵黩武,现杨广之殇?”   隋炀帝杨广,当年举国之兵,西征吐谷浑、三征高句丽,滥用民力、穷奢极欲,只是中原百姓起义,天下大乱,大隋亦如大秦二世而亡,社稷崩溃覆灭。   刘三吾绝不能让盖天下之地皆为中原疆土的思想传播出去,若是如此,天下人是否会认定该夺回故土,行穷兵黩武之事,致使社稷板荡。   原本意欲开口扼制局面的朱元璋,收回已然到了嘴边的话,他没有看朱允熥或者是刘三吾,而是看向本该是今日主角的大本堂教授方孝孺。   听闻,昨日晚些时候,方孝孺在城中寻友,放出声去,言称皇孙朱允熥乃是纯孝仁德之人,品行教养可堪出众,其一言一行,当为社稷之幸也。   朱元璋当时听见,便很是惊讶,自家乖孙竟然能让方孝孺这位士林后起新秀说出如此高的评价,自家乖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这俨然是将朱允熥视作亲传弟子看待的。   那今日,眼下出现这幅局面,方孝孺又会如何应对,却是让朱元璋颇为好奇。   然而方孝孺这时候并不打算说话,他正想着借此机会,再对朱允熥多做观察。   更何况,他已经想到了,接下来朱允熥会用什么来论证先前的观点。   这时。   朱允熥业已开口:“刘大人,敢问刘大人可知。自春秋战国,我中原便于南疆之地设置统治?秦皇设三群之地,统辖南疆。汉武灭南越国,置交趾刺史。光武平南疆,建城郭。至东汉西晋,南疆刺史不断。更不论隋唐两朝,南疆皆在我中原之手。   乃至前宋、前元,南疆方才失控,脱于中原之控。我大明乃中原之正统,无可挑剔,难道刘大人以为,我大明配不上中原正统之名,不能收复南疆失地?”   除却前面历数南疆之地如何被中原王朝统治的话之外,朱允熥最后的大明乃中原正统之论,直接让刘三吾一时无语。   半响之后,刘三吾方才再次开口:“我大明占中原九州之地,地大而物博,物产丰盈。南疆乃化外之地,虽被中原久征久具,却非我中原之祖地。”   “中原祖地?”朱允熥冷笑一声,却是引得包括朱元璋在内的众人不由微微皱眉。   然而,朱允熥却是心中大骂不已。   在后来,便是有着如刘三吾这样的人太多,抱着中原地大物博,闭关锁关,致使最后落得个国破山河不再,贼寇畅行中原之地,洗劫掳掠。   他冷笑着开口:“刘大人,我中原祖地,当真自三皇五帝之始,便有如今之格局吗?先民部族不过一箭之地,以石生存,聚部落为族群,自黄河之地不断外扩,历经千百年而成中原,终至大明,方才有九州之地。刘大人!我大明若是依着刘大人的意思,是否要将除却当年先民困局之部族地以外的土地,都散尽了?”   刘三吾又是一愣,他发觉自己竟然从来未曾思量过此等问题,而是向来认定,如今之中原便是中原之祖地。   一旁的方孝孺轻笑出声,先是面向朱元璋躬身行礼,而后开口说道:“臣下以为,皇孙于中原之论并无错。我中原当不已土地而论中原,而应以中原之民而论中原。凡我中原之民踏足之地,耕种居住之地,当可谓之我中原。”   见方孝孺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朱允熥点着头露出笑容。   这位在礼教儒家思想上,不断推崇周礼的人,这番话自然是从入华夏则为夏而衍生出来的。   有理有据,容不得旁人指摘。   朱允熥接过话:“先生所言极是,学生谨受教。我大明能有今日九州之地,功在先民于洪荒之中披荆斩棘,以手中利石搏杀野兽,踏足野外之地,教养土地,方才有今日中原之地。”   说到这里,朱允熥目光一沉,话锋一转。   他要切入到今天的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政治理念上了。   只听他沉声开口:“我汉家大明威加海内,仓禀充盈,皆因先民创立之地,皇爷爷起于淮西,重塑中原正统。若我等后人,忘记先民于土地的渴望,我等今人,如何叫后世人评说?难道我等今人,不如先民?”   说到这里,朱允熥语气一沉:“土地,是我大明社稷万年的根本!我大明若想万世长存,必须如先民一般,保持对土地的渴望!”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缓缓看向从开始之后便一直沉默不严的朱元璋。   他很清楚,自己这番话绝不可能触怒朱元璋。   土地,对大明人来说,天然就有着一众吸引力。   而对朱元璋来说,这份吸引力更盛。   若是当初老朱家在中都凤阳的时候,家中土地辽阔,说不得今日是否还有大明也未尝可知。   果然,这时候的朱元璋神色略显异样,在众人的惊讶中,他长叹一声。   幽幽开口:“想到咱,当初咱们家若是多上哪怕几亩田地……”   说着,朱元璋摇着头摆摆手。   朱元璋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先前你说南疆有一年三熟之地,可是当真?”   朱允熥认真用力的点着头:“回爷爷,孙儿绝不敢在此事上说一句假话!”   不好!   一旁的刘三吾心中大呼,赶忙回头看向身后的几名朝中大臣。   朱允熥这边已经接着说道:“我大明立国二十有四载,百姓渐安歇,民生富裕,仓禀渐丰。   但这是因为我大明立国不久,天下黎民,历经前元剥削,加之元末天下大乱,四战不歇,人口骤降。   我大明造鱼鳞皇册,分田百姓,方才使得人人有田耕种。”   朱元璋点着头,恶狠狠道:“前元滔天之罪,属实可恶!”   一直默默等待着朱允熥被呵斥的朱允炆,几乎是要叫喊出来,为什么突然之间画风突变,皇爷爷竟然和朱允熥这厮心心相印了起来!   朱允熥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朱允炆一眼。   依旧是脑袋里梳理条理,缓缓道来:“虽然,如今我大明百姓人人耕种于田。但若是往后人口增多,我大明固有土地却还是现今这么多,我朱家又要以何养天下亿兆黎民?”   “如今,南疆之外便有一年三熟之地,其民如树上猴,不知教化,懒散至极,置肥沃之地不顾,野外寻食。”   “我大明文教昌盛,兵多将广,人口日多。何以置此等宝地视若无睹?”   “大明当以宗室镇宝地,大军厘清顽固,迁移百姓耕种土地,士林大儒教化域外之民,学我中原之礼。”   白花花的近乎无主之地,你们不要?   朱允熥说到最后,更是将儒家给夹带了进来,托出要让儒家传播至域外的想法。   而他刚一说完,在其身后的宗室诸王也已经站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皇孙一心一意皆为大明   “启禀父皇,儿臣愿请旨改封南疆,亲领大军,为大明收复故土,永镇地方!”   以大明宗室十三子朱桂为首,其下十四子朱楧、十五子朱植、十六子朱栴、十七子朱权合共五人,站出身来,躬身抱拳,面向朱元璋发出请求。   五位皇子请求皇帝改封南疆,永镇地方!   一时间,竟是连着朱元璋在内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南疆那等蛇蝇无数、崇山峻岭、瘴气弥漫的地方,自古便是流放犯官罪民的去处,等闲人若是被封官岭南一带,便几乎等同于贬黜。   而大明朝的宗室,自有皇明祖训以来,除却已经分封北边为大明镇守边疆的诸位塞王以外,余下都是封国富饶之地。   今日这是怎得?   大明朝的宗室们,竟然抢着要改封去南疆那等无人问津的地方。   朱桂五人开了口,几个小的亦是不甘示弱,纷纷嚷着要朱元璋也将他们给封到南疆去,也要为大明收复失地。   这是穷兵黩武,这是要推行以武治国啊!   刘三吾心中大呼不妙,当下开口:“陛下,国以社稷黎民为重,百征百战之国,未曾见有常胜。我大明立国二十有四载,陛下艰辛创业,此时正是大治天下之时,若南北同征,国库艰难,百姓受累,我大明盛世远去也!”   今日跟随朱元璋而来的户部尚书赵勉,见刘三吾开了口子,立马抱拳上前:“陛下,朝中连连北征,国库捉襟见肘,然有陛下掌社稷山河,方才勉力维系。若此时再开征南疆,恐国力难以维系。”   见两人接连反对。   朱允熥赶忙开口:“爷爷,孙儿知晓此时我大明北征不断,元人亦是务必尽数驱离。收复南疆故土,如今确也不急于一日。十三叔等人,忠心大明国事,敢为人先。乃我大明宗室之表率,乃天下万民之楷模,当鼓励以。”   如今他收割了将门的支持,又有方孝孺这位士林大儒作为先生。   若是现在再将宗室的这些好叔叔们给收入囊中。   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朱元璋身后的朱允炆。   朱允炆看了一眼身前的皇爷爷,旋即走了出来:“皇爷爷,南疆距应天路途遥远,我朝若要用兵,支援必定缓慢,辎重开拔艰难。便是国库充盈,用兵辎重,只怕也有过半要耗费在路途之上。如此这般,入不敷出,恐怕朝廷会愈发艰难。”   说着他微微侧目,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朱允熥。   眼神之中,暗带讥讽。   终究是年轻啊,不懂得朝政如何艰难,光凭着一腔热血,皇爷爷能打下这座大明江山?不考虑这些实际的问题,便要行穷兵黩武之事,当真是可笑之极!   朱元璋斜眼扫向朱允炆,心头一阵雾水。   这是自家皇孙?   竟是如此……   像极了这帮整日里哀嚎穷兵黩武的老儒了!   心里想着,朱元璋又扫向一旁的刘三吾。   “今日之事,诸皇子忠心国事,悍勇有加,朕心甚慰!”   “皇孙允熥,一言一行,一心一意皆为大明社稷着想,咱欣慰不已!”   朱元璋当下开口,便是将朱桂等人与朱允熥都给夸奖了一番,而后话音一转:“然诸子与皇孙尚未成年,不可妄议朝政国事,当以本务为要,勤学多问,待日后替咱守住大明江山社稷。”   说着话,朱元璋看向在场的诸位朝臣:“今日不过是宗室小儿们的闲谈,论不上国家之事。”   不是国事,只是闲谈。   若是传扬出去,那就是嚼耳根子了。   刘三吾见皇帝算是没有被鼓动着,要在北征之后再开南征,心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户部尚书赵勉等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朝廷年年战事不断,头一回北征刚停下,下一回的北征就在筹备之中。   年年如此,他这个户部尚书当得是劳心劳力。   何不如大伙都关起门来,在这应天城里头梳理天下,休养生息的好。   “儿臣恭送父皇。”   “孙儿恭送爷爷。”   等到朱允熥抬起身来,朱元璋已经是带着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大本堂前。   现场,便只剩下了他和一帮叔叔们,还有方孝孺领着的几名大本堂先生。   朱允熥赶忙上前,欲要托付方孝孺,却是被对方笑着摇头止住。   “为师还未曾老到走不到的地步,且入大本堂,今日开课!”   朱允熥笑了笑,恭敬从命:“学生晓得。”   一行人,直到此刻方才一一入了大本堂。   落在最后面的朱允炆,这时候只觉得气冲天灵盖。   朱允熥今日如此胆大包天,鼓动着宗室里的叔叔们,要行穷兵黩武,征伐南疆的事情。   皇爷爷竟然就这般轻轻拿起,轻轻放下。   最后竟然还说他朱允熥是一心一意皆是为了大明!   当真是岂有此理,世间何曾有过这般道理!   如今,这方孝孺素来以士林新起大儒著称,竟然也着了他朱允熥的道,二人之间好似隐隐是在以师徒相交!   朱允炆愈想,心中愈是郁郁不得志,恨不得一刻钟也不待在这大本堂里,只想寻一快活地,让自己放空一切。   众人到了大本堂里分坐。   方孝孺看着眼前的诸位皇子皇孙,心中亦是泛起了别样滋味。   想来,自己今岁入京不过是访友而已,却不想竟然是稀里糊涂的入了宫廷,成了宗室大本堂的先生。   他看向依着个子,坐在中间位置的朱允熥。   却是放下了手中准备的课本,面向此间学生,开口发问:“先前,诸位皇子请旨改封南疆,皇孙也言我大明宗室当封国南疆。尔等所思所想,从何处出发,可否与我说来?”   他是赞同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封国在边塞之地,而非中原富饶之国。   若不然,如今朝廷和陛下或许可以控制这些宗室藩王,但往后呢?   藩王于封国,权柄几乎超越朝廷,若是多出几个穷凶极恶之辈,那便是天下百姓的祸事。   加之,宗室一旦就藩,其封国的产出,几乎都要供养藩王,朝廷等同于颗粒无收。越是往后,只怕朝廷收到的钱粮也就会越来越少。   只是,他对大明征伐域外之事,虽不如刘三吾那等顽固,却也有些迟疑。   国之大事,当警惕兵事。   朱允熥笑了笑,他知晓方孝孺这番话,其实是问自己的。   与其让朱桂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是自己来解释清楚。   “先生,学生想先问一句,先生以为土地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打下一个大大的大明朝   方孝孺笑了。   看着眼前这位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学生,方孝孺心中清楚,他并未是在问自己问题,而是要发表自己的见解。   “皇孙且说来。”   这是在宫中,在大本堂,即便方孝孺心中欢喜朱允熥这位学生,但也只能忍痛以规矩称呼。   朱允熥面带微笑。   这位固执的崇尚周礼的儒家老学究,也有着善解人意的一面。   他轻声出口:“土地,乃黎民衣食所系,乃国之根本,乃社稷之根本。”   “洪武元年至今,我大明有民近五千万,天下良田万万顷。国朝三十税一于百姓,供养朝廷,边塞百万大军。”   “这一切,都是依托于中原之地所生。”   “若将来有一日,我大明朝以如今之土地,供养两倍如今之人口,三倍之人口,乃至五倍之人口。”   “如今的土地,是否还够我大明百姓衣食之用?”   朱允熥很有自信。   但凡是多学过几年的人都知道,资源的总量是有限的,而非无穷无尽的,人力也是有限的。   在生产效率不变的前提下,人口的增多,只会加重对总体资源的剥夺和平均。   如今看似人人有其田,可这时建立在大明朝刚刚建立不到二十五年的基础上。   一旦大明朝人口开始进入到封建王朝的人口膨胀期,大明朝的土地压力只会越来越严重。   而且……   方孝孺点头附和:“土地只有那么多,若是再有无为之君秉政,恐天下乱也。”   朱允熥说:“便是这个道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如今我有大明洪武皇帝乃开国君王,皇帝陛下威严如泰山一般,朝堂百官,地方官员,仍常有贪污腐败,鱼肉百姓之举出现。”   “若长此以往,乃至将来,一旦君王威严失损,恐百姓肩上的负担会愈发的沉重!”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却是默默的扫向了在场的大明宗室诸王们。   这会儿他只说了官员对百姓的盘剥,但却有另外一个分外重要的因素,他未曾说出口。   方孝孺捕捉到了朱允熥的眼神。   却也只能是在心中一叹。   皇帝陛下对宗室太好了啊!   这也是为何,他今日在朱允熥说起南疆之事,言辞之下有起兵南征,封王南疆的时候,未曾开口的原因。   方孝孺笑了笑:“所以,你想让大明的土地,永远能够跟得上百姓增加?”   朱允熥点点头:“今日学生言先民于洪荒披荆斩棘,在后世人眼中,我等也是先民古人。若要为后世人解忧,唯有我等如今不断开疆拓土,为大明朝囊括更多的土地,供给未来增加的百姓耕种!”   说着,朱允熥目光一转:“更何况,如今我大明文昌武盛,即便当下难以维系南北征战,可一旦北边战事歇下,我大明自有精力去应对南疆之事。”   见朱允熥真的没有穷兵黩武,要让大明同时发起南北战事的想法,方孝孺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颔首:“化外之地若有肥沃之地,地生宝物,我大明量力而行之下,当为后世人取之!”   无声之中。   就连方孝孺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已经被朱允熥的这一番殖民思想给潜移默化了。   朱允熥面露笑容:“先生大善!”   随后,大本堂里终于是少了关于社稷之事的议论,圣贤之言亦是在大本堂中传开。   ……   中极殿。   朱元璋刚刚将刘三吾和一众大臣赶走,看着仍是十年如一日般坐在一张小条案前批阅奏章的太子。   他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柔情:“标儿,先歇歇。”   朱标轻轻抬起手中的朱笔,缓缓方在一旁的笔山上,唯恐笔尖上的墨水低落到大臣的奏章上。   等做完这些,他才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朱元璋:“老四这会儿应该快要到北平了,傅友德他们一直在筹措军备,等老四回去之后,想必就要出塞北征了。”   朱元璋恩了一声,低头看向太子面前的奏章。   是有关于再次调运山东、河南、河北、山西、陕西等地粮草,支援北地边塞作为军粮之用的请旨奏章。   不由的,朱元璋心中生出心疼来。   他叹息一声,盘着腿坐在了太子对面:“咱这个当爹的,辛苦你了。北征的事情,自你大了之后,便都是你在操劳办理。”   朱标略有些发白的脸上露出笑容:“父皇亦是为了大明劳心劳力,一日里不过几个时辰能缓口气歇息歇息。儿臣作为父皇的长子,大明朝的皇太子,于情于理,都该为父皇分忧。”   朱元璋嘿嘿的发出苦笑声:“再等等,等等。等到皇孙都大了,咱就将你身上的担子也分些给他们!”   朱标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事。儿臣和父皇是从中都凤阳一路走过来的,今日所行不过是为了儿孙们,创下一个牢固的大明朝。等到他们那时,却是要做旁的事情了。”   “儿孙自有儿孙事……”朱元璋低声念道着,随后看向朱标:“允熥那孩子,大抵是随了你。今日也在那大本堂,说我大明今日之人,当为后世人勉力,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供养后世之人。”   大本堂的事情,朱标先前已经听朱元璋和几位大臣议论过,且还有着随驾的太监回来后,为他详细的阐述了一遍。   见朱元璋此时说起这事,朱标脸上多了些责备。   “允熥那孩子如今虽然秉性不再内敛懦弱,但却愈发的骄躁起来。咱家如今的眼光,都需盯着北边元人余孽才是。”   “此时言南疆之事,还为时尚早。”   “追随父皇南征北战的军中老卒,如今都上了年岁,连连北征,将士们辛劳了。百姓负担北征军需,亦是艰辛。”   “便是南边有一年三熟之地,征伐、开垦,亦要良多年景光阴。待北边平定,边地安歇,将士卸甲,新老交替。届时,百姓也当缓口气,户中有余粮。”   此番言论,朱标满怀辛酸,几如设身处地,去为那些征战疆场的将士、耕种南山之下的百姓去着想。   只是说到这里,朱标却是忽的目光一凝,有赫赫虎威森严。   他的眼神也隐隐透露着杀气:“待到那时,我大明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方可为后世子孙,打下一个大大的大明朝!”   大明朝的皇太子,从来不是一个只知仁义的太子。   杀伐,在朱标的身上,同样不少。   朱元璋则是眼前一亮,太子才是最像自己的种!   “好!”   “咱爷俩就为儿孙,打下一个大大的大明朝!” 第三十六章 锦衣卫蒋瓛   朱标默默的笑着。   老爷子便是这样的人,爱恨分明,样样都放在脸上,从不假以颜色。   他说要为后世子孙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必然是会去做的。   朱标幽幽开口:“听闻,允熥对南边那一年三熟之地,很是热切?”   说热切已经是太子收敛的说法了,若是按照回来的太监告知,该说朱允熥恨不得现在就领兵去攻下那块地方。   朱元璋点点头,脸上是装不下的笑容:“这孩子有见识,这些年不曾出过远门,却能知晓那般多的事情,热切些也是情理之中。属实难能可贵,更替咱长脸了!”   此刻,这位大明开国皇帝的神色,就如同当年那太平乡孤庄村里的农家老人一般,对自己膝下子孙,是说不尽的满意。   如今的朱标已经渐渐习惯了老爷子,只要一提起朱允熥便会露出这幅表情了。   他稍作沉思,低声开口:“若说如今我大明被元人余孽牵扯,不得不接连起兵北征讨伐。但南边既然有那等一年三熟的地方,是否该让人先去看看?”   世上就从来没有一代打江山,二代坐江山的道理。   在朱标看来,大明朝若是一代打江山,二代垂拱而治,那便是步入后退的局面。   不进则退,天下万事万物,莫不如此。   朱元璋颔首点头:“是该派人去看一看,南边有这般好的地方,又是……又是咱中原故土,咱家坐了中原,怎么能让故土流离在外。”   朱标不由轻笑出声,被朱元璋那由着朱允熥而来的故土之说给逗笑了。   笑过之后,他低声道:“那传旨让大哥派了人手过去看看?他离着那边近。”   “英儿?”朱元璋不由唤出声来,却是转口道:“英儿也有两年没回应天了吧。”   朱元璋口中的英儿,便是如今的西平侯沐英,也是朱元璋当年和马皇后养在身边的义子。   早年间不过八岁的沐英,到了朱元璋身边,便开始学习文字、操练兵法。大一些就跟着他攻伐征战,逐渐在军中升迁。   自洪武十四年,沐英与傅友德、蓝玉率兵三十万征讨云南,平定之后,他便一直留守坐镇云南。   朱标不假思索道:“大哥是洪武二十二年回来的。”   “咱……”朱元璋迟疑起来,终是摇摇头:“拟旨吧,让他派了人去南边看看,看仔细了,回头写好信送回来给咱瞧瞧。”   “哎!”朱标脸上一喜,老爷子让自己拟旨,大抵也有着让自己夹带一份家书的意思。   他和沐英是自小长到大的,自己他当了太子观政参政,沐英也开始坐镇云南,两人之间大抵要好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大约是真的上了年纪,在太子提到沐英之后,朱元璋便沉默了下来。   朱标则是在一旁拟旨,夹带着写一封家书送到云南给沐英。   这时。   殿内脚步不露的走过来一人。   飞鱼服。   绣春刀。   此人面相暗带杀气,略有些浑圆的脸,显得有些黑。   他走到了朱元璋身后,还未开口,便被朱标发觉,抬头看向这人。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huan)!   自从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毛骧因胡惟庸案坐罪赐死之后,锦衣卫便由蒋瓛执掌。   他的到来……   朱标眉头不由皱起。   即便他清楚锦衣卫的作用,但仍不喜欢这个监察百官家中之事的机构。   不过蒋瓛出现,必定是涉及朝堂。   朱标正欲起身避开,蒋瓛已经笑着脸看向了他。   随后开口道:“陛下,皇孙那边业已下了课。”   朱标心中一动,侧目看向说话的蒋瓛,知道这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不过。   朱标移动目光,看向老爷子,他竟然不知道老爷子还在暗中观察着皇孙。   朱元璋睁开了双眼,看向朱标,眼神显得很是平静,而后道:“皇孙现在作甚?今日大本堂里,那方孝孺都教了些甚?”   蒋瓛那张杀人不眨眼的脸上,露着一丝难看的笑容:“回陛下,方先生今日依着诸位皇子皇孙的功课进度,教的都是四书五经的东西。倒是一开头,与皇孙谈论了些土地的事情。”   朱元璋侧身看向躬着身的蒋瓛:“哦……还是南边那些事?”   蒋瓛点点头:“是。皇孙的意思,咱大明朝百姓只会越来越多,土地只有这么多,南边有好地方,自然是要趁早占下来好供养我大明后世百姓。”   朱元璋嗯了一声,看向眼前的太子,眼神之中暗有深意。   他又道:“那他现在哪里?”   “还在大本堂,送了方先生离开之后,便被诸位皇子王爷拦下,要他说说咱大明朝外头的事情。”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不知究竟何意。   朱标当即开口:“此风不可长!”   今日里,那几个同去大本堂进学的弟弟,不论大小都开始嚷着要改封南疆。朱标实在不敢确信,若是朱允熥再长久宣扬,他的那些叔叔们,自己的那些弟弟们,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朱元璋没有表明态度,而是对蒋瓛说道:“让人叫了皇孙来中极殿见咱,咱有话要对他说。”   蒋瓛恭敬领命,退着步子离开了中极殿。   这时候的朱允熥,正在大本堂里被一众叔叔围的水泄不通,最小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几乎是粘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仰着头等着自己说后续的事情。   倒是朱允炆那厮,一早下了课,便扬长而去,也不知是要去做些什么。   仰着头的朱桱,瞪着大大的双眼,圆滚滚的黑白分明:“允熥,西域再往西走,你说的那种黑油,究竟有何用处?”   小二十三叔朱桱,这时候几乎是挂在了朱允熥的大腿上,摸样分外可爱。   朱允熥刚刚为在场的这些叔叔们介绍完南疆那边肥沃的土地和深埋底下的矿藏。   见小二十三叔已经开始如此主动的求学起来。   嘴角带笑的拍拍朱桱的脑袋:“黑油!按着传闻,那将会成为我大明朝,成为这个世界可同看日升月落的宝物!”   在场的人不懂,同看日升月落究竟是怎样的场景,怎么一回事。   但他们都听得出来,朱允熥所言,无不是在夸赞那名为黑油的东西,很牛批!   又是一阵惊呼。 第三十七章 大明视域外诸国如草芥   朱允熥继续道:“那黑油产出不尽,可以轻易让其燃烧。如此之下……”   朱权接过了话:“黑油变火油,若是产量充裕,将会成为我大明又一军阵利器!”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又道:“我更是听闻,在泰西之国,有人利用此物,已经能让万钧钢铁机关,自行运作!”   大本堂内,一下子陷入安静。   朱桂更是不信邪道:“万钧钢铁机关,便让一死物催动?”   夸大并且将历史提前数百年的朱允熥,用力点着头。   反正眼前这帮人,连泰西在哪都不知道,自己只管吹牛,剩下的未来交给他们发挥就好。   “确有此事,虽然如今他们刚刚开始。但往后,若是他们能够以此死物驾驭无数的钢铁机关,组成铜墙铁壁,我大明如何应对此等来犯之敌?”   这样的场面,已经不远了!   没有几百年了!   那时的场景,甚至于比朱允熥所描述的更加惨烈。   几如土崩瓦解,好似螳臂挡车。   朱桂亦是低声吸了一口凉气,旋即沉声道:“抢!”   他看向一旁的老十七朱权:“此等宝物,我大明朝即便如今难以运用,也要抢下来,不能让番邦蛮夷之国夺去!”   朱权轻笑颔首:“合该这个道理。”   一直挂在朱允熥大腿上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又开始晃荡起他来。   “允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呀?”   小二十三叔朱桱,如同树懒一般的悬挂在侄儿朱允熥的大腿上。   仰着头,张着嘴,瞪大了好奇的双眼。   这幅模样,却是让朱允熥不禁哑然失笑。   连带着,周围的朱桂、朱权等人,都忍俊不禁。   朱权更是上前,将不愿撒手的朱桱从朱允熥的大腿上扒拉开,抱在怀里:“小二十三还有没有做叔叔的样子了!”   朱桱圆嘟嘟的脸上,表情一瘪,不满的看着朱权,然后坐在他手臂上的屁股扭动着,转过了身子看着面前的朱允熥,伸开了求救的双手。   “允熥救救我。”   朱允熥一时间竟然是哭笑不得,与朱权对视一眼,几人齐声放笑。   这是朱桂在一旁咳嗽一声。   就在朱允熥以为,这位老十三叔,又要和自己争论的时候。   却不想朱桂闷闷发声:“还得是多读书,多长见识,咱这辈子就没听别人说过允熥今日所说的地方。”   这是转性了。   朱允熥赶忙躬身露笑:“十三叔言重,侄儿不过是多读了些杂书而已,算不上本事,也算不上学问。”   “行了行了。”朱桂挥挥手:“原以为我大明占中原九州之地,便已地大物博,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坐进观天,屈居一墙之地而已。如今既已知晓,本王自当为国尽忠,效犬马之劳,为咱朱家开疆辟土,抢了那些宝物宝地!”   说到最后,他已是杀气腾腾,吓得不愿被十七哥朱权抱着的朱桱,一下子就缩着脑袋,躲进了十七哥的怀里。   恰是此时。   大本堂外面,噔噔噔的传来脚步声,中极殿那边派来的内官业已进了学堂里。   “允熥殿下,陛下召见,要与您说事。”   原先围着朱允熥的一众叔叔们,当即让出一道口子。   这时,朱桂则是拉住了朱允熥。   在朱允熥疑惑的目光中,这位老十三叔悄悄的看向来传话的太监,随后小声说道:“允熥,若是你皇爷爷问起南边的事情,替你十三叔说句好话!十三叔手上不少好东西,回头送你些。”   朱允熥愣愣的点着头:“十三叔放心,十三叔的事情就是侄儿的事情!”   丢下一句话,朱允熥在仍被抱在朱权怀里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念念不舍的目光中,出了大本堂。   ……   “乖孙。”   “咱家没余粮了。”   中极殿里,朱元璋一脸痛惜的低声叙说着。   刚从大本堂被叫过来的朱允熥,还是满头雾水,不知老爷子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他微微侧目,看向一样的老爹皇太子朱标。   朱标瞪了一眼,心里却是有些不忿,事情全都是这小子惹出来的,如今倒是知道寻自己,早干嘛去了。   是东宫的地方小了,不够这小子与自己说话的?   只是朱标最后还是心中一软:“你今日是不是在大本堂里,又说起了南疆之事。”   朱允熥点点头:“回父亲,是有说起,当时儿乃是答先生之问。”   说着,他又朝向朱元璋:“爷,孙儿知晓咱大明如今吃力,所以方才想着若是能拿下南疆那一年三熟之地,自可解我大明如今之困。”   朱元璋看了看朱允熥,长叹一声。   幽幽道:“那李九江未曾与你说过领军在外,行军布阵,征伐域外,耗费几何,粮草辎重如何算?”   “啊……”   朱允熥微微一愣,方才反应过来。   老爷子说的老朱家没有余粮,是指这个。   可是。   殖民域外当真需要那般多的粮草耗费?   如果殖民还要耗费国内资源,那就算不得列强!   朱允熥稍一沉思,旋即说道:“曹国公有提及征伐之耗,不过尚未细说分辨。但是孙儿以为……”   他的话音徒然拔高。   “域外诸国,大明视之如同草芥!”   “孙儿愿提大明虎狼之师,尽斩其首,悬于国门之外!”   “若操作得当,孙儿敢叫我大明不费一米一粟,尽取南疆之地!”   噌的一下。   当朱允熥话一说完,就连旁边一直坐着的朱标,都站了起来。   朱标脸色一沉:“军国之事,当不可胡言浮夸。每逢征伐,军资耗费几何,如何能不费一米一粟,便可令我大明尽取南疆!”   朱元璋一摆手,止住了朱标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责骂。   而是头一回在朱允熥的面前,露出了郑重严厉的表情,目光深沉的盯着他。   “允熥,国事非纸上谈兵,即便我大明视域外诸国如同草芥,若要占据域外之地,当起大军,则耗费如海流。”   “咱叫你来,是要知晓于你,大明支撑不起南北两面征伐,稍有不慎则可使大明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届时……”   朱元璋忧心忡忡:“届时,咱朱家便是天下罪人,那些被咱朱家压制的贼人,便又会为祸天下,你可晓得?” 第三十八章 天家三代   “殖民!”   统御中原九州,乃汉家正统的大明朝中极殿内。   第一次响起了一个能叫后世人,愤而怒之的词来。   只是这一回儿,大明将成为这个词的主人!   朱允熥目光坚定,看着明显眼神一晃的朱元璋。   “孙儿思秦皇统御九州,乃至汉武,唐宗宋祖。皆以中原之地,威加海内,雄踞四方,折服万邦来朝。”   这是汉家的荣耀,是这个世界独属于中原汉家千百年的辉煌时刻。   从中原发出的声音,能让四海蛰伏,能调令万邦朝令夕改。   “然而,国祚不过数百年,我中原必陷于战火,百姓流离失所。其所为何种原因?”   “皆乃土地流失所致!”   每逢大乱之后,新的王朝建立,人口缺乏,土地相对而言,自然是富裕的。   这时候任何一家朝廷,只要施行善政,耕者有其田,自然会迎来盛世。   而随着人口的增多,王朝的老朽,贪污腐败之风横行,食利集团的产生,人口的增多,百姓身上的担子便会愈发的沉重。   一旦遇到天灾人祸的年景,百姓就会出卖土地乃至子女,成为流民或是佃户。   土地资源进一步集中在少数人的手中,朝廷的财政赋税将会愈发艰难。   再加上奸佞当国,外邦蛮夷无不时时刻刻觊觎中原沃土。   届时,只需一根导火索,中原将会再次陷入到战火之中。   这如同一个魔咒一样,一直困扰着中原九州之地上的历代王朝,千百年来从未能得以解决。   犹如顽疾,根植在这个勤恳不辞辛苦的民族身上!   朱允熥语气稍作缓和:“而要解决此等问题,则需要朝廷引导天下,将目光投望域外之地。”   “爷爷与父亲先前说到,我大明若要征伐南疆,必将投入大军,耗费海量。”   “若我大明将殖民之策,作为长期国政,徐徐图之,迁边民于接壤之地,如蚕食,辅以边地官兵护卫,则我大明疆土无穷尽也!”   “只消此般,朝堂之上勋贵将门,天下富商,眼见有利可得,朝廷只需放开条件,免征新征之地赋税,则可凭空得无数兵力,自行为我大明开辟疆土。”   后世的日不落大英以及欧洲那无数的弹丸小国,便是这般去做的,从而成为了席卷这个世界的列强。   那时候,他们只需要凿沉一条船,停靠在海岸边,中原之民的善意,便会让他们停靠居住。   慢慢的,他们的人口越来越多。   乃至到最后,成为了真正的国中之国。   而在一山之隔的天竺,更是被他们用上了以蛮夷治蛮夷的办法。   最后,铸就了那顶闪耀的王冠。   他这一番话,属实具有开发性的指导思想。   一时间朱元璋和朱标都陷入沉思。   少顷之后,朱标率先开口:“若以南疆而言,对方举国之兵相抗,我大明恐怕也只能起大军以应对,届时必是一番泼天耗费。”   “合纵连横,以蛮治蛮!”朱允熥沉声应答:“我大明除却百万雄师,亦有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三寸不烂之舌,只消摸准对方脉络,以利许之,自可分化对方内部。”   “若我大明殖……殖民之人,胸怀歹意,背道而行,妄图自立,又如何?”朱标目光烁烁,出声再问。   朱允熥答:“以我大明宗室亲王为域外殖民之地藩王,以我朱家血脉永镇殖民之地,辅以我大明勋贵、官员、子民共襄殖民之举,自可震慑不臣之心。”   “若藩王聚兵,暗中自强,胁迫京师,起兵谋逆又如何?”   中极殿内,随着朱元璋的突然开口,陷入了一片沉寂。   朱标眨眨眼,忘了一眼忽然开口的老爷子,又颇为担心的看向今日说出这番殖民之论的朱允熥。   朱允熥目光沉着不变,轻声应答:“我朱家血脉,不分彼此!若后世子孙不肖,纵使秉持中枢,坐镇中央,却有为祸天下万民之危,而宗室另有贤能,当可为天下万民着想。若非如此,我大明宗室亲亲有加,又如何会反?”   肉烂在一口锅里。   以朱家代朱家?   朱元璋稍有沉吟,未曾再开口。   这与他传嫡立长的思想有些偏颇,但却说到了他的心底。   扪心自问,若是将来为中原大明共主的后世子孙,昏庸无能,而宗室有贤王出世,为天下黎民计,朱元璋已经不能保证自己还会坚守自己的规矩。   朱元璋长叹一声,看向朱允熥。   这个皇孙,他已经愈发的看不懂了。   这是大明之福,还是大明之祸?   “你……”   朱元璋轻声出口,却是笑着摇摇头。   朱标在一侧轻声呼唤:“父皇?”   朱元璋仍是摇头:“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且学着立个章程,咱要仔细的看看。”   ……   “你可知,今日之言一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从中极殿往东宫的宫道上。   朱标背手走在前面,脚步因为腿脚,而有些颠簸。   跟在后面的朱允熥小声回着:“儿知晓。”   朱标叹息一声:“近来……我总觉得……”   他说的有些迟疑,有些不愿说出口。   朱允熥笑了笑:“父亲是觉得,儿不像儿了?”   朱标笑了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向皱着眉停下的朱允熥。   “想你母妃了吗?”   朱允熥微微一愣,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到朱标会问起这个。   他愣愣的点着头:“还想大哥……”   朱标脸上有些哀伤:“雄英是个好孩子,与你一样,只是更像我。至于你……有时你像父皇,有时又……”   “儿不愿父亲整日里再如此操劳了!”   朱允熥抬了抬头,看着朱标那满头悄然有些发白的头发。   朱标张张嘴,良久之后方才瞪了朱允熥一眼:“你老子我还有的活,无需你想着替我分忧!”   朱允熥也是适时的露出笑容:“儿知晓,父亲定然长命百岁。”   朱标不置可否:“回宫写好了奏章,先于我看,再呈阅你皇爷爷面见。往后,不论此事如何,你都莫要妄议。君子当持身以正,你身为宗室更该如此。”   朱允熥点点头,忽的询问道:“父亲也赞同儿今日殖民之论吗?”   朱标打量了一眼朱允熥。   旋即伸出手,轻敲在朱允熥的脑袋上。   “还是这般急躁!” 第三十九章 写给四叔的信   朱允熥随着朱标一路回了东宫。   太子爷的言语之中,多有含义,几度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掩饰在了一声声并不那么自然的笑声中。   等到朱允熥拜别朱标,回到自己寝宫别院的时候。   刚一走进宫苑内,便见彩蝶和彩莲两人站在寝宫门口,不时的张目抬头看向屋子里面。   朱允熥上前询问:“怎得?”   目光看向屋子里,只见一伙宫娥太监,正动作麻利的在屋子里将自己的被褥收拾打包起来。   一床泛着宝玉之色的绸缎锦被,崭新的铺在了床榻上。   有些肉肉的彩蝶小声道:“殿下,是娘娘那边的人。”   朱允熥目光一缩:“他们这是要作甚?”   彩蝶压着声音道:“他们说,是娘娘觉着如今天气愈发的热了,特意为殿下送来了这什么冰丝被褥。至于那些旧的,便带出去丢了。”   “换新的?”   朱允熥不解的嘀咕了一声,又朝里面看了一眼。这时候从吕氏那边过来的人,已经将原先的被褥打包好了,几个人抬着抱着,向着外面走来。   “三爷。”   走在最前面的年长太监眉目带笑的低声说着:“娘娘说,眼看着要入伏了,三爷自小怕热,今年便提前赶着日子,为三爷换了新被褥,旧的奴婢们便带出去扔了。”   朱允熥点点头,对吕氏忽然的大献殷情,一时无解,挥挥手:“有劳母妃惦记,你们且去吧。”   赶走了吕氏派来的人,朱允熥又让彩蝶彩莲两人去弄些茶水过来,自己便到了书桌前。   自从来到大明朝,成为朱允熥之后,他这些日子几乎就没有喘息的时候。   赶走黄子澄、获得出宫学习兵事的机会、与将门碰面、获得方孝孺的效忠,一样样下来,走到今日。   他终于是开始了第一次对大明这个中原最无可挑剔的正统改造。   土地改革。   在如今这个时代,土地是维系着万事万物的根源。   也正是因此,朱允熥才会直接抛出这个巨大的命题。   毕竟,现在海外的大洋上,除了巨浪巨兽,人类的踪影几乎少见。   而占据这个世界三成的土地,除了大明几乎都处于混沌愚昧的蛮夷状态下。   土地就在那里,大明不去占领,自会被那些后起者抢夺。   殖民的观念对于如今的大明来说是先进的,以至于朱元璋和朱标都含糊不清,不曾明确的表露心迹。   这让朱允熥第一次有了无法掌控的感觉。   手中握着墨笔,看着空白的纸张,朱允熥思绪飞转。   殖民只能解决未来资源争夺的问题,但内部的土地改革,时至今日朱允熥都未曾提出。   少顷。   他提笔运墨,笔触轻轻的在纸张上滑动着。   “摊丁入亩。”   “官绅一体纳粮。”   “商税改革。”   几条得到过验证的改革措施,被朱允熥一笔一划的写下。   看着眼前的字迹,朱允熥轻出一口气。   故人常说,攘外必先安内。   对这一点,朱允熥深以为然。   不论未来大明朝在外开疆拓土多少万里,根本还是中原这片祖宗之地。   若是内部不能政治清明,不能官员清廉,百姓富裕。   那雄踞整个地中海,将其视作内湖的罗马帝国,也不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然而,这几项措施,皆是操作之时稍有不慎,便能致使大明社稷动荡的改革举措。   朱允熥眉头微微皱紧,伸手将这张纸抓起,团在手心,随后浸没在一旁的砚台中。   看着纸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吮着墨汁,直到整张纸都变得乌黑,他才收回视线。   老爷子要他梳理誊写有关殖民之策呈上去,此事倒是不急。   眼下,他要给老四叔写封信。   再次提笔,朱允熥低声念道着,手上游龙起舞。   “四叔亲启。”   “侄儿允熥于应天城遥拜。”   “四叔离京返北已有旬余,侄儿常思之,念及四叔奏请爷爷应允侄儿出宫学习兵事,侄儿感激不尽。”   “……”   洋洋洒洒,转眼间,朱允熥便已写满了好几张纸。   手中捏着最后一张纸,他低头微微张嘴,轻轻吹出气,拂过墨汁尚未干透的纸张。   置于一旁,等到字迹干透之后,方才封入信封内。   “孙成。”   一份家书写完之后,朱允熥眉宇之间忧虑尽散,一团英气浩荡。   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孙成,赶忙应声从外面走了进来。   到了朱允熥面前,抱拳喝声:“三爷!”   朱允熥手捏信件,举手递出:“派了人,将此信送到北平,亲手交到四叔手上!”   孙成接过了信件,却是面带迟疑。   依着大明朝的规矩,宗室之间不得私下勾连,更不得互通书信。   就连藩王若要与朝廷联系,也是要按照规矩,写好了奏章送入应天城说话。   朱允熥这番举动,明显是违反了规矩的。   孙成抬头打眼看着他,有些不得其解,三爷应当是知道这条规矩的,却为何偏偏还要自己去做。   朱允熥一瞪眼:“让你去办,便去办。你在怕什么?”   孙成张张嘴,有苦说不出。   若是最后陛下知晓了,那怒火或许不会降到三爷的身上,但必定会降到他的身上。   见孙成仍有迟疑,朱允熥沉声道:“你是我的人,出了事,我替你担着!”   咱是三爷的人了!   原本心中还有些迟疑的孙成,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双眼盯着朱允熥。   他重重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定然将此信,完好无损的交到燕王殿下手上!”   说着话,他便将信件放进了胸前贴身的地方,转身龙行虎步的离去。   看着孙成离去的背影,朱允熥却是微微一笑。   想必要不了多久,老爷子便会拿到自己写的那份信了吧,只是任凭老爷子如何想,都不会想到自己仅仅只是单纯的给老四叔写一份信。   ……   中极殿里,正准备用些汤羹,开始进入夜战奏章状态的朱元璋,看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拿到自己面前的一份誊抄的书信和原件,看向对方询问着。   “这是允熥写给老四的?” 第四十章 出宫吃酒   朱元璋仅仅只是扫了一眼,未曾细看蒋瓛送来的信件,而是看向对方。   在皇帝身边当差多年的蒋瓛,看着朱元璋的眼神,心中不由一紧。   随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实在是有些拿不准朱元璋对朱允熥这位皇孙的心意究竟如何。   而皇帝的这个眼神,按照他多年的了解,是希望自己先将这件事情说清楚。   蒋瓛小声开口:“回禀陛下,皇孙身边与之前一般,都在暗中安排了人手护卫。今日皇孙随太子爷回东宫之后没多久,便让那亲军羽林军小旗官孙成,送出了此信。”   说到这里,蒋瓛停顿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继续道:“那孙成也是个机灵人,出了东宫给这份信又套上了羽林军的信封作为掩饰,方才交给他人准备送往北平。”   “臣安排在暗中的人,依着规矩,将那人于城外拦下,此时正留在锦衣卫衙门里。臣不敢迟疑,拿到此信便送来宫中,呈交于陛下。”   朱元璋听完了前因,默默点头,手上一抖将锦衣卫誊抄用于日后归档的那几张纸放到了一旁,而是拿起了朱允熥的亲笔书信翻阅起来。   刚一看开头,朱元璋便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在蒋瓛不解的目光中,朱元璋笑吟吟道:“他倒是会做人,还知道咱让他出宫学习兵事,是老四替他在咱面前说了好话,这会儿写了信还知晓感谢一番。”   说着话,朱元璋继续往下看去。   期间脸上笑容不散,嘴里更是不时低声念道着:“这字属实是抓瞎!不见风骨,未有气韵,连咱这个老农都不如!”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站在一旁,听得是一头雾水。   陛下当真对皇孙私下书信宗室藩王之事,不曾生怒?   这时,朱元璋又低声喃喃自语:“这小子竟然要老四将他家三个孩子都送回应天陪他读书?”   读到这里,朱元璋终于是停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好似陷入了沉思之中。   蒋瓛看得是心惊胆战。   若不是自己知晓,恐怕都会认为,这是太子授意让朱允熥,燕王殿下的这位皇侄要求燕王将三位王子送入应天为质。   “糊涂!”   朱元璋再次开口,却是低声骂了一句。   骂完之后,朱元璋便提起桌案上的朱笔,就要在朱允熥的信纸上书写起来。   朱笔,如今的大明朝只有皇帝和太子能用。   见朱元璋提起了笔,蒋瓛不由好奇的稍稍抬头看了过去。   “朕闻高炽体弱多病,可回应天,与允熥作伴,静养身骨。”   仅仅是看了一眼,蒋瓛便是心中大惊。   陛下对允熥皇孙,竟然到了如此宠溺的地步!   不知不觉,蒋瓛都没有发现,朱元璋已经是看向了自己。   在一片惶恐之中。   朱元璋却是未曾发怒,而是淡淡道:“高炽那孩子体肥,北边苦寒,回应天方可将养身子。高煦、高燧像老四,留在北平能跟着他们老子多学点阵上本事。”   蒋瓛一时哪里能理解,皇帝为何会对自己解释这些。   只能是愣愣的点着头,收回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这时的朱元璋也继续对着书信看了下去。   大片的都是朱允熥对朱棣表露出的,对漠北草原的向往,以及对大明如何与元人作战的求知欲。   临到最后,朱元璋已经是拿着书信,送到蒋瓛面前。   蒋瓛赶忙躬着身子,双手捧住了信件。   耳边又听朱元璋说道:“让被你留在锦衣卫里的那人告诉老四,他这回北征回来,从俘虏里挑几个机灵的,送回来交给皇孙捉对练手。”   蒋瓛点点头,记在心中。   毕竟这份信送到锦衣卫的时候,他是亲眼从头到尾过目了的,对朱允熥求燕王今岁北征归来,送些元人俘虏回应天的要求,自是知晓。   这时,朱元璋也看完了信,交代完了事情,手却是扣在桌上那份锦衣卫誊抄的纸张:“下去吧,让那人带着信早些送到北平,莫要错开了老四出征的时间。”   蒋瓛心里装着事,躬身退出中极殿。   看着蒋瓛离开,朱元璋幽幽的收回视线,看向被按在自己手掌下的那几张纸。   “这小子……”   嘴里低声念道着,朱元璋将那几张纸轻轻的折叠起来,放在了桌案下的一只小匣子里。   ……   几日之后。   大本堂休假、曹国公去五军都督府办差。   一大早醒来的朱允熥,忽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起来。   如今在士林之中,方孝孺时常为他扬名。   在将门内,也有李九江对他时常爆出的新奇军事论点而震惊,继而传扬在将门内部。   每日里,朱允熥都在过着大本堂、曹国公府、东宫三点一线的生活。   老爷子交代的殖民之论的奏章,倒是只写到了一半。   彩蝶问道:“殿下今日想要做些什么?”   看着天边云朵白洁,天空湛蓝。   朱允熥伸了个懒腰:“去叫了孙成,随我出宫。”   “殿下这是要去哪?”   跟在朱允熥身后往宫外走去的孙成,有些不解的问道。   朱允熥头也不回:“寻个地方吃酒。”   孙成愣了一下,小声道:“那属下替殿下安排,去秦淮河那边?”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回头带着不满的看向孙成:“去那等地方作甚?”   孙成张张嘴,看了一眼四周,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允熥回过身子,继续向着宫外走去:“去教坊司,咱们去那里吃酒不要钱。”   孙成方才醒悟过来。   属实还是殿下会过日子!   心中感叹一声,他也不再迟疑,紧随其后出了宫。   未有多时。   朱允熥便已领着孙成,到了教坊司门前。   站在廊下迎来送往的小厮,瞧着来客生的是器宇轩昂,一看最低也是为国公家的公子,当即满面笑容走上前来。   “公子里面请,今日坊中有近来应天当红艳娘唱曲,必能为公子佐酒。”   朱允熥宛如天生一般,从袖中拢出一片碎银子,落在了小厮的手中。   “雅间,两壶三白酒。”   说着话,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孙成,他似乎是有妻室的?   旋即便道:“再叫来一名贤淑安静的姑娘,只陪酒,不作甚,模样要好,身段丰盈些。”   这是场中老客了!   小厮瞧着朱允熥的模样,却是想不到今日这位年轻的客人,竟然是如此的同会。   脸上的笑容更盛,身子也几乎是要躬到地上,侧着身子伸着手:“公子里边请,小的定为公子安排的妥当,绝不叫公子失望而归。” 第四十一章 好你个解缙   入得教坊司内。   一片乐声入耳,丝竹之声不断。   进到教坊司中的朱允熥,入眼处庭院别致,夹缝间隙有翠竹悄然拔起,越过屋头,在风中舒展身姿,像极了此间的女子。   此时教坊司里的客人不少,有叫了姑娘作陪的寻常食色之人,也有招揽好友相聚推杯换盏的故交。   教坊司并不尽是做那皮肉营生,平日里亦有着酒家、食家的功能服务。   跟在引路的小厮后面,朱允熥侧目观望四周。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明亲身体会这些能让人身心愉悦的娱乐项目。   只见庭院正中,在被修剪的矮小精致灌木丛中,周围是流觞曲水,正中是一方曼垂薄纱的凉亭。   此时正有几名年芳十一二的少女,手拿着各色工具擦拭布置着。   走在前头的小厮见着客人目露好奇,脚下不停,声音却是传了过来:“公子先前说的艳娘,稍晚些便要在此登台为公子们助兴佐酒。”   朱允熥嗯了一声,他今日仅仅只是单纯的出宫放松,劳逸结合一下。   少顷,小厮便将朱允熥领到了一间正对着院中凉亭的雅间内。   酒水菜肴纷纷送上,且依着朱允熥的吩咐,叫了位年方二八、摸样端正,却是生的丰盈玉润的姑娘进来。   孙成垂手挺胸,静静的站在一旁。   朱允熥已经是为自己倒了一杯三白酒,浅尝一口,含于口中微微温了一下方才下肚,那一缕灼热很快就消散在了肠胃之中。   他看着刚走进来的姑娘,指向一旁的孙成:“陪他,尽兴了。”   孙成和进来的姑娘同时愣了一下。   孙成脸上悄然泛红,小声道:“三爷……”   哪有陪主子爷出来吃酒,倒是让属下人叫了姑娘作陪的道理。   孙成心中有些不安。   朱允熥却是瞪了眼:“怎得?我的话这么快就不听了?今日不论身份,咱两便是出来吃酒作乐的亲亲兄弟!”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闪烁的看向孙成。   要用人自是要恩威并重,更要推心置腹。   孙成心头激荡,一时间激动并着慌张不安,手脚局促的走到桌案前,只落下半个屁股,脸上仍是显得拘谨。   倒是那身姿丰盈的姑娘,已经是半个人黏在了孙成的身上,手里捧着酒送到了他的嘴边:“官人得公子这边看重,未来定是有大好的前程,奴奴借此酒提前恭贺官人。”   往日里的孙成哪里经历过这般事情,一时间惹得是面红耳赤,目光不时的看向坐在主位,关注着院中凉亭的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未曾看孙成,抛开了各自的身份,作为过来人的他很熟悉,不用多久,只消两杯酒下肚,孙成也就会自然而然的放开手脚。   身子尚且年幼,朱允熥不敢贪杯,未免醉酒,手里抓着一把油炒豆子,一粒一粒的送进嘴里。   雅间外的院中凉亭下,已经多了好几名着装相同的女子,携着各样乐器,正在摆弄着位置。   想必,是近来应天城中芳名鹊起的艳娘要出场了。   带着几分期待,朱允熥张目静观。   恰如此时。   隔壁雅间内,却是传来了一群人的问候声。   “大绅兄别来无恙,多日不见,兄长可曾安好?”   “大人今日设宴于此,我等心表感激,今日定与大人不醉不归,载兴而返!”   “听闻大绅兄老父将要入京,不知所为何事?”   数道问候声传入朱允熥的耳中,让他眉头微微一皱,眼底泛起一丝好奇,不由侧目竖耳,摆出吃瓜的姿态,以观后事。   那厢,隔壁间已经传来一道温文尔雅的浅笑声。   “当不得诸位贤长厚爱,不过是在下近日因有事,未曾在陛下身边侍从,却闻我大明宗室有一贤能崭露头角,城中近日又有那方希直先生为其正名,特促成今日之局,问于诸位。”   随后,那前来的几人放出笑声,脚步声渐起,几人入得了隔壁雅间内。   这时,朱允熥的脸上却是露着一股古怪。   “吃瓜竟然吃到自己身上了……”   嘴里嘀咕了一声,朱允熥丢了手中的油豆子,抓起桌上的湿毛巾擦拭了两下,旋即便站起身来。   一旁,已经被那身姿丰盈的姑娘,胸前两团撞得心花怒放,亦被灌得五迷三倒的孙成,忽的一个激灵,就要起身。   却是下盘不稳,一个晃荡,惊得那姑娘一阵咿呀,手里捏着酒杯,抛出无数的酒液,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好几步方才止住脚步,稳住身子。   孙成眼含歉意,胡乱的看了一眼那暗生幽怨的姑娘,后又身形摇摆的走到了朱允熥身边,嘴里吐着酒气:“三爷要走?”   朱允熥回头看向孙成,止不住的笑出声来:“你且坐着,莫要辜负了姑娘的好意,我出去转转。”   说着,朱允熥伸手拍拍孙成的肩膀,就往外面走。   孙成还要跟上,而那姑娘却是已经上前拉住了他,两人几乎是双面相贴:“官人不曾听见公子所说,还是嫌奴奴不好……”   一副眼含泪水,满面楚楚的模样,撩拨的孙成心头一热,凭着肚中酒水,也就不再坚持下去。   且不说屋内吃酒,还开始吃起胭脂粉的孙成。   朱允熥已经是走到了外头。   院中凉亭里那几名提前来的女子,已经开始挑弄旋律,坊中的客人也比先前多了不少。   朱允熥却是悄无声息的走到了隔壁雅间外头。   侧耳精心,便听屋内的声音,传扬出来。   “大绅兄是说允熥皇孙的事情?”   “确实如此,允熥皇孙先前在宗室之中,其名不显,其貌不扬,秉性内敛深沉。   如今不过数日只见,却是宛如换了一个人,我更听闻,宫中有传,陛下以麒麟子夸赞。   更是允了允熥皇孙,要方希直先生入宫授业的请求,此般种种可谓恩宠无以复加。”   屋内几人当即露出叹服声。   有一人又说道:“宫中之事岂是我等能够知晓的,只是允熥皇孙之变,却是从那日在东宫落水,后黄子澄被贬谪宣府镇开平卫时,才出现变化的……”   “难道……”   嘭!   一声闷响,在教坊司里荡来。   原本紧闭着的屋门上,留着一只脚印。   一阵风卷入雅间,引来屋内众人震惊的目光。   朱允熥面露凝重,夹带不忿,目光深沉,只望了屋内一眼,便寻向那身着常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好你个解缙,身为朝堂命官,竟敢聚众于此,妄议我大明宗室皇孙!” 第四十二章 你愿不愿意   将门踹开,站在门外廊下的朱允熥,目露凶狠,逼视屋内的几人。   尤其是坐在主位的那名年轻人。   解缙!   大明朝最令人惋惜的一位肱股之臣。   洪武二年出生的解缙,五岁记诗文,七岁写文章,十岁背千言,十二岁读尽四书五经,贯彻要义。   在洪武二十年,不过及冠之年,参加江西布政使司乡试,名列榜首解元。   后又在洪武二十一年,高中戊辰科进士三甲第十名。朝廷授官庶吉士,同年进翰林学士。   这样的年轻后起之秀,前十年可谓神童,后十年可谓大才。   就连阅尽无数英才豪杰的朱元璋,都无比的器重于他,时常将他带在身边。更是在某次,对解缙表明待其如父子。   只是自小聪慧之人,大抵秉性都是桀骜不驯的。   后来也正是因为解缙的性格,最后落得个丧命雪地的下场。   站在门外的朱允熥暴喝训斥问责一番之后,目光直视如今不过二十来岁的解缙,沉默不言。   屋内的解缙也未曾开口。   只是目光淡淡的观察着踹开屋门的朱允熥,脸上不见有怒色。   倒是在此作陪的几人,却是尽数愤而起身。   “哪里来的,不知此间乃是翰林学士解大人吗?”   “你是哪家的子弟,今日如此莽撞,若不赔礼道歉,明日必有一参!”   “我等于此,为大明人,如何不能善议宗室朝堂。若我等言语有失衡诬蔑之言,汝大可指摘。目下我等并未有犯,汝若不给个交代……”   凳子腾挪的声音响起。   一直不曾站起的解缙,低声轻叹着,缓缓站起身。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只见解缙收整衣袍,双臂推开大袖,双手合十,躬身过顶。   “臣,翰林学士,解缙,参见郡王殿下。”   郡王?   殿下?   解缙掷地有声,却是让那几位刚刚起身为他说话的好友,纷纷心中掀起层层波澜,一时间惊慌失措。   也不管分辨解缙所说的究竟是哪位郡王殿下,赶忙一个个的跪在了地上请罪。   “臣等不知殿下,言辞有失,还请殿下恕罪。”   依着规矩,他们是无需跪的,只是先前对朱允熥的言辞多有僭越,这时候乃是在请罪求饶的。   朱允熥的目光一直是盯着解缙的,耳边听到这些人的求饶声,只是哼哼了两声。   见这些人未曾明了。   他不得不冷声道:“酒未喝够?”   重拿轻放。   听得朱允熥开口的几人,只觉得浑身一轻,立马是感激涕零的一阵拜谢,也不管留在屋内的解缙,纷纷慌张夺门而去。   看着几位好友竟然是这般模样,已经礼毕正身的解缙,满脸的无奈。   他看着朱允熥,苦笑道:“允熥殿下何必如此,他们都乃我大明忠贞之臣。”   朱允熥轻笑一声,回身合上屋门,走到了解缙面前,瞧了不曾挪动身子的解缙一眼:“你不让座?”   还等着朱允熥开口的解缙,不由张张嘴,满脸沮丧的让开身子,有些愤愤的坐在了一旁的位子上。   这人能活到老四叔那一朝,也算是够本了!   朱允熥对解缙的举动,只是微微一笑,落座之后轻声开口:“你怎知我是谁?”   解缙看了一眼朱允熥,闷闷道:“殿下此前寂寂无名,隐于群群宗室之间,不显山不露水。近来,却如今日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以尊足叩开臣这雅间之门,若非殿下本人,臣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第二人。”   朱允熥面露无聊,飘飘然道:“你这人,就是太过耿直,也太过无聊了些,这性子要改。”   说着话,他也不管面前原是解缙的酒杯是否用过,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浅尝细品。   解缙举举手,见朱允熥已经用下,便只好收回举起的手。   看着面带笑容的朱允熥,解缙闷闷不爽的开口:“若臣这性子改了,臣还是臣吗?还能叫殿下尊足受阻叩门相见吗?”   “你这厮……”朱允熥被问的哑口无言,瞬间脸上夹带着郁郁愤愤。   此时,外间已经传来了歌姬乐声。   隐隐约约,一阵阵的喝彩叫好声,传至雅间内。   解缙笑了一声:“殿下今日休学歇息,出的皇宫,可是为了外头那艳娘?”   “我是那等肤浅之人?”   “殿下难道未卜先知,臣下今日会在教坊司?”   解缙目光幽幽,有恃无恐,好整以暇的侧目,面带戏谑的盯着吃瘪不已的朱允熥。   朱允熥轻咳一声,掩饰住被这完全不通人情的家伙点破本意的尴尬。   解缙这时候却是收回脸上的戏谑之色,正气道:“臣乃大明万万臣下之一,然殿下却乃大明宗室麒麟,怎可亲临此等风月之地,若为人不知,则殿下名声受污,我大明宗室脸面体统何在?”   朱允熥眨眨眼:“我真的只是来吃酒听曲。”   解缙梗着脖子道:“宫中亦有乐班歌舞,更有美酒无数,殿下大可不必如此。”   他就是个认死理的家伙!   朱允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解缙这厮给带了节奏。   他当即抢过主动权,对解缙的谏言充耳不闻,硬转话题:“你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   解缙心中不由大呼完蛋。   他先前故作冷漠,而后又屡屡谏言,就是为了要将这位一鸣惊人的皇孙给气走的。   可眼下,人家未曾被气走,反而是又将话题给绕过到了这个问题上。   解缙抬头看向朱允熥,见其面色,心知做不了假了。   只能是叹息一声:“殿下意欲考校臣下,亦有招揽之意。”   朱允熥不曾表露真心,而是面带笑容:“哦……你很自信?”   解缙哼哼着,眉宇间浮现一片自豪:“臣五岁记诗文,七岁写文章,十岁背千言,十二岁读尽四书五经,贯彻要义。科举高中,入朝为官,现为翰林,如何当不得殿下的招揽?”   朱允熥当即一呆。   旋即,便哈哈大笑起来,几欲捧腹。   解缙收回自傲,而后在朱允熥不解的目光中起身:“殿下,臣虽与殿下结交不深,然殿下近日来之变,臣由衷欣慰,我大明宗室自是个个英武怀才。然而,殿下之志,臣下虽有揣测,但不敢言明。”   “不久,臣下之父便要入京。臣思来想去,或是陛下觉我秉性耿直,缺乏涵养,必是要臣父携我还乡,修身养性,闭门思过。”   “殿下今日未出口之言,恕臣下不能答应。”   他竟然一切都知道!   就连老爷子为什么要让他的父亲入京,都能猜出其背后用意来!   这就是青史留名,名臣之范的解缙,解大绅吗?   朱允熥终于是正襟危坐起来。   他目光深沉的看向解缙:“大绅兄,我之志向,不必多言。今日只问大绅兄,你是否情愿随父还乡?” 第四十三章 国之重器   如解缙这般世间少有的大才,其秉性必定桀骜不逊,其志向必定存于社稷。   要不过二十来岁的解缙随父亲还乡读书,在家修身养性,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朱元璋为了能够保全这位大明朝的才子,不单单是施行了君上的威严,更是玩了一手君君父父的把戏。   在解缙这样的读书人眼中,天地君亲师,是严格恪守的礼教规矩,也是为人处世的基本法则。   天地自不必说,这二位开不了口。   那么就是皇帝最大,父母第二了。   如今这最大的和第二大的,都要让他还乡,他即便有天纵之才,也难以更改。   闻听朱允熥的询问,解缙的脸上流露着艰难和有余。   朱允熥见其犹豫不决,淡淡笑道:“想必,大绅兄心中也是不情愿的。”   解缙苦涩道:“皇命难违,亲情难逆。”   “事在人为!”   朱允熥目光坚定的说着,看向解缙。   如今他已经为大明朝带来了殖民的思想,接下来还有无数的内部改革,这些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他需要有人去做事。   即便他再如何的先知先觉,事情却总是要有人去办的。   解缙这时候却是长吁短叹,面带黯然。   他能懂皇帝为何要将父亲召入应天,也知为何要让自己还乡读书。   其一确实因为他的秉性耿直不知变通。   但更重要的是其二,皇帝对他的默默庇护之意。   即便陛下为大明开国皇帝,君王权柄隆重,若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们对自己的攻讦和不满日盛,皇帝为了朝政的稳定,也不得不对自己出身惩治。   便如同不久之前洪武二十二年。   他指责兵部僚属渎职懈怠,玩忽职守,被尚书沈潜弹劾,自己继而被贬为江西道监察御史。   随后他又因为不满诸般朝政,屡屡上奏,朝中看不惯他的人日渐增多。   这才有了如今要随父还乡的事情将要发生。   朱允熥宽慰道:“大绅兄腹中有墨,胸怀大才,不过是如同诸般多的年轻人一般,热血正直而已。”   冲动是专属于年轻人的名词。   解缙目光复杂的看向朱允熥,他现在有些不太明白,这位忽然好似一夜之间变了个人的皇孙,究竟为何对自己如此看重。   哪怕,他先前那边自卖自夸。   可对于大明朝来说,这天下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每时每刻都会有大才贤能之辈出现,继而崭露头角。   朱允熥笑了笑。   “我近来翻阅宫中存档,有幸一观大绅兄昔年奏呈《太平十策》,一时间惊为天人,令人心神震荡。”   《太平十策》是解缙在洪武二十一年入朝为官,就在朱元璋表明视他二人之间如同父子的第二天,解缙上奏万言书,主张简明律法、并赏褒善政后,有一力呈国朝诸般事的策论之言。   解缙眼神忽然恍惚,他原以为朱允熥只是碰巧今日在这教坊司中遇见自己。   只是此刻听到朱允熥说起自己在三年之前呈奏的《太平十策》,这才开始怀疑起来,朱允熥当真是特意为了自己而来。   这是朱允熥身为宗室对自己的看重,对自己才华志向展露的具象之物的夸赞。   解缙当即起身,一拜到底,起身之后郑重道:“回禀殿下,《十策》不过臣下昔年轻薄之言,未有详尽,不敢当殿下如此夸赞。”   朱允熥摇头道:“大绅兄谦逊,兄长所作《太平十策》,皆系大明江山社稷,其中虽有与我不同志之处,但大体相近。目下只恨,不能早生几载,早于兄长结识!”   他再一次的上演了真情流露,恍惚间好似昔年东汉末年三分天下,刘玄德于桃园结拜关张二人时的场景。   解缙这时也终于是动容了起来。   士为知己者死。   古之圣贤大才,无不渴望人生相逢一伯乐。   此时朱允熥对自己三年前的《太平十策》如此看重,更有推心置腹之意。以大明宗室皇孙的身份,口口声声兄长相待。   如何能叫解缙不生出一股,士为知己伯乐效死命的冲动来。   朱允熥不留余地,不放停歇:“大丈夫抱经世之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愿兄长以天下社稷为念,往后开吾愚鲁而赐教!”   解缙彻底难以自控。   当即顿足合手躬身而鞠:“缙,少有怀才,持才入仕,自知顽固,不知变通。今遇皇孙,宗室麒麟,不畏某性,取某短才。君为宗贤,某居臣下,若能相随,大慰平生!虽肝脑涂地,亦心甘情愿!”   朱允熥心中大定,上前托扶解缙,言辞由衷:“今得兄之大才,来日必为我大明国之重器也!”   解缙面色动容,目露激动,惶惶不安,一时摇头无语。   朱允熥又道:“兄父入京携返之事,往后一应交由我去操办,定不教兄长之志,困局那山川河流之下,当如鲲鹏展翅,遨游于九天之上!”   解缙躬身而立,辞别朱允熥的搀扶。   只见他此时一身困顿之色尽以消散,一时间抖擞精神,壮志必露:“臣所不才,甘为皇孙鞠躬尽瘁,仿武侯之志,为皇孙效犬马之劳,死而后已!”   朱允熥又上前,搀着解缙坐下,随后道:“近来观兄长昔年《太平十策》,允熥思虑诸多,前日于皇爷爷圣前奏对,合兄长之策,献殖民之法,为我大明定万世基业,此间望与兄长交代一二。”   两人定下关系。   解缙见朱允熥要托盘所献政策,当即来了兴致,赶忙询问道:“不知皇孙所言殖民之法,所谓何物,如何之用?”   朱允熥摇摇头,说道:“兄长昔年十策,一曰参井田均田之法,二曰兼封建郡县之制,三曰正管名,四曰兴礼乐,五曰审辅导之官,六曰新学校之政,七曰省繁冗,八曰薄税敛,九曰务农,十曰讲武。”   随着朱允熥一一道来,解缙不时点头。   这时候的读书人,或者说入朝为官的人,若要有大作为,当要知晓文武天下事。   朱允熥缓缓道来:“兄长昔之策论,尽数中原应当之变。此乃社稷之本,皆为良策,却亦要适时而变。而允熥殖民之法,乃是为我大明开源,助力中原之变。”   恰是这时。   屋外传来了一阵轰鸣声。   无数人高声喝彩,声音直冲斗宵。 第四十四章 年少慕红颜   屋内的朱允熥和解缙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屋外。   朱允熥微微一笑:“歌舞欢娱嫌日短,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拉着解缙的大袖,两人走向外面廊下栏杆处:“想必是这教坊司中,那鼎鼎红的艳娘献技至高潮处了。”   解缙微微颔首,细瞧了朱允熥一眼,忽觉这位宗室皇孙竟然也是位风月众人。   他投目看向院中凉亭处,只见一袭浅绯黛绿正翩若惊鸿,伴着乐声起舞。   虽未见全貌,却已平添半城风流韵味。   解缙低声附和:“锦帐鸳鸯,绣衾鸾凤。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王公贵族,无不着迷此道。”   老解现在有没有老婆?   朱允熥面带笑容,悄悄的看了解缙一眼,倒是不记得这位英才青年的婚配情况。   他仍是拉着解缙不松手,带着对方就往凉亭处走去。   二人一边走着,朱允熥嘴里念道着:“一种风流千种态,看香肌双莹,玉箫暗品,鹦舌偷尝。”   这时,两人已经是到了凉亭前,周遭满是满色涨红,高举双手不断喝彩的看客。   朱允熥淡淡道:“若是兄长有意,我安排,今日这艳娘自是要与兄长长叙一番风流长短。”   说着话,朱允熥已经是看向凉亭处。   在那乐班之中,如今名冠应天的艳娘,一头乌发披着双肩,略显柔媚,好一副江南女子恬静、婉约的味道。   洁白如玉的肌肤如同刚刚煮熟剥开的鸡子,双眼闪动着仿佛正在言语一般,凭着舞步,微微扬起的嘴唇,勾勒出一抹完美的弧度。   盈盈一握的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杨柳般婀娜多姿,樱唇不点而赤,娇艳欲滴。   对于早已见多识广的朱允熥来说,便是眼前这位艳娘,也当得上一声夸赞。   就连一旁的解缙也已看得有些入了迷,听到朱允熥在耳边说起,能让此女与自己诉一番风流长短,脸颊不由一红,赶忙收回视线,看向四处。   随即面带紧张,低声道:“殿……三爷万不可如此!君子持重,虽年少而爱慕红颜,却不可沉迷此间。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是因为此等风流之事,而误了江山社稷之大业!”   朱允熥瞧着解缙脸上那紧张兮兮的模样,总觉得对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昔年纣王酒池肉林那些故闻,给拿出来说教。   他又瞧了一眼凉亭下再次舞到高潮的艳娘,手握玉足,身姿成弓,一时间雪白肌肤袒露于无数道热火似大日的看客眼中。   朱允熥收回视线,看向解缙,幽幽道:“大绅兄不觉此女极美?”   解缙回头看了一眼亭中高潮已歇,舞姿将停的当红花魁艳娘,喉头无声一动。   朱允熥微微一笑:“弄晴莺舌于中巧,着雨花枝分外妍。玉谿生这首词,可谓是道尽了红颜之好,大绅兄当真不试试?”   解缙此时好不尴尬,总觉得朱允熥将李商隐的这首诗,给解读错了。   但若是细想之下,却又总觉得并非没有道理。   那厢,一袭裙带飘摇的艳娘,舞得已是满头大汗,轻擦香汗,提着裙边,就往这边走来。   如此近观美人的机会,引得周遭看客瞬间挪动,人群不由自主的向着走下凉亭的艳娘移动过来。   那艳娘早已习惯了眼前这般光景,低声喘息着,面带笑容,示于众人阅。   待看到朱允熥和解缙处,脸上微微一动,脚下加快便到了近前。   等到了二人面前,在朱允熥和解缙不解的目光中。   顶着满头香汗的艳娘,已然轻提裙带,弓腰福身:“妾身见过解翰林。”   解缙是翰林学士,被人以官职相称,乃是平常之事。   倒是让解缙迟疑起来,目光疑惑的看向香汗淋漓的艳娘。   一旁的朱允熥眉头一挑。   有东西!   这时还未等朱允熥、解缙二人开口说话。   艳娘已然开了开口:“妾身常听闻,解翰林待家中嫂嫂,相濡以沫,常做那闺中画眉之事,真叫妾身羡艳。”   周围的看客,原本还想着,今日能与这教坊司中的艳娘说上几句话,如今瞧着听着对方似乎与那翰林搭上了话,心中纷纷失落不已。   却也不失风度,挥挥手,自是各去寻那多的是的莺莺燕燕。   解缙面上有些涨红,拱拱手:“姑娘抬举,在下当不得姑娘如此称赞。”   艳娘举手掩唇,双目弯如月牙,眉目之间尽是笑容。   目光却是循到了朱允熥身上。   “不知这位公子是……”   解缙见艳娘终于不再提及自己,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赶忙解释:“这位是……朱三公子。”   皇孙的身份,在教坊司这等地方,自然不能随意泄露。   至少在皇孙还没及冠之前,少些出入风月之地的闲言碎语要好。   艳娘见解缙这般含糊解释,只当朱允熥是那等王公大臣,乃至是开国勋贵家的子弟。   于是,脸上笑容更盛,又是福身行礼:“妾身见过公子。”   她知晓解缙之名,乃是这位翰林时常与好友聚于教坊司,因着对方不似那等色中老手,去那秦淮河畔行皮肉之事,又有少年神童之名,方才让她多加留意了些。   似这等清贵翰林,若是能为她作诗一首,定是能叫自己如今名气更上一层。   有了名,要做甚?   自是寻以好人家,做那闺中美娇娘。   艳娘看着眼前的这位朱三公子,美目楚楚动人,满脸柔情似水。   能被解翰林叫上一声公子,自然是身份不低的。   若是……   想到这里,艳娘又是上前一步,几乎是到了朱允熥的眼前。   “不知公子能否赏脸,奴奴近日新学了一曲,能得公子指点。”   朱允熥目聪耳明,心中知晓此女之意,亦是面露笑容,淡淡问道:“如何指点?”   “奴奴院中这几日进了些钱塘新茶,可为公子煮上一杯清香,奴奴奏乐,公子品茗指点。”   喝茶?   有茶气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已经是欲言欲止的解缙:“想起家中还有事,姑娘那茶香,在下恐只能来日另寻时辰,品鉴一番了。”   说着话,他便想解缙使了一个眼神。   解缙了然,当即插入到两人之间,抱着拳开口解释告辞。   方至门口,那先前的小厮却是拦住了两人。   朱允熥仓促不解,看向小厮:“何事?”   小厮从兜里伸出手,手指相合轻轻一搓。   要钱。   朱允熥按住解缙要掏钱的手。   他方才想起还给孙成落在了教坊司里:“你且去寻我那护卫来。”   小厮点点头,也不怀疑朱允熥会逃单,进了院中。   少顷,便见孙成双目生光,走的是四平八稳到了外头。   看到朱允熥和解缙候在外面,孙成也不多言,从话里掏出一块牌子,亮在小厮面前。   顿时便让小厮脸色一变,连连口出吉祥,一路送着朱允熥离开教坊司。 第四十五章 咸菜饭   三人离了教坊司,由城东往城中方向走去。   大抵是解缙快要到家门口了,他停下脚步,面带感激的看向朱允熥。   解缙很郑重,双手抱拳,躬身辞别:“解缙得皇孙赏识,乃缙之福分,不论前途如何,缙以皇孙马首是瞻,效犬马之劳,共图壮志。”   朱允熥满脸笑容,伸出一只手盖在解缙抱着的双手上,紧紧的握着,重重一摇。   “大绅兄言重,允熥期望来日能与大绅兄坐看大明盛世煌煌!”   望着解缙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朱允熥背手而立,静静的看着街道上的人群,从身边穿行而过。   应天城虽然并无横平竖直,豪气壮阔的布局。但却也因此,平添了一份乡土百姓的烟火气息。   朱允熥转过身,向着皇城的方向迈出了脚步,他走的很慢,孙成也就静静的跟在后头。   这时朱允熥轻声道:“解缙似乎是个惧内的?”   他想到先前在教坊司里,那艳娘到了解缙近前,惹得解缙一顿挠头抓面的模样,便是觉得有些好笑。   孙成脚下平稳,目光不时的扫向两侧的行人,警惕着可能的危险。   听到皇孙问话,他不免一笑:“似是如此,解翰林与夫人相濡以沫,如今家中更是添了孩子,倒也未曾听闻在外有风流之事传扬出来。”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却是看向孙成,面露狐疑。   一直看到孙成心底发虚,低声询问:“三爷?可是属下说错了话?”   朱允熥摇摇头,有些不解道:“你先前在教坊司里未曾喝酒?”   美酒配美人,正常人哪能抵得住。   倒是如今,看着孙成脚下扎根,四平八稳的模样,让朱允熥有些不解。   难道这厮还修炼了什么秘法?   孙成挠挠头:“三爷赏赐开恩,属下不敢辞,心里却还是有着计量,不敢误了三爷的事。”   这是懂事的人!   朱允熥眼底滑过一丝赞许,忽有想起当初与孙成一起调入东宫充任皇孙护卫的另一位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张志远来。   他脚下漫步,嘴里低声说道:“那张志远,你平素可有来往?”   孙成一时不知皇孙意欲何为,心生警惕,以为皇孙是觉得自己嘴巴不严,做事不秘。   当即抱拳沉声解释:“属下素来只知为三爷办差,空闲下来便是领着兄弟们操练武艺,与张小旗平日里少有来往。”   说着,孙成微微抬头看向朱允熥,观察着皇孙的表情。   然而朱允熥听着这话,脸上却是露出失望,摇头引导着:“往后,可与他多多来往,你们都是亲军羽林卫出来的,如今又都在东宫当差,总是要比旁人更亲近些。”   说着,朱允熥又补充道:“若是平素花销的多了,可去彩蝶那里支取。”   说到这里,朱允熥目光大有深意的盯向孙成。   孙成心中当下一沉,亦是明悟了大半。   皇孙要他支取钱财,与张志远多多亲近,还能是为了何事。   他默默点头,将此事记在心下。   对于孙成来说,原本被调入东宫,他以为自己将会成为替宗室贵胄游街开路的爪牙。   然而如今他在朱允熥身边已有多日,虽然皇孙从未与他交代过什么明明白白的事情。   但便是这些日子跟在皇孙身边的所见所闻,便能让孙成看出,自家这位皇孙乃是位胸有沟壑、怀有大志的人。   先是将门,而后那位方希直先生,又有宗室诸位皇子面前的亲情笼络,再到今日忽然……   可以用收服来总结,那位年少有名的翰林学士解缙。   他身为宗室皇孙,若无大志向,又何必布局如此之多!   想到这里,孙成便是心头一热。   抬头看向已经走在前面,好一副闲情逸致,游街观赏的朱允熥。   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孙家的前途就在自己的手上!   孙成心中一番思虑之后,似是自我肯定的点着头,随后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朱允熥。   这时的朱允熥,便如同那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走在街上,漫无目的。   耳边听着街边的百姓,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这座大明京师的蜚语流言。   “听闻西城那边曾家的小娘子,叫什么来着……”   “曾颖!”   “啊对对对对!就是这位,那可是玩的别样花呀……”   “怎说?”   “我只是听闻啊,这位小娘子在家中,从门房到后院的伙夫,私底下尽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啊?”   “这还不算,他们家那些门房伙夫,更是时常乘着当家的不在,便会带着外头的人进到曹家,与那曹颖昏天黑地的忙活。”   “这这这……”   “这岂不是万人可骑?曹家老爷子难道不知?”   “哼哼……谁知道曹家老爷子是不是也……”   一阵暧昧的低笑声响起,聚在一起的闲人们,脸上纷纷露出男人皆懂的表情。   朱允熥脸色微微一变,心底泛起一阵恶心。   当即加快脚步,离了这群窃窃私语的闲人,未几却是停在了一处香气四溢的摊位面前。   守着摊位的是位老人,脸上带着一道刀疤。   再看老人面前的摊位,一口大锅坐在大灶上,里面是灰黄色的米饭混着咸菜根和少许炼的晶莹剔透的肥肉。   老人见朱允熥停在面前,当即起了身,躬着身子道:“咸菜饭,公子定是吃不惯的。前头张记的糕点在这片算得上一绝,公子可买些带回府上分食。”   竟然不做生意。   朱允熥摇摇头,招呼着孙成走了过来。   “咸菜饭?”   孙成看了一眼老人的摊位,面有惊讶,再看老人脸上的刀疤,心中更是一惊:“老丈可是在军伍里打拼过?”   老人摇摇头,摆摆手,脸上有些憧憬回忆,却很快就被那沧桑的褶皱掩住。   朱允熥心中微微一叹:“老丈,来四碗,我带走。”   老人诧异的看向朱允熥,正欲再行推辞。   一旁的孙成开了口:“老丈,便听我家公子的吧。我家老太爷,当年就是吃着这口咸菜饭走过来的。”   老人脸色又是一变,多了些激动,再看朱允熥时,眼中的表情就好似是在看自己的后辈晚生一般。   他连连点头,手上也是忙活了起来:“好好好!都还记得就好!”   说着话,老人分了四口陶碗,手上用力压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也不顾这四只碗能否送回来,一并包了送到孙成手上。   “糙,吃的慢些,如今日子好了,自是要过的精致些。”   孙成嘴里答应着,一手接过包好的咸菜饭,一手掏出一枚碎银塞在了老人的手里:“碗就不还了,收好,莫别瞧见,莫要丢了。”   老人还要推辞,孙成已经是退出去好几步,看向面色深沉的朱允熥,两人头也不回的便混进了人群之中。 第四十六章 咱家孙儿长大了   “听说那边街上两位侯府的公子小姐今日里定了亲,当真是门当户对,惹人羡慕。”   “说起来,如今咱们大明朝的功勋家中,子女也都长成了吧,也不知这些人,还能否如父辈一般,继续为我大明开疆拓土。”   “那是必然!就说隔壁街那侯府的公子小姐,生的是英武不凡,知书达理,可谓郎才女貌,那公子如今也是在五军都督府当差,颇有些本事。”   “要说这,还得说那些功勋家里的小姐们,倒是听闻个个都生的模样端正,也不知往后都要嫁于何人……”   “中山王、开平王、信国公、凉国公、宋国公、颍国公,这一家家的小姐、小小姐们可都长成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入了这些人家的眼可就好了……”   “这便喝多了?你也就够攒些钱财,去秦淮河耍耍了。”   自买了四碗咸菜饭,往皇城走去,朱允熥的耳边尽是些百姓的闲谈之言。   等过了复星桥,又到教坊司前的大街,周遭的杂乱之声方才消失不见。   孙成提溜着四碗咸菜饭,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那老丈,可看出乃是我大明军中退下的老人?”   穿过长安右门,进到皇城范围的朱允熥,忽的低声询问着。   孙成微微一愣,想了想点头道:“属下看得明白,老丈虎口生茧,非是田地里劳作所致,必是过往手握刀枪的。”   朱允熥面有郁郁:“朝中的奉养应当不曾停了吧?”   他这问的有些多余。   依着大明律,对军户的优荣可谓历朝之最,至少在如今的洪武一朝,过往军中伤残、年老军卒,按年都是有一份优给奉养的。   便是老卒身故,未亡父母、膝下之子也会被朝廷赡养至老或长大成人。   孙成瞧出皇孙心中的郁郁,笑着点头道:“朝廷不敢慢待了这条。今日那老丈,大抵是倔强的,不愿躺在往日的功劳簿上,觉着还有气力,便要自己做些事情。”   朱允熥稍有放心,点头道:“查查,若是朝廷有懈怠慢待军中退下老人的,报与我知。”   孙成应下。   两人穿过承天门、端门、午门。   刚一跨过皇极门,面前便是皇极殿广场,却是忽的停下了脚步。   朱允熥有些惊讶的看着一旁角落,赶忙躬身行礼:“孙儿参见爷爷,不知爷爷为何在此?”   看向皇极门后角落里,领着宫中内官总领孙狗儿的朱元璋,心中一时不解,老爷子今日里不在中极殿带着太子爷批阅奏章,为何会跑到前面着皇极门来了。   朱元璋笑吟吟的拍这屁股,从那石阶上站起身来,满脸笑容的走到了朱允熥面前。   老爷子大手拍着皇孙的肩膀。   “回来了?”   朱允熥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不解的看向跟在朱元璋身后的孙狗儿脸上。   洪武一朝的内官太监地位都是极低的,属实就是老朱家的仆役下人。   倒是这孙狗儿在朱元璋身边干了十好几年,一直屹立不倒,也是有些本事的。   见着皇孙在给自己使眼色,孙狗儿赶忙闭着眼摇起头来。   朱元璋瞧着朱允熥和孙狗儿之间的暗中交流,不由哼哼起来:“咱就是累了,让你爹在那边批奏章,咱带着狗儿出来走走逛逛。”   朱允熥收回心神,稍稍放下心来,笑着脸道:“爷爷整日里操劳我大明国事,该是要多歇息的,有事让我爹去办就好了。”   朱元璋顿时笑出声来,眼带埋怨的伸手敲着朱允熥的脑门:“你小子,要是被你老子听着这话,指不定要被气成什么样子。”   朱允熥嘿嘿一笑:“父亲正值壮年,能抗事。”   朱元璋愈发欢悦起来,拉着朱允熥便走到了皇极门前,大抵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径直拉着朱允熥,爷孙两人就坐在了门槛石上。   朱元璋拍拍手上的浮灰,笑问道:“今日不曾上学,出宫都做了甚?”   说着话,朱元璋鼻下悄无声息的抽动了一下。   有些酒气,还有些香粉胭脂味。   他淡淡的侧目看向朱允熥,眼底带着深意,面上笑容不减,静等着朱允熥开口。   朱允熥略有些尴尬,挑着不重要的说:“出宫走了几条街,瞧了瞧咱大明朝京师之地的民生百姓现状。又遇到了翰林学士解缙,便与他攀谈了几句,饮了两杯三白酒。”   朱允熥说完之后,偷偷打量着身边的老爷子。   朱元璋却又哼哼了两声,故作不知道:“哦?你遇见解缙那小子了?觉着如何?”   要不是蒋瓛先前来报,皇孙去了教坊司吃酒,竟然只亮了宗室的牌子,却是分文不给,朱元璋也不会起了念头跑到这皇极门来拦路。   朱允熥点着头道:“解大绅是个极好的人,就是那性子……”   说着话,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暧昧。   朱元璋顿时哈哈大笑:“倔驴脾性是吧!那小子样样都好,就是这性子,当官没几年,就已经得罪了一帮人。”   朱允熥附和着:“是该狠狠的敲打一番,叫他长回记性。不过……大凡如他这般英才,国之大才,用好了,便是咱们家的福气,也是天下亿兆黎民的福分。”   朱元璋拍着手,沉吟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且再看看吧,再看看那小子后头如何……”   说着,朱元璋又伸手拍在朱允熥的后脑勺上,意味深长道:“倒是咱家孙儿,如今算是真的长大了呀!长大了好啊……”   老爷子突然来这么一出,让朱允熥满脸茫然,又是瞧向一旁满脸笑容候着的孙狗儿。   孙狗儿这回倒出出了头,看向孙成手里提溜着的东西,好奇的问道:“不知皇孙从宫外带回了甚新奇玩意?”   这时,朱元璋才瞧见一旁手里提着东西的孙成。   朱允熥赶忙解释:“咸菜饭!孙儿今日回宫之时,路遇一军中退下的老卒,于街边出售此饭,想起爷爷当年起于淮西之时,大多时候这咸菜饭就是开荤解馋的好东西,便带了些回来。”   听到朱允熥带回的竟然是咸菜饭,朱元璋眉头顿时一挑。   目光止不住的看向被孙成提在手中的咸菜饭。   朱元璋挑着眉看向朱允熥:“咱尝尝?”   朱允熥笑着道:“孙儿本就想进献爷爷品尝一番。”   说着,他挥挥手,孙成赶忙上前,取了一碗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咸菜饭。   那头,孙狗儿眉头一跳赶忙上前,就要出身制止。   朱元璋已经端起了咸菜饭,斜眼冷哼:“咱孙儿还会害了咱?你个狗奴,拿一份送给太子爷去!” 第四十七章 自家的地盘要什么规矩   朱元璋瞧着孙成手里提溜的咸菜饭有四份,便知道这是还有太子爷的份。   被骂了一句的孙狗儿,赶忙躬身从孙成手上也取了一份。   他正要送去中极殿,给太子爷品用,却见朱元璋已经是打开了包裹,端着碗,仍是大马金刀的坐在皇极门门槛石上,就要张嘴扒拉。   赶忙又是停下脚步,一脸别扭的笑声嘀咕着:“陛下……这是皇极门……”   哪有皇帝端着饭碗,坐在皇宫门槛石上吃饭的事情。   孙狗儿说完之后,胆战心惊的探头瞧着皇极门内外,唯恐皇帝的这番举动被前朝那些御史们瞧见,到时候那帮大臣必然不敢说陛下的不是,但指定要弹劾自己未曾进谏劝阻陛下的君王举止。   朱元璋一瞪眼,不满的瞪着孙狗儿。   在孙狗儿惶惶不安的注视下,他从孙成手中又取了一份拍在朱允熥的手上:“这是咱家的地盘,咱在自己门口吃个饭咋了?”   说着,朱元璋看向朱允熥:“你太爷爷那一辈,你太奶奶做好了饭菜,他老人家就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口,看着外头的庄稼地,吃着饭,甭提多香!”   “如今咱家的地多了,房子大了,又如何?”   “还不都是咱自家的地盘,在自家门口吃个饭,要甚规矩!”   “吃!”   说着话,朱元璋竟然是霸气侧漏的扒拉着碗里的咸菜饭,大口大口的送进嘴里,眨眼间已经是满嘴的油光。   孙狗儿看得是两眼发直,陛下这是要他的狗命啊!   踮着手,颤着腿,孙狗儿低头看着被自己捧在怀里要送给太子爷的咸菜饭,咬咬牙,只能是转身向着中极殿跑过去。   这厢,朱允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是随着老爷子后面,有一口没一口的扒拉着碗里的咸菜饭。   那头,朱元璋大抵是吃噎着了,伸直了脖子,半响的功夫才长出一口气。   “还是这个味道对!”   “当初徐兴祖那厮在宫中掌膳,倒是常做着咸菜饭给咱吃。如今他儿子接了任,说甚都不愿给咱做这菜。整日里说甚,皇帝即便节俭,也不能失了体面……没味道!”   徐兴祖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厨子了,从未辱骂过一句。   洪武十一年,晋王朱棡就藩太原,朱元璋将徐兴祖赏给晋王作为厨子,却不想朱棡因怒抽了徐兴祖一鞭子。   回头就被朱元璋给下旨申斥了一番。   朱允熥听得津津有味:“膳,立命也,非操膳其事者不得其精。掌膳者,事关紧要。”   他说的还是洪武十一年,朱元璋知道晋王鞭打徐兴祖后,下旨申斥的内容。   朱元璋嘿的一笑:“咱就是说说,徐家忠孝,他们作甚咱就吃甚,今日算是换个口味,追忆一番过往。”   说着话,朱元璋瞧了一眼还拎着最后一份咸菜饭,站在一旁的孙成。   “吃吧,你手里那份,定是你家三爷留给你的。”   他慧眼识珠,哪里不知道这多出来的一份是何用意。   那头被皇帝点到的孙成,当即面露惶恐,提溜着最后那份咸菜饭躬身抱拳。   朱允熥笑着道:“吃吧,就是留给你的。”   孙成抬头,又是望望朱允熥,又是看看朱元璋,嘴里谢着恩,这才小心翼翼的提着咸菜饭,躲到皇极门角落里,不敢坐下,只蹲着身子抱着碗,小口小口的吃着。   朱元璋敲得心情舒畅,看向朱允熥:“你小子会做人了,知道手下人要推心置腹以诚相待,咱就放心了。”   朱允熥笑着,露出一抹少年心思被看穿的笑容。   朱元璋又是嘿的一声:“说起来,瞧这场面,若是算起来。咱爷俩便是当年孤庄村那刘财主,他孙成便是咱家的佃农了。”   朱允熥赶忙开口:“爷却非那为富不仁的刘财主,爷爷创大明,御极二十四载,天下赡养老人、抚育幼小。放在民间,那就是铺桥修路,开仓放粮的良善人家了。”   朱元璋满脸的笑容,点着头:“还是咱孙儿会说,咱自然不是那该死的刘财主能比的,那厮就是个狼心狗肺,一肚子坏心肠的贼老财!”   这时。   去中极殿给太子爷送饭的孙狗儿,已经是赶了回来,手里还顺带提着茶壶茶杯。   到了皇极门下,一边倒着茶水一边笑容满面道:“陛下,太子爷说了,您与皇孙吃着咸菜饭,定会口渴,特让老奴带了茶水过来润口。”   朱元璋点点头,将碗底最后几粒米饭扒拉干净,接过孙狗儿送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太子爷吃完了?”   孙狗儿回道:“太子爷说一粒一粟皆为百姓汗水,定不辜负。”   朱元璋这才满意,转头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一个激灵,赶忙加快速度扒拉着手中的饭碗,几下便将余下的饭菜吃完,鼓囊着嘴巴从孙狗儿手上要来了茶水。   孙狗儿看着朱允熥的模样,笑吟吟道:“皇孙慢些,莫要噎着,茶水管够。”   朱元璋坐在一旁,也是看得喜笑颜开。   从一佃户出身的他,除却看到天下风调雨顺,大抵只有看着自家儿孙大口吃饭的模样,才会心情舒畅。   见朱允熥吃完了饭喝完茶,拿着衣袖抹嘴,朱元璋又是哈哈大笑。   忽的,只见朱元璋止住了笑声,幽幽的看向朱允熥:“今日是在教坊司与那解缙吃酒?”   “恩。”   刚吃饱肚子的朱允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着头,然后双眼一直,诧异的看向眼角夹笑,表情暧昧不清的老爷子。   “恩……?”   看着嘴里还余着饭,嘟囔咀嚼着的朱允熥。   朱元璋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长大了呀!按照咱们孤庄村的习俗,孩子长大了,就要成家立业了,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能看中你这混小子!”   朱允熥直愣愣的噎了一下,瞪大了双眼看着忽然话题突变的老爷子,迷茫的眨着双眼。   倒是一旁的孙狗儿面满的红光,顺着皇帝的心意说道:“皇孙纯孝仁德,英武不凡,只怕陛下这边放出风声,回头满朝文武公卿家小小姐们的生辰八字,就要将陛下的案头给堆得望不顶了。”   朱允熥终于是将嘴里的饭给咽进肚子里,低呼一声:“爷爷……”   朱元璋一挥手:“咱当年家里没钱,打单二十有四年,方才娶了你奶奶入门。   创了大明,咱家有条件了,你老子十六就娶了你母妃。   如今你也十四了,该先定下门亲事才好,总不能让外头那些好姑娘都进了别家的门!”   说着,朱元璋已经是沉吟了起来。   像极了在盘算朝中哪家的姑娘,配得上自家的乖孙子。 第四十八章 皇重孙满地跑   朱元璋说着话,喜盈盈的笑着,心里琢磨着朝中如今都有哪家的姑娘长大成人,待字闺中,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守在一旁的孙狗儿脸上更是笑开了花一样,瞧着朱允熥满脸的尴尬,笑嘻嘻道:“皇孙如今一十有四了,也该是到了定下亲事的时候了。”   说着,孙狗儿看向还在沉吟思索着的皇帝,轻声道:“等回头定了下来,皇孙您再长两年,便可为陛下添几位聪慧英俊的皇重孙了。”   传承,是这个时候的人们,最为看重的一件事情。   听到孙狗儿提起这茬。   朱元璋眼前顿时一亮,瞪大了眼睛盯着朱允熥:“生!”   高声一喝之后,朱元璋颇有些愤愤不平道:“这些年,你老子不顶用,连头带尾的都没过两手之数。你得趁咱还能抱得动娃娃,给咱生十七八个的重孙孙,到时候就在这宫里头,在咱眼皮子底下,满地的跑多好啊。”   这年头,民间田间地头的,谁家的丁口多,兄弟多,谁家就能在地方上占据有利地位。   即便如今朱元璋已经富有中原九州之地,威加海内,骨子里的思想仍然是要多子多孙多富贵。   朱允熥一时间哑然无语。   回想着自己顶上那二十多位叔叔,十几位姑姑,再不久又会多出个小二十六叔。   他就觉得老爷子说要自己生出十七八个重孙孙,绝对不是在说胡话。   朱允熥苦笑一声:“爷,孙儿还小,婚姻之事还早……”   朱元璋伸手就在朱允熥的后脑勺上轻轻抽了一巴掌。   瞪着眼道:“那你还去教坊司!”   朱允熥有些紧张的低声道:“孙儿是与解……”   “嗯?”   朱元璋嗓子里响了一声,朱允熥赶忙闭上了嘴。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下,他连忙回身抬手,指向站在皇极门角落里的孙成:“孙儿只吃了两杯酒,主要便是为了陪孙成这厮。”   说着话,朱允熥悄悄的抬头看了一眼朱元璋。   “哼!”朱元璋冷哼一声:“你小子别拉孙成给你垫背,还好你没作甚,若是今日做了甚,咱叫你好看!”   朱允熥缩了缩脑袋,庆幸自己一早就心知肚明,知道老爷子的底线在哪里。   他堆着笑容,和声细语道:“孙儿晓得事,断不会叫爷爷失望的。”   朱元璋点点头,长叹一声:“也确实该给你的亲事早早定下了。”   这时,一旁的孙狗儿忽的开口:“常家有几位小小姐,如今业已大了,说起来与皇孙年龄亦是相仿。加之陛下与常家的关系,若是定下了便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   常家是朱允熥的舅舅家,常家的小小姐,那边是他的表姐妹们。   孙狗儿说是亲上加亲,也确实如此。   朱元璋抬头,赏识的看了孙狗儿一眼:“你个狗奴,倒是会算计的。”   说着他有转过头,拍拍朱允熥的肩膀:“你舅舅家几个姐妹,咱往日也都见过,确也被你舅舅养的不错,不过……”   朱元璋没有往下说了。   只是心底,却是已经将这门亲事给断了。   常家的女儿是太子妃,若是常家的孙女再与皇孙定亲,属为不妥,恐有外戚势大之嫌!   朱允熥自是了然,可谓是一点就通,当即顺着老爷子的心思,将话给说出口:“几位表姐妹,如今也都出落的蕙质兰心,知书达理。只是两家关系太近了些,孙儿往后若是受了欺,都没地说理去了。”   他开着玩笑,将事情给拐到这个理由上。   朱元璋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啊!咱这点心思,都叫你晓得去了!”   此时再看眼前这乖孙,朱元璋可谓是老怀大慰。   聪明,更是机灵,知道怎么说话。   那头孙狗儿却是未曾品出其中意味,仅是觉得陛下和皇孙都不满意与常家亲上加亲的事情。   不由皱紧眉头,细想片刻后又道:“凉国公家……差着辈也不行。倒是曹国公家有位尚未出阁的小姐,若是与皇孙成了好,也是亲上加亲。再不然,宋国公、颍国公家的几位小小姐,也是到了芳华之龄,与皇孙亦是般配的。”   蓝玉家就没有年龄合适又与朱允熥辈分相当的姑娘。   曹国公李景隆家却是有的,也与朱允熥年纪相差无几,李文忠更是朱元璋的外甥,说是亲上加亲亦是妥当。   倒是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两人家中孙女一辈的小小姐有好几位,若是挑选起来也最是方便。   孙狗儿念道着,看向沉吟着的朱元璋和思绪已经飞出皇城的朱允熥。   朱元璋一时摇头晃脑,颇有些拿不定主意,起了身拍拍屁股。   随后又拍拍朱允熥的脑袋。   “咱吃饱了,也歇够了,回去批奏章了,免得你老子到时候说咱的不是。”   朱允熥连忙爬起身,躬身道:“孙儿送爷爷过去。”   朱元璋摆摆手,推开朱允熥伸过来要搀扶自己的手:“你回去吧,咱与你老子还要说些事。”   说着话,朱元璋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允熥一眼,便领着孙狗儿颇是显得悠哉悠哉的走向中极殿。   朱允熥乐呵一下,老爷子今天这是铁定了要给自己找个婆娘?   这会儿大抵是要去找太子爷商量这事了。   ……   朱元璋一路悠哉走着,也确实如朱允熥所料,想了一路朝中臣子家中适龄的丫头。   等回了中极殿,按住还在批阅奏章的朱标,盘着腿就坐在了太子爷对面。   朱标目露不解,面露征询的表情。   朱元璋幽幽的看了一眼太子,淡淡道:“太子爷,允熥这孩子如今确实大了啊。”   朱标愣了一下,有些惶神,回过神来才附和着:“是大了,如今也知道从外头带些东西回来孝敬父皇您了。”   “……”   朱元璋一时无语的多看了太子几眼,颇有些不忿道:“咱是说,你该给你儿子的婚事,寻一妥当良善人家的姑娘定下了!”   太子爷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讶:“啊?您是说这事……是不是还早了些?”   朱元璋一瞪眼:“早什么早?如今大了,若是身边、枕边没个管束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沉稳下来。”   朱标沉吟起来,倒是细细的琢磨着老爷子这番话的意思。   少顷之后,方才点着头道:“父皇言之有理,若只是提前先给亲事定下,待他再大些,倒是可以直接给婚事办了,也是让他早些安稳下来。”   朱元璋嗯了一声:“孙狗儿先前说常家的几个小丫头如今长大了,若是和允熥定了婚事,便是亲上加亲,但咱给否了。”   在太子面前,朱元璋说话从来不绕弯子。   朱标更是在听到常家二字的时候,便知道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他也不多言,转口道:“那凉国公家自然也是不妥当的。如此,朝中便是宋国公、曹国公、颍国公等几家了。若是……五军都督府不少指挥使家中,也有些适龄的丫头。” 第四十九章 太子爷的健康问题   中极殿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   朱标见自己所说的,都未曾让朱元璋满意,下意识道:“或许,朝中各部司衙门官员家中,寻一良配?”   刚一说完,他便在朱元璋审视的目光下,摇起了头。   “还是要在勋贵里头找,咱家与朝中勋贵向来多有结亲,允熥自是不能例外的。”   这时朱元璋方才点了点头:“得仔细的找,此时也不急于一时。”   说着,他看向太子爷。   “你也看看,替允炆的亲事一并定下,若是拿不准主意,便要吕氏替允炆在外头看看。”   允炆的事情吕氏去拿主意。   允熥的事情,还是得自己把关。   朱元璋心下少有计量,忽的想起一事来,眉目之间颇有些意外之喜。   朱标略有疑惑,低声道:“父皇?是想到哪家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了两声,拍着自己的额头:“倒是咱这记性啊!你瞧瞧,咱怎就把他家给忘了!”   朱标再次呼唤:“父皇?”   朱元璋却只是看了太子一眼,随后自顾自道:“不过,咱还是得先寻个机会,给允熥一个好赏赐,然后咱们才能图谋此事!”   “这……”朱标已经是彻底蒙了:“图谋何事?”   朱元璋却是没了打理太子爷的心思,嘴里念道着,在朱标愈发不解的目光中,摆着手摇着头起身到了一旁的软榻上侧卧小憩。   朱标张张嘴,一时哪里能知道老爷子这是想到了谁家的姑娘般配自家皇孙。   更不知道作为大明朝的开国皇帝,在一位皇孙的婚事上,还需要图谋什么。   且不说中极殿内被朱元璋弄得满头雾水的太子爷。   倒是东宫里头。   刚一回到东宫的朱允熥,迎头便被一个半大丫头给拦了下来。   “三哥,二姐姐又在宫里吓唬我了!”   “三哥三哥,救救我。”   抓着朱允熥衣裳的小丫头,不过六七岁,脸上肉嘟嘟的粉嫩可爱,梳着两只辫子颇为俏皮。   只是此时,却是一脸的惊恐后怕,紧抓着朱允熥不松手,不时的回头看向身后来时方向。   朱允熥脸上当即露出一抹柔情。   蹲下身子,伸手拍拍丫头的脑袋,满脸心疼的替她擦去脸上也不知在哪里蹭到的灰尘。   这丫头是太子爷妾室朱氏所生的三女朱清宁。   说起来,东宫里头也是奇怪。   原先薨逝的太子妃常氏,是连生两个儿子。   如今的太子继妃吕氏,更是生了三个儿子。   倒是这个朱氏,足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更是在生四女的时候难产而亡了。   独留下三女丢在东宫里头。   要知道,就是寻常百姓人家,这时候也是重男轻女。   更莫说是在皇家后宫之中,朱允熥虽然过往不受吕氏重视,但也从来不会缺了关照。   而朱氏留下的三女,除了用度不缺,平日里却是无人问津的,都是由着宫中的嬷嬷带大的。   大抵是因为朱允熥也自幼没了娘亲,三个姐妹私下里,与他的关系倒是亲近的些。   望着三妹朱清宁满脸的惊慌,朱允熥笑着开口:“宁儿怎么了?二妹又拿甚捉弄你了?和哥哥说,哥哥替你教训她!”   还未等朱清宁开口和朱允熥告状,二姐是如何捉弄她的。   朱允熥便听前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着一阵洋洋得意的笑声赶了过来。   少顷。   二妹朱清姝便在朱允熥的目光下,一步一步的慢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丝震惊和意外,收敛笑容,双手悄无声息的背到了身后。   “三哥……”   朱清姝捻手捻脚的走到了朱允熥面前,小声的喊了一声。   三妹朱清宁赶忙是抓着朱允熥,挪着步子躲到了他的身后。   朱允熥满脸的无奈,却又升不起责骂的心思,只得是轻声细语道:“大姐呢?是不是又趁着大姐不在,就开始捉弄宁儿了。”   朱清姝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撇撇嘴道:“三哥欺负我!大姐这会儿正在学女红,姝儿只是和三妹玩闹一会儿。”   看那不安分直打转的眼珠子,就知道没干好事。   朱允熥脸色板起:“手伸出来,拿的什么。”   “没有!”   朱清姝呛了一句,就要往后退。   朱允熥沉声道:“再不拿出来,往后宫外好吃的东西,不带给你了。”   听到这话,朱清姝脸色一变,满脸的纠结。   而躲在朱允熥身后的朱清宁,却是将他的衣裳抓的更紧。   嚯的一下。   朱清姝背着的手,提着东西便伸到了朱允熥面前,差点将他给吓了一跳。   朱清宁躲在身后呀了一声,满脸惊恐的将整个难道都埋在了三哥的身上。   朱允熥这时已经是满脸黑线,瞪大了双眼盯着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的二妹朱清姝。   你道三妹为何先前会那般惊慌失措。   全是因为朱清姝手上提溜着一块发懒发霉,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串串乳白色圆点的腊肉,也不知她是从什么地方拿到的。   朱允熥脸色一沉:“快扔掉!”   朱清姝心中一惊,赶忙松了手,人却已经是逃出去老远一截,唯恐三哥教训她。   看着被扔在地上的腊肉,朱允熥一脸的无奈。   天知道皇家大内,为什么能养出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天家之女来。   他一手伸到后面,轻轻的安抚着朱清宁,一面带着对方走到了朱清姝面前。   这时,管教两个丫头的两名嬷嬷方才赶了过来。   两名嬷嬷原是脸上带着怒意,只消抓住两个丫头,便要好好的训斥一番。   却是不想见到朱允熥就在现场,顿时收起脸上的表情,满脸堆笑的轻步上前:“奴婢见过三爷,奴婢们未曾看好两位贵女,冲撞了三爷,奴婢们知错。”   朱允熥冷哼一声,淡淡道:“宫里宫外都是讲规矩的,宫里宫外也多的是能照看孩子的人。”   虽然不能在东宫当家做主,但朱允熥却不遑给这两个嬷嬷一个敲打警告。   两人见朱允熥如此说,念想着近来这位三爷在陛下那边得到的夸赞,脸上陪着笑,心里亦是不敢怨恨,只点着头应着。   “带她们去大姐那边吧,回头我去大姐那说话。”   朱允熥挥挥手,要两人带着两个妹妹回去。   两人又是一番点头应是,其中一人更是机灵的,就要去捡被朱清姝丢在地上的腊肉。   朱允熥一直沉着脸,这时候见着对方的动作,却是忽的心中一跳。   赶忙出声:“住手!就放在那!”   那嬷嬷不知朱允熥意欲何为,忙不顾的点着头收回了手,带着满脸不清的二妹、三妹,消失不见。   朱允熥看着地上的那块发霉的腊肉,却是一时眼热无比。   能让太子爷多活几年的东西或许就要出现了!   这可能就是太子爷的救命药啊!   看着那一片片的霉斑,他想到了一样东西。 第五十章 第一次尝试   “三爷?”   孙成默默上前,看着被丢弃在地上发霉腐烂的腊肉。   “带回去。”   朱允熥目露深思,低声吩咐着,背起双手走的有些急促。   等回到自己的宫苑之中,看着迎过来的彩蝶彩莲两女。   朱允熥直接吩咐道:“去多拿些大蒜还有肉冻回来。”   他也不给两人多问的机会,自顾自的去翻箱倒柜,一时间弄得满屋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彩蝶彩莲两女看着自己殿下这般急躁的摸样,以为是要做什么大事,心下生急,也不敢在耽误怠慢了事情,抬起脚就去寻朱允熥要的大蒜和肉冻。   少顷,朱允熥已经搬着一筐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东西,到了院中偏屋廊下阴凉处。   这时候孙成也提着那块老腊肉走了过来。   “三爷取这些物件,是要作甚?”   他有些疑惑,总不至于朱允熥要拿这块已然不能食用的腊肉做菜吧。   再者说,宫中用膳从来都是在规定地点制作的。   朱允熥正在摆弄着几样物件,有过冬用的炭盆,有盛水的铜盆,有一块铜镜还有几根木棍。   他看向孙成手中提溜着的腊肉,眼瞧着彩蝶和采莲两人还没有取到大蒜回来,便示意孙成将腊肉放在阴凉处。   他没法简化语句来和孙成形容自己要做什么。   但是此刻朱允熥心中却是无比的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他要提取制造抗生素!   这个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无敌的药物,但凡自己能够制造出足够纯度的抗生素,在明年太子爷可能会出事的情况下,他都有一定的概率能保证将太子爷从阎王爷的手中救回来。   依着他最近对太子爷的观察,大概率是身体劳累加之腿脚骨骼肌腱略有问题,方才导致巡视陕西之后,愈发操劳致使身体抗性降低,最后才会出现问题。   自己不能阻止太子爷巡视陕西,那只能从最后的结局上着手,去挽救太子爷的性命了。   哪怕希望很渺茫,朱允熥也要去试一试。   而在诸多的抗生素中,他知道的便有两种相对简单可提取的种类和方式。   大蒜素和青霉素。   少顷。   彩蝶和采莲两人,已经是提着一竹篮的大蒜头和一大碗肉冻赶了回来。   两人是跑的满头大汗,将装满竹篮的大蒜头和肉冻都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彩蝶跑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小口小口的吸着凉气。   大点的彩莲咽着口水道:“殿下……宫……那边的都拿来了……”   朱允熥看着满满一竹篮的大蒜和肉冻,满心欢喜的点着头。   “你两且去歇着吧。”   彩蝶和彩莲两人摇摇头:“奴婢伺候殿下。”   这是想看热闹才是真。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那你两就去取一些水过来。”   看着两女欢喜的去取水。   朱允熥对着孙成招招手。   孙成噌的一下站的笔直:“三爷要属下做甚!”   他是觉得今日殿下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定然是有大事要做的。   朱允熥却是笑了起来,指着面前那一篮子的大蒜:“跟我一起剥蒜。”   “啊?”   孙成顿时低声一呼,哪能想到殿下这种郑重其事的,却只要自己跟着剥蒜?   一时惊愕后,孙成也不疑有他,蹲下身子凑到朱允熥旁边,跟着他一并剥起了大蒜。   少顷又有彩蝶彩莲两人过来,加入到了剥蒜的队伍之中。   忙活了大半天,看着眼前那一颗颗光洁如玉,丰盈饱满的大蒜聚在一起,躺在自己的眼前,朱允熥心底止不住的激动。   他不太清楚,将来的太子爷朱标,究竟是因为何种原因出事,乃是史书之上仅仅留下风寒而亡的记载。   若当真如此,那么大蒜素这种既可以抵抗细菌类感染,又可以抵御真菌类感染的抗生素,必然能在那时候起到作用。   再不然,他就只能靠青霉素来作为最后的手段了。   那时候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心中想着朱标的结局,朱允熥也开始正式忙碌起来。   满满一盆的大蒜被捣碎,置于一旁静止,令其蒜酶活化,催化蒜氨酸形成大蒜素。   在这个空隙,朱允熥又开始捣鼓一旁的肉冻。   大蒜素是直接蒸馏提取,而青霉素却是需要培养生成。   将肉冻分入好几个小碗之中,朱允熥便拿着一个刚刚被热水蒸熟过的小木棒到了孙成面前。   “张嘴。”   孙成面露狐疑,却还是顺从的张开了嘴。   朱允熥满意点头,将小木棒塞入孙成嘴里。   木棒轻轻的剐蹭着孙成口腔内的上黏膜,几番剐蹭,木棒上便剐出了一片黄白色的黏膜。   在孙成不解的目光中,朱允熥手拿木棒,将上面的黏膜小心翼翼的放置在那些肉冻上。   随后他又拿来那块发霉变质的腊肉。   看着上面的霉斑群,朱允熥心中不断的祈祷着,将这些霉菌刮下,仍是放在了那些肉冻上。   等做完这些,青霉素的前期培养工作便算是完成了。   伸了一个懒腰的朱允熥,指着那一口口被置入口腔黏膜和霉菌的小碗:“放到屋内阴凉处,盖上碗盖,谁也不要动。”   彩蝶和彩莲用力点着头。   虽然她们不知道殿下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既然殿下如此郑重其事,那必然是有大用的。   两人小心翼翼的将这些装着培养基的碗取走放好。   这时朱允熥也已经开始回过头,准备继续倒腾大蒜素了。   光洁平整的铜镜,被他砸成一个凹陷的鹰嘴形状。   小火炉放在了最底下,点上火烤着装满被捣碎静止过的大蒜的铜盆。   变形的铜镜扣在了铜盆上,倒扣的鹰嘴下放了一口小碗。   仅仅只是片刻的空气,被火焰蒸烤着的铜盆里的大蒜,便开始挥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气味。   朱允熥就静静的等待着,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那倒扣的鹰嘴。   空气中的气味愈发刺激。   孙成已经有些红着眼,退了好几步,朱允熥却仍是不为所动。   直到看见那倒扣的鹰嘴,积攒出一滴泛着淡黄色油性液体,缓缓的凝聚低落进碗中,脸上止不住的泛起激动的笑容。   这便是大蒜素了!   只是……   “似乎挥发太多,还不够黄……”   完全依照记忆来实现第一次提取大蒜素的朱允熥,看着碗底那一滴淡黄色的油性液体,带着一丝迟疑低声呢喃着。   这颜色和他见过的颜色并不相同,仅仅只是淡黄色。   不够黄!   他有些不太确定,这样的液体里大蒜素含量和纯度,是否足够的高。   转眼间。   天色已经彻底的晚了。   火炉上的铜盆里,也渐渐蒸馏不出液体来,朱允熥方才将其撤走,拿着积攒了小半碗淡黄色油性液体的瓷碗,送到了孙成面前。   “去一趟亲军羽林卫,多寻几名因着操练,有外伤的弟兄。最好是伤口出现溃烂迹象的,将这些液体涂抹在他们的伤口上,不要所有人的都涂抹。”   孙成双手捧着瓷碗,心存疑惑的点着头。   他正欲离开,又被朱允熥叫住。   “记住了,涂抹的时候会稍有灼烧和刺激感,叫他们不必担心。”   “若是卫中的指挥问起,就说这是我过往不知何处看到的药方。”   吩咐完之后,朱允熥拖着已经疲倦了的身躯回屋歇息。 第五十一章 二十三叔的冰冰凉   应天城中的气温逐渐炎热起来,似乎也因为天气的燥热,大明京师近来倒是显得有些风平浪静,好似所有人都因为头顶那酷热的烈日,而不愿说话做事了一般。   又是一连数日的课业结束。   朱允熥悠哉悠哉的背着手,从大本堂里慢悠悠的走出来。   看着走在前面的宗室叔叔们,心情显得很是舒畅。   “允熥。”   身后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叫喊声。   让朱允熥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大本堂里。   只见小二十三叔正背着书袋子,有些吃力的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朱允熥蹲了下来,笑面相迎:“二十三叔有什么事?”   年幼的朱桱哼哼着走到了朱允熥面前:“热!”   说着话,朱桱一把抹过带着汗珠的额头,双手已经是摸到了朱允熥的怀里。   只见朱桱一脸的好奇和期待,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在朱允熥的怀里摸索了一会儿之后,双眼忽的瞪大,满脸的惊喜。   随着两只小手握紧,鼓鼓囊囊的从朱允熥的怀里抽了出来。   朱允熥翻翻白眼,伸手拍拍朱桱的脑袋:“吃多了牙齿会坏掉的,到时候可就什么都不能吃了。”   已经将自己带来的糖果全数掏走的朱桱,却是可爱的耸耸鼻子,一脸唯恐朱允熥再将糖果拿回去的模样,两只手塞进自己的书袋子里。   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被朱允熥带来的糖果,便已尽数落入了朱桱的书袋子里。   临了最后,朱桱掏出手时顺带着带出一枚糖果,眨眼的功夫便已拨开塞入嘴里。   那双黑白分明,乌黑透亮的眼睛,已经是甜滋滋的眯了起来。   “就知道你会带糖果来。”   说着话,朱桱还不忘砸吧了两下嘴巴,歪着头摇头晃脑的样子,心情显得很是愉悦。   看着小二十三这般模样,朱允熥哪里还有要教育的心思,就要伸手将他抱起来。   却不想朱桱今日里全然没了往日的乖巧顺从,一下子就躲开了老远一截。   然后一脸不情愿的盯着朱允熥:“热!”   最后,朱桱还是看着朱允熥满脸的不解,大抵是心软了一下,小大人摸样的沉着脸走到了朱允熥面前,伸出了一只手。   “喏,让你牵着我吧。”   “二十三叔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朱允熥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朱桱愣了一下,摇摇头,对这个总是说胡话的侄儿已经习以为常了。   倒是朱允熥,没来由的一阵尴尬。   似乎自从老爷子说要给自己找一个婆娘后,朱允熥就发现自己对二十三叔这个小屁孩,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欢喜了。   难道自己提前进入到那些二十多岁还没有对象的单身狗,整天幻想自己会有一个小孩的状态?   只是二十三叔的手真的肉嘟嘟的软软的可爱至极。   朱允熥笑着牵住朱桱伸过来的手,直起身子向着宫中走去:“今天希直先生布置的功课,都记住了吗?”   原本嘴里还喊着糖果,心里美滋滋的朱桱,一听到功课,顿时就愁眉苦脸起来。   “允熥,你不说功课,就还是我的好侄儿!”   说着,还颇为苦恼的瞪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撇撇嘴,这孩子就是人小鬼大。   他当即拖长了声音,假装生气道:“原先听你说热,还准备做几样冰冰凉的吃食……算了算了……毕竟二十三叔也不打算认我这个侄儿了……”   一听到冰冰凉,又是吃的。   朱桱全完忘了自己先前嫌弃被朱允熥抱的时候的拒绝,又要整个人挂在朱允熥的身上。   朱允熥赶忙一推。   朱桱脸上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好允熥好允熥,你是最好的!”   朱允熥心中大为满意,当即就在朱桱的一阵惊呼声中,将其抱在了怀里。   这时两人也走出了大本堂的院子,朱桱的母妃李贤妃那边派来等候的宫女,见到朱允熥抱着朱桱出来,赶忙上前就要接过去。   朱桱一把伸出双手抱住朱允熥的脖子。   朱允熥无奈的笑着:“劳烦回去禀报李贤妃,就说二十三叔今天在我这边,晚一些我让人将他送回去。”   如今朱允熥在宫中的地位不同以往了。   宫里上上下下的,各处的头头脑脑早就对下面人交代过了。   李贤妃那边的宫女见是朱允熥开口,自然也不敢反驳,点点头行了礼便让开了路。   朱桱欢呼了一声,在朱允熥的怀里拱着,催促这位好侄儿快些走。   少顷两人便回到了东宫里头。   刚好这时候,二妹朱清姝、三妹朱清宁也在院中,正围着彩蝶彩莲两女说着悄悄话。   听到朱允熥回来的动静,正要作怪,却不想看到被他抱在怀里的二十三叔。   两个小丫头赶忙收敛姿态,恭恭敬敬的走到了朱允熥面前,福身施礼。   “见过二十三叔,见过三哥。”   朱允熥点点头。   在他怀里的朱桱却是不知为何脸上一红,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静悄悄道:“快放俺下来……”   朱允熥面露了然的笑容,将其放下,朱桱蹦跶着站直了身子,看向两个比他要大的侄女。   “都起了吧,去玩吧。”   朱清姝和朱清宁这时终于是忍不住伸出双手掩着嘴笑出声来。   朱桱一恼,跺跺脚:“我告太子哥哥去了!”   朱清姝和朱清宁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人闪着晶莹的双眼盯着恼羞成怒的朱桱,然后又发出更大的笑声。   朱桱愈发恼火,却又无可奈何,狠狠的跺着脚回头看向朱允熥:“冰冰凉的吃食呢!”   侄女实在可恶,还是会做冰冰凉的侄儿可爱!   朱允熥这时候也已经是忙活了起来。   眼看着如今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他今日倒不是因为朱桱方才想起要做什么冰冰凉的东西。而是一早就有预……计划要施行的。   早就备好的可以用来制冰的硝石,一早就放在了水桶里面。   等现在他回来,提溜出来,水桶中间的铁桶里,原先干净的热白开已经变成了冰块,洁白的牛奶也已凝固。   朱桱好奇的伸着脑袋凑上前,看着冰块上冒出的一丝丝白烟,不由的浑身一颤。   “真的冰冰凉呀!”   在这对叔侄身后,朱清姝和朱清宁也走了过来看热闹。   朱允熥面露满意,手下功夫不停,开始干起活来。   刨冰!   打奶! 第五十二章 皇孙好手艺   冰块在朱允熥的手上,宛如雪片一般的飞舞着,整块的冰变成冰凌,晶莹剔透的落在了洁白如玉的白瓷碗里。   倒入同样事先准备好的果酱,便是清凉解暑的夏日冰沙。   冻奶早先就混合了鸡蛋,这时候用特制的圆勺挖出来,就是一个个可爱精致的奶球。   上面同样倒上果酱,再配上一片薄荷叶,霎时间就能引得三个孩子一阵欢呼雀跃。   朱允熥取了两碗冰淇淋送到两个丫头手里:“吃吧,慢一些,不能贪多,免得惊了肠胃受了凉。”   在他正准备为小二十三叔取一份冰淇淋的时候,朱桱已经是直扑扑的抱着一碗堆满果酱的冰沙,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朱允熥拍拍朱桱的脑门,将彩蝶和彩莲招呼过来:“你两也尝尝。看好他们三个,等吃完了,让他们歇一会,散了腹中凉气,再进些温热肠胃的东西。”   小孩子肠胃稚嫩,凉的东西不能吃多了。   彩蝶和彩莲两女,也没有见过今日朱允熥做出来的这等东西,听到自己也有一份吃的,欢喜的点着头。   朱允熥见一切都安排好,便提着准备好的一只五层的食盒,先往里面放满了碎冰,而后一只只装着冷饮的小碗被冰镇在里面。   收拾好一切,朱允熥提着食盒,又是一番叮嘱:“我若是回来的晚了,你二人便将二十三叔送回李贤妃那边。”   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朱允熥终于是跨出院门,朝着中极殿的方向赶过去。   他今日准备了这么些东西,自然不光是为了自己解暑,又或者是给二十三叔解馋的。   最主要的,是要送去中极殿献给老爷子!   如今,从东宫到中极殿的路,对于朱允熥来说,已经可以说是闭着眼都能走到了。   没多久,他便已经是站在了中极殿门外。   孙狗儿今日未曾在殿内伺候,而是守在紧闭着的殿门外。   他远远的见到朱允熥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赶忙便领着一名小太监赶了过来。   孙狗儿脸上尽是热情:“殿下来了呀。”   朱允熥点点头,还已微笑。   孙狗儿不满的瞧了一眼带过来的小太监,低声咒骂着:“每个眼力见的,还不快替殿下拿着!”   那小太监立马上前,从朱允熥的手上取过食盒。   朱允熥笑了笑:“也没多重,您何必训责他。”   说着话,他便从食盒中取了两个装着冰沙的碗出来。   在孙狗儿好奇的目光中,轻声解释着:“顺着偏方,做了一些解暑的吃食,您带着他尝尝。”   孙狗儿端着躬着腰,一手端着一个碗,脸上的笑容更盛:“劳殿下记挂着奴婢们,是奴婢们的福分。奴婢这就进去禀告陛下。”   说着,他转身就到了殿门前,小心翼翼的将两只碗放在了墙角处,临了还不忘从怀里取出一只手帕,轻轻的盖在了上面。   然后敲了敲殿门,便走了进去。   少顷,孙狗儿一脸喜悦的走出来,从那小太监的手上取过食盒,到了朱允熥的身边,小声道:“陛下和太子爷,正与几名大臣在商议北征粮草调运之事,殿下且进去吧。”   这便是宽待他人的好处。   若是旁人,即便是得了进殿的应允,孙狗儿也不会告知皇帝正在殿内作甚。   朱允熥笑着收下好意,跟在孙狗儿身后,向中极殿内走去,亦是小声道:“有劳了,往后愈发的热了,这些个解暑的吃食,东宫那边教会了几个人,做的多总是用不完的,届时就有劳您帮带着消下去一些。”   孙狗儿喜盈盈的点着头应了下来。   说是帮带,这是皇孙抬举他,给他个理由罢了。   能让皇孙一直记着有自己一份东西,这便是赏识。   转眼。   孙狗儿已经领着朱允熥到了中极殿内。   “陛下,皇孙到了。”   说着话,孙狗儿便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了一旁近处,他自己却是未曾将里面的东西取出。   而后在告退的时候,看了朱允熥一眼。   这是给皇孙表现的机会。   同样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举动。   这厢,朱元璋正在与几名部堂大臣商议北征调运粮草之事。   君臣几人面色都有些涨红,额上汗津密布。   几位年长的更是手捏着手绢,不时的举手擦拭面颊。   朱元璋见到朱允熥终于是进来了,当即摆摆手,看向朱允熥。   “方才下学没一会儿吧,怎么就想起来见咱了?”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目光扫向在场的人。   有最近老父亲就要入京的翰林学士解缙。   两人默默的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除此之外,便是太子爷领着吏部尚书詹徽、户部尚书赵勉、兵部尚书茹瑺及中书舍人刘三吾。   这是正儿八经商议军国之事的配置。   迎着这般多的目光,朱允熥表现的异常沉稳,轻声出口:“孙儿见近来愈发酷热,想着爷爷这边定然是不怎么用冰,便做了些解暑的吃食,送来好让爷爷和父亲消消暑。”   见到朱允熥道出缘由,朱元璋立马是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还不忘得意的看向眼前的几位大臣,目光之中那股子意味,别提有多明显了。   “都瞧瞧,这孩子啊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溜须拍马,回头咱得好好治治那个方希直了,怎得给咱教出这么个孙儿来!”   这话也就听听得了。   在场几名大臣哪个不是人老成精的官场老手,对朱元璋这番明贬暗夸的话,都未真的放在心中,倒是对皇帝对这位皇孙如此宽厚恩宠的态度,稍稍有了些计量。   这边,朱允熥也不迟疑,起了食盒,便是一阵冰凉的白烟升起扩散开来。   惹得周遭炙热的空气也变得冰凉了一些。   离着最近的太子爷朱标,更是诧异道:“怎得未曾见过此等吃食?”   冰他是见过的,在场这些人的地位就表明,人人家中都有着冰窖的,冬天取了河冰藏在冰窖之中,夏日里取出降温使用。   但是用来作为吃食,却似乎并没有人家敢于这样做。   朱允熥头也不抬,忙活着将一层层食盒里的冰沙和冰淇淋取出,嘴里解释着:“孩儿也忘了是从何处看到的,便学着做做,没成想竟然是做成了。”   说着话,他已经为太子爷朱标和老爷子朱元璋,送上了一份冰淇淋。   随后,又为在场的几位臣子各自送上一份冰沙。   “想着爷爷这边每日里都有诸位臣工在,便多做了些,还望莫要嫌弃。”   不管在场这些人对朱允熥有何种看法,这时候都是口出感激,双手捧碗。   朱元璋那边已经是开始捏着勺子,吃了起来。   这时候,中极殿内却是忽的响起一声惊呼叫好声来。   “皇孙端的是好手艺!”   “此物大善!” 第五十三章 咱的机会来了   解缙的一声高呼,引得在场君臣同时侧目看向他。   在众目睽睽之下,解缙脑袋一缩,面带尴尬,低声道:“臣失态,请陛下降罪。”   朱元璋玩味的盯着自请其罪的解缙,目光转动未曾当下开口。   太子爷的目光在自家崽和解缙身上转了转,便低下头吃着甜滋滋冰凉凉的吃食,心情一时舒畅。   倒是刘三吾等人心生疑惑,看着今天完全不同,好似变了一个人的解缙,一时不解。   这厮往日里不是只会弹劾人嘛?   怎么今日里,竟然也会拍起马屁来了?   还被他给拍着了!   果然,在众人的注视下,朱元璋呵呵一笑:“这小子别的不行,就是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灵通,咱也觉得甚是有滋味,都接着吃吧,一边吃一边说话。”   有了朱元璋这番开口,众人总算是放开了,开始静静品味享用了起来。   一时间,中极殿内不断的发出赞叹之声,随着是一阵阵的倒吸凉气。   先前一直紧绷着心弦的解缙,也是浑身一松,总算是被自己抓住机会了,也拍了马匹。   原本因为得知陛下要将自己老父亲接来应天,他还一知半解,懵懂不知,后来琢磨出这是陛下要将他撵出应天城。   这位国之英才,可谓是一夜之间英气全无。   等到前几日遇到朱允熥之后,两人没来由的便是意气相投,又让他看到了一丝留在应天的机会。   只要说皇孙的好,必定能拍到陛下的马屁,只要拍好了陛下的马屁,说不得自己就不用滚回家修身养性了。   有感自己猜对了的解缙,不时的抬头看向躬身合手立在一旁的朱允熥。   见着今天的光景,看来自己心中猜想定是无错啊!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吃下了半碗的冰淇淋,最后却是意犹未尽,念念不舍的止住了继续品尝的欲望,将其放于一旁,抬头看向面前的诸位臣工。   他挥挥手轻笑一声:“你们觉得皇孙今日所献此物如何?”   一直抱着碗,吃着冰淇淋的太子爷,忽的微微抬头,看向老爷子的背影,眉头微微一凝,随后舒展开来,再次低下头的瞬间,嘴角肉眼可见的微微上扬,只是很快就被这位大明朝的太子爷给掩饰住了。   被问到的刘三吾等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皇帝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在他们还迟疑该如何出口的时候,一旁的解缙再次抢先开口:“皇孙此物,当人间难得之!冰彻心扉,沁人心田,目下暑热,当为解暑之首!”   朱元璋瞥了解缙一眼,不曾说话表态,而是依旧看着刘三吾等人。   皇帝这是要作甚?   不过以寻常解暑之物而已,虽然胜在新奇,但却也不过如此。   刘三吾沉吟三番之后,方才沉吟道:“皇孙今日所做,确也消暑,老臣原先心头燥热,此间已然镇定自若。不过,想来制作此物,酷暑制冰,技艺所费定然不小。”   朝堂老油子的言论,说了等于没说。   吏部尚书詹徽看了一眼身边的中书舍人刘三吾,再偷偷瞧着朱元璋脸上的表情。   当下开口道:“臣下多谢皇孙今日所赐之物,初一入口,便冰镇心神,辅一入腹,竟然暑气全散,若是能日日享用此物,臣下愿以这吏部尚书的位子换!”   他说的是明明晃晃,拍起马屁来比解缙更是直白。   惹得一旁的解缙心中顿时一阵腹诽,这老货忒不要脸,竟然能说出不当吏部尚书,也要日日享用此物的话来。   在詹徽开口之后,余下的户部尚书赵勉和兵部尚书茹瑺,立马捕捉到朱元璋脸上闪过的满意之色,紧随其后的鼓吹夸赞起来。   朱元璋心下大定,自己前几日还在念道着,要找个机会替自己的好孙儿办件大事。   如今这机会不就来了!   他当即回头看向一直候在一旁的朱允熥:“都听见了?”   朱允熥抬着头,目露茫然,不知道老爷子这会儿又是在说什么。   朱元璋嘿的一声:“咱的吏部尚书说了,若是能日日享用你今日所献之物,便是拿他的尚书位子换,也是心甘情愿的。”   朱允熥当即露出谦逊的表情,轻笑着朝吏部尚书詹徽拱拱手:“能得尚书大人如此夸赞,允熥已是心虚不已。近来我那院中的人已然学会了,耗费也并不多。大人若是愿意,莫说日日享用,便是大人随叫随到也是可以。”   他总不能说真要詹徽用吏部尚书的官位来换吧,只好是顺着老爷子的话来说了。   詹徽见朱允熥这般客气,连连点头抱拳拱手。   那厢,朱元璋已经是伸手拍在了桌案上。   引来众人的目光注视之后,他扫过众人:“既然允熥说此物制造耗费不多,想必是极低的了。”   说着话,朱元璋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会意,这是要自己说清楚了制造耗费:“不过是些许矿石而已,耗费几乎等同于无。”   朱元璋满意点头:“既然如此,往后朝中三品以上,每日享一份……”   朱允熥赶忙递话:“冰沙和冰淇淋。”   “每日一份冰沙和冰淇淋!”朱元璋大手一拍,便将这事给定了下来。   皇帝此言一出,连带着刘三吾在内的几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碗,躬身叉手作揖,口出感恩。   “臣等谢陛下所赐,陛下宅心仁厚,宽待臣子,臣等唯以身报国尔,当励精图治,共创我大明盛世也!”   朱元璋却是一挥手:“甭谢咱,要谢就谢这小子,这东西是他献出来的,可不是咱弄的。”   刘三吾几人面露迟疑,心中愈是疑惑起来。   陛下今日言辞,其中有深意啊!   只是皇帝已经发话了,几人只能是又对朱允熥拜谢了一番。   朱允熥赶忙错身让开,不敢受了这一礼。   这时候,朱元璋也终于是开了口。   “皇孙献出此物,是为了你们,我大明臣工能勉力聚心于国事朝政之上。”   “这是该做的,但咱是皇帝啊,那得一碗水端平了。”   “便是番邦小国献上一样新奇玩意,你们都得劝着咱赏赐些什么。”   “今天咱孙儿弄出这等好东西,助我大明臣工消暑,你们说,咱是不是该替你们赏赐一下他?”   皇帝终于是图穷匕见了!   说完之后,朱元璋摆开架势,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托腮,静静的注视着在场的几人。   谁赞同谁反对? 第五十四章 改封   皇帝的思路转变是如此的快。   以至于刘三吾、詹徽、赵勉、茹瑺四人都没有反应的时间。   然而皇帝说的又是如此的有道理。   皇孙今日献来的这些吃食,送给皇帝那就是皇孙的一片孝心。   可要是往后每日都能让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享用,那就是皇孙对朝廷的贡献。   贡献便是功劳。   朝廷是讲规矩,也是公正严明的。   有功必赏。   只是今天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陛下为了这么促成赏赐皇孙这么一件小事情,也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   什么时候,咱大明朝的洪武皇帝,说起话办起事情来,会提前铺垫这么多的套路?   四人下意识的沉吟起来,琢磨着朱元璋究竟是想要给皇孙朱允熥赏赐什么东西。   刘三吾眉头夹起,他甚至于怀疑,今天朱允熥掐着自己等人在场的时机,将那降暑吃食送来,从头到尾都是皇帝安排的。   他当下开口:“皇孙纯孝仁德,臣等感激涕零,为陛下贺。皇孙宽仁朝臣,陛下当以宫中藏宝赏赐激励。”   刘三吾一开口,就将朱元璋的路给封死。   皇帝想要赏赐,他不反对,但只能是用宫中那些个地方和番邦诸国进贡的宝物赏赐激励。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若是朱元璋给朱允熥弄个什么柱国、大将军之类的,到时候便是朝廷的笑话。   摆开架势的朱元璋听着刘三吾的话,就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皇帝真的要给皇孙一个大大的赏赐!   在场不曾说话的几人,眼看着朱元璋的反应,不由心中一跳。   皇帝已经给出了暗示。   单单是宫中的赏赐,并不能让他满意。   吏部尚书詹徽眼角一跳,看向沉默的朱元璋,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一旁同样紧闭喉舌的皇孙朱允熥。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产生,随之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难道……   陛下要……   不能吧!   詹徽悄无声息的看向低着头,已经在吃第二碗冰淇淋的太子爷朱标。   他的心头有些疑惑和迟疑,太子爷如今正值壮年,可谓是龙马精神,陛下总不能枉顾皇明祖训定下的规矩吧?   摇摇头,詹徽眼看着一旁的兵部尚书赵勉腿脚微微一动,赶忙抢先出列,抱拳躬身:“启禀陛下,臣以为,皇孙如今业已一十有四,天家皇孙初长成,加之近来皇孙日日出宫学习兵事。臣斗胆进谏,可在京师诸亲军卫遴选一支,交由皇孙统领操练,扬我大明赫赫虎威!”   詹徽喝声说完之后,淡淡的看了一眼角落里年轻的翰林学士解大绅。   拍马屁?   年轻人还得和老夫这等朝堂老人多学习才是!   此时的詹徽自觉已经是琢磨出了朱元璋的真正心思。   他想到了前些日子,陛下忽然之间允许皇孙出宫跟随曹国公李九江学习兵事,更是从宫中传出天家麒麟的传闻来。   陛下这是要开始培养皇孙的悍勇之才了!   那这个时候,让皇孙亲自领兵,自然是陛下的最终图谋。   只是朱允熥此时尚未加冠,未曾出宫别居,礼制上是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官职差事的。   那就只能借今天这场提前布好的局,迫使自己等人主动说出他老人家的真正意图来!   说完话之后的詹徽,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将腿脚收回的兵部尚书茹瑺。   为官之道,在于能抓住机会。   机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出现,但能不能抓住,就要看命了。   就在詹徽眼含期待的看着朱元璋,等待着对方能够说出一个大善二字的时候。   却见朱元璋趁着舒展身姿的时候,脸上淡淡的闪过一丝不满。   难道不是?   詹徽心中瞬间闪过沮丧。   就在詹徽焦急如焚的时候,朱元璋已经是呻吟着,手掌好似无意的画了一个圈,随后升起抖了抖。   陛下竟然是这般想的!   詹徽看得清清楚楚,眉头止不住的跳着。   正待他要再次开口的时候,却不想一旁的兵部尚书常茹,早已蓄势待发,直接出列。   “启禀陛下,臣以为,皇孙如今虽为及冠,仍在学习文武之事,当不可出宫领兵,军国大事,在于稳重。”   “然而,皇孙纯孝仁德,孝敬陛下,宽待臣子,乃宗室楷模也。当另寻郡国,以优渥之地,激励皇孙也!”   画圈为地,更上一层。   朱元璋先前那番举动,其中含义已然明了。   在最后被抢了先的吏部尚书詹徽,几乎是恨得牙痒痒,自己就差那么半步而已!   他先前只是猜测,陛下是否是要封王皇孙。   但是皇明祖训早有规定,大明皇帝诸皇子,及冠成年封王,皇孙封郡王。   这是一条铁律,总不能皇子还没薨逝,皇孙也被封王吧。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陛下是想要为朱允熥改封郡国!   如同大明朝的王爵一般,国名王乃是最顶尖,如今以秦为尊。   当然在秦之外,还有一个无人敢替的王爵,只是那个封国,涉及太广。   而如同王爵一般,郡国也同样有着三六九等。   愈是显赫封号,就越来体现皇帝对一个人的恩宠和重视。   这样的改变,远比授予一官半职要来的更加重要。   在詹徽失望的情绪下,朱元璋终于是如他所想一般,轻笑着开口:“此言善也!”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低头吃着冰淇淋的太子爷朱标,似乎是终于将美食品尝足了,放下手中的碗勺,抬起头来,扫视了一遍在场臣子。   落后茹瑺一筹的詹徽,上前开口:“臣以为,若要为允熥郡王另寻封国,当以会稽为首!”   中原郡王大多时候,都是以古时郡县为名。   会稽,便是如今的江浙一带,乃是大明朝最是赋税之地。   而詹徽这番谏言,更是有着另一份打算。   江浙一带,古郡名是会稽。   但是,再往上那就是另一个封号了。   吴王!   要知道,这个王爵如今可是一直空悬的。   然而,朱元璋却是呵呵一笑,看了一眼仍然是一无所知的朱允熥。   “江南富庶之地,岂是他这小子可以担当的!”   朱允熥微微颔首躬身。   他到现在都没有品出来,老爷子今天这般大费周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詹徽再一次没有拍到马屁,几乎是要原地抓狂。   一直不曾开口的刘三吾,已经微微闭上了双眼。   只要皇帝不乱封官皇孙,宗室封号而已,他并不关心。   而在詹徽等人的关注下。   朱元璋笑着缓缓开口。   “咱想着啊,咱们立于此方天地之间,那是不能忘了本的。”   “所以,咱思来想去,为宗室计,为天下计,倒是有个好去处给这小子。” 第五十五章 淮右郡王   “淮右!”   “诸卿以为如何?”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臣子,目光径直的注视着几人,眉目之间隐隐带笑。   郡国淮右。   淮右郡王!   任谁都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是要以此郡国改封皇孙朱允熥。   就连已经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刘三吾,都再次睁开了双眼,目光之中暗含震惊。   淮右!   那可是大明朝的龙兴之地,祖宗坟茔所在。   如今更是大明中都治所,规制几乎与应天相当。   更为重要的是,如今宗室诸王几乎都在中都生活学习过。这些年,朱元璋亦是时常派遣皇子诸王前往中都居住,操练兵马,视察民情。   以祖宗龙兴之地,册封郡国。   这一份圣恩,几乎是比直接册封朱允熥为吴王来的更加让人意想不到。   陛下之心,路……   陛下的恩宠,当真是无以复加啊!   刘三吾、詹徽、赵勉、茹瑺四人,面带惊骇的看向一旁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朱允熥。   他们想要从这位年轻,短短月余之间,便在所有人面前几乎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的皇孙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就连朱允熥也没有想到,老爷子会在今天上演一出为自己改封郡国的把戏,最后还将老朱家的龙兴之地淮右册封给了自己。   那可是淮右啊!   那里可是埋着大明的熙祖裕皇帝、仁祖淳皇帝!   陛下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一时间,几人齐齐的想到了这一点。   以大明龙兴之地为郡国。   那么下一步呢?   没人再敢往下想了,若是一旦所想成真,恐怕朝堂之上又是一番风起云涌,好一阵热闹了。   刘三吾发白的胡须几度颤抖,将将要出列奏对的时候。   吏部尚书詹徽再一次眼尖抢先:“淮右乃大明龙兴之地,祖宗所居。陛下以淮右册封皇孙,必是因皇孙纯孝仁德,感召天地,遗列祖风。   臣以为,皇孙封淮右,可谓宗室激励,不忘我大明起兴创业之艰难,后世子孙,不忘社稷艰难。   陛下今日此举,深谋远虑,臣言辞难抒。为淮右郡王殿下贺,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詹资善不当人子!   刘三吾盯着背对自己的詹徽,两眼几欲喷火。   当真是个谄媚之人!   随着詹徽抢先道贺,余下的赵勉和茹瑺二人,见此事朱元璋显然是早已定下了主意,不管心中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这时候都只能是紧随其后,一同祝贺。   朱元璋顿时心情舒畅,哈哈大笑,爽朗挥手,大袖一扬。   “拟旨,明发朝廷。”   早就跃跃欲试的解缙,当即走到前面,躬身行礼:“启禀陛下,臣愿为淮右郡王草拟圣旨。”   朱元璋看了解缙一眼,目光之中有些深意,随后点头:“准卿所请。”   解缙嘿的一笑,搓着手盘坐在了太子爷旁边。   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空白圣旨,摊平在自己面前,而后目光动容的看向朱元璋。   “皇孙允熥,醇谨夙称,恪勤益懋。”   “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   “兹令,授宪章册宝,封淮右郡王。”   朱元璋一字一句诵读而出,解缙低头秉笔,游龙走凤。   待圣旨拟好,解缙恭请,太子爷朱标从一旁取了皇帝宝玺,加盖于上。   这便算是成了。   而詹徽等人,又是一番惊叹。   陛下这番册封之言,显然也是早有准备。   要不然,依着让日里陛下的行事风格,大概就只会余下最后那一句话了。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终于醒悟过来。   今天就是一场局,一场由朱元璋亲自布下的局,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所为的不过是将大明龙兴之地,祖宗所在,封给朱允熥而已。   下一步呢?   下一步陛下又会将什么封给这位淮右郡王?   詹徽等人,好似默契一般,齐齐的看向正在谢恩的朱允熥。   只怕,大明朝皇太孙的位分,从今天开始,就将再无争议了!   明日。   不!   只消晚些时候,这道旨意送出宫,经由中书明发朝廷,整座大明朝堂都要议论起来了。   早已站队了的人会弹冠相庆,中立观望的人会跟随下水。   没来由的,一众奇怪的感觉,在詹徽等人的心头升起。   大明朝真的已经三代而定了吗?   朱元璋哪管这些臣子如何想,见诸事已定,自己想要的结果已经办成,抬头看向几人。   “你们去吧,咱家爷孙三人要关起门来说会话。”   詹徽等人心中已经是思绪万千,见皇帝赶人走了,纷纷躬身行礼,退出中极殿去。   这厢,没了外人。   朱元璋长出一口气,大笑一声:“你小子今天算是歪打正着,不然咱也不好无功封赏你。”   太子爷朱标在一旁苦笑一声,他想到前几日老爷子才说过的,要找个机会给自家崽一个大大的封赏。   今天终于算是看明白了。   只是……   他看了一眼朱允熥。   朱允熥这时也已经躬身抱拳,面有犹豫:“爷爷以我大明龙兴之地,祖宗所在,郡国孙儿,是否不合礼制。孙儿年少,无功无德,凭空得此封赏,实难担当,心生惶恐。”   朱元璋一瞪眼:“让你替咱看着老家,你还有意见了?”   朱允熥顿时哑然。   朱元璋白了朱允熥一眼,张张嘴话到嘴边,却是一转:“滚吧,等回头再吩咐你事情。”   朱允熥稍稍一愣。   老爷子这是另有图谋?   心中存疑,他也只能是躬身告退。   等到朱允熥走后,朱标看着老爷子,面露无奈。   他低叹一声:“父皇今日改封允熥于淮右,大抵于刘三吾、詹徽等人所想,有所不同吧。”   中极殿内此时只剩下了朱元璋和太子爷两人。   朱元璋听到太子爷这般说,顿时嘿嘿一笑,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   在朱标的注视下,朱元璋竟然是摇头晃脑的卖起关子来,神秘道:“你也等着,咱这回儿定要办成那件事情!”   朱标眉头皱紧,看着老爷子那一脸得意的笑容,只能是摇摇头取了一份未曾批阅完的奏章放在面前继续审阅。   宫中。   被赶走的刘三吾等人走在一块。   解缙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双手揣在衣袖里,挺着肚子,慢悠悠的跟在后头,不时的抬头看看头顶那轮烈日。   心里想着,往后大抵是要多去东宫走动了。   不为别的,一天一份冰淇淋和冰沙怎够他消暑的?   走在前头的刘三吾等人,却是面色各异,只是一个个皱紧眉头,沉吟良久,不见一人率先开口。   到了最后。   却还是吏部尚书詹徽最先开口。   “陛下今日改封皇孙为淮右郡王,想必诸位都能明了其中玄妙吧。”   几人默默点头,心事此起彼伏,如浪涌不歇。   詹徽又道:“诸位以为淮右郡王现今如何?” 第五十六章 我不服!   詹徽停下了脚步,亦是双手揣在了一块儿,站在原地,侧身会看身后的皇极殿。   刘三吾、赵勉、常茹三人也停了下来,随着詹徽的目光,回首看向只有无数亲军金甲耸立戍卫的皇极殿。   中书舍人刘三吾几次轻张唇齿,却都再次闭上,到了最后叹息一声,摇着头看向别处。   户部尚书赵勉扫了一眼刘三吾,而后淡淡道:“今非昔比!”   户部尚书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却又准确无误的给予了朱允熥评价。   詹徽再看向兵部尚书茹瑺。   这位可以说是国朝最低调的兵部尚书了,十六岁便获得地方举荐,成为贡生,入学国子监。   茹瑺察觉到詹徽的目光注视。   稍有沉吟,随后轻声开口:“我以为,陛下所想或许与我等所想并不相同。”   詹徽当即开口:“你是说……!”   茹瑺点点头:“我等都知晓陛下的为人秉性,陛下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当年……也从来不会这般大费周章,这不是陛下的性子。”   赵勉瞥了一眼茹瑺,询问道:“那良玉兄以为,陛下今日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良玉是茹瑺的字。   茹瑺看向赵勉,很是直接的摇着头:“陛下的心思,岂是我等能够揣测到的?”   詹徽眉头皱紧,听着茹瑺这般说,心中也开始产生了摇摆。   “陛下当真不是在图谋计划那件事情……”   他没有明说究竟是什么事情,但一言一行,身边几人都能够明白。   皇太孙!   茹瑺看了一眼身后的解缙,而后开口道:“陛下若是愿意的话,恐怕今天的旨意已经不是改封了。到时候,你们敢进谏反对吗?”   詹徽闭上了嘴,眉头愈发皱紧。   他想了想,若是茹瑺所说的事情,在今日真的发生,他定然不敢反对。   皇城外那斑斑地砖,至今可都在散发着血腥味啊!   “可是……”   户部尚书赵勉略有些忧虑,张张嘴却没有将心声说出。   詹徽侧目扫了一眼赵勉。   如今朝堂上,就数这位户部尚书对自己的威胁最大。   他独掌吏部,和袁泰共掌御史台,可谓是朝堂第一人也。   但赵勉却是手握大明朝钱袋子的人,手中权柄并不比他少。   詹徽淡淡问道:“赵大人在忧虑何事?”   赵勉只是看了一眼詹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后回首看向正顿首立足,看着脚下砖缝的解缙。   今日在中极殿内,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似乎已经表明了政治态度了。   很有意思。   一个能将半座朝堂都得罪的翰林,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站到了淮右郡王的身边。   解缙一愣神,抬头看向面前四位老大人,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下官想起,家中贱内今日炖了肉,这会儿恐怕已经炖烂了。下官先行告辞。”   说着,解缙拱拱手算作告辞。   他是翰林学士,是天子近臣,清贵的很。   詹徽几人也不反对,点点头任由解缙如同逃跑一般的先行出宫。   直到解缙离开之后,詹徽方才再次开口:“赵大人是在担忧东宫……”   东宫。   如今的女主人可是近些年才被扶正的。   詹徽一言道破赵勉的忧虑。   赵勉也不掩饰,点头道:“此乃祸乱之根源!若是以往还好说,只是如今这般局势,恐怕用不了几年,就有的头疼的时候了!”   以往朱允熥可不是今日刚被改封的淮右郡王!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东宫最名正言顺的嫡子,只有朱允熥一人!   即便吕氏被扶正为太子继妃,朱允炆与两个弟弟也可算作嫡子,但在名分上终究是比不过朱允熥的。   这便是赵勉忧虑的地方。   詹徽哼哼了一声,他如今还没有表明立场,今日在中极殿中也不过是早早的留下一份情面而已。   倒是一旁的兵部尚书茹瑺忽的开口:“陛下圣明!我等食君之禄,当以国事为重。”   他这话一出口,除了詹徽和赵勉两人,连带着一旁的刘三吾,三人齐齐的投来赞许的目光。   终究还是这位低调的兵部尚书看得透啊!   身为中书舍人的刘三吾,扬扬手中改封朱允熥为淮右郡王的圣旨,开口道:“今日燕王殿下又送来了请调粮草的奏章,诸位还是各回衙门,依着陛下和太子爷的意思,筹措北边粮草送往边塞吧。”   几人颔首赞同。   正待他们再次提起脚步的时候。   身后的广场上,内官总领孙狗儿却是又拿了一道圣旨赶了过来。   “几位大人且留步!”   孙狗儿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张着嘴吸着气。   刘三吾等人微微皱眉。   兵部尚书茹瑺含笑开口:“可是陛下又有旨意?”   孙狗儿点点头,将手中的圣旨送到刘三吾面前。   “陛下有旨,册封皇孙允炆为广陵郡王。”   孙狗儿将旨意塞进刘三吾的手中,躬身施礼,便转身离去。   留下没有走成的四人,面露狐疑。   赵勉低声呢喃着:“广陵郡王?”   广陵,扬州也!   亦是天下赋税重地。   詹徽脸色已经是几度变化:“竟是广陵郡王!陛下先前言及淮右郡王时,可是说……”   江南富庶之地,岂是他这小子可以担当的!   几人都记得清楚,当时詹徽建议改封朱允熥为会稽郡王的时候,陛下立马就以此理由拒绝。   怎得如今回过头,就将同为江南赋税重地的广陵,封给了皇孙允炆?   几人不由开始眼神交流。   ……   嘭!   东宫,太子继妃吕氏的寝宫中,殿内四下无人,一直青花大罐应声落地,如雪花片一般散落一地。   太子继妃吕氏仍是坐在那张刺绣台后,直到手中的针扎到了手指,方才满脸吃疼的低呼一声。   看着渗出一滴殷红血珠的手指,吕氏一阵的失神。   而在近前,已经满脸怒火的朱允炆,双手叉腰气喘吁吁的看着碎了一地的青花大罐,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富足王爷嘛?”   “皇爷爷如今便是将一切都定了下来了吗?”   朱允炆低声嘶吼着。   寝宫外的宫娥太监,早已被赶出去远远的,并不用担心殿内的动静被外人知晓了。   原先眉目清秀,温文尔雅,一派谦谦公子模样的朱允炆,此时脸上青筋暴跳。   他猛的转过身子,脸色阴沉的看向吕氏。   “母妃!”   “我不服!” 第五十七章 位分之争   “凭甚他朱允熥是郡国淮右,孩儿只能郡国广陵?”   “淮右乃我朱家龙兴之地,祖宗所在,国朝特设中都留守司,为何偏偏如今让他郡国?”   朱允炆两手握紧,这时候已经是气得双臂战战,咬牙切齿:“广陵郡王!好一个广陵郡王!”   双眸中阴霾淤积,朱允炆几欲怒发冲冠,到那中极殿中问个清楚。   “以龙兴之地郡国,护卫列祖,皇祖父今日这番安排,是不是在向天下人说,他朱允熥乃是列祖庇佑之人,乃是我大明朝未来的……”   吕氏猛的抬起头来,怒视朱允炆,低喝训斥:“闭嘴!”   朱允炆张张嘴,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着,迈着沉重的步子,他走到了一旁的桌案前,拿起桌面上的茶水,便狼吞虎咽般的让肚子里灌。   吕氏看着朱允炆被茶水染湿的前胸,双眸里不由的生起怜惜和心疼。   “儿,广陵乃扬州,亦是吴地范畴!”   吕氏目光幽幽,如今老爷子健在,皇孙一辈最高不过郡王衔。   可一旦等到太子爷御极,那如今的皇孙就成了皇子,郡王也就能变成亲王。   广陵亦可升为吴国。   朱允炆自是听懂了吕氏的画外音,但他仍是满脸郁郁道:“可那是淮右!”   淮右就如同吴藩一般,在大明朝是有着超然意义的。   朱允炆痛心疾首,三两步便奔到了吕氏面前,单膝着地,扶着吕氏的手臂。   “母妃,若是当真让朱允熥得了那名分,便是孩儿如何用功,恐怕他届时便要为那已然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重新扶正位分了!”   朱允炆话音刚落,吕氏浑身一颤,一下子就趴在了面前的刺绣台上,将那张刚刚绣了不过一半的绢帛给压出一道裂痕来。   等到吕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目惊恐和恐惧。   位分!   吕氏看着面前的朱允炆,心中一片惊惧。   前朝的男人们,争得是一个权柄地位,而在这后宫之中的女人们,争得只有一个位分。   她如今被扶正为太子继妃。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将来会成为大明朝的皇后,再往后会是大明朝的皇太后。   而那常氏,最多不过是被追封一番而已。   可一旦朱允熥得了最后的位子,势必会提常氏重新拿回皇后、皇太后的名分。   而她,也必定只能落得一个太妃的名分,于一旁角落供奉。   甚至……   吕氏的眼底闪过一丝丝的恐惧。   若她不能成为大明朝的皇后,而皇帝届时薨逝。   自己只怕……   一下子,吕氏双手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朱允炆目光阴沉道:“母妃,儿绝不会让您经历那些事!”   吕氏如同沙漠中干渴的旅人,闻声之后一把抓住朱允炆:“儿,你要作甚。”   她有些期待,却又有些担心后怕。   朱允炆面露凶狠,压低声音道:“黄子澄先生被贬黜至宣府镇开平卫之事,朝中这段时日虽然多有猜忌,但因为皇祖父的原因,前头并不知晓详情。若是……”   说到此处,他双眼一凝,眉角带着掩不住的恨意。   若是前朝的大臣们知晓了,皇帝仅仅是因为皇孙与都授业先生争论道理,而被贬黜,恐怕前朝当即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来。   那些大臣们或许不敢对皇帝有何指摘,但只要他们知晓了前因后果,必然会将矛头指向事件核心人物的朱允熥。   朱允炆继续道:“届时,只要将他郡国淮右之事一并闹大。两相结合,便是皇祖父再如何恩宠不绝,恐怕也难以压制朝中的诽议和反对!”   串联前朝,引爆事件,招致朝臣弹劾?   吕氏瞪大了双眼盯着朱允炆,一时间难以抉择。   朱允炆这时哪里还会管后果,继续催促道:“母妃,孩儿如今是一刻都等不起了!说起来孩儿还要好好感谢朱允熥才是,若没有他,孩儿如今也不可能每日出宫去曹国公府!”   吕氏赶忙拉住朱允炆,摇头道:“你要亲自去联系前朝大臣们吗?不行!此时断无可能!”   “母妃!”朱允炆急切开口。   吕氏却是面色坚定,没有半分更改的可能:“母妃绝不能让你以身涉嫌!若是……若是被你皇祖父知晓,恐怕我儿将再无可能……”   朱允炆直起身子:“可是……”   吕氏当即伸手止住朱允炆的话,沉声道:“这件事,交给母妃去办。就算将来出了什么事情,和我儿也没有任何干系,所有的事都是母妃一人所为!”   朱允炆瞬间双目涨红。   吕氏却是轻轻的笑着,伸手拍着朱允炆的脑袋。   “我儿生的如此英武,未来定然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的人,必须要干干净净的,让任何人都找不出可以诟病的地方!”   “哪怕……哪怕将来,你也要宽待弟弟们。”   一时间,寝宫里母慈子孝。   朱允炆重重的点着头,低伏在了吕氏的腿上。   ……   “恭喜三哥郡国淮右!”   “允熥加油!”   另说朱允熥这边,他刚一回到自己的宫苑中,便被二妹朱清姝、三妹朱清宁,还有小二十三叔朱桱给围住,三个小人儿满脸喜气的恭贺着。   他颇为好奇的看向询问着:“都知道这事了?”   自己在中极殿刚刚被改封郡国淮右,就往东宫这边回,自己前脚刚回来,消息却已经是提前到了东宫里头。   彩蝶在一旁喜盈盈的点着头:“殿下,是孙总管让人跑过来传消息的。”   “竟然是他……”朱允熥低声念道着,转头看向仰着头又想要挂到自己身上的小二十三叔朱桱:“二十三叔,你怎么还不回去?”   看着天色渐晚,朱桱还留在自己这边,朱允熥不免有些担心,比回头李贤妃等不到自家儿子回去,以为自己是做什么了。   朱桱却是当即双手抱在了胸前,转过身子哼哼着:“今天孙总管派来的人还说,允熥你以后每天都要给朝中的老大人们送冰冰凉,到时候我是不是就没有吃的了!”   原来这小子是为了这事啊。   朱允熥顿时满脸苦笑,蹲下身子拍拍朱桱的小脑袋瓜子:“便是我不吃,也不可能让二十三叔吃不到冰冰凉的。”   “当真?”   朱桱欣喜的转过身,瞪大了双眼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点点头:“难道二十三叔觉得,我是骗小孩的人吗?” 第五十八章 科技的发展总是在不经意间   允熥好侄儿会骗自己吗?   对于这个问题,小二十三朱桱真的在很认真的思考着。   他双眼狡黠的转动着,忽然低声道:“再吃一个奶香奶香的冰冰凉?”   奶香奶香的冰冰凉,就是奶油冰淇淋。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   朱允熥当即一瞪眼:“小孩子不能吃多,牙齿会坏掉,肚子里还会长出这么长这么大的虫子!”   说着话,朱允熥动作夸张的比了一个尺寸出来。   吓得朱桱顿时伸手捂住嘴巴。   见吓唬有用,朱允熥笑着拍拍二十三叔的小脑袋:“彩蝶,送二十三叔回李贤妃那边。”   带着对冰冰凉的念念不舍和肚子里会长出虫子的畏惧,朱桱憋着小脸,表情复杂的哼哼着离去。   等到彩蝶领着朱桱离开。   朱允熥走到廊下的一张靠椅上,看向走过来递茶倒水的彩莲,问道:“孙成呢?”   彩莲道:“孙小旗先前带着人去了亲军羽林卫那边,说是用不了多久,想必也该回来了。”   朱允熥点点头。   这是因为大蒜素的事情,去亲军羽林卫那边查看现在的实验情况了。   前几日自己捣腾出了大蒜素,便让孙成送去羽林卫那边实验参照了。   一想到自己开始折腾抗生素,朱允熥不由的叹息一声。   科技的发展是艰难的。   这几日虽然他不曾再制造新的大蒜素,但却也一直没有停下来。   宫里的匠人已经被他找了一次又一次。   就为了能让提取的抗生素纯度足够的高。   想着这些事,前头孙成已经领着两名麾下官兵走了进来。   孙成脸上一团喜气走到朱允熥面前:“三爷,起作用了!”   闻言,朱允熥心中一动,即便心生激动,但他还是克制忍住了情绪的波动。   “效果如何?那几名用了大蒜素的弟兄,伤口都如何了?”   孙成满面红光的点头道:“原先刚用的时候,伤口有些红肿,不过很快就消下去了。这两天伤口处愈合的很快,远比没有使用的弟兄痊愈更快一些。”   说着,孙成又道:“甚至,有个弟兄伤口都已基本愈合了。倒是有一位未曾使用的弟兄,伤口处隐隐有糜烂的趋势。”   没有的羽林卫官兵,这是伤口开始发炎溃烂了!   朱允熥当即追问:“现在如何?”   孙成点着头道:“属下这次过去,已经为那兄弟用上了大蒜素。”   “用上了大蒜素?”朱允熥当下面露狐疑。   他是记得,自己只在最开始提取了少量的大蒜素出来,事后便没有再做了。   孙成嘿嘿一笑:“这几日三爷让人新做的那些东西,您一直在上课,属下便带着人又做了一些。”   “你竟然自己做出来了?”   听着孙成声称自己竟然独自提取出了大蒜素,朱允熥可谓是满脸震惊。   天赋异禀性的科学怪人?   他盯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堆笑的孙成,一时间难以相信。   孙成却是羞涩的老实点头。   朱允熥坐不住了,立马站起身,大手一挥:“走,现在再去提取一份出来。”   说完了,朱允熥就往宫苑角落里的一处杂屋走去。   很快,几人便进了屋子里。   屋子不大,南北贯通的三间。   原先这里是朱允熥这处宫苑对方杂物的地方,只是近来因为各种原因,被他叫人给收拾了出来。   如今屋子正中放着一张加宽加长的大桌子。   桌子上,玲琅满目的都是些用铜铁打造出来的瓶瓶罐罐,造型奇特,丢出去除了会被百姓拿起融了卖钱,都没有人知晓会有何作用的东西。   只是在朱允熥的眼里,这就是一套最为原始的蒸馏提取设备。   因为没有玻璃的制造工艺,现在的蒸馏设备,朱允熥只能才用金属打造。   不过对于仅仅只是用来提取大蒜素而言,这样简陋原始的设备已经足够用了。   至少比他用个铁锤将铜镜砸成一个凹陷形状要强上无数倍了。   他这时候已经指着孙成走到了桌子前。   被设计的足够大的蒸馏壶,足以容纳下小半斤被捣碎静止过后的大蒜。   细长弯曲下降,与蒸馏壶连接在一起的管道,被浸泡在一个盛水容器内,长度足以让蒸发的水汽通过这段管道,凝结成大蒜液,最后低落进一旁闭口的容器内,以避免与空气进行过多的接触,而造成大蒜液的纯度降低和其他物质的进入。   看着已经将蒸馏壶下的火炉点燃的孙成。   朱允熥不由发问:“这就开始了?”   大蒜可还没有剥啊。   孙成嘿嘿一笑,然后含蓄之后又有些洋洋得意的看向两名麾下。   那两人同样是从亲军羽林卫调到东宫来做朱允熥亲军护卫的。   两人见到孙成示意,当下便从一旁的角落里抱着两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铁桶走了过来。   哐当一声,沉重的铁桶被放在了桌子上。   桶上的包裹被揭开,瞬间整个屋子里充斥着刺鼻的大蒜味。   朱允熥狠狠的眨了两下眼睛,有些吃痛的眯着双眼道:“给窗户全打开!”   等到两人将屋子几面的窗户全打开,新鲜的空气从屋外卷进来,带着刺鼻的蒜味离去,朱允熥这才慢慢缓过气来。   这时候,只见孙成已经是打开了蒸馏壶上的一个被打造的很是精致的进料口,估摸着能有半斤被提前弄好的大蒜被倒入其中。   少顷,一丝丝被蒸煮过的蒜味,就冒了出来。   孙成附耳凑在冷凝管上,细细的听取了片刻。   等到再直起身子时,已经是自信道:“三爷,再有小半刻钟便有大蒜素出来了。”   朱允熥张张嘴,苦笑着问道:“你就看过一次,便都记下了?”   孙成不解的皱起眉头,然后显得有些憨厚的挠挠头,拍着马屁道:“有三爷让人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属下不过是照葫芦画瓢而已,也没有什么。”   擦!   这逼让他装到了!   看着完全不知道现在他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的孙成。   朱允熥发现自己,竟然是无言以对。   孙成并不明白,眼前放着的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就连朱允熥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自己忽如其来折腾起来的提取大蒜素,在不经意间已经无形的推动了大明朝的科技发展。   如今他能提取大蒜素,若是往后弄出玻璃,又能提取什么?   这时,孙成已经惊喜开口:“三爷,出来了!” 第五十九章 爷爷又双叒叕找孙子了   “三爷,如今够黄了!”   不知什么时候,又附耳贴在冷凝管上的孙成,歪着头盯着管口满脸的欣喜。   朱允熥翻翻白眼,心有责骂。   但凡这厮说的再快一点,自己都算是清誉受损了。   而孙成已经是用手指肚子,接了一滴蒸馏冷凝出来的大蒜素。   朱允熥定睛看过去。   真的很黄。   也很油。   相比于青霉素,朱允熥更加的喜欢大蒜素。   即便效力上输于青霉素,但是大蒜素胜在稳定。   见孙成美滋滋喜盈盈的盯着开始不断滴落的大黄素。   朱允熥忽的想起,淡淡发问:“这几日你做了多少了?”   看着孙成如今这般娴熟的手法,很显然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孙成又是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前日去羽林卫瞧了瞧,卫所郎中声称此物颇有功效,便要属下能多做些。后面这几日,每次都要用上三五斤的大蒜……”   “每天三五斤大蒜?”朱允熥不由目瞪口呆。   若不是他还清醒,只怕是要以为北元余孽已经打到应天城下了。   毕竟亲军羽林卫虽然有正常的日常操练,但也不至于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受伤。   三五斤的大蒜尽管不能提取出多少的大蒜素,可相对于亲军羽林卫每天操练负伤的人员数量来说,明显是超额的。   孙成点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道:“那郎中还兼着亲军旗手卫和亲军金吾卫的事情……”   亲军旗手卫乃是应天城中,负责大驾金鼓、旗纛,统率力士随驾宿卫的。   亲军金吾卫和亲军羽林卫一样,都是护卫皇城重地的。   朱允熥了然点头,随即道:“往后让他们自己送来大蒜,咱们东宫的大蒜这样下去,迟早不够用的了!”   这是戏言,东宫里头自然是不会缺了这几斤大蒜的。   孙成也是笑呵呵的点头答应。   嗅了一鼻子屋子里的蒜味,朱允熥伸手在鼻子前挥挥,走向一旁的角落里。   一方小桌子上,整理的摆满了一个个小瓷碗,上面盖着盖子。   这是用来培育青霉素的。   掀开最近的一个碗盖,朱允熥眉头立马皱起。   放置在里面的肉冻,已经整个儿的黑掉。   这不是青霉素生成的效果。   接连掀开好几个碗盖,朱允熥一一看过去。   到了最后,冷哼一声一挥衣袖。   不发一言的离去。   回到自己的屋内,在彩莲的伺候下用了杯茶,朱允熥的情绪方才舒缓了一些。   第一批的青霉素培育,明显是失败了。   这玩意就没有准信,不像大蒜素,直接提取就能获得。   培育的过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成功。   不过想到青霉素是自己最后给太子爷司马当做活马用的手段,朱允熥也就稍稍安心了一些。   或许真等到那时候,只需要大蒜素就能将太子爷给救下来也说不定呢。   “殿下在想甚?”   一直候在一旁伺候着朱允熥的彩莲,低声询问了一句。   这些日子,殿下愈发的不似从前。   尽管殿下还未及冠。   但模样却是愈发的让人痴迷。   彩莲看着紧锁眉头的朱允熥,心底不由的痴了起来。   朱允熥抬头看向和彩蝶一起,陪伴自己最久的小宫娥,嘴角微微一笑:“在想,下回儿要给你们做些什么新奇的吃食。”   彩莲眉目生笑,怯生生的低下头,细细的嗯了一声。   朱允熥说道:“明日开始,便要为前朝三品以上的大臣们供应冰沙和冰淇淋了,你去找孙总管要些人手,这几日法子也教了你,往后便由你和彩蝶,带着这些人去做。”   彩莲当下点头,就要去寻孙狗儿。   她刚一走到屋门前,却是忽的啊了一声。   然后低下头,双手合十,低声道:“孙总管。”   朱允熥立马是循声看了过去。   只见刚刚才提起的孙狗儿,这时候已经是笑面迎人的站在屋门外。   看到朱允熥瞧见自己。   孙狗儿当即是行了个大礼:“奴婢参见淮右郡王。”   朱允熥赶忙走了过来,虚抬孙狗儿一手:“如今都快要天黑了,您怎么过来了?”   这位在老爷子身边伺候了十数年,算得上是宫中少有受到老爷子信赖的老人了。   孙狗儿起了身子,喜笑颜开的盯着朱允熥,然后又探头瞧瞧屋子里,而后才低声道:“陛下召殿下过去说话。”   朱允熥有些不解。   今日里老爷子已经将自己给叫过去了一趟,还顺带着给自己改封了淮右郡王。   这会儿叫自己过去,难道是还有赏?   孙狗儿瞧出了朱允熥的疑惑,有些不甚好意思道:“陛下说,要您多带些今日所做的冰沙和冰淇淋过去……”   替皇帝找皇孙要东西,这让孙狗儿多少是有些不好意思。   朱允熥却是笑出声来:“慢说是一些了,便是再多,爷爷吩咐的,孙儿必然完成!”   说着,他就让一旁的彩莲去取这边今日里余下的。   趁着等候的时间,朱允熥走出屋子。   “爷爷那边可有外臣在?”   孙狗儿低眉看了眼朱允熥,小声道:“陛下这会儿刚从后宫回来,方才歇下喝了口茶水,就让奴婢过来找您。”   朱允熥笑笑,没外人在就好:“正好你来了,先前我还在与彩莲那丫头说,要她去找你要些人过来。”   他是有些不放心,用东宫里面的人。   要是吕氏在中间做些手脚,最后闹得大明朝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员,纷纷躺下,他可扛不住这个罪名。   孙狗儿心领神会,立马回道:“殿下是要人手过来做冰食?今夜奴婢就安排了人过来,保管不会误了殿下明日为外朝的大人们供应冰食。”   这便是宫中老人的眼力见,只消自己说一句,对方便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朱允熥满意的看向孙狗儿:“近来我这边总是缺人手,也缺个办事放心的。但宫中的规矩,我也不好找母妃多要……”   孙狗儿当下开口:“殿下乃我大明皇孙,宗室麒麟,为了大明办事却是要紧的。奴婢这回儿一并挑几个平日里无所事事的,暂时就放在殿下这边,劳烦殿下帮着管教管教。”   宫中的一切都是讲规矩的,以至于就连皇子皇孙身边的用人,都是有数量限制的。   孙狗儿这番意思,说的却是灵通。   未曾说送几个人给朱允熥指使。   更是说挑几个没正经事的人过来请他调教。   朱允熥愈是满意。   这厢,去取冰食的彩莲,也已经收拾了一个新的食盒松了过来。   孙狗儿当下上前接过。   朱允熥笑了笑:“走吧,可不敢让爷爷等久了。” 第六十章 爷孙夜话   夜色逐渐像是一层梦幻的薄纱,将应天城的天空遮挡了起来,在这个夏日里,透着一丝丝的暧昧。   漫长的皇城甬道下,朱允熥看到了北斗,看到了紫薇。   随后,他看向身边落后半步,手中拎着食盒的皇宫总管孙狗儿。   “爷爷先前去了后宫多久?”   孙狗儿稍有迟疑,这话问的有些犯忌讳。   只是眼前的淮右郡王不是旁人,这是陛下如今肉眼可见最是喜爱的皇孙。   他先是瞧了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开口:“估摸有半个时辰……”   老爷子龙马精神啊!   这话朱允熥不敢说出口,转口又道:“今日改封之事,前朝可有风声出来。”   孙狗儿微微一愣。   有些想不明白,皇孙今日为何频频和自己说这些犯忌讳的话。   他难道不怕自己告诉了陛下?   只是迎着朱允熥聚精会神的目光,孙狗儿心下醒悟。   皇孙这是不将自己当外人看的。   不由的,孙狗儿心下有些感动。   “回禀三爷,外头有些热议,不过也未见有什么风波。”   三爷?   朱允熥满意的点点头。   不是因为孙狗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而是对方与自己的称呼。   未几。   两人已经是到了乾清宫,在前朝三大殿后,乃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乾清二字也是取自老子的《道德经》之中。   孙狗儿拎着食盒走到宫门前,轻轻敲响。   敲门声辅一发出,宫殿里就传来了朱元璋的声音:“可是允熥来了。”   旋即,便又内官从里面打开宫门。   朱元璋身着日常起居的常服龙行虎步的走了出来。   朱允熥赶忙躬身行礼:“孙儿拜见爷爷。”   “起了起了,这些个虚礼作甚。”朱元璋摆摆手,瞧着孙狗儿手中提着的食盒,眉角一扬。   孙狗儿当下立马开口:“奴婢带着陛下的话过去东宫,殿下立马就让人将所有的冰食都给收拾出来,让奴婢给带过来了。”   朱元璋一瞪眼:“你个狗奴,也不知道给皇孙留点!”   朱允熥抢过话:“孙儿没了还可以接着做,先前因想着,明日就要为前朝的肱骨大臣们供应冰食,已经问孙总管要了人去孙儿那边帮忙。”   朱元璋挥挥手:“事情交给你办,缺什么你自己找这老狗要,宫里头有的随你指使。”   当真什么都行?   朱允熥一时间不由闪过一丝遐想。   这厢,朱元璋已经对着孙狗儿吩咐道:“留两碗那冰……冰淇淋,你自个儿也留一碗,余下的都送到后宫给那干子妇人们分了。”   好家伙!   原来叫了自己过来,还要孙狗儿从自己那里要来这些冰食,是老爷子激情之后的承诺啊!   看着老爷子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朱允熥不由腹诽起来。   孙狗儿当下应诺,叫人取了两碗冰淇淋,送到了朱元璋和朱允熥手上。随后,才取了一碗沙冰自己捧在手心里。   余下的,自是叫了人送往后宫,分给宫中的妃嫔们。   朱元璋端着碗,也不换个地方,又叫孙狗儿搬来了两只躺椅,就摆在了乾清宫的宫门前。   他当先躺下,淡淡的瞧了一眼站在一旁还捧着碗的孙狗儿。   孙狗儿立马点头,无声的退出数丈远,目光也转向旁处。   无声之中,周遭的亲军官兵也都散开到更远的地方,将中间这块地方留给了朱元璋这对爷孙二人。   朱元璋躺在椅子上,抱着从里到外透着冰凉的碗,浅浅的挖了一勺品尝了一口,看着还站在眼前的朱允熥,挪挪嘴:“坐吧,陪爷爷说说话。”   朱允熥点点头,却是只敢落了半个屁股,端坐在躺椅上,致使椅背高高的翘起。   朱元璋侧目瞧了一眼,忽的放下手中的碗,轻叹一声:“难怪世人常说天家无私情啊……若是咱们还是凤阳孤庄村里给那该死的刘财主当佃户,哪里还有这般多的规矩。”   有些不太确定的看向老爷子,朱允熥轻笑道:“爷爷创立大明,如今咱家是百姓口中的天家,自当以身作则,恪守礼制,如此方能引导百姓从善,为万民正身。”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轻飘飘道:“咱啊,大概是真的老了,如今愈发对老家的日子想的多了。若是没有那帮该死的元人,咱家守着那几亩田地,好好过日子,积攒些钱粮,从那刘财主手上将地买下来,多好!”   “一家于田,万家于国。大明正是有了爷爷,才有了能好好过日子的万家灯火。”   朱允熥平静的诉说着,他感受到了老爷子此刻内心的孤寂。   这是在白日里,于前朝当着臣子们的面不曾表露出来的情绪。   朱元璋双手抬起,压在了后脑勺下,垫着头看向无垠明亮的星空。   “今日让你郡国淮右,心里怎么想的?”   话题忽然转变,朱允熥不由面色一正:“龙兴之地,祖宗所在,孙儿倍感压力,唯恐言辞行举有错,致使爷爷颜面尽失,宗族蒙尘。”   朱元璋不由笑出声来:“这便是天家啊!该有些压力,不然往后如何照顾好这万家灯火。”   说完之后,朱元璋偏过头侧目看向眼前这个愈发像极了自己的皇孙儿。   朱允熥心神一震:“爷爷春秋鼎盛,父亲正值壮年,朝中贤能无数,宗室上下和睦,我大明朝总是能万世长存!”   朱元璋呵呵一笑:“你呀,人小鬼精的。爷爷总有那么一天要去陪咱家祖宗说说如今天下是何等太平的。到时候这天下如何,还是要看你父亲还有你们了。”   “爷爷定然长命百岁,万万年!”   听着朱允熥的奉承祝愿,朱元璋却是撇撇嘴:“便是强如始皇帝,也做不到长命百岁,更莫说万万年了,你爷爷就能万万年了?”   朱允熥嘿嘿一笑:“爷爷长命百岁定然是可以的!”   有明一朝,老爷子算得上是寿元长久的了。   朱元璋抽出一只手,拍拍躺椅扶手:“你要认真的学,认真的听,过些日子你爹就要去陕西巡视了,咱总觉得时间不够,帮咱做事的人不够,懂吗?”   朱允熥知道太子爷要去陕西巡视的事情,朝中已经定下来了,离着太子爷出京没有多少日子了。   而起因,除了后世众说纷纭的大明迁都一事,还有一件事情是不为人关注的。   那便是自己的老二叔秦王朱樉在封国举止行径多有过失,已经被老爷子下旨要召回应天训话了。   太子爷这次去关中,也有安抚地方的意思。 第六十一章 宫中要唱戏了   想到老二叔秦王朱樉的事情。   朱允熥小声开口:“爷爷,二叔他……”   朱元璋哼哼一声:“你也要学你爹,替那混账玩意求情?”   “二叔终究是爷爷的血脉……”朱允熥说着话,小心的看向老爷子:“即便犯了错,爷爷大可从外头叫回家来,不论想要如何处置,但事后总是还要二叔为家里做事的。”   他这是顺着老爷子先前说若是朱家还是凤阳一佃户的话说下来的。   事事言及家里,处处提着家事。   这是摸着老爷子这会儿忽然的孤寂和泛滥起来的亲情在说话。   朱元璋明显很是享受,面上却是不忿:“要他做事,咱家迟早被他这混账玩意给败光了!”   朱允熥笑了笑:“都是自家人,便是打过骂过,回过头还是亲亲的一家人,就算二叔回头办不好事,坏了民心,大抵不过是叫二叔往后难插手百姓之事就好了。”   听到这番话,朱元璋蹭的一下就从躺椅上做了起来,目光如炬的盯着朱允熥,表情显得颇为郑重,几乎是一字一句的问出来:“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自己怎么想这时候还重要吗?   最重要可不就是要您老爷子这样认为嘛。   朱允熥露出笑容,点着头道:“一家人也说不出两家话来,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伤了亲亲家人的血脉之情,孙儿觉着自己是做不出来,想来爷爷也是做不出的。”   前唐李世民的事情,后世的历朝历代,谁家不是耳提面命的,谆谆告诫自家后人莫要学习。   朱元璋盯着朱允熥好一会儿,方才露出笑容:“好好好!你是个好孩子!”   朱允熥笑了笑,老爷子这会儿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让他不由放下心来,暗自长出一口气。   这是,朱元璋却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幽幽说道:“你前番在东宫莲池落水的事情,咱叫了蒋瓛去查。”   说完之后,朱元璋继续目光盯着朱允熥端详着。   朱允熥微微一笑:“不过是个意外而已,孙儿如今可不是活蹦乱跳的。”   朱元璋叹息一声,深深的看着朱允熥:“蒋瓛报与咱知晓的,也是如此。想来,总是咱多想了。不过即便是有甚隐蔽,与你说的一般,一家人不似外头那些臣子,终究是要讲道理的,你可明白?”   朱允熥点点头,他便是懂这个道理,才知道这些日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朱元璋又道:“天家啊,都说天家无情。但咱就偏偏不这样想,咱家就是要过的和和睦睦,叫那些人都闭上了嘴。   这些年咱杀了不少人,但都是该杀之人,都是鱼肉百姓,不将百姓当做人的贪官污吏。   可咱家里人,便是和你说的一样,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咱能容忍你二叔犯错。你往后,也要能容忍家里人犯的错,不论如何严惩,都要记得是一家人。”   朱元璋的手已经无声之中,紧紧的抓住了朱允熥的手臂,他用的力气有些重,以至于朱允熥暗下吃疼。   他点点头:“爷爷的教诲,孙儿记住了,定不会忘了爷爷的叮嘱。”   “如此就好……”   “如此就好啊。”   朱元璋连连起身呢喃着,缓缓躺在了躺椅上。   老爷子真的老了,以至于对这些事情,都开始担心起来了。   朱允熥无声的笑笑,眼看着老爷子闭上了眼在那小憩。   他低声道:“爷爷,该回宫歇息了。”   朱元璋恩了一声,有些泛着迷糊的睁开了双眼,眼前有些惶神的看向朱允熥。   随后自嘲的笑道:“你看,咱就说是老了。你且回去吧,咱不留你说话了。”   朱允熥起身,放下手中已经化成一碗奶水的冰淇淋:“孙儿告退。”   朱元璋突的开口:“忘了与你说,太子妃今日早些时候请了旨,说今日你与允炆两兄弟改封,宫外且不论,可宫里头总是喜事,咱家好些时候没有办大事了,这次也不隆重,便叫个宫外的好戏班子入宫唱一回戏,也算是热闹热闹。”   唱戏?   吕氏忽然来这么一出,还是借着自己和朱允炆今日改封郡国的由头,来请旨的。   朱允熥心中稍稍有些沉吟,嘴上却是平静的问着:“母妃总是顾全的多,不知要哪日办?孙儿到时候再弄几样新奇的吃食,也好为宫里头助助兴。”   朱元璋想了想:“还有三五日,她说那戏班子是苏州府那边的,近日方才入了京,倒是因为手头上有些技巧,这才要请入宫来。   不过人家初来乍到,咱家也不能坏了人家营生,总是要等人家安稳下来。且就宫里头办,大抵不过是再叫了几家勋贵入宫一同庆贺下,晚几日也无妨。”   朱允熥点点头,对这则突然到来的讯息,仍是有些倍感意外。   见朱元璋已然露出疲倦之色,当下恭请着老爷子入宫歇息。   便是这时,朱元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好似低声呢喃自语道:“你也大了,往后爷爷也不时时盯着你了……”   朱允熥微微一愣,朱元璋已经是在赶过来的孙狗儿搀扶下,缓缓走进了乾清宫中。   ……   此时已是月明星稀,踩在洒落人间的月华上,朱允熥漫步而行。   吕氏要叫人在宫中唱戏。   到底是单单的唱戏庆祝,还是一场鸿门宴?   一时间,他有些拿不准。   目下,老爷子的心思已经逐渐的明朗了起来。   至少从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谈之后,朱允熥心中已经有所感悟,老爷子对自己只差最后那一句肯定的话没有说出口了。   老爷子口口声声表露自己老了,神色之间带着年老之人对亲情的看重。   然而从一开始的说话,便透露着对自己的考校。   皇帝,一旦坐在那个位子上,所考虑的一切永远都是那个位子上才会考虑的事情。   老爷子如今的话只能听一半,余下的一般是藏在话后面未曾说出口的。   不然,他也不会在自己说出天家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时候,一连说出几个好字。   这是在担心若是自己日后到了那个位子,会如李世民一般吗?   朱允熥心里想着,后又想到老爷子忽然在中间提到自己落水的事情。   老爷子已经承认了他让锦衣卫指挥使调查自己落水的事情,这就表明他一开始是有所怀疑的。   只是很可惜,蒋瓛并没有查出什么来。   所以才有了老爷子说的,对外臣和对朱家人的不同之处。他现在更看重亲情,尤其是在洪武十五年之后,皇后和雄英薨逝之后,亲情对他而言更为重要。   不然,依着大明朝开国洪武皇帝的秉性,便是心中稍有怀疑,就会行大罪的作风,还需要查嘛?   老爷子这是要告诉自己,便是走到那个位子,也要重视老朱家的内部亲情。   而那最后一句看似无意的话,到更像是自己通过了老爷子这段时间的考验和审视,也是让他安心的举动。   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   朱允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东宫外面。   看着守在宫门下的最近出落的愈发圆润的彩蝶,他不由一笑:“在等我回宫?”   彩蝶点点头:“送了二十三爷去李贤妃那边,奴婢回来见殿下又去了陛下那边,孙成也未曾跟殿下过去,便守在这边等着殿下了。”   说着话,小丫头脸上一红,藏不住事的娇羞低头。   朱允熥乐呵一笑,上前轻捏彩蝶肉肉软软的脸蛋,低声开口:“回屋,替本王暖床!”   彩蝶忽的抬起头,有些惊惧和惊喜。   如今正值夏日,如何要暖床? 第六十二章 英雄豪杰岂能栖身泥泞之中   夏日的应天城,炎热之中又带着落不尽的暴雨。   昨夜里一场暴雨骤歇,清晨之后,天空中飘扬着细细的雨丝,加之闷热潮湿,让城中街面上的行人也变少了些。   从皇城根下,一袭身影,曳撒轻摆,披风漂浮,撑着柄玄黑油纸伞,以伞面遮掩面目,向着城中走去。   脚下的青面白底靴子,踩在以青石板转铺设的城中街道上,带起一缕缕的雨水。   落在低洼处,叮咛的响着。   这人走的很是不引人注目,走在街道上,都是顺着街边亦或是墙根处走的。   等到了一处酒家前,此人便停下了脚步。   伞面稍稍向后扬起,露出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张志远的面容。   只见他看向酒家门口垂下的张肆酒家的招牌,随后低眉看向四周,见无人打量自己,便错身走进酒家店内,方才收起了伞。   张肆酒家的伙计守在空无一人的店内,见着有客人在这雨天今天,立马上前询问:“客官是要吃酒还是住店?”   如今大多数的酒家都是吃食和住宿一体的,也算是多一份营收。   张志远低着头嗯了一声:“兰芳舍的客人可曾到了?”   他有些不太明白,为何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酒家,会在楼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儒雅的单间。   伙计见张志远直接说出了目的,当下点着头道:“兰芳舍今日一早便被客官给定下来,也是先前刚到,小的引您过去。”   到了二楼,临街一排隔着几间雅舍。   不用伙计指引,张志远已经瞧见挂着兰芳舍牌子的单间。   站在闭合的房门前,张志远并未立马推门而入,而是立于门前看向四周。   张肆酒家二楼也就三五间的雅舍,此时合着门的也不过两三间,精心也未曾听到有什么大的动静。   张志远收敛心神,让自己的脸色表情看起来更自然一些,随后方才轻轻的敲响了兰芳舍的门。   房门刚一敲响。   舍内便传出了一阵热切的回应声。   “是张兄到了否?”   “张兄可是叫我好等啊!”   “今日定要与张兄不醉不归。”   一番热闹的声音伴随着门轴咯吱声,同为亲军羽林卫的孙成,满脸堆笑的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   张志远略有些不适,低着头走入了屋内。   看了一眼桌面,此时已经摆上了几样算得上精致的菜肴,一只白净酒壶放在一旁,两只酒杯都已满上了酒水。   孙成仍是满脸的笑容,在张志远不曾注意到的地方,悄无声息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雅舍。   再回过神,已经是爽朗的笑着:“说起来,我与张兄同为羽林卫出身,如今也都在东宫两位殿下身边当差,细细一想竟然未曾有过吃酒。今日里宫中差事清闲,我定是要与张兄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张志远笑了笑,取下身后的披风搭在一旁的架子上,也不与孙成客套,径直坐在了下来。   他将装满酒的酒杯,向着里面推了推,随后平静询问道:“孙小旗今日约咱,便是为了吃酒?”   孙成淡淡的瞧了张志远一眼,眉头微微一样,嘴角带着一抹笑容,乐呵一声,摇着头从腰下解开一物。   一声闷响。   那被孙成取下的东西,便被按在了张志远面前。   是官牌!   张志远定睛一看,便敲出这是亲军羽林卫的官牌。   只是……   他终于是抬起头看向面前仍是满脸笑容的孙成:“倒是咱走眼了,属下方才言辞有失,还请百户大人莫要责怪。”   那官牌上明晃晃的写着,亲军羽林卫百户,最下面两个小字,写的正是孙成的名字。   大明兵制,以卫所为核。   官兵之上,小旗管带十人,总旗辖五十人。   百户,领百人!   再往上,便是所镇抚,正副千户,以及可以独领一军的卫指挥使了。   短短月余,孙成竟然已经连升两级!   同样从羽林卫到了东宫的张志远,不由目露深思的注视着面前笑容不停的孙成。   孙成挥挥手,姿态随意的将今日早些时候刚刚拿到的官牌收回腰间,洒脱道:“不过是个百户而已,该做的差事还是要做的。”   张志远淡淡的笑着:“今日百户大人叫属下过来,恐怕不知是为了吃酒的吧?”   已经到这里了,如果张志远再反应不过来,这么多年也就算是白白瞎厮混了。   孙成笑了笑。   他如今这快刚刚到手的百户官职,还是因为这些日子不停的往羽林卫送大蒜素得来的。   不过刚好今日正好可以用上而已。   他微微一笑,幽幽道:“其实真就是为了吃酒,不过这些日子跟在三爷身边,忙前忙后的总是抽不开身,如今终于得空,如何也不能错过与张兄吃酒的机会。”   说着话,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张志远。   自从当初三爷和他说,要他多与张志远走动,尽管一直因为诸事繁忙未曾促成,但却也暗中让人观察对方。   如今张志远从羽林卫到了东宫,在广陵郡王朱允炆身边当差,除了每日里出宫去曹国公府,几乎算得上是两袖清闲。   从羽林卫出来的人,都是闲不住的。   孙成很清楚这一点。   听到对方这番言论,张志远果然是表情微微一动。   只是他却又一份尊严在,笑着举起酒杯:“倒是属下愚钝,未曾敬百户大人这杯喜酒了。”   说着话,他便一饮而尽,随后大喝一声。   倒是让人瞧不上,其中究竟是何含义。   孙成姿态轻松的回了一杯,亲自起身抢先拿过酒壶,为张志远满上酒水,嘴里念道着:“都是一家的兄弟,何来大人长大人短的,不过是咱兄弟跟着三爷,办了些事情,这才得了赏而已。往后,张兄若是不嫌,你我便已兄弟相称。”   张志远再次举杯,仍是一饮而尽。   而后尽是抢过了孙成手中的酒壶,连饮数杯。   最后,双目已然涨红,沉声道:“大人英武悍勇,此赏皆在情理之中。”   说着,张志远的神色有些黯然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每日里只能做个开路爪牙的日子,还要多久。   孙成瞧准了机会,知道张志远心下已经不忿。   当下挪着凳子凑到对方近前,伸手拉住张志远的手臂。   “张兄,古人言良禽择木而栖啊!”   下一句便是贤臣择主而佐!   张志远顶着涨红的双眼,微微有些醉意的盯着孙成。   孙成笑了笑,拍拍对方的手臂:“张兄乃是我所见少有的英雄豪杰,更是军中的好儿郎,本就浑身肝胆本事,又岂能令自己长久栖身于泥泞污浊之中?” 第六十三章 我们是太子党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细腻的叮咛声。   一杯清酒下肚,两粒油炒豆子过嘴。   “大绅兄觉着,今日这局如何?”   为自己倒上一杯酒的朱允熥,将目光从隔壁的兰芳舍收回,看向坐在面洽的翰林学士解缙,面带微笑。   解缙点点头,又摇摇头:“人心尔,三爷如今已至醇熟。只是……暗通曲款,却非君子之道,不可施于社稷也。”   “言社稷,能收服似张志远这等人物?”朱允熥搓了两粒油炒豆子送入嘴中,目光幽幽的注视着解缙。   解缙自嘲的笑着:“倒是臣下想岔了。如张志远此人,唯有看到同入东宫的旧识官阶高升,而自己却未有寸进,如此才能激起心中不甘。也唯有明利许之,方可收揽其心。”   朱允熥笑笑摇着头:“不过想来,今日就算他心中生起不满,却也不会立马表态,他会迟疑,会犹豫,会等着最后有个人在他的身后,推他一把。”   解缙皱起了眉头。   这种驾驭人的手段,虽然是世间长存,亦是朱允熥这等身份的人最基本的素养,但是被如此直白的说出来,总是让他有些错觉和异样的感觉。   这是帝王术。   解缙不愿深思这事,转口道:“三爷还是在担心过几日宫中庆贺之事?”   今日他被朱允熥叫到这里,已经被告知了宫中过几日要接着改封之事,请戏班子入宫庆贺的事情。   朱允熥看向解缙,点点头,露出些许戚戚,低叹道:“我无害人之心,但却不能无防人之心。我欲顾全宗室亲情,便只能将所有未曾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给按下去。”   说着,朱允熥已经露出动容,对着解缙深沉说道:“我与大绅兄便是同衣同袍的情分,这些话也只与大绅兄言及。宫中举目四下,无一人可与之言。唯有大绅兄,方能解我心头之忧啊!”   朱允熥在动容。   解缙亦是动容。   君臣父子,是他从一出生就在学习的东西。   而朱允熥身为宗室皇孙,淮右郡王,却从一开始便如此礼待自己。   士为知己者死的念想,当下便在解缙的心头萦绕着。   他目下沉吟,皱眉出口:“三爷纯孝仁德,当谨记此条便可。三爷持身自重,便有宵小,亦可稳如泰山。便是掀起风波,臣下以为,朝堂之上如今也会有无数大臣鼎力出言。”   说到这里,解缙迎着朱允熥的目光,沉声道:“便有一日,殿下身前也定有臣下护卫!”   朱允熥长叹一声,郑重的看着解缙,拍拍对方的肩膀,为其满上一杯酒。   而在一旁的兰芳舍内。   大约是借着些许的酒水,微微醉晕的张志远,不断的低声呢喃着:“良禽择木而栖……”   “英雄豪杰……”   “军中好儿郎?”   这是孙成又伸手进了怀里,轻轻一掏,一只鼓鼓囊囊饱满浑圆的钱袋子,便落在了张志远眼前。   张志远目光一晃,摇晃着肩膀,抬起脑袋,看向眼前的孙成。   他张张嘴,却是打了一个酒嗝,然后砸吧着嘴道:“孙兄这是何意?此番……此番是孙兄之意,还是……还是……”   他因与孙成生出了对比落差,又想到这些日子里的无所事事,未有寸进,才借着酒水有些醉晕,但神识却是清醒的。   那微微张开一道口子的钱袋子里,分明是满满一袋子的金豆子。   目测之下,不少于十两。   这不是一笔小钱!   孙成做了多少年的羽林卫小旗官,如今不过刚刚坐上了百户的位子,如何能有这般多的积蓄。   他今日这番良禽择木而栖的言论,很明显这袋金豆子,是出自他人之手。   而那人的身份……   张志远的目光逐渐清醒了一些,静静的注视着对方。   孙成淡淡一笑,洒脱道:“张兄不必多想,不过是兄弟这些日子当差办事,得的赏赐而已。”   张志远带着一丝狐疑点点头。   若说赏赐的话,也是能说通的。   毕竟太子妃薨逝之后,私下里个人的物件钱钞,都是留给了如今那位三爷的。   只是在那位三爷手下当差,真的能轻易得到这般多的赏赐?   并且还能让孙成这般无所谓的送到自己面前?   他自嘲的笑了笑:“孙兄是要将这些……送于我?”   “若不然,我又何必拿出来?”孙成反问了一句。   张志远摇摇头:“这钱我不能拿!”   他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的迟疑。   即便孙成今天已经表露了替那位三爷招揽的心迹,但在自己没有思量清楚之前,这钱他不能拿。   这是道义规矩。   孙成却是拿起沉甸甸的钱袋子,直接拍在了张志远的手心里。   而后面色郑重道:“我听闻张兄老母年过六十,还在坊间做替人缝补的事情。嫂嫂在家中拉扯着五个侄儿侄女,便是这般,仍是挤着时间,去替别家浣洗。更莫说,张兄老父亲已经卧病在床多年,日日都要用药。”   说着说着,孙成竟然是变得有些哽咽起来,低声道:“都是自家兄弟,我等都是在东宫办差,那便是太子的人,便是外间人说的太子党。张兄家中这般艰难,做兄弟的如何能不管不顾?”   张志远忽的一愣,他怎都没有想到,孙成对自己家中的事情竟然是如此的了如指掌。   再看手中一袋子的金豆子,他已经有些迟疑了起来。   是啊。   不论是替三爷办差,还是替二爷办差,不都是太子爷的人嘛。   正在张志远开始意志摇摆,左右不定的时候。   孙成又从袖中夹出一张纸来。   摊开放在了张志远的面前。   地契!   只是看了一眼,张志远便认出了这东西是何物。   只是他却是愈发疑惑的看向孙成,总不至于三爷连地都赏赐给孙成了吧。   更不至于,孙成能拿出这等东西送给自己吧。   孙成笑了笑,摇着头道:“这东西到不是我的,而是三爷让我转交给张兄你的。”   “三爷?”   张志远顿时目露犹豫。   孙成忽的沉声道:“张兄家中的事情,三爷也是知晓的,一家近十口人,如今还住在不过三间屋子里。孩子们愈发的大了,男娃女娃的,总是要分开来的。”   “地段不算好,在西城南三巷子左进第五家。前后两进的院子,估摸也有五六间房,总是够张兄家人住的。”   说着,他又要故技重施的要将那地契塞进张志远的手中。   然而这次,张志远却是怎么也不肯接受。   连连开口:“孙兄,这个使不得!使不得啊!标下如何能……受之有愧啊!”   可是就在这时。   兰芳舍外,忽的传来一声轻咳。   声音很年轻。   张志远很熟悉!   他顿时浑身一震,满脑子的醉意已经是一扫而空,随后目露征询的震惊看向孙成。   孙成笑着默默点头。   张志远当下便冲着外面躬身一拜到底:“标下参见三爷。”   三爷不露面,那便是存着不见的心思,可礼不能废。   礼毕之后,张志远微微抬头看向屋外。   只见两道人影停在了门外。   走在前头的那人低沉的嗯了一声,随后便领着身后的人离去。   直到许久,张志远这才缓过神,目光复杂的看向孙成。   “这可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啊……”   孙成大笑着将地契和钱袋子一并塞进了张志远的手中:“先前那位说,这些年张小旗恪尽职守,不贪不腐,忠孝两全。国朝虽有规矩,但人却有私情,他见不得这些艰难疾苦,尤其是身边人。”   张志远双手紧紧的捏着钱袋子和地契,咬着牙满脸凝重的抬起脚,重重的跺了两下。 第六十四章 起风了   “三爷今日以人伦亲情入手,那张志远已然入了三爷彀中,臣下贺三爷心想事成!”   天边还撒着斑斑点点的雨丝,解缙撑着伞,落在朱允熥身后半步,低声说着。   朱允熥摇摇头:“他家是军户,张老爷子如今这幅身故也是我朱家创立国家时落下的病根子,于情于理我身为大明宗室,都不能袖手旁观。”   解缙赞佩一句:“三爷仁义。”   “我只希望,他能在有事生出前,提前告知于我一声,也好避免天家宗亲出现伤了情分的事情……”   朱允熥幽幽的说着,步履踩在积着一层水渍的石板路上,他忽的停了下来,撑着伞转身看向解缙。   解缙疑惑道:“三爷有何事要说?”   朱允熥笑道:“过几日宫中设宴唱戏,你也来,陪着我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事情。”   解缙笑了笑。   远处几名百姓见此处少年郎,锦衣玉履,纷纷避之不及,离着远远地。   解缙低声道:“三爷对郡国淮右之事,如何看?”   皇孙允熥郡国淮右,这是开了国朝第一桩的先例。   淮右于大明,不可谓不重要。   当今天子更是以淮右布衣著称,起于赤地黄土,创立国家社稷。   朱允熥微微一笑:“大绅兄又是如何看的?”   解缙看向朱允熥,见对方双目清澈,一片澄清赤城。   他苦笑一声,随后沉声直白道:“陛下有意于三爷!”   “哦?”朱允熥端详着轻出一声,倒是未曾想到这解大绅竟然会如此直截了当的说出此话。   解缙继续:“还请三爷恕下官之罪。”   “大绅兄何罪之有,但说无妨。”   解缙深吸一口气:“若我大明不曾出了洪武十五年那桩事,如今大明三代当定,国本长存。若是长久下去,恐怕将来……三爷倒是可以做个富贵王爷。”   洪武十五年,皇孙雄英早夭薨逝,皇后马氏薨逝。   从那之后,大明朝便好似少了一口气。   最是类皇帝的大明嫡长子嫡长孙没了,对这个国家来说,是一件沉痛的事件。   解缙的意思很明白。   若果一切都这样下去的话,朱允熥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做个富贵无权无职的大明亲王。   他见朱允熥一时不曾开口,愈发低声道:“皇明祖训,宫中位分更替,二……”   最后一个字,他闭上了嘴。   转口道:“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倒是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三爷今非昔比,好似文曲武曲降世加身,铸北斗中宫之位。而三爷名分在宗室皇孙一辈之中更是无人能比,依着陛下的秉性,自是稳如泰山也。”   朱允熥笑了笑,他又如何听不懂解缙这番话里的含义。   却是佯装不知道:“大绅兄可是还未曾说起,你对我郡国淮右之事,是如何看的。”   解缙一愣,看向朱允熥,只见其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当即不由笑出声来。   他摇着头道:“倒是臣下孟浪了,恐怕三爷从那日东宫莲池落水之后,便已将这些事情都想清楚了。”   朱允熥却是摆摆手,笑而不语。   此时天边忽悠大风卷来,带着雨丝积攒在空中,旋即又落在了地上,一时间显得风雨又是更大了些。   朱允熥伸出手,探出伞盖外。   几滴雨水落在掌心,尚未停顿稳当,便被那风给带走。   “大绅兄,起风了。”   解缙深深的望了一眼观雨听风的朱允熥,随后自嘲的微微一笑:“风来雨落,之后便是林深草盛。”   ……   “殿下,起风了。”   一片荒芜满眼至地平线下的场草地,埋没至膝间的草丛,在风的吹动下,如同有了生机一般,在人们的视线下随风摇摆。   越过一处陡坡,眼前视线豁然震慑。   一眼望去,一张张大明龙旗、日月旗、星辰旗迎风招招。   天底下,青草地上黑压压一片,首尾不相连的铁甲整齐队列,静默的如同是沉睡了的凶狮饿狼。   一张巨大的燕字大櫜下,一员虎将从前头探阵而回,到了一身戎装,雄姿英发,赫赫威风的大将军面前。   朱棣将手中一纸信笺捏紧塞入怀中,低目看向来人。   “可曾寻到元贼踪迹?”   今年北地元人颇为不服,屡次犯境寇边,草原上兀良哈三位叛变,元辽王阿扎失理寇边,局势颇为危机。   来将当下开口:“元贼往黑岭、鸦山方向逃窜,似是要越过洮儿河,深入漠北苦寒之地。”   朱棣当即冷哼一声,回头看向身后寂静无声的大明雄师。   “元贼可恶,坏我中原社稷百年,我大明绝不容元贼存活于世,便追至天涯海角,孤亦要穷尽元贼首级!”   燕王豪言壮志即出,周遭大明将领为之一震,纷纷目露敬仰敬佩,无声之中阵阵杀意四起。   朱棣即刻下令:“前军轻骑尽出,务必给孤咬住元贼尾巴,万不可放了元贼清闲。中军整顿,傍晚时分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将士用饭之后,歇至子时,乘夜追击。后军督办粮草,不敢误我大军用度!”   燕王一声令下,整座草原上顿时如雷大作,无数铁甲轻骑尽数出击,循着元贼方向奔袭而去。   中军大阵也开始挪动起来,如山林铁甲一般,浩浩荡荡。   恰是此时,远处南方数骑疾驰而来。   在被燕王亲军护卫拦下之后,方才下马快步行至朱棣面前。   “启禀殿下,有皇孙书信呈上。”   朱棣轻扬马鞭,皱眉道:“皇孙的书信?哪个皇孙?”   来着从怀中掏出书信,上前到了朱棣马下:“皇孙允熥。”   “允熥?”朱棣面露狐疑,接过信笺:“从应天发出?”   他当下拆开信笺,细细审阅起来。   朱允熥一番感激之言,朱棣自是一掠而过,至末了见这侄儿竟然要请了燕王府三子回应天,眉头不由皱起。   而在见到旁边那朱红批阅的一行小字,更是心头一阵。   “父皇如今竟已如此待他……”   在他低声念道的时候,又是一员大将走到了朱棣身边。   此人如今任职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的张玉是也!   朱棣见到张玉过来,微微一笑,无声的将书信塞入怀中,轻声出口:“看来,我那侄儿如今改封淮右,倒是当真不似往常了啊……”   若是朱允熥在此处听闻此言,必定是心中大惊。   他书信先出,郡国淮右在后。   然而,改封之事先至漠北征讨大军之中,书信后至!   张玉微微一笑:“陛下想来还等着殿下将元贼首级送入应天吧。”   朱棣仔细的审视着张玉几番,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诸将士,所本王破阵杀敌!” 第六十五章 戏台已搭好   这几日东宫里头的小宫娥彩蝶很是惆怅。   殿下明明亲口说的要她暖床,可等到自己整个人都洗的发软,到了殿下床前,却又被殿下一句为什么跑到这里给击的心碎戚戚。   殿下就是个大骗子!   哐!   正在捣蒜的彩蝶,手握着一根棒棒,重重的砸在了手下的石槽里,顿时溅出一片蒜末。   一旁领着好几个人一起干活的彩莲,立马是不解的看了过来:“你这小妮子,又在作甚,这几日就魂不守舍的,好似是被那黑白无常将三魂六魄都给捉拿去了。”   彩蝶抬着头,眼中满是幽怨的看向彩莲,随后化作一声轻叹,低下头继续去捣蒜。   这时,一伙人从外面急匆匆的拥了进来。   “几位小娘子,这蒜可曾弄好了呀,前头可还在等着用呢,孙百户都已经将火给架上了。”   心中幽怨楚楚的彩蝶,立马是将手中的棒棒一丢:“好了好了,你们都给拿去吧!”   说着,便将石槽让外一推。   彩莲幽幽的扫了彩蝶这丫头一眼,随后带着另外几人,将各自手上捣好的蒜末并到了一起,交到来人手上:“别理这丫头,最近失心疯了,你们快拿到前面去吧,莫要耽搁了殿下做好吃食,送到前头给陛下和朝中大人们享用。”   来人嘿了一声,点着头抱着并到一起的蒜末,就冲到了外面去。   到了外面,只见原本是东宫厨房的地盘,这时候已经被朱允熥宫苑里的人给占了下来,近来被孙狗儿送到这边为朝中大臣们做冰食的内官们,也都在场。   现场可谓是一团火热,几个巨大的火槽,不断的喷吐着寥寥青烟,整个院子里香气四溢。   数不尽的人,在前前后后的忙碌着。   正中的位置上,只见如今大明朝的淮右郡王朱允熥,腰间缠着一块围裙,两手一点没有空闲,顶着满头的大汗站在火槽前,忙前忙后,手上翻转,抛洒香料的动作不停。   时不时的瞧瞧火候,就会拿起一旁的油刷子,给这些正被灼烤的肉串、翅尖、羊腰子等等刷油。   今日是宫中庆贺朱允炆、朱允熥改封郡国的宴席。   宫中的贵人们,从老爷子朱元璋开始,个个在场。   而外朝,除了几名尚书大人和翰林、中书的清贵们,便只有朝中那些跟随着皇帝南征北战创立大明的勋贵们。   前面的戏台子已经给搭好了。   如今君臣皆至,宫中自是也备好了吃食,但朱允熥前番深夜被召见去乾清宫的时候,在老爷子面前说过今日要做些吃食,这话自然是不敢忘的。   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将晚。   朱允熥当即大吼起来:“我要的蒜末呢!”   刚刚从屋子里取出蒜末的人,立马将满满一盆的蒜末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也不理睬,点点头。   一手端着盆,一手拿着刀,走到了一旁。   手中的到从一根根已经被烤的外皮发焦的茄子前,刀刃轻轻一划,茄子便扒拉着瘫向两边。   也不用旁的工具,朱允熥只拿着刀子,便扒拉着蒜末倒入茄子中间。   这时,前头已经传来了戏班的敲锣打鼓声。   朱允熥眉头一挑:“去,将烤好的吃食都送到前面去,你们几个看着这边的火候,好了便都给我送过去。”   说着话,他已弄好了面前几十根的茄子,撂下手中的盆和刀,解开围裙也往外面走去。   东宫前殿。   几乎是被宫里宫外的贵人们给围了个满满当当。   依墙的位置,一块戏台子早已搭好了。   朱元璋领着家人和臣子们,分布左右,已经是开始邀约对饮。   戏台上,穿的花红柳绿的戏子们,也奏响了前奏。   一侧的角落里,亲军羽林卫小旗官,东宫护卫张志远,正踌躇满志的捏紧双手,脚下来回的踱着步子,神色颇为凝重。   孙成的金豆子他收下了。   三爷的地契他也收下了。   西城南三巷左进第五间的院子,并不止是如今已是羽林卫百户官孙成嘴里说的那边将将够住。   而是绰绰有余,格外的敞亮气派。   前后两进的院子不假,单单是前院,除了厨房和杂屋,就有三间屋子。   后进的院子,正屋三间。   左右厢房各三间。   十数间的屋子,这让张志远在领着一家老小第一次走进院子的时候,内心无比的激荡不已,感动之情如浪一般前扑后拥。   三爷待他没得说!   然而,这几日他左等右等,都未曾等到三爷私下里的单独召见,更没有只言片语送过来。   三爷当真只是看不过来自家境况吗?   目下想来,张志远仍是不断的摇头。三爷定然不单单仅仅是为了拉扯自己一把,让自己一家老小能住进那宽敞的大院子里。   可张志远的内心,仍是在挣扎徘徊着的。   他如今虽然还只是羽林卫一介小小旗官,但他终究是领了旨意和军令,到了这东宫里头,是在二爷身边当差的。   哪怕平日里只是做那开路护卫的差事,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古人讲究的这些他总是要遵守的。   可是……   三爷待他以诚,三爷不提不说,但他又如何能够不做以回报。   如今每日回家,老母便是耳提面命,要他不忘恩人之情,老父更是有钱开足了药材,气色一日日的见好。   闺女儿子,个个都有单独的新屋子,整日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就连夜里头他躺下后,跟在他身边多少年的夫人,也每每感叹如今自家这日子。   不一样了!   心事重重的张志远,停下了脚步,低着头看向早已搭好的戏台子,目光渐渐有些阴沉。   今日里他瞧出了这戏班有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可那是好是坏,他分辨不出。   此时,前头的戏台上已经唱起了散曲。   唱的是宋金诸宫调《刘知远诸宫调》。   唱的内容是那五代时,后汉高祖刘知远在患难之中,与李三娘结为夫妇,投军发迹变泰的故事。   抹开刘知远当了皇帝后的事迹,倒是有些契合了如今大明朝的洪武皇帝和马皇后。   算的上是开场庆贺的好曲子。   莺莺燕燕,百转千回,一时间满堂喝彩声此起彼伏。   恰如此时,张志远的视线里,一道人影闪过。   是三爷!   他当下咬咬牙,跺跺脚,终于好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深吸一口气,张志远目光扫视全场,见到二爷和太子妃端坐在太子爷边上,心下安定,再不顾忌。   藏掩着身形,张志远悄无声息的向着前头摸了过去。 第六十六章 单刀会   “占排场风月功名首……”   “更玲珑又剔透……”   “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   “曾万府游州……”   东宫里头,曲乐声阵阵糜烂入耳。   朱允熥拿着湿手帕擦着双手,侧目看向戏台子上。   这会儿唱的正是元散曲大家,关汉卿先生所作的《一枝花·不伏老》。   戏把头唱的是第二篇,说的是这主人公,乃是风月场上顶顶的老手,在姑娘群里也能做个总头领。   初闻,虽然好似是歌舞那风花雪月,宣扬那糜烂淫淫的光景。   然而往下却是曲风一遍,成了嘲讽当时世俗观念的不屈精神来。   如此,这首一枝花方才能进的大明朝的宫廷之中。   而朱允熥的到来,即便无声无息,却仍然是引来了在场宾客们的注意。   严格上来说,他才是今天这戏台子上的主角。   郡国淮右。   这是国朝从未有过的事情。   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未来朝局的势态发展,已经悄然之间发生了转变。   几道带着深意的目光,悄无声息的看向一侧陪坐在太子爷和太子妃身边的广陵郡王。   江南富足啊!   也仅是富足而已。   相比于中书舍人刘三吾,以及吏部尚书詹徽等文官的矜持和沉稳。   在做大多数的大明勋贵将门,无不是目露热切,自朱允熥出现后,目光便时刻追随着他的身形,一直到了圣前。   “爷爷,孙儿来晚了,还请爷爷降罪。”   朱允熥姿态怡然,礼仪毕恭毕敬,神情自若,沉稳有度。   朱元璋哈哈大笑的挥着手:“你这烤串倒是颇有些味道,替咱们这帮老头子忙活着吃食何罪之有?待回头,咱让老徐家那混账小子,跟你将这一手给学去!”   徐家混账小子,说的是大明御厨徐兴祖家的。   老爷子话音刚落,早就等的急切的景川侯曹震,当即拍着桌子,带着满嘴的油渍放声豪笑起来:“三爷这手艺当真不错!待回头,臣厚着脸,让自家厨子也跟陛下身边那徐家小子到三爷这边来学学?”   朱元璋瞪了一眼,指着曹震便骂了起来:“你这厮,若是吃肿了肚子,回头咱就给你卸了甲!”   景川侯曹震姗姗一笑,拍着后脑勺做了下去,两只手却是又抓起了一把肉串,就往嘴里塞。   接着机会,朱允熥转身看向在场的宗室诸王、朝堂勋贵和女眷们。   为首的自是凉国公蓝玉。   往下数,是开国公常升,带着因中山王家两人都去了陕西练兵,来的是徐家小一辈的。   再下去,就是曹国公李景隆。   余下则是宋国公、卫国公、信国公、颍国公各家的儿孙辈。   再末是在朝剩余不多的大明开国勋贵,侯伯将门或家中子孙一辈的人了。   在场的人算不得多。   朱允熥心里哼哼两声。   如今大明朝开国功勋们,已经所剩不多。今日在场的或是如中山王、开平王、曹国公、信国公、凉国公这几家真正的皇帝基本盘。   或是余下公侯伯爷,只是因为这些年未曾犯事,或是未曾举发,在朝充任五军都督府,又或是出外统领兵马御边坐镇的。   没有人清楚,或者是他们不敢说,大明朝开国以来的功勋集团已经在无声之中被皇帝彻底的镇压了下去。   朱允熥走到了太子爷这边,落在了朱允炆下手位子上。   这是依着年龄排的座位,未有其他深意。   见到朱允熥落座,上方的朱元璋满脸笑容,他先是扫了一眼在场的文官,随后又从另一侧功勋武将们的脸上一一看过去。   最后才笑吟吟的开口:“说起来,咱做这皇帝,也有二十四载,儿子们都大了,在外头替咱看家护院了。如今,孙儿们也都个个儿的长大成人。一家不兴,何以兴国家?”   “咱看着这帮混小子长大,就如看到咱大明朝步入太平盛世,咱当年想要的便是如今这般光景!”   坐在功勋武将首位的蓝玉,身子微微一动,将要起身,却被旁边桌案上的开国公常升给拉住。   蓝玉当即目光不解的看向常升。   只见常升微微一抖下巴,视线瞥向了对面已经站起身的中书舍人刘三吾。   只见刘三吾手中端着酒杯,亦是老态龙钟,满面春风:“陛下创立大明,重塑中原,乃我汉家之幸,如今宗室茁壮,天下承平,百姓富足,臣厚颜,代天下敬祝陛下,愿陛下福寿安康。”   中书舍人的嘴皮子扒拉完,吏部尚书詹徽、户部尚书赵勉,及余下六部尚书、诸寺卿皆已举杯起身,遥祝皇帝安康。   蓝玉当即低低的冷哼一声,斜眼看向一旁也已拿起酒杯的常升。   “哼!倒是这帮子酸儒秀才最是会说!”   他嘴上虽然是这般说着,但手上却是如常升等人一般,与一众功勋武将同样是起身敬酒。   君臣同饮了一杯后,朱元璋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心情一时间愉悦无比。   这时,朱允熥留在最后的蒜烤茄子,也已经被宫人们从后面给端了上来。   朱元璋领先浅尝一口,旋即便大声赞赏着,一时间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品尝起来。   安坐在位子上的朱允熥却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上方的太子继妃吕氏。   似乎对烧烤并不怎么感兴趣,尽都未曾动嘴。   而吕氏似乎是感受到了朱允熥的注意,不由偏头看向了他,脸上露出一抹浅笑。   朱允熥礼貌的颔首敬礼,收回视线看向了戏台子上。   这时候戏班乐手们鼓点变化,气势徒然一变,波澜起伏,跌宕生姿。   戏子噌噌锵的上了台。   “东走涪陵下行船,鲁子敬摆酒宴约请圣贤……”   戏声靡靡,百转千回。   戏子唱起了关云长只身单刀前赴吴国鲁肃宴会。   这篇单刀会,说尽关云长的智勇双全、勇烈威武。而曲中大家关汉卿,更是以此暗叹汉家祖宗创业之艰难,保家护国之辛苦。   朱允熥轻轻的摇晃着脑袋,好似随着那台上的戏子,去往那东汉三分的天下大局之中。   昔有云长单刀赴会,想来如今,自己也不过是只身处于这千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中。   须臾之间,朱允熥稍有惶神。   而在不远处,贴墙走过的张志远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定睛一看,只见他已经是数度看向自己这边。   似是有事要说。   可就在这时。   一直不曾有只言片语的太子继妃吕氏,却是忽的起了身,摇曳着那浑圆玉润的身段,到了朱元璋条案桌前。 第六十七章 说亲事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如今大明朝的这位太子继妃,向来都是以贤良淑德著称。   平日里贤淑温雅,长居东宫,俨然是相夫教子的妇人典范。   加之她乃是出身寿州吕氏,其族可上溯至前宋名将吕文焕之后,在前元亦是显贵一族,算得上是百年的诗书门第,耕种传家。   这样的出身,不仅仅是让她入了大明宗室,更是成了太子继妃。   而也因为这层出身,从洪武十五年之后,朱允炆便或多或少的获得了朝中文官们的注意和期待。   他们是同样的人!   在以蓝玉为首的功勋将门众人大有深意的目光,在中书舍人刘三吾为首的目露好奇的文官注视下。   吕氏站在朱元璋面前,恭恭敬敬的福身施礼:“儿媳祝陛下福顺安康,福寿长驻。”   她用的是儿媳的身份。   在场的人皆是侧目翘首以待,只等这位太子继妃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朱元璋亦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同样目露疑惑的太子爷,沉吟须臾,而后便爽朗大笑道:“咱甚好!东宫里有你当家,咱这些年很是放心。”   说着话,朱元璋不咸不淡的瞧着这位儿媳妇。   吕氏并非是如他的意,开平王常遇春家的姑娘,才是他一直最满意的,怎奈何那丫头天不假命,福寿不在。   老爷子并没有问她站出来是想要说什么。   吕氏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低眉侧目看向坐在一排的朱允炆和朱允熥。   心下定计。   终是缓缓开口道:“儿媳见父皇先前说及咱家的儿孙都已长大成人,前些日子太子爷也说孩儿们都到了要娶妻的时候了。   便想着孩子们如今都大了,确实到了该指定婚配的年纪,儿媳眼拙,只好借着今日这大喜的日子,想做喜上加喜的事儿,请父皇为这两孩子的婚姻之事定了下来。”   吕氏当众表明心意,顿时引得在场的文武大臣,勋贵家中的女眷们一阵窃窃私语。   其中尤以在场的勋贵家的女眷们最是期待。   无他尔。   如今大明朝的宗室,为子孙指配婚姻的首选,向来都是侧重于勋贵家的。   谁都看得明白,这是皇帝为了笼络勋贵,家中宗室和勋贵之间的联系。   若不然,为何当年的太子妃出身常家,燕王妃出身徐家。   宗室诸王的正妃,也大多都是朝中勋贵家的女子。   正在瞧着那戏台上白面戏子的朱允炆,茫然回头看向自己的母妃。   这事儿他事先并不知晓,不知为何母妃今日里竟然是当众将这事给提了出来。   他不由侧目看向身边桌案前的朱允熥。   只见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托起酒杯,朝着他微微一举。   “二哥,弟弟敬你一杯。”   说完,朱允熥举杯一饮而尽。   随后目光深沉的看向吕氏的背影。   朱元璋同样是深深的看了吕氏一眼,随后不解的瞥向了下首的太子爷。   “哦?”   朱元璋拖长了尾音,淡淡道:“你说的倒是在理,皇孙都大了,也该是定下婚配,不然好姑娘都被别人家的小子给占了去?”   说着话,他满脸笑容的看向在场的勋贵一方。   见老爷子说起笑话来,在场的勋贵们纷纷出声附和着,一时间满场的笑声。   朱元璋轻咳一声,现场顿时噤声。   他看向吕氏,笑道:“咱家是该抢下下手给好姑娘定下了!不知太子妃心中可有属意之女,先说与咱知晓了。”   吕氏也是早有准备,沉稳道:“常言道娶妻娶贤,夫妻之道如阴阳调和,互补有余。皇孙娶妻,更是要首重女子品行是否贤良,是否得体。亦要看重,能否与皇孙秉性相合,往后互补。”   朱元璋点头赞同:“是这个道理,咱家儿媳倒是看得清楚明白。”   说完之后,朱元璋再次看向勋贵这边,笑道:“都说说吧,你们这些个家里,可有丫头适龄的,要让太子妃好生的瞧瞧,务是要与皇孙能过到一块去的。”   原还在低着头吃着烧烤的景川侯曹震,闻听此言立马是丢了手中的肉,站了起来,大声嚷嚷着:“陛下,臣家里头别的不多,便是丫头多,回头臣就全都拉进宫里来,任太子妃为三爷挑选,只要太子妃和三爷看入了眼,臣便将那丫头留在三爷屋子里过日子了!”   他这话粗鄙不堪,随他来的家中女眷,当即便满脸责备的举手拍着大腿。   然而曹震的话却像是火星一般,顿时引得在场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勋贵纷纷起身,言称要将家中的女子送到宫里来。   吕氏连连颔首致意,表示感激。   然而心里头却是早已腹诽不已,这些个勋贵开口闭口就是三爷。   一个个恨不得将家里的女人都给塞进他们三爷的屋子里去!   正待她要将真正的目的说出口的时候。   一直在观望的中书舍人刘三吾却是再次起身:“陛下,皇孙婚配,乃往后互补相持。广陵郡王自幼读书,纯良温雅,婚配当以朝中勋贵女子为妻,阴阳调和。淮右郡王英勇威武,身边自是要有那诗书传家的女子扶持,夫妻一体。”   在刘三吾身边的吏部尚书詹徽,顿时抬头侧目看向这位中书舍人,眼底闪过一丝惊异。   而没能说出口的吕氏,也是心中不解的看向了刘三吾,一时间惊喜交加。   她今日要的便是能让朱允熥断了与勋贵家的联姻,而让允炆得到一份联姻勋贵。   读书有何用?   文官有何用?   真到了用时,务必还得是手握兵权的勋贵武将们顶用。   吕氏看得清楚,只是自站出来后,却一直不敢将此话说出口。   她说出来,那便代表着性质变了。可若是不说,计谋又无法得逞。   就在她刚刚犹豫如何表明真意时,这位中书舍人竟然是站了出来,将她想要说的话给全都说了。   刘三吾淡淡的扫过太子妃,以及对面的两位郡王。   没人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就连朱元璋都不时的看向站起来的刘三吾。   他心中已经闪过了好几种可能,余光看向面色如常的太子妃。   恰是此时。   砰的一声惊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朱允熥面带怒意的瞪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一名宫娥:“规矩呢!你这女婢,便是连端个盘子都做不来,谁教的你?”   说着话,朱允熥回头迎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起身抱拳面朝朱元璋:“爷爷,这女婢是暂时调入孙儿身边,为朝中大人们做冰食的,孙儿平日里疏于管教,叫爷爷惊了,回头孙儿便管教惩治了她!”   朱元璋淡淡的看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宫娥一眼。   而后大有深意的瞥着朱允熥,微微一笑,看向众人:“这小子如今气性倒是大了,要是让他惩治了,咱往后的冰食可都不敢吃了。”   旋即又看向朱允熥,瞪了一眼:“让她下去吧,咱也乏了,这戏听得咱昏昏欲睡。你们吃着喝着,咱回去了。”   说着话,朱元璋招招手,候在一旁的孙狗儿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似是真的昏昏欲睡,摇摇晃晃的皇帝。   群臣见皇帝要离场了,当即起身聚到了一起,姿态恭敬的目送着皇帝离去。   吕氏茫然的看着老爷子离去的背影,心中生出无数的苦水。   她回首瞪了一眼那正跪在地上收拾着狼藉的宫娥,无奈的轻叹一声走回位子。   前面的戏台上,那些个戏子,已经将这单刀会给唱到了高潮出。   噌噌锵的,那关云长豪情壮志,尽显英雄本色,雄姿英发,赫赫威武。 第六十八章 多出来的青衣   朱允熥与在座众人拱手辞礼,随后在外人看来,是领着那先前做错了事的宫娥,向着后面离去。   只是等到了人少的地方,朱允熥则是看向低着头的小宫娥:“回去吧,晚些时候还要将冰食送到前朝去。”   一直低着头不曾被人瞧见了面容的彩蝶,立马抬起头,露出满脸的笑容,激动的点着头。   朱允熥笑吟吟的望着小丫头离开,摇摇头转身向着先前张志远在的地方过去。   只是他还未走出去两步,便又停了下来。   随后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怎得,你跑到这里来了?”   他看着正常宴席都没有露面,反倒是这个时候抱着一壶酒,提着根烤羊腿靠在墙角出的解缙。   解缙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打了个酒嗝:“宫里的酒甚美,圣前不敢贪杯,便只好来这边了。”   朱允熥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解缙脚边的两个倒地酒壶,不由的瞪了眼睛看着满面红光的解缙。   “都是大绅兄喝的?”   解缙张着嘴,点点头,打出了一个百转千回的酒嗝,嘹亮无比。   “还是宫中的酒不醉人……”   朱允熥摇摇头:“喝大了?”   解缙摇晃着脑袋,当真好似喝多了一般,哼唧哼唧的便伸出将羊腿上最后一口肉吃掉,然后丢了骨头,随后撑着墙,留下一个黑黝黝的印迹。   朱允熥唯恐这厮喝多了酒倒地不醒,上前一步就准备搀扶住对方。   却是不想解缙忽然语气镇定自若道:“殿下万不可与朝堂文官,亦或是诗书人家联姻。此举……嗝……”   躲到这里,竟然也能知晓了先前在前头发生的事情。   朱允熥停下了要搀扶解缙的动作,目光审视的盯着对方,退后两步:“看来是没喝多。”   这厮心里和明镜一样,看得透彻。   解缙说完了话,却是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摇晃着脑袋抱着酒壶喃喃自语了起来。   “不多……”   “半分都不多……”   “臣下今日里带了辆马车,便是要拉回……”   “拉回去一些宫中的美酒……”   朱允熥离去的脚步声已经响起。   不断低声呢喃着的解缙,忽的又是一个激灵,浑身一抖,手中的酒壶滚落在了地上。   而他的双眼也渐渐的恢复了一丝清醒。   正待他将要起身的时候,余光却是扫到了一旁缩在偏僻出的小太监,立马又变得摇摇晃晃的,跌跌撞撞的撑着墙爬了起来。   “酒!”   “本官今日还未喝够!”   那小太监见到解翰林正在往自己这边走来,立马是收回身子,藏在暗中往东宫正妃宫殿处离去。   解缙抵着柱子侧耳静听,直到远处的脚步声消失,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   而在另一边。   听着前面传来的戏声,朱允熥漫步向前。   未几多时,便见亲军羽林卫小旗官,现今广陵郡王朱允炆护卫张志远,面目之上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双手合在一起原地来回的踱着步子。   朱允熥目光无声打量着四周。   或许是因为今日东宫里设宴办酒,此处并无宫人走动。   朱允熥轻咳一声,便见张志远立马是停下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回首看向来人。   而后脸上露出意外,渐渐有些动容。   张志远当即上前,抱拳躬身:“标下亲军羽林卫小旗张志远,参见殿下。”   他先前探得异样之后,心中百般复杂,而后躲到了这里便是有心要去找朱允熥禀报消息。   只是又有些迟疑,方才会显得如此的进退艰难。   朱允熥打眼瞧着张志远:“张小旗为何会在此处?”   他这是明知故问。   本就看出了张志远是心中有事,嘴里有话,但他偏就是不提。   正如当日里,孙成邀了张志远出宫吃酒,自己也不过是在外面表明了自己当时在场。   而在随后的日子里,便再未与张志远联系,就是连孙成也未曾有过一次来找张志远。   张志远心下突突的,沉吟良久之后,脸上露出感激之色:“标下拜谢殿下,前些日子借孙百户之手,赠于宅院,以安标下家人。标下必不敢忘,殿下恩情眷顾。”   “不过是稀疏平常的举手之劳而已。”朱允熥摆摆手,因为站在台阶上,能保持一个俯看张志远的姿势。   张志远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殿下,今日那入宫的戏班子,有问题!”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似是将积攒了许久的情绪都给泄了出来。   只是同样的,张志远这时候心中也清楚。   当自己今天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往后便已经无法控制了。   他已经走到了淮右郡王的队伍中。   朱允熥则是面不改色。   当那日老爷子对他说,吕氏要请了外面的戏班子入宫唱戏祝贺的时候,便知道吕氏此举并不曾安有好心。   吕氏必定是要借此机会,去做些手脚的。   只是他不知道,吕氏究竟想要做什么而已。   朱允熥看着张志远:“有何问题?”   话已至此,张志远再无保留,低声道:“这戏班子里,多出了一位男扮女装的青衣。”   青衣,是戏台子上的角色之一。   生旦净末丑中的旦行当,青衣亦称正旦,是那戏台子上温雅婉约的女子角色。不少时,都是有那男生女相,面容模样娇嫩的男子扮演。   私下里,也多是些蝇营狗苟的风流勾当,人际关系之间尽是些下三流的事情。   只是正旦难寻,尤其是那男生女相能赢得台上台下观众叫好喝彩的青衣正旦少有。   而这戏班子竟然多了一位青衣正旦。   朱允熥无声沉吟,在张志远的注视下沉声道:“带我过去,且先静静的瞧上几眼。”   张志远点着头,转头观望了一下四周,见周围无人方才安下心来。   他如今还是广陵郡王的亲军护卫。   不好与淮右郡王走的太近。   当下,张志远领着朱允熥,专走隐僻的地方,两人之间的距离拉的很近。   少顷,二人便到了前面,戏声又大了起来。   张志远也拉开了距离,走在最前面,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停在了一个转角处。 第六十九章 太医院炸了   从这里,戏台对面的王公大臣们,视线很难看过来。   而他和朱允熥在这里,却是能将前面的景象都看得清楚,且还能看到待在戏台子后面的戏班闲杂人员。   张志远驻足在一侧,将观看最佳的位置让给了朱允熥。   “那便是?”   朱允熥停在了角落处,看向戏台后,吃饭家伙事堆得七零八乱的戏班。   角落一处花坛林荫下,便见一名已经画好了装扮,穿着戏服男扮女装的青衣,正架着二郎腿,斜靠在一只装东西的箱子上。   张志远低声道:“正是此人。”   朱允熥默默的注视着那藏在戏台后,靠在箱子上的青衣。   一袭正旦妆容,头上戴着发饰,面目着色清秀。   便是在举手投足之间,朱允熥竟是未曾能从其脖颈上,看到有喉结凸起。   若非是有张志远事先告知,他当真以为这是位女青衣了。   只是观望了许久,朱允熥也未见对方有何异动。   转过头看向张志远:“先前有何异常之处?”   张志远稍稍上前两步,压着声音道:“先前有东宫里头的女官,独自带着茶水过来,送于这戏班子。”   “哦?”朱允熥淡淡的出了一声。   送水这是人之常情的事情,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而张志远接下来却是说道:“待到戏班后面的人都散去之后,那女官却是与这青衣纠缠在一起厮混了片刻……”   说完了话,张志远低下头又退了回去。   朱允熥却是眉头皱起,双目一沉。   别看宫里头整日里热热闹闹的,好不欢喜。   可对于这些个宫人来说,却又是格外的冷漠孤寂。   古往今来,宫里头做活当差的下人之间,究竟生出过多少的淫秽污垢之事,没有人能够数得清。   但是要东宫里的女官,和一刚刚入了宫献技的情谊纠缠厮混,却是说不通的。   便是那女官干柴烈火,想要寻人快活一番,在宫中戍守的禁军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双方熟稔,二来都知晓其中的要紧。   倒是与宫外的人厮混,却是最容易被泄露了出去,而且还是在这等要紧时候。   除非那女官是个没脑子的货色。   朱允熥当下沉声问道:“那女官……可是母妃那边的?”   低着头的张志远,听到这话,顿时眼角一跳。   他愈发低声回到:“是。”   朱允熥阴沉着脸色:“可曾看清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都是些手脚贴身的淫秽之事……”   张志远有些不敢往下说了。   就在他以为三爷要下令抓人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忽然笑了起来,转口道:“前面的戏大抵是要唱完了,今日这宴也该是要结束了。你且回二哥身边吧,往后好好的当差。”   张志远抬头看向背着身,仍在盯着那青衣的朱允熥。   目光闪烁着,张志远低声告辞。   待到张志远离去许久,前面戏台上已经不知唱了哪出戏,结了尾,正是散场时。   孙成悄无声息的寻了过来。   “殿下,今日宴席要结束了。”   朱允熥背起了双手,淡淡道:“这戏班的底细,近日可曾查过了?”   孙成面色一紧:“查过,确如太子妃所言,乃是从苏州府那边过来的。往日里,也并无异样。”   朱允熥恩了一声:“看看那边。”   孙成当下收敛心神,走到了朱允熥身后,越过肩头看向了戏台子后面,依靠在木箱子上那多出来的青衣正旦。   “看清了?”朱允熥问了一句。   孙成点点头:“回殿下,看清了。”   朱允熥幽幽道:“这几日,查查此人的底细,从哪里来,有何背景,为何会在这戏班子里。”   孙成目光一缩,小声道:“殿下是否要属下,走一遭北镇抚司?”   锦衣卫下设南北两镇抚司。   北司专职外事,南司执掌刑罚。   朱允熥摇起了头:“你带着人去查,莫要泄露了出去。”   孙成沉声应下。   这时朱允熥又道:“再查查,今日太子妃那边都有谁到了这边,来过的人也都查查底细。”   “是。”   ……   “是什么是!老夫问你的,这伤口如今有何感觉,如何医治的,那所说之物究竟是何?”   一座充斥着草药味的营帐内,只见一名头发花白,长须如雪的老人,正领着几名模样差不多的老者,围在一张躺着一名伤病的木榻前。   老人的脸上满是怒火和急切,怒视着站在病床前缩手缩脚的军中医师。   此处位于皇宫北面玄武门外,北安门内大街左右的亲军羽林卫驻地。   而在营帐内的还有羽林卫指挥使于马,面对着老者的责骂,也不敢有只言片语。   只因这帮加起来已经数不清有好几百岁的老人家,都是太医院的人。   尤其是最开始叫骂的老者,更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使。   太医院院使虽然不过正五品的官衔,但地位却是非同一般的。   这年头便如所有时候都一样,谁都能得罪了,但就是这医师不能得罪了。   尤其是对于羽林卫这等军伍之地来说,来日上了战场,这些太医便都是他们能救他们一命的人。   那羽林卫的医师,面对着太医院院使的问话,一时间已经是慌得开不了口。   羽林卫指挥使于马只能是满脸堆着笑容,走到了老者身边,和和气气的哄着道:“山老莫气,若是给您老气坏了身子,陛下可得拿了末将问罪。”   如今的太医院院使山永年,瞪着眼吹着胡子,看向于马:“你可知此事事关要紧,乃是干系我大明百万将士的事情。如今更不要说,我太医院闻听此事之后,已经是炸开了锅。今日老夫特意前来,便是为了将此事给弄清楚了!”   “是是是,您老说的对,事关紧要……事关紧要……”于马一团和气的应着,转头看向军中医师:“快于山老说清楚了,若是因为你耽搁了要紧事,本将拿你是问!”   山永年一瞪眼,哼了一声:“拿了他是问,你羽林卫往后不要医师了?”   于马脸上露出尴尬,愣在现场。   山永年不满的将其推开,到了军中医师面前,低头看向躺在病床上大腿根部几乎是整个被扒下来一块肉的将士。   他如今已经八十有余的年岁,是从那前元一朝走过来的,多年行医问药,一身医术早已是出神入化。   这些年年岁大了,便在太医院带着些年轻的弟子,也好为朝廷多培养些医师出来。   平日里都是不曾出来的,今日若不是听闻了羽林卫这边闹出来的事情,他是定然不会过来亲眼看清楚了的。   见着躺在床榻上的将士,那不过三日便已渐渐有愈合迹象的大腿。   山永年心头一阵阵的热切,当下发问:“你且仔细的说,老夫静静的听着,莫要说漏了详细!”   羽林卫军中医师连连点着头。   在这位山老面前,他就是杏林之中的稚子。   “回山老的话,是那大蒜素起了作用……” 第七十章 殿下功在社稷   生自前元的山永年,是亲眼目睹着这中原天下如何分崩离析,百姓是如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乱世之下,村口尸骸遍地,路边病弱不绝。   他那时便已学医多年,然而任凭他如何竭尽全力,死去的人永远都要比他救活的人多。   从那时起,山永年便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医学中,不断的增进自己的医术。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让前元那乱世景象下,百姓痛病缠身的场面再一次降临。   后面的故事便很简单了。   他因医术被大明招入宫廷,任职太医院太医,随后一步步的走到了如今大明太医院院使的位子上来。   “大蒜素。”   听着面前的羽林军医师说出此物之名,山永年沉声复述了一遍。   这是能让所有使用者伤口消除炎症和腐烂之症,并能加快伤口痊愈速度的奇物。   今日正是因为太医院听到了这个消息,才会整个都炸开了锅。   以至于他这平日只在太医院里整理编纂医书,培养弟子的院使,亲自赶到羽林卫来。   羽林卫医师点头道:“军中使用那大蒜素已有不少时日,平日里都是营中将士操练摩擦的一些小伤,我等也不甚在意,随意使用了一些。”   说着话,他低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官兵。   这员官兵是前两日在一场操练之中,骑马不慎坠落,好巧不巧的大腿整个儿撞在了一处兵器堆放的地方。   整个大腿上面几乎是被削下去一层掌厚的皮肉,青筋暴露,血脉蓬勃。   当时任谁都觉得,这人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他将所有能用上的药材都给用上了。   尤其是还求着如今的羽林卫百户孙成,弄来了大量的大蒜素,一股脑的全给抹在了这官兵的伤口上,而后混着草药包扎了起来。   山永年皱眉看向如今面色仍是有些苍白的官兵:“然后呢?你们是如何医治的,效果如何?”   医师说道:“那时我等用光了所有的大蒜素,和往常一样清理包扎之后,便只能是等着见效。当夜是最危险的时候……”   山永年点点头,大明创立二十多年,前些年他也是随军出征过的。   军中将士身体上有了大面积的伤口后,当天都会出现冷汗和发热的症状,一般情况下能扛过去便也就好了。   抗不过去的,大多都会出现伤口腐烂的症状。   等到那时,或是下重手挽救,或是只能祈祷上苍保佑。   “想来,当晚并没有出现什么反应?”山永年看着病床上闭目沉睡着的官兵,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医师点点头:“山老所言不错,当夜风平浪静,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等到第二日换药的时候,伤口处已经渐渐有结痂的迹象,并没有出现腐烂的情形。”   山永年愈发满意,不禁弯腰伸手,轻轻的掀开官兵腿上的绷带一角。   里面是被清理干净,呈现着粉红色的血肉,只是如今整片伤口上已经逐渐的结痂凝固起来,在不剧烈活动的前提下,用不了多久就能让整个伤口封闭愈合起来,随后便是静养恢复。   山永年已经满意到了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地步。   他开口再问:“那大蒜素营中使用多久了?又是何人所作?那药师现在何处,若是方便,老夫现在便去拜谒对方,好生请教一番。”   “是营中新晋百户孙成。”   “百户孙成?”山永年看着医师不假思索的将孙成的名字说出来,脸上顿时露出质疑的表情。   一介区区百户,军中杀才,又是如何能有这等可以称之为神迹的手段。   那医师觉得山永年大抵是误会了,当即又开口解释道:“孙百户如今在东宫当差,跟在淮右郡王身边,这大蒜素也是从郡王那边弄来的。”   “淮右郡王殿下?”   听着医师的解释,山永年脸上愈发的狐疑起来。   宗室里诸王诸皇孙,或许学识颇多,但他从未听说过有谁是精通医术的。   他不由的侧目看向一旁面色姗姗的羽林卫指挥使于马。   于马见山老看向自己,连忙是恭敬乖巧的点着头:“山老,他未曾说错,这大蒜素当真是我营中孙百户从郡王那边弄来的。”   “走!去找殿下!”   山永年高呼一声,七老八十的年岁,忽然之间竟是腿脚异常麻利的就往外走去。   他领着人已经是走到了营帐门口,却是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还呆在原地的羽林卫几人。   “看护好此人,过几日老夫还要亲自过来查看伤口!”   丢下一句交代,山永年再不停留,领着一帮同样是七老八十,却杀气腾腾的太医院太医们,就往宫里头赶。   这帮轻易不能得罪的老头都走了,营帐里就留下了羽林卫的人。   那医师看看营帐外,看看病床上的官兵,又看看指挥使于马。   “指挥使,这……”   于马愤愤的一跺脚:“山老的话没听见?给本将看护好了,若是出了差错,本将唯你是问!”   说完之后,他也领着人赶了出去。   这时候,这位执掌亲军羽林卫的指挥使,已经在想自己给孙成提到百户的位子上,是不是赏的抠门了些。   而已经一路马不停蹄当皇宫赶的山永年等一帮太医院的老头,这时候走的是气喘吁吁。   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落后的一位老者一手撑着膝盖,张着嘴伸着手:“院使!院使!慢些走,老朽撑不住了……”   同样是走的面红耳赤的山永年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身后一帮情形相差不了多少的老兄弟们,面上带着焦急:“这是天大的事情啊!老夫如何能不急。若是当真无错,那淮右郡王此番举动,便是功在社稷,功在天下黎民,我等务必要查验清楚了。”   几名已经彻底停下来的太医,无奈的看向山永年。   “院使,您这般急切,去了可不一定能寻到那淮右郡王。”   山永年这些年在太医院,可以用两耳不闻窗外事来形容。   见到这帮人如此说,他当下狐疑道:“难道这淮右郡王还有什么大不同?” 第七十一章 祖宗显灵   山老果然是这般的一心只在杏林,两耳不闻窗外事。   几人看着山永年露出的茫然,不由面露微笑。   “便是前日,宫里设宴,正是为了这淮右郡王和广陵郡王。”   山永年微微皱眉:“老夫还说,为何前日宫中会忽然嘈杂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事。但此事,又与老夫要找的淮右郡王有何干系?”   几人顿时哄笑起来,伸手掩着嘴脸。   好一阵之后,方才停下了笑声。   “我说山老呀,您是真的不染尘世。如今这淮右郡王允熥殿下,已然是一鸣惊人,宫中的大本堂便是在他的推动下,重建起来的。”   “每日里,在京的诸王诸皇孙都要入学。”   “除此之外,大本堂下了课,殿下还要出宫去曹国公府学习兵事。”   山永年听着这几位同僚的介绍,满脸的诧异,不由嘀咕道:“这淮右郡王老夫过往也曾听说过……那秉性可是……”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是不好将皇孙秉性懦弱的话给说出口来。   倒是有人直接道:“秉性内敛?那山老可是要开眼了,如今这位皇孙,甚至是得了陛下麒麟子的赞扬。”   “啊?”山永年当真是吃惊一整年,长大了嘴:“陛下竟对淮右郡王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几人哼哼了两声。   “要不然?这时候想来殿下刚从曹国公府下了课,往宫中赶,咱们大可走的慢些,也不妨着这一时半会儿。”   山永年张张嘴,想要接着说甚,却又化作一声长叹,看了眼周遭,指着前头的玄武门城门洞,领着几人走进去乘凉歇息。   这时他才又说道:“非是老夫急切,而是这大蒜素事关紧要,此物之重要,不必老夫细说,诸位也应当知晓的。”   “谁说不是,要是有了此物,我大明戍边将士,日后再战负伤,往日伤口腐烂、截肢、病死之数目,必将会大为减少!”   “若是制造简便,甚至我太医院下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等司大力生产,推行天下,也方便医治我大明百姓。”   说到专业上的问题,这帮太医院的老太医,便立马是众口不歇,纷纷讨论了起来。   山永年招招手,示意众人停下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山永年环顾众人,沉声道:“诸位可曾想过,此大蒜素还有何旁的用处?”   “……”   几人沉吟了起来。   稍后缓声道:“依照今日所见,对伤口愈合,防止腐烂有奇效。”   山永年点点头,说道:“老夫今日观那官兵,虽因伤气血不足,但中气不缺。平素受员多有因伤患而感染风寒或邪气入体,今日竟然是分毫不见,若是如此,老夫推断……”   随着山永年这番颇具建设性的发言之后,在场几人纷纷一震,瞪大了双眼。   “可镇风邪!”   与促使伤口痊愈,避免伤患处腐烂,镇风邪才是真正能起大作用,功绩滔天的大事情。   尽管此番只是他们的推测而已,但无不是纷纷期待了起来。   若当真如此,那这件事可就变成了足足的大功德。   “世间当真有如此神物?”   这时候,有人提出了质疑。   大明朝不是日日都有战事,也不是日日都有官兵受到外伤。   但大明朝却是日日都有人风邪入体,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   两者一比较,其中的重要性很容易就能凸显出来。   山永年面有戚戚,沉声道:“此事,还需我等当面问清淮右郡王为好!”   说着话,他看向城门外的天色日头。   有人道:“既如此,我等便往东宫去吧,便是早到了,也就等候片刻而已。”   几老头儿当下不再停歇,提起脚步就往东宫赶去。   ……   “曹国公此人不简单啊!”   朱允熥背着双手,走在从皇极殿广场到东宫门口的甬道下。   跟在他身后的孙成唯有异样,低声道:“三爷今日何出此言?”   朱允熥笑了笑,想到了当初看到的,李九江统领数十万兵马围困北平月余,却不曾攻打下来的事迹。   “曹国公兵法军伍,不输国朝年少一辈,目下只要将他外放出去,在那边塞领兵搏杀几年,我大明便可多出一位统兵大将来。”   刚刚从曹国公府学完兵法的朱允熥,由衷的感叹着。   这些日子与李九江接触的越久,他便愈发的对过往所熟知的某些记载产生质疑。   身为李文忠的儿子,自小学习兵法,上阵领兵的李景隆,当真如记载那般是个赵括第二?   他更倾向于后一种,世人们的揣测。   若不然,他又何德何能,位居靖难之役首功之臣。   那时候建文都已经不知死活,朱棣总不能拿这个恶心一个死人吧。   孙成苦思冥想,少顷低声道:“三爷有意推动,让陛下将曹国公外放?”   “外放?”朱允熥狐疑的回头看向孙成:“只要……曹国公绝不能外放出京!”   若是将来有一日,历史重演,将李景隆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孙成忽然有些不懂三爷的想法了。   前头刚刚夸赞了曹国公,眼下又说绝不能放其出京任职。   这般自相矛盾的言论,他是想不懂的。   摇摇头,只好是安静的跟在三爷身后。   少顷两人便到了东宫前。   守卫宫门的禁军看着朱允熥回宫,又看向后面,瞧不见朱允炆的身影。   上前道:“殿下,太医院院使山老,正领着人在正殿等您。”   朱允熥点点头:“知晓了,你去禀报母妃,二哥今日要在城中寻访文士,要晚些回来。”   禁军官兵点点头,让开了路。   朱允熥心下存疑,不知太医院怎么就找上自己了。   倒是想起今天,朱允炆主动找自己,说是要晚些回宫,当时的神色很是值得品味。   而等他赶到东宫正殿的时候。   脚后跟都还没站稳,眼前便被一伙七老八十,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头儿给围了起来。   山永年更是热切的凑到了朱允熥的近前,当下便是直接开口:“微臣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所制大蒜素,究竟为何物也,还请殿下拨冗,为臣下开释。”   “啊?”   朱允熥迟疑的回头看了孙成一眼。   他心下生紧,思绪飞转。   自己稀里糊涂弄出来的东西,被这帮专家给找上门了。   沉吟片刻,他义正言辞的神情肃穆起来。   在山永年等人的注意下,只见朱允熥已经是转身拱手,面朝着中都凤阳的方向,虚礼一番。   而后,朱允熥面色郑重道:“此事,皆是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显灵,假我之手,护佑我大明社稷万年也!” 第七十二章 皇孙的大功德   朱允熥义正言辞的说完之后,目光默默的打量了几眼山永年等人。   先前说出口的东西,都可以找无数种的理由去遮掩。   但唯有现在这个大蒜素的事情,他搪塞不过去。   在穷尽医术几十年的太医们面前,说自己也是从古书上找到的?这不是在嘲讽他们学术不精嘛。   若说是宫外的人告知,可若是外头当真有这等东西,早就已经大行天下了。   封建社会,封建事件总是少不了的。   眼看着自己为了太子爷折腾出来的大蒜素,被太医院的人亲自找上门,朱允熥只能是虔诚的假借老朱家列祖列宗的名义,来圆这个谎了。   果然,一听朱允熥如此说。   山永年等人面色一变,颇有些神神秘秘的样子。   带着惊讶的表情,山永年等人当下齐齐侧身拱手,与朱允熥先前的模样一般无二,冲着中都凤阳城的方向,拱手作揖施礼,遥敬大明列祖。   山永年更是感叹道:“我大明列祖在天有灵,于上苍庇佑社稷,如此之举,我大明未来何愁不兴,何愁不能万世而立!”   政治正确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少。   即便是山永年这些太医院里的医师,也不妨如此。   朱允熥笑了笑,又一次拱拱手,随后看向几人,目光落在了山永年身上:“院使今日来便是为了大蒜素此物?”   山永年带着几位七老八十耄耋之年的老太医,动作整齐划一的点着头,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期待。   山永年说:“还请殿下指教,此物我大明列祖,可有交代?”   问完之后,山永年心中亦是有些怪异。   难道这时间当真有列祖假借后辈之手,弄出如此神奇之物?   可若不是如此,他对这位淮右郡王亦是有些了解的,总不至于是这对医术从无了解的皇孙,忽然之间便坐地开悟了?   即便是开悟,那也该是君王文武之道啊。   朱允熥笑而不语,看向几人身后的茶水:“诸位快快请坐,如此炎热,诸老都年事已高,进些汤水歇息一下。”   守到人的山永年也不妨碍耽搁这一时半会,当下带着人依次落座。   朱允熥亦是坐在了太医们对面的位子上,手中捏着茶杯,饮了一口茶,目光却是越过杯口看向诸人。   他放下茶杯,缓缓笑道:“本来宫中也是有些冰食可供消暑,不过诸老年事已高,骤热骤冷,对身子骨多有不宜。回头我让人装些冰食,与诸老带回家给家中的儿孙们品尝品尝。”   这几日,东宫这边在孙狗儿派来的人手协助下,将将够是能供应上朝中在京三品以上官员每日消暑冰食的用量。   太医院官阶低微,又都是老人,便不曾在获得冰食的范围内。   山永年听到此言,当下微笑颔首点头。   “如此臣等谢过殿下,臣等年迈,那冰食自是无福消受的。倒是家中乖囡囡不知从哪瞧见过宫中所赐的冰食,这几日倒是叫喊了好几次。”   一旁几位老太医也是口出感谢。   虽然不过是一份小小的冰食,但却是皇孙所赐,与朝中三品大员们享用,这便是厚赐和荣耀,也是皇孙对他们的看重。   双方简单的拉近了些距离和亲近。   当下便有一名太医说道:“殿下,那大蒜素……”   朱允熥啊了一声:“大蒜素啊!说起来,当真是我大明列祖显灵庇佑,诸老大抵亦是听闻,我前些日子在这东宫莲池不慎失足落水吧。”   老太医们点点头,这事当时东宫还叫了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为朱允熥问诊寻脉。   山永年亦是笑道:“如今见殿下身骨健硕,面色红润,想必殿下如今亦是有所习武?当初落水的隐患,目下看来,倒也没有了隐患遗留。”   朱允熥嗯着说:“古有华佗五禽戏,使人寿元百年。我亦是自那日极静思动,方才觉醒,要给自己这幅身骨敲打敲打。”   山永年几人相互对视一眼,默默的点着头。   看来,果然是大明列祖显灵了。   若不然,皇孙也不会改变如此之大。   朱允熥亦是时刻打量着这几位老太医的神色,当下缓声说道:“说起来,那日落水,恍惚间似是有神光出现,出水之后我这脑袋里啊,就模模糊糊的多出了些东西。如今想来,那神光下必是我大明列祖,这些日子摸索着方才将列祖赐下的东西给做了出来。”   山永年笑吟吟的点着头:“这是殿下纯孝仁德,感动我大明在天列祖,方才降下如此福分,借殿下之手,立下如此大功德。”   “大功德?”朱允熥脸上很是自然的露出一丝疑惑,看向山永年等人:“那大蒜素不过是能帮着将士们愈合伤口,如何能称得上大功德?”   山永年一愣,迟疑道:“那大蒜素,除了愈合伤口,防止腐烂溃败,难道不能镇……风邪?”   难道自己的揣测有误?   山永年当下心中一沉,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朱允熥嘴角悄无声息的一扬,随后嗯啊着支支吾吾道:“好似……当时是有声响,传来什么风寒、风热诸如此类的言语,不过诸老亦是知晓,我又不懂这些……”   风寒!   风热!   山永年眼前一亮,心中狂跳,端着茶杯的双手不受控制的一颤,洒出几滴茶水。   在他身边的几名老太医,更是动容不已,其中一人更是猛的站起了身。   “殿下,当真听到风寒、风热之言了?”   风寒风热,皆是百姓寻常最是可见的病痛。   这些都是被归纳在风邪之中。   平素里,若是医治及时,自可依照从《伤寒杂病论》编纂整理而来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寻方医治。   不过百姓困苦,平日里寻医艰难。   便是有了药方,寻医问药也要耗费不少。   山永年先前在羽林卫打听着,便隐隐觉得这大蒜素的制取耗费不甚多,若是推行天下,将会使中原在伤寒一道上,发生改天换地的变化。   而若是再加上能促使伤口愈合,避免伤患处腐烂的功效。   说是大功德,分毫不为过。   从前元存活下来,一路走进大明太医院,看着着中原盛世将至的山永年,此刻再也难掩心中激荡。   他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了朱允熥面前,躬身叉手作揖:“殿下,此大蒜素药方调配耗费几何?若是耗费低廉,殿下今日之举,便是为我大明立下了一桩大功德!” 第七十三章 国之祥瑞   看着躬身站在自己面前,以耄耋之年向自己诚心诚悦施礼的山永年。   朱允熥亦是有些动容。   这就是位纯粹的大夫。   大蒜素的作用很多,作为抗生素防止炎症的功效是最基本的。而除此之外还有他所说的治疗风寒风热,也就是病毒入侵的功能。   但是再次之外,还有防治三高、调节心肺肠胃功能的作用。   若是再依次延展,更能在畜牧业有着巨大的发挥。   甚至于……   南疆那数不尽的瘴气虫蝇!   再看面前如此郑重以待的太医院老院使山永年。   朱允熥当即起身,走到一旁躬身回礼,解释道:“东宫便有制取工具,大蒜素如其名,只消使用大蒜能可从其中制取出院使所需的大蒜素。”   说着话,他看向山永年和边上太医院诸老,笑着道:“若是院使有意,我这便带诸位过去,亲眼一睹是如何制取,愿院使与太医院诸老,能将如此利国利民之物,推行天下,护我大明百姓安康!”   能让太医院这帮老太医亲自找到东宫来,除了要掌握大蒜素的全部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可能。   而朱允熥也很乐见其成,将制取简单且不具有任何副作用的大蒜素,借助太医院的力量推行天下。   山永年终于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目露精光,连连点头开口道:“好好好!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当下,朱允熥便领着这帮老人家往自己的宫苑过去。   几名落在后面的老太医,并肩走在一起,面露神奇,小声念道:“如此神物,便只需耗费大蒜,就可制取那大蒜素出来?”   有人摇摇头,面露欣慰的笑容:“殿下断然不可能在此事上与我等说假。而依殿下之言,岂不是正合了我等之意,我大明终究是有上苍和列祖庇佑啊!”   “今日乃大喜,老夫回家之后,定是要畅饮一番!”   “何不如我等几个老倌儿,一并寻个去处,不醉不归!”   在听闻大蒜素的提取,不用耗费诸多,只消大蒜后。   这几位跟随山永年而来的老太医,纷纷目露激动,如同那一二十的健壮热血青年,纷纷心中激荡。   而在东宫正殿外,一名小宫娥目睹朱允熥带着太医院的老太医们离去,目光闪动着悄然离去。   等到朱允熥领着太医院诸老进了自己的宫苑。   诸老顿时被眼前热闹的场面给惊了一下。   只见这些日子被孙狗儿送到这边的数十名宫娥太监,正在四下忙活着。   朱允熥笑道:“如今酷暑难耐,宫中要供应朝中冰食,因为时日短暂,便未曾在宫中另寻地方,都在我这里做了。”   山永年笑吟吟的点着头:“殿下纯孝仁德,宽待臣下,此乃国朝仁政也。”   朱允熥摇摇头,伸手指向一旁如今可以被称之为工坊的杂屋:“山老,此屋便是用来制取那大蒜素的里坊,您老和诸位随我来。”   就要亲眼看到如何制取大蒜素了,山永年好似当年娶亲时站在婚房门外,双手握紧为自己鼓气一般。   陪在后面的孙成快步上前,将屋门推开。   一股子的蒜味顿时席卷而来,让众人不由的伸手掩鼻。   但山永年几位老太医,却是一手掩鼻,一面满脸的笑容。   “殿下果然未曾说错,便是只消大蒜即可制取那大蒜素啊!”   山永年感叹了一声,目光和注意已经被屋子里那张巨大桌案上的器物给吸引了。   他立马上前,踱着步子左右来回的看着,伸着手悬在这套蒸馏器上面,心有珍惜的不敢有分毫的触碰,只能悬空颤巍巍的颤抖着,脸上露出无尽的感叹和满意。   几名老太医也是围了上来,目光当真是应接不暇,对这套陌生的器物大为好奇。   朱允熥领着孙成就站在一旁。   他能懂这几位耄耋之年的老太医,此刻心中的激动是如何的。   大抵便如当年,东方一声龙吟起时,天下人的激动一般吧。   他如今有的是时间,不妨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陪着这几位纯粹投身杏林医道的老人。   直等到山永年等人冷静下来后。   朱允熥方才开口:“诸老,此物名为蒸馏器,只需将那大蒜捣碎静止半个时辰,而后放入这蒸锅之中,蒸煮出现水汽,沿这条管道变成蒜水滴入瓶中,便是我们需要的大蒜素了。”   说着话的功夫,他已经示意孙成这位富有科学探索精神的家伙,开始在山永年等人面前动手实操演示一遍。   孙成当下领命。   如今制取大蒜素对他来说,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手熟尔!   这边屋子里时常备着大蒜,这时候都不用捣蒜,孙成直接拿来便可使用。   大抵是将蒸馏器给装了个八分满。   点上火,孙成便插手退到一旁静静的等候着。   而看着孙成昨晚如此简单的步骤之后,山永年等人几乎是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山永年更是惊讶不已的失声开口:“如此,便无事了?”   他瞪大了双眼,目瞪口呆的看着静立一旁的孙成。   孙成点点头,有些不明白这位老太医的问题。   难道要很难才行?   山永年气呼呼的瞪了孙成一眼,随后看向朱允熥。   “殿下,当成如此,便可制取出大蒜素来?”   朱允熥尴尬的挤出笑容:“山老,当真便是如此。”   嘭!   山永年忽的双手拍在一起,屋内发出一声巨响。   只见山永年来回的踱着步子,神神叨叨的低声呢喃着什么。   另几名老太医已经几乎是要趴在桌子上,眼睛抵到了蒸馏器滴流口上。   少顷,山永年停下了脚步。   双目炯炯有神的锁定朱允熥:“殿下,一斤大蒜,可知能制取几许大蒜素?”   “这……”   朱允熥不由迟疑了起来,他除了第一次做了一遍,后面都是孙成制取大蒜素的。   他默默的看了孙成一眼。   孙成抱拳上前:“回山老,我等依照过往制取,两石大蒜大抵能制取出一合大蒜素。”   十合等于一升。   “两石一合?”山永年双手捏在一起,眉头皱紧,似是在不断的计算着,嘴边低声呢喃着:“听羽林卫医师说到,平素将士体外有伤,只消清理干净伤口,几滴大蒜素涂抹均匀,便可起效。如此说来,耗费当是不高。只是……”   一番计算之后,他抬头看向朱允熥:“殿下可知,若是除却外伤,医治风邪伤寒,这大蒜素耗费几何?”   朱允熥低眉琢磨了片刻。   似乎大蒜素胶囊,一次也不过几粒而已。   他稍作换算,估摸迟疑道:“大抵一次不过五滴左右,若有人风邪伤寒,想来不过耗费数十颗大蒜制取大蒜素,便可起效吧……”   朱允熥有些迟疑,毕竟他如今也只在羽林卫实验了消炎的作用,并没有针对大蒜素进行杀菌杀毒的实验。   山永年却是又一阵跺脚,满脸的激动,嘴里更是念念不停。   “国之祥瑞啊!”   “此物,当是我大明祥瑞啊!” 第七十四章 国子监兰苗   山永年已经彻底的失了神,嘴里不断的念道着。   那围在蒸馏器滴流口的几名老太医,忽的齐声雷动。   “出来了!”   “出来了!”   “殿下,这出来的想必就是大蒜素了吧!”   几人看着滴流口不断低落下来的橙黄色液体,看着大蒜素滴落进瓶中,几人目光炙热的似是七月流火,火热无比。   山永年转身将几个老伙计扒拉开,眼睛凑到了滴流口前。   “这便是大蒜素吗?”   他沉声低吟着,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朱允熥点头上前:“山老,这便是大蒜素了。”   “祥瑞啊!祥瑞啊!”   “我国朝何其有幸,能得如此宝物。”   山永年穷尽一生翻阅的那浩如烟海的医书,都不曾见识过世间还能有如此神物,顿时满目狂喜。   朱允熥笑笑:“山老若是有意,可将这套蒸馏器带回太医院,至于山老所说的医治风邪伤寒之症,还请山老费心,求得真假。”   山永年念念不舍的收回视线,激动感激的看向朱允熥:“殿下,此乃国之大幸,殿下功在社稷,臣下今日便去求见面圣,为殿下表功。”   朱允熥赶忙拉住山永年,真诚道:“山老,此物不过现世少许时日,其中功效必是要查验妥当,往日里我只当寻常物,让孙成这厮送去羽林卫使用。   如今有山老和太医院诸老,定是要将此物查验清楚,而后梳理成册,才好送到皇爷爷面前呈阅,最后推行天下,利我大明百姓。”   山永年压住心头的激动,沉吟思索,点着头赞同道:“还是殿下想的周全,倒是老臣思虑不周,有失妥当。既然殿下赐予这蒸馏器,今日制取之法,老臣等亦是看得清楚,待回到太医院便开始自行制取,定是能查验妥当其中功效的。”   朱允熥善意点头:“有山老及太医院诸位杏林妙手,想必这大蒜素,终是能发扬光大,推行天下。如此,也不忘列祖显灵,上苍庇佑我大明江山。”   山永年附和:“列祖显灵,上苍庇佑,大明万年!”   而后,山永年转身痴迷的看向桌案上的蒸馏器:“殿下,今日老臣多有叨扰,还请见谅。老臣目下便携此物返回太医院,来日梳理成册,定会送来一份交于殿下。”   朱允熥便让孙成收拾起蒸馏器来。   他则是拉着山永年出了屋子:“您老可让人去宫中匠人处,那边如今是会打造这蒸馏器的。日后太医院若是有制取手艺改善,自可再做改良。”   说着,他又示意院中的宫人,依着此处太医院的老太医数量,各自准备了一份冰食。   等到都准备妥当,这便有了孙成收拾好蒸馏器带出屋子。   朱允熥吩咐道:“带几个人,拎着东西,送山老等回太医院。”   孙成领了命,召集了人手提着东西。   山永年等人又是一番躬身施礼,如此方才心满意足,如释重负的欣然离去。   站在廊下,朱允熥目光灼灼的盯着山永年等人离去的背影。   大蒜素如今算得上是推销出去了。   制取简单的大蒜素,在太医院手上想必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研究清楚了功效,届时山永年等人呈阅老爷子,必然会得到重视。   自己那份功劳不用说,便是细究起来,也有老朱家的祖宗们顶着。   倒是能将这无任何副作用的大蒜素推广到天下间,才是最为紧要的事情。   他要开发南疆那广袤肥沃的土地,如今那恶劣的自然环境是最为头疼的问题。   有了大蒜素,病菌和虫害的威胁将会肉眼可见的被削弱。   山永年说大蒜素的出现功在社稷,是大功德,是国之祥瑞。   他清楚知道抗生素在这个时代出现,意味着什么,对山永年的感叹心有所同。   想到广阔的未来,朱允熥心中一动,目光在眼前热闹嘈杂的人群中扫过一遍,看到额头冒汗不断忙前忙后的小宫娥彩蝶。   嘴角微微一扬,径直上前。   “彩蝶,我瞧着你这两日怎胖了些?”   ……   “你说,太医院的人都去三爷那边了?”   东宫太子妃寝宫内,吕氏仍是坐在那张绣台后,表情平静的问着面前回来的宫娥。   宫娥颔首低眉小声道:“奴婢看得清楚,为首的是那太医院院使山永年。”   吕氏咦了一声,皱眉看向宫娥:“下去吧。”   “奴婢告退。”   等到宫娥离去,吕氏满目狐疑。   “太医院寻他作甚?是又要折腾什么了吗?”   她的脸上带着重重的阴霾和猜忌,一时间竟然是乱了心,手下针线嘣的一声断开。   ……   此般身段,当真是极好,分外妖娆!   若是能闺中一叙,便是石榴裙下死,也是心满意足了!   教坊司里,今日花魁艳娘正在献舞。   她换上了一身胡衣,叮叮铃的好不悦耳。   雪玉羊脂般的肌肤,光洁细滑如那细泥珍珠粉。平坦带着弧线,凹凸有致的小腹,随着每一下的扭动,都好似钻进了人的心里面去。   坐在厅里一角,一身青衫儒服的兰苗,举着空荡荡的酒杯,痴痴的望着眼前舞动的艳娘,不禁浮想联翩。   他是国子监学生,今日里国子监休课,他便一早来到这教坊司中吃酒。   一来观舞寻艳,二来等人。   只是等的人未到,他的心已经是被台子上的女人给勾走了三魂六魄。   “如此美人,当不负韶华。”   兰苗望着已然跃起旋舞的艳娘,双眼直了。   “清香泻下琼珠溅。”   “若是能一亲芳泽,此生无憾哇!”   就在他幻想着,拥着艳娘这小娘子的腰背,敲开那红艳艳粉嫩的樱唇,二人缠绵于床笫之间时。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叫喊声。   “守礼兄!”   “守礼兄这是被那艳娘勾走魂儿了吗?”   兰苗一晃脑袋,呆呆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见到来的三人都是自己在国子监的同学,当下露出笑容,起身相迎:“诸位兄台怎来的如此晚,可是被家中妻妾缠身,难以自拔?”   说着话,兰苗眉头上扬挑动。   几人顿时默契的笑出声来。   忽的其中一人率先收敛笑容,张目四望,拉着兰苗到了面前,低声道:“守礼兄,今日便要定下计量了吗?” 第七十五章 四君子   摸样长得颇有些俊秀的国子监监生兰苗,看向赶来的三人。   三人都是国子监监生。   檀明明,何芒,程昊。   他们四人在国子监中算得上是至交好友,平日里多的是出入相伴。   加之他们四人平素里课业学识又都出类拔萃,在国子监课业几年,倒是也混出个四君子的名头来。   兰苗看向先前问话的檀明明:“我等当年都是受了吕先生的授业之恩,今日能齐聚于此,当是要先追忆遥敬先生一番。”   说着话,兰苗拉着几人落座。   三人见兰苗点了题目,露出了然的笑容。   蜀地出身的何芒端着茶杯,直身邀着三位好友一同举杯。   “吕先生大才也,于我等有授业之恩,若无先生,我等今日恐怕还是浑浑噩噩,不知先贤浩海学识。今日之局,亦是为了吕先生血脉,诸兄与我共敬先生一杯。”   四人举杯,面色庄严肃穆,遥祭一番之后,方才同饮茶汤。   出身直隶庐州府的檀明明,侧目看向不远处停了舞蹈,换成吹箫的花魁艳娘,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向往和期待。   收回视线后,檀明明压着声音开口道:“如今先生至亲后人的处境,诸兄想必都是知晓了的吧。”   兰苗长叹一声:“吕先生啊……先生膝下无子,独女入宫做了太子妃。那些年,先生对我等恩情颇多,太子妃与那……处境,我等断无理由不管不顾!”   这四人,当年都是在太子妃吕氏父亲吕本的手上开蒙的。   吕本平生钻研儒学,在朱元璋还没有创立大明朝的时候,便已经投身在当时还是吴王的朱元璋麾下,充任中书掾史。   随后大明创立,入朝为官。   又与皇室联姻,女儿吕氏当时入宫成了太子侧妃。   只不过在洪武十四年,这人便没了。   三人见此间年岁最长的兰苗如此说,齐齐的叹息一声。   久不曾开口的程昊说道:“我等近日方才得知那消息,可曾稳妥?”   兰苗目光一缩,当下便紧张的扫视周围,见无异样,这才看着几人,沉声道:“消息已经证实了,黄子澄先生之所以被贬黜到宣府镇开平卫,皆是因为如今的淮……三爷,与子澄先生争论引起。”   檀明明和何芒几乎是同时,一左一右伸出手抓住了兰苗的手臂。   “守礼兄还请快快说详细了,其中究竟生了何事?”   兰苗冷哼一声:“三爷当时言称,我大明要行穷兵黩武之事。子澄先生好言相劝,却不能使其悔改。二人争论起来,却不想那时候……”   “陛……那位当时在场?”檀明明迟疑的问着。   兰苗重重点头:“谁能想到,那位当时会出现在学堂外面。这边被听去了争论,大抵是三爷口舌犀利,竟然是蒙蔽了那位,方才让子澄先生祸事加身,以儒学文官之身,去了开平卫那等边塞苦寒之地。”   嘭!   檀明明、何芒、程昊三人同时伸手拍在了桌子上。   程昊更是直接低吼道:“如此不分是非,当真……当真……”   一时间恼怒不已的程昊,嘴里不断的念道着,但那大不敬的话终究是不敢说出口。   何芒幽幽道:“如今看来,那位对三爷的宠爱,可谓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如今更是有了中都的名头,若长此以往下去,还能了得?”   檀明明亦是紧锁眉头,目光深沉的在那思索着事情。   兰苗环顾三人,低声道:“便是如此我等也不必担心,可二爷的处境却是愈发的艰难。三爷如今可见是喜好武事的,这等秉性,青史昭昭,可都是暴戾之辈。”   “如今有那位和另一位爷在,还能压制,令其不显露出本性。可一旦往后……他若是走到那最后的地步,为了手中权柄,难免不会走出杀……”   杀兄弑弟!   兰苗双眼一沉,眼底泛起一丝寒芒杀气。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不禁生出后怕惊惧。   檀明明低声幽幽道:“可有那位宠爱加身,我等身无一官半职,便是想要有所作为,又如何能使上气力?此时,恐怕于我等而言,只是徒劳。”   “不!”兰苗立马出口,神色郑重道:“便是因为我等如今身无一官半职,方才能更好行事!”   他这话一出,顿时引得三人注意。   三人齐齐看向兰苗,目露期待。   “守礼兄如何教我等,目下应当如何行事?”   兰苗目光深沉,低声道:“我等目下最是要紧的目的是什么?”   他并未急于给出办法,而是问于三人。   檀明明三人沉吟思索起来。   而后不解道:“还请守礼兄开释。”   兰苗微微一笑:“那位遭受蒙蔽,方才会有如今这般宠爱。我等眼下自是要揭露这三爷的真正秉性,只要那位发现自己遭受了蒙蔽哄骗,必定会心中生厌,让这位三爷从此了断了那个位子!”   说完之后,兰苗神情自然怡得的看向三人。   檀明明、何芒、程昊三人瞪大了双眼。   檀明明当先发问:“那要如何做?”   程昊立马拉住檀明明,看了眼四周,小声提醒道:“君子不失于秘!”   他是担心,自己等人在这里的言谈,会被外人给听去了,从而泄密,致使计划延误,甚至是他们几人都要祸事加身。   兰苗却是摇摇头:“若是寻私密之处,倒是会显得我等在密谋。这教坊司汇聚三教九流,诸位看这些人的心思都在何处?在此地商议我等社稷之事,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着话,兰苗脸上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程昊仍是有些不放心的低声道:“这些年那位的气性都忘了吗?若是我等操作不当,便是要落得个……”   说着话,程昊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的比划了一下,眼睛里带着担心和忧虑。   兰苗却是自信道:“那是你未曾看明白,那位何曾对我等士子动过手?被……都是利欲昏心,不知收敛的人。都是会危机那位手中权柄的罪行。   我等乃国子监生,终日读书,目见不平之事,自是要表述出来,如此才显我等读书人的气节!”   程昊还是有些担心,欲言又止,一时间纠结不已。   一旁的檀明明拉住程昊,回头看向兰苗:“守礼兄,你便将心中计量说出吧!” 第七十六章 去常家   “请陛见!”   兰苗运筹帷幄般的昂首挺胸,目光注视着三位好友,将心中的计划说出。   “请陛见?”檀明明等人疑惑不解。   兰苗点头:“嗯!请陛见。我等国子监生,受朝廷赡养抚育,于社稷之事,当有报恩之举。只要求见了陛下,便将此事揭露在那位面前,三爷的蒙蔽之举定然能不攻自破!”   为了大明社稷着想,去求见皇帝。   便是檀明明三人,在第一次听到这等计划的时候,也不由的迟疑了起来。   那可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啊,戎马一身。这些年更是以雷霆手段,镇压朝堂,收拢天下权柄。   要他们去见皇帝,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畏惧。   兰苗似是早就知晓这三位好友的犹豫,缓缓说道:“这几日,你我四人在国子监中,召集平素熟稔且能守口如瓶的监生,不需多少,保密最是要紧。等一切筹备妥当了,我等便去皇城门前请陛见。”   他缓缓的说着,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檀明明等人心中的迟疑和犹豫,不免少了一些。   又听兰苗继续道:“届时我等将声势弄得大一些,国子监里不知缘由的监生们,必定会好奇奔赴而来,到时候我等便将他们一并裹挟了进来。”   “朝中和宫中见到此般大的声势,必定会闻声而动,但我等万不可有僭越之行,更不能口无遮拦,只要求陛见。”   “陛下宅心仁厚,为了抚平我等,必然是要召集我等入宫。到那时,我等便所有人一并入宫,也好相互有个帮扶。”   “到了宫中,只要在陛下面前如实陈述,将事情真伪说清,揭露那位三爷的真面目即可。”   三人听取着兰苗的计划,纷纷沉吟思索了起来。   良久之后,程昊低声询问道:“若是如此,陛下不会震怒?”   兰苗摇摇头:“陛下或许会生怒,但我等国子监监生,皆是儒家学子,所奏之事也是为社稷计,而非妄议朝政。陛下定然不会对我等如何。”   一旁的何芒思虑良久,此时插话道:“届时,我等还可声明,那淮右……郡国之事,从无先例,此地重要,断不可轻易郡国。先将这个名头拿掉,如此再能将其一举压下!”   兰苗满意的点着头,他拉住两人的手,看向对面的程昊。   “诸位,我等受吕先生启蒙,这份恩情便决定了我等与二爷有着千丝万缕斩不断的关系。”   此刻的兰苗,目光不断的闪烁着,神色一片激动:“只要我等学成入仕,鼎力相助二爷,未来可期!”   檀明明亦是动容道:“二爷自幼读书,品学兼优,纯孝仁德,先前进学的时候,便时常受到先生们的赞许。如古之仁君,有君子遗风,若是……我大明定是能太平盛世万年。”   何芒接过了话:“等到那时,我等有今日之功,定是能一展宏图壮志!”   几人不由自主的,已经开始畅想起未来的不久之后,在那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场面了。   兰苗默默的笑着,注视着三位好友的反应。   等到三人将情绪发泄完毕之后。   他才笑吟吟道:“所以,一切皆由可能,我等未来可期。但目下,却是要将手头之事促成!”   檀明明脸上邪魅一笑:“有守礼兄在,我等又何愁大事不成?倒是目下,什么事都没有这事要紧!”   说着话,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院中献技的艳娘。   恰是这时,有一群教坊司的女子走了过来。   檀明明目光投向三人,而后起身上前拦下女人们。   “几位小娘子这是要去何处?”   在他的身后,兰苗等人也已经是围了过来。   几名教坊司的女子见着被围住,其中一人瞧出四人的身份。   当即惊讶道:“是国子监四君子吗?”   檀明明微微颔首,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回头淡淡的看向三位好友。   这是他们国子监四君子的排面。   不论是在这教坊司中,还是在那秦淮河畔。   他们四人只要被认出了身份,那必定会引来无数女子追赶吹捧的。   这样的日子,对他们四人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了的。   兰苗行了个书生士子礼,夸夸而谈道:“得几位小娘子相识,实属在下等之荣幸。”   随他之后,檀明明三人亦是有样学样的。   读书人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在这一刻被他们四人诠释的淋漓尽致。   几名教坊司的小娘子顿时伸手掩嘴,嗤嗤的笑着,眉目之间已经是笑吟吟一片。   “妾身等见诸位公子干坐吃酒,不如去了雅舍里,妾身们为公子辅以琴瑟佐酒?”   兰苗稍一迟疑,故作沉吟道:“我与三位同学,目下倒是饮了不少的酒,若是再贪杯,与礼不合……”   几名小娘子哪里不知兰苗此意。   纷纷上前,几人眨眼间便将兰苗等人瓜分隔开。   “公子们饮了酒,定然困倦,妾身这便送诸位公子去后院歇息……”   聪明!   兰苗等人心中大为满意。   一时间此中莺莺燕燕,好不欢喜热闹起来。   ……   “二舅、三舅可曾在家中?”   开平王常府门前,朱允熥带着孙成与护卫们,站在门前廊下询问着常家的门房管事。   常家是他的娘舅家,门房管事自是认得朱允熥。   见到是自家二爷、三爷的皇孙外甥来了,赶忙上前,客客气气的躬身行礼:“回殿下的话,二爷、三爷今日都在家里。便是几位小少爷、小小姐,也都在家里戏耍。”   皇孙来府上的目的,他这等管事自然是不敢问的。   随后便让人开了门。   朱允熥点点头,看了一眼包括孙成在内一众护卫手上都提着的食盒,满意的走进常家府邸之中。   他这次来常家,算得上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拜谒。   也是他第一次和常家这等自己最最核心的基本盘见面的日子。   只不过并非是商议甚国朝社稷大事。   他是想通过常家赚些钱财,顺带着将商税的事情给引出来。   前头常家的管事兴高采烈的带着路。   皇孙外甥的到来,可是少见的,如今常家的这位皇孙外甥已是今非昔比,在宫中的地位大为不同。   等他进了前院正厅,禀报了一声。   刚刚带着人走到厅前的朱允熥,便见厅内两位舅舅已经是满面喜悦的冲了出来。   “好外甥啊!”   “终于是知晓了来寻你两位舅舅了!”   “你小子,让舅舅好生的想啊!” 第七十七章 赚点小钱钱   开国公常升,如今常家的当家人,领着常家老三常森,满面春风的迎了出来。   到了朱允熥面前,两人一左一右上前,作势就要躬身施礼。   朱允熥眉头一挑,脸上尽是尴尬的苦笑,伸出手一边一个稳稳的托住了这两位舅舅。   “您二位,这是要折煞了外甥啊。”   喊了一声冤,朱允熥也止住了这常家二爷、三爷的礼,自己躬身叉手作揖:“外甥允熥,见过二舅、三舅。”   常升与常森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和满意,稍稍侧了一下身子,将朱允熥的礼让给了常家的前院正厅。   常森双手抱在一起,满心欢喜的用肩膀拱了拱边上的老二:“二哥,我就说允熥这孩子是知礼数的吧。”   常升瞪了老三一眼,回头热情四溢的拉着朱允熥就往里面走:“你三舅就是个没正形的,不要理他便是。外头这般热你还出宫,快坐下歇会。”   三人进了常家的正厅,也未曾如寻常客人登门,坐在正堂上,而是到了一侧的茶室内。   常升拉着朱允熥就坐在了自己身边最是亲近的地方。   不等朱允熥开口,常升已经是上上下下好几番的打量着他。   随后,方才长叹一声,老怀大慰的赞叹道:“果真是个好孩子!好啊!”   常森在一旁附和道:“大妹的儿子,又如何能不好。”   常升立马是瞪向常森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三弟。   果然的,朱允熥脸色一黯。   常升赶忙挥着手道:“我就说你三舅没个正经样子,在五军都督府办差也有些年头了,倒还是像不曾离家的样子。”   朱允熥拱手直起身子:“二舅,外甥晓得事情,您不必这般小心,外甥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这是自己的娘舅家,朱允熥在这里保持着比在宫中还要放松的状态,自然的流露着应有的情感。   常升本欲宽慰安抚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朱允熥确也长大的模样,只能是又咽回肚子里,挤着笑容道:“长大了就好,舅舅们也就不用担心你了。”   说着话,他的目光却是留在朱允熥的脸上,久久不曾离开。   像!   实在是太像自己那苦命的大妹了。   眉宇之间,像极了大妹。   一旁的常森见二哥陷入了沉默回忆,不由轻咳一声,瞥向朱允熥,笑吟吟的询问道:“允熥今日出宫来家里,是要作甚?可是有什么要舅舅们帮忙的?”   朱允熥看了眼沉默着的二舅常升,回过头笑道:“也不曾有什么事,只是今日里得了空闲,想着自送走大舅……也许久没来家里了,这不就带着冰食送些来家里,好与舅舅、舅母,还有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尝尝。”   说完了话,朱允熥拍拍手。   一直候在外头的孙成立马是带着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朱允熥亲自起身上前,接过孙成手中的食盒放在了常升、常森面前。   打开食盒,里面是模样可爱的奶油冰淇淋,染着各色。   常升见朱允熥果然是带着这冰食来的,也是从沉默中抽离出来,笑着道:“允熥有心了,这吃食我与你三舅,每日里也都是有一份的,我等武人吃不惯这东西,倒是都便宜你那几个兄弟姐妹了。”   嘴上这般说着,但常升却还是动作抢先老三常森一步,接过了朱允熥递来的冰淇淋。   常森白了老二一眼,缓缓接过。   朱允熥则是满脸笑容的看着常升,问道:“朝廷都是规矩,二舅、三舅那一份,怎够家里兄弟们吃的,这不特意多带了些过来,如今夏日炎炎,也算得上是合时宜的。”   常升眨眼间已经是吃了半碗的冰淇淋,见到朱允熥这般说,便是一挥手:“继祖他们那几个混球,这会儿在后院陪着他们的妹妹戏耍呢。”   得了位置的朱允熥,当即回头看向孙成:“你带着人,将这些冰食,送到后院去。”   这是娘舅家,比那通家之好的人家还要亲近,自然没有什么内外之分。   孙成领了命,当即便带着人往后院赶去。   常升这时候已经是将一整碗的冰淇淋给吃完了,有些意犹未尽的看向还有好几碗的食盒,终是念念不舍的收回了视线注意。   他看向朱允熥:“你呀,就如你娘亲一般,做事总是这般的温雅得体,那几个混小子丑姑娘的,我这就让人叫了他们过来。”   朱允熥却是止住了要起身叫人的常升,拉着对方说道:“其实外甥这次来,除了看望二舅、三舅,送些冰食给兄弟姐妹们,确实也另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了二舅答应。”   科学的发展是离不开经济支持的。   在如今朝堂格局没有大的改变前提下,朱允熥本就打算静下心来,为这个壮烈的时代奉献些东西。   可朝廷每天都是捉襟见肘的,上一次不过是刚刚说了一嘴南疆的事情,就被老爷子揭开家底,声称老朱家已经没有余粮了。   朱允熥想要钱,也只能自己来想办法。   常升听到这话,却是不假思索道:“你说,便是再难的事情,二舅也替你办下来!”   要钱,常家这些年得到的赏赐和田地也不少。   要人,常家上上下下主仆家丁家将加一起也不少。   若是要……   常升眉头一凝,若是为了那事,在目下倒是要劝上一劝了。   就连一旁的常森都郑重以待。   眼前这位外甥可是从来都没有来家里开过口,要常家这个娘舅家里,为他做些什么。   如今似乎是第一次上门开口,他们如何能不认证对待。   朱允熥看着两位老舅的表情,却是忍不住的笑着道:“二舅、三舅,我只是想能借着家里的人手和城中的几处铺子,将这冰食给售卖出去,赚点钱钞做点事情。”   宫里虽然有孙狗儿那层关系在,能用的人不少,但宫里是将规矩的,总不能将宫里的人拉出来当个店小二伙计。   而他想要推销冰食,也需要店面。   常家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   要人有人,要铺子有铺子。   常升和常森却是满脸质疑的长大了嘴。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就这?”   朱允熥眨眨眼,自己不过是想赚点小钱钱,搞搞小发明而已。   这两位老舅是想到哪里去了?   他苦笑着开口:“就是这事……” 第七十八章 奸商舅甥   常升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这孩子竟然要在宫外赚钱,他是想做什么。   难道宫中的月俸和大妹当年留下的钱钞还不够他日常用度的?   还是说,如今当真是大了,短缺了钱钞要在外面厮混花销。   想到如今这唯一的外甥,要去做那等胡乱事情。   常升忧心忡忡道:“允熥,若是宫里头短缺了钱钞,手头不够用,你只管与舅舅说,家里算不得有多少,但总是够你用的。”   长大的男人,手头上的钱一多,加之年轻气盛总是免不了要做些糊涂事情。   常升深知这个道理。   男人有钱有变坏!   自己年少的时候,若不是老爷子管教的厉害,自己只怕也抵不住外头那花花世界的诱惑。   朱允熥却是呆了。   自己想的和这老二舅想的,似乎是哪里出了偏差。   他苦笑着解释道:“二舅,我只是想积攒些钱钞,正正经经的去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攀科技树,点亮科技的事情,他现在和常家老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常升仍是担忧后怕的迟疑道:“你当真是要拿着钱钞做事的?不是……”   他有些说不出口后面的话。   自己这个当舅舅的,总不能说外甥是要拿着钱去吃喝嫖赌,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吧。   朱允熥重重的点着头:“大抵过几日,二舅便能知晓外甥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事,这钱也是为了贴补进诸如那般事情里面去的。”   “你都作甚了?”常升疑惑不已,随后摇摇头,认真询问道:“且不说这个了,你便说,你是如何想出售着冰食的。我听闻此物虽然耗费不多,但寻常百姓能吃的多?能赚到几许钱?”   对这个问题,朱允熥早就心有腹稿,提前计划好了的。   此时见常升不放心自己的问了出来。   他缓缓道来:“只消在城中东西南北四处各寻一间铺子,也不需尽数都交给外甥,只要让出一块地方。宫中每日将做好的冰食送去,对外出售便可。”   “至于百姓能否买得起,二舅先前吃的这个冰淇淋,大抵是有些拮据,但那冰沙,外甥本就是打算当做一项义举,成本之上提高一两成出售即可。”   “倒是冰淇淋,外甥是想着,如今朝中每日都赏赐给三品以上大臣享用,但三品以下却是不曾有的。这些日子,外甥听闻外间好些人家都在说,家中的孩子们,很是喜爱这冰食。”   见朱允熥滔滔不绝的一一道来,条理清晰,将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给算计谋划好了。   尤其是最后说到朝中三品以下官员的时候。   常升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收回心中的担忧,笑吟吟的盯着朱允熥,幽幽道:“你是准备凭借冰淇淋,去赚大头吧。”   朱允熥点点头:“朝中官员嘛,总是要有些优待的,三品以下外甥是准备打折出售的。大头最后还是落在城中那些富商士绅头上。”   应天城作为大明的京师之地,云集着天底下最多最有钱的商人和士绅土财主。   如今冰食被限定在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每日享用。   这些日子,名声也打出去了。   这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天家赏赐之物。   那些个平日里享用不到的有钱大户,钱多了总是要相互攀比的。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朱允熥甚至希望能在大明朝做一手冰食刺客,来狠狠的割一波大明土财主狗大户们的韭菜。   让大明朝的原始资本家们,感受一次被割韭菜的滋味。   不过他也确实是准备了几样好东西,来小割一波。   只见他忽的轻笑一声,在常升、常森不解的目光中,低声道:“外甥这些日子研究冰食,新研了几样,产量不多,却更是美味,就连朝中的大臣还没有宫里头都未曾享用过,到时候这售价……”   产量不多!   更美味!   天家贵人和朝堂大臣都没吃过!   这三项加在一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个字。   加钱!   常升一时间哑然无语,瞪着眼睛看着朱允熥。   这话他听的明白清楚。   只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这外甥,如今竟然是这般的狡诈了!   就是目下,他也说不上这到底是好是坏。   倒是在一旁的常森,拍着大腿道:“好!就该用这法子多赚些钱钞,那帮家伙整日里不事生产,却因为各种手段,吃的个盆满钵满,倒是叫百姓困苦不已。就该让他们这些人,多出些钱钞去相互攀比!”   三舅似乎对商人很不待见?   朱允熥不由侧目。   这时候只见常森已经是无师自通道:“到时候允熥务必要减少每次的供应,更是要将这几样未曾拿出的冰食大肆宣扬出去,要让应天城人尽皆知。最好是能求着老爷子御赐个名字,然后挂出高价,千金难求的那种,狠狠的赚他一笔!”   朱允熥眨眨眼,忽的换上一副无比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常升。   几乎是发自肺腑道:“三舅当真是好主意,外甥往日竟然没有发现,三舅有如此之才!往后,外甥定要和三舅多加学习。”   常森满脸的笑容,见自己的主意得到了朱允熥的认可,伸着手拍着朱允熥的肩膀,放声大笑。   朱允熥也哈哈的笑了起来。   一时间,这对舅舅外甥,便好似那最是狡猾的商人,已经摆好了计策,等待着收割那些有钱的土财主。   坐在一旁的常升听着这刺耳的笑声,不由一抖。   看着老三和大外甥那副奸商模样,瞪着眼沉声道:“规矩体统呢!一个是大明宗室皇孙,一个是国朝勋贵之后,便这般肆无忌惮了?”   长兄如父,如今常家老大常茂薨了,老二常升便是当家做主的人。   他的一发话,常森立马是浑身一颤低下头,也不管大外甥死活。   朱允熥僵直了身子转过来:“二舅,咱们赚到了钱,又不是去做坏事。除了成本,盈利是要划分三份的。一份给做活的人算作工钱,一份外甥留下攒着去做事,还有最后一份是要交到户部去的。这可是于国有利的事情……”   商税!   朱允熥这次要对外售卖冰食,不单单是为了赚取发展科技的资本,还要借机推动大明商税改革。   即便现在因为局势情形不能着手去办,但他也要先将这些事情给铺垫出来。   待回头机会来了,这些现在做下的事情,到时候便可以拿来摆到朝堂台面上去说了。   常升瞧着朱允熥连盈利都算计好了,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轻叹一声:“你就跟着你三舅不学好吧!”   朱允熥缩缩脑袋,露出惶恐的模样。   这时外头却是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远的就听到外面传来叫喊声。   “允熥表弟呢?”   “来了这般久,怎么还不寻我等戏耍?”   “可是怕我等又拿小时候的事情说话了?” 第七十九章 不堪回首的童年   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朱允熥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抽了起来。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些很不友好的记忆。   在他的注视下,只见一伙与他年纪相差不了多少的少男少女们,已经是簇拥着欢喜的走了进来。   常升这时候是一脸黑线。   见到常家的第三代们这般风风火火,不知规矩的模样,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还未等这伙人开口说话。   常升已经冷声呵斥道:“郡王殿下今日过府,特意送来冰食让尔等消暑,尔等便是这般的不知规矩!”   常家虽然和皇家是有姻亲关系,朱允熥更是常家的外甥。   但这不能成为常家不懂规矩,不知礼节的理由。   反而愈是如此,常家就愈是要恪守规矩和礼节,让外人挑不出毛病,不给朱允熥拖后腿。   如今常继祖这混账玩意就能带着常家的弟弟妹妹们,在皇孙面前如此的不知规矩,往后若是等到皇孙再进一步。   他们是不是还要这般的不懂规矩?   家主的训斥,让常家第三代以老大常继祖为首的众人,纷纷愣在原地,低着头不敢去看生怒的家主。   朱允熥微微一笑:“二舅,这也就是在家里,何需讲那般多的规矩。”   常升转头无奈的看向朱允熥:“你呀……”   他是有心想对朱允熥说,现在他们这帮第三代还年少,不讲规矩,但往后都大了,还会这般不讲规矩吗。   只是这话他一直就揣在心里,不曾说出口。   那头,作为常家第三代老大的常继祖,见到小表弟朱允熥开了口,当即抬头借坡下驴道:“臣下参见郡王。”   继而,他又转身面朝常升:“父亲教训的是,孩儿与弟弟妹妹们,已然记住了,往后断然不会再犯。”   一众常家子弟,紧随常继祖之后,开口承认错误。   如此之后,常升的脸色方才稍有缓和。   他想到朱允熥先前所说的要借用常家在城中店铺,做那冰食营生的事情。   这时候看到自己老大也在场,便开口道:“尔等与殿下也许久不曾私下相聚,目下便请殿下去后院戏耍。正好殿下亦有些事情,是要常家出力,家中的事情如今都是你在操办,好生办妥了殿下交代的事情。”   先前有了朱允熥的保证,常升心中的担忧到底是少了一些。   加之,他本就不相信,自己这小外甥会是那等不知道理的人。   常继祖见老爹不再追究自己先前的失礼,当下连连应下,随后便领着一帮弟弟妹妹让出路来,请了朱允熥去常家后院。   朱允熥起身,面朝常升、常森躬身施礼:“二舅、三舅,外甥这便与诸位兄弟姐妹去后头了。”   “去吧去吧。”   目睹这朱允熥在常家子弟们簇拥下离去的背影,常升这时候终于是低叹一声,回首看向安坐在一盘,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吃起第二份冰食的老三。   他白了一眼,低声幽幽道:“允熥长大了,心思也多了。”   常森挖了一勺冰淇淋送进嘴里,眯着眼享受的咽进肚子里,随后才大有深意的看向老二:“二哥,便是允熥心思多了又如何?他的身份便决定了,他不能如大妹当年一般一点心思都没有!”   常升这时候满脸忧虑:“我只是担心,这孩子自小是那般长大的,这秉性徒然生变,往后若是……”   “若是什么?”常森淡淡的反问了一句,在常升疑惑的目光下,他静静道:“便当真是出了什么事,我常家这些年终究还有不少情面在外头,若单单只是想要护住大妹如今留下的这唯一孩儿,也是能做到的!”   常升张着嘴愣神,沉吟良久后才幽幽道:“如今看来,也只能这般了……”   ……   “殿……”   “大兄还是喊我名字吧。”   常家后院水榭凉亭里,朱允熥面带微笑的看着面前的常继祖。   常家二代长子常茂不曾有后,三代长子的身份也就落在了眼前这位常继祖的身上。   如今他已经及冠,这时候在都督府那边当差。   朝中勋贵家的子弟,如今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安排。   常继祖见朱允熥这样说,脸上原先的克制立马一换,旋即便都成少年人的活跃。   只见他手掌拍在朱允熥的肩膀上:“我就说,咱们家允熥表弟不会变的。”   他说着话,不忘冲着在场的常家弟妹们挤眼色。   一下子,朱允熥就被这帮表亲兄弟姐妹们给围了起来。   从他在东宫落水之后,作风秉性可谓是改头换面说起,一直说到了今天他来常家的目的。   常继祖这时看着一旁的最是年长的妹妹:“说起来,当年你还那么点大的时候,时常都是大妹带着你玩的,那时候大妹也是顽皮,闹出不少笑话来。”   他一提到大家小时候的事情,立马是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唯有作为当事人的常家大妹和朱允熥,两人对视一眼面有戚戚。   常家大妹更是跺着脚的拍着常继祖的胳膊:“饶是大哥最惹人厌烦!多少年的事情了,那时候谁又懂了事?”   朱允熥干脆着偏过头不搭理这帮不靠谱的表亲们。   只是脑海中,却是不由自主的回忆那不堪回首的童年。   那时候太子妃常氏薨逝,大哥朱雄英早夭,只留下他一个人。   常家作为娘家,自然不能不管不顾,便让常家的小辈们时常入宫陪伴他。   那时候,都是一帮小孩子,对那些个男女不同的事情充满了无尽的好奇。   其中就数常家大妹最是胆大,不光是扒了自己的裤子,甚至是扬言要捉一条毛毛虫,贴着朱允熥的好生比较一下。   若不是那时候有最大的常继祖在,指不定最后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再到后来,也是常家大妹整日里捉弄朱允熥。   倒是如今长大了,女孩子家的只消了规矩和礼仪,也出落的分外秀中,内敛了不少。   常家大妹见朱允熥不说话,以为是常继祖说错了话。   埋怨的瞪了常继祖一眼,对朱允熥轻声说道:“前几日太子继妃说起允熥表弟的亲事,不知不觉,都已经到了说亲的年岁了。”   一个小的立马嚷嚷着开口道:“大姐,前几日我在前头偷听爹爹说话,大姐的婚事也在说了!”   常家大妹立马对着对方瞪了一眼:“要你嚼舌根子胡说!”   骂完,常家大妹却是脸红的低下了头。   常继祖看着家中兄弟们一团和气,忽的低声道:“前些日子大伯出殡,本想拉着你说说话,但也没寻到机会。今日父亲说家里要出出力,不知是要为了什么?” 第八十章 御制冰玉冻   这时候,常家的下人们也送来了瓜果点心。   并着朱允熥今天带来的冰食,将凉亭里布置的玲琅满目。   在场众人纷纷落座。   朱允熥看着被常家下人放在自己面前的冰食,微微一笑:“便是为了此物。”   常继祖脸上露出不解:“这冰食?”   朱允熥点点头,随后便将自己的计划再次叙述了一遍。   等到朱允熥将全盘计划托出,常继祖不假思索的拍着桌子道:“便依你说的,常家虽然算不上富足,但几间铺子还是能清出场子给你用的。常家分毫不取,不论是要人还是要物,我都做主应下!”   常升身为开国公,常家如今的家主掌门人,家中的事情并不是面面俱到的。   倒是常继祖他们这些三代长大了,家里的事情也都渐渐的交到了他们手上,领着府上的管事们去办。   常继祖是常家小一辈的老大,说能做主,一点也不为过。   朱允熥当下举起面前的茶杯,双手端起:“如此,允熥就先行谢过表哥了!”   常继祖笑吟吟的应了下来,回头便有露出少年人的轻浮,满脸暧昧的幽幽调侃着:“别谢,都是一家人。只要等回头你定下了亲,成婚之日与我多喝上几壶酒,也就够了。”   还不等朱允熥反应过来,常家大妹已经是颇为恼火道:“大哥你这是要给允熥灌醉嘛?那他还如何洞房……”   说到了后面,常家大妹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又气又恼的对着常继祖白眼,低着头侧过身子,不住的跺着脚。   ……   又过几日。   应天城里愈发的炎热起来,正式进入到了盛夏。   朝中近来无大事,除了北边不时有北征军报送来,倒是显得大明朝天下太平了。   期间唯有皇帝下旨训斥秦王朱樉,勒令其即刻回京述职代办一事,在朝中惹起了些许的诽议。   另一桩事情便是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爷朱标,将在下一旬出京,前往关中等地巡视的旨意,其中有多少隐情,朝中不曾有议论,但私下底关上门总是有些只言片语和猜测传出来。   只是各有分说,倒是没人真正知晓了,坐镇中枢多年的太子爷,这一次去关中等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说,大明朝是要迁都了。   也有说,太子爷是去安抚秦藩之地的百姓。   亦有人说,这是为了审查边疆诸军。   只是如今上头,是大明朝的开国洪武皇帝,这些年来就没有人真正能揣测出了这位皇帝的心思如何。   而在这些事情下,一桩不引人注意的小事情,却是在应天城里,引起了民间百姓们的热议和期待。   传闻,大明皇孙,淮右郡王朱允熥殿下,又弄出了新奇的冰食。   这新奇之处就在于,是如今每日赐予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们享用的,都不能比拟的。   但宗室为了体现仁政,为了与民更始同乐,将那新奇的冰食给拿出来对外售卖,任何人都能购买享用。   只是这等东西,百姓们都知晓,定然是价值不菲。   但除了这些,淮右郡王还会将那寻常的冰食也拿出来售卖,这便是全了与民同乐的原则。   一时间,引得满城百姓瞩目,纷纷期待着流传出来的几处店铺的动静。   待到一日。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烈阳高照。   位于东城与中城交接处的常氏店铺,外面悄然的聚集了无数的百姓和穿着谈吐不凡的仆役。   几名常家的伙计挡在店门口,不断的好言相劝,高声提醒着,方才止住了人群一股脑的冲进店里。   这家店的掌柜,更是站在台阶上,急的满头大汗,时不时翘首以盼,看向皇城方向。   现在本就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加上人又都挤到了一块,人群中也渐渐的不耐烦起来。   “我说常家掌柜的,那御制冰玉冻,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拿出来,我家老爷的七房如夫人可都在等着了!”   “对对对对!我家三位小小姐也在等着啦!”   “掌柜的,你若是再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便自己冲进去拿了。”   “快些吧,陛下御笔赐名的冰玉冻我等吃不起,但那寻常的冰食,我等总是能买些回家,给家里孩子们尝个新鲜的吧。”   “……”   人群中,嘈杂了起来。   常家掌柜急的愈发心火中烧,当即提着嗓子喊道:“诸位!诸位!我家说出的话,向来是不会错的。说是今日出售陛下御笔赐名的冰玉冻,便是今日定要叫诸位都买回家里去!”   “那你不拿出来,我等便是不信!”   “啊!对对对!俺也一样!”   “休要再说,快拿出来!”   “……”   人群已经渐渐失控了。   常家掌柜几乎是汗流浃背,不住的看向皇城方向。   终于!   一辆马车缓缓向着铺子驶来。   常家掌柜眼前一亮,伸手指着马车喊道:“看见没有,来了来啦!都让让,都让让,若是弄翻了,大伙都吃不上!”   被他这么一声喊,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去,确认是送货的马车过来,人群有开始有声音传出。   “都让让,让让!若是让我家小小姐们没落得冰食吃,叫你们好看!”   “前面的让一下。”   好不容易半响的功夫,马车终于是到了店铺边上,挤进后院院门。   少顷,常家铺子前半个铺面都被摆上了一筐筐的冰块,随后便是一样样的冰食被堆在了上面。   在最里面,也是位置最醒目的地方,立着块上书御制冰玉冻五个大字的牌子,也站在了冰堆上。   “那沙冰一文一份,倒也便宜。”   “冰淇淋十文一份,偶尔品尝也不为过。”   “这冰玉冻……”   “竟是要纹银一两!”   拥挤进常家店铺的百姓,都不曾购买,而是围着那传的人尽皆知的冰玉冻热议起来。   在见到售价之后,更是响起一阵的惊叹。   “这售价,怕是我等这辈子都吃不上一口了……”   “果然,能让陛下御笔赐名之物,就是这般的不同寻常。”   寻常百姓不由的感叹着,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大概是在幻想若是能将这冰玉冻买回家,家中的孩子们该是多么的开心。   一旁也不知是哪家管事,趾高气傲道:“这就是尔等买不起的东西,看了也是白看,莫要耽误了我们。尔等再不过去,那边一文钱的沙冰也要卖完了……”   说着话,这管事哼哼两声,掏出一个钱夹子。   “掌柜的,这是一百贯宝钞,给我家来一百份冰玉冻!” 第八十一章 饥饿营销   如今大明朝的法定货币只有宝钞。   虽然如今已经是洪武二十四年,国朝货币制度并没有如朱元璋所想,一帆风顺,只是钱钞和银两被大量使用。   但宝钞的法统地位却是无可撼动的。   甚至于,有明一朝宝钞都是唯一的法定货币。   一百贯宝钞,便相当于是一百两银子。   这人一喊出来就是要出一百两的银子购买冰玉冻,那就是一百份的份量。   此言一出,周遭人顿时响起一片震惊声。   虽然大伙都知道今日里,会有那些有钱的土财主要来尝鲜,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这般的有钱。   不过是个消暑的玩意,就能花上一百两。   立马便又别的替主家前来购买冰玉冻的管事,面色不悦的站了出来:“你是那南城那谁谁家的是不是,我看这里的冰玉冻也不多,你一家就要买去一百份,叫我等人家如何再买?”   有人站了出来出头,后面的人便立马前仆后继的开口指摘要买一百份冰玉冻的人。   “就你家有钱?我家买五百份!”   “怎得,谁家钱少了?我家今日里包了常家铺子所有的冰玉冻!”   瞬间,现场斗富的气氛瞬间铺开,一个个各家的管事都开始叫嚣了起来,谁也不愿意输给了对方。   周围反应过来,还准备趁早抢购沙冰和冰淇淋的百姓,也纷纷停了下来,围过来看起了热闹。   在现场开始从口舌之争,上升到拳脚相斗的时候。   常家掌柜的终于是带着伙计,挤进场中,将所有人都拦在了放置冰玉冻的摊位前。   在众人的怒视下,常家掌柜抹着额头的汗水,高声道:“诸位!诸位!且听我说!”   在这应天城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各家的营生背后主家是谁,大伙也都清楚。   这常家铺子,那可是开平王府的营生,如今常家当家的也还是为开国公。   见到常家掌柜开了口。   原先就要打起来的几家管事,也就停了下来,默默的看向常家掌柜。   “掌柜的你说,这冰玉冻究竟怎么个说法。”   “总不能说谁家有钱了,就都让他家给买去了吧。”   “这不是看不清人吗!”   常家掌柜的脸上挤着笑容,解释道:“诸位,大家也都看到了,这冰玉冻之所以标价如此高,一来是因为满应天城今日是头一份,二来便是朝中也不曾有,三来呢……这数量也就这么多。”   一边解释着,常家掌柜一边歉意的看向在场众人:“再者说,此物我家主家也说了,口味独特,别具风格。如此之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数量就这么多,便定下了,每次每家只能购买十份的数量,多了一份没有,如此也能显得更加公平。”   高价限量限售!   在场本来争得不可开交的几人,听着这话,面上却都是露出了不满。   “怎得?你常家便是……那也不能说,我们有钱还买不了东西了啊。”   “十份?我家老爷有十三房的如夫人,你叫我买十份回去,如何分?”   “我家二十多位小公子小小姐,十份断然是不够的。”   这头有人嫌弃不够,那边却是有人帮着常家说起话来。   “怎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十份怎得了?我倒是觉得,常家铺子这般做,显得最是公平,常家当真是良善人家!”   “尔等叫嚣甚?谁让你家老爷是个老不修,七老八十还娶这般多的如夫人?”   “还有你家,城外的田庄还没有屁眼子大,就敢生这么多公子小姐?也不怕等掌事的走了,连棺材板都被分了!”   眼看着都已经上升到了互骂对喷的地步,常家掌柜的赶忙举起双手。   脸上露出求饶的表情,随后低声道:“此物想必诸位也知道是哪位贵人弄出来的吧?”   众人一听这话,立马是连连点头。   不用说,任谁都知道,这东西是宫里头的哪位贵人做出来的。   常家掌柜瞧着众人紧张的表情,满意的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我也与诸位说实话,今日每家限购十份,这话便是那位说的,为了什么,想必不用我说了吧。”   听到这里,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目下才反应过来。   有人小声的揣测着:“是为了与民同乐?”   嘭!   边上立马就有人拍了一下说话这人的后脑勺。   随后满脸鄙夷的斜眼瞧着他:“知道就好,闭上嘴!”   然后看向常家掌柜的,脸上一团和气道:“便十份,反正今日里买了回去,明日还可以再来买。”   “对对对,如此珍稀之物,我等又何德何能独占,自然是要大家一起享用才是。”   “对对对!我也是如此想的!”   在知道这规矩究竟是谁定下来的之后,在场这些城中有钱人家的管事,再也不敢说谁家的银子多,谁家该独占了这冰玉冻。   常家管事满脸的笑容,让出了位置。   “既然如此,大伙便排好队,在下近日也算了,大概每家都是能买到的,不必担心。便是近日吃的不过瘾,明日再来便是。”   眨眼间,常家铺子里便又恢复了秩序。   而在常家铺子对面,临街的茶馆二楼。   门外是两名亲军把守,屋子里靠窗的位置。   立着三道人影,是朱允熥带着解缙和孙成。   看着楼下对面常家铺子的火热场面,解缙不由赞叹道:“殿下的手笔,果然是到了哪里,都如此的不同凡响,引人注目。”   朱允熥微微一笑:“不过是些小手段,利用的只是他们的心理而已。他们越是想要,便越是限制他们,还要提高价格,这样才能让他们觉得,这笔买卖不曾吃亏了,才能让我们往后一直赚到钱。”   解缙从对面收回视线,侧目看向朱允熥:“殿下觉得往后都能用这法子,从这些人手上赚到钱?”   赚钱?   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朱允熥外头迎着解缙的目光,幽幽道:“明日,冰玉冻的出售数量,会因为今日宫中出了些乱子而减半。”   既然要玩饥饿营销的手段,那么就要玩到底。   今天没有买够的人,明日定然是要接着来买的。   顶着一块皇帝御笔赐名的冰玉冻,眼下这段时日并不愁卖。   解缙目光顿时一缩,对于这等营销手段而已,他是闻所未闻,人生第一次见识到。   如果不是朱允熥的身份所在,他绝对很仅凭这件事,就能断定对方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明最富有的人。   朱允熥却是笑着摇摇头:“除此之外,还有后手……”   解缙心中更加震惊不解:“还有?” 第八十二章 开始怀疑世界的朱允炆   解缙能看明白,通过减少数量的方式来维持销售的火爆。   但他不知道,在这等手段后面,究竟还能有何手段。   圣人说,有教无类。   但还有言,天下的学问都是学问。   本着学以致用的原则,解缙追问道:“殿下后面还有何手段?”   对眼前这位少年神童,国朝翰林学士。   朱允熥永远都是抱着最大的耐心:“提价!”   “提价?”解缙愈发不解:“这冰玉冻本来就是一份难求,明日又要数量减半,若是如此,还要提价,是否会激怒他们?”   激怒客人?   朱允熥笑了起来。   解缙的问题,让他想到了当初那些人疯狂某新品时的场面。   就算是将老板家祖上十八代的母系都给上了,最后还是乖乖掏钱抢购。   在解缙愈发疑惑的目光下。   朱允熥淡淡道:“明日冰玉冻一份二两银子,他们会生怒会有怨言,但他们绝对不会放弃抢购。至少,在所有人都品尝过之前,他们不会放弃。”   而在这个前提之上,还有一件事情朱允熥没有说。   那就是这冰玉冻的质量,同样是维系销售,从城中那些有钱土财主手中圈钱割韭菜的因素之一。   而朱允熥的话还没有结束:“后日,冰玉冻会停售。等到下一日,恢复今日的数量,但价格会再次提高至三两银子一份,连续三日。之后恢复数量,恢复一两银子一份,放开限售。”   这时候解缙的脑袋已经绕不过来弯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如果真的要这样干,那些人是否会如朱允熥此时脸上那自信的表情一样,乖乖的到常家铺子购买冰玉冻。   朱允熥微微一笑:“我已与皇爷爷说好,后日会赏赐一批冰玉冻给朝中各部尚书及勋贵里的公爷们。”   “这……”解缙长大了嘴巴。   好一手借势,狐假虎威!   到这里,解缙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目睹着窗外,那些已经买到冰食的百姓,行色匆匆的将其抱在怀里,往家的方向赶,生怕冰食被这炎热的天气给烤化了。   稍晚一些,解缙才回头再次询问:“殿下为何忽然要赚这钱?依着臣下的了解,殿下在宫中似乎并不短缺了钱钞用度?”   如果不是了解朱允熥的秉性,解缙都要认为他这是在不务正业。   朱允熥和一旁的孙成对视一眼,笑了笑:“大绅兄,你说国朝如今的兵器和春秋战国之前的兵器相比如何?”   解缙下意识说道:“自是不同凡响,二者不能比拟。”   朱允熥引导着问道:“为何会有不能比拟?”   “自然是因为如今的兵器更盛一筹,匠人工艺更加精湛,就连材料也不一样。”解缙不曾多想的解释着。   但是下一刻,他却是愣住了,抬头看向朱允熥。   见解缙脸上露出明悟的神色。   他笑道:“古时,百姓只能背水灌溉,后来有了引水渠,再后来还有水车。从最开始的青铜兵器,到现在国朝使用的火炮。天下万物皆是在不断改进改善,而这个过程则需要耗费数不尽的钱钞。”   解缙点点头,但心中却还是存有疑惑:“可大明有将作监,有宫造院,有工部。殿下以千金之身,何以要自己出手?”   朱允熥打了个哈哈,转口神神秘秘道:“等往后,大绅兄便明白了。”   他是不知道该如何和解缙解释,只能故作神秘了。   解缙倒是无所谓,见朱允熥这般说,只当是其中另有隐情,殿下不愿与自己说的。   朱允熥见楼下对面常家铺子的冰食已经快要卖完,挥挥手转过身就往外面走。   “走了,今日也就头日过来瞧瞧情况。”   解缙转身叉手作揖:“臣下恭送殿下。”   朱允熥哼哼着道:“对面给嫂嫂还有侄儿留了几份冰玉冻,你回去的时候给带上。”   还不等解缙说感谢的话,朱允熥已经领着人消失在了门口。   等到了外面的街上。   朱允熥避过还停留在常家铺子里的百姓,向皇城方向赶。   等到了人少的地方,他才开口:“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孙成当即开口:“回三爷,那戏班子到了应天城便住在成贤街那一片,这几日都是往返秦淮河登台唱戏,在城中也算是有了些名气。”   成贤街在北城,就是国子监那一片。   那戏班子来应天城是为了赚钱的,想查很简单。   说到这里,孙成小声道:“那个青衣……确实是戏班子里的人,属下这几日暗中查探,那人是随戏班子一起从苏州府那边过来的。”   “哦……”朱允熥好奇道:“那他这几日都在作甚?”   孙成说道:“跟在戏班后面,也登台唱了几次,有些功夫。”   这话是在说,那青衣并非是伪装的。   朱允熥脸色一沉:“盯紧,务必查出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   “该死的老三究竟要做什么?”   教坊司连成片的后院,其中一处小院屋子里。   后背上带着一片片青紫的燕姐,裹着凌乱的衣裳遮掩着自己,转过身子坐在了朱允炆面前。   “官人今日这是怎的了?”   啪!   一声脆响在屋子里响起,朱允炆脸色铁青,而燕姐已经是伸手捂住了涨红的脸颊,眼中带着晶莹的泪水楚楚可怜的注视着朱允炆。   朱允炆低喝一声:“你这贱婢,叫你多管闲事了吗!”   燕姐心中一颤,赶忙低伏在了朱允炆面前:“官人饶命,是贱婢的错。”   说着话,她就要拿那张。   却不想被朱允炆一把推开:“该死的贱婢!他究竟想要作甚!如此胡闹,竟然也没人管教于他!”   燕姐瞧出了朱允炆今日的恼火,只能是缩在一旁低着头擦拭着自己的身子。   朱允炆看着女人的模样,冷哼一声。   “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能让他这般的有恃无恐?”   今日常家铺子售卖冰食和冰玉冻的场面,他去看了,离着远远的看。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皇爷爷为何会这般的纵容与朱老三那厮。   而自己每日勤学苦练,却再也得不到一句夸奖。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朱允炆不由的闷头自问。   燕姐唯恐客人在自己这里出了事,小心翼翼的上前试探着:“官人……贱婢好热……热……”   她扭动着双腿,两只脚已经是架在了朱允炆的眼前。   朱允炆冷哼一声,双眸忽的一亮。   再转眼,他的手上已经是多了。   燕姐身子不由一颤,但想着事后那丰厚到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的赏钱,只能只期待又畏惧的咬紧牙关,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第八十三章 户部夏原吉   “二十三叔,你这样我会被爷爷责罚的……”   朱允熥看着面前伸出双手,要自己抱抱的小二十三叔朱桱,脸上是写不完的无奈。   距离冰玉冻开售已经过去好几日,这几天里一切都在朱允熥的计划之内进行着。   城中因为冰玉冻的限售,掀起了接连数日的热议和抢购。   即便是售价高达三两银子一份的时候,那些手握无数财富,却没有地方花销的有钱人,照样是如泼水一般的抢购。   更甚者,朱允熥隐隐听闻,大明朝竟然也兴起了黄牛这等招人恨的职业。   这些大明朝的黄牛,无师自通的掐着点守在常家铺子外面,不为别的,就是一伙人带着钱去抢购冰玉冻。   等回过头,再翻倍卖给那些没有抢购到的人。   听闻若不是应天府的差役赶到的及时,有一次黄牛们差点就和那些没有抢到冰玉冻的人家打起来了。   对此朱允熥只能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是自然的商业行为,他管不了,暂时也没法管。   甚至,他希望这些黄牛能够再坚挺一些,好让冰玉冻的热度坚持到这个夏天结束。   而这些日子,在常家几间铺子里出售冰食的盈利也已经出来了。   成本对于朱允熥来说,几乎是可以忽略不算的。   有老爷子当初开口,在孙狗儿的大手一挥下,冰食的用料任由朱允熥使用。   如此空手套白狼的事情,他又如何会放过。   虽然都是自家的钱,但宫中的钱和落进自己口袋里的钱却是两种概念。   如今这几日算下来,盈利竟然有大几千两白银!   今天他是来户部交税的。   只是自己前脚走到宫门,后脚这小二十三叔朱桱,也不知从那知道的消息,竟然是求得了李贤妃的应允,放了他跟随自己出宫。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张着双手,意图要自己抱起他的小二十三叔,朱允熥无奈至极。   小二十三朱桱却是不依不饶,皱着眉道:“允熥不会被父皇责罚的。毕竟父皇最喜欢的是……最喜欢允熥,第二喜欢我。”   嚷嚷着,朱桱张开的双臂又是一阵晃晃,再次示意。   朱允熥苦笑不已,正欲寻求帮助。   却不想身边的孙成连带着他的几名手下,在见到朱允熥目光转动的时候,已经是悄无声息的退后了好几步。   一群白眼狼!   朱允熥心里咒骂着,只能是蹲下身子瞪着朱桱:“二十三叔,你知道我今日要去什么地方吗?”   小朱桱认认真真的点着头,带着肉肉的脸蛋子一阵颤动,只听他催催道:“是去户部找那些抠门老头儿的。”   “……”   这小子怎么连这事都知道?   朱允熥回头看向正在仰头看天的孙成,冷哼一声,然后转头笑着脸看向朱桱:“二十三叔可知道那户部是做什么的呀?”   朱桱还是点着头道:“是放了好多好多银子的地方。”   朱允熥大为满意道:“对!那里有好多银子,二十三叔要是去了,小心被卖了换成银子!”   他本以为朱桱听到要被卖了,会害怕。   然而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只见朱桱听到自己要被卖了,竟然是满脸的期待,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不断的眨动着,嚷嚷了起来:“快卖了我换银子!然后我就偷偷的跑出来,你再把我送去卖了。这样……我们就能有许多许多用不完的银子了!”   “二十三叔……”看着朱桱那童真无邪的表情,朱允熥头一回感受到了挫败感:“行吧,我带你去户部,等下就给你卖掉!”   朱桱好似不知道被卖掉是什么意思。   竟然是再次晃动了几下一直张开着的手臂。   朱允熥苦笑不已,只能是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孩子最近有些发胖,身子都沉了一些。   顶着头顶的大太阳,朱允熥也只能是长叹一声,只能将这当做是提前体验带孩子的滋味了。   随后他便抱着朱桱走在前头。   孙成带着人跟在后面,在他的身后两人一组抬着一个木箱子。   总计有整整七口箱子。   箱子都很是沉重,若非这些人都是亲军羽林卫出来的人,寻常人估摸着是抬不动的。   沿着承天门和洪武门只见的千步廊甬道前行。   众人出了洪武门,便是皇城各部司衙门所在的位置。   六部之中五部都在洪武门东侧。   唯有刑部,是在北城外,与大理寺、都察院坐落在玄武湖东南侧。   户部的位置很好找。   从洪武门算起,往北走,头家是工部,随后一次是兵部、礼部,然后就到了户部。   在户部北边还有礼部和宗人府。   站在户部门口,朱允熥这么一伙人自然是引起了门前差役的注意。   东城不是皇城就是衙门所在,寻常百姓来不了这边。   差役们又见孙成等人皆是穿着军袍,自是以为这是哪位勋贵家的公子。   当下有差役上前下了台阶:“公子来户部要作甚?”   说着话,他默默的瞧了一眼那七只箱子。   在户部做事这么多年,他一眼就瞧出这些箱子里装满了银子。   数目估计近千两。   朱允熥不曾说话,缩在他怀里的朱桱却是回过头看向那差役:“他是淮右郡王朱允熥!”   淮右郡王!   差役两腿一软,差点就倒了下去。   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位大驾光临,差役赶忙躬身行礼:“小吏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殿下恕罪。”   他这时候也觉察出来,这位被朱允熥抱在怀里的孩子,大抵是宫里哪位不曾长大的皇子吧。   朱允熥用额头撞了一下朱桱的小脑袋,然后嗯道:“我来户部有些事,带我去清吏司的班房。”   他要交税,而收税是户部清吏司的权责所在。   那差役不解道:“殿下要去清吏司?”   这可是淮右郡王,来户部要找也该是找尚书才是。   朱允熥也不生气,平静道:“去清吏司,自然是依照大明律,缴纳赋税的!”   这话一出,那差役更是诧异不解。   只是想到这等贵人的行事,就不是他这等货色能明白的,心中也就释然,正要带着朱允熥去清吏司。   从户部衙门里则是传来了一道略带着些欣喜的声音。   “是谁要缴纳赋税?本官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元吉,正是办此事的人!” 第八十四章 我交税犯法了吗   夏原吉?   自己竟然撞到这厮了!   仅仅只是听着从那户部大门后面传来的声音,朱允熥的眼睛里已经是燃起了一片火热。   仅仅只是须臾间,朱允熥便目光炽热的看向户部那空荡荡的大门口。   眼神如同那将要迎娶新妇的少年郎,在等待着那翘盼已久的红盖头走出娘家的大门一般。   这一时等待的片刻,朱允熥只觉得好似时间都慢了下来。时间变得如同河流一样,肉眼可见的在自己面前缓缓流淌着。   那可是夏原吉啊!   有明一朝数得上数的五朝元老,政坛常青树。   更是终生执掌大明户部这个钱袋子,在明朝连连用兵,发起无数次北征,南征北战的幕后,牢牢的守住了大明朝的金融,不曾有过一次让大明前线的将士,经历缺衣少食的战争。   昭昭明史上,夏原吉被冠以股肱之任、蔚为宗臣的清誉。更以《尚书》中的‘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来称赞他。   若是没有这位明初的经济之才,年复一年的伏案户部部堂案头,恐怕明初历任皇帝的开疆拓土之举,早就牵连天下民生凋零。   ‘夏某诚有忠爱朕心,语未毕而驾晏。’   朱允熥心中激动不已,想着昭昭青史上的记载,目光愈发热切期待起来。   下一秒。   户部门后,穿着一袭绣着鹭鸶浅青常服的年轻人,姿态从容,面带微笑的跨过户部门槛,站在门前,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户部前的朱允熥等人。   “夏原吉!”   朱允熥忽的不由自主高声喊着,伸出手向着目露不解的夏原吉招招手。   这可是自……大明朝未来的财神爷啊!   这是比结识解缙更让朱允熥兴奋的事情。   比朱允熥大了整整一轮的夏原吉,看着冲自己呼喊的朱允熥,不由皱起眉头。   他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   忽的,夏原吉脑海中一个人的形象与户部门前的少年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的眉头顿时一挑,赶忙提着官袍疾步走下台阶,到了朱允熥面前。   “下官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参见淮右郡王。”   朱允熥满脸止不住的笑容,就好似看到了个金元宝一般,将二十三叔放下,上前扶起夏原吉,热切道:“夏主事不必多礼,不曾想今日能偶见维喆兄,刚好我的事就交给维喆兄办了。”   维喆是夏原吉的字。   本就疑惑淮右郡王为何会来户部,又为何会认识自己的夏原吉,在听到朱允熥竟然连自己的字都知晓,心中更是一阵的狐疑。   殿下对自己是不是太过……   他有些形容不上来。   只能是干笑着道:“殿下抬爱,下官何德何能被殿下以兄长相称。”   在经历过试手解缙后,朱允熥对他们这一类人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真诚,是最好的武器。   如同男女之间,真诚的作用。   朱允熥摆摆手:“我对维喆兄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之中一样,乃我国朝英才后起之秀也!”   说着话的功夫,他已经是拉着夏原吉和朱桱往户部衙门里走去。   被弄得一头雾水的夏原吉,本来还准备去通政司衙门走一遭办事的,现在却是能是跟着朱允熥重新回到户部衙门里。   落在后面的孙成微微一笑,三爷对这叫做夏原吉的户部清吏司主事使的手段,很是熟悉啊。   他笑了笑,回头示意众人,抬着装满银钱的箱子进了户部。   应天城六部衙门的营造都是一样的,正堂、班房。   户部清吏司乃是负责天下赋税的地方,依着各地不同,分为不同的清吏司。   夏原吉身为户部清吏司主事之一,有着一间属于自己的班房。   带着满心的不解,夏原吉领着朱允熥进了自己的班房,引来班房里几名小吏的注意。   夏原吉挪过两张椅子:“二位殿下稍作歇息,我让人为殿下们取了茶水过来。”   说着,他便吩咐小吏出去倒茶,自己抱着双手站在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笑吟吟的落了座,这时孙成也带着人走了进来,七口装满银钱的箱子被落在一起成了一堆。   箱子里的银钱咣当咣当的响个不停。   每一声,都让夏原吉的心头一阵颤抖。   他先前刚要出衙门的时候,听得清楚,眼前这位淮右郡王来户部是要交税的。   “殿下来户部,究竟是要作甚?”夏原吉有些忐忑的低声询问着。   朱允熥笑着向后一靠:“自然是来交税的,难道我还能从你们户部掏出来银子?”   今年朝廷又开始了北征,户部现在成了老鼠都瞧不上一眼的穷酸地方。   夏原吉嘴角抽抽了两下,苦笑道:“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天底下,哪有户部收宗室皇孙税赋的先例。   再说自己不过小小正六品的户部清吏司主事,自己要是真的陪着这位淮右郡王收下那些银钱,恐怕明天就要被朝堂上的亲密友善的同僚们给弹劾的告老还乡了。   哪怕他现在才二十多岁。   朱允熥再次重复道:“我来户部交税,这里有纹银七百两,是这次借常家那四间铺子,出手冰食及冰玉冻所得。总计获利六千余两,我取了整送来七百两。”   夏原吉听着这话,两腿顿时一软,几乎就要跪在地上求着朱允熥将这七百两纹银给带回宫里去。   他长叹一声,苦笑着道:“殿下,您不用缴纳赋税。更何况,大明的商税也收不到您头上。即便是要收,也是三十抽一而已……”   六千多两的获利,抽税也不过两百多两纹银而已。   可朱允熥带来的却足足抵得上一成的获利。   朱允熥却是歪着头看向如今还仅仅只是户部清吏司主事的夏原吉:“怎得,难道我交税犯法了吗?”   问了一声后。   朱允熥却是没来由的冷笑了两声,他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一则趣闻。   后来的大明朝,有人去官府缴纳赋税,因为他家中有人在朝为官。这钱官府便不曾收下,将那人给赶走。   但没等多久,那位在朝为官的人,就被上头寻了个理由,奏请朝堂贬黜罢官了。   当真是交税犯法。   而这也是大明后期财政吃力的原因之一,明明坐拥中原九州之地,万万人口,朝廷收上来的赋税却不如丢了燕云十六州的前宋一半所得。   皆是因为,本应该收缴的赋税,统统都没有落到朝廷的夹带里,反倒是被地方士绅官僚给私吞分食。   最终,朝廷没有钱,百姓也没有钱,肥了中间这些蝇营狗苟的货色。   夏原吉张着嘴,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殿下主动来户部缴纳赋税,何曾犯法。只是……” 第八十五章 户部得你乃幸事也   夏原吉看着那七个装满银钱的箱子,心中隐隐生疑,惴惴不安。   支支吾吾良久,他才接着说道:“只是殿下,这税银下官不能收!”   说完之后,夏原吉挺起胸膛,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他今年刚刚得了陛下赏识,从国子监升授户部主事。他可不想因为收了淮右郡王的税银,然后又被赶回国子监读书去。   朱允熥急了眼。   自己交个税,怎么比要钱还难。   他一瞪眼:“维喆兄,今天这七百两税银,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这可是事关自己往后改革税收制度的第一步伏笔,要是不落实好,回头怎么将其变成自己手中改革赋税的利刃兵器。   夏原吉咬咬牙,当下拦在了朱允熥面前:“殿下,您今日若当真要交了这七百两税银,必须给下官一个收下税银的理由!”   目下的夏原吉生平第一次有了如此荒唐的感受。   户部干的明明是收取天下赋税的事情,调理大明经济。平日里绞尽脑汁,想着从地方多收上几两税银好填补大明朝那如同无底洞一般的开支。   可今天,淮右郡王带着七百两税银过来,这银子在夏原吉的眼里却变得和烫手山芋一样,没有一丝敢手下的想法。   他已经想清楚了,要是朱允熥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便是拼着得罪了这位年轻的皇孙,也要将这七百两税银拒之门外,分文不取。   朱允熥看着视这七百两税银如猛虎野兽一般,忠贞不屈,誓死不从的样子,忽的笑出声来。   他摆着手道:“夏主事,我问你,国朝是不是颁布有缴纳商税的律法?”   夏原吉点点头:“回殿下,是有。”   朱允熥大手一拍:“既然有,那我售卖冰食和冰玉冻,可是在行商?既然是行商,那自然是要缴纳赋税的。”   夏原吉脸颊一阵抽抽:“可也没有规定,宗室需要缴纳商税的……”   “没有规定就不能交了吗?”朱允熥反问了一句,而后道:“维喆兄,你如今乃是户部清吏司主事,听闻平素于赋税之事,多有见解,如何能这般故步自封?既然我是行商了的,那便是要与他人一样,来缴纳这税银的。有道是,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又岂能置身事外?”   他便是扣准了,自己是从事商业行为,获利之后便是要缴纳税银的。   夏元吉长叹一声,看着那七口箱子,无力道:“可这也太多了……”   朱允熥哼哼着幽幽道:“同样啊,朝廷又没说不能多缴税。”   这下,夏元吉彻底的哑口无言了。   若是换做这应天城中其他任何一个商贾,带着超额的税银前来缴纳,他定然是要认定对方疯了。   但淮右郡王决然不是疯了。   夏元吉长叹一声,注视着朱允熥郑重开口道:“好!既然殿下要缴纳这笔税银,下官今日便收下了……”   朱允熥满意点头:“如此才好啊!”   夏元吉却是立马说道:“但是,殿下须得留下凭证,这笔税银我户部才敢安稳收下。”   白纸黑字,这税银是淮右郡王自愿送到户部的,不关他夏原吉的事情。   朱允熥从善如流,答应下来。   这边夏原吉已经叫了小吏取来纸笔。   他看了眼朱允熥,随后便俯身书写。   ‘洪武二十四年夏,淮右郡王送售卖冰食获利一成之税银七百两于户部,做此凭证,留存户部存档。’   寥寥几笔,事情前因后果便被夏原吉付诸纸上。   最后他吹干墨汁,将墨笔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心中却是大为满意。   果然,夏原吉助我也!   朱允熥三个大字,被他一笔一划写下。   看着朱允熥留下名号的夏原吉,心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自己算是从这件事情里摘了出来,事后便是发生什么变故,也和他没有干系了。   然而这时,朱允熥却是忽的说道:“夏主事,既然我留了名,你户部是不是也该在这纸上留下凭证,才好存档?”   夏原吉无可奈何,只得再让人取了户部清吏司的凭证官印,盖在了这纸凭证上。   如此之后,他举着这凭证看向朱允熥:“殿下对此可有异议?”   朱允熥哈哈笑着,拍拍夏原吉的肩膀:“钱放这了,我的事情也办完了,维喆兄要不要送送我?”   听到淮右郡王又叫自己的字号,夏原吉嘴角抽抽,将凭证交给小吏做好存档,这才躬身到了朱允熥面前:“下官恭送殿下。”   办好这件目前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的事情后,朱允熥心满意足的踏出夏原吉的班房。   两人走在前面,夏原吉落后半步。   孙成等人则是跟在最后面。   落后半步的夏原吉,这时候心里彻底的蒙了。   他完全不明白,今天淮右郡王弄出这么一桩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且……   自己不过与他头次见面,郡王对自己的称呼便如此的……亲昵。   这究竟是为何?   低着头跟在朱允熥身后的夏原吉,心中不断的思索着。   忽然,前面的朱允熥却是低声开了口:“维喆兄,你对大明赋税之制有何看法?”   正在想着淮右郡王为何对待自己如此亲昵的夏原吉,听到这话,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注视着自己的淮右郡王。   这个问题很大。   夏原吉见朱允熥不想急切的模样,便沉吟思索起来。   少顷之后,梳理清楚他才缓缓开口:“我大明赋税之制,可谓条例清晰,课目简便,多有惠及百姓之处。”   朱允熥点着头,夏原吉这话不假。   大明朝因为老爷子的出身,在国初制定赋税的时候一切都是从百姓的角度出发,以简单简便为主,更是惠及百姓以仁政。   “但是……”夏原吉迟疑了一下,见朱允熥不曾有异色后,才接着道:“国朝仁政,若是没有一个清明的朝堂和官府,没有地方官吏的履行,我大明后世赋税将会艰难无比!”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原吉的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他的一个大胆揣测和推演,但绝对附和自己的预期。   朱允熥亦是愣了一下,随后沉声开口道:“维喆兄,户部得你乃幸事也!” 第八十六章 戏子和书生   夏原吉愣神的看着朱允熥朝着户部衙门外面远去的背影。   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要送对方离开。   可他刚刚要追赶上去,却被那为首的护卫拦住。   孙成看着双眸迷茫的夏原吉,客气道:“夏主事请留步,想必户部里诸事繁杂,便不用夏主事相送了,勠力国事为重!”   夏原吉呆呆的站在原地,茫然的点着头。   再抬头时,哪里还能看到淮右郡王一行人的身影。   等朱允熥抱着朱桱出了户部,听到后面孙成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开口道:“往后和常家那边说清了,定下规矩,每旬冰食获利,都依着今日的份额解送到户部来,交到夏原吉手上。”   孙成静静的点着头。   他的脑海中这时候有了一些想法,有关于这次三爷为何要送税银来户部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跟在三爷身边已有数月,大概是变得聪明了一些。   三爷今日来户部缴纳税银,必定是为了留下伏笔,好日后在朝堂上对某些人发难。   但三爷究竟要如何操作,眼下的他却是想不明白。   或许,等日子再久一些,自己也就能想明白了。   等到一行人刚走到洪武门前的时候。   远处西边的大街上,却是有一人疾行而来。   “三爷,是咱们的人。”   孙成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走到朱允熥的身边,附耳小声解释着。   朱允熥目光一沉,能让孙成这般小心的介绍着,那定然是被放出去办事的人。   近来,他只叮嘱了孙成去查那戏班子多出来的那个青衣的事情。   来着眨眼间就到了众人面前。   当下躬身抱拳:“属下参见三爷。”   朱允熥抬抬手:“起了吧。”   这人直起身子,脸上还带着汗水,便上前两步,压着声音道:“三爷,百户,那青衣有动作了!”   ……   应天城北城,鸡鸣山下金吾后街一片。   在国子监西南角的红板桥东侧一栋宅院,朱允熥带着孙成与先前去了洪武门禀报消息的亲卫,三个人隐蔽身影趴在院墙上。   三人的后面是从鸡鸣山上流淌下来的进香河,岸边树木冠盖硕大茂盛,从后面寻常人无法观察到这边的院墙。   而在朱允熥三人视线里的宅院,亦是有一片灌木绿植作为遮挡。   “他们进去多久了?”朱允熥趴在墙头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小声询问着。   身下的瓦片有些胳人,让他浑身难受。   亲卫吞咽了一口唾沫,低声回禀:“那青衣先进的屋子,有个把时辰了。倒是那国子监的监生,是属下去寻三爷时,才进去的。”   “如此,估摸着也有六刻钟的时辰了……”朱允熥琢磨着事情,低声念道着时间。   六刻钟够做很多事情了。   只是,一个刚刚从苏州府入京的青衣,这么快就能和国子监的监生勾搭上?   那亲卫大概是看出了朱允熥的猜测,小声道:“三爷,这二人进了屋子,属下带着人抵近探听了,并无异响发出……”   朱允熥立马问道:“进去的那个监生是何身份。”   亲卫回答:“国子监监生兰苗。”   “监生兰苗?”朱允熥迟疑的嘀咕着。   亲卫点点头:“监生兰苗,与监生檀明明、何芒、程昊,并称国子监四君子,终日同出同入,交友甚广。”   说完之后,亲卫又将兰苗等四君子的详细根底,一一与朱允熥说清。   目光注视着不远处紧闭着的房门,朱允熥忽然问道:“今日国子监没有课业?”   亲卫说道:“今日国子监休学。”   朱允熥沉吟着:“今日休学吗?”   一旁趴着的孙成,看那房门许久不曾打开,双目带着杀气低声道:“三爷,要不要属下带着人冲进去,将那二人揪出来!”   朱允熥锁紧眉关,沉默思索着。   那青衣是苏州府入京戏班子里的多出来的正旦,当日在东宫便行迹诡异,绝非等闲之辈。   而如今又与国子监的监生四君子搅在了一起。   吕氏到底要做什么?   朱允熥的心头划过一个问号,这些日子东宫里头出奇的安静。静到即便是自己改封淮右郡王,吕氏和朱允炆那厮都没有流传出只言片语出来。   更是与往日里一样,双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吕氏还是那般的笑面迎人,朱允炆还是对自己不待见。   忽然,朱允熥眼前一亮,双手抓着墙头,脑海里将亲卫先前介绍的国子监四君子的身份背景,又梳理了一遍。   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被他忽略了!   在孙成和亲卫的注视下,朱允熥急促询问道:“那兰苗和檀明明、何芒、程昊四人之间,有何共同点?尤其是他们在学业上的事情。”   这帮子读书人,总是沾亲带故,或者同窗同学。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亲密关系,往往一旦入朝为官,就会不由自主的团结在一起,在利益的趋势下,蜕变成一个拥有着共同利益的政治团体。   当他们的利益与其他官员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党争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现了。   这也是大明朝后来的数十年里,朝堂之上纷争不断的缘由所在。   那亲卫低眉沉思盘索,少顷之后亦是双眼瞪大,低声道:“三爷,他们四人的启蒙授业恩师,是那位的已亡尊上!”   那位,是太子妃吕氏。   已亡尊上,说的就是吕氏的父亲吕本。   听到这里朱允熥原先皱紧的眉头,却是慢慢的舒展开。   “如此说,他们难道是想通过这些人,制造事端?”   朱允熥低声念道着。   ……   “山院使,若是依你所说,推行此物,恐会在地方制造出无妄事端来啊!”   中极殿内,朱元璋盘坐没有一点皇帝模样的坐着,他的整个身子都斜靠在旁边的桌案上,一支手臂弯曲抵在桌子上,手掌拖着自己的脸颊,另一只手举着一策太医院院使山永年刚刚整理出来的记录不时的审阅几眼。   一旁的太子爷朱标同样拿到了一份誊抄的记录,低头伏案,一页一页详尽的看着。   太医院院使山永年原先满脸的激动,在听到皇帝拒绝自己要将大蒜素推行天下的想法后,不由脸色一黯。   然而,一生奉献给了医道的他,在面对好不容易梳理出来,并且成功验证了自己重重猜想的大蒜素,又如何能让其束之高阁。   山永年当下开口谏言:“陛下,此物不但可以防止患者伤口腐烂溃脓,让我大明边疆将士折损大大减少。对风邪之症,更是有着意料不到的奇效。”   “加之制取简单,耗费低廉,若是推行至天下地方,我大明百姓将少受多少的病痛苦楚啊!”   “为何陛下面对如此仁政,却欲要将其束之高阁?” 第八十七章 书生造反   山永年大概是一时急切的糊涂了,说完之后心中便是一沉,默默的抬头看向皇帝的脸色。   见到朱元璋的表情不曾有变化,便趁机跪下请罪:“老臣失言,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治罪。”   朱元璋这时正手握着太医院整理出来的书卷,看着山永年竟然是跪下请罪,洒脱一笑,挥挥手:“院使医者仁心,所思所想皆为咱大明社稷和百姓,咱何曾会怪罪了你。”   一旁的内宫总管孙狗儿见状,赶忙上前搀扶着山永年起来。   颤巍巍站起身的山永年,面有疑惑的低声询问着:“可是,陛下既已知晓,此物有利于我大明,为何却会觉得,若是推行下去,会引来事端?”   在终生奉献给医道的山永年看来,大蒜素就是神物,乃是天赐祥瑞之药。   这些日子他在太医院什么都没做,只领着人制取查验大蒜素的功效究竟有哪些。   如今总结来看,这大蒜素不光可以防止伤口腐烂,还可治愈风邪。   甚至于,再一次误打误撞下,他更是惊奇的发现,此药对毒虫蚊蝇有着神奇的功效。   大蒜素功效如此之大,应用如此广泛,而制取的成本却又如此的低廉,甚至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依着山永年的想法,目下就该将这份太医院梳理出来的册子,刊印发行天下。   然而,朱元璋却是乐呵呵的笑了两声,回头看向一旁已经看完册子的太子爷朱标。   朱标小心翼翼的将册子放平在桌案上,伸出手将卷起的书页轻轻的压下。   随后才在老爷子有些不耐烦的注视下,微微一笑,轻声开口:“院使,我家那混小子弄出这大蒜素,是否只需要大蒜便可制取出来?”   说完之后,太子爷却是忽的皱起眉头。   总觉得自己这番话里,有什么地方说的奇怪了。   一时想不清的他,只好摇摇头。   山永年带头道:“回太子爷,确实只需大蒜便可制取。此物制取如此简单,当真是我大明的祥瑞啊!郡王殿下得列祖庇佑显灵,大明得上苍保佑,我大明兴也!”   朱标见山永年还没反应过来,苦笑连连,挥挥手斜靠在身后的架上:“院使,既然你也知晓这大蒜素制取简单,只需要大蒜便可。那院使可有想过,若是让地方上的人都学会了,民间还能寻得见大蒜吗?”   朱元璋见太子爷如同过往一般,与自己心有灵犀,眉角含笑。   而后却是脸色一沉,手掌拍在了桌案上,颇是有些怒气冲冲道:“哼!等到那时候,咱这大明天底下的大蒜,都要被那帮利欲昏心的混账给囤积起来了。咱这饭桌上,恐怕是也要再难看到一颗蒜头了!”   “啊……”山永年长大了嘴。   怎么也没有想到,如果按照自己所想,将大蒜素推行天下,会引来这样的后果。   他有些惊恐的在皇帝和太子爷之间看着。   朱标和煦的笑着,伸着手卷起衣袖,身子向前一倾,伏案伸手在桌面上那么一圈:“院使,陛下与孤,都知晓你乃是医者仁心。但天底下却总有那只为私利蝇营狗苟之辈,大蒜素制取如此简单,一旦被他们得到了法子……”   太子爷的目光一沉,隐隐有杀气流露。   心中已经升起惶恐的山永年,举止不安的注视着太子。   朱标沉声道:“那时候,天下再难见一颗大蒜。不但如此,他们还有囤积取巧,自行制取大蒜素,高价出售,借此鱼肉我大明百姓!”   商人是逐利的,在有着空前利益前提下,那些人真的能干出买光全天下大蒜的事情来。   然后让民间再难寻到大蒜,而他们则可以借此制取大蒜素,高价出售。   终于明白了其中深意的山永年,一时间心中惶恐不安。   他当即再次跪拜在了皇帝面前:“陛下,老臣思虑不及,差点致使天下生乱,臣惶恐,臣有罪!”   朱元璋看着先前与山永年解释的太子爷,默默的瞪了一眼对方,随后面目和煦的看着山永年:“院使快快起来,你这把年纪,若是出了事,可就是咱大明的损失了!”   刚刚才扶起山永年的孙狗儿,只好苦笑着上前,将其再次搀扶起来。   这一次孙狗儿不撒手了,唯恐这位老院使什么时候,又要跪下去。   山永年感激的看了孙狗儿一眼,随后抱着拳躬身道:“陛下圣明,太子爷贤明,我大明有福。”   朱元璋听着这话,却是哼哼了两声,脸上带着些吃味,幽幽道:“那小子,咱家老祖宗们显灵,这混账一点风声都不透露给咱,倒是全都让你先知晓了,还瞒着咱这么长日子!”   骂完之后,朱元璋转头便瞪了太子爷朱标一眼。   被老爷子瞪了一眼的朱标,两眼眨着,满头的雾水。   心中更是大为冤屈,明明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那小子同样也瞒了自己这么久。合着回过头,倒都是自己的错了?   老爷子这气没地方撒,现在全都冲着自己来了。   朱元璋骂完之后仍觉得不解气,看向孙狗儿质问道:“那小子现在在哪里。”   孙狗儿一愣,赶忙小心翼翼回答:“回陛下,殿下这些时日借常家的铺子,在卖冰食,还有您上回御笔赐名的冰玉冻。今日带着二十三皇子出了宫,想来这时候还在宫外呢。”   哼!   朱元璋听着这话,又是一哼,脸上却是更显吃味道:“如今就连二十三那小子,也跟他混到一起去了。合着,就留咱一个人守在家里?”   “……”   太子爷朱标稍稍坐正了身子,张张嘴却是化为一道无声的轻叹。   得!   到头来,自己已经不算是人了。   山永年见皇帝嘴上虽然责骂着,但脸上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瞧着皇帝的情绪,这位老院使插嘴夸赞道:“郡王如今尚未及冠,却已是长得出类拔萃,实乃我大明之幸啊。”   这话咱爱听!   朱元璋听着山永年夸起自家乖孙,立马是又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那小子哪里当得起这般夸奖,不过是整日里胡打胡闹罢了。”   说着话,他已经盘索着,要不要让人将朱允熥给找回宫里来,好当面问问那小子,究竟是怎么就得了列祖庇佑显灵。   然而这时,中极殿外面却是有一道身影,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蒋瓛这时已经是满头大汗,进到殿内,一手提着裙袍,双腿向下一跪。   几乎是嘭咚一声,便见他滑到了朱元璋眼前。   “陛下!大事不好了!”   “国子监的那帮书生造反了!” 第八十八章 请陛见   应天城,西安门外大街。   此刻已经是人潮如涌,街道两侧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无数的城中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的空余地方,无不是热闹的注视着路中间那一具具面色庄重,步伐稳健的青衫读书郎们。   以国子监四君子兰苗、檀明明、何芒、程昊为首,在这直抵皇城西城墙根下西安门的外大街上,云集着上百名国子监监生,跟随在四君子身后。   他们皆是面色深沉,不发一言,面对周遭热切议论着的人群,视若无睹,目光聚焦在那高耸静默,只有无数宫廷亲军护卫着的西安门。   圣皇帝遭受蒙骗,致使士林前辈遭遇贬黜,祖宗之地为郡国。   一样样的事情发生在应天城中,他们义不容辞,要为此发表属于他们的声音。   走在最前头,带领着身后上百名国子监监生的四君子,其中蜀地出身的何芒,摒弃了耳畔的嘈杂声。   他很清楚今天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他们要请陛见。   但是……   “守礼兄,陛下创立大明时,可是有言,士子不可妄议朝政。如今这规矩,可还竖在国子监门口……”   兰苗立马回头看向面露迟疑的何芒:“我等今日之举,并非朝政。陛下遭遇蒙蔽,乃天下社稷事。黄子澄先生以羸弱之躯,远去北地,寒天下读书人之心。祖宗之地以郡国,礼法不容。”   他一条条的,将今天的举动从妄议朝政的规定中摘出来。   随后,在几人的注视下,兰苗义正言辞道:“我等乃是为大明江山社稷万年计!非是妄议朝政也!”   何芒脸上还是有着一些迟疑。   他已经看到,在西安门城墙上,那些虎狼般的禁军,已经开始调动了起来。   在紧闭着的西安门后,更是传来了阵阵铁甲声。   被身后的监生人群推搡着向前的何芒,只觉得自己的两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软。   兰苗见他似是有生出犹豫的可能,当下沉声开口:“今日之事,皆因我所起。便是时候陛下怪罪下来,一切也皆由我来承担!”   兰苗在赌!   他在赌,如今的皇帝不会再轻易提起屠刀。   他在赌,国子监今日上百监生请陛见,皇帝迫于压力必定要召见他们。   他在赌,只要自己扛过今日,来日便有了无上光荣的从龙之功!   未几。   以兰苗等国子监四君子为首的上百名国子监监生,齐齐走到了西安门外的路口上。   闻风而来看热闹的围观百姓们,看着这么多的读书士子聚众跑到皇城门前,纷纷是窃窃私语,议论着今日究竟是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这么多的读书士子跑来这里。   “你们说,朝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监生才会跑到这里来啊?”   有人摇着头,不解道:“也没有听说,朝廷慢待克扣了国子监的钱粮用度,他们总不至于是为了这个而来吧。”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国子监门口那块牌子上,可还有咱们陛下当年定下的规矩,他们总不能是来指摘朝政的吗?”   想要一探究竟的围观百姓们,不由的迟疑了起来。   近来朝中也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大事发生。   若不然,他们这些人也该是头一个知晓了的。   正待百姓们,不知今日这上百名国子监监生所为何事的时候。   在不远处的西安门头条巷旁一栋楼阁高处。   朱允熥凭身立于高台外,孙成与另一名亲卫护在身后。   “任我如何想,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来这么一出。”   朱允熥目光注视着西安门前,无数人群中间的上百名国子监监生。   先前他还在金吾后街那一片,探查那苏州府来的戏班青衣与兰苗的情形。   当时不等多久,两人终于是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   观二人神色形态,皆是衣衫整齐,倒并非是做了什么腌臜的事情。   那青衣离了屋子,便往戏班去。   而这兰苗却是在回头国子监不久之后,便与那四君子中的另外三位,带着不少的监生聚在了一起,向着这西安门而来。   随着他们一路走来,身后聚集的监生愈发的多起来。   躲藏在暗中的朱允熥也就带着人,一路跟到了这里来。   孙成脸上带着不善,看着不远处的已经算得上是聚众闹事,裹挟百姓有冲击皇城西安门之嫌的监生们,眉目之间隐隐有杀气流动。   “三爷,是否叫了人将这些尽数拿下!”   一帮酸秀才,胆敢聚众皇城门外闹事,当真是活腻歪了!   朱允熥却是冷笑一声,反问道:“为何要现在将他们拿下?”   孙成眉头一挑,意外道:“三爷是要……”   朱允熥嗯了一声:“我便是要看看,他们今日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来。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在国子监学了这么多年,竟然还玩起了这套把戏!”   兰苗这几个所谓的国子监四君子,还有那上百名跟随而来的监生,当真以为他们是如那些在国难当头为国赴死的读书学子吗?   这时候。   一直紧闭着的西安门缓缓打开一道缝。   无数的羽林卫禁军官兵,在军中将校率领下,蜂拥而出。   眨眼间,便将这些在场的监生和周围的人群隔离开来。   “虎!”   所有冲出西安门的羽林卫官兵到位,铁甲阵阵,一声虎啸,顷刻间让嘈杂如菜市般的西安门前安静下来。   周围的百姓在看到官兵出动了,当即闭上了议论的嘴巴,却还是瞪大了双眼,想要看看今天这场热闹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将以何收场。   而在众人的期待中,羽林卫指挥使于马,身着细鳞甲,腰佩一柄雁翎刀,神色肃穆,行色威严的走到了场中。   于马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在场的上百名监生,嘴角微微一扬,带着一抹不加掩饰的不屑和鄙夷。   若非国朝如今承平,哪里还容得下这些人走到这里来。   他看着面前明显是作为领头人的国子监四君子。   “尔等何人,此地乃皇城西安门重地,竟敢聚众于此闹事!”   兰苗亦是撇撇嘴。   身为读书人,尤其是有志仕途的读书人,他自然是看得清说话这人的身份。   不过羽林卫一介指挥使而已。   丘八莽夫也!   他冷哼一声,伙同檀明明、何芒、程昊三人上前。   兰苗越过于马的视线,拱手朝向皇宫内遥敬。   “国子监监生兰苗,闻陛下遭蒙蔽,学生深受皇恩浩荡,感念肺腑,今与志同道合的忠义之士,请陛见!” 第八十九章 他们还是孩子   “请陛见!”   兰苗那沉稳,充满自信和坚定的声音,回荡在因为羽林军到来后,而变得寂静一片的西安门前。   亲军羽林卫指挥使于马闻言,双眼一紧,瞳孔微缩,脸色也在一瞬间彻底阴沉下来,几乎是冷的要变成冰冻一般。   国朝二十四年,从未有国子监的学生,敢于来到皇城门外,要求请陛见的。   甚至于,就连朝堂上那些执掌一方,手握权柄的王公大臣们,也从未胆敢做过这样的事情。   于马冷笑一声,目光森森的盯着开口的国子监监生兰苗:“你要请陛见?”   兰苗挺胸抬头,淡淡的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羽林卫指挥使于马。   一介丘八莽夫,如何能知晓了江山社稷之事。   不过是这皇城门前的看门而已。   兰苗亦是淡淡的笑着,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是我等要请陛见。”   于马忽的笑出声来,他打眼看着兰苗身后那上百名国子监监生们:“你们想要请陛见?”   兰苗很不喜欢于马这时候的表现,他觉得对方是在蔑视自己,是以武夫那豆大的脑子来揣测他们这些人为国为民的忠义之举。   “国朝创立二十四载,我大明洪武皇帝励精图治,开创洪武大世,大明盛世将至。然陛下近来却遭人蒙蔽,迁怒士林魁首者,贬谪至边地苦寒兵家凶险处。”   “大明祖宗龙兴之地,乃国朝社稷之鼎,如今却被冠以郡国,于国朝礼法不合,古无先例。”   “我等国子监有学之士,虽不敢妄议朝政,然为大明社稷,为天下文道,为黎民人心,责无旁贷,特请陛见,言明我等心中之忧。”   兰苗浩浩荡荡,长篇正论,一时间落在不知情的闲人眼中,尽是形象那般的高尚。   便是兰苗本人,将心中敲定依旧的言论说出口后,亦是觉得痛快不以。   寒窗苦读数十载,圣贤文章记心中,在朝为官,在野为士。所为的便是如今这等光彩景象,以圣人子弟,教化万民,牧守社稷。   在他身边,檀明明、何芒、程昊三人,也被兰苗这位四君子中最为年长的人所感染。   他们当即抱拳高鸣:“为大明社稷,为天下文道,为黎民人心,我等特请陛见!”   在他们的身后,那上百名国子监监生,或有平素于兰苗等四君子相熟的,也知晓今日究竟是要做什么事的人。   而更多的是并不知晓今日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凑热闹跟随同学而来的人。   然而,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年轻,因为他们心中那无知的热血。   在兰苗这番极具洗脑作用的言论和那伟大责任冲击下,纷纷躬身抱拳,以儒家子弟之礼遥敬皇城大内。   “学生等请陛见!”   “请陛见!”   “来人!将此处聚众闹事者统统拿下!”于马脸色几乎是冰冷如寒冬深渊般的阴沉,手掌向前一压,阵阵杀气散出。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周遭将国子监监生与百姓隔开的亲军羽林卫官兵们,当立怒喝。   “虎!”   “喝!”   阵阵铁甲作响,无数柄的柳叶刀拔鞘而出,百炼的钢刃泛着点点星芒寒光,映射在那些监生脸上。   噌!   噌!   噌!   数百名的羽林卫官兵,脚步如一人般,向前连踏三步,逼临被包围在圈中的国子监监生们。   局势一瞬间徒然一变,羽林卫对这上百名国子监监生要动刀了。   于马这时候几乎是心中要乐开了花。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到现在都不曾能想明白,眼前这群读了十数年圣贤文章的监生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胆子,竟然胆敢聚众跑到这皇城墙根下,胆大妄为到要请陛见。   这可是国朝创立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具有独特性的案子。   目下,于马看着眼前这上百名的国子监监生,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在战场上那一颗颗代表着军功的敌人首级。   若非如今是在应天城,是在大明朝的心腹之地,若非这些人还是大明朝的监生,他定是要直接下令将此等意图乱国的贼子给统统斩杀殆尽。   泼天的功劳啊!   于马心头一阵热切。   而带领着身后上百名国子监监生的兰苗和另外三位好友,在看到周围的那些羽林卫丘八,当真敢亮出兵刃相向的时候,心中不由一颤。   而在他们身后的那上百名国子监监生里,已经有人开始小腿肚子打颤,嘴巴里上牙和下牙打起架来。   不少胆小怕事的监生,更是已经满面煞白,唯恐这些过往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羽林卫官兵,当真要竖起屠刀,砍向他们的脖颈。   在人群的最外面,那些原本只想着看热闹的应天城好事百姓们,这时候也慌了起来。   国朝承平二十四载,至少这应天城里的百姓们,是承平了这么多年。   何曾见过,官兵们要在这皇城根下亮出屠刀的。   一时间,人群开始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缩着。   “快走!快走!”   “这热闹可不敢再往下看了……”   “再看下去,只怕是要滚滚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了。”   “晦气!当真是晦气!今天出门定然是没看黄历!”   “这帮秀才也是发了昏,竟然敢在这些军爷面前叫嚣,当真是年轻气盛,不知死活的。”   人群一下子就散了开来,大半想要看热闹的人,唯恐祸事上身,匆匆离去。   现场倒是只留下了半数看热闹的百姓,也是离着远远的,唯恐回头自己被溅了一身血。   场中。   兰苗看着手握柳叶刀,逼的越来越近的羽林卫官兵。   一时间怒上心头,他冷喝一声,直面羽林卫指挥使于马:“于马!你不过是羽林卫指挥使而已!我等乃国子监监生,乃国朝取材之士。今日也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万年着想,方才前来请陛见。”   “尔以兵身,竟然对我等亮出兵刃,意欲行凶,要将我等诛杀于此,你当真不怕陛下事后拿你治罪!”   于马冷笑一声,他倒是没想到,这愚蠢之极的监生,竟然能认出自己的身份。   竟然还敢拿陛下来压自己。   当真是不知畏惧!   “尔等身为国子监监生,当以本业圣贤文章为要,今日聚众于皇城门前,已然违背监生本务。此时在不听劝退,休怪本将无情!”   于马终究是留了最后一线生机,不愿要了这上百条监生性命,沉声出口:“羽林卫!”   “虎!”   “杀!”   羽林卫众当即响应,高声喊杀,脚步加快,意图震慑在场百余名监生,令其心生畏惧,知难而返。   怎么办?   兰苗心中砰砰的跳着,捏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正当双方到了最后关头。   远处连通东城各部司衙门缩在的西皇城根南街上,一众身着绯紫青绿的官员,急匆匆鱼贯而来。   当头一人,正是中书舍人刘三吾。   只见刘三吾提着官袍一角,跑的是满头大汗。   老人家嘴唇几乎是急的开裂,却是张口大喊着:“于指挥使刀下留人!”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他们都是孩子啊!” 第九十章 你们犯法了知不知道   在衙门里听到西安门有上百名国子监监生,聚众皇城门前,意欲闹事的消息之后。   翰林学士刘三吾,正在品着今年春,最新一批从钱塘那边送来的新茶,闻讯,手中的茶杯一下子就摔落在了地上。   顾不得惋惜那一盏刚刚冲泡好的新茶,刘三吾念头飞转,当即要人将消息传出去,自己则是带着人往西安门这边赶。   一路上,老头子跑的比那健壮的年轻人还要快。   身后也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朝中各部司衙门官员。   高呼着要羽林卫刀下留人的刘三吾,终于是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场地边缘。   噌的一下。   两名羽林卫官兵亮出刀兵,将刘三吾给挡了下来。   “羽林卫办事,闲杂莫入!”   胆寒的看着亮在眼前的柳叶刀刃,刘三吾心中一颤,退后一步则是面露愤怒。   他又是上前,当下便将两名挡路的羽林卫官兵给推开。   “老夫乃是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刘三吾!”   “此乃我大明皇城门前,老夫有何不可入的。”   “都让开!老夫看谁敢拦我!”   说着话,他恶狠狠的怒视着那两名还要上前阻拦的羽林卫官兵。   “让刘舍人过来吧。”   于马看着百官赶来,心中知晓今天这事情恐怕是难以妥善收场了,只好换上笑容走过来,让两名麾下退开。   他则是到了刘三吾面前,瞧着刘三吾又要开口,便抢先开口道:“刘舍人怎过来了?如此炎炎夏日,外头这般灼人,刘舍人还是快快回衙门消暑吧。”   刘三吾看了一眼挡在自己面前的羽林卫指挥使于马,越过对方的肩头,看向后面那上百名的国子监监生。   有的监生在官兵的威逼下,已经是浑身颤颤,两股战战,不少人更是面色煞白的借着同伴的肩臂,才能站稳了身子。   这一幕让刘三吾当真是火冒三丈。   国朝士子,终日潜心圣贤文章,何曾见过这等刀兵阵仗,这羽林卫指挥使当真是可恶至极!   刘三吾气上心头,瞪向于马:“于指挥使,今日之事,老夫也有所耳闻。他们都是我国朝养士二十四载的学子们呐,他们不过都是些未曾长大,未曾经历过事情的孩子们啊!”   “今日,老夫听闻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我大明社稷着想,方才来此请求陛见。”   “请问他们究竟是犯了何事,要被指挥使如此刀兵相向,甚至是意欲镇压他们?”   于马皱眉看向为这些监生求情的刘三吾,心中不由纠结起来。   在远处,更多的朝中官员已经赶到。   他们只是瞧着现场的情形,便纷纷对于马怒目相视。   在场这上百名监生,又有几人是在场官员家中的子弟,又有多少人是与他们有干系的。   岂能容了羽林卫这般肆意妄为的围堵镇压。   于马瞧出了这些到场官员的怒意,正欲开口解释。   却不想身后,传来了兰苗的声音。   “刘舍人,诸位大人。”   “我等国子监监生,今日全因国朝社稷之事,全因不忍陛下遭人蒙蔽,心中忧虑国朝社稷,方才前来西安门前,奏请陛见。”   “今日我等尚未曾见到陛下,却被这些军中兵士阻拦,更扬言我等若是执意留在此处,便要将我等问罪。”   “还请刘舍人与诸位大人,为学生们做主!”   一直观察着到场的刘三吾等人言语和反应的兰苗,好似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拼了命的想要抓住。   他沉声解释完之后,心中念头一动。   当即便跪了下来。   “刘舍人,诸位大人,还请诸位前辈,为我等做主!”   在他身边的檀明明等上百名监生,眼看着兰苗这般举动,亦是有样学样的跪了下来,高呼乞求做主。   刘三吾何曾经历过这些,只看到这些莘莘学子们的悲愤,顿时愈发愤怒起来。   在他身后的一众官员,也是愤愤不已。   刘三吾疾步走到了兰苗面前,想要将其拉起来,却不想兰苗好似扎根在了地上,不愿起来。   刘三吾气的是牙痒痒,只能是捶胸顿足的询问道:“你说,今日究竟是为了什么来这里的!只要不是你等的过错,老夫今日便要入宫弹劾羽林卫加罪我朝士子!”   兰苗眼前一亮,旋即抬起头,已然是满脸楚楚,一番低鸣悲切,便将今天的缘由一一道来。   刘三吾听到了前些日子那黄子澄被贬黜到宣府镇的真正原因后,几乎是感同身受的又是一阵怒火冲冲。   他立马追问道:“当真如此?”   兰苗重重的点着头:“回禀刘舍人,事情确是如此!”   刘三吾自觉知晓了事情真伪,立马转身回到了众官面前,沉声道:“诸位同僚,可都曾听清了?”   一众官员忙将点头。   刘三吾也点点头,随后转身看向于马:“指挥使,此事老夫已然知晓,他们并未犯错,今日你却带兵围堵,更意欲镇压他们,这件事老夫定要在陛下面前弹劾!”   随着刘三吾的开口,在场那一众朝堂官员,亦是同声一起的开口职责起了于马来。   被这么多官员架在现场的于马,一时间脑袋发蒙。   即便他明知,今日在场的这些监生所做之事,已然是有违律法,但面对这么多的文官,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哪里能找到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的。   看着一时哑然的于马。   跪在后面,一直察言观色的兰苗,嘴角微微扬起:“刘舍人,诸位大人,学生们今日并未犯事,羽林卫却意欲刀斧加身于学生等,学生们不计较此事,只愿大明社稷太平,请陛见!”   今天的正事还没有办成,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陛见。   兰苗高呼之后,冷眼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亲军羽林卫指挥使兰苗。   然而就在这时。   一阵脚步声却是再次传入场中。   面色冷冽的孙成一马当先:“淮右郡王到,尔等让出路来!”   亮出东宫腰牌的孙成,一言便让面前的羽林卫官兵退下。   而他的一声高呼,也引来了于马、刘三吾、兰苗,及一众官员、监生的注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朱允熥脸色平静的走到了场中。   他不曾看向那厢在见到自己之后,目露震惊的刘三吾等官员,而是淡淡的扫向在场以兰苗等四君子为首的国子监监生们。   看着这些人脸上的各种神色,朱允熥淡淡的笑了一声。   “你们犯法了!”   “知不知道?” 第九十一章 孤的孩儿何曾做错了事   “你们犯法了知不知道。”   步入场中的朱允熥用最平缓的语调,最温和的声音,说着最有威慑力的话。   在场的国子监监生,哪怕是如兰苗等人,都未曾见过朱允熥的长相。   但不妨碍他们先前听得清楚,孙成在前面开路的时候爆出的名号。   这就是淮右郡王吗?   与朱允熥隔着在场上百名监生的兰苗,看着朱允熥投过来的目光,不由的心中一颤,赶忙低下了头。   颇有些做贼心虚……   不!   是撞见正主的感觉!   只是在兰苗的心头,却是泛起了一阵狐疑。   他藏着自己的身形,看向一旁的檀明明等人。   只见三人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几人的脸上同样带着一丝不解。   这淮右郡王,也就是今天事件的正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现场,又是为何会是从后面走出来的。   被正主撞见的滋味,让兰苗等国子监监生一时间再也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那头被刘三吾等人顶的支支吾吾的于马,好似是看到了救命星一样,匆忙赶到朱允熥面前。   “末将亲军羽林卫指挥使于马,参见淮右郡王殿下!”   看着朱允熥出现在这里,于马的心中同样有些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激动。   先前兰苗等国子监监生所说之事,他又如何猜不出,那是奔着眼前这位国朝新晋改封淮右郡王的皇孙。   不说如今这位淮右郡王在陛下那里是何等的受宠,单说这位弄出来的大蒜素,这段时日在他的营中就挽救了不少手足将士们的性命。   那是活命无数的大恩德,于马身为一军主将,这份恩情早已记在心下。   朱允熥颔首点头,姿态从容的开口道:“于指挥使忠心国事,护卫宫廷禁地得力,办事从容不迫,有昔日开平王之遗风!”   开平王常遇春,淮右郡王外公,大明军中猛帅也!   朱允熥的这份夸赞,无疑是一针强心剂,给了于马一击重重的鼓励。   等到于马再看向朱允熥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尽是感激和动容:“末将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马革裹尸,誓死效力!”   那可是开平王啊!   开平王的外孙说自己有其外祖父之遗风!   这份厚赞,于马回想军中百万同袍,竟无一人得到过。   朱允熥却是依旧面色平静,他伸手拍拍于马抱在一起的拳头,将其按下,目光则是移向那边带着人走过来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刘三吾等朝中官员。   刘三吾与一众官员到了跟前,先是叉手躬身作揖:“臣等参见淮右郡王殿下。”   这是礼,不能废,更不能懈怠。   朱允熥淡淡点头,对刘三吾等人投注审视查询的目光。   刘三吾瞄着朱允熥脸上的反应,又侧目看向一旁还跪在地上的上百名国子监监生。   “殿下,今日诸位监生并无过错,殿下辅一到来,便言称他们犯法,老臣不曾知晓,还请殿下开释。”   跟随在刘三吾发问之后,是在场百官抱拳躬身,无声的要求朱允熥给出一个理由,来解释为何要说在场诸监生犯法了。   瞧着眼前这群仪态得体,纷纷躬身面朝自己的百官。   朱允熥目光不由一沉,原先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是变了。   国朝不过二十四载,这些人便学会了纠合在一起了吗!   哪怕,他们眼下只是无声的表态。   站在朱允熥身前的于马,同样是眉头皱起,看着眼前这些以翰林学士刘三吾为首的百官,心头已然是流淌过百种念头。   而护卫在朱允熥身边的孙成,已经是目露怒火,手掌已经搭在了腰间雁翎刀上。   就在孙成将要动的时候,朱允熥却是微微抬起手,示意对方停下。   而他则是冷哼一声,眉目带着不善之色。   “国朝二十四载,煌煌大明,洪武皇帝早有训令告诫,张贴凿刻于天下学堂书院门前。”   “一十二则训令,若是本王未曾记错,其中便有一则写的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朱允熥停顿了一下,他在观察着这些官员的反应。   他想看看,如今不过二十四年,应天城的血迹方才刚刚洗干净,这些朝堂官员们当真是要纠合在一起了吗。   官员中有了一些异动。   躬身低头的刘三吾,心中更是警钟长鸣,他是多年的翰林学士,对洪武皇帝早些年给天下学子立下的规矩自是清清楚楚。   然而下一刻,朱允熥已经开了口:“大明洪武皇帝有令: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才、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挡。惟生员不许!”   这是老爷子当年一早就给天下读书人立下的规矩。   总结就是一句话,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议论国事,哪怕是田间老农也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   但这天底下,唯有读书人不能议论任何除了读书之外的事情。   这些规定,皆是因为老爷子早年的出身所致。   他就是认定了,读书人就该做读书人的事情,未曾学会武艺,便空空而谈,于国无利。   被朱允熥摆出洪武训令的刘三吾等人,一时气短。   沉吟良久之后,期间便有一名官员迟疑着开口道:“殿下,诸监生今日非是议论朝政,而是大明社稷。”   又有人说道:“诸监生所说,原东宫侍讲黄子澄,穷尽圣贤,传道受业,何故无妄贬黜之宣府镇?”   这人说着话,悄无声息的抬头看了朱允熥一眼。   这番问题,几乎是将在场的矛盾点给直接点了出来,直指朱允熥本人。   “殿下今日声称羽林卫指挥使有开平王遗风,原本臣不以为黄子澄乃是因纠错殿下有独推武功之意,今日看来确有其事了……”   “陛下改封殿下郡国淮右,诸生之言,即便有所偏颇,亦是为了天下礼法,何罪之有?”   “祖宗之地本就不可轻易藩国,乃或郡国。殿下英武之才,当要嘉奖,臣无有不从,然祖宗之地不可轻易相授,臣于此事,今日本就欲上奏陛下,为殿下再改郡国之地!”   双方几乎都架了起来。   刘三吾目光一转,上前一步:“殿下,今日诸生之事,或有偏颇,然实则皆因国朝社稷,亦有殿下……之存因。今日殿下放诸生返回国子监,可谓仁义之举,足可称道也。”   他这样做,就没有你的原因吗?你不反思一下?   听着刘三吾这老货的言论,朱允熥眉头夹紧,眼底第一次泛起杀意。   他竟然在教自己妥协!   他是觉得,今日西安门前之事,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   还是他认定了,自己若是不让羽林卫指挥使于马放过这些国子监监生,他们便要在朝堂上对自己发起弹劾?   刘三吾这番话,场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西安门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等着朱允熥开口。   然而,在这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下,西安门城门楼下,却是幽幽的传来一声轻轻的问询。   “孤的孩儿,何曾做错了事?” 第九十二章 本王记得你们每个人   西安门前,所有人皆是微微一颤,茫然错乱的挪动着僵硬的身子,转向城门口。   本就是面对着西安门的朱允熥,看着城门下领着人缓缓走出的太子爷,嘴角、眼角不由的带起了一抹笑容。   城门洞下。   大明朝太子爷朱标身着东宫储君常服,头戴黑纱折角朝天翼善冠,双手缩在大袖之中,背在身后,缓缓的走出城门楼。   在他的身后,是一班宫廷内官,以皇宫内总管孙狗儿为首,躬身小碎步的紧随在太子爷身后。   再往后则是以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为首的一干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   朱标走到了城门口下阳光阴与阳相交的地方,身形停下。   在其身后的内官总管孙狗儿当即上前,挥挥手。   后面的内宫太监们,立马是搬了一张梨花圈椅到了太子爷身后。   朱标哼哼一声,从身后向前轻挥衣袍,稳稳的落在了圈椅上。   旋即,便见朱标身子一侧,轻轻的斜靠在了椅被靠山上,左手撑在扶手上,歪着头放在了手掌之上。   而他那戴着白玉扳指的右手,则是轻轻一扬衣袍,大腿已经无声的架在了二腿上。   如此之后,朱标的右手方才落在了右侧的扶手上,手指缓缓的转动着戴在大拇指上的那块白玉扳指。   朱标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以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刘三吾为首的群臣,带着一丝不解的看向聚在一起的朱允熥和羽林卫指挥使于马等人。   最后,太子爷的目光方才落在了那跪了西安门前满地的国子监诸监生身上。   “孤,奉旨,代大明洪武皇帝,见尔等。”   “尔等有何大明社稷事,要请陛见,目下可与孤一并说来。”   太子爷平静不起波澜涟漪的生意,却好似一阵无声的刀剑斧钺,横扫向在场的上百名国子监监生,并着在场的各部司衙门官员。   应天城内,西安门下。   此刻独留大明太子朱标的问询声,回荡在这炎炎骄阳夏日里。   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太子爷的问询,已经结束良久,上百名国子监监生,无一人敢于出口发言。   现场,只可闻朱标转动着拇指上那方白玉扳指的轻微声响。   远处城中林木上,隐约有几道将醒的夏蝉,开始了奏鸣。   悠长,穿过那炙热扭曲的空气。   到了西安门前。   嘭的一声。   诸监生中,一名年弱的监生,应声倒地,脸色煞白如那子夜时分催命锁魂的九幽地府白无常。   砰砰砰。   又是好几道声响发出。   诸监生之中,接连数人昏厥倒地不起。   刘三吾迟疑了一下,意欲上前要人搀扶起这些监生,送到阴凉处救治解暑。   却不想,他刚一抬起头,便看到太子爷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刘三吾心中一颤,悄无声息的收回才提起的腿脚,深深的低下头颅。   看着面前到倒地的诸监生,朱标的眼里流露出一抹不屑。   “这便是大明朝奉养二十四载的圣贤弟子吗?”   “殿下!学生有罪!”   “学生知错了!”   “请殿下恕学生今日莽撞之罪……”   咚咚咚。   几名再也忍受不住太子爷释放出的压力的监生,抬起头来高声求饶。   在见到朱标那逐渐冷漠的眼神之后,心中猛跳不止,一时间内火中烧,竟是也纷纷昏厥倒在了地上。   杀!   乱杀!   嘎嘎乱杀!   看着太子爷老爹,仅仅是只言片语,便震慑全场的朱允熥,心中狂喜不止。   这就是大明朝最具势力的太子爷的气场吗?   看着气场全开的老爹,朱允熥双眼不断的突突着,心脏狂跳不止。   跪在最前面的兰苗,几乎直面太子的全部压力。   这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几欲抬不起头来。   然而想到那份未来可能的从龙之功,他终于是倔强的抬起了头,直视侧靠在圈椅上的太子。   “殿下……”   兰苗仅仅是开口呼唤了一声。   朱标的目光便瞬间移动了过来:“嗯?”   仅仅只是一个嗯。   仅仅只是一个声响,兰苗便再也张不开嘴,无数的言论尽数被堆积在了嘴巴后面。   “殿下!”刘三吾这时候再也不管那么多了,眼看着太子爷似乎也有要严惩这些国子监监生的可能,他终于是站了出来:“殿下,今日诸监生所做之事,皆是因为昔日东宫学堂之中,淮右郡王与黄子澄争论,郡王固认军伍强于天下万事万物,黄子澄耐心扶正,却不想只言片语,惹恼郡王。”   “后有陛下到场,念及亲亲宗室骨肉血脉,将黄子澄此等穷圣贤文章数十年之人,以白身贬黜至宣府镇。诸监生以为,此举有偏袒之意。”   “又有陛下以天家亲情,厚爱改封殿下郡国淮右,诸监生以为此举于礼法不合。”   “综其诸多缘由,方才有今日西安门此般种种之局面。”   有了带头冲锋的人,在刘三吾身后的官员们亦是纷纷开口。   他们这个时候不得不开口,若是这个时候退缩了,那么便代表着今日他们站出来替诸生说话的举动,也是错的。   更因为,他们是文官,是与那黄子澄同样出身的圣贤子弟。   昔日黄子澄能被贬黜至宣府镇,来日他们又何尝不会遭此劫难。   他们现在是在替诸生争,也是在替他们自己争。   朱标眉头悄然皱起,冷哼一声,沉声开口:“刘三吾……”   “父亲!”一直候在一旁的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走上前到了朱标面前,躬身开口:“父亲,儿臣来答诸位臣工的疑惑。”   说出心中的请求之后,朱允熥抬起头平静的回应着太子爷审视的目光。   这小子又要来哪一出?   自己已然压住了这些人,他又想做什么?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朱允熥。   朱标的心中划过几缕疑惑,沉吟之后却是淡淡开口:“孤允你。”   朱允熥得了应允,脸上露出笑容,感激的看了朱标一眼,随后缓缓转过身子,面朝在场的诸监生和刘三吾等朝中官员。   “本王!”   “记得,认识你们每个人!” 第九十三章 大明贤王   本王记得你们每个人!   因为太子爷压得鸦雀无声的西安门前,回荡起了朱允熥的声音。   好一阵充斥着威胁意味的言语。   一时间在官员之中引起一片骚动。   然而,因为有太子爷的坐镇,他们不敢有只言片语的反驳,只能是强忍着心头的郁郁愤懑,强撑着自己将朱允熥的话听下去。   朱允熥说完那句话之后,目光缓缓的扫过在场包括刘三吾在内的所有官员。   他的右手轻轻的背到了身后,左手置于腹前,昂首挺胸,目光如炬。   “诸位皆是大明臣工,本王知晓今日诸位之意。”   “诸监生或有偏颇,或有歹人作祟,激愤之下群起至西安门前。”   “但诸位臣工之意,本王清清楚楚,诸位皆忧虑我大明会如汉亡于强,只知穷兵黩武,不休天下内政。”   “诸位臣工只以为,本王身为宗室,却只喜好武事,不知朝堂臣工之艰辛。”   朱允熥高声而论,西安门前犹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微微侧身,看向微笑注视着自己的太子爷老爹。   而后朱允熥又向前一步,伸手微微一指向在场官员:“但本王今日便告诉与诸位臣工,本王认识、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说完之后,他又上前一步。   在他身后的太子爷朱标,搓着白玉扳指的右手,已经无声的放在了鼻子下面,微微眯着眼注视着英姿勃发的嫡子。   在他一侧伺候这的内宫总管孙狗儿,默默的挪动着脚步上前,弯腰低声道:“太子爷,殿下这是……”   “嗯?”朱标瞬间转过头,目光冷漠的盯着孙狗儿。   孙狗儿脸色一变,心中大惊,赶忙举手无声的抽在了自己的脸上:“老奴失言,老奴该死。”   朱标哼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这奴婢,再次转头目露精光的看向面前的朱允熥。   他已经知晓了,这混小子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了。   只是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这小子竟然能做到这等地步,这是他未曾想到的。   只见前面,停下脚步,立正身子的朱允熥,看向场中一名官员。   “礼部吴主事,洪武十年入仕,历翰林院、太常寺、至礼部主事位。天下学堂数项良策,皆是吴主事奏请推行,于国有利。”   被点到名的礼部吴主事心中狂跳,两腿战战,几欲发软。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等微末小官,入仕履历竟然能被皇孙记得如此之清。   然而,朱允熥却是脚下不停,又前进一步看向另一人。   “通政司袁参议,洪武十二年入仕,历任州县,洪武十八年入京,二十一年充任通政司参议。每有奏呈,袁参议必耳提面命,通传上下,使朝政无阻碍,于国有利。”   同样被点名的袁参议,茫然的抬起头看向再一次向前一步的朱允熥,心中已经是惊涛拍岸,大起波澜。   “工部张郎官,洪武八年入朝,勠力工部事一十六年,启用能工巧匠,应天宫廷营造、天下水利沟渠、军械兵器,无有不缝里,于国有利。”   “光禄寺贾少卿,洪武十年入仕,历任翰林院,作治世文章数十篇,洪武十七年入光禄寺,从无差错,事事详尽,于国有利。”   朱允熥每向前一步,便念出在场一名官员的过往履历,直到他走到了中书舍人刘三吾的面前。   满场寂静。   在这片安静中,只有在场官员们那沉重的呼吸声。   他们原先以为,朱允熥说出记得他们每个人,是要在日后得权之时,回击回报他们。   然而他们想错了!   他们错的离谱!   淮右郡王非是要记恨于他们,而是清楚他们每个人这些人为了大明这座江山社稷所做的功绩,所做过的事情!   这时候的天下,这时候的大明朝,这时候的大明朝堂,仍是纯洁忠孝大于蝇营狗苟的。   仍是国朝初创,百官报效天家,治理天下的时候。   士为知己者死。   君知臣之忠孝。   朱允熥那一字一句的详尽描述,让在场官员无不动容,几近全数,感激涕零。   刘三吾直面站在了自己面前的朱允熥,心中亦是感慨良多,那错综复杂的情绪和念头,让他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朱允熥看着这刘老倌儿一副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表情,冷笑一声。   旋即连退数步。   在这期间,他的脸上已然流露悲怆戚戚。   “诸位大明之臣工,只当本王喜好军伍,唯恐本王宗室之身,推使大明效仿强汉,行那穷兵黩武之事,却不知……”   “却不知本王,心中已念及诸臣工,于我大明江山社稷,于我大明朱家之忠孝辛劳。”   这一刻,朱允熥便好似那满腹冤屈的窦娥一般。   身形摇摇欲坠。   那厢孙成和羽林卫指挥使于马,赶忙上前搀扶住朱允熥的手臂。   “三爷!”   “殿下何苦……”   于马满面挣扎纠结,眉头几乎是要锁在了一起。   孙成更是怒火冲冠,怒视着眼前这干朝堂群臣。   而在几人的身后,已然稳如泰山般侧靠在圈椅上的太子爷朱标,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扬。   他原先放在鼻下的右手,已经再一次的搭在了右边的副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虚点着空气。   有意思!   这小子如今竟然这般有意思了!   看着自家亲生儿子这般的举动,太子爷心中一时间情感错综复杂。   朱标双目余光,悄无声息的瞥向那些跪在地上的监生。   读书十数年,何其愚蠢也!   这头,朱允熥长叹一声,推开孙成和于马的搀扶,注视着眼前这帮已经面红耳赤的官员们。   他又低叹一声:“诸臣工今日之意,只觉本王宠爱兵家,却不知本王更知诸位忠孝。本王……”   “殿下!”   “郡王!”   “臣错了……”   几声呼喊,便见数名官员已经是挥洒衣袍,跪在了地上,口呼错了。   “殿下,臣错了。”   “臣有罪!”   “……”   一时间,好似是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无数的涟漪,在场所有的官员尽数跪在了地上。   站在最前面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刘三吾,嘴唇不住的颤抖着,最终却也只能是化为一息无声的轻叹,缓缓跪了下去。   “我大明有皇孙封国淮右,德行淳厚,秉性纯孝,仁义臣工,实乃我大明贤王也!”   “臣等往日目有蒙蔽,罪该万死,今日伏乞郡王宽恕!”   看着自己往日提前给自己备下的功课,加上自己今日这番演技,终于是让眼前这群臣工折服的场面,朱允熥总算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都起了吧,尔等皆为我大明肱骨臣工,跪他一介不曾及冠的小儿,却是折煞了他。”   西安门前,自走出宫后便侧靠在圈椅上的太子爷朱标,终于是站起了身。 第九十四章 去军中报效大明吧   “太子爷仁厚,郡王纯孝,国朝之幸!”   在朱标开口之后,因震惊于朱允熥竟然能将在场官员过往履历记得清清楚楚的官员们,动容之余齐声高呼。   而后,方才是提袍起身。   朱标这时也已经走到朱允熥的面前,目光默默的盯了他一眼。   朱允熥心头微微一动,太子爷老爹这个眼神别有用意啊。   再看太子爷则是到了刘三吾等官员面前。   “今日之事,孤已知晓,诸生莽撞,触犯皇法,尔等大明肱骨之臣,心存社稷,护佑后起之辈,情理之中。”   太子爷语速说的很慢,一字一字的将今天西安门前的事情给定下了性子。   在场的官员们不曾犯错,为的仅仅只是想要提携帮扶读书学子们。   但国子监这上百名监生,却是犯了法的。   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刘三吾抬头看向太子爷,张开嘴将要出口乞求。   却被朱标举手打断:“孤知晓尔等唯恐大明穷兵黩武,唯恐效仿强汉,忧虑重现前唐藩镇之祸。但我大明朱家,从不以文武而论英豪能臣,想必尔等今日也该是知晓的了吧?”   说完之后,朱标左手叉腰,右手食指转动着白玉扳指,卷着衣袖挥了挥,目光平静的扫过在场官员们。   此刻太子爷心中倒是有些庆幸,刚刚自家那混小子的举动,让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意想不到。   一个能记下在场这些官员过往履历的宗室皇孙,谁还敢说他是要推崇兵家,意欲穷兵黩武之人吗?   更何况,今日在场的官员,大多数都未曾与朱允熥见过面。   而朱允熥却能认出并知晓这些人的身份。   便是这一点,就已经无声的说明了很多事情。   朱标心中感叹之余,却是将这点又利用上,借此敲打着面前的官员们。   “臣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辩真伪,行将差错,臣等今日已然知晓,还请太子爷治罪。”   朱标挥挥手,微微一笑:“治哪门子的罪?尔等皆是辅国之臣,忠心大明而已。”   敲打过后便轻轻的放下。   朱标今日本就没有打算严惩了这些在场官员,如今朝堂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朝野上下休养生息,在朝堂上的官员没有触及底线之前,他不打算追究这些人今日的行为。   但这些国子监的监生……   朱标的目光不由一凝。   中书舍人刘三吾察觉出太子的情绪变化,当下立马开口:“太子爷,诸监生亦是忧虑大明社稷,今日虽有莽撞冲动之嫌,然……”   “然而国法难容!国法不容触犯!”朱标立马提声打断了刘三吾的话,淡淡的扫了眼这位老翰林。   旋即他便走到兰苗这些国子监监生面前。   看着那些晕厥到底还未醒来的监生,以及这些伏地不敢抬头的监生们。   朱标冷哼一声。   “淮右郡王今日所言,尔等犯法之事,并无过错。”   “尔等却皆有过错!”   朱标冷眼扫过这上百名监生,最后看向为首领头的国子监四君子兰苗四人。   愚不可及!   朱标沉声道:“天家无私事,无论改封郡国为何地,皆为大明朝政之事。大明朱家更不论文武,圣贤子弟何曾不能往边疆苦寒之地去往。”   太子爷老爹要罚这群热血上头了的监生了!   朱允熥在一旁看的清楚。   在听到老爹将改封郡国之事定论为朝政时,便知道这是要拿出自己先前说出口的,老爷子当年定下的天下读书人的规矩给联系起来。   果然,这时朱标已经再次开口道:“法,不可违。尔等今日之举,触犯皇法,当严惩以儆效尤,亦是敲打尔等,当思本务。”   和老爷子一样,朱标心中也从来不认为,这些不曾入仕的读书人,是应该整日里去妄议朝政的。   读书人,就该去学圣贤文章,去体会天下万事万物,而不是空谈高论。   只是如何罚这些监生,却让朱标有些迟疑起来。   他沉吟着扫过在场的监生们,看向刘三吾这些官员,最后看向在场的亲军羽林卫指挥使于马。   朱标的嘴角微微一样,转动着的扳指也是戛然而止停了下来。   “孔圣曰君子六艺,御、射皆在军阵之中。尔等既言今日之举乃为大明社稷,乃报效大明之举。即日起,暂夺尔等生员之身,充任军中士卒,报效大明吧。”   太子爷一言而决,便定下了要今日这些在场国子监监生去军中为大明效力的惩罚。   一时间,现场响起无数道的呻吟。   有震惊不已的监生,更是哀嚎一声,身子一挺,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也是加入到了昏厥者的队伍中。   朱标的喻令却不曾停下,眼睛看向不远处的羽林卫指挥使于马。   “于指挥使。”   于马浑身一震,他似乎察觉到自己要做什么了,赶忙上前抱拳沉声道:“太子爷,末将在!”   朱标挑眉道:“孤今日便将这百余位大明英才交到你手上了,你当要好生替孤照料,使我大明多出百余名文能安民,武能开疆的能臣干将来!”   果然啊!   于马心中感叹一声,面上却是庄严肃穆,顿足沉声高呼:“末将领命,定不负太子爷之托!”   那头,官员们已经是震惊不已。   他们想到太子爷先前说了那些话之后,今日必然是要严惩这些监生的,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太子爷竟然会来这么一出。   上百名国子监监生被暂夺生员出身,送到羽林卫效力。   刘三吾更是不能接受这等惩罚,立马迈出脚步。   然而这次,他又被西安门下的内宫总管孙狗儿给打断了。   只见孙狗儿轻咳一声上前两步。   “陛下有话。”   这是圣喻。   即便刘三吾有心出言相劝,面对圣言也只能躬身作揖。   孙狗儿瞥了一眼走动了脚步的刘三吾,心下升起厌恶。   呸个老货,没有自知之明!   心里诽议了一番后,孙狗儿方才开口继续道:“陛下说,今日西安门外的事情,咱知道了,这事都交给太子爷办,太子爷的意思便是咱的意思。”   “这……”刘三吾哑然无语,一时无奈至极。   皇帝的态度如此的明白,今天西安门前的事情一切都由太子爷说了算,他在想劝谏也为时已晚,无可奈何。   心中带着不安,刘三吾只得与一众同僚躬身领命。   亲军羽林卫指挥使于马却是心中乐开了花。   他目光不善的看向现场这些领了惩罚的监生一眼,心中已经想到了无数种法子,如何去履行太子爷说的要他好好照料这些监生。   然而就在这时,从那西安门内又有一名内官太监疾步而出。   在众人瞩目下,这太监躬身对朱标、朱允熥行礼,随后仰着头清清嗓子。   “陛下说,国子监兰苗、檀明明、何芒、程昊四人,鼓动监生聚众闹事,罪不可赦,着即刻押送菜场市口,示众处斩!”   原本就已经因为出身被夺,罚入军中而心神惶恐的兰苗四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直接两眼一直,眼白上翻,一股屎臭尿骚味散出,四人齐齐的昏厥到了一片污秽之中。   而随着那传旨太监出来的宫中亲军护卫,则是当即上前,将兰苗四人押送去城中菜场市口。   目睹着老爷子最后传来的旨意,看着兰苗等四名监生被拖行在地上。   朱标眉头皱紧,目光不忍直视,轻叹一声,偏过头去。   “你与我回宫。”   眼看老爷子突然加了一手,西安门前闹剧终算了结,朱标到了朱允熥面前,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向着宫中走去。 第九十五章 捉拿青衣   皇城西安门城门洞里。   大明太子爷朱标走在前头,大明淮右郡王、皇孙朱允熥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在城门洞外,百官思虑杂乱的各回衙门。   亲军羽林卫指挥使于马,欣喜期待的招呼着麾下,要押着在场的监生回羽林卫营地,就连那些晕厥了的监生也一个不落,肩抗手抬的也要给带回营中。   走在城门洞里,朱允熥回头看向身后看着自己笑态可掬的孙狗儿,以及一脸冷冽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最后,才转过头看向走在前面的太子爷老爹。   今天朱允熥算是彻底的服气了,自己这位太子爷老爹,当真是政治手腕运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气场全开,几乎是压得西安门外所有人不敢出气。仅仅是几个动作,便镇得国子监监生伏地不曾抬头。   又用自己的话借力打力的,压得那些官员们不敢再出口劝谏。   最后更是饶过在场的官员,这一点朱允熥倒是有些理解,这是为了稳定朝局,也是为了后面要惩罚监生们的原因。   总不能今天不论监生还是官员,都被一并罚了吧。   而罚监生,一来是因为这帮蠢货真的犯了法,二来则是因为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老爷子那里也能有个说法。   至于将那些监生给丢到羽林卫去,朱允熥猜测这很有可能纯粹就是太子爷老爹个人的恶趣味。   想了想,朱允熥小声开口:“爹。”   西安门城门洞被营造的很好,以至于回音嘹亮。   走在前面的朱标原本还心事重重的摸样,在听到这一声爹之后,却是露出了笑容,只是因为背对着众人方才没有暴露。   朱标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的时候,脸上便已经再无任何的情绪。   他看向朱允熥:“国子监监生犯法,无论如何都要有惩戒。刘三吾等朝中官员行为举动,在情理之中,轻罚或不罚都可。倒是你,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但莫要以为,我今日出宫乃是为你解围。”   朱允熥笑吟吟的点着头。   太子爷老爹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恩……   绝对不是为自己解围的!   谁还没有个口是心非的时候嘛。   朱允熥心里乐呵呵的想着,开口道:“爹今天很是威风。”   还以为这小子又要说出个什么道道来的朱标,听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马屁奉承,再一次的不曾预料到。   迟疑许久后,朱标这才瞪了朱允熥一眼:“找打!”   朱允熥却是嘿嘿一笑,而后目光一转:“爹,孩儿现在还要出宫一趟办件事。”   “办事?”   朱标皱眉疑惑不解。   朱允熥点点头,沉声道:“有些嫌隙之地,原先不曾察觉,今日西安门之事出了,孩儿倒是有些眉目了……”   他不曾细说,但却是抬头注视着太子爷老爹。   朱标审视着朱允熥一番之后,才点头道:“去吧,早些回宫回话。”   得了应允,朱允熥点着头转身到了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面前。   “蒋指挥使。”   不曾想到淮右郡王还会找上自己的蒋瓛,心头一提,抱拳沉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允熥挥挥手:“不过是想借蒋指挥使的弟兄一用。”   蒋瓛迟疑的看向朱允熥,然后又看看前面的太子爷,这才反应过来,当下抱拳道:“殿下要用人,微臣定然全力以赴。”   说着话,蒋瓛便安排吩咐身边的锦衣卫将校,随朱允熥出宫办事。   朱允熥带着孙成等亲卫,领着蒋瓛指派过来的数十名锦衣卫官兵,转身出了西安门,直扑城北金吾后街奔袭而去。   眼下国子监的事情已经被太子爷老爹轻轻松解决,但和国子监监生兰苗有勾连的那名青衣,却还留在外面,不曾处理。   这会儿借锦衣卫的人用,便是借着锦衣卫的名头去拿人。   从西安门到金吾后街这一片不用多久,朱允熥等人便已赶来。   仍是进香河旁的那处宅院附近。   只是这次,朱允熥是带着人堵在了先前那青衣与监生兰苗私会的宅院旁的一座宅院前。   这边是那从苏州府如今戏班子盘下的地方,平日里用于起居之中。   如今再次来到这里,看着面前紧闭着的院门,却是让朱允熥心中升起了异样。   金吾后街这一片,因为有国子监的存在,导致这边云集了天下各地如今的进学士子。   这些人大多是非富即贵的,入京之后自然要置办暂住的地方。而这一片,也因为这个缘故,导致了房价高涨。   那苏州府入京的戏班子,不选西城那一片地广人稀,房价便宜的地方,却偏偏选在了这里,倒是让朱允熥这时候多了一份疑心。   一旁的孙成安排好了麾下和锦衣卫官兵将宅院左右包围起来后,走到朱允熥身后:“殿下,都已安排妥当了,后面也留了人。”   朱允熥收起心中的疑惑猜测,目光一凝。   “破门。”   “抓人!”   一声令下,周遭雷声思动。   孙成直接领着人冲到了院门前,一脚重重的揣在了院门之上。   哐当一声,院门直接被踹开。   “锦衣卫办案!”   “胆敢反抗者,就地论处!”   跟随在孙成之后的锦衣卫官兵,习惯性的高声呼喊弹压院子里的人员。   在周围的院墙下,散步过去的锦衣卫官兵直接攀上院墙,跳进了宅院中。   一时间,院子里人仰马翻。   留置在这处宅院那种的戏班子人员,眼看着有手持兵刃的人冲了进来,还欲逃窜或是对抗。   但以听到是锦衣卫办案,纷纷脸色一变,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锦衣卫的人什么时候会善待被捉拿的罪犯嫌疑,即便这些人跪在了地上,仍是举起手中的绣春刀,架在这些人的脖颈之上。   “我们没犯事!”   “我们是无辜的。”   “我们什么也没干啊。”   “……”   被刀剑加身的戏班子人员,脸色尽是一片煞白。   正在翻箱倒柜,自己也不知道在搜什么东西的孙成,刚一转身,便见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下已经是流了一地的黄白之物。   嫌弃的皱起眉头,低骂一声:“软蛋废物!”   他本还想试试最近新学的几招,看看有没有强人能与自己捉对厮杀,却不想冲进来之后,入目之处尽是些怂货。   这时,一直留在外面的朱允熥也漫步走了进来。   瞧了一眼顷刻间就被锦衣卫弹压住的现场,他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搜寻着。   未几,轻声出口:“那青衣呢?” 第九十六章 死无对证   今天要抓的就是那名青衣。   朱允熥目光遍及之处,却并无那名青衣的踪迹。   正嫌弃这帮戏班子怂包货色的孙成,听见这话目光一闪,赶忙是冲进了后面的重重屋子里。   半响之后,孙成才面带踌躇纠结的走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是两名锦衣卫官兵,正一前一后带着一句身着正旦戏服的尸骸。   孙成走到朱允熥面前,低声道:“三爷,属下办事不力,让这贼子服毒了结了自个儿性命……”   他一说完话,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官兵已经抬着那具尸骸放在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定睛一看,只见果然是那日在宫中所见的戏班子青衣。   只是此刻,此人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如死鱼一般瞪圆,露着一道缝隙的嘴角渗出一缕血沫。   朱允熥目光跳动着:“死了……”   这是要眼看事不可为,便提前了结自己,好做成死无对证的局面吗?   朱允熥的目光渐渐冷冽起来,皱紧眉头,注视着那青衣的尸骸。   随即冷哼着甩开衣袍,沉默转身。   孙成见状想要上前请罪,却被一旁领队的锦衣卫百户抢了先。   此人走到朱允熥身后,躬身抱拳:“郡王殿下,属下无能,致使贼人提前服毒自尽,请殿下治罪!”   朱允熥眉间一片阴霾,沉声道:“既然是贼人事先就备好了的,尔等何罪之有。”   “……”锦衣卫百户张着嘴,目光转动:“那此处这些人如何处治?”   “人既然是锦衣卫捉拿的,便由锦衣卫带回昭狱吧。”   朱允熥这时候好似吃了一口苍蝇般,轻叹一声挥挥衣袖,领着孙成和东宫亲卫便出了这处宅院。   那领了命的锦衣卫百户转过身,看着跪在面前的戏班人员,眼中流过一丝杀气,一挥手:“绑了!带回衙门!分出人手去秦淮河,将余下人等缉拿归案!”   皇孙要的证人没了,那锦衣卫百户本就心中惶恐,生怕皇孙会因为怪罪于自己。   如今不曾责罚怪责,但后面收尾的事情,却必须要办的妥当,不能再出任何的差错。   这厢,只得了一句死无对证的尸骸,朱允熥往宫中回的一路上沉默无语。   在他思索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那名青衣能做出服毒自尽的事情来。   跟在他身后的孙成却是一路惶恐,等进了西安门后,才小声开口:“三爷,这件事情……”   朱允熥闻声放慢脚步:“孙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有这份胆子服毒自尽?”   孙成愣住,想了想后摇起头:“属下想不出来。”   走在前面的朱允熥忽的停下脚步,目露精光:“兰苗!那些国子监的监生!”   今日那国子监监生兰苗,是与那青衣私会过的。   如今那青衣死了,而那兰苗虽然被下旨处斩,但朝中还需派出监斩官,尚需要些时间。   想到此处,他立马加快脚步,往中极殿赶。   中极殿内。   平日里只有皇帝和太子爷聚在此处批阅奏章,今日里却是被叫来了不少的人。   细细一看便能发现,站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这些部司衙门的堂官,满当当乌泱泱十好几人齐聚在中极殿内。   今天西安门外的事情,在他们入宫的路上便已经知晓,这时候倒是都在盘索着,陛下叫了他们入宫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   只是,皇帝身后还站着太医院那位已经许久不曾走出来的老院使,倒是让他们有些意外。   难道是陛下被气伤了身子?   十数道目光诸事着很没有君王仪态,随意盘坐在书案前的朱元璋。   朱元璋这时还在翻阅着太医院院使山永年,整理出来的有关于大蒜素制取和功效的册页。   中极殿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开口。   刚刚赶回来不久的太子爷朱标,正静静的用着温茶,目光却是不时的扫向沉默翻阅册页的老爷子。   自己已经处理了那上百名国子监监生,也对近日去西安门的官员们略施警告。按理说,老爷子不太有可能再往下追究这件事情了。   只是这件事情背后的缘由究竟是什么,朱标心中有些不愿往下去想。   那日在东宫学堂里的事情,老爷子已经下了封口令,却还是被传扬了出去,又是因为谁泄露了?   朱标心中装着事,目光却是扫向书案上,在自己回来后多出来的那个白瓷酒壶和白玉酒杯上。   这时,伺候在中极殿的内宫总管孙狗儿,满面笑容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陛下,淮右郡王回来了。”   随着孙狗儿的一声禀报,在场的十数位朝堂巩固大臣们,纷纷回头侧目看向中极殿殿门处。   正翻起一页纸的朱元璋,手掌忽的停了下来,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瞥了一眼殿门处,随后悄无声息的将那只酒杯捉在了手中。   朱允熥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赶了进来,对在场的十几位朝中大臣的到来,略感意外,却因为心中有事不曾多想,到了朱元璋面前。   “孙儿参见爷爷,孩儿参见父亲。”   朱元璋转着手中的酒杯,低眉轻声询问道:“人可曾抓住?”   朱允熥迟疑着看向一旁的太子爷老爹,见老爹不愿搭理自己,只能是抱拳冲着老爷子回答道:“回禀爷爷,那人已经服药自尽了,余下的人都被锦衣卫缉拿带回。”   一直默默转动着酒杯的朱元璋,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眉头几度舒展皱紧,脸上表情亦是数次变化。   最后轻叹一声:“贼子可恶!妄想就此便能脱逃了罪责!”   随后,朱元璋终是抬头看向朱允熥:“今日之事,咱家孙儿受欺了。”   在场的官员们微微一动,不曾想到皇帝竟然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对皇孙说出这句话来。   朱允熥却是笑了笑,开口道:“爷爷,那贼人虽然已畏罪自尽,但今日在西安门外的那些国子监……”   “够了。”朱元璋沉声开口,打断了朱允熥接下来的话。   在朱允熥不解的目光中,朱元璋却是看向站在一起的朝中各部司堂官们。   须臾之间,皇帝的脸上浮出二十多年前领军征战南北时的杀意。   “传令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今日缉拿之贼子,就地论处。” 第九十七章 观政   皇帝圣喻发出,流传在着中极殿内。   群臣策动,微起嘈杂。   已经有几年了,皇帝没有这般大动干戈的杀人了。   哪怕今日的事情不曾牵连到别处,但仅仅是那戏班子,上上下下总也有大几十号人吧。   如今,便都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要被处死在锦衣卫衙门里了。   只是听着要杀人的皇帝,在场的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朱允熥一头雾水,满面不解,疑惑的看向不让自己将话说完的老爷子,最后迟疑的看向一旁的太子爷老爹。   这回他正好是迎上了太子爷老爹的注视。   老爷子一手杀人,一手让自己噤声的做法,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看着太子爷老爹的目光和表情,不曾有一丝异常。   带着满头雾水。   便见朱元璋这时候举起手,挥挥衣袖:“撤了吧。”   这厢,候在一旁的内宫总管孙狗儿,便面无表情的亲自上前,将那放在书案上的酒壶和朱元璋放下的白玉酒杯给取走。   在朱允熥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孙狗儿将那酒壶和酒杯一直送到了中极殿角落的一只小箱子里。   看着孙狗儿的动作,朱允熥却是目光一缩。   这时候,朱元璋则是缓缓站起身。   只见他双手叉腰,脸上已经全然没了先前的冷漠,带着浓郁的激动和笑容。   朱元璋走到了众官面前,踢了踢身下衣袍,挥挥手,满脸得意道:“今日咱叫了你们入宫,是有一件大喜的事情……不!是可称祥瑞的事情,要与你们说说的。”   中极殿内,原本沉寂的气氛,随着朱元璋这么一个举动,几乎是原地转变,显得格外的轻松起来。   皇帝态度突然的转变,让在场众人措手不及。   倒是吏部尚书詹徽最先反应过来,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脸上一团和气,出班上前道:“国有祥瑞,臣恭贺陛下。”   有了吏部尚书詹徽的带头,余下众官纷纷照葫芦画瓢出班躬身祝贺。   “臣等恭贺陛下,得祥瑞。”   朱元璋满面笑容,余光瞥了一眼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朱允熥,随后笑吟吟的压压手掌:“非是要恭贺咱,而是要恭贺咱大明朝!”   在众官疑惑的目光中,朱元璋畅快大笑着说道:“这祥瑞,乃是为咱大明朝而出的!”   这话更是让在场的官员们疑惑不解了。   明明前头皇帝一言而决,便处决了那几十号戏班子的人。现在转过头来,大明朝却又有了一桩大大的祥瑞出现。   在众官迟疑之中,仍是吏部尚书詹徽开口询问:“陛下,不知陛下所言的祥瑞,究竟是何物,方才让陛下如此欣喜。”   早已琢磨出大蒜素奇效的朱元璋,闻听詹徽此言,又是一阵掩不住的大笑。   他一边笑着,一边招招手:“老院使,你和他们说明了,到底是何等天大的祥瑞。”   太医院院使山永年?   在见到皇帝口中的祥瑞,似乎还和太医院有关,更是让在场的官员们愈发不解起来。   而在一旁候着的朱允熥却是明白,老爷子是在说什么了。   “大蒜素!”   被点了名的太医院院使山永年,出口掷地有声,在众官的注视下,走上前来。   他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容和欣喜。   虽然先前他想要推行大蒜素的想法,被皇帝和太子爷给制止了,但明白人都知道,大蒜素并不可能就此被束之高阁,深藏在太医院的档案库中。   他说出大蒜素的名字之后,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开口解释:“我大明邀天之幸,得列祖显灵,淮右郡王承蒙列祖庇佑,得此物,可防止伤患伤口腐烂、镇风邪、灭虫害,耗费低廉、制造简单。当如陛下所言,乃我大明祥瑞也!”   列祖显灵?   承蒙庇佑?   防腐烂、镇风邪、灭虫害?   造价却还那般低廉简单?   山永年的解释,好似那木桩一下下的敲击着大钟,敲响在众官心头。而随着他的解释,众人则是缓缓挪动着目光,不解的看向一旁新晋该等的淮右郡王朱允熥。   又是这位皇孙?   又?   就连这些执掌各部司衙门坐堂正官的权柄之臣们,在看着站在一旁那好似人畜无害般的朱允熥后,心中已经是掀起了一阵阵的巨浪。   这才短短多少时日,这位皇孙便已经在朝堂上弄出了多少惊人之举。   其中尤以兵部尚书茹瑺最是激动,目光不断闪动,止不住的开口询问道:“老院使,此物当真有如此神效?”   说着话的功夫,他已经默默的看向被放在皇帝和太子爷中间的那几本册页。   先前皇帝和太子爷一直在翻阅这些册页,想必便是太医院整理出来的奏呈吧。   而这位兵部尚书茹瑺,却已经因为山永年那短暂的介绍,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防止伤口腐烂,这等奇效最是适合用在军阵前线受伤将士身上。   而镇风邪、灭虫害,亦是如此。   既然这位主掌太医院多年的老院使声称,那大蒜素造价低廉,制造简单,那就代表着大明朝可以大批量的生产制造。   这是大的不能再大的祥瑞了!   茹瑺心中狂跳,眉头压抑不住的上扬起来,就连嘴角都翘了起来。   山永年瞪了一眼,觉得这位兵部尚书是在质疑自己的专业水平。   当即拍着胸膛道:“我太医院已经验证许久,梳理成册,绝无虚言。甚至,这大蒜素还有更多奇效,却是我太医院如今不曾发现的!”   一时间,好似有一击无声的惊雷在中极殿内响起。   在场的众官和兵部尚书茹瑺,齐齐提袍跪拜。   面对笑容满脸的朱元璋,山呼:“天佑大明,列祖显灵,宗室有兴,陛下圣明!”   山呼之后,这些人又挪动身子,朝着朱允熥呼喊起来:“郡王贤明,仁德纯孝,宗室后起,大明之幸!”   “哈哈哈哈!”   朱元璋见此场景,一片爽朗响声,走到朱允熥身边,伸出手重重的拍着他的肩膀。   随后面朝在场的官员,一派豪气得意:“朕有如此好皇孙,乃朕与大明之福!朱家后继有人,大明当万年也!”   “大明万年,万年,万万年!”   群臣再山呼。   朱元璋见此情形,一挥手臂,将朱允熥推到了众臣面前。   “皇孙得蒙列祖显灵,献祥瑞,此功功在社稷,无赏难安人心。”   “朕今日便予皇孙,朝堂观政参议之权!” 第九十八章 太子爷你走吧   皇孙观政朝堂!   朱元璋的一句话,让在场所有官员都齐齐噤声。   改封淮右郡王,这件事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   但现在却要让朱允熥观政。   观政的时候,可不就有了参政议政的机会了。   那下一步呢?   皇帝对那件事的决意,似乎已经确定了!   面对着众臣的沉默,朱元璋也不恼怒,更没有急躁,而是又轻轻的拍着朱允熥的肩膀。   目光幽幽的盯着在场的官员们:“诸卿,以为如何?”   后面本欲开口劝谏的太子爷朱标,目光几度流转,终是闭上了嘴,转头继续去琢磨太医院梳理出来的大蒜素功效册页。   在场的官员们,则是纷纷低头思考起来。   他们在想着,一旦今天这桩有关于淮右郡王观政朝堂的事情定下来,后续会在朝堂上引发怎样的变动和后果。   改封淮右郡王不过是宗室子弟本就应有的东西,最多不过是郡国有些诽议而已。   但今天在西安门外,这件事情也有了定论。   可观政那就不同了呀,这就意味着眼前这位年轻到还没有及冠的宗室皇孙,已经有了掌握权力的资格了。   只是皇帝的问询还在等着他们,这让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的更加详细。   吏部尚书詹徽,大概是这里面脑筋转的最快的。   又或者可以说,他是最能看懂局势的人。   只见他一下子就抬起头看,随后拱手一拜到底:“陛下圣明,皇孙仁德纯孝,有社稷之功,虽不曾及冠,但古有甘罗拜相,去病封侯。年少却天资绝伦,少年英才。皇孙今日观政,足可谓我大明之盛世景象也!”   “陛下圣明,皇孙观政,乃应有之事!”   一时间,中极殿内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不论他们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今天被皇帝架在这里,他们已经无法更改皇帝的心意。   更何况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皇帝现在对这位淮右郡王已经是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就算是今天,皇帝将那决定说出口,他们都不觉得意外。   甚至于,他们更是觉得,今日皇帝只给了淮右郡王观政朝堂的权力,已经是极为克制了。   看着眼前众官的附和之声。   朱元璋终于是心满意足,第三次拍起了朱允熥的肩膀。   随之,身后传来太子爷老爹的轻咳声。   朱允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忙转过身,跪拜在了老爷子面前。   “孙儿允熥,谢恩!”   见着朱允熥这般乖顺的表现,朱元璋已经是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连连摆手:“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别跪着了,地上凉。”   一旁的孙狗儿,立马上前,伸手搀扶住朱允熥,亦是语气欣喜道:“殿下快起来吧,陛下对您可是疼爱有加啊。”   朱允熥缓缓站起身,对孙狗儿投去感谢的目光,随后便垂手拱立在老爷子身边。   朱元璋乐呵呵的笑了一声,转身又如田间老农一般,盘坐在了书案前。   他观察了一番在场臣子们的表情,随后看向不曾发言的太子爷朱标,在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   朱元璋表情平复下来,平静道:“太子爷你走吧。”   皇帝的一句话,有一次的牵动了在场臣子们的心弦。   陛下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太子爷朱标,却是笑吟吟的抬头看向老爷子,他已经猜出了老爷子接下来的打算。   只见朱元璋缓缓说道:“太子爷今日便启程去关中巡察吧。”   说了一句,朱元璋转头看向在场的各部司官员:“吏部、户部、兵部、都察院回了衙门,抽调官员,随太子爷一并离京吧。叫了亲军诸卫,抽调兵马,护卫太子爷。”   今天被皇帝弄得心态起起伏伏的官员们,这时候已经没了半分的脾气。   原本前几日才定下来的,太子爷下旬才会离京前往关中等地巡察,如今突然直接提前到今天,现在立刻马上。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那个所有人都捉摸不透心思的大明朝开国洪武皇帝。   被点到名的詹徽、赵勉、茹瑺三人,当即领命。   詹徽是吏部尚书,但如今也兼着都察院的都御史的差事,所以吏部和都察院的事情,都要他去安排。   面对突入起来的太子爷离京,众人这时候心中倒是有些反应过来。   太子爷离京巡察关中等地,皇帝身边自然是却了人手帮着梳理朝政。   那么先前让淮右郡王观政,有因为贡献了大蒜素的功劳,也有顶上太子爷出京之后空缺出来的差事的意思。   不由的,众人对皇帝的那份心思,又重了一份。   大明朝如今的一切,还是都在皇帝一人掌控之中。   太子爷朱标这时也起了身,跪在众官前头,俯首领命。   朱允熥在一旁看得是头皮发麻,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老爷子今天这一来一回之间,无形中就办下了这般多的事情。   朱元璋却好似无事人一样,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准备吧,咱要与太子爷临行前说上几句话。”   众官俯首告退。   等到众官离去之后,朱元璋这才幽幽一叹。   他的目光有些深邃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朱允熥,随后又看向跪坐在面前的太子爷。   最后,当着太子爷和朱允熥的面前,叫了孙狗儿到面前。   朱元璋意味深长的哼哼两声:“传旨东宫,太子爷离京启程在即,太子妃当为太子爷祈福祝祷,即日起于东宫抄录经文,直至太子爷返京。”   随着朱元璋的决定说出,不论是朱标还是朱允熥,心中皆是泛起一片涟漪。   朱元璋却是又道:“太子爷离京,广陵郡王无人管教,即日起停下出宫学习兵事之事,只在大本堂入学。”   又是一道口谕说出。   太子爷无声的轻叹着。   他抬起头开口道:“父皇,儿臣先回东宫收拾细软物件。”   朱元璋直接开口拒绝:“你去乾清宫歇息片刻,咱让孙狗儿叫人去东宫替你收拾。宫外准备妥当之后,你便出发吧。”   说完之后,朱元璋目光直视太子爷。   朱标亦是迎着老爷子的注视,父子二人目光对视,无声的交流着。   最后,太子爷轻叹一声,起身作揖:“儿臣这便去乾清宫。”   “去吧。”   在朱允熥转身恭送下,太子爷朱标慢慢的走向中极殿外。   恰是这时,背对着殿内,行到殿门口的太子爷,却是清晰的听到身后传来老爷子的声音。   只见朱元璋面朝着朱允熥,幽幽道:“这是最后一次,绝无下次,你懂吗?” 第九十九章 朝堂班底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老爷子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着,朱允熥默默转头看向中极殿殿门处。   只见太子爷老爹已经是摇着头走了出去。   他想到了上一次,在乾清宫那晚陪着老爷子吃冰食,然后聊的内容。   ‘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不由的,朱允熥眉头一跳,转过头之后目光若有若无的,看向先前被孙狗儿放进酒壶的那个红漆木箱子。   想到最大概率的可能,朱允熥眉角止不住的跳动着。   就在他抬头看向老爷子的时候,却迎着朱元璋那双明亮似是能看穿天下所有人心思的目光。   朱元璋从嗓子里发出两道干瘪的笑声:“话,咱都和你说了,你如今也大了,道理都懂。”   朱允熥颔首拱手:“孙儿晓得。”   自己从金吾后街那边赶回来后,要通过国子监监生兰苗,来追查前后缘由,却被老爷子给打断拦下开始。   老爷子后面让太子爷老爹即日离京,要太子继妃吕氏在东宫誊抄经文祝祷祈福,禁了朱允炆出宫的权力。   这一切,都是在做敲打。   也如老爷子所说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这一次基本都可以断定,西安门外的事情便是吕氏那边在幕后插手推动的了。   他很怀疑吕氏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智慧,能看懂今日老爷子做出的安排。   依着自己先前的意思,便是通过监生兰苗将这件事情一查到底,最后铁证如山一举将那人扳倒,消除一切后顾之忧。   朱允熥看向面色忽然流露着一丝丝老态的老爷子。   老爷子是动了恻隐之心,念及家人亲情了。   或许,今日定下让自己观政,除了之前那两点原因外,更多的是为了安抚自己。   朱元璋注视着沉思良久的皇孙,带着些疲倦挥挥手笑道:“如今你老子要去关中那边给你二叔擦屁股,宫里头咱就要少一个帮手,你得给咱顶上来。”   朱允熥躬身抱拳,俯身开口:“孙儿能为爷爷分忧,乃是孙儿应尽的孝心。”   皇孙纯孝仁德。   这让朱元璋很是欣喜,笑着拍拍朱允熥的肩膀,吩咐道:“回头你便随咱上朝,先在朝堂上多看多学,下了朝便陪着咱批阅奏章。当年你老子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随咱处理这些事情了。”   朱允熥听到批阅奏章,眉头不由一跳。   他想到了太子爷老爹每日不是奏章就是朝政的场面。   一时间,心中倒是生起了些畏惧。   他小声开口:“孙儿如今尚不知国朝政事,安敢轻易批阅朝堂臣工奏章。”   说到这里,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   内阁制度。   似乎后来,也是因为大明朝的皇帝们不堪朝堂重负,才会逐渐加强这个机构的权力,最后成为了能主宰大明江山的权利中心。   只是自己如今身份在这里,自然不可能将皇家的权力让给内阁,但组建内阁雏形,促使朝政效率更快,倒是可以尝试的。   朱元璋亦是瞧出了朱允熥这时候在琢磨小心思。   呵呵一笑,斜眼幽幽开口道:“你小子又在想什么?你老子给咱批阅奏章这么多年,也没见出过差错,你是要偷懒?”   朱允熥抬头冲着朱元璋笑了笑:“孙儿这不是怕误了爷爷的国事嘛……”   朱元璋一瞪眼:“别以为咱看不出你肚子里那点心思,说吧,又想让爷爷做什么。可不许如上回那样,让咱给你写那劳什子的冰玉冻,好让你在外头赚钱。”   见老爷子又提起这茬,朱允熥尴尬发笑,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在老爷子的注视下,爬到前面,离着老爷子更近一些。   然后才小声道:“爷爷,孙儿是觉着,若是让孙儿一人替您批阅奏章,难免会出错,倒不如叫些人,先给那些奏章分出个轻重缓急。   再写上他们的意见,孙儿就根据他们的意见,来看奏章,最后整理好了再交给您审阅。   如此,孙儿也不会出了差错,到时候白白增加朝政负担……”   说着,朱允熥缓缓抬头,心中紧张的看向老爷子。   眼前这位大明开国洪武皇帝,那可是立志要给子孙后代所有事情都办妥的人,要他将中枢皇帝权柄分出去一些。   哪怕只是于朝政做出参考意见,都很有可能让这位老爷子不乐意。   朱元璋果然是瞪了朱允熥一眼。   随后却是沉吟了起来,当真是在认真的思考着朱允熥给出的这个建议。   朱元璋不时的看向趴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   自己这些年,替太子爷攒下了一套班子,都是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这几年太子爷用起来也愈发的娴熟,朝政多半都是太子爷替自己去办的。   如今眼前这小子,不经意间也被自己弄来观政参政了。   倒是也该替这小子,提前铺垫好往后的路子了。   只是……   要人来批阅奏章参考之事。   朱元璋一时间愈发沉吟起来,身为大明开国皇帝,他有那份自信,自己给出去的权力,随时都能收回来。   但给这小子挑选人手,却是要慎之又慎,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想了想,朱元璋看向脸上带着窃笑的朱允熥,不由一下子抬手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随后,朱元璋满脸愤愤的骂着:“你小子是不是都有人选给爷爷了?”   “嘿嘿……”朱允熥乐呵呵的笑着,点点头:“孙儿什么事都瞒不过爷爷您。也没有说就是选好了人,只是有那么几个人,孙儿倒是觉得不错。”   朱元璋弹弹衣袖,抬头低眼瞥着朱允熥:“你说吧,爷爷听听都是什么人,能入了你小子的眼。”   朱允熥瞅了一眼老爷子,仍是小声道:“翰林学士解缙……”   “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   “还有一个礼部的……礼部的给事中铁铉。”   说出自己心中刚刚算计好的三个人,朱允熥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老爷子。   听到朱允熥给出的三个人名后,朱元璋明显的露出意外。   他呵呵道:“你要解缙那混小子,咱还能猜中。只是这夏原吉和铁铉,咱倒是不曾想到。”   朱允熥笑着解释道:“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是孙儿今日先前去户部的时候结识的,往日倒也是耳闻他于经济一道颇有研究和见解。”   “至于那铁铉,如今倒是还不曾见过。只是知晓他性情刚决,聪明敏捷。读书之时,便熟通经史、成绩卓然。为人亦是刚正不阿,秉公处事,应当也算是能干之人。” 第一百章 朱标离京   解缙是有宰辅之才的,虽然远比夏原吉、铁铉小几岁,但只要往后多加打磨,磨平了性子,便是持国之臣。   夏原吉日后掌户部,是能让大明朝的金融体系,在连连南征北战下都不崩溃的人,而朱允熥自己要改革大明商税以及经济,就离不开有这样人去为自己办事。   至于铁铉……   朱允熥看中的是他对大明朝的忠诚,以及在领兵固守城池上的本事。往后若是可能,倒是可以去掌兵部事。   这三人,便是如今朱允熥的小心思,为自己提前积攒下班底。   朱元璋已经是轻轻的拍着身边的书案,他在思考着朱允熥给的这三个人。   他对解缙是满意的,若非那村口驴子一样的臭脾气,他早就要委以重任了。   户部的夏原吉和礼部的铁铉,他也是知晓的,都是朝中年轻官员里难能可贵的人才。   加上这三人,也不过是比皇孙大上十来岁,若是往后作为班底,倒是能起到辅佐的作用。毕竟年长几岁,办事总是要稳妥些,也能看顾好了皇孙不行事出现偏差。   但自己还需要好好的想想。   朱元璋看着满眼期待的朱允熥,抬手就又是一掌砸向他的脑门。   随后面带责备的提醒道:“你老子大概也要出发了,你小子当儿子的,去送送,也替咱和你老子带句话。”   朱允熥俯首躬问:“爷爷要孙儿带什么话?”   朱元璋砸吧一下道:“和你老子说,他路上要是遇见老二那混账玩意,先替老子狠狠的教训一顿,混账玩意给老子脸都丢尽了!”   “这个……”   朱允熥抬起头,迟疑了一下。   朱元璋向着殿外一挥手:“滚,你老子知道咱的意思!”   骂完之后,老爷子也不给朱允熥追问的机会。   抬起脚,就冲着他虚踹一脚。   朱允熥赶忙躲开老远,起了身作揖告退。   等出了中极殿,朱允熥只见外头已经有无数的宫女太监,从东宫方向搬着东西往皇城西边西安门送过去。   太子爷要去关中等地巡察,是要先过了长江的。   而从西安门出宫,一路往北就能到金川门外,登船顺流而下到扬州府那边,再转向北边沿着运河一路到河南洛阳,才会转由陆路进入关中平原。   瞧着东宫那边出来的人已经没多少了。   朱允熥赶忙向西安门那边赶过去。   等他到了西安门后,城门的广场上,已经云集着皇宫亲军队伍。   大明龙旗、日月旗、星辰旗迎风招展。   尽管事出突然,但宫中早就已经定下了太子爷西巡的计划,该提前准备的东西,也是一早就定下来了的。   亲军护卫、内官宫女,朝堂随行官员,这时候都已经聚集好了。   穿过人群,朱允熥半响的功夫才找到正与此次随同西巡官员说话的太子爷老爹。   随着先前各部司衙门堂官出宫,朱允熥即日起入朝观政的消息,已经悄然传到了朝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耳中。   此刻见到朱允熥过来,官员们立马退后,让出位置,面朝他躬身作揖:“臣等参见郡王殿下。”   太子爷朱标照旧是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转着那块白玉扳指,脸上带着抹笑容,目睹着朝臣们对朱允熥作揖行臣下礼。   朱允熥到了近前,双手虚抬:“诸位臣工快快起身。”   观政参政议政。   这是正式开始了培养步骤。   百官小心翼翼的起身,眉目含蓄的微笑注视着朱允熥。   朱允熥轻咳一眼,期间好几眼撇向一直不曾开口说话,替自己解围的太子爷老爹。   只要是硬着头皮道:“今日,诸位臣工便要随太子爷西巡,诸位辛劳,望诸位此行顺遂。”   “此乃臣等本分,不敢言辛劳。”   百官响应附和,见朱允熥似是有话要在临行前与太子爷说,他们便小心的退下,将地方留给这位天家父子。   待到外人离开,朱允熥笑着看向太子爷老爹。   朱标笑着开口问道:“你皇爷爷是不是要你带话给我?”   朱允熥点点头:“爷爷说,您要是在西巡路上遇见二叔,务必要狠狠的教训二叔一番……”   听到这话,朱标顿时呵呵一笑。   随后瞥向朱允熥,幽幽道:“你看,你皇爷爷这就是要我去当那恶人,我又怎可能当真严惩了你二叔?”   朱允熥在出了中极殿后,也琢磨出来老爷子要他带话的含义了。   只得是笑着附和道:“二叔秉性便是那般,您往日又最是照顾叔叔们的。若是您不在路上教训二叔一番,等回头二叔入京,爷爷也只能从重处罚二叔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老爷子就是打的这个算盘。   朱标见朱允熥将这件事看的清楚,心下满意,点头道:“你爷爷啊……我如今西巡,你也要入朝观政,想来你爷爷还要你学着批阅奏章了吧。”   朱允熥点点头。   朱标这时收起脸上的笑容,沉声道:“我不在京中,你要观览朝政、批阅奏章,当多加谨慎,须知国朝之事皆牵连天下黎民。”   朱允熥亦是严肃道:“孩儿晓得。”   “嗯。”朱标点点头,又道:“你爷爷的性子,我这么多年都未曾琢磨透彻,你往后长久在他老人家身边,要好生做事,万不可惹怒了他老人家。”   “孩儿晓得。”   朱标脸色颇有些不放心的叹息一声,举起手又放了下来,轻声说道:“宫里的事不比外头,我等身为天家宗室之人,当时刻谨记历代教训,为大明黎民表率。”   今日朱标未曾能回东宫收拾西巡携带的物件,却还是让人传了话回去。有鉴于太子妃要为自己抄写经文祝祷祈福,在他西巡之后的日子里,东宫里的事情都由淮右郡王做主。   只是这时,他却不曾将这件事情说出口。   朱允熥亦是明白太子爷老爹这番话的含义,点点头,换上笑脸说道:“您此次西巡,定要多加注意身子,万不可操劳过度。诸事,还有西巡随行的官员在。便是去了关中,也还有徐家的两位叔伯在,您要多注意休息。”   朱标愣了愣,头次见到自己这个近来改变颇多的儿子,竟然也会有这般絮絮叨叨的时候。   他笑了笑,转头看向前方西巡的队伍都已准备的差不多了,便挥挥手道:“你去吧,此番西巡,我赶在年底前回来。你万不可将功课学业落下,更要安分一些。”   叮嘱完后,朱标也不给朱允熥再多嘴的机会,招招手叫了他贴身的伺候太监,搀扶着自己上了前面备好的马车上。   朱允熥缓缓退到一旁,目睹着整个西巡队伍向着西安门外出发。 第一百零一章 绝望中的吕氏   西安门将朱允熥的视野,划分为了两个世界。   西斜的太阳照在西安门城墙上,沿着蜿蜒起伏的城墙,溅射着橙金色的光斑。   在西安门后面,拖出长长的阴影。   而在西安门外,大明太子爷西巡的队伍,迎着阳光,宛如被笼罩在光晕之中,向着长江边的金川门过去。   直到太子爷西巡的队伍,从眼前逐渐消失不见后,朱允熥这才悠悠的收回视线。   “三爷,陛下要您随他去太医院。”   如今已经官至亲军羽林卫百户的孙成,仍是如同往日一般,姿态更加恭敬的走到朱允熥身后,小声禀报。   朱允熥眉头一挑,转过身:“爷爷要去太医院?”   对大蒜素如何处置,今日不是已经定下了暂缓推行天下的决策了吗。   难道老爷子对这件事情,又有了别的想法?   正在朱允熥琢磨着老爷子这是又要弄哪一出的时。   孙成点着头道:“陛下已经到了皇极门外,正等着三爷您。”   朱允熥默默点头。   从西安门沿着内大街,通过西华门便进了皇宫的范围。从武英殿前路过,再穿过皇极门前西侧的归极门就到了金水桥广场。   也就是皇极门前那一片地。   老爷子这是特意等在自己赶回去的地方。   他当下再不迟疑,领着孙成就往皇极门那边赶过去。   ……   幽幽东宫,清净自然。   今日里头前太子爷西巡的消息传回来后,东宫里头可是好一阵的忙乱,人人都在收拾着太子爷西巡路上要用的东西。   这时终于得了喘息之机,人人都躲在角落里偷闲。   在东宫太子妃宫殿内。   今日得了旨意,要为太子爷西巡誊抄经文祝祷祈福的吕氏,并没有踏出寝宫去操办为太子爷收拾细软物件的事情。   吕氏此刻仍是端坐在那张绣花架后。   因为时节炎热,吕氏身上穿的并不多。   薄薄的一件浅黄色绣戏水鸳鸯、常青松芝的外罩下,便是一件流淌着珠光之色的浅黄色绸缎里衣。   吕氏直着身子坐在软凳上,本是松弛的衣衫被压在那双丰满臀下,将其青竹笔直般的后背显露无疑。   转到前,两团几欲撑破了对襟纽带。   刀锋直下,小腹平坦,不带一丝赘肉。   而在吕氏那张小巧圆润的脸颊上,如羊脂白玉的肌肤下,樱唇银牙轻咬,黛眉秀眸微皱。   吕氏身前的架子上,是半幅不曾绣好的福寿图。   这本是她要在过段时日,洪武皇帝万寿节的时候献上去的。   只是此刻。   吕氏已然没了要完成这幅福寿图的心思。   望着绢帛上的刺绣针线,吕氏眉眼中迸发出一股嫉恨之色,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愤怒和幽怨。   “啊!”   吕氏低喝一声,双手重重的拍在了这张未曾完成的福寿图上。   顷刻间,这幅福寿图便应声碎裂,根根针线崩开,轻响不绝于耳。   吕氏那双带着幽怨的眼睛里,已经积蓄了晶莹的泪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让吕氏如那深闺之中,独守空房多年的幽怨贵妇般,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她抬头看向被自己驱散之后,空无一人的寝宫,深吸了一口气。   “贼老天何其不公啊!”   吕氏低吼了一声,浑身不住的颤抖着,让那副身子一时波澜宣涛。   胸前一抖,吕氏眼中已经只剩下了无尽的愤怒和恨意。   只见她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物。   是一个由红线紧紧缠绕出来的发丝圈。   那乌黑的发丝被红线缠着,泛着妖冶邪魅的模样。   吕氏双手颤颤的将发丝圈举在眼前,一双俏目变得怨毒无比。   “观政?”   “当真是好啊……”   “当真是父慈子孝,爷孙和睦啊……”   “我家儿便甚也不曾得到,好不容易有了出宫学那劳什子兵事的好处,如今也被按在了大本堂里!”   吕氏那张洁白细腻的脸颊上,两行清泪流下。   她将那被红线缠绕着的发丝圈紧紧的捏在掌心,深吸一口气,伸着手掌虚按着空气站起身来,有些摇摇欲坠的想要走到一旁的书架前。   却因心神不宁,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誊抄经文?”   “倒不如明发旨意,将我圈禁在这东宫之中!”   嘴里低声呢喃这,吕氏好似丢了魂魄般。   她抬抬手,眼前却是忽的一亮,如毒蛇似的神色幽幽浮现。   “我儿才是大明朝的未来!”   “我儿才是社稷根本!”   “这些都是我儿的!”   “他朱允熥不过是个死了娘,没人要的蠢货。”   “都是我儿的……都是我儿的……”   吕氏的脖子如同疯癫了一般,一抽一抽的,眨眼间已经让她发饰散落,青丝垂于额前。   一张花容面貌,这时候满是狰狞。   她如同那深陷荒漠中干渴的商贾一样,手足无措的将捏住的发丝圈再一次的举在眼前。   “既然你做初一,就不要怪我做十五了!”   “都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的……”   “是你们朱家人逼的!”   嘴里不住的叫喊着,吕氏贴着地,整个双手双脚同用,爬向眼前的书架。   在那书架最底部,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子。   ……   “吕氏这时候会在做什么?”   已经走到了武英殿前的朱允熥,不由的低声念道了一声。   依着老爷子今日的口谕,朱允炆已经彻底失去了和自己竞争的可能。   而在老爷子那人到老年,泛滥起的天家亲情面前,吕氏也被责令誊抄经文为太子爷西巡祝祷祈福,而圈禁在了东宫之中。   这已经是一份除了剥夺吕氏太子继妃名分外,最重的惩罚和警告了。   在这样的喻令下,朱允熥很想知道,此刻的吕氏究竟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   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吕氏的话,这个时候就该安安分分的护住自己太子继妃的位子。在不犯错的情况下,不论是吕氏自己还是朱允炆,终究都会有个清闲富贵的日子。   她最好是这样!   朱允熥念头一动,暗暗想着。   耳边却是传来幽幽一声呼唤。   “在想什么呢?” 第一百零二章 大明第一深情   朱元璋靠在归极门旁,昂首挺胸,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幽幽的盯着低头皱眉不看眼前路的乖皇孙。   “嗯?”   朱允熥狐疑了一下,皱着眉抬起头来。   就看到老爷子那满是调侃意味的表情,不由的愣了一下,尴尬的憨笑着。   他看看老爷子后面,孙狗儿领着一帮内宫小太监候在不远处。   见到朱允熥正看着自己,孙狗儿连忙躬身露出笑容,无声行礼。   朱允熥收回注视,苦笑道:“爷爷您怎么到这来等着孙儿了。”   朱元璋哼哼了一声:“咱当你是有多少话要与你老子说的,光留咱在这里等着你小子了。”   说着话,朱元璋甩甩衣袖,显得颇有些不在意的哼哼着转身向皇极门前的午门走去。   朱允熥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微微一笑,他哪里还不知道老爷子这是因为什么。   这是吃自家太子爷的醋了。   他赶忙小跑着跟上前去,凑到老爷子身后,探着头小声的道:“爷爷,咱们这会儿去太医院是因为大蒜素的事情?”   朱元璋闻声回头瞪了朱允熥一眼,随后愤愤不平道:“你小子还知道这事啊!列祖显灵这般大的事情,倒是你小子全须全影的从头瞒到尾,是不是山永年不梳理出来交给咱,你就打算一直不说?”   大明的开国皇帝也开始耍小孩子脾气了?   朱允熥愣神片刻,再如同哄小孩一般的解释着:“爷爷,孙儿这不是为了稳妥起见嘛,谁知道那东西真的这么奇妙,要不是老院使他们下了功夫,孙儿都不知道这大蒜素还有那般多的功效呢。”   啪!   一声轻响从朱允熥的后脑勺上发出。   朱元璋目光不善的瞪着他:“你小子如今倒是学会了要稳妥?”   骂了一声后,朱元璋语气一软,声音也小了一些:“列祖显灵那会儿,你都见到什么人了?”   问完之后,朱元璋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期待。   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了啊!   这位大明朝开国皇帝的眼底,不由的流露着一抹回忆和期待。   朱允熥亦是心下一沉。   他看出了老爷子这时候在想什么。   老爷子在想已经薨逝十年了的皇后,在想陪着他一路走进应天城,陪着他坐上中原皇帝位的大妹子了。   老爷子对马皇后的深情,在如今的大明算得上翘楚第一!   朱允熥重重的点着头:“孙儿看到了很多人,模模糊糊的,有位面容虽然朦胧,但却很慈祥,离着孙儿也是最近的。”   听到这话,朱元璋浑身一颤。   顷刻间,他的眼底已经红了起来,脚步也停了下来。   朱元璋急促的询问着:“看清了吗?她说了什么吗?都对你做了什么?”   “她……”朱允熥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孙儿不曾听到有说话,只是觉得她在对着孙儿点着头的笑,然后孙儿就醒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悄悄的抬头注视着老爷子的反应。   朱元璋目光烁烁的看着朱允熥。   这一刻,他的眼中包含着数不尽的情愫和回忆挂念,只是到了最后终究是化为一息无声的长叹。   随后,朱元璋挥挥手:“你是好孩子,才能得了我大明列祖显灵,好孩子啊……”   幽幽的念道着,朱元璋背起了双手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   “陛下,这便是那件能提取大蒜素的蒸馏器了!”   位于应天城东南角,坐落在六部后面,詹事府南边的太医院中。   衙门里随处可闻说不上名字的药草味,无数身穿白麻布衣的老人、中年人、年轻人,手中握着书卷或草药或各样工具,穿搜在衙门里。   浑身带着大蒜味的太医院老院使山永年,双手搓在一起,满脸欣喜的向朱元璋介绍着面前的蒸馏器。   原本今天没有求得将大蒜素推广天下,尽管有皇上和太子爷的解释,但山永年的心中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如今,他人生最后时光里的目标,已经是致力于将大蒜素全面应用到大明社稷上去。   现在,不过短短时间,皇帝就带着皇孙亲自前来。   如何不让山永年激动和期待。   朱元璋这时候背着双手,弯着腰伸着头,目光来来回回的在太医院专门设立的大蒜素制取处巡视着。   看了半响的功夫,朱元璋伸手指向那明显是太医院后来放大制造的蒸馏器。   “允熥,只要用此物,就能从大蒜里头弄出来那大蒜素?”   朱允熥小步快跑的上前:“爷爷,就是将大蒜放进这个蒸馏锅里面,然后就能制取出大蒜素了。”   太医院院使山永年在一旁,目光幽幽的盯着这对爷孙两。   自己堂堂太医院院使,大明朝医学地位最高的人说的话,陛下都不听,还非得要皇孙再解释一遍。   山永年当下招招手:“你们几个,制取一遍大蒜素,让陛下看清楚些。”   朱元璋听到自己也能亲眼目睹一番,立马是点着头肯定的赞许着。   少顷。   太医院里年轻的学徒们,便抬着一大桶捣碎了的大蒜,灌进那口蒸馏锅里面。   架上火便蒸馏了起来。   少顷,满堂蒜香。   朱元璋兴高采烈的来回踱着步子,盯着这新奇玩意。   山永年却是默默的走到了朱允熥身边:“皇孙,这大蒜素究竟何时才能推行下去?”   朱允熥看着已经将鼻子凑到滴流口的老爷子,嘴角微微一扬,转头看向老院使:“陛下和太子爷的担忧,我也知晓,当时也确实是我不曾考虑到的。”   垄断,由来已久。   商人们不会因为一件东西有利于天下,就放着数不尽的钱钞不赚。   山永年听到最先弄出大蒜素的朱允熥,这时候也持反对立马推行天下的意见,脸上不由一急。   “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请殿下开释。”   朱允熥笑笑,安抚道:“山老莫急,我近来也在思索,即便如今制取了大蒜素,亦或是将此法推行到地方,百姓总不可能都备着这蒸馏器吧。”   山永年想了想蒸馏器的制作耗费,不由的点点头。   朱允熥瞧着对方,又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在地方州府制取,可若是现在这种似油似水的样子,似乎也不方便长久保存,不比那些药材存储方便。”   山永年点着头,叹息一声:“殿下所言甚是,这几日太医院也发现,这些制取出来的大蒜素,不论如何放置储存,过几日数量总是要少上一些,就是药效也似乎会有些减弱……” 第一百零三章 皇家制药厂   见山永年面带愁容,朱允熥却姿态轻松。   “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没有更好密封性的玻璃容器之前,液体的挥发性是不可避免的。   山永年则是长叹一声:“可若是不解决了此事,恐怕老臣是看不到大蒜素推行天下的那一天了……”   “这个……其实也不难解决……”朱允熥瞧着愁容满面的山永年,幽幽的说了一句。   山永年顿时面露动容,眼角狂跳不住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朱允熥:“殿下,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若是您连这件事也能办妥,便是天下百姓都要念着您的好!”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我为大明宗室,不论做何都是为了大明社稷和黎民百姓。”   其实对大蒜素的进一步推广运用,朱允熥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今天倒不过是借着这个场合,提前说给眼前这位掌管太医院,总领大明天下杏林的老人听的。   在山永年急切的注视下,朱允熥不急不缓道:“山老,我近来时常在想,若是如今这似油似水的大蒜素难以保存。那么我们如何让其更容易保存?若是将这似油似水的样子,变的坚硬起来,是不是能更好保存?就比如和面粉混合在一起?”   将大蒜素固化成药丸!   朱允熥心中想到的主意就是将这大蒜素,进一步改善成为固体药丸。   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控制大蒜素的生产和推广,也能防止民间商贾为了利益,将天下间的大蒜都给搜刮了干净。   而更重要的是,只要将大蒜素做成药丸,就代表着大蒜素会一直掌控在朝廷或者说是他朱允熥手上。   往后不论如何去运用,他也会有着更加充足的腾挪空间。   便是除此之外,未来有一天大明朝开拓南疆,大军出动也只需带上足够的大蒜素药丸即可。   而山永年在听到朱允熥的引导后,则是不断的低声念道着:“让大蒜素变得坚硬?似乎是个办法……只是和面粉混合在一起?和成面团嘛?这样是否也会让药效减弱?”   朱允熥点着头,同样有些不确定道:“或许,山老还可以继续将制取出来的大蒜素,二次蒸馏,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奇效出现。若是不行,我们只能通过添加些什么东西让大蒜素变硬……”   这一刻,朱允熥无比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一次。   眼下,他也只能确定,加面粉之类的固化剂肯定能让大蒜素固化,但又无法保证大蒜素是否会继续挥发,又或者是药效减弱。   而二次蒸馏,他是想着能否进一步提纯大蒜素,使其结晶。   添加固化剂,或蒸馏结晶。   眼下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两种办法,将大蒜素固化成药丸。   山永年则是彻底的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他发现自己这几十年里所学到的医术,在这一刻竟然显得如此的渺小,便是阅尽过往那无数本前人总结积攒下来的医术,也找不到一条办法能够解决眼前的问题。   “好!”   “好哇!”   “咱终于知晓这祥瑞是怎么来的了!”   正在朱允熥也如山永年一般,为了固化大蒜素而陷入沉思的时候,前面朱元璋却是发出了一连串的喝彩叫好声。   被这一阵叫声唤醒,朱允熥面带微笑的看向围着蒸馏器手舞足蹈的老爷子。   “爷爷,往后您也是会制取大蒜素的了。”   一击小小的马屁送上。   朱元璋顿时开怀大笑起来,连连拍着朱允熥的肩膀,砰砰作响的:“好啊!咱也没有想到,咱也能当一回大夫?”   朱允熥在一旁不住的笑着附和。   等到朱元璋释放了欣喜的心情,精神愈发抖擞,目光如炬的扫过在场的人:“此乃我大明之祥瑞也!诸位也将于祥瑞同休也!”   “陛下圣明,国有祥瑞,臣等之幸。”   在场太医院的人,亦是一阵附和。   朱元璋望了望开始加速,不断滴流出来的大蒜素,不由的砸吧了一下嘴巴。   他颇有些为难道:“若不是咱有所顾虑,这等好东西,当真是一刻也不能停下,早早的送到那些生病百姓手中啊!”   朱允熥眉头一挑,当即上前,躬身抱拳作揖道:“启禀爷爷,孙儿奏请朝廷建大蒜素制药厂,于应天城中制取此药,惠及京畿百姓,共享祥瑞,祛除病痛!”   朱允熥要建制药厂。   这是他刚刚起的念头,在见到老爷子亲眼目睹了大蒜素的制取后,所表现出来的欣喜,才有了的想法。   不论大蒜素固化什么时候能够完成,往后总是要将大蒜素推行开的,如今倒不如提前布局,也免得日后出现慌乱。   朱元璋闻言,则是默默收回笑声,看了看躬身在自己面前奏请建设制药厂的朱允熥,而后又默默的注视着一旁的大蒜素蒸馏器。   “在应天城中制作此药惠及百姓吗?”朱元璋念道了一声,随后一抖眼角,伸手拍在一旁的桌案上,沉声道:“咱准了,你如今观政,回头自去户部要钱,找工部和将作监的人选址督办此事。”   朱允熥见老爷子答应的这么快,亦是喜上眉头,开口道:“孙儿代京畿百姓,谢圣恩!”   朱元璋抖抖眉梢,挥着手悠然道:“咱是从中都一路走出来的,自是知晓百姓们的疾苦,如今在应天城中制造此物,咱也放心。且能惠及百姓,咱何乐而不为?”   山永年对于这个突然的意外之喜,当真是满心的欢喜。   当即带着太医院的人躬身行礼:“陛下圣明,广施仁政,惠及百姓,民心皆向!”   朱元璋亦是欣喜的紧,能为百姓多做些实在的事情,便不要人说是仁政,他都是愿意的。   而这时,朱允熥则是上前。   在朱元璋不解的目光中,他再次开口:“既然爷爷允了朝中建制药厂,还请爷爷赐下厂名。”   “厂名?”朱元璋眉头一抖,看了看身边的太医们,轻笑道:“此举既是你提出的,不如你小子取一个厂名,爷爷回头替你写出来挂上。”   朱允熥这时候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让这个厂名成为第一步,成为一个传统。   于是,他沉声开口:“建立制药厂,制取大蒜素,此乃爷爷仁政也,惠及百姓,昭显我大明天家恩德。孙儿以为,不如就将这制药厂取名为……”   “皇家制药厂!” 第一百零四章 好圣孙   “皇家制药厂?”   朱元璋舒展着眉头,眉角跳动了几下。   他不曾想到,朱允熥竟然会说出这么个直白且……带着些庸俗的制药厂名字来。   但是。   为何自己又会觉得竟是如此的舒畅呢?   “回爷爷,便是皇家制药厂!”朱允熥肯定的点着头,目光晃动。   有了皇家制药厂,回头便可以作为成例。   到时候,举目望向应天城,何处不是皇家之名!   便是弄出个皇家陆军,也不是不可能……   方才还在沉吟思索着朱允熥提出来的,关于如何改进大蒜素制造工艺,好将其推行天下的太医院院使山永年。   见到皇孙提出了制药厂的名字。   躬身抱拳上前,他的脸上洋溢着浓郁的笑容:“陛下,皇孙所提皇家制药厂之名,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本就已经意动的朱元璋,这时候却是按下心思,脸上露出狐疑,斜眼瞧着山永年,哦了一声。   “山院使何出此言?此名又如何好了?”   山永年不卑不亢的解释道:“大蒜素乃是皇孙托大明列祖显灵所得,列祖泽被后人。又有陛下圣明仁政,才使京畿之地百姓沐浴圣恩,祛除病灾。   以皇家制药厂为名,可令百姓明了知晓我大明天家恩德仁政,可知我大明天子及宗室一心为民。此名必将与国同休,必将传承宣扬我大明天家宅心仁厚!”   朱元璋目光一沉,他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发现,这太医院老院使竟然也会说出这等漂亮话来。   而在山永年之后,周围的太医院太医、医师、学徒们,亦是纷纷挥舞衣袖,合手躬身作揖,嘴里高呼了起来。   “大明天家仁德,天下万民归心!”   感受着耳边无数人的歌功颂德,朱元璋不由的昂首挺胸,感受着周围人的歌颂山呼。   等到呼喊声息慢慢的小起来后,朱元璋这才颔首悠悠的看向带头拍马屁的山永年:“老院使当真不单单是医术高超啊!”   随后老爷子看向朱允熥,哼哼两声:“便是你小子运道好啊,那皇家制药厂的名字,咱也允了你。”   朱允熥喜盈盈的点点头:“爷爷圣明!”   朱元璋哈哈两声,正欲开口。   那头太医院老院使山永年再次躬身作揖,而后起身,眉目慈祥动容的看向一旁的朱允熥,随后面对朱元璋轻声开口。   “陛下,国朝有幸事啊!”   朱元璋稍有迟疑,不知这位老院使又要做哪一出,斜眼看向山永年:“嗯?”   山永年目光看向一旁的朱允熥:“老臣当日知晓了大蒜素后,便前往东宫求见皇孙开释。那时,皇孙不曾有一丝保留,将这大蒜素之法,一一告知与老臣。”   这位年已古稀的老太医,脸上是真诚的动容之色,回忆着他与淮右郡王的第一次见面。   朱允熥迟疑着开口道:“老院使言重了。”   山永年却是摇摇头,继续说道:“皇孙纯孝仁厚,老臣带着大蒜素的法子回了太医院,便与诸位同僚查验此物功效,愈是查验,老臣愈是心惊,此物之神妙。”   随着老院使的开口,周围的太医院太医们,无不是赞同点头。   山永年又道:“当时,老臣便一心想着,要将这大蒜素推广天下,好让所有人都能无病无灾。幸有陛下和太子爷开释,方才没有惹出乱子。”   老院使有些唏嘘,幽幽道:“不过今日,皇孙进谏,京畿之地的百姓沐浴圣恩,乃是老臣意想不到的。加之先前,皇孙与老臣言,这大蒜素还有改进之法或可尝试,届时便只需在京中制作,也可让大蒜素流传天下,惠及我大明亿兆百姓……”   听到这里,朱元璋眉头一挑。   他默默的看向一旁面带笑容,正在憨笑着的朱允熥,投去一个深邃的目光。   他是愈发的惊讶,今日不过是这短短的片刻之息,自己这位愈发出类拔萃的皇孙儿,便再次于大蒜素推行天下一事上献出了良策。   山永年却是唏嘘不已,连连感叹着道:“陛下,如今皇孙纯孝仁厚,英姿雄发,才思敏捷,当可谓我大明之幸啊!”   这话自己无比认同!   朱元璋立马点着头道:“吾家孙儿有大才!”   朱允熥眼看着老院使似乎要来一手大动作,赶忙开口道:“老院使,我不过是得了列祖显灵,算不得什么……”   山永年却是一抬手,显得有些突兀僭越的打断了朱允熥的话。   而他那双布满褶皱的眼睛,却是精光散发的看向朱元璋。   “陛下,此乃陛下的好圣孙啊!乃大明朝三代之幸啊!”   一声重磅而出。   山永年一挥衣袍,便领着太医院的太医学徒们跪拜在地。   太医院里,旋即响起了无数专心投身杏林医道的太医们的山呼声。   “陛下得好圣孙,大明万幸,万年兴旺!”   好圣孙!   朱允熥心头狂跳不止,血脉在这一刻贲张加速流淌着,他的耳畔好似有那么一刻陷入到只能听见那一下下激昂澎湃的心跳声中。   藏在袖中的双手,悄无声息的攥紧成拳。   “好圣孙……”   朱元璋亦是无声的呢喃着,目光若有若无的从朱允熥脸上扫过,遍及在场所有的太医。   这里是太医院,是一群真正纯粹的医者仁心聚集的地方。   这里虽是朝堂衙门,却又与其他任何地方不同。   这里没有朝堂之上那么多的利益纠缠,没有那些蝇营狗苟的关系纠葛。   这里是纯粹的。   而此时,这些纯粹的医者,山呼皇孙乃大明好圣孙!   朱元璋并不怀疑他们是被收买了,也不会质疑山永年这些医者仁心之人的意图。   自朱允熥落水后的一幕幕场景,在朱元璋的眼前滑过,如同幻灯片一样,讯息之间过了一遍。   “咱的好圣孙啊!”   朱元璋长叹一声,脸上流露着不加任何思量的笑容,伸手拍着朱允熥的肩膀,随后笑吟吟的给了他一个眼神,手掌也将他向前轻轻一推。   朱允熥立马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蹲下身子实实的搀扶住山永年的肩臂:“我何德何能受老院使如此盛赞,老院使快快请起!”   将颤巍巍的山永年搀扶起来后,朱允熥又面对周围跪拜在地的太医、学徒们高声开口道:“诸位皆是我大明杏林妙手,乃医治天下万民之人,快快请起!”   山永年等人动容起身,目露激昂。   大明有圣明之君,有纯孝圣孙,天下何愁不兴旺也!   朱元璋在一旁自顾自的心中欢喜,见今日之事皆已办妥,旋即开口道:“太医院于大蒜素,及皇家制药厂之事,还需尔等勠力,咱自不会担忧,咱等着听到尔等喜讯!”   皇帝要回宫了。   太医院众人转身抱拳出身恭送。   朱允熥面对山永年作揖礼敬,随后便转身跟上了已然走出去的老爷子身后。 第一百零五章 五军都督府   翌日,应天无早朝。   东城各部司衙门官员,都按时上衙办事。   在崇礼街、西长安街、白虎街、青龙街等几条街道上穿行的通政使司及行人司衙门官员,皆是行色匆匆的带着奏章和文书送往各处衙门。   只是在今天,这些通政使司、行人司衙门的官员,除了如同往日一般的匆忙,脸上都多了一份八卦和异样。   而在洪武门外西侧,南边第一间是太常寺所在。   依次往北,则是执掌大明百万雄师的五军都督府衙门。   近来燕王统兵北征,已经接近尾声,南来北往的军报文书络绎不绝。   然而一早的,本该是五军都督府各都督府衙门处理军务的时候,这些开国功勋大将们,却是齐聚在了中军都督府里。   中军都督府坐东朝西,门开白虎街。   对面就是通政使司衙门,几名通政使司官僚怀抱着昨日整理出来的军务文书,刚刚除了通政使司衙门,跑到中军都督府外面,却是立马被衙门前的官兵给拦下。   “将军们在堂上商议军事,军报文书交由我等吧。”   那几名送来军报文书的通政使司官员,探头瞧着中军都督府里面,看了一眼后笑吟吟的将怀中的文书送到官兵们手上。   “有劳几位了,都是北边来的文书,万不可耽误了。”   说着话,几人便转身回通政使司,去送旁的朝中各部司衙门的奏章文书。   中军都督府前的官兵则是哼哼两声,留下足够把守的人之后,均出一人将那些军报文书送进都督府衙门里。   而在此刻的中军都督府衙门里。   正堂上,可谓是将星云集,大明朝数得上数的开国王公勋贵们,凡是在京的,几乎无有不在此中。   上手位置,一左一右,开国公常升、凉国公蓝玉,分坐两侧。   其下,是五军都督府的大将军并着在京的侯伯们。   “昨日陛下在太医院的事情,诸位都知晓了?”   蓝玉虎目横扫在场同袍,眉角带着一丝笑意,淡淡的询问了一句。   在场众将随即左右目视身边的人,一阵窃窃私语在这正堂上响起。   蓝玉亦是不急,反倒是显得颇为悠闲的端起茶杯,看了旁边的常升一眼,闲情逸致的抿了一口。   常升则是轻咳了一声,引来在场众将噤声注视后,方才开口道:“陛下圣明,如今太子爷出京西巡,淮右郡王观政,此事诸位亦是知晓了吧。”   “我等如何能不知晓?”   “对!昨日若不是末将在营中操练兵马,断不可能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秀才们在西安门前闹事!”   “倒是那羽林卫指挥使,连杀几个秀才的胆子都没有,当真可恶。”   蓝玉瞪了一眼最后开口,嘲讽羽林卫指挥使于马的景川侯曹震。   “你有胆子无旨就在西安门前杀人?”   景川侯曹震一缩脖子,目光转向别处。   常升苦笑着挥挥手:“这事陛下和太子爷都有了定论,容不得我等在此诽议。只是如今,淮右郡王观政,朝中太子爷又不在,大伙也该是知晓,郡王是要顶了太子爷的职责,往后这些日子里,在陛下身边批阅奏章的。”   大明朝的洪武皇帝,那可是比任何人都勤奋的。   常升将此事说出口,众人纷纷点头认同。   鹤庆侯张翼轻笑开口道:“我等自是知晓,定不会因为太子爷离京,就放纵了营中将士胡闹,更不会给郡王殿下平添是非。”   得了这句保证,常升满意点头,目光移向一旁的蓝玉,下面的事情该是他来说才合适了。   蓝玉挑挑眉头,放下茶杯:“如今淮右郡王被老院使称赞为好圣孙,陛下也无反对的话。如此,郡王观政之后,该是什么,想必大伙也是心知肚明的。”   景川侯曹震立马拍着扶手,风风火火的站起身,双手抱拳。   随着他的动作,在场众将纷纷跟随其后。   “陛下圣明,圣孙纯孝,国朝兴旺,大明万世!末将等食君之禄,当为君上分忧,勠力报效!”   蓝玉和常升亦是双手抱拳,遥进皇宫大内方向。   “陛下圣明,圣孙纯孝,这是大明社稷之幸,我等当更加勠力,不可有一丝懈怠,不可惹是生非,若是在最后关头出了差错,本帅定叫那人万劫不复!”   蓝玉神色瞬息阴沉下来,隐隐流露着杀气。   在场众将心神一凝,沉声应下。   在一阵雷动声下,众将落座。   先前还嚷嚷了一番被蓝玉压下去的景川侯曹震,这时候讥笑着开口道:“圣孙纯孝仁德啊!这么多年,我等对那二爷的势头忍气吞声,如今终于是可以畅快一笑了!”   他这么一说,便挑起了在场众将这些年淤积在心中的郁郁。   蓝玉亦是舒展眉头,浑身是说不完的舒畅。   唯有常升在一旁皱紧眉头,轻声开口:“慎言!不论是殿下还是二爷,又岂是我等能够诽议的?”   曹震哈哈的笑着,连连点头,乖顺道:“常公爷所言极是,末将晓得了,出了这衙门,便再也不提……”   常升还有些不放心的想要叮嘱一二。   这是他的亲卫却从外面走了进来。   “公爷,三爷来了。”   “三爷来了!”   刚刚落座的景川侯曹震,闻声再次拍案站起,一脸欣喜激动的看向堂外。   在众将的注视下,身着常服曳撒的朱允熥,缓缓走进中军都督府正堂里。   “末将参见郡王!”   “末将参见郡王!”   众将心中激动,纷纷起身抱拳施礼。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一一接下,到了常升和蓝玉面前。   看着已经起身的两人,朱允熥抢了先手,躬身道:“允熥见过舅姥爷,见过二舅。”   常升和蓝玉赶忙避开,两人上前扶住朱允熥。   蓝玉更是要拉着朱允熥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脸上这会儿是掩不住的骄傲笑容。   朱允熥却是止住了对方的举动。   笑着走到一旁说道:“今日知晓了舅姥爷和二舅都在这边,还有诸位允熥的叔伯们,便趁此机会,来问些事情。”   说着话,他目光已是扫过堂上众将。   如李景隆等人,都不在此列。   细细一算,不是外公开平王常遇春的人,便是舅姥爷凉国公蓝玉的人。   蓝玉喜盈盈的挥着手:“殿下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叫了我们入宫问话就是,何必要亲自跑来一趟。”   常升在一旁拉了一下这位凉国公,看向朱允熥:“殿下有什么军务之上的事情,但说无妨,我等自当言无不尽。” 第一百零六章 圣孙党   朱允熥看着眼前这些,与自己无法割裂的基本盘,微微一笑。   他挥挥手,轻声道:“也不是甚要紧事,只是如今太子爷西巡关中等地,我心中有些忧虑,想要问问太子爷身边的护卫是否妥当。”   说着话,他却是目光沉卓的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问太子爷老爹西巡护卫之事,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自己昨天被赐予观政,且被传出去好圣孙之言,来观察下这些人的反应。   顺便,约了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在教坊司里吃酒说事。   中军都督府里包括蓝玉、常升在内的所有人,听到朱允熥此言,皆是默默的微笑了起来。   曹震更是笑嘻嘻的拍着胸膛开口道:“殿下放心,太子爷西巡护卫之事,我等都已安排妥当了,绝不会让太子爷出了任何差错!”   普定侯陈桓起身道:“殿下,太子爷此时西巡,除了身边有三千亲军护卫。西巡路上,五军都督府也已下了军令,要各地卫所沿途交替护卫,太子爷身边随时都有近万人马,便是有微末宵小,只怕脸太子爷的面都见不到,便叫官兵们给拿下了。”   见五军都督府这边确也安排的妥当,朱允熥点头道:“如此,便有劳诸位了,万不可让太子爷西巡路上生了事端。”   众将一阵响应,拍着胸膛保证。   开国公常升则是在一旁注视着朱允熥良久。   他先前担心眼前这些朝中功勋,军中将领们会惹是生非。   但同样也在担心,骤然获得观政资格,能够插手参与批阅奏章,更是被称赞为好圣孙的朱允熥,会在如此夸赞和圣恩下骄傲自满。   如今看来,见他还在担心太子爷西巡之事,倒也彻底的放下心来。   蓝玉却在一旁嘿了一声:“说起来,倒是有件事情能叫殿下高兴的。”   “哦?”朱允熥不解的转头,看向这位舅姥爷:“舅姥爷想到何事了?”   蓝玉嘿嘿一笑:“也不是旁的事情,就昨日在西安门前闹事的那帮监生,昨日被于马给押回羽林卫后,可是被他好一阵折腾,今早听闻,便有不下一半之数的监生,都趴在床上下不来地。”   他这纯粹是想要将此事说与朱允熥知晓,好让他出口气。   朱允熥心中晓得,面上微笑说道:“说起此事,倒是还要劳烦舅姥爷和二舅了。若是有机会,还是要于指挥使好好的教会了那些监生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大明军人!”   虽然那帮子秀才兵容易热血上头,但如今既然被罚投身军伍,倒是可以操作一番,说不得就能出来一两个良将。   回头自己一直在谋划的那件事情,也能顺水推舟的提出来。   蓝玉只以为朱允熥是要让于马狠狠的敲打那些监生,忙不顾的点头答应下来。   倒是常升在一旁开了口:“于指挥使乃是军中老将,当年开国之时,也是冲阵杀敌的猛将,有他掌总,那些监生往后必能入了殿下的眼。”   他昨日就品出了太子爷的意思,一来是为了留那些监生一命,算作惩罚。二来也是真的要好好的让这些监生学会了军阵上的事情。   朱允熥见还是自家常家二舅明白事情,心满意足,转头在堂上寻搜着,见到一旁的沙盘和堪舆,上前道:“听说四叔在北边的战事,也快结束了,舅姥爷、二舅,还有诸位叔伯,不知能否为我讲解一二?”   老四叔那头的事情,虽然因为京中这些日子的事务缠身,却不代表他就此放松了警惕。   在场众人见他有如此兴致,要与他们讨教军阵上的事情,一个个跃跃欲试,纷纷上前,开始为朱允熥复盘起这些日子北边战事的过程。   一直到时辰擦着正午边,尽显和善亲近的朱允熥,在深入拉近了与这些功勋将领们的关系之后,方才挥手离去。   “三爷说往后以火器碾压草原之事,你们怎么看?”   景川侯曹震站在前堂门口,望着朱允熥离去的背影,幽幽的说着。   周围众将面露迟疑,对淮右郡王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心中颇有些争议。   就连蓝玉,也觉得大明只能在马背上彻底扫清草原。   唯有向来四平八稳的常升,语出惊人道:“或许,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   “三爷,曹国公府来人送话,说是曹国公想知道,三爷什么时候再去府上学习兵事。”   除了中军都督府衙门后,孙成上前小声的向朱允熥禀报着。   往教坊司方向走着,朱允熥皱眉沉吟:“回头告诉曹国公府,近来我需观政,陪陛下审阅国事奏章,凡是得空必然会去的。”   孙成点头应下,不再多言。   二人未几便从中军都督府赶到了教坊司。   门前迎来送往的小厮,早先就将朱允熥的面容记下。   见到这位殿下今日又来了,当下满脸流光,上前恭迎着:“三爷来了,最好的雅间如今正空着,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跟在后面的孙成上前拦下,从怀里摸了块碎银子丢进小厮手中:“翰林解学士那边在候着。”   这是有约了。   小厮当下躬身走在前面带路。   少顷朱允熥便被引到了司中雅舍外。   此时在雅舍内,解缙、夏原吉并着另一位年岁相差不多,身形消瘦,却一直昂首挺胸,面目板正的年轻官员聚在一起。   而此人,正是如今的礼部给事中铁铉。   夏原吉从来了之后,便在身边两人脸上不断的打量着,对近日皇孙定下的这个局颇有些不解。   倒是正在吃着油豆子的解缙,笑道:“咱们现在都是圣孙党啦!往后二位可是要勠力报效朝堂,好生为殿下做事才是。”   “圣孙党?”   “圣孙……”   夏原吉和铁铉顿生疑惑。   恰是这时,舍门从外面推开。   孙成拦下了小厮,待朱允熥走入雅舍内,便将舍门合上。   看着朱允熥终于是来了,解缙抓着油豆子的手一颤,赶忙放下油豆子,伸手在身上胡乱的擦着,领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两人起身行礼。   “臣等参见郡王。”   这便是那铁骨铮铮,扼守济南令老四叔多日不得拿下的铁铉吗?   朱允熥的目光从解缙和夏原吉的脸上滑过,停留在了头次见面的铁铉身上。   “都免礼吧。”   “不过是私下聚聚,怎这般清净?”   “可要为你们叫来几位小娘子?” 第一百零七章 今日解翰林买单   这就是大明朝的好圣孙?   开口就要叫小娘子来伺候?   还不甚了解朱允熥的夏原吉和铁铉两人,心中不免一阵错愕,张张嘴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解缙,与朱允熥厮混的有段时间了。   笑吟吟道:“殿下如今在教坊司里,可是多有抠搜形象,那些小娘子们恐怕都不愿意来的。”   朱允熥一瞪眼,寻着空出来的主位坐下,抓了把油豆子吃起来,闷闷发声:“你问问维喆兄,上回他收了我多少银子。”   解缙和夏原吉、铁铉三人落座,目光不解的看向对面的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   被点到名的夏原吉脸上苦笑着,拱手抱拳:“殿下饶过微臣吧,那七百两税银,微臣现在想起仍是心中不安。”   夏原吉当真是有苦说不出,看着那七百两的税银,如同烫手山芋一般。   拿到银子之后,他便去找了户部尚书赵勉解释。还没等他拿出朱允熥写下的凭证,就被赵尚书给恶狠狠的批斗了一遍。   要不是最后顶着满天唾沫,将那凭证取出放在赵尚书面前,恐怕自己这会儿就该是被休沐在家反省了。   解缙闻听此言,却是眉头一挑,神神秘秘的看向还在吃着油豆子的朱允熥:“税银?殿下去户部缴了七百两的税银?”   他是知晓前些日子,朱允熥借了常家的四间铺子售卖冰食和冰玉冻。   只是让他不曾想到的是,朱允熥赚了钱钞,竟然会拿出银子去户部交税。   七百两?   前些日子,常家铺子里售出的冰食,因为种种缘由,大抵是六千多两。一出手,就交给了户部七百两?   足足一成有余的税银额度?   朱允熥迎着三人的目光,点点头嗯了一声:“赋税乃国朝财政根基,我行商贾之时,自当以身作则,主动缴纳税银。至于多出的,说到底还是为了我朱家的江山社稷而已。”   “以身作则……”解缙低声念道着,心头却是狂跳不止。   一旁的礼部给事中铁铉,更是面有动容。   他们几人都不是那等愚钝之人,不然往后也不能取得那些卓越的成就和功绩。   夏原吉在听到这番话之后,更是喉头一动,差点一口气没有咽下去。   “主动缴纳?”   他与解缙、铁铉两人默默的对视一眼。   三人瞬间心中明悟过来。   朱允熥见三人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抿了一口三白酒,随后才说道:“大明百万雄师军饷辎重耗费海量,地方州府用度如山,每年疏通沟渠,新建营造通渠支出无尽。若是再有个天灾人祸,更是耗费泼天。”   他说的是忧心忡忡。   解缙三人闻言,纷纷面露深沉。   世人只知天家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道为了维系这片太平江山,每时每刻需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   而往往,许多事情即便是耗费无数,还不一定能办成了。   朱允熥又道:“赋税,乃朝堂财源根本,如那大江源头的颤颤溪流,一处出错短缺或许无碍,但若是处处有了问题,这奔流的大江也会有干枯断流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轻叹着看向三人:“我之用意,诸位可知晓。”   解缙三人当即抱拳响应。   这番找小娘子作陪之后的言论,可谓是推心置腹了。   皇孙就差将改革的言论说出口来。   他们三人都不过二十来岁,正是满腔热血,斗志昂然的时候,见能有机会参与此等社稷大事,岂不动容。   解缙一阵心潮澎湃之后,却是渐渐皱起眉头:“殿下,只是如今大明开国不过二十四载,若……”   他想说,若是现在就擅动赋税制度,是否会令好不容易太平安生下来的江山,再次陷入动荡之中。   朱允熥却是举手打断了解缙的忧虑,转口笑道:“说起来,今天约你们聚在此处,倒不是为了往后那些事情。”   他已经表明了心意,也明确了大明赋税制度的改革,是未来的事情,而非眼下。   见到朱允熥如此说,解缙心中忧虑总算是消下去大半。   今天才与朱允熥见过面的铁铉,则是拱手询问道:“殿下今日命臣等来此,是有何事要交代于臣等?”   朱允熥笑笑,淡然道:“我于朝中观政之事,诸位想必是知晓了。”   铁铉点点头,这事昨天同那句好圣孙,已经是传遍了应天城。   官面上形形色色的人,这时候恐怕还在议论纷纷吧。   朱允熥又道:“陛下的意思,眼下太子爷离京西巡关中等地,陛下独力国事奏章,要我随行学习审阅批复奏章之事。”   陛下这是要淮右郡王参议政事!   眼看着朱允熥亲口说出此话,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表现出了远比听到这位皇孙要观政时,还要震惊的反应。   “而我自觉与国事不甚熟稔,已请旨陛下,三位往后可在宫中随行,在我审阅国事奏章时,从旁出谋划策,定社稷之事。”   朱允熥悠悠然说完最后一句话,身子便是向后一靠,一手数着油豆子送进嘴里,一手轻捏酒杯,品着这江南三白酒液。   辅佐皇孙参议政事!   天呐!   几乎是同时同刻的,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瞪大了眼睛对视。三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之色。   虽只是辅佐淮右郡王参议政事,从旁给出意见,但这份恩荣,数遍应天朝堂,也从来没有人得到过啊!   哪怕现在皇帝并没有给他们升官,但日日辅佐在皇孙身边,在皇帝面前露脸,为国朝社稷奏章提供意见,这便是那些部堂大人们,也没有的清贵荣耀啊。   夏原吉和铁铉二人,更是大有深意的看向解缙。   他们都回想起了在朱允熥到来前,解缙所说的那圣孙党之论。   如今回头再看,他们当真是成了圣孙一党!   如今是辅佐国事奏章的审阅,那往后呢?   不敢想!   不敢想!   朱允熥察言观色,注视着三人的反应,心中呵呵一笑。   “倒是要你们更加辛劳一些,今日这杯酒,我敬你们!”   说着,他站起身,举手邀杯。   解缙三人,人生第一次直面那身为文臣,最高的荣耀。   又见朱允熥这般以诚相待。   三人纷纷起身,高举酒杯。   “臣等必当勠力效忠,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与殿下厚望!”   朱允熥一饮而尽,注视三人,向着外面高呼一声。   “叫了小娘子们进来作陪。”   “今日解翰林买单!” 第一百零八章 有贼   教坊司头条。   来教坊司多次,却没有一次付钱的淮右郡王。   今天终于是付了酒钱!   解缙和夏原吉、铁铉,三人并肩而站,目送朱允熥回宫的背影。   解缙捏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幽怨的收回注视,看向身边的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警惕,赶忙开口道:“我没钱,殿下给的税银也都入了库,动不得!”   还没被盯上的铁铉,亦是紧随其后道:“大绅兄,我还要攒钱娶媳妇呢……”   偏偏只今日带了钱的解缙,恶狠狠的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堂堂郡王,竟然要臣下付钱,当真从未有过见闻!”   夏原吉对着铁铉眨眨眼,两人一左一右将今日被打了秋风的解缙扣住。   “大绅兄,方才与殿下吃酒不尽心,咱们既然是你说的圣孙党了,今日头回相聚,定是要不醉不归的!”   夏原吉说完一句,铁铉立马附和道:“围着兄所言甚是有理!今日我等三人,谁先趴下谁狗熊!”   说着话,他二人也不给解缙挣脱的机会,便押着钱袋空空的解缙,往他在城中居所方向过去寻酒吃。   这分明就是要就近,好让解缙能回家取钱,再从他身上刮一层油水的意思。   另一头。   待朱允熥回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晚霞浮现,天边橙黄夕阳越过皇城墙头,轻飘飘的洒在巍峨宫殿之间。   霞光之中,炽热的应天城,也变得微微有些凉意。   朱允熥披着一层璀璨霞光,到了东宫前甬道。   “三爷,二十三皇子来了……”   还没走进东宫,朱允熥就见如今不论是脸蛋还是身子都愈发圆润起来的小宫娥彩蝶,从宫门后面窜出来,脸上带着焦虑和愁容,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   朱允熥伸手轻捏彩蝶那变得越来越肉乎乎的脸蛋,宽慰道:“怎么了?可是彩莲又欺负你了?还是二妹那丫头捉弄你了?”   彩蝶为难的摇摇头:“都不是……”   朱允熥稍有迟疑:“都不是?”   “嗯!”彩蝶点着头,深吸一口气:“是二十三皇子,在殿下屋子里哭闹。”   “二十三叔怎又来了?”朱允熥头皮发麻,对最近有事没事就往自己这里跑的小二十三叔朱桱的到来,深感疲倦。   听说那小子正在自己屋子里哭闹,朱允熥也顾不上向彩蝶询问详细,抬脚便往自己宫苑那边赶过去。   少顷,朱允熥人还没进苑中,就听着里面一阵阵的嚎哭叫喊声,几乎是要将自己这片地方给掀翻了一般,震耳欲聋的传扬出来。   “不要!”   “我就是不要!”   “母妃她找过来,我也不回去!”   “你去与我母妃说,我以后就住在允熥这里了!我长大了,不要她管!”   默默走进屋里的朱允熥,听着小二十三叔朱桱那稚嫩的嚎叫声,满脸黑线。   见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得满身污泥的朱桱,就趴在自己的床边,好似那受欺负了小娘子们一样,伏案痛哭嚎叫着。   彩莲带着两名宫娥,在一旁不住的出声劝说安抚着,却都让朱桱无动于衷。   朱允熥脸色不由一沉,语气森森道:“二十三叔这般胡闹,皇爷爷可曾知晓?”   “就算是父皇知晓了……嗝……”   徒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的朱桱,小小人儿,却还是倔强的想要还嘴,最后终于是反省过来,伸着双手紧紧的捂着自己的嘴巴,一句话不曾说完了,便接连打着惊嗝,身子一抽一抽的。   在一阵恐惧之中,朱桱僵硬的转过身子,脸上同样满是污泥遮脸,只留下两行清晰的泪痕。   等看清了来人是朱允熥后,朱桱眼前一亮,踉踉跄跄的爬起身来,便顶着那一身的污泥,径直的冲向他来。   朱允熥心下慌乱,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疯玩了过来,赶忙拉着跟在身后的孙成挡在自己面前。   嘭的一声。   朱桱直接扑进了孙成怀里。   朱允熥看着朱桱那双小黑手抓着孙成的大腿,留下的两只黑印,眼角不由的抽抽着。   朱桱见自己没有扑对了人,便将孙成扒拉开,还要上前抱朱允熥。   却是将朱允熥吓得一跳,赶忙伸手出口道:“二十三叔,你再乱来,我这就去告诉皇爷爷!”   “嗝……”   一听到这话,朱桱又是打了个惊嗝,生生的止住了自己要抱住朱允熥的举动。   随后,只见他表情瘪在一起,直接坐在了地上。   “允熥你现在也不愿意和我玩了!”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笨!”   朱允熥满头雾水,蹲下身子小声询问着:“二十三叔,是谁欺负你了,和我说,我替你教训那人!”   朱桱一仰头,便开始吐槽起来:“是母妃!她说我笨!说我做叔叔的,都没有侄儿们聪慧。”   “……”朱允熥一阵头疼:“然后呢?你这一身又是因为什么?”   朱桱憋着嘴小声道:“我听说你是掉进池塘里,然后就突然聪明了起来。今天母妃骂了我,我就自己跳进池塘里了。可是没变聪明啊,还又被母妃揍了一顿。”   说着话,他就转过身,抬着屁股,喊冤自己屁股挨了多少下打。   朱允熥听着这话,一时间苦笑连连。   这孩子的思路,似乎一直都是这么的神奇。   前头还要给自己连续卖到户部赚钱,现在又自己跳进水里意图变得更聪明。   他敲了敲浑身没有一处干净地的小二十三叔,只觉得李贤妃这顿打还是太轻了一些。   只是如今显然是李贤妃那边知晓了这小子是在自己这边,不然也不会连个人都不派过来。   大概是将自己这里当成托儿所了。   自觉如此的朱允熥只得是好言相劝,然后让人领着小二十三叔朱桱去洗漱干净,换上一身朱允熥小时候的衣裳。   如此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直到夜色笼罩星空,才算是将小二十三叔朱桱给收拾了干净。   朱允熥抱着洗干净后,浑身散发这小孩香味的朱桱,坐在廊下石条上。   朱桱看了看星空,觉得有些无聊,仰着头看向朱允熥:“允熥,我和十九哥、二十哥、二十一哥都说了,等我们几个长大了,我们就走的远远的,这样母妃他们就管不到我们了!”   “会的会的!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朱允熥幽幽的答着,前面那些叔叔们都已经成年藩国了,轻易不能动。   倒是这些小叔叔们,若是可能的话……   “有贼!”   “快抓人!”   “都快点!”   “各宫注意!”   恰是这时,朱允熥的宫苑外,却是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叫喊声。   朱允熥瞬间放下朱桱,站起身来,眉目一沉。   “孙成,取本王的刀来!” 第一百零九章 有鬼   “取本王刀来!”   闻听皇宫大内,东宫重地竟然有贼人出没,朱允熥眉目冷冽,浑身筋骨在无声的活动着。   如今太子爷老爹离京西巡,吕氏被勒令居东宫誊抄经文祝祷祈福,东宫的事情也由老爹亲自吩咐,交到了自己手上。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东宫里头出了事。   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自己不足以在太子爷离京西巡之后,执掌东宫事务吗?   朱允熥的脸上带着一层浓郁的阴霾。   堂堂大明朝皇宫大内,又有什么贼人,是能够穿越重重宫禁,跑到这东宫重地来。   孙成这时候已经将朱允熥近来习武锤炼用的一柄雁翎刀取来,送到了朱允熥手中。   此时宫苑外面,火光四射,无数东宫内侍宫娥和护卫们,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桱胆怯的想要上前抱住朱允熥,却被身后走出来的彩蝶给紧紧的抱住。   彩蝶和彩莲目露担忧的注视着朱允熥的背影。   “殿下,小心!”   朱允熥头也不回的嗯了一声,旋即握紧刀鞘,与孙成对视一眼:“叫人跟过去!”   二人领着其他亲军护卫,风一阵的出了宫苑。   此时整个东宫里,乱作一团,好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孙成带着人护在朱允熥身前,回头看了一眼三爷,旋即抓住面前跑过的一名小宫娥。   被凶神恶煞的孙成提着的小宫娥,看着他的脸色,浑身一颤,惶恐的低着头,紧张兮兮的模样。   孙成沉声开口:“宫中出了什么事?”   那小宫娥清秀的脸上带着紧张和惶恐,知晓孙成乃是三爷那边的人,便吞吞吐吐小声道:“有贼人摸了进来,冲撞了娘娘那边,打翻了烛火,若不是发现及时,差点就走了水。”   朱允熥闻言之后,眉头一挑。   他打眼细瞧着这名小宫娥,只见对方衣裙上还沾着灰烬和水渍,便猜到对方大概是吕氏那边的人了。   他当下立马出口:“孙成,随我去太子妃那边护卫安全!”   旋即众人脚下不停,直奔吕氏寝宫而去。   一路之上,便是连东宫那些灌木从中,都见有人在其中搜寻翻找着。   不是的,从层层宫墙上便能见到有几名护卫的身形钻出来。   朱允熥带着人一路冲到吕氏的寝宫外,只见这里有着更多的护卫和宫人聚在此处。   吕氏的寝宫正门更是紧紧闭合上,只听见里面不是的传来一阵阵的动静。   “三爷,是张志远的人。”   护在前面开路的孙成,瞧着太子妃寝宫门口的人手,回头小声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张目望去,只见如今已经升了总旗的张志远,正带着自己的人并着东宫护卫们,严密的守在太子妃寝宫门口。   见到朱允熥这边带着人过来,张志远已然是发现了他们的身影,目光悄无声息的投注过来。   朱允熥领人上前。   “太子妃寝宫之中,如何怎样,太子妃是否遭贼人惊扰受惊?”   扫过拦在寝宫门前的官兵护卫们,朱允熥沉声询问。   张志远当即上前:“回禀殿下,太子妃无虞,二爷正在寝宫内陪着太子妃。”   朱允熥点点头:“打开门,本王要向太子妃问安。”   说着话,朱允熥就带着孙成等人要去叩门。   一旁的张志远默默的看了眼朱允熥,在此处东宫护卫头领将要出口的时候,直接持刀挡在了朱允熥面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志远面带难色,却身形死死的挡在淮右郡王面前。   朱允熥嘴角稍稍一扬,旋即脸上浮出怒意,沉声呵斥:“你要作甚!本王现在要进去向太子妃问安!护卫左右,不叫贼人放肆!”   噌噌几声。   在朱允熥身后的孙成等人,已然是柳叶出鞘,摆出了冲阵的姿态,随时冲撞开这些挡在太子妃寝宫前的人。   气氛瞬间到了冰点。   可孙成他们能够拔刀,但他们这些护卫在太子妃寝宫前的人却不能反击。   淮右郡王面前,他们可不敢坏了规矩,做出僭越之事来。   然而,在所有人注视下,张志远却是混不吝般的没有丝毫的畏惧,直接亮出手中的雁翎刀。   “殿下,太子妃与二爷有令,今夜任何人不得入内!”   朱允熥亦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上前一步,森森质询道:“你敢挡我?”   张志远周身一抖:“殿下,这是太子妃的喻令!”   张总旗当真好胆!   张总旗竟然敢为了太子妃和广陵郡王,浑然不惧的挡住淮右郡王面前。   目睹着张志远的阻拦之举,周围人纷纷投来紧张和敬佩的目光。   朱允熥一脸的阴森,目光死死的盯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张志远。   啪!   一声脆响,在太子妃寝宫前发出。   朱允熥满脸的冷冽:“放肆!”   亲军羽林卫总旗、东宫广陵郡王亲军护卫张志远,已经是半张脸红肿起来,低着头仍是倔强的挡在朱允熥面前。   “虎!”   后面的孙成率人低吼一声,当下持刀上前。   他带着人,一步步的抵近到张志远面前,两人几乎是面贴面的,将张志远逼到了一旁,为朱允熥开出了一条直通太子妃寝宫正门的路来。   朱允熥在孙成等人的护卫下,一路走到寝宫门口。   “何人在外面喧哗,没听到母妃的喻令吗?”   正在这时,吕氏寝宫正门开出一道缝隙,朱允炆露出头来。   见到带着人,亮出刀刃,站在寝宫门口的朱允熥,朱允炆眼角一跳。   还未等他开口。   孙成已经令人上前,将宫门推开。   在朱允炆正欲发怒呵斥的时候。   朱允熥已然开口:“二哥,我领父亲之命,在父亲离京西巡后,主持东宫事务,今夜东宫出事,我是带人来问安太子妃,护卫在其左右!”   说了一句,他已经是踏进着太子妃寝宫之中。   朱允炆被人挡在边上,面露怒色,开口叫骂道:“朱允熥你这是要做什么!母妃今夜受惊,已经下了喻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朱允熥回首,淡淡的瞧了朱允炆一眼。   看着面带愤怒,眼底闪烁着恨意的朱允炆。   朱允熥直接无视了对方的叫骂,现在的这位好二哥,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去争夺什么了。   孙成亦是未曾睁眼看向朱允炆,而是走到三爷身边,附耳小声道:“张志远说,宫中有鬼。”   “有鬼?”   朱允熥眉头一凝,看向散发着焦炭味的太子妃寝宫。 第一百一十章 太子妃安心祈福吧   明制营造大多是相似的。   除了在规制用料等方面有所不同,便是寻常人家的宅院,在布局上,与皇宫也没有多少的差别。   太子妃寝宫,坐北朝南头间便是吕氏起居生活的地方,也是正殿。   左右两侧偏殿耳房,则是宫娥休息、堆放物件等用途的。   朱允熥的目光在四周扫视一遍。   吕氏的正殿寝宫,殿门张开,里面还有一缕缕的寥寥黑烟散出来。   不少宫娥抱着被熏黑、烧焦的物件往外面搬。   洒扫的人亦是忙前忙后。   是吕氏的正殿寝宫走了水?   朱允熥目光再次搜寻,见一旁的偏殿内,正亮着烛火,窗纸上印着几道人影。   精心细听之下,还能隐隐听到有诵经声传出。   而他更是注意到,随着自己向那处偏殿看过去的时候,被孙成的人拦住的朱允炆,脸色不由一紧,亦是紧张的看了过去。   “孙成。”   朱允熥呼唤了一声,目光直视着那间偏殿。   早有准备的孙成,当即带着人冲到了偏殿门口。   “太子妃,郡王殿下前来问安。”   孙成站在偏殿门口,对着里面高声喊话。   朱允熥亦是在羽林亲军护卫下,走到了偏殿门口。   “母妃,允熥前来问安。”   落在后面的朱允炆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斜插到了朱允熥面前,脸色愤怒的低吼着:“朱允熥,你究竟要做什么!”   朱允熥仰着头,瞥向这位好二哥:“二哥,我领父命,护卫东宫,今日出事,前来问安。”   “母妃今夜受了惊吓,此时正在佛前诵经精心,你胆敢再惊扰母妃吗!”朱允炆直接挡在了朱允熥面前,瞪大了眼睛,怒目相视。   朱允熥丝毫不慌。   他上前一步,近来似乎是因为日日操练习武的缘由,往他的个子一日高过一日。   此刻,已经是压过朱允炆一头。   朱允熥几乎是俯视着朱允炆,眉目威武冷冽:“难道父亲改主意,要二哥操持东宫事?”   如今执掌操持东宫事务的乃是朱允熥。   朱允炆见他这般说,不由哑然,无声的张着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朱允熥冷哼一声:“二哥,或者说,你是要断绝我家亲情?不让我与母妃问安?”   这话已经重了。   朱允炆心中一晃,不由自主的让开了路,站在一旁咒骂着:“你放肆!竟敢胡乱诬蔑于我!”   朱允熥笑着上前一步,踏上了偏殿前的台阶上,侧目注视着已经怒火中烧的朱允炆。   他淡淡道:“二哥,若是在外头钱钞短缺了,可以提我名字,去常家铺子支取。”   这时,朱允熥已经走到了殿门前,手掌按在了门上。   朱允炆心中生出慌乱,胡乱摇着头道:“你又在胡说甚,我听不懂!”   说着话,他唯恐自己在宫外的事情被朱允熥知晓了,忙不顾的转过头不敢再看对方。   咯吱。   殿门被朱允熥推开。   而他也幽幽的丢下一句话:“二哥,身为天家男儿,总不能因手无钱钞就憋坏了自己。”   朱允炆心中彻底慌了。   老三当真是知晓了自己做的事情?   就在朱允炆回头看向殿门的时候,却只见朱允熥的身影已经走入其中,孙成那厮则是跟在后面。   哐当一声。   偏殿殿门被关上。   就在朱允炆想要跟随进去的时候,却又两名羽林亲军挡在了他的面前。   “三爷问安太子妃,还请殿下勿扰!”   这两人都是孙成从羽林卫带出来的。   如今孙成已经是羽林卫百户,他们这些人原本只不过是大头兵的心思也被勾动了起来。   又有目下三爷的身份和地位在,亦是丝毫不惧面前这位广陵郡王。   朱允炆被气的一阵捶胸顿足。   看了几眼那两名羽林亲卫手中的柳叶刀,最后只能是纷纷的冷哼好几声,退到一旁目露担忧的注视着那投射着身影的窗纸。   而在偏殿内。   朱允熥漫步其中,目光看向四周。   很明显的,这里是吕氏平日里用来供奉佛像的地方。   大明朝因为开国洪武皇帝的愿意,对佛家多有照拂,便是如今那些成年皇子亲王的身边,几乎都指定了僧人伴行。   吕氏在宫中设立佛堂,亦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此时佛堂四下无人,只有两名吕氏的贴身宫女,站在墙角处。   见到朱允熥进来,就要福身行礼。却被他抬手打算,示意宫女们勿要惊扰。   而朱允熥也已经看向了佛堂深处。   只见被一袭绸缎包裹着那副浑圆玉润身子的吕氏,正跪拜在佛像前。   背影俏丽,丰盈至极。   而在吕氏的侧前方,则是一名老僧,正闭目敲击着前面的木鱼。   吕氏双手合十,跪立在佛像前,樱唇轻启,小声的诵读着祈福的经文。   听到身后传来朱允熥的脚步声,吕氏闭着的双眼微微一动,眉头下移,嘴里的经文声也停了下来。   朱允熥默默一笑,直视那宝像威严的佛祖。   少顷,他轻声开口:“允熥受命操持东宫,今夜闻听东宫遭遇贼子潜入,特来太子妃处,唯恐太子妃受尽忧虑,问安之。”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在佛像前,左右审视着。   那老僧在听到他说话之后,亦是停了木鱼,微微睁开双眼,在见到是朱允熥后,又闭上眼睛,低下头,嘴里无声的念诵着什么经文。   吕氏低着头侧过身子,在朱允熥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来。   吕氏看着朱允熥,微微一笑:“是允熥啊。”   朱允熥点头道:“允熥前来问安,太子妃目下是否安好。”   吕氏面色并无异常,俏目低顾:“本宫无事,累允熥来这一趟了。”   朱允熥脸色森严,沉声道:“太子妃无事便好。今日东宫有……有贼,乃是允熥的过错,未曾护卫妥当,明日便去圣前请罪。”   吕氏张张嘴,正欲说话。   佛堂外面则是传来了一道刺耳的猫叫声。   如同那婴儿一般的惨叫嚎哭声。   随后,有太子妃寝宫的宫娥走到偏殿外。   声音带着宽慰欣喜道:“娘娘,找到了!并不是有贼人进了东宫,倒是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猫,趁着奴婢们不注意,钻进宫里来了。”   吕氏看向朱允熥,笑了笑道:“既然只是野猫袭扰,允熥也不必自责,此时夜深了,本宫却是睡不着的,便在这佛前为你们父亲多做几遍祈福。”   朱允熥亦是面带微笑。   静静的注视着还想继续祈福的吕氏。   他的目光在吕氏的脸上逗留了片刻,随后淡淡道:“既如此,允熥便不打扰了,太子妃安心祈福吧。”   说着话,他也不愿多留,径直转身离去。   吕氏则是看着空荡荡的殿门,眼底泛起一阵寒芒。   他要自己安心祈福,是何用意!   这是要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管这佛堂外的事情了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巫蛊之祸   朱允熥走出吕氏礼佛的偏殿。   就看到候在一旁的朱允炆疾步冲了上来,这会儿也不顾护在朱允熥面前,那两名手握柳叶刀的羽林亲军。   朱允炆直接开口:“朱允熥,你与我母妃都说什么了?”   朱允熥俯瞰这位二哥:“二哥,希直先生前两日还与我说,你这些日子功课可是落下了不少,太子妃如今在宫中礼佛祈福,二哥也该多看些书才是。”   朱允炆脸上一急,伸着手直指朱允熥。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孙成手举着刀鞘,挡在了朱允炆面前。   朱允熥翩然从他的面前走过。   在太子妃寝宫外面,张志远这时候也带着人冲了进来,为朱允熥让出路,顶着那张被朱允熥抽红的脸,到了朱允炆面前。   朱允炆本还想咒骂朱允熥几句,目光却是瞧见张志远脸上的红肿。   不由沉声开口道:“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张志远原本还故意将脸对着朱允炆,听到他如预料一般询问之后,却是默默的侧过身子,将脸藏在了阴影下。   朱允炆眉头皱紧,脸上再次浮出怒火,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志远仍是不愿开口解释。   倒是一旁的官兵怒气冲冲的解释道:“殿下,张总旗是被淮右郡王打了!”   “被他打了!”朱允炆只觉的瞬间血涌上头,双目几欲喷火,愤怒的注视着低头不说话的张志远:“他竟敢打你?究竟是怎么了?”   那开口解释的官兵,颇为委屈道:“殿下,张总旗是依着您和太子妃的喻令,守在宫门前的。淮右郡王前来说要问安,张总旗不放行,就被淮右郡王打了脸……”   听到这里,朱允炆低吼一声:“够了!”   怒吼着的朱允炆,双手握紧,不住的颤抖着,牙关要紧,脸上青筋直冒。   他看着太子妃寝宫宫门,愤怒到咒骂着:“我与他誓不罢休!”   骂完之后,朱允炆半天才压下心中的火气。   目光深沉的看着张志远:“张总旗,你放心,既然你跟了我,今日这笔账我替你记下了!”   头一次的,朱允炆觉得这些军中丘八,亦是能与朝中那些文官们,并列在一起称之为忠臣良将。   而他也是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从羽林卫过来的张志远,产生了些信任。   张志远仍是侧着脸,躬身抱拳:“属下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朱允炆挥挥手:“你不必多说,往后我绝不亏待与你!”   说着话,朱允炆已经转身看向偏殿内。   只听他高呼一声:“母妃,你没事吧。”   ……   “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到自己宫苑的朱允熥,脸色阴沉的看着四下的混乱景象,不由开口询问起彩蝶来。   彩蝶吞吞吐吐道:“是太子妃宫中的人来了……说是要找出贼人……”   朱允熥脸色愈发阴沉,看着满苑狼藉,他快步走进屋内。   便看到更是凌乱,几乎可以说是被整个儿的翻箱倒柜了一遍。   他阴森询问道:“二十三叔呢?”   彩蝶小声道:“殿下你出去查看情况时,彩莲就劝着二十三皇子回李贤妃那边了。”   朱允熥又问:“太子妃那边来的都是什么人?”   他一边询问着,一边在屋内游走查看着。   彩蝶则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道:“殿下,是太子妃身边那个老嬷嬷带着人,还有护卫过来的。”   “奴婢想要理论,那老妇便说这是太子妃的喻令。”   “奴婢阻拦不及,那些护卫就在院中搜寻,那老妇带着人在屋子里胡乱的翻找着。奴婢当时还想将她们赶走,她们却将奴婢给赶了出来……”   朱允熥将几张在外人看来,如同鬼画符一样的图纸重新卷起来放进书架上。   转过身沉着脸看向彩蝶:“她们将你赶出屋子了?”   彩蝶满脸委屈的点着头:“嗯!奴婢的手都撞到门框上了……”   说着,小丫头就要撸起袖子伸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这时候哪有别的心思,转过身向着里屋过去:“你们都出去,替我关上门。”   袖子才撸起一半的彩蝶,嘴巴顿时一瘪。   干干的跺了两脚,依依不舍的与其他人退出了屋子。   只留下朱允熥一人,眉头皱紧,目光深邃的在屋子里搜寻着。   今天东宫弄了这么一出贼人出没,又查证只是野猫袭扰的事情,本就处处透着古怪。   现在他刚回来,就见自己的地盘被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有鬼还能是什么。   朱允熥的目光不断的扫过屋里每一寸地方。   忽的。   他的眼前一亮。   径直向着自己那张被掀的凌乱无比的床榻走去。   床上是前些日子,吕氏让人送来的冰丝被。   今日里胡乱的堆在一起,而在床榻里面,床榻上却是留着两个浅浅的手印。   朱允熥心中带着警惕,绕过床头到了最里面。   蹲下身子,他静静的注视着那两只手印。   是女人的手印,应该就是彩蝶先前说的那个老嬷嬷了。   朱允熥缓缓伸手,将床角被褥掀起。   什么也没有!   朱允熥轻咦一声,却是不愿放过此处。   他直接将整个垫褥掀起,露出下面的床板。   再将床板也给掀起一角。   “大胆!”   看着床榻下面,贴着墙的位置,被放置的那个折叠在一起的明黄叠纸,朱允熥心头一震,脸上阴气沉沉,眼里不断的散射着杀气。   他当即便将那叠纸取下,放在面前。   “她是要效仿巫蛊之祸吗?”   看着那写满了殷红阴森符咒的明黄叠纸,朱允熥心头大震。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终于,朱允熥明白了今天东宫里发生这么多事情,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一切都是吕氏为了能趁乱借机,让人将这巫蛊符咒送到自己床下!   前汉征和二年,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以巫蛊咒汉武帝,与阳石公主通奸。   公孙父子下狱赐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坐诛。   被汉武帝指派的官员,更是趁机构陷太子,致使太子被逼起兵造反,最终兵败自杀。   那一场祸事,大汉牵连着数十万人,死伤无数。   强汉也从此被打下了一个阴影,走向衰落。   吕氏如今是眼看朱允炆与大明皇位无望,便要效仿前汉巫蛊之祸了吗?   朱允熥心头满是阴霾,即便从来不信奉鬼神之说,但看着面前的那符咒叠纸,他的心中仍是一阵阵的乱跳。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明早朝   “她当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吗?”   眉头狂跳不止,心中惊惧的朱允熥,注视着面前的符咒黄纸,低声沉吟着。   现在就将此物拿到乾清宫,呈交到老爷子面前?   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看着这道符咒,心头的愤怒却是悄然消散。   “既然你要这么做,我便帮你一次吧。”   呢喃了一声后,朱允熥便将那道符咒,又放回原位。   快速的收拾好床榻被褥,转身坐在了前屋书桌后。   他本欲将朱允炆打压下去,依着老爷子那开始因年老而生的亲情,意欲留朱允炆一个清闲富贵日子,给吕氏一份供养。   但如今,他们几乎连此等巫蛊之事都能做出。   自己也决然不会再给他们留半分机会!   “太子爷年底就要回京了,若是不曾出错,必然是带病回京……”   朱允熥低声呢喃着,目光愈发阴森起来。   吕氏要对自己行巫蛊之事,他便借机,要大明朱家,同时出现意欲谋害当朝太子、皇孙的事情来。   到时,若能再做手笔,将朝堂上也肃清一番,便是更好。   朱允熥强压下现在就去乾清宫禀明事情的想法,抬头看向屋门:“彩蝶。”   屋门被推开,彩蝶躬身走了进来:“殿下要奴婢作甚?”   朱允熥轻声道:“将屋子收拾整齐了。”   彩蝶脆声答应。   随后便叫了人手进屋收拾。   不多时,屋子便被收拾干净。   朱允熥露出疲倦之色,挥挥手道:“都下去吧,本王歇息了。”   彩蝶看看三爷里屋那张大床,目光带着些期待,依依不舍的退下。   站在屋里的朱允熥,这是连番将所有的烛火吹灭。   等到外面也不见声响之后,他并未躺到床上去。而是抹黑为自己冲了一壶浓茶,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   灌完之后,他便摸着黑,挺直了身子坐在书桌后。   ……   “嗡……”   “嗡……”   “嗡……”   不知过了多久,应天城上空,开始回荡着钟声。   天边擦亮,寂静森严的皇宫大内,也渐渐的活络了起来。   今日宫中有朝会。   一早,天边还未放亮,百官们聚在了洪武门前,等着开门上朝。   随着宫中也传来金鼓声,宫门才一一打开,文武百官依次鱼贯而入。   今天同样是朱允熥的第一次早朝观政。   他似乎是比往日要起的更早,在朝中文武百官还未入宫的时候,便已经站在了早朝宫殿外。   孙成在一旁望着前面还空荡荡的广场,小声道:“三爷,要不要先眯一会?”   此时的朱允熥身着朝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白却是布满血丝,往日里健康红润的嘴唇,这时候也是煞白一片。   整个人看着摇摇欲坠,一副疲倦的模样。   朱允熥嗯了一声,却是开口道:“不用,等上完朝再歇息片刻。”   他昨晚一夜未眠,全靠着那浓茶提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为的便是今天这头一次的早朝。   当然,目的并非是早朝本身。   孙成忧虑的注视着身形摇摇晃晃的三爷,天知道昨日还龙马精神的三爷,今早起来为何就变成这样了。   此时,前面重重宫门后,朝中文武百官已经走了过来。   另一侧紧闭着的殿门也被打开。   内宫总管孙狗儿满脸春风的走了出来,一眼瞧见了站在边上的朱允熥,赶忙躬身上前,满脸嬉笑道:“殿下竟然来的这般早……咦……”   他看到了朱允熥那张铁青惨白的脸颊,心下不由一沉。   当即转口关切道:“您这是怎么了?可要老奴叫了太医过来给您瞧瞧?”   朱允熥摇摇头,抿着嘴唇道:“小事尔,上朝要紧。我这是头回早朝观政,万万不可耽误了。”   说着话,朱允熥在孙狗儿满脸担忧下,缓缓向着殿内走去。   孙狗儿看了看外头走来的文武百官,又回头看看脚下虚浮的朱允熥,咬咬牙赶忙绕着宫殿往后头走去。   朱允熥走进宫殿里,四周只有少许的太监宫女侍候在角落里,两侧是提早赶入宫中的监察御史们,他们是要负责每次早朝时的朝堂秩序。   地上光洁的金砖,反射着从外面投射进来的晨光。   朱允熥瞧了一眼,向着上方的御座龙椅走去,到了近前便站在了下方自己的位子上。   此时,殿外的文武百官也已经是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   辅一看到站在御座下方的朱允熥,这些人不由一愣,旋即又回想到,今天是这位淮右郡王第一次早朝观政。   “臣等参见郡王。”   朱允熥双手并立合拢,侧目看向众人,轻轻的嗯了一声。   百官一一上前施礼,随后才回到自己在班列中的位置上。   随着朝中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官员来的越来越多,殿内也渐渐的嘈杂起来,一夜未见的百官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议论着近来朝中及地方上的事情。   几名眼尖的官员则是聚在一起,目光偷摸的瞧了朱允熥一眼,随后小声议论了起来。   “都看清了没有,郡王这脸色可是很不好啊……”   “难道是病了?”   “昨日听说还虎虎生威的,今日便病了?不至于吧。”   “那难道是房中的那些……”   “噤声!郡王年纪轻轻,平素也没有此等风声传出,更不至于。”   “那这是为何啊?”   “还是想想上旬陛下要求的,更改礼制之事,做的如何吧。”   “对对对,听闻陛下近来还有意迁移富民充实应天,要是定下来,咱们就有的忙了。”   文官们一阵小声商论着。   另一半武将班列,几乎是无不面带激动的注视着上方离着那张御座近在咫尺的朱允熥。   “三爷当真英武!”   “大明后继有人啊!”   几人小声的表露心声。   领班的蓝玉和常升对视一眼,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私语的武将。   仅仅是一个眼神,武将班列便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蓝玉却是凑到了常升身边:“允熥看着怎么有些不大好的样子。”   常升面带忧虑的抬头看向身形已经几次摇摆的朱允熥。   他摇摇头:“且等着吧,大概是因为今日头回上朝观政,昨夜里未曾歇息够了。”   蓝玉嘿了一声,双手垂于胸前,眼观鼻、鼻观心的当起了柱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就在早朝上睡觉吧   尽管这时候瞌睡如浪涌一般,从朱允熥的心底席卷向脑颅内。   但他仍然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眼角的余光亦是悄然的关注着殿内的文武百官们。   这不是一年也没有几回的大朝会,那时候得是在京官员几乎全都要到场的。今天的朝会,不过是寻常旬日里的常例而已,来的人都是各部司衙门的堂官及要紧官员。   不过各部衙门加起来,倒是也不算少。   林林总总的,也有近百人。   “陛下到!”   这时,孙狗儿从殿后走出,朝着殿内高呼一声。   两侧的御史们,顿时小声警醒着那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官员们,纠错他们的位置和仪态。   在万众瞩目下,朱元璋只身着一袭常服,面带笑容的踱着步子坐在了御座上。   头先第一眼,他便是看向站在下面的朱允熥。   这可是自家的乖孙,大明朝的好圣孙第一天早朝观政。   朱元璋史无前例的,比自己二十四年前在这应天城里,登基称帝的时候,还要紧张上几分。   仅一眼,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便全然消失。   殿内,文武百官与朱允熥已经开始山呼万岁。   瞧着朱允熥那摇摆不定的身子,朱元璋眉头更是皱起。   直到孙狗儿在一旁小声的提醒这,他才回过神,叫起了百官。   文武班列这时候已经有人要出班奏事了。   朱元璋却是直接一伸手,止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他面带疑惑的看向低眉抿着嘴唇的朱允熥:“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朱允熥心中悄然一喜,脸上则是自然的浮现一抹痛楚,随后躬身抱拳道:“回陛下,臣无事。”   这是在朝会之上,总是要讲规矩的。   朱元璋冷哼一声:“这臭倔驴性子和谁学的!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便这般憔悴,可是因头回早朝,不曾睡实在了?”   那几名被皇帝止住出班的文武官员,不由一阵诽议。   连带着殿内的文武百官亦是无声吐槽。   陛下,这可是早朝啊,平日里你可是不让任何人说闲话的,如今皇孙最多不过是没有睡好,你就这般急切了?   朱元璋却是心生忧虑,他是知晓朱允熥这孩子,近来开始晨起操练武艺,锤炼身骨,虽然说不上一下就变成了军阵猛将,但身子总是要比过往强上不少的。   再看眼下,那面无血色,眼圈发黑,唇齿发白的模样。   就算是不曾睡好觉,也不该是这样的。   朱允熥躬着身:“昨夜东宫生了些事端,臣晚睡了一会,并无大碍。”   东宫昨晚上好一阵热闹,这时一早朱元璋就知晓了。   不过是太子爷离京了,东宫便被一只野猫给弄得惊魂失措而已。   朱元璋冷哼一声:“说实话,再胡言乱语,咱抽你!”   朱允熥面露犹豫,看了眼殿内的文武百官,略显迟疑。   朱元璋再次催促:“只管说,甭管他们!”   皇帝这话,又是让他的臣子们在心中一阵腹诽。   朱允熥终于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随后才小声道:“臣昨夜生了噩梦,醒来之后后背发凉,汗津之下,过后便如何都睡不着。只觉得心头有阴霾萦绕,一闭眼周遭便是噩梦袭来……”   “噩梦!”   朱元璋眉头顿时一紧,心下一沉。   而在殿内,文武百官已经是轰然一动,窃窃私语起来。   依着朱允熥这番叙说,这分明就是被邪祟缠身了的结果。   不然为何会做了噩梦之后,便心生阴霾,闭眼之后就有那噩梦袭来。   说是噩梦,说不得就是那邪祟了!   一时间,百官议论纷纷。   便是周围的御史们不断出身呵斥,纠错文武班列,也无济于事。   朱元璋耳边嗡嗡的嘈杂不断,心下生火:“放肆!”   他一声低吼,满殿噤声。   只是谁也分不清,皇帝这是在呵斥他们,还是在愤怒那在夜间纠缠皇孙的邪祟。   朱元璋则仍是有些不愿相信道:“你说仔细了,究竟是什么梦,为何会一直睡不着?”   朱允熥默默的摇着头:“臣此时已记不清楚,隐约只见梦中有无数的红光……红光浮现……”   红光!   乃血光之灾!   一时间,殿内的嘈杂声愈发大了。   若是寻常人做梦,倒也无甚大事。   这可是大明皇孙,淮右郡王啊。   这是什么预兆吗?   就连朱元璋都开始有些惶神,他不由的想到了洪武十五年,那年自己几乎差点就撑不下去了。   他急促的询问着:“然后呢?一闭眼就都是那……那红……红光?”   朱元璋心生迟疑,万不敢将这梦解读为血光之灾。   朱允熥身形微微一晃:“臣昨夜不疑有他,只是闭眼之后,便觉得耳畔有无数的声音如蚊蝇一般,后又觉得刺骨寒冷。只要一闭眼,便是连呼吸也颇有压力……”   朱元璋眼前短暂一黑,若非是孙狗儿眼尖,在后面扶了他一把,几乎就要倒在御座上。   此时便又钦天监官员出班。   “陛下,淮右郡王昨夜之事,或因太子爷离京所致,郡王言昨夜东宫亦有事端,大抵是……大概……”   那官员有些不敢往下说。   朱元璋眉头一凝:“说下去!”   那官员一横心,开口道:“或是东宫主位离京,方才有……有……趁虚而入。”   这人的意思,就是太子爷朱标不在东宫坐镇,便招致邪祟侵入,纠缠在朱允熥身边。   朝堂上,百官又是一阵热议。   朱元璋眉宇之间阴沉一片,冷哼一声:“煌煌大明,何曾怕过甚!既然允熥在东宫睡不踏实,有……那便睡在这里!睡在咱的眼皮子底下!”   说着话,朱元璋已经站起了身,双手叉腰,傲视朝堂。   “昔年有尉迟恭、秦叔宝夜守唐太宗,今日咱便亲自为皇孙守在这里!”   “咱倒是要看看,可是昔年那些旧人找上门来了!”   “还是别处撮尔宵小,胆敢危及我大明宗室!”   皇帝这是提了当年那些阵前厮杀的旧敌了。   殿内百官无不闭嘴不言,这本就是忌讳之事。   而依着皇帝的意思,就是要皇孙睡在这大殿内,由皇帝和文武百官护卫在这里,且看是否能有邪祟上前。   就在这早朝上睡觉?   朱允熥刚要出口谢绝。   却不想孙狗儿已经是叫人,从殿后搬了一张软榻过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秦王将至   朱允熥看着孙狗儿弄来软榻后,站在那边笑得满脸褶子的看着自己。   心下就是一阵无奈。   他还没有变态到,能在这早朝上,在这满朝文武大臣眼皮子底下睡觉。   只是脚下却是一软,心底不断的泛起一阵阵的虚弱感。   朱允熥强撑着,躬身道:“陛下,目下早朝,臣在此处实在有碍观瞻……”   朱元璋一瞪眼,这会儿怎么都觉得是当年那些个死对头找上门来的,心中恨不得回到当年,将那些该死的对头再杀上几遍。   他瞥眼瞧向殿内的百官,哼哼道:“死驴气性!到殿后睡,再敢多言,咱等你好了,就打你的板子!”   说着,他便弃了朝上的百官,指使着孙狗儿让人将刚刚搬出来的软榻给搬到殿后。   朱允熥无可奈何,只能是在孙狗儿的搀扶下挪到殿后。   前朝上的百官们,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是再次小声议论了起来。   “你们说,我朝当真也有这等诡异之事发生。”   “你敢说不是?”   先前发问的一名官员,被身边的同僚反问了一句,不由的愣住。   旁边又有人小声道:“想想十年前的事情,由不得陛下不紧张。”   “十年前!”   周围几人顿时心中一紧。   十年前,也就是洪武十五年,大明朝的皇后,皇嫡长孙,两位贵人双双薨逝,可是在应天城里闹出好一阵的动荡。   当时隐隐就有传言,说是这事情背后不简单。   只是当时皇帝正值壮年,加之那些年朝中接连发生大事,谁也没敢再将这件事情给提出来议论。   “还是小心些吧,出去了少说些不该说的。如今陛下的心思,大伙还看不清吗?”   “这如何能看不清,也就差那最后一步而已。”   “正是因为这个道理,咱们就该祈祷着,如今这位能福顺安康吧。若是出了……这应天城恐怕就又要乱起来了。”   “噤声!”   前头一直只听着身后同僚窃窃私语的官员,忽的回头提醒了一下。   众人只见那内宫总管孙狗儿已经是面带忧虑的从殿后走了出来。   孙狗儿看了一眼文武班列,随后赶到了武将班列前。   “开国公、凉国公,陛下要您二位去殿后护卫郡王歇息。”   朝上点将护卫。   常升和蓝玉同时心中一惊,只以为朱允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两人当下也不敢停留,提起腿脚就往殿后赶过去。   等到两人赶到了殿后,就看到皇帝站在软榻前,面色忧虑。   而在软榻上,一夜未眠的朱允熥,躺倒之后便彻底的酣睡了过去。   常升和蓝玉二人对视一眼,躬身上前,就欲行礼。   朱元璋一抬手,压低了声音:“虚礼免了,莫要惊醒允熥。”   常升和蓝玉立马压低脚步,鞠着身子走到朱元璋身边。   蓝玉最先开口:“陛下,殿下这是……”   朱元璋眉宇之间浮现一抹阴霾,他回头看向常升和蓝玉:“这孩子被那……纠缠一夜,方才躺下便睡熟了。”   常升有些不太相信这等怪力乱神,小心翼翼道:“陛下,当真认为是那些……那些所致?”   朱元璋目光紧锁,担忧的注视着已经弱弱的发出呼噜声的朱允熥:“昨日还好好的,一夜之间便这般摸样,到了咱这里才能睡下,不是那些又能是什么。”   说完之后,朱元璋不免愤怒的冷哼一声。   常升侧目看向身边的蓝玉一眼。   蓝玉会意:“要不要请人,去地方上做做法事?”   那没说请什么人,也没说这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但朱元璋却是当下点头道:“便按照你的意思办,多请些辈分高的,时间做的久一些,多做些压制,免得再起事端!”   蓝玉躬身领命。   常升又道:“陛下,前面百官还在等着早朝……此时有我二人,必能护卫郡王左右。”   朱元璋迟疑的将视线从朱允熥身上收回,转身看向常升和蓝玉。   常升虽然就领兵上阵的不多,但蓝玉却是军阵上的悍将,常年于阵前厮杀,一身的杀气,足可以震慑一切宵小邪祟。   朱元璋点着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定要看护好了。”   常升、蓝玉再次领命。   朱元璋这才犹犹豫豫的赶回早朝上。   ……   时间一滴一滴的流淌着。   早朝上,百官依次呈奏国朝之事。   靠在御座上的朱元璋,却一直都显得心事重重。   这是,有礼部的官员出班奏事。   “陛下,中都留守司那边传了消息,秦王殿下近日已到中都,待殿下祭拜列祖之后,不日便能奉诏入京。”   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些死对头找上门了?   还是说,有别的邪祟在暗中作乱?   朱元璋这时候只觉得头疼不已,万不敢想,若是此时正安睡在殿后的朱允熥若是出了事,他该如何接受那等惨烈的局面。   对朝上礼部官员的奏事,全然未曾听见。   殿内百官不由抬头看向心中有事的皇帝。   那奏事的礼部官员,也只能是再次提高声音重复一遍。   这次,方才将话给递进了朱元璋的耳中。   “嗯?”朱元璋听着殿前礼部官员的奏事,疑惑的嗯了一声,眉头一挑,已经是坐直了身子看向面前的礼部官员。   “老二去了凤阳?”   礼部官员躬身道:“秦王殿下唯恐拖延入京,一直都是快马加鞭由官道往应天赶路的。”   却不想,朱元璋听完之后冷哼一声:“哼!”   “老二这混账玩意!”朱元璋在百官疑惑的目光下,低骂了一声。   这厮是觉得快马加鞭赶回来,自己就不舍得惩罚了他?   竟然还是由陆路,与老大错开了会面的机会,都跑到凤阳去了!   给他机会都不会抓住的混账玩意!   就在朱元璋心中琢磨着,太子没能在路上就严惩敲打一番老二,最后只能由自己从重处罚的时候,却是眉头一挑。   “凤阳!”   朱元璋低声念道了一声,随后看向百官,直接开口道:“还有没有事了?”   还准备出班奏事的官员,听到皇帝这话,立马是止住了各自的脚步。   皇帝显然已经听不下去朝事了。   不过朝中近来的要紧事,前面都已经奏对了,余下的都是些旁枝末节的,回头将奏章呈上去也是一样。   于是,随着朱元璋这么一问,早朝上便再也没有官员出班奏事。   朱元璋则是看了一眼,而后轻声道:“淮右郡王改封郡国,如今又已入朝观政,当择日返中都凤阳,祭拜先祖,审视郡国事。”   既然那小子前些日子,得了大明列祖显灵庇佑。如今出了这等事,回一趟老家,说不得就能让先祖们出手,将那些邪祟给收拾了。   顺道的……   就在百官们疑惑着,陛下何故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的时候。   朱元璋又道:“礼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妹子你就放心吧   皇帝叫了礼部。   虽然礼部尚书之位从去岁就空缺了,但早朝上还是有礼部侍郎在的。   “陛下。”   朱元璋看着礼部的人,目光一转:“钦天监。”   钦天监的官员立马出班,站在礼部官员旁边。   朱元璋的目光则是继续在文武班列中看过去。   “中军都督府,都察院,太常寺,光禄寺。”   皇帝又点了四个衙门,各有堂官出班。   在百官疑惑之时。   朱元璋方才解释道:“各部司,即日筹备,抽调官员,随行淮右郡王返中都祭拜先祖。随后有旨往各部衙门送去。”   皇帝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阵异动。   淮右郡王回中都凤阳祭拜大明先祖,礼部和钦天监、太常寺同行,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这三个衙门管的就是这些事情。   但又叫了中军都督府、都察院、光禄寺这三个衙门一并随行,却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其中深意了。   唯一能说道的也就只有一个中军都督府,那也是因为中都凤阳辖区内的卫所,是隶属中军都督府统御的。   然而都察院是纠察朝堂百官,天下事的衙门。   光禄寺则是主管宴亨。   与淮右郡王前往凤阳祭拜先祖,并没有多少的瓜葛。   只是皇帝定下了的事情,又说后面还有旨意,各部衙门的官员只能是稍稍按捺住好奇。   朱元璋将事情定下后,便看了眼旁边的孙狗儿。   孙狗儿立马上前,高呼退朝。   百官礼拜告退。   待到百官离去,朱元璋已经是回到了后殿,面带忧虑的走到了软榻前。   见到朱允熥已经脸色缓和的陷入熟睡之中,方才松了一口气。   蓝玉和常升,向皇帝施礼之后,上前小声询问道:“陛下要郡王过些日子回凤阳?”   朱元璋坐在孙狗儿搬来的软凳上,手掌自然而然的放在朱允熥的手臂上。   听到蓝玉的询问后,嗯了一声,不曾多言。   蓝玉继续低声道:“微臣可自荐,领兵护卫郡王回凤阳。”   朱元璋眉头一挑。   若是别的事情,他倒是可以答应这个要求,但朱允熥回凤阳,却不能带上蓝玉这个莽夫。   他起了身,摇着头道:“你于京中操练诸卫兵马,以待来日征伐之用。允熥此行,无甚大事,凤阳乃祖宗之地,亦无邪祟作乱。”   说着话,朱元璋已经起身往后殿外走去。   蓝玉还要开口多言。   这时就听到朱元璋再次开口:“你们一个是允熥的舅姥爷,一个是二舅,又都是军中武将,替咱守在这里等他醒来。”   蓝玉心下不愿,还是想开口求了随行朱允熥去凤阳,却被常升在身后给拉住。   他心中急躁道:“怎得?”   常升轻笑一声:“陛下在前头点到的衙门,你没听见?”   蓝玉哼哼着:“哪又如何?昨夜允熥被邪祟纠缠,陛下如今又要他回凤阳,我不在身边护着他,说不得就会出什么岔子。”   常升白了蓝玉一眼,幽幽道:“允熥回凤阳,能出什么事。再说了,还有信国公在凤阳,朝中多少勋贵家是在中都的,谁能让允熥在大明的祖宗之地出了事?”   蓝玉想了想,沉吟道:“回头我得和中都那边说一声。”   常升笑笑,不再说话,转过头,面露忧虑的盯着酣睡之中的朱允熥。   ……   “大妹子啊,允熥那孩子如今大了,也越来越稳重了,咱现在时常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啊……”   “要是你和雄英都还在,允熥这孩子大概也能一生无忧无虑。”   后宫之中。   从前朝回来的朱元璋,便到了自己设在后宫里的马皇后神位前。   他一边低声念道着,一边点了几柱香,插进了香炉里,随后便扶着供案,盘腿坐在了地上,抬着头望着皇后的神位和画像。   他的脸上有些落寞,有些疲倦,与在臣子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威严截然不同。   朱元璋静静的看着皇后的画像,举着手,好似是要触碰到这位陪伴了自己一生的发妻。   “哎……”   “允熥这孩子,刚学会走路,你就走了。”   “现在这孩子有出息了,本事越来越大,主意也越来越多,这么些时日,就办了好几件事情。”   朱元璋搓着双手,好似唠家常一样。   “现在,咱给他改封郡国了,就是咱们老家淮右郡王!”   “你说咱这主意是不是很好?”   “前两日,这孩子立了大功,咱又给了他入朝观政的赏赐,等他再多学学,到时候咱再看看情况吧。”   “你以前常说,不能过分宠溺了孩子们,咱听你的,不做那拔苗助长的事情,顺其自然吧。”   说着说着,朱元璋的眉头却是皱起,脸上流露着一抹阴霾。   他盯着皇后的画像,却是不满道:“但昨夜里,这孩子遭了邪祟纠缠,一夜未眠,今日里更是神魂衰弱。你说的话,咱都听了,咱这个爷爷当得也不差吧。你做奶奶的,是不是也该多庇佑庇佑那孩子?”   好似赌气一样的说完后,朱元璋又是自嘲的挥挥手。   “算了,咱总是说不过你的,你如今肯定是在享福的,咱也不能叨扰了你清净。”   “大妹子啊,你就放心吧,咱会看好了孩子们的。”   “等这次允熥去凤阳回来后,还有件大喜的事情,咱先给你卖个关子,回头再和你报喜。”   说着说着,朱元璋神色又是一黯,低着头,默默的拍着自己的大腿。   不知何时。   殿外传来了一声呼唤。   “爷爷,孙儿醒了。”   朱元璋心里想着事,听到这话眉头一挑,惊喜的看向皇后的画像:“你得多保佑这孩子啊!”   念道着,朱元璋便叫了朱允熥入内。   等朱允熥心中带着些无措走进来后,到了朱元璋面前:“孙儿参见爷爷。”   朱元璋坐在地上挪了挪位子,指着供案:“给你奶奶上炷香。”   朱允熥点头照办,恭恭敬敬的焚香进贡。   随后,朱元璋拍着自己身边的地面道:“坐吧,和咱陪你奶奶说会儿话。”   朱允熥默默的看了眼马皇后的画像,也盘腿坐在了老爷子身边。   朱元璋盯着睡过一觉之后,脸色已经恢复了些气血的朱允熥,笑道:“再将养些日子,身子骨恢复了,就回一趟凤阳,祭拜咱家祖宗们。”   朱允熥点着头,轻抿嘴唇。   朱元璋抬头看看皇后的画像,又道:“回去后,替咱看看汤和那老货,还能活多久。老不死的缩在老家,一年才来见一次咱这个老兄弟了。”   朱允熥默默的笑声,点头应下:“孙儿定然将爷爷的话,原原本本的带给信国公老大人。”   朱元璋一瞪眼,举起手佯装道:“臭小子找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巾帼女娘   “你们几名从左边浅水围过去。”   “还有你们,手里的泥团是要带回家当嫁妆吗?”   “干嘛?从右边压过去,扔出去啊!打的她们不敢抬头!”   “她们被消灭大半了,围住绝对跑不掉!”   “啸……”   “后面林子里的快出来堵上!”   “这回,咱定要打得她们溃不成军!”   中都,从濠塘山流下的东濠水河上,一阵好似兵马冲阵的喧嚣声。   水花四溅,满天水雾。   一大群穿着的花红柳绿的小娘子们,明显的分成了两个阵营。   目下,人数最多的一伙小娘子,在一名身着浅绿带鹅黄轻衫的女子,正指挥着周围的小娘子们,对已经退到东濠水河中兴浅水乱石滩涂的十几名小娘子,发起最后的围攻。   一时间乱石横飞,河道上水花成团。   引得被围攻的那十来名小娘子,一阵惊慌失措,娇啼不住,一片花容失色。   却不见有一人开口求饶。   而那身穿轻衫的领头女子,则好似阵上大破敌军的大将军一般,趾高气扬,耀武扬威。   “三爷,这……”   “咱们要不要去搭救制止一下?”   东濠水河上,一支队伍,以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开道,其后数十名铁甲缇骑簇簇拥着身穿曳撒的朱允熥。   孙成御马在一侧,目光担忧的看着河道上,这幅明显以多胜少,以强欺弱的小娘子们之间的私斗。   在队伍后面,一众随行的朝中官员,则是眉头皱起,偏过头看向另一边,实在不敢多看河道上这群裙带凌乱,袒露葱玉肌肤的小娘子们,只觉得有碍观瞻。   昔日应天城教坊司中的圣孙党三人,如今唯有礼部给事中铁铉随行。   铁铉亦是御马,从后面上前,皱眉瞧了一眼河道上的乱象,小声开口:“殿下,我们就快要入城了,今日殿下入城还要去各位国朝功勋的府上,替陛下看望昔年老臣们……”   他这是建议朱允熥不要多管闲事,免得误了此次从应天城来中都凤阳城的正事。   而他亦是看出,这群在河道上的小娘子们,仅凭身上的穿着,便知晓一个个出身非同寻常。   若是叫朱允熥与这些出身名门的小娘子起了冲突,对他的名声倒是不好了。   朱允熥瞧着河道上的‘战斗’,却是嘴角微微一扬。   “孙成,去喊话河心那些小女娘们,要她们以雁翎阵,拼着损伤,直取这边防守空虚的中军。”   铁铉一愣,正欲开口,却不想孙成得令后,便是一扬马鞭,驱马冲向河滩上。   孙成高坐马背,挺胸仰头冲着被围在河心,打得抬不起的十余名小女娘喊起话来。   “小娘子们,我家三爷说了,你们摆出雁翎阵,直取这些小娘子的中军即可取胜!”   河滩上的小娘子们瞬间被驱马而来的孙成给吸引住注意。   河心中那十多名小女娘这会儿已经是被压制的憋屈不已,见到孙成喊话,瞬间抬起头看向河滩边上那坐镇中军的轻衫女子。   果然见其周围并无多少女娘护卫。   一咬牙,这十多名小女娘竟然是当真摆出了军阵之上的雁翎阵。   只听一阵咿呀声。   这十多名小女娘齐齐呐喊着,握紧那盈盈一握的粉拳,踩着东濠水河上的浅水,直冲那轻衫女子而去。   中军留守薄弱的轻衫女子脸色一变,回头纷纷的瞪着御马离着远远的孙成一眼。   旋即高举双手:“我认输!”   “耶!”   “虎娘子也被认输了!”   “……”   那十多名已经快要冲上岸的小女娘们,听到轻衫女子认输的话,也不顾站在河水里,高举着双手不断的舞动欢呼着。   随着对阵结束,周围的女娘们亦是上前,搀扶起那些躺在河滩上,装作死伤官兵的女娘们,相互不分彼此的检查着对方是否受了伤。   一时间,哪里还有先前的杀气腾腾,好一团和睦氛围。   而那轻衫女子,却是冷哼一声,一挥衣袖,提着裙边就冲到了孙成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坏我军阵?”   孙成一愣,河道上的景象他也是看得清楚。   怎得?   这些小女娘不是互殴?   轻衫女子目光恶狠狠的刮了孙成一眼,随后转动视线,看向了河岸边的官道上。   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大批朝廷队伍,目光一闪。   孙成就要驱马离去。   青衫女子却是冷哼一声,上前径直拉住了孙成的马。   站在河滩上,轻衫女子仰头质问道:“你还没有解释!”   “小娘子们先前是在演练军中阵仗?”   这时候,朱允熥已经是赶着马,到了河滩上。   孙成瞧着轻衫女子眼底的愤愤,赶忙开口道:“三爷,这小娘子虽摸样生的好,就是气性太大。”   轻衫女子凤眼一凝:“明明是你们不问是非,胡乱插手,坏我军阵!”   朱允熥安坐马背之上,双手搭在一起,静静的从河滩上正在相互整理着衣衫的小女娘们。   慢慢的低下头,看向马前的轻衫女子。   只见其虽然同样浑身沾着河水,可那不施粉黛的脸颊,却也分外清秀。   带着水滴的发梢,垂在额前。   眉目分明,一双明亮的双眼,透着精明和干练。   只是此刻,注视着自己,却有几分敌意。   朱允熥不由一笑,拱拱手道:“小娘子勿怪,我等不过是以为此处生了斗殴之事,方才多嘴了一句。   却是未曾想到,我大明朝也有如此巾帼女娘,于军阵之事,竟是如此精通。   小娘子们也非那等深闺绣花之人,堪比国朝儿郎!”   他先前看得分明,这些小女娘在此处的布置,都是军阵上的法子。   若非眼前这女子,以为快要取胜,将身边小娘子们尽数派出,要围堵了河心上的小女娘们,也断然不会致使中军缺乏护卫。   一举一动,都契合着军阵兵法。   轻衫女子娇哼一声,拍拍双手:“我等都是将门子弟,这些军阵之法自是要会些的。”   朱允熥双眼笑吟吟的扫过河滩上,那些已经往前头停着的一辆辆马车过去的小娘子们,微微一笑。   大明朝,除了应天城里将门无数,便数着中都凤阳城聚集的开国功勋将门最多了。   一直站在岸上观望的铁铉,却是心下生急的赶过来:“三爷,我等还要去……还要去信国公府,若是再晚,可就误时辰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那还准备理论一二的轻衫女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后目光深邃的看向朱允熥。   “你们是要去信国公汤府的?”   朱允熥眉头一挑:“那就劳烦小娘子带路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汤家有女   中都凤阳城。   信国公府汤家。   从今天一早,汤家就开始洒扫府宅,家中仆役都换上了新衣裳。从晌午开始,府中的门房便一刻钟入府通报一次。   阖府上下,只等着大明皇孙,淮右郡王从应天城返回中都凤阳,祭拜大明先祖,入府歇息。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   已经六十多岁,身着大红武将常服的信国公汤和,在前院正厅里怎么也坐不住了。   叫了自己第……排不上数的妾室上前,搀扶着自己,就要往府门外赶过去。   那排不上数的妾室,皱着眉头埋怨道:“公爷,等皇孙入城,自会有消息送到家里,您到时候再出门迎接就是了。”   一旁另一名排不上数的妾室亦是开口道:“公爷您是皇孙的长辈,便是不出府迎接,皇孙也不能说什么。”   如今已经耄耋之年的汤和,却是吹胡子瞪眼的瞪了两个排不上数的妾室一眼。   倔强的往外头走,一边嘟囔着:“这不一样!这不一样!这回不一样!”   两名排不上数的妾室只要听凭汤和的意思,搀扶着老公爷向着府门外过去。   在三人的身后,是汤家还存活在世,还在中都的小一辈儿孙们,满满当当也有十多号人,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   “您就是淮右郡王?”   凤阳城中,同样骑着马的轻衫女子,跟在了朱允熥的队伍中,再次小声的确认着。   朱允熥回头,点着头,面带笑容的看着对方。   先前那一同入城的几十架马车,此时已经是各奔东西各回各家。   而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些小娘子确也都是中都将门子弟,平日里除了女红,便是出城戏耍,学着家中父亲、阿兄们的样子,在眼前这名女子的带领下操练着军阵兵法。   青衫女子眼里却是带着几分不相信的上下打量了朱允熥好一阵,又回头看看随行的官员们,默默一叹。   “郡王不该是特别威严,都不会笑的吗?”青衫女子低声询问着,这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很是有些不一样。   朱允熥轻笑一声:“我也没有想到,我朝将门之后,竟然不分男女,都是如此的英武不凡,小娘子当真是巾帼女娘,若是去了阵前,定然也是位花木兰!”   青衫女子目光一转,显得格外机灵。   “殿下是在说我们这些小女娘不守女德吗?只知道整日里胡闹。”   朱允熥侧过头:“本王可没有这般说。”   青衫女子白了一眼他,哼哼道:“听闻殿下从未出过京城,也没有领过军,却还能一眼就瞧出了我们今天的缺陷。”   “那是小娘子你急切了,不给自己留些后手。”朱允熥淡淡的说着,转口询问起来:“只是,小娘子究竟是这应天城中哪位叔伯家的?我怎往日里不曾听闻过?”   那轻衫女子张张嘴,却是娇眉微翘,仰着头转过去。   在前面开路的孙成也在这时候赶了过来。   “三爷,信国公府到了。国公正带着人在府前候着。”   朱允熥稍有意外,赶忙顺着孙成的指引看过去。   只见整条街上,就开着信国公府一家门庭,府门前这时候已经是主家和仆役云集。   他赶忙开口:“快!怎能叫汤老国公亲自等在府门前。”   他话音刚落,却不想身边那轻衫女子已经是驾的一声,驱马冲出队伍,径直到了汤国公府前。   英姿飒爽的翻身下马,脚步稳稳立在地上。   府门前的仆役已经是上前牵住马绳。   在刚刚带人赶到汤国公府前的朱允熥注视下。   这轻衫女子已经是提着裙边,落落大方的走上台阶。   搀扶着汤和的那两名排不上数的妾室,当下开口:“大娘子回来了。”   轻衫女子点点头,挤开两名排不上数的姨奶奶。   满脸笑吟吟的对着汤和福身作礼。   “孙女见过爷爷,今日与各家姊妹去城外踏青游玩,不巧竟然是遇到了淮右郡王的队伍,便迎了殿下的队伍来家里了。”   汤和瞥了一眼大孙女还未干透的衣裙,佯装生气的瞪了一眼,随后立马反应过来,拉开大孙女,就要下台阶。   而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领着随行官员,到了汤府门前。   朱允熥抢先一步,稳稳的搀扶住了汤和。   “允熥见过汤爷爷,汤爷爷在老家一切可曾安好。”   在朱允熥见面问安之后,随行的官员们亦是躬身问好:“我等参见汤国公,老国公福寿绵延。”   汤和可谓是满面红光,目光在一旁大孙女的脸上划过,注视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好好好,咱这个老家伙啊,好的很啊。”   朱允熥这时候也是颇为意外,看了一眼站在汤和身边的那轻衫女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汤家的姑娘。   更没有想到,先前在城外,宛如军中大将的汤家姑娘,回到府上竟然也是个出落大方、礼仪齐全的大家闺秀。   他轻声开口道:“这次出京回凤阳,爷爷说城中宫廷近年不怎么住人,难免荒废,便叫我暂居汤爷爷家中,倒是要劳烦汤爷爷些时日了。”   汤和喜盈盈的笑着:“皇孙下榻老臣家里,这是老臣阖府荣幸,能得天家如此信赖。家里已经将皇孙的住处收拾出来,至于诸位随行臣工,凤阳府那边也已安排好了去处,定不会差了。”   一旁的轻衫女子则是上前:“爷爷,家里宽待皇孙和诸位大人的宴席,这时候大概也准备妥当了,还是快些回府吧。”   “啊是是是!”汤和因为朱允熥的带来而欣喜不已,此时听到暗示,立马反应过来,竟是亲自拉着朱允熥就往府内走去,还不忘指指在前面领路的大孙女。   对着朱允熥介绍道:“这是我家老大遗留下的鹊清大丫头,皇孙在凤阳这些时日,若有什么事都可以交代她去办。”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向走在前面的汤鹊清:“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大娘子果如长辈期望,不失大家闺秀之风,更添我将门豪气。”   他这话说者无意,却也是听者有心。   汤和只当是朱允熥寻常夸奖的话。   却只有汤鹊清知晓,这是他在点自己城外领着城中将门小娘子操练军阵的事情呢。   不由暗自转过头,悄悄的白了朱允熥一眼。 第一百一十八章 被卖掉的朱允熥   应天城皇宫大内。   在世人不知这里究竟有几重宫阙的重峦叠嶂下,又埋葬了多少的蝇营狗苟之事。   在东宫和仁寿宫之间,有一片凌乱少人的宫室营造。   因为马皇后薨逝多年,大明皇后位空缺,皇宫里这些年有不少地方都渐渐的荒废弃用了。   但这些被暂时弃用的地方,却成了那些野猫野狗聚集的地方。   自然,在这等囚禁着无数痴男痴女的地方,像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成了留下无数荒淫荒唐事的最佳选择。   此时应天正处黄昏日落之时。   这个时间点,宫中的人都在准备就寝或是换班值守,但却又有无数的嘈杂,最是适合掩饰住某些不可外泄的声响。   江夏侯周德兴之子,亲卫禁军周骥,此时正一脸目光迷离盯着眼前的宫娥。   周骥长得一副俊俏摸样,又因周德兴乃皇帝乡里,自小一块长大,这些年从来都是娇生惯养。   如今在这宫中当差,凭着家世和模样,便引得一众思春难耐的女人着迷。   周骥喘着粗气,眼底挂着血丝,贪婪的好似能吞人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女人。   那女人痴情的望着周骥,双手胡乱的磨蹭着。不多时,便让周骥周身气血上涌,筋肉绷直。   转眼间,又是一阵低沉的响声连续发出,地上碎叶横飞。   却是突兀的响起一道脚步声。   “放肆!”   一声清脆的声音,如同最尖锐的锥子,扎进了周骥的耳穴之中,令他浑身一颤。   而那宫娥,已经是满脸煞白,双手慌张的卷起地上散落的衣裳,裹在身前缩到了墙角处,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浑身更是不住的打着颤。   周骥眼底亦是划过一道惶恐。   他在宫中做出这等事情,就算是有父亲的情面在,也逃不过一顿严惩。   正在他惶恐紧张着,究竟是何人在外面廊下的时候。   太子妃吕氏,带着一名随她作为陪嫁,嫁入宫中的老嬷嬷,两人脸色阴沉的越过廊下,出现在了周骥面前。   看到来人,周骥终于是恐惧了起来,赤条条的身子在这个夏日里,如同身处寒冬腊月,整个人蜷缩在了一起,弓着背趴在地上。   “太子妃,臣死罪,还请太子妃留臣一命。”   吕氏脸上满是厌恶,只是看了一眼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周骥和那浑身狼藉的宫娥,便觉得一阵恶心。   她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老嬷嬷。   这是吕家留给自己最后的身边人了。   今日这里的事情,也是老嬷嬷发现了,才告诉她一人知晓的。   这老嬷嬷迎着吕氏的目光,轻轻一点头。   吕氏深吸一口气,挥挥衣袖:“周骥,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混账事!这里可是大明朝的皇宫!”   周骥的姿态愈发低下,几乎是五体投地的乞求着:“臣……臣……臣是被这贱婢给迷了心窍,臣一时不曾察觉,方才着了这贱婢的道,是她!”   忽的,周骥转过头,目光狠戾的看着已经不知所措了的宫娥。   宫娥看着周骥的背情弃义,茫然的抬头看向太子妃:“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吕氏却是直接道:“杀了她!”   太子妃突如其来的喻令,让周骥浑身一颤,指责宫娥的手也是一顿,震惊的回头看向吕氏。   吕氏冷着脸重复道:“杀了她!便无人知晓今日之事!”   说完之后,吕氏便领着老嬷嬷转身,拉开些距离。   周骥脸色一阵阵的变换着,眼神逐渐凶残起来,注视着面前不住摇着头,泪水不断涌出的宫娥。   想到先前两人之间方才欢愉,此刻就要亲手做掉对方。   周骥几度提起勇气,又几度想要放弃。   然而,身后却是传来吕氏的冷喝。   “你还在等什么!”   周骥虎躯一震,彻底下了杀心,嘴里嘀咕一声:“爹,儿子对不起你了……”   ……   “江夏侯周德兴近日被家事缠身,无法前来为皇孙祝酒,还请皇孙见谅。”   中都凤阳城,信国公汤府上,已经是大开宴席。   中都留守司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官员,此时几乎是尽数到场,为前来中都的朱允熥及一众随行京官洗尘。   席上,信国公汤和歉声解释着。   朱允熥目光转动着,从一直在边上为这一桌倒酒的汤家长孙女汤鹊清收回,看向汤和。   “汤爷爷哪里的话,江夏侯乃是皇爷爷身边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便是无事,也该是我亲自登门拜见的。”   这是谦虚之言,一时席上夸赞之声鹊起。   汤和好似是饮多了酒一般,满脸通红的扫过席上,最后眼睛在汤鹊清和朱允熥两人之间来回转动着。   到了末尾,这才笑吟吟的开口道:“皇孙此番回凤阳,陛下一早便有了旨意送来,叫我等家中多出些与皇孙同辈同龄的人,陪着皇孙多走走老家的地方。”   朱允熥改封淮右郡王,赐予观政之权的事情,中都这边也已人尽皆知。   汤和这番话,听在他们耳中,便是皇帝为了皇孙挑选将来的班底。   然而,汤和却又紧接着说道:“老臣家中,便只有这鹊清丫头,是与皇孙同辈同龄的,这些日子就由鹊清丫头陪同皇孙,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刹那间。   席间满堂寂静。   一旁的汤鹊清几乎是同时的,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子,不满的瞪了爷爷一眼,提着酒壶娇羞的偏过身子。   朱允熥亦是满脸吃惊,茫然的眨着眼睛。   完蛋!   自己被老爷子给卖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汤和的话,好似如今大明战场上那等最是猛烈的火炮一般。   炸得满堂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开始了无声的眼神交流。   在场的都是中都留守司或是洪武皇帝起家之时的淮右功勋老臣,谁不知道信国公家里除了这大孙女汤鹊清外,还有不少人是与皇孙同辈同龄的。   但偏偏信国公只说了大孙女汤鹊清,还偏偏提及了让汤鹊清陪同皇孙是陛下定下的主意。   这无疑是在说,陛下有意让汤鹊清成为天下孙媳妇!   汤和这会儿已经像是真的喝多了酒,明明前一刻还双目清明,现在却是彻底醉晕晕的靠在椅背上。   朱允熥目光不断的扫过席间,最后注视着在那低声呢喃着的信国公汤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的凤阳之时,老爷子的真正目的,是要他带一个婆娘回家,替他老爷子带回孙媳妇。   而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老爷子和信国公汤和通过气的。   甚至于,朱允熥大胆的设想,这件事情是从自己被改封为淮右郡王的时候,老爷子就开始谋划了。   自己改封淮右,无论如何,都是要前来郡国的。   而这一次回来,不过是老爷子借着自己装出的被邪祟缠身,而顺水推舟的事情而已。   自己这是被老爷子从一开始就给卖了!   “老公爷这是喝多了呀!”   “既如此,我等也不便叨扰,中都留守司还有诸多事务。”   “殿下,臣等便先行告辞了。”   还不等朱允熥反应过来,席间的中都官员,便已经纷纷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言称告辞。   那边,随行出京的官员们,亦是品出了些真意,纷纷起身托词要随中都留守司的官员前往驿站。   朱允熥扫过一眼,最后看向同样要离开信国公府的铁铉。   铁铉耸耸肩,拱拱手,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要开溜。   朱允熥急了眼,一个瞪眼。   铁铉不由的轻声一声,念念不舍的看着身边同僚一个个离去,自己只能是双手纠结的捏在一起,站在原地。   直到汤府里的官员们尽数离去之后。   一直靠在椅子上的汤和,才好似是醒酒了一样,摇摇晃晃着脑袋,睁开双眼。   “咦?”   “这班人今日怎走的这么快?”   “必然是嫌弃老夫我喝不过他们了……”   说着话,汤和也不管还在现场的朱允熥和大孙女汤鹊清,招着手加了汤国公府排不上数的姨娘搀扶着自己,就往后院走去。   朱允熥无可奈何的伸出手:“汤爷爷……”   汤和好似是真的喝醉了,靠在排不上数的姨娘身上,全然听不见朱允熥的叫喊声。   就在朱允熥不知如何是好的看向一旁,侧着身子的汤鹊清的时候,对方却是嘤的一声低鸣,跺着脚愤愤离去。   “铁铉,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被抓了壮丁的铁铉,茫然的看着原本还济济一堂,顷刻间就人去楼空的汤家正厅宴席,无奈的苦笑道:“殿下,陛下大概是和老公爷说好您的亲事了……”   朱允熥张张嘴,无奈的拍着大腿。   今天汤和突然来这么一出,他又如何不知道对方的意思。   这是要借着在场官员,将这件事给传出去。   至于老爷子是怎么和汤和敲定这件事情的,朱允熥并不知晓。   他对自己的婚事,从刚一开始就没有幻想过自由权。   但他没有想到,老爷子竟然是将汤家的姑娘定给了自己。   便是远在云南的沐家,也被汤家的可能性更大才对啊。   铁铉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的朱允熥,不由小声说道:“殿下,其实您和汤家结亲,也算不得坏事。虽然如今信国公不理朝事,当年在军中也多是作为徐王爷的副将……”   “但这么多年,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开国功勋,真正的贴心人,除了远在云南的沐家,便只有汤家这么几户人家了。”   朱允熥皱眉迟疑道:“那你说说,为何不能是徐家,或者是常家?”   铁铉迟疑了一下,注视着朱允熥,想要看出郡王到底是真的在问自己,还是考校。   他低声道:“徐家如今没有适龄的女娘,便是有……徐家也是和燕王联姻的……”   “至于常家,那是殿下您的娘舅家……”   不可令外戚一家独大!   这是铁铉想要说的原因。   朱允熥点点头,他是认同这个原因的。   如今朝堂上,徐家和常家,那是两位真正的王侯将门,但也正是如此,这两家几乎是顶天的荣耀,无大事不会轻易增添删减。   至于远在云南的沐家。   如同字面意思,太远了。而沐家也同样不需要老爷子用联姻这种手段,来笼络对方。   数来数去,也只有汤家最合适不过了。   同样的,汤和这些年虽然不在朝中做事,整日里只知道待在凤阳,和那帮拍不清数的婆娘厮混快活。   但信国公一系在军中的故旧根底,却也不浅。   老爷子这是要让信国公一系也收入自己麾下,用来平衡其他人?   平衡常家和凉国公吗?   铁铉见朱允熥仍是思索着,瞧准机会道:“殿下,若是无事,臣便去驿站那边了……”   说着话,也不等朱允熥开口,铁铉便提着官袍,弯腰躬身,捻手捻脚的注视着朱允熥不断的向后退下。   直到铁铉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后,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   他猛的一拍大腿。   “这厮属实可恶!”   恶狠狠的冲着汤府外头低骂了一声,朱允熥看着四下只有婢女的汤府,只得是起身领着候在外面的孙成,叫了婢女带路去歇息。   汤府的营造在朝廷规定允许下,多了些江南的风情。   穿堂过院,朱允熥的身边总是少不了亭台楼阁、水榭凉亭。   一路由着汤家的婢女领着。   等朱允熥穿过老大一片园林之后,一栋精致的小楼别院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殿下,此处便是您下榻歇息的地方了。”   说着话,婢女让出位子,看着朱允熥走向院中,这才悄无声息的离去。   朱允熥带着几分好奇,绕过院门后的影壁,正欲饱览别院里被修剪培育极好的景观时。   却不想,一颗脑袋从影壁后的花圃中钻了出来。   “你就是我未来的媳妇?”   “你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第一百二十章 好媳妇   影壁下,两人齐齐的愣住了。   跟在后面的孙成,悄无声息的知趣退出院子,离着院门远远的守着。   此时的汤鹊清,腰上正系着一块麻布围裙,上面沾着泥土,手上也拿着个小铲子。   脸上带着些汗水,在夜色灯火下,双眼晶莹明亮。几滴汗珠,聚在鼻尖,随着突然撞见走进来的朱允熥而变大的呼吸力度,一颤一颤的。   朱允熥瞧了一眼影壁后的花圃,几柱不知名正在绽放盛开的花朵下,土质被打理的疏松有度。   只是……   大晚上的打理花草?   朱允熥目露好奇的看向出现在汤家为自己安排的宅院中的汤鹊清。   她的脸上带着些紧张,同样也有些好奇。   想到自己先前用的是疑问句,而对方却用的是肯定句。   明显,这丫头也是一早就知道老爷子的安排。   “你知道老爷子定下的亲事。”   “你不知道陛下定下的亲事?”   再一次,几乎是分毫不差的,朱允熥和汤鹊清同时开口。   旋即,汤鹊清满脸通红,一双眸子里尽是羞涩。   她轻咬樱唇,憋着眉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朱允熥,随后终是忍不住的偏过头。   听着身后没有动静,汤鹊清这才悄悄的张着嘴出气,小心翼翼的伸手拍着自己的胸口。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的紧张过,哪怕是面对中都凤阳城里那些将门子弟,在校场上操练杀伐之术,纵马直扑自己那一伙女娘们时,也没有这般的紧张。   朱允熥却是觉得这件事情,忽然之间变得有了点意思。   在没有婚姻自由的前提下,能撞见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小女娘,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他佯装诧异,一边向着不远处点着灯的凉亭走去,一边开口道:“汤姑娘为何这般深夜,会在本王的住处?”   “这是我的院子!”   汤鹊清愤愤的解开腰上的麻布围裙,裹着手中的小铲子丢进一旁的箩筐中,跟在朱允熥身后声明着。   刚刚坐下要倒杯茶的朱允熥,举着的手顿时愣住。   他收回手,抬头看向跟着自己走进来,站在面前的汤鹊清。   “信国公府的屋子不够住了?”   朱允熥不由想到汤和那已经排不开数的美娇娘们,却觉得这并不是汤家无法为自己单独安排一个别院住处的原因。   汤鹊清却是上前,为朱允熥倒了一杯茶,随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大概是先前做活累着了,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陛下和爷爷说了,要我家与皇孙同辈同龄的人,在皇孙留居凤阳的时候,多与皇孙交流。”   “多交流……”朱允熥一时诧异。   他看看凉亭外,属于汤鹊清的别楼,再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汤家女娘。   心里却是已经嘀咕了起来。   老爷子和汤老爷子这是真的不怕自己孤男寡女的,就做出些什么有违人伦礼制的事情来?   汤鹊清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朱允熥的脸上。   见到他这时候的反应,不由白了一眼:“这楼是并蒂双子,我平日住在西厢,东厢都是空置的,如今便是殿下住的地方。”   朱允熥还在感叹汤家的营造别致时。   汤鹊清则是又说道:“在中都素来听闻殿下有纯孝仁厚之风,持身之正,君子之行,想必也不会做那等有违礼仪道德之事。”   她在说我是正人君子?   朱允熥嘴角带笑的看着汤鹊清,目下总是不能将眼前这位女娘,和今天白日里,在城外河滩上遇见的那个巾帼女娘联系到一块儿去。   “汤姑娘今日操练其他女娘们,何等威风,本王可不敢作甚?”   汤鹊清见朱允熥提起这事,亦是少了些女娘们的矜持和娇羞,开口道:“亲事是陛下定下的,但和殿下成婚之前,殿下还请自重。”   若非爷爷好言相劝,又说是陛下的意思,这亲事如今已经算是定下,只等过礼。便是这院子,她都不愿意放了朱允熥进来。   真当自己不是闺中女娘了?   爷爷现在都被那帮女人给迷得什么都不管了!   朱允熥这时亦是回过味来,见汤鹊清还站在面前,便伸手示意对方坐下。   他则是开口说道:“那这次随我前来中都的礼部、钦天监、太常寺、光禄寺的官员,便都是为了咱……咱两的亲事?”   说这话的时候,朱允熥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和还没有与自己正式定亲的女娘,说着两人之间的亲事,实在是有些离谱。   汤鹊清点着头,却又觉得同样有些离谱,默默的偏过头,看向外面灌木上忽然飞来的一群萤火虫。   气氛,忽然之间变得有些捉摸不清了起来。   就在朱允熥思索着,该如何开启或者结束对话的时候。   汤鹊清却是鼓足了勇气,双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朱允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弄得两眼发懵。   鼓足了勇气的汤鹊清,看着近在咫尺,不出意外将来需要自己陪伴一生的男人,心跳不断的加速。   桃花饰面,汤鹊清沉声郑重开口:“之前便听说你如今大有大改,人也不错,这门亲事我也拒绝不了,但定亲之前,须得与你说明一二。”   朱允熥忽的放松了起来。   如果不能拒绝,便躺平接受。   他点点头,微笑注视着眼前这个在外巾帼勇武,回家之后便温顺淑芬的小女娘。   汤鹊清目光闪动着:“第一,便是日后我嫁给你,你也不能阻止我研究兵法。”   说完之后,她便聚精会神的盯着朱允熥,等待着他的回答。   朱允熥嗯了一声,点点头。   汤鹊清脸上一喜,旋即赶忙收敛起来,继续说道:“第二,日后你定然会有很多……很多妾室,但绝不允许弄那……那等魏晋之风!”   朱允熥顿时哈哈大笑的点头答应。   汤鹊清又道:“第三,日后若是成婚,便是夫妻一体,你在朝中,在外面的事情,我管不到,但你若是有心事,不能不与我说。”   说完之后,汤鹊清看着朱允熥,又补充道:“我也会与你说……”   似乎,没有大风大浪、波澜壮阔经历的婚姻,也很不错?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浓郁起来,双目紧盯着汤鹊清的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睛。   “我答应你。”   一直等着回答的汤鹊清,听到这句话,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她翩然起身。   福身作礼,卓越多姿,落落大方,双目却是含情脉脉的盯着朱允熥。   “妾身记住殿下说的话了。”   “时辰不早了,此处气温渐凉,殿下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忽然之间,又是一次形象转变的汤鹊清,说完话起身后,那张娇羞绯红的脸上,已经好似是能滴出水来。   在朱允熥的逐渐热切起来的目光注视下,轻盈翩然的带着一丝温柔和矜持离去。   望着汤鹊清离开的背影,朱允熥张着嘴,无声的感叹着。   “老爷子给自己找了个好媳妇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太子出事了   朱允熥已经在中都凤阳城待了快有十日。   按照老爷子的要求,祭拜老朱家在凤阳的祖坟,自是一早就完成了。   有礼部的官员在,中都留守司这边配合的很是尽心尽力。   或许是这些尽管远离京城的官员,照样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知晓大明朝未来的走向已经悄然定下的缘故。   随后,在朱允熥来到凤阳城的第三日。   朝廷那边就有旨意送到。   大明洪武皇帝赐婚皇孙朱允熥与信国公府长孙女汤鹊清。   朝廷那边的反应如何,人在中都的朱允熥不得而知。   但凤阳城中,信国公府却是大摆宴席三天三夜,则是让中都热闹了好一阵子。   光是中都留守司官员,送到信国公府的贺礼,便堆了满满一屋子。而由于朱允熥本人就暂住在汤家,中都这边的官员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拍马屁奉承的机会,另外备了一份同样的贺礼,将汤鹊清的小院给挤得水泄不通。   直到眼下,城里的热闹喜悦气氛,方才渐渐的淡了下来。   跟随朱允熥出京回中都的礼部等各部司衙门官员,也终于是发挥了老爷子安排之中的作用,每日里都要从城中驿站前来汤家,与汤家的人商议皇孙和汤家长孙女定亲成婚的流程。   按照从应天城送来的旨意,皇帝这次要大办特办,将这桩婚事给办的风风光光的。   甚至于,从京城赶来传旨的太监,都隐隐透露出,应天城那边已经在为他选址营造日后成婚之用的郡王府。   只不过,这中间都没有朱允熥和汤鹊清什么事情。   所有的人都在围绕着他二人运转,却都不需要他们二人插手其中。   如今已经九月初,天气也逐渐的凉爽下来。   汤府后院并蒂双子楼外。   朱允熥和汤鹊清坐在院中凉亭里,孙成和汤鹊清的几名婢女伺候在一旁。   院门外,不断的有人搬运着沉重的大红漆木箱子进来,再走进楼里放置好。   领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凉亭里的朱允熥和汤鹊清道一声喜。   “三爷,这是颍川那边官员和勋贵送来的贺礼。”   孙成站在凉亭边缘,回头小声的介绍了一番。   朱允熥眨眨眼,看向一旁无心品味糕点的汤鹊清。   “为什么都是送给殿下的!”汤鹊清放下手中的糕点,黛眉皱起,双手捧着下巴,无奈的望着送完贺礼后离去的人。   因为朱允熥现在就住在这座院子里,所以中都这边官员送来的贺礼,都是直接送到这边。   看着在那抱怨的汤鹊清,不施粉黛却清秀温润的脸颊,浮现的不满。   朱允熥好笑的说道:“要不我都留在这里给你?”   “不要!”汤鹊清眉头皱的更紧,急切的转头瞪着眼看向朱允熥。   她这一声不要,引来了几名婢女的注意。   只见汤鹊清在朱允熥疑惑的眼神下,忽的红着脸说道:“放在这里,就要被家里拿去了。”   朱允熥眉头一挑,佯装不懂道:“那怎么处理?”   汤鹊清有些烦躁娇羞的偏过头,嘀咕道:“殿下带回应天城,等……妾身去应天,都是妾身的!”   几名婢女立马掩着嘴,肩膀不停颤抖的偷笑着。   朱允熥亦是满脸的意外,旋即反应过来。   他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   眯成一道缝的眼睛,盯着面前神色郑重言出即是守财奴的汤鹊清,这位未过门的媳妇儿。   汤鹊清被这几人弄得一阵心乱,也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心烦意乱的抱着脸,胡乱的摇晃着身子。   朱允熥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看着脸颊已经通红的汤鹊清,轻声开口:“家里待得烦闷,要不要陪你出城逛逛?”   汤鹊清大概是受了信国公汤和的影响,加之自身出自大明开国功勋将门的原因。   除了女娘们该学的女红之外,平素最喜的便是带着城中一帮女娘和各家的婢女,在城外寻一地方操练军阵之事。   当日他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汤鹊清便和朱允熥约法三章,不能阻止了她研究兵法。   朱允熥自然是从善如流,倒也没有这时候其他人固有的思想,只觉得女子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   这几日二人也是借着每日出城游玩的理由,私下里任由汤鹊清约了其他女娘,继续玩这些女娘之间的兵法军阵之事。   前几日,汤鹊清听到这话,还会欣喜若狂。   只是现在听到朱允熥再一次的邀请,却是满脸的失落,轻摇着头显得有些落寞:“爷爷发现殿下带着妾身出城的事,昨夜刚发话,不许妾身再如以往那边胡闹了。”   “怎么?”   汤鹊清有些幽怨的盯着朱允熥:“爷爷说了,往日里不管,是因为妾身胡闹不会引起诽议。但如今与殿下定了亲,若是再胡闹,在朝中定会对殿下有影响的……”   原来是为了这事。   朱允熥笑了笑,在汤鹊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掌。   “走,有我在,没人敢说你!”   汤鹊清惊呼一声,整个人已经被朱允熥拉起。   她慌张的望着走在前面的朱允熥,心中泛起无限的涟漪。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朱允熥卧在手心里,脸上一阵绯红,却又心生甜蜜的扬起嘴角。   汤鹊清感受着自己的手被一片温暖包裹着,盲从的跟着在朱允熥身后,如同一直翩翩起舞的彩蝶。   孙成幽幽的吹着口哨,显得很是轻快。   后面的几名婢女,皆是满脸的窃喜,偷偷的聚在一起,小跑着跟上去。   自家小娘子,往日里在那些女娘们面前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英姿飒爽。   如今,唯有在郡王面前,才会如此的小鸟依人。   朱允熥却是没有多想,只是拉着汤鹊清的手不曾放下。   他只是觉得这丫头的人很细嫩,握在手心里很舒服。   至于因为汤鹊清喜好兵事,是否会在朝中引起诽议?   他从不担心这一点。   这次回京,有些事情便是要彻底解决了。   而他只要有老爷子的恩宠在,有将门的支持,手中握着大明朝的枪杆子,朝中的诽议又如何?   只是目下再有几日,等到礼部等官员和汤家将亲事安排妥当便要回京,他是想着能让汤鹊清能有更多自在时光。   两人便这么一路奔向汤府门外。   只是未等二人走出汤府,外面便有一群人乌泱泱的冲进了信国公府。   铁铉满脸焦急的走在最前面,在他的身边是一名浑身沾满尘土的锦衣卫缇骑。   这些人看到朱允熥领着汤鹊清正好走了出来,当下加快脚步上前。   一阵悲嚎山呼如针一般的扎进朱允熥的耳中。   “殿下,大事不好了!”   “太子爷出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汤家的立场   “太子爷出事了!”   一声山呼,所有冲进信国公府的官员,尽数跪倒在了朱允熥面前。   那跟在铁铉身边赶来的锦衣卫缇骑,更是直接匍匐在了地上,嚎哭的声嘶力竭。   铁铉亦是满脸铁青,神色紧张,目露担忧的看着生生止住脚步的朱允熥。   在朱允熥身后,被他拉着的汤鹊清听到太子爷出事了,几乎是差点就要昏厥过去,幸好有后面跟上来的婢女搀扶住。   信国公府前院,一时间百官山呼悲戚。   声响,引动了汤府仆役婢女的关注。   尽管朱允熥早有准备,心中知晓老爹这次西巡定然是要出事,并且早就在心中建立了疏导。   但徒然之间,亲耳听到老爹出事的消息,亦是身形一个晃动。   孙成在一旁跨步上前,伸手托住朱允熥的手臂。   他小声的说着:“三爷,这时候您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   朱允熥赶忙警醒过来,目光深沉的看着跪在眼前的百官,眉头紧锁。   “噤声!”   他低喝一声,令暴露着惶恐反应的官员们,纷纷一震,看着往日里和善的皇孙这时候面露森严,纷纷止住了哀嚎。   朱允熥压着心头的躁动,一挥衣袖:“太子爷如今情形尚未可知,尔等这是要作甚!国朝养士数十载,尔等为官多年,突遇情形,便失了稳重?”   尽管他嘴上如此说着,但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知晓老爹对于如今的大明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大明的江山社稷,意味着朝堂上千千万万官员身家性命,意味着大明朝能否安然步入盛世。   他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低声道:“都起来!”   百官这时候也终于是终止住情绪,闻声而起,肃立原地。   朱允熥再低头看向匍匐在地上的锦衣卫缇骑:“说清楚了,太子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情况如何,现在何处!”   那前来中都传递讯息的锦衣卫缇骑,赶忙爬起身来,跪在地上。   “回禀殿下,太子爷初始由水路至河南,地方官员宴请恭迎,太子爷多有饮酒。随后便转陆路前往关中,却不想忽的遭了风寒,就此高烧不断。”   “幸得随行太医调配药方,方才替太子爷压制住了病情。然而,却不想自那时起,太子爷每夜便浑身发寒,便是好几床被褥,也不见好转。”   “就在太医们苦于如何施救时,太子爷却就此昏迷不醒。诸位大人商议无果,太医无药可出,只能调转行程原路送太子爷返回应天,尚不知行在何处。”   “我等被千户派出传信,途中知晓殿下身在中都,属下便转道前来禀报。”   一番解释之后,这锦衣卫缇骑又是一拜到底,高声嘶吼。   “臣等护卫不利,致使太子染疾,死罪已!”   饮酒之后染了风寒吗?   这是太子本就身体虚弱,加之长途跋涉,随后意外风寒,便一病不起吗?   朱允熥眉头紧锁,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锦衣卫缇骑,冷哼一声:“便是要了你的性命,就能让太子爷醒过来吗!滚下去睡一觉!”   喝退了锦衣卫缇骑之后。   朱允熥愁容满面,他料到了老爹会在西巡途中遭遇意外,却没有估算到,是他人还在中都的时候。   面前的随行官员,这时候也已经起身谏言:“殿下,如今尚不知太子爷行在何处,但既然是由水路返回,我等此时是否出发,赶到运河边,寻找到太子,护卫身边?”   “依着那锦衣卫的人脚步,太子爷的位置目下不难确认,取了堪舆便能推算出来!”   “太子如今昏迷不醒,是否要就地通传地方官府,遍寻地方名医,护送前往太子身边?”   一时间,无数的官员出言献策。   这这时,信国公汤和也与汤家的人,问询赶来。   汤和面色沉重,颤巍巍的由家中的妾室搀扶着,走到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太子现状如何?”   朱允熥脸色不明,躬身抱拳:“汤爷爷,目下父亲情况尚不明确。”   一旁的汤鹊清也从震惊中平静下来,福身:“爷爷。”   汤和嘴唇颤抖的低声呢喃着:“怎么就出了这事……怎么就出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啊……”   朱允熥这时候心事重重,思考着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无心回答。   汤鹊清却是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朱允熥皱眉回头,皱着眉,露出征询的目光。   汤鹊清看了眼前面的官员们,而后小声道:“殿下,您现在该赶回应天……”   汤和在一旁听的清楚,不由目光一震,眼神深邃的盯着说出此话的汤鹊清。   只是任谁都知晓,这个时候朱允熥最该做的就是立马返回应天城,以防不测。若事情到了为难之际,他人能身处中枢,镇压朝中宵小和意图不轨之人。   便是连朱允熥,这时候也几乎是要决定,立即返回应天城。   但汤和却还是有些担心这话是由汤鹊清说出的。   毕竟如今太子病危,朱允熥身为人子,自当是要尽孝跟前,服侍身边。   汤鹊清却是分毫不管这些,继续低声道:“殿下,这个时候应天城更需要你!”   朱允熥目光闪动,神色不明的注视着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饰,坦率直白给出意见的汤鹊清。   他缓缓伸出双手,握住汤鹊清的双手:“回京!”   低声说了一句,朱允熥转过身面对着等候他决定的官员们,高声道:“本王要回京!着令中都留守司,即刻寻访地方医师,前往运河寻找太子行踪,登船医治。通令中都留守司,诸卫不得擅动,一切听从中都留守、中军都督府及朝廷号令。”   官员之中,随即传来一阵骚动。   皇孙没有选择前去寻找太子,而是决意要返回应天城。   其中厉害关系,人人心中明了。   见朱允熥这时候脸色郑重,决意已定,众人亦是不敢多言。   若是事情进一步发展,这个时候朱允熥做出的选择,将会是最好的决定。   铁铉亦是长出一口气,重重点头,就要领着出京随行官员回去准备行囊,返回应天。   汤和这时候却是高声开口:“陛下此番旨意,要我家鹊清丫头入宫为女官,学习宫廷礼仪,此时虽时机不当,汤家却不能枉顾圣命。”   说完之后,汤和看向朱允熥。   “殿下,鹊清丫头与你的亲事,是要在应天定下,待你二人及冠、及笄之年便行成婚之事。此番鹊清丫头还是我汤家长孙女,老夫不能不顾及她在京中之事。”   “汤家有家将十人,仆役百人,此行便随鹊清丫头入京!”   说完之后,信国公汤和目光淡然的扫过在场的官员们。   汤家在此情况不明,危难之际,明确的做出了表态,表明了信国公一系在朝堂上的立场。   朱允熥目露感激,重重点头,紧握这汤鹊清的双手,目光逐渐的锋芒毕露。   “回京!”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变局   吕梁洪。   直隶徐州、淮安府、中都凤阳府三地交汇处。   疾风高浪的河道上,一支庞大到收尾不见的船队,正全开船帆,乘风逐浪的疾行在河面上,向南奔驰。   河面上,平底渔船及商贾行舟,面对大明龙船宛如蚍蜉一般,一道浪头砸来,龙船便将整个河面中间位置给清空。   还未等这些船只破口开骂,便开船舷两侧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给吓唬住。   而在整个船队中间位置的旗舰上。   随风可闻,四处充盈着各种草药混合的气味。   无数的官员和将领面色惶恐紧张的聚在最顶部的船舱外。   不断的看着那些脸色苍白的太医,在船舱里进进出出。   “太医院所有的方子都用了,随行的太医也是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为何太子爷还没有清醒过来!”   船舱外,重复着前几日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对话。   表露出这些随行西巡官员们心中的惶恐。   “等!信使都派出了,朝中不日便能派来更多的太医和草药。”   “就这么等下去?太子爷自洛阳便一直昏迷不醒,每日只能靠强灌米汤撑着,还要等下去吗?”   “那怎么办?皇孙现在中都,想必传信的人已经到了,皇孙离我们最近,定然能最先赶到!”   “……”   “如果……”   “如果……皇孙是回应天城呢?”   “这……其实皇孙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咯吱。   船舱的门从里面打开,几名太医脸色满是忧虑的摇着头走了出来。   几名围在门外的统兵将领,立马将太医们抓住。   几人面露凶狠:“太子爷如今究竟什么情况!你们到底行不行!如是太子爷真的出了事,老子就砍了你们!”   武将们总是这般的莽撞,横冲直撞。   然而这个时候,便是平素最看不惯这些武将粗鲁行事的文官们,看到这幅情景,也无动于衷。   那几名出来的太医,亦是纷纷的甩开武将们的纠缠,满脸懊恼气氛的低吼着:“你行!你们行!你们有办法,你们给太子爷救醒啊!”   武将们顿时哑然。   船舱外,陷入了一阵死寂。   这样的场面,这几日已经接连出现。   不论是文官、武将,还是随行的太医,都已经无可奈何,此时只是对于他们束手无策的泄愤而已。   其中一名太医,叹息着低声道:“已经叫人下船,去打造蒸馏器了,若是能赶上回来,制取出大蒜素,或许还有机会。”   另一人摇摇头,又点头道:“目前,我等也只能靠些方子,替太子爷撑住这口气……”   现场又是一阵沉寂。   良久之后,统帅船队的水军将领转身,面朝着船首怒吼:“加速!胆敢挡路的,给本将全都冲开!”   龙船甲班上,众将士齐声响应。   然而,船速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快了,如何还能继续加快速度。   ……   “什么!”   “太子爷病疾!”   中极殿内,正由翰林学士解缙、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伴驾,审阅国事奏章的朱元璋,看着赶来宫中禀报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目露震惊,面色惊惧,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哐当一声。   中极殿内,由孙狗儿领着,所有人齐齐的跪在了地上。   蒋瓛脸色紧绷,他也是刚刚在锦衣卫衙门里得到的消息,便匆匆赶来宫中禀报。   太子爷西巡路上出事,病疾昏厥不醒。   他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也是心神大震,只觉得一阵目眩。   此刻,陛下的反应,亦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蒋瓛俯首沉声道:“陛下龙体为要!太子爷目下只是昏厥不醒,西巡队伍也正在赶回应天,只等太子爷回京,太医院便可倾尽全力医治。”   朱元璋这时却是眼前一黑,苍老的身躯一阵摇摆,呼吸忽然之间变得艰难无比起来,浑身的气血仿佛一瞬间凝滞了起来,寸步难行。   他心头不住的狂跳,脸上青筋根根暴露。   “吾儿!”   “太子啊!”   孙狗儿跪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到了朱元璋身边,眼疾手快的搀扶住就要仰面倒地的皇帝。   “陛下,陛下圣体要紧啊!”   “太子爷吉人天相,有我大明列祖庇佑,必能安然无恙!”   “陛下您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啊。”   “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不能没有陛下啊……”   一旁伺候圣驾的解缙和夏原吉,也已经跪在地上,俯首高呼:“陛下万要保重龙体,大明江山社稷为重!”   这厢,朱元璋靠在孙狗儿肩上,胸口一阵阵的剧烈欺负着。   孙狗儿招呼着人,前前后后的为朱元璋打着扇,端茶带水,为其顺气。   半响之后。   朱元璋终于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却好似苍老了十数岁一般,脸色一片苍白不见血色。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跪在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随行的太医如何说!”   蒋瓛额头叩地:“回禀陛下,随行太医正在全力医治太子爷,目前太子爷一直昏迷不醒,病情却未曾在加重。”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旁跪在地上的解缙和夏原吉二人。   大明朝开国皇帝的威严,正在一丝一缕的回归到朱元璋的身上。   皇帝的威严逐渐汇聚在了一起。   朱元璋撑着地坐直,眼底泛起阵阵杀气,脸色阴沉道:“传令,六部、五寺、都察院各部堂官入宫侯旨。”   “传令,五军都督府节制京卫!”   “传令,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曹国公李景隆入宫,节制亲军诸卫!”   “诏谕,在京官员不得擅自离职,无令不得出京。”   “诏谕,在京宗室皇子各回宫殿、王府、郡王府,无令不得外出。”   “诏谕,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地卫所,无令不得擅动。”   “诏谕,北地诸王节制地方军马,无令不得用兵。”   “诏谕,地方官府寻访医师,护送入京。”   “诏谕……”   恢复帝王威严的朱元璋,接连发出旨意谕令,最后却是忽然迟疑了起来。   跪地的蒋瓛、解缙、夏原吉不由抬头,看着脸色阴沉不定的皇帝,等待着下一则诏谕。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伸手抵着身边一直惶恐不安的孙狗儿,站了起来。   朱元璋一挥衣袖,眉目凝重。   “诏谕,淮右郡王、皇孙朱允熥,见诏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流涌动   中极殿内,独属于大明开国君王,洪武皇帝的声音,不断的传递回响着。   在一片死寂之中。   朱元璋杀气腾腾道:“传晓朝堂,敢有异动者,死罪!”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浑身一阵,躬身抱拳,沉声道:“臣领命!”   领命之后,蒋瓛静默注视皇帝,未见再有旨意传下,便当即起身后退,快步离开中极殿。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的心腹,是维护皇帝权威和天家威严的利刃刀斧。   如今太子爷病疾,朝中出了这般大的事情,尽管皇帝没有直接给他权柄,但他却听得出,应天城的稳定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   自蒋瓛离去之后,朱元璋一直站在原地,目光深邃的注视着前方。   仍跪在地上的解缙和夏原吉二人,默默的互相对视眼神。   事情大发了!   两人眼神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子病疾,至今昏迷不醒。   陛下尽管悲痛不已,但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应天城被强行按下,任何人不得擅动。各卫军马也由朝中功勋节制,防备有居心不良之人趁机生事。   随后又让直隶周边地方卫所军队,及北边塞王安分,这更是直白的告诉那些人,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   至于召回皇孙。   其中的含义,大概要在应天城里引起好一阵的动静了。   正在两人琢磨着,他二人该如何行事的时候。   朱元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子,目光平静的注视着他二人。   解缙和夏原吉赶忙反应过来,挪转过身子,伏地道:“陛下圣体重于泰山,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元璋轻叹一声,挥挥手,一手扶腰,一手拉着孙狗儿,方才能慢慢的盘坐下来。   他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两人。   这是皇孙在离京之前,观政之初,和自己提出的辅佐之人,还有一位礼部给事中,如今被他派去中都随行了。   这些日子,朱元璋几乎是无所保留的,替皇孙培养起这二人来。   他们很聪明,很机敏,也很有能力。   这让朱元璋很满意。   如果一些不出错的话,将来大明朝堂之上,必有他们施展才华的时候。   只是眼下,太子爷突然病重,且一直昏迷不醒,这彻底的打乱了朱元璋的安排。   他忧心忡忡的面对着解缙和夏原吉道:“先前咱的安排,都知晓意思?”   解缙、夏原吉赶忙点头,如同城中学堂里进学的孩童一般乖巧。   朱元璋嗯了一声:“不要慌张,不要害怕,有咱在,大明朝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解缙和夏原吉二人说的,倒不如说是朱元璋对自己说的。   解缙和夏原吉还是乖顺的点着头。   朱元璋则是露出疲倦之色,摇摇手:“乏了,你们下去吧。”   解缙和夏原吉听到这句话,终于是浑身一松,赶忙起身作揖告辞。   待两人沉默的走出中极殿,还未走出多远。   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之后就看到孙狗儿已经站在中极殿外。   孙狗儿看了两人一眼,脸上一片担忧。   在两人的注视下。   孙狗儿高声喊着:“陛下圣体有恙,传令太医院院使山永年即刻入宫!”   旋即,便有候在殿外的内官领命,赶忙绕过解缙和夏原吉二人,往宫外赶去。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心神一震,不由自主的对视一眼,望向已经丢给自己二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的孙狗儿,躬着身子折返回中极殿内。   解缙有些不安的低声道:“陛下这是……”   夏原吉赶忙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摇摇头,满脸担忧的深深望了眼已经紧闭殿门的中极殿。   随后才心惊胆战的收回注意,压低了声音道:“一切等殿下回京再说!这时候,我们不能乱!”   ……   “乱了乱了!”   “彻底乱了!”   中军都督府里,已经领旨,一身戎装的曹国公李景隆,双手合在一起,来来回回的在今日忽然之间彻底乱作一团的白虎堂前踱着步子。   同样身着戎装的凉国公蓝玉、开国公常升,则是手抵刀柄,面色凝重的看着堂前走个不停的李景隆。   他们在等着禁军亲卫那边的指挥使们过来。   只是李景隆这般的举动,惹得他两人心中一阵烦躁。   蓝玉直接操着大嗓门呵斥道:“天下还没乱呢!便这般毛躁,何以统军!”   李景隆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向蓝玉,脸色几度变化,最后还是安耐下来,站到一旁。   这是,朝中勋贵、诸卫指挥使、诸禁军亲卫指挥使,也都纷纷赶来。   常升见人大致到齐,瞧了眼正在沉眉深思的蓝玉,只得自己开口道:“诸位,如今太子病重,陛下圣体有恙,朝政必定不宁,社稷动荡。但大明开国二十四载,陛下还春秋鼎盛。   我等身为开国功勋武将,代天子统领军马,当领旨节制诸卫军马,以国事为重,坐镇军中,莫使军心动乱,莫要丢了我等大明武人的脸,莫要让陛下失望!”   “虎!”   “虎!”   “虎!”   堂前,一众开国功勋,侯伯将军们,齐声嘶吼着。   蓝玉终于是一挥手,直指中军都督府外。   众将纷纷领命而去。   待所有人离去之后,蓝玉则是忧心忡忡的走到了常升面前,若有所思的看了一旁的李景隆一眼。   他低声道:“允熥还在中都,陛下如今圣体有恙。而陛下的旨意送去还要些时日,你我在京中节制禁军亲卫,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些日子就坐镇禁军营中,物件让家里送来。”   常升点点头,亦是默默的看向一旁的李景隆。   被两人盯得有些不自在的李景隆,低哼一声。   走上前,抱拳拱手,遥敬皇城方向。   “我李家深受皇恩浩荡,如今领旨,与二位节制禁军,绝不会令宵小作乱!”   有了李景隆这番话之后,蓝玉和常升这才放下心来,三人联袂往皇城周边各处禁军亲卫营中赶去。   ……   “母妃要去哪里?”   东宫太子妃寝宫里,朱允炆面露紧张的看着坐立不安良久后,站起身的母妃。   吕氏带着当初陪嫁的老嬷嬷,掩去脸上的慌张,尽力露出温柔的一面:“允炆,母妃去宫中各处安抚一二,你就在这里等着母妃。”   朱允炆有些迟疑:“可是母妃……”   吕氏上前拍拍朱允炆的额头:“傻孩子,你父亲绝对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吕氏的野望   朱允炆仍是面露忧虑,仰着头望着母妃,低声道:“可是父……可是老三……”   听到朱允炆提起朱允熥,吕氏的眼色顿时一变。   在朱允炆不曾察觉到的地方,吕氏眼底划过一道狠厉。   随后轻柔的微笑着上前,张开双臂将朱允炆抱在怀里,手掌轻轻的在朱允炆的脑袋上抚摸着。   “允炆,便是出了天大的事情,母妃也绝不会让你出任何事情!”   因为太子病疾昏迷,朱允炆今日得了消息之后,一直心中忧虑焦急不安。   此时被母妃抱在怀里,好似是回到了孩童时,自己跌倒摔伤受了委屈,哭个不停的时候,被母妃抱在怀里一样。   感受着母妃身上那熟悉的气味,朱允炆终于是渐渐的安心下来。   吕氏则是趁机松开朱允炆,拍拍他的脑袋,便带着那老嬷嬷转身离去。   吕氏只带着这位当初陪嫁入宫的老人,一路避过宫中大多数人的注意,悄无声息的出了东宫。   两人一路走向东宫后。   等到了无人的地方,吕氏这才小声开口道:“消息传过去了吗?”   那老妪低声道:“回娘娘的话,周护卫已经在前边等着您了。”   吕氏点点头,却是忽然停下脚步。   她轻咬樱唇,有些欲言又止,脸色颇有些纠结。   老妪瞧着吕氏的表情,出声道:“娘娘是犹豫了吗?”   吕氏说:“我知晓若是什么都不做,允炆这辈子将会永远活在那人的阴影下。可……可若是踏出这一步,我便再无回头之路,便是允炆也可能……”   老妪脸色一沉,进言道:“娘娘,事已至此,便是今日娘娘不走出这步。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若是之前娘娘所做的事情被察觉出来,娘娘与二爷便能安好了?”   吕氏面上仍是有些迟疑。   老妪继续道:“娘娘忘了自己一直梦想的事情了吗?”   “我没有忘!”   吕氏一回头,瞪着老妪,随后叹息一声:“允炆必须要坐在那个位子上!大明朝的皇后、皇太后,还有太皇太后,只能是我!允炆也必将成为大明朝的盛世之主!”   这一刻,吕氏的野望暴露无遗。   老妪默默一笑,上前推推吕氏:“娘娘,如今太子爷情况不明,陛下圣体有恙,那老三又远在中都。这是娘娘最后的机会!”   说着话,老妪便推着吕氏转向前面。   只见在重重绿荫后面,隐约有一道身着禁军亲卫装束的武将,正焦急不安的藏在后面。   吕氏目光闪烁的看了过去,心中多了些慌乱,在老妪持续不断的安抚下,这才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末将参见太子妃!”   “太子妃万福金安!”   江夏侯之子、禁军亲卫周骥,单膝着地,双手抱拳,高昂着头颅,目光痴迷炙热的从吕氏身体上扫过。   最后停在了吕氏那盈盈双目上,火一般的热切,几乎是灼的吕氏下意识的挪动注视。   “你且起来吧。”   周骥压抑着心中的欲望,借着起身的机会,不由的上前一步,拉近与太子妃之间的距离。   吕氏几乎是下意识的心中一紧,脚步就要回退,却是看到一侧躲藏在暗中,为自己观察警惕的老嬷嬷正看向自己。   吕氏这才止住了后退的脚步,压抑住心中对太子的感情,抬起头迎着周骥那愈发滚烫炙热的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着说道:“陛下如今年事已高,太子眼下意外病重,昏迷不醒,国朝动荡,我此刻每每想起便心生……”   砰!   周骥已经再难抑制自己心中的那道占有欲,越过重重禁制,双手紧紧的抓住了吕氏的双手。   他的双手轻轻的向着自己一拉,吕氏便立马脚下不稳的向前踏出,两人眨眼间便快要抵在了一起。   周骥沉声:“娘娘,臣愿为娘娘赴汤蹈火!如今国朝不宁,陛下与太子爷情况不明,臣愿誓死保护辅佐二爷!”   吕氏自从嫁入皇家,何曾经历过如今这等已经触犯禁律的事情,心中一片慌乱,只听得周骥的声音继续传入耳中。   “若是陛下与太子爷当真……不!只要娘娘一句话,臣便为二爷摘取那至尊之位!臣只愿能常伴在娘娘身边,服侍娘娘。”   吕氏愈发的心跳加速。   她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嗯……周将……周郎费心了,有你在,本……妾无以为报……”   支支吾吾的说完了话后,吕氏几乎是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她亲眼目睹了允炆从屡屡被皇帝夸奖,到如今朱允熥郡国淮右、观政朝政,如今更与信国公府定亲。   她很清楚,自己的亲生儿子,若是没有意外的话,此生将与大明朝的皇位再无缘分。   她不甘心。   在这短短数月之间的突变,让她无法适从。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她绝对不能让这个机会从自己的面前划走。   “嗯……”   吕氏答了一声。   一声低沉的声音,从吕氏的嗓子眼里发出。   吕氏双目紧闭,睫毛不住的颤抖着。   ……   “朕要的消息呢?”   中极殿内,朱元璋的脸色并不是很好,但身子却并没有如外间传闻的那般抱恙,只是疲倦的斜卧在软榻上,看着跪在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在不远处,太医院院使山永年领着几名太医,在为皇帝调配好一副调理身子,滋补气血的药方之后,便干坐在一旁,陪着皇帝将这场戏演完。   蒋瓛低着头,回想着这几个时辰里,应天城里发生的所有反应。   随着太子病重的消息传出,随着皇帝圣体有恙的消息传出,应天城中可是好一阵的嘈杂。   无数人都在暗中揣测着,大明朝接下来会有如何走向。   蒋瓛尽力梳理的简短明了,低声回禀着。   “军中有五军都督府和几位公爷坐镇,此刻很是安静。”   “朝廷里也只是有些声音传出来,似乎是在忧虑,若是太子爷……若是……”   朱元璋服了滋补气血的药汤,脸上多了些血色。   见蒋瓛支支吾吾的,冷哼一声。   “他们是担心太子爷会薨了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烽火望金陵   蒋瓛脸色剧变。   皇帝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敏感,也最是危险的时候。   他只敢小心翼翼的点着头。   朱元璋冷哼一声,扫向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使:“下去吧。”   蒋瓛不敢迟疑,立马躬身离去。   随着蒋瓛离开,侧卧在软榻上的朱元璋,脸色却是愈发的阴沉下来。   这座由他亲手建立的帝国,随着太子病重,已经他故意营造出来的圣体有恙,开始不出意料的暴露出了浮躁气息。   这让他很愤怒,心中的怒火无迹可寻,却偏偏让他生起了要再次好好整顿一番朝堂的念头。   朱元璋目光又扫向聚在远处的太医院山永年等人。   见皇帝的注视看过来,山永年连忙带人上前。   “陛下当多加休息。”   皇帝的状态不差,但听闻太子病重之后,终究是气血淤积,加之上了年纪,身体难免不如昨日。   朱元璋却是摇摇头:“院使,太医院的药可曾送出去了。”   山永年的脸上挤出笑容:“幸得皇孙指点开蒙,已将药效更强的固化大蒜素,派人送往太子爷所在。”   朱元璋流露出满意的神色,点着头,微微闭上了双眼。   山永年见皇帝这会儿是真的倦了,便悄无声息的退回远处,与另外几名太医留在宫中,配合着皇帝将这场戏演足。   ……   又几日。   在应天城金川门外,长江和秦淮河的交汇处。   此番大明太子西巡船队,浩浩荡荡乌泱泱一片,几乎是将江河交汇口给铺开的不留余地。   独属于太子的旗帜令江口的守军不敢有一丝阻拦。   “如何?”   “马上就要到应天城了,太子爷还没有苏醒过来吗?”   龙船旗舰甲板上,此次太子西巡队伍的文武领班,同时向随行领队太医发问。   领队太医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有轻叹一声,摇着头道:“在淮安境内的时候,我等为太子爷服用了大蒜素,初有成效,压制住了太子爷体内的病疾,只是随后却毫无进展。   前日在扬州的时候,得了京中送来的改良固化大蒜素,这才令太子爷的身子进一步缓和。   但……”   西巡文武领班同时脸色一沉。   如今应天城就在身后,而太子爷却仍不曾有苏醒的迹象,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以说,糟糕透顶了。   文官领班沉声忧虑道:“再有半个时辰,我等便要在通济门东水关下船了,难道要我等抬着昏迷不醒的太子爷回宫吗?”   说着话,他看向身边的武将领班。   武将领班脸色冷冽,太阳穴一阵阵的气血鼓动:“五军都督府那边已经通知,亲军府军卫也已派出军马肃清东水关码头。太子爷可有西长安街直入宫中。”   呜……   嗡……   嗡嗡……   远处,应天城东侧城墙上,已经传来了钟鼓之声。   甲板上几人浑身一震。   ……   “三爷,再有一刻钟,就到正阳门了!”   应天城东北方,在玄武湖东北侧的官道荒野上,一行不过百多人的队伍,正在快马疾驰,向着应天城北门赶去。   亲军羽林卫百户孙成,驱马最前,为整个队伍开路。   半刻钟前刚刚在长江南岸下船的朱允熥,短短时辰,身上便布满了尘土。   他脸色紧绷,嘴唇发白干裂。   从中都凤阳赶回应天这一路,他不断的派出军马打探消息,也不时的收到太子所在和京城方向的消息。   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太子爷老爹回城的当天,赶回应天城外。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子爷的病情会如此的重。   西巡领班太医们制取的大蒜素不起作用。   应天城改善进展神速,弄出的多次提纯固化大蒜素,送到太子所在,也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   但太子仍未苏醒,处于昏迷之中!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朱允熥想破了脑袋,自己费劲心力弄出的大蒜素,为何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此时天边日头西落。   橙黄色的光芒从西边投射向东方,洒在应天城的城墙上。   这一刻,落在朱允熥的眼中,全然没了往日里的江南夕阳烂漫,他只觉得这夕阳就如同烽火一般,照映着这座石头城。   好似一团无名邪火一般,将整座金陵城包裹起来。   前面孙成的通报他已听到。   朱允熥御马疾行,如离弦之箭一般。   身形仍是驾驭稳重的回身看向身后的百多名随行奔袭人员。   除了作为自己贴身亲卫,由孙成统领的亲军羽林卫官兵,便是他从凤阳城带回来的,汤家那十名家将、百名仆役。   说是仆役,虽其貌不扬,在朴素陈旧麻衣的遮掩下,当真只是些仆役而已,但实质上却个个都不输于同行的羽林卫官兵。   朱允熥当时便知晓,这是信国公汤和留给自己作为回京之后,能直接掌握的武力。   “孙成,入太平门、北安门,马不停蹄,直入宫廷,敢有阻拦者,杀无赦!”   从身后收回视线,朱允熥仰头向前,高声呼喊着。   孙成得令,应声将腰间的雁翎刀弹出半寸。   这是为了若当真出事时,他能用最快的速度拔刀还击。   京畿之地,上百匹战马奔行,很快就引来了如今得令严守应天的京卫官兵注意。   待到朱允熥的队伍靠近到应天城跟前。   收成官兵们浑身一震,立马振臂高呼。   “是淮右郡王!”   “是皇孙回来了!”   “快开闸!开城门!放皇孙入城回宫!”   已经越过朱允熥,冲到最前面与孙成组成冲锋阵型的羽林卫官兵们,卷着一阵风穿过应天城北便的太平门。   朱允熥则是脸色沉默的从城门下掠过一眼。   一行人当真是马不停蹄,直奔皇城北侧外北安门而去。   “进了北安门就是皇城了!”   骑在马背上的朱允熥低声念道一声,进了皇城再穿过玄武门,就是皇宫了!   过北安门!   内府亲军羽林卫大营,就分布在北安门内大街两侧。   朱允熥侧目注视,大营营门紧闭。   哨塔上,值守官兵张目注视。   营墙后,巡哨的官兵不用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营外赶回应天的皇孙。   “三爷,到玄武门了!”   冲在最前面的孙成,勒马急停,战马嘶鸣。   朱允熥抬头看向横陈在自己面前,城门紧锁的玄武门。   他策马到了城门前,仰头看向城头:“本王回宫!开城门!”   “可是淮右郡王回京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明玄武门   皇宫北面,玄武门城墙上,伸出一颗脑袋向着城墙下观望。   孙成脸上一沉,从怀中取出一道圣旨:“大明淮右郡王、皇孙允熥,领旨回京,开城门!”   城墙上那颗脑袋缩了回去。   玄武门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随后一定铁盔钻了出来,露出一员年轻将领的脸颊。   周骥立于玄武门城头,嘴角微微一样。   等的便是你朱允熥回京!   他举手搭在眉前,好似是在确认城下的来人。   少顷之后才传来:“末将见过郡王,玄武门后乃是皇宫禁地,郡王奉诏回京,末将不敢阻拦,但请殿下下马入宫。”   非另有旨意,任何人在宫中都只能以双脚步行。   朱允熥脸色阴晴不定,看着玄武门后近在咫尺的皇宫大内。   他冷喝一声:“下马!”   城门前寂静无声,唯有这随行的百多人,整齐下马落地。   城墙上,周骥好一阵观察,确定朱允熥身边这百多人,只有那二十来人佩戴兵刃,终是放下心来。   他向着城下喊道:“郡王且稍等。”   “开城门!”   随着城墙上,周骥的声音传来。   一直紧闭着的玄武门伴随着一阵巨响声,缓缓打开。   孙成持械护在朱允熥身前,低头回首小声道:“三爷……”   朱允熥看着已经洞开的玄武门,后面是那片好似永远都岁月静好的皇宫大内。   他一挥手:“回宫!”   身后百多人应声而动。   ……   “本将该说的都说了,其中利害尔等也应当知晓!”   玄武门城墙上,周骥目露杀气,扫视身边的亲兵和自己的麾下。   “如今陛下和太子情形不明,国中不可一日无主。淮右郡王本就有将门支持,正是因此,我等方才不会有出头之日!”   “唯有广陵郡王,在朝中无有将门助力,只消今日事成,便是我等飞黄腾达之日!”   “说不得,今日我等之中,便会再有几位开平王、中山王出现!”   “诸位也请放心,我周家如今正护着尔等家人,绝不会叫他们出了事!”   这几日主动请缨,连日值守玄武门,又借机命周家家中人控制住自己这些麾下家人的周骥,目光从面前百余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在禁军亲卫里,只有这么多的麾下。   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从来不已人多而著称。   昔年前唐太宗李世民玄武们政变,身边也不过数百人而已,最后却铸就了大唐盛世。   如今他是守,是早有准备。   朱允熥是进,并无预备,且虽人数相差不对,但对方可战之人仅有那二十多人。   他的一番激昂之言,令原本还心生犹豫的官兵们,顿生出无尽豪情和期待来。   那是对功勋荣耀的追逐。   “将军,淮右郡王开始入宫了!”   这时,在一侧观察玄武门外的亲兵,回头向周骥低声喊着。   周骥眉头一抖,噌的拔出腰间佩刀:“下城,城门两侧埋伏!”   一时间,城墙上兵丁压着脚步,快速下了城墙,藏在玄武门后。   周骥则是带着几名亲兵,正正的站在玄武门后,目光平静却内心激动的注视着已经走进城门洞的朱允熥等人。   “三爷,不对劲!”   一直护在朱允熥身边的孙成,忽然低头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目光顿时一沉,扫向城门洞外。   玄武门乃是正正的南北朝向。   而此时日头西落,从西边照射过来的阳光,是与玄武门平行着的。   这也就导致,玄武门南北两侧的物体阴影,从是西向东投射的。   而在孙成提醒的那一刻,朱允熥清晰的看到,在玄武门城门洞外,西侧墙角一个圆滚滚的阴影明晃晃的动了一下,随后向着西边消失不见。   他再抬头看向城门洞外恭迎自己的那名禁军亲卫将领。   是江夏侯之子周骥!   一瞬间,朱允熥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你安排,不要被对方察觉……”   朱允熥唇齿不动的发出声响。   在他身边的孙成当即将手背到身后,无声的晃动了几下。   一切都发生在寂静无声之中。   不易察觉的,跟随在朱允熥身后的汤家那百名仆役,已经是将手缩进了宽松的衣袖之中。   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变动着方位。   玄武门城门洞外的夕阳,离着众人越来越近。   站在城门洞外的周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盛。   “关城门!”   忽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高呼。   由城墙上机关锁链控制的玄武门,发出一声巨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关闭着。   然而在周骥的视线里,并没有出现朱允熥等人,忙乱之中,转身想要夺门逃窜的反应。   待到那时,自己只要在后面杀过去,将朱允熥堵在城门洞里,便只剩下了单方面的屠杀。   然而,在他的瞳孔中。   随着城墙上的那声高呼。   那该死的淮右郡王,竟然是振臂高呼了起来。   “应天有变!”   “叛逆兵变!”   “杀敌!”   “救驾!”   朱允熥一声怒吼,已然将腰间雁翎刀拔出,浑身气血散开,宛如阵前盖世猛将一般。   在他的周围,孙成等人纷纷拔刀亮剑,几人几人的组成一个小的阵型,最后更多的阵型组成一个大的军阵。   “杀!”   “杀!”   “杀!”   大明王朝,应天玄武门内,杀声四起。   一切都发生在讯息之间。   原本已经是胜券在握的周骥,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哪里暴露了。   便见到那些不过是普通寻常仆役的人,竟然是纷纷从袖中亮出一柄柄短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做出应对之策。   朱允熥已经是带着人冲出了玄武门。   一时间,玄武门后兵刃相撞,震天响彻。   在错不及防之下,周骥麾下的兵马,一时间全然没了组织。   而那些跟随朱允熥从凤阳回京的汤家仆役,却个个都是昔年军中老卒。   此时有救驾的号召在前,又有家主的叮嘱在后,个个手下不留仁慈。   刀刀狠手,招招致命。   看着乱作一团的玄武门,周骥一时竟然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应对。   而朱允熥却是目光瞄准了他。   “杀!”   朱允熥高呼一声,便引着几名羽林亲卫,向着周骥杀了过去。   周骥看着终日长在宫中,养尊处优的朱允熥竟然迸发出如此凶悍之势,若不是知晓今日不成功便成仁,几乎就要转身逃窜。   “啊!”   周骥怒吼一声,亦是高举着手中的雁翎刀,带领着亲兵,再无顾忌的杀向朱允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杯酒终究派上用场了   “放肆!你再说一遍!”   此时已经坐镇禁军亲卫大营多日的凉国公蓝玉,满脸震惊的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虎视前来禀报皇城剧变的士卒。   士卒慌张不安,浑身颤抖,颤巍巍的重复道:“回禀大将军,殿下由中都奉诏回京,于玄武门遭遇禁军亲卫周骥叛变,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大胆!”   蓝玉几乎是怒发冲冠,怒吼着拔出陪伴他多年的宝刀,双目喷火。   “传兵!”   “大军集结,随本帅入宫救驾,斩杀逆贼!”   还不等士卒反应过来,蓝玉已经持刀冲出了中军大帐。   到了外面,一众将校和他的义子、亲兵便围了上来。   看着要点兵救驾的蓝玉,此处禁军亲卫指挥上前沉声开口:“凉国公,陛下早有旨意,无令大军不得擅动!”   “你!”   蓝玉顿时怒视过去,瞪着对方,若非那旨意被搬到自己面前,他就要以军法处置了对方。   这是,一旁的年轻人上前:“义父,殿下等不得啊!”   蓝玉心神一颤,怒视着此处禁军亲卫指挥,旋即看向上前提醒的诸多义子之一。   他目光一转:“陛下只下令禁军亲卫等在京诸卫无令不得擅动,却未曾说本帅及义子不能动!”   “目下皇孙安危不明,宫中情形不知,陛下与太子皆在宫中,本帅为明臣,不能无动于衷。”   高声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解释了一遍后。   蓝玉跳到一旁的高台上,面向自己带入大营的亲兵及诸多义子们。   “儿郎们!”   “我大明天家有难,儿郎们随本帅入宫救驾!”   一声毕。   “威!”   “威!”   “威!”   在禁军亲卫指挥担忧的目光中,蓝玉已经是领着数百名亲兵和义子,冲出了大营,奔向玄武门方向。   ……   玄武门后。   已经是遍地尸骸,血流成河。   夕阳已经彻底的掩藏在了城墙下,天空半边橙黄,半边昏暗。   冰凉的石条铺路砖上,流淌开的温热血水中,无数的兵丁呻吟哀嚎着。   随朱允熥从中都赶回应天的汤家仆役,已经换上了禁军的柳叶刀,游走在城门后。   在城墙上,十数人已经将玄武门控制住。   朱允熥此时就立在玄武门后辽阔的空地上。   一番杀戮,他身上满是浸透了衣衫的血水,随着血液的凝固,逐渐变换成黑红色的斑块。   眼底泛着一缕缕血丝,朱允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上同样挂着一滴滴的血水。   周围遍地尸骸,脚下是粘稠的血液。   鼻腔里,充斥着人的身体被开膛破腹之后,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和恶臭味。   握着手中的雁翎刀,朱允熥的虎口一阵阵的轻微颤动着。   将整个玄武门巡察了一边,排除所有潜在威胁的孙成,这时候领着人默默的到了朱允熥面前。   他看了一眼地上幸存的叛军,以及被扣押在一旁的降敌,以及整条左臂被三爷砍下的江夏侯之子周骥。   孙成低声道:“三爷,这些人如何处置。”   朱允熥侧身看向一旁已经疼痛的喊不出声音的周骥。   正欲开口,却见玄武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军马声。   随后,便是凉国公蓝玉那愤怒的怒吼声。   “允熥!”   “我来了!”   “休要害怕!”   冲进玄武门的蓝玉,一马当先,身后是那数百名的亲兵和义子。   朱允熥目光不由一沉。   当即对孙成下令道:“除贼首周骥,余者尽数就地论处!”   孙成眉头一挑,神色不明的瞥了一眼已经到了近前,因为听到朱允熥要处斩在场叛军,而脚步迟疑的蓝玉。   他默默的走到一旁,右手高高举起。   “三爷有令,除贼首,余者杀!”   “杀!”   早就在等候这命令的羽林亲卫、汤家家将仆役们,起身喊杀。   一时间,无数道寒光在玄武门后不断的飞舞着。   一朵朵血莲绽放,一颗颗人头落地,在那愈发粘稠腥臭的血地上滚动着。   蓝玉被突如其来的处斩给吓得心中一跳。   再看浑身染血,目下仍是收敛不住杀气的朱允熥,不由走的更慢了一些,声音也下意识毫无察觉的低声道:“殿下可无恙?”   朱允熥好似是未曾从第一次杀人的经历中反应过来。   少顷之后,方才嗯了一声。   随后脸上露出笑声:“是舅姥爷啊!”   蓝玉啊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目光一转,却是看到了最后一个活口周骥。   他愤怒上前,一脚就将周骥踹翻在地,随后持刀直指周骥:“大胆贼子,尔江夏侯一系深受皇恩,却不知效忠天家,竟行谋逆之事,当真是罪不可恕!”   周骥被踹的一阵气血乱窜,浑身染血,脸色煞白的他怒视着蓝玉。   周骥竟然是在蓝玉的逼视下,如同鲤鱼打挺一般的直起身子,愤然开口:“不过一莽夫尔!若非今日我不曾察觉,朱允熥已然被我做掉!这大明江山,也将落在广陵郡王手上!尔等所谓功勋外戚,不过是太子妃一纸谕令便可令尔等人头落地!”   “你大胆!狂妄!”   蓝玉愤怒至极。   却是忽的眉头一挑:“你说今日之事,乃是你与太子妃、广陵郡王合谋!”   周骥冷哼一声,偏过头。   蓝玉心中狂喜,刚刚侧过身子,却见朱允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身后。   朱允熥目光平静的看着蓝玉,在对方还未开口时,轻声说道:“爷爷和父亲那边尚不知情况……”   相比于一个谋逆的太子妃,皇帝和太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蓝玉挑动着眉头,眼角余光看着那满地的人头,拍着胸脯笑道:“殿下放心!微臣这就带人去东宫,绝不叫一个人跑出去!”   朱允熥微微一笑,不也多言,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随着蓝玉冲进玄武门的那数百名亲兵和他的义子。   随后,便带着孙成等人押着周骥,一路赶向宫中大殿。   “三爷回来了!”   “三爷您可终于回来了!”   中极殿外,已经是围满了禁军亲卫官兵。   孙狗儿从重重铁甲后面钻了出来,跑到终于赶回来的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斜眼扫向一旁大殿前陛阶上湿漉的,还未曾洗去的血渍。   压制心中的担忧,沉声道:“总管,爷爷和父亲现在如何?”   孙狗儿却是迟疑了片刻,回头看向身后。   朱允熥就看到一名小太监神色惶恐的端着一个盘子到了自己面前。   是那日的白玉酒壶和酒杯!   朱允熥心中震惊不已。   孙狗儿却是低声说道:“赶巧,奴婢刚领了陛下的旨意,要去东宫。陛下这会儿刚刚用了参汤,三爷快些进去吧。”   说着话,孙狗儿就让出了路。   朱允熥深深的看着被那小太监捧在手上的酒壶,心中狂跳不止。   这杯时隔多日的酒,终究是派上用场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垂死挣扎的吕氏   这是那杯在国子监诸监生聚众西安门前闹事时,第一次出现在朱允熥面前的毒酒。   只是那次,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老爷子将其收回到了那口木箱子里。   但今日,不过月余,兜兜转转终究是被赐下了。   你是何其愚蠢!   朱允熥目光注视着东宫方向,心中不由的感叹了起来。   要往东宫赶去的孙狗儿,尚未离去,小声提醒道:“三爷,各部司的堂官们都来了。”   朱允熥侧目看向前面的中极殿广场,这些日子一直侯旨宫中的朝堂各部司衙门堂官,已经是行色匆匆的联袂赶来。   朱允熥心中微动,赶忙让开路:“总管且去忙。”   说完之后,他便绕过,留下孙成等人在中极殿外,只身一人从面前重重禁军亲卫官兵让出的通道里,走向中极殿。   “爷爷!”   “孙儿回来了!”   站在殿门外,朱允熥高声呼喊着。   随后便精心听着殿内的动静。   伴随着殿门打开的声音,朱允熥意外的发现,开门的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太医院老院使山永年。   山永年看着朱允熥,善意的露出一抹笑容:“殿下,入殿吧。”   说完之后,山永年这才发现朱允熥身上的血水,心中不由一跳。   朱允熥则是直入殿内,一路到了偏殿里去。   只见在平日老爷子歇息的床榻上,太子爷朱标正平静的躺在上面,脸上只有一缕轻易不可察觉的血色。   周围,数名太医正在忙前忙后。   殿内充斥着草药味的空气,带着淡淡的大蒜味。   而在一旁的软榻上,老爷子正斜靠在软枕上。   仅仅只是一眼,朱允熥就看出老爷子心中的怒火,那张阴沉铁青的脸上,已经堆积了滔天的杀意。   老爷子的目光不时的瞥向床上的太子爷,眼底充盈着无尽的忧虑和往日少见的惶恐。   朱允熥踏步上前,抛起裙带,跪拜在地:“爷爷,孙儿从中都赶回来了!”   他的声音洪亮无比。   朱元璋却只是微微的抬了一眼眼皮,看着朱允熥完好无损的跪在自己面前,那张如深渊一般死寂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朱元璋带着沙哑的声音,有些艰难的开口:“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这位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为中原重新塑造正统的君王,竟然史无前例的暴露出自己的虚弱。   朱允熥心头亦是一阵堵塞。   眼前是这辈子的爷爷,旁边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想着老人往日对自己的疼爱,甚至可以说是宠爱。想着一旁仍是昏迷不醒的太子,对自己那些和风细雨的叮嘱和关怀。   朱允熥便是铁铸的,也会心生痛惜。   “孙儿回来晚了!孙儿无能,不能在爷爷,在父亲面前尽孝。”   这一次,朱允熥的眼眶,自然而然的红了起来。   朱元璋听到这身哭嚎自责,亦是心中疼痛。   自己寄予厚望的大明储君,如今已经昏迷不醒半月有余。   自己精心呵护的大明皇孙,今日回宫遭遇叛逆伏击。   愤怒的怒火,从朱元璋的胸腔中熊熊燃起。   他压抑着心头的震怒:“回来就好,你回来了,咱就放心了。”   朱允熥这时已经起了身,躬身走到老爷子身边。   他是知道老爷子寿元未尽,但目下却分不清老爷子究竟是真的因为太子病重而忧虑痛楚,致使圣体有恙。   “爷爷千万要保重龙体。”   朱元璋显得有些虚弱的伸手,拍拍朱允熥的手臂:“去看看你父亲。”   说完之后,朱元璋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沮丧的死气。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在他的心中,已经开始动摇,太子是否能够苏醒过来。   朱允熥点点头,默默的走向太子床边。   然而,这时在宫中侯旨的朝堂各部司衙门官员,已经是走了进来。   百官一路走到朱元璋面前,轻摆官袍,长跪在地。   “臣等死罪,不差朝堂奸佞谋逆,致使皇宫动荡,陛下陷入危险,皇孙遭遇伏击。请陛下治罪……”   殿内随着百官请罪之后,渐渐变得安静起来。   一侧,只有太子那时急时缓的喘息声传入众人耳中。   朱允熥走在一半,回身默默的看向眼帘好似重如万钧,只留出一道缝隙的双眼。   在百官漫长的等候中。   朱元璋虚弱的抬起手,不住颤抖的指向一旁的朱允熥。   在百官紧张的注视下,所有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若有所思的瞥向一旁的朱允熥。   只见朱元璋一字一字,断断续续的说道:“皇孙……皇孙纯孝,国有……危难,储君病疾,朕……抱恙……皇孙可监国……”   皇孙监国!   皇帝终于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无数道无声的念头,在殿内飞风驰电掣。   旋即,几乎是呼吸之间。   百官伏地叩首:“臣等领命,辅佐监国,稳重朝政,平定社稷。”   在场的都是大明朝有名有数的衙门正印堂官。   面对此时,大明朝从未经历过的危难时际,纷纷表明立场和态度。   朱元璋与众目睽睽之下,好似昏睡过去一般的脑袋晃荡了一下。   朱允熥这时还沉浸在自己领命监国的事情上,眼看老爷子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赶忙上前:“诸位,爷爷如今乏了,还请诸位与殿外等候。”   百官领命,默默起身,目光不断在此处天家爷孙三人身上流转着,无声的退向殿外。   恰是此刻。   先前去往东宫赐酒的孙狗儿,却是满头大汗的赶了回来。   在百官疑惑的目光中,孙狗儿滑着跪到了皇帝面前。   “陛下,太子妃抗……”   “住口!”   朱允熥眉头狂跳,赶忙出声打断了孙狗儿的禀报,目光瞥向还未走出宫殿的官员们。   而明显听到孙狗儿那开口说出的几个字的官员们,则已经是后背惊起一层冷汗。   太子妃抗什么了?   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词。   抗旨!   那太子妃抗的什么旨?   今日玄武门那边可是生了兵变啊!   这中极殿外的陛阶之上,隐隐还有血迹未曾被刷洗干净啊!   所有人都不敢再停留,快步走出中极殿。   殿内,朱允熥已经是满目愤怒,瞪着这个时候竟然是忘了规矩的孙狗儿。   他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的老爷子。   心中一时间懊恼不已。   吕氏如今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吗?   她还想着垂死挣扎一番?   孙狗儿这时也反应过来,不住的磕头:“老奴死罪!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似乎是这狗奴的磕头声太大。   朱元璋幽幽的睁开双眼,脸上浮现着失望:“宫中的力士嬷嬷呢!”   皇帝同样给了吕氏最后的体面,但对方显然不愿意要这份体面。   那只能用强了。   朱允熥忽的心头一跳,躬身抱拳到了老爷子面前:“爷爷,孙儿请旨,回一趟东宫。”   原本还昏昏欲睡的朱元璋,这时候却是忽的目露精光,再无遮掩的看向朱允熥。   老爷子果然是装的!   朱允熥心中一跳,虽然被老爷子这么突然目光威慑的瞪着,让他有些不适。   但也算是确认了,老爷子自从听闻太子病重,便对外抱恙,是故意为之。   他赶忙开口解释道:“孙儿是回东宫取一副药,只是不曾查验过……”   “去!”   “快去!”   一听到弄出大蒜素这等药物的皇孙,竟然还有另一副药,朱元璋顿时是从软榻上做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激动,指着朱允熥就往外挥手。   他此番数日对外抱恙,确实是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为的就是要引出这座应天城,那些往日里影藏在阴影下的人走出来。   但太子已经昏迷半月有余,又如何不让他心头焦急如焚。   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这位好孙儿,真的能拿出一副药来,令太子药到病除!   朱允熥躬身领命,就要往外走。   朱元璋却是有传来话:“你个狗奴,陪着允熥去东宫!带了宫中健壮嬷嬷去!”   这一刻,朱元璋的声音里满是杀意。   孙狗儿干帮忙领命,连滚带爬的跟上走在前面,已经是出了中极殿的朱允熥。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各自领着人,往东宫过去。   半道上,孙狗儿终于是沉不住气,小声道:“三爷真的只是回东宫取药……”   他清楚,陛下要自己带着健壮嬷嬷,对太子妃用强,让其服下那一壶毒酒。   但同样的,他更清楚陛下还要自己盯住三爷,某要插手这件事情。   毕竟,毒酒赐死太子妃的事情,若是传扬的到处都是,而且三爷又参与其中,终究是折损名声的。   哪怕,今日里那禁军亲卫周骥,是与太子妃私下有勾连,策动玄武门兵变。   朱允熥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眼孙狗儿:“总管放心,本王还是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孙狗儿面上点着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两人便这样各怀心事的到了东宫。   此时东宫内外,皆有蓝玉带来的人看守着,并着随后从宫中各处赶来的禁军亲卫。   蓝玉看了一眼跟在朱允熥身后的孙狗儿,便不再上前细说,只是给了朱允熥一个放心的眼神。   朱允熥和孙狗儿往东宫里头走去,还未走到吕氏的寝宫,刚路过朱允熥的宫苑外,正要分别。   众人便见苑内一片嘈杂,隐隐有哭声传来。   孙狗儿迟疑的看向朱允熥。   那头,小宫娥彩蝶已经是捂着一侧涨红的脸颊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扑进了朱允熥的怀里。   这幅光景,惹得朱允熥和孙狗儿面面相觑。   朱允熥目光看向苑内,轻声询问道:“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紧随其后赶出来的彩莲,赶忙将彩蝶从朱允熥的怀里拉出来。   小声道:“是太子妃身边那个老嬷嬷,先前带着人冲了进来,要进殿下的屋子,我们不让进,那老嬷嬷便将彩蝶给打了。”   朱允熥眉头一挑,看向一旁的孙狗儿。   孙狗儿沉着脸:“老奴随三爷进去看看?” 第一百三十章 赐死吕氏   朱允熥点头同意了孙狗儿请求。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屋子里。   彩莲抱着彩蝶,在一旁哄着。   朱允熥看向明显是被那老妪闯进来的屋子,询问道:“那厮进来是要做什么?”   一旁跟进来的孙狗儿,亦是露出疑惑的目光。   缩在彩莲怀里的彩蝶,低声哭着,伸出手指着里屋的床:“那老疯子进来就往殿下床上趴,东西全都弄乱了,连床板都给那老疯子给掀翻了……”   说着话,彩蝶又低声哭泣了起来。   彩莲无奈只能接着解释道:“回禀殿下,若不是凉国公的人来的及时,将那疯婆子拿下,还不知道她要作甚!”   朱允熥心中呵呵一笑,他自然是知晓吕氏身边那疯婆子是要做什么。   可是一旁的孙狗儿却是不知道。   他冲着朱允熥躬身作揖,随后便小心上前,到了被折腾的乱作一团,几乎是要散架了的床前。   孙狗儿小心翼翼的翻找起来。   忽然,当他拉开搭在床架上的床板时,却是浑身一颤,目露惊恐。   他伸着手,颤巍巍的回头看向朱允熥。   “三爷……”   “是巫蛊啊!”   “太……那人当真是狠毒!”   朱允熥赶忙上前,看着那早就知晓的巫蛊符咒,表现出同样的震惊。   孙狗儿则是惊慌的扯下一块碎步,轻轻的将符咒包裹这拿起来。   随后脸色阴沉的叫了跟随而来的太监:“去,将此物送到陛下面前,如实禀报!”   看着小太监带着巫蛊符咒,赶回中极殿。   孙狗儿则是心生震怒,看向朱允熥:“三爷,老奴现在要尽快赶去那边了!”   这时候,孙狗儿想起,之前皇孙出京前夜里做噩梦,遭遇邪祟缠身的事情。   又联想到太子半月有余昏迷不醒。   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朱允熥则是无声的跟了上去。   “总管,如今这事情……本王还是要亲眼去瞧一瞧的。”   孙狗儿默默点头,两人直奔吕氏寝宫而去。   少顷两人便已到了吕氏寝宫外。   只见寝宫外满是兵丁,太子妃寝宫的一应宫娥太监,都被押在宫门前。   广陵郡王朱允炆则是一脸愤怒的站在寝宫前院,愤怒的想要冲破挡在自己面前去见母妃的禁军官兵。   宫殿内,吕氏那声嘶力竭的嘶吼声,不断的传出。   “本宫是大明朝的太子妃!”   “本宫未来还是大明朝的皇后!皇太后!”   “本宫没有做错!”   “本宫什么都没有做错!”   “错的是你们!错的是你们朱家!错的是你们朱家偏生多了朱允熥那个没娘养的杂种!”   “本宫不会死……本宫绝不会去死……要死也是你们去死……”   “啊啊啊……”   走进寝宫的孙狗儿,听着这些疯狂言论,眉心直跳,胆怯的侧目看向身边脸色阴沉的朱允熥。   这时,想要冲进寝宫里的朱允炆,见到朱允熥到来。   立马转身跪在了他面前。   “允熥……”   “三弟……”   “淮右郡王……”   “监国!”   “我求求你了,求求你让我见见母妃。”   “求求你,放过我母妃吧,她什么都没有做,今日兵变的是周骥那个狼子野心之人,和我母妃什么干系都没有啊!”   “允熥,二哥求求你了……”   “我再也不争了,我什么都不要了,皇太孙是你的,未来大明储君也是你,只要你点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放过我和母妃吧……”   此时的朱允炆,满目怆然,悲痛欲绝,泪流满脸,不断的磕在地上,知道额头尽是血水,也不曾停下。   朱允熥目光不曾带有一丝情感的看向在自己面前磕头求情的朱允炆,心底忽然翻不起任何的仇恨。   一切,都是吕氏和朱允炆咎由自取而已。   此时朱允炆的心中无比的怨恨。   他怨恨,为何会有朱允熥这个人。   他怨恨,为何自己一错再错。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察觉出母妃的安排。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晚了啊!   朱允炆抬起头,脸上已经布满殷红的血水。   他满脸焦急惶恐的望着平静俯瞰着自己的朱允熥。   双手向前一伸,两只跪在地上的膝盖,猛的砸在朱允熥脚前。   朱允炆双手紧紧的扯住朱允熥的双腿,仰着头,如同灾难之年城门口的流民,慌乱无助的乞求这:“监国,我错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对那个位子,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又为何要与朱允熥屡屡作对。   朱允炆沙哑的喊着:“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与你争的。所有的错都是我,求监国饶恕母妃,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监国若是不满,便将我贬为庶民,将我……将我……哪怕是将我问罪,只求监国饶恕了母妃……”   朱允熥的眉头默默皱紧,低头看着如同一条解开绳索,没了主人,无依无靠的野狗一般的朱允炆。   他已经连最基本的逻辑都忘了。   朱允熥默默的看向一旁面色纠结的孙狗儿。   孙狗儿心神一沉,咬咬牙,挥手领人上前,命人从后面抱住朱允炆,要将他从三爷的腿上拉开。   孙狗儿则是在一旁出声劝说着:“殿下,此事三爷做不了主。事情缘由,陛下也都知晓。该是谁的罪过,便是谁的。您好好的,这些事与您无关。”   当真与广陵郡王无关吗?   孙狗儿并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三爷不希望再看到广陵郡王在自己面前如此胡闹。   朱允炆却是用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气力,紧紧的抱住朱允熥的双腿,任凭身后的内侍如何拉扯,都不动分毫。   他仰着头,对着朱允熥高声乞求着:“监国,求您放过母妃吧!不论如何,她也是您的母妃!有错都让我来承担吧!”   “母妃?”   一直不曾开口的朱允熥,低头默默的重复了一声。   随后脚下只是一个稍稍用力,原本根本就拉扯不动的朱允炆,便双手一震,双臂吃痛,被身后的内侍们给拉开。   朱允炆拼命的挣扎,仰着身子,怒视着朱允熥。   “朱允熥!”   “你若是不满,我现在便可死在你面前!”   “若你不放过母妃,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孙狗儿浑身一颤,当即冷着脸低声道:“殿下,莫要自毁前程!”   “啊啊啊啊……”   一阵叫喊声。   吕氏的屋门忽的被打开。   只见状若疯癫,浑身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吕氏,等着血红的双眼,从屋子里面摇摇晃晃的冲了出来,一路冲到了朱允炆的身后。   吕氏如同疯狗一般,就去抓掐扣住朱允炆的内侍。   随后将朱允炆紧紧的抱在怀里,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朱允熥和一旁的孙狗儿。   吕氏高声惊呼尖叫着:“你们死!你们死!你们全都该死!你们死!你们死!”   朱允熥眼底泛起一缕厌恶,默默偏过头。   一直在察言观色三爷表情如何的孙狗儿,顿时挡在了吕氏面前。   “太子妃,陛下所赐,您该用下了。”   “本宫不喝!”吕氏怒吼一声,愤怒的瞪着孙狗儿:“你们都要本宫去死,本宫偏不去死,本宫还要做大明朝的皇后!大明朝的皇太后!”   已经有些疯癫的吕氏,嘴里不断的咒骂着。   目光则是在庭院中不断的寻搜着,看着不远处官兵手中握着的火把。   吕氏目光一亮,放下朱允炆便冲向火把而去。   “死!”   “你们都给我去死!”   “都给我去死!”   “都死吧!”   “一起去死吧!”   那手握火把的官兵,不曾反应过来,直接被吕氏夺取手中的火把。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吕氏手握火爆,径直冲向一旁的佛堂。   朱允熥眉头狂跳,赶忙伸手直指吕氏:“快!给本王拦下她!”   孙狗儿这边一直担心吕氏会冲撞了三爷,此刻见三爷发话。   更是一马当先,直接带着人,在吕氏要将火把扔出的时候,从后面重重的扣住吕氏,一个巧劲,直接将吕氏掀翻在地。   朱允熥脸上青筋狂跳,手指一挥:“佛堂,搜!”   周围的官兵赶忙领命,踹开佛堂大门,冲进佛堂里。   而孙狗儿亦是心中狂跳不止。   命人压制住在地上疯狂挣扎着的吕氏,孙狗儿的眼底闪过一道凶狠。   “来人,帮太子妃服用陛下所赐!”   前番刚跟随孙狗儿重回东宫的几名力士嬷嬷,直接提着那壶毒酒,走到吕氏眼前。   两人从后面扣住吕氏的脑袋和肩膀,另有一人单手捏开吕氏的嘴巴。   最后一人,直接提着酒壶,便悬在了吕氏的脸上。   酒壶渐渐的倾斜,里面的酒液晃荡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不远处的朱允炆痛心疾首的呼喊着:“母妃!放开我母妃!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然而,无论朱允炆如何嘶吼,那壶毒酒已经倾泻而出,整壶酒砸在吕氏不断想要挣扎摇摆的脸上。   无数的酒液流进吕氏的嘴中。   她的喉咙里不断的发出咕噜咕噜声,然而却让更多的酒液流入腹腔之中。   “殿下,佛像下搜出东西了!”   这时,从佛堂里冲出一名官兵,手中握着一个发丝圈,还有两只捆绑着红线的无面木偶人。   已经被灌下毒酒,被力士嬷嬷们松开的吕氏,身子一抽一抽的瘫软在地上,双目无神的盯着手握发丝圈和木偶人的官兵。   朱允熥只是瞧了一眼官兵手中的巫蛊之物,挥挥手,有些厌恶的让其拿走。   他则是扫过瘫软在地上的吕氏。   在吕氏的嘴角,已经有一丝暗红的血水流出。   这是剧毒之物。   顷刻之间便能夺人性命。   孙狗儿却是盯着官兵手中那两个木偶人,心头大震,低声道:“快!送去陛下那边!”   他再转过身,欲要劝说三爷尽快离开此处。   却不想那边朱允炆已经彻底的疯了。   “母妃!”   “母妃!”   “您回儿子一声啊!”   “你们放开我!”   “我是大明朝的广陵郡王!我是皇爷爷的孙儿!放开我!”   “……母妃……母妃……”   几名压制朱允炆的官兵,哪里敢放开这位。   朱允熥被叫喊声吸引过去,眉头紧锁,叹息一声:“放开二哥吧。”   说着,朱允熥最后看向双目之中的光亮,正在逐渐一点点消失的吕氏,心中全然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   转身,在孙狗儿殷勤的陪同下,走出太子妃寝宫。   众人刚刚到了外面。   寝宫里便响彻起了朱允炆的呼吼哭嚎声。   “母妃!”   “母妃您不要走啊!”   “不要留下允炆一人……”   “朱允熥!我要去皇爷爷面前弹劾你!”   “我要弹劾你伤及亲人!”   “我要你不得好死!”   走在前面的朱允熥默默的停下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孙狗儿,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三爷?”   朱允熥摇摇头:“随他去吧,我去取药带回中极殿。”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朱标苏醒   孙狗儿带着人,也带着从太子妃寝宫佛堂里,搜出的红线缠绕发丝圈和两个木偶人,往中极殿赶回去复命。   朱允熥则是自回宫苑。   回到自己的宫苑,这时候彩蝶已经恢复了情绪,正与彩莲领着人,收拾先前被吕氏身边老嬷嬷弄的一团糟的地方。   见到朱允熥回来,两人面露欣喜,就要上前。   朱允熥却是开口道:“将侧殿打开。”   彩蝶、彩莲不疑有他,赶忙从怀里掏出钥匙,将旁边的侧殿打开。   这是一开始,朱允熥制取大蒜素的地方。   当初,这间屋子里随时随刻充斥着浓浓的大蒜素,随着如今大蒜素的制取方法被交给太医院,并且那边也改进研制出改良固化大蒜素,这间屋子里已经许久没有蒜味了。   但这间屋子,却可以说是朱允熥最重视的地方。   他扫了一眼,中间那张巨大桌案上,好几样新奇物件,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一侧角落里的小桌子上。   桌子上,是一个个白瓷带盖碟子。   靠近这边,就能闻到淡淡的肉汤味。   这边正是朱允熥从一开始,培育青霉素的地方。   这些碟子里,是正在培育的青霉素。   而在一旁的架子上,则是玲琅满目的过滤器。   虽不知玻璃制品,但却都做的精巧细致。   朱允熥无暇欣赏自己积攒起来的一点生物学家底,走到一个小盒子面前。   他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瓷瓶,被紧紧的裹在中间位置。   拔出瓷瓶上的塞子,在瓷瓶里面,是浅浅一层浅白色透明液体。   这是朱允熥在去中都之前,最后一次实验中,第一次培育提纯过滤出来的青霉素。   将塞子重新塞进瓷瓶里。   朱允熥目光不断的闪动着,带着一丝犹豫。   青霉素的使用,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他实在不清楚,如今提纯出来的青霉素,会不会直接要了太子爷的性命。   但他同时又清楚,太子爷老爹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是从关中西巡回来后,一病不起,随后薨逝。   那么这一次,尽管时间被提前了,但过程却并没有任何的差别。   若是一切都按照原本的走向,或许太子爷仍然会是和历史上一样结局。   不用,太子爷必死无疑。   用,或有一线生机!   这一刻,朱允熥没有去想任何其他因素。   他只是纯粹的希望,那位还躺在中极殿内,至今昏迷不醒的大明朝太子,能够活下来!   仅此而已。   朱允熥不再有任何的迟疑,盖上木盒子,静静的握在手上,转身便冲出了宫苑,向着中极殿赶过去。   ……   中极殿。   此时除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太子爷之外,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殿内鸦雀无声。   只有皇帝愤怒的呼吸声,好似震怒的天龙,正从鼻腔之中不断的喷吐出怒火来。   在他身边的矮桌上,正摆放着四个物件。   明黄色写满猩红笔画的符咒,红线缠绕的发丝圈,两只被红线紧紧缠绕着的无面木偶人。   孙狗儿就跪在皇帝的脚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朱元璋脸色煞白,气血一阵阵的上涌,瞳孔外凸的盯着桌子上的物件。   朱元璋怎么也没有想到,往日里贤淑的吕氏,如今不单单是做出了勾连禁军亲卫,实施宫廷兵变谋逆之事。   更是在东宫里,做出了这等邪恶无比的巫蛊之事!   “那日,允熥夜里被邪祟缠身,便是因为这件吗?”   朱元璋看着那道从朱允熥床底下搜出来的符咒,低声呢喃着,眉头一阵阵的跳动着。   孙狗儿跪在皇帝跟前,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等皇室秘辛的事情,他是一点都不敢插嘴。   便是一句话说的不好,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君不见,强汉武帝,因为一场巫蛊之祸,杀的天下血流成河,浮尸千里。   朱元璋冷哼一声,想要伸手将那符咒撕碎,心中却是犹豫的止住了这个念头,抬起头看向躺在床上,无论太医如何救治,都无法苏醒过来的太子爷。   皇帝的眉头一抖,落在了那两只无面木偶人上。   一个是皇孙,一个是太子。   定然是如此了。   那恶妇属实该死!   朱元璋看着两个无面木偶人,心中便是一阵愤恨。   “孙狗儿,将这些邪秽之物,尽数烧了!”   “烧的彻底!”   朱元璋举着手臂,一挥手将桌子上的四样物件尽数给扫落在地。   孙狗儿慌张的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这些东西收拾起来,亲自抱在怀里往殿外跑去。   “定是那恶妇下的降头,令吾儿至今不曾苏醒!”   朱元璋额头两侧不停的鼓动着,他的目光四下搜寻着,终于是冲着前头低吼了一声:“叫人!加了僧众入宫,去东宫!”   殿内旋即有几人鱼贯而出。   这时,取了青霉素的朱允熥,也终于是赶回了中极殿内。   朱允熥手中握着小盒子,扫向气氛阴沉冰冷的殿内,走到朱元璋面前小声开口道:“爷爷,孙儿取来药了。”   朱元璋嗯了一声,看了眼朱允熥手中的盒子,疲倦的询问:“去看了?”   朱允熥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点头开口:“去了……”   朱元璋点点头:“那恶妇可曾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朱允熥说了假话。   朱元璋冷哼一声:“终究还是你最仁厚,便是那样都还要为她遮掩。孙狗儿回来,都与咱说了,当真放肆!”   朱允熥低着头,他只是觉得现在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吕氏已经被赐了毒酒,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人死恩怨消。   朱元璋挥挥手:“将药给院使吧。”   朱允熥领命,亲自走向一直带着太医院太医们,伺候在太子床前的山永年。   “老院使,这是青霉素,或许可令父亲好转……”   山永年带着太医院的同僚,已经因为一直昏迷不醒的太子,而忙活了大半天,却始终都束手无策,无处下药。   此时见当初拿出大蒜素那等药物的朱允熥,现在又带来了新药。   他双手激动的将朱允熥递出的盒子接到手中,正欲发问如何使用的时候。   朱元璋已经是满脸期待的踮起脚,看向被山永年抓在手中的盒子。   “此药当真有用?如何施救?”   朱允熥苦笑一声:“此药只是孙儿近来想起……尚不确定是否有用,不过只需让父亲服下便可。如今父亲这般光景……”   到底有没有用,朱允熥真的是不敢确定。   朱元璋与一旁的山永年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眼下太子爷已经昏迷整整半月有余,回京路上已经用了无数的法子,今天回到宫中太医院也用尽全力,都无疾而终。   现在不论有没有用,只要是新药,都要给太子爷用上。   就全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山永年心中还带着一些不安,抬头悄悄的看向皇帝。   朱元璋目光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太子,最后重重点头:“为太子用药!不论如何结果,朕都接受!”   皇帝改了自称,给了在场所有人一颗定心丸。   山永年再不迟疑,赶忙让人去了汤水,他亲自打开盒子,去了里面的瓷瓶。   打开塞子,小心翼翼的敲开太子的嘴唇,将青霉素灌入太子的嘴里,随后又为太子进了些汤水。   这番进药做的很快。   山永年等人躬身等候在一旁。   朱元璋则是站在原地,目光不曾移开半分的紧盯着服了药的太子,期待这奇迹的出现。   宫中一片寂静无声。   朱允熥默默的苦笑着,小声开口:“爷爷,父亲刚用了药,还需等待些时辰才能见效,您先歇息片刻吧。”   说着话,朱允熥便上前搀扶住朱元璋。   朱元璋目露不舍,目光不愿离开太子身上。   只是朱允熥不断的坚持着,他这才不舍的转动身子,有着皇孙将自己搀扶会软榻上。   朱允熥扶着老爷子窝在踏上,又为其倒了一杯茶水,送到面前。   “爷爷,进些水吧。”   朱元璋看着因一路跋涉奔袭,至今都不曾歇息,脸上带着疲倦和还不曾擦拭干净的血迹,心中不由一叹。   他低声道:“苦了你。”   朱允熥心中一颤,抬头笑着看向老爷子:“孙儿不苦,只要爷爷和父亲身体安康,岁岁吉祥,长命百岁,孙儿便是做什么,都不苦。”   朱元璋摇摇头,尽显疲倦道:“咱要夺了那人的名分。此番太子病疾昏迷,你前番遭了邪祟,今日更是经历兵险。皆是那人一手所致,便是如今死了,咱心中这口气也无法平复!”   朱允熥赶忙低声劝阻:“还请爷爷收回成命。如今身死道消,往事皆已揭过。夺了名分,或可让爷爷出了这口气,但与我家面上,于她在地下……都失了体面……”   “咱不是为了自己出这口气,咱是为了你!为了太子!为了你们!”   朱元璋冷哼一声,心中的怒火终是压不下去。   朱允熥正欲再劝说。   殿外却是传来了一阵嘈杂响动。   随后,便是朱允炆那熟悉的声音,传进了殿内。   “爷爷!”   “爷爷,孙儿允炆要见您。”   “求爷爷让孙儿见您一面吧……”   “孙儿可以解释,母妃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孙儿,母妃如今已经薨了,孙儿叩请爷爷不要再夺了母妃的名分……”   少顷,殿外传来了重击声。   那是朱允炆在殿外,一下下重重磕在地上的声响。   朱允熥不由转身看向老爷子:“爷爷……是二哥……”   这时,孙狗儿也端着一个还冒着青烟的火盆走了进来,到了朱元璋面前。   “启禀陛下,东西都烧尽了。”   说着话,孙狗儿又将火盆挪向朱元璋的近处,以示如实烧毁。   恰是这时,里面传来山永年激动的叫喊声:“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明皇太孙   “太子爷醒了!”   山永年的惊喜之言,好似是春日里顽童丢去湖水中的鞭炮,令整个湖面掀起一圈圈的涟漪。   随着太子爷朱标终于时隔半月有余后苏醒过来,整个殿内的气氛都旋即一松。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好似劫后重生的情绪。   伺候在老爷子身边的朱允熥,赶忙抬头看向床上正艰难的挪动着脑袋的太子。   而卧在软榻上的朱元璋,更是一声惊叹,手忙脚乱的颤巍巍就要爬起来。   双脚刚套上靴子,一个不注意便将孙狗儿放到近前的火盆给踢翻。   一时间无数的火星子滚落的到处都是。   孙狗儿赶忙扑在地上,不停的拍打着那些尚未熄灭的火星子。   朱元璋却是全然不顾,只顾着要到太子近前,去亲眼看看太子究竟如何了。   朱允熥亦是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快步冲上前,搀扶住身子摇摇欲垂,还脚步飞快的老爷子。   起效了。   抗生素起效了。   并且没有出现过敏反应。   真他嘛发生奇迹了!   搀扶着老爷子到了床前的朱允熥,满脸欣喜激动的看着微微睁开双眼的太子爷,双手不停的颤抖着。   朱元璋则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睛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着泪水。   “哈哈哈……”   “醒了!醒了!终于是醒了!”   “我大明当兴啊!”   朱元璋高呼着,发泄心中淤积的阴霾,先前一直揪着的心,也终于是放了下来。   他偏头侧目,满脸激动的看向不停颤抖着的朱允熥,重重的拍着他的肩膀:“好孙儿!好孙儿!咱的好孙儿啊!别抖!你爹醒了!你为咱家立大功了!”   朱元璋分明是说着要朱允熥不要抖,但他自己却同样浑身不停的颤抖着,这是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外在的表现。   朱允熥忙不顾的点着头:“孙儿不抖……孙儿不抖……”   朱元璋也不管朱允熥这会儿的心情,他已经是窜到了床边,蹲下身子,双手紧紧的握着朱标的手掌。   老爷子强忍了好些日子,一直坚强了这么多天,终于是在这一刻,在看到太子那双虚弱迷离的眼神,恍惚的看向自己的时候,终于是老泪纵横。   “醒了!”   “吾儿终于是醒了。”   朱元璋仅仅只是说了两句话,整个人便已经是哽咽住了。   “父皇……”   双眼半睁半眯的朱标,惨白起皮干裂的嘴唇,断断续续的吐着气,虚弱的呼唤了一声。   朱元璋眼前一亮,眉头一抖,双手更紧的握住朱标的手,抬着头满脸激动的看向太子:“哎!咱在,爹在呢!”   朱标眼睛缓缓的转动着,看向站在朱元璋身后的朱允熥,嘴角微微想要扬起,却似乎是引起了一阵疼痛,眉头不由皱紧:“爹……”   “不说话,咱不说话,咱好好的养着,爹还等着你好了,接着替爹做事呢,这小子还等着你来教他如何当好皇太孙呢!”   朱元璋看着朱标脸上的痛楚,伸手盖住太子的嘴,手掌轻轻的在太子的脸上抚摸,不停的颤抖着。   然而,在朱元璋身后的所有人,包括朱允熥在内,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皇帝老爷刚刚说出了皇太孙这三个字!   山永年脸上泛起一阵的动容,抬头眼神激动的看向已经被皇帝唤作皇太孙的朱允熥。   他心中无比赞同皇帝的这个决定。   在山永年看来,大明宗室之中,就再也找不出一位,能与淮右郡王比拟的皇孙了!   朱允熥这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自己的耳边回荡着。   他终于是等到了老爷子亲口说出这句话了!   朱允熥的呼吸在不断的加速加重。   躺在床上的朱标,那张正在渐渐恢复一丝丝血气的脸颊上,终于是艰难的挤出了一抹笑容,他感激的看着朱元璋,随后移到了朱允熥的脸上。   “好……”   朱元璋满脸的喜悦,抽出一只手,不停的拍打着床榻:“好好好!你得听爹的话,必须给爹快快好起来!”   不停喝彩的朱元璋,忽的转过头:“院使,快为太子进些参汤,拿出调理滋补太子身子的方子来!”   山永年得令,赶忙带着太医院的人忙碌了起来。   看着动起来的太医院官员,朱元璋兴高采烈,远比二十四年前在这座应天城里,登基称帝,定国号大明时还要激动。   便宛如二十多年前一般,朱元璋噌的一下就想要站起身来。   却不想忽的一阵头晕眼花,守在一旁的朱允熥眼疾手快,赶忙将老爷子扶住。   朱允熥的脸上露出忧虑紧张的神色:“爷爷,您快歇息,万不要激动。”   说着,朱允熥就再次要搀扶着老爷子回到软榻上,边走边不忘喊道:“老院使,快煎了参汤给爷爷进用。”   好不容易将老爷子给送到了软榻上,朱允熥经过这么一阵忙活,已经浑身透汗。   他正欲在到太子那边查看情况,却是被朱元璋给叫住。   老爷子因为刚刚过激,一惊一喜之间,身子终于是撑不下去了。   朱允熥看了老爷子一眼,见对方似乎有事情要交代,赶忙躬身走到老爷子面前。   朱元璋虚弱的抬起眼皮:“允熥……叫……叫了各部司衙门……”   这时候,接连数日不曾有过好好歇息的朱元璋,几乎是快要昏睡过去。   朱允熥赶忙开口:“爷爷是要叫了留守宫中的各部司衙门堂官入殿?”   朱元璋吐着气发声:“叫!”   朱允熥不敢迟疑,赶忙点头转身,对着外面高呼道:“叫了留守宫中的各部司衙门堂官入殿觐见!”   说完之后,他还有些不太放心,丢下话让孙狗儿看护好了老爷子和刚刚又睡了下去的太子,这才走出大殿。   到了外面,朱允熥便见到几名内侍,正满脸慌乱的跪在地上,提着水桶,拿着抹布,不断的擦拭着被鲜血染红了的金砖。   在一旁,几名内侍则是跪坐在地上,簇拥着满脸染血,神识不清的朱允炆。   众人见到朱允熥走了出来,赶忙放下手中活计,躬身作揖:“奴婢参见监国。”   朱允熥一挥手,沉声道:“去人,叫了在宫中的诸臣工入殿觐见,陛下要见他们。”   几名内侍领了命,瞧着监国那不大好的脸色,赶忙转身向前面跑去传达谕令。   朱允熥则是站在殿门前,侧目看向旁边神识不清,神神叨叨不断低声嘀咕着的朱允炆。   他轻步上前,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目光直视着这位再也不会在史书之上留有过多笔墨的二哥。   “二哥。”   朱允熥轻轻的呼唤了一声。   这一声二哥,好似是一个触点,让原本还昏昏沉沉、神识不清的朱允炆眼前一亮,神情渐渐的平静下来。   “朱……监国!”   朱允炆的脸上先是露出一抹愤怒,旋即便被他很快的收起来,换成了一副殷勤讨好的表情。   还未等朱允熥反应过来,朱允炆已经是一个激灵,推开身边的内侍,匍匐在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脸色一变,赶忙让开身位,瞪向那几名手足无措的内侍:“还不快将广陵郡王扶起来!”   内侍们慌慌张张的反应过来,赶忙连扯带拖,手脚并用的才将朱允炆给架了起来。   朱允熥看着一身狼藉的朱允炆,额头上的皮肉都被磕得血肉模糊,烂成糊糊模样。   他默默叹息一声:“二哥何必如此。”   朱允炆这时或许是彻底的死心了,心如死灰,只是自嘲的轻笑,摇摆着双手:“母妃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母妃的名分不能丢。”   朱允炆呢喃自语的说着,缓缓的抬头看向朱允熥:“监国,我和母妃都错了。万般过错,皆系于我一人之身,若非是因为我,母妃也不至于行将踏错,做出大逆之事。   她不懂,她只知道要将这世间最好的,都给他的孩儿,给我!”   朱允熥脸色平静的注视着已经没有了任何斗志的朱允炆,淡淡开口:“二哥你想要什么。”   朱允炆双眼一瞪:“我想去陪母妃,求监国给个痛快,我愿以死谢罪,只求不要夺走母妃的名分。她这一生所求,不过是那个名分而已……”   拉扯着朱允炆的几名内侍,心生惶恐的偏过头,这等皇家私情言论,哪是他们这些人能听见的。   朱允熥则是偏头看向殿前广场,只见数十名文官身着绯红官袍,联袂向着大殿走来。   他堆着朱允炆低声道:“二哥,你该知晓,大明朝是爷爷当家做主的。”   朱允炆却是不愿听,摇着头,面色悲戚的望着他:“监国,您如今是大明朝的监国,想必这次之后,用不了多久,就能成为我朱家大明的皇太孙了吧。只要您在爷爷面前开口,爷爷一定会答应你的。”   朱允熥忽然觉得朱允炆只是单纯的傻。   他淡淡的笑着:“二哥早知如今又何必当初。”   朱允炆仍是自顾自的摇着头,嘴里低声念道着:“你不懂……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听到这里,朱允熥却是忽的笑出声来。   他眼色一震道:“二哥说我不懂,那二哥可知晓,自洪武十五年之后,至今十年,我又是如何过来了?”   “二哥从未经历过,不过几岁的孩童,便早早的丧母丧兄,每每深夜只能独处宫室,久久不敢入眠?”   “二哥想要什么本王知晓,二哥的母妃想要的名分,本王也知晓。”   “但凭什么,就得是你们的!”   “这大明朝,是爷爷打下来的,这大明的江山是爷爷和朝中功勋、臣工们治理的!”   “谁也没资格去争抢什么,便是你我也没有资格!”   “父亲病重、爷爷有恙,这便是二哥你想要的结果吗?玄武门外,今日里死了上百人,这也是二哥你想要的吗?”   “待明日,这应天城,这大明朝,还要因为你们死上数不尽的人,也是二哥你想要的吗?”   朱允熥重重的一挥衣袖,眼角余光却是瞥向已经登上陛阶,走到近前的那些文官身上。   他冷哼一声:“尔等,送二哥回宫歇息,参汤进了,勿要让二哥出了事!”   殿门前,领旨前来觐见的大明朝堂各部扛把子们,见到这一幕,个个是脸色精彩。   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大致是晓得的,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监国会有如此沉稳、忧国忧民的一面。   众人纷纷眼神交流了一番,默默的点着头。   随后,更是在目送广陵郡王朱允炆被内侍架着送走后,联袂到了朱允熥面前。   “臣等参见监国。”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夺名!圈禁!尽株连!   十多名已经位极人臣,站在大明朝堂最高处的各部司坐堂正官们,纷纷躬身面对大明新晋监国。   朱允熥好似方才瞧见这些臣工们的到来,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转身脑袋虚点,脸上露出诧异:“诸位臣工这般快就过来了,宫中可曾为诸位送去饭菜?”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的暗了下来,宫中各处都亮起了灯火。   以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为首的十数名朝堂大员,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朱元璋汲取前朝历代经验,在相继发生胡惟庸等大案后,大明朝已经彻底的没有了丞相这一总领朝政的官职。   如今的吏部尚书詹徽,便隐隐成了文官头领。   见朱允熥头一句问话,就是在询问自己等人可曾用过晚膳,哪怕只是客套,这位吏部尚书心中也是微微一暖。   詹徽脸上带着笑容:“回禀监国,宫中半个时辰前已经命人送了饭菜,臣等都已用过了。”   在他身边的官员们,亦是露出笑容,小声的附和着。   能有一位上来只问他们有没有吃饭的监国,无疑会让这些官员觉得更加亲切。   朱允熥点点头,随后又拱着手,在詹徽等人不解的目光中,竟然是微微躬身施礼。   詹徽等人赶忙错开身子,不给实收了大明监国的这个礼。   朱允熥却是微笑着感激道:“太子病疾昏迷,陛下有恙,这些日子应天城不曾有乱象出现,朝中各部司衙门井井有序,全都仰仗诸位臣工辛劳。”   “臣等不敢。”   “此乃臣等职责所在。”   “食君之禄,当思为君分忧。”   “臣等当不得见过如此抬爱厚赞。”   一时间,朱允熥面前这十数位官员,纷纷躬身还礼,口出谦辞。   倒是众人间,眼神无声的交流着。   自己这些人往日里竟然不曾发现,淮右郡王竟然还有会如此仁厚的一面。   朱允熥这时才收敛脸上的微笑,让出身位:“陛下先前有些不适,虽进了参汤滋补,但近来终是身子虚弱的紧,这时召见诸位,还是要以简短为要。”   这话是要詹徽等人,少说些这几日朝中积攒下来的政务,好让皇帝能有更多的时间休息。   詹徽等人自是一一点头答应。   再看向淮右郡王的时候,那眼神里已经是抒不完的满意和赞许了。   如今这位监国,待臣子以仁厚,待亲上以纯孝。   足可谓国朝之幸啊!   众人也不敢走在朱允熥前头,以詹徽为首的,纷纷带了殿门一侧。   “还请监国先行。”   朱允熥这时候也不再推辞,默默点头,在众人的注视下,率先走进殿内。   詹徽等人看着朱允熥走在前面,这才安下心来,跟了上去。   只是这一路上,众人的眼神却是在不断的交流着。   今天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场的人也都不是聋子、瞎子。   玄武门那边听说死了好几百人。   东宫如今还被凉国公带着人给围了起来。   加之先前他们到来时,还看到宫中的内侍在这殿门前擦洗地上的金砖,而一旁正在被内侍们送走的广陵郡王,那满脑袋的血渍,更是清晰无比。   这些官职人臣之巅的仕途老手,又如何猜不出来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原本他们心中寄希望于,大明朝未来能多出些仁君,少些莽撞行事的君王,而一直对广陵郡王青睐有加。   如今看来,这位淮右郡王才是大明朝不可多得的宗室翘楚。   而且经过今日宫中变局,朝堂上的有些事情也大抵是要定下来了。   这些人心中各有揣测和图谋,不多时便跟着朱允熥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允熥轻步上前,到了正靠在软榻上闭目歇息的老爷子身边,弯腰低身,小声提醒着:“爷爷,各部司堂官到了。”   朱元璋似乎是睡熟了,就连朱允熥凑在耳边呼喊也听不见。   朱允熥低叹一声,看了眼躬身低头矗立着的官员们,再有了他先前的提醒之后,这些人倒也没有诧异,只是目露担忧,大概是在担心皇帝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吧。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叫醒老爷子的时候。   却见朱元璋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道疲倦的呻吟,而后扭动着脖子,缓缓的睁开双眼。   朱元璋头前一眼,就盯着弯腰站在身边的朱允熥。   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而后佯装做怒的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责备道:“挺直了腰,年纪轻轻的,别耽误了长个子!”   “是是是,爷爷教训的是。”   朱允熥脸上堆着笑容,点着头挺直腰板。   这幅天家含饴弄孙、承欢膝下的场面,让詹徽等人心头顿时泛起了阵阵的涟漪,浮想联翩起来。   待到这时,朱元璋才目光转向面前的臣子们。   他轻声开口:“都来了啊。”   “咳咳……咳咳咳……”   还未等詹徽等人进礼,就见朱元璋已经是接连的咳嗽了起来。   在詹徽等人的紧张注视下,皇帝的脸色更是一阵煞白,一阵涨红的变化着。   朱允熥赶忙再次弯腰,配合着老爷子,伸手在对方的后背上轻轻的拍打安抚着。   詹徽等人躬身作揖:“臣等参见陛下,万望陛下圣体安康,福寿绵延。”   朱元璋自嘲的笑着摇头,伸手摆摆:“咱今年也六十有四了,便是放在当年的孤庄村,也足可以称得上一句高寿了。不妨事,不妨事。”   詹徽等人瞧着皇帝这幅光景,就好似那垂垂老矣的老人一般,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   难道皇帝在经受了接连打击之后,真的要一病不起了吗。   心里想着事,詹徽等人的目光,不由小心翼翼的看向里面躺在床上熟睡着的太子爷。   最后,他们才默默的看着还在为皇帝安抚后背的朱允熥。   联想到今天皇帝刚刚命淮右郡王监国,詹徽等人这时候已经将所有不该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   朱元璋则是再次开口道:“目下叫你们过来,是咱还有些事情要与你们说清的,免得最后谁也不好处理,没人敢拿主意。”   没人能处理好,也没人敢拿主意。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詹徽当先出班上前:“还请陛下示下臣等知晓。”   朱元璋叹息一声:“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必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你们都有所耳闻了吧。”   这时候,詹徽等人才反应过来,皇帝是要解决今天的事情了。   也只有社稷到大明国本社稷的事情,才称得上没人能处理好,没人敢拿主意。   因为这是大明皇帝专属的权柄!   只是这话对于詹徽等人来说不大好接。   詹徽只能是低头嗯了一声,小声道:“臣等有所耳闻,却并不知晓其中详细……”   在这位皇帝面前,不能撒谎,但也不能说自己都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朱元璋点着头,又是一声叹息:“哎……都说家事难断啊,你们又如何能知晓了清楚。”   在众人以为皇帝还要拉家常的时候。   却听朱元璋言辞忽的拔高,严厉起来:“今日宫中生了兵变叛乱,意图刺杀淮右郡王!事涉东宫,此行可恶,其罪该死!”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自揭伤疤,自报家门的将这件事情给挑出来。   而朱元璋却是在詹徽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如何应答的时候,就抢先开口道:“太子继妃吕氏,虽以伏法,但涉……”   “爷爷!”   朱允熥眉头不断的跳动着,忽的开了口,硬生生将朱元璋接下来的话给打断了。   在詹徽等人不安,朱元璋不满的注视下。   朱允熥苦笑一声,身子弯的更低,小声说道:“爷爷,二哥先前在殿外几乎是磕的血肉模糊,险些就要昏厥过去……唯有一件请求,就是希望爷爷能……能……他愿一力承担……”   监国当真是个仁厚纯孝的人啊!   眼看着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机会,却被朱允熥拿来求情。   詹徽等人心中便是一阵感叹。   朱元璋更是不满的冷哼一声:“愚蠢!他那时愚孝!全然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么事!今日生的这些事情,便是他能求下情来的?国法何在!”   咳咳咳咳……   咳咳……   皇帝似乎是盛怒至极,骂完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咳嗽。   朱允熥拍打着老爷子后背的手不敢停下,继续小声劝说着:“终究不曾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出现,爷爷您莫要动怒,万不可因为这些事,让您身子受累。”   朱元璋冷声着。   目光却是渐渐的软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面前拱立着,不敢开口说话的官员们。   良久之后,方才再次开口道:“朕!要夺了太子继妃封号,贬为太子嫔,另选坟茔之地埋葬。广陵郡王举止有失,难为重担,秉性羸弱,偏听偏信,着夺郡国,以皇孙之身,往中都凤阳皇城,独身省过。”   朱元璋将对吕氏和朱允炆的惩处说出后,转口又道:“东宫太子嫔身边宫娥内侍,尽诛!禁军亲卫周骥,引兵谋逆,诛!江夏侯周德兴教子无方,纵容逆子,诛九族!玄武门谋逆禁军,诛三族!”   将今日宫中所有参与谋逆之人,统统定罪之后。   朱元璋疲倦的看向面前的臣子们。   “尔等领旨,草拟圣旨,明发朝堂,通晓天下。”   太子嫔已经伏法薨了!   这是詹徽等人如何也想不到的结果,而如今广陵郡王更是被直接夺去宗室郡王名号,被发配中都凤阳皇城圈禁。   至于东宫宫娥内侍、周骥及周家,以及今日参与谋逆的禁军株连三族、九族,则又要牵累数千颗人头落地。   大明朝再一次的血雨腥风了起来。   “臣等领旨。”   詹徽心中泛起一丝不明的感觉,领班带头领旨。   而朱元璋的话却不曾说完。   在众人准备告退之时。   朱元璋已经拉着朱允熥的手,将他推到了众人面前。   在詹徽等人疑惑的等待下。   朱元璋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缓缓开口:“太子病重,朕抱恙,皇孙稳重,纯孝仁厚,通晓文武,熟稔朝堂,列祖庇佑,当于国朝为难之际,临危受命,担当重任。   拟招,着各部司筹备册封皇太孙之典。   即日起于殿外御门监国,闻奏国事,百官勠力,不得有误!”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暴前夜   临危受命,册封皇太孙,御门监国!   朱元璋这最后一番话,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在詹徽等人头顶炸响。   大明朝终究是三代而定了!   大伙震惊于大明皇太孙之位已定,更担忧皇帝这一刻所表现出来的虚弱感和紧迫感。   这时候的皇帝就好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   詹徽等人已经分不清,这个时候是该恭贺淮右郡王……不!是皇太孙!   还是该担忧皇帝的圣体是否安康。   倒是朱允熥在激动意外之余,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对几乎已经在预料之中的皇太孙之位,最先反应过来。   他转身便跪拜在了老爷子面前。   “孙儿领命谢恩,绝不辜负爷爷的寄托,绝不耽误我大明社稷!”   随着朱允熥的高声谢恩。   詹徽等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是跟着跪了下来。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皇太孙。”   “大明三代而定,社稷稳重,盛世将至,天下大定!”   “臣等誓死效忠,报效国朝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元璋卧在软榻上,露出垂暮的神色,弱弱的挥挥手:“去吧,今日便都出宫吧,回家洗漱,换上新衣,为我大明增添新颜色!”   詹徽等人心中仍带着激荡之情,闻言联袂叩拜,告退。   看着臣子们一个个转身离去,朱元璋对着朱允熥喏了一声,在朱允熥的疑惑下,对着詹徽等人的背影挪挪嘴:“去送送。”   朱允熥方才醒悟过来,默默的点点头。   冲着老爷子拱手拜拜,才转身赶上已经走到殿门口的詹徽等人。   “诸位,我送送诸位!”   已经纷纷走出殿门的部堂大员们,不由的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赶上来的朱允熥。   直到朱允熥走到了最前面,他们这才又重新迈出脚步,始终跟在朱允熥身后半步之内。   詹徽走在了最前头,脸上带着笑容:“微臣恭贺监国,如今册封太孙,御门监国,闻奏国事。”   “臣等恭贺太孙,监国闻奏。”   朱允熥不急不缓的走在前头,侧脸听着身后臣子们的恭贺声。   他侧身拱拱手,脸上并没有获封大明皇太孙后应该出现的喜悦之色,反而是面色忧虑道:“如今爷爷抱恙,父亲病重。我于此危难之际,御门监国,闻奏国事。   我实在惶恐,心中不安,唯恐社稷动荡,辜负爷爷厚望,愧对大明列祖。”   詹徽等人瞧着朱允熥此刻表现出来的忧国忧民,忧心国事的样子,心中愈发感叹满意起来。   倘若是换个人,此刻骤然获封大明皇太孙,大概是已经喜形于色,开始手握权柄便要使来吧。   反倒是眼前这位,过往十几年来,以秉性懦弱内敛著称的皇孙。此刻竟然是如此的沉稳,不骄不躁,不单单是纯孝仁厚,还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国朝社稷。   陛下没有选错人啊!   詹徽等人眼神又是默默的交换着,心中生起了无限的感叹。   吏部尚书詹徽,亦是稍稍收敛脸上的笑容,沉声道:“皇太孙纯孝仁厚,允文允武,聪慧过人,更是老成持重,自不会有此忧虑之事发生。我大明也必将兴旺发达,盛世到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无事!”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走到了大殿前的陛阶上,回首看向詹徽等人。   他脸色沉重,摇着头道:“不!如今我御门监国,闻奏国事。还需诸位鼎力相助,我等携手,为大明社稷稳重,不负爷爷厚望,不负列祖庇佑!”   这是明晃晃的招揽之意,亦是明晃晃的安抚人心,笼络人心之言。   即便是在场的人,都是多年为官。   可面对大明朝新晋出炉的皇太孙,如此看重,又如何能不动容。   詹徽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诸位同僚。   这数十名代表着大明朝最顶级文官的大人物们,纷纷迈出脚步,快步下到陛阶两侧。   在朱允熥面前,姿态无比的恭敬,表情无比的激动。   以詹徽为首,所有人抛起衣袍,双手划开,而后缓缓合掌。   躬身。   双手高过头顶。   “臣等誓死报效大明!”   皇太孙就是大明的未来,报效大明,便也是报效皇太孙。   有皇帝和太子在,有些话,总是不能说的太过多。   朱允熥站在大殿前,陛阶最顶端。   脸上无风无浪,平静的感受着这一刻的体会。   他挥挥手,叫来候在一旁的内侍和禁军。   “叫人,提了灯,护送诸位大明臣工回府!”   这是礼送。   乃以国士之礼相待。   詹徽等人又是一阵心潮激动,再行拜谢。   在朱允熥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詹徽等人这才带着那满腔的激昂之情,向着宫外各府离去。   朱允熥便一直站在这陛阶最顶端。   目送着詹徽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廷重影下。   待到孙成寻了过来之后,他才笑了笑。   “怎样?”   面对三爷的询问,孙成重重点头,随后却是露出笑容,拱手道:“属下恭贺三爷,不日册封皇太孙,御门监国,闻奏国事。”   朱允熥第一次无比畅快的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来,瞪眼抬腿,轻轻的踹了孙成一脚:“谄媚!”   孙成这才嘿嘿的笑着上前两步,小声道:“那周骥已经被问斩了,属下亲自盯着的人,没叫他将不该说的话说出来。锦衣卫那边也过来禀报,如今已经派出了缇骑在城中大索叛逆三族。明日等拿了旨意,便会去中都,缉拿江夏侯一家。”   说到这里,孙成看了眼四周,再次上前一步,到了朱允熥的耳边。   如此之后,才愈发小声道:“锦衣卫那边说了,明日只要拿到旨意,就会顺道将废广陵郡王给押送回中都,绝不会叫他踏出中都皇城半步!”   朱允熥嗯了一声,目光有些不明,让孙成不知道三爷此刻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孙成又小声道:“张志远那边属下也安排了,他们那十来个人,这次会被问罪失职。开国公那边也给了准信,会按照三爷您的意思,将他们发配到北边去。”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孙成:“二舅没有问原因?”   孙成想了想,低声道:“公爷说了,三爷如今大了,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公爷说,三爷往后只管吩咐,开国公一系绝不二话,绝不二心!”   听到二舅常升如此说,朱允熥倒是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挥挥手,示意孙成退下。   往殿内走到一半后,朱允熥却在孙成疑惑的注视中停了下来。   “回头,锦衣卫那边有些差事,你也要担起来,今夜先出宫回家一趟吧,好好陪陪家里人。”   孙成忽的眼眶一红,若不是此处还在大殿外,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落下泪来了。   对着朱允熥的背影,深深一拜。   孙成这才也往宫外离去。   ……   “孙儿今夜只想好好的陪着爷爷您和父亲,哪里也不去。”   回到殿内,朱允熥坐在软榻前的地上,脸上带着笑容,看向问话的老爷子。   朱元璋大概是先前服下的参汤开始起作用了,脸上之前半真半假装出来的惨白脸色也多了些气血。   他伸手轻拍了下朱允熥的额头,责备道:“怎得,害怕爷爷死了啊。”   “呸呸呸!”朱允熥赶忙出声,脸上带着不满和惶恐:“爷爷,这话可千万不兴说!”   说着,朱允熥还不忘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满天的礼拜着。   朱元璋瞧着这一幕,顿时是乐呵呵的笑出声来:“便数你混小子最会这些虚头巴脑的了。”   宠溺的说完话,朱元璋则是眉头一凝,眼神逐渐森严起来,冷哼一声:“咱现在还死不了!便是谁来,也收不走咱这条命!咱还要盯着大明,护着你爹和你小子!”   朱允熥目光滴溜溜的转动着,转口道:“爷爷是打算坐观壁上,拭目以待朝局会如何变化?”   正待他问话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脚步声。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意外的在这个时候出现。   蒋瓛到了圣前,单膝着地跪拜:“臣参见陛下。”   随后又侧过身子:“臣参见监国太孙。”   朱元璋抬眼,瞧了眼刚刚问完话的朱允熥,随后淡淡的看向蒋瓛:“办的怎么样?”   蒋瓛凝神回道:“启禀陛下,凉国公蓝玉及其亲兵、义子,现已被微臣扣押,听凭陛下发落。”   听到蓝玉被扣押等候发落,朱允熥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侧目淡淡的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朱元璋呵呵一笑:“你小子别看了。”   朱允熥心神一凝,低头道:“孙儿知错。”   朱元璋挥挥手,对蒋瓛道:“先扣下,明日再说。”   蒋瓛拱手领命:“臣遵旨。”   随后蒋瓛起身,多看了眼面前的皇太孙,最后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未曾题名的册本,躬身小心的放在了朱元璋手边的案几上。   做完这些,他才抱拳告退。   知道蒋瓛离去良久,朱允熥还在回想着刚刚听到的扣押蓝玉的消息,目光不时的看向被放在老爷子手边的册本。   他嗅到了一丝自己不曾察觉到的事情,已经缓缓的铺开。   再看老爷子,似乎也没有将那册页丢给自己看的意思。   朱允熥忽然觉得自己成为皇太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近日诸多变局之后,还有一场风暴正在这个平静的夜晚里酝酿着。   朱元璋却是眉目带笑,淡淡的看着皱眉思索的朱允熥。   他轻笑道:“莫想了,去看看你爹醒了没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御门监国   太子爷老爹!   听到老爷子的提醒,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太子爷老爹先前只醒了一次,这时候还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朱允熥赶忙点头,看了眼守在太子爷床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熟睡了的老太医,他压着脚步声走到了太子爷身边。   却不想,还是警醒了盘坐在床边,守着太子爷,也是配合老爷子演好大明皇帝圣体有恙这场戏的太医院院使山永年。   山永年被关在这殿内多日,早已是身心疲惫,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皇太孙不曾歇息?”   朱允熥点点头,伸手压在山永年的肩膀上,示意这位老院使不必多礼:“我看看父亲现在如何,院使若是困倦了,便叫人弄些垫褥过来歇息。”   山永年摇摇头,终究还是站起身,陪着朱允熥俯身查看太子爷的情况。   “爹,您醒了?”   朱允熥刚刚伸头,就看到太子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醒了过来,正瞪着双眼,看着床顶。   听到耳边朱允熥的声音,朱标微微偏头侧目:“我在何处?”   朱允熥迟疑的和山永年对视了一眼。   他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自己胡乱使用青霉素给太子爷老爹死马当作活马医是多么的惊险。   正常情况下,他只是粗略增多提纯次数的青霉素,并不具备内服的可能。若是使用不当,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使其变成催命的毒药。   今天太子爷能苏醒过来,在朱允熥看来,真的就是一个奇迹,或者大明朝现在真的有列祖庇佑。   现在想想,当真是后背发凉。   山永年拱拱手,随后转身叫醒了几名同僚:“太子爷醒了,去煎些滋养气血的汤药,剂量莫要多,免得伤及根本。”   朱允熥这边,也已经是俯身在了太子爷面前:“爹,您生病了,昏迷半月有余,如今已回了应天,正在中极殿呢。”   朱标脸色紧张,目光不停的转动,质疑般的扭动着脑袋,看向四周,在几番确认之后,脸上终于是放松下来。   等他再看向朱允熥的时候,便说道:“你爷爷呢?”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爷爷睡着了,近来宫中生了不少事,爷爷身子也有些不适。不过还好,有院使在,并无大碍。”   朱标眉头皱起,两条手臂弯曲着撑在床上,想要起身,却是发出一阵吃痛的呻吟。   朱允熥赶忙上前扶住太子爷,脸色紧张道:“爹,你快歇下,万般事情,都等您身子好了再说。不急,朝中还有爷爷在,还有儿子也能帮衬着爷爷做事。”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晕迷半月有余的太子爷,这时候剧烈运动会不会导致尚未复原的身子,进一步加剧伤害。   可是朱标哪里管这些。   他听到朱允熥提及老爷子身体抱恙,心中已经是急躁无比。   也不知朱标从哪里来的气力,竟然是一下子就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褥,正待他想要坐起身的时候,却不想竟然是痛苦的低吼一声,整个人也不受控制的倒下。   朱允熥一时不查,心中狂跳,赶忙按住想要继续挣扎的太子爷。   “爹,儿子求您了,不要再伤及身子了。”   说着话,他已经转头看向太子爷的双腿,似乎有些僵硬,能看到微动,但却就是提不起来。   朱标的脸上也浮现这一片慌乱,脸色一阵阵的煞白。   他伸出双手,紧紧的抓住朱允熥的双臂,脸上满是惊慌,眼底流露着惶恐,急声询问着:“允熥,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朱允熥心下一沉,看向已经上前,为太子查看双腿的山永年。   山永年手掌握拳,不时的在太子双腿上敲打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永年脸上的神色便愈发的凝重起来。   朱允熥听着耳边,太子不断的发来询问,心中亦是焦急:“院使,太子究竟怎么了!”   山永年目光凝重,神色黯然。   他避过朱标的视线,对朱允熥使了个眼色。   朱允熥会意,转头对着太子轻声安抚着:“爹,没事的,没事的。您就是晕迷的太久了,要不了几日,你还是咱们大明朝最威风的太子爷!”   良久之后,将朱标安抚住的朱允熥,这才沉着脸转身与山永年走到一旁。   他伸手止住就要解释的山永年,担忧的看向已经在软榻上睡着了的老爷子,这才放下心来。   朱允熥点点头:“您说吧,太子的腿怎么回事。”   山永年满脸担忧,在太子和皇帝之间来回的瞧着,小声道:“太子爷的腿,原本就有些小毛病,平日里遇到阴天下雨,就会吃痛。如今这次大病一场,便更重了一些,如今仅凭太子自己,只能让双腿有小幅动作……”   太子爷的腿不行了?   朱允熥眉头紧锁:“一句话,能不能恢复?”   山永年同样是皱起眉头,沉吟了半天,不大确定道:“皇太孙,臣无能……太子爷的腿……”   朱允熥脸上浮现一团阴霾,沉声道:“我爹的腿好不了了?”   山永年脸色纠结,咬着牙点头,随后又解释道:“也不一定,如今太子的腿能有知觉,就说明并没有彻底坏了。或许,不久之后就能渐渐恢复过来。只是……即便能够恢复,也肯定不如曾经那般利落了……”   朱允熥阴沉着脸,双手团在一起,来回的走动着。   在山永年不安的注视下,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最后便转身回到了床边。   这时躺在床上的朱标,目露热气道:“允熥,我到底怎么了?”   朱允熥挤出笑容,安抚道:“爹,山院使说了,您是躺了许久,这身子啊就像是生根了一样,您一定要好好的静养,每日服药,等身子养的差不多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朱标听到这里,眼底流过一丝沮丧和失望。   随后,却是露出笑容,伸手拍拍朱允熥的肩膀:“你这孩子,如今大了,也懂得心疼你爹和你爷爷,这么晚还守在这里。允……”   朱允熥眉头一挑,赶忙开口:“爹,儿子还有件事情没告诉你!”   朱标闭上还未说完话的嘴,目光深邃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他似乎有些察觉,察觉到如今的应天城里,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朱标却还是露出好奇道:“什么事?”   朱允熥满脸笑容,欣喜道:“爷爷为孙儿定了们亲事,是信国公汤和家的长孙女,叫汤鹊清。如今还在来应天的路上,等回头儿子与她成婚了,就为您生十七八个孙儿孙女,天天围在你身边吵闹。”   朱标好似沉浸在朱允熥所描绘出来的儿孙满堂的景象之中,脸上满是欣喜期待的笑容。   朱允熥一直打量着朱标的脸色,瞧着对方似乎已经被转移了注意,便开始说起自己的中都是的见闻。   渐渐的,朱标似乎是听得疲倦,缓缓的闭上双眼,渐渐的发出了酣睡声。   朱允熥见到太子爷终于是安神睡下,不由的长出一口气。   看到孙狗儿自觉取来了一张软榻,他不由的打起了哈气,一阵阵的困倦睡意涌上心头。   “三爷,睡吧。”   “明日您就要在殿外御门监国,闻奏国事了。”   孙狗儿满脸的殷勤。   朱允熥点点头,吩咐道:“明早提前叫醒我,面见百官前,还需梳洗一番。”   孙狗儿忙不顾的点着头:“都备好了,都备好了。”   ……   “这是爷爷为我备下的?”   翌日一早,天色蒙蒙亮就被叫醒,洗漱好的朱允熥,在后殿一块铜镜前,张开双臂,脸色意外的看着几名宫娥为自己穿戴的衣裳。   一袭明黄色的朝服,五爪团龙威严肃穆。   除了天子衮服上才能出现的纹章外,该有的一切都体现在了这套朝服上。   伺候在一旁的孙狗儿,眉眼全是笑意,点着头笑吟吟道:“回三爷,陛下一早就备下了,最近好不容易才完工。这身便是刚好照着您如今的尺寸做好的。”   ?   朱允熥任由宫娥为自己平整朝服,佩戴各种饰品,眉头却是一跳。   按照孙狗儿的意思,老爷子一早就开始在着手为自己备上这些东西了。甚至,似乎还给往后的尺寸也做了。   默默收起心中的感动。   朱允熥问道:“翰林学士解缙、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入宫了吗?”   孙狗儿笑眯眯的:“一早就让人去找了,这会儿二位大人正在前边候着。”   “可为他们送去早膳?”在宫娥伺候下穿戴一新的朱允熥,浑身轻松的向着前边走去。   孙狗儿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回三爷,奴婢都安排好了。御厨那边一早烧好的肉粥,撒着绿菜呢。”   等朱允熥走到了前面正殿,果然是见到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坐在圆凳上,挺直着身子,低着头,一勺一勺的挖着肉粥。   见到朱允熥到来,两人赶忙起身,想要行礼,可手上有端着碗,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允熥笑吟吟压压手:“都坐吧,吃饱了再说。”   安抚了一声,他自己则是进了一旁的偏殿里。   老爷子如今年纪大了,一早便醒了过来。   这时候也在一名宫娥的伺候下,小口小口的进着肉粥。   朱允熥看向里面,只见太子爷倒还没有醒来。   在这边守了好几天的山永年和另外几名太医,一早也终于是出了宫回家休息,换了其他的太医进来看护。   朱允熥快步走到老爷子面前:“孙儿给爷爷问安,今日的肉粥,爷爷进的可还好?”   朱元璋嗯了一声,挥挥手,让喂粥的宫娥先停下,打眼上上下下的审视了朱允熥好几眼,这才满意点头道:“好!做的还算贴身,人也显得更精神了!”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羞涩:“孙儿谢过爷爷。孙儿见爷爷今日起色也愈发的好了,心里也就放下了。”   朱元璋眉头忽的一跳,然后就在朱允熥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老爷子挥挥手:“滚,官员们都到了。”   随后又招招手,叫了一旁停下的宫娥,继续为自己喂粥。   朱允熥面露无奈。   老爷子这是想翘班罢工?   他只得是躬身出了偏殿,到了正殿见解缙和夏原吉二人也已经扒拉完了粥。   三人便一同踏出大殿。   外面,一张比大明皇帝龙座小一圈的红木圈椅,就摆在殿门前。   上方撑着一顶华盖,几名内侍和宫娥候立在一旁。   而在空置的圈椅前,整个殿门前的金砖上,站满了几百号的文武大臣。   御门监国!   御的是此处殿门,监的是大明朝的帝国!   “皇太孙至!”   “百官礼!”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孙狗儿,高声喊了起来。   旋即,便是那近百名朝中文武,躬身齐声山呼。   “臣参见皇太孙!”   “皇太孙千金万福!”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执政之道在于平衡   这里便是大明!   从这里出发,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将调动整个中原帝国的运转。每个人的决策,都将令天下发生变动。   朱允熥在百官山呼进礼中,缓缓走到了华盖下,圈椅前。   他并未急于坐下,而是目光平静的站着,将眼前的文武百官揽入视线之中。   这一刻的朱允熥,成为了那个能决定这些人言行举止的人。   通过眼前这些人,他能够决策大明这个当世最强帝国的江山社稷,影响亿兆子民,辐射无数番邦属国。   文武百官们礼毕后,缓缓起身,目光不尽相同的注视着帝国年轻的皇太孙。   除了各部司衙门堂官外,今日大多数人对这一切的到来和朝局的改变,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未曾有过准备。   监国皇太孙,实在是太年轻了啊!   这是此时大多数人的想法。   昨日里还在学堂进学,还好似不曾长大的孩子,转眼之间就开始御门监国了。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笑,转身面朝大殿内,躬身叉手作揖:“孙儿领皇命,行监国之权,定不负爷爷厚望。”   如此之后,朱允熥这才算是落座。   紧随其后的是解缙和夏原吉二人,一左一右侧身站在朱允熥左右。若不是他二人身上的朝服,倒是会让人觉着,是宫中哪处的年轻内侍。   可这二人如今是朝堂之上新晋的清贵热门人物啊!   就连领文官班列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看向解缙、夏原吉二人站在皇太孙身边,眼里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羡艳。   他们心知肚明,解、夏二人,还有那个落在后头,尚未从中都回到应天的铁铉,此三人将是未来朝堂之上的重臣。   大明朝的政治新星。   殿门前的御门监国,就在这样各怀心思,错综复杂的情绪下开始了。   朱允熥腰背挺直的贴着椅背,一手收于胸下腹前,一手包裹着扶手的前最前端。   他轻声开口:“陛下抱恙,太子病重,本王领命,代行监国之事。此番近日,朝中动荡,宫廷禁地,横生叛逆。幸得有诸位臣工,共辅社稷稳重。今日除了议近日朝中搁置下来的国事,便是要议一议近来动荡叛逆之事。”   朝中各部司衙门的事,循规蹈矩便可,倒也没有耽搁下来多少。   所以,今天真正要议的,也就只有昨日宫中叛逆之事。   开国公常升,一马当先,挥袍从武将班列最前面走出,到了场中。   在众人注视下,常升沉声开口:“臣奏请,如今叛乱已平,当命在京诸卫、诸禁军亲卫恢复如常,以安京畿百姓民心。”   先前应天兵马接受节制,是因为时局动荡,为了防止诸卫军马哗变,方才有此政令。   如今若是在节制诸卫军马日常,却会让营中官兵心神不安。   同样的,也会影响到京畿之地商贾行商、百姓生活。   朱允熥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看向武将班列。   曹国公李景隆并着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亦是出班站在常升后面。   “臣等附议。”   这是军方的看法,大概他们也是怕诸卫营中官兵一直处于节制之中会生了事端。   朱允熥却是不急不缓的掉头看向文官们。   昨日里受了激励的各部司堂官们,不由心中又是一动。   皇太孙同样需要自己等人给出意见。   并没有偏听偏信了。   这是好事哇!   随即,兵部尚书茹瑺出班:“启禀皇太孙,近来应天诸卫军马受节制,城中百姓人心惶恐,商贾阻塞,已有影响应天之势。开国公奏请,不无道理。放开节制,可安民心,亦可令诸卫官兵缓一口气。”   朱允熥点点头,稍稍保留了些时间。   不见有文官出班给出不同意见,这才开口道:“就如此,便允了。应天得以安稳,诸卫军马有功,当褒奖,兵部、户部筹措牛羊大肉与美酒,送往诸卫营中。   朝中功勋武将、统兵将领,稳定危局有功,朝廷下旨褒奖。宫中亦会下旨赏赐,以为勉力。   然眼下朝堂之局,尚未尽数平复,五军都督府仍要强调诸卫军纪,不得纵容军马扰民生事,若有犯,当严惩。”   百官领命。   再看向皇太孙时,原先还有些迟疑的官员眼中,已经是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皇太孙对应天诸卫军马,这一手褒奖,一手警醒敲打,处处都恰到好处。更是嘉奖拉拢了一番朝中功勋武将们,并且安抚了诸卫官兵,也提前给过提醒。   虽是小事,却足以说明,皇太孙乃是稳重之人,而非冲动莽撞之辈。   到这里,今天朱允熥御门监国的便算是首开了。   他转口淡淡说道:“宫中昨日突生叛乱,幸得镇压,叛逆伏诛……”   朱允熥一字一句都拖得很长,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百官。   终于,只见詹徽走出班列。   “皇太孙,臣有事启奏。”   朱允熥微微一笑:“允。”   詹徽偏头看向武将班列一眼,旋即沉声开口:“臣掌都察院,闻听昨日宫中剧变,心神惶恐不安,我大明幸得列祖庇佑,上苍庇护,未曾惹出祸事。”   说到这里,詹徽语气徒然一凝:“然,宫廷禁军,却不察营中军马异动,有纵容叛乱发生之嫌,当问责严惩。”   皇太孙提到宫中叛乱的事情,那就是说要在这件事情上还要做文章。   詹徽心领神会,看出皇太孙是要等一个臣子将这件事情挑出,便主动接下了这件事。   果然,如同詹徽所料。   朱允熥点着头道:“詹尚书所奏之事,不无道理。诸位如何看?”   说着,朱允熥再次看向面前的官员们,尤其是武将班列这边。   皇太孙要追究禁军的责任了。   这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毕竟那江夏侯之子周骥,乃是禁军亲卫的人。   周骥不论用了什么手段,带着手底下的人弄出玄武门之变的事情,禁军亲卫都推脱不了责任。   五军都督府中有人出班:“启禀皇太孙,禁军周骥兵变,禁军亲卫指挥罪责难逃。然昨日并未铸成大祸,禁军亲卫指挥素有苦劳,可罚往北地戍边。”   朱允熥面露犹豫,开口道:“可如此,禁军亲卫便无人总领,此刻宫中安危……”   兵部尚书茹瑺再次出班开口:“五军都督府常森,世出将门,乃开平王三子,从军多年,为人持重,忠心大明,可于此时,担当大任。”   常家是皇太孙的娘舅家,这样的人家执掌禁军,大概才能让皇太孙放心。   朱允熥默默一笑,看向领班武将的二舅,开国公常森。   众人见皇太孙悬而不决。   詹徽等人开口劝进道:“常森可担重任。”   朱允熥这才摆摆手,点头道:“既如此,便依诸位的奏请办了吧。”   到这里,朱允熥悄无声息的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内。   不见有动静发出,这才安下心来。   倒不是说,他让自己娘舅家的三舅来执掌禁军,会让老爷子生出不满。   他是看出老爷子似乎有要严惩如今那位倒霉蛋禁军亲卫指挥的意思,这才出手留了对方一条性命。   不然依着老爷子的秉性,禁军亲卫底下的人闹出谋逆的事情来,禁军亲卫指挥还能活?   茹瑺、詹徽等人是看出了自己想要开始重用常家的意思,但大概也不知晓自己真正的用意。   倒是二舅常升,屡次抬头看向自己。   显然是明白了自己的深意。   而自己今日虽然屡次询问文官们的意见,但说起来终究还是武将们得了实惠。   毕竟常森是接下了禁军亲卫的差事。   要知晓,自从开平王薨逝之后,常家一系的势力,基本都是由凉国公为首,常家这些年倒是显得有些寂寂无名了起来。   而如今,他已经时放出了要重用常家,重用开平王一系功勋武将的意思。   如今他监国朝堂,询问文官一件,是为了能稳定这个群体,不至于自己表露出偏袒之意。   监国便是执政,执政之道则在于平衡。   将门目前仍然是自己的基本盘,但却不能因此,便让他们产生在朝堂上可以一家独大的错觉。   无关对错,只因为位置不同。   到这里,朱允熥主动开口道:“尊陛下旨意,江夏侯夺爵,周家株九族。禁军参与叛变之人,株三族。此时,大理寺、都察院、刑部,要与锦衣卫联办,尽快了结,莫要牵连到旁人。”   被点了名的衙门,纷纷出班领命。   见诸事定下,朱允熥就要开口问有无奏事。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却是意外的从大殿内走出。   在朱允熥不解的注视下,蒋瓛躬身抱拳,毕恭毕敬的作揖:“臣参见皇太孙。”   朱允熥挑动眉头,心生疑惑:“什么事。”   蒋瓛起身抬头,侧目看向文武百官:“陛下有旨,夺原太子妃吕氏名分,降为太子嫔,不入宗室宝册,择地埋葬。”   这是昨日就定下的,已经是轻饶了已经被药死了的吕氏之后的惩罚了。   然而,除了在场少数官员提前知晓了此事。   大多数的官员在听到这道旨意时,顿时轰的一声变得嘈杂起来,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妃乃正妻,嫔不过是妾。   自然不入大明宗室宝册,自然不能在往后陪葬太子身边。   只是,太子妃吕氏乃是当初皇帝亲自册封的,此刻便被夺了名分,一时间谁也接受不过来。   然而蒋瓛却还在继续说道:“夺皇孙朱允炆郡王封号,以大明皇孙之身,前往中都凤阳皇城。”   广陵郡王被废了!   这一则消息,更是宛如应天城城墙上的火炮开打,轰在了百官头顶。   “皇太孙!臣有事启奏!”   “臣亦有事要启奏!”   就在蒋瓛说完了朱允炆被夺了郡王封号后,文官之中开始有站在后面的人,走出班列。   朱允熥立马眉头竖起,目光淡淡的看了过去。   可这时,蒋瓛却再一次开口:“有旨,凉国公蓝玉,受命节制禁军亲卫,无诏不得擅动。昨日领兵入玄武门,目无王法,抗旨僭越。交由监国皇太孙即刻处置。”   说完之后,蒋瓛脸色好似千年的冰窖不曾有化开的时候,沉迷的挥挥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满脸愤怒的凉国公蓝玉,被滚了个五花大绑,在整整四名锦衣卫缇骑前后左右扣押下,不断的挣扎着,被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棒打凉国公   “好你个蒋瓛!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老子也敢打?”   “有种你给爷爷松开,爷爷定叫你生不如死!”   被锦衣卫整整扣押了一夜,不曾入眠的蓝玉,顶着血红的双眼,神情激动的怒视着脸色不曾有一丝改变的蒋瓛。   见自己的咒骂无有作用,蓝玉转头看向朱允熥:“皇太孙!允熥!你要替我做主啊!这蒋瓛就是个奸佞之辈,在陛下面前谄媚谏言,意图要了我的性命!”   “跪!”   蒋瓛冷眼低声吐出一字。   在蓝玉身后的两名锦衣卫缇骑,立马抬腿踹向他的膝盖后面。   蓝玉一个不注意,直接重重的跪在了朱允熥面前。   在场的文武百官,看着这一幕可谓是心惊胆战。   蒋瓛却是到了朱允熥身边:“皇太孙,凉国公不尊旨意,昨日意图领军入宫,虽然遭拒。然其却自领亲兵、义子数百人,不顾旨意,擅自引兵入宫,于国法不容。”   听到蒋瓛的提醒,朱允熥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   他看着被踹倒跪在自己面前的凉国公蓝玉,还在那不停的咒骂着,叫嚣着,喊着要自己替他做主。   他再看向面前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们。   老爷子是要拿蓝玉来给自己在朝堂之上立威吗?   不然昨日蓝玉的事情,若是不想计较的话,不过是功过相抵罢了。   这时候,蓝玉见朱允熥不说话,便转头冲着大殿里叫喊起来。   “陛下!陛下!臣无罪!臣并未犯法!”   “都是蒋瓛这个奸佞,是他谗言诬陷臣!”   “是他……”   朱允熥眉头皱紧,瞪着还没有明白的蓝玉,冷喝一声:“放肆!”   跪在地上一直叫嚣着的蓝玉,忽的被朱允熥打断了声音。   他茫然的抬头看向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的朱允熥。   虽然朱允熥此时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情绪表露,目光也是平静的注视着自己。   但蓝玉却忽然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是升起了惧意。   皇太孙究竟会如何惩处自己的舅姥爷,凉国公蓝玉。   这个问题,一瞬间便浮现在文武百官心头。   就连那些刚刚出班,意欲奏事的官员,也不由的揣测起来。   毕竟大伙都清楚,昨天玄武门那等危急时刻。   蓝玉虽然确实没有遵照陛下一开始的旨意,无诏任何人不得擅动。但他确确实实是为了去救援皇太孙的,这便是功劳。   最多不过是功过相抵。   可若是深究起来,蓝玉也确确实实是抗旨不尊了的。   现在,皇帝或许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情,正在气头上,便决意要严惩凉国公。   只是如何处置凉国公,却被交代了新晋监国皇太孙的手上。   今天皇太孙一手文武并重的态度,已经让在场大多数官员心底满意。   在所有人的等待之中。   朱允熥平静的注视着跪在面前,眼神开始不敢直视自己的蓝玉。   “凉国公抗旨不尊,擅自带兵入宫。念及乃是一片忠心,可酌情。凉国公杖责一百,罚俸三年,降三阶。余者所从者,枉顾旨意,罚入开平卫戍边。”   似乎不知什么时候,远在北地的开平卫,成了接受各类犯法之人的地方了。   而面对朱允熥做出的决定。   蓝玉浑身一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允……皇太孙当真如此严惩自己。   杖责、罚俸、降三阶。这一条条的,都是从重处罚了。   而更要命的是,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做出的决定。   这个时候,蓝玉已经联想不到,自己的亲兵和义子们,都已经被罚到开平卫去了。   而在场的官员们,亦是心中一震。   他们清楚,有陛下的旨意在,皇太孙必须要对凉国公做出惩罚。   但他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严重。   原本他们以为,不过是罚俸降级而已,现在又是杖责,又是将凉国公往日里的那些亲兵、义子统统赶走。   而且,凉国公可是皇太孙的舅姥爷啊!   皇太孙对凉国公都能如此严惩,若是自己等人往后犯了事……   有些聪明人,已经开始在心中给自己警告,往后万不敢觉得皇太孙年轻,便心无敬畏。   这些心思,自然是那些官阶低微之人所想。   站在文武班列前面的各部司衙门堂官、国朝公侯勋贵武将们,却是敏锐的察觉到。   常家要再次兴旺了!   联想到之前,常家老三担起禁军亲卫的差事。现下往日里带领开山王一系的凉国公被严惩。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开山王这一系,往后是常家两兄弟说了算了。   朝局开始出现了一丝丝的变化。   虽然不明显,但却是如此的让人不及应对。   蓝玉张着嘴,满脸的不相信:“允……皇太孙!”   朱允熥见蓝玉还不知晓缘由,这时脸色终于是沉了下来:“开国公,监督杖责,就在这大殿前!”   被点了名的常升,无奈的苦笑一声。   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都跑不掉的。   他现在监督杖责蓝玉,无疑是被自己这个外甥给硬推出来的,要从蓝玉的手上接过昔日开山王一系的班底。   见蓝玉还要说话,常升快步上前,叫了锦衣卫的人将蓝玉拖向一旁。   等离着远了一些,常升这才开口道:“舅舅,今天是皇太孙第一天御门监国。”   常升小声的提醒点拨了一句,随后招招手。   锦衣卫们早就准备好了爬凳,将蓝玉给架了上去。   两名臂膀粗壮的锦衣卫缇骑,则是手持木杖。   随着常升低声喊了句开始。   那木杖,便重重的落在了蓝玉的身上。   瞬间,大殿前响起凉国公蓝玉痛苦的怒吼声。   而那一下下的杖责,却是深深的打进了在场文武百官的心中。   百官心生畏惧,不曾有一人敢看向被杖责的蓝玉。   而随着杖责的时间推移,蓝玉一开始的怒吼声,也变成了痛苦的叫喊声。   朱允熥则是始终年色阴沉着,看了眼一旁似乎是在默默记着次数的蒋瓛一眼。   他这才看向面前的官员们。   随着皇太孙的目光看过来,人人都不由的低下了头。   就连先前出班要奏事的官员,也不由的迟疑了起来。   耳边就是凉国公在杖责下,那一声声逐渐虚弱起来的痛苦叫喊声,那声音传到这些文武百官耳中,尤其是这些文官耳中,就好似是一声声惊雷,惊得他们后背发凉。   朱允熥眼底泛起一丝笑意。   老爷子想要的便是现在这样的效果吧。   “尔等先前,要奏何事?”   ……   “外面是允熥在杖责蓝玉那混账的动静,你别急,就算出了事,还有咱给那小子撑腰!”   殿内,朱元璋浑身舒畅的搬了个小凳子,就坐在太子的床边,剥着一颗黄橙橙的橘子,分开一片片的送进太子朱标的嘴里。   朱标含糊的咀嚼着被老爷子送进嘴里的橘子,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   等将嘴里的橘子吞下去之后,朱标拒绝了老爷子又送到嘴边的橘子,缓声开口:“他还太年轻了些,骤然掌权,难免会滋生傲慢,于他往后总是不好的。”   朱元璋哼哼两声:“有咱在,有你在,他能出什么岔子?早些经手这些事,咱两往后也能舒坦些。”   说着话,朱元璋神色舒畅的往自己嘴里塞了好几片橘子,一边畅快的咀嚼着,一边往太子的嘴里也塞了一片。   然后才含糊不清的说道:“你瞧瞧,咱爷俩多少年没有这么清闲过了?”   朱元璋一边轻松的调侃着,不忘叫了伺候在边上的宫娥,送了茶水过来。   他嘬了一口,发出畅快的感叹声。   朱标眼底却是闪过一丝犹豫,最后却将其掩饰下来,尝试着笑起来说:“只是蓝玉这次,不知能否幡然醒悟,改过自新。希望他能吧,这样往后军阵之上允熥要用人的时候,还能让蓝玉替他撑几年,等到军中新人成长起来。”   “哼!”朱元璋却是不满的冷哼一声,瞥了一眼太子:“都这么多年了,蓝玉什么样的秉性,你还不清楚?允熥能压得住他便好,指望他改过自新?   哼!若他……算了算了。   倒是老二那混账玩意,明明都要到了,却因为怕牵扯进应天的事情,躲在滁州不敢入京!当真是放肆!”   朱标笑着安抚道:“老二虽然平日里胡闹,但这些时候却是明白规矩的。想来,用不了几日,他也就乖乖回来了。”   朱元璋脸色却是微微一变,侧目看向殿门处:“老二胡闹,却知道规矩。但咱瞧着啊,某些人,倒是忘了规矩是什么!”   朱元璋冲着一旁候着的内侍挪挪下巴。   那内侍便赶忙走到软榻前,将一道旨意并着昨夜里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送来的那本册子取上,向殿外走去。   此时的殿外。   蓝玉的惨叫声已经越来越小,整整杖责一百下,需要的时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停下来的。   随着余下的杖责落下,蓝玉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多了。   站在一旁监督着的常升,伸头看向蓝玉的屁股和后背。   血肉一片模糊,鲜血顺着朝服滴落在宫中的金砖上。   他却是松了一口气,微微点头。   别看现在蓝玉半死不活的,可这杖责只是伤及皮肉,并没有伤到筋骨。   这大概是皇帝老爷子私下里有过吩咐交代的。   不然便是几棍,就能要了一条人命。   而在殿门正前方,朱允熥却是看向那几名出班,还未奏事的官员。   几人被皇太孙盯得有些后背发麻,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终于,有人是顶不住压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臣启奏,希望皇太孙能解答,为何太子妃会被废黜封号。”   “昨日宫中,究竟生了何事,就连平日仁厚纯孝的广陵郡王,都被夺了封号,圈禁中都皇城?”   “臣等请皇太孙开释,以安百官之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既万死,何来恕罪!   大明应天城。   皇城大内,伴随着凉国公蓝玉在杖责下,发出的一声声惨叫声。   首次御门监国的皇太孙朱允熥,便目睹着近十名在场官员,出班奏请同一件事情。   这里不过百余名朝堂文武,各分一半,出班奏请的皆是文官,则占据了文臣之中的两成。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扫向文官总领,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   在场奏请的文官,大多是五六品的各部司衙门职能官员。詹徽身为吏部尚书,管的就是朝堂官员们。   面对着身后文官们群起出班奏事皇太孙开释太子妃被废、广陵郡王被废,詹徽也是一阵头大。   皇帝这些年废黜了丞相的位子,朝堂上各部司衙门直接负责于皇帝,这就导致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真正意义上,形成对官员们的压制和控制。   哪怕他詹徽是吏部尚书,还执掌都察院。   詹徽迎着朱允熥的注视,脸上露出一抹无奈。   臣办不到啊!   “启禀皇太孙。”   “太子妃乃是洪武十五年,由陛下亲自册封,入大明宗室册宝。”   那些出班奏请的官员,这时已经是再次起身开口。   “如今太子妃骤然薨逝,朝廷要废黜太子妃名号,另葬坟茔。与礼法不合,与朝堂不合。”   “若我大明太子妃、宗室郡王,不明不白便被剥夺封号,废黜、薨逝,如何叫天下人看,如何叫史家秉笔记录。”   “臣等身为明臣,当思为国效忠,辅佐君王社稷,断不能使我大明宗室因礼法之事,受后世人诟病,以全我大明天家浩荡皇威。”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官员面色庄重,神情坚决果敢,当真瞧着是为了大明社稷着想。   面对着见过皇太孙的目光审视,他们沉声提气,再次说出了他们的要求。   “臣等请奏皇太孙,开释臣等,太子妃因何而薨,又因何而被剥夺名号。”   “广陵郡王并无狂妄忤逆之事发生,又为何会被废黜郡王封号,而被圈禁中都皇城。”   说完之后,这些人纷纷一挥官袍,动作整齐的跪在了地上。   詹徽等几名文官魁首,一个个的,额上的两条眉毛,已经是纠结在了一起,好似是要干仗一般。   朱允熥缓缓的斜靠在了圈椅上,目光淡淡的注视着眼前这十来名,想要知道吕氏和朱允炆之事真相的官员们。   他斜眼扫向一旁。   那边二舅常升正在监督锦衣卫杖责凉国公蓝玉。   这会儿应该是板子打够了。   两名执杖行刑的锦衣卫缇骑,已经是收起木杖,悄然离开此处。   另有人上前,将看似已经奄奄一息的蓝玉给搀扶起来,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瞧着蓝玉的后背和臀部,血染一片,不过筋骨却是不曾被打坏了,这才点点头挥挥手。   常升拱着手,令人将蓝玉带走。   随后,殿门前陷入进沉寂之中。   缩在武将班列里的景川侯曹震,目光左右滴溜溜的看着同僚们的反应。   “臣等奏……”   “揍你老母!”曹震一声怒吼,打断了还想继续开口,催促朱允熥给出解释的那十来名官员。   他直接伸手叉腰,瞪大了双眼,怒视这群官员,便高声叫骂了起来。   “一帮废物没卵子的玩意!”   孙狗儿:???   曹震继续骂着:“不过死了个人而已,怎得?也没见你们平日里关心下地方上有没有死人啊。”   “你!”   “景川侯!”   被一顿怒骂挤兑的官员们,纷纷侧目怒视着曹震。   然而曹震却是越骂越来劲:“本将最见不得你们这帮没出息的玩意。大明朝亲王郡王多的是,废黜了一个又如何。难道我大明朝的天就塌下来了?”   “你们这帮包藏祸心之辈,难道是觉得,我大明朝洪武皇帝老爷子,是不能当家做主了?”   “还是觉得太子爷就好不了了?”   “还是说,你们认为皇太孙不足以监国秉持朝政?”   曹震是骂的愈发起劲,并且一顶顶的大帽子送给这帮官员。   这就是自己的最强嘴替啊!   朱允熥眼底带着些不可置信,精神抖擞的看着骂得那帮文官不敢说话的曹震,心中大为满意。   这些奏请的官员,被曹震指着鼻子叫骂,几乎就连图谋不轨的罪名都给扣上。   顿时人人愤愤不平。   仰面看向骂得起劲的曹震。   “景川侯,这里是皇宫,皇太孙当面,我等乃是为国事而奏,你竟如此放肆,不尊礼法,胡乱构陷我等!”   “景川侯莫要依仗过往功绩,便可在皇太孙面前放肆。”   说着话,这帮文官立马调转枪头,朝向朱允熥。   “启禀皇太孙,臣等弹劾景川侯曹震,于殿前失仪,诬蔑朝臣,请皇太孙严惩训诫!”   原本还不满于这帮文官竟然想要奏请知晓昨日宫中实情,但此刻看到这帮文官就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颠倒黑白,逞口舌之争。   朱允熥忍不住的就想要笑出声来。   他瞥了一眼詹徽等几名部司尚书。   随后淡淡的问道:“废太子妃、废广陵郡王之事,涉及昨日大明宫廷之变。一切皆由陛下定夺,尔等当照办。若再诽议,当问责,交有司。”   说着,朱允熥已经看向一旁的孙狗儿,示意对方开口,散了今日的御门监国。   那头,詹徽等人已经是在心中大骂,这帮小瘪三,官职不高,别的不会,就知道一天天的问东问西。   这宫中的事情,也是他们能够插手的?   昨日他们几人奉诏觐见的时候,可是看得清楚,这大殿前的陛阶上,血迹尚未洗刷干净。   废广陵郡王额头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所幸今日是皇太孙监国,若是放在陛下面前,这帮人定然是要被定上一个乱嚼舌根的罪名。   罢官夺爵都是轻的惩罚。   他们大概就是看准了皇太孙头次监国,要以稳定朝局为首要。   可那几名奏事的官员,却是不答应。   “皇太孙,臣等……”   “住口!”詹徽终于是忍不住,出班转身怒视这帮没眼力见的蠢货:“皇太孙已经说了缘由,尔等再敢纠缠,本官定要查一查,尔等到底是何居心!”   如今国朝,皇帝最大,太子第二。   这帮官员,面对吏部尚书詹徽的斥责,竟是浑然不顾。   “詹尚书,我等乃是为国朝礼仪而问。太子妃、广陵郡王事涉昨日宫廷之变,可又究竟是涉及到何等地步,又是因为什么,方才被废黜?”   “詹尚书,尔为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不已国朝事重,不为君主分忧,不思量君主青史名声。尔是要做那秦桧之辈的奸佞吗!”   都说文人的嘴巴,能骂死了人。   这帮官员一开口,便将詹徽给顶的浑身发颤。   自己虽然不如那青史昭昭的名臣,但为官多年,可也是勤勤恳恳。这会儿竟然被这帮小瘪三骂成秦桧那等奸臣,怎叫詹徽不恼火。   他双眼一红,伸着手:“本官!本官……”   “怎得?詹尚书难道要在皇太孙面前,以权谋私?还是要在这皇城之内,陷害朝堂忠良?”   詹徽已经是被气的浑身发颤。   他脸色一片铁青:“放肆!当真放肆!析辨诡词,强词夺理!”   朱允熥这时候心中也是生了怒意。   这帮官员,一而再再而三的咄咄相逼,当真是以为老爷子和太子爷不行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百官注视下,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朝臣班列前。   他静静的注视着这几名官员:“尔等,是要为废太子妃、废广陵郡王喊冤吗?”   这些人面对朱允熥的质询,脸色一变。   “臣等……”   “哼!”朱允熥冷哼一声:“国朝天家之事,何曾要尔等知晓了?尔等是要替我家做主吗?”   “臣……”   朱允熥一挥手,再次打断这帮官员的解释:“若是本王不给出解释,尔等是不是连本王也要弹劾了啊!”   朱允熥始终都保持着平和的表情,但语气却极其严厉,字字诛心。   这帮官员彻底慌了。   他们才想起来,刚刚皇太孙连自己的舅姥爷,都能下令给打得奄奄一息,不知生死。   扑通一声。   这些官员慌神之下,纷纷跪在了地上,出声请罪。   “臣等不敢!”   “臣等该死!”   “臣等万不敢插手天家之事。”   到此处,他们还想继续解释自己今日的行为。   “臣等只是事先不知详情,惶恐我大明宗室名声折辱,方才出言奏请。”   “臣等万死,皇太孙恕罪……”   朱允熥眼角一抖,冷声道:“既万死,何来恕罪?”   他淡淡的一句话,顿时令这帮还在为自己解释的官员,浑身一软。   皇太孙也要秉承皇帝的作风了吗?   一旁的景川侯曹震看得是满眼金星,只觉得皇太孙终究是皇太孙,仅仅只是三两句话,便远超自己长篇咒骂。   武将们更是纷纷投来激动佩服的注视。   这才是大明朝的皇太孙!   大明朝的皇太孙,就该是这般的气吞山河,一言一行决断社稷,震慑朝堂不臣之心!   而另一边,户部尚书赵勉却是心头一震,赶忙出班上前,想要为这些奏请的官员求情:“启禀皇太孙……”   “陛下有旨意!”   然而,殿门后忽的传来一道声音,将赵勉的求情之言给打断。   朱允熥略感意外,转身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小太监,手中高举着一道圣旨,快步到了百官之前。   朱允熥敏锐的注意到,一直候在一旁不曾离去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在见到这捧着圣旨出来的太监后,脸上顿时闪过一道杀气。   那小太监,先是对着朱允熥毕恭毕敬的行礼。   “奴婢参见皇太孙。”   朱允熥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小太监便脸色一振,淡然的看向跪在朱允熥面前的官员们。   “陛下说,近日应天出了些小事情,朝堂尚且稳固。但某些人却不思报效大明,言行忤逆,于国朝动荡之际,蝇营狗苟,图谋个人之利。着令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即刻缉拿此等奸佞不臣之辈,入锦衣卫昭狱,侯旨审讯!”   说完了旨意。   那几名跪在地上的官员,顿时瘫软在地。   而那小太监却是又取出一本册子。   “吏部主事赵凤律。”   “刑部郎中左灿林。”   “……”   “大理寺张柏渡。”   “……”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这个位子烫屁股   一个个名字从小太监的嘴里念出,文官班列之中,便有一人浑身一软,瘫软在地。   而更多的人,是还没有资格,参与今日御门监国,留在各部司衙门处理朝政的。   直到这小太监足足念出上百的人名之后,方才咽了一口唾沫,躬身向着朱允熥再次行礼。   那头,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   见小太监点完名,他那冰霜板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抹的杀意,大手一挥。   “锦衣卫奉诏拿人!”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原先只有寥寥数人的大殿前,忽的出现了数十名锦衣卫缇骑。   这些锦衣卫冲进百官之中,依照名单一一拿人。   而在大殿前的陛阶下,有着更多的锦衣卫缇骑,结群列队出现,冲向宫外拿人。   一时间,整个大殿前乱作一团。   无数的锦衣卫在拿人,无数被拿的官员开始哭嚎着喊冤。   然而,没有人会为他们出面求情。   更没有人敢发出一言。   自己没有出现在先前那个名单上,已经是的邀天之幸了。   说知道下一刻,皇帝会不会再送出一个名单,将自己也给带走。   刚刚还想要为同僚求情的户部尚书赵勉,更是两腿打颤,脸色一片煞白。   当偷偷的看向背对着自己的皇太孙。   若是皇太孙因为自己刚刚的出班,而就此记恨上自己……   赵勉摇摇头,悄无声息的退回到班列之中,自己的位置上。   另一边的武将们虽然也规规矩矩的不敢乱动,但是小眼神却是一道道嗖嗖的瞥向这头哭天喊地的文官们。   先前,他们还因为皇太孙对于是否取消在京诸卫节制之事,而询问文官们的意见,心中多少有些想法。   但此刻,随着这帮文官被一一带走,送往锦衣卫昭狱,早已是烟消云散。   说到底,这帮整日里只靠着嘴皮子的东西,就该狠狠的敲打。   唯有站在班列前面的几位在京开国公爷们,却是人人脸色沉重。   监督完杖责凉国公蓝玉,回到班列里的开国公常升,默默的看向一旁的曹国公李景隆。   今天这场御门监国,朝堂上文武都没有得到好处,又或者说都被狠狠的敲打了一次。   武将这边,随着常森担起禁军亲卫的差事,常家已经不可避免的会成为朝堂上最大的将门。一众功勋武将,目前也能彻底的安下心来。   但是凉国公蓝玉被杖责的奄奄一息,却又在这些人心中敲响警钟。   若是自己等人日后不法,可没有皇太孙舅姥爷那一层关系,到时候恐怕就不只是杖责这么简单了。   再看文官那边,皇太孙虽然在朝政之上,多有询问参考。   但面对奏请官员时,那可是言辞凶悍的恨。   加之现在,那个有着上百名朝堂的名单曝光出来,文官这一次算是士气大减。   文武双方,都在思考着各自的得失。   若有朱允熥茫然的看着被带走的官员们,一步一步缓缓的走回到华盖下的圈椅前,他静静的看着这把做工精致的圈椅。   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开始烫屁股起来了。   缓缓的转身落座在椅子上。   朱允熥目光平静的看向前方,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遵旨将所有在场被点名的官员给缉拿完。   等到抓了所有人之后。   蒋瓛轻步走到了朱允熥面前,更是明晃晃的单膝着地。   “启禀皇太孙,微臣以遵陛下旨意,拿清此处犯事官员,请皇太孙示下。”   谄媚!   在蒋瓛身后,一直不敢说话的官员们,忽的在心中低骂一声。   明明皇帝老爷子的旨意已经说的清清楚楚,这蒋瓛拿了人之后,却偏偏还要到皇太孙这里来请示一番。   这是在表明心迹啊!   只是,他们此刻也只敢在心中咒骂着,分毫不敢表露在脸上。   朱允熥心中带着一丝忧虑,在思考着自己往后该如何以大明皇太孙之位,行使监国之权。   见到蒋瓛如此态度,不由露出一抹让人捉摸不清的笑容,大有深意道:“蒋指挥使辛劳,当继续勉力,为国效忠,尽心办事。陛下对你放心,本王亦放心。”   如愿求得皇太孙这句话的蒋瓛,低着头,那张冰冷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一丝笑容。   随后抬头,便已恢复如初。   “微臣定不负陛下、太子、皇太孙厚望!”   “微臣告退!”   说着话,蒋瓛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向后退着,一直退到了陛阶前方才慢慢的转过身,向着宫外离去。   谄媚至极!   蒋瓛这番做派,当真是令在场的文官们,心生鄙夷。   可有无可奈何,分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在心中无能狂怒,疯狂叫骂。   朱允熥举着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的搓在一起。   他轻咳一声。   将百官的注意拉回。   随后淡淡说道:“朝廷是要替办事的,家国社稷,离不开人。如今朝堂之上,百余名官员犯事,诸位可有谏言。”   老爷子今天借机震慑朝堂,一举带走上百名官员,这无疑是近几年里的一桩大案了。   他沉神琢磨着。   昨日,老爷子下旨株连江夏侯及禁军亲卫叛变之人,细细一算大概是有数千人要命丧黄泉了。   今天带走上百人,却只说是押往锦衣卫昭狱审问,却并没有给出惩戒。   难道仍然是钩子?   就如同老爷子现在还在殿内装病,对外声称身体有恙一般,在等着大明朝的朝堂上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暴露出来?   那自己自然是要配合着老爷子,表现出那帮被带走官员将不可能重回原位的意思。   果然,在朱允熥说出这话的时候。   文官班列再一次的发出躁动。   皇太孙的意思很清楚,人现在都被带走了,但是大明朝的社稷不可能等着这些人。   那能怎么办?   只能是遴选人才,去顶替这些空缺出来的位子。   户部尚书赵勉脚下不由一动,却想到先前自己的遭遇,赶忙止住,默默的收回脚步。   吏部尚书詹徽上前出班,躬身施礼。   “启禀皇太孙,吏部考功,官员评定皆有,皇太孙可遴选能臣,充任官缺,稳固社稷,畅通朝政。”   朱允熥点点头,不由多看了这位大明朝的吏部尚书两眼。   能在老爷子手底下,同时主掌吏部和都察院,不得不说詹徽是有能力的。   至少眼力见是不差的。   他嗯了一声,淡淡说道:“既如此,责令吏部尽快拿出名单,呈上来。”   詹徽当下领命。   朱允熥却是忽的伸手,指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解缙和夏原吉二人,而后对着詹徽幽幽道:“他两人最近有点闲,若是詹尚书那边人手不可,可叫他二人过去帮着为朝堂选才。”   詹徽面色一愣。   一个翰林、一个主事,倒不至于能顶了自己吏部尚书的位子。   但皇太孙众目睽睽之下,点名要这两人来吏部帮着遴选官员,却是将心迹表露无疑啊。   您皇太孙若说翰林学士解缙空闲,倒也不错。   翰林院那边本就没什么事情,官员无过是修书修史而已。   但户部清吏司可不是个清闲的地方,整日里繁忙无比。夏原吉身为清吏司主事,当真是清闲的人?   在詹徽身后的文官们,亦是脸色微有变化。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如今日日入宫侍驾,已经是清贵至极。如今更是在今日这等时际之下,掌了朝堂选官的权柄,二人虽不过一介翰林、主事而已,却已经是权柄在握了。   皇太孙很是看重这两人啊!   不由的,百官多看了脸色茫然的解缙和夏原吉二人。心中都已定下,日后要多与这二人走动的心思。   詹徽一番心思流转,旋即再次领命。   到这里,朱允熥便开始听奏近来朝中积攒下来,朝臣们难以抉择的国事。   直到日头高悬时,方才厘清国事。   “皇太孙千岁。”   “臣等告退。”   目睹着百官退去,朱允熥这才幽幽一叹。   自己人生第一次监国,原本以为是风平浪静,可老爷子却硬生生给自己加戏。   加的还是捉拿百官的戏码。   现在那帮人都被带去锦衣卫昭狱,审判悬而未决。   朝堂上肉眼可见的,风波不断了。   老爷子是要清洗文官系统吗?   忽的,看着远去的百官背影,朱允熥心中跳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到自己那位好二哥成为皇太孙后,老爷子也是第一时间就清洗了一遍朝堂,更是将国朝大将,凉国公等人尽数拔除。   如今自己刚成为皇太孙,老爷子便又来了一次。   而这一次,是针对文官们。   或许其中有这段时日,那些官员在朝局危难动荡之际,暴露出僭越的言行,但也不至于这般大动肝火。   愈是想着,朱允熥心中愈发确定。   那自己今天让礼部遴选官员,充任官缺的事情,也定然是在老爷子的预料之中。   甚至,老爷子一开始定下计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自己会如何应对!   这是要给自己培养朝堂班底啊。   朱允熥心中感叹着,却忽的站起身来,目光深邃的盯着原本还被自己坐在屁股下的圈椅。   他是愈发觉得这个位子,是那么的烫屁股了。   这时。   内宫总管孙狗儿上前,到了朱允熥身边,低声提醒道:“三爷,朝臣们都散了。”   三爷是个忠厚人,即便如今成了皇太孙,仍没有让自己改了称呼。   孙狗儿脸上带着笑容,只觉得自己伺候着皇太孙今日穿上的这身衣裳,是怎么看怎么合适。   朱允熥压下心中对老爷子执掌皇帝权柄的熟稔老练以及深谋远虑,看向孙狗儿:“孙总管这几日辛苦了。”   孙狗儿殷勤的躬着腰:“奴婢不辛苦,只要三爷和陛下、太子能顺顺安安,奴婢便是明日去死也是值得。”   说着,他已经挥手叫人撤了此处的监国布置。   又随着朱允熥往殿内走去:“有三爷在,陛下和太子身上的担子,也终于是轻了些。”   朱允熥倒只是笑着点头,心里却希望老爹能快些好了,然后也好继续替老爷子当班干活,自己也能凭着皇太孙的身份,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可等他进到殿内。   却是听见一片笑声传来,是老爷子和太子爷的声音。   朱允熥走进偏殿,正见老爷子和老爹二人,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两个人几乎是要笑出泪来。   朱允熥脸上带着些不满:“孙儿参见爷爷,儿参见父亲。” 第一百四十章 二哥一路好走   走进偏殿的朱允熥,就看着老爷子和老爹两人,全然没有发现自己,似乎是在议论往日里的八卦,两人笑个不停。   心中一阵的无力吐槽。   合着自己监国,是老爷子撂挑子休假罢工的借口吧!   喊了一声,朱允熥走到近前。   朱元璋这才回过神,转头看向散朝回来的好孙儿。   他招招手,脸上满是笑容:“来,坐下,趁你爹精神足,说说话。”   “哎!”   朱允熥点头答了一声,走到床边,就有人送上一张矮凳子。   朱标面露好奇,笑道:“第一次监国,面对朝中百官,感觉如何?”   说着,他有侧目看向一旁的老爷子。   对朱允熥说道:“如今可曾体会到,为政艰难了?你爷爷这些年所经历的,可比你今日经历的要艰难上无数倍。”   朱允熥无奈的苦笑着:“所以,儿今日就想着,希望父亲能快快好起来,这担子太重,儿若是再多干些日子,指定是要离家出走的!”   “混小子!”   朱元璋在一旁低骂一声,抬手就抽了朱允熥一巴掌,瞪眼道:“怎得,如今不过第一天,你就要给咱闹离家出走了?”   朱标更是在一旁附和打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便是离家出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到时候叫锦衣卫,给你绑了回来!”   朱允熥目光转着,嘀咕道:“到时候儿就跑出海去,听说东海那边的倭国有座老大一座银矿,儿到时候带着人,去当土霸王。”   他是絮絮叨叨的嘀咕着,朱标还没反应过来。   坐在一旁的朱元璋却是眼前一亮,瞪大了双眼转身扣住朱允熥的肩膀:“你说倭国有座大银矿?”   这一刻,朱元璋就好似那家中明明粮仓堆满,却还坐在高山之上,眼巴巴望着山的另一边无垠沃野的田间老汉儿,心里盘算着自己还要种多少年的庄稼,才能让山的这边山的那边,都变成自己的。   朱允熥露出一抹尴尬,然后涨红着脸低声道:“孙儿也只是听人说的,并不详细,就说是在高丽……啊,爷爷前阵子刚给他们改了国名,现在是叫朝鲜了。就在他们对面,倭国那边。”   这也叫不详细?   朱元璋嗯了一声,然后幽幽道:“可曾听说,那矿究竟如何?”   朱允熥滴溜着眼珠子:“似乎也就一百……三百?大概能有个好几百年的产量吧……”   偏殿内,皇帝和太子的下巴,齐齐的砸在了地上。   朱允熥却是悠悠道:“爷爷是知晓的,孙儿从不对这些钱财感兴趣,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所以也没听全了……”   啪的一声。   朱元璋大手抽在了皇太孙的脑门上,然后目光幽幽的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太子爷:“太子爷,倭国在咱们家里,可有使臣?咱听说,东南沿海,这些日子那帮倭国人又不安生了?”   朱标躺在床上,目光责怪的瞪了朱允熥一眼。   这小子前头还说自己要离家出走,不愿意梳理朝政,回过头又挑出这桩事来。   他又如何看不出,这小子就是故意在勾引老爷子的心思,好将那座银矿给占了。   “父皇,如今四弟那边虽然刚打了胜仗。可朝中这些年连连用兵,还是要先勤修内政,待国富民强之后,我大明才能得空抽出手来做些旁的事情。”   朱元璋一瞪眼,不满的瞥了太子一眼。   随后挺起胸膛,一点没有对外宣称的诸如什么圣体有恙的样子。   倒是提振气息道:“咱的子民儿女被人欺负了,咱不能不管。倭国近来属实可恶,该叫锦衣卫拍些人过去瞧瞧,倭国这帮东西,是不是对咱大明别有居心。”   朱允熥赶忙拱手礼拜:“爷爷圣明,要不就让孙儿去吧,别让咱家门口还有野狗狂吠。”   啪的又是一声。   朱元璋瞪着佯装吃痛,捂着脑门的朱允熥。   白了一眼,责骂道:“咱有恙,朝廷离不开你,别想着开溜!”   说着话,朱元璋便转过头,不愿搭理这个刚上班第一天,就想着开溜的皇太孙。   笑吟吟的看向太子爷。   “老二要回来了,这次咱先说好,你不许为他求情。那厮属实也该打,你若是欺压个官员,咱也就当你胡闹了。他娘的,敢欺负咱的子民,这笔账咱必须要和他算算!”   今天太子爷的气色不错。   听着老爷子这番话,只是点点头,心中亦是有些不满。   老二偏偏有水路不走,从陆路官道往应天赶。若是走了水路,自己遇上先惩戒一番,也不必再受老爷子严惩了。   这回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老爷子不要了他的性命,但一顿严惩却是跑不掉的了。   只是为了配合老爷子,朱标便露出沮丧:“儿臣这回便是想替他求情,也下不了这床了。”   说者无意,却是听者有心。   朱元璋抬着手,张张嘴,最后化为一声低叹:“你别多想,好好的将养身子,山永年说了,你会好起来的。现在有这混小子在,到时候你掌板,咱就回凤阳去,种种田养养鱼了。”   朱允熥亦是目光黯然,想到山永年和自己说的可能性低微。   他当即开口:“父亲,儿这几日抽了空,到时候为您献上一份宝贝,定叫父亲来去自如,畅通无阻!”   朱标笑吟吟的接受着儿子的孝心,点着头连连称好。   朱元璋却是怒气冲冲道:“既有这等宝贝,还不快快献上!”   朱允熥瘪着脸:“那孙儿就先卸下监国的担子?”   “滚!”   朱元璋顿时抬腿,就往嬉皮笑脸的朱允熥这边踹过来。   朱允熥眉头一挑,赶忙起身跳开。   随后躬身抱拳:“孙儿这就滚,这就滚。爷爷与父亲说话,孙儿便不打扰了……”   好二哥终于要离开应天城,被送回中都凤阳皇城,他要去见见这位好二哥最后一面。   待到朱允熥离去之后。   朱元璋还在乐呵呵的笑着,只觉得自己选出来的这好孙儿,着实不错,愈发让自己满意。   倒是朱标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有些担忧道:“您看看,还是这般跳脱,您为了肃清朝堂不臣之心,便还要任由他这般胡闹?”   朱元璋瞥向太子,哼哼道:“这小子也就仗着咱疼爱,在咱面前胡闹,可曾在你面前这样胡闹过?”   说到这话,朱标顿时闭上了嘴。   神色竟然是有些吃味。   朱元璋嘿嘿的笑着,随后沉下脸:“他可精明着呢。瞧出咱要等应天诸事平定,就会严惩禁军亲卫的人。今日便用了监国的权柄,将禁军亲卫指挥给赶到边疆去。   你猜,外头那些官员是不是认定,这是皇太孙要重用自己娘舅家?   嘿!这小子是在替咱积福报阴德呢!”   朱标笑了笑,低声道:“可终究是重用常森了,朝臣难免不会如此想。”   朱元璋哼了一声:“哪有如何?常家老二和老三这些年在应天,勤恳做事,咱看得清楚明白。宫中交到老三手上,咱也放心。”   说着,朱元璋淡淡的看了太子一眼。   他有句话倒是没有说出来,那便是用了常森执掌禁军,皇太孙在朝中的分量自会更重一些,也免得那些朝臣会整日里觉得皇太孙年轻,便嚼舌根子。   朱标又是笑笑,不再说话。   却说朱允熥这便,已经是带着人出了皇城,直往通济门后的东水关码头赶过去。   等他到这边的时候,这里已经是被重重禁军包围。   在人群中间,是乌泱泱一片锦衣卫缇骑。   领头的看其穿着,更是锦衣卫同知。   锦衣卫指挥同知见皇太孙带人赶过来,立马上前躬身问礼:“臣参见皇太孙,不知皇太孙前来此处,有何吩咐?”   跟随朱允熥过来的孙成,率先下马,为皇太孙牵马。   朱允熥翻身跳下马背,走到这次前往中都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面前:“二哥在何处,我要去见见他,送别。”   他说出了目的。   本来还担忧皇太孙要做什么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放下心来,转身指向停靠在码头边的船只。   “废广陵郡王正在船上。”   朱允熥点点头,登上船舱。   ……   “你来作甚?”   “来送送二哥。”   “你会有这等好心肠?”   “二哥喝杯酒吧……”   东水关码头边停靠的船只上,朱允熥起身为面前已经被扒了一身郡王朝服的朱允炆倒了被酒。   朱允炆脸色冷漠,面露讥讽的看着朱允熥为自己倒上酒。   他举起双手,将手上的镣铐暴露出来。   朱允熥脸色微变,偏头说道:“我二哥还是大明朝的皇孙!”   一旁的锦衣卫缇骑赶忙上前,掏出钥匙,将朱允炆上手的镣铐取下,然后惶恐的退到一旁。   朱允炆却是转动着双手,笑了起来:“他们没做错,皇孙的身份,不过是爷爷……”   他抬头看向朱允熥:“还有你,若非听说你在皇爷爷面前求情,恐怕母妃连太子嫔的名分都没了。如今他们这样做,不过是在讨好我大明朝的皇太孙而已。”   说完之后,朱允炆捏住酒杯,一饮而尽,随后长出一口气。   朱允熥低叹一声:“我不过是不希望家里的事情,被外人知晓了去。我大明天家,不容有一丝被人诟病之处。哪怕……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朱允炆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说出此话的朱允熥。   忽的,他释然的咧嘴微笑着。   在朱允熥不解的目光中,沉声道:“或许,你真的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太孙。”   “那是自然!”朱允熥亦是不假思索的沉声开口。   如此之后,反倒是让朱允炆满脸错愕。   “你还是这般的厚颜无耻。”   朱允熥笑了起来:“我大明朝不需要妇人之仁的君主!我大明朝更应该继往开来,成为数千年来,史书上最为荣耀的帝国!”   朱允炆沉默的注视着朱允熥许久。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沉默开口:“你就不怕留着我,到时候会给你带来麻烦?”   朱允熥站起了身,他回首看向因为放开禁止,短时间内便再次热闹起来的应天城。   随后低头看向抬头看着自己的朱允炆。   “二哥,若是没有这些事情,或许很多年后,我会在父亲陵寝前,与你一起,祭拜太子嫔。”   朱允炆彻底哑然,张着嘴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朱允熥挥手甩袖,向着船下走去。   而他的声音,却是传入失神的朱允炆耳中。   “二哥,中都挺不错,哪里是咱们老家。”   “二哥,一路好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这个秋天不太平   秋天来了。   天气渐渐的凉爽下来,可从城中那四间常家铺子前,购买冰食的人变少看出。   然而朝堂上,这几日却很不好过。   因为前几日皇太孙第一次御门监国,皇帝突然下旨,缉拿了朝中上百名官员,如今锦衣卫昭狱已经是人满为患。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最后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人。   然而等到的却是,每天都传来某位朝臣,被突然缉拿进锦衣卫昭狱的消息来。   有的是在衙门里,正处理着事务,就被找上门的锦衣卫带走。   有的是在家中饮酒吃饭,还没吃饱肚子,就被带走。   更是有几名朝臣,听闻正在家中为大明朝的人口数量做贡献之时,被踹开屋门的锦衣卫给硬生生带走。   也不知道,大明朝的人口数量,会不会因此而锐减。   在这等情形下,朝中人人自危,唯恐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被带走。   在事情没有盖棺定论之前,人人提心吊胆,分毫不觉得这个初秋有多么的凉爽,反倒是更加燥热起来。   太子的身体情况,仍然不为外人知晓。   皇帝也依旧在抱恙,朝堂上每一次朝会都是皇太孙监国主持。   坊间更是隐隐有传闻,说是皇帝和太子已经病重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而朝堂上每日都在抓人,就是因为这些人在暗中图谋不轨。   只是在这样人心惶惶之中,武将们却是格外的高兴。   每天准时的凑在一起,议论着昨日里,又有那个不开眼的文官被抓进了锦衣卫昭狱。   以至于,这段时日里,锦衣卫门口时常出现,会走错路到了这边的开国功勋、军中大将。   武将们是在看热闹,只是却也是一家欢喜一家愁。   凉国公府。   这几日一直闭门不见外客。   进了府中,往日里凉国公蓝玉那些义子、亲兵操练打闹的场面,也再难见到。   挨了整整一百杖责的凉国公蓝玉,近来一直心气不振。   今日如同前几日一样,搬了一把椅子,就坐在变得空空如也的演武场边上。   身边放着一杯凉茶,倒是与这初秋有些契合。   蓝春从前面走了过来,看到父亲一脸落寞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的看着那玲琅满目的兵器架。   他低叹一声走到蓝玉身边:“父亲,景川侯让人来问,您要不要去五军都督府那边。”   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衙门就在一条街上,几个衙门对门而开。   蓝玉目光有些恍惚,转头道:“我如今已经孑然一身,再去五军都督府作甚?”   皇太孙外甥孙打自己了!   当着那么多的朝臣打了自己一百板子!   如今常森担起了禁军亲卫的事情,常家再一次的兴旺了。五军都督府那边,不少人的心思大概也动了吧。   蓝玉只觉得所有人都得了皇太孙监国之后的好处,唯有自己成了被冷落的那个。   蓝春脸上僵硬,低声道:“父亲,儿不是与您说过。皇太孙这是初次掌权,陛下信得过你,才拿你出来做戏,震慑朝臣的。”   “那允……皇太孙也不必将我那些义子和亲兵,都给发配到边疆去吧!”蓝玉不满的喊了一声。   蓝春赶忙看向四周,随后才小声道:“父亲您这便是钻牛角尖了。您想想,如今皇太孙监国,若是义兄弟们再如往日……往日……”   他想说,那帮被蓝玉收为义子的人,往日素来依仗凉国公的名头,在城中惹是生非。   那时候因为蓝玉的缘故,陛下都不曾给过处罚。   可如今皇太孙也开始监国了,若是蓝家再不懂规矩,叫朝臣如何看?皇太孙到时候是不是只能更加严厉的惩处蓝家?   见蓝玉还提不起劲头。   蓝春眼珠一转,更是小声道:“父亲,义兄弟们去的可是开平卫呀,您忘了?开平卫就在北平城北边……”   “北平……”   北平!   蓝玉的目光忽的一亮,转头激动的看向蓝春。   他一把抓住蓝春的手臂:“当真是如此?”   蓝春点点头,不敢多言。   蓝玉却是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嘴里不断的念道着北平二字。   过往,他时常在太子身边进言,声称燕王棣有谋逆之心,只是太子作为兄长,可谓是看着燕王成长起来的,身为长兄不愿相信,不忍兄弟相残,屡屡驳斥他的进言。   蓝玉承认,自己往日北征时,与燕王多有不合,但也是看出了燕王的雄心壮志,胸中忧虑国朝会出现不该有的事情。   如今,经过蓝春这般提醒。   他才恍然大悟起来。   蓝玉激动道:“如此说来,皇太孙与某是一般看法?”   蓝春点点头:“太子不愿这般想,乃太子总是这般的仁厚,待弟弟们如手足。可皇太孙大概是不同想法的,毕竟……北边那一位位,手上可都是握有重兵的。”   说着话,蓝春看着愈发激动起来的父亲,心中不免又多了别的忧虑。   只得又说道:“只不过,这都是儿子的猜测。毕竟皇太孙如今眼看着,是何等英姿勃发,执掌朝堂短短数日,却是愈发娴熟起来。朝中文臣武将,更更个个能力出众,往后有大义在,倒也不太可能会出什么事。”   “哼!”蓝玉冷哼一声:“还是皇太孙敢作敢为。本帅如今终于是醒悟过来,皇太孙这是提前布局,在那位背后安插人手,只要他日后敢有异动,便可直取!”   一时间,蓝玉又恢复成了过往那桀骜威武的国朝大将军,更恨不得是自己被发配到那开平卫去。   蓝春看着父亲这般摸样,只能是在一旁干笑着。   ……   与凉国公府内的景象不同。   在右军都督府,大概是因为右军都督府直面对门的锦衣卫衙门。   这几日,都督府里每日总是会聚集着不少人呢。   下方是如景川侯曹震这般的开国功勋、淮右出身的军中武将。   曹震等人不时的张目看向都督府外面,瞧着对面锦衣卫衙门今天有没有继续抓人。   脸上倒是分外的期待。   唯有坐在上方的开国公常升,脸色平淡无比。   他总觉得朝廷要有大事发生,这些天锦衣卫是一批批的抓人,难道还真的能将这些人关在昭狱里一辈子?   要知道这些日子,玄武门之变涉及的禁军亲卫官兵,纷纷被株连三族,应天城外可是一个个脑袋落地。   若是再算上东宫里被赐死的宫娥内侍,再加上中都那边江夏侯周家的人头,细细算上。   短短数日里,已经有数千颗人头落地了。   那么,这锦衣卫衙门里的人头,还能留着吗?   景川侯曹震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锦衣卫今天接着抓人,终于是失望的叹息,拍着扶手落回座位。   “怎么今天就不抓人了啊!”   他一声叹息,大为可惜的喊着。   常升却是轻咳一声,在众人的注视下,这位向来宽厚带人的国公,终于是罕见的露出不满的神色。   这一番突变,让曹震等人赶紧的收敛心神,纷纷在位子上坐直了身子,垂手挺胸,不敢有一丝轻浮。   常升扫了一眼在场的人,言辞警告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你们当真以为,锦衣卫整日里拿人,你们就能太平无事,就能高枕无忧?”   众人莫敢说话。   倒是景川侯曹震撇撇嘴,觉得有些不以为然。   常升一瞪眼:“景川侯!你该祈祷,这些被拿进锦衣卫的人,能活着走出来!不然朝堂文官死上这么多,你觉得在座的,会几个人屁股就是真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的!”   曹震想了想,开口道:“我等又没做什么,何来陛下问罪?”   常升哼哼了两声:“我只是提醒,若是有问题,你们最好到陛下面前自请罪责。”   曹震仍是有些不以为然。   常升则观望向众人,见这些人大抵都是如此,心中愈发无奈。   只得是开口道:“提醒你们一句,昨日夜里,宫里有旨意送出。”   随着这句话一出,顿时引得曹震等人的侧目注意。   常升哼哼道:“是送去中都和边疆的,陛下有意让信国公少子汤醴(li)来朝重回五军都督府,与常森共掌禁军亲卫,其中之意,我想尔等该是知晓吧。”   听到这里,众人终于是面色微动。   信国公有五位嫡子,老大、老三、老四或阵亡或早逝。老二才能不显,如今在太原那边军中任职。   唯有这老小汤醴,最是能干,颇有汤和之风。   前些年还在京中,在这五军都督府任职,只不过这几年都在边地统兵。   如今将其重新召回应天,重回五军都督府,又要与常森共掌禁军亲卫。   其中含义已经不言自明。   皇帝这是要平衡应天军权,防备常家一家独大。   虽然过往,信国公在军中多是以副将之身领军,但架不住如今朝堂上还活着的人里面,汤和已经算得上是少有的开国老将了。   常家现在是皇太孙的娘舅家,作为应天城军翘楚无可厚非。   而汤醴入京,与皇太孙联姻汤家之事结合在一起看……   皇帝老爷子早就想到了今日,要用汤家来平衡常家,不至于让皇太孙身边独常家这一门外戚独大。   好算计!   无声的,在场众人心中感叹了起来。   同时也明白了常升先前的警告。   他们这些人,这些年都是跟随在凉国公身后,算是开平王一系的将门功勋。   而随着汤醴入京,军中信国公一系,以及那些没有依靠的将领,必然会不由自主的靠近过去。   那么,这个时候他们要是再挑头的话,或许皇帝老爷子就会为了扶持汤家,而对他们出手打压。   一时间,都督府里安静了下来。   常升哼哼了两声,扫眼看向众人,随后淡淡道:“都安分些,家里若是有人不守规矩的,趁早送报官府。   这些年你们这些人家,在地方上,似乎多了不少田地吧,该清退就清退。   不要忘了前些年,陛下以雷霆之势,清洗我淮右功勋的强势和铁血。”   随着他这么一说,曹震等人不由浑身一颤,已经开始思考着,要赶紧回家派人查看,家中是不是有人在依仗自己,在地方上欺压百姓。   而常升却仍是没有说完,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听说皇太孙有谏言,要在五军都督府诸卫、上直禁军亲卫之外,再设诸军。   名为新军,操练新式战阵。规模不会太大,但这同样说明,皇太孙也不愿看到军中只有我等。”   到这里,常升终于是说完了话,淡淡的喝了一口茶。   曹震等人已经说不出话了,也没了看对门锦衣卫抓人的事情。   有几人更是直接起身,面朝常升抱拳。   “公爷,我等先行告辞。”   “公爷,某将想起家中还有点事情,这便回去。”   常升一一点头同意,也不管这些人里面是不是有翘班的人。   轻轻的嘬了一口茶,嘴角微微一扬。   想起昨夜里,自己收到的一张来自宫中,皇太孙的书信。   书信之上只有两个字。   功勋! 第一百四十二章 爹,咱们出宫!   宫外,官员们因为锦衣卫大肆拿人,而变现的人心惶惶。   武将们,也因为信国公一系入朝,担心自己会被揪出家中的错事。   此刻的应天城,唯有皇宫里的气氛,显得与这个秋日相得映彰一些。   宏大的宫殿外,禁军官兵持械戍守,目光锋利的盯着面前视界内所有可移动的物体。   而在宫殿内,却是不时的传来阵阵哐当哐当的声音。   到了殿内,只见翰林学士解缙、户部清理司主事夏原吉、礼部给事中铁铉,三人正满头焦虑的围着蹲在地上,手中握着一个铁锤,不时敲敲打打的皇太孙。   在朱允熥面前,是一张轮椅。   轮椅的存在并不稀奇,自古便有,昔年孙膑、武侯,都是这轮椅之上的无双大才。   只是朱允熥正在敲打着的轮椅,却明显的有带着些不同。   两条轮子外围,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软化之后的牛皮。车轮之间的轴承下,一边一个,是层层向下不断变短的钢片叠加在一起。   若是有后来人站在此处,便能看出,这是一个减震片设备。   今日朝中无事,朱允熥赶着时间,要为身子日渐复原的老爹赶工做好这架轮椅,好全了自己前几日在老爷子和老爹面前夸下的,要送上一件宝贝的话来。   解缙三人合手站在一块儿,眼神不断的交流着。   最后,性格最是开朗的夏原吉,在一阵无奈之中,被解缙和铁铉两人给推选了出来。   夏原吉小声的咳嗽着,挪着步子上前,走到皇太孙身后,弯下腰低声道:“皇太孙,锦衣卫这样抓下去,咱们就算是选出再多的人,也架不住锦衣卫抓人的速度啊……”   朝廷选官,是要讲规矩的,要看资历,还要看才能,更要看是否合适。   可锦衣卫抓人就不管这些了,只要觉得你有问题,哪怕你是正在为了大明朝人口数量,而挥汗如雨的时候,也是要给你送进锦衣卫昭狱之中。   夏原吉说完之后,见皇太孙一直不开口,回头看了一眼解缙、铁铉一眼。   两人予以眼神鼓励。   夏原吉只得是低叹一声,继续硬着头皮道:“皇太孙,再抓下去,朝廷就没人办事了……”   “哦?”   在夏原吉以为皇太孙还要自顾自的忙活着这个轮椅的时候,朱允熥却是放下了手中的锤子,回头看着他,淡淡的哦了一声。   夏原吉茫然的眨眨眼睛。   朱允熥却是转身坐在了轮椅上,随着他坐下,两条减震片向下一阵,很好的抵消掉了朱允熥的重量,让这幅轮椅显得更加柔软起来。   感受着轮椅的舒适度,朱允熥抬头看向夏原吉。   见到对方满脸的茫然,他不由的轻笑一声。   反问道:“今日锦衣卫可曾抓人了?”   “今天?”   夏原吉嘀咕了一声,回头看向解缙和铁铉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未曾收到外头锦衣卫今天继续抓人的消息,随后摇头看向夏原吉。   夏原吉这才小声道:“今天……倒是不曾抓人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侧目看向偏殿方向。   里面正有一阵阵的笑声传出,尤其以老爷子那爽朗豪迈的笑声最为明显,也不知道已经接连几日罢工的老爷子,在和老爹聊什么话题,能这般高兴。   若不是如今大明律没有规定,朱允熥绝对会喊冤,皇帝老爷子使用未成年童工。   想了想,他回过视线,笑着看向面前满脸期待的夏原吉。   “既然锦衣卫不抓人了,这件事也差不多要有定论了。”   夏原吉听着这话,却是心下一沉。   他们三个人今天入宫前,可是好一阵计算这几日锦衣卫究竟抓了多少人。   那可是有三百多人。   若是按照皇帝的脾气,祸及家人,株连三族,又得是好几万的人头落地。   毕竟随着铁铉回京,他们三人都在礼部参与遴选官员充任官缺之事。   自然清楚,这些被抓的官员,就算是能从锦衣卫昭狱里走出来,必定也不可能官复原职。   既然是这样的结果,就说明皇帝早就起了杀心。   若不然,在皇太孙一早要礼部遴选官员的时候,皇帝就该出面将此事暂时压下来。   夏原吉不解道:“既如此……”   他话还没有说完,朱允熥却已经是从轮椅上跳了起来,转到轮椅后面,双手握着扶手:“这件事得圣裁,你我都插不了手。”   淡淡的点拨的了一下,朱允熥便推着轮椅,往偏殿过去。   夏原吉还没有反应过来,解缙和铁铉已经是跟了上去。   铁铉跟的最近,也是最先开口:“可是,如今陛下和太子身子康复,却一直不曾露面,难道殿下就不怕朝臣们知晓了?到时候闹开了,这件事便无法收场了……”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铁铉。   “你觉得这里的消息,能传出去吗?还是说,谁敢将爷爷和父亲的消息,传扬的到处都是?”   铁铉愣了一下,赶忙躬身作揖:“臣知错。”   朱允熥笑笑,也不曾放在心上,转眼就将轮椅给推进了偏殿里。   落在后面的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面面相觑,望着皇太孙的背影,一时间无可奈何。   解缙更是跺跺脚:“皇太孙到底是什么意思?”   铁铉目光幽幽的从偏殿那边收回注意,低声道:“是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解缙、夏原吉两人不由低声一叹。   而在偏殿里,却已经是传出皇太孙的欢喜声。   “父亲,儿要送给您的宝贝,弄好了!”   偏殿里,朱允熥推着轮椅,一路到了太子床边。   正如前几日一样,陪着太子唠嗑的朱元璋,先是脸上一喜,以为好孙子又弄出什么好东西了。   可他一转身,却见朱允熥不过是弄了个轮椅出来。   这东西他早就叫人备上,只等太子身子再好一些,就给太子用上。   此时见朱允熥提前拿出这东西,到太子面前献宝。   朱元璋不由有些失算,被抢占了先机的吃味着哼哼两声:“不过是轮椅而已,咱也替你爹备了好几个!”   这是罢工的时间有点久了呀!   朱允熥笑着看向老爷子,没想到老爷子如今连这样的事情都开始吃醋起来。   他只得是看向躺在床上的老爹,轻声解释道:“儿子做的这架轮椅,可是动用了将作监,好不容易才将框架和减震用的钢片给弄出来的,绝对比爷爷为父亲您备着的要舒服上一百倍!”   说着,他目光弱弱的瞥向一旁的老爷子。   朱元璋顿时心生怒火,举手作势要打:“臭小子!竟敢和咱在你爹面前争风头了!”   朱允熥赶忙配合着,摆出惊吓畏惧的动作,闪身向后躲着。   朱标瞧着父亲和儿子在自己面前这般胡闹,不由的笑出声来,却是又咳嗽了几声。   他这一咳嗽,连忙让还在胡闹的朱元璋和朱允熥停了下来。   朱元璋和朱允熥两人跳着脚上前,却又挤到了一块儿。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就要再次闹腾起来。   朱标赶忙举手投降:“二位!二位!好意咱心领了,您二位也没必要这般逗笑咱吧?一位是咱大明朝的皇帝陛下,一位是如今的监国皇太孙。传扬出去,咱大明朝皇家的脸面还望哪里放?”   被太子爷戳穿把戏的朱元璋、朱允熥,爷孙两不由傻傻的对视一眼。   得!   太子爷不配合!   朱元璋哼哼着退到一旁,嘴里嘟囔着:“咱等你好了,就狠狠的抽你!”   朱允熥则是上前,与伺候在这边的孙狗儿搀扶起老爹。   “近来应天入了秋,外头也不算是太热,一早儿子便与爷爷商议了,今天趁着朝中无事,咱们家爷孙三人,偷偷溜出宫好好的走走逛逛。”   说着,他就将有些措手不及的朱标,从床上给搀扶起来。   “所以,儿子这一早上都在前面忙活着这东西,就是为了能让您出宫走走看看。”   朱允熥一边说着话,一边与满脸笑容,不停点着头的孙狗儿,一左一右托着太子,两人动作缓慢至极,架着朱标就下了地。   朱标脸上一片动容,心中带着温暖,却紧张的握紧了双拳,将许久不曾落地的双脚,踩在了地上。   他的身子不由的微微一颤,踩在地上的两腿明显开始摇摆起来。   但朱标却是咬紧牙关,额头不多时便渗出汗水来。   可他始终都没有哼出一声来。   在一旁双手叉腰,满脸担心的朱元璋注视下,朱标靠着朱允熥和孙狗儿的搀扶,一步一步,缓慢却又无比坚毅的走到了轮椅前。   等到朱允熥托着太子坐在了轮椅上,这才长出一口气。   看到老爹也在那偷偷的出着气。   朱允熥笑着蹲在老爹面前,为他系上腰间的安全带,抬头笑吟吟道:“爹您看,山院使说的没错吧,您只是许久不曾走动,才会出现不便。日后多活动,迟早就能和以前一样。”   病人是需要身边的人给予鼓励。   尽管会让身边的人感觉到累和疲倦。   但家人的作用,不正是如此吗?   相互陪伴,共渡难关。   朱标目睹着儿子蹲在自己面前,脸上也带着一滴滴的汗水,还在忙碌着为自己系上那个带子。   他不由的心中生起怜惜,下意识的裹着袖子举起手,就要将朱允熥脸上的汗水擦去。   朱允熥正在忙活着,好让老爹不那么容易从轮椅上坠落下来,就看到老爹的衣袖挡在了自己面前。   还未等他躲闪,老爹的衣袖就开始为自己擦拭脸上的汗水。   朱允熥心中亦是一动,脸上露出笑容,抬着头就让太子爷老爹这么轻轻的为自己擦去脸上所有的汗水。   站在一旁的朱元璋看着这一幕,双目不由红了一片,侧过身子,举手带走眼眶中涌出的几滴泪水。   “爹,咱们出宫吧!”   等到朱标目光泛着涟漪收回衣袖后,朱允熥龇着牙,笑着说了一声。   朱标重重点头,看向一旁的老爷子:“爹,咱们出宫啦。”   朱元璋仍是侧着身子,向着这边挥挥手。   “出宫!出宫!”   孙狗儿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亦是忍不住的背过身子哽咽起来。   苍天有幸啊!   大明朝三代如今都安然无事!   老天爷开了眼呀!   咱便是少活几年,也要这一幕能多在这宫中停留几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姓的好日子   各自情绪宣泄而出的皇家爷孙三人,结伴从偏殿内走出。   皇帝一马当先,大概是不愿让儿子和孙儿看到自己红着的眼眶。   朱允熥则是握着轮椅后面的两只握把,速度平缓的推着太子老爹,能在老爷子身后。   内宫总管孙狗儿几次举起手又放了下来,见自己没有插手的地方,便转身到了偏殿里面,取了好些银两揣在怀里,随后才赶忙跟了上来。   今天陛下、太子、皇太孙三人出宫游玩,定是要玩的尽兴了,万不敢让三位贵人游玩之时,手中短缺了钱钞!   等到候在偏殿外的解缙三人,看着天家爷孙三代联袂而出,三人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   三人赶忙上前。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参见皇太孙。”   朱元璋头先开口:“是你们呀,是咱大明的好儿郎!”   随后,便是心情舒畅的坐在轮椅上的太子开口:“皇太孙没有选错人!”   最后,解缙三人目光呆滞的看向推着轮椅,就往后殿走去的皇太孙。   朱允熥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道:“朝中似乎还有些奏章,我未曾批阅,你三人今日便留在此处,整理出各自的见解,待我回宫才定下结论。”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理会三人,径直推着轮椅,就到了后殿。   解缙三人彻底傻了。   大明朝这三位贵人同时撂挑子了?   还没等三人追上朱允熥,再分说一二。   将怀里揣满了银子的内宫总管孙狗儿,已经是健步如飞,闪身插到了解缙三人面前。   孙狗儿一手兜着鼓鼓囊囊的小腹,一手斜拉着那只兜钱的手,朝着解缙三人躬了躬身。   “三位,咱家也要陪陛下他们出宫去了,您三位劳累,若是渴了饿了,便吩咐这宫里的奴婢,只管吩咐便是,要是有不听话的,回头奴婢替三位教训就是……”   孙狗儿说着话,声音却是越来越远,人也在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解缙三人视线里。   等到殿内再也没有传来太子爷那张轮椅的咕噜声。   解缙三人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三人这是被扣下来干活了!   三人再一次无奈的对视着。   夏原吉苦笑不已:“这……”   铁铉甩甩衣袖:“咱今天就该告假在家的!”   解缙挤着笑容,摆摆手,冲着不远处堆满了奏章的桌案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二位,国事不可耽搁啊!干活吧!”   ……   “爹,今天应天城的秋天,是不是更好看了!”   应天城中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朱允熥弯腰低头,在朱标耳边喊了一声。   随着夏粮入仓,秋收刚刚结束,今天大明朝是个丰收的年景,百姓手中有了余粮余钱,这应天城也就显得格外的热闹。   趁着冬日到来家,交了赋税,存了口粮,买了多出来的粮食换了钱的百姓,拿着钱钞,进到应天城中,买些几个月后过年节时的物件。   百姓便是如此,每时每刻都充满了紧迫感,总是会提前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准备好了。   而这些百姓家中若是有女眷女娘的话,还有趁着手中有钱,同村的几家男人,合伙买上几尺布料,等回去后各家分了,也能让家里的女人过年节时,换上一身的新衣裳。   在几名乔庄之后的禁军官兵护卫下,此时白龙鱼服的大明天家爷孙三人,身边有着足够的空间。   朱标望着街边金黄的树叶,百姓脸上的喜悦之色,商贾站在街边铺子前满头大汗的叫卖着。   鼻子里,是从街巷四处飘荡而来的各式吃食香味。   这一幕幕的场景,让重病之后的朱标,心情愈发的舒畅起来。   他笑吟吟道:“好!好啊!我大明若是能每日都有如此盛况,便是我等做到了!”   朱允熥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亦是重重点头:“大明朝定会有一日,百姓们都厌烦了出门!”   走在前头的朱元璋却是回头,不满的看向儿子、孙子,他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似乎是对不远处的一个江湖杂耍班子起了兴致。   “你们两能不能快些,磨磨蹭蹭的,都不如孤庄村里的老妪了!”   朱允熥白了一眼,老爷子这是撒开了欢。   他却不得不加快速度,推着太子老爹跟上老爷子的脚步。   护卫在周围的禁军官兵很是灵巧,不曾被人察觉的,就将爷孙三人,给送到了江湖杂耍圈子中间最好的位置上。   此时这货江湖杂耍讨生活的人,一人在边上表演喷火,吓唬小孩儿的把戏。   两人在中间,开始弄起了胸口碎大石的绝技。   喝!   那持锤的人,低喝一声,抡着锤子就重重的砸在了同伴胸口的石板上。   咔嚓一声。   石板应声而碎。   这一刺激的画面,吓得周围胆小的人一阵惊呼,小孩儿和小女娘们,更是尖叫着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又露出两根手指缝来。   朱元璋看得乐呵呵的,回头看向朱允熥,低声道:“你爷爷我当年还在凤阳的时候,那会儿乞食,就在想着,若是讨不到吃的,就到城里去,也表演这胸口碎大石。”   太子朱标嘴角抿着,老爷子创业不易,开国艰辛,那些年朱家可是苦的很。   朱允熥亦是瞧出了老爷子对这些只能靠身体讨活吃饭之人的怜悯,当即对着一旁的孙狗儿使了一个眼色。   “好活!”   “我家老爷子赏了!”   说着话,孙狗儿便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子,丢进了圈内。   “小的们谢过老爷子,祝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子孙绵延!”   在杂耍班子的恭贺声里,朱家爷孙三人已经是扬长而去。   这一路,原本依着朱允熥的意思,是要带太子老爹出宫逛逛,好让他能开心一些,这也是老爷子点头答应了的。   却不想,一路穿城过巷,尽是老爷子在前头玩的看的兴高采烈。   “细细算来,你爷爷也有好些年,没有出宫在民间这般自在过了……”朱标坐在轮椅上,看着走在前面,不时就让孙狗儿给出赏钱的老爷子,回头对着朱允熥低声解释着。   大明朝如今的皇帝,那都是不要命的。   朱允熥低低的笑着:“那父亲可得快快好起来,到时候儿子便整日带着爷爷出来游玩。”   “你这浪荡子!自己游手好闲,莫要带着你爷爷胡闹!”朱标一急眼,立马是挥手向后一抽。   肩膀上被抽了一巴掌的朱允熥,却是嘿嘿的笑着,目光却是有些担忧的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太子老爹。   从太子苏醒之后,这数日里,他都没有开口询问吕氏和朱允炆的事情。   太子就不是那等粗心之人,绝不可能差不觉不到,自己已经苏醒足足数日,吕氏和朱允炆为何都没有前来看望。   但太子偏偏就是对谁都没有询问过这件事情,更没有在自己和老爷子面前表露出来。   朱允熥很清楚,老爹大概是心里都明白,宫中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正是如此,他才没有在将这件事情挑出来。   而朱允熥也是出于此,才会昨日里和老爷子提了一嘴,要带太子老爹出宫散散心。   此时,似乎是个很好的机会。   朱允熥在后面推着轮椅,犹豫着低声开口:“爹……”   “快点,你爷爷似乎是饿了。”朱标却是忽然开口,伸手指向前面停在一处咸菜饭摊位前的朱元璋。   朱允熥循声看过去,竟然是常家大舅薨逝那会儿,自己在城中带着孙成遇到的卖咸菜饭的老人。   只见这会儿,老爷子已经是坐在了一旁买豆脑的摊位前。   孙狗儿则是从那卖咸菜饭老人的摊位上,取了三碗咸菜饭,又从卖豆脑的那名年轻妇人手中,接过了三碗豆脑。   等孙狗儿安排好一切之后,朱元璋回头不耐烦的看向身后,走的还不如自己这个老头子快的儿子和孙儿。   老爷子皱着眉招招手。   朱允熥紧赶慢赶的推着老爹赶到近前。   朱元璋已经是开始吃起了咸菜饭。   见到儿子、孙子过来,他也只是伸出一只手点了点:“给你们弄好了,走了这么一路,看了这么一路,累到饿得慌。”   扒拉了一口饭,咀嚼后咽进肚子里,朱元璋又说道:“这味道,怎和上次你带回家的一样?”   朱允熥迎着老爷子的目光,他已经看到这买咸菜饭的老人走了过来。   “原来是公子,多日不见,公子愈发精彩奕奕。”   老人拱手道贺着,随后看向朱元璋和朱标:“这二位,便是公子家中尊长吧,果然都是贵人摸样。”   朱允熥笑吟吟的拱手还礼:“上回吃了您老的咸菜饭,我家爷爷可是念道了好一阵子,今日却是赶巧了。”   朱元璋则是虎目扫过老人手上带茧的虎口:“您老在军中经历过?”   老人呵呵一笑,挥挥手:“都不记得了,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朱元璋点点头,又道:“官府可曾短缺了你们的奉养钱?”   老人赶忙摇头:“官府老爷们可不敢短缺这个,每月都足足的差了人送到小的家中。若是官府有事忙不开,也会提前说清,叫小的们自己去领。”   说着,老人为朱元璋三人倒了三杯白水。嘴里不时的念道着,如今的大明朝是何等的好光景,皇帝又是何等的仁慈。   听得朱元璋是眉头高高翘起。   一旁买豆脑的年轻妇人,则是送了一碟子酸豆角过来:“您三人莫要嫌弃,这是送的,配着我家的咸豆脑最是可口。”   朱元璋嗯了一声,吃了一口酸豆角,又喝了一口咸豆脑。   伸手一抹嘴巴,长出一口气:“好!”   随后,他又看向妇人,在妇人豆脑摊位后面,是个半大的小子,正在给装着豆脑的炉子添柴火,听到有客人要买,就会手脚麻利的去为客人准备。   朱元璋询问道:“家中便你一人带着孩子?可曾入学了?”   那妇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孩子他爹这段时日带着乡里清理沟渠,说是来年再有个丰收年,就能攒出钱钞,送这孩子去学堂了。”   “好哇!好的很!”朱元璋心满意足。   那妇人却是说道:“都是咱大明的好,若不是咱大明的皇帝老爷子仁厚,咱们哪里能过上如今这等好日子。有的吃有的穿,攒攒钱,自家孩子也能去学堂里读书。”   朱允熥听到这里,不由侧目看向老爷子。   只见老爷子脸上并没有露出因百姓歌功颂德,而应该出现的欣喜表情。   老爷子大概是想到了前元暴政下的百姓了吧。   朱允熥心中想着。   不多时,朱元璋爷孙三人,已经是将咸菜饭和咸豆脑都给吃的干净。   朱元璋感叹着挥手起身:“咱要回家了,日后得了空,咱再来照顾你们生意,定要好好过日子!”   卖咸菜饭的老人和卖豆脑的妇人,纷纷躬身作揖。   朱允熥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老爹,随后又看向老爷子。   见到老爷子已经往宫中回,他赶忙推着老爹跟上。   落在后头的孙狗儿则是从怀里掏出了两把碎银子,不太多,大约有几两。   “你们家的吃食做的好,我家老爷子赏了。”   老人和妇人赶忙上前,就要推脱:“这可使不得,多少东西多少钱。”   孙狗儿不应,退后两步又道:“我家老爷子就是你们先前说的咱大明朝皇帝老爷子。这是陛下赐的,不能拒绝。”   说着话,孙狗儿满面笑容的转身离去。   那老人和妇人惶恐的对视一眼。   自己做的东西进了皇帝老爷子的嘴里?   两人一个激灵,赶忙就跪了下来。   “草民谢陛下赏赐!”   “陛下万安,福寿延年!”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影帝秦王   因为皇城北边都是禁军诸卫大营,素来少有百姓过往。   所以今日朱家爷孙三人,是从这边出宫的。   这时候回宫,为了避人耳目,自然也是从这边回的。   落在后面推着老爹的朱允熥,不时抬头看向一个人背着双手,坐在前面的老爷子。   老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今日听到他的子民夸赞自己,而感到高兴,反倒是有些黯然。   就在朱允熥想着事的时候,却被太子转身回头,拍了拍自己的手背。   低下头,朱允熥就听到老爹低声说:“去!”   说着,朱标对朱允熥向前面的老爷子使了个眼色。   朱允熥会意,让过身子,将轮椅交到孙狗儿手上。   他自己则是从后面赶到老爷子身边,低声道:“爷爷……”   朱元璋举手,转头看向面露担忧的朱允熥。   “怎不陪你爹说说话?”   朱允熥露出笑容:“孙儿是见爷爷一个人走在前头,在想爷爷是不是听到了百姓的夸赞,自己一个人偷偷的乐着。”   朱元璋瞪了朱允熥一眼,瞧出孙儿话里的担忧的情绪。   他摆摆手,又重新背起双手:“咱只是在想,咱大明仅仅只是让百姓如今都有口吃的,有衣服穿,孩子能入学,咱就得了那般大的夸赞,咱心里却是惶惶不安啊……”   老爷子絮絮叨叨的低声呢喃着:“咱一想到,前元那会儿,咱们都只想着,若是官老爷能让咱们吃口饱饭,就是再苦再累都值当了。咱就觉得,前元便是再被杀上千百回,都是该他们受的!”   “只是苦了这些百姓,如今不过是能吃饱穿暖,就觉得满足了。可咱还想着,能要他们吃的更好,穿的更好,家里的孩子都能认识了字。”   “逢年过节的,家里都能吃上肉,老有所依,善始善终。”   朱允熥亦是叹息一声,而后劝慰道:“爷爷您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前元恶行种种,百姓怨声载道。   是爷爷您驱除鞑辱,光复中原,百姓方才能安居乐业。   如今咱大明已经很好很好了,您老的愿望也终有一日能够实现,但这胖子也不是一口就能吃成的呀。”   朱元璋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朱允熥,抬手拍着他的肩膀:“可咱老了呀,咱的身体咱知道,长命百岁不了。咱还有这么多事没有做成,等咱一撒手之后,你们能不能办成了?”   朱允熥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爷爷您给什么事都做了,那要儿孙们做什么,往后岂不是显得儿孙们碌碌无为了……”   朱元璋这会儿是又恼又乐,等着朱允熥道:“便数你最会说,怎得?爷爷替你将事情都办完了,让你轻松些,还不乐意了?”   朱允熥憨憨的笑着。   落在后头的太子朱标也已经是赶了上来,他轻笑着道:“爹,老二明日大约就要回家了。今日是不是叫宫中就准备起来?”   朱元璋一瞪眼:“准备什么?咱倒是给他准备了板子!”   老二自求多福吧!   二叔一定坚强啊!   朱允熥和太子老爹对视一眼,心中为还未回京的秦王默哀了片刻。   但也总算是转移了老爷子那郁郁寡欢的心情。   ……   翌日。   一早,朱允熥便穿戴好了老爷子早就准备好了的皇太孙朝服。   今天早朝,依旧是他以监国皇太孙的身份,在大殿外面对朝中文武百官,闻奏国事。   老爷子仍旧是躲在殿内,和太子聊着好像最近总是说不完的家长里短。   朱允熥安然的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是翰林学士解缙和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只是今日多了一名礼部给事中铁铉。   百官山呼皇太孙千岁万福。   随后,朱允熥目光淡然的看了过去。   他敏锐的觉得,今日这些官员有些不同。   只是一眼,他便扫向了站在文官班列最前面的吏部尚书詹徽。   詹徽有些犹豫,不知这件事情该如何解释。   可就是这时,武将班列里,却是有好几人联袂走出班列。   是以景川侯曹震为首的,几名大明开国功勋武将。   这伙人走出来之后,便邦邦的跪在了地上。   朱允熥瞧着着突如其来的一出,不要露出好奇的表情,旋即看到站在最前面的二舅开国公常升,便立马反应了过来。   随后,朱允熥似笑非笑的斜靠在了椅子上:“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问的很是随意,显得平易近人。   然而曹震等人这几日却是心中忧虑过甚,自从那是在右军都督府,听闻信国公少子汤醴要回京重入五军都督府,还要和常森共掌禁军亲卫,皇太孙还有意增设亲军。   听到开国公的一番解释后,他们才知晓明白,陛下和皇太孙,这是要将朝堂武将功勋们分化,不许一家独大。   权力的过度和让出,往往都是伴随着争斗,乃至于死伤的。   有鉴于此,在开国公的提醒下,他们这些日子光忙着在家中纠察自家有没有做错了事,更是快马加鞭的派人回中都老家查探情况。   不查还好,一查却是吓了他们一跳。   这些年,因为前些年皇帝大肆坐连,淮右出身的开国功勋已经被处理了好一批人。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自身都稍微有些收敛。   但却不想,家中的人这些年仍然是横行霸道。   如今面对信国公一系要在军中分权,他们如何不急。   唯恐陛下或者皇太孙拿自己开刀。   曹震重重的叩拜在金砖上,随后沉声道:“启禀皇太孙,臣请罪!”   “臣等请罪!”   随着曹震开口,这些查出家中犯事的功勋武将,纷纷是开口请罪。   这一幕端的是别开生面,引得一旁的文官们纷纷侧目注视。   心中倍感意外,不知这些整日里五大三粗,莽撞粗俗的武将们,今日里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还玩起了负荆请罪这么一出。   话说,他们知道负荆请罪的典故吗?   文官们亦如前几日,武将们聚在五军都督府,看对面锦衣卫衙门抓人热闹时的心态一般,看起了热闹来。   朱允熥则是明知故问,哦了一声:“诸位何罪之有?为何我不曾知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也不曾呈上弹劾奏章?”   曹震开口道:“臣有罪,近日查出家中有仆役欺压百姓,现已绑送应天府衙门。臣治家失察,请皇太孙治罪!”   “臣近日查出,家中侵占田地八百亩,已责令家中清退田地,臣失察,请皇太孙治罪!”   “臣近日查出,家中强买民女,已将犯事之人送往应天府衙门,给予补偿。然臣有失察之罪,请皇太孙治罪!”   “臣近日查出,家中有人于凤阳侵占田地一千七百亩,现已清退,臣身为明臣,却治家有失,请皇太孙治罪!”   “臣有罪……”   “臣请皇太孙治罪……”   随着曹震开口请罪,道出缘由之后,后面一个个的开国功勋武将,纷纷自报家门,自揭其短,自请其罪。   艹!   这帮功勋武将,不就该做这些欺男霸女,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的事情吗?   怎么今日里都变得性子一般,又是报送官府,又是补偿,又是清退的,这会儿还玩请罪的把戏。   文官们不由的侧目看向天空中的太阳。   今天太阳也没有打西边出来啊。   这让原本还准备出班奏事的一部分文官,顿时停下了自己的事情,要先看看这帮武将们的热闹。   朱允熥看着这帮自请治罪的国朝功勋武将们,目光幽幽,手掌慢慢的拍打着扶手。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帮家伙竟然会是如此的果敢。   看来是被吓得不清啊。   又或者是……   朱允熥的眼角余光,不由的瞥向身后的大殿。   或许,他们是怕老爷子再来一次对淮右功勋们的清洗。   不过这一次逼迫功勋,却全是朱允熥自己的主意,现在让这些人跪在这里,远比将来被文官亦或是老爷子查出来,一股脑全砍了要好。   后来的靖难之役,为何朝廷屡屡损兵折将。   当然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未尝没有,自蓝玉开始向下的那场尚未发生,也大抵不会发生的朝堂功勋武将大清洗。   也正是因为那场清洗,应天朝堂中枢才会出现将才短缺的现象。   现在是他是在逼迫这些人,但就如前几日杖责凉国公,驱赶发配他的义子、亲兵去开平卫一样,也是在保他们。   如今,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朱允熥瞥了一眼还在看热闹的文官们,淡淡道:“尔等既……”   “启禀皇太孙,秦王奉诏入京,现已入宫,即刻到殿前觐见。”   恰是在朱允熥要对曹震这帮功勋武将做出处置的时候,前头有太监赶了过来禀报。   老二叔回来了!   朱允熥不由看了过去,随着他看过去,在场的文武百官也纷纷转身侧目看向殿前陛阶下。   只见一名和太子爷差不多年纪,却显得更加健壮些的男子,身上只穿着一件白洁的里衣,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   这男子背后绑着绳子,插着两根荆条。   这就是大明朝洪武皇帝嫡二子,藩国西安的秦王朱樉。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身白衣,背负荆条的秦王朱樉,一路龙行虎步的到了看得目瞪口呆的朱允熥面前。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   秦王朱樉,垂手顿足,随后抬起双臂,合手胸前,躬身作揖。   “臣,秦王朱樉,参见监国皇太孙。”   朱允熥赶忙起身,一路走到了入京第一天,就弄出这幅模样的老二叔面前,伸出双手,一把托出对方。   他的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二叔万万不可,二叔是长辈,允熥只是晚辈,可不该受二叔这等大礼。”   秦王朱樉却是面色郑重,好似是极讲规矩礼仪的藩王:“监国皇太孙乃是君,臣乃臣属,面见监国皇太孙,自当行礼,无论宗室长幼辈分,当先君臣,而后宗室。”   这是自家那个胡作非为的老二叔?   朱允熥瞧着义正言辞的朱樉,将对方扶起,目光幽幽的盯着对方。   老二叔这是表演给在场百官看的,也是表演给大殿内的老爷子看的吧!   见朱樉已经是走向一旁,面色庄严的朝向大殿。   朱允熥便退到一旁,好整以暇的观望着这位老二叔,到底还能弄出什么把戏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咱家老二说都砍了   大殿前。   百官目睹着秦王殿下今日入京觐见,做出的这幅负荆请罪手段,众人心中想法各有不同。   朱樉浑然不顾身后所有人的目光,他径直的冲着大殿内跪拜下来。   从躬身站着,到五体投地,匍匐在地。   这位大明宗室,除了皇太子以外,最为年长,藩国封号也最为荣耀的秦王朱樉,已经是放声嚎哭起来。   “爹!”   “大哥!”   “我回来了!”   “儿臣有罪,臣弟有罪。”   “儿臣枉顾皇命,不思进取,为祸藩国,欺压百姓,致使爹圣体有恙,兄长病重。”   “万般一切,皆因儿臣所起。”   “儿臣罪该万死,死不足惜,一死难抚地方百姓,难复爹和兄长身体安康。”   “儿臣只望爹圣体安康,儿臣也不要爹脑神,儿臣带了荆条,只求爹能圣体康复,用这荆条狠狠的鞭挞儿臣。”   “儿臣愿以一死,求得兄长否极泰来,掌御大明社稷之本。”   在大明朝文武百官面前,朱樉不住的悲戚嚎哭呼唤着。   便好似,他当真是认定了,皇帝和太子爷的身体,是因为他在地方上的恶劣秉性,才招致上苍降罪。   更好似,他当真愿意以死谢罪。   这一回,文武百官放弃了他们在往日,因为各自阵营所产生的冲突和隔阂。   不少人开始两边目光交流着。   詹徽、赵勉、茹瑺等几名部堂尚书,目光看向武将班列临头的开国公常升。   几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无奈。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秦王这一番表现,在今天这场御门监国上,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   刚刚,就在刚刚。   那些功勋武将们,也是用同样的法子,在皇太孙面前自请其罪。   秦王殿下这是要抢先坦白请罪,好令皇帝老爷子能对他从轻发落,网开一面。   朱允熥亦是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这位演技堪称影帝级的好二叔。   心中不由感叹一声。   大明朝开国洪武皇帝的儿子们,当真是没有一个愚蠢的。   就是这位好二叔在封地时,多有胡作非为,可如今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政治智慧。   二叔这是瞧准了老爷子不会真的将他怎么样,所以才敢弄出今日这么一出的。   他想了想,大明朝开国二十四载以来,似乎也并没有哪一位宗室藩王,在做了错事之后,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说不得,老爷子当真就会对他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不由的,朱允熥目光转移,看向了大殿里。   想必这个时候,老爷子和老爹,都已经是知道了,他们的儿子、弟弟,已经回京,并且听到了他现在所说的话了吧。   只是大殿前渐渐的,除了秦王朱樉的低鸣声,便是寂寂无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老爷子到底会对秦王做出怎样的惩处。   然而,时间却在一滴一滴的流淌着,日头渐渐爬到了人们的头顶上。   大殿内,仍是一片死寂。   秦王朱樉渐渐的收起了哭嚎声,他只觉得现在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   朱樉悄悄的抬起头,满是汗水的脸上,表情都拧在了一起,有些担忧惶恐的看着没有任何动静的大殿殿门。   老爷子这是睡着了?   还是身子真的出了问题?   朱樉心下不由揣测起来。   他又侧目看向一旁的大侄子,大明朝如今的监国皇太孙朱允熥。   这个大侄子,也不知道过来将自己给搀扶起来。   朱允熥却并没有要劝说老二叔的意思。   他的目光已经看向朝臣班列,那几名脚下不断露出迟疑,是否要出班奏事的官员身上。   他们大概是忍耐不下去了吧。   朱允熥嘴角微微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毕竟,如今这些人,还有三百多名同僚,是被关押在锦衣卫昭狱之中,如何处置的法子还悬而未决。   三百多名被羁押在锦衣卫昭狱之中的官员,就好似是一把始终悬在这些人头顶的刀一般。   朱允熥不无恶意的揣测着。   或许这些人想要救出那三百多人,但更多的,大概是希望皇帝尽早做出决定,不论是杀是放,只要定下决定。   他们这些人,就和那三百多人犯下的事情没了关系。   毕竟死贫道不死道友,有鉴于大明朝这些年的朝局之争,他们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果然,不出朱允熥所料。   被他盯住的那几名官员,终于是忍耐不住,出班到了场中。   可眼前已经被曹震等人给占了位子。   这些人只能是挤着这帮先前自请其罪的曹震等人跪了下来。   景川侯曹震撇撇嘴,不满的看着身边那名将自己衣袍压住的御史。   这厮当真是好不要脸!   而这些官员却已经是面朝朱允熥伏地叩拜行礼。   “启禀皇太孙,臣等有事要奏。”   朱允熥这会儿就站在百官面前,侧过身子,淡淡的看向这些人:“嗯,准奏。”   为首的一名御史,深吸一口气,当即开口:“启禀皇太孙,近日朝中有锦衣卫大肆捉拿朝臣,至昨日已捉拿扣押三百余名官员。”   “朝中人心惶惶,于国事多有拖延迟缓。”   “臣等不知这三百余名朝臣,究竟所犯何事。”   “但请皇太孙以国事为重,早日奏请陛下,朝廷究竟该如何处置他们。”   果然。   一切都如朱允熥所料。   这些人没有为那三百多人求情,也没有说要皇帝严惩这些人,更没有询问皇帝为什么要抓这些人。   他们只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尽快结束。   免得整日里,他们都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就被冲入家门的锦衣卫缇骑,给抓进昭狱之中。   “请皇太孙以国事为重,奏请陛下,早做处置!”   出班奏请的官员们,纷纷同声出气,高呼早做处置。   朱允熥目光淡然的看着这些人。   秦王朱樉,亦是不由好奇的侧目回头,看着这帮跪地乞奏的官员们。   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啊!   朱樉看着这帮买队伍的官员,心中不由低骂了一声。   咯吱咯吱。   忽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从大殿内传出。   只见今日对外宣称圣体有恙的大明开国洪武皇帝,仅是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从大殿内那幽暗深邃的空间中走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是两名小太监抬着安坐在轮椅上,脸上气血之色如常的皇太子朱标。   仅仅只是一眼。   朱元璋一个眼神扫过在场的文武百官,便令这些大明臣工纷纷低下了往日里高傲的头颅。   朱允熥亦是倍感意外的看着终于露面的老爷子和以腿脚有疾示人的老爹。   只见朱元璋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看向跪在地上,背负着荆条的朱樉。   “怎得,你不是在请罪嘛。现在又对朝政好奇起来了?”   朱元璋只穿着那件多有缝补的粗布麻衣,走到了秦王朱樉面前。   跪伏在地上的朱樉,微微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只是这么一眼,他便浑身一颤,赶忙低下头来。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与父亲对视。   站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就如那八百里秦岭一般,如何高耸如云的华山一样,让人不敢亵渎。   朱允熥看着被人抬出大殿,轮椅放在地上推行着的太子,就要上前行礼,却被脸上同样带着一抹笑容的老爹,悄悄抬手止住。   百官们亦是心头大震。   不是说皇帝有恙,太子昏迷不醒。   怎的如今,虽然太子似乎是腿脚有疾,但气色却是不错。   而皇帝更是满脸红光,精神抖擞。   就连之前宫中发生变乱,奉诏入得宫中,亲眼觐见过皇帝的詹徽等人,也是心中疑惑。   难道皇帝的身子,一直就没有问题?   忽然之间,所有在场官员,心头闪过猜想。   而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   朱元璋已经是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到了秦王朱樉面前。   皇帝老爹的这幅举动,吓得朱樉浑身又是一颤,赶忙趴在地上,匍匐的更低。   朱元璋冷哼一声:“既然这般好奇,你说说,咱要如何处置了这些人。”   朱樉这时候只觉得自己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   自己不过是个外放的宗室藩王而已,什么时候,自家老爷子处置朝政,还需要问过自己的意见了。   这次自己回京,不就是为了让老爷子处置自己的吗。   朱元璋又是冷哼一声,提高声量:“说!”   朱樉只觉得两股战战,明明已经被他削去刺尖的荆条,也忽然之间变得扎人起来。   他惶恐的抬起头,嘴唇颤抖着:“爹……父皇……儿臣,儿臣……”   一时间,看着朱元璋那虎视眈眈的目光,朱樉怎么也开不了口。   然而,在他惶恐的眼神里,朱元璋却是脸上一笑,声音拖的长长的:“哦……这样啊。”   说着话,在朱樉惶恐不安,不解的注视下,朱元璋已经是直起身子,双手叉腰看向面前的官员们。   朱元璋高声道:“都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在场文武亦是满头雾水。   朱元璋却是哼哼了两下,然后解释道:“都没听清?那咱就替秦王将建议重复一遍。”   说着话,朱元璋看向跪在曹震等人身边的文官们。   “都听好了,咱家老二说了。”   “他说,那些昭狱里头的人,都砍了!”   都砍了!   一时间,百官肝胆直颤。   那可是三百多名,寒窗苦读数十载,勤恳国朝社稷事数十载的朝堂股肱啊!   虽然,他们得了想要的结果。   但徒然见到,朝堂之上时隔多年之后,再一次起了这般大的杀伐,不免心中寒颤不已。   而跪在地上的秦王朱樉,已经是满脸的震惊,他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的转过身子,抬头看向自家老爷子。   朱樉的眼中写满了质疑,不停的摇着头。   老爷子,这话可不是咱说的啊!   可是,朱元璋却并没有说完。   只见他挺起胸膛,冷哼一声。   在所有人的胆颤不安下。   朱元璋沉声开口:“咱家老二还说了,这些混账玩意,都该夷三族,株连九族!”   哐当一声。   已经被吓得心神几欲俱灭的秦王朱樉,直接翻了一个白眼,整个人身子一软,张着嘴就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竟然是就此昏厥了过去。   站在后面,看着老爷子背影的朱允熥,若不是因为这等场合,几乎是要笑出声来。   心中大抵有些明悟。   而他也低头看向倒在地上昏厥过去的老二叔,心中感叹不已。   该说不说,老二叔躲在滁州,躲过了应天宫廷之变,最后却还是没有躲过老爷子这么一手,借他之名严惩那三百多名官员。   再看老爷子已经是挥舞着手臂,卷起衣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   在老爷子右手拇指上,有着一只与太子同款的白玉扳指,这会儿正被老爷子慢慢的转动着。   朱允熥心中嘀咕了一声,接下来,大概就是自家老爹出场的时候了。   果然如他所料,没用多久。   朱标便让人推着自己到了朱元璋面前。   “启禀陛下,儿臣有事要奏。”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明威武   “允。”   朱元璋好似知晓皇太子会站出来请奏,淡淡开口,目光却是从未离开面前这些官员身上。   朱标瞧了一眼,在老爷子和自己出现之后,就变得低眉顺眼,无比乖巧的官员。   随后开口道:“启禀陛下,近来朝局动荡不安,皇城有变。陛下有恙,儿臣病疾。昭狱之官员,虽有不法之事,却不必牵连其家人……”   皇太子开口求情了。   百官,尤其是那些文官,纷纷偷偷抬头,面带感激的看向皇太子。   不是因为昭狱里那些官员是他们的家人亲友,而是因为皇太子的仁厚。   日后皇太子继承大宝,必然也会如此对待自己等人。   而这时,话到一半的朱标却是停了下来。   在朱允熥不解的目光下,只见老爹手指微微一动,指向老爷子,对着自己示意。   朱允熥眉头一挑,赶忙上前,朝着老爷子躬身作揖:“启禀爷爷,昭狱之中诸官,确有不法。然其家人无辜,此时朝局方才稳定,孙儿以为不可大行杀戮,当施仁政,昭显爷爷仁德慈悲。”   老二叔,对不起了!谁叫你在藩国整日欺压百姓,横行霸道。   朱允熥说完之后,默默的看向就倒在老爷子脚边,无人敢上前搀扶走的秦王朱樉。   在老爹的暗示下,他也算是看清楚了老爷子今天为何偏偏要用老二叔的名头。   老爷子这就是借着老二叔的嘴,一来严惩了那些昭狱之中,在近期朝局不定之时,多有不法言行的官员。二来,又能让老爹和自己,在朝堂上刷一波声望。   而为自己笼络文官,大概是老爷子更看重的吧。   只是老二叔倒霉,好巧不巧的犯了事,又好巧不巧的在今日回京。   依着朱允熥现在的猜想,若是老二叔明日回京,那老爷子和老爹也就会在明日出现在朝堂之前。   什么时候老二叔回来了,关在昭狱之中那三百多名官员的事情,也就能盖棺定论。   哪怕人人都知道,这事从头到尾都不关秦王半毛钱的关系。但现在,所有人必须认定,谏言看了那三百多名官员,夷三族,株连九族的主意是秦王给出的。   而太子和皇太孙,则是为那些犯官家人求情的人。   朱允熥再抬头,看向如泰山巍峨稳重的老爷子,正已再次开口。   “太子仁德,皇太孙仁厚,咱便听了他们的。”   说了一句,朱元璋一挥衣袖,转身坐在了朱允熥那张监国椅子上。   他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功勋武将和出班奏事的文官们。   “敕令,锦衣卫昭狱羁押之犯官,择日问斩。”   “其三族,贬为贱民,永不录用,发配宣府镇军屯边疆。”   “命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督办抄没其上犯官家资,充入国库。”   从要株连三百多名犯官那涉及数万亲友,到只处斩犯官本人,三族之内不过是贬为贱民,发配边疆。   在场官员们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更有些人在想着,若不是他们今日奏请,恐怕那些犯官九族,都得要陪葬了。   “臣等叩谢圣恩,陛下仁德,百官安心,少杀戮,天下定。”   百官躬身进拜。   而朱元璋却是一挥手,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景川侯曹震等人。   他冷哼一声。   还未等曹震抬起头来,便已经开了口。   “景川侯曹震等,身为国朝功勋,天下表率,却纵容家人犯法,于乡野横行霸道,咱绝不容忍!”   “着令户部协助锦衣卫,即日清查尔等家中田亩,清退半数,还于百姓。”   “尔等有功于社稷,咱不忍严惩。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尔等罚俸三年,罚缴十万钱,一旬之内交到户部,不得有误!”   处理完文官的事情之后,朱元璋直接不给曹震等人开口的机会,一股脑将处罚的决定说完。   本来在见到皇帝突然露面,见昭狱之中那三百多人要被择日处斩,心中担忧自己等人是否也会命丧今日的曹震等功勋。   在听到皇帝只罚俸罚钱,不由松了一口气。   唯有清退家中半数田亩,实实在在的是笔大损耗,但相较于自己保住性命,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顷刻间,死里逃生的曹震等人赶忙匍匐叩首。   “臣等谢恩,叩谢陛下不杀之恩。”   “臣等日后定当严加管教家人,再不敢纵容不察家中之人,犯下不可饶恕之事!”   三百多名文官同僚的人头,不日就要滚滚落地。   不过是少了些钱钞的曹震等人,诚心诚悦的叩地谢恩。   而朱元璋却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则是悠悠的看向大殿前,陛阶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东西,或是在等着什么人。   此时已经日头高照,虽以入秋,但架不住百官再次站了一整个晌午。   可皇帝不动,他们也无可奈何,更莫说是有怨念了。   朱允熥则是趁机向后挪着步子,然后招招手,便有一名黄门小太监上前。   这小太监是自己成为见过皇太孙后,孙狗儿尊了老爷子的旨意,送到自己身边的。   名叫雨田,自幼孤儿,前几名凭着那阴柔俊俏面相,自己私下里去了势,这才被出宫办事的孙狗儿撞见,可怜他的出身,将其带回宫中。   雨田见到皇太孙招手,双手掐在一起,小脚步的挪到了太孙身边。   朱允熥抬头看向昏厥在地的老二书,低声道:“找两人,将秦王抬进殿内,服些水进去。”   雨田点点头,正要寻人。   朱允熥皱着眉,无奈道:“将秦王身上的荆条拿走。”   而正在这时,殿前忽然传来一阵惊动。   铁甲阵阵,风声不断响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铁甲银盔,顶插红羽的传信官兵,身后抖着一袭暗红披风,疾步冲向殿前。   “大捷!”   “大捷!”   “燕王棣督军,颍国公傅友德统兵,大败元贼,大捷!”   那传信官兵一路到了皇帝面前,单膝着地,从一直背在身上的行囊中取出两道奏章,双手高高举起,捧在手中。   朱元璋眼角闪过一丝喜悦,随后招招手。   候在一旁的内宫总管孙狗儿当即上前,取了两道奏章。   燕王大捷!   这是今年前些日子,燕王统兵北征之后的那场战事了。   先前正欲等着皇帝退朝的官员们,纷纷抬起头,看向孙狗儿手中的两道奏章。   孙狗儿也正要打开奏章,宣读起来。   朱元璋却是举手打断:“让皇太孙念。”   朱允熥面露迟疑,但孙狗儿已经将奏章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无奈的笑笑,看了眼奏章上的题名。   随后打开报捷的奏章。   “儿臣棣,与颍国公奉诏领兵北征,统兵三万,逐亡漠北,先后擒杀元贼辽王阿扎失理麾下将校,杀敌万余,深入黑松林之地野人所居熊皮山,大获全胜,奏捷于应天圣前。”   燕王朱棣和颍国公傅友德,只带着三万兵马,便深入漠北,杀敌万余,更是大获全胜。   这则捷报,顿时引燃了在场百官,纷纷出声恭贺。   朱元璋却是看向面色亦有动容的朱允熥,指着另一道奏章:“那是你四叔送来的军报吧,念。”   朱允熥瞧了一眼,确实是老四叔的详细军报,点点头后,将其取到手中。   他只是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些古怪之色,随后才缓缓念道:“闻允熥侄儿改封郡国于淮右,四叔欣喜不已,亲笔此番北征战事军报,望与允熥知晓,我大明赫赫之威。”   自己现在都是监国皇太孙了,老四叔这军报上却还停留在自己改封淮右郡王那件事情上。   朱允熥心中不由哼哼了两声。   但下一刻,他却是眉头一凝,只因为老四叔在军报上已经笔锋一转。   “……今春,元贼寇边,犯我大明,罪不可恕。颍国公率部讨之。”   “五月,大军至哈者舍利王道,我军用计,下令全军班师,散布讯息。贼寇信之,贼心大定。逾两日,我军调转军阵,后军变前军,疾驰漠北,趋师深入。”   “六月,至黑岭、鸦山等处之洮儿河,与贼寇大战,获其人口马匹,驻扎金鞍子山。”   “七月,全军修养补足,再而向北,复征黑岭、寒山,至磨鎌子海、兰尖山,追其渠札都,深入黑松林之地,追杀贼寇,两军对阵,大战如山崩,后军奇出,掩杀贼寇,大获全胜,班师而还。”   朱允熥一字一句,将老四叔的详细军报,在百官面前诵读而出。   而在他的眼前,却有一副万里荒芜漠北场景,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无垠不分天南地北的千里荒原。   一直庞大的三万人大明军伍,竖立着大明龙旗、日月旗、星辰旗、瑞兽旗,遮天蔽日,连绵如海。   明军示敌以弱,令敌军掉以轻心,骤然复战,一战轻取大胜。   随后这支三万人的明军,沉默的好似是熔炼之后逐渐凝固的岩浆。表面乌黑,然则内力征战杀伐之心灼热滔天,为大明开疆拓土之意,直上云霄。   整整三万人,后无援军,前路漫漫,深入贼寇心腹之地,以弱旅深入贼寇之中,寻敌而战。   终至最后,明军逼迫敌人退无可退,前路再无。   两军对阵,铁甲阵阵,战旗林林,战鼓宣天。   三万明军,仿佛背后便是万里长城,百万明军雄师依仗。   乌云蔽日,是那箭雨遮了苍天之眼。   重骑冲锋,两军对轰,人仰马翻,大明斩马刀在明军手中,如有开天劈日之势,以无可匹敌之姿,斩得敌寇胆寒。   明军上至亲王,下至步卒,纷纷冲阵杀敌。左有伏兵奇袭,捣碎敌军之阵。   万名敌寇首级垒于漠北荒原之上。   大明龙旗,立于苍茫大地之上。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好似看到了燕王统帅着军中将领,横刀立马于那高岗之上,北望贼寇仓皇逃窜背影。   当那时,明军大喝山呼。   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朱允熥好似是融入那漠北军阵之中,情难自禁的与身边同袍一同山呼起来。   大殿前,坐在圈椅上的朱元璋,闻声侧目,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而在殿前的百官,亦是浑身一震。   此刻再难分辨文武。   便是那周遭去了势的宫中阉人,亦是跟随在皇太孙之后,齐声山呼。   “威武!”   “威武!”   “威武!”   “大明威武!”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为皇太孙担过责流过血   应天城中,皇城大内。   群臣山呼,为大明贺威武。   这是属于大明这个光复中原正统的荣光,是自五代十国时,重塑汉家脊梁的自豪。   是自燕云十六州,毁于石敬瑭之手;是南北两宋北望不顾,二帝囚于异族;是那十万士子投海,百万臣民为国赴死;是百年元贼窃枢,汉家四等,中原沧桑,遍地尸骸后。   汉家再一次屹立在这个世界巅峰的宣扬声。   是数千年,汉家之中原,再次主宰天地臣服的宣言。   应天城中,皇城之外。   游街的百姓,无不闻声东望。   在那中枢内,是这个冉冉升起的帝国,正在一步步向世人宣告,中原汉家之国,必将震慑外域万邦宵小的壮志豪情。   而在这份激昂难以自抑的豪迈之情下。   一手创立中原正统,煌煌大明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却是神色淡然。   直到百官那山呼之声,已经寄托到苍穹九天之上后。   他方才举手下压。   百官压住激昂之情,躬身祝贺:“臣等贺明军大胜,贺边军奏捷,明军威武,大明威武,陛下圣明!”   朱元璋一笑,随后神色怜悯道:“诸军扬我大明国威,咱欣喜。咱军中儿郎,不曾堕了咱大明的脸!但儿郎们出征在外,杀敌建功,却总有折损,咱心痛不已。”   一番低声诉说之后。   朱元璋抬头看向他的臣子们:“着令燕王,要整顿军务,儿郎们的功勋,要一个不落的报上来。军中战死了多少儿郎,伤了多少儿郎,数目务必要清楚仔细了,咱要知晓,咱大明的儿郎们付出了多少。”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户部、兵部。   “兵部要预备好了,会同了户部,咱家死了的儿郎,家中若有老弱的,要奉养起来,朝廷要为老人们送终,要将孩儿们养大成人。每旬奉养钱粮,不能短缺了,若是短缺了数目,被咱知晓了,有司问罪,罪不可恕!”   “还有那些伤了的儿郎,太医院也要出些人手,务必要让他们都好起来。”   “残了的儿郎,要召回,军垦、差役,都可以。便是回家务农,也不得阻拦。朝廷要与地方上说清了,多加照顾这些儿郎,地方上的好日子,是这些儿郎们在外头打拼出来的。”   “谁若是忘了这份恩情,咱叫他全族去边疆杀敌赎罪。”   各部司官员纷纷躬身点头遵旨。   这些年,朝廷对军阵上的抚恤,对地方上伤残退伍士卒的奉养,都是有旧例可循,事情也都在办着的。   至少目下,没人敢在这件事情上做些不该有的手脚。   见到百官遵令,朱元璋却并没有因为燕王大胜而表现的多么高兴,只是淡淡的挥挥手。   一旁的孙狗儿在皇帝身边多年,最是熟悉皇帝的行为和意思。   上前高呼退朝。   百官纷纷躬身退下。   朱允熥默默的看了一眼靠在椅子上的老爷子,眉头皱起,似乎老爷子少说了些什么呀。   恰是这时,朱元璋也侧目看向了好孙子。   “又在胡思乱想些甚?”   朱允熥赶忙躬身上前:“孙儿没在想什么……”   解释了一句,他脸上带着笑容,抬头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抬手,就是在他脑袋上抽了一下,站起身来,双手背在后头:“入殿,咱要找你二叔算账了!”   老二叔您就自求多福吧!   朱允熥默默的在心里,为此刻已经被雨田带人抬进大殿,不知是否已经醒过来的老二书默默的祈祷着。   可老爷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还站那作甚?跟过来,咱还要考校考校你今日可曾看懂了些什么。”   朱允熥张张嘴,看向一旁被两名小黄门抬回殿内的老爹。   太子默默的挪挪嘴,大概是在表示自己现在不管事的意思。   朱允熥只好跟上,偷摸招呼过来如今在自己身边做事的贴身内侍雨田。   “二叔醒了没有?”   雨田眼珠子一转,那张阴柔的脸上浮现尴尬。   在朱允熥的审视下,他才低声开口:“奴婢先前带人抬着秦王殿下入殿的时候,殿下就醒了,只是……只是……刚刚陛下散朝,殿里又传来消息,秦王殿下……殿下又昏了过去……”   “装!”   “你接着给咱装!”   “再不起来,咱给你从应天城墙,丢进玄武湖里沉了!”   等到朱允熥得了消息,一脸无奈的走进大殿内。   就看到老爷子双手叉腰,站在靠着柱子昏厥不醒的朱樉面前,怒气冲冲的威胁着。   太子爷在一旁,叫人奉了茶,自己手拿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茶盏里的茶沫,等到口边的茶沫被扫走后,这才小小的嘬了一口。   随后,太子的脸上便露出惬意的表情,似乎对眼前往日自己疼爱有加,闯了祸总是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弟弟,没有一点要管的意思。   朱允熥走上前,小声的劝说着:“爷爷,二叔大概是这一路入京,走的累了……”   朱元璋一瞪眼:“累?他在滁州足足待了好几日,他有脸说累?”   朱允熥撇撇嘴,嘟囔着:“要不,您还是给二叔扔进玄武湖里去吧,说不定二叔到时候也就醒过来了。就是不知道,二叔水性怎么样?”   他幽幽的念道着,摆出一副很是期待,能看到大明朝秦王殿下在玄武湖里戏水的场面。   但靠在柱子上装睡的朱樉,却是不乐意了,一下子就睁开眼,大喊着:“好你个允熥!先前,咱可是替你担了事的,你如今就这般对你二叔的?”   叫骂完之后,朱樉却是浑身一抖,整个人都僵硬的如同铸铁,脑袋缓缓的转动着,看向一脸戏谑的老爷子。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老爷子面前。   是半天声音都不敢再发出来。   朱元璋两手叉腰,目光不善,哼哼着看向自己这个惹是生非的儿子。   “你接着装不醒啊!”   “叫嚣!”   “让你担点事情,又怎么了?脸皮比咱这应天城的城墙都要厚实,你怕什么了?”   朱樉被骂的是龙血淋头,满脸无奈,表情沮丧的抬起头看着老爷子,又苦笑着看向一旁眨着眼睛,一副看好戏的大侄子朱允熥。   他抱怨道:“您老要拿咱做文章,好让您老的皇太孙在朝臣那里攒声望,总得和咱通个气是不是?   您老刚那样,咱都怕那帮文官,口伐笔诛的就能给您这个二儿子喷死了。下回!下回您老提前说,儿子我保准配合的天衣无缝!”   我为您老的皇太孙担过责,流过血!我下回儿会干的更好!您老不能这样对我!   朱樉一边拍着胸膛做保证,一边不忘对大侄子朱允熥使眼色。   那眼神当真是活灵活现。   大侄子,咱今天可是实实在在帮了你,你不能恩将仇报啊!   快救救二叔!   看着老二叔这幅模样,朱允熥哑然失笑,到了老爷子身边,嘀咕道:“爷爷,二叔今天也没做错什么。再说了,您老这次叫二叔回来,不是因为二叔在封地的事情嘛?您老是不是骂错了方向?”   淦!   你小子火烧浇油!   朱樉眼看大侄子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还要提起自己在西安那边的作为,就要再次叫骂喊冤起来。   却不想老爷子竟然是在自己的面前,露出了从没对自己流露出的宠溺和慈祥的表情,却还故作生怒,佯装生气的抬手抽在大侄子脑门上。   朱元璋瞪着眼道:“你小子,就这么数落你二叔的?找打!”   这……   朱樉几乎是看傻了眼,自家老爷子的性子,自己再清楚不过。   怎么如今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不由的多看了自家老爷子几眼。   却不想正被朱元璋抓个正着,收起脸上的宠溺和慈祥,一个瞪眼,虎视眈眈的就吓得朱樉两股打着颤。   “咱与你说过多次,身为天家,当对百姓仁厚。百姓不通事情,兜里也没几枚大钱,你欺负他们作甚?”   “他们是咱的子民,与你们便也算得上是手足的兄弟。你若不待他们以真心,百姓就会反了你,就要将你赶下去。”   “前元为何会被咱家赶走,你不会忘记吧。”   听到老爷子提起前元,朱樉浑身一颤,赶忙伏地:“儿臣不敢忘,儿臣知错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知错了还不行,还得要记得打。你今天不是显眼,在朝臣面前弄出了负荆请罪的事情嘛。”   说着话,朱元璋目光一转,似乎是在找那不知所踪的荆条。   找了半天没找到,老爷子当即大喝一声:“来人,找了荆条,送秦王去太庙。狠狠的抽十鞭子,若是不让他皮开肉绽了,咱便抽你们!”   朱樉一听要给自己抽的皮开肉绽,便是一阵目眩。   而老爷子却又接着道:“抽完之后,让太医院给秦王上药,收拾干净了,送他进太庙,跪上三日,谁也不许给他送饭,每日进些水。”   又是打又是罚跪。   朱樉在应天城外躲了好几日,没想到自己今天替大侄子担了那么大的事情,最后还是没落得好,露出求情的目光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只能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老爷子已经说的明白,这顿打和太庙罚跪,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老二叔在封地对百姓干的糊涂事。   这是老爷子的底线,他又怎么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改变老爷子的决定。   不多时,便有宫人进来,带着秦王今天一路代入宫的荆条,架着秦王就往太庙过去。   朱元璋赶走了秦王,人还带着气,哼哼了两声,叉着腰就往偏殿走去。   朱允熥则是目光幽幽的看着殿外,背影逐渐消失不见的老二书秦王。   大明朝的宗室亲王们啊,日后可是会成为大明朝一个大大的病害,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只是目下他却无可奈何,哪怕他早有定计。 第一百四十八章 穷当当的爷孙三人   大明朝的宗室,终究会在未来成为社稷负担!   朱允熥很清楚的知道,用不了多少年,依着如今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制度,大明朝将平白无故的承担起数十上百万宗亲的奉养重担。   那就是一群不事生产,耗费民脂民膏,且还不断盘剥地方的饕餮。   而随着大明朝往后党争的出现,地方氏族将会成为与大明宗室一般的负担,两者宛如两座大山,沉重的压在那个如朽木般的日暮帝国肩膀上。   只是此刻朱允熥望着眼前老爷子的背影,心中同样无比的清楚,只要老爷子还在掌御帝王权柄,统御帝国。   大明朝的宗亲制度,将根本没有改变的可能。   老爷子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不假,但他同样是大明如今宗室的父亲、爷爷。   二十多年前,老爷子所经历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告诫着他,要将一家人给养活好了。   所以这也就会出现,为何老二叔,秦王朱樉明明在封地,犯了老爷子最为忌讳的欺压百姓之事,最后却只能以荆条鞭打十下,罚入太庙思过而终了。   在这个问题上,老爷子本身就是矛盾的。   一边是天下百姓,一边是自己的血肉骨亲。   能做到如今这样,朱允熥觉得老爷子已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心理平衡。   当他心里想着事情时,却不知自己已经是跟在老爷子身后进到了偏殿里。   朱允熥低着头还要往前走。   双手叉腰,刚刚转过身,就看到大孙子都快要撞到自己的朱元璋,不由一瞪眼,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朱允熥的脑袋上。   “你小子今天怎么屡屡魂不守舍的?”   朱元璋挑着眉,吹着胡须,调侃了一句。   被挡住了去路的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老爷子,脸上带着尴尬的表情。   坐在轮椅上的太子朱标,已经是幽幽开口:“如今去中都的人都回来了,倒是还多了一个人,他怕是心思都不在这里了。”   太子爷亦是调侃了一句,随后伸手一指,身后的太监就顺着太子爷所指方向,取了一本书送到太子爷手中。   在朱允熥满脸冤屈的表情下,朱标竟然是哼哼着读起了书。   朱元璋听着太子的解释,亦是一抖眼神,嘿了一声:“瘪犊子!有了媳妇,就忘了爷爷?”   朱允熥面上一急:“爷爷,您听我解释……”   朱元璋却是大手一挥:“咱不听!”   他哼哼着,脸上带着些吃味,翻着白眼,盘腿做了下来。   随后,朱元璋伸出手臂,架在案几上,摸到一把茶壶,仰头便嘬了起来。   待到他喝够了,这才吐出一口气。   而后抬头斜眼瞧着大孙子,挪挪嘴:“坐下来,咱要考校考校你今天都看懂了什么。”   这样的考校,自从朱允熥坐在了监国皇太孙的位子上之后,每日里便总是少不了的。   按照老爷子的意思,那就是查缺补漏,这个程序必不可少。   朱允熥遵令,乖巧的点着头,与老爷子一般摸样,盘腿席地而坐。   朱元璋这时才目光淡淡的看向大孙子,开口道:“你自己先说说,今天你都看懂了什么。”   问完之后,老爷子又开始提着那把早多少年前,就盘出包浆的茶壶,慢悠悠的对着壶嘴吸着茶汤。   朱允熥面露沉吟,眉头轻轻皱起。   随后,方才缓缓开口,梳理起今日的感悟。   “今日朝中功勋武将请罪,文官请奏,都是为了自保其身……”   说着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老爷子。   见对方还是在慢悠悠的品着茶,这才继续下去。   “爷爷或许一早就清楚明白,他们会早朝会之上由此一出。”   “而爷爷,则是一直在等着,在等着二叔回京,才好借着二叔的名头,忽然重新出现在朝臣面前。”   朱元璋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茶壶,慈眉善目的看向大孙子,点头示意继续说下去。   朱允熥嗯了一声:“所以,一开始爷爷就没有打算深究武将们家中所犯之事。甚至……孙儿以为,爷爷一开始便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家中,都做了些什么。”   朱元璋瞪了一眼朱允熥,哼哼着露出些不满。   朱允熥却是继续说道:“还有那些被关押在锦衣卫昭狱之中的朝臣,爷爷也没打算追究他们家人的罪过。”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低声道:“爷爷其实就是在等二叔回京,好让二叔抗下这件事情,砍头的话是二叔说的。替他们求情的事情,是孙儿与父亲说的。”   说到这里,朱允熥挺起身子,叩拜在地上。   “爷爷一言一行,皆为父亲与孙儿着想,为父亲与孙儿铺路。孙儿,谢恩!”   见到大孙子跪在自己面前谢恩,朱元璋满脸笑容,不由得意的转头看向一旁手中拿着书卷,目光却时不时扫向这边的太子爷。   朱标顿时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朱元璋也不舍得让大孙子一直跪着,赶忙伸手拍拍他的后背,满面春风道:“快起来吧。”   朱允熥一骨碌就爬起身。   这时候,朱元璋在看自己面前的大孙子,眼里那是藏不住的满意。   只是转眼间,他又故作疑局道:“那你再说说,今日可还有别处看懂了?”   朱允熥表情一顿,还有别处?   难道今天老爷子不仅仅是借着老二叔的名头,来替自己和老爹攒声望和人情的?   他不由皱眉沉吟起来。   嘴里嘀咕着,再一次复盘起来:“景川侯等人请罪,文官请奏。二叔及时入京回宫,担下了责任。除此之外,那就是……四叔的捷报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立马带起头看向目露深邃笑容的老爷子。   他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在殿外的时候,还在想着,到底是哪里少了什么。   这时候忽然是反应了过来。   “爷爷还没有给四叔和此次北征大获全胜的将士们封赏!”   而后,朱允熥终于明白了过来,但脸色却又有些迟疑:“可……难道爷爷您是要将如何封赏四叔和大军的事情,交给父亲或者是孙儿去做?”   一旁已经无心看书的太子,听到这话,不由一阵猛翻白眼。   原本还期待着大孙子能憋出个屁来的朱元璋,亦是目露无奈。   朱允熥瞧着老爷子的表情,吃瘪道:“难道不是?恩……似乎确实不妥,此乃爷爷的权柄,四叔和大军该如何封赏,乃是军国大事,孙儿定然是做不好的……”   说着,他又开始琢磨起来。   朱元璋也不急切,撇撇一旁放下书的太子。   “钱!”   忽的,朱允熥抬起头,高呼了一声。   他是真的想明白了。   但此时再看着似笑非笑,如同村口老汉儿一样,盘腿坐在自己面前的老爷子。   朱允熥心中却是真的后怕和敬佩了起来。   见到大孙子反应过来,朱元璋也不急切,只是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朱允熥这时候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样。   通了!   全都通了!   这些时日,应天内外的事情,都能说通了!   从自己改封郡国淮右开始,所有的事情都能够串在一起了。   自己改封淮右,老爷子给自己定下和信国公府汤家的亲事。   随后,老爹离京西巡,自己离京去往中都,老二叔奉诏回京。   那这个时候,想必北边的战事,也已经刚刚获胜,将士们正在班师回来。   一直到今天,自己从中都回来后,便成了监国皇太孙。   老爷子接着老二叔回京,为自己在朝臣面前攒了人情和声望。   而那个时候,想必老爷子也早就知晓了,今日四叔的捷报会送到宫中吧。   也正是这件事情,才真正的促成了老爷子,时隔多日之后出现在朝中官员们面前。   随之,就是借老二叔的名头,给予景川侯曹震等,以及文官们的处罚。   清退田亩,罚俸罚钱,抄家。   这一切,都是为了钱!   大军得胜凯旋,朝廷绝无可能不给予赏赐,而这次罚俸罚钱,抄没官员家产所得,也必然就是用来筹措这一次赏赐给大军的封赏吧。   朱允熥这一刻宛如醍醐灌顶一般。   第一次直面感受到老爷子的大手笔,这种在朝政之上,长久的铺垫和运筹帷幄。   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是老爷子手中的玩偶一般,任由老爷子一人摆布。   只是……   朱允熥看向老爷子:“只是……罚俸罚钱和抄没的家产,当真是用来赏赐大军的?”   他迟疑的看向老爷子。   总不能往后大明朝每一次大军得胜凯旋,朝廷就要抄没一次官员吧。   那要不了几年,这应天城里就看不到一个官员了。   老朱家,也就真的成了光杆司令了。   朱元璋哈哈的笑着,随后这位大明开国皇帝的脸上露出一抹沮丧:“这回他们就是撞到枪口上。不过,咱家也真的是没有钱来赏赐前线的大军了。”   说着话,朱元璋满脸的沮丧吃瘪。   这几年朝廷不断用兵,要不是这次真的是歪打正着,他一时间还真的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挤出银子来赏赐前线大军。   朱允熥张张嘴,怎么也没有想到大明朝的财政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他不由的看向一旁的老爹。   朱标被儿子盯上,耸耸肩一摊手:“没钱。今岁夏粮尚未解送如今,秋粮刚收,国库如今确实是没钱的。”   “没钱!”朱允熥瞪大了眼睛,随后就想到前几日,夏原吉一直在那唉声叹气,整日都不得快活的模样。   大概那会儿,户部已经在伤脑筋,朝廷该从什么地方搞钱了吧。   瞧着老爷子和老爹那满脸的无奈。   朱允熥也不由两只肩膀耷拉下来。   一时间,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威的三个男人,竟然同时为了一件事情苦恼忧愁起来。   只是忽的。   朱允熥又恢复了精神头,满脸的得意。   “爷爷,父亲!”   “我知道从哪里搞钱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揍服他们   大明朝缺钱?   大明朝怎么会缺钱呢!   朱允熥忽的哈哈大笑了起来,两眼几乎是要笑出泪来。   他忽然发现,这个问题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个时候的大明朝会缺钱吗?   或许现在会。   但未来绝对不会!   这是一个任由大明予取予夺的世界!   这个世界,就好似是那装扮的粉嫩多汁,肥美鲜嫩,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警惕,没有任何反抗的稚嫩处女一般。   无处不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打扮的花枝招展,丝毫没有意识到,大明朝将会在他,在大明朝监国皇太孙的带领下,化身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残暴的暴徒。   这个世界,也必将在大明朝的虎威之下,俯首臣称!   这孩子是傻了?   看着在自己二人面前,都快要捧腹大笑起来的大孙子。   朱元璋诧异的转头看向同样一脸茫然的太子,两人满头雾水,若不是知晓实情,当真是要以为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着魔疯癫了。   朱允熥笑得无比的舒畅,直到发泄完心中深藏了无数年的仇恨之后。   他才渐渐恢复正常。   看到面前脸色沉重的老爷子和老爹后,他赶忙拱手,嘴角带笑道:“孙儿殿前失仪,还请爷爷责罚。”   朱元璋撇撇嘴:“发完了疯,就有事说事,有屁快放。”   朱允熥点点头,平复着情绪,脸色逐渐郑重起来:“爷爷,您可还曾记得,孙儿之前提到的,倭国境内那座银矿?”   这就前两天的事情,当时朱允熥只是提了一嘴。   朱元璋点点头:“你当日说,此矿是在朝鲜国以东,对岸倭国境内。”   朱允熥重重点头:“对!就在那里!然而,孙儿刚刚还响起,在此地向北不远处,倭国海外数十里地,还有一座岛屿,上面更是有着一座金矿!”   石见银矿!   佐渡岛金矿!   这可是两座大大的金银矿啊!   易于开采,存储量惊人,矿石品质优秀。   只要将这两处地方占下来,朝廷大力开采治理,将那无数的金银一船一船的运回应天城。   到时候朝廷就该想着,如何平复国内可能会出现的通胀问题了,而不是为了一场大军得胜的赏钱从何而来发愁了。   朱元璋见到大孙子说的如此确信无疑,不由目光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太子爷朱标,亦是看向儿子。   朱标平静的开口道:“然而,这两座矿都不再我大明境内,又如何取得。若要强取,倭国必然不服。到那时,大明便只能与倭国开战,跨海而渡,大军孤身前往倭国。”   朱允熥却是眉头一凝,挺起胸膛:“不服?那就揍服了他们!”   听到这话之后,朱元璋眉头一挑,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抹郑重。   “大明如今的敌人在北边,在草原之上,在那些还贼心不死的前元余孽心中!”   这是如今大明朝的对外军事策略。   一切都是围绕着驱逐鞑虏而制定,所有的军国之事,也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去打造的。   以宗室亲王藩国边疆,统御大军,就是为了长城外草原上的前元余孽。   朱标紧随其后:“我军从朝鲜出海,朝鲜国李氏必然要出兵。但我大明远离中原,战事不明,若是出现差错,便是全军覆没的危险!”   朱允熥微微一笑,表现出一副信心十足的表情。   他轻声开口:“或许,我大明只要操作得当,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就可获得那两处矿区,随后驻扎大军,迁移百姓亦或是从李氏朝鲜国迁移人口过去。”   不费一兵一卒!   听到朱允熥如此说,不论是朱元璋还是朱标,皆是齐齐的目光一闪。   朱标正要开口,却已经是被朱元璋被插嘴打断:“允熥,此事万不可轻浮!若是出了错,那就是咱大明数万儿郎的性命代价!”   朱允熥点点头:“孙儿这几日一直在让人收集小日……倭国境内情形。如今,也算是有了些眉目和条陈。”   “目下倭国境内,正处于室町幕府统治之下。但内部,却是分为了南北两朝,如今南朝势力不断衰退,北朝有重新一统倭国的可能。”   “而如今我大明东海沿海倭患,也大多是南朝的人。他们因为一直被北朝的倭人足利义满打压,所以才会派人出海,希望在我大明境内抢夺足够的物资回去。”   “眼下,我大明只需稍加操作,便可趁着倭国没有统一之前,从中取利,将那两座矿区拿到手上!”   如果朱允熥没有记错的话,也就是明年,倭国境内室町幕府南北朝之争,将会在大内义弘作为中介人运作下。   北朝的足利家的足利义满将会和南朝谈判,最后以持明院统和大觉寺统交替继承天皇帝位为条件,南朝的后龟山天皇退位,三神器交给后小松天皇为止。   结束南北分治,幕府统一。   随后足有数十年时间,倭国境内都是处于一个政治稳定时期。   所以,大明如果想要插手倭国,学习数百年后大洋对岸某个秃头鹰的做法,现在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听着大孙子的介绍,朱元璋不时的皱眉看向他,目光幽幽,只是一直不曾开口。   倒是太子朱标,已经是反应过来:“绝不能让倭国那什么室町幕府南北两朝统一!”   尽管如今朱标因为腿脚不便,一直都坐在轮椅上,但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让朱允熥觉得,好似是看到了当日在西安门外,老爹只言片语,乱杀那帮国子监监生时一般无二。   朱标目光不断闪动着,抱起双手:“父皇,大明绝不能让倭国南北统一!”   朱元璋这时才将目光从大孙子身上收回,随后笑吟吟的压压手。   “咱晓得,咱晓得!”   随后,这位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亦是目露凶悍。   “唯有倭国分化,大明才能从中取利!既然如今南朝势弱,那咱大明就要帮一帮他们。也算是为了咱们东南的子民,好叫倭国南朝将那些抓不完的倭患给收回去!”   见老爷子和老爹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朱允熥点头,开口道:“孙儿便是这个意思。此时我大明若是对倭国南朝伸出援手,南朝必然会答应下来。而那银矿,似乎就在南朝的势力范围之内。”   “到时候我大明便借口出兵,占据矿区,与南朝结盟,威慑北朝。”   “但实则,我大明还要运送匠人,征召李氏朝鲜壮力,在我明军占据之地,开掘冶炼银矿!”   驻兵倭国,扶持南朝继续与北朝对抗,只要倭国境内无法统一,大明就会如同一道锋利的高悬在倭国头顶的屠刀。   太子朱标更是幽幽道:“若日后南朝势大,我大明便可调转阵营,与北朝结盟,压制南朝!只是其中操作还需精细,绝不能因为我大明的参与,而加速促成倭国南北两朝统一,共同抵御我大明。”   朱允熥轻笑一声。   在老爷子和老爹不解的注视下。   他淡淡说道:“倭国南北两朝,都是倭国人,我大明兼济天下,自不能坐视倭国自相残杀。大明掌御中原,当保护周边弱小!”   朱元璋嘿的一声,眼神宠溺的瞪着朱允熥:“你这小子,好话赖话都叫你说了,人家倭国的人到时候找谁喊冤?”   朱允熥一抬头:“自然是找我大明,找爷爷您做主喊冤啊。”   朱元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的太子朱标,无可奈何的看着这对已经开始算计倭国南北两朝的爷孙。   他只得是摇着头,随后见缝插针的开口道:“说起来,父皇的万寿节,也快要到了。儿臣这些日子因身子,一直昏厥不醒。也不知这一回,倭国可曾派了人过来,也不知到底是这南朝的人,还是北朝的人。”   朱元璋却是伸手一指朱允熥:“让他去办!现在他是监国皇太孙,这件事情既然是他提出来的,便让他去办。   你这位监国皇太子,就给咱好好的修养身子,等这小子从外头赚回来银子,孝敬你这个当爹的。”   合着我还是个打工仔?   朱允熥瞧着老爷子这幅要将自己往死里用的样子,他低头默默的嘀咕着。   不过谁让这件事情是自己提出来的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干小日……倭国。   就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朱允熥都要亲自操刀,好好的调教一番这位隔壁邻居。   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倭国南北两朝能够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朱标眼看老爷子已经将事情给定下来了,笑了笑便不在这件事情上多说。   不过一个倭国而已。   大明朝若是彻底解决了草原上的前元余孽,腾出手来,只消整顿大军,哪里还需要用这么多的手段,分而划之。   直接渡海过去,屠了倭国便是!   说着,他默默的看向朱允熥。   或许自己这个嫡子,若是往后掌权,会如此做吧……   倒是朱允熥不曾想到这些,而是转头笑嘻嘻的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疑惑的问道:“怎得?你小子是又在打咱的什么主意了?”   朱允熥憨憨一笑:“也没啥事……就是爷爷您的万寿节不是要到了吗。孙儿便想着,要不要这件事情也交给孙儿来一并办了?”   朱元璋心生戒备,这小子如今愈发的会搞事。   他沉着脸道:“户部没银子,内府库也没钱了。今岁咱这万寿啊,交给礼部、鸿胪寺和内府,从简便是。”   朱允熥摇起了头:“爷爷您放心,钱的事情,孙儿有法子,就这万寿节办的风风光光,定能叫爷爷今年高高兴兴的过个节。”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   赶忙补充道:“爷爷放心,孙儿绝不会搞什么均摊,也不会搜刮百姓那兜里本就没多少的钱粮。”   朱元璋侧目,有些不大相信的盯着夸下海口,要给自己办一个风风光光万寿节的大孙子。   太子亦是伸出手,捣着儿子的脑袋:“想做什么赶紧说了,不然去叫了解缙他们来处理国事。”   朱允熥撇撇嘴,嘀咕道:“若不是时间仓促,我还想叫了叔叔们都回京给爷爷过万寿节,咱们一家也好多年都没有整整齐齐的聚在一块儿了。”   朱标一瞪眼:“你叔叔们不要镇守边疆了?赶紧说事!”   朱允熥却是卖起了关子:“父亲容儿子卖个关子,这件事知晓数日就能办好,绝对不会耽误了爷爷的万寿节。   而且咱们不是还要坑……还要救助倭国南北两朝嘛。这件事情,正好儿子一并给办了。”   “臭小子!”朱标见儿子竟然还在自己面前故弄悬疑,不由吹胡子瞪眼了起来,抬起手作势要打。   朱允熥见状赶忙起身,跳着退后好几步。   “既然爷爷和父亲都没拒绝,那我可就去办了。”   朱标无奈至极,若是自己现在腿脚灵光的话,定然是要上去狠狠的踹上两脚。   朱元璋则是哭笑不得的挥着手,满脸的嫌弃:“滚吧!若是办不好,咱打你屁股!” 第一百五十章 谁敢反对   偏殿内,大明皇帝和皇太子两人望着混小子离去的背影,不由默契的齐声一叹。   随后两人目光尴尬的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的苦笑起来。   朱标神色有些复杂道:“您就不担心允熥步子走的太快了?”   朱元璋看向太子,余光之中,是太子那双已经不大灵光的双腿,脸上挤出笑容,却是摇着头道:“咱得趁着咱还在,多教教他,就如当年,咱教你一样。”   朱标低声:“您定然是能长命百岁的。”   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大抵是没多少年头了。   大明朝大概也不会需要一个永远坐在轮椅上的皇帝吧?   如今自己正好放手,什么事都不管,让那小子去经历,去再走一边自己当年走过的路。   只是想到这里,朱标却是忽的自嘲的笑了起来。   自己是这样想着的,但嘴里却还在担心那小子步子是不是走的太快了一些。   当真是让人纠结啊!   朱元璋瞥了自己这位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嘿的一声:“倭国之事,你如何看?不理朝政,但你还得替咱理理思路,这件事情若是当真办好了,咱大明可就不缺银子了。”   朱标点点头,目露深思。   良久后,他方才缓缓开口:“若是允熥所说不错,倭国确实有那两座金银矿,此事便可推行。”   朱元璋点点头:“咱也是这般觉得。”   “既然咱大明有机会,那就绝不能放过!”朱标沉声说了一句,随后缓声道:“那小子前些日子有句话不曾说错,咱大明就这么多家当,一亩地又产不出两亩地的粮食。若是外头有好处,有机会还不给捞回来,那可是要遭天谴的。”   大明很大,大明又很小。   朱元璋哼哼着:“允熥上回说起这事的时候,咱就叫蒋瓛拍了人过去,想必明年开春,也就能有确切消息了。只是若要经略攻伐……”   朱标接过了话:“李氏朝鲜国需要安抚,更需要进一步拉拢。不然,我大明出征将士,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前路去路,后无退路!”   那可是跨海而去啊,前面就是倭国南北两朝。海的对面是李氏朝鲜,若是李氏朝鲜这个时候有异心,出去的人就是死路一条。   朱元璋冷哼一声:“有老四在,辽东都司那边随时可以给予李氏压力,谅他们也不敢有异心!”   朱标却是忽的笑着开口道:“听闻李氏朝鲜国那边,女子都生的貌美,不如……”   说着话,太子的脸上露出一抹窃笑。   朱元璋对视一眼,亦是发出爽朗的笑声:“倒是便宜了那混小子!”   朱标嘿了一声:“辽东都司兵锋威压,可大明还是要与李氏有个联姻在为好。到时候有李氏做后援,朝中只要派出一位稳重,能妥善处理倭国南北两朝关系的将领,就可稳如泰山。”   “儿臣还猜想,可能那倭国也不是太确信这两座银矿,若不然允熥也不会认定,我大明能借机占了地。”   “到时候,命李氏朝鲜出人,咱家只要操作得当,便可在倭国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开掘矿石。”   “只是若将此事在朝中商议,恐怕会有人反对……”   最后,朱标说出了心中的迟疑。   朱元璋冷哼一声:“咱需要管他们反对与否?这件事,咱还不定要与他们说!”   朱标望着老爷子大发龙威的样子,想了想,不由的笑着。   也是。   只要老爷子在,朝廷里什么时候有过反对的声音?   ……   离了大殿的朱允熥,并不知道自己或许在不就之后,又将多一个婆娘暖床。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东宫。   这次从中都凤阳,听闻老爹病重,他便马不停蹄的赶回应天。   倒是将要随自己入京,奉诏入宫以女官之中,学习宫中规矩的汤鹊清给落在了后面。   前几日,那丫头倒是和铁铉等大队人马入京了。   随后便住在了东宫里头,暂时学着操持东宫事务。   只是因为他这几日在前朝忙着监国的事情,夜里一直都是在老爷子那边伺候歇息的,不曾有一日能抽空回到东宫这边,看自家婆娘。   如今,随着老二叔奉诏回京,朝中的局面也算是稳定了下来,今天提了倭国那边的事情,但事情不急于一时。   他也就有了时间,回一趟东宫。   朱允熥刚到东宫,就听着宫中发出阵阵的嬉笑声来,好不热闹。   随他过来的小太监雨田,当即上前:“宫里头怎么了?”   守在东宫门口的护卫拱手弯腰:“回禀皇太孙,是……是汤女官带着郡主们戏耍。”   汤女管说的就是汤鹊清。   郡主们,也就是朱允熥那三个母妃早逝的妹妹了。   然而,他还没有抬腿。   那护卫又道:“还有二十三皇子也来了,大本堂那边下了课,就由人给送过来了。说是李贤妃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并着二十三皇子的换洗衣裳,都给送了过来……”   东宫不比别处,乃是国本储君之地。   这护卫是有些担心,自己等人放了二十三皇子住过来,会惹恼了如今的皇太孙。   雨田躬着身子,转身低低的抬头望着皇太孙,在盘算着自己是不是等皇太孙一声令下,就给二十三皇子送回李贤妃那边。   朱允熥却是愣住了。   他是没有想到,那李贤妃倒是下手的这么快。   这是见到自己被册立为皇太孙,平日里二十三叔与自己也格外亲昵,便早早的将二十三叔送过来,好与自己再拉进些关系?   宫里的人总是这般的有危机感。   朱允熥对二十三叔住在自己这边,倒也没有反感,瞧了眼近来才到自己身边的雨田。   不由出声道:“在宫中,要守规矩,往后东宫的事情要多问汤女官。”   这是明确在吕氏被废赐死后,东宫掌事人。   雨田心中不由一紧,皇太孙这是瞧出了自己先前的心思啊!   他愈发恭敬,躬身应了一声。   朱允熥小小的一个敲打,这才满意的走进东宫。   穿过影壁,就看到前面大平地上,一袭浅黄绣绿的汤鹊清,顶着满头大汗,张开双手,脸上装扮出恐怖吓人的表情,正左右奔跑腾挪,要将面前的几个小孩给抓住。   朱允熥一眼看过去。   大妹朱清静、二妹朱清姝、三妹朱清宁。   二十三叔朱桱。   末尾,竟然还有个小孩儿。   是吕氏次子,朱允熞。   这孩子并没有受到此次吕氏谋逆牵连,也没有随同朱允炆被圈禁到凤阳去,仍是被养在了东宫里头。   随着朱允熥的到来。   原本还欢腾不已的现场,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了朱允熥,当即小声提醒着,旋即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驻足原地。   朱允熥默默的扫过众人,倒是发现了有趣的一幕。   扮作老鹰的汤鹊清,偷偷的擦着脸上的汗津,目光有些热切的望着自己。   小二十三叔朱桱,还是老样子,看到自己后就展开双手,想要抱住自己,但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双手还未完全张开,便又缩了回去。   二妹朱清姝和三妹朱清宁,也没了往日里的顽皮,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大姐朱清静身边。   倒是最小的朱允熞,只是看了朱允熥这个三哥哥一眼,便胆怯的低着头,躲在了大姐身后。   “参见皇太孙。”   在朱允熥错愕的表情下,众人纷纷躬身施礼。   这便是身份变化之后,宫中的改变吗?   朱允熥没来由的散去了兴致,挤出笑容:“怎得?几日不见,都不认识我这个三哥哥了?那下回儿有好吃的好玩的,我可不给你们了!”   大妹朱清静含蓄的笑着,二妹和三妹听到这话,便开始了挤眉弄眼。   三哥哥还是那个三哥哥!   朱桱更是欢呼一声,就完全的张开双臂,要扑到大侄子的怀里,却被朱清静从后面一把提住他的后脖领子。   朱允熞亦是从大姐身后歪出一颗脑袋,见到三哥正对着自己笑,这才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然后竟然是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今天还有些事,我不陪你们了,这次从中都回来,给你们带的礼物,你们汤姐姐都给你们了吧?”朱允熥微笑着询问起来。   几个弟弟妹妹还有小叔叔,纷纷点起来头。   汤鹊清这时上前,走到朱允熥面前,福身请安,低声道:“您就不要在这里吓唬他们了,妾身好不容易才让这东宫里头热闹了一些。”   朱允熥笑了起来,瞪着那头在看八卦的弟弟妹妹和小叔叔几人。   “走,我与你说说话,等下还要见解缙他们几个人。”   汤鹊清面带窃喜,心生羞涩,低着头嗯了一声。   几个孩子看着朱允熥被汤姐姐带走,直到两人走出去老远,这才窃窃私语八卦起来。   “我就说了吧,三哥哥现在有了媳妇,就忘了我们!”   “可汤姐姐送了好多礼物给我们啊……”   “但三哥哥被汤姐姐抢走了啊!”   “可三哥哥还是会给我们礼物啊……”   “那……”   “以后就有两份礼物了呀。”   “好吧好吧,现在轮到大姐当老鹰了!”   “……”   小孩子们的世界,朱允熥大概是不太懂了的。   他与汤鹊清这会儿已经是到了东宫后面的御园之中。   汤鹊清跟在朱允熥身后,看着前面的莲池,目光闪烁,低声询问着:“这里,便是殿下几个月前落水的地方?”   朱允熥点点头:“便是在这里。”   “爷爷说,殿下就是从那时起,才开始大不相同了的,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汤鹊清多望了两眼莲池,随后眉眼如月的望着朱允熥。   朱允熥忽的伸出手,将汤鹊清落在手心里,带着对方走进莲池一旁的水榭连廊下。   “不说这些事了,且说你,如今骤然入宫学习礼仪,可曾过的习惯?”   汤鹊清点点头:“宫里人都很照顾妾身,太子爷也让人传了话过来,说是让妾身先掌了东宫里的事情,谁要是有意见,太子爷会替妾身出气。”   朱允熥笑笑,倒是没有想到老爹会提前安排了这些。   汤鹊清则像是个只顾着分享自己生活小细节的小女娘一样,继续如鹊鸣一般说道:“陛下也让孙总管过来了一趟,陛下说,若是妾身在东宫学的好,学的快。往后宫里的事情,都交给妾身管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汤鹊清就好似是得了先生夸奖的学生一样,回到家里与家长报喜一般。   朱允熥不由的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宫里的女官、嬷嬷们都是知事的,你也不用事无巨细,看准了人去用就好。做好了就赏,做错了就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便如你在中都操练那些女娘们一样。”   汤鹊清伸手掩着嘴,窃喜的笑着,目光娇媚嗔怪道:“妾身可不敢在宫里那般行事了……”   到底是国公府出来的女娘呀。   总是知道守规矩的。   她在中都凤阳城的时候,是那等的肆意快活,每日都要带着中都将门女娘,在城外戏耍,更是操练军阵兵法。   可现在入京之后,样样都依着规矩办事。   朱允熥不由心中一软,就要伸手,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亲昵一些。   小太监雨田和孙成,却是并肩联袂而来。   两人站在连廊外面,抬着头看着自家皇太孙正在儿女情长。   两人不由的对视一眼,犹豫着谁来承担这个打扰皇太孙雅兴的责任。   最后,还是最早跟随朱允熥的孙成开口。   “三爷,解学士、夏主事、铁给事三人来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日子过的老惨了   “您去忙吧。”   正待朱允熥还要解释一下的时候,汤鹊清已经轻眉娇柔的望着他,温柔细声的说了一句。   汤鹊清望着眼前这个注定要相伴一生的男子,脸上柔情似水,心生怜惜。   在朝中士族子弟,还在附庸风雅;中都将门子弟,还在打马游街的时候。   面前的男子,却已经担起了大明朝的社稷之事。   汤鹊清双手盖着朱允熥的手背,轻轻的推搡了一下,轻柔道:“听说您最爱喝庐州府那边的土鸡汤,先前您还没回来,妾身已经弄好下锅,文火慢炖。等您忙完,回来正好可以喝了。”   这是完全进入到了角色之中。   朱允熥已经是站起身,拉着汤鹊清的手,轻轻的拍着。   在汤鹊清平静的目光诸事下,朱允熥向着连廊外走去。   “臣等参见皇太孙。”   东宫偏殿茶室,已经歇了一会儿的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听着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赶忙放下茶杯,纷纷起身施礼。   别了儿女情长,从莲池赶过来的朱允熥,随意的挥挥手:“都坐吧。”   说着话,他自己已经是坐在了主位上。   跟在身后而来的小太监雨田,躬着身子上前,为他倒了一杯金黄的茶汤。   朱允熥脸色如常,目光却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雨田赶忙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放下茶壶,双手恰在一起,脚步无声的退了出去。   如此之后,朱允熥的脸上方才露出一抹笑容看向面前重新坐下的三人。   如今的解缙三人,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本身在朝中的官职和事情外,更多的则像是皇家秘书一般的存在。   解缙和铁铉的脸上都带着从容,唯有还兼着户部清吏司之事的夏原吉,面色踌躇,气色不振。   今日才在老爷子那边听闻了国库空虚,朱允熥微微一笑,饮了一口茶,淡淡的询问着:“可是在为钱粮之事发愁?”   解缙和铁铉两人,当即看向这几日都不曾与他们一起出去吃酒的夏原吉。   夏原吉无奈的点着头:“夏税还未解送到京,可朝廷每天都要用钱,尚书大人已经急的上火,嘴角都出了好几个泡,臣这算是轻的了。”   朱允熥点点头,忽的两眼笑眯眯的盯着夏原吉。   被皇太孙这般表情盯着,夏原吉不由的心虚了起来,后背更是一阵阵的发麻。   他觉得指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头上了。   夏原吉迟疑着小声开口:“皇太孙要……”   朱允熥则是大手一挥,显得格外的淡然,随后嘟囔着随口说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陛下今岁的万寿节,今日定了下来,是要办的,本王自请接下了这件事,也在陛下面前拍着胸膛做了保证,今岁定是要办的风风光光热闹些!”   听到这话,夏原吉只觉得眼前一黑,满脑子嗡嗡的响着。   这哪里是要办的风风光光。   这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写着,两个斗大的墨字。   要钱!   解缙和铁铉两人坐在一旁,眉目带笑,两人默契的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功夫,偷偷的对视一眼。   这几日,他两对夏原吉也算是知根知底了的。随着他们三人入宫参赞国事,三人在朝中的隐形地位,明显抬高。   而随之带来的结果就是各自在衙门里,所承担的事情也越发的多和重要起来。   可不论是翰林院学士还是礼部给事中,办的事情再忙再重,也远比不上户部这等本就事务繁杂的衙门。   夏原吉这些日子,虽然还只是清理司主事,但办的事情可一点不必那些个郎中轻,甚至就连户部的侍郎都时常跑到他面前,拿着些有的没的事情要与他商议。   所为的不过是为了一个广结善缘四字。   夏原吉得知今年朝中要有大办陛下的万寿节,无力的张着嘴:“皇太孙,这事不会是您在陛下面前提出来的吧?”   依着陛下的性子,今年又是个多事之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着,要给自己的万寿节大办特办,还要办的风风火火。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自家这位皇太孙的主意了。   瞧着夏原吉那一副随时都要眼睛一瞪一翻就要倒下的摸样。   朱允熥也不再与他逗笑,正色道:“放心吧,户部没钱,数着钱过日子的光景,不会再有多久了。今岁爷爷万寿节的一应开支,不用户部操心半分。”   “当真?”夏原吉心头一热,赶忙起身询问着。   回头方才反应过来,姗姗的露出尴尬的笑容,又默默的坐了下来。   朱允熥点点头,交代道:“这几日,维喆兄先将直隶驿站数目、人员、占地等详细整理出来,再将大明境内有数的驿站详细,也拿出来。这件事若是做好了,朝廷每年收益不下数十万两,更会成为一项惠及百姓的仁政!”   夏原吉闻声眉头一挑。   皇太孙要对朝廷下手了?   不仅仅是他,就连刚刚还在看戏的解缙和铁铉二人,也不由的看向皇太孙。   他们在朱允熥身边已经不少时日,哪里看不出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对朝堂之上诸事,有着无数的想法。   朱允熥见三人都目露犹豫,知晓他们以为自己这个时候,就要动手,推动自古以来所有官员都畏惧和忌惮的两个字。   改革。   他笑道:“不过是为朝廷增添些进项,不会大动干戈,也不会与民夺利。”   解缙闻言,笑着附和道:“皇太孙仁厚,臣等也就放心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转口道:“既然是要替爷爷办万寿节,大明地方上的官员,依着时间大抵是赶不过来的。   直隶地方上要说一声,今岁就在京官员,余者不必入京,更不得送贺礼入京,凡是有违者,朝中自当下旨申斥,严重者,当交有司惩处!”   大办特办,办的风风光光,也不是说就要大明朝的地方官员都入京来。   解缙三人见到朱允熥如此安排,心中更是大定。   不然但凡是这等皇帝万寿节的事情,地方官员倾巢而出,沿途开销便要耗费朝廷无数的钱粮。   更不要说,这些地方官还要为皇帝挑选贺礼,这笔账终究是要算在地方百姓头上的。   只是这个时候,朱允熥再次转口道:“但是,如今我大明朝开国亦有三十四载。京中亦有不少外域番邦属国使臣,要与他们知晓,此番万寿节,他们要入宫来,要聆听我大明朝皇帝的谕令。”   这话题怎么又从驿站跳到了番邦属国身上去?   解缙三人再次目光无奈的对视了起来。   倒是礼部给事中铁铉,忽的开口说道:“说起来,皇太孙可能不知晓,那倭国这几日同时有两批使臣在松江府那边下了船上岸,算起来正是今日入城。”   大明朝前些年和倭国的关系很不好。   洪武初年,倭国更是将大明派去的使臣给杀了。后来,朱元璋为了缓和东南沿海倭患,这才算是忍气吞声,再次派出了使臣,倒是没有再被干掉,但与倭国的关系也不曾有多少进展。   朱允熥也不曾想到,那小……倭国今年竟然排了使臣入京。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则是不知倭国国内详情,疑惑的询问道:“两批使臣?这是为何?”   铁铉笑了笑:“听松江府那边说,这些年倭国国内不怎么太平,国内分成了两伙人,一直在争斗。”   闻言之后,解缙旋即幽幽开口:“所以,他们是这是入朝来,为了求助我大明?”   铁铉想了想,点头道:“松江府送到礼部的奏呈说了,那两伙人情形完全不同。几乎是同时下船,一伙人趾高气昂,衣着装扮也颇为精致。倒是另一伙人,就显得……那日子似乎过的挺惨的……”   解缙、夏原吉两人顿时发笑。   夏原吉这时也是忘了户部的烦恼,开口道:“那必定是有求于我大明的了。不然那也不会掐着这个时间点,同时入朝。”   解缙则是看向朱允熥:“皇太孙,倭国于我大明,最要紧的便是东南沿海倭患,这次或许我朝可以借此机会,令东南沿海一带压力减轻,我朝断不可错失了此等良机。”   东南沿海的倭患,有倭国境内穷苦子民自发行为,也有南朝为了劫掠资源运回国内。   若是能招抚倭国境内,大明沿海的倭患也必将会减轻不少。   朱允熥这时却问道:“礼部那边,可曾有李氏朝鲜国的消息。”   铁铉皱眉沉吟片刻:“李氏朝鲜在京中一直是有使臣的,不知道皇太孙问此,是有何安排?”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扬:“知晓礼部和鸿胪寺,将此次如今的倭国两批使臣,安排在李氏朝鲜国使臣边上下榻。”   铁铉不由一愣:“倭国此次入朝的使臣,也都放在一起?”   朱允熥瞥了一眼铁铉一眼,淡淡道:“既然都是倭国的使臣,何来安排两处之说?我大明是要尊重域外番邦属国,怎能在大明京师之中,将一国分为两半?”   铁铉有些犹豫,总觉得皇太孙是在憋着什么招数,没有和他们说明的。   可见皇太孙和神采奕奕的表情,铁铉也只能是应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打起来了   应天城东正阳门。   平日里因为进了正阳门,就是皇城所在,朝中各部司衙门聚集,正阳门并没有多少百姓出入。   应天周边内外的百姓,大多数是有西边的通济门、聚宝门等入城的。   只是今日,这正阳门前却是被两批人给堵了起来。   两批人,各有数十名。   皆是穿着如前唐那般的开襟、宽袖服饰,腰上悬着一长一短两柄唐制直刀。与如今大明军伍之中所用的雁翎刀、柳叶刀有着很大的不同。   这些人,足下亦是不曾穿着鞋靴,只是两只高底的木屐。   让看守正阳门的京卫官兵觉得,这些人若是搏杀起来,是否能跑动起来。   两伙人加起来不过百,而正阳门外的官道,却是修建的格外宽阔。   但在守城的大明官兵注视下,这两帮人既然是挤在了一块,无时无刻不在争夺着官道正中的位置,谁也不让谁半分。   走在前头的两名身穿大明朝服的官员,则是一脸无奈的打马行进,充耳不闻身后这群倭国人的内斗。   毕竟,这一路他们已经是身心俱疲,管也管不住。若是说得多了,这两帮人便会嚷嚷着,要叫另一帮人走不进应天城。   这可是大明朝哎!   朝廷断无可能让这两伙外邦使臣在大明境内任意厮杀的可能。   等到了正阳门前,两名领队的大明官员,赶忙冲着已经上前查探的京卫官兵使了个眼色。   随后开口道:“此乃倭国入朝使臣,我等要领使臣去往驿馆下榻。随后奏请陛下,侯旨入朝觐见。”   京卫官兵点点头,目光幽幽的看向后面已经是吵了起来的倭国使臣们。   “吉野寺麻!你当真以为某不敢杀了你?”   穿着精致的那一伙倭国人里,为首之人鼻下修建着精致整齐的小胡子,目光阴森的盯着面前穿着破烂,不修边幅的吉野家的使臣。   被叫做吉野寺麻的倭国南朝使臣,顿时生怒,手已经是搭在了倭刀上:“八嘎!足利梅蝶,你地当我地,不敢与你比划比划?若不是此刻在大明,我地必杀你地!你地休要欺人甚!”   倭国北朝使臣足利梅蝶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抹讥讽,嘲笑道:“果然南朝地人,都是不知礼数不读学识的。学中原话,都只学了半数过去。那叫欺人太甚。”   被揭短的吉野寺麻顿时咿呀呀的大叫起来,满脸通红滚烫,已经是亮出了刀:“足利梅蝶,今天你我只有一人才能走进这座应天城里!”   随着南朝吉野家的使臣亮刀,随行的南朝吉野家武士,纷纷抽出腰上的倭刀,目光凶悍愤怒的盯着面前北朝足利家的走狗。   足利梅蝶呼啸一声,噌的一声拔出佩刀,身子下沉,扎着马步,目光期待的锁定着吉野家的废物。   “吉野寺麻,你地要是不敢出招,就是吉野家的懦夫!”   武士道绝不允许懦夫存在!   被骂成懦夫的吉野寺麻,一阵气血上涌。   “八嘎!”   “足利梅蝶,今日我必杀你!”   一时间,两帮人就要开打起来。   然而,周围却是已经传来一阵雷动,阵阵铁甲如惊雷,声势浩荡,乃是倭国南北两朝军阵厮杀场上都不曾见过的。   “放肆!”   “住手!”   看守应天正阳门的一名禁军将校,沉脸领着亲兵走了过来。   明军来了!   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同时收住手中的刀,转身看向走过来的那名明军将领。   见着对方那双虎目,已然散发着屡屡杀意,一股雄浑磅礴的气势,随之压向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两人。   顿时便让两人心生畏惧,不敢再抬头直视明将。   明将当真好威严!   紧紧是值守正阳门的禁军将领,走到了两名倭国使臣面前,看着这些人手中亮着的那薄薄的刀刃,不由冷哼一声。   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两人,心中便不由一颤。   在他们眼角余光里,上百名全副武装,铁甲银盔的明军官兵,手中握着柳叶刀,背上挂着长弓,已经结阵将他们给团团围住。   而在不远处的城门下,一队人数更多的明军官兵,则是手持泛着寒光的长枪,结成枪阵挡在城门洞前。   在城墙上,一柄柄长弓,张弓搭弦,一支支锋利的箭羽,正瞄准了他们。   在城墙每隔一段距离,则是一根粗大的炮口,黑洞洞的散发着恐怖的气息,直面城外。   明人当真是有钱啊!   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两人心中同时感叹了一声。   仅仅是一群看守城门的明军官兵,身上的钢铁,就要比倭国最精锐的大名武士都要精良。   城墙上那粗大的火炮,就是能令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元人,都闻风丧胆的大杀器吧。   若是熔了一根这样的火炮,倭国就能多少无数的刀剑。   如果这些都是倭国的,该多好的!   几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两人,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   两人的眼中都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羡慕和忌惮。   而走过来的禁军将领,却是脸色阴沉道:“此乃大明京师重地,尔等不过外域小国尔,谁给尔等的胆量,竟敢在大明天子脚下持械行凶?当我大明律法不在?当我大明百万雄师兵锋不利?”   如今的大明朝,是驱除当年驰骋中原南北,无人能敌的元人的汉家正统。   是拥有带甲士卒百万的帝国!   是皇帝一声令下,便又数十万兵马奉旨云集出征的帝国!   如今的大明,眼中只有草原上的前元余孽可堪对手。   而这也仅仅是因为中原王朝,前年来共同的敌人而已。   除此之外,放眼望去,如今大明周边,谁敢乱吠?   倭国北朝使臣足利梅蝶,听着明将的训斥,心中不由生怒,然而想到家主的交代,他只能低下了头。   南朝使臣吉野寺麻脸上却是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收了倭刀,躬身上前:“在下知错,将军教训的是。只是在下最见不惯足利家的人,胆敢在大明天子脚下,逞凶作恶,无法无天。在下,只是想要为大明皇帝陛下惩戒此人而已……”   说着话,吉野寺麻又是一阵讨好的憨笑着。   禁军将领瞥了一眼吉野寺麻:“我大明皇帝陛下的威严,不需尔等维护,自有我大明将士在!”   随后,他扫向那边低着头的足利梅蝶:“便是尔,要在我大明京师意欲行凶?”   足利梅蝶赶忙上前:“回大将军的话,吉野寺麻乃是小人。我们这次来大明,是为了祝贺大明皇帝万寿。这一次,我们足利家,带来了无数的金银宝物,还有美姬十名,献于大明皇帝陛下。又怎会在大明京师,做行凶之事?”   明人都喜欢大!   明人也喜欢被奉承!   说着话,足利梅蝶便让家中武士,将队伍最后面的几辆马车给牵了过来。   不少口箱子被装的满当当的,拉车的驮马喘着粗气。   而在后面的马车上,只消掀开帘子,就能看到缩在车厢里,脸上画的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倭国女人。   禁军将领哼哼两声,挥挥手,正阳门下的枪阵便应声散开。   吉野寺麻和足利梅蝶两人,目光不爽的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冷哼一声,见明将允了他们入城,这才稍稍安分了一些,并行向着正阳门而去。   只是当足利梅蝶从那禁军将领身边走过的时候,却是听到一声清晰无比的鄙夷。   “谄媚!”   ???   一时间,足利梅蝶满头雾水。   自己明明是在不断的夸赞对方,奉承大明,更是亮出了贺礼和美姬。为何那谄媚该死的吉野寺麻不曾被这般说,反倒是自己。   可他哪里知晓,大明朝的大将军可不是一般人就能承受的,也不知道大明朝还瞧不上他眼下送来的这些贺礼。   反倒是吉野寺麻一副忠心护卫大明,甘为大明走狗的模样,深受那禁军将领的赏识。   两名领队的明官无可奈何,领着这些不通礼仪的倭人入了正阳门,骑在马上小声的叮嘱起来注意事项。   “诸位会被安排在我朝专供外邦入朝的驿馆中,朝廷不会禁止诸位自由出入,但需恪守我大明律法,不得在城中逞凶。”   “尔等何时能入朝觐见我大明皇帝陛下,也会有礼部和鸿胪寺上奏,至于陛下何时会见诸位,便是我们也知晓。”   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两人默默点头,这是明人的规矩,他们这次来大明,都是带着目的,自然要遵守明人的规矩。   少顷,众人便到了位于东城和中间交界处的驿馆外。   几名穿着打扮与大明人无异,但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李氏朝鲜国的人,正聚在驿馆门口,目光飘忽的盯着到来的倭国人。   而在门口台阶上,则是早有一名宫中太监等候多时。   见到倭国人都来了,当即上前。   领队的两名官员回头对足利梅蝶、吉野寺麻解释道:“此乃我朝宫中侍者,前来此处,大概是有旨意传下。”   站在驿馆门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在朱允熥身边伺候的雨田。   他淡淡的瞧了一眼这帮不成模样的倭人,哼哼两声,淡淡道:“大明皇太孙谕令,见者跪拜。”   讲道理,这些倭人是不用跪的。   但雨田不明白,皇太孙为何偏偏要对自己叮嘱这么一句。   既然是皇太孙交代的,他自然是要恪守完成。   两名领队官员亦有不解,可这个时候自家内部不能意见不统一,便束手站在一旁。   足利梅蝶眼中泛起一抹怒火。   可见到一旁的吉野寺麻,已经没有骨气的跪了下去,他也只好忍住怒火,跪拜下来。   雨田这时才微微一笑:“大明皇太孙谕令,今有倭国使臣入朝,特赐驿馆别院一座,供倭国使臣下榻,待大明皇帝陛下万寿之日,尔等可侯旨入朝觐见,瞻仰大明皇帝龙颜。”   一座别院?   大明竟然这般的扣?   那我岂不是要与这厮的人住在一起了?   同时,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有一次的目光对视,两人眼中都带着不爽。   可出宫传达谕令的雨田,已经是笑吟吟的带着人离去。   那两名官员将人交到驿馆官吏手上,也扬长而去。   现场只留下驿馆官吏,还有看热闹的李氏朝鲜人。   “这次倭国人似乎是出血了,那车上不少金银宝物啊……”   几名李氏朝鲜人,目光不时的看向足利家放在马车上,到来要进献给大明皇帝的贺礼。   ……   是夜。   月明星稀,夜空放亮。   皇城东宫里,却是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三爷,不好了!”   “驿馆那边倭国人和倭国人打起来了。”   “倭国人还和李氏朝鲜人打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明是尔等父国   东宫别苑之中。   秋风送爽,星辰相伴,夏虫声遗留在天际之间。   一盏橙黄的烛火,照亮了不大的听风凉亭中。   几样新鲜的当季果子摆成盘,一壶今春由宫中御厨炮制的青梅果酒,泛着诱人的光泽,在青瓷杯盏中荡漾着圈圈涟漪。   酒液表面,倒映着朱允熥和汤鹊清的身影。   汤鹊清目光柔情似水,两眼是数不尽的温柔和娇媚,脸颊上粉嫩绯红,带着娇羞,是说书人也说不完的情愫。   看着面前先前已经离着自己只有一寸距离的朱允熥。   汤鹊清脸上露出一抹嗤嗤的笑容,伸手掩着嘴,偷偷的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她轻轻的推搡了一下朱允熥,示意对方看向外头。   朱允熥却是满脸的无奈,目光愤愤不平的转头看向凉亭外。   就差一点了!   就差最后那么一点了!   看着躬身抱拳,低头站在凉亭外的孙成。   朱允熥语气有些阴森道:“可曾打死了人啊?”   如今已经领了锦衣卫差事,穿着一身锦衣卫副千户袍子的孙成,脸上不由一愣。   他是得了讯息,便赶忙过来禀报。   可哪曾想,自己好巧不巧就撞到三爷正在和汤姑娘卿卿我我。   孙成尴尬的说道:“还没死人,不过……”   朱允熥哼哼着:“既然人都没死,你这般急切作甚?”   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是老爷子亲口说的!   既然长大了,那就该做些大人应该做的事情!   朱允熥目光中有些幽怨。   孙成满脸的尴尬,小声道:“倒是没死人,但是李氏朝鲜使团,好几人都撒了血。倭国也有不少人倒地不起……”   朱允熥心中满是失望。   他特意将倭国北朝足利家和南朝吉野家的人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让两帮人发生冲突,最好是闹得大一些。   只有这样,他才好浑水摸鱼。   借着安抚双方的时机,趁机摸清双方如今的实情。   只是李氏朝鲜人也被打了?   这个他倒是不曾明白。   坐在一旁的汤鹊清,又推搡着朱允熥。   随后,稍微挺起身子,吐香卷热的樱唇,便已凑到了朱允熥的耳边。   “殿下快些去吧,妾身先去洗漱,等您回宫。”   娇羞的藏在衣衫下的身子都在微微打颤的汤鹊清,满面滚烫通红的说了一句,旋即便转身,逃跑一般的奔出凉亭。   朱允熥被撩拨的耳垂发红。   长叹一声,缓步走出凉亭。   “目下,驿馆那边是何情形?”   孙成拱手回答:“府军卫的人听到动静,便派了人过去查探,如今已经被弹压下来了。”   朱允熥掌握了情况,便向外走去,不忘吩咐道:“派人将解缙他们三人家中,不管他们在做什么,让他们也去驿馆。”   要是三位大人在家中与夫人们行周公之礼呢?   孙成在心里悄悄的嘀咕了一声,但等他随着皇太孙出了东宫,便当即吩咐麾下的人去解缙三人家中叫人。   此时应天城,云集域外诸国使臣团的驿馆里,可谓是热闹的不行。   处处灯火通明,无数来朝的各国使臣,纷纷不顾府军卫的警告,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倭国使团下榻别院里的状况究竟如何。   而在倭国使团下榻的别院里,驿馆官吏满脸焦急,缩在府军卫官兵们后面,脸上惶恐担忧,唯恐今晚这件事情,他们会受到朝廷的严惩。   而在院中空地上。   倭国足利家、吉野家,还有隔壁李氏朝鲜,三方人马躺满了一地,地砖缝隙间,汇聚着不少的鲜血。   而三方还能蹦跶的人,目下都已经被府军卫官兵手中的柳叶刀给逼的跪在地上,神色之间也有些紧张不安。   这可是大明朝的京师啊。   他们竟然发了疯,在这里闹事,聚众斗殴。   吉野寺麻脸上染着不知道谁的血,顶着一副黑眼圈,怒目看向面前嘴角开裂,脸颊红肿了一大片的足利梅蝶。   足利家的欺人……   欺人太甚!   被看了一眼的足利梅蝶,顿时生怒,就要张口叫骂起来,却是牵扯到了嘴角的伤痛,顿时紧皱眉头,伸手捂着嘴,低声的呻吟着。   吉野寺麻嘿嘿的笑着,幽幽道:“足利梅蝶,下一次我要打掉你这一嘴狗牙!”   终于找到混战之中,将自己嘴角打裂的元凶,足利梅蝶噌的一下就要直起身子,却又被身后持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大明府军卫官兵一声冷哼给吓得赶忙停住。   随后他双目喷火的低吼着:“吉野寺麻,这次回到国内,我足利家势必要覆灭你们吉野家!”   看着对方那还在不停肿胀起来的嘴巴,吉野寺麻乐呵呵的笑着:“有本事你现在就去,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在大明,你们足利家不过一群小人而已,足利义满那个没卵子的玩意,早晚要被我家丢进海里去!”   足利义满是如今倭国北朝足利家的家主。   听到吉野寺麻竟然诅咒家主,足利梅蝶当即怒吼:“八嘎!胆敢侮辱家主,我现在就杀了你!”   嘶吼着,足利梅蝶就要挣脱冲向对面满脸嘲讽的吉野寺麻。   “放肆!”   一声清脆嘹亮的训斥声,却是从院门处传来。   旋即,在足利梅蝶和吉野寺麻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院中所有的府军卫官兵,已经是瞬间收起手中长刀。   在这些倭国足利家、吉野家,还有李氏朝鲜人不解的目光中。   所有的府军卫官兵齐齐转身,握拳躬身,齐声呐喊。   “属下参见皇太孙!”   “皇太孙千岁万福!”   皇太孙!   是大明的皇太孙来了!   在场两国三方人马,心中顿时一阵。   随后,只见朱允熥身着一袭曳撒,在孙成等人护卫下,脸色阴沉的走了进来。   “皇太孙。”   一旁的府军卫官兵,将趴在廊下一把椅子上的也不知是倭国人还是李氏朝鲜人,给扯到地上,搬着椅子就放在了场中。   朱允熥冷眼扫向在场这帮使臣,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的越过人群,走到椅子前。   他的身子向后一靠,斜靠在椅子上,架着腿,右手一挥袖袍,左手已经搓着指头竖在胸前。   孙成等人持刀冷漠的走到了朱允熥身后,一字排开,目露杀气的注视面前的外邦人。   见这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孙成当即冷喝一声:“此乃我大明皇太孙,尔等还不快快见礼!”   “虎!”   “虎!”   “虎!”   顿时,周遭的府军卫官兵,应声齐喝。   吓得院内的倭国人、李氏朝鲜人浑身一颤。   乌泱泱一片,这些人已经是转过身子,匍匐在朱允熥面前高呼大明皇太孙千岁万福。   朱允熥挥挥手,语气森森道:“尔等远道而来,便是我大明的客人。但大明却也是讲规矩讲律法的地方,不似那等蛮夷之地。尔等在应天聚众斗殴,致使人员负伤。”   说到这里,朱允熥提高声音:“大明的脸面,尔等可是丝毫不顾?”   吉野寺麻两股战战,想到家主和后龟山天皇在自己临行前的叮嘱和厚望,他双手匍匐在地上,一溜烟的就爬到了大明皇太孙脚下。   “尊敬的大明皇太孙,是他!是足利家的人不识好歹,在大明朝还敢逞凶作恶!”   足利梅蝶几乎是要气的吐血,怒视吉野寺麻:“皇太孙,是这吉野寺麻想要偷窃我足利家,此次来大明,要进献给大明皇帝陛下的贺礼,我等护卫,方才与他们起了冲突。”   吉野寺麻回头一瞪眼,指着一旁李氏朝鲜的人,怒喝道:“明明是这帮李氏的人翻墙偷窃,你们足利家不过是看我们不顺眼,所以才诬蔑我等!”   那边,李氏朝鲜的使臣李芳国当即开口:“皇太孙,我等并未行偷窃这等不齿行径。我等只是想要过来瞻仰一番倭国人要进献何物给大明皇帝。却不想这倭国吉野家的人却要行偷窃之事,随后我们要走,足利家的人却已经赶来了……”   “明明就是你们!”   “是你们!”   “放屁!分明是你们!”   “你们……”   “你们……”   “……”   一时间,三方争吵不断。   吵得朱允熥两耳发张,他不由侧目看向一旁的孙成。   噌。   绣春刀弹刀入鞘,锋芒毕露,寒芒破开月芒,溅射在争吵的几人脸上。   顿时噤声。   朱允熥苦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看向李氏朝鲜的使臣李芳国。   这位似乎是与历史朝鲜后来的定宗大王李芳果名字只差了一个字。   他淡淡开口:“府军卫,将在场之人都赶出去。”   “属下领命!”   随着朱允熥一声令下,在场府军卫当即雷动起来,不多时现场除了两国三家的使臣,其余人等都被清退出去。   外面围观的诸国使臣,也都被一一赶走。   这时候,朱允熥才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因为争论而变得面红耳赤的三人。   他显得分外疲倦,幽幽一叹:“说起来,我大明不论与李氏朝鲜,还是倭国,都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   “李氏朝鲜乃是出自中原。”   “倭国更是我中原,始皇帝所派宦官徐福,携三千童男童女所建。”   说到这里,朱允熥停了下来,目光淡然的看向三人,观察着三人的反应。   目下与大明关系最近的李氏朝鲜使臣李芳国当即开口:“李氏朝鲜、倭国,与中原源远流长,一脉相承,有史可鉴!”   吉野寺麻亦是附和道:“李使臣所言真切!”   一旁不愿承认的足利梅蝶,这时候也只能是点头认同。   朱允熥微微一笑,方才继续开口道:“所以,我大明与尔等,便是那叔伯子侄的关系。”   明说了。   我是你爸爸!   朱允熥悠然的向后仰头,又是一叹:“所以,今日这件事情,我想必定是尔等兄弟之间,生了些误会而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明是讲规矩的   “这是一场误会。”   朱允熥根本没有去理会,他们这三伙人今晚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直接按照自己的心意,给这件事情定性。   护卫在他身后的孙成等人,目光淡淡的扫向倭国、李氏朝鲜国的三名使臣。   李氏朝鲜国使臣李芳国目光滴溜溜的转动着,对于大明皇太孙的这个提议,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事实上,自己也确实是不告自行翻进了倭国人下榻的别院里。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会招致对方这两伙人的围杀。   但是谁知道,自己不会是胡乱的指了指,还没为自己为什么好好的不待在李氏朝鲜国使团别院内,反倒是出现在了倭国使团别院中。   眼前的倭国人,就自己打了起来。   若不是对方打的太过凶狠,不小心一只木屐砸在了自己人的脸上,他们也不会参与到那场混乱之中。   李芳国眼神暧昧的看向身边的吉野寺麻、足利梅蝶两人。   吉野寺麻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是忍住。   他这一次来大明,是带着无上重担前来的,是为了吉野家能够继续屹立在倭国南朝,为了能够重新夺回倭国大权一统的。   想到这里,吉野寺麻当即以不应是大明外臣所做的礼仪,在朱允熥面前五体投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如此行了大礼之后。   吉野寺麻才满目涨红,满脸羞愧的抬起头看向朱允熥。   啪啪啪。   吉野寺麻率先狠狠的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在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厮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的时候。   吉野寺麻已经是心悦诚服道:“皇太孙教训的是,不论倭国还是李氏朝鲜都乃是中原所出。我吉野家与足利家,那便是兄弟之家。今日之事,全是因为吉野家不懂事,坏了兄弟之情。”   “皇太孙谆谆教诲,吉野寺麻方才幡然醒悟,懊悔不已,竟然在今日闯下了这么大的误会。”   “臣死罪,恳请皇太孙以上国身份,惩处臣!”   臣!   你一个吉野家的使臣,竟然在明人皇太孙面前自称为臣!   足利梅蝶看着吉野寺麻这等谄媚的表现,心中一阵恶心鄙夷。   看着眼前这个倭人自报家门,朱允熥才分辨出这两人,到底分属倭国南北两朝哪一家。   朱允熥望着吉野寺麻那谄媚的行径,嘴角微微一扬:“吉野家的啊。不知后龟山天皇如今身子如何了?”   他竟然来天皇都知晓!   吉野寺麻原本只是想做一条能从大明舔到好处的舔狗,却不想对方竟然来如今南朝天皇是谁都知道。   一旁的足利梅蝶也是心头一震。   既然对方能知晓了南朝的天皇,那必然也知道北朝的天皇是何人。如此说来,倭国内部的情况,眼前这位明人皇太孙,想必也定然是清楚的。   吉野寺麻收敛住心中的意外,脸上堆满笑容,点头道:“皇太孙体恤倭国,外臣诚惶诚恐。”   朱允熥摆摆手摇摇头:“既然倭国乃是出自中原,本王乃大明皇太孙,自当要知晓尔等家中情况。”   随后,他又道:“今夜之事,想来便是与本王先前所说不错,是场误会……”   说着话,朱允熥看向一直没有表态的倭国北朝足利家的使臣。   这次倭国入朝,南朝自然是想要求得大明支持,至少也是想换取些好处,好延长那个大厦将倾的倭国南朝。   而北朝足利家,也定然是要阻止大明对南朝提供帮助,甚至他们还可能在后面的朝堂觐见上,将大明东南沿海倭患之事,给扣在南朝的头上,好让大明对倭国南朝生怒怪罪。   可是如今大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倭国那两座矿区收入囊中,又如何会坐视南朝覆灭。   没了南朝牵扯,一统倭国的北朝,绝对不可能让大明插手其中。   足利梅蝶不断的思考着,眼前这位明人皇太孙的话,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难道这便是中原的中庸之道吗?   不论今晚对错与否,都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   可是如今的明人还是太强了,大倭国在这刚刚重振中原山河的帝国面前,还显得太过弱小。   念头一闪而过,足利梅蝶低下了头:“如皇太孙所言,今晚不过是场误会而已。”   朱允熥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心情显得很是舒畅。   他抬抬手:“既然是场误会,那也不必再跪着了。”   三人起身。   李氏朝鲜国使臣李芳国瞧了一眼朱允熥,低声道:“不想今夜一场误会,却是搅扰了皇太孙,外臣等罪责难逃。”   朱允熥亦是摆摆手:“既然尔等两国乃是兄弟,又是一场误会,何曾还有罪责之说。”   回头大明朝还要借助李氏朝鲜国,要他们派出壮力去为大明开采矿石,对李氏朝鲜国这个生产力出卖地,朱允熥还是有些看重的。   在几人以为今晚这场矛盾就要结束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再次看向足利梅蝶:“本王观足利家此行来大明,队伍甚是状况,反观吉野家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然今夜尔等人手因误会都有负伤,大明是讲规矩的,似尔等私下斗殴所致,太医院前来问诊医治,药材本钱总是要收回的……”   说着话,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盯着明显开口最少的足利梅蝶。   要钱!   李芳国和吉野寺麻若不是因为朱允熥在场,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大明朝富有四海,何曾会短缺了这等药材本钱。   足利梅蝶嘴角不住的抽抽着,最后还是无奈的拱手答应下来:“足利家自当尊皇太孙谕令,为吉野、李氏朝鲜两家兄弟的药材本钱承担下来。”   朱允熥这才满意点头:“如此,随后本王便让太医院那边将药材耗费的单据送给你。”   “谨遵皇太孙谕令。”   敲了一笔竹杠后,朱允熥悠然起身,向着外面走去。   等到了院门处,他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正在活动筋骨的三人。   “对了,本王原本是想着倭国即是一家,便都安排在一处。可未曾想到,来的人确实不少,是本王考虑不周,吉野家的现在便搬到别处吧。”   吉野寺麻满心欢喜的躬身作揖。   他是一刻钟都不愿意和足利家这帮该死的玩意待在一起。   ……   夜色已深,天边无光,城中寂静无声。   远处不知何方,有微弱的打更人传来动静。   “三爷不回宫?”   驿馆外,孙成藏身黑暗之中,低声询问。   朱允熥侧目回头,闻听着驿馆里倭国南朝吉野家的人仍在搬东西的动静声,默默一笑:“再等等。”   孙成点点头,便整个人都退入到了墙角黑暗之中,目光警惕的扫过街道两侧。   一直等到驿馆里再也没了动静的时候。   朱允熥身子微微一动,立马引来孙成的注意。   “去找吉野家的人。”   这一次,在朱允熥的安排下,倭国南朝吉野家的使团被安排在了远离北朝足利家的位置。   朱允熥一路行来,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   直到他再次出现在面带诧异的吉野寺麻面前,孙成已经将除了吉野寺麻副手外的所有人赶走。   吉野寺麻望着面前去往而返的大明皇太孙,迟疑的问道:“皇太孙此时来见外臣,不知所为何事?”   朱允熥自顾自的坐下:“吉野家如今是不是快要抵挡不住足利家的进攻了?”   头一句话,便震得吉野寺麻心中慌乱。   他赶忙坐下,为朱允熥倒了一杯茶,急促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朱允熥瞧着双手按在大腿上,挺胸低头的吉野寺麻,默默一笑。   “大内义弘是否已经在游说你们吉野家投向,臣服于北朝足利家?”   朱允熥又是一句,几乎是将倭国内部如今的情形,说全部揭露出来。   吉野寺麻与身边的副手惶恐不安的对视一眼。   大明竟然对大倭国内部的形势,知晓的这般清楚?   吉野寺麻苦笑一声:“皇太孙并未说错……”   朱允熥要的就是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手插进倭国。   他目光幽幽的盯着面前表情苦涩的吉野寺麻:“所以,这一次倭国之所以闹出两个使团入朝的事情,便是因为你们都在为最后的谈判做准备。”   说到这里,朱允熥停顿了一下,在观察到吉野寺麻脸上的微表情开始变化后。   方才继续说道:“而你们吉野家,便派出了你来大明寻求帮助和支持。”   吉野寺麻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可能和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他长叹一声:“启禀皇太孙,实在是那北朝足利家狼子野心!足利家在倭国无恶不作,崩坏社稷,为祸四方。若是让足利家一统倭国,倭国百姓将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吉野家不过是为了倭国的百姓,为了吉野家能够存活下去……”   站在南朝吉野家的立场上解释了一番后,吉野寺麻并没有看到大明皇太孙表露出同情的表情。   他只得继续说道:“而且!足利家就是一群贪得无厌之辈。若是让足利家一统倭国,他们势必会不满足于现状!到时候,不论是李氏朝鲜国,还是大明上国的东南沿海,都将遭受他们的荼毒!”   朱允熥冷哼一声,瞥向吉野寺麻:“大明有信心,也有能力阻挡一切来犯之敌!区区足利一族,能强过马背上的前元余孽?”   被朱允熥用前元余孽反问了一句,吉野寺麻顿时哑口无言。   当年若不是海上生了巨浪,恐怕倭国就要在前元的铁蹄下颤栗臣服。更不知晓,若是没有那场风暴的话,倭国如今还是否存在。   而大明却是能将那个强大的马背上的帝国给赶走,甚至如今已经杀到对方胆寒的地步。   小小一个足利家。   不!   是小小一个倭国,当真能入得了如今大明的眼?   吉野寺麻一时间面如死灰,几乎是已经看到了吉野家在足利家的围杀下,无数的大名武士死于屠刀之下。   而那时候,说不定已经知晓倭国内部情况的大明,会趁机派出大军,再行前元渡海而来之时。   到时候,足利家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事,还能够抵挡得住明军的进攻吗。   这个疑问,很快就在吉野寺麻的心中变成了否定句。   那时候的足利家,绝对不可能抵挡得住大明那如狼似虎的大军进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朱允熥却是淡淡开口:“然而,正如本王先前所说。”   “大明视倭国乃如子侄之国,大明绝对不会对倭国境内动乱坐视不管。”   忽的,似乎再一次见到希望的吉野寺麻,顿时挺起胸膛,抬起头,目光期盼的望着朱允熥。   仅仅只是一息之间,吉野寺麻已经是匍匐在了地上。   嘴里更是振振有词。   “若大明上国愿相助吉野家,倭国将以臣属之国永世供奉大明上国,永不叛逆!”   朱允熥呵呵一笑,对倭国人这样的承诺嗤之以鼻。   他幽幽道:“但是,也正如本王先前所说,大明是讲规矩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倭奸   “规矩?”   驿馆内,倭国南朝吉野家使团的吉野寺麻,不由皱眉低声念道着。   似乎,面前这位大明皇太孙一直在提醒,大明朝的规矩。   可大明朝的规矩又是什么?   吉野寺麻一时满头雾水,他实在不清楚,大明朝的规矩是什么。   而他自己先前已经暗示的很明白了。   只要大明朝能出手相助吉野家,那么日后的倭国就会对大明朝俯首称臣,就如他今日在人前一样。   中原历来君王所追求的,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外邦来朝,外邦臣属吗?   朱允熥呵呵一笑。   只要有他在,大明将再也不会去做那等赔本买卖。   想要从大明获得好处,你也得有所付出。   空口一句俯首称臣,永世朝贡,就想让大明的将士去为你们冲锋陷阵,浴血杀敌?   天下没有这样的好处。   如今的大明也不需要这般自降身份,去营造一个虚幻的万邦来朝。   “师出当有名。”   朱允熥淡淡的提醒了一句。   吉野寺麻心头一阵,低头拱手道:“还请皇太孙开释,吉野家自当无所不从,全凭皇太孙吩咐!”   朱允熥手掌轻轻一挥。   候在一旁的孙成便从胸口处,取出一副不太详细的倭国堪舆。   这是有备而来。   吉野寺麻看着面前熟悉的倭国堪舆,心中愈发的疑惑起来。   他不解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手指轻轻的点在了倭国京都所在。   “依本王所想,此时大明不论是出钱还是出粮,恐怕都不足以帮助吉野家抵御足利家的进犯吧。”   若是钱粮足以帮助吉野家的南朝,不论是偷是抢,还是从李氏朝鲜、大明重金购买,他们早就已经开始做了。   吉野寺麻苦涩的笑着摇头。   “足利家兵锋强盛,他们的势力更加庞大,吉野家虽有后龟山天皇号召地方大名,却始终无法汇聚能够抵御足利家的力量,这非是钱粮能够解决的……”   朱允熥收回手指,淡淡说道:“所以,吉野家现在最需要的便是……我大明直接出兵倭国,震慑足利家,甚至是帮助你们彻底剿灭北朝!”   “这……”吉野寺麻当即开口,想要说出拒绝引明军回国的话来。   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止住。   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忌惮。   朱允熥却是不急不缓道:“你也不用找借口。在本王看来,若是没有外力相助,南朝吉野,最多不过明年,就会支撑不下去,随后倒在这场倭国南北之争中。”   心中知晓自家情况局势的吉野寺麻,额角渗出几滴汗珠。   他已经慌了。   因为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南朝吉野家到了最危险的地步,才会有他前来大明入朝觐见,请求大明人的帮助。   对方的心理防线在一步步的被击溃。   朱允熥这时候再次开口:“大明,有百万雄师。随时可以从京中抽调数万兵马出海参战!”   数万兵马,在倭国那等如同村斗一般的战场上,根本就找不到对手。   便是后来的那个丰臣秀吉,起兵十数万攻打李氏朝鲜,那也是举国之力才办成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倭国正处于南北之争,两家的底蕴大抵不过数万兵马而已。   而他们还要防守地方,能够真正用在战场上两军对阵的兵力,根本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吉野寺麻一听到大明随时可以抽调数万兵马出海参战,双眼狂热,一阵的心潮澎湃。   朱允熥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幽幽道:“若是本王没有记错的话,在倭国北方四岛上,还有一个虾夷人是大明藩属。”   经此提醒,吉野寺麻眼前又是一亮。   虾夷人确实是大明的藩属,而朱允熥这番话的意思,正是在说大明出兵之后,可以让虾夷人从北方出兵,南北夹击北朝足利家。   只是渐渐的,吉野寺麻的眉头却是缓缓皱起。   正如现在大明的皇太孙所言,大明是讲规矩的。   而要大明出兵倭国,支援南朝吉野家,必须要师出有名。   或者,按照吉野寺麻现在醒悟过来的翻译,就是吉野家需要拿出足够多的好处给大明。   如此才能换取大明的出兵支持。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担忧:“还请皇太孙开释,吉野家该如何做,才能求得大明上过雄师出征?”   这才对嘛!   朱允熥默默一笑,再一次的伸出手指,在吉野寺麻不安的注视下,手指轻轻的点在了倭国本岛西侧,靠近李氏朝鲜国的一处海湾之地。   “这里!大明若是出兵,必然是要渡海而去,如此之下,我大明必须要保证拥有一个进退自如的地方。”   朱允熥看着自己手指的石见银矿所在地的海湾处:“大明需要这块地方,用于出征明军安营扎寨。而此处,也正处于吉野家和最北部。只要明军在这里,便足以震慑足利家,令他们心生忌惮,投鼠忌器。”   吉野寺麻盯着朱允熥手指的位置,目光不断的闪烁着。   这快地方是川吉大名家的地盘,但确实是属于南朝的。   明军选择这个地方,确实可以进退自如,若是明军遇到危险,可以随时在那个海湾登船,撤退到李氏朝鲜国内,隔海相望,再徐徐图之。   只是,大明仅仅只是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就愿意出动数万兵马?   而在吉野寺麻迟疑的目光下。   朱允熥已经是早有准备的手指围绕着石见银矿画了一个圈。   “方圆五十里之内,皆为我明军范围。”   “明军需要有足够的土地,用于军垦种植,供给军中粮草之需。”   “而大明帮助南朝吉野家,战场之上的获益,大明需要分走五成。待战争结束,大明可以在倭国境内任意挑选五成矿藏开采。”   军垦自然是真话。   但不是让大明的将士去军垦,而是从李氏朝鲜国拉人过去,并且在倭国的战场上俘获倭人作为奴隶使用。   至于后面所说的倭国五成矿藏,则是假话。   分走倭国一半的矿藏,明显不是一个吉野寺麻使臣能够做主的。   吉野寺麻也当即脸色艰难起来:“皇太孙,明军需要的方圆五十里地盘,外臣可以替家主答应。战场上五成的收益,也可以答应。但这五成的矿藏……”   自己若是答应下来的话,恐怕回头自己回到倭国,就要被所有人骂作出卖倭国的倭奸了。   朱允熥却是佯装生怒,不满的冷哼一声:“我大明兴师动众,不远渡海出征倭国,支援南朝吉野,难道不值五成矿藏?只要我有明军相助,届时南朝吉野家还可获得北朝的五成矿藏!”   吉野寺麻却是不停的摇着头,脸色愈发艰难:“皇太孙,五成矿藏绝对不可能……此事若是在南朝传开……一……两成!倭国可以向大明进贡北朝范围内的两成矿藏,求得大明出兵相助!”   南朝如今的矿藏不会受损,收服北朝后,也只需要往出北朝境内两成的矿藏给大明。   吉野寺麻一番思虑之后,艰难的得出了一个南朝上下都能够接受的数目。   朱允熥却是摇头拒绝,伸出三根手指:“三成!北朝足利家境内三成矿藏!只要你现在答应,待万寿节后,大明便可出兵渡海抵达倭国!”   “三成……”   “三成。”   吉野寺麻觉得自己离着倭奸已经不远了。   但一想到,若是连这三成都不愿让给大明,吉野家随时都将覆灭,他终于是咬着牙答应了下来。   “吉野家愿与皇太孙达成协议,让出北朝足利家境内三成矿藏,只愿大明能守约,万寿节后出兵相助吉野家!”   将石见银矿藏在这个艰难谈妥的条约之下,朱允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落在吉野寺麻眼中,就好似是在满意于大明朝得到那三成矿产一样。   朱允熥这时站起了身,在吉野寺麻殷勤的陪同下,向着屋外走去。   谈判结束,他显得很是轻松道:“尔等近来在应天,可随意游玩,安下心来。待尔等归国之日,便是南朝稳固之时!”   吉野寺麻已经幻想着自己作为救世主,带着大明数万天兵,于南朝吉野家危难之际归国。   到那时,自己必然会成为吉野家最大的功臣。   家主现在已经如同日落日山一般,只要等到家主死后,自己依仗着与的关系,必然能够轻易取得吉野家的家主之位。   到那时,自己就是南朝的主人!   就是整个倭国的主人!   便是天皇又如何?   这些年倭国各方,已经干掉了好几个天皇!   直到大明皇太孙离去许久之后,一直躬身鞠躬的吉野寺麻,才带着满心的畅想直起身子。   随他一同出来送行的副手,面露迟疑道:“明人真的会出兵吗?”   吉野寺麻肯定的点着头:“明人会出兵的!虽然他们要走了我们三成的矿藏,但我看得出,他们最希望但今天却并没有提及的,是他们更看重和担忧大明东南沿海的海患。”   副手皱眉小声询问道:“明人是寄希望于我们吉野家打败足利家,然后帮助他们一起清缴海上的海患?”   吉野寺麻目露笑容:“明人眼里的敌人只有草原上的元人,他们无暇顾及海上的贼寇。   只能借助我们帮他们清缴,到那个时候,便是我们和明人再讨价还价的时候了!   眼下的我们,用明人的话来说……便是卧薪尝胆!   所有的付出,只要能换取明人的出兵支持,都是值得的!”   副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吉野寺麻发出爽朗的笑声,转身回屋。   ……   “三爷,是汤姑娘。”   回到宫中的朱允熥,在孙成的提醒下,抬头就看到如今还没有睡下的汤鹊清,正站在自己的宫苑门口,目光深情的望着自己。   他不由轻咳一声,回头看向孙成等人。   “你们也去歇息吧。”   孙成几人对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窃笑。   “属下告退。”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四叔来信   懂事的属下才能升职的更快。   孙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懂事的人,所以现在已经官至锦衣卫副千户。   想到自己跟随在三爷身后不过半年而已,自己就从亲军羽林卫一介小小总旗,升职锦衣卫副千户,孙成都有一种自己是在做梦的感觉。   不由想到当初的一则趣事,当时羽林卫指挥使于马找到自己和张志远两人,要他二人都东宫做两位郡王殿下的亲卫,问他们愿意跟随。   当时孙成就不假思索的回答指挥使,自己愿意到三爷身边。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样说。   或许是因为觉得三爷才更需要人护卫,也或许是不愿与人争夺,不愿和张志远争夺在当时还广受好评的皇孙朱允炆身边护卫的机会。   他又想到张志远。   这个家伙大概会觉得自己当初就在算计了吧。   只是不知道他如今到哪里了,去了北边之后又会有何遭遇。   ……   “怎么等这么久,也不怕耽误了明天的事情?”   赶走孙成等人之后,朱允熥轻笑着上前,走到了汤鹊清面前,想要伸手拉住对方合在小腹前的双手。   汤鹊清却是退后两步,转过身,幽怨道:“妾身炖好的鸡汤,都热了好几遍了,也没等到您回来。”   汤鹊清在前面走路,朱允熥就跟在后面。   他无奈的苦笑着:“两个小国使臣三伙人大半夜不睡觉,在驿馆里面斗殴,而其中又有些涉及大明,不能不去处置好了。”   汤鹊清摇着头:“您就不要与妾身说这些外朝的事情了,妾身也听不懂,妾身只知道,您最爱喝的庐州府鸡汤,再不喝就又要凉了。”   说着话,两人就进到了屋子里。   朱允熥悄悄的扫了一眼屋子,彩蝶和彩莲两个丫头不在。   汤鹊清好似知晓他在什么,轻笑着低声道:“妾身让她们先去歇息了。”   说着话,她就将朱允熥推到了软榻上。   汤鹊清拍着朱允熥的胸膛:“您也忙活一天了,就好好歇着,妾身去为您盛汤。”   朱允熥竟然也就这么斜靠在软榻上,看着汤鹊清在屋子里忙前忙后的。   佳人身影,在烛火的照耀下,仿若笼罩了一层光晕。   让朱允熥的眼神看得都有些迷离了起来。   只等汤鹊清拿着汤碗,侧身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轻轻一声呼唤:“妾身喂您。”   朱允熥这才闪烁了两眼眼神,微微张嘴,眼中含笑的盯着坐在面前的汤鹊清。   汤鹊清一边喂汤,一边小声说道:“今日您在前朝议事的时候,开国公府派人送来了好几箱银钱,说是这段时日积攒下来售卖冰食的收益。税银那一块儿也已经按照您之前的规矩,分出来送到户部那边去了。”   朱允熥喝了一口汤,嗯了一声:“往后这些事情你操办就好,舅舅家送来的银钱都是干净的,你替我收好了,回头要用也都找你支取。”   让自己掌钱。   听到朱允熥的安排,汤鹊清的眼底立马是泛起一阵欣喜,随后眉目娇媚道:“开国公府的人说了,近来冰食卖的已经不大好了,不过也算是个长久的收益,至于还要不要继续售卖,都要看您怎么打算。”   目下已经入秋了,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应天百姓在尝过新鲜之后,那份热情也在慢慢的消退下来。   他想了想便说道:“回头你让人去一趟舅舅家,就说这营生可以停下了。等回头我再琢磨出新东西,到时候再拿过去售卖。”   马上就要入冬了,但这个时候辣椒还没有进来。   一时间,朱允熥当真是想不到再弄些什么赚钱的项目。   汤鹊清却是脆脆的嗯了一声,直到碗底的鸡汤都被朱允熥服下后,她这才将汤碗放在一旁,侧身低眉静静的望着朱允熥。   朱允熥眨眨眼,笑道:“怎么了?”   汤鹊清摇摇头,银牙轻咬着樱唇:“妾身就想好好的看着您。”   “呀……”   一声惊呼。   朱允熥已经是伸手将汤鹊清拉入自己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也开始变得火热起来。   朱允熥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这样,是不是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扑面而来的气息,让汤鹊清心头一阵痴迷娇羞。   她看了看朱允熥,又不好意思的侧目偏头。   嘴里小声嘀咕着:“看不清了……”   然而,她的后背上,那两只原本只是握住腰的手,却开始不老实了起来。   汤鹊清又只能浑身发麻,无奈的回头看向朱允熥:“殿下……嬷嬷说不能那样……”   说到最后,汤鹊清的脸上几乎是要滴出水来。   朱允熥愣了一下,双手变得老实起来,略显的有些疲倦道:“就这样抱着你。”   “嗯……”   两人之间忽的陷入到安静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允熥几乎是要昏昏欲睡。   汤鹊清这时候已经想要离去。   就在她要抽身站起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忽的睁开双眼:“今夜就不要走了。”   汤鹊清浑身顿时绷紧,心中也愈发的慌乱起来。   朱允熥看着她脸上的慌乱,低声安抚道:“便只是这般,总觉得拥着你,身上的气息让人静心。”   汤鹊清觉得自己要羞的再也不敢见外人了,可朱允熥的声音,却让她像是着了魔一样的窃喜和高兴,怎么也提不起要回去的心思了。   她咬紧了樱唇,半响之后才如蚊蝇一般开口:“妾身……将灯给熄了……”   “恩。”   “呼!”   ……   随后的几天里,朝中也无朝会,在老爷子正式露面之后,朱允熥也就将解缙三人给丢在老爷子身边,他自己这个监国皇太孙倒是躲在东宫里头。   不时和汤鹊清卿卿我我的增进感情,就是自己躲在那间已经彻底沦为工作室的偏屋里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角落里,青霉素的培育制取提纯,都已经不再出现,而是被太医院的人给取走了。   这些事情和大蒜素一起,如今都是太医院在操办。   城中也寻了地方,工部和将作监正在督造皇家制药厂。   一旦等到制药厂完工,太医院就可以开始大批量生产固化大蒜素,好让山永年这位老院使推进自己那医者仁心,救治天下的伟大梦想。   朝中官员们如今也都知晓了皇帝今年要操办万寿节,事情交给了皇太孙在办,朝臣们在听到不用户部出钱后,也都放下心来,准备到时候好吃好喝的舒服一场。   唯有内府,整日里苦愁着脸。   若非皇太孙拍着胸脯保证,目下只是让他们先暂时挤出些钱粮花销在万寿节上,回头就给内府补上,他们恐怕就要撂挑子不管这事了。   而此刻正一个人躲在工作室里的朱允熥,便正是在为了自己的赚钱大业忙活着。   将如今大明官道边,每隔数十里就会拥有一座的驿站,给彻底的开发利用起来,变成朝廷一项新的收益点,就是他目前手头上最要紧的事情。   历朝历代,对于官道驿站的建造都无比的重视。   这是因为在这个车马缓慢的时代,朝廷统治天下的基础,便与这驿站息息相关。   驿站沟通天南海北,每日都会有无数官府差役,携带着朝廷和地方上的奏章等等,在朝廷和地方上构架起沟通的桥梁。   而除此之外,边疆每有战事,都会派出官兵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的传递军情讯息,使用的就是驿站。   但是除此之外,朱允熥很清楚。   如今的驿站,可以简单明了的概括为邮局的前身。   甚至在此基础之上,还拥有着酒店和库房的功能。   只要发挥得力,其收益将会是海量的。   而此刻,摆在他面前的,除了一本头一次认认真真书写的有关大明驿站改制的奏章之外。   便是一排数张掌心大的纸片。   或者,用个更贴切的词语。   邮票!   当然除了邮票之外,还有几张上面,分别誊写着诸如‘住票’、‘存票’之类的纸片。   这些纸片上除了文字之外,便是一些简单的图形。   终于整理好这些东西的朱允熥,正准备将这东西带到老爷子那边。   屋外却是传来了敲门声。   孙成站在门外,凑到门前低声道:“三爷,燕王的信件。”   正将各种票收起的朱允熥,手下动作不由一停。   几次这几个月基本上每旬都会写一封信,让人送到北平去给自己那位好四叔。   只是一直不曾收到过这位好四叔的回信。   但今日竟然是来了四叔的信。   他当即开口道:“进来。”   孙成闻声,推门入屋,见到三爷神色凝重,便径直将燕王的回信放在了三爷面前。   随后,他便恭敬的退到一旁。   朱允熥拿起朱棣的回信,先是瞧了一眼信封。   不曾有重新粘合的迹象,他不由微微一笑,看来老爷子对自己已经是彻底的放下心来了。   只是回头,自己还是得要将自家好四叔写回信的事情,主动说给老爷子听。   想到这里,他去了拆信的物件,小心翼翼的将信封打开。   取出里面的纸张,朱允熥眉头一挑。   看着厚厚的好几张纸,朱允熥感叹一声,老四叔当真是写了不少内容啊。   他定睛看向纸上内容。   头一行老四叔笔锋游龙飞凤,劲道气派。   “允熥之来信,四叔业已尽数收到,只因奉诏领军在外为大明征讨元贼余孽,一时难以抽身回复。”   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   朱允熥默默一笑,不置可否,继续向下看去。   “班师北平,细细重温,方才得以回信一封!”   “四叔于北平,闻允熥改封郡国淮右,此乃我大明龙兴之地,四叔欣喜,饮酒三杯贺之!”   仅仅只是读到这里,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深沉,更是开口低声嘀咕着:“四叔当真是……”   微微一叹,朱允熥将心中的警惕深藏心底。   他不相信朱棣对自己现在已经近况不知晓。   或许他还没来得及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成为了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但绝对知道自己被老爷子夸赞为好圣孙的事情。   但他还是停留在数月之前,自己改封郡国淮右的时间点。   不由的,朱允熥目光深沉的念道着。   “那个秃驴已经在策动他了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朱棣会不会造反   北平城。   依燕山,控弦漠北。   自洪武年初,大明驱除鞑辱,光复中原河山,朱元璋便取‘北方安宁平定’之意,重新恢复了北平的地名。   洪武三年,大明皇四子朱棣册封燕王。   洪武十三年,燕王朱棣就藩北平。   至此,大明北边的塞王体系,也逐渐的构建起来。   而北平,因为出关翻山便是漠北元人草原之地,便也成了大明囤积军马,作为北方抵御元人余孽的中枢。   目下,南方刚刚入秋。而在北平城,却已经入目尽是萧瑟,空气中冷冽干燥,寒风撕扯着城头上的官兵。   头戴大明宗亲朝天乌纱冠的燕王朱棣,只身穿一件亲王常服,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眺望着南方。   今岁,北方的战事将将歇下不久,在冬天不论是大明还是元人,都不愿意再轻易的发起战事。   然而朱棣却显得忧心忡忡。   “王爷在看应天吗?”   这时候,一道颇有些冲突的言论,从后面传入朱棣的耳中。   一位黑纱僧袍的大脸和尚,脸上带着一抹深意的笑容,走上城头。   却不似僧侣一般打上佛手,径直拱手作揖。   朱棣侧目回头,见是当年随自己前来北平的姚广孝,默默一笑:“大师傅今日得空了?”   后世被称为黑袍宰相姚广孝,在这北平城多年,却生养的格外白净。   他笑吟吟的摇着头:“王爷还不曾回答小僧的问题。”   朱棣无奈的摇摇头,转过身继续南望。   姚广孝再上前,到了朱棣的身后:“太子爷病重,陛下抱恙,恐怕咱们那位淮右郡王,不是领旨监国,便是有了好圣孙的夸赞了。”   “哦?”朱棣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好奇,回到应天之后,他收到了很多自己那位侄儿送来的书信,只是书信上提及的都是天家亲情,说的也都是些有关于老爷子近况,以及他询问北方战事的事情。   姚广孝却是肯定道:“甚至,小僧以为,若是不出错的话,恐怕那位已经被册封为皇太孙了。”   说出皇太孙三个字后,姚广孝抬头看向燕王朱棣的背影。   同样的,在朱棣听到这三个字之后,脸上亦是微微一变。   但他还是让自己保持着不漏声色,淡淡道:“允熥才能出众,应天此时危难之际,临危受命,亦无不可。”   姚广孝却是再进一步道:“可王爷是否想过,若是这一次太子爷病重不……”   “放肆!”   北平城墙上,燕王朱棣脸色忽的一愣,转过身阴森的盯着在自己身边进言的姚广孝。   他冷哼一声:“太子乃是受列祖庇佑,必能福寿安康……”   虽然说到最后,朱棣的声音却是一下一下的小了起来。   大哥西巡,人刚出洛阳便一病不起,昏迷半月有余,如此还能福寿安康吗?   这时候,朱棣没来由的心中一阵烦躁。   他想到了另一种,自己明明绝对不应该想到的事情。   姚广孝见此情形,脸上却并无畏惧,反倒是淡淡的笑着:“大明如今二十四载已,虽正值少年,但元人未曾驱除,若是不防,往后必将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   如此之下,王爷坐镇北平一十二年,对元人熟悉无比,于国朝社稷而言,无人能出其右!”   他的潜台词很明白,大明朝的敌人是元人,并且会长期存在隐患。   而朱棣是最熟悉元人的大明藩王,他的作用对大明来说才是最大的。   朱棣烦躁的将心中那不该有的想法赶走,淡淡说道:“二哥秦王、三哥晋王,都已坐镇边疆多年,手下控弦之兵更是远超北平,他们比本王更熟悉元人。”   姚广孝转头看向四周,随后再一次上前,将自己和朱棣的距离拉到了最近处。   他低声幽幽道:“无论秦王、晋王,于封国之中多有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之举。此次秦王因为在秦国不法,奉诏回京。晋王也时有不法事,传入应天。   若有朝一日,太子爷……   王爷身为大明燕王,洪武皇帝嫡四子,又该如何自处?”   朱棣长叹一声,目光闪烁着从城头上下来,回过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劝说自己的姚广孝。   他苦笑着摇头道:“大师傅,说起来有件事你还不知晓,父皇前些日子,要本王将高炽送回应天将养身子。”   听到这话,姚广孝眉头一凝。   他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   但旋即,他又赶忙摇摇头,将这个想法给否定掉。   如今的洪武皇帝陛下,乃是大明的开国皇帝,大明的宗室亲王、皇孙,也都是老爷子的血脉骨亲,依着老爷子那等秉性,绝对不会有那等手段用在自家人身上。   朱棣则是幽幽道:“父皇能记得高炽的身子自小不好,大哥也时常与我说,要将高炽的身子骨调离好。就连我那允熥侄儿,也知道他堂哥的身子。”   说到这里,朱棣的脸上有些感慨。   即便他们朱家如今乃是天家,可宗亲却又是如此少有的和睦。   姚广孝大致也品出了燕王话里的意思,他只得无奈的苦笑着。   这样的对话,这些年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有这个耐心。   “所以,王爷要将世子送去应天了吗?”   朱棣摇摇头:“等过了年,明岁本王要回京,到时候再带上高炽回应天。”   亲自将燕世子送入应天?   姚广孝愈发无奈,只得是低声道:“小僧只盼一切都能如王爷所想……”   ……   “四叔究竟在想什么?”   看着从北平而来的回信,朱允熥默默的呢喃着。   洋洋洒洒数千字看下来,朱允熥从这字里行间,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的地方。   如他的去信一样,只是诉说着家长里短。当然,更多的是对北方军马兵阵的介绍,对这一次北征路上的各种计谋分析。   虽然如今自己在应天城中地位稳固,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设想前进着。   但朱允熥的心中总是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   靖难!   眼下,自己那位好二哥已经被圈禁在中都。   可自己往后也必然是要限制宗室亲王们的,绝不可能再往大明朝平白无故的养着那数十近百万不事生产的废人。   而在开国初期,是最容易推动各种制度确定的。   他有些担心,自己若是到时候继续推行削藩或者是限制宗室的举措,自己这位老四叔,会不会再如原本的历史一样,掀起另一场靖难之役。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应天城里的那张椅子?”   “你到底会不会造反?”   朱允熥眉宇之间多了些阴霾,心生默默的发问。   只有走到如今大明监国皇太孙的位子上,他才明白了很多事情并不受事实确定的。   猜忌、怀疑,会因为位置的不同,在每时每刻的发生着改变。   就如这一次应天危局之后,他坐视老爷子将信国公府一系引入应天朝局之中,与自己娘舅常家平分军中力量。   皇权的建立和稳固,绝不会以亲情来辨别。   不论老四叔心中有没有想过不该想的事情,朱允熥都会主动的在他身边掺沙子。   不断发配贬黜人去开平卫,将张志远运作赶去北平,都是朱允熥在如今大局之下,所做的最基本的后手。   一旁的孙成目睹着三爷的脸色,随着燕王的回信到来,肉眼可见的变差。   不由担心的小声开口:“三爷,今日可要去陛下那边?听说,詹尚书等人今日入宫,目下都在中极殿那边。”   朱允熥眉头一挑,将对燕王的揣测疑虑藏进心底深处:“孙成,你去一趟都督府,告诉开国公,这段时日从军中挑选善水善战将士,水师那边的战船近期就不要出去了。”   这是昨夜在驿馆里和倭国南朝吉野家定下的,有关于大明出兵倭国的事情。   孙成躬身领命。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收拾好了面前桌子上的东西,深吸一口气,走出屋子。   ……   中极殿内。   此时有不少人在这边。   最近朝中三百多名官员被处斩,空置出来的职缺都遴选好了填补的官员。但现在皇帝身子好了,了,吏部整理出来的遴选名单,按照规矩还是要交到皇帝面前过目圣裁的。   而户部也因为最近抄没那三百多名犯官家产,整理出了一份目录,也是要呈交给皇帝审阅。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刚刚进来没多久。   他抬头看向一旁坐在轮椅上,晒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正翻阅书籍的太子。   随后沉声道:“启禀陛下,此次锦衣卫奉诏抄没犯官家产,供给抄没钱七十三万,碎银一万四千余两,金饼八百五十两。良田共计四万余亩。另有书画、珍宝无数。”   将抄没的数目禀报之后,蒋瓛便束手低头。   倒是一旁的吏部尚书詹徽和户部尚书赵勉两人,脸上同时露出尴尬。   朱元璋此时手中正拿着蒋瓛呈奏上面的抄没目录,顿时冷哼一声,将奏章砸在身边的桌子上。   “这才几年?他们便积攒下来这般多的家产!”   “若是咱不查,是不是他们还要继续贪墨下去?”   “你们是不是也会不知收敛,背着朕鱼肉百姓啊!”   说道最后,朱元璋矛头直指在场的臣子。   詹徽等人浑身一颤,当即就跪拜下去。   “臣等不敢。”   朱元璋目光阴沉:“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若不是朕的刀架在尔等的脖子上,尔等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皇帝这是开始了无差别的打击。   几人都不敢再出声将皇帝彻底惹恼了。   朱元璋看着这些人,心头便是一阵厌烦。   这时候,外头却是传来了朱允熥的声音。   “启禀爷爷,孙儿有要事求见!”   仅仅只是听到声音还没有见到人,朱元璋的脸上便顿时一喜,赶忙笑着喊道:“乖孙来了啊!快进来,有什么事只管和爷爷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和闯王说再见   您就算是大明的开国洪武皇帝,也不带这么快变脸的啊!   您搁这变戏法呢?   詹徽等人感受着皇帝这般好不掩饰的脸色转变,心中不由的嘀咕腹诽了起来。   朱允熥快步从外面走入偏殿,怀里抱着自己整理好的家伙事。   目光瞥向正跪在地上的詹徽等人,稍有些不解的到了老爷子面前,规规矩矩的躬身作揖。   “孙儿参见爷爷。”   朱元璋赶忙是招招手:“快坐下吧,和爷爷说说,是有什么事情要爷爷替你办的?”   若说父爱如山。   朱允熥只想再说一句,爷爱如海啊。   他尴尬的笑着,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詹徽等人。   朱元璋这才反应过来,冷哼一声,将锦衣卫抄没的奏章递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将自己带来的奏章和东西放下,拿起老爷子递过来的奏章。   翻看只是稍稍一看,他便已经是心中明白过来。   立马是露着笑容劝解道:“爷爷您也不能拿这些犯官做的事情,丢给詹尚书他们呀。若是詹尚书他们也如这些犯官一样,爷爷您难道还能留着他们在这里?”   跪在地上的詹徽等人心中顿时大呼起来,皇太孙贤明啊!   朱元璋却是有些不情愿的哼哼着:“他们若是也这般,咱现在就叫蒋瓛砍了他们!”   骂了一声,朱元璋瞪向詹徽等人:“还跪着作甚,有皇太孙替你们求情,还不都起来了。”   詹徽等人如释重负,忙拱手起身:“臣等叩谢陛下,谢过皇太孙。”   朱允熥含蓄的笑着,看向被老爷子好一阵折磨心理的尚书们。   朱元璋则是指指被他拿在手中的奏章。   “如今你四叔刚刚北征得胜,朝廷还没有下旨犒赏三军。这奏章你拿回去,回头和解缙他们三个议一议,定下个章程出来。”   朱允熥点头应下,将奏章伸出去。   一直候在一旁的解缙,赶忙上前将奏章拿过去,又退后到夏原吉和铁铉两位好基友身边。   而朱元璋已经是将朱允熥放在桌子上的几种不同类型的邮票和商票拿起,放在自己眼前观察着。   半天之后,朱元璋也没有看出这东西到底是有什么用。   只好无奈的看向朱允熥:“乖孙,今天就是要爷爷办这事?”   说着,朱元璋露出一副等着你小子解释的表情。   一旁的詹徽等人则是悄悄的踮脚伸头,看向被皇帝拿在手上的邮票。   朱允熥笑了笑解释道:“爷爷今岁的万寿节,不是交给孙儿来办了嘛。孙儿要是再不赚点钱,恐怕内府库那边就要天天堵着孙儿了。”   朱元璋听着解释,眼睛一亮,挑着眉道:“这玩意也能赚钱?”   跟在皇帝后面,是一旁晒在阳光下的太子,好奇的张目看了过来。   詹徽等人亦是面露疑惑,好奇那几张纸片片,究竟如何才能赚到钱。   朱允熥却是不急,将自己带来的奏章双手捧到老爷子面前:“详细的,孙儿都已经理出来了,还请爷爷审阅。”   朱元璋嗯了一声,放下邮票,取了奏章翻阅起来。   而朱允熥则是轻声开口,在一旁解释着。   “孙儿这次是打算从我大明官道上的驿站下手。”   再见了闯王!   再见了!   咱替你弄个绝不下岗的铁饭碗,你这个闯王的名头就不要再折腾出来了。   朱允熥心里默默的嘀咕了一声,便继续开口为众人解释。   “我大明如今官道沿路驿站,大多建造宽阔,占地极广。但平日里,除了朝中官员来往、军马歇息,也只有朝廷和地方的奏章来往而已。”   “大多数时候,沿途驿站都是处于空置之中,如此算起来,朝廷还是要出那份钱粮给驿站吏目们,这岂不是平白浪费了钱粮和人力。”   朱元璋一边看着奏章,一边听着朱允熥的解释,不由的点着头。   晒在阳光下,好似自带光芒的太子,亦是默默点头。   詹徽则是开口道:“皇太孙,驿站乃是供朝中官员来往,奏章呈递之用。而更关键的还是,我大明幅员辽阔,每有战事,这驿站总是能让朝中最快知晓了边疆战况,从而做出调整和支援。”   他这是在含蓄的提醒朱允熥,不要乱动驿站,否则危害重重。   朱允熥却是笑笑:“爷爷,孙儿自是知晓驿站在军国之事上,对朝廷的重要性。所以孙儿仅仅只是想着,若是平日不曾繁忙的时候,这些驿站是否也可以为我大明子民传递书信,也好解了他们思恋家人却无可奈何的困局。”   “而且,这些驿站占地本就广,每日来往的官员大抵也不算多的。那些空置下来的屋子,大可放开给官道上行商的商贾。至于寻常百姓,也可有个柴房,免了在外忍受饥寒。”   “还有那些商贾所携带的货物,若是到了一地不急于出售,或是路途上遇险,也都可寄存在驿站之中,如此官道两侧的驿站,也算得上是应用尽用了,不至于平白耗费。”   朱元璋将手中的奏章放下,看向詹徽等人:“你们觉得此言如何?”   詹徽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沉吟思索着。   随后,还是兵部尚书茹瑺开口道:“臣等只是忧虑,若是放开驿站,于商贾、百姓使用,是否会耽误朝中军国之事。”   朱允熥当即回答:“为百姓传递书信,只需要定下固定的人员即可,而后轮番。只要每座驿站留出足够的人手,以备朝中之需即可。”   “至于住宿,自然也是同理,总是要空出来几间屋子,防止朝中官员急用。”   “只要朝中定下规矩,想必也不会出现乱子。”   茹瑺点点头:“皇太孙之言,便是要专人专办为百姓传递书信,也留下朝中官员专用屋舍。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可行之举。”   户部尚书赵勉这时亦是开口:“只是皇太孙言及,要通过驿站赚取钱粮,不知皇太孙要如何做?”   一提到钱,整个偏殿内的君臣,同时都看向朱允熥。   不耽误了朝廷军国之事,还能将事情办好,替朝廷赚到银子,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   可若是又耽误了朝廷的正事,还没赚到钱,那这件事现在就可以否决了。   朱允熥早就有了准备,将桌子上的那几张邮票拿起来,送到了老爷子面前。   詹徽等人则是躬身上前,也接过了几张。   朱允熥开口道:“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孙儿便依此,做出了这个邮票。”   “邮票?”朱元璋目露好奇。   朱允熥点点头:“正是邮票,朝中可提前做好这些邮票,然后可对百姓售卖此物。百姓买回之后,只要将邮票贴在信件上,写好要将书信送往何处,最后交给驿站就可以了。”   说着话,他又将住票和存票递给老爷子:“还有这些,只要我大明商贾将此票买回,用的时候交给驿站便可。如此,朝廷出售各种票,收取钱钞,驿站空闲之余利用起来,少了平白耗费。利国、利民。”   詹徽等人这时候已经看向了皇帝。   朱元璋目光如炬,深思熟虑之后,方才在朱允熥期待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只要不影响朝中之用,驿站施行此法,咱倒是没有意见。”   听到此言,朱允熥心中不由一松。   可老爷子的话却是继续传入耳中:“只是这些邮票等物,你打算如何定价?若是价钱过高,恐怕寻常百姓传递书信也难以使用。可若是过低,朝廷也赚不到多少钱钞,岂不是白折腾了?”   “平头百姓能有多少钱。”朱允熥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   他笑道:“孙儿之所以还弄了这个邮票,便只是为了方便我大明百姓家人亲友之间沟通,若是朝廷做的好了,那就是爷爷的一项仁政,惠及百姓。”   朱元璋听到这等解释,立马是眨眨眼,看向詹徽等人。   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朱允熥叫骂道:“这小子,倒是知道替咱施仁政了。”   詹徽等人立马躬身道:“皇太孙心中有百姓,为朝廷赚取钱钞,还不忘解百姓亲友之间难以联系的问题,足可谓仁厚。”   朱元璋满脸笑容,对着朱允熥肯定道:“算你小子还惦记着百姓,便是冲着这一点,咱也不可否决了这件事情。你继续说,替咱赚了仁政,又要如何替咱赚钱。”   偏殿内的气氛不由的轻松愉悦了起来。   如此又赚名声,又能赚钱的事情,试问谁人能拒绝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赚钱的由头,自然是要从那些商贾身上赚的。他们要住在驿站,要将货物存在驿站,那出钱肯定是要比这邮票贵的。”   说着话,他又将目光再次投向邮票。   “而且,按照孙儿的设想,便是这邮票也能从那些商贾身上转到钱钞。甚至,能赚的比驿站提供住宿和存货更多!”   朱元璋等人不住的点着头。   商贾住宿驿站,存储货物,朝廷大可不必收的如城中的酒家旅馆那般多,但也是不会少的。   只是邮票还能赚大钱,却是让他们又没有想到的。   明明这不是要惠及百姓的仁政吗?   户部尚书赵勉最近很是上火,这时候一听到能赚大钱,立马期待的开口道:“还请皇太孙开释臣等,这邮票如何能赚到大钱。”   朱允熥却是不急不缓的拿起一张邮票。   指向上面空白的地方。   “爷爷,诸位,可曾看到这些邮票上没有图案,空白的地方?”   众人纷纷点头。   朱允熥嘴角一扬,看向众人:“若是这些空白的地方,印上爷爷的墨宝,然后做的更精美一些,最后再限制数量。诸位觉得,那些商贾,会不会出大价钱购买?” 第一百五十九章 驿站改革   大明洪武皇帝的墨宝?   詹徽等人见着被皇太孙举在手上的邮票,思绪一时间根本就转不过来。   却是一旁的朱元璋,听着朱允熥的点子,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满脸无奈的瞪着他。   “你小子,前头让咱给你写那什么冰玉冻的名字。可是尝到甜头了,现在又让咱替你写这些邮票?”   皇帝老爷子心里大概已经同意了皇太孙的建议。   身为吏部尚书,同时执掌都察院的詹徽,立马笑着脸开口道:“陛下,皇太孙才思敏捷,为朝廷敛财有道。不与百姓夺利,为朝廷开源,更能令天下百姓瞻仰陛下墨宝,此举可是大善啊。”   朱元璋瞥了一下自己的礼部尚书,哼哼道:“倒是你最会拍马屁了。”   詹徽尴尬的笑了笑,自己这马屁不是已经拍上了嘛。   朱允熥面色含蓄,笑吟吟的看向詹徽等人:“其实不光是爷爷的墨宝。诸位都是国朝进士出身,一手墨宝各有风采韵味,听闻好几位臣工更是精通丹青。   若是朝廷推行邮票之制,本王以为,除了爷爷的墨宝。自然还要烦请诸位,能共襄此事,添笔墨宝,挥洒丹青,也好叫诸位臣工之文采,于天下人面前展露。”   哦呦呦!   不得了嘞!   这是要与荣有焉,与陛下的墨宝一同放在天下人面前露面的大好事情啊。   一时间,詹徽等人在考虑清楚驿站改制的风险和收益后,纷纷心头火热。   在风险几乎等同于无,而朝廷开源之下,他们的文风墨宝丹青,又能和陛下放在一起,天下无数读书人,寒窗苦读数十载,试问又有几人能够获得如此殊荣。   这比皇帝给予他们厚赐封赏还要更加有面子有名声的事情。   詹徽、赵勉、茹瑺等人当即躬身拱手。   “皇太孙仁厚贤明,臣等拙笔浅墨能得皇太孙赏识,臣等惶恐,拜谢。”   一旁晒在阳光下的太子,直到这时候,终于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悄无声息的点点头。   随后,便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手中的书卷上。   朱元璋大有些不爽的翻翻白眼,哼哼道:“平日里间尔等凡有夸赞,便连连推辞不纳,如今这小子不过是要你们替他干活,倒是一个个都开始拜谢了。”   即是平日精于算计的户部尚书赵勉,这时候也是喜盈盈的拱手开口:“陛下,臣等得皇太孙赏识,拙笔斑斑亦能与陛下墨宝放在一起,流通于天下人之间,臣等这数十载的圣贤文章,便当真是未曾白读了,这是我等圣人子弟,平生最大的追求和荣耀。”   詹徽几人在一旁连连点头,不论他们几人往日里在朝中是如何的争锋相对,但此刻赵勉的解释,便是他们心中的想法。   读书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入仕,或社稷天下,或拜相封侯。   但更是为了那身后名,能终有一日成为天下读书人所推崇的先贤之人。   朱元璋呵呵的笑着,这帮读书人总是这样,对那等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格外的看重。   只是能让朝廷开源,对此他并没有反应的意思。   而是转头看向乖孙儿。   朱元璋带着考校和好奇道:“乖孙儿,你弄出这驿站改制之事,既然这帮人不反对,那咱也就允了。”   正待朱允熥要起身谢恩的时候,朱元璋却是一抬手,将他压下。   随后,朱元璋便开始询问道:“只是乖孙儿,这邮票和这些住票啊、存票啊,你打算定价几何?”   朱允熥点点头,心中早有谋划,解释道:“住票和存票,都要朝廷事先确认好各处驿站的规模,那屋舍住宿,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库房存储也要确定下面积。既然是朝廷办的仁政,这价格自然是要比寻常价格低上一些,如此才算是仁政。”   朱元璋满意的认可道:“合该是这个意思,朝廷没想要与百姓争利,若是能方便了我大明商贾和百姓,赚的少一些也无妨,有总比没有的强。”   到现在,在没有亲眼见到朱允熥这次驿站邮政化改革,会带来如何的利益时,朱元璋心中还是仅仅停留在,这是自己的乖孙儿要为自己办万寿节筹措钱钞。   这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和眼光不行。   而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决定了朱元璋无法认识到驿站所能带来的潜在能量。   他转口道:“那这邮票,你又准备如何定价?”   朱允熥再答:“寻常方便百姓寄信的邮票,孙儿以为售价五文钱即可。至于爷爷的限量墨宝,以及诸位臣工的墨宝丹青,孙儿以为该是要定价高一些。”   说着,朱允熥沉吟着:“孙儿认为,爷爷的墨宝邮票,定价一百两也不算少的!至于诸位臣工的邮票,依照诸位大人的官阶和制作数量,十两到五十两不等,大抵是可以的。”   一百两只能买这么一张小小的邮票?   朱元璋满脸的诧异,忽然对自己的墨宝能不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产生怀疑。   就连詹徽等人亦是迟疑起来。   “皇太孙,定价如此之高,那些商贾士绅,当真会购买?”   朱允熥点点头:“我大明开国已有二十四载,民间逐渐富裕,商贾士绅家中颇有钱粮。而爷爷和诸位的墨宝邮票,本就制作不多,且非是经常制作,不过是年节或是特殊之日制作售卖。”   “有爷爷的圣名,还有诸位臣工的贤名,恐怕到时候朝廷要面对的不是卖不出去,而是买的人太多的难题了……”   说到这里,朱允熥不由想到曾经,自己看到过无数的纪念票、纪念币,自己也去规定的地方准备购买,但没有一次是能够买到的。   就可以知晓,中原人对这种带有特殊性和纪念价值、收藏价值的东西,是何等的狂热。   那可是皇帝老爷子的墨宝哎!这边还有朝中部堂大人们的笔墨丹青哎!   这是寻常人平日里能够接触到的东西。   朱允熥甚至在想,过些日子一旦自己将这些东西推行售卖,那些人将老爷子的墨宝买回家之后,是不是会干出将之供奉起来的事情。   他甚至想到,若是一旦驿站邮政化改革做的彻底稳固了,往后朝廷每有部堂尚书们新上任,就要开发一套对应的纪念邮票。   说不定到时候朝中的这些老大人们,平日里比拼的就不是自己得了多少赏赐,官职有无升迁,而是要比较谁的邮票卖出的更多,谁的价钱更高了。   更不要说,大明如今连连征伐,每有得胜凯旋,朝廷还可以推出纪念邮票。   这都是钱啊!   就差装上核动力了!   詹徽等人回味着朱允熥的解释,不由的沉吟畅想起来。   自己这些人可都是大明的部堂尚书们,平日里下面的人想要巴结都找不到门路,这时候有了他们的墨宝丹青邮票售卖,恐怕当真如皇太孙所言,只要一经推出,就会遭到疯抢。   朱元璋则是拍下了最后的板子:“这件事咱允了,你带着翰林院和礼部去办这件事情。”   得。   老爷子肯定还是抱着那套,谁提出的事情,谁去解决的态度。   自己这会儿还要办万寿节的事情,现在又担下了驿站改制,推行邮票的事情。   朱允熥心里嘀咕了一声,起身领旨谢恩。   随后便回头目光不断的打量着,最后看向已经神色惶惶的翰林学士解缙身上。   在解缙心中大呼不妙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开口点名道:“解学士,既然你是翰林出身,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爷爷和朝中诸位臣工的丹青墨宝,你这两天要到手,就带着翰林院和礼部,抓紧时间将事情做完。”   都是未来的内阁班子,朱允熥发誓自己是抱着提前培养解缙他们,给他们加担子才会有此决定的。   本就直觉不妙,终究还是被事情压下来的解缙,低着头苦笑一声,而后抬起头拱手道:“臣领命。”   一旁,这些日子忙活的不停的户部清吏司主事夏原吉,则是躲在一旁,不住的偷笑着。   叫你解缙整日里吹嘘自己是翰林院的人,每日只要修书修史。   皇帝老爷子的万寿节就要到了,若是办不成这件事,回头就让皇太孙给你脑袋砍了!   解缙全然不知自己的最佳损友,是在心中如何的诽议自己,目光忽的锁定在一旁偷乐的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一跳,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知晓了,赶忙收敛脸色,低声道:“大绅兄要作甚?”   解缙笑笑:“皇太孙将这事交给咱来办,可驿站这件事情,我记得上次皇太孙是交给维喆兄去办的吧,烦请维喆兄这几日辛苦些,尽快先将直隶地方上的驿站详细,交给咱。”   “……”原本还偷着乐的夏原吉,顿时面露苦涩。   这怎么事情到头来,还是将自己给牵扯进去了,自己竟然忘了这一茬!   而在另一头。   朱元璋满心喜悦的拿着朱允熥带来的邮票雏形端详着。   他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现在还在鄙夷詹徽等人对名声的看重,这个时候自己也已经在想着,自己的墨宝有一天也会进入到大明朝的千家万户之中。   只是一番畅想后,朱元璋却是皱眉道:“乖孙儿,若是这驿站改制,售卖邮票的事情做的红火了,势必会挤占驿站于朝中原有的职责吧。到时候满驿站都是百姓商贾,若是遇到战事军报呈递,恐怕还是会出现混乱的。”   朱允熥念头一转,当即不假思索道:“那边增加驿站的人手!”   “增加驿站人手?”   朱元璋当即皱起眉头:“如此,岂不是又平白增加了驿站的耗费。” 第一百六十章 军转吏   朱允熥听到此言,笑了笑。   “爷爷,此次四叔北征得胜,朝中如何封赏的事情,您不是交给孙儿了吗?”   朱元璋点点头。   如今锦衣卫已经将那三百多名官员家产抄没,景川侯曹震等人的罚钱也都如数交上来。   得了钱钞之后,他才定下要办封赏此次燕王北征获得的事情。   朱允熥说道:“孙儿先前就在想,大军得胜,这是好事。可如何安置那些伤残将士,却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情。”   这一次,不只是朱元璋点头认同。连带着詹徽等人亦是点头赞同。   朝中连连用兵,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伤残将士,已经不知凡凡。每年,朝廷都要出好大一笔耗费,用来豢养这些将士,以及他们家中的老幼。   朱允熥则是接着说道:“孙儿以为,我大明将士们无论伤残,心中都是想着报效大明的。如此之下,何不如让他们还能为朝廷做事,朝廷也能多给他们一些实惠,好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这是真正触及到仁政的事情了。   朱元璋当即目露期待,赶忙开口:“你快快说来,若是可以,爷爷就让你放手去办,万万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朱允熥嗯了一声,点头道:“孙儿以为,朝中奉养银子,不少但也不多,大抵是够那些将士一家老小有口饭吃。”   “如此之下,这一次驿站改制的好时机,朝廷何不如将那些将士们挑选出来,不能从事耕种的,奉养钱钞不足以养活一家的,都让他们到驿站里去做事。”   “便是不能去送信,也可在驿站里做记录信件,收拾屋舍,清点看管库房的事情呢?”   这是个好办法!   朱元璋郑重的点头,表示了认可。   朱允熥则继续道:“孙儿以为,朝中这一次驿站改制,平日里售卖邮票等物,只能在应天或地方州府大城之中进行。这些收益朝廷自然是要拿大头的,但也要分润一些贴补给驿站里的吏目们。”   “如此,便是朝廷安置将士于驿站作为吏目,也不会短缺了钱钞支出来源。”   “另外,朝中还可以依照各处驿站每月发送接收信件、接待百姓商贾住宿、存货的数量,另外再发放一些赏钱。这般下来,原本的吏目和那些由将士转变成驿站吏目的兄弟们,也能再多得一些钱钞养家。”   军转吏。   这是朱允熥刚刚突然想起来的事情。   此时将这件事情拿出来,对于老爷子和詹徽等部堂尚书们而言,是解决驿站往后可能出现的人手短缺,以及朝廷如何更好的奉养伤残将士的法子。   但对于朱允熥而言,却是往后深入改革朝堂制度和如何更妥善安置前线为大明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实验。   相较于朝中官员数量而言,大明朝最多的却是那些并无官职,却还在官府衙门里做事的吏目。   这些人往往都是地方大族子弟宿老,或是不曾能科考成功的老读书。   正是以此,长久之后,地方上便很容易形成,明明有朝廷正印的州府明堂主官,但地方上的很多事情,往往都要经由那些衙门里的老吏目,及其身后氏族的支持,才能办成一件事情。   久而久之,地方上也就形成了核心权力盘根错节,朝廷出现可笑的皇权不下乡的无奈局面。   当真是皇帝不愿意让自己的权柄,直接出现在地方上的乡野之中吗?   不知历朝历代的皇帝们不愿意,而是他们做不到。   一旦往后军转吏的目的达成,朱允熥更可以依次为基础,一步步的挤压地方上氏族们的话语权和在乡野之间的统治权。   在后世,这样的制度,可是在某一段时间内大为盛行。   这时,他见老爷子面有疑虑。   朱允熥当即开口道:“爷爷,目下离着您万寿也没有多少时日,孙儿想着,这驿站改制的事情,还有推行售卖邮票,就限定在直隶之内。   而且这一次,您又将封赏四叔北征得胜将士的事情交给了孙儿来办。两件事刚好是撞在了一起,如何安置那些伤残将士的事情,不如也让孙儿就在直隶办了。   便是回头出了什么波澜,朝廷也能反应过来,及早制止事端恶化。”   朱元璋这一次没有再询问朝臣们的意见,而是看向依旧晒在太阳下的太子爷。   似乎是感觉到了老爷子的注视,本没有翻阅几页纸的朱标,放下手中的书卷,转头看了过来。   朱元璋脸上一笑:“太子,你家儿子说的这件事情,你如何看?”   詹徽等人同时抬头,看向这些日子里明显不再远离打理朝政的太子爷。   似乎是因为这一场大病,太子爷生出了闲云野鹤的性子。   不过幸好陛下无恙,皇太孙业已长成。   詹徽等人觉得,只要再多给太子爷一点时日将养,他们终究还是能在朝堂上看到往日那位风采奕奕的大明皇太子。   朱标有些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没办法脱身。   沉吟片刻后,只得缓缓开口:“朝廷若能借驿站改制之事,妥善安置军中伤残将士,当为我朝又一仁政。”   太子爷的声音回荡在偏殿内。   所以人心中都明白了太子爷的意思。   只要这件军转吏的事情办好了,便是大明朝的仁政。   要知道先前皇太孙提及驿站改制,都不曾得到太子爷这等看重和夸赞。   朱元璋亦是点点头:“能让我大明将士,老有所依,家中老幼衣食无忧,咱便再无所求。”   说着话,朱元璋再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了一些无奈。   随后,则是被宠溺和期待所取代。   他目光如炬道:“这件事,爷爷也一并交给你了。记住了,驿站改制,赚多赚少,都不妨事,大不了爷爷这万寿节不办了。   可你若要安置那些军中因伤残退下来的将士们,务必替爷爷安顿好了。   若是事情办砸了,咱叫你吃不了好果子!”   詹徽等人站在一旁,垂足合手,眼帘下沉。   朱允熥用力的点着头。   这便是重振中原汉家正统,驱除鞑辱,重整汉家江山的大明洪武皇帝。   他不在意朝廷能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能赚到多少钱。   他更关心,他的将士,他的子民,在大明的统治下,在他的统治下,能否过的更好一些。   朱允熥沉声答应:“爷爷放心,孙儿定然会办好此事,绝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嗯,你且去办吧。”朱元璋点头挥手,然后看向詹徽等人:“你们也都去吧,近来朝中之事颇多,尔等要辅佐皇太孙,将诸事办的妥当,办的漂亮,万不可出了差错。”   朱允熥与解缙、詹徽等人纷纷凝神,躬身作揖。   “孙儿告退。”   “臣等告退。”   ……   待到众人散去,偏殿里除了皇帝和太子爷,便只有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留了下来。   他虽为朝臣,但又是皇帝心腹家臣,有很多事情是不便在朝中官员当面,说出来的。   到了这时,殿内再无外人。   蒋瓛方才低声开口:“启禀陛下,昨夜诸国使臣下榻驿馆闹出了事,皇太孙深夜前去安抚诸国使臣。”   朱元璋这时候还在观赏着那几张邮票雏形,听到蒋瓛的话,只是嗯了一声。   蒋瓛察言观色,继续小声道:“皇太孙事后与倭国南朝使臣吉野寺麻会面商议。锦衣卫副千户孙成尊皇太孙之令,于锦衣卫衙门报备存档。”   到这里,朱元璋方才收敛心神,看向蒋瓛:“皇太孙与那倭国使臣,都商议出了什么。”   听着皇帝的话,蒋瓛眉头不由一挑。   他说的是倭国南朝使臣吉野寺麻,但皇帝回的却是倭国使臣。   虽然听着都一样,都是倭国来的使臣,但如今倭国境内情形正处于南北分治,这个时候皇帝将那南朝吉野寺麻称之为倭国使臣,其含义已经昭然若揭。   他当即开口道:“皇太孙与那倭国使臣商议许久,定下我大明今岁出兵倭国,相助倭国平定国内之乱,稳定倭国朝局。   皇太孙要下一处方圆五十里之地,作为我大明出兵将士驻扎之地。更商定,若是倭国局势平定,大明可占据北朝范围之内,三成矿藏收益。”   倭国的事情,朱元璋已经交给了朱允熥去办。   只是听到这个时间点,他却是皱起眉头:“今岁我大明就要出兵倭国?”   蒋瓛点点头:“皇太孙与倭国使臣商议时,已经探出对方实情,至多明岁,再多不过再下一年,南朝就要不敌北朝。”   朱元璋放下手中邮票,轻拍着桌子:“皇太孙可曾安排如何出兵了?”   蒋瓛答:“皇太孙命开国公抽调善水能战之兵,龙江船厂组织战船,万寿节后便发兵倭国。”   太子爷如今怎么这般爱看书?   朱元璋看向一旁阳光下的太子,心里不满的嘀咕了一声,随后吩咐道:“与常升说,这件事情低调的去做,不要传扬出来。锦衣卫暗中监视倭国那个……另一帮人,今岁便不要他们归国了。另外,抽调的将士要安顿好家人,你们锦衣卫要放些人手进去,如今更要提前赶紧安插了人手去倭国。”   皇帝一样样的吩咐着,蒋瓛则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之后,朱元璋这才大手一挥:“你去办吧,近来锦衣卫诸事繁杂,回头咱叫皇太孙予以赏赐。”   蒋瓛当即开口:“臣叩谢陛下,臣等为国效力,为陛下尽忠,不求赏赐。”   朱元璋只是笑了笑,依旧无声的挥挥手。   蒋瓛躬身退下。   等到殿内再无外人之后,朱元璋则是目光幽幽的看向不远处的太子爷。   “你也不怕自己被晒化了?”   被自己亲爹突然来了这么一嘴,刚刚才再次拿起书卷的朱标不由一愣,只得是无可奈何的将手中书卷收起,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父皇,是允熥与儿臣说的,若想腿脚筋骨好的更快一些,便要多晒晒太阳。”   朱元璋张张嘴,最后晦气的啐了一口:“那小子如今说话,你倒是愈发的听了。到底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朱标默默的笑着,伸出双手拍拍自己的双腿。   似乎确实是因为晒足了太阳,前些日子没有多少知觉的双腿,如今也有些一些感觉,只觉得腿上的血脉在缓缓的流动着。   朱元璋挥挥手,想到那小子倒也与自己叮嘱过,要自己夜里头不要看奏章太久,如此心中才少了些吃味。   他向着儿子招招手:“你过来些,今日允熥提及的军中将士转为驿站吏目之事,我见你似乎还有些话不曾当着众人之面说出口,目下便只有咱爷俩,你且好好的说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皇太孙爱我   咯吱咯吱。   偏殿内,响起一阵轴承转动声。   已经坐在轮椅上不少时日的朱标,如今已经能够不靠外人,自己便能操纵轮椅。   等他到了老爷子面前,望着老爷子的表情,无奈的苦笑着:“您不是也看出来了,那小子这是藏了好大一个手笔。”   被点破了的朱元璋,当即不满的白了太子一眼。   “仁政啊!若是办成了,便是历朝历代君王都不曾办成的大大的仁政啊!”   朱标面色沉着,倒不似老爷子这般动容。   他只是淡淡的说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句皇权不下乡,便将我等天家权柄,被封死在了县衙之内!”   说着说着,太子爷的脸上再也没了先前那副闲云野鹤,修养身心的状态,目光之中有阵阵杀气肆意,其姿态好不威严。   朱标冷哼一声:“若非朝廷难以更改,又怎能叫那些地方士绅盘横乡野,鱼肉百姓。灾年低价买地,高价售粮,高利借贷。致使百姓不得不卖儿卖女,卖地卖身!”   朱元璋大概是被太子这番话给触动了,早年间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场景,重现在眼前,令他愤愤不平的哼哼着。   然而,愤怒之余,却又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   “此事自古难全。乡贤村霸,若是乡贤自当无事,可若是生了村霸,便是百姓之祸。”   朱元璋叹气摇头,感慨万千:“咱想让百姓过的更好一些,可乡野之间却是利益纠缠最是繁杂的地方。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咱家父子爷孙,强推下去,稍有不慎,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自古皇权不下乡,皇帝的权威至多到地方县衙一级。   再往下,更多的是一种另类的民主自治制度。   或者说,是豪强士绅民主自治分润地方利益的制度。   朱标眉头皱紧:“倒是这一次,允熥能借驿站改制之事,将此事带出,或可为往后朝堂革新之旧历,也可事先看看会出现哪些问题。”   朱元璋手掌开始缓缓的拍在桌子上,沉声思索着。   作为一个皇帝。   尤其是一个时时刻刻将百姓生计挂在心中的皇帝。   朱元璋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的一切决定,都能够直接给到天下芸芸众生,那亿兆黎民手上。   而不是在官府中流转,最后还要借助乡野豪强士绅之手,才能真正的推行下去。   良久之后,朱元璋心中已有定计。   “这件事情先按下不表,待此次直隶驿站改制之后观其反响。若是无错,便在朝中各部司衙门试探一番,随后再到大明诸道州府,一层层下去。”   这是要做自上而下的彻底的革新。   老爷子的力度不可为不大。   朱标不由看向眼中闪烁着威严的老爷子,想了想不免轻笑了起来。   大概也只有老爷子再有这样的自信和能力,直接在朝中办成此事。   而有了朝廷带头,率先改革,再往下面地方上的道府州县推行,到时候即便会出现波折,但只要中枢不乱,地方上便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朱标更是笑道:“今日允熥之言,倒是于儿臣有些启发。”   说着话,朱标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立马开口询问:“有何启发?”   朱标说道:“若是往后朝中再有大的变革,亦或是推行军转吏之事,可像如今一样,现在直隶督办推行,在一道一道的办下去。如此即便地方上出了乱子,朝中也能从容应变。”   说到这,朱标目光一凝:“要是当真出了大乱子,周边地方官府及卫所,亦能出手镇压地方上的不臣之心!”   朱元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幽幽说道:“你近来只看书,晒太阳。总是太闲了,这几日便将此事梳理出来放好。到时候若那小子不提出来,你便拿出来。若是他提出来了,你也拿出来,叫那小子知晓了,他小子能想到的,咱爷俩也能想到!”   老爷子竟然还和自家孙子起了争强好胜之心?   朱标一时间无奈至极,只能是苦笑连连的接下了这个活。   ……   自出了大殿,朱允熥将今日之事与解缙三人好一生交代后,便将三人赶走,自己往东宫回去。   如今一样样的事情都在推进着,朝中政局也算是太平。   他却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一股紧迫感,总是压在他的心头。   解放大明生产力。   这是一个庞大到他觉得窒息的问题。   不论他现在做多少改革,最多不过算是缝补大明这个终将年迈的帝国。   只有彻底的解放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提升资源利用率,扩大资源收集量。   才能彻底的解决,一个封建王朝最根本,也是最核心的周期性问题。   不论是他早有计划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还是商税改革,都只能是从制度和体系上改变和缓解大明未来的风险。   只有从技术上,从科技上,让大明发生改变,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科技推动社会进步。   这一条于科学的解释,在朱允熥是有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被老师灌入进自己的思想之中。   正待他要赶回东宫,规划一下大明的科技发展路线之时。   面前去路,却是被人给挡住了。   抬起头,只见一袭青衫儒服的方孝孺,正合手垂立,站在宫中通向东宫的甬道下。   朱允熥当即拱手作揖:“学生见过先生。”   方孝孺赶忙侧过身子,亦是还礼:“微臣参见皇太孙。”   两人几乎是同时躬身,又同时起身。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好奇道:“今日先生怎有了时间,往东宫这边来?”   说起来,朱允熥脸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他将方孝孺给拉拢进宫中,对方一直为自己在士林始终传扬名声,更改过去自己对外的懦弱内敛秉性,听说更是因为当初的西安门之事,在城中与好些士林众人争吵了一番。   可自己在重开的大本堂里,也不过是短暂的与那些宗室叔叔们学习了一段时日,就因为朝中的事情,而无法再过去继续学习了。   方孝孺脸上带着些不满,颇有些幽怨道:“皇太孙可是有好些日子,不曾再去大本堂了,皇太孙尚未成年,于圣贤文章,世间道理,虽有进展,但学问却是要多多益善的。”   见这位先生果然是在说此事,朱允熥愈发尴尬。   他拱拱手:“先生,近日朝中诸事不宁,学生身为宗室,又获封监国皇太孙,便发现这时间总是短缺不够用的。”   方孝孺点点头,转口道:“既如此,皇太孙且容臣考校一番功课,是否有短缺遗漏。”   似乎只是为了来检查自己功课的?   朱允熥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随后方孝孺便提了几点问题,朱允熥亦是从善如流,有课业上先贤人物们的见解,也有他自己的分析。   一翻下来,方孝孺脸上终于是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皇太孙忙于朝政,功课却也不曾落下,亦是如往常一般,颇有见解,臣便放心了。只是,若是皇太孙空闲下来,总还是要去大本堂精心下来,再多读些书。”   朱允熥再躬身:“学生谨受教,定不忘先生的谆谆教导。”   到这里,他意味今天这场学术之谈就要结束。   却不想方孝孺脸上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露出一抹不好意思。   朱允熥稍有好奇:“先生还有事?”   方孝孺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才支支吾吾道:“臣听闻,今日朝中……诸位大人能付诸笔墨丹青……于那邮票之上……”   哈哈哈!   朱允熥几乎是要笑出声来。   感情,这位先生也是听闻了刚刚在殿内议论到的驿站改制之事。   这位如今在士林之中可是颇有名望的,平生也最是看重自己的名声,现在有如此通过邮票传扬自己名声的东西,他有怎么可能会弃之不顾。   他这是来讨好处的。   朱允熥当下直接开口许诺:“倒是学生忘了与先生说,学生已经吩咐了翰林学士解缙,回头他自会去先生家中,求取先生的墨宝于那邮票之上。”   “啊?”方孝孺长大了嘴巴,忽然觉得自己这张老脸滚烫通红。   见自己这位皇太孙学生,已经是将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由感到一阵的懊恼。   连忙躬身作揖,自请离去。   自己这位皇太孙学生,还是爱自己这位先生的啊!   一路逃窜而去的方孝孺,又是懊恼,又是欣喜,只觉得自己当初果然是没有挑选错了学生。   ……   “皇太孙是忘了我吗?”   从宫外走入午门后的曹国公李景隆,正在往东宫方向走去,他低着头呢喃自问了一句。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了。   皇太孙一直都不曾再去家中,与自己学习兵事。   皇太孙难道是不再爱我了?   李景隆第一次感受到了职业危机感。   自己的帝师之梦,似乎也越来越远。   今天,李景隆终于是再也忍不下去,自己要入宫去讨个……   不!   自己是要去挽回皇太孙的心!   李景隆心中情愫复杂,脚步如有生风一样的快步赶向东宫。   却不想眼角余光之中,却是看到有一人也是正在向着东宫赶过去。   是中书舍人刘三吾!   “原来是刘舍人,不知刘舍人这般急急忙忙的,是要去何处啊?”   李景隆当下停住脚步,拱手高举,晃荡晃荡,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看到远处的曹国公,刚刚得了消息,便急急忙忙入宫的刘三吾,不情愿的停了下来。   迎着李景隆的目光。   刘三吾尴尬的笑笑,掩饰住自己的心思,随口说道:“朝中有些事情,老夫需要去见皇太孙。”   李景隆瞥了一眼这位老倌儿,表情略显浮夸道:“哦?原来刘舍人是要去见皇太孙的。既然如此,本公便陪刘舍人一同过去?”   这厮是什么意思?   刘三吾疑惑的看着李景隆走到自己面前,心中有些不愿意。   自己是要去办件大事情的。   叫他跟着自己过去,自己到时候如何开口?   然而,李景隆已经是拉住刘三吾的手臂,就往东宫方向拽过去,嘴里还念念不停道:“刘舍人走吧,还愣着作甚?” 第一百六十二章 禾下乘凉梦   皇宫大内,前往东宫那条漫长的甬道下。   年轻的曹国公拉着年迈的中书舍人,脸上带着浓浓的笑容。   刘三吾心中对李景隆这般粗俗的拉扯着自己,心中很是不满。   当真是武人天性粗鄙不堪!   忽的。   刘三吾却是眉头一抖,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一下子就站在原地,扯住还要拉着自己往前走的李景隆,满上有些郁郁。   李景隆本还想拉扯着这位中书舍人,好让自己待会儿不至于那么尴尬,却没想到这老倌儿手上劲道十足。   他转过头不解道:“刘舍人为何不走了?”   刘三吾哼哼着:“曹国公原本也是要来东宫的吧。”   这厮必然是要做什么事情,不然也不会硬扯着自己佯装出巧合的举动来。   李景隆眼珠子一转:“刘舍人这是哪里的话,没事我就不能来东宫了吗?”   说着,他便松开了刘三吾。   刘三吾被李景隆松开,缓缓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万不能稍后在皇太孙面前失了仪态。刘三吾心中想着,眼神却是幽幽的瞥着李景隆。   “国公身为功勋,无事当坐镇都督府,亦或操练京卫。”   你要是没事的话,别往宫里跑的这么勤快。   这是刘三吾话里的意思。   李景隆倒像是浑然不懂一样,瞧了瞧刘三吾,转着手腕就自顾自的不远处的东宫走去。   只是那有些挤兑的话,却还是传入了刘三吾的耳中。   “刘舍人难道是有何国朝社稷之事,要来东宫求见皇太孙?”   这厮!   这厮端是无礼至极!   落在后头的刘三吾,被气的牙痒痒,花白的胡须一阵颤抖。   ……   东宫的小书房里。   原本是太子爷朱标日常从前面回来后,处理政务的地方。   如今东宫今非昔比,老爷子一直都将太子给留在自己身边,美其名曰是他这个当老子的要亲眼盯着儿子康复。   实则上,宫里头的人都知晓,这是老爷子不愿意让太子回到东宫,睹物神伤。   于是,这东宫小书房也就成了朱允熥近来待得最多的地方。   小书房里装饰的并不华丽,如同现今大明宗室所流行的节俭之风。   倒是博古架书架摆了不少,奏章、古籍孤本、文人赏玩的一些又不算豪奢的物件。   此时,朱允熥就靠坐在一张通体暗红深黑书桌后的同式椅子上。   穿着一袭浅黄薄纱,点缀几抹碧蓝刺绣的汤鹊清,与此般金秋时节相得益彰。   一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好似是葱玉扎地。   攀枝而上,通幽溯源,越过腹地,两朵愈发浑圆饱满的花骨朵,含苞待放又似下一刹那便会怒放而出。   倒是显得大明宫廷之中的布缎采购,质量不曾做了假。   若不然,定然是藏不住,也裹不住这正欲盛放的璀璨。   而她这时正站在朱允熥身后,眉目温柔浅笑的为正在翻阅国事奏章的朱允熥轻按穴位。   而如今领了锦衣卫副千户之职的孙成,也不曾去锦衣卫衙门报道忙活,躬身站在书案前。   一直等到三爷将手中的奏章看完之后。   孙成方才低声开口:“启禀三爷,城外各处庄子属下都亲自去看过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举起手将汤鹊清的手握住,抬头看向面前的孙成:“看得如何了?”   城外的庄子,说的是宗室在应天城外的各处皇庄。   大多是能卖上二十贯一亩的水田。   孙成点头道:“属下都看得清楚,依着三爷的意思,寻了几处暂时圈定了下来。”   一份整理好,上面写满了娟娟字迹的册子,被放在了孙成面前。   看字迹并非是朱允熥自己亲笔所写。   汤鹊清站在他身后,看着那本自己听写出来的册子,脸上带着一抹骄傲的笑容。   朱允熥亦是开口道:“找几个人,要识字,还要未曾从军时精通耕种的。带着这册子去庄子上。   如今秋收已经结束,庄子上想来除了疏通沟渠,也无大事了。就让他们带着庄子上的百姓,将这些东西先试着弄出来。”   孙成点头上前,小心翼翼的翻开册页。   只见上面目录摘要记录详细。   土氨肥、土硫肥、土法氮氨磷复合肥、熟石膏粉制法。   最末尾,还写着什么轮种法。   这些字,孙成都认识,可放在一块儿,他便两眼发懵,满头雾水。   瞧着孙成那茫然的表情。   朱允熥轻笑着淡淡开口:“不过是些尝试,应当都是能增强些地力,来年庄子上耕种之时或许能多些收成的法子。你且仔细交代了下面的人去办,办好了便是功在社稷,届时本王亲自为他们去陛下面前请功!”   刷的一下,孙成两眼顿时瞪得宛如牛眼一般,脸上更是震惊不已。   这时候,不论什么样的功绩,都没有能让百姓田地里的收成增加更大的功绩了!   三爷这小小一个册子上的法子,就能让庄子上来年收成增加?   孙成眼神不由一沉,已经是将那册子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自己胸前最里面贴身的位置。   三爷给的东西定然不能是假的,那这本册子便是自己需要用命去保护的东西了!   孙成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身上压下了万钧重担。   朱允熥看得好笑,挥挥手道:“你且去忙吧,趁着这个时节,让庄子上的人都动起来。回头得空了,本王也去亲眼瞧瞧。”   孙成当即沉声应诺,躬身退下。   望着如今办事愈发得体用心的孙成离去的背影。   朱允熥心中升起畅想。   他要解放大明的生产力和生产效率,如今只能从最原始最基础的地方着手。   提高资源的收集数量,或者说是让大明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是最根本也是最要紧的事情。   只有当百姓们都是吃的饱了,不用担心下一顿饭的时候,才能解放出更多的人口,去从事其他事情。   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即便他想要建立一个工业体系,没有充足到养活所有人的粮食,就如同是空中楼阁。   大概自己还未推动的时候,饥肠辘辘的百姓就会推到了朱家大明。   土氨肥、土硫肥和复合肥,都是制法最简单,也是成本最低,却效果肉眼可见的能够增加地力,提高产量的东西。   轮种则是为了进一步保证土地肥力保存的法子。   而他也在想着,要再寻些人,遍访大明土地,去寻找更茁壮高产的野生作物,尝试杂交培育,弄出更加高产的良种。   到那时,自己也可以做一做那禾下乘凉的美事了。   当大明的百姓不再整日里想着家中的粮仓什么时候能够装满的时候。   解决了最原始的物质问题之后,百姓们就会主动自发的去寻求更美好的生活,从而让大明走上一个良性主动的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汤鹊清这时走到了朱允熥的身边,双手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臂。   “妾身怎么也想不到,殿下脑袋里竟然装了这么多的东西。”   正在想着如何解决朝廷体制和百姓生产力之间关系和矛盾的朱允熥,听到汤丫头的声音,不由侧目抬头。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我若是说,突然就多出来了,你会相信吗?”   汤鹊清眼神认认真真的盯着朱允熥的双目,随后轻轻的点着头,樱唇轻抿:“殿下说什么,妾身都是相信的。”   朱允熥轻笑了起来:“你相信便是好的。”   “妾身永远相信殿下!”   望着眼前温婉的汤鹊清,朱允熥目光忽的一闪,宠溺的拍拍她的手背。   “这些日子,朝中还有得忙活。大概要等到爷爷的万寿节办完了,才能空闲下来。”   汤鹊清歪着头露出不解的目光:“殿下那时候想要作甚?”   朱允熥举手捏了捏丫头的脸颊:“等到那时候,应天大概也就降雪了,那时带你出城踏雪去,总在这宫中闷着,人都要被闷出个清心寡欲世外高人的性子了。”   汤鹊清不由的一声惊呼,脸上一时涨红。   她自中都凤阳来到应天城,入宫之后便没有一次出得皇宫。   她想到往年在中都的时候,每逢初雪,自己总是要约上几家的女娘,一同出城踏雪煮酒,于山林间赏大明山河。   砰砰砰。   小书房外的敲门声,将屋内两人的小美好击碎。   汤鹊清有些懊恼自己还没有表示些什么,就要被人打扰了这时的气氛。   朱允熥亦是沉声开口:“进。”   守在小书房外面的小太监雨田,将屋门推开。   终于是一同赶到东宫的李景隆和刘三吾两人,并肩联袂走到皇太孙面前。   “臣参见皇太孙。”   “皇太孙千岁万福。”   竟然是这两位。   朱允熥目光深邃的看着到了自己面前的两人,默默一笑:“免了,两位今日怎就到东宫来了。”   刘三吾和李景隆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选择抢先开口。   这幅场面,却是让朱允熥不由一愣,只得是笑道:“在这里但说无妨。”   “臣……”   “微臣……”   刘三吾和李景隆又同时开口,撞在了一起,随后两人无奈的有一次对视着。   退回到朱允熥身后的汤鹊清,望着这一幕,觉得分外好笑,却又因为礼制仪态,不敢露出分毫。   朱允熥苦笑着摇头道:“刘舍人先说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老双标了   有了朱允熥开口,心中本就尴尬的李景隆,当即附和道:“刘舍人是前辈,更是朝中宿老,该是刘舍人先说。”   说完之后,李景隆就开始在心中为自己不断的洗脑,为自己暗自打气。   刘三吾望了望朱允熥,看着旁边还有李景隆和汤鹊清两人在,心中也是有些尴尬彷徨。   可一想到那能传播到家家户户的名声。   他终于是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皇太孙,老臣听闻朝中要推行驿站改制,先于直隶试行?”   自己是在于皇太孙商论国朝社稷之事,绝非是一上来就为了自己的私人之请!刘三吾说完之后,因为年岁而有些发暗的脸上,不由的多了些涨红。   朱允熥目光一转,嘴角微微一扬。   这老倌儿也是来求自己,要在那邮票上留下墨宝的事情啊。   只是这位老倌儿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甚至这几日已经在想着朝堂上有些人该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朱允熥脸上却是笑吟吟道:“刘舍人也知晓此事了?这不还是因为朝中拮据,目下爷爷的万寿节却也要到时候了,内府库整日里到我这里来哭穷,没办法的事情,只能看看驿站这边能不能多些进项,好给爷爷的万寿节办的风光些。”   刘三吾嗯嗯啊啊的半响,眉头却是默默皱起。   皇太孙难道是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   还是自己说的不够直白?   他只得是继续说道:“老臣听闻,皇太孙此举已被前朝几位尚书推崇为利国利民的仁政。那邮票新奇不已,小小一张,却是能为朝廷开源,又能惠及百姓。”   皇太孙啊!咱老头子,都点到这里了,都直指那小小的邮票了,您该听懂了吧!   朱允熥却照旧是脸上带着笑容:“哦啊!您老是说这件事情啊。不过是些小改动而已,这时候还没推行下去,哪里能知晓了,当真能否成为朝廷的仁政,还是要再看看的。”   说着,他转口问道:“您老是觉得这件事有何不妥吗?您老在朝多年,若是有什么想法,尽管在这里说来,回头本王便去爷爷那边进奏。”   ????   皇太孙怎得又变成数月之前那般愚钝的人了?   刘三吾听着这话,可是心中焦急如焚,自己要是有想法,大可自己去陛下面前进奏了。   自己来这里,可不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啊!   一时间,刘三吾口舌难开,不知自己如今到底该从何处说起。   朱允熥心中好笑,低下身子,抬着头看向老倌儿:“刘舍人?”   刘三吾这时候已经尴尬到脚趾都能扣穿鞋底,他的脸上因为憋气涨红一片。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他猛然抬起头来。   “皇太孙,老臣听说,不光是陛下,就连詹尚书等人,也都能将自己的墨宝丹青,制在那一张张小小的邮票之上?”   朱允熥点点头,仍是不主动说破了此事:“恩,确有此事。”   刘三吾开口将真正的目的说出:“皇太孙,老臣这些年居中书舍人,潜心圣贤文章、天下至理多年,于笔墨丹青一途,老臣自觉亦有一份造诣。”   朱允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刘舍人是也想在那邮票之上留下墨宝或是丹青?”   此时,朱允熥目光烁烁,想到了眼前这位最终的结局。   因南北榜之争,刘三吾偏袒南方学子,那一科朝中录取进士皆为南方学子,从而导致大案爆发。   随后朱元璋大怒,要求重新录取。   这刘三吾为了一己之私,竟然是夹带着从北方学子试卷之中,找出的尽是些言辞有失,文章不通的卷子送到朱元璋面前。   从学问上而言,刘三吾并无缺点,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份蝇营狗苟,出身江西,身为南方士林三老之一的刘三吾,在洪武三十年的科举之中,不可避免的会偏袒侧向于南方学子。   然而,这是君王所不能允许的。   若朝堂之上皆是南方臣子,会如何?   朱允熥清楚的知道,不过百多年之后的东林党、楚党等等,可都是南方人啊!   或许,自己该提前引发南北榜之争,然后再深化推动改革,提前数百年弄出天下诸道各取进士名额的规矩来?   想到这里,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看向面前的刘三吾。   刘三吾这是已经算是挑明了,见到皇太孙也以问出。   不由面带尴尬,低声道:“老臣经学一生,如今官至中书舍人,与仕途亦无所求,只求能将老臣这一生经学道理,让世人多多知晓。”   朱允熥心中想着南北榜之争,心中已经是有了些别的想法。   他幽幽道:“刘舍人,您老经学道理,朝堂之上大概是无人能及的。但这次在陛下面前,定下的规矩是朝中部堂们的笔墨丹青,这件事情如今也交到了翰林学士解缙手上,目下时间仓促……刘舍人不如去问问解缙,眼下可能给加上去?”   头疼的事情让解缙去办。   朱允熥婉言的将这件事情,从自己身上推开。   随着他这番说辞,刘三吾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沮丧和失望。   而这时,一旁已经建设好心理的李景隆,躬身上前。   他神采奕奕,眼中精光不断。   “启禀皇太孙,臣有事。”   朱允熥将刘三吾的事情推到解缙的身上,看着开口的李景隆,当即开口道:“曹国公有何事,在本王这里不必拘束。”   李景隆当下开口道:“臣是想问问,皇太孙前些日还每每出宫入府,随臣学习兵事,近来臣也知晓朝中诸事繁杂,皇太孙当以国事为重,但这兵事却非一日而成,不知皇太孙……”   朱允熥目光悠悠的看着面前的曹国公李九江。   他始终不清楚,这位如今和老四叔的关系如何。   但心中安分警惕,却始终不曾放下。   见对方提及自己出宫学习兵事的事情。   朱允熥当下开口:“进来朝中诸事繁杂,京卫亦是多有调整,本王与曹国公恐怕都没有太多空闲时间。”   那可是帝师的位子啊!   李景隆立马开口:“臣不忙!只要皇太孙有时间,臣便是每日入宫来也是可以的。”   都督府才多少事情。   便是再忙,都督府里那么多人,事情总是有人去办的。   自己只要安心守住眼前这位,还用愁着未来?   朱允熥轻笑着:“国公不忙?既如此,倒是有件事情,或许过几日,可以交给曹国公去办。”   倭国是个好去处,也是个好安排。   想到用不了几日,大明就要出兵倭国,但那边情形复杂,朝中总是要派一位得体的主帅过去。   李景隆这等将门出身的人,精于人情世故,与倭国打起交道来,也最是方便。   到时候只要再给他配上以为统兵的大将,倭国那边也就无虞了。   李景隆不想,自己帝师的位子没有稳固下来,皇太孙竟然就要对自己委以重任了。   他当下喜形于色,眼角余光却是不由的瞥向一旁今天没有达成目的的老倌儿,心中愈是喜悦起来。   瞧见没有?   咱老李这才讲做皇太孙的贴己放心人。   他当下开口看:“皇太孙不论交代何事,臣保证办的妥当,绝不叫皇太孙忧虑!”   对自己即将被发配到倭国去的李景隆,心中已经开始畅想着,朝中是不是要再起大战,自己是不是要领军出征了。   朱允熥则是默默的笑着,目光已经是移向了面前书案上那些未曾看完的奏章。   这是要赶人走的意思了。   刘三吾今日不曾在东宫这边求得邮票之上留下墨宝,心中已然是沮丧之极。   东宫这边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说是自己可以去找那翰林学士解缙,但最后拍板子的还不是东宫这位。   见到朱允熥已经不愿再往下说,他躬身施礼。   “国事繁重,皇太孙监国,老臣不便打搅,老臣告退。”   朱允熥低着头嗯了一声。   站在刘三吾身边的李景隆犹犹豫豫,本还想再与皇太孙说些话,这时候也只能是躬身告退。   两人亦步亦趋的就要走到门外。   这时候,屋子里的朱允熥却是忽然开口:“曹国公还请留步。”   皇太孙还要与我说话!   听到留步的李景隆,不由的挺起胸膛,瞥向一旁神色黯然的刘三吾。   随后也不再理睬这老倌儿心中是如何想的,便风风火火的转身再入书房。   刘三吾这时候心中已经彻底的俱灭,摇摇头,只觉得自己这枯朽之身,到底是不如朝中勋贵来的亲近。   这时,李景隆已经是折返回了朱允熥面前。   他分外期待,接下来皇太孙会与自己说些什么。   朱允熥望着面前神色不加掩饰的曹国公,轻声开口:“听闻,曹国公昔年是与宗室一起长大的?”   原本以为是要说什么大事的李景隆,张张嘴,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如此,当年父亲常年出征在外,陛下厚恩,赏了臣与宗室在一起玩耍。”   朱允熥又道:“说起来,曹国公似乎是与四叔年岁相近,在一起的时间也最多。”   皇太孙这是要让自己去北平?   李景隆心头愈发疑惑不解,不知道这会儿皇太孙究竟是何意。   他只得回道:“燕王平素最好武事,臣出身将门,年少时不免与燕王殿下走的更近一些。”   朱允熥点点头,继续说道:“若是将曹国公调往宣府镇统兵,不知曹国公意下如何?”   问完之后,朱允熥便目光淡淡的看向李景隆。   皇太孙当真是要让自己去燕王手下!   李景隆这时候心中却是犯难了起来,自己去了北平,那可就远离应天了呀。   这帝师的位子……   终于,李景隆抱拳躬身:“臣听凭皇太孙吩咐!”   “听凭吩咐?”朱允熥幽幽的复述了一遍,随后爽朗的笑出声来:“有曹国公这句话,本王便放心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相亲相爱的大明朝堂   越几日。   虽然并未到了年节时,但应天城中已经是开始了张灯结彩,街道上也愈发热闹起来。   此等非年非节的时候,能有这般热闹景象,皆是因为大明的洪武皇帝要过万寿节了。   百姓心中都有一杆秤。   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心中都很清楚。   洪武老爷子能因为贪官贪墨了几十两银子,就将其扒皮充草。能允许百姓入京告状,朝廷更是年年奉养那些孤寡老人,伤残阵亡将士及其家小。   这便是十足十的大好人!   皇帝老爷子今年要好好的办一场万寿节,应天城中百姓那是比自家有个好收成,自家过节还要高兴。   皇帝老爷子勤恳了这么多年,也该是风风光光的办一场万寿节了!   百姓们在等待着皇帝老爷子的万寿节,要普天同庆。   朝廷里最近却是格外的繁忙。   皇帝老爷子的万寿节要办,皇太孙的册封大典还没有办,也要时刻准备着。   今岁燕王北征得胜,朝廷封赏、将士抚恤,各部司亦是在考功推行。   在这一片繁忙之中。   朱允熥却忽然显得格外的清闲了起来,倒是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已经好几日不曾见他们到自己这边来蹭饭噌酒了。   今日,他刚从军器监交代了些事情。   主要是弄出彩色烟花,顺带着认识一些这些执掌大明军械制造之人,熟悉下大明如今在火器制造上的工艺。   忙活完之后,他便赶回东宫。   只是他前脚刚回来,后脚礼部乌泱泱一大帮的人,便抬着一箱箱的物件,到了东宫。   来的是如今的礼部侍郎任亨泰,身后则是礼部的一众官吏。   正欲让汤鹊清伺候着换下衣裳的朱允熥,只得来见这帮人。   领着汤鹊清还有彩蝶彩莲,以及二妹、三妹、小二十三叔、朱允熞几个看热闹的小家伙。   朱允熥看向眉宇带笑的礼部侍郎任亨泰。   “不知任侍郎这般兴师动众的过来,是为何事?”   他瞧了一眼礼部的人抬到东宫的那些箱子。   任亨泰满面红光,躬身作揖,随后解释道:“回皇太孙,前番陛下册封皇太孙,朝中事急从权,如今朝局渐渐稳定下来,皇太孙的册封大典也该是要办上了。”   说着话,这位礼部侍郎侧身抬手,指向那一口口的箱子。   “礼部会同宫中典衣局,这些日子赶出了几件皇太孙册封大典时,需要穿戴的衣物配饰。臣想着,还是要让皇太孙试穿一些,若是不合尺寸,便再让人修改一下。”   “另外,皇太孙册封大典上,有些事情,臣等还要禀告皇太孙商议。”   原是为了这件事情。   朱允熥心中明悟,还未开口。   一旁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已经是抢先开口:“允熥要办册封大典了呀!到时候会不会有很多好吃的啊?”   一旁人小鬼大的三妹朱清宁立马扯了一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二十三叔。   “二十三叔,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里想着吃的,看你这些日子住在咱们东宫,都胖了多少了?”   朱桱一撇嘴:“这是允熥侄儿孝敬我的!”   怕不是你整日里缠着三哥哥,弄得三哥哥没有办法了,才拿出吃的填饱你那填不满的肚子!   几个小的一时间,闹作一团。   朱允熥则是上前,掀开了几口箱子。   任亨泰便在一旁小声的解释着,册封之典上的礼仪规矩,声称礼部是废了老大的功夫,从一堆旧书里面翻出来历朝历代的规制,一路追溯到了周礼,才定下了一整套的流程。   这是自表功劳。   朱允熥笑吟吟的附和称赞了几声,随后又试了几件典礼之用的礼服。   等到定下合适的后,任亨泰又说道:“礼部问了钦天监,选了几个日子,不知皇太孙要不要看看?”   朱允熥沉吟片刻,便说道:“等爷爷万寿节办完后,选个近些的日子就好,一切从简,不必铺张浪费。”   年前到出兵倭国这段时间,自己还有一阵忙活,一个典礼只是必须要存在的形式和流程而已。   任亨泰躬身应下。   这才领着人,又抬着箱子离去。   “你们几个,去后头玩去!”   瞪了一眼已经彻底乱作一团的几个小屁孩,朱允熥沉声驱赶。   乌泱泱一片,顿时奔逃而走。   这时候一旁的汤鹊清方才得以上前:“总觉您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那今晚也留在本王屋里?”朱允熥握住汤鹊清的双臂。   闻声,汤鹊清脸上一红。   没个正经!   她低着头小声道:“不许胡来!”   朱允熥顿时笑出声来,正欲再进一步,雨田却是从外头走了进来。   “殿下,陛下那边叫您过去一趟。”   朱允熥眼前一亮:“可是驿站改制之事?”   这几日他整日往军器监跑,还要兼着封赏燕王北征得胜及抚恤之事,但这驿站改制的事情,虽交在了解缙三人手上,可他也每日都要过问的。   雨田点点头应了一声。   朱允熥正欲赶往前头,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眼底已经带着些幽怨的汤鹊清。   他伸手在对方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上前贴着耳边小声道:“今晚想喝鸡汤。”   汤鹊清推了一下朱允熥,白了一眼:“您那口庐州府的鸡汤不会少的,您快去陛下那边吧,万不敢耽误了朝中正事。”   等朱允熥赶到中极殿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殿内君臣之间的气氛,处处透着不同寻常。   太子爷老爹照旧是晒在阳光下,倒是让人怎么也想不通,他都晒了这么多天了,为何就不见黑下去。   皇帝老爷子依旧是盘坐在案几旁,竖着腿,方便自己胳膊压在案几上,脸上带着已经不加掩饰的欣喜。   身着绯紫朝服的詹徽等部堂尚书们,更是没了往日里在朝堂之上与国事的争锋相对,显得是一团和气,脸色红润的好似是已经过大年了。   唯有角落里,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脸色惨白,个个顶着两个黑眼圈,即便是在天子面前,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众人看到朱允熥到来,纷纷转身回头。   詹徽更是领着众人作揖开口:“皇太孙来了呀!”   “皇太孙才思敏捷,文武双全,仁厚纯孝,属实乃我朝之幸!”   “……”   当头便是一阵猛吹狂捧,让朱允熥以为这帮老倌儿是不是今日里吃错了药。   到底是他眼尖,见到被放在老爷子手边,那一盘子的小纸片。   当上前躬身见礼。   “孙儿参见爷爷。”   “儿参见父亲。”   朱允熥笑吟吟的,又忘了一些画面更加精致,质地也更加尽量的那些邮票。   当下开口道:“果然,爷爷和诸位臣工的笔墨丹青,尽显我朝风采!”   朱元璋今日先前听了户部的禀报,这时候心中已经是乐开了花,却还是瞪了朱允熥一眼:“滑头!”   一旁的吏部尚书詹徽强在户部尚书之前开口:“皇太孙于国朝驿站改制之事,目下看来,已然是仁政无疑!臣心悦诚服,皇太孙大才也!”   被抢了先的户部尚书赵勉,还不等朱允熥开口,亦是附和道:“詹尚书所言不假。皇太孙于朝局,稳重老成,于经济一道,开源卓然,臣掌户部多年,都不曾能想到皇太孙这般国手之策!”   朱元璋一时间心生愉悦,压压手:“再夸,这小子就要上天了!”   朱允熥谦虚的笑着,拱拱手:“诸位厚赞,想来是朝廷开售邮票一事,成果斐然?”   这是户部尚书赵勉的专业。   他当下开口道:“足足十八万两白银!若不是这次事情仓促,又仅限直隶发售,臣以为,要是铺开到诸道,恐怕朝中收益不下百万!”   “竟然这般多?”朱允熥配合着赵勉,惊讶的问着。   他心中倒是清楚,这不过是因为邮票一事过于新奇,又有皇帝墨宝、朝臣墨宝丹青出力,这才有了如此多的收益。   往后慢慢的推广开来,百姓们都熟悉了之后,一年朝廷能多上几十万两收益,便已经是不错的了。   赵勉狂点脑袋,欣喜道:“陛下的墨宝邮票,即便定价一百两一张,亦是遭受疯狂,若不是有官府在看着,恐怕都要抢出事来。臣厚颜献丑,这回儿也卖出了三万两收益。”   大明朝的户部尚书卖出了三万两收益?   这话朱允熥从赵勉嘴里听着,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味。   一旁的詹徽默默的哼了一声:“这回叫你赵尚书拔得头筹,老夫下回儿定是要再下功力,卖出五万两收益!”   赵勉立马回过头:“詹尚书赶紧去卖!卖的越多,咱这户部收到的银子也就越多。到时候,咱自掏腰包,请你吃酒!”   原本还想争强好胜一番的詹徽,顿时没了争斗的心思。   到底来,不管自己卖出去多少银子,都是替户部赵勉这老倌儿打零工呗!   如此和睦,甚至可以说是相亲相爱的大明朝堂,当真是难得一见。   朱允熥在一旁默默的笑着,转身看向老爷子:“爷爷,不知道驿站改制那边,可曾顺利?”   朱元璋满意的点头道:“这事办的不错,爷爷算你一功。”   改制是吏部的活。   詹徽先前弱了一头,这会儿立马说道:“皇太孙有所不知,地方驿站的吏目们对这事可是连连称赞,干起活来也愈发出力。臣原本还以为,这些人会有不满的意见,如今看来倒是不会有的。”   给驿站分润业绩奖金,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朱允熥点点头,到了老爷子面前:“既如此,孙儿上回提的此次北征伤残将士……”   朱元璋和一旁晒在阳光下的太子爷,同时看向朱允熥。   朱元璋目光深邃的笑了笑:“去办吧,要办的更好!”   朱允熥立马点头:“孙儿可不敢叫爷爷失望,定然办的严丝合缝。”   十八万两银子说多也不多,说少却一点都不少。   但若是军转吏办好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事情啊!   朱元璋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的乖孙儿。   这时候,朱允熥则是看向一旁三个昏昏欲睡的家伙。   “爷爷,这回儿解缙三人可是出了大力气,您是不是先给他们些赏赐?”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沐家入朝   如此和睦的朝堂,平日里属实难见。   偏殿内气氛融洽,朱允熥则是趁机将解缙三人给提溜了出来。   朱元璋眼神看向躲在角落里,已经瞌睡到两眼眯起,不住点着脑袋的三人,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这三个年轻人,是自家乖孙儿举荐上来的。   近些日子,除了要应对原本衙门里的事情,每日还要入宫到自己跟前整理奏章。   就连自己这混小子夺懒,这三个年轻人也是勤恳做事。   这是乖孙儿相中的人,朱元璋又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能力和才气,自是比过往更加看重。   边上的几位部堂尚书们对此并没有表态。   如今朝中谁不知晓,皇太孙手头上有什么事情,都是交给这三人去办的。   俨然就是朝堂新贵。   这时候阻拦他人仕途,便是犹如灭家之仇。   执掌吏部的詹徽更是爽朗的笑着,言辞钦佩道:“陛下,解翰林、夏主事、铁给事,这三位可是后生可畏啊。处事稳重,才能卓越,近来朝中无论驿站改制事、燕王北征封赏事,他们都办的妥当漂亮。”   这是为朱允熥求封三人做事实依据。   他詹徽是吏部尚书,作为历代国朝第一部,管的便是天下文武百官的事情。   朱允熥不由回头默默的看了詹徽一眼。   老倌儿放心,回头咱搞事的时候,定然不会动你的。   朱元璋看着昏昏欲睡的三人,不由轻咳一声。   “啊恩……”   “嗯?”   “……”   皇帝的咳嗽声不大,却是惊得都快要睡着的解缙三人一个惊颤。   三人茫然的睁开双眼,这才发现殿内皇帝、太子、各部尚书都面带好笑的看着自己三人。   夏原吉最先反应过来,一左一右伸出伸手,托着解缙和铁铉的屁股,三人就叩拜在了地上。   “臣等殿前失仪,有罪。”   解缙三人没有等来几位尚书大人或是皇帝的问责,反倒是疑惑不解的听到了一阵轻笑声。   朱元璋瞪着眼瞧着三人,哼哼着道:“都抬起头来。”   解缙三人茫然的抬起头,不停的眨着沉重的双眼,一时间哪里分得清皇帝老爷子脸上那暧昧不清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三人又抬头看向站在皇帝身边的皇太孙。   朱允熥亦是好笑不已,见到三人看向自己,他却是哼哼着偏过头。   朱元璋这时候也已经抬抬手,脸上带着调侃之色:“怎得,难道你们三个昨夜都娶了新妾,今日里这般没精神?”   解缙三人赶忙摇头,不过心中终是不那么紧张了。   朱元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前的朱允熥,哼哼道:“皇太孙替你们说了话,说你们近来辛劳,有功。要咱好好的赏赐你们一番。”   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当即叩首。   “臣等职责所在,不敢言功。”   朱元璋摇摇头:“咱并非那等不分是非之人,你们做事稳重,咱也都看在眼里。若是有功之臣,却无封赏,岂不是显得咱苛待臣子了?”   “臣等不敢。”   解缙三人又是叩首。   朱元璋这时却是回头看了吏部尚书詹徽一眼,随后指向解缙三人。   “夏原吉有经济之才,便升了浙江清吏司郎中吧。”   原本的夏原吉是正六品的清吏司主事,不过是清吏司中的办事官。   如今升了正五品的浙江清吏司郎中,那便是一人执掌浙江道赋税经济的掌权官。   这依然是大大的厚赏了。   而朱元璋则是接着指向一旁的铁铉道:“铁铉升礼部仪制司郎中。”   原本的铁铉不过是礼部给事中,所有弹劾进谏之权,但有都察院在,倒是空闲的很。   如今同样是升了正五品的仪制司郎中,亦是执掌朝中仪制的掌权官。   詹徽在后头一一记下,这些官缺晋升贬谪,皇帝是一言而决,但他吏部回头还要好生安排调整。   而这时候朱元璋的目光则是投向落在最后的解缙。   他哼哼了两声,想到前些日子没有将这倔驴给赶回家,反倒是因为他老夫奉诏入京,自己白白出了好些钱钞封赏,又派人将其给送回老家。   朱元璋便沉声开口道:“解缙在翰林院,修史编书,于国朝乃要紧事,待回头累功,朝廷一并封赏。”   如此一番,解缙三人再叩首谢恩。   朱允熥则是淡淡的看了老爷子一眼。   解缙如今已经是从五品的翰林侍读学士,再往上就是执掌整个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也不过正五品。   这是清贵的地方,并非以官阶品级而论。   老爷子也不可能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真正去执掌翰林院这等最以经学文章为首的衙门坐堂官。   只是在众人都以为皇帝老爷子已经封赏完的时候。   朱元璋却是出乎意料的再次对着解缙三人开口。   “国朝社稷,在推陈出新,不可故步自封。尔等乃朝中英才翘楚,素来勤恳。加文华殿行走,直入宫廷,参知政事。”   此言一出,偏殿内一阵无形荡漾。   文华殿行走可是国朝未曾有过的官职。   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如今解缙三人每日也都是入宫梳理奏章,那直入宫廷的赏赐也无足轻重。   最要紧的是皇帝最后那句参知政事的话。   要知道,参知政事在前些年可还是未曾被废的中书省官职。   大明中书省于洪武十三年彻底废黜,而参知政事一职则是在洪武九年被废黜。   然而在此之前,中书省参知政事一职,乃是实打实的从二品大员,在朝堂上乃是仅次于左右丞相、中书平章政事、中书左右丞的人物了。   再严谨一点说,那就是在官阶品级上只比六部尚书矮半级,但手中权力却几乎等同的朝堂大佬。   皇帝老爷子这是要重新设立中书省嘛?   詹徽等人心头不由一阵怀疑,旋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毕竟老爷子说的是加文华殿行走,这才是如今还没有品的官职,后面则是圈定的职责范围。   与其说是官职,不如说是一份恩荣,在他们面前第一次肯定了解缙三人在朝中的地位。   解缙三人也是心中一阵迷茫,那文华殿行走又是什么东西?   朱允熥瞧着三人在那闷头苦思,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如此殊荣,还不快快谢恩!”   解缙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再一次叩首。   “臣等叩谢圣恩,自当铭记陛下厚恩,以天下社稷为己任,报效陛下,报效大明!”   朱元璋笑容满脸。   他看着这些年轻的臣子,就好似是在看自家田地里,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将会在不久之后给自己一个大大的丰收。   然而正在君臣和睦喜悦之事。   外头,一喜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却是疾步入内。   到了皇帝面前,蒋瓛单膝着地,拱手挺胸,他看了眼边上的朝臣们,最后脸上带着急切看向皇帝。   朱元璋当即收敛笑容,沉声道:“哪里出事了?”   蒋瓛是锦衣卫指挥使,向来都是不将情绪表露在外的。   此时皇帝询问,蒋瓛拱手低头道:“浙江倭患,嘉兴府乍浦所千户死战阵亡。”   “倭寇大胆!”   偏殿内,朱允熥当即怒目冷喝。   朱元璋则是眼神一片杀气,强压着心头的怒意:“此战嘉兴府情形如何?”   今年,广东道有倭寇进犯雷州,百户李玉、镇抚陶鼎战死。   那时候广东道那边废了老大的劲,才清剿干净进犯倭寇。   如今已经入了深秋,浙江这边竟然又有倭患发生。   更是死了一个千户!   蒋瓛沉声道:“幸得海宁卫及时出兵,已经倭寇大部击杀、驱逐出海。然却有小股倭寇,潜入嘉兴府,如今不知所踪。臣已命锦衣卫在嘉兴府的人严加查探,务必彻底清剿倭寇!”   朱允熥当即转身,躬身抱拳:“爷爷,朝廷当下旨责令浙江都指挥使司,严加盘查地方,绝不放过一个倭寇存活!乍浦所千户战死,朝廷亦当嘉奖,赡养家人。”   蒋瓛这时候也抬头看向皇帝。   他能动的只有锦衣卫的人,浙江那边如何清剿倭寇,如何处置后续之事,还需要皇帝的旨意。   朱元璋一阵气血上涌,最后却是被他给硬生生压下。   在朱允熥不解的目光中。   朱元璋淡淡开口:“令浙江都指挥使司清剿,兵部考功。”   朱允熥顿时不解,老爷子为何眨眼间就恢复了平静。   蒋瓛已经是领旨,转身退出偏殿。   詹徽和赵勉两人则是看向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   茹瑺亦是心中大为不解,如今都快要入冬了,按理说倭寇往常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进犯袭扰大明东南沿海。   更不会说,与大明官兵拼命厮杀,最后不但没有撤退,反而是有倭寇潜入到了嘉兴府之中。   茹瑺想了想,当即上前开口:“陛下,可否要下令松江府、苏州府严加看防边界。”   嘉兴府南边就是浙江道的三司所在杭州府,周围地方上卫所密布,倭寇绝不可能从这边更加深入。   倒是松江府、苏州府都属直隶,若是不加协调,或许会让那些倭寇袭扰进来。   朱元璋心中盘算着事情,这边听到兵部说话,微微点头:“兵部发文松江、苏州两府。”   茹瑺领了旨,也要往宫外赶去。   却是见一名小太监又急匆匆的从外头跑了进来。   “陛下,云南西平侯世子沐春入朝觐见,此时已到午门外。”   沐家来人了!   一时间,就连忙着要回兵部发文松江、苏州两府的茹瑺,也不由的停下了脚步。   原本还因为倭寇进犯嘉兴府,而心情不悦的朱元璋,脸上徒然一喜。   “是沐英家的老大来了?”   那小太监跑的满头大汗,也不敢擦拭汗水,忙不住的点着头。   朱元璋当即看向詹徽等人:“都散了散了。”   随后又抬脚踹向朱允熥:“快去外头,接了你沐春堂哥过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要嫁女给皇太孙的沐英   中极殿外。   因为西平侯沐英长子沐春入朝,皇帝老爷子欣喜不已,连带着皇孙朱允熥统统都给赶了出来。   朱允熥一脸无奈的走在最前面,回头拍打着被踹了一个脚印的屁股。   被赶出来的詹徽几人,并肩低头走在一起。   朱允熥见几人沉默的样子,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恢复常态,开口道:“浙江那边的事情,诸位还是要尽快去办,爷爷万寿将至,绝不能再闹出什么惹他老人家心烦的事情出来。”   詹徽等人拱手领命。   兵部尚书茹瑺开口道:“依着蒋指挥使所言,此次进犯倭寇大部都已被海宁卫阻拦击杀,驱赶下海。潜入我大明境内的倭寇人数,定然不会太多。地方上互通有无,如今又年节将至,行商出游的百姓渐少,彻底清剿这些倭寇想必不难。”   朱允熥点点头,目光幽幽的望着这位兵部尚书,默默一叹,摇摇脑袋。   他这幅表现落在几人眼中,不免一阵迟疑。   詹徽小声询问道:“皇太孙是在担忧那伙潜入的倭寇会生出事端来?”   朱允熥又是摇头:“不过些许撮尔小贼,我大明将士定能尽数清剿。本王只是在想……”   说着,他张开双臂,神色也渐渐动容起来。   “若是我大明沿海海面之上,有我大明无数的龙舟宝船,战船日夜巡游防备,水师骁勇善战,又如何会有不臣之贼,屡屡侵犯我大明?”   詹徽目光转动着,他不打算接这个话。   户部尚书赵勉亦是张张嘴,最后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   倒是茹瑺这位兵部尚书,苦笑道:“皇太孙,我大明沿海幅员辽阔,海疆无垠,若是将战船铺满海面,日夜有战船巡游,恐怕就是举国之力也难以办成。”   朱允熥哼哼着:“难道我大明只能束手就擒,只有倭寇来犯之时,才能以沿海卫所官兵抵御?”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户部:“赵尚书,户部大概是清楚的,我大明沿海不少百姓于海上捕鱼为生,东南一带更是有商贾出海行商,转回金银。若是倭患不除,恐怕你户部不单单是少了这些海商的税银,还要头疼东南沿海百姓的口粮了吧。”   被点名了的赵勉避无可避,只能是回头拱手:“皇太孙所言不虚。杭州、泉州、福州、广州等地,多有海商出海赚取金银财货。且东海一带诸道地形,以山地居多,本无多少良田耕种,本道沿海百姓,也多是出海捕鱼,添补口粮,补贴家用。”   “我大明百姓何至于此饱受此等劫难……该是我大明出去抢大明的才是啊……”   朱允熥摇着头,一身怆然戚戚,摇摆着手独自一人走的远远地。   留下詹徽几人相互看着,面面相觑。   若说皇太孙好战的话,可他却明明也是因为同情东海沿海百姓。可若说怜悯百姓,但皇太孙又口口声声要出去抢别人的。   ……   殿内,赶走了所有人的朱元璋,已经是起身到了晒在太阳下的太子身边。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侧着脸,冲着外头看了看。   随后又转头看向太子,脸上颇为好奇:“晒不黑的?”   朱标面带无奈,转移话题道:“大哥为什么这个时候让沐春入京?”   朱元璋看着自家老大,心中总是有些不放心,大明朝的太子有一天会被晒成个黑炭头。   他转到朱标身后,双手推着轮椅,就将他给推到了殿内。   “英儿一年回不来一趟,他要替咱镇守云南,抽不开身,大概是要沐春那小子回来,替他在咱面前尽尽孝心吧。”   朱标嗯了一声,敷衍的附和着老爷子的说法。   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思虑,大哥就不是那等需要做这些事情的人,他若是想要回来尽孝。最大的可能就是先出大军,将云南那边不臣之心的人给杀怕杀服了,让云南安安稳稳的,随后自己回京到老爷子面前尽孝心。   朱元璋却是双手叉腰,显得很是高兴:“沐春那小子虽然和允熥同辈,但比他开始大了一轮,听说如今也有了好几个胖儿子。”   “哎!”   最后,老爷子这声叹息,明晃晃的就响在了太子耳边。   老爷子这是在想着要抱皇重孙了。   朱标嘴角抽抽着,只得低声道:“允熥还未及冠呢,便是不到及冠,那也得再等两年吧……”   朱元璋不满的哼哼了两声。   等着眼前这个国事之上样样都好,但对于催生皇重孙却一点不急的太子。   ……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成为大明皇室血脉传播者的朱允熥,已经是赶到了午门外。   高耸巍峨的午门城门口前,是漫长的皇城甬道,两侧笔直数丈高的城墙上,无数的禁军巡哨。   午门外面,就是皇城第一门洪武门。   所以,大多数时候所听到的拖出午门处斩,都是戏说而已。   谁家会在自己家门口杀人?   而此时,在老朱家家门口。   正有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站在御道边上。队伍后面,是一辆辆马车,上面堆满了一口口箱子。   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皇帝家哪个穷亲戚前来投靠了。   朱允熥只是望了一眼,看向队伍最前面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   对方穿着一件圆领常服,腰上则是悬着一柄军刀,站立之时身形挺拔,不曾有过一丝晃动。   在朱允熥还没有开口的时候。   对方已经是抢先领着身边一名女子上前。   “臣西平侯世子,后军都督府佥事、广南卫指挥使沐春,参见皇太孙。”   这便是西平侯沐英长子,后来承袭西平侯爵位的沐春了。   正待朱允熥要扶起这位堂哥的时候。   沐春身边那名女子,亦是福身开口:“臣女沐彩云参见皇太孙。”   沐彩云?   西平侯的女儿?   朱允熥心生疑惑,眉头微微皱起,看向这位不知为何会随沐春一同如今的西平侯之女。   只见沐彩云穿着一袭浅绿斜襟袄裙,上绣花鸟连枝,点鹅黄花骨朵。裙幅折叠,颜色简便,轻描淡绘,色极清雅。   只望一眼,便好似有微风吹来,色如月华。行动间,辄如水纹,荡漾浮想。   又一眼,一双小巧平足蹬着一双粉底小靴,可爱至极。   而往上,不似汤鹊清那等含苞待放,倒是如春待发的含枝嫩芽。   一张小巧圆润的脸颊,不施粉黛,却肤如羊脂,晶莹细腻。一双眼,明动灵巧,配上那少女发饰,模样愈发可爱。   一切都在顷刻间。   朱允熥的目光已经看向了沐春。   沐春微微一笑,旋即又变得凝重起来:“臣父前番知晓皇太孙出宫学习兵事,又改封淮右,恰逢今日陛下万寿,便遣臣入京祝贺,以表沐家不忘陛下昔年养育之恩。”   朱允熥点点头,已经是拉住沐春的手腕:“春哥儿不必这般拘泥,说起来若不是爷爷当年坐了天下,咱们两都还是一个姓。爷爷刚刚听闻春哥儿回京了,好不欢喜,连忙让我出来相迎。”   回京。   朱允熥用了这个词。   沐春面色含蓄,有些忧虑道:“只是臣靠近京师,听闻陛下抱恙,太子爷病重,愈发心急,连日赶路,不知眼前陛下和太子爷身体如何?”   两人在前面向着宫中走去。   朱允熥摇摇头,面露轻松:“爷爷身子骨扎实,眼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父亲这一病之后,腿脚还不怎么灵活,如今只能依靠着轮椅行动,但想来再有些时日,必然是能康复的。”   说着话,他的目光却是回头看向跟在后面,合手小腹前,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的沐彩云。   沐春望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小堂弟,默默一笑,低声开口道:“父亲在云南的时候说起,南边终究是蛮夷之地,多是不通礼数的人。家妹如今愈发大了,便想借此次机会,能回京看看我汉家女娘的规矩礼仪。”   “哦?”   朱允熥淡淡的出了一声,心中却是不信。   堂堂西平侯府,大明洪武皇帝义子家中,难道还能缺少了教养嬷嬷?   他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与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沐彩云。   总不至于沐英要嫁女吧?   一行人由着朱允熥在头前领路,西平侯府的贺礼也在入宫之后,有宫中的人接手送去内府库存档。   朱允熥则是领着沐春、沐彩云一路到了中极殿。   “爷爷,堂哥堂妹来了。”   朱允熥望着凑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的老爷子和老爹,低声呼唤着。   朱元璋当即转身,太子爷亦是回过头来。   “沐春啊!你小子好些年不曾回来了,如今倒是愈发的健硕起来,有咱家的气派!”   朱元璋满脸喜悦,红扑扑的,走上前就伸手用力拍打着沐春的肩膀和双臂。   随后好似才反应过来,目光迟疑的看向一旁,似乎是第一次入京面圣,而显得有些胆怯的沐彩云。   “这是英儿的闺女?”   沐春这时候已经拉着沐彩云屈膝跪拜。   “回老爷子的话,父亲这回在臣回京临行前说了,将家妹彩云交到臣手上,此次入京便送到东宫,学些汉家之礼。”   “若是老爷子觉得家妹还算不错,便再等几年,收进皇太孙的屋子里。”   “若是老爷子不允,臣这次回京将此事办砸了,父亲便不许臣再回云南了。”   说着话,沐春已经是伏地叩首。   艹!   再一次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   朱允熥望着跟在沐春身边,伏地叩首的沐彩云。   怎么也没有想到,沐英竟然是要将闺女嫁给自己。   他连忙抬头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这时候也被沐英这一手给唬的晕头转向,一时哪里能反应的过来。   原本他还以为,这是英儿抽不开身,才让自家小子回来尽孝。   哪里知道,这是沐英那混小子,要将女儿送到自家乖孙屋子里去。   太子朱标躲在后面,看着自家老爷子和混小子两脸茫然的样子,不由的笑了起来。   轮椅咯吱咯吱的转动了起来。   太子自己转着轮椅就到了前头来。   “父皇,春哥儿和彩云丫头还跪着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谁给你们的胆子   一股醋意,在大殿内飘散开。   朱元璋哼哼两声,颇有些不满的瞪了面前占尽便宜,却还面露迟疑的乖孙儿。   他招招手:“春哥儿快起来吧,还有彩云这丫头。咱好像还是第一回见吧,当真是出落大方,幸好不似你父亲那等军中莽汉,满脸横肉,若不是咱家大妹子当年做主,你父亲指定是娶不到你娘。”   这都是调侃的玩笑话了。   但沐彩云原先因为头次回京入宫的胆怯和紧张,却是一扫而散,脸上更是生出淡淡的想笑却又不敢笑的表情来。   沐春却是不起,抬头看向朱元璋。   “老爷子,您要是不答应了,臣这次就回不去云南了,臣就不能在南边替老爷子您杀敌了……”   朱允熥还带着满头雾水,见到沐春不愿起来,只得是上前拉着沐春:“春哥儿,刚刚回来,一路跋涉,快些进去坐下歇息,事情回头有的是时间说。”   朱元璋又是默默的瞪了朱允熥一眼。   随后装着瞪眼道:“春哥儿你要是再不起来,咱回头就给你也留在应天。”   “也……?”   沐春眉头一挑,心中终是放松下来,脸上更是喜悦的紧,也不用朱允熥拉扯,蹭的一下便径直站了起来。   这猛然一下,倒是差点将朱允熥给带倒了。   沐春则是伸手将妹妹沐彩云拉起。   兄妹两又是躬身作揖福礼。   沐春开口道:“臣拜谢,家妹能入了老爷子的眼,留在东宫做事。”   朱元璋一愣,自己可还没有答应这件事情啊。   一旁的朱标已经是哭笑不得,招招手:“都过去坐下吧,春哥儿这一路想必是紧赶慢赶的,快快歇下。老爷子刚刚已经叫了御厨烹调汤羹,要不了几时就能送过来了。”   朱元璋亦是点头附和着。   沐春这时候才彻底放松下来。   跟在他一旁的沐彩云,却是分外慧眼,小步上前握住太子爷座下轮椅的扶手。   这一下,倒是让朱标也微微一愣,随后便轻笑着点点头。   几人如此一番之后,才算是都进了偏殿。   朱元璋给自己肚子里灌了一杯茶,随后目光幽幽的看着将太子推进偏殿,又回到长兄身后的沐彩云。   “你老子真的要将彩云丫头留在应天?”   说到这事,站在一旁明明是局内人,却又好似局外人的朱允熥悄悄看向,已经是低下头,面色绯红羞涩的沐彩云。   沐春则是点点头,看了眼与自家阿妹同龄的朱允熥。   沐春与沐彩云两人又是跪拜了下来。   随后,沐春看向朱元璋:“回老爷子的话,父亲说了,这些年他一直不能在您老身边尽孝,不能在太子爷身边辅佐社稷。臣子等人亦是在军中领兵,为我大明坐镇西南一地。   可您老对父亲有养育之恩,他不能尽孝圣前,只好将家妹送来应天,也算是尽些孝道。   若是老爷子入眼,太子爷合意,皇太孙不弃,家妹日后能在皇太孙身边,为老爷子添上几位重皇孙,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朱允熥目光滴溜溜的看着眼前,已经从脸颊红到耳根子上的沐彩云。   小丫头脸上一片绯红,在光线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粉扑扑的好似那春日里的蜜桃,轻轻一掐就能滴出甜水来。   朱元璋听到这话,心中一阵感叹。   英儿终究是不曾忘了自己这个老头子啊,他在西南为了自己这个老头子,终年坐镇边陲,统兵杀敌,护卫西南一隅安定,却难以在自己身边尽孝。   如此之下,才有了这出,让自己的闺女到宫中替他尽孝。   朱元璋一时间感叹不已。   太子爷朱标在一旁,目光不断的观望着,随后带着些歉意看向沐春:“春哥儿。”   “哎。”沐春立马应了一声:“太子爷有何吩咐?”   朱标摆摆手,摇着头道:“大哥或许还不知晓,就在前不久,老爷子刚给允熥这混小子,与信国公府汤家的长孙女定下了亲事。”   说着话,朱标又是一阵摇头低叹。   从心里出发,他倒是更希望自家这个混账小子,能和沐大哥家的闺女定亲。   只是沐家要镇守西南,朝中若是平衡军方,就只能用汤家。   朱元璋这时候也是一阵的惋惜。   他是皇帝,没有半分可能,前头要和臣子家结亲,回过头又去说这门亲事不算数了。   而且,和汤家结亲,汤家的小子回京充任都督府,入值禁军亲卫,这些都是他早就定下的安排。   他总不能让英儿家的闺女做小吧?   “老爷子,臣未到直隶,便听闻皇太孙与信国公府定亲。臣那时便快马让人回云南递信,父亲回信说到,只要老爷子点头答应,便是让家妹往后在皇太孙身边做个侧妃也行。”   说到这里,沐春挺起了胸膛。   “父亲说,沐家不是那等攀附人家,沐家虽不能再厚颜天家之姓,但沐家永远记得是老爷子当年的养育之恩,永远记得沐家是先有朱姓,后有沐姓。”   “家妹入宫,便只是为了全沐家这份孝心,绝无他想!”   听到这里,朱元璋已然是动容不已。   自己的好英儿!   而在这时。   一直不曾开口的沐彩云,惊若翩鸿,声如黄莺一般轻启樱唇。   “陛下,父亲近来身子愈发不好,此次听闻陛下抱恙,太子爷病重,更是卧病在床多日,幸得知晓陛下和太子爷无恙,方才渐渐有了些精神。   父亲无法侍奉在陛下身边,臣女愿代父尽孝宫中。”   朱标顿时瞪大了双眼,急声道:“大哥病了?”   朱元璋更是上前到了沐春眼前,满脸震惊道:“英儿如何了?他那时阵上的大将,敌人的刀剑都不能伤他分毫,怎就病了,现在如何?太医!太医!快去叫了太医院的人过来!”   到最后,朱元璋已经是冲着外头大声呼喊着。   沐春激动不已,赶忙出口:“幸得老爷子庇护,臣子入京之前,家里派了人传话,父亲入京已经能下地走动。”   朱元璋心中一松,却仍是面色紧张。   一直等到每日都会轮流侍候在宫中的太医们赶过来。   朱元璋这才叉着腰挥着手道:“去!告诉院使,太医院今天就派了人去云南,去西平侯府,日后就守在西平侯身边,万不可让他身子再出了问题!”   太医们不知道远在云南的西平侯是出了什么事情,但都知道西平侯是皇帝的义子,当年更是随着陛下的姓,还是太子爷极为敬重的大哥。   几人赶忙分出人手出宫,去太医院禀报这事。   如此安排之后,朱元璋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站在一旁的朱允熥,小心上前,搀扶着朱元璋:“爷爷不必担心,伯父这些年亦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我大明列祖定然是会庇佑他不出事的。想来这次,伯父也是听到您和父亲抱恙,才会病下。如今您二位身体无恙,伯父也定然无恙的。”   朱元璋一口口深深的呼吸着,侧目瞪了朱允熥一眼。   直到被朱允熥搀扶着坐下后,这才再次看向低眉乖顺的沐彩云。   “是个好丫头啊,英儿这些年持家有方。”   “父皇这是允了大哥的请求?”朱标问了一声,然后也看向沐春、沐彩云,笑道:“老爷子答应了,你们还不快起来。”   沐春得了朱元璋的答应,满脸笑容的搀扶着沐彩云重新站起来。   朱元璋望着眼前这对沐家兄妹,心中忽的一气,转头又瞪了朱允熥一眼。   被莫名其妙瞪了一眼的朱允熥,满脸茫然。   自己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啊。   朱元璋则是愤愤不平道:“倒是你小子到处捡便宜了!回头让彩云丫头去东宫,你若是慢待了半分,咱叫你好看!”   朱允熥只得是苦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随后,御厨也将汤羹等吃食送了上来。   朱元璋一直笑吟吟好似在看已经成了自家孙媳妇的沐彩云,拉着沐春不住的说着沐英在云南的事情。   朱标和朱允熥两父子,则只能是在一旁陪着,时不时的附和两声。   一直到了天色暗淡下来,朱元璋这才将沐春和沐彩云,一并都安排在了东宫住下。   ……   越几日。   应天城中愈发的热闹了起来。   一日。   天色刚亮,城中便已经是响起了满天鞭炮声。   缓声压箱底新衣的百姓们,从家中倾巢而出,汇入到满是摊位、杂耍的街道上。   一片盛世景象。   而在皇城之内,更是张灯结彩,好一团节日气氛。   今日,便是大明洪武皇帝的万寿节。   虽然朝中明令,今年的万寿节只允许在京官员参与,宗室藩王都不许回京,就连直隶上的官员也不得擅离州府入京朝贺。   但宫中却还是在今天人满为患。   宴席是在正午时分开始的,君臣共宴大概就要持续到傍晚。   随后宫中还有戏班子等贺喜的节目。   更晚一些,还有皇太孙那边传出来的,一份别开生面的贺礼要献上。   一时间满场和气。   然而在宫中三大殿最前面,也是营造最为宏大的皇极殿内。   气氛却并不如外头那般热闹。   高坐御座上的朱元璋此刻脸色冰冷。   太子和皇太孙一左一右,侍奉在他下面的陛阶上。   殿内各部司衙门堂官尚书,京官三品以上的官员,分城文武于殿内两侧。   而在大殿正中的金砖上,一批批的诸国使臣轮番上前祝贺。   直到此刻,乃是两伙倭国使臣同时出场祝贺。   “大胆!”   “是给你们的胆子,胆敢屡屡烦我大明,杀我大明百姓,夺我大明钱粮!”   “当真以为我大明百万大军,不能渡海而去,荡平尔等!”   朝堂上,天家三人皆是面色冰冷。   皇太孙朱允熥持身站立,目露愤怒,挥手怒指面前的倭国使臣吉野寺麻、足利梅蝶。   皇太子坐在轮椅之上,脸色如霜,扫过在场的文武百官。   高坐御座上的皇帝,眼神森严,宛如一条蕴含了无尽怒火的天龙,正随时准备着要倾斜下无边怒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杀之又如何   大明天家三代同时愤怒,皇太孙当朝发难问责。   大殿内一片寂静,群臣目光默默的看向面前的两名倭国使臣。   前几日嘉兴府乍浦所遭遇倭寇冲进,千户死战阵亡的,小股倭寇潜入大明境内的消息,随着这两日兵部和都督府的发文,朝中已然知晓。   对倭国同时入朝两个使团,也是一副看笑话的状态。   一国两使团,天下间何曾有过此等见闻。   群臣有些无聊的收回视线,余光瞥向站在殿内圣前陛阶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这时候一番呵斥,已经是怒而挥手,将手臂背到了身后。   “数日前,尔倭国匪寇,于海上进犯大明嘉兴府,致我大明乍浦所千户阵亡,官兵伤亡,百姓惶恐。”   “如今,尔倭国撮尔小贼,竟然胆敢潜入我大明境内,意图不轨,倭国是要作甚?”   “倭国眼中可还有我大明!”   跪在地上的倭国南朝使臣吉野寺麻浑身一颤。   他明知道这一次倭人进犯大明嘉兴府,和他吉野家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但徒然面对大明皇太孙的质询,仍是心中惶恐忐忑。   赶忙五体投地,虔诚的匍匐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高声解释着:“启禀皇太孙,此事绝非我吉野家所为!定是有贼人在背后主使,肆意破坏倭国与大明亲如叔侄般的关系!”   大明什么时候成了倭国的叔叔?   殿内的大明官员们,听着这倭国使臣的话,不由一愣,想不出这亲戚关系是从哪里算来的。   朱允熥却是心中乐呵不已,瞧着跪在大殿上的吉野寺麻,觉得这个小鬼……倭人,看着也是愈发的顺眼起来。   是个合格的倭国二鬼子!   一旁的足利梅蝶却是冷哼一声,抬起头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大殿上的大明皇帝和他的儿子、孙子。   这些明人可恶至极!   竟然在此时,于诸国使臣面前,毫不留情面的指责大倭国!   足利梅蝶沉声道:“回大明皇帝,此事乃是我倭国国内逆贼吉野家所为。吉野家窃据倭国南部,妄图自立南朝,被我朝镇压,他们穷途末路,只能出海来大明劫掠财货,好对抗我倭国朝堂!”   解释完之后,足利梅蝶转过头,在朝堂上的大明官员中寻找着。   少顷,足利梅蝶伸手指向文官之中的礼部侍郎任亨泰。   “回大明皇帝,今次我倭国朝堂派遣外臣前来祝贺大明皇帝万寿,外臣领队携贺礼,已经交于大明礼部。”   坐在大殿内诸国使臣位置里,来自李氏朝鲜国的李芳国连连点头。   倭国这次可是下了大手笔啊。   那一箱箱的财宝,还有那些低眉顺眼的女人,端是份大礼。   这时,足利梅蝶已经是转过身,怒目指向跪在一旁的吉野寺麻。   他愤怒的抬头看向大殿上方的大明君主们。   “此人,便是我朝逆贼家中之人,此次前来大明,未曾有悔过之意,更是谄媚谗言。”   “外臣此次前来大明,一为祝贺大明皇帝万寿,二为向大明解释。”   “大明东南沿海匪患,非是我朝所为,而是我朝这等逆贼所为,为祸大明,荼毒大明百姓。而且据外臣所知,大明沿海海患,除了有我朝此等逆贼所为,还有大明沿海奸商伪装所为。”   “对此,我朝深感不安,国主更是每每愤恨不能替大明杀贼谢罪,自证清白。”   “外臣这次来,便也有向大明皇帝解释之意。”   足利梅蝶一番解释之后,他也直着身子,跪坐在大殿上。   否认国内有南北两朝,这是为了不在明人面前揭短,也是为了声明倭国正统在谁。   而且有南朝吉野家在,就算自己北朝足利家也时常有人渡海而来,劫掠大明,却可尽数都推到吉野家身上。   只要让大明恶了南朝,绝了吉野家想要从大明求得援助的可能。   陛阶上,朱允熥不曾想到,这足利梅蝶竟然如此能说会道,屎盆子尿盆子一股脑都给扣在了倭国南朝吉野家头上,将北朝给摘得干干净净。   他甚至是顺带着,还在大明君臣面前,揭了一次大明的短!   世人谁不知道,大明东南沿海的倭患,一直以来都是假倭多于真倭,数目巅峰之时可以达到九比一。   朱允熥正欲开口训斥反驳,依照昨日夜里老爷子的交代,继续对倭国发难。   却不想,身后传来了老爷子手掌拍打桌面的声音。   朱允熥立马转身侧目,默默看了老爷子一眼。   望着眼前的倭国使臣。   朱元璋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厌恶。   他恶心的瞧了开口长篇大论,为倭国北朝解释的足利梅蝶,冷哼一声,脸上带着不加遮掩的鄙夷。   “倭国是没有钱粮在国内剿匪了吗?若是倭国解决不了,大明可以出兵出粮,帮倭国国主彻底荡平国内逆贼!”   足利梅蝶眼神顿时一阵慌乱,当即开口:“外臣叩谢大明皇帝,我朝自有钱粮,亦有兵甲无数,我朝不敢劳烦大明。不过些许乱臣贼子而已,缺粮少食,兵甲短缺,犹如三岁孩童,我朝翻手之间便可捣毁!”   一旁的吉野寺麻噌的转过头,怒视如此夸大其词的足利梅蝶。   朱元璋却是忽的乐呵呵笑起来。   随后脸色刷的一下子阴沉下来,手掌怒拍桌面:“大胆!”   ???   足利梅蝶瞪大了双眼,愣在原地,一时间内不曾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了话。   朱元璋已经是怒喝道:“既然尔出言声称倭国境内叛逆不过如三岁孩童,缺衣少食,兵甲短缺,他们又如何有能力,渡海前来大明行劫掠之事!”   朱元璋咬牙切齿,目光森严的盯着足利梅蝶,阴沉道:“朕看,尔此贼,穿着光鲜亮丽,更有钱粮财宝献于朕。恐怕东南倭患,便是尔贼所为,劫掠我大明财货,又来朕面前哭嚎指责!当真是狼子野心,其罪可诛!”   “对对对!”   随着朱元璋话音落地,吉野寺麻已经是满脸欣喜的连连点头,伸手指责足利梅蝶:“上国大明皇帝陛下圣明,倭国便是有了此等奸佞,窃据倭国朝堂中枢,又派出兵马,肆意劫掠大明东南沿海,才有了他们这光鲜一身。   臣最为不齿,便是这贼人,拿着从大明百姓手中劫掠而去的财货,转手献于陛下。可惜臣族中缺衣少食,难以为继,若不然定是要尽出族中儿郎,维护陛下与大明威严!”   “你!你你你!”足利梅蝶见吉野寺麻竟然是如此的厚颜无耻,一时间瞠目结舌,张口难出。   大殿文官队伍中,身居吏部尚书、执掌都察院的詹徽,不由冷哼着露出讥讽之色。   老倌儿一歪头,撞向身边的户部尚书赵勉。   这两人大概还沉浸在前几日,各自卖出了好几万两银子的价格,关系近来尚且算作和睦。   赵勉亦是歪过头,瞧了瞧詹徽。   詹徽低声开口道:“咱瞧这倭国之人,大概也都是没有脊梁骨的,更是脸皮厚过应天城墙,竟然妄图以我明臣自居。”   赵勉瞥向场中,淡淡道:“詹尚书难道还希望他们能多出条脊梁骨?”   詹徽愣了一下,摇摇头看向赵勉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咱自然是不希望他们有的,到时候茹尚书会同都督府领兵占了倭国,咱老头子也可以代陛下,给倭国朝野上下封官贬黜。”   茹瑺正在偷偷吃酒看着热闹,听到詹徽如此说,无奈的摇摇头。   赵勉却是低声轻笑了起来。   ……   这头,朱元璋眉宇之间带着一丝淡淡的讥笑。   朱允熥瞧着老爷子已经定了方向,则是再次转身看向被抓住言语之中漏洞的足利梅蝶。   他脸色一沉:“尔倭国屡次劫掠我朝东南沿海,携我大明百姓处所得财货,献于我大明皇帝,究竟是何用意,当我大明无人?”   说到最后的时候,朱允熥的目光已经是转向吉野寺麻。   他的意思很明显。   吉野寺麻整个人一个激灵,心中狂颤。   自己听懂了!   听懂了!   他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回禀皇太孙,臣之倭国,绝不敢对上国大明有丝毫僭越不臣之心,此次累年皆是倭国内有奸佞,臣此番归国,必将此事告知国主,自此之后,当严厉镇压清缴国内奸佞,还大明沿海百姓安宁。”   足利梅蝶这时候终于是忍无可忍,刷的一下站起身来,弯腰挥手直指毫无尊严的匍匐在地上的吉野寺麻。   “吉野寺麻,尔这谄媚奸佞之人,某要杀了你!”   此时的足利梅蝶好不愤怒。   先前自己还一直在这大明朝堂之上,君臣面前,强调北朝足利家才是倭国朝堂正统,南朝吉野家乃是反贼叛逆。   如今,这吉野寺麻竟然是顺杆子往上爬,明明已经被足利家打压的即将诬蔑,却竟然厚颜自称倭国朝堂正统。   “某从未见过如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足利梅蝶怒吼一声,双目血红一片。   他已经看出来了,今天这就是一场戏,是一场由大明君臣作为观众的戏。   而他,还有他背后的倭国北朝足利家,就是那戏台上的丑角。   “大胆!”   “竟然在我大明皇帝陛下面前,无诏站起,放肆至极!”   “还不跪下!”   先前被足利梅蝶无缘无故指了一指的礼部侍郎任亨泰,顿时拍着桌子站起身,面对已经狂妄至极的足利梅蝶,怒喝训斥。   另一侧如今执掌禁军亲卫的常森,更是淡淡开口:“禁军何在?还不将此等狂妄之辈拿下!”   足利梅蝶顿时一愣,抬头看向陛阶上的大明天家三人。   他冷笑着说道:“大明何时如此不懂礼节,大明皇帝也要做斩杀使臣的事情吗?”   大明是讲规矩的。   中原人更是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体面体统,做那等不杀来使的愚蠢之事。   足利梅蝶心中冷笑连连。   然而就在这时,朱允熥却是向前一步。   他脸色阴沉,高站在陛阶之上,俯瞰殿前狂妄的足利梅蝶,冷笑一声。   “杀之又如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杀   杀之又如何?   朱允熥冷眼望着殿前面色逐渐难看起来的足利梅蝶。   足利梅蝶抬头迎着大明皇太孙的注视。   脸色一片煞白,不由的后退两步。   “你……”   足利梅蝶心中惶恐了起来,看着大明皇太孙的目光,就好似是在于一头即将蜕形长成的巨龙一般。   那双深邃隐身的眸子,就好似是倭国神话之中最恐怖的神兽一般,仅仅只是一眼就让他不寒而栗,如堕九渊之中,刺骨寒冷。   足利梅蝶打了一个寒颤。   “中原不杀来使!”   “我无罪,大明当真要不顾体面,在诸国使臣面前杀我?”   “哼!”朱允熥挥动衣袍,脸色森严,微微抬手斜视殿前足利梅蝶。   “大明从来都是讲规矩的。”   “但大明对待不臣之心,狂妄之辈,犯境之贼,也从来都是不讲规矩的,唯有大明将士手中刀剑相迎!”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允熥的目光微微的侧向大殿内的文官们。   他很希望这个时候,能有几个人站出来规劝自己,到时候也让这些人试试他手中的刀剑锋利否。   朱元璋安然的靠在御座上,目光幽幽的瞧着已经气势全无的倭国北朝使臣足利梅蝶。   今日杀的便是倭国北朝的气势,给倭国北朝定下一个不臣的罪名。   心中想着,朱元璋的目光默默的投在朱允熥的后背之上。   乖孙愈发似咱!   翻手之间,便将这番邦使臣给压得不敢抬头。   如此,才是大明朝的君主该有的气势。   若不然,连一介小小外邦使臣都压不住,将来何以压制大明朝中的文臣武将们,何以镇压住那些统兵在外的功勋们。   足利梅蝶这时候咬紧牙关,屈辱的底下往日里高傲的头颅,只因为不敢与大明皇太孙对视。   只是他握紧成拳的双手,却是显露出他心中的愤懑。   坐在外邦使臣席位之中的李氏朝鲜国使臣李芳国,这时候已经瞪大了双眼,心中不断的呐喊着,希望大明的皇太孙能将这个倭国人给砍了。   朱允熥则是一挥手:“来人,此贼坏我大明与倭国之间叔侄之情,趋势倭寇年年侵犯东南沿海。然今日乃是陛下万寿大喜之日,杀贼有碍观瞻。速将此倭贼押回外邦驿馆,待回头再行定夺生死。”   随着皇太孙谕令示下,早已被禁军亲卫统领常森召集入殿的禁军官兵,顿时上前从后头将还欲要反抗的足利梅蝶扣住,如同拖着一条疯狗般,给拖出了大殿。   殿内,只余下足利梅蝶的叫喊声渐渐落歇。   少顷之后,朱元璋淡淡开口:“诸卿,与朕共饮。”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朝堂之上再一次回归到了万寿节的热闹气氛之中。   一个倭国使臣被驱赶羁押?   不耽误他们这些大明臣子、外邦使臣奉承大明的皇帝陛下。   至晚间,天色暗淡,宫廷之中的宴席方才渐渐收尾。   在朱允熥的邀请下,殿内所有人都走出大殿,到了外头皇极殿广场。   随着一声令下。   无数道好似火炮齐鸣的巨响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震得正在等待着看朱允熥放出话来的惊喜的人们身子一震。   随后,在所有人期待的注视下。   只见整个皇城外,贴着城墙根有无数道明亮的火光,将整个皇城都给照亮,正在不断的拔高升起。   “是烟花!”   有人看出了,心中却是有些迟疑。   烟花此时有之,如何称得上惊喜。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迟疑的时候。   那些升空的烟火忽的一暗,好似是消失了一般。   只是不等这些人喘息的机会,夜空大亮。   无数朵绽放着绚烂色彩的烟火,一瞬间炸响,铺满在整个星空下。   “这这这……”   “竟是此等壮丽!”   “看那朵,当真好似翠菊绽放。”   “还有那边,好一朵盛世牡丹!”   “……”   一时间,整个皇极殿前的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臣,纷纷目露震惊,口出赞美。   朱允熥则是淡然的陪在老爷子和老爹身边。   爷孙三代人站在一块儿,满天绚丽的烟火将他们的脸照亮。   坐在轮椅上,瞳孔中影射着无边炫彩的太子,回头看向正搀扶着老爷子的儿子,张张嘴最后却是微微一笑,回过神继续看着夜空中那好似不会停下绽放的无边烟花。   朱元璋神色有些激动,感叹着低声说道:“有心了!有心了!”   朱允熥躬着身,亦是小声说道:“能讨了爷爷欢喜便好。此物可是孙儿在军器监忙活了好些日子才弄出来的,不过倒也不曾劳民伤财,也不会日日都放这烟花,爷爷不必担忧。”   朱元璋回头剜了一眼乖孙:“愈发滑头,咱都还没说,你便将咱的话都给堵住了。”   朱允熥笑了笑,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是看到先前未曾在殿内参与宴席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已经是从黑暗之中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重新抬头看向夜空,观赏烟花的老爷子。   当下默默的撒手退下,对着蒋瓛压压手,靠近过去。   “今日爷爷万寿,若是没有大事,不要打搅了他老人家的兴头。”   蒋瓛躬身抬头,看向皇太孙身后,皇帝老爷子正在观望夜空中绽放的烟花。   皇太孙如今也是大明的监国。   他想了想,便拱手抱拳:“回皇太孙,倭国北朝足利梅蝶私逃出城了,城外也有些不安生。”   朱允熥眉头顿时皱起。   “怎么就让人跑了?”   他的语气之中有些不满。   蒋瓛当即低头:“是臣无能,疏于防备,那足利梅蝶被押回驿馆后,得了空隙,便趁机溜走。他们似乎对应天城防备有所了解,在应天守军换防之时,偷溜出了城。”   解释完之后的蒋瓛,心中亦是觉得羞愧。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倭国人竟然对大明的应天城这般熟悉,自己明明已经在驿馆布下人手,可对方还是偷偷溜走。   更能摸清应天守军换防时间,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朱允熥冷哼一声,对于倭人能有这等手段,他并不觉得意外。   便是后世,这个该全族死绝的罪恶之国,又何况不是日日夜夜幻想着走出那座岛屿。   更是使了无数的钱粮,去喂饱那些毫无尊严廉耻之辈,将国家利益尽数出卖。又暗中潜伏人手,将中原的一草一木都给记录在案。   甚至有一段时间里,这些狼子野心之人,远比中原人更加了解中原!   朱允熥心中带着杀意,与蒋瓛一同走入到黑暗之中。   “溜走了几个人?”   蒋瓛没等到想象中的训斥,当即低声回到:“就被溜走了三个人,那足利梅蝶带着两名护卫走的。”   朱允熥点点头:“其余人呢?可是都自杀了?”   蒋瓛一愣,不知为何皇太孙竟然能猜的如此之准,竟然连没有逃走的倭人已经自杀,都能猜的出来。   朱允熥在黑暗中,瞥了一眼蒋瓛。   “倭人一个可笑之极的习俗而已。”   蒋瓛不解的摇摇头,回过神连忙说道:“皇太孙,如今要如何做?”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兴头大起的老爷子,想了想又默默上前到了老爷子身后。   “爷爷,出了点事,孙儿去办。”   正在兴头上好不欢喜的朱元璋,缓缓的收起脸上的喜悦,侧目瞧了一眼乖孙儿。   目光转动间,朱元璋点点头:“仔细点,你别伤着了。”   朱允熥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又退回黑暗之中。   蒋瓛躬身询问:“皇太孙现在要如何安排?”   “杀!”   朱允熥杀气腾腾的回应了一声。   这时,他直接吩咐道:“蒋指挥使带着锦衣卫的人,莫要惊动了朝廷,随本王出城追捕!”   ……   “八嘎!”   “该死的明廷!”   “待大倭国统一,在家主和天皇的带领下,这座中原必将会落入我大倭国之手!”   应天城外,在玄武湖北侧靠近长江的一片沼泽芦苇地中,夜色下忽然窜出来三个人影。   足利梅蝶浑身湿漉漉,沾满了水草,脸上满是愤怒和仇恨。   在他身边两名未曾自裁了的足利家武士,手中提着倭刀将身前的芦苇拨到两侧,嘴里不断的发出一些如同夜兽的嘶鸣声。   不多时,在芦苇地的边缘,一道道黑影从沼泽中出现。   细细一数,竟然不下三十人。   “梅蝶君,为何你们现在出现在这里?”   从沼泽地里走出来的一名领头之人,望向远处夜空中不断绽放着烟花的应天城,低声询问着。   足利梅蝶冷哼一声:“明人被吉野寺麻那个谄媚狡猾的人蒙蔽,竟然将他吉野家视作我倭国正统,更是将我等关押起来!”   “吉野寺麻该死!明人更该死!”   足利梅蝶看着面前自己留作后手的足利家武士,神色黯淡:“八嘎!原本是要你们潜入进来,在吉野寺麻归国之时,将其斩杀在明国境内,断了吉野家最后的活路。如今只能靠你们回国,将明廷今日发生的事情,告知家主,早对南朝下手!”   “那我等如今要如何行事?此次我等从嘉兴府上岸,一路潜伏到此,已经惊动了明廷官府……”   足利梅蝶如同一条毒蛇,目光幽幽的扫向前方。   不远处,是一座庄子。   这时候已经熄了灯,百姓都在睡梦之中,村中只有几条家养狗,不时的发出叫声。   足利梅蝶嘴角微微一扬:“杀了这些人,换上他们的衣服,我们乘船顺流而下,出海归国。” 第一百七十章 让倭国不留一人   黑暗之中。   应天城东边的东安门和北边的太平门,一队队的锦衣卫缇骑,鱼贯而出。   出城之后,铁骑阵阵,没入黑夜之中。   孙成这位锦衣卫副千户,这一次终于是用到了自己在锦衣卫的官职权力,领着大队人马护卫着三爷,从太平门而出,追捕逃走的倭贼。   出了城,众人沿着官道奔袭数里,周围已经是漆黑一片。   孙成驱马到了奔袭在最前面的朱允熥身边。   他脸色担忧道:“三爷,此时深夜,那些倭贼逃出城,恐怕一时难以寻到。”   朱允熥轻抽马鞭:“他们走不远!如今只有东边从浙江出海,亦或是沿着长江出海这两条路,堵住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逃走!”   骑在马背上,朱允熥不断的推测着,那个足利梅蝶到底会走那条路,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逃离大明。   他们只有三个人。   不!   还有那伙从嘉兴府潜伏进来的倭寇!   这个时候,朱允熥已经推测出,前些日子在嘉兴府上岸的倭寇,定然也是倭国北朝足利家的人。   他们是想要将吉野寺麻杀死在大明境内,不让其归国。   在今日足利梅蝶逃离应天城后,朱允熥终于是将这两点给串联在了一起。   而有了这么多人在一起,足利梅蝶便有了更多的选择逃离大明。   他当即回头看向孙成:“分出人,沿着江边盘查追捕,他们最有可能便是顺江而下,如此才能躲过官府搜捕和巡察!”   孙成点点头,立马举起手轻轻一挥。   当即便有数批锦衣卫缇骑从大队之中分出,消失在夜色下。   ……   在同一片夜色下。   足利梅蝶带领着三十多名足利家最精锐的武士,抹黑不断的靠近眼前的大明村庄。   黑暗中,村子边缘的田野之中。   几座土窑将他们的身形遮挡了起来。   “去两个人,查探一下村子里是否有壮丁护卫。”   足利梅蝶小声下令,望着两名足利家的武士,藏身在黑暗中不断靠近前面的村庄。   他回头看向其余的武士:“撬开,先躲进去。”   黑暗中,几道低沉的响声发出。   土窑上只是被合上的薄薄的木门,便被打开。   “只是什么味道?”   刚刚弯腰走进土窑里的足利梅蝶,顿时举起手臂捂住鼻子,皱紧了眉头,可眼睛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刺激,一下子就流出泪来。   黑暗中,忽的发出一声惊呼。   哐当哐当。   一时间,土窑里动静不断。   足利梅蝶只觉得自己的小腿被谁踢了一脚,整个人便顿时向后倒下。   又是重重的几道响声。   黑暗里的足利梅蝶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一股酸臭刺鼻的液体给浸泡了。   无数让人恶心反胃的液体,从他张开的嘴里灌入腹腔之中。   “呕……”   土窑另一侧的木门已经被奔逃而出的足利家武士砸开,足利梅蝶望着前面的光亮,一边止不住的呕吐着,一边艰难的冲了出去。   “呕呕……”   “该死……呕……”   “该死的明人……呕呕……陷阱……呕呕……”   整个人滂臭无比的足利梅蝶,用站满尘土和液体的手,深深的扣着自己的口舌。   直到肝胆都快要被吐出来后,他的深深的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   “汪汪汪……”   “汪汪……汪汪……”   “什么人?”   “有贼!快敲锣!”   “各家男的都出来,柴刀锄头粪叉都亮出来!”   “有贼人来了!”   “哐当哐当!”   “铛铛铛……”   还没等足利梅蝶反应过来的时候,前面的村庄传来一阵犬吠,随之是明人的叫喊着。   最后,这个村子在顷刻间亮起了无数的火把,铜锣声响彻在整个黑夜里。   “该死的!”   “明人养的狗,鼻子也这般灵了吗?”   足利梅蝶低吼了一声,瞧着村口火光下,两名刚刚摸到村口的武士,已经是被十多条狗围堵撕咬,心中一阵愤怒。   “杀!”   “杀光明人!”   他低吼一声,忍着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的恶臭刺鼻味,亮出倭刀,向前一压。   “杀!”   三十余柄倭刀亮出,奔向村庄。   此时的足利梅蝶心头燃烧着无尽的怒火。   自己这一次前来明朝,可谓是受尽耻辱。   在明廷里,受到大明君主的嘲讽和羞辱,如今逃出应天城又遭了明人的陷阱。   就连明人养的狗,都能嗅出大倭国最厉害的武士。十几条狗,围着大倭国最厉害的武士撕咬。   耻辱!   奇耻大辱!   “是倭寇!”   “是那帮该死的倭寇打进来了!”   村口,一大帮手中拿着柴刀锄头粪叉的百姓,在火光的照耀下,显然是认出了足利梅蝶等人的身份。   一位手举着火把,满头白发,被村中健壮护在身后的老人,挥舞着手中的火把。   “杀倭!”   “这帮狗日的今晚一个也别想走!”   在村长的号令下,村子里的健壮汉子们,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齐声呐喊起来。   “杀!”   “杀倭!”   “杀倭!”   “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血赚!”   “杀啊!”   让足利梅蝶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远离沿海,深居大明京师城外的明人百姓,竟然能够爆发出如此凶悍之势。   然而!   足利家的荣耀绝不会别明人百姓吓怕!   村口被后生护在身后的老人晃了晃手中的火把,一眼就瞧见冲在最前面,手中举着倭刀,犬吠不已的足利梅蝶。   老人当即瞪向足利梅蝶:“干他!擒贼先擒王,先杀他!”   老人一声令下,村子里的庄稼汉们,便全然无惧的对冲了上去。   ……   正沿着江边官道向东追捕的朱允熥等人,心中愈发的急切起来。   倭人逃出应天没多久,现在还没有传来动静。   时间越久,他们逃走的机会便越大。   正在朱允熥为今日不忍坏了老爷子万寿,起了杀伐之事,而后悔没有第一时间干掉足利梅蝶的时候。   远处忽的传来一阵震天的厮杀声。   已经带兵冲在前面,将三爷身前护着的孙成,立马回过头。   “三爷,是皇庄!”   “是皇庄那边传来的动静!”   朱允熥眉头顿时一沉:“是倭贼!杀过去!”   轰的一声。   整个队伍马蹄大震,宛如流星划破夜空,奔向官道旁江边皇庄。   ……   此刻,江边皇庄外,已经是杀作一团。   任凭足利梅蝶怎么想,都想不到,不过是一群明廷的庄稼汉,在面对他们这些大倭国最厉害的武士时,竟然全然不惧生死,前仆后继悍然与自己厮杀在了一起。   他们只有三十余人,而这座村庄里却冲出来上百人。   他们虽然毫无默契,却竟然能够不约而同的形成了围杀的阵型。三五人一伙,围着一个人打。   足利梅蝶心头震惊不已,却是不断的摇摆躲闪着,避免那带着粪便的粪叉扫到自己。   “快!”   “绝不能让明廷反应过来!”   “杀光这些人,夺了衣服船只,便立刻渡江出海!”   足利梅蝶将面前一把粪叉斩断,转身怒吼着。   然而下一刻。   在足利梅蝶背后,却是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明军追来了!   足利梅蝶心头大震,心神失守。   “啊……”   “八嘎!”   一声惨叫从足利梅蝶的嘴里发出,而他的一条腿也是一软,跪在了地上。   只见一柄粪叉,从他的腿后直穿整个大腿,鲜血横流。   “明军来了……”   “明军来了,快走!”   “将明廷与吉野家勾结的消息带回给国主!”   已经心知逃不掉的足利梅蝶,手握倭刀,挥手将那把扎在腿上的粪叉重重的砍断,愤怒的挥舞着倭刀在身前横扫。   通向皇庄的道路上,朱允熥已经肉眼可见和倭人战在一起的皇庄百姓。   他抽出腰上的雁翎刀,向前一挥。   “杀!一个不留!”   这是连活口都不再留的意思。   孙成等人手握长刀,拍击在胸前铁甲上。   “杀倭!”   “大明威武!”   无数的锦衣卫缇骑再次驱马加速。   大队冲入两侧已经收割完庄稼的田地里,向着皇庄两侧包围过去,势必要将这里的所有倭人一网打尽。   皇庄前,被两个年轻些的小子,手持柴刀护在身后的老人,望着赶过来的官兵,脸上一阵激动。   “朝廷来人了!”   “朝廷来人救咱们了!”   “拖住倭贼,绝不能放走一个人!”   两名小子回头看了一眼村长。   村长是当年从军中退下来的,得了赏赐,才脱了军户籍,在皇庄里做事。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幻想着能如村长一般,再等些年投身军中,为大明效力。   而在前头,朱允熥已经是持刀驱马冲入战阵之中。   侧身下腰,长刀重重劈下。   身上并无战甲的倭人便应声倒地。   在他的周围,无数的锦衣卫缇骑,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眨眼间便以将在场和想要逃窜的倭人击杀。   “三爷,是足利梅蝶。”   孙成早已下了马,凭着一身横肉蛮力在倭人之中厮杀,这时候带着浑身的鲜血走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握着滴血的雁翎刀,看向大腿上插着粪叉,单膝跪在地上,双目已经一片血红的足利梅蝶。   足利梅蝶也看到了朱允熥的到来。   他冷笑一声,龇牙咧嘴倒吸着凉气,却怨毒的喊着:“大明的皇太孙竟然亲自领兵追杀,恨我没有多安排人手,将你这个皇太孙击杀在……”   噗……   朱允熥手中的雁翎刀重重的扎进足利梅蝶的胸膛之中,刀剑从他的后背穿出。   足利梅蝶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一口一口的向外涌着鲜血。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堂堂大明皇太孙竟然会亲自领兵追捕,更是不由分说就出刀开杀。   朱允熥却是满脸阴沉,双手握着刀柄,再次重重向前一推。   刀柄直接抵在了足利梅蝶的胸口。   他也与足利梅蝶四目相对。   “朱……啊……”足利梅蝶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朱允熥双手握着的刀柄,在他的胸口缓缓的转动了起来。   朱允熥冷眼注视着对方:“犯我大明,万死!”   足利梅蝶整张脸这时候都红了起来,鲜血不断的涌出。   “你……你……”   朱允熥已经双手压着刀柄,向下重压。   一阵刺耳的骨裂声发出。   朱允熥森森开口:“我不会死,你的诅咒不会有用。”   “而本王,终有一日,会杀尽倭国人!”   “本王会让倭国不留一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大明爷们的把子   百炼雁翎刀很锋利。   倭人足利梅蝶的胸膛很脆弱。   在雁翎刀锋之下,如同薄纸一般,根根肋骨断裂。   足利梅蝶已经咳不出血水来了,因为好似开闸的鲜血,正从他的胸膛上倾泻而出。   他的眼角因为绷力开裂,血水浑浊了他的双眼。   足利梅蝶张着嘴,想要呼唤出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只有一团团的血沫被挤压而出。   他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光亮,持刀与他四目相对的大明皇太孙,已经变得脱颖若现。   倭国多了一个恐怖的不可战胜的敌人。   足利梅蝶心如死灰,脖颈一软,周身气力终于是在这瞬息之间散尽,人也就耷拉着摊开双手向后缓缓倒下。   直到朱允熥手中的雁翎刀向上一翘,已经彻底死透了的足利梅蝶也终于是失去了牵扯,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朱允熥面无表情,下蹲的身子站起,淡淡的看向双目不曾合上的足利梅蝶,手中的雁翎刀挑了一个刀花,摔走大半的血水。   刀背已经是搭在了左皱上。   他的手臂向上一夹,将沾染血水的雁翎刀夹住,右手握着刀柄向另一侧缓缓拉动着。   夜色下,被擦拭去血水的雁翎刀,绽射着幽幽的寒芒。   带着人,对所有倭人补了一刀的孙成,这时候悄悄走上前。   孙成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足利梅蝶,目光凝重的看向皇太孙:“三爷,足利梅蝶一行人已经被尽数斩杀。锦衣卫无人伤亡,皇庄百姓死五人,伤一十九人。”   在三爷身边已经许久日子了,孙成明白三爷这时候情绪有些不对劲,以至于让他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   朱允熥嗯了一声,双目扫向周围。   三十余具倭人尸骸遍布在村道、田野中。   五具只穿着无袖对襟短衣的皇庄百姓尸骸,已经被庄子上的人给抬到了村口。另有二十来人被终于能走出家门的妇人们围着,端盆倒水为他们擦拭血水,包扎伤口。   大概是慑于锦衣卫飞鱼服的压迫,村口处由两名年轻人护着的老人,只是张目紧张的望向这边。   朱允熥换刀入鞘,低声道:“带着人,将这些贼人就地焚烧。”   孙成点点头,不敢多言,挥手带着人将遍地的倭人尸骸堆积到一块儿。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三爷已经是走向了皇庄村口。   “官爷今夜驰援及时,方才保了劳山庄一方安宁,老头子代全庄人拜谢官爷。”   由两名年轻人搀扶着的老人,口中说着感激的话,人已经是颤巍巍的就要跪拜下来。   朱允熥哪里敢让对方以耄耋之年跪拜自己,赶忙伸手上前将对方稳稳的托住。   “我等食君之禄,投身军伍,自当以保家卫国,护我大明黎民为要。”   借着说话的机会,朱允熥已经示意两名年轻人将老人给搀扶到了村口的石条上坐下。   老人有些动容,望着远处田野间已经亮起来的火堆,仍是愤愤不平道:“大胆贼人,竟然犯我大明,该死!”   两名年轻人面色紧张的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允熥,目露无奈的看向老人,心想这话也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在朝中官爷面前说的吗。   朱允熥倒是笑了笑,赞佩道:“劳山庄上下一心,不顾生死,悍勇阻敌,方才能为我等拦下倭贼。此等情形,便是想要再找出一处来,恐怕也是难的。”   他的鼻下,这时候除了倭人的鲜血味、正在燃烧的焦臭味,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复合肥味道。   想来,这座皇庄也是前些日子孙成挑选出来作为试点复合肥制作的皇庄之一吧。   他目光好奇的看向老人。   老人却是冷哼一声:“浑得不怕死,官爷是不知晓,老头子也是怕死的。可这帮贼人实属大胆,敢跑到咱们大明朝京城来闹事。”   “老头子如今提不动刀了,但咱们劳山庄的儿郎们却是健硕,便是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血赚!”   “就是死了,也是人死鸟朝天,把子梆硬!”   两名年轻人已经面露紧张,唯恐那些锦衣卫会在眼前这位比他们还要小上一些的官爷吩咐下,将村长给带走了。   朱允熥却是笑了起来:“老丈豪气!咱大明儿郎与敌厮杀,便是死了也是鸟朝天,把子梆硬!”   老头儿目光闪烁着光亮,抬头无比赞同的看向朱允熥。   大为感叹一声,拍着大腿叫道:“官爷悍勇!往后定能做我大明朝的大将军!”   朱允熥默默的笑了笑,对老人不知晓自己身份,而说出的夸赞之言,默默的受下。   他看向一旁一名低低传来哭声的妇人群。   那里是劳山庄今夜一战死的五名汉子的家小。   朱允熥脸上浮现一抹怜惜,轻声开口:“老丈放心,今日劳山庄的功绩,我会请奏陛下,朝廷必然会予以封赏,绝不叫为我大明捐躯的儿郎,在地下寒了心!”   老人却是摇摇头,摆着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朝廷对咱们很好,朝廷也要用钱,咱们劳山庄是皇庄,日子过的不错,养活他们几家老小算不得难事。”   朱允熥却也摇着头:“朝廷自有规矩,有功必赏,这也是陛下的仁政。”   老人还要说什么。   孙成已经是带着人走了过来:“三爷,都处理好了,现在是否回城?”   三爷?   老人不由抬起头,接着光亮仔细的瞧着面前这位年轻官爷的面容。   朱允熥转过身,脸色渐渐沉下来:“回城。”   “是。”   “官爷且慢!”老人看着朱允熥等人已经牵马要走,赶忙喊了一声。   朱允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老人。   只听老人迟疑问道:“官爷今日救下劳山庄,老头子还不知晓官爷尊姓大名。”   朱允熥翻身上马,微笑着看向老人。   “我姓朱!”   “驾!”   马鞭抽打在空气中,发出嘹亮的响声。   朱允熥坐下战马已经是应声窜了出去,马蹄奔腾。   孙成领着锦衣卫缇骑,紧随在三爷后面放开速度追赶。   “朱三爷……朱三爷……”劳山庄村口的老人眼前一亮,双手紧紧的抓住两名年轻人的手掌:“是皇太孙!定然是皇太孙了!是咱们大明朝的皇太孙亲自救下咱们劳山庄的!”   两名年轻人抬头望向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的皇太孙一行人。   两人重重点着头,看向老人。   “您老放心,等我们再学透了武艺,就去投身军中,到皇太孙身边,替咱们劳山庄报答皇太孙今日之恩!”   老人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们大明爷们的把子,死了也得是梆硬的!你们好好的,从军护卫皇太孙,死也要死在皇太孙前头!”   ……   “是皇太孙!”   “皇太孙回了了!”   皇城大内,因为今日朱元璋万寿,宫中的节目,在朱允熥的安排下,布置了很多。   在烟火表演结束之后,宫中也就唱起了戏。   等到朱允熥从城外劳山庄赶回宫,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时候,不由引来了一阵瞩目。   “皇太孙这是去做什么了?”   百官里头,户部尚书赵勉用胳膊拱了拱边上的吏部尚书詹徽。   詹徽悄悄侧目转头,旋即又收回视线,低声道:“要不赵尚书亲自去问问皇太孙?”   赵勉撇撇嘴:“皇太孙身上还带着血水,咱可不敢上去自讨没趣。”   一旁的礼部侍郎任亨泰瞧着两位尚书大人的相爱相杀,翻翻白眼:“二位尚书,还是看戏吧。”   赵勉当即看向任亨泰,想到那原礼部给事中铁铉,如今已经升了礼部仪制司郎中。   他幽幽开口提醒道:“咱倒是要提前恭喜任侍郎了,说不定要不了多少时日,任侍郎就要变成任尚书了。”   这几年朝廷礼部尚书的位子一直空悬。   如今皇帝老爷子在皇太孙的请功之下,将那铁铉给升到了礼部仪制司郎中的位子上,很明显这是要下力培养了。   如今说是恭喜任亨泰不久之后可能要升官尚书,倒不如是在说他任亨泰是在替铁铉铺路让位子。   任亨泰不禁看向一旁的吏部尚书詹徽,见对方不说话,他便只能是哼哼两声。   “再如何,下官也比不过赵尚书,执掌国朝钱袋子多年,一直都受陛下重视。”   你都干了这么多年户部尚书了,小心哪一天老爷子给你踹走,免得户部成了你赵家的!   两人莫名其妙的就争锋相对了起来。   詹徽这时候才轻咳一声:“二位还是随本官看戏吧。”   见到吏部尚书开了口,赵勉、任亨泰两人这才恹恹的收回对视。   另一头,朱允熥看向前头的戏台子,今日里唱的是哪一出,他未曾听出来。   他径直走到坐在圈椅上的老爷子身后。   太子朱标默默转头,脸色有些担忧的看着身上染着血,手肘胳膊住血水凝固结块的儿子。   朱元璋只是微微偏头,目光却是始终看向前面的戏台子,似乎今天这场戏很合他的心意。   他只是默默开口:“事情都办好了?”   朱允熥躬身弯腰,点点头:“回爷爷的话,事情孙儿已经都办好了。”   朱元璋这时候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身上沾着血的乖孙,皱眉道:“亲自动了刀?”   朱允熥憨憨一笑:“只是斩了贼首而已。”   “算算时辰……”朱元璋低声沉吟着:“是追到江边那座……劳山皇庄去了?”   朱允熥眉头一挑。   “回爷爷的话,是劳山皇庄。庄子里死了五个人,伤了一十九人。孙儿已经允了,回头朝廷自会有封赏。”   朱元璋这才点点头,低叹一声:“都是咱大明的好儿郎,都是把子梆硬的好儿郎啊!这事你去办,厚赏,要他们死后也风光!”   朱允熥还在震惊于老爷子对应天一带的了如指掌之时。   朱元璋已经冷哼一声,幽幽道:“都督府那边要敲打,看守不利,这还是咱在,若是咱不在了,是不是就会有贼人闯入皇宫的事情啊?”   朱允熥又是一愣,忽然觉得老爷子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老爷子怎么就知道,大明朝的皇宫以后会被贼人闯入。   他连连点头:“孙儿明日就办这件事。”   朱元璋这才定下心神,轻轻一挥手:“下去吧,洗漱好了换身衣裳。” 第一百七十二章 震慑功勋   翌日。   一早,宫中就有旨意传入五军都督府。   皇太孙叫了五军都督府功勋侯伯们入宫觐见问话。   昨夜里皇太孙回来后,虽然是站在皇帝老爷子身后的阴影之中,但这些人却是看得清楚。   皇太孙身上是染着血的。   这事就很让人扑朔迷迭,猜测不透。   一大早,以开国公常升、凉国公蓝玉、曹国公李景隆为首,景川侯等五军都督府功勋侯伯武将们,便结队踏入皇城城门。   “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明明是老爷子的万寿,为何皇太孙却出去一趟,弄得浑身是血?”   洪武门后、午门前那条漫长的甬道上,景川侯曹震脸色忧虑的开口询问着。   明明身边的十几人,都是军中同袍,朝堂勋贵一体。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了曹震的问题。   曹震皱起眉头:“该不会是皇太孙演的吧,汤醴可是马上就要回京重归都督府,执掌禁军亲卫了。”   他不敢将皇太孙要逼迫他们分润军中权力给信国公一系的话说出口,但眉心成川,却是暴露了他的心思。   蓝玉当即回头,瞪了曹震一眼。   正欲开口,却是默默的看向一旁的常升。   如今军中的细微变化,就算是无心之人也能看得出,昔年开平王一系旧部功勋武将,都在重新向着常家靠拢。   蓝玉心中很清楚,这样的改变不是他现在能够扭转回来的。   至少在没有一场大战之前,他只能是让出开平王一系旧部功勋武将总领的位子给常升。   不过让还给常升也无所谓,对他而言都是自家人。   说到底,国朝若是有大战,常升也只能是坐镇都督府统领后方,而他才是那个领兵出征的大将军。   常升感受到了来自于舅父的退让。   他转头看向曹震:“你觉得皇太孙会在我等面前,做出这等假把式?那血难道还能是鸡血不成?砍了那么多的人头,瞧不出那是人血?”   曹震被一连串的质问弄得一愣一愣的,张张嘴却无力反驳。   曹国公李景隆在一旁露出笑容,看向众人,压压手:“大伙也不必忧虑,前些日子不少家都清退了田亩,又缴了半数的田产,更是罚俸罚钱。皇太孙与咱们是什么关系?便是打一板子,咱们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说这话的时候,李景隆的目光默默的扫向一旁的凉国公蓝玉。   前些日子,蓝玉可是被皇太孙亲自下令,杖责了整整一百下。   回过头来,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曹震哼哼两声,瞥了李景隆一眼。   上回凉国公挨了板子,咱们这些人家清退田亩,罚俸罚钱,唯有你曹国公家屁事没用!   这会儿是在说风凉话吗?   他们这些人向来与李景隆不曾亲近过。   李景隆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了,恹恹的转回头,继续向宫中走去。   前两日他才与皇太孙见过一面,更是得了一份承诺。   朝中如今明眼人都知道,汤醴代表信国公府入朝与开平王一系平衡都督府。   自己曹国公府在这两方之下,大概是会成为一股独受皇太孙重视的心腹吧!   众人各怀心思,一路到了东宫里头。   依着今日一早的旨意,皇太孙是要在东宫的小书房见他们的。   此时的东宫小书房里。   朱允熥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目光不曾有一丝腾挪,直视着面前的一份奏章,不时翻动一页。   在他身后,是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一左一右合手伺候着。   汤鹊清对往日里,只有自己一人伺候在这小书房,如今却又突然多出一个云南西平侯府来的沐彩云,初始心中还有些吃味。   只是两日下来,倒也是摸准了沐彩云的性子。   这就是一个懵懂羞涩的小丫头,自己仅仅只是挑逗两句,就能惹得小丫头满脸涨红,娇羞不已。   时常是让自己心中一阵喜爱。   此时的沐彩云心中却很是紧张。   这还是她自入宫以来,第一次跟在皇太孙身后,面见那些朝堂官员的。   可恨哥哥沐春,这几日成天在皇帝老爷子面前,声称是为了尽孝。   但为的事情,她又如何猜不出来。   还不是为了要将自己和皇太孙的亲事,给彻底敲定下来。   哥哥是怕自己回到云南之后,没有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情,会被父亲打断了腿。   这时候。   守在小书房外面的雨田喊起话来。   “三爷,几位公侯到了。”   小书房里,朱允熥脸色瞬间一冷,却是不发一言。   在外头的雨田,凑耳在门上,半响后看着面前的朝堂公侯们,歉意的挤出笑容。   “诸位公爷、侯爷、伯爷,进去吧。”   说着,他便将小书房的门推开。   蓝玉等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一震衣袍,迈入小书房内。   众人联袂到了朱允熥面前。   瞧了一眼站在皇太孙身后的两女。   一位代表着信国公府,一位代表着西平侯府。   却是同时出现在今天这个场面之下,众人心中又是一番猜测和醒悟。   朝堂之上可并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些功勋武将啊!   以蓝玉、常升、李景隆三人为首,众人拱手抱拳:“臣等参见皇太孙,皇太孙千岁万福。”   朱允熥不发一言,静静的抬头看着眼前这些因为躬身,而无法看向自己的朝堂功勋武将们。   今天是要敲打他们。   那边让他们如此保持一会儿吧。   蓝玉等人心中已经是大为疑惑起来。   只是朱允熥不曾开口,他们也不敢妄自起身。   而保持这样的姿势,一旦时间久了,即便他们是军中宿将,也是觉得腰身吃力。   此时,朱允熥才淡淡开口:“都来了啊。”   这不是往常皇太孙对他们这些人的表现啊。   蓝玉等人心存疑虑,这才缓缓起来。   朱允熥扫了一眼众人:“昨夜,孤带着锦衣卫去杀人了。”   他如今是大明皇太孙,合该用孤。   只是此言一出,却是彻底解释了蓝玉等人先前心中的疑惑,昨夜皇太孙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常升当下开口:“不知皇太孙昨夜杀的什么人呢?”   朱允熥看向这位二舅,目光有些沉声:“倭国朝堂逆贼北朝足利家的使臣,图谋不轨,昨夜私自潜逃出城,妄图杀我大明百姓,孤带人出城击杀。”   竟然是为了这事。   常升最先反应过来。   昨日那足利梅蝶,是由禁军押出宫,交给锦衣卫看押在驿馆内的。   若是论过错,那也该是锦衣卫的过错。   只是想到前些日子,皇太孙交代自己抽调军中善水善战将士,命龙江船厂聚集战船。他这时倒是有所感悟,但望着朱允熥的脸色,却是暗自压下,不曾将这件事情提出。   而这时,朱允熥已经是轻轻的敲了一下桌子。   一声轻响,好似是敲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头。   朱允熥冷声道:“堂堂大明京师,十数万大军护卫,竟然能让一介万邦使臣潜逃出城。大明朝的将士是吃干饭的吗,还是说都督府这些年都荒废了,都只顾着享乐,光顾着在老家侵占百姓田地了吗?”   真的是问罪的!   顿时,包括常升在内,所有人都跪了一片。   “臣等死罪,致使倭贼逃窜出城。”   “你们是该死!”朱允熥不加停留的说出口,森森道:“依着老爷子的意思,便是要拿了几颗脑袋。若不是孤觉得,尔等皆是国朝功勋,于国有功,如今尚且还能为国出力。孤绝不会在老爷子面前,为尔等求情!”   老爷子真的动了杀心。   一时间,众人心中愈发紧张起来。   常升作为如今在场朝中功勋武将的领头人,只得开口道:“臣等有罪,罪在失察,罪在御下不严,致使贼人潜逃出城。”   朱允熥脸色阴沉:“尔等确有罪。陛下问了,今日你们能叫贼人潜逃出城,来日是不是就能让贼人潜入皇城啊!”   这话已经分外的重,几乎就是将在场这些开国功勋武将们给骂成了废物。   常升跪伏在地上,带着众人请罪。   “臣等辜负圣恩,死罪以。”   朱允熥拍拍桌子:“陛下这次开恩,算是饶恕了你们。但京师重地,不可在这般懈怠下去。自今日起,也不要想着回家过富家老爷的日子了。都去京营坐镇,操练起来,整顿起来,无令不得出。”   曹震等人心头一松。   常升亦是带头叩拜道:“臣等叩谢圣恩,叩谢皇太孙宽恕。”   这时,朱允熥又道:“汤醴这两日就要回京了。你们在京营之中操练整顿,五军都督府就交给他去整顿。若是应天城下次再有贼人来去自如的事情发生,便是孤也再难保下尔等!”   这便是敲打饶恕之后,和他们说清了,等汤醴回京之后,五军都督府里必然会被汤醴安排进信国公府的人。   这是在提前告诉他们,要好生相处。   常升等人这是也只能是诚心应下。   到这时,朱允熥才慢慢的靠在椅子上。   “年节要到了,地方年前进贡了不少好绸缎。你们在营中操练整顿,都要安下心来。回头,孤会让汤女官带着人,往各家都送去些绸缎,家里儿郎女娘们,做几件新衣裳过节。”   堂堂大明的功勋侯伯们家中,何曾会短缺了做新衣的绸缎布料。   但是众人都知道,重点在于皇太孙是要汤女管,也就是信国公嫡长孙女汤鹊清,将这些礼物送到各家去。   这又是在敲打之后,做出的示好之意。   送些做衣裳的料子,这是亲近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来。   常升这时候心中也愈发的满意起来。   尽管他知晓即便自己是朱允熥的二舅,但朝中也绝不可能允许常家一家独大。   而皇太孙如今敲打恩赏却是运用的娴熟无比,更是不曾失了这份亲近,他已经是满意的了。   众人当即谢恩。   朱允熥挥挥手:“都去吧,整顿起来,抓紧了操练营中将士们。”   众人就要起身告退时。   朱允熥却又忽的开口:“曹国公留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臣愿为皇太孙赴汤蹈火   曹国公留下。   朱允熥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李景隆身子微微一颤。   他们都走了,皇太孙就留下自己一个人。   一丝不妙的感觉,在李景隆的心头闪现而出。   常升等人则是不加停留,纷纷起身,躬身告退。   还未等他们做出小书房。   朱允熥已经开口道:“曹国公坐镇中军都督府,可是将中军都督府管的甚好啊!贼人在这应天城来去自如!”   李景隆要倒霉了!   出门之前,听到皇太孙这一番话的常升、蓝玉等人,心中如是想着。   只是谁让李景隆偏偏是管着中军都督府的。   这个锅活该是要他去抗的。   几人再不停留,鱼贯而出,还要赶回家交代两声,便要遵照谕令各入京营整顿操练起来。   而被留在小书房里的李景隆,已经是彻底的慌了神。   自己猜测的果然没错。   早知如今,当初他就不该接下中军都督府的差事。   跪在地上一直就没有起来的李景隆,再不多想,当即伏地叩首。   声音也变得悲壮了起来。   “罪臣死罪,往日依仗先父余荫,深受皇恩,为陛下执掌中军都督府,却因不察,生了贼人从京师数十万大军眼皮子底下潜逃而出的事情来。罪臣难辞其咎,任凭皇太孙责罚惩处!”   李景隆这时候说的是义正言辞,好似一副要慷慨赴义,承担一切罪责的模样。   可朱允熥却是目光幽幽的盯着他,细不可闻的哼哼了两声。   这货倒是个机灵的。   请罪还不忘扯出早已薨逝了的先曹国公李文忠来。   那是老爷子的亲亲外甥。   这时候说这话,可不就是在求饶,希望自己看在已故曹国公的情分上,饶恕了他。   朱允熥则是开口道:“陛下的秉性你是知晓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谁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昨日生的事情,孤先前也与尔等说明了,陛下是准备杀人的,要杀谁,你也该明白。”   李景隆这时候哪里敢不明白。   自己现在可不就因为执掌中军都督府,被皇太孙留在这里。   中军都督府乃是负责京师、直隶等地卫所官兵的。   昨日应天城出了那等事情,皇帝老爷子想要杀人,也是想杀他的。   李景隆抬起头,双眼已经是红了起来。   “是罪臣辜负了圣恩,辜负了太子爷当年的教导,也辜负了皇太孙的期望。便是夺职削爵,也难以开脱了臣的罪责。”   若不是心中明白今天的目的,朱允熥差点就要装不下去,爆笑出声。   他再看着李景隆的时候,只觉得这位大明国公,不说有没有真本事,这机灵变通的劲头,却是足足的厉害。   朱允熥哼哼着:“夺职便能了事?先曹国公为国征战,这个国公是先曹国公挣回来的,不论是陛下还是孤,都不忍将其削了。”   李景隆听到这里,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要国公的爵位还在,自己不论受到何等惩处,过些年终究都是能回来的。   然而下一刻,朱允熥却是沉声开口:“可你不能以为先曹国公的功绩,觉得朝廷不会惩处了你!曹国公的位子你坐不得,朝廷自然可以在李家另寻子嗣,改封过去!”   糟糕!   李景隆后背一阵发凉,自己竟然给这事忘了。   曹国公的爵位要保留,但家中可还有好几个弟弟啊,朝廷大可将自己削爵,曹国公的名头封到那几个弟弟头上去。   他立马再次叩拜:“臣死罪,自知无论如何都难以为昨日之事开脱。便是降为一名兵丁,去到边疆为大明戍边杀敌,也消除不了臣的罪责。臣便是战死沙场,也无言面见先父。”   曹国公的爵位不能丢了,不然自己真的就是死了都没脸去见父亲。   为了能抱住曹国公的爵位,李景隆已经不顾一切,就是今天被夺了身上所有的官职,贬黜成一介小兵,发配到边疆戍边,也好过夺爵。   朱允熥则是嘴角微微一样,目光淡淡的扫向李景隆:“曹国公就算是当一个普通士卒也愿意?”   这话是还有机会!李景隆心中想着,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   “回皇太孙,莫说是一介普通士卒,便是皇太孙将成罚入边疆,去为前线将士喂马,臣也无怨无悔。”   这是承诺的话,随后李景隆再进一步补充道:“只要能弥补臣所犯之事,臣愿为皇太孙赴汤蹈火,便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臣也在所不惜,义不容辞!”   “好!”   朱允熥猛的一拍桌子:“曹国公果然是没有落了先曹国公的威名!说起来,如今朝中正好有一兵事,属为艰难,原本孤还心中忧虑,究竟该让谁去办……”   说着话,朱允熥的眼睛却是瞥向了李景隆。   李景隆立马反应过来:“先父昔年为陛下征战疆场,乃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臣虽不才,却也不愿丢了先父的名声,无论何等艰难,臣义不容辞,绝不后退半步!”   大明朝军伍之中最艰难的事情是什么。   还有什么是能比得过驱除鞑辱,年年北征,深入荒漠草原的。   不过是去北方戍边而已。   李景隆如是想着。   而朱允熥则是沉声开口道:“倭人大胆,屡屡侵犯东南沿海,今次更是在陛下万寿节上口出狂言,趁夜潜逃,毫不顾忌大明威严。其中,以北朝足利氏逆贼最甚!   陛下以有意,派大军出海诸军倭国,与南朝吉野氏联手,镇压清剿北朝!”   领兵渡海去倭国?   李景隆一下就迟疑了起来。   朝廷什么时候决定要打倭国的?   他全然不知,可一想到皇太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自己去领兵去倭国。   李景隆心中就犯难了起来。   那可是要乘坐战船渡海,才能抵达的倭国啊。   倭国境内情形如何,谁也不清楚。   这次那个倭人能够在应天十数万大军眼皮子底下潜逃出城,谁知道自己去了倭国之后,会不会被倭人悄无声息的摸到床头,一刀噶了自己。   到时候身死异乡,恐怕就连尸骨都回不到大明来。   朱允熥瞧出了李景隆的迟疑。   他淡淡开口:“陛下昨日在问,你家老三是不是颇有先父之风。”   听到这话。   李景隆一个激灵,浑身一颤。   他当下开口:“国朝有事,宵小之国袭扰大明,臣自请领兵出海,震慑清缴倭国逆贼!上报陛下恩宠,下报先父遗志!”   朱允熥这才满意的点头。   “既然曹国公自请领兵出海,协助倭国南朝吉野氏清剿北朝逆贼,为国效力,孤又如何能阻拦。此事便交托于曹国公,万不可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孤的期许!”   李景隆咬咬牙,事情已经答应下来了,再难悔改。   他面露坚毅,沉声许诺:“臣一日不荡平倭国,一日不还国!待臣扫平倭国,宣扬大明国威,携得胜凯旋之势返朝,必到皇太孙面前再行谢罪!”   朱允熥嗯了一声,挥挥手道:“曹国公既然愿领兵出征,如今又何来罪责。只是此次联手倭国南朝吉野氏,事关重大,尚有诸多事宜,孤还要与你细说,更要为你挑选副将、官员辅佐。”   李景隆这时候已经听之任之,自己都要去倭国了,已经别无所求。   朱允熥则是想了想,挥挥手道:“你且回去,待出征之前,孤再与你详细交代了。”   李景隆不敢停留,他怕自己再多留一会儿,自己不光要为国卖命,更是要倾家荡产了。   起身请辞告退,缓缓退出东宫小书房。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着李景隆退下,目光闪烁了两下。   今天敲打勋贵,将李景隆这位精与人情往来,善于安营扎寨防守的人弄去倭国坐镇,已经是全部的目的了。   他是大明的国公,和倭国南朝接触,是有分量的。而与人打交道,又是他的特长。   大明如今只是帮着倭国南朝稳定局面,然后趁机开采银矿,并非是真的要用大明的军队,去为倭国人的内斗流血牺牲。   有李景隆在倭国国内虚与委蛇,再派一名大将作为副将,防止真的有了战事,不至于让李景隆做出什么骚操作来。   只是副将的人选,朱允熥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   毕竟,这直接统领军队,在倭国指挥战事的副将,是比李景隆更重要的角色!   想到这里,他已经是起了身。   对着身后两女说道:“我去爷爷那边说事,今日累着你们在我这站了半天。”   今天让汤鹊清和沐彩云在这里露面,为的也是向蓝玉这些人表明,朝堂之上的功勋武将并非只有他们这些人。   汤鹊清和沐彩云温柔点头,福身道:“妾身恭送殿下。”   朱允熥含笑离去。   沐彩云这时候终于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伸手不停的拍着那稚嫩可爱的胸脯。   半响之后,怯生生的目光才从门口收回,看向身边的汤鹊清:“汤姐姐,皇太孙平日都是在做这些事情吗?真的好吓人啊……彩云都以为,皇太孙刚刚真的要杀人了……”   汤鹊清默默的笑着,趁机上前轻轻的将沐彩云半抱在怀里,伸手安抚着她的脑袋。   “皇太孙是陛下定下的人,是大明的监国,和臣子在一起的时候,所用的也只能是帝王之术,御下之道。要让臣子们心中畏惧,也要让他们感恩戴德。”   沐彩云仰着头,看着温柔如大姐姐一样的汤鹊清。   她的脸上多了一团绯红:“姐姐往后定然会成为最好的皇太孙妃!”   汤鹊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奉承给弄得措手不及,娇嗔着伸手轻轻的拍了一下沐彩云的脑袋:“死丫头,什么话都敢说!”   说着话,汤鹊清已经是伸手向着沐彩云的腰上挠过去。   沐彩云立马跳着脚的躲开,满脸窃喜:“姐姐饶命。”   ……   “李景隆求饶了。”   “孙儿已经与他说清,这一次派他去倭国坐镇掌总诸事。”   大殿内,赶过来的朱允熥躬身立在老爷子面前,小声的禀报着先前的结果。   朱元璋悠然的饮了一口茶,询问道:“这次用兵倭国之事,你在和爷爷详细说一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文官的劣根性   如何出兵倭国,又如何执行后续诸军开矿事宜,这些日子已经在驻步的完善成形。   朱允熥微微一笑,早已胸有成竹:“还是以爷爷的方略为首要,如今我大明对倭国,徐徐图谋,稳扎稳打。”   朱元璋轻轻点头,眼神示意朱允熥继续往下说。   “如今我朝年年被草原上的北元余孽用兵,牵扯朝堂半数精力,山东、河南、河北、陕西、山西等地军马,也都是预备着征讨北元余孽之用。”   “此等情况下,大明对倭国境内局势,所能投入的精力也就所剩不多。”   朱元璋目光深邃,开口道:“所以你用李景隆,让他掌总倭国事。”   “回爷爷,确实如此。”朱允熥解释道:“曹国公并无军阵之上的经验,但为人处世,待人处物,样样都挑不出毛病。如今我明军踏足倭国,是去稳定局势,为我朝开辟财源。曹国公很适合在倭国南北两朝中间腾挪虚与。”   大明朝现在还没有能力两线开战,更不可能持续不断的渡海输送大军,组织一场远离中原的战争。   让倭国南北两朝鹬蚌相争,又能维持住南北对峙的局面,才是大明现在最希望看到的。   朱元璋点头认同道:“九江是个好人选,有一卫军马驻扎倭国,只要为他选上一员副将,便可无虞。”   一卫五千多人。   是这一次朱允熥算计过后,朝廷能派出的最大限度。   不是朝廷没有军马,而是渡海倭国,朝廷通过山东道及李氏朝鲜国,所能输送过去的物资,只能维持这么多人的存在。   朱允熥接过话道:“一卫军马足以让倭国北朝忌惮,也能保证我朝在倭国境内的安全。余下的,却是要工部组织匠人,还要协调李氏朝鲜那边征召百姓,前往倭国开采银矿。”   朱元璋在心中复盘推演一番,转口问道:“九江的副手人选,你可有想法?”   朱允熥皱起眉头,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军阵之上,孙儿以为,鹤庆侯张翼堪当大任。”   朱元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点着头看向乖孙,赞许道:“张翼自幼随父从军,是跟着咱家从凤阳一路打出来的,他在军阵上敢打敢拼,但更难能可贵的却是持军稳重。有他在,想来不会在军阵之上出现大变动。”   朱允熥笑着道:“孙儿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属意于他。”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看人愈发的准了。再说说吧,朝廷里还有谁是你看中,要派去倭国的。”   心里未曾说出的话,被老爷子点破。   朱允熥尴尬的笑了笑,迟疑道:“孙儿有意让文华殿行走、礼部仪制司郎中铁铉,去倭国。”   礼部有甚好的。   铁铉可是自己心目中的兵部尚书人选。   去一趟倭国,待上几年,积攒下来了功绩,回头返朝,那时候茹瑺大概也要退下来了,铁铉自然可以顺势携功获封,掌兵部事。   朱元璋却是眉头一挑。   这个人选,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铁铉与解缙、夏原吉二人,可都是你小子看重的人,你能这般舍得将他给派去倭国?”   朱允熥笑笑:“既是我汉家儿郎,大明官员,便无论舍得与否。他适合这个位子,孙儿便首选于他。”   朱元璋顿时轻笑出声,有些无奈的看着如今愈发有主意的乖孙。   “你是看中兵部尚书的位子了吧。”   这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太子朱标,却是幽幽开口,目光淡淡的看着自家儿子。   朱元璋亦是收起了笑声,眉目好笑的看着乖孙。   朱允熥被老爹戳穿小心思,无可奈何的苦笑着:“儿子只是觉得合适……”   朱标无声的笑笑,摇摇头道:“恩出于上,雷霆雨露,臣子皆受。你乃是君,铁铉是臣。他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挣,去做出了功绩再来你面前求封。不经历艰险,何以知晓了朝堂官阶难得。”   朱允熥张张嘴,还未等他开口解释。   身后的老爷子已经是附和道:“你老子说的没错,哪有替臣子从头铺好路的。越是看重的人,便越是要敲打。这回儿爷爷便让他去倭国,但这等替臣子铺路的事情,再无下次。”   听着老爷子和老爹的告诫。   朱允熥猛然惊醒,方才反应过来。   脸上亦是一阵凝重忧虑。   朱元璋瞧了瞧乖孙的尴尬,用脚踹了一下他的屁股:“传旨去,该交代的都交代下去,让九江择日带着倭国使臣出发。”   朱允熥屁股上挨了一脚。   伸手捂着屁股,应了一声,在地上爬了起来就往外走。   等到刚走出殿门,就看到户部尚书赵勉、中书舍人刘三吾,已经几名都察院的御史,联袂而来。   “臣等参见皇太孙。”   赵勉、刘三吾等人看着碰巧从殿内走出来的皇太孙,躬身作揖。   朱允熥停了脚步,看向几人:“诸位此时入宫,可是有国事进奏?”   刘三吾正要开口,却被边上的赵勉抢先一步。   赵勉眼底露出一丝迟疑尴尬,轻声道:“朝中有几件事情,臣等还要禀明陛下,才好往下办。”   “哦?”   这帮人明显是要搞事的样子。   朱允熥转过身,已经是折返进殿内:“几位,随孤去见爷爷吧。”   他也不给这些人推辞解释的机会,径直就走进了殿内。   刘三吾脸上有些急切。   赵勉却是显得更沉稳下,转头对着众人示意,又对刘三吾低声说道:“刘舍人不必担忧,这时当要稳重!”   刘三吾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随着已经前头迈出脚步的赵勉,走入大殿之内。   殿内。   朱元璋看着去而复返的朱允熥,脸上好奇又好笑不已:“怎得,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朱允熥干笑道:“回爷爷,孙儿刚出去就撞见赵尚书、刘舍人,带着几名御史过来觐见。”   自己今天可没有召见赵勉、刘三吾他们啊。   朱元璋心头闪过一丝狐疑,旋即脸色平复下来,斜靠在桌案上,目光淡淡的望着已经到了偏殿外的几人。   “臣等有事启奏陛下。”   赵勉等人躬身站在偏殿外头,齐声开口。   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孙狗儿,看了眼老爷子的脸色,便上前两步:“进。”   赵勉等人躬身踏入偏殿,一路到了皇帝近前。   几人抬起头,只见刚刚似乎还准备出宫的皇太孙,这时候已经是盘坐在皇帝身边,小心翼翼的为老爷子倒茶。   朱元璋抬眼看向几人,露出些许的笑容:“找咱说甚?”   刘三吾转头看向赵勉一眼。   这位户部尚书回了一个眼神,随后上前一步,躬身拱手高举。   “启禀陛下,我大明可是又要开战了?”   正在为老爷子倒茶的朱允熥,拿着茶壶的手不由停了一下,随后轻轻的将茶壶放下,回过头淡淡的看向赵勉。   朱元璋轻声着:“哦?赵尚书是从何处知晓,咱要用兵的?”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赵勉心中腹诽着,愈发小心说道:“臣身居户部,朝中钱粮、地方大仓皆有熟悉,近日应天各仓都有钱粮军械运往龙江船厂。京军诸卫也在都督府协调下,频频抽调军马往龙江船厂过去。臣若是再不知晓陛下要用兵,便是愧对陛下要臣执掌户部。”   皇帝这样的习惯很不好。   虽然过往皇帝一直都很霸道,但国朝用兵征伐,从来都是拿到朝堂上议论的,各部司也是协调在一块办事。   这会儿皇帝老爷子竟然绕过了朝廷,明显一副低调示人的做法,让赵勉、刘三吾等人很是担忧。   朱元璋微微一笑:“不过是抽调军马,协调驻军之事,算不得大事。”   刘三吾则是应声开了口:“陛下可是要对倭国用兵?此次倭国北朝使臣在朝中狂妄失仪,臣更听闻驿馆里,昨日运出了好些尸首。”   朱允熥瞧了瞧老爷子,而后看向刘三吾。   “刘舍人对陛下的旨意,有意见?”   这帮文官,大概又是觉得中原朝堂,不该整日里妄动兵戈,更不该不宣而战。   朱元璋亦是目光幽幽的盯着这位老倌儿。   刘三吾却好似浑然不知一般,继续开口道:“陛下要用兵,臣等自不敢置喙。但此乃军国之事,陛下动用军马征伐域外,于情于理,于礼制规矩而言,都该事先拿到朝廷里于群臣商议。粮草军械动用,也要朝廷协调都督府,运筹帷幄。”   这群文官还是老样子。   明明已经拥有了替天子治理天下社稷黎民的权力,却还是想要将军事也紧紧的抓在手中。   劣根性由来已久。   属为可恶!   朱允熥目光已经渐渐阴沉下来。   朱元璋则是沉声道:“咱说了,不过诸军小事尔,无需拿到朝堂上去说。”   赵勉眼看着刘三吾要硬顶皇帝,赶忙开口道:“启禀陛下,臣等非是认为此事不可为,只是臣等忧虑,陛下要征……驻军倭国,此乃我朝前所未有之事。万千将士渡海而去,事关重大,无论如何,也该在朝堂上群策群议。”   随着赵勉开口,随他而来的几名御史亦是躬身附和。   言辞之间,说的都是朝廷用兵,不论怎样,都是要经过朝廷议论的。   朱元璋的眉头愈发凝重起来。   他觉得这帮人,敲打的还是太轻了一些。   军国之事,又是他们能够知晓了的?   朱允熥当下起身开口:“倭国狂妄,南朝吉野氏乃是倭国正统,却被北朝足利氏打压。足利氏此次犬吠大明朝堂,更于城外劳山皇庄杀我大明子民。”   “劳山皇庄那五具尸骸,如今可还未曾冷了。”   “目下倭国正统,吉野氏,臣服我朝,愿奉我朝为上国,求情出兵,震慑国内叛逆。”   “大明于情于理,都该诸军倭国,震慑国内宵小叛逆。”   朱允熥停顿了一下,转而淡淡的看着刘三吾等人。   这帮人不是在担心出海的将士们安危,也不知在忧虑大明能不能在倭国取得胜利。   他们仅仅是因为那从前宋一脉继承而来的劣根性,时时刻刻想要将整个朝堂都掌握在手中。   等到他们将大明的军队也控制在手下的时候,便是大明朝的皇帝也只能对他们言听计从!   他当下毫不客气道:“军国战阵之事,向来雷厉风行,战机一闪而过,若是拿到朝堂上去议,耽误了大军的时机,这个罪责尔等能担得起吗!”   哼!   等过上百年之后,敌人贼寇都打到大明天子脚下了,便是如你们这些人,每日还在朝堂上商议如何御敌! 第一百七十五章 出征杀倭   刘三吾眉头皱紧。   战场时机,古往今来有多少败军之将,便是用这个借口擅自用兵,致使军阵大败。   他沉声开口:“陛下,老臣以为,倭国即便有叛逆,南朝吉野氏请求出兵。朝廷也该明发旨意,先行申斥倭国足利氏叛逆。如此,方才师出有名。”   “朝廷届时再行用兵,着都督府与户部、兵部商议,划拨粮草军械。朝堂之上,也该议定征伐诸军事宜,该如何定夺。”   “如此急切出兵,准备不足,粮草短缺,倭国又远在海外,我朝出兵,便是孤悬海外,孤军奋战。”   “一旦前线将领行将差错,便会弄成全军覆没的结局。”   朱允熥瞧着刘三吾在那风轻云淡的奏对,心中却是一阵无名怒火,他正欲开口反驳,却不想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放肆!”   众人回首。   只见坐在轮椅上的太子朱标,已经是面带怒意:“大军尚未出征,尔等便妄议军马大败,这便是尔等的妥善吗?”   你们是在诅咒朝廷即将出征的军马将士吗?   朱标脸色很是难看,手指上的白玉扳指转的飞快。   原本一直静观乖孙和这些人争论的朱元璋,眼角余光瞥向太子,嘴角微微一扬。   自家太子爷的心气还在!   刘三吾等人目光惶神的看着许久不曾在朝堂上有发言的太子,此时正怒目等着他们,心中不免有些不安起来。   刘三吾抖抖嘴唇,躬身:“回太子……老臣……”   朱标却是一挥衣袖:“倭国南北两朝纷争已如三国之末,目下到了两朝归一之时。我朝与倭国一衣带水,南朝吉野氏奉我朝为上国,此时若不出兵协助,我大明体面何在?   我大明平日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何在?若是因为尔等拖延怠慢,朝堂上议论几旬,致使倭国南朝覆灭,尔等往后可还有脸面自称乃是仁义君子也?”   朱允熥望着自家老爹再一次火力全开,如同那一日在西安门外训斥国子监监生,还有还是刘三吾这些官员时的风采。   心中一片动容。   一本笔记,也在他心中默默记下。   老爹问责之间,几乎是字字扣准了刘三吾这些人的道德底线,犹如打蛇直打七寸,将的他们说不出话来。   刘三吾等人这时已然如同坐蜡。   太子爷的话说的很明白。   倭国南朝吉野氏乃是倭国正统,吉野氏奉大明为上国。   而如今倭国局势到了关键之时,他们若是耽搁了一衣带水的倭国正统能否长久之事,他们平日里的仁义道德,便轰然倒塌。   恐怕往后再也没脸谈论仁义了。   赵勉最先反应过来,拱手请罪:“臣等不察,君前失言,险些致使倭国变局,臣等有罪。”   刘三吾亦是脸色铁青,不甘的低下头。   他担不起所谓倭国正统南朝吉野氏覆灭的罪责。   更不愿自己的以仁义标榜的名声有缺。   朱元璋则是厌烦的挥挥手:“念在尔等为国筹谋,心系将士,此事不予追究,都下去吧。”   这一次试探失败了的刘三吾、赵勉等人,无奈的躬身退出偏殿。   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朱允熥目光一转。   他冷哼一声。   “属实可恶!”   说着话,他的目光却是悄悄的看了一眼已经转向手中书卷的老爹,还有一旁正盯着自己的老爷子。   朱允熥心中不由一紧。   朱元璋哼哼两声,眼神暧昧道:“是很可恶。”   朱允熥立马露出笑容,却又不爽的说道:“这些人,明明不知兵,却偏偏整日里还要插手兵家之事。他们当我大明是前宋吗?大军出征之前,还要他们弄出行军作战的阵图来?”   早就准备好好整治这帮文官,给后世官员定下规矩的朱允熥,不断的上着眼药。   朱元璋倒是呵呵一笑:“一脉相承啊,一脉相承。咱便是知晓了他们的秉性,才不曾将驻军倭国之事公之于朝堂。”   朱允熥立马翻过身,拱到了老爷子身边。   “爷爷,孙儿是觉得,世人常说将不知兵,军阵鲁莽。现在看,这不懂兵事的人插手军阵征伐,才是最为凶险的。两宋前车之鉴,我大明不可不防啊。”   朱元璋眼神幽幽的瞥了乖孙一眼,端着茶杯嘬了一口。   随后冷哼一声:“他们懂个屁的军阵兵事!”   “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给他们一匹马一把刀,都找不到敌人在哪里。”   朱允熥目光一转,顺着开口道:“爷爷,孙儿以为……”   “你爷爷先前不是要你去传旨,将诸军倭国之事于九江他们交代清楚的吗?”   这时候,朱标忽的转过头,淡淡的看着儿子,提醒了一句。   朱元璋斜眼看向太子,又是抬起一脚,揣在乖孙儿的屁股上。   朱允熥无奈的干笑两声。   心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只得是收起心中的小心思,躬身而立,出声告退。   ……   三日后。   钦天监上书,乃是黄道吉日,宜出。金火盛,大军胜。   如此,大明朝第一次,也是中原之地,第一次成规模的出兵,将要正式踏入那悬之海外的倭国土地上。   城西狮子山北,外金川门外。   立于城墙之上放眼北望,浩荡江水奔流向往,江面数里宽阔。   在外金川门下,便是江边渡口码头。   此时已经停靠了连绵的大明宝船龙舟。   这个码头叫龙湾。   龙湾码头直连外金川门,汇入应天城中。   而在今天,一早应天城府军卫便调集人马,将此处给清空,从金川门、钟阜门一路到外金川门,尽是府军卫官兵把守街道两侧,隔绝百姓堵塞道路。   整整五千余战兵,依次排列在外金川门后的大街上,等待着城门外的号令。   朱允熥踩着吉时,领着一帮都督府官员,及此次将要前出倭国的官员赶到外金川门外的龙湾码头上。   他回首忘了一眼城门里,静默如铁林一般的镇倭大军,心中一阵热切。   被朝廷明发圣旨,封为镇倭大将军的曹国公李景隆,浑身披甲,与镇倭副将鹤庆侯张翼御马并立在朱允熥身后。   镇倭大将军官署总领,文华殿行走、礼部仪制司郎中铁铉,表情沉默的带领着一帮工部官员、将作监匠人候在一旁。   倒是倭国南朝使臣吉野寺麻,被一帮随同前往倭国的锦衣卫给围在中间,小心翼翼的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有钦天监的官员抬头望向日头。   几人小声商议之后,走出一人。   “吉时到!”   “大军出征!”   外金川门城头上,有战鼓声响起,好似又有金戈铁马声雷动。   “风!”   外金川门里,传来了镇倭大军的呼吼声。   “雷!”   战马震地,铁甲阵阵。   外金川门城门洞里,开始回荡起震耳豪迈的军歌声。   是汉家儿郎传唱了千年的韵律。   是写尽汉家儿郎抛头颅撒热血的诗篇。   镇倭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看向御马处在最前头的皇太孙。   他小心上前,低声解释道:“开国公此番精心挑选整编镇倭大军五千余人,皆是军中能征善战之人。一千轻骑营,一千火器营,三千刀枪营。定不负皇太孙厚望,为我大明再创功勋!”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无心听李景隆说什么了。   他这个镇倭大将军更多是作为外交人员去用的。   镇倭大军的作战指挥权在鹤庆侯张翼手中,诸军之地石见银矿的治理权在铁铉手中。   他此时目光,尽数被从那外金川门城门洞里踏出的镇倭大军所吸引。   并没有后世人所传的,此时军队阵型松垮。   虽不如后世那支人民的军队一般,万人如一。   但此刻他眼前这支镇倭大军,亦是阵型井然有序,将士们腰杆挺直,目光冷冽威武。   自古中原军队便讲究军阵兵法,站队行军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而已。   头先的轻骑营已经尽数出了城门。   “大明威武!”   千人齐声怒吼着。   这一刻,大明士卒的呐喊声,震得人群中的吉野寺麻心中打颤。   他不由想到,吉野家的军队若是与明……   呸呸呸!   吉野家将永远是明军的追随者!   轻骑营将士从朱允熥面前通行而过,并未停顿,早就停靠在龙湾码头上的战船舱门大开。   船上的水手力夫立马上前,将轻骑营的战马牵入船舱里。   而轻骑营将士,则是通过栈板上到战船甲板上,面朝码头列队。   随后,是火器营。   沉重的火炮、马蜂窝早就事先被运到了战船上,这时从城门洞里走出的火器营将士,手中持有的则是火铳、三眼铳、神火飞鸦、万人敌等轻便火器。   “大明威武!”   火器营将士到了朱允熥面前,亦是齐声嘶吼。   随后登船列队。   最后,则是三千刀枪营将士,踏着坚定沉稳的步子,从朱允熥面前一一登船。   整个龙湾码头上,一片激昂。   朱允熥望着最后一名刀枪营官兵登上战船甲班。   他当即抽响马鞭,驱马在龙湾码头上奔袭起来。从最后一条战船,一路奔袭到了最前的战船边。   最后转身驱马到了中间位置。   马鞭被朱允熥高高扬起。   他的目光坚毅无可匹敌,与面前一船船的官兵对视过去。   “大明威武!”   “威武!”   “威武!”   “威武!”   朱允熥一声怒吼,大军雷动,怒吼之声震天。   声浪从龙湾码头扩散开,直冲应天城内,引得无数百姓侧目关注。   朱允熥手中马鞭重重落下。   “此去倭国,诸将士扬我国威!”   “出征!”   “杀倭!”   杀倭二字一出,点燃了整个龙湾码头。   “杀倭!”   “杀倭!”   “杀倭!”   声音直抵九天,好似宣言一般。   人群中,吉野寺麻两腿战战,后背一片冷汗,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   脸色一片煞白,却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在码头上,李景隆、张翼、铁铉等人,则是开始移动起来。   官员及匠人们开始登上旗舰宝船。   李景隆等人则是在登船前,到了朱允熥面前。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志远快起,地上凉   外金川门龙湾码头。   此刻镇倭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的心情很是复杂,就如同身边江中的水面一样。   在微风的吹拂下,江水打着旋的荡漾着一层层的微波,涟漪错综复杂。   朝廷对倭国用兵,这是国朝第一次,乃至于是中原第一次出兵海外。   如此重任交托到自己手上,李景隆心中惊喜之余却又满是迟疑。   望着五千余镇倭大军已经尽数登船,李景隆作为主帅,率先在朱允熥面前抱拳开口。   “镇倭大军已尽数登船,臣领皇命,渡海而去,为国扬威,誓死不负太孙重望厚爱!”   朱允熥含笑点头:“大将军治军有方,运筹帷幄,当要做大明与倭国的纽带,稳固倭国正统。”   李景隆沉声回应,脸上满是坚毅的责任感。   朱允熥笑着挥挥手:“大军将要起航,大将军先行登船指挥,孤与铁行走说几句。”   铁行走说的是铁铉。   他现在在朝中有品级的官职乃是正五品的礼部仪制司郎中。   但后来有被老爷子加了文华殿行走。   所无品级,但却是更加殊荣。   朝中如今也是以此来称呼铁铉、解缙、夏原吉三人。   李景隆笑呵呵的点着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深沉的铁铉。   他清楚,如今这三位行走乃是皇太孙心中寄予厚望的朝臣。想来等这一次出兵倭国之事了解,铁铉归国之日,便是要在朝堂上执掌一方权柄了。   这时候皇太孙要与这位新贵说话,李景隆从善如流,招招手带着朝廷派出的一干文官匠人们登上一旁营造最是雄伟的旗舰龙舟包船。   码头上,则是留下了铁铉,面对着望向眼前大江的朱允熥。   他低声开口:“殿下还有什么要与臣交代的。”   朱允熥回过头看向铁铉:“这一次出海随军登陆倭国,本可有其他人选,但我却还是在爷爷面前推举了你,可知为何?”   说着话,他看向这位在那昭昭青史上,留下了一笔浓墨的铁公。   铁铉目光一动,摇摇头:“臣以为,殿下是要臣办好此次大明诸军倭国真正的目的。”   这一回,却是轮到了朱允熥摇摇头。   他轻笑一声:“那座银矿不论你去不去,都在那里。只是因为目下,大绅还要在爷爷身边锻炼几年。维喆在户部,我接下来还有不少事需要他去办。”   铁铉抬头望向朱允熥,忽的笑出声来。   “合着,殿下是觉得就臣一人最是清闲。”   这是玩笑话,并非幽怨不满。   朱允熥挥挥手:“大明想要真的万世垂拱,便不能拘泥于中原之地。往前头数,数十朝数千年,可曾有过一家国祚长存的?”   对于这个简单明了的问题,铁铉却是皱起眉头,很认真的思考着。   沉吟良久之后,方才缓缓开口:“或许,只有汉家长存。”   朱允熥一愣,他竟然没有想到,铁铉思考了半天,会有如此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回答。   他不得不苦笑道:“汉家永存!”   铁铉这时候目露精光:“太孙是想要我大明永存。”   “这是我身为大明宗室,大明皇太孙的职责。”朱允熥亦是目光深邃的开口:“所以,孤想要你走出中原,去外头好好的看看。”   铁铉很自然的询问道:“太孙要臣去外面看什么?”   “去看看外头是个怎样的世界。”朱允熥说了一个很空洞的答案,继而解释道:“中原永远只有这么大,百姓想要吃饱肚子,却要忍受天灾人祸,苛政贪腐。人人都想要抓住更多的利益,更多的好处,可天下就这么大。”   说到这里,朱允熥叹息一声。   这个问题,即便是在那个已经走上复兴的年代,还是依然存在,并且根深蒂固。   铁铉歪着头,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朱允熥继续道:“这一次,开采银矿乃是为了解决朝廷一时钱钞局促。用兵倭国,是为了控制此国,解决我朝东南沿海倭患一事。”   还未等铁铉开口。   朱允熥已经抬起手示意对方继续听下去。   “但除此之外,孤还要你尝试,如何驯服倭国,我大明若是另开一地驻军,该以何种方式推行有效的统治和利用,为我大明获得更多的利益。”   “奴隶、矿产、粮食,一切能够为我大明所用的资源!”   铁铉听到这里,终于是有些迟疑道:“可此次……朝中不是只为了维持倭国南北相争,我朝开采银矿……”   朱允熥瞥了铁铉一眼:“将在外有所受有所不受,方圆五十里之地,只是倭国这一次答应大明的条件。”   铁铉心中了然,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舰队旗舰。   这时候,朱允熥却是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绢布,塞进了铁铉的怀里。   “收好了,若是在倭国出现大的变动,难以抉择,你又无法控制的时候,拿出来。”   铁铉目光低下,看着那卷被塞在怀里的明黄绢布,心中一跳,眉头颤动。赶忙小心翼翼的将其塞进自己的怀里,随后不由自主的瞥向舰队。   见没有引起注意,铁铉这才小声开口:“倭国……”   结合着皇太孙在此临行之前的交代,铁铉心中有了一丝不妙的猜测。   朱允熥重重点头:“灭族!你可能办到!”   明明心中已经揣测出些猜测,可铁铉正式听到这样的亲口谕令时,仍是觉得自己整个腰身一沉。   他艰难的抬起头,目光闪烁的看着意志坚定的朱允熥。   大明要隔海灭国吗?   铁铉心头大震,一时间何曾能消化了这个现实要求。   朱允熥眼神深沉,幽幽道:“你并不知晓此族,孤也无法解释。亦非要尔做那屠百万之辈,其中分寸孤相信你能明白。”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如炬的盯着躬身在自己面前的铁铉。   铁铉深深的吸着气,才让自己那激荡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也难怪,在临行之前,皇太孙会塞给自己那道明显是加盖了天子宝玺的圣旨。   思虑过千,铁铉终是躬身弯腰:“臣定不负圣意,勠力而行。”   朱允熥上前,拍拍铁铉的肩膀。   “罪在你我,功在千秋。”   “此事,后世子孙,自会公道评论。”   “此去迢迢,一别经年,不知几日君臣相聚,当珍重,勿思量。待寒去暑来,孤于应天扫榻设席,与君同醉,品大明千秋万载!”   铁铉心中再难自抑,犹如狂澜滔天,卷起万重风浪。   他深深的躬身。   “大明!千秋万载!”   “臣拜别皇太孙!”   ……   “标下潮河所百户张志远,参见燕王殿下!”   北平府密云以北,与草原接壤,辅佐密云后卫戍边的潮河所,坐落在连绵高岭上。   自应天发配本地数月的张志远,此时身披重甲,残破密布刀痕凹坑,夹缝里黑红色的血块凝结的一层又一层,甲片之间,作块成丝的干肉碎骨,散发着阵阵的腥臭味。   而此时,他正手握缰绳,领着数十人面南背北,双手抱拳高举,单膝着地。   在这伙刚刚刚刚从边外返回的潮河所官兵面前。   是一行精锐铁骑。   为首之人,则是一身戎装,披甲带刀,面有胡须碎渣,猩红战袍上落着雪片的大明燕王朱棣。   带着亲兵巡边亦有半月有余的朱棣,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官兵。   脸上满是敬佩。   “本王听闻,潮河所年关将至,却已深入草原整整三次,每战皆斩获颇丰,杀的前元余孽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躬身在一侧作陪的潮河所千户,脸上带着一抹苦笑,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志远。   “标下身为明军,当以驱除鞑辱为己任,杀得余孽苍茫逃窜,护我大明百姓一片安宁!”   跪在地上的张志远,始终低着头,高声回应着,却无人能够看得清他的面目表情。   朱标眼神一阵闪烁。   这个张志远他是知晓的。   当初从亲军羽林卫调到自己那另一个侄儿身边充任护卫。   后来朝中生了变动,干系社稷,他也就被坐连发配到了北地来。   自己只是随手将其安排在了这个仅仅作为密云后卫辅助的潮河所来。   没成想,对方竟然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意外惊喜。   这一次说是趁着年关将至,外出巡边各处关防,不如说是自己就是奔着这位已经在边外闯出张杀神名头的人而来的。   朱棣沉声开口:“好猛将!此次出塞,有何战果,快快报与本王知晓。”   跟随在朱棣身边的北平将领们眼神微微一动。   王爷这是要在边塞夸功。   这个张志远怕是入了王爷的眼,来运道了!   张志远则是正气道:“回禀王爷,此次标下带领百名同袍深入草原十日,巡视元人部落四处,皆无兵甲。前出五百里,有元人部落不尊律令,私藏兵甲,聚众三百。   标下下令卸甲臣服,元贼不顺,标下挥兵讨之。尽除元贼三百余,捣毁兵甲,宣昭律令,其部顺降。”   潮河所上,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以一百人,杀敌三百余,看现在回来的人,损伤不过三十余人。   人人看向张志远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当真猛将也!   朱棣亦是真的动容了,先前只是听闻,而这一次他却是亲眼所见。   只是听着张志远的话,却是又好笑不已。   父皇御极之后,便下过旨意要元人余孽投降,放下手中刀剑,臣服大明。   但说都知道,这不过是个继续北征的说辞而已,前元余孽还能尊了推翻他们的大明皇帝的旨意?   倒是这张志远,竟然将其当了真,拿着大明皇帝的旨意,和要求前元余孽。   这心思,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只是得一猛将,朱棣心中满是喜悦,当即下马,踢起一片片的雪花,走到还跪在地上的张志远面前。   “志远快快起来,地上凉!”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好大的雪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   朱棣径直走到了张志远面前,弯腰伸手,双手托着张志远的双臂,将其稳稳的托了起来。   数遍北平一线边塞,燕王殿下何曾对人有过如此亲厚重视。   再一次的,众人看向张志远的目光有一次的发生了改变。   这位要飞黄腾达了!   张志远被朱棣搀扶而起,心中微微一动。   只是目光却始终无比的坚定,一直低着头似是不敢直视燕王殿下一眼。   朱棣这时候却已经是挪动脚步,手按在张志远的肩膀上,转了一圈,像极在了向周围人宣扬他又得了一员猛将。   一番无声的炫耀之后。   朱棣重重的拍向张志远肩上的铁甲。   “大明有此猛将何其幸,本王得此猛将何其幸!”   这是定调子。   朱棣回头看向张志远:“三出三入,以弱旅镇强敌,显我汉家儿郎威武。此等猛将,本王断不能让其屈居卑位,当以要害委以重任!”   这是点明了目的。   人人都知道,这位才来到边塞不过一个多月的年轻人,已经得了一份大到他现在都无法预想的大好前途。   一时间附和之声不绝于耳,响彻在这寒冬飞雪时节的边塞上。   张志远却谦虚的低声道:“此乃标下本分职责,不敢当殿下此般厚赞。”   “不!你当得!”朱棣直接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目光炯炯有神,满脸热切的盯着张志远:“你有功,本王便要赏罚分明。燕王府护卫都司还缺一名指挥,便给你了!”   在场众人都知道燕王要厚赏张志远,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份赏赐来的是这般的厚重。   皇明祖训有言,大明诸藩王可设王府护卫都司。有指挥三名,千户六名,这些人组成了诸王府最核心,也是能直接由藩王指挥的军事力量。   而随着这些年大明北方藩王就藩,朝廷以边塞藩王执掌北疆边防,统御边军。   诸王府护卫都司,以王府军事体系,超然于边军,往往都是诸王真正的心腹班底。   这就好比,在场的潮河所千户,那是替大明看着家门口,守卫北平府。   但燕王府护卫都司,那就是替燕王府看家护院的。   张志远亦是心中大震,他自来到北平之后,之所以接连出塞,为的就是能早日在燕王面前崭露头角,好完成皇太孙交代的重任和厚望。   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下子,就成了燕王府的人?   复杂的情绪,在张志远的心中滋生,无奈之中却又坚守住了最后的底线。   或许,燕王确实有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大度量。   但自己却终究是先一步与皇太孙相识,并在自己最艰难之时,是皇太孙不分彼此,将他一家老小都给养活住了的。   朱棣见张志远一直不说话,以为是被这份赏赐给惊住了。   他当即轻笑起来,推搡了一下张志远:“怎得,可是嫌弃本王赏的小气?”   张志远立马回过神,当下躬身抱拳,称呼已经悄无声息的转变:“属下何德何能,得殿下如此厚赏。属下谨遵殿下之命,为殿下誓死效力!”   “哈哈哈!”   风雪北国中,大明燕王朱棣的笑声,响彻在这方天地之间,与世间万物混为一体。   似乎,他就该是生长在这片天地中。   “雪大了,年节要到了,元贼只顾仓皇逃窜。”   “志远随我回北平,共度今岁年节!”   ……   “好大的雪。”   整个人被裹成一个毛球的二十三叔朱桱,被汤鹊清抱在怀里,双手紧紧的环抱着汤姐姐的脖子,只露出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盯着天空中不断砸下来的雪片。   好奇之余,目光滴溜溜的看着周围出京踏雪的家里人,悄悄的将一只粉嫩嫩肉嘟嘟的小手抽出手套,如同莲藕一样的手指张开,对着天空一下一下的抓着,便将好一团雪片抓在了手心里。   啪!   一声轻响。   朱桱浑身一颤,赶忙将手塞进手套里,躲在汤鹊清的肩膀下,悄悄的探着脑袋,望着正瞪着自己的皇帝老爹。   朱元璋一脸无奈,恶狠狠的瞪了小二十三一眼:“再玩雪,回去禁了你没个体统的赖在东宫里面!”   朱桱这会儿是真的被唬住了。   赶忙憋着嘴,小声道:“父皇,儿臣不敢了。”   可是雪花真的很好玩啊……   朱桱看着皇帝老爹已经是哼哼着转过头看向远处的皇庄,这才扭着屁股,转过身寻找允熥好侄儿。   走在最前头的朱允熥,同样是整个人都裹在一件大貂毛衣下,外面再裹上一件厚实的大氅,双手从里面紧紧的将大氅捏在胸口,这才稍稍觉得有些温暖。   自己好死不死的,偏偏要在腊八这天窜动着老爷子出宫,终究是老爹机智过人,任凭他怎么劝说,都不动如山。   还是老爷子架不住自己的请求,勉为其难的答应出宫。   现在想想,朱允熥觉得自己还不如和老爹凑在一块,围着火炉唠着嗑,烤着宫中存下的橘子吃。   谁知道今年应天城的雪,会下的这般的大。   头先未出城时,还只是几片小雪花,出城没多久,就已经是漫天鹅毛大雪。   又因为官道到村道这边,中间似乎是百姓们挖出还未造好的水渠,让众人只能舍弃了马车,走在这冰天雪地里。   朱允熥回过头,歉意的看了一眼抱着吵吵着跟出宫的二十三叔的汤鹊清。   这丫头脸颊上已经是被冻得通红一片,双眼都被寒风吹的发红。   倒是自己身边的沐丫头,一副没见识的模样,欢呼雀跃的在雪地里打着转的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   最前头,孙成正领着人探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为众人趟出一条路来。   后头,孙狗儿和雨田这一老一少,领着好几名宫中内侍,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扎着红带子的箱子,走的是艰难无比。   朱允熥踮脚看向前头,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笑容。   回过头,忍着风雪钻进嘴里,朱允熥高呼道:“爷爷,前头就是劳山皇庄了。”   这时劳山皇庄里,也已经有人瞧见了村道上的来人,赶忙出了一帮人赶过来。   “草民等参见皇太孙。”   百姓们赶了过来,瞧见竟然是已经来过两次的皇太孙来了,赶忙就要跪拜在地上。   朱允熥赶忙拉住临头的人:“雪大,莫要冻着,去庄子上说话。”   几人过来接应的百姓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面搬东西的孙狗儿和雨田,连忙上前将东西接过来。   少顷。   众人便到了庄子里头。   进了内府设在此时管事的宅院里头,点上回炉,烧上热水。   朱允熥等人这番慢慢的缓了过来。   村长也在小一辈的搀扶下赶了过来。   老人只是瞧了眼屋子里带着女眷的朱允熥,赶忙上前:“草民拜见皇太孙。”   朱允熥苦笑连连,只得是再次起身搀扶住老人家。   “您快坐吧,原本是想趁着年节要到了,给庄子上送来年节要用的东西过来,不成想出了城竟然下了这般大雪。”   老人望了眼堆在角落里的礼盒,脸上带着惶恐:“草民们当不得皇太孙如此厚赏,这是要折寿的。”   “咱家乖孙给的,算不得什么,折不了寿。”   缩成一团,拉着朱桱安生坐下,手里捧着热茶的朱元璋抬起头淡淡的说了一句。   乖孙?   老人心中一跳,当即就带着伺候在屋子里的村民们跪了下来。   “草民拜见陛下。”   “草民们有眼不识珠,不知陛下亲至,草民们该死。”   朱允熥瞧了眼进屋后脸上渐渐红润起来的老爷子,对着孙狗儿使了个眼色。   孙狗儿便带着雨田等内侍,上前将百姓们好一顿搀扶起来。   朱元璋抽了一下想要伸手到火炉正上方的朱桱,随后看向皇庄里的人们。   “咱就是来瞧瞧大伙,看看大伙这年节将至,家里可曾短缺了什么。要是短缺了,日子过的不如意,咱回头也好替大伙,狠狠的整治了那帮当官的。”   这话在场的平头百姓没人敢接。   朱元璋又瞧了一眼,笑着脸道:“都快坐吧,今天咱不是劳什子的大明皇帝,咱就是隔壁邻村的老汉儿,带着家里头的乖孙,还有……丫头们,过来走动走动,讨一口热汤吃。”   皇帝发话,似乎是要听的。   村长左右看了看,这才敢落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   老人满脸紧张的低声说道:“草民们吃的东西,哪里还入了陛下的嘴。”   朱元璋一挥手:“咱当年都是要和村口的狗抢食吃,大伙家中的吃食如何吃的不得?”   这话也是没法接的。   大明朝谁人不知道,自家如今这位皇帝老爷子,当年过的是何等艰苦的日子。   朱元璋这时候看向外头的大雪,转口道:“今年庄子上收成如何?”   老村长立马回话:“得陛下的庇佑,庄子上今年是个大丰收的年景,缴了内府收走的,家家户户都满仓的粮食呢。”   听到家家都有余粮,朱元璋这才放下心来。   若是连京畿之地皇庄里的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他实在不敢想大明朝其他地方的百姓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想到这里是劳山皇庄。   朱元璋叹息一声道:“咱们庄子好啊!都是好儿郎!前一次咱听到咱们庄子五位好儿郎遭了贼人之手,咱痛心疾首,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时候虽然咱家乖孙亲自来赏赐抚恤,可咱总是觉得对不住大伙,若是咱家有什么做的不够好的,大伙尽管说,咱改。”   咱改!   亘古以来,又有哪位皇帝,会对自己的子民说出,若是觉得这位皇帝做的不好的,只管说,皇帝去改。   朱允熥目光闪动着,心中一阵感慨。   大抵,除了眼前这位,也只有后来的那位是真正关心他们的人民。 第一百七十八章 出大事了   “朝廷赏的已经很多了,他们五家都得了官府的应允,抚恤给的足,没有短缺,大伙心里都念着陛下的好,知晓这都是因为陛下。”   老人大概是心中也有些感慨,挥手指向门外。   那里是两名上一回夜里,朱允熥带兵追捕足利梅蝶时,护在老村长身前的两个少年郎。   这会儿,两个小子躲在门外面,脑袋不时转向屋子里,目光好奇的看着自家的皇帝老爷子,到底是长得什么样子。   和隔壁庄子的老大爷也没什么区别嘛。   两人目光对视一眼,心里不由的念道着,觉得自家的皇帝老爷子似乎很是平易近人。   可随着老村长挥手指过来,引得皇帝老爷子也看了过来。   两个小子心中顿时没来由的慌张起来,赶忙是将脑袋缩回到外面。   老村长已经是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两个小子还说,等再长大些,也要投身咱们大明卫所,为陛下,守好咱们大明。”   这时候还是严格执行户籍制度的。   但若是普通人想要投身军伍,却并不禁止。   朱元璋听着老村长的介绍,发出笑吟吟的笑声,也是挥手一直自家乖孙。   “这小子,开过年后就要督办新军之事,回头让他们两找这小子,先在军中操练上几年,待回头去阵上,好好的为咱大明杀敌!”   老村长脸上顿时一喜。   这可是皇帝老爷子亲口说的承诺啊,那可是价比万金的事情!   老村长当即冲着外面喊了一声:“还不赶紧进来叩谢陛下圣恩眷顾!”   俩小子早就听到皇帝老爷子的话了,心里也早就乐开了花,一听到老村长的召唤,赶忙是窜了进来,跪在地上谢恩。   朱元璋笑吟吟的挥挥手,便与老村长攀谈起来。   不知不觉,便聊到了诸如应该怎么种田这些事情上去。   朱允熥瞧了瞧外头的雪似乎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眼神示意两个丫头,他则是趁着老爷子正与老村长聊到兴头上,抱着已经被烤的迷迷糊糊的小二十三叔到了一旁。   不敢让刚还在烤火的小二十三叔立马跑到外面去。   “动一动,搓搓手脚,拍拍身子,等下带你们出去堆雪人,再叫雨田过来接雪球。”   汤鹊清温柔的看着男人,上前帮还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小二十三叔活动筋骨。   沐彩云则是神采奕奕,对于她这个从小就在云南长大,如今都没有见过雪的人来说,应天城这场大雪,可谓是人生头回见。   倒是可惜了大哥,自从皇帝老爷子点头允了自己留在东宫,待回头以侧妃的身份嫁给皇太孙,便带着老爷子赏赐给西平侯府的年节礼,匆匆赶回云南,未曾有机会见一见应天的雪。   现场,只有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雨田,满脸的苦涩。   合着殿下带着人堆雪人,打雪仗,扔雪球,只有自己是受伤害,接雪球的那个人。   自己是用手接,还是脸接?   少顷,屋外院子里便传来一阵热闹的欢呼声。   直到朱元璋在劳山皇庄用庄子上本不会有的午饭后,见着外头风雪变小,方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和老村长的唠嗑。   “那老货竟然觉得咱不会种田,当真可恶!”   离了劳山皇庄,朱元璋双手叉腰站在官道上,看着远处被冰雪覆盖的皇庄,义愤填膺的嚷嚷着。   朱允熥在一旁作陪低声道:“老人家都是倔的……”   朱元璋唰的一回头,目光不满的幽幽道:“你小子是觉得咱也是倔的?”   “……”朱允熥顿时哑然,苦笑道:“孙儿可没有说您。”   朱元璋却很是不爽,嘀咕着:“临走前,那老汉儿还要与咱打赌,说是皇庄明年的收成会更好,咱不服,和他赌了。”   朱允熥立马愣住。   这赌自己刚刚怎么没瞧见。   他赶忙追问道:“您和他赌什么了?”   问完之后,朱允熥悄悄的扫向皇庄外面,被白雪盖住的那好几个土窑。   一旁的孙成也是面露尴尬。   这事皇帝老爷子并不知晓。   朱元璋却是信心满满道:“咱也就和那老汉儿打赌,若是他赢了,咱就免了劳山皇庄五年的田赋。若是咱赢了,他来年每旬都要替咱去江里头捞白条送进宫里清蒸。”   说完之后,朱元璋仰起头,似乎已经在想江里头的白条会不会被捞干净了。   朱允熥无奈得苦笑着,缩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嘀咕道:“您老算是输定了……”   “嗯?”朱元璋眉头一凝,露出狐疑。   朱允熥干笑两声,搀扶着老爷子就往停在官道旁的马车上走去:“您老且容孙儿卖个关子,等来年夏收,劳山皇庄必定是个更大的丰收年。”   啪!   朱元璋的手掌拍在了马车上,听到明年会有个更大的丰收年,哪里还顾得上躲进马车里回城。   他紧锁眉头的盯着朱允熥:“你小子快说,是不是背后又在捣鼓什么,咱是不是算是着了你小子的道?”   朱允熥嘿嘿一笑,好似哄小孩一样的托着老爷子让马车上送,又将一旁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夹在胳膊下面,丢到马车上。   他轻声开口:“您老就准备下旨免了劳山皇庄五年的田赋吧。”   将一老一少给哄进马车里后,朱允熥这才下令回城。   ……   “你小子到底是在劳山皇庄那里做了什么?”   洪武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天,中极殿内,朱元璋双手靠着火,侧着脸皱眉看向正在批阅奏章的朱允熥。   汤鹊清和沐彩云两个丫头,这几日也都在这边伺候着。   太子朱标目下没了太阳晒,只能是腿上裹着羊皮毯子,手中拿着书卷翻阅。   朱允熥批完了一本奏章,对老爷子如此执着这件事情好几日,只得是笑着开口:“还不知效果如何,您老总得等孙儿验证了效果,到时候来领赏。若是不成,孙儿也不至于丢面子……”   “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哪来的面子!”朱元璋懊恼的呵斥了一声,随后目光一挑,看向站在一旁的两个丫头。   自己这中极殿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觉得有些空荡荡的呀。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幽幽道:“再过几日,乖孙就又要年长一岁了。”   朱允熥应了一句:“再大,孙儿都是您的孙儿,都是父亲的孩儿。”   孩子在父母面前,永远都是孩子。   便是成家立业,少年时面对父母时该有的反应,一样都少不了。   出门被念叨,回家被嫌弃。   便是玩耍懒散一会儿,都怕被责骂几句。   朱元璋却是愈发的幽幽道:“要不,咱来年给你加冠了。”   加冠。   代表着少年走向成熟。   虽然大明朝对少年与成年的区分,有着明确清晰的界限。   但加冠却是可以提前,亦或是推迟的。   行了及冠之礼后,也就代表着少年人从名义上成为了成年人,也就该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和义务。   譬如传宗接代。   朱允熥听到这话,却是心里突突的。   前些日子老爹才私下里告诫过自己,少年人要戒之在色,更是弯弯绕绕的透露出,老爷子似乎有了要抱重孙子的想法。   汤鹊清的脸上亦是悄然一红,倒是一旁的沐彩云愣愣的听着这些话,一副茫然不懂的表情。   正在朱允熥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   殿外却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脚步。   日子久了,很有特点的几个人的动静,朱允熥如今都能分辨出来。   他不由随着同样听出来的老爷子,回头看向偏殿外头。   只见果然是一身带雪的蒋瓛,快步走到了偏殿门口。   他伸手解开胸口前的带子,身上的大氅便交给了候在殿门口的太监。   “臣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有要事禀报。”   有事。   有要事。   有军国之事。   朝堂之上,言语的不同,所代表的重要性也往往大相径庭。   朱允熥眉头顿时皱紧。   如今都快要过小年了,年关也将至,这个时候朝廷还能出什么事情。   他不由的看向沉默着的老爷子,转头冲着外头喊道:“蒋指挥进来吧。”   “臣领命。”   蒋瓛双手抱拳,疾步跨入偏殿。   伺候在偏殿里的汤鹊清,立马是拉了一下身边的沐彩云,与殿内的其他宫人太监,悄无声息的与蒋瓛擦肩而过,退出到偏殿外候着。   朱元璋这时才淡淡开口道:“哪里出事了。”   蒋瓛咽了一口唾沫,沉声正气道:“启禀陛下,浙江道大雪,积雪封路,毁坏乡野屋舍,阻绝粮食运送,如今官府无力赈灾,民间有贼人勾结,欲行忤逆之事。宁波府等地更有倭患出现,内忧外患,浙江道如今彻底乱了。”   “他们好大的胆子!”   还未等老爷子开口,朱允熥已经是当即呵斥了起来,眉宇间除了焦急,便是一团杀气。   浙江道要出大事了!   雪灾、民变、倭患。   三样加在一起,再加上官府赈济无能,浙江道今岁已经不可能再有个好年节了。   朱元璋更是直接开口道:“倭患?我大明镇倭大军,如今大概已经踏足倭国,此时又正值寒冬腊月,哪里来的倭患?”   瞬间,皇帝的威严散开。   朱元璋紧咬牙关的站起身,双手攒成拳头。   “他们是在欺朕无知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   按例,倭人从来不会在冬天劫掠大明东南沿海。   他们乘坐的都是小船,造船技艺并没有大明这般高超,冬天的海面上又是那般的刺骨寒冷。   倭人是来抢劫财货的,不是在海上冻成狗的。   而那些东南沿海的贼人,则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们只要悄无声息,藏匿踪迹的从陆地登船出发,绕进海里,折返到要劫掠的地方登陆,便可获得打量的财富。   这些财富又会被他们从海上折返运回,如此一来倒像是在海里给这些财货洗白了一样。   朱元璋此刻无比的愤怒。   他并非是怨天尤人的愤怒于老天会给江南降下如此大雪,引发浙江道雪灾,百姓陷入灾情之中。   他是在愤怒浙江道地方官府的不作为,愤怒于浙江一地的贼人们丧尽天良的乔扮成倭人趁火打劫。   朱元璋怒声道:“该杀!都该杀!”   朱允熥望了眼前来禀报浙江道雪灾倭患的蒋瓛,沉声道:“爷爷,如今浙江道是个什么详情,朝廷还需知晓清楚了。此时冰天雪地,百姓毁家破穴,朝廷也要督促浙江道赈灾,解救百姓,稳定地方。”   按理来说,浙江道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雪灾这种事情。   江南之地,即便是冷一些,但其地理位置也不会出现雪灾。   可朱允熥却很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大明很不幸运的处于一个世界气候大改变的阶段。   往后,怎样的灾害都会陆陆续续的发生。   最后一步步的加重这个帝国肩上的胆子,将其一步步的压垮。   蒋瓛这时低声禀报着:“浙江都指挥使司已经抽调杭州府卫所官兵,前往宁波府清剿倭患,并文各地严防民变加重,督促地方尽快镇压民变。”   “无能!赈灾无能,如今他们是要杀咱大明的百姓吗!”朱元璋毫不客气的怒骂着,随后大手一挥:“叫人,叫了朝廷的人入宫。”   蒋瓛神色阴沉,领旨出殿。   而朱元璋却仍是怒气冲冲,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一旁的太子朱标转着轮椅,到了这边,想要为老爷子倒杯茶。   朱允熥回过神,赶忙接替过老爹的动作,为老爷子到了杯茶。   “爷爷,您喝口茶缓缓。”   朱元璋冷哼一声,端起茶一饮而尽。   朱标则是合手坐在一旁:“浙江雪灾,地方官府也不曾经历过,谁能想到直隶都不曾有灾情呈上,反倒是浙江遭了雪灾。一时不察,如今还是要先以清剿假倭,赈济百姓为要。”   朱元璋脸色很是凝重,眉心成川:“若不是咱知晓道理,不论是赈灾还是清剿假倭,都需要浙江道那帮人去办事,咱现在就让蒋瓛将他们羁押回京了。”   此时这位大明的皇帝,很想杀人,但面对灾情民变,却又无可奈何。   杀人很简单,可地方上的事情却还要人去办。   若是这个时候将浙江道的官员都拿办了,派去不熟悉的朝中官员,只会加重地方上的局势向着更不好的方向发展。   朱允熥瞧着老爷子和老爹两人面色忧虑。   他想了想,低声道:“爷爷、父亲,浙江道向来都是七分山三分地,百姓种桑养蚕又占去不少。城府周边百姓,家中尚且富裕,也正是因为才激化了某些不臣贼人的贪婪,屡屡于危难之际,佯装倭患,害我大明地方太平。”   那些个商贾士绅,就是一个个填不满喂不饱的白眼狼。   朱元璋一挑眉:“你小子想说什么?”   朱允熥抬头望向老爷子:“孙儿是想说,朝廷该更重视些地方商贾士绅……”   大概是因为朱元璋的出身原因,自洪武初年开始,朝廷大多的精力都被北征和农户耕种所牵扯。   朱元璋对商贾之事,向来都是不怎重视的。而为了促进地方上的稳定和发展,对于商贾税赋也是定的极低,在监管不利的情况下,商贾士绅们更是有着重重手段躲避朝廷收取赋税。   和只占据了半壁江山的前宋相比,统治整座中原的大明,在商税上竟然不到前宋的十之一二。   要知道,前宋的商税基本是占据了国朝岁入半数更多。   “商贾士绅……商贾……士绅……”朱元璋皱紧眉头低声的念道着,语气渐渐阴沉下来:“他们当咱不知晓,他们在外便是商贾,回乡就是士绅。地方上的所有便宜好处,都被他们给占去了!”   朱允熥适时进言道:“所以孙儿以为,这一次浙江道雪灾民变,加之假倭作乱。或许对朝廷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朱标轻咳一声:“有话就说,藏着掖着卖甚关子。”   朱允熥当即开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严查商税收取!孙儿近来时常思索,稍有些不成熟的想法,目下观浙江道情形,倒是最为合适不过……”   他一言而出,虽然都是不曾有过的名词,但仅凭着字面意思,朱元璋和朱标也都有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朱元璋眉头几度舒展皱紧,方才缓声道:“你且细说,不急,好好与爷爷说说,这些事你打算如何操办。”   朱允熥点点头,舔舔嘴唇,为自己倒了杯茶润嗓之后,才继续说道:“浙江道本就山多地少,百姓本就大多做活生存。朝廷的人丁税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朝廷不如在浙江道试行,朝廷清查田亩,按田亩之数定下成例,收缴赋税。更可依照田亩数量,分出层级,少者少缴,多者多缴。   而如今浙江道赈灾不利,朝廷更可借此惩治浙江道地方官府,无论百姓官绅,当如一体不分彼此,并缴丁银税赋,此乃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   观察了一下老爷子和老爹的反应,朱允熥才继续说道:“而且孙儿观浙江道,作坊遍地,大多百姓都依附在城郭之内,为地方士绅商贾做事。   朝廷这些年虽有商税,却征收不利,此后浙江道还当严查商贾税赋,严加看管,增添朝廷财源。   不至于这些商贾锦衣玉食,而我朝百姓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朱允熥的话音已落,但偏殿内却是寂寂无声。   朱元璋皱起的眉头就未曾放下,不时的看向眼前面露期待的乖孙。   最后,他看向身边的太子:“太子,允熥所言,你如何看?”   朱标这会儿也还在思考着自家儿子说出的这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的改革之事。   此时老爷子问话,朱标迟疑的低声道:“父皇要削减官员士绅的优待吗?”   有明一朝,虽然不如前宋那般与士大夫共天下。   朱元璋也最是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但不得不说他也是最敬重那些读书人的。   凡是寒窗苦读,科举有名的人家,朝廷都会依照洪武初年定下的规矩,给予这些人家各种优待和特权。   自秀才开始,便会逐步给予这些人家赋税减免。更有着见官不拜等等隐形特权,从而让这些人无形的凌驾于百姓之上。   这促进了朝廷能够有源源不断的人才进行选拔,但却也加重了朝廷的负担。   朱允熥见老爷子仍在犹豫,当即再次开口:“爷爷,地方上官员士绅,每逢有了功名官职,总是还有无数百姓投地躲避赋税。   而这些士绅一族,家中钱粮无数,每逢灾年便会大肆购进田产。   此消彼长,朝廷往后哪里还能有足够的税收进项?到头来百姓只会越来越穷,肥的只有那些官绅们。” 第一百八十章 专业背锅侠   殿内。   试行改革的声响久久回荡不息。   朱允熥自己也很是动容,天下兴亡百姓皆可。没了百姓的支持,大明江山绝无可能千秋万世。而那些官绅,即便是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只需要易发跪地,就又能继续享受这太平富贵日子。   他目光真挚的望着朱元璋,一声低叹,随后充满期许希望的说出自己的愿景。   “国朝开源,而民永不加赋!”   朱元璋的眉头动了一下,目光逐渐深邃起来。   坐在轮椅上的朱标,那双还不曾康复过来的腿,却是忽的一抖。   朱标脸色难以分辨的低声念道:“永不加赋……”   朱允熥点着头道:“是的。孙儿通盘浙江道情形。拥地百姓少,而为商贾做工之人多。无田者甚多,如此之下,对百姓征收田亩赋税,何以为继。   粮食是从田地里长出的,不是平白变出来的。不论谁人占地,朝廷只征收这块地的定数赋税,地方也无法再施展手段,隐瞒朝廷。朝廷每岁田亩收入,也有底数。   而官绅商贾本就多有优待,朝廷给予他们优待,按数缴纳赋税,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义务。”   说到这,朱允熥则是看向老爷子:“爷爷,咱家是从凤阳孤庄村走出来的,是从百姓里面走出来。何以只征收他们的赋税,而对那些受天下人供养的官绅商贾们优待?于百姓而言,何其不公?”   朱元璋这时候目光闪烁不断。   他低声念道着:“从百姓里面走出来……是啊,咱家不能忘了本啊。”   见老爷子这般说,朱允熥激动道:“爷爷是同意了?”   朱元璋看向乖孙,正欲开口。   前头孙狗儿则是走了进来:“启禀陛下,朝中部堂们到了。”   ……   锦衣卫衙门今日收到浙江道锦衣卫传回的奏报。   同样的,在应天城里的朝堂各部司衙门,在今天也如同雪花一片的收到一封封来自浙江道的奏章。   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在说浙江道正在经历雪灾,地方发生民变,宁波府遭遇倭患。   詹徽等人走进偏殿内,躬身低眉看向神色忧虑的天家三人,心中微微一紧。   “臣等参见陛下、太子爷、皇太孙。”   朱元璋微微抬头,扫了一眼这些部堂官员们。   “浙江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臣等已知晓。”   “嗯。”朱元璋点点头:“来的路上,可都商量了,有何办法现在该拿出来了。”   众人顿生疑惑,皇帝没有一开口就训斥他们无能,浙江道无能,致使地方生变。反倒是直接跳过了训斥,直接征询他们的意见。   作为朝堂文官总领,詹徽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躬身抱拳开口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当下要行文浙江道,安抚地方,开仓赈济,给米给衣,还要建造棚屋,不可令遭了雪灾的百姓冻在野外。   朝廷亦要调拨钱粮运往浙江道,用于赈济百姓。兵部、都督府需行文浙江都司,出兵严防各处,镇压乱民,清缴宁波府内倭患。”   朱元璋点点头,这都是历来赈济的惯例。   他又说道:“可算出,这次朝廷要拿出多少钱粮。”   户部尚书赵勉立马出列:“回禀陛下,户部已经算过,这一次浙江道雪灾涉及甚广,除严州、衡州两府,浙江道境内几乎尽都遭了雪灾。浙江道地方官仓之中本就没有多少存粮。朝廷这次大概要花费钱钞三十万两,粮食五十万石。”   闻言,朱元璋眉头一凝:“三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粮食……朝廷现今可有这么多存余?”   朝廷这些年一直都是捉襟见肘,唯恐一年里地方上多生几场灾害。   赵勉这时候却是笑了笑,不忘看向朱允熥一眼:“回陛下,今岁秋粮都已解送入库,五十万石的粮食朝廷也能拿得出手。至于钱钞,本来库里也是寥寥无几,幸好前段时日有皇太孙献出的驿站改制事。   目下已在直隶全境推行数月,浙江、山东、河南、湖广、江西、福建六道也推行了半月有余,户部倒是也积攒了不少钱钞。”   难得听到朝廷不缺粮不缺钱,能够从容赈济灾情。   朱元璋脸上的忧虑不由一松,又见赵勉这时候提到乖孙弄出的驿站改制之事,为朝廷赚了那么多银子。   他不由的轻笑着看向朱允熥:“没成想,你小子倒是又立下一功。”   詹徽适时的开口附和夸赞道:“皇太孙于国建工,臣等如今遇灾情,才可从容应对。有皇太孙,实乃我朝之幸!”   然而,刚刚还笑着夸赞皇太孙的朱元璋,却是忽的脸色一变。   他这一变,詹徽等人也立马脸色紧张起来,不知道皇帝又想到了什么。   就在众人惶恐不安的时候。   朱元璋却是森森开口:“浙江道布政使司无能!赈济不力,迫使民变。   浙江提刑按察司无能,不察地方士绅商贾乔装倭寇劫掠地方。   浙江都指挥使司无能,宁波府卫所无能,贼人劫掠侵犯却无力镇压清剿!”   一番话,皇帝直接将浙江道上上下下都给骂成了无能之辈。   就在詹徽想要说,如今赈济灾情为重,不可擅动浙江道官场的时候。   朱元璋却是已然幽幽开口:“烂了!都烂了!朕不相信他们了!”   闻言,朱允熥眉头一挑,不由侧目看向一旁的老爹。   老爷子这是已经决定,要在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监管商税。   老爷子这是在打铺垫!   詹徽等人则是脸色急变,皇帝的话很有深意,在皇帝不相信浙江道官场的前提下,这一次朝廷赈济浙江道,恐怕要有变动了。   也算是詹徽机灵,他立马小声试探道:“启禀陛下,此次浙江道受灾严重,涉及过广,朝廷是不是该派出钦差督办赈济之事?”   皇帝不相信浙江道官场,那肯定就是有意让朝廷直接担起赈灾的事情来。   詹徽说完之后,身边的赵勉便立马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詹老倌儿倒是嘴快,每每都能抢先了顺着陛下的意思说话。   朱元璋则是点点头:“咱确有此意,只是钦差人选……”   朱允熥噗通一下就跪在了老爷子面前。   “爷爷,孙儿身为大明皇太孙,肩负监国之责。此次浙江道有我大明百姓万千,正在忍饥挨饿、经受寒冬。孙儿愿自请,前往浙江道赈济灾情!”   皇帝老爷子这么心疼皇太孙,定然是不可能让皇太孙这个时候去生了民变的浙江道。   詹徽心中一想,立马开口道:“陛下,皇太孙乃国之根本,此时浙江道灾情不明,臣以为当在朝中另选老成之人,前往浙江道督办赈灾。”   朱允熥还想抢下这份差事,好亲自去浙江推行改革试行之事。   却不想朱元璋已经是快了一步开口:“咱亦是如此想,朝中当派重臣震慑浙江道,严防宵小作乱。”   说到这里,朱元璋余光瞧了眼身边跪请出京的乖孙。   随后看向詹徽等人:“咱想着,咱家老二现在就在京中,让他去浙江道,尔等觉得如何?”   秦王?   让他去浙江道为朝廷赈灾?   詹徽等人不由的迟疑了起来。   而这时候,朱元璋又道:“老二虽然咱瞧不上眼,但震慑浙江道足用也。在让皇太孙、汤醴也一并作为副手过去吧。”   还跪在地上的朱允熥,不由的长大了嘴巴。   老爷子这么一说,到并没有反对了自己的请求。   他不由的嘴角一扬。   自己的那位好二叔,这回儿又得要替自己背锅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统统拿下   “阿嚏……”   皇城太庙里,虽然撤了跪在列祖前自省的惩罚,但还要日日抄写经文思过的大明秦王朱樉,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喷嚏。   他眼神茫然的抬头看向一旁烧的通红的火炉,脸上露出疑惑。   ……   殿内,詹徽等人倒是有一次没有想到,皇帝在让秦王作为此次督办浙江道赈济灾情之事后,还是让皇太孙也一并过去。   至于汤醴,他早已奉诏回京,自曹国公李景隆成了镇倭大将军,领兵出海之后,他就执掌中军都督府了。   让汤醴去浙江,大概是有着要坐镇浙江都司的意思。   朱允熥则是喜盈盈的叩拜领旨:“孙儿领命!”   朱元璋淡淡的看了一眼乖孙,对着詹徽等人挥挥手:“都下去办事吧,朝廷的钱粮要尽早运到浙江去,莫要让百姓们忍饿挨冻。”   詹徽、赵勉等人躬身退下。   等到詹徽等人都走了之后,朱元璋瞧着还跪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不由抬起脚就踹了过去。   “咱这回可是听了你的,莫要办砸了!”   朱允熥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趴着坐了起来:“爷爷放心,孙儿知晓国朝大事不能轻举妄动,万事当要稳重,不可致使百姓生乱。”   朱元璋见自家乖孙说的郑重,也就满意的笑着点头。   朱标在一旁嘴角微扬,淡淡开口:“你爷爷的话都听到了吧,这一回是你二叔主办浙江道的赈济之事,万事你都要听你二叔的。万事也只有他能担得起。”   遥远的太庙之中,没有人能听到,又响起了一个喷嚏。   朱允熥连连点头:“儿晓得,万事二叔说话。”   应了一声之后,朱允熥却是看向老爷子:“爷爷,孙儿以为这一次赈济浙江道的钱粮,该是从京中走水路海陆送过去。此时江南大雪,官道难行,若照常运过去,恐怕平添耗费。”   朱元璋这会儿还在想着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商贾纳税之事。   见乖孙儿又有进言,目光淡淡的扫过来。   “说吧,你小子又有什么打算。”   朱允熥笑了笑:“孙儿是想着,为免有人对赈济钱粮上下其手,不如让锦衣卫从水路运粮。温州府并处州府、台州府并金华府、嘉兴府并湖州府,杭州、绍兴、宁波三府则可直接分别水路运过去。”   “六路人马啊……”朱元璋目光幽幽的看着朱允熥,面有深意的算了算。   朱允熥点点头:“如此也能快些将赈济钱粮发到百姓手中。不然从官道送入浙江,还要从杭州府分别送往各地,不但平添耗费不说,还拖延赈济时间。”   朱元璋没有立马给出回答,反而是看向一旁已经在默默点头的太子。   如此之后,他在笑道:“你是监国皇太孙,又是此次赈济浙江道副手,自己拿主意,去找你二叔分说。”   朱允熥笑吟吟的应了一声,拍溜着屁股就出殿去太庙找能抗事的好二叔。   殿内,朱元璋则是看了眼先前点头的太子。   “这小子稳重了,知道地方推行改革,要有把刀镇着。”   朱标苦笑着摇摇头:“浙江还是要先以赈济灾情为要,而后才能徐徐图之改革。倒是今年宫中过年节,那小子要不在了。”   朱元璋却是一挥手:“家国天下,天下百姓不宁,我家何以敢团聚圆满!”   这话是真。   朱标看了看为自家儿子要推行改革撑腰的老爷子,转口道:“倒是驿站改制之事,若不是今日赵勉说出口,儿臣还不知晓,仅仅是直隶加上六道,便能有这般多的收入,竟然能足足供给赈济浙江灾情之用。”   “推行下去吧,已经见到成果了,天下诸道驿站都要办下去。这小子办事愈发稳重,知道一步步的来,这次浙江道也就让他拿去试行吧。咱替他盯着,若有成效,咱看说敢跳出来冒头反对!”   忽的,殿内气温一降。   ……   辽阔的海面上,气温冷的刺骨。   一支有数十艘战船、运兵船、运粮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正在缓缓的从海面上驶入江口海湾内。   随着海上的波浪起伏,站在船舱甲板上的人影,也是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的出现、隐藏在视线里。   四道人影,站在甲板最前端,眺望着前往已经人头攒动的码头。   身穿大明亲王常服,披着一件狐裘大氅的秦王朱樉,看着前方的陆地,脸上很是激动。   在他的身边,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朱允熥。   另外还有同样裹得严严实实,躬着身子,似乎很畏惧这时节气温的文华殿行走、户部浙江道清吏司郎中夏原吉。   另一人,则是一身铁甲戎装,初回京师不久,担任中军都督府都督的汤醴。   望着愈发靠近的杭州府钱塘江码头,朱樉满脸的喜悦,他实在是忍受不了在海上颠簸的日子。   “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咱身子不舒服,有事还得靠熥哥儿担着啊!”   朱允熥瞧着人高马大的二叔:“二叔身子是在秦藩锤炼过的,区区海浪而已。”   朱樉却是很不爽的转过头,有些无奈的看向大侄子:“咱能不在太庙抄书,这份恩情,二叔记着。老爷子叫咱来浙江道,不过是替你担着事的,咱也清楚。事先说好,咱替你抗事,一来一回,咱两互不相欠啊。”   朱允熥哭笑不得,连连摇头:“二叔稳重,浙江的事情,还是要您拍板子决定的。侄儿也就是跟着您过来,学着如何替咱家和朝廷做事的而已。”   朱樉瞧着自己这位好大侄的表现,不由的撇撇嘴。   这小子滑溜的很!   也不知道大哥那等森严持重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阴招不绝的小滑头。   这厢,甲板上叔侄两人还在相互推诿着。   前头船体上已经是传来了一声闷响。   “靠岸了!靠岸了!”   随即是船上水手们的声音传来。   钱塘江码头上,早就顶着寒风飘雪,聚在一块儿的官员人群,不由摩肩擦踵的走上前。   朱允熥看了朱樉一眼。   好二叔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当先领着人踏上栈板,走下战船,踏上码头。   随后才是朱允熥等人,以及由孙成亲自带领的一众锦衣卫缇骑。   “浙江道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并杭州府官署,参见秦王殿下,参见皇太孙,诸位上差。”   整个码头上,林林总总不下三五十名浙江道和杭州府的官员们。   后面还有杭州府的卫所官兵、地方商贾士绅。   一片热闹的景象。   朱樉已经是露出笑容,正欲举手开口。   却不想眼角余光就看到大侄子已经是走了出来。   大侄子要搞事了!   自己得抗事!   朱樉当即收起脸上的笑容,甚至是浮现了一丝杀气。   而朱允熥已经在浙江道官员注视下,高举手臂,轻轻一挥。   “奉旨督办浙江道赈灾钦差,大明秦王殿下谕令,将浙江道三司主官、杭州府知府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带领着锦衣卫缇骑的孙成,立马是凶神恶煞,如同猛虎下山一般的冲进码头上迎驾钦差的浙江道官员。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谁要灾民的命,孤索谁的命   “秦王殿下有令。”   “统统拿下!”   随着朱允熥一声令下,孙成哪管站在他对面的二品、三品的浙江道三司主官,还是四品的知府。   在他麾下的锦衣卫缇骑,已经如同猛虎下山一样,顷刻间就将浙江道的五名执掌牛耳者拿下。   浙江道左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杭州府知府五人。   秦王朱樉望着被拿下的五人,心中猛跳,目光不由悄悄的看向越到自己面前的大侄子。   朱樉心中可是有苦说不出。   他深知自己这趟出京,就是来替这位好大侄抗事的。   但他哪里能想到,好大侄一下船上岸,就将浙江道的头头脑脑给抓了。   这可都是国朝的封疆大吏啊,朱樉忽然觉得自己扛不住这事。   而在钱塘江码头上的浙江道官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抓人给吓了一跳。   还未自报家门就被拿下的几人,满脸震惊的看着送来身上大氅,露出里面那一袭曳撒和佩刀的皇太孙。   “皇太孙,臣等所犯何事,才叫殿下下令捉拿臣等?”   “此时浙江灾情,王爷与太孙领旨赈灾,为何一来钱塘,便将臣等缉拿!”   “王爷和太孙是要置浙江灾民于不顾,要让那些乱民继续扩大,动荡这大明东南一道吗?”   朱允熥冷哼一声,侧身朝着老二叔拱手作揖,旋即转过身来,看着这几人。   他冷声道:“秦王殿下奉皇命,督办浙江道赈灾一事。皇权特许,全权署理,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一出。   码头上浙江官员纷纷心头大震。   他们再看向周围下了船的锦衣卫,方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可不是用来赈济灾情的。锦衣卫是杀人的,是震慑天下文武百官的!   这时,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的一名官员走出。   他躬身抬手:“臣浙江布政使司参政,躬问王爷、太孙,此时朝廷置灾情而不顾,拿下浙江布政、按察、指挥使。灾情何以赈济,乱民何以镇压,倭患何以清剿。还请王爷、太孙示下,臣等方好提前预备。”   这人说的四平八稳,完全是按照朝廷历来赈济灾情时的法子去询问的。   就连专门从应天城跑到浙江来抗事背锅的朱樉,听了都不由想要叫好。   自己是扛事的!   朱樉心里又坚定了想法,这才使得自己能够继续沉着脸,不在这些浙江官员面前,露出好脸色来。   朱允熥则是脸色愈发阴沉起来:“国贼禄蠹!我大明百姓,不过经历灾情,走投无路,到尔等嘴里便成了乱民?尔等赈灾不力,便牵连百姓于无辜?朝廷的钱粮,都被尔等这帮贼蠹耗费了!”   一声国贼禄蠹,骂的整个钱塘江码头上鸦雀无声。   寒风之中,不知是谁最先双腿发软,难以支撑,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冰冷的码头上。   随着,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朱允熥脸色阴森冰冷,他这番话其实说的重了,天灾之下,便是朝廷也不可能阻拦。   但他需要为今日浙江道定下性。   此时的定性,皆是为了后面赈济灾情之后,改革浙江道准备。   被锦衣卫缇骑拿下的浙江道两名左右布政使,被刀压着跪在地上。   脸上激动不已。   “王爷,太孙,非是臣等无能,实乃灾情突然,官府从未遇到过此等雪灾。   百姓毁家破舍,臣等亦行文地方赈济。但却又歹人趁机作乱,裹挟百姓藏匿于山林沟涧之中,此等大雪,官府实在难以搜寻。   而这些歹人裹挟百姓,作为乱民,却已频频伺机而动,捣毁数十座村寨孤城,劫掠杀伐。还请王爷、太孙明晓。”   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而朱允熥也懂这些道理,但他这次并不打算和浙江官场讲道理。   改革不是讲道理,也不是正义凛然就能办成的。   前宋那帮仁义道德的君子们,前前后后忙活了上百年也没有做成,足可以说明。   他上前两步,目光冰冷的盯着跪在地上解释着的浙江布政使。   “王叔来时便听闻浙江道官府肆意杀害灾民,王叔几度将要昏厥,悲痛不已!”   “你们浙江赈灾不力,便要怪罪到老天爷,怪罪到灾民身上。不思如何赈济安抚百姓,只知厮杀镇压。”   “今日起,谁敢再乱杀灾民,孤便替王叔,索了谁的命!”   本王没有!   本王不是!   朱樉立在寒风之中,刚刚踏足码头的他,忽然想要回到应天城,哪怕是永远待在太庙里抄经。   “太孙……”   浙江道布政使震惊的抬着头,眼中满是惊惧。   朱允熥却是冷喝一声:“王叔坐镇秦藩边陲多年,不怕杀人!”   说完之后,朱允熥一挥手。   孙成立马叫人押着被拿下的五人,往杭州府城走去。   寒风中,朱樉一阵错愕。   现场看着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杭州知府被带走的其余浙江官员,亦是错愕惶恐不安,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浙江道上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原本为朝廷钦差准备的酒席也没有派上用场。   所有人都跟在秦王和皇太孙身后,一路赶回杭州府城,进了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大堂。   众人到了布政使司衙门。   被锦衣卫缉拿的五名执掌整个浙江道的人,也就被送进了衙门后头的牢狱之中。   浙江道的官员们,依照这官阶,分列在大堂两侧,目光紧张又不安的偷偷打量着上方似乎还在推辞的秦王和皇太孙。   朱允熥扶着二叔朱樉的手臂,低声道:“您是督办钦差,还是长辈,侄儿可不敢乱了规矩,这主位该是您坐的。”   朱樉这时候心里是真的后悔了,看了一眼静静摆在眼前的椅子,只觉得自己屁股落上去定然是滚烫的。   他侧着身子,背对着在场的官员们,低声道:“你要拿人先与我说啊,一来浙江就给三司主官拿了?”   这位坐镇边疆,就秦藩,统御兵马戍边的大明秦王,心里满是苦水。   朱允熥嘿嘿一笑:“让他们先乱起来,二叔才好布局不是?”   朱樉见自己问了一句,这位好大侄便回了一句,一时无语的苦笑着。   挥挥手,显得有些无奈。   可在转过身之后,便已经是那副大明秦藩的威严仪态。   朱樉一屁股稳稳的坐在了堂上主位,目光冷冽的扫视在场站立着的官员们。   “尔等,可知罪!”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杀倭令   什么罪?   赈灾不力?   还是将本就成了乱民,并且被歹人裹挟,在地方洗劫杀戮的百姓,给定为乱民?   在场的人还沉浸在浙江道三司主官被缉拿关押的震惊之中,哪里能反应的过来。   朱樉也没指望这些人能说出什么花来,先是回头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大侄子。   随后,他猛的一拍桌子。   “国贼禄蠹啊!”   “朝廷每岁无数钱粮,便是养了你们这帮用饭桶!”   “灾情至今,浙江道地方可有开仓放粮,可有安抚百姓,可曾劝出藏于山林之中的灾民?”   “现今无家可归的百姓有多少,官府放出了多少钱粮?”   朱樉这会儿也是有条有理,毕竟是大明开国皇帝的皇子。   他再次扫向在场的浙江道官员们,冷哼一声,不给这些人一息解释的机会:“你们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本王很不满,你们让本王很失望!”   说着,他好似不愿再与这些官员分说。   又是一道冷哼:“本王乏了,目下浙江道如何赈济灾情,安抚野外灾民,清剿倭患,这些事本王已与太孙分说,由他教你们!”   说着话,朱樉再也不管朱允熥是不是要将他放在这里抗事,径直起身拍拍屁股,一脸不爽的向着衙门后院扬长而去。   见着奉旨督办浙江赈灾之事的秦王拍屁股溜人,衙门里的官员们个个是面面相觑。   因为浙江道三司主官被扣押,而失去主心骨的官员们,茫然的看着一步一步缓缓坐在主位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坐在了椅子上,身子向后一靠。   便开始转动着,这一次出京时,老爹拿给自己的一方暖玉扳指。   “浙江道,目下当以灾情如何赈济为要。”   他的声音,在堂前静静的回荡着。   年轻的皇太孙,对于在场的浙江道官员们而言,是陌生的不熟悉的。   他们只听闻,今岁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在应天城里如同那夜空之中最璀璨闪亮的星辰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视。   此时见这位当朝皇太孙、浙江道赈灾副钦差开口,众人当即正身颔首,静听后续。   朱允熥笑了笑:“二叔说的没错,你们知晓浙江如今的真正情形吗?杭州府仓有存粮余钱多少,地方上的官仓类,先进存余几何。破家的灾民,现在又主要汇聚在哪些地方。谁知晓,孤听着。”   官员们闻声开始眼神交流。   少顷之后,仍是浙江布政司衙门的参政出列。   “启禀皇太孙,今岁年景好,浙江田地虽少,但各地官仓存粮充足,余钱也不少。   地方上,最少也有粮数万石,钱数十万。   乱……灾民目下大多汇集在金华府靠近严州府一侧的山林之中。”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看向这位浙江道布政使司参政:“刘参政倒是务实的人。既如此,便行文地方官府,于府城开仓放粮,依照人数发放。官府还要拿出钱钞,为灾民搭建棚屋过冬。”   这还是延续了固有的赈灾方式。   浙江道刘参政躬身领命。   而朱允熥却又说道:“想必诸位还不知晓,朝廷这一次调拨赈灾粮食五十万石……”   说到这里,朱允熥忽的停了下来,目光幽幽的看向众人。   只见此言一出,在场官员们便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无数的心思已经在无声之中传递着。   然而,朱允熥却又适时开口:“令,此次赈灾粮食不会运来杭州府,朝廷走海路,分赴温州府、台州府、宁波府、嘉兴府等地,粮草会由锦衣卫押送,送往沿海各府及内地诸府。”   锦衣卫押送赈灾粮草!   这一番解释,又顿时让在场部分官员心中那一丝刚刚升起的念头彻底打消。   锦衣卫,鬼见愁!   谁也没有想到,朝廷这一次的赈灾会来这么一手。   而在这时。   朱允熥却又继续道:“宁波府倭患不除,浙江都司有责。此次中军都督府汤醴都督奉旨坐镇浙江,伺候浙江道都司卫所军马,皆由汤都督统御。   各地卫所动起来,地方出钱出粮,协同卫所官兵,修缮灾民屋舍。   责令地方,告诫地方士绅,不得趁灾情,低价收购百姓田地。违令者斩!   知晓地方,凡趁机抬高粮价、柴价之商贾,一律斩!”   灾年也是发财年,这样的事情从古至今,永远都杜绝不了。   唯有严刑重罚,才能禁绝。   朱允熥有锦衣卫在浙江道各府坐镇,才能将这个规矩给定下。   在场浙江道官员心中知晓,这一次那些人想要发财的心思,已经被彻底的打断了。   他们这时候也只能是俯首听命。   随后朱允熥再次开口:“抽调衡州府、严州府、处州府三地卫所,于各府边境严防金华府境内灾民散布,规劝百姓返乡入城。   行文地方,知晓百姓,不论先前所犯何罪,除奸杀掳掠,手上沾染了人血的,朝廷可既往不咎,一视同仁,发粮赈济。   调杭州府卫所入宁波府,彻底清剿倭寇,不论真假!”   站在旁边,一直不曾引人注意的汤醴,当即拱手高声:“臣领命!”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在场的浙江官员们。   有汤醴这位舅哥拿下浙江道的军权,军中稍作调整,浙江道便不会翻出大的浪花了。   随即他又开口道:“浙江道三司行文,赈灾钦差秦王谕令,自即日起,浙江道行杀倭令,凡有与倭寇勾结,或伪装倭寇犯事者,检举至各地锦衣卫处,可领赏。”   这才是朱允熥这一次浙江道之行,真正要做的。   借杀倭令,彻底的震慑住浙江道地方顽固士绅商贾。   一旦灾情缓和,便可推行改革。   杀倭令一出,原本眼看皇太孙大概不再搞什么大事的浙江官员们,又是心头一震。   刘参政再次表情苦涩走出道:“启禀皇太孙,此时浙江正值灾情时节,若是此令一出,恐地方会生起相互攀咬之风,致使地方生乱。”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这位刘参政:“此事,由汤都督及锦衣卫督办,浙江道不得插手。”   本还心中存疑的刘参政这时候也只能是张张嘴,恹恹的退了回去。   他苦笑了一声,大概是没有人,敢在锦衣卫面前胡乱攀咬他人的吧。   不过一想到布政使等人都还被关押着。   这刘参政刚刚抬起头,还要求求情。   却不想朱允熥已经面露一抹微笑,幽幽开口:“浙江道难道不曾设宴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漂亮的女人   浙江道的官员此时很迷茫,哪怕他们往日里执掌一道、一府、一地的生死权力,这时候仅仅只是如同被抽去脊梁、剜下肝胆的孤狼,在荒野上匍匐着不敢发出大的动静。   左布政使被拿了,右布政使被拿了。   按察使、都指挥使、杭州知府,也被拿了。   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乱飞。   看着先前在钱塘江码头上,断然拒绝了浙江道官场精心准备的,用来为从尊贵的应天城而来的尊贵的大明宗室王爷、国朝皇太孙接风洗尘的酒席。   如今又在朱允熥的要求下,重新开始。   他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浙江道布政使司左参政刘漫,如今成了在场浙江官员品级最高的人。   刘漫看向坐在上方的皇太孙。   中军都督府都督汤醴不在,想来已经是入了杭州卫的大营,正在整顿军务。   这样的感觉,让身为浙江左参政的刘漫很无力。   皇太孙的前后言行,让他完全摸不透,这位年轻的太孙究竟想要做什么。   朱允熥却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也不知浙江官员从何处搜寻来,作为助酒之用的歌舞妓们,正在场中不断的扭动、腾跃着。   加了红枣、生姜温热过的绍兴酒,至少对他现在这具身体而言,刚刚好。   他的目光盯着面前作为领班的歌舞妓。   一身雪白的衣裳,总是会让人浮想联翩。   若是这件衣裳又借鉴了胡人的风俗,几块布料、几条丝带缠绕遮挡着要害地方。就又会让人觉得,像是什么都显露了出来,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   丰盈的身段,便是秦淮河上最肥美的女子,也要甘拜下风,输上好几筹。   她就像草原上一只肥嫩的小羊,不时的摇摆着那只肥美的羊屁股,朝着周围的春日里发情的公羊摆出谁来谁就能收获满地小羊羔的讯号。   这是个很漂亮,也定然是个很有技巧惯会在床笫之间伺候人的女人!   朱允熥饮下杯中的温热酒水,目光看向周围,因为他不发一言,而渐渐被漂亮女人吸引了注意的浙江官员们。   刘漫咳嗽了一声。   他穿的很是厚实,并不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却拯救回了在场同僚们的注意。   “太孙,浙江的灾情……”   原本这场宴席就是他们浙江准备的,可现在刘漫却觉得是这样的不合时宜。   朱允熥让自己的眼神,念念不舍的从有着一双丰硕胸脯、一只丰盈玉润屁股的漂亮女人身上抽出。   他看向刘参政:“朝廷五十万石赈济粮食、三十万两银子都来了,浙江道还办不好差事吗?”   刘漫闭上了嘴,眉头却是皱紧。   这和先前在前堂时、在钱塘江码头时,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可完全不一样啊。   刘漫轻声开口:“布政使几位大人……”   秦王殿下的身份太高贵了,皇太孙的身份更是高贵。   高贵到刘漫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应对。   若是这时候,皇太孙还是一副杀气腾腾,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人给生吞活剥了的样子,刘漫觉得自己会更加安心一些。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今晚会睡不着觉了。   哪怕家中在这个时候,每夜都会有两名从扬州府买回来的小女娘,会环抱着自己的双脚,伺候自己安然入眠。   朱允熥挑了挑眉:“他们是浙江道的三司主官,是杭州府的知府。浙江赈灾不力,该有人承担后果。”   说着,朱允熥的目光再次投入到场中那个,暴露在外有着一个竖着的肚脐眼的漂亮女人身上。   很难想象,如此丰盈的身子,腰腹却又能如此的细小平坦紧实。   刘漫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臣以为,散落在外的灾民,还需再行文地方,多加安抚劝回。”   刘漫小小的提了一个建议,随后看向在场的几名同僚。   他有些担心那些散落在外的灾民。   恩。   他很担心!   朱允熥眼神淡淡的看了过来,嘴角微微一扬:“灾情当前,刘参政时刻不忘百姓,难得。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应尽早行文地方,各地的官府若有不法,慢待百姓,二叔与孤绝不容忍。”   这边将气氛再一次的拉了回来。   似乎,就连场中还在卖力展现自己姿色的漂亮女人,也变得不那么好看了起来。   刘漫那颗悬着的心也稍稍的安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刘漫的心思刚刚落下的时候,朱允熥则是露出疲倦,挥挥手:“孤乏了。”   本就如坐针毡的浙江官员,屁股立马像是装了弹簧一样的跃然起身。   “臣等告退。”   一旁屏风下的乐班停下了鼓乐,几缕凉风吹过,便已经悄然离去。   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刘漫,走在了最后面。   见着那漂亮女人出了门口,向着一侧转过去,这才收回视线。   刘漫躬身,站在了原先那些漂亮女人们献舞的地方。   “启禀皇太孙,微臣不敢妄议朝堂之上。如今浙江虽有五十万石赈济粮草、三十万两银子。可今岁大雪,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开春之后恐也难以恢复元气,若是耽误了来年春耕……”   朱允熥抬头看向对方,再一次挥了挥手。   刘漫张张嘴,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   “二叔现在何处?”   直到此处人去楼空,朱允熥这才询问了一声。   候在边上的孙成上前低声道:“秦王爷在衙门后宅。”   “寻二叔去。”   这会儿的朱允熥收起了先前赶人时的疲倦,走入在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后宅。   因为有锦衣卫的驻扎,这里往日伺候的下人们都被赶到了别处去,只留下了些不能少的侍女们,没有吩咐也都躲在各处厢房里。   到了后宅,进了一间被烤的暖意十足的屋子里。   朱允熥就看到二叔朱樉脱了靴子,双腿盘在一起,由一名女子站在身后轻轻的按压着太阳穴。   正是先前在宴席上领舞的那个漂亮女人。   朱樉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看向有些错愕的大侄子。   “咱也不知浙江道的官儿竟然如此体贴,知晓本王最是怕冷,送了个暖床的,倒是他们有心了。”   说着,朱樉便挥挥手,示意漂亮女人退下,他则是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的大侄子。   朱允熥上前到了二叔面前,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倒是叫二叔受累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雪之下   “咱可不会累!”   “温柔乡里哪个儿郎敢言累?”   坐在软榻上,烤着香炭火,盘着腿的朱樉,满脸的自信,摇摆着身子瞧着大侄子。   朱允熥落了屁股,凑到一旁,伸出双手离着炭盆近一些,随着火烤慢慢的搓着双手的手心手背。   “您是心疼侄儿,怎不是让您受累?”   朱樉哼哼了两声:“算你知晓,这帮浙江道的官员忒是黑心,拿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娘们,便要祸祸了咱家侄儿?二叔替你担着!”   朱允熥笑笑,挤着眉道:“其实也怪不到他们,都是侄儿在前头频频暗示,他们才将人给送过来的……”   朱樉一愣,侧着身子皱着眉头,脸色逐渐的别扭起来。   “你小子又在想什么坏心思?别说你小子是觉得二叔我寒冬腊月陪你出来,心中有愧,所以弄个女人给你二叔暖床。”   “倒也有这个想法……”朱允熥说了一嘴,见老二叔已经瞪了眼,赶忙转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他们猜不透咱的心思,他们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他们会慌张。只要一慌,便会出乱子,而只有出了乱子二叔才好办事。”   朱樉赶忙挥手,满脸的不情愿:“你可别说咱,该办什么事,怎么去办,你说了算。”   朱允熥却是忽的龇着牙缩回双手,夹在怀里。   忙着说话,他一时忘了自己还在烤着火。   只是还不等他吃痛,便已经是紧锁眉头看向面前烧的通红的火盆。   火盆里是官府和权贵们才能用得起的香炭。   无烟、燃烧则有香气飘散。   朱樉皱着眉招招手,候在一旁的亲兵便赶忙取了药膏送过来,要为皇太孙涂抹。   朱允熥却是摇头拒绝。   他望着那火盆中的炭火,在空气的流动性下,一闪一灭的燃烧着。   转过头看向二叔朱樉。   “二叔,您和三叔在秦藩、晋藩的时候,辖地里是不是多有涅石矿。”   朱樉有些不解为何他此时会提起这事,只是看着大侄子忍痛还要问这个事情。   他沉吟思索了片刻,才点头道:“涅石矿自是有不少。”   朱允熥这才肯定的点着头。   涅石就是后来煤炭。   作为一个重要的能源物资,中原对其开发是使用由来已久。   《山海经》五藏山经中就有记载,战国时期“贲闻之山上多苍玉,其中黄垩多涅石”。   西汉魏晋之时,便有了深达八丈的煤矿井,还有可容纳百余人的煤矿洞。   说起来汉文帝的内弟,当初穷困潦倒之时,也曾挖过煤。   而到了宋时,更是有着‘汴京城中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燃薪者’的情况。   而到了如今,大明各处铁矿冶炼之地,也大多是用煤炭作为燃料。   只是受制于开采技术,大多是露天矿和掩埋不深的煤矿,没有达到整个中原社会都在使用其作为燃料的状态。   整理着思绪,朱允熥的眼神却是慢慢的深邃起来。   他想到了在遥远的泰西,海峡对面,那遮天蔽日的乌云,天空之中总是不停的酸雨。   他还想到了,因为解决开采效率问题,而由此产生的蒸汽机!   中原可能缺石油,但绝对不缺煤炭。   而就在朱允熥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盘着腿的朱樉看着不发一言的大侄子,直以为这是撞邪了,不禁伸手在朱允熥眼前晃着。   “熥哥儿?”   朱允熥应了一声,立马是从软榻上爬起来。   “纸笔!”   守在此处的秦藩亲兵不知皇太孙这时候要纸笔是作甚,但还是立马取来了纸笔。   朱樉这会儿也好奇的爬起来,走到了书桌前。   只见朱允熥已经提笔运墨。   “行文大明诸倭国镇倭大军。”   这是要给在倭国由李景隆统帅的镇倭大军发谕令!   朱樉的目光顿时一闪,不知不觉便已经是挪到了朱允熥的身后,踮着脚看他接下来要写的东西。   只见朱允熥笔下不停,行笔犹如游龙走凤。   “倭国目下南北不合,多有战事发生,百姓必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腹中无米,体无遮蔽。大明当行仁义,可与倭国南北商议,亦可自行开价,于倭国耗费钱钞,解救陷入战火为难之民,送回我朝。”   “大明监国皇太孙朱允熥。”   很简短,行文之中也都是体现了大明作为上国的仁义厚道。   孙成这会也将揣在怀里的皇太孙印取出。   沾上印泥,用在了行文之上。   朱允熥吹干笔墨,将行文装入信封之中,交给孙成。   “派锦衣卫,快船送往镇倭大军大营,此事由文华殿行走铁铉亲自督办。”   孙成躬身抱拳,凛然接令,转身退下安排派送行文谕令之事。   朱樉这会儿则是双手抱在怀里,眉目大有深意的看向大侄子。   “你小子啊,满脑子都不知道装的什么。目下咱们在浙江,你还在操心倭国那边的事情。”   朱允熥微微一笑,到了前头亲自为老二叔倒了一杯热茶,又亲自送到对方手中。   “侄儿是想到,山西道、陕西道境内的涅石可用于燃烧,前宋汴京城更是家家户户使用涅石。我大明如今仅有将作监下属矿场及少许地方百姓使用。”   “想到此次浙江道百姓突遭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那野外冰天雪地忍受饥寒交迫。侄儿心中不忍,若是我朝能大规模开采涅石,使得天下百姓在寒冬之中,都能有用之不尽的涅石,该是何等盛世!”   朱樉撇撇嘴,还是将好侄儿奉上的热茶一饮而尽。   随后斜着眼幽幽道:“你对咱大明百姓确实是不打折扣的仁义了。倒是倭国那些人啊……嘿!咱也想看看我朝该是何等盛世!”   少时。   暖洋洋的屋子里,响起一阵叔侄二人放肆的笑声。   ……   浙江道。   接连月余的大雪,就没有一刻是停下来过的。   满天的飞雪,积攒在地面上,已经到了能埋没人腰的地步。   府城州县之外,那一片片的村落被大雪压垮,处处残垣断壁,少有人烟可见。   便是诗文之中传唱无数年的青松翠竹,再次大雪之下,也终是被压弯了腰。   尖锐的断口,狰狞的暴露在野外。   在这满天大雪之下,看似一片平静,却始终潜藏着一股暗流在汇聚涌动着。   “梆梆梆。”   金华府浦江县城,四座城门前,响起了一阵敲锣声。 第一百八十六章 粮食去哪了   大雪将县城周遭的山岭装扮的银装素裹。   然而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有兴致,想要高歌吟诗一首。   蒲州县城处于群山环绕之中,不曾有卫所设置。   这里没有本就人数不多的锦衣卫能够赶到,也没有金华府的府兵差役前来。   城门前,地面被踩踏出的泛滥,雪水混着泥浆,湿漉漉泥泞不堪,不时有人滑倒在地。   从城门开始向外出去好几里地,地上全是一个个由木棍和枯叶茅草搭建的棚子。   冰冷的空气,并不能掩饰这里的腐臭气味。   衣着单薄的百姓们,躲藏在茅草棚子里,大多都是一家一家的挤在一块儿。   然而这并不能给他们带去分毫的温暖。   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被壮年们围在中间,可他们的脸上却开着一条条细长如同蛛网一样的裂口,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黑红黑红的。   青紫色的嘴唇,已经吐不出多少白烟,一阵风刮过便是无声的颤抖着。   人们的眼中没有亮光,没有波澜,一双双眼睛,一张张人脸。   尽是麻木和茫然。   他们知晓自己生于此地,却并不知晓自己会死于何处。   大抵,是要死在这里的。   死亡的气氛,弥漫在浦江县城的四座城门外。   这时,有几名穿着厚厚的棉衣,还裹着紧实羊皮裘的男人,手中拿着铜锣,在茅草棚群里敲响了起来。   头先一人敲锣,身后四个人两肩搭着两只装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两只手上也是一样的布袋子。   那里面是粮食。   白净净的今年刚收的新粮。   最后,是两名手持火棍的的壮汉。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一下下的铜锣声。   并不能遮挡寒风的棚子里,起了一些动静和响应。   远处不知何处的角落,开始有几道争吵声传来,很是虚弱,随着寒风就被远远的卷走。   敲着锣的队伍,脚下并不停顿,沿着每一天的路线,固定的走动着。   一旁,开始有泥浆被踩踏发出的滋滋声,伴随着几道咳嗽声。   随后,是孩子的哭泣声。   还有女人的咒骂声和哭泣声。   似乎是这几道声音,将周围这片冰冷的死水给点燃了,开始有无数的声音响起。   敲锣的男人眉头微微一皱,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而在他的面前,是一个抱着梳着双平髻丫头的男人。   男人身上传了好几件破烂的衣裳,大小不一,让男人的身子显得有些局促。黑红发紫的脸上,布满了裂口,眼中带着麻木和期盼。   应当是被娘亲梳着的双平髻的半大丫头,只裹了一件明显是大人的袄子,往日里水灵灵的眼睛这时候带着一丝不安。   男人抱着孩子,就跪在冰冷刺骨的泥浆里。   他不敢抬头,只是紧紧的抱着丫头,低声乞求着:“五斗!只要五斗!她八岁了,能干活,能伺候人,不费粮食!”   敲锣的男人手里拿着敲棍,走上前挑起丫头的下巴转向自己。   随后啧了一声,脸上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   然后在伸着脑袋看着自己的男人注视下。   敲锣的男人平静的说道:“三斗。”   “三斗……三斗不成的……三斗不成的……”   “她还有哥哥,还有弟弟,都要吃的……都要吃的……”   敲锣的男人顿时满脸嫌弃的退后了一步,看向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未满了人群。   这些人大多怀里都抱着或大或小的孩子。   孩子们或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许是因为饥饿,让他们并没有发出哭喊声来。   孩子们躲在父母的怀里,茫然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和孩子。   “五斗?那是前日的价。才八岁,用的狠了,就得坏掉,不值钱。”   说完之后,敲锣的男人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今日三斗不卖,明日说不定就是二斗,你家不卖别家今日也会卖。”   跪在地上的男人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嘴里颤巍巍的念道着:“五斗……五斗不成……四斗!只要四斗!”   敲锣的男人眉头愈发的皱紧。   一名手持火棍的壮汉,则是悄无声息的走到了旁边。   “三斗!我家卖了!丫头十岁了,作甚都可以,用不坏!”   “爷们只要出三斗,我家便卖了!”   “还有我家,我家三斗也卖!”   “我我我,还有我!”   “……”   周围的人群,开始有人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更是有人拖着一个妇人,从人群后面一路拖到了人群中,满地的泥泞被那妇人踢得漫天飞舞,好似要与那天空中的飞雪遥相呼应。   妇人不停的呐喊着,然而那男人却是死死的掐着她的脖子,扯着她的胳膊。   男人到了前头。   将妇人重重的仍在地上。   目光之中露着些凶狠。   “二斗!”   “好用,润!”   敲锣的男人仰着身子,低眼瞧了瞧:“皮松了,一斗……半,送你半斗。”   “好!”   男人答应了。   敲锣的男人身后,便有一人取了斗,量出一斗半,也不用额外的带子。那带着妇人来的男人,已经是提着自己的衣袍上前,接了这一斗半。   走的时候,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斗,带着些不满。   那斗,很小。   有了人带头,眨眼间,敲锣的男人身边,便多了五六个半大的丫头。   一个人身上的粮食袋子,也就空了。   手上却是多了根绳子,妇人、丫头,都串在了一起。   敲锣的男人这时又看向还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毫不客气的啐了一口,吐了一口唾沫。   “瞧见没?爷不缺你家丫头。说三斗便是三斗,一分不多一毫不少。”   跪在地上的男人咬紧牙关,远处不时的有哭喊声传来。   他似乎是听到了儿子的哭声。   心一横,男人抬起头,将怀里的丫头丢在了敲锣男人的脚下。   “三斗便三斗!”   说着话,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小心翼翼的撑开,举到敲锣男人的面前。   敲锣男人嘴角微微一扬,回头点了点。   装满了粮食的布袋子到了男人那空袋子上。   “你个杀千刀的!”   “咿呀!老娘和你拼了!你个贼没卵子的东西,卖老娘的闺女!”   忽的,一侧人群中冲出来一名只穿着件单衣的妇人,手中举着一根木棍,就让男人的身上打。   这边猝不及防。   米袋子洒落一地。   而那妇人已经是和跪在地上的男人扭打在了一起。   混乱像是被传染了一样。   周围的灾民看着混在泥泞污水里的粮食,疯了一样的冲上来。   一时间,现场人仰马翻。   哐哐哐!   铛铛铛!   “谁人大胆,再次闹事!”   一伙浦江县的三班差役,不知从何处突然窜了出来。   亮出的刀吓得抢夺粮食,混乱一团的灾民纷纷老实下来。   “晦气!”   敲锣的男人低骂了一声,看了眼赶过来的差役。   差役们便立马将面前扭打在一起的妇人和男人给扔到了一旁。   “粮食给了,大半袋子,赔本。”   “你家女人也得赔上。”   敲锣的男人又说了一句,差役便将刚刚扔到一旁的妇人给拖了回来。   妇人和那八岁的丫头,便被串在了绳子上。   “都退下,再敢闹事,便已谋反论罪!”   差役们护在了敲锣男人队伍的两侧,亮着刀逼退周围的百姓。   而那敲锣的男人,则是迈出了脚步。   他们少了几袋子粮食,队伍里多了七八个丫头,还有两个妇人。   而在他们的前面,还有更多的茅草棚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连根拔起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放在半年前的亲军羽林卫小旗官孙成身上,可以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随他一同离开羽林卫前往东宫,护卫当时还只是皇孙的朱允熥的十名羽林卫官兵。   如今都已经进了锦衣卫衙门,并且各个都升了官。   最低的,也是个锦衣卫总旗官,领五十人。   田麦就是当初那十人里面混的最差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官。   此次督办从台州府上岸,押送朝廷五十万石赈灾粮草,送往台州府,并金华府的差事,便是由田麦担着他。   此刻,他的脸颊被周围的冰雪给冻得泛着不太健康的涨红色。干裂的嘴唇,让人眼看便知道他已经许久没有饮水。   在他的身后,是足足三个千户所,三千人马的台州府海门卫官兵。   冰天雪地之下,这支赴雪踏行的大军,沉默的好似远处坐落在绍兴府和金华府交界、浦阳江边阻断了浦江县城直接向北与杭州府联系的五指山(我地图上就是这个名字)。   在五指山的西北面,则是五泄山、九灵山等浙江道的山峦。   这些山脉联系在一起,让整个金华府只能向南绕行到西边的严州府才能进入杭州府。又或者是向东到台州府、宁波府,然后再跨过绍兴府,抵达杭州府。   而从金华府向北通往杭州府,并没有官道驿路的存在。没有这些,便只能通行行人,而无法允许大军或是大商队通行。   前方就是浦江县城,身后是三千海门卫官兵。   然而,田麦的注意力和目光,却始终方才走在最前面,作为向导以及这支队伍幕后真正的指挥者的,浑身被一件黑袍包裹着的男人。   男人没有官职。   至少在朝廷,在吏部的案牍库里,没有人能够找到他的任何讯息。   但田麦这位锦衣卫总旗官,却根本不敢对这人有分毫的冒犯。   “大……上……敢问目下要如何做?”   田麦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到这一路都拿不住自己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人。   男人眉头一凝,此地乃是浦江县城外的一处阴坡。   对面不过十里地,便是城外聚集了无数灾民的浦江县城。   在田麦紧张的注视下,男人手已经搭在了一柄并非大明制式军刀的刀柄之上。   噌。   一声金戈火石。   挥舞长刀,刀刃破风,切碎满天雪花的男人挥刀前压。   “浦江县城,凡官绅商贾,皆诛!”   轰的一声。   整个五指山下,当真是好似那话本上,被压在那一座五指山的石猴出世般,刹那间天雷滚滚,地动山摇。   原本躲在阴坡最底下的数百骑兵,已经从大军两侧绕出。   到了坡顶,根根长枪下压,红缨卷着飞雪,不解风情的发出阵阵龙吟。   骑兵开始从坡顶冲锋。   十里地,对于这些最精锐的大明将士们而言,不过是瞬息之间。   随后,是田麦紧跟在那人身后,统帅着剩余的步卒加速前进,冲下阴坡。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卷着一阵飞雪寒风,冲到了浦江县城前。   浦江县城的官老爷、士绅老爷们很体面。   无论县城周围聚集了多少灾民,通往县城城门的道路,总是留下了足够十数骑并行的道路来。   而这五百余海门卫骑兵,便冲进了这条道路上。   周围的百姓大概是真的麻木了,徒然见到这些气势汹汹的官兵,并没有做出反应。   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些亮出手中长刀的官兵冲到了县城前来。   而马背上的官兵们,却已经是高呼了起来。   “朝廷有旨,秦王总领督办浙江道赈灾事,监国皇太孙、中军都督府都督协办。”   “金华府浦江县官府贪墨赈灾粮草,天理难容,钦差讨之!”   “浦江县官绅勾结,士绅商贾截留粮草,抬高粮价,买妻买子,致百姓家破人亡,钦差讨之!”   “我等奉令杀官讨贼!”   “杀官讨贼!”   “杀官讨贼!”   到了最后,五百余骑已经将这一次的目的齐声喊出。   浦江县城外的灾民们,那麻木冰冷的眼睛里,渐渐的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冰冷的眼睛里,开始渐渐的红润了起来。   而还未等他们响应起来,前头的骑兵们已经是冲入了县城之中。   在后面的雪原上,则是更多的官兵冲了过来。   他们亦是齐声呐喊着杀官讨贼。   浦江县城外,灾民们的心渐渐的安定了下来。   县城内,已经有数道浓郁的黑烟升起。   隐隐约约,有求饶声和不加回应的刀剑声传出。   ……   此时正值洪武二十五年的元宵节。   大概是因为浙江道灾情的原因,今年杭州府城里,少了往年的热闹气氛,大街小巷少有人家在门口挂上大红的灯笼。   家家户户都在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谁也不知道自家粮仓口袋里的余粮能不能支撑到灾难离去的那一天。   然而,这世界总是不平等的。   有人在经历磨难,也有人在享受奢靡。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素门白墙的浙江道左参政刘府外。   朱允熥只是披着一件羊毛大氅,里面是一袭曳撒,腰带挂着雁翎刀。   如此打扮,是为了方便今日里他可能要杀人。   在他的身后,整个刘府门前的巷道里,是足足不下百人的锦衣卫缇骑,由副千户孙成统领。   在更远处,以刘府为核心的,是经过半个多月整合之后,由汤醴统领的浙江道杭州府卫官兵。   按照朝廷的惯例,从年三十开始朱允熥便放了在杭州城里的官员们年假。   今天,是收获的日子。   年前在应天城龙湾码头出发时,朱允熥没有想到,太子爷老爹竟然是坐着轮椅,由皇城出发一路穿过整座应天城,赶到外金川门外的码头,将那支暗卫交给了自己。   这些人或随行,或悄然潜伏进入浙江道,而如今他们披星戴月、饱受寒霜后,付出的一切也到了收获的时候。   望了一眼素门而立的刘府。   院墙里,却不断的有丝竹之声传出。   朱允熥默默的冷笑着。   这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   表面做出与民同苦的样子,背地里却是在享受着民脂民膏、纸醉金迷的生活。   顶风作案似乎是这些人最热衷的事情。   朱允熥有些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会有这般大的胆子。   想不通。   那么只有用刀剑去求解了。   “杀!”   朱允熥一声令下。   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刘漫府邸大门,便应声轰然倒下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们忘了孤说过的话   窖藏十年的绍兴女儿红,配上这时候白灼的雪兔肉,总是最君臣相佐的饕餮美味。   当了足足十年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的刘漫,无比忠诚却坚定不移的认为着。   只要有这美酒、美食。   眼前席间这数十名妖娆女人,就会变得如同天仙一般。   刘漫还是如此认定,而对于这一点,在场的数十名浙江道官员,亦是保持肯定的态度。   白灼的兔肉送进嘴里,不带一丝停顿,嫩滑的下到肚子里。刘漫再含上一口女儿红,那深藏了十年的酒液,就在他的口腔里瞬间炸开。   刘漫眯上双眼,脸上露出一抹享受的表情。   他觉得,就是皇帝老爷子,这辈子大概也品尝不到这等人间滋味了。   正在他品尝余味的时候。   离着他最近的一名官员,双手压在桌子上,探出身子,伸着头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刘参政,这一回咱们真的能安然无恙?”   刘漫皱起了眉头。   这人竟然如此的无礼!刘漫不满的看向对方,心中默默的想着往后该往这人去浙江道最穷的府县,好好的明白一回什么叫做礼仪。   可他还是开了口,毕竟对方是一条船上的人。   “皇太孙年前不是曾说过,浙江道万事皆系于布政使大人们身上?难道昨夜皇太孙将大人们给放出来了?”   问话的人翘起的屁股向下一沉,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刘漫嫌弃的瞥了对方一眼:“你是想问,该你的那一份,还能不能安稳的装进口袋里吧。”   那人脸上又是一喜,尽是掩不住的期待,张着嘴连连点头。   随后坐下后,又鞠着身子搓着手:“刘参政是知晓的,如今朝廷的钱粮有锦衣卫在盯着,哪里是那么好拿的……”   “锦衣卫是有千人还是万人啊?”刘漫不由的提高了声音。   已经被场中那些恨不得脱光了衣服,勾搭着男人们爬进自己裆下的女人们吸引了的官员们,被这一声惊吓的赶忙收回先前肆无忌惮的目光,低着头侧目看向主位上的刘漫。   刘漫环顾众人:“都给本官将心放进肚子里。朝廷的锦衣卫只会在各府府城逗留,他们分不开人手。”   说着,他又看向另一侧的一名官员。   “流民洗劫朝廷赈灾粮草的文书,都备好了吗?”   那官员立马笑着脸躬身道:“回禀参政,文书都备好了。染了血,泡过泥,随时都可以递上去。”   刘漫点点头,又问道:“宁波府那边知晓的人都撤下来了吗?”   “有参政的吩咐,那帮浑身散发着铜臭的商贾,哪里还敢不尊。要紧的人都撤下来了,观海卫抓到的人只会什么都不知道。”   刘漫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笑容:“五十万石、三十万两,咱们只拿半数,余下的终究还是要发下去,赏给那帮流民,以安民心。”   在场的官员听到这话,便纷纷点着头。   半数,那是在场这些人的分润红利。   底下各地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难道就不要了?   便是有锦衣卫在各地府城盯着,他们能盯得过来。   你有一百个锦衣卫,我就开出两百个赈济摊位。   总有你锦衣卫盯不住的时候,也总有无数的办法可以在朝廷监管的眼皮子底下,将事情给办妥了,时候还能让朝廷看不出一点毛病来。   刘漫想了想,觉得那名皇太孙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布政使这些位子一年一年的更换着,浙江给的好处,每年定时的送上。便是要他们在这个时候,抗住罪名。   年轻人以为打掉了蛇头,便能将这条蛇打死?   “杀!”   一声低吼,将刘漫从腹诽中拽回。   随即,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整个人已经是被一团黑影重重的踹翻在地上,仰着身子,便见到两柄绣春刀已经是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不敢有一丝擅动。   而在刘漫的耳畔。   整个雅舍之中,充斥着打砸声、叫喊声、求饶声,以及为数最多的坦白声。   “皇太孙,皇太孙,下官招了!下官什么都招了!”   “是他!是刘漫,就是这个该死的天杀的狼日的没爹没娘的玩意,是他逼迫我等做的事!”   “他要浙江道截下朝廷的赈济粮食,他要歹人藏在灾民里面策动某乱,才好让他浑水摸鱼。”   “还是他,让人做出攻打地方州府的事情,让下面的人鱼肉盘剥百姓,他在浦江县老家的宅子里,这会儿定然已经关了数不尽的小女娘!”   “……”   朱允熥看着大腿上被扎了一刀的官员,已经泣不成声,满脸鼻涕泪水,浑身颤抖的坦白着一切。   他斜眼瞧了捅处着刀的孙成。   孙成摇摇头耸耸肩,表示自己锦衣卫里面,还没有说扎一刀就能让人坦白招供了的刑讯手段。   “砍了吧。”   朱允熥冰冷的说了一声。   孙成立马双眼一凝,扎在官员腿上的刀拔出,不曾换刀入鞘,刀在空中挑着刀花,一个横劈。   一个大好的人脑袋,就梆梆梆的滚落在地上。   就在场中滚着。   后面拖着长长的血迹,随着不停的滚动,那张大了的未曾能将求饶声喊出来的嘴巴,不断的出现在现场人们的眼里。   这颗脑袋一路滚到了刘漫的身边。   唰。   脑袋竟然是稳稳的停在了刘漫的面前。   锦衣卫的绣春刀质量很好,那人的脖颈被平整的切开,让人挑不出一根碎肉断骨。   已经没有多少血水涌出的脖子,便坐在地上,张着嘴的面孔,正对着刘漫。   噌的一下,刘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三魂六魄,都脱体而出,浑身猛颤。   裆下那三两货色,已经是控制不住的膨胀收缩着,随后便是一股暖流和骚臭味从那精美绝伦的衣袍下钻了出来。   又是一个激灵寒颤。   刘漫好似身上装了弹簧一样,竟然是灵巧的从锦衣卫的绣春刀下钻了出来。   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不敢多看那颗脑袋一眼,径直的爬到了朱允熥面前。   梆梆梆。   额头重重的撞在地砖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望着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   朱允熥脸上一片冷漠和鄙夷。   他轻声出口,冰冷的远超屋外那不曾散去的寒霜冰雪。   “你们忘了,你们都忘了孤说过的话。”   “所以,你们都该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尽悬于城门之上   谁要灾民的命,孤便索谁的命!   屋内明明烧着火盆,暖洋洋的能让人的骨头都酥了。   但刘漫却忽的响起了这么一句话来。   人也就像是被扒光了衣裳,丢在了外头最是冰彻刺骨的地方,周围是漫天的大雪和刺骨的寒风,像是刀锋一样刮在他的身上,让他不住的颤抖着。   屋子里的动静已经渐渐的小了起来。   或者说,是被那颗长大了嘴巴,瞪大了双眼的人脑袋给吓得不敢有一丝的动静。   数十名官员,并着那数十名女人,已经被孙成所带的锦衣卫一一拿下。   屋子外面,汤醴则是带着官兵,开始查抄这座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的府邸。   哐哐当当的,好一阵金银落地的声音传来。   朱允熥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努力将太子爷老爹交给自己的暗卫送来的消息忘记。   他在刘漫面前蹲下了身子,手掌轻轻的拍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孤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孤的话你们可以忘记,但你们不该忘记,你们也是从那百姓里头走出来的。”   “国朝往前二十年,你们这些人,有几人是那钟鸣鼎食人家?”   “你们都忘了……”   这时候,朱允熥的脸上有些落寞。   大概,人类不论在何时何地,总是会将这些最根本的东西给遗忘掉。   又或者说,他们明明比任何人都更加的清楚的知晓,但他们却偏偏选择了让自己去忘记这些事情。   刘漫终于是缓和了一些。   他先是抬起头,目光之中带着惊惧和恐怖。   然后重重的落下,脑门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几滴血水,砸在了朱允熥那双白底玄青面的靴子上。   “臣死罪!臣万死!”   朱允熥有一次轻轻的拍着刘漫的肩膀,摇起头来:“你是想一死抵了所有的罪吗?大明朝这些年,株连夷族了不少次,大明朝不兴一人抵罪之说!”   说完之后,朱允熥挥袖站起身。   他的脸上冰冷的没有一丝情感,目光落在一个个瘫软在地的官员身上。   “督办浙江道赈灾钦差,秦王殿下谕令。”   “浙江道沆瀣一气,国贼禄蠹横行,凡犯事官绅,三族尽诛,九族发配。”   一道株连的喻令说出口。   本已寂静的屋内,轰的一下乱作一团。   无数的官员在嚎哭着求饶,只求能饶恕一死,亦或者是放过其族。   朱允熥充耳不闻。   大明厚待百姓不假,但他们是官,不在此列!   屋外,查抄刘府的汤醴,人已经出现在门外,冲着屋子里的朱允熥点点头。   朱允熥旋即一挥手:“在场犯官尽数押入牢中,让他们与家人一起上路吧。”   “犯官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刘漫,押往浦江县问斩,并浦江犯官士绅商贾,悬于城门之上!”   ……   “您要亲自去浦江县?”   杭州府城南门,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整理浙江道赋税田亩的夏原吉,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坚持着赶上了要带着人和犯官刘漫前往金华府浦江县的朱允熥。   朱允熥拉住手中缰绳,回头看向衣袍上沾染着雪水的夏原吉:“浙江道官场肃清,民间商贾士绅追查问罪,诸事了解之后便是你的主场了,好生待在杭州,等我回来。”   夏原吉摇着头,走上前牵住了朱允熥的缰绳:“您要去浦江做什么?您是皇太孙,不该去那去的。”   朱允熥笑了笑,只是有些冷:“正因为我是这个皇太孙,所以才更要去。”   “我要去亲眼看看这些人究竟都做了什么。”   “我也要替我家去说一声对不起……”   夏原吉站在城门口,狠狠的跺着脚,望着已经打马远去的皇太孙一行人背影。   正在杭州城里忙着抄家、缉拿犯官士绅商贾九族的汤醴,难得挤出时间出城相送,站在夏原吉的身边。   “夏郎中,查抄出来的钱粮还需要你过目入库。”   夏原吉猛然转过身,恹恹的瞪了汤醴一眼,随后才挥着衣袖,头也不回的往城里赶。   ……   越数日。   经历了一场难以笔墨详尽描述的大明浙江道金华府浦江县城,终于是多了一丝生机。   至少,麻木不仁已经很难再找到了。   城门外泥泞的地面,在那些健壮官兵们的忙活下,已经被撒上了一层碎石。   低矮无法遮挡风雪的茅草棚,已经被加了木板,再盖上茅草,然后又围上一层碎木乱枝的,可以让人不用弯腰的棚屋替代。   门前的路也是一块块木板铺就。   每一条路上,每隔百米就会有一口大铁锅,每日准时煮着几乎快要找不出一滴水的肉粥。   城墙上,自数日前海门卫大军杀到之后。   已经挂上了一排又一排的脑袋。   那一日犯官贼人们被官兵从衙门里、家里揪出后,所发生的疯狂场面,没有人敢记录在纸张上。   只是往事,终究是被新的日子,一层又一层的掩盖起来,用一生的岁月去抚平那旧日里用麻木作为借口的痛苦。   城墙上传来了一阵敲锣声。   这时的敲锣声,再也不会有破家妻离子散的事情发生。   大雪阻断了商贾们贪婪的欲望,孩子们也早已回到了父母家人的怀里。   此时的敲锣声,是那些为民做主的官兵,又有新的政令要发布的讯号。   这是新的期待。   百姓们渐渐的汇聚到了城门下。   然而,一袭明黄却是映入他们的眼帘之中。   朱允熥就站在城门洞下,连日的赶路,让他的头发结成了块,脚下也满是污泥。   他只得匆匆的将属于自己的那一身大明监国皇太孙的朝服披在外面。   孙成押着刘漫,及其家眷三族从城里走了出来,一字排开,几乎使用敲断膝盖的力道,让这些人跪在了地上。   “我,大明监国皇太孙,朱允熥。”   朱允熥脸色深沉,高声开口,挥手指着面前的刘漫。   “朝廷失察,致使贪官污吏伤及尔等。”   “我家对不住大家了!”   说着话,朱允熥已经是躬身合手高举抬起。   城门前的人群出现了好大的嘈杂。   没有人敢冒充大明朝的皇太孙。   这些被天下文人士族冠以不通礼数的乡野百姓们,一排一排的合手躬身,弯腰回礼。   朱允熥起了身,目光逐渐狠厉起来。   “今日,我将此人,此族,送到诸位面前,便是要诸位亲眼瞧见。”   “我家绝不容忍一个贪官污吏!”   “今日,我将此贼人头悬于浦江城门之上,经寒暑,受百鸟啄食,以偿所犯之罪!” 第一百九十章 半座浙江道   浦江县城前,围观人群开始向着城门下挪动脚步。   在观察到官兵们并没有制止后,这些百姓已经是乌泱泱如同钱塘潮水将一字排开,跪在城门前的刘漫及其三族卷入浪花之中。   朱允熥默默的向后退了一步,目睹着一块布料带着血水飘落在自己的脚下。   百姓们需要发泄。   积攒了一个雪灾的百姓们,心中早已淤积着数不尽的怒火,只是因为无奈因为畏惧强权,他们才选择了麻木。   现在有人替他们做主了,有更强大的权力站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可以选择尽情的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孙成和田麦领着人站在皇太孙的身后,有些担忧的望着城门前的混乱,唯恐这些没了管束的百姓们会冲撞到皇太孙。   那名由太子爷托付的暗卫男子,已经是示意周围的海门卫官兵提高警惕。   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目睹着百姓们是如何宣泄心中怒火的朱允熥终于是举起了手,再让这些百姓放纵下去,城门上可就要少好些人脑袋了。   早就准备就绪的孙成等人,立马冲上前将人群从遍地血肉中推开。   “草民有罪。”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灾民们纷纷跪在了地上,开始哭嚎了起来。   “罪在我家。”   “如今贼首已除,浙江清朗。”   “往后,大伙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灾民们山呼谢恩,声称要为皇太孙立生祠。   一个全心顾及他们的皇太孙,足以让他们用一生去供奉。   ……   “最远的衡州、处州、温州三府,如今业已彻底清查整顿干净。”   “三府揪出犯官吏一百七十五人,奸商恶绅三百九十六家,并三族尽诛,九族正在发配秦藩戍边。”   杭州府布政使司衙门里,文华殿行走夏原吉手中拿着行文册,皱眉低声禀报着。   只见他时不时的抽动一下鼻子,总觉得杭州城外挂在城门楼上那些个脑袋,散发出的恶臭味飘进了衙门里。   “行文朝廷并吏部,遴选清廉候补官报道浙江各府县。”   如今已经脱下大氅羊裘,只穿着一身板正曳撒的朱允熥,从主位上走了下来,到了堂前廊下。   外头,两注青松郁郁葱葱,主杆下的积雪这几日已经消退的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透明的冰片。   在冰片下,是一根根只露出半寸的嫩绿草尖。   “大雪停了,所幸未曾拖延到雨水后,不然今年浙江道的春耕及桑叶,恐怕都要减产了。”   朱允熥望着庭院中的这一幕正在悄悄恢复生机的春意,颇有些感叹。   浙江道从去岁开始的雪灾,来的快,去的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夏原吉拿着行文册,走出大堂到了皇太孙身后,轻笑着:“这都是皇太孙的德行,感念上苍。”   朱允熥斜眼瞧着夏原吉:“你信这个?”   夏原吉憨憨一笑:“如今浙江道百姓口中的歌谣,做不了假。”   朱允熥顿时哑然无奈。   自己在浦江县将刘漫及那帮官绅砍了,人头悬在城门之上,又将浙江道官场半数官吏论罪处斩,半数士绅缉拿问罪。   不知何时起,杭州城或者说是浙江道,便开始流传起关于他的歌谣来。   大抵意思便是大明有个好皇太孙,天下太平的意思。   “半座浙江道,换一首歌谣,似乎不亏。”朱允熥轻笑着说道。   夏原吉嘴角僵硬住了。   神色也渐渐有些凝重忧虑起来。   “您也知晓是半座浙江道。”   “整整半座浙江道,都被您给砍了,百姓们是感恩戴德,立生祠,传唱歌谣。可朝中恐怕马上就会有好一阵弹劾之声,说不得您很快就要接到被召回应天的旨意了。”   朱允熥默默一笑。   砍人头很简单,即便是夷三族,株连九族发配,也只不过是一道谕令行文地方的事情。   但半座浙江道被砍了个血流成河,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了。   浙江道左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整整五人被砍下脑袋。   如果用更浅显的意思去解释和描述概括的话。   就是他朱允熥这一次在浙江道,一口气砍了五个高官的大官。   想了想,朱允熥想到自己很久以前,也只能是从各种新闻上才能见到这样的大官。   更不要说那些普通人奋斗一生,都做不到的县市主官,也就是大明朝如今的知府县令们,同样是足足被砍了数十名。   而那些属官员、衙吏,更是不知凡几。   这样的事情放在后世,恐怕是要整个世界都要沸腾震惊的。   放在如今,朝堂上会有如何反应,他不用想也明白。   “于百姓而言,孤做的并没有错。”朱允熥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一个自我评价,并继续说道:“于大明和朝廷,还有你我而言,也只有清除了这些人,才能留出给你我操弄的空间。”   得罪官员和得罪百姓之间,朱允熥始终都分的很清楚。   如今不是前唐、不是前宋,不是那时候的皇权与门阀共天下,也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大明朝的开国洪武皇帝,早已在皇明祖训中阐述表明,大明是朱家的大明,同样也是大明百姓的大明。   官员、士绅、商贾,不在此列。   只是后世君主们,都可耻的忘记了这一点,而被那些官员摘取出来的所谓的祖宗成法不可改,一圈一圈的套上了禁锢。   夏原吉想了想,两难之下,取其民,才是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也就放弃了准备良久的腹稿。   他转口道:“清田令已经行文地方,此时有汤都督带着卫所官兵亲自盯着,想来地方上也不敢再有反弹。   各府县坐商都已告示商税数额,行商业已开出名录登记商税比例。   目下,只等清田令亩数明确,便可一并推行下去,开始征收赋税及商税。”   朱允熥点了点头:“纵容刘漫放肆,将他们连根拔起,彻底清除,为的便是如今这些事情。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必须不打折扣的做好了。商税一个子不能少,谁少了拿谁问罪。”   浙江道是一块试验田,是老爷子和老爹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期望能看到成果的地方。   朱允熥绝不允许,在杀了半座浙江道后,这些事情最后却无疾而终。   他当即沉声道:“将你从京师带出来,便是为了此事。有汤醴在,你只管放手去办。”   夏原吉沉吟着,正欲点头,却突的止住,抬头说道:“摊丁入亩尚且好说,可官绅一体……这干系了天下,干系了满朝官绅勋贵的事情,太孙当真不担心?” 第一百九十一章 没天理   “你如何看?”   朱允熥转过身,目光平静的盯着站在面前露出担忧和纠结的夏原吉。   如同他所说的,摊丁入亩,说到底只是将朝廷征收的赋税,从百姓人头上转移到田亩上。   就算是那些手握大片良田的人家,往日里不用缴纳赋税,摊丁入亩之下不过是多了一些需要缴纳的赋税,在汤醴带着军队镇压下不会出现什么反抗。   但官绅一体却不同。   在摊丁入亩的基础上,这一政策是进一步扩大到了朝廷官员和那些家中有科举出身的士绅人家群体中。   过往,这些官员和士绅,是不用缴纳赋税的。   如今在官绅一体之下,他们也需要依照田亩缴纳赋税。   这才是真正的改变。   田地就在那里,是谁家的不是谁家的,官府和朝廷都有存档。   他们再也躲不了,再也不能隐瞒名下产业,必须要如百姓一样缴纳同样数量的赋税。   这是引起浙江道还活着的官绅们的反感,但他们大概在昔日同僚好友的遭遇下不敢说话。   可应天城,大明其他数十道,却会忌惮会恐惧和担忧。   而夏原吉,也是这个官绅群体中的一员。   夏原吉心中此时猛的一跳,他很清楚,自己是官绅群体之中的一员。他更加清楚,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如今虽然只是在浙江道施行,但终有一日会推行到整个大明。   “臣以为,论苦,终究是芸芸众生,天下黎民百姓。”   夏原吉很谨慎的回了一句。   朱允熥便露出了笑容:“你很好,办好浙江道的事情,余下都交给我。”   两人都没有明着说出白话,却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   夏原吉说百姓最苦,这就是在声明,即便他家也开始摊丁入亩官绅一体,日子过的也比百姓好,所以没有道理去反对这件事情。   朱允熥说的就更简单明了。   他夏原吉办好了这件事情,往后的仕途官路都不必再操心。   夏原吉感叹了一声:“这天底下的道理,终究是民心社稷。”   朱允熥笑道:“就是这个理。”   ……   “没天理了!”   脸色涨红的如同关公像的大明朝中书舍人刘三吾,一时吹胡子瞪眼,将手中那一件把玩品赏了十载有余的青花盏,给砸了个粉碎。   又是长臂一挥,将花梨八仙桌上的一方福寿青花瓷罐给扫落在地,与那破碎的青花盏作伴。   坐在下手的户部尚书赵勉,端着手中的茶盏,轻轻嘬了一口。   从去岁采了新茶,便由为出阁女娘以身烘焙的茶尖,在茶盏里打着转散发着细腻如奶腻子一般的幽香。   只是这位户部尚书大人,此刻也没有心思去品味这千金难得的茶。   仅仅是借着喝茶的功夫,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   刘三吾看了过来,冷哼一声:“你还有心思喝茶?再过些日子,都要摊丁入了亩,都要一体纳粮。国朝官绅、天下读书的体统全都没了,到时候你连寻常新茶也没得喝!”   赵勉苦笑一声:“刘舍人放心,只要有本官一口茶喝,便有您这一份茶汤。”   刘三吾挥挥袖,偏过头。   他觉得想赵勉这种只谈利益,不谈读书人体面的人,终究是在学问上做不长久,也不可能深远的。   只是半响的功夫,刘三吾也不见赵勉开口。   他只得是又转过头,沉声道:“浙江道的事情你都知晓吧,足足杀了半座浙江道,上千的官绅,上万家眷牵连处斩,数万人被发配秦藩。”   赵勉眉头一挑:“要让御史和言官说此事?”   刘三吾闷声点头:“老夫现在算是看出来了,秦藩钦差赈灾是假,不过是披了张皮。”   赵勉呵呵一笑:“秦藩戍边多年,哪里懂如何赈灾,不过是为了背骂名的而已。”   “陛下的心思……这些年下来,老夫也算是早就看清了,并非与我等站在一起。”刘三吾的脸上有些落寞,眼前似乎出现了前宋那读书人最光荣的时代画面,幽幽一叹:“这件事情,若是没有陛下点头,年轻人不敢做的。所以,只能从半座浙江道血流成河着手。陛下,总不能让那些乡野百姓来牧守天下吧……”   赵勉点点头,浙江道的事情必须要停下来。   这不是目下他们在场的这两人的想法。   更是无数不能来到这里,遍及整个大明的官绅们的想法。   “如今都看得出了,只要浙江道一切顺利,朝廷大概就要全面推行,到时候人人都会被圈进来。”赵勉这会儿终于是暴露出了心中的担忧和不安。   刘三吾道:“将皇太孙从浙江道弄回来,只要他不在,秦藩难以为继,汤醴不能插手政务,只剩下你们户部那个夏维喆,便是独木难支,亦会遭受地方反弹的压力,再也不能继续推行下去。只要浙江道做不成这件事,陛下就没有借口再继续推行。”   “那要闹出些乱子来。”赵勉皱紧眉头:“可若是惹出乱子,依着陛下的性子……”   皇帝杀人,比皇太孙更加的凶狠,且不留余地,不容商量。   刘三吾猛的拍向了桌子。   让人很担心,那张梨花八仙桌,究竟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而刘三吾已经是满脸愤怒。   “这是体统,是天下万千读书人的体面!”   “陛下这些年的施政,我等不曾说过什么,可如今这是要将我等读书人,与天下人放在一张椅子上。”   “圣贤门徒,何至于此?”   赵勉应了一声,算作认同。   士族优待,天下奉养士族与宗室,是他们的共识。   而刘三吾则低声继续道:“此次不论浙江正在推行何种政令。便是半座浙江道官场覆灭,亦是骇人听闻。有了这一次,便不会没有下一次。”   刘三吾心中无比焦虑,深沉道:“陛下这些年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如今皇太孙这位国本也在杀人,何时是个头,天下何时才能安宁?”   “今日能杀半座浙江道,来日又是否要清了半座朝堂?”   终于,这位年迈耄耋的中书舍人,将心中另一个忧虑给说出了口。   皇权的无限制使用。   赵勉不由的转头看向外头。   静悄悄的一片,这才让他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限制皇帝的权威肆意不加约束的使用,是他们这些人,又或者说是朝堂上大半官员,不约而同,不曾说出口,不曾商议过,却共同默默执行的潜规则。   赵勉心中不由的慌乱了起来。   一口气将一盏茶尽数喝完。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之后,他才压低声音道:“此事非一日之计,非一代而成,我等只能做前驱,静静的等待着。” 第一百九十二章 犬儒皆该死   去冬迎春。   应天城的雪,悄然的消解在江南柔情里。   秦淮河畔的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教坊司里的推杯换盏、冬日买醉的人们,自可以出城踏青后,便终于是稍稍的缓和了一些。   春,扒开了衣衫,暖了一座城。   只是在这初春里,朝堂上的气氛却随着去岁冬天遭了雪灾的浙江道,而变得有些让人不安起来。   好似是浙江道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雪水,都从东南涌入到了应天城里,在目前还保持着平静的朝堂下面,生出了一副暗流涌动的局面。   “解行走还不入殿?”   “解行走是在等谁吗?”   皇极殿前的广场上,身着朝服的解缙,双手搓在一起,藏于袖袍下面,目光平静的望着皇极门方向。   几名朝中同僚,从他的身边走过,好奇的开口询问着。   解缙回了回头,不曾看清对方的面容,只顾着随口答道:“不曾等人,不曾等人。”   有些神神叨叨的样子。   几名同僚笑着摇摇头,对这位国朝新贵的举动不再关心,转身继续向着大殿走去。   “您可终于是来了!”   已经等的焦急如焚的解缙,看着开国公常升姿态从容的走入自己的视线里,赶忙迎上前去。   常升眉头皱起,看了一眼从身边路过,赶着去上朝的官员们。   两人向着边上挪了挪,脚下也是不停,只是速度慢了一些向着大殿走去。   “怎得?是在担心浙江道的事情?”常升目光看向前方的大明宫殿。   解缙有些心急,可看到常升这般模样,只得是有样学样的挺直了腰板,挺起胸膛。   可他一开口,语气中便满是担忧:“浙江道死了很多人,很多人!殿下的声望受损,便是此事不说。如今开始在浙江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余威尚在,浙江大概没人敢说不答应。可是……”   解缙迟疑了一下,目光却是盯着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的官员们的背影。   常升默默一笑:“你是在担心朝中的人。”   “太孙这次去浙江,即便是那些被裹挟成了乱民的百姓,也不曾有过定罪。杀的是官绅,是商贾。这些人却非浙江独有,朝中、天下,举目皆是。”   解缙愈发低声道:“如今浙江的局面打开,他们会担心早晚有一日,他们也要经历这些。下官家中几亩薄田,若能为国出力也算全了下官报效之情。但他们是否会如此认为?”   说这话的时候,解缙下意识的将目光从前面的那些入朝文官后背上收回,默默的看向身边的开国公常升。   朝中官员在老家都是乡野士绅,是良善诗书人家,他们拥有着数不尽的良田和产业。   但是眼前这位开国公,以及他背后那些国朝功勋们,却有着更多的产业和田地。   常升却是冷哼一声,这位常年以和睦示人的功勋之后,淡淡的多了一丝威严。   解缙有些不以为惧,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开国公一系可以说是朝堂勋贵之中的一个门面,与常家一脉相连,共同进退的功勋人家更是比比皆是。   而这一次浙江正在推行的政策,可以说是一网打尽,不给任何人开后门的可能。   如果推行到整个大明,那就是朝廷以后再也不已人头征收赋税,朝廷只会直接征收登记在册田亩的赋税。   文官们身后所代表的大明士绅集团在此列。   眼前的开国公常升所代表的大明功勋集团,亦在此列。   “常家已将所有田亩产业整理登记清楚。”   常升终于是丢下了一句话,随后便扬长而去,径直向着大殿走去。   解缙张着嘴有些发呆。   他听得懂开国公这番话的分量。   常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随时随地遵从朝廷的一切号令,将常家所拥有的所有田亩,都送到皇帝面前,纳入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的政策改革之中。   他有些怀疑,常家竟然会有这般大的决心和定力。   入了朝堂之上。   随着孙狗儿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   大明朝的洪武皇帝,开始了新的一天办公,太子坐在轮椅上,于一侧平静的观望着朝堂上的朱家臣子们。   问了奏,旋即便有官员出班。   “臣有本要奏。”   出来的是都察院的人。   这让文官领班吏部尚书詹徽,心中一跳。   他就知道今天的朝会定然是要出事的。   御座上,朱元璋的目光则是静静的投注下来。   “讲。”   他的眼角,已经细不可查的收缩了好几次。   “臣弹劾浙江道赈灾钦差。”   轰的一下,大殿内哗然而起。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个朝会不会善了。   可一旦将问题摆在台面上,那就不是好收场的事情了。   就连维持纪律的侍御史们,也忘了要维护朝堂秩序。   出班弹劾之人,乃是都察院御史周良君。   他已经是继续开口。   “洪武二十四载冬,浙江雪灾,百姓受困,官府难平,朝廷出钱粮,选派钦差,寄托厚望,平定社稷。”   “然钦差一行,不思皇恩托付,于天灾前,纵容百姓于荒野经受劫难。擅杀浙江道左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并府县官吏凡千余。又诛群贤士绅三千余。株连数万,致使大雪之下,遍地猩红,民心惶恐,浙江动荡。”   “臣请陛下为浙江道百姓考量,为大雪之后,安定民生,恢复秩序,复耕春耕,另选朝中贤能,任钦差,往浙江。”   图穷而匕见。   今岁在周良君后,是更多的御史、言官、文官出班附和。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   “犬儒皆该死!”   坐在杭州城布政使司衙门里的朱允熥低骂了一声。   脸上却已经是堆出了一片笑容来。   夏原吉更是放下手中的纸笔,走到门口亲自搀扶着一位已经满头发白,年近百岁,手中持着一根紫檀苍松状拐杖的锦衣老人。   朱允熥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波来到布政使司衙门,诉说各家苦楚的所谓乡贤士绅了。   若不是这些人个个都七老八十,又找不出过错……   他的眼底翻过了一丝很不好的意味。   “您老怎亲自过来了?如今外头都是融雪,您老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就是罪过了。”   朱允熥起了身,走到了来人面前。   老人望了眼堂内,双手握着木杖定定的站在原地。   一旁的夏原吉想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是抿着嘴转头看向一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大明从不妥协   大明朝是尊老爱幼的。   所以身为皇太孙的朱允熥,面带一位年近百岁的国朝寿星,自然是礼仪做足的亲自到了门前应话。   没有得了座位,也没有一杯茶的老人,显然是不明白这是皇太孙对他的尊敬和爱护。   老人家就是要多活动腿脚,也不能多喝茶的。   心中带着不理解的那一丝气愤。   这位家中有着杭州府八千亩良田,以诗书传家,族中更有数名科举入仕子弟,官阶最高已至礼部主事的老人,哼哼了两声。   “君子不于门墙之下议。”   朱允熥露着笑,旋即又脸色一沉,看向一旁的夏原吉:“尔等是如何办事的,前辈到访,为何不早早的迎进雅舍!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了,朝廷厚待尔等,给予优荣,便是如此的不知本分了!”   自己成浙江道遍地都是的桑树了!   夏原吉默默的腹诽着,脸上却是露出惶恐:“臣有罪。”   说着,便在朱允熥的示意下,终于是将这老人给请进了大堂一旁的厢房雅舍里。   朱允熥亦是跟在后头。   到了雅舍内,自有差役送来了茶汤。   朱允熥抱着茶,不动如山,举杯轻嘬,目光似有似无的盯着这位远道而来要继续找茬的老人。   左等右等,都未等到太孙开口的老人。   终于是放下手中已经喝完的茶杯。   唏嘘着说道:“太孙,老朽钱氏,立于浙江数百年。历经前宋、贼元,天灾人祸见得多,太平日子不易。如今朝廷赈济浙江道,缓解灾情,老朽与家人还有乡亲,感念不已。”   朱允熥笑了笑,也终于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朝廷赈济地方灾情,本就是职责所在。朝廷不单单是要赈济灾情,更要让地方上的百姓,真正的过上好日子,如此才不枉百姓追随我家。”   钱氏老人眉头微微一抖,这话有些夹枪带棒,不给自己一丝缓和的机会。   “太孙年少,却有盖世威风,为浙江剜走好大一块腐肉,浙江百姓感激不尽。只是平定动乱之后,不知太孙要如何稳定浙江民心,恢复过往秩序?”   这是试探,试探完之后,钱氏老人继续开口道:“目下恢复民生为要,若是太孙有意,钱氏可约乡邻故交,每家总是能出些钱粮,好与浙江道官府,用以灾后重建之用。”   这已经是求饶之举。   夏原吉一直抱着茶杯安坐一旁,静静的观察这面前的对话。   两轮交谈下来,太孙已经和这钱家的老祖话锋交错数次。   先是用自己指桑骂槐的说钱家和那些士绅一族们不懂规矩。   后面则是钱家老祖在暗暗表明,朝廷这一次在浙江,要做的事情就是赈济灾情。   太孙则是朝廷不光要赈灾,更要推行改革,让百姓过更好的日子。   这个时候,钱氏老人便只能给出底线。   他们可以出钱出粮给官府和朝廷。   余下的意思,自然是他们无意和朝廷作对,但改革之事他们反对,他们愿意用钱粮来换取不推行改革。   很显然,这样的条件太孙绝无可能答应。   如同夏原吉所想。   朱允熥这时忽的轻笑起来,在钱家老人不解的注视下说道:“说起来,孤倒是常听人说,百姓是不知足的。钱家与故交乡邻捐献钱粮,用于浙江道百姓。今年能有,明年可还能有?百姓拿了今年这笔,大概明年还要接着拿。不知钱家是否愿意,每年都拿出这些钱粮?”   话题又绕回到了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上来。   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这位百岁老人。   他说百姓不知足,其实是在说老人背后所代表的官绅一族不知足。   官绅们想要一次买断,但他朱允熥想的却是年年如此。   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大明也从来没有过与人妥协的先例。   这个习惯,朱允熥觉得很好,并不打算开先河与人妥协。   钱家老人的脸色有些戚戚,那饱经风霜的褶皱下,还蕴藏着一丝丝的愠怒。   “凡诗书十载,可入科举之道,历数十载,可有一良善人家出。百姓不知足,乃是寻常之事。当以教化之功,如引水泄洪,教化百姓何以知足。”   “教化者,当以天下圣贤门子弟为首,为朝廷于乡野定社稷。”   “圣贤子弟寒窗苦读,每每家贫,朝有奉赡之养,则岁有才能辈出,国朝取仕不绝。若士子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何以闻圣贤书卷,何以行千里入京赴考。”   苍老颤抖的声音,又是一阵唏嘘感慨,渐渐落息。   话音之下,朱允熥脸色悄然变冷。   他在威胁!   以大明天下再无读书士子做要挟,要让自己绝了推行赋税新政的举动。   “汉孝廉、晋九品、唐门阀、宋科举,大明承袭前朝,复唐宋制。却非前朝,足可开新举。”   说完之后,朱允熥手指轻轻的捏住手边的茶盖,一声轻响,茶盖敲在了茶杯口上。   他的话已经很清楚了。   天下并非就是读书人的天下。   大明朝虽是中原正统,承袭前朝制度,但也可以重开新的制度。   汉之孝廉,隋唐门阀,前宋科举。   朝堂之上从来不是哪一个群体独占千年的。   大明朝没了读书人,还有更多的其他人。   钱家老人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他从来没有听人说到这等狂妄之言。   继而,良久之后。   钱家老人这才长叹一声,好似感慨道:“太孙见笑,大抵是老朽真的老了。”   朱允熥起身:“您慢走,让年轻人送送您。”   夏原吉觉得自己今天就是一个擀面杖,太孙哪里有需要,自己就滚到哪里。   到了衙门外头,他望着钱家老人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到衙门里。   而在马车上,钱家老人已经是满脸愤愤。   车内更是另有几名老者。   几人看着钱家老人,叹息一声:“太孙不曾答应我们这些人家的条件?”   “他要我等人家年年出钱出粮,这与那摊丁入亩官绅一体,有何不同?”钱家老人低声泄愤。   几人当即失神:“这可如何是好?这条路走不通了?”   钱家老人摇摇头:“走不通,死路一条。目下,唯有应天,唯有在朝堂上了断此事!”   ……   “孤要回京!”   衙门里,朱允熥望着赶回来的夏原吉,忽的开口说了一句。   夏原吉当即不解:“殿下要回京?”   朱允熥点点头:“浙江道有二叔在,没人敢到他那里置喙。汤醴领兵坐镇浙江,推行清田,登记造册浙江道田亩总数,坐商行商之数,你自可安然进行。”   “可朝中……”朱允熥眼睛里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忧虑,这是夏原吉从未见到过的:“于此事,只有朝中不乱,天下才不会乱!”   夏原吉点点头,小声问道:“殿下何时回京?”   “即刻回京!”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火气上头的大明朝   二月份的大明,没有春风化雨般的温柔。   就好似那日期失调了的江南女子们,即便平日里温柔似水,这时候也是满心的恼火,火气上涌无处发泄。   远离中原故土,却已经竖起了大明旗帜的倭国西海岸某处海港内,一座崭新的木制营寨,在短短数月内拔地而起。   一条黄土路,倒是刀痕剑伤,从营寨后方生长进山岭里,蔓延到深处。   在远处的山岭里,不时会传来一阵惊天巨响,让周围的参天巨木如浪潮向外扩散晃动着。   只是再也不见那些早就已经被惊吓的离巢搬家的林鸟。   随着巨响渐渐消停,不多时就会有一车车满满当当的矿石,被一头头水牛拉向营寨。只是到了营寨前却并不会进到营寨里面,而是转向一旁坐落在一条溪流旁的工坊区。   那里是无数正在喷吐着浓烟的熔炼炉。   “贼娘皮的,吉野家是不是找死!”   营墙上,镇倭大将军李景隆重重的拍在木桩上,脸上满是愤怒和杀气。   骂了一句,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鹤庆侯张翼,见对方已经转过身,正在对着营房里的官兵们下达着加练命令。   李景隆不爽的哼哼两声,又转过头看向一旁双手兜在怀里的铁铉。   铁铉正要转头,好躲过事。   李景隆已经伸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铁行走,太孙要咱们从倭国弄人回去,这是大事。可现在南朝要咱们花钱买北朝俘虏,这事可就不好办了。你是读书人,点子多,得帮咱琢磨琢磨该怎么办。”   铁铉双手兜着,腰板一扭,从大将军的手掌下挣脱开,随后才淡淡道:“南朝要的是买路钱,大将军无论如何都是要出的。”   李景隆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铁铉轻叹一声,总觉得这样的人,是怎么在倭国南朝混的风生水起,就连那吉野家的后宅,都去过无数次。   “南朝吉野氏,也是有分支派系的。吉野寺麻要钱,这是为了在族中立住跟脚。这钱不是用来买倭人的,而是为了买一个方便行事。   咱们花了钱,回头便能自己去倭国乡野,将那些吃不上饭的倭人都给弄回大明。”   李景隆摇晃着脑袋,半响才说道:“就这么简单?”   铁铉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给铁行走去办吧!”李景隆露出郑重的表情,随后便抬腿要往营墙下走去,到了一半才回头道:“南朝那边近日有个什么节,请了咱过去。抽不开身,不然这事咱定然不可能要铁行走办的。”   说完话,这位大明朝的镇倭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已经彻底的消失不见。   铁铉脸色顿时一变。   “完蛋!被他下套了!”   一时间,铁铉心中一团无名火点燃。   猛的将面前的营墙木桩给拍的砰砰作响。   ……   应天城。   北城钟阜门旁的狮子山上,坐落着一间雅舍。   推开窗,便能眺望不远处的龙湾码头和疼流不息的长江。   这里远离皇城,相隔足足一城距离。   刘三吾和赵勉这两位朝堂高官分坐两侧,气氛倒是少了些朝堂上的‘忧国忧民’。   “陛下按下弹劾,不曾同意朝廷更换钦差,已经表明态度了。我等恐怕已经没有可能,在朝中寻求解围的办法了。”   赵勉举目看向窗外,在那远处的江面上,正有一叶扁舟,载着一名头戴斗笠的渔夫,将一张编织精巧的渔网抛入江水里。   渔网缓缓沉入江面下。   等到沉底,渔网合拢。   那名渔夫便动作充满爆发力的站在舟头,双手一下一下的将渔网提出水面。   赵勉的呼吸渐渐的缓慢下来,目光愈发的聚精会神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似乎从江面上传入到了赵勉的耳中。   渔网滴落着一大片的江水,去没有任何收获。   赵勉的眼中流露着失望的神色。   坐在他对面的中书舍人刘三吾饮了一口茶,低声道:“老夫已经让人去信各地,我等圣贤门徒往日虽因学术偶有隔阂,可是此时大概已经到了存亡之际,自当消除隔阂,护我儒道万年。”   赵勉目光闪动了一下。   “要举天下士林之声入朝了吗?”   他有些迟疑,让整个士林的反对声进入朝堂,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直面皇帝的怒火吗?   刘三吾目光沉下:“耕读传家,若无耕,何以读?”   “听了从浙江传来的话,那边已经开始清田令,要核实地方田亩之数。以十亩、三十亩、五十亩、一百亩、三百亩、五百亩划下征收定额。”赵勉忧虑的说着。   他是国朝的户部尚书,这些细节出的数目,总是要知道的更详细。   只见他又说道:“另有商税,对坐商行商征收税赋,也已有了明数。最低三分,却只对那些入城售卖的百姓征收。往上,则是七分、一成、两成、三成征收。”   刘三吾冷哼一声,心中一团无名火燃起。   “苛捐重税,老夫已经能看到浙江道不久之后,民生凋零,百姓流离失所!更能看到官绅哀嚎,政令阻塞,商户闭门。”   这位从前元走来的中书舍人,满脸阴霾:“到时候,便又是国朝的一场灾难!”   赵勉无力的摇摇头:“可陛下如今的姿态,大概是绝不可能停下此事。”   “所以老夫才欲要举天下士林之声入朝!”   刘三吾看向赵勉,目光中带着一丝顽固和愤怒。   ……   “完蛋!”   “怕是要坏事了!”   望着眼前不远处的应天城正阳门。   一路奔袭回京的朱允熥,忽的低骂了一声。   只见他座下战马,满身泥泞斑点,一身衣裳也因为许久不曾更换,多了几分破败之色。   在他的身后,是孙成亲领数十名锦衣卫,一路护卫着他从杭州城经由官道赶回应天。   孙成勒马上前,低声询问:“三爷,可是有什么问题?”   说着,孙成扫眼看向前方的应天城正阳门。   朱允熥摇摇头,脸上却是有些迟疑。   他之所以急匆匆的赶回应天,所为便是要解决朝中可能生起的攻讦和拖延,最终致使好不容易肃清了浙江道,将将起步的改革之事戛然而止。   但直到现在重新看见应天城的时候。   朱允熥才忽然惊醒,自己想错了。   有老爷子在应天城,有如今潜伏低调却始终关注着朝堂的太子爷老爹在,只要他们没有犹豫,自己在浙江道的事情就绝无可能被突然打断。   自己出京杀了半座浙江道,老爷子自然可以在应天城中杀上一些。   那么自己此时的突然回京,就会变成一个充满变数的事情来。   他要直面朝中的问责和压力。   远不如先前,自己身处浙江道,朝中无法指责,最多不过是在朝会上弹劾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朱允熥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心中莫名的一阵烦躁。   孙成担忧的询问着:“三爷,是否要入城?”   “入城!先去清凉门那边。”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立马调转码头,从可以直入皇城的正阳门前,向着西北边的清凉门而去。   孙成赶忙领人跟上。   一行人贴着应天城,过通济门、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方才到了清凉门。   入了城门,又变是应天中城,也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区域,到右手的小五台山为止。   城门左手方则是清凉山,而清凉门也是因此得名。   在小五台山和清凉门东北面,就是应天西城和北城,这里多是田地、坟茔以及散步在各处的庄户屋舍。   以及一座座戒备森严的京卫大营。   朱允熥一马当先,贴着清凉山下的路绕向清凉山东北方向。   入眼,则是一大片被栅栏圈起来的棚屋。   这是应天城的人牙市场。   专门做买卖仆役的地方。   其实就是买卖奴隶人的地方,只是因为洪武皇帝开国之时有政令颁布,大明不得有奴隶人存在。   但天底下这些年有多少的功勋武将、皇亲国戚、宗室亲王存在。   只要有这些人的存在,那么蓄养奴仆的事情,就永远都禁绝不了。   不过只是换了一个理由和借口而已。   孙成有些不太明白,三爷为何回京之后,不先回宫,反而是先来了这等污秽之地。   而朱允熥则是牵着马,一步一步的走完了整个人牙市场。   人牙市场最前头,是价格最低的昆仑奴,所谓昆仑奴倒也不过是些从天竺亦或东南海外进来的,被刻意晒得有些黑的奴隶而已,并非真的就是昆仑奴。   往里,就是一些残次的新罗妇、胡人胡姬。再往里,才是品相更好的新罗女、西域胡姬。   到了最里面,则是身上插着草标的明人。   插了这草标,便表明是这些明人自愿卖身,而非作为奴隶被同族售卖。   当然,卖身之后的钱,还是会到了那些同族人手中。   只是多了一个流程而已,便将这件被皇帝禁止的事情给合法化了。   等一圈看完之后,朱允熥的脸色已经让跟在身边的孙成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除了人牙市场后。   朱允熥开了口:“回宫,买根麻绳带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明着来的阳谋   “天爷爷呐!”   “咱的天爷爷啊!”   “咱这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啊!”   威严肃穆的应天皇城里,忽的传来一阵喧嚣声。   内宫总管孙狗儿满脸焦急,额头上挂着一滴滴的汗水,带着一帮小太监,夺路奔向中极殿。   进了殿,孙狗儿赶忙停住脚步,人却是在金砖上向前滑出去好长一截距离。   到了偏殿门前,下盘不稳,哐当一声就跌跪在了地上,双手刚刚好是撑在了门槛上。   “陛下!”   “太子爷!”   “皇太孙回京了!”   孙狗儿梗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张大了嘴冲着偏殿里喊了一嗓子。   这是很失礼的举动,若是放在往常,孙狗儿这位总领内宫事务的总管,是决然不会做出这等举动的。   但今天那就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   容不得孙狗儿还有时间去顾忌什么宫廷礼仪了。   偏殿里,自朱允熥离京,前往浙江道赈济灾情后,汤鹊清和沐彩云便从东宫到了前头来,每日伺候皇帝和太子商议政事。   见到平日里总是笑面迎人,对东宫也多有照拂的孙总管,这时候这般的慌张失措,两女不由好奇的看了过来。   同样看过来的还有朱元璋和朱标。   父子两人先前还在商议这次浙江道田亩赋税及商税改革之事,朝中官员弹劾诸事。   见到孙狗儿不成模样、体统尽无的爬跪在殿门口。   朱标皱起眉头。   朱元璋冷哼一声:“你个狗奴,慌慌张张,是天塌下来了吗?”   “等等!”   忽的,朱元璋眉头一挑,心中突突的。   随后在孙狗儿惊惧的注视下。   朱元璋几乎是咬着牙阴森开口:“你个狗奴,是说允熥回京了!”   孙狗儿脑袋如捣蒜泥,几滴汗水顺着眉骨,砸在了地上。   “放肆!”   “成何体统!”   朱元璋立马是站了起来,来回用力的挥着衣袍,前前后后的踱着步子。   忽的,转头看向一旁的太子。   朱标眼珠一转,身子向后一仰:“要不,儿臣去揍他一顿?”   “揍!揍个屁!”朱元璋如是在村头叫骂的老汉儿一样,双手叉着腰,吹胡子瞪眼:“愚蠢!愚蠢之极!去了一趟浙江,脑袋是叫雪给砸晕了吗!这时候谁让他回京的!”   老爷子好一顿的叫骂。   朱标悄悄的招招手,叫了两个丫头过来给老爷子倒茶,顺气。   朱元璋攥着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老爷子甩手向前一挥:“去,叫他滚进来!”   孙狗儿愣了一下,显然有些踌躇。   朱标望了一眼老爷子,再看向孙狗儿:“说清了,那混账又干什么了。”   “三爷……三爷他……”孙狗儿眼睛一闭:“三爷给自己用小臂粗的麻绳绑了起来,就跪在西华门前。”   朱标一愣,然后无奈的苦笑着:“还好这混账不是跪在西安门外。”   朱元璋却是风一阵的从孙狗儿身边跨过。   “走!咱今天倒是要看看,这混账到底是要做哪般!”   朱元璋气鼓鼓的走出去几步,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偏殿内,已经被人抬着轮椅要搬出来的太子。   又是一阵恼怒,伸手指着那偏殿的门槛:“砍了!回头就给这些门槛都砍了!”   ……   从这个角度看皇宫,竟然是如此的不同。   那宫墙变得更加巍峨高大,门洞后的三大殿,也显得无与伦比的气派。   只是,地上的砖石,属实有些冻膝盖。   被五花大绑,跪在西华门前的朱允熥,抬着头看着空洞洞,地上卷着几道烟尘的皇极殿广场,默默的想着。   想了想,他又偏过头,看向一旁抬头看天的孙成。   这厮属实可恶!   让朱允熥不由怀疑,这是在假公济私。   绑的自己手脚完全不能动弹。   只是在见到应天城后才反应过来的朱允熥,清楚自己今天必须要做这么一出。   不然老爷子那里说不过去,朝廷那边也会让本就麻烦的事情,弄得更加麻烦。   毕竟,罪责总是要挑着小的去承担。   和杀了半座浙江道相比,很明显擅自回京是更严重的政治问题。   朱允熥胡乱的想着,接下来得了老爷子召见后,自己该如何铺垫后面的计划。   然而,还未等他想好等下如何开口。   耳边就传来一阵暴喝。   “混账玩意!”   “谁让你回来的!”   “信不信老子给你腿打断!”   一阵怒吼之后,朱允熥还没抬头。   就看到一条黑影,从自己的眼前闪现而过。   随后,自己的肩膀被重重一击,整个人就向后倒了下去。   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老爷子那张阴森带着冷笑的脸,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爷爷……”   “滚蛋!”朱元璋双手叉腰,瞪着眼:“去了一趟浙江,翅膀硬了,想一出是一出了?”   说着话,朱元璋已经是目光看向满是污泥,一身尘土,还被那小臂粗的麻绳绑着的朱允熥。   自己是不是骂的重了?刚刚那一脚是不是踹的太狠了?   这小子被哪个混账绑的这么严实,连手腕都磨红了!   “谁!”不等别人开口,朱元璋已经是指着朱允熥身上的麻绳,叫骂着:“哪个混账绑的!”   孙成刚刚低下头转过身,双手还没有抱起。   朱元璋已经一脚踹了过来。   皇帝老爷子这一脚的力道并没有多重,孙成更是悄悄的上前一步,好让皇帝老爷子不会腿脚抽筋。   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后,孙成便顺势吃痛的跌坐在了地上。   朱元璋恹恹的冷哼一声:“一个个都鬼精的不成人样!”   骂完之后,朱元璋又走回到朱允熥面前。   白了一眼后沉声道:“说吧,回来想做什么。”   朱允熥抬起头,尴尬的憨笑着:“孙儿其实走到城门外,也想起来,自己不该回京的。只是都回来了,总是要回家看看您和父亲的,所以才只好将自己给绑了回来。”   “哼!”朱元璋脸上带着不爽,心里却是没来由的舒服了起来,却还是装着愠怒道:“定是与你那混账二叔厮混久了,他去岁回京负荆请罪,你这回便弄出个自绑回宫!”   遥远的不知距离的浙江道杭州府布政使司衙门里。   一声嘹亮的阿嚏声响起,却传不到应天城里。   朱允熥憨憨的笑着:“其实孙儿是受不得爷爷您和父亲在家里,还要整日里听着那些呱噪,却又因为孙儿,不能发作。所以,这才忙不顾的从浙江道赶回来。”   “你能抗几斤的事!混账玩意!”朱元璋恹恹的骂着。   可是那气势啊,已经是彻底的不见了。   跟过来的孙狗儿瞧着皇帝老爷子的模样,赶忙上前亲自将皇太孙身上的麻绳给解开。   一边还躬着身子说道:“三爷回来便回来,何必折腾自己,瞧这红肿的,怕不是要三两天才能消下去。老奴看着,心里都替您疼。”   这老货总是这般的会说话。   被解开的朱允熥,双手合在一起慢慢的转动着手腕。   朱元璋左右看了看,便一屁股坐在了西华门的门槛上。   那厢,坐在轮椅上朱标大手轻轻一挥。   左右内侍和禁军亲卫,便立马退出去远远的。   “说吧,回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甭说你是要替咱抗事的。”   朱元璋坐在门槛上,岔开双腿,双手压在大腿上,目露审视的盯着乖孙儿。   见老爷子没了先前的怒意。   朱允熥便就坡下驴,翻个身盘腿坐在地上。   还不等他开口,朱元璋皱着眉道:“去武英殿取几个垫子过来。”   孙狗儿连忙转身,亲自去西华门后的武英殿取垫子。   朱允熥这时候也就开了口:“孙儿在杭州的时候想着,此次田亩赋税、商税改革,浙江道那边经过去岁冬至今的操作,地方上已然不敢再有反弹的声音,便是偶尔有之,可有汤醴在,大概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元璋眼帘微微眯起,沉吟后点点头。   朱允熥接着说道:“可这件事情,我家是明晃晃使出来的,任谁都能看得出,我家最后想要做的是全天下都要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商贾重税。   应天汇聚了整座天下的官绅功勋,他们势必会不安,会于此事有所反应。恐怕在孙儿回京路上,他们已经弹劾过孙儿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瞥了一眼说的一点没错的乖孙儿:“不过几张薄纸几句狂妄之言,咱还能动弹!”   朝中这便是真的有过争论和弹劾了,只是被老爷子给强压了下去。   一切都如朱允熥所料,他笑了笑道:“所以,孙儿回来,确实是为了爷爷分忧解难的。”   “有想法了?”朱元璋转动着脖子,幽幽的问着。   朱允熥重重的点着头。   抬起屁股,取了垫子回来的孙狗儿,便立马将整整三张垫子塞到了皇太孙的屁股下面。   落在软软的垫子上,朱允熥盘起双腿。   “孙儿以为,浙江道今岁过半犯官伏诛,朝中便是有候选官员,可若是要任人为能,恐怕一时间也难以补全。   而这些年,朝中各部司衙门,地方上官府衙门,也多有官印高悬空缺。于情于理,为大明社稷计。   朝廷今岁应当下旨,开恩科,取天下才能为国朝之用。”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从敌人内部分化   大明二十四载已有。   自洪武四年第一科会试,朝廷取江西道金溪县吴伯宗为状元后。   至今已开五科。   最近一科,便是去岁,洪武二十四年刚刚结束的。   状元是直隶池州府贵池县,黄观,也叫许观。   去岁会试金笔题名之后,黄观便被授予翰林院翰林修撰一职。   只是这位状元郎后来的结局很不好,靖难之役时,燕王攻入应天城,在外募兵的黄观,下令官兵将船开到罗刹矶,黄观身穿朝服向东拜别,在江水湍急处投江而死。   不过大抵,现在这位状元郎未来的命运,已经被悄然改写了。   “朝廷下旨,开恩科,取天下才。”   朱允熥的声音回荡在西华门前,眼睛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腹黑。   这是个很不合时宜和规矩制度的建议。   除了洪武四年和洪武五年,朝廷新建,急需天下人才入朝,连续两年开恩科之外。   大明朝的第三次恩科,一直拖延到了洪武十八年才重新开始。此后,每三年朝廷开一次恩科。   按照正常而言,下一科将会是在洪武二十七年。   这个时候提出来,尤其是在如今朝堂局势那般情况下,便有些不同寻常,耐人寻味起来。   太子朱标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   心里觉得这小子到底是回来的没错,虽然莽撞了些,因为亲自回来会招惹到朝堂上本就愤怒不已的臣子们,但法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好法子。   开恩科。   这是国朝上,除了征讨敌国之外,最大的事情了。从旨意下发,到金秋会试,皇帝御笔取材,整个天下都将围绕着这件事情去运转。   届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将转移到这件事情上。   百姓们会讨论着今年的探花郎会是出自哪里,生的又是何等的俊美。   功勋将门会开始早早的准备着,等待着三甲之下的名单出来,好为自己家族找一位乘龙快婿。   文官们亦是如此,期望着自己的族中子弟,又或者是门下高徒,能够在不久的将来,与自己同登朝堂。   一个极具社会话题讨论度和利益产生的事件,总是能将大多数的问题给暂时的遮掩起来。   朱标嘴角扬起,无声的笑了笑。   忽然觉得自家儿子这趟千里迢迢,辛辛苦苦的从浙江道赶回来,浑身泥泞不说,还平白挨了老爷子一脚,心中不免有些打抱不平和心疼了起来。   朱元璋却是哼哼了两声,目光有些不善的扫了一眼自家老大。   “别看咱,他是你儿子,也是咱乖孙。”   老爷子没有前因后果的说了一声。   太子便挪过了脑袋,面上带笑的看着自己长得愈发稳重干练的儿子。   朱元璋骂完了太子,便看向孙子:“如今二月,明朝明发旨意,便要三月才能昭告整座天下。小考、乡试、会试、殿试,便是三月一考,也要到今冬时节。”   时间很紧凑。   朱允熥点点头,按照正常来说,头年小考加乡试,取秀才。   中试者来年参与乡试,中举。   三年入京参与由礼部主持的会试,取中者便踏入到国朝进士的队伍里,有了入朝为官的资格,随后将会参与殿试,有皇帝亲自评定当科排名,科举三甲。   所幸,如今的大明朝是有经验的。   洪武四年和洪武五年,连续两年科举。   朝廷要取材,遴选天下才能入朝为官,那些人不论面对怎样的困难和紧凑感,总是会拼了命的去争一争。   哪怕是那些七老八十的童生。   朱允熥盘着腿,觉得自己今年大概不会在京中举行的会试和殿试上看到那些七老八十的童生,笑了笑开口。   “三月天下知,各地小考,诸道组织乡试,日余结束,一旬出名录。秀才们往省城参加乡试中举,这一道孙儿估摸着到五月就能结束。”   小考是各府县组织的,县学府学主持,取个秀才不算难得事情。诸道秀才赶往省城参与乡试,也不算耗费时间。两个月的时间足以结束各地乡试。   朱允熥又道:“乡试中举,新科举人们赴京参与会试,最远的估摸要三五个月,那时节刚好中秋重阳,金秋桂冠,也算是好日子。”   朱元璋一直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乖孙儿说着这些事,最后开口道:“今冬殿试,风雪中取天下才。”   朱允熥憨憨的笑着,讨好道:“昔有曹孟德、刘玄德煮酒论英雄,今有爷爷风雪取才,往后必是另一桩美谈。”   朱元璋满脸无奈的笑着,抬起手臂虚点朱允熥:“你倒是觉得美谈,恐怕有些人不会如此觉得了。”   这话,便是定下了今岁开恩科的事情。   话题也转进到了别处。   朱允熥收起了笑容:“爷爷,浙江道赋税改革,势在必行!若这些事关天下社稷,大明江山的制度,不能在此时确定,我大明后世子孙,当真有那份魄力再做更改吗?”   那个该死的祖宗成法!   朱允熥觉得,若不是这个时候还是国初,没人能那什么祖宗成法说事。若是晚上几十年,敢有人这样说,他必定让对方知道祖宗的厉害。   一帮无能后辈,无法令国家富强,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利,便将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祖宗给拉出来背锅。   祖宗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情吗?   若是知道了,祖宗也得从陵墓里爬出来砍了你们的脑袋!   朱元璋认真的想了想,回望历朝历代,尤以前宋为最,那一次次的改革,一次次的失败。   他摇了摇头:“你是怎样想的。”   朱允熥回道:“天下赋税,根源来自田地,而非空得。无产百姓,何来收成。国朝田亩都在那,就那么多,国朝三年一恩科,优待天下读书人,朝中更是赏赐不断,日积月累,能够缴纳赋税的田亩只会越来越少。朝廷,总有一天连那些守卫边疆的将士们的粮饷,都拿不出来!”   “如今孙儿仅仅是在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对商贾苛以重税,便能引得他们如此反对。日后的大明皇帝们,又有何魄力和能力,去再做改变?”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就连那张居正所谓的一条鞭法,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修修补补,让大明这条船,多前行了几十年而已。   朱标叹息了一声,原本还想着,自己趁着这些年能多教教儿子,现在忽然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的了。   朱允熥则是在老爷子目光闪烁下,继续道:“今日孙儿回京,入城之时,不曾直接回宫,而是去了清凉山那边的人牙市场。我大明百姓,亦如那奴隶人一般,插标卖首。朝廷若此事不做变革,恐怕往后便是天下处处可见插标卖首,售妻卖子了。”   这话很重,尤其是对着一位开国皇帝说出来。   朱元璋的脸色有些变动,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孙狗儿。   孙狗儿心领神会,立马小跑到不远处的一名禁军亲卫统领面前。   随后,这名禁军统领便带着一堆人往西安门外过去。   朱允熥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老爷子是要这些人去人牙市场了。   他接着道:“孙儿虽年幼不知事,监国未久,却也看清了。世人所私欲,尤其是那些手中掌握权柄和优待的人。他们不会感激恩德,只会因为贪欲,不受控制想要占有更多的利益。”   “这一次,孙儿说过,此次赋税改革,势在必行。浙江道必定成功,那日爷爷若是点头,孙儿愿为此,冲锋陷阵,继续推行至天下!”   “他们想的是蝇营狗苟,一家之利。孙儿得要为咱家想,为咱家的后世名声着想,为天下百姓着想。”   “如今他们不满,孙儿只好回来,只要请奏爷爷开恩科,只要目下分化了他们,让他们自己内部乱起来。孙儿才有时间,让汤醴、夏原吉他们在浙江将事情给办好了。”   这是朱允熥第一次在大明社稷之事上,如此郑重的在老爷子面前陈述着。   朱元璋肯定的点了一下头:“为天下百姓!咱只要还没死,就轮不到你小子在前头冲锋陷阵!”   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有作为大明开国皇帝的自信和威严,也有对自家孙儿的呵护。   朱允熥笑了想:“开了恩科,天下士子的嘴就会闭上,我家还没办的事情,远不如他们目下能否中试重要。而会试主考人选,也能在朝中让他们自己斗上一斗,也好让爷爷您耳边清净些日子。”   朱元璋再次无奈苦笑的虚点朱允熥,看向一旁的太子:“咱就说,咱家乖孙长大了!办起事情来,愈发稳重得体!”   朱标撇撇嘴,不愿看这般模样的老爷子。   前头还是您骂骂捏捏说这小子办事不靠谱,前头也是您踹了他一脚,如今对自己这般说。难道是说,前头那些事,都是咱做的?   朱元璋讨了个没趣,瞪着眼低骂一声:“竖子。”   转头再看向朱允熥,多了一份考校:“恩科今冬完事,那时候浙江道夏粮、秋粮入库,商税清点。到时候诸事完毕,你又准备如何应对后面的事情?”   “那就让他们一直自己斗下去!”   朱允熥斩钉截铁的开口回了一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大明皇权的绝对统治   任何一个皇帝,都期望自己能够对自己的朝堂和臣子有着绝对的控制力。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天然的必须。   皇帝,天然就要统治和对抗自己的臣子们。   如此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朱元璋也不例外:“又想挨揍?”   很没有威慑力的一句威胁。   朱允熥还是摆出了害怕的样子,后仰了一下,随后身子向前一压:“孙儿以为,国事愈发繁重,爷爷应当在朝中遴选重臣能臣,可入文华殿学士,于宫中附言国事奏章。”   简而言之,朱允熥要搞内阁。   当然,并非是大明后来的那种内阁。   而且现在,提出这件事情,目下也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官员们将注意力从国朝赋税改革上移走。   在权力和金钱的选择面前,他们总是会聪明的选择权力。   除非真的有那么几个蠢货,会喊着全都要。   到时候就不要怪锦衣卫的昭狱空荡荡了。   “文华殿学士?”朱元璋幽幽的念道了一句,哼哼了两声:“你小子办事,倒是愈发老道,这是在给解缙他们几个人铺路吧。”   朱允熥立马摇头,有上一回老爷子的提醒后,他诚恳道:“总不能让他们做武英殿学士吧。至于解大绅他们,若是他们往后无才无德,也就如此这般。家国天下在前,孙儿的个人私情在后。”   朱元璋听到这话,便满意的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   觉得自己的教导,总算还是有作用的。   至少现在分得清国家和私情之间的关系了。   他说道:“此事,咱无不可。先说说你的章程想法。”   “孙儿以为,爷爷是明君,父亲亦是贤明储君,国事上有无此等设计,都无所谓。但天下愈发的大了,事情愈发的多了,爷爷和父亲总有无法全数做完的那一天。”   “目下设此例,可转移臣子注意,推行赋税改革,利国利民。往后,可分担国事,只要我朱家坐天下,手握皇帝权柄,赏罚升贬,皆在我家之手,他们也乱不了。”   朱元璋却是一挥手:“往后的事,往后在说,只要目下能让外头那些人少些胡言乱语于赋税改革之事,咱便都能答应。”   杀人是最简单的法子,但他并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事情也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朱元璋身为大明开国皇帝,在杀人上面有着无数的惊艳。总是会拉拢一批,杀伐一批,最后事情再交代下去。   只会蠢货才会以为,皇帝就能将整座朝廷都杀个干干净净。   有底气,和是否真的去做,是两码事。   杀人是警告,也是为了更好的去办事。   如此之下,朱元璋才会选择亮出那高悬在九天云霄上的屠刀。   朱允熥点点头道:“今岁开恩科至少能让浙江道改革之事办妥,初见成效。明岁,朝廷进文华殿学士,又可分化他们,不让他们抱团,只要朝堂上反对改革之事的声音小了,便也就形不成舆情,我家做事也就能调度得利,从中调和。”   总领朝堂的位子,就问你们想不想要。   文人风骨是什么?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他们会抛弃一切。   “太子以为如何?”   朱元璋想了想,问起了一旁自家老大的意见。   近来一直处于旁观社稷角色的朱标,看了儿子一眼:“只是取文官入文华殿,是否会招致一些不必要的诽议,是否会令文官权柄过甚?”   太子总是能扣准事件命脉。   朱允熥心中嘀咕了一声,老爹终究是老爹,便开口回道:“儿子去岁便在想,昔年爷爷手下的大都督府颇有作用。虽然后来,因为一些缘由,爷爷将大都督府分为五军都督府,这也在情理之中,亦是我家必须要做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若是朝中进文华殿学士,五军都督府中倒是需要进一些武英殿学士,如此方才能阴阳调和。”   朱标眼帘眨动了几下,默默一笑,点点头又笑着摇摇头,身子向后一靠,便不再说话了。   朱元璋哼哼两声:“咱给的优荣够多了!”   又是没来由的一句话。   朱允熥却是笑了笑:“您是宽仁的,孙儿知晓。如今朝中进文华殿、武英殿学士,两厢均衡,说到底也就是个维持现状。”   “取平衡,方为正途。”朱元璋评价了一句。   朱允熥默默点头。   这是帝王术。   大明的皇帝们想要获得天下社稷的绝对统治,唯有平衡朝堂,平衡天下。   万事万物,如同田地里的庄稼一般,决不允许有挑头的,更不可能允许田地里长出一颗参天大树来。   大树会剥夺周边庄稼的养分,会致使树冠和根系愈发扩张膨胀。   辛苦一年的庄稼汉,便再也取得不任何收成。   只有砍掉挑头的,剔除掉那些异类,让这片田地里所有的庄稼都保持一个苗头,才能在夏秋收成的时候,将自家的粮仓装满。   大明皇室所具现的皇权,便如同那手持镰刀的老农一样,必须要拥有对这社稷之田,绝对的统治权力。   朱允熥低声道:“此事,爷爷也允了?”   他这是明知故问。   朱元璋也果然是瞪了一眼:“等咱风雪取才后再议!”   朱标在一旁呻吟了一声,幽幽道:“父皇,是不是该回去了。”   朱元璋拍拍屁股,大手向着周围一挥。   “太子发话了,咱回去。”   皇帝老爷子拍屁股走人,回头看了眼被人抬着跨过西华门门槛的太子。   朱元璋又愤愤道:“今天就全拆了!”   落在后面的孙狗儿犯了难。   看着皇帝老爷子扬长而去,肩膀一软。   朱允熥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走到孙狗儿身后,举手拍拍他的肩膀:“做成活扣凹槽,太子爷出来,头前让人起开,过去后落回。”   孙狗儿脸上一喜。   如此便不算坏了规矩,赶忙就要道谢,说上几句皇太孙英明神武之类的好话,却发现三爷已经是奔着东宫过去了。   旋即,孙狗儿手臂背到身后,挺起胸膛,亦是挥挥手指指点点的。   “都听到没有,咱们家三爷说的办法,照着三爷说的法子去办!”   “这宫里头,哪里都不能拦着咱们家太子爷的路!”   四处的太监们赶忙应是,有人去将作监寻人,有人去各处规划太子爷可能途径的地方。   ……   且说朱允熥这边,老爷子和老爹回了中极殿那边,他则是回了趟东宫。   从浙江道赶回应天,一路上就没有吃好喝好睡好的。   足足泡了半个时辰,才将自己从浑浊的污水中扒拉起来,又在另一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在闻讯赶回东宫的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伺候下,穿戴好了一身专属大明皇太孙的常服。   相对于浙江道此前那天寒地冻,民不聊生,官绅被杀的血流成河,半座浙江道尽没相比。   东宫里头目下总是欢喜的。   二十三叔朱桱彻底不回后宫李贤妃那边去住了。   每日就吃住在东宫,往大本堂进学。   汤鹊清和沐彩云虽都出自将门功勋人家,但辅导他一些识文断字还是足以。   小朱桱大概是瞧出了两个大姐姐往后在宫里的地位和身份,总是有些讨好的意味。   只要他每每露出一脸的憨厚却并不老实的笑容,手里就总是能多少好几份吃食。   朱允熥的大妹朱清静却总是那般的贤良淑德,整日做着女红、读着女德,顺带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就会管教一番二妹朱清姝、三妹朱清宁。   小小的东宫里,在这些人的组成下,倒是比过往更加的别样热闹起来。   朱允熥的回来,引得东宫里头更是欢乐。   几个小孩嚷嚷着三哥哥春节不曾在家里,少了一份红包压岁钱,这一次得加倍补偿。   就连朱允熞,也终于是少了些懦弱胆怯,小心翼翼的跟在几个姊妹身后,对着朱允熥伸出了手。   这就是很好的改变,若不是有国事在前,朱允熥觉得自己应该对这孩子更好一些,最好是带在身边多教一些东西。   临出东宫,朱允熥还深深的望了站在宫门后的朱允熞一眼。   他不由想到此时被圈禁在中都凤阳皇城里的老二朱允炆。   不知他如今如何,是否真的如那日在通济门后东水关码头上所表现的那样,真的是心中已经开释。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远在北平的老四叔朱棣。   想必自己如今是监国皇太孙,又去了一遭浙江道的事情,他都已经知晓了。想必,张志远目下也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沿着甬道走了几步,朱允熥又想到远在倭国的镇倭大军。因为距离的原因,那边一直都不曾有什么讯息过来。   只是他清楚,这会儿时间尚且短暂,开采银矿,稳定倭国内部南北持续分裂的局面,还需要李景隆、张翼、铁铉他们长期勠力同行。   倭奴大概会和第一批银子回来。   倭奴送去山西陕西两道,替代大明百姓,去开采煤矿,增加产量。   用倭奴,朱允熥不心疼,便是矿坑坑道塌了又如何?   倭国如今都快要相互头打烂了,吉野家还要大明去稳定局面,他们没有时间来顾忌这些到了大明就会变成倭奴的人究竟会有怎样的生活和结局。   一路,朱允熥想了很多。   只是目下大明朝已经一步步的在自己的带动下,走上了改革的道路。   这是一条不归路。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不成功便成仁不是选项。   必定成功,才是唯一选项。   攘外必先安内的话,从来就没有说错过的。   大明需要一个更加完善的内部条件,才能够将全部精力放在外头,才能赶在前头站在这个世界的巅峰之上,将外域所有进步的可能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等到孙成在身边轻轻呼唤了一声,朱允熥才从满心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   “三爷,中军都督府到了。”   “属下也已让人提前请了在京侯伯功勋们过来了。”   朱允熥回过神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中军都督府衙门。   在这里面,还有一场肮脏却绝对正义的交易,等待着自己。 第一百九十八章 肮脏的交易   世间万物,总是在不停的进行着交易。   就如同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的能量守恒定律。   看了眼面前的中军都督府衙门,朱允熥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一旁的孙成。   还没走上台阶,衙门前的官兵便已经躬身弯腰抱拳。   进到中军都督府正堂,朱允熥就看到开国公常升和凉国公蓝玉,刚刚好一左一右落下屁股,坐在了正堂左右两侧的头把交椅上。   很显然,这二位是刚刚才到的。   踩的时间很准。   朱允熥默默的笑了一下。   这便是如今朝堂之上,军方的格局。   无声中,朱允熥从在场众人面前走过,径直到了中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主位前。   “臣等参见皇太孙。”   众功勋将领起身,抱拳施礼。   朱允熥点点头,伸手下压,示意众人落座。   而他则是静静的注视着眼前这些人。   除却常升和蓝玉两位国公以外,在座之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大明朝的开国功勋武将们。   一位位的侯爷、伯爷,今年如今大明已有二十五载,他们也都到了壮年末期,但他们仍然代表着大明朝的军人和军队。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没有功勋爵位的。   今天这场注定肮脏无比的交易,那些不曾取得过功勋爵位的军中将校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哪怕他们家中拥有着万亩良田。   因为,在场的人已经代表了大明军方。   “今日匆忙,孤请了诸位来此,乃是为了大明社稷计,还望诸位叔伯前辈海涵。”   朱允熥开了口,话说的很是客气,但是内容却一点也不客气。   整篇话,足可缩略为一个孤字。   这是要公事公办,不论肆意,无论所谓叔伯前辈。   蓝玉和常升对视了一眼。   他二人如今走动的愈发少了,随着常家老三入宫充任禁军亲卫统领之后,常家的再一次崛起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   蓝玉只能让位,不然整个体系都会崩塌不复存在。   而随着信国公府的汤醴入朝担任这座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后,朝中在京军方,就不免的又被划分出去一个小集团。   浙江道的事情,在场的人都知晓。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重税商贾。   这一样样的都与在场人家脱不了干系。   两位国公眼神对视着,下边的人也在默默的揣测着。   常升拗不过蓝玉的眼神逼迫,拱手转过头道:“还请太孙示下,为大明社稷,臣等定然不负重托,竭尽勠力而行!”   按照往常,军中只要有人出了声,很多事情便都定了下来。   但朱允熥这时候,却明显的看向另一边的凉国公蓝玉。   茫然有些错乱的迎着外甥孙的目光,蓝玉一时间不由的紧张了起来。   就是一股没来由的紧张。   几下呼吸之后,蓝玉沉声道:“臣亦如此。”   在场众人心中微动,皇太孙这番举动,很明显是再一次重申暗示,军中凉国公和开国公是两方人马,而非一伙的。   这并不会以他们的实际关系来决定,而是以皇太孙或者说是皇家的意志来决定的。   朱允熥终于是坐了下来。   坐下后,朱允熥说出了今日到场后的第二句话:“浙江道正在推进摊丁入亩、官绅一体、重税商贾,诸位如何看?”   没人开口,正堂里寂静一片。   谁都知道皇太孙这个时候并不是要他们给出真是的想法,仅仅只是要他们知道,浙江道正在做的事情,现在也摆在了他们面前。   这让在场众人心中很是为难。   他们是大明的功勋,是开国之时跟随在皇帝老爷子身边,一路舍生忘死拼杀过来的,他们在战场上流了血,受了伤,还有很多老伙计都倒在了新朝创立。   这些年,皇帝老爷子已经干掉了很多昔日的同袍弟兄,他们也愈发的安分,仅仅只是在乡野之间,为各家多弄些口食。   如今,这一份优荣也将要荡然无存。   说甘心是假,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那些没有资格参与今日这场可谓是鸿门宴的交易的军中将领们,可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着上位。   没来由的,这帮军中杀才莽夫们,脑海中齐刷刷的变得有了文化起来,想到了一个成语。   杯酒解兵权!   而这时候,朱允熥也已经开口。   “浙江道之事,事必成!此乃国策,乃国朝社稷之事。”   “国朝如今二十五载,玄武湖上,刊载天下田亩之数。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秉持国政亦是如此。”   “天下人口愈发的多了,越来越多。朝廷三年一考,所谓的读书种子也愈发的多了。”   这就是大明朝如今的现状,朱允熥语气平静的说着,随后看向眼前这些国朝功勋武将们。   他的语气忽的一变,暗含深意:“如今,朝中亦是年年北征,将士们得胜凯旋,朝廷也总是要拿出一份赏赐。”   说到这里,他便停了下来。   大明朝已经走过了二十五个年头,如今的大明也不是刚刚赶走前元余孽的时候。   那时候,天底下田地荒废,人口稀疏,千里之堤不见人家是很常见的事情,万亩良田无人耕种也是常有的事情。   只是经过这二十五年,在中原百姓自古就勤恳辛劳的基因下,如今的大明朝再难找出一块无人耕种的田地。   哪怕是在灾年,百姓抛弃田地,也会有官府或是乡野士绅给利用起来,绝不会使其荒废。   可这并不算完,在这一次带着夏原吉去浙江道的路上,朱允熥问了很多问题,皆是户部职责范围内的。   仅仅是这二十五年,大明的土地不光是全部种上了庄稼,更是到了人多地少的地步。   户部更是肉眼可见的看到地方上,总是会少上一块地方能够征收到赋税。   资源生产量并没有减少,但可以征收的资源却在减少,这是很不合理的。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   有很大一批社会生产资源,被私人侵占。   如朱允熥所说的,读书士绅、功勋将领,还有他不曾说出口的宗室,这一个个的群体将本就没有增长的土地不断的侵占为私人所有。   肥了私人,饿死国家。   早有准备的开国公常升微微一叹,事情终究是到了不可均衡的地步。   只是早有准备的他,无声的将手塞进怀里。   还未等他将那本家中近期清点出来的田产数目册拿出来。   上方的朱允熥已经是掏出了一个本子拍在了桌子上。   “秦王钦差督办浙江道赈灾之事,有感百姓疾苦,二叔身为宗室,不忍天下子民经历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   说着话,朱允熥将手中的本子举了起来,亮在众人面前晃晃。   “秦王说了,这一回秦藩之地,比照浙江道摊丁入亩之定数,足额缴纳田亩赋税,尽数入户部大仓。”   说完之后,朱允熥不由想到那一日,自己准备从杭州赶回应天的时候,却被躲在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一整个冬天的老二书给叫住了。   朱允熥清楚的记得,那天的老二叔表情很复杂,是他从未在这位大明朝最年长的宗室亲王身上所见到过的。   老二叔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这个关于秦藩也施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的奏请递到了自己的手上,然后呼喊着之前被那刘漫送入后衙的女人,很是厉害之类的话。   朱允熥当时只能是苦笑着接了下来。   他很清楚,这位老二叔大抵是怕了。半座浙江道是在自己的手上被砍了的,他怕自己会将这一幕重现在秦藩。   世人都觉得秦王是个暴戾之人,却不知道大明朝开国的宗室亲王们,又有哪一个人是愚蠢的。   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允许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性格而已。   而常升、蓝玉等人听到这话,脸色皆是巨变。   谁都知道,有了秦王这位宗室第一亲王的表态,他们这些追随大明起家的功勋,已经没有了借口拒绝。   “秦王殿下忧国忧民,乃国朝表率,臣等自当勉力,以为楷模。”   常升最先反应过来,趁机将手中已经摸到的本子取出,起身走到朱允熥面前,双手奉上,小心的放在了桌案上。   众人目露疑惑的看向开国公拿出来的本子。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朱允熥却是淡淡的看向眼前的这位二舅,又看了一眼被放在面前的册本。   只是他并没有翻阅。   而是对着在场众人开口道:“孤这里还有一道奏章,是准备要与秦王殿下这道奏章,一并呈交到老爷子面前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今天的奏章和册本好似不要钱一样的,又有一本从朱允熥的怀里被取了出来。   “这是一道请奏老爷子,朝廷于西城开设皇家兵事学院的奏章。”   皇家兵事学院,这是朱允熥准备进行这场肮脏的交易的其中之一的交易品。   在场除了常升,所有人都没有听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学院两个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如同儒家那教书育人的学院吗?   正待这些人琢磨着这个皇家兵事学院究竟是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开口解释起来:“国朝二十五载,军中老将渐多,如诸位还能上阵几年,家中子弟又要几年成才?孤奏请开设皇家兵事学院,取军中诸位功勋老将,于学院之中传授我大明兵家学识,取功勋之后、军中干将入学,育我大明兵家长兴!”   这场交易的第一项,朱允熥说出了口。   而中军都督府正堂里,已经响起一阵嘈杂。   景川侯曹震更是直接站起身来。   “太孙,此事当真?”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好看的屁股   谁也不能安耐住自己可能会出任皇家兵事学院教习先生的身份,更不可能拒绝家中子弟进入皇家兵事学院学习的机会。   当皇太孙将皇家兵事学院的作用介绍完之后。   在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也清楚的知道,只要此时办成,恐怕未来大明军队之中,将会有过半的将校是出自这座学院。   这是一个巨大到,远比家中需要为那几千几万亩田地缴纳赋税,更大的利益。   只要这座学院建成,大明的军队格局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恐怕那时候,军中人人都将以能够进入到这座学院为无上荣耀。   而冠以皇家之名的兵事学院出来的人,也必然将会成为军中的中坚力量。   所有人的眼中都如同景川侯曹震一般,露出了火热的期盼。   试问这个时候,谁家没有几个老大不小的孩子。   在场的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明最有权势的那一批人之中,他们便会想着将这一份荣耀和权势传承下去。   躺在功劳簿上的事情,不可能永远的长久下去。   朱允熥点点头:“明日,这本奏章便会呈奏到老爷子面前亲阅。”   常升瞪着眼,忽然觉得自己拿出的这本开国公府田亩数,变得有些多余了。   朱允熥这时候却是看向二舅,他清楚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本账册里面记载了什么东西。   他轻轻开口:“开国公府有水浇田七千三百二十四亩,旱地三千六百八十九亩。”   一句话说完,常升脸上已经好似万花筒一样精彩。   常升张张嘴,有些尴尬的退回到了位子上。   而朱允熥却是转头看向另一旁的凉国公蓝玉:“凉国公府,水浇田九千七百七十三亩,旱地一千两百一十五亩。”   “景川侯府水浇田三千五百二十四亩,旱地一千一百七十六亩。”   “……”   如此又说了几家之后,朱允熥停了下来。   抬头看着眼前这些面色古怪且涨红的功勋们。   朱允熥轻咳一声,脸上终于是自进到这中军都督府只有,露出了第一次笑容。   “老爷子是个仁厚念旧情的人,上一回让你们主动清退田产,罚俸罚钱,已经是格外开恩。你们真当将田亩隐藏在他人名下,老爷子就不知道?太子就不知道?孤不知道?”   “臣等死罪!”   “还请太孙处罚!”   即便是常升和蓝玉二人,并没有在上一次的清退田产之中,仍然是选择了与在场的其他功勋一起跪在了地上。   谁都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   皇太孙已经说了,皇帝老爷子知道这件事情。   他们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没有选择如同过往一样,狠狠的处罚甚至是砍了他们。   但今天这场交易,天平已经出现了倾斜。   朱允熥挥挥手,从主位上走到了场中,站在了众人中间。   “罪不罪的,没有这时候追究一说。”朱允熥挥着手臂背到身后,右手的扳指轻轻的转动了起来。   “浙江道的事情在办,夏原吉办的很得力,经验也在积累。今年朝中的事情会放在这头上,来年……”   “臣等自是知晓,来年臣等身为大明功勋,必当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众功勋高声附和,言出承诺。   朱允熥却是笑了笑,手中的扳指转的更快了一些。   “孤不要你们现在说什么马首是瞻,唯命是从。有一桩生意,想与你们透个底。”   朱允熥转了一圈,停下脚步:“是与国同休,还是中道崩殂,想必诸位叔伯都是清楚的。诸位不是外头的文官们,这里关起门来,咱们便是自家人说自家话。”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起。   却让周围的功勋武将们,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   天家就从来不会和你说什么自家人的话。   若是真的说起了,那就是要你割肉。   毕竟,自家人没有什么里外之分。   朱允熥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念头。   直接开口道:“来岁,各家摊丁入亩的事情,必须要做下去。若是有家里人,养了商贾的,那一份商税也不能少。到时候,谁要是少了,孤不说话,你们也别怪老爷子问罪,新账旧账一笔算。”   “臣等不敢。”   “臣等万死不辞。”   “莫敢不从!”   一片附和。   朱允熥继续道:“若不想摊丁入亩,也有法子……”   这话很诱人。   一颗颗脑袋抬了起来。   朱允熥露出了一张笑脸。   “倭国目下有支镇倭大军……”   说着话,朱允熥稍稍的蹲下了身子,看向众人。   一个个的功勋武将,纷纷电起头来。   朱允熥又道:“孤以为,国朝该有镇南大军才是……”   一众功勋武将那直肠脑袋,又开始泛起了迷糊。   常升却是反应了过来:“太孙是要征伐南疆?”   朱允熥摇摇头:“大明与南疆自古以来同为一脉,何来征伐。自当循循善进,和睦相处。”   说到此处,朱允熥目光幽幽:“朝廷会准允各家派了部曲、家丁前往南疆,荒芜山林之地,凡开垦所得,皆为各家所用。朝中不论税赋,与国同休。”   常升小声的说了一句:“交趾恐怕不允……”   “一寸一寸的过去,孤会促成南边卫所挤压交趾,云南沐家会震慑南疆宵小。一亩地换十亩地,此乃定额。”   将中原留给中原百姓,让宗室功勋商贾走到外面去,开脱外面的土地,这是朱允熥早就有了的谋划。   只有将这些功勋绑在这架马车上,才能让整个大明朝走上踏出去的脚步。   蓝玉却立马看出了其中的弊端,忧虑道:“行此事必将起征伐战事……”   他的意思很简单,各家虽为将门,但对面说到底是一个国家,不靠大明朝廷,他们打不过。   朱允熥开了口:“南疆之事不曾完成,各家还可持有现今田产,事成可十倍兑换。”   绑上车再说。   朱允熥很清楚,没有朝廷出兵,南疆的开拓不会有飞跃式的发展,但先给这些人绑上马车却是很有必要的。   蓝玉和常升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迟疑,只是今天的事情已经到了这里。   皇太孙已经拿出了皇家兵事学院作为筹码,更是点名了各家实际掌握的田产数目,这都是要害的地方。   便是凭着这两点,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交点田亩赋税,总好过被皇帝老爷子砍了脑袋来的强。   而如今不用被砍脑袋,还能让自己和家中子弟进入那个还没有办起来的皇家兵事学院,已经足以抵消两件事情的矛盾点。   已经是个很好的交易了。   至于说南疆的事情,更多的是皇太孙对于他们这些人家的补偿。   中原一亩地,可换南疆十亩地。   这笔买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是吃亏的。   只是目下不曾能实现,但这件事情提出来了,就总是能办下去的。办成了,难道皇太孙能说今天的话不作数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话什么时候都会作数。   于是,凉国公蓝玉便开口,言称今日家中刚好有预备酒席,正好皇太孙刚刚回京,各家便好好的聚一次。   朱允熥却是拒绝了去凉国公府。   去凉国公府,公事就变成了私事。   去教坊司,却不会出现这个问题。   于是,一伙刚刚完成交易的皇家太孙和朝中功勋,乌泱泱一群在皇城各部衙门官员不解的目光中,拉帮结派的进了教坊司。   都是朝堂上跺一脚就地动山摇的人物。   教坊司见着这些人来,便立马是清出了教坊里头最是敞亮的一座雅院,供这些大人物们寻欢作乐。   少顷,雅院之中推杯换盏。   朱允熥则是默默的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   场中是一队女娘在跳舞。   身段摸样,自是教坊司里顶顶好的头牌人物。   几乎像是不曾穿了衣服的外饰,被两片薄纱遮挡着的浑圆高跷的美臀。   总是一下下的晃到朱允熥面前。   女娘们跳的是最是妩媚,也最能勾动出男人们心火的胡舞。   而胡舞则最是要求,她们去展示最好的身姿。   转眼间,女娘们的就落在了男人们的腿上。   这让朱允熥开始有些不齿起来,觉得这些人终究还是没有脱离最低级的原始属性。   凡是动物,大多喜欢将一身装扮的漂亮,好在求偶的季节,展示出最华丽的装扮。   然而,等展示完,它们又总是会出其不意的露出屁股,对着求偶对象展示。   一个好看的屁股,总是能够事半功倍,在种群里头抢占先机,获得优先权利。   教坊司里面的屁股就很漂亮。   今天这场交易完成之后,朱允熥觉得大明功勋们的屁股也不算难看。   至少,他们还懂得如何在这个时候,露出什么样的屁股去更好的在族群之中生存下去。   于是,他加入到了这场屁股的欢愉之中,将自己灌到混醉的边缘。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   场上已经少了半数的功勋,不知去向。   有着好看的屁股的女娘,也少了半数,同样的不知去向。   朱允熥摇摆着身子站了起来,孙成在一旁有些担心的搀扶住了三爷。   “诸位,孤……还要回宫……今日这酒……”   常升已经站了起来,他终究是有些担心,只是觉得如今自己在这位外甥面前,大概是臣子多几分,舅舅少几分了。   最后,常升开口:“臣送太孙。”   朱允熥大手一挥:“二舅,你辛苦。今天这酒钱……”   还不等常升开口,一旁的蓝玉已经是抢着走了过来:“太孙,臣付钱!”   朱允熥露出喝醉之后的笑容:“既都是自家人,便大伙一起担着吧。”   蓝玉还想开口说不差钱,却被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的常升给拉住了。   “臣领命。”   说完,也不顾蓝玉的疑惑,就要送朱允熥出去。   朱允熥却好似是趁着酒醉,人生第一次伸手拍在了常升的肩膀上。   两人的距离,也就拉近了很多。   “二舅,与国……同休……自家人……得一起担着啊……”   常升脸色深沉,默默的点了点头。   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哪里还能见到自己那愈发让人猜不透的外甥的身影。   常升苦笑一声,看向正望着自己的蓝玉。   “太孙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谁拖后腿,不以大明社稷为重,谁就不再是自家人。”   说完之后,常升满饮手中一杯酒。   蓝玉坐在一旁,笑了笑,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默默的看了眼常升,却是没有开口,只是跟着对方喝起了酒。   而在孙成的搀扶下,到了教坊司外的朱允熥。   还没等孙成担忧的询问如何的时候。   却是双目一闪,整个身子里面好似是发出阵阵炸响,吐出一口浊气。   朱允熥已经是眉目清明的出现在孙成面前。   然而,朱允熥却是看向了前面不远处,嘴角微微一笑。   “这个屁股好看!” 第二百章 年轻的姨娘   教坊司外。   复星桥头,一株垂柳下,几道身影正平静的注视着走出教坊司的朱允熥。   夜晚的应天城很安静,寂静到朱允熥在教坊司前说话的声音,徐妙锦都能够清楚的听到。   穿着一身翠碧色对襟小袄的徐妙锦,怎么也没有将眼前这名男子,和传闻之中的皇太孙联系在一起。   言辞粗鄙,便是比父亲军中的兵丁还要不堪入目。   这人当真是从去岁开始,便在京中声名鹊起的那位监国皇太孙吗?   徐妙锦心中有些疑惑不解。   见朱允熥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腰线和后腰下。   徐妙锦那对渐有成形的胸脯,默默的加重了呼吸和欺负,倒是有些不满和气愤了。   只是转眼间,徐妙锦便微微一笑。   垂下的玉指微微一挥,她便领着身边的侍女和家丁走向还在目光炙热的望着自己的朱允熥。   本就有了半分醉意的朱允熥,闻着一抹处子幽香,就听到步入眼帘之中的徐妙锦轻声开口。   “臣女妙锦,参见皇太孙。”   她的声音犹如这初春里的黄莺,清脆的百转千回,盘旋着撩拨进人的耳中。   朱允熥身子稍稍一震,左臂背在身后,右手横陈虚悬在腹前,暖玉扳指缓缓的转动着。   “原是徐家娘子,此时已至夜幕,不知徐家娘子为何会出现在这教坊司外。”   说完之后,朱允熥默默的看向跟在徐妙锦身后的侍女及家丁。   都是有行伍根底的人啊!   徐妙锦默默一笑,脸上的笑容是那般的得体,不妩媚却又不失真切。   “大明蒸蒸日上,国朝太平,京畿重地,首善之城,臣女自无不敢踏出家门的。”   朱允熥愣了一下。   自己暗点对方是个小女娘,不该这时候出门的。对方便奉承夸赞大明朝的治安水平高,便是晚上出门也不足为虑。   当真是有着好看臀线的女人,脑袋总是聪明的多一些。   一时间,朱允熥对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的徐家女娘,多了几分深究的好奇心。   在朱允熥过往的认知里,眼前这位徐家娘子,可是位贞烈之女,面对老四叔的步步逼迫,从未有过低下头的时候。   想着曾经看到的秘闻,朱允熥不由的多看了面前徐妙锦,那张清秀却已经能瞧出日后国色天香的脸颊。   难怪老四叔后来都可以当人家爷爷了,还色心大发!   将心头那屡杂乱的胡思乱想趋之脑外,朱允熥默默道:“徐家娘子深夜等候在此地,是为了见孤?说起来,孤依着宗室里的辈分,还得叫你一声姨娘。”   半开玩笑的说完,朱允熥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出身功勋大族的徐妙锦,哪里不懂这些男人的心思和此时的眼神。   哪怕对方是个还未及冠的大明监国皇太孙。   徐妙锦脸色稍微的冷了一下:“太孙是君,臣女是臣,君臣有别,不足论也。”   她是为了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之事而来的!   朱允熥想到中山王家如今几个男丁都在西北练兵,燕王妃嫁在北平,徐家如今算起来也就只有徐妙锦这个小女娘当着家了。   “孤今日有些乏了,若是姨娘不曾有事,孤便不耽误姨娘在此处观月。”   朱允熥说着话,便开始拉扯,缓缓的挪动身子,向着皇城方向迈出脚步。   果然,本就是有备而来,有事商议的徐妙锦,见此脸色一急,却又瞬间反应过来,将将要抬起的手又被压下。   “中山王府有水浇地两万七千三百六十一亩,旱地五千八百二十四亩。”   “今岁便可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缴纳田亩赋税入户部大仓。”   “中山王府另有行商十一,坐商七十六,亦可比照浙江道所行商税,每岁缴纳于户部。”   这便是大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开国六王之首,中山王徐达家族的全部底蕴和实力。   如今,都被徐妙锦这位徐家小女娘给摆在了朱允熥面前。   刚刚准备拉扯一番的朱允熥,背对着身子,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自己竟然被拿捏了!   转过身,朱允熥已经收起了原先脸上的轻浮和拉扯之色。   他昂首轻转扳指:“中山王乃我大明功勋之首,朝廷历来不曾亏待。姨娘今夜说起徐家底蕴,是想要什么?”   难道老四叔已经色心大发,现在就开始准备对还不到及笄之年的徐妙锦下手了?   不!老四叔的人品还不至于。   那徐家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为何会让徐妙锦这么一个小女娘夜幕外出,找到自己说起这事来。   朱允熥目光深邃的盯着面前的徐妙锦。   在徐妙锦的脸上,有着女人战胜了男人后,那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和表情。   “徐家也是大明功勋人家,为何今日太孙于中军都督府商议功勋一族的事情,却未见有我徐家一席之地?”   徐妙锦认为自己已经拿到了今夜这场交易的主动权,反问起朱允熥来。   朱允熥顿时坐蜡。   他今天确实想到过徐家,但只是因为男丁如今都不在京中,而今年也并非急于要求功勋开始如浙江道一样摊丁入亩,便未曾知会徐家此事。   可他哪里能想到,这徐妙锦一介小女娘,竟然会亲自找上门来询问这件事情。   还不等朱允熥开口解释。   徐妙锦已经继续道:“臣女想来,大抵是皇太孙觉得臣女几位兄长如今都不在京中,只等兄长回京再议此事。可我徐家亦是大明功勋,亦是陛下的肱骨臣子,我徐家深受皇恩,不论兄长们是否在家中,我徐家也必定会以陛下圣言行事。”   朱允熥愈发觉得自己被这位年轻的姨娘给拿捏的死死的。   人徐家要表忠心,自己却将人们拒之门外,到如今便是自己失了礼数。   半响的功夫,徐妙锦也不急切,一双乌黑眼珠灵动的注视着对方。   朱允熥沉吟良久才不得不沉声开口:“是孤将事情办错了。”   他可以对景川侯那些人显露威风,甚至可以对凉国公、开国公这两位长辈施行镇压,但他绝对不能对徐家有半点的不敬。   至少老爷子那边会是第一个反对的。   不过,向一个好看的小姨娘低头,朱允熥又觉得面子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徐妙锦微微一笑:“臣女不敢,臣女今夜前来,一为表明中山王府永远追随陛下,效忠大明。二来则是今日太孙与朝中诸位叔伯家商议之事,徐家同为功勋一体,定然是不敢落后于人。”   朱允熥顿时疑惑:“姨娘知晓今日孤与诸位功勋叔伯商论了何事?”   徐妙锦黛眉微微扬起,好看的粉嫩如雪的脸上露出一抹更加好看诱人的笑容。   “那太孙可又知晓,为何今日诸位功勋叔伯们,能与太孙将所商议的事情定下?”   朱允熥心中忽的有些烦躁起来。   强压着心头的莫名烦躁,他沉声道:“姨娘请说。”   徐妙锦望了一眼情绪已经起了细微变化的皇太孙,樱唇轻轻一点:“臣女只是听闻,前些日子陛下召见诸位功勋功臣,当时拿了太孙砍下的那半座浙江道名录于诸位功勋传阅,陛下不发一言,临了只传出一句,太孙如他。”   说着朱允熥因为匆忙回京,不曾详细知晓京中所生之事,徐妙锦黛眉下的那双杏眼好似会说话一样的望着他。   朱允熥却是心中大为感叹。   果然,应天城里就没有蠢人。   今日自己拿出一番好处和补偿,去做那等交易。现在回想起来,若是没有老爷子的事先警告,恐怕自己今天是半点好处都拿不到。   那一份半座浙江道的名录,加上一句太孙如他。   放在朝中功勋耳中,那便是皇太孙可以干掉半座浙江道,皇帝老爷子更可以做到。   皇帝的刀再一次的亮出。   这时候,朱允熥默默的轻笑了一声。   落在旁人眼里,倒也不知道这位恍然醒悟过来的皇太孙,到底是在自嘲还是为何如此。   朱允熥看了眼身边的孙成。   孙成立马上前,躬身举手到了徐妙锦面前。   徐妙锦也不拖延,对着身边的贴身侍女示意。   对方便取出一份簿子,交到了孙成的手上。   “太孙,中山王府此时已在您手上。”   徐妙锦款款大方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则是深深的望了一眼这位比自己小上两岁,但在名义上却是自己姨娘的徐家妙锦女娘。   “中山王府忠心国事,乃国朝肱骨,朝堂表率,功勋楷模,当为功勋之首。”   丢下一句话,朱允熥再不停留,似乎是并不愿意一直被这位年轻的姨娘拿捏住,赶回宫中。   独留徐妙锦一人,领着家中的仆役还留在原地。   直到朱允熥一行人没入黑夜之中,伺候在徐妙锦身边的侍女这才上前。   “三娘子,太孙真的答应了吗?”   这时候的徐妙锦,目光仍是看向朱允熥消失在黑夜之中的方向,默默的闪烁着,听到身边侍女开了口,这才偏过头。   这是自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是最贴己的人。   问出这话,不算多嘴。   徐妙锦默默一笑,再一次的看向朱允熥消失的方向:“徐家乃功勋之首!”   这一句话,比今夜这桩交易更加的重要。   尤其是在开平王之后的常家重新执掌军中,与凉国公共同坐镇京师。又有信国公府汤醴回朝,造成如今朝中功勋格局三分的局面。   似乎,中山王一系,在这里面已经没有了存在感。   只是徐妙锦心中却一直萦绕着迟疑和忧虑。   那个只比自己大上两岁的监国皇太孙,那个从宗室辈分而论,该是自己晚辈的少年郎。   那不时瞧着自己的注视,那并没有掩饰的眼神,让她心中不由的为往后担忧起来。   “国朝礼制恐怕也不会同意了他吧……”   徐妙锦自言自语的低声呢喃了一句,愈发的心事重重。 第二百零一章 一群老狗   回到东宫之后,朱允熥就已经睁不开眼了。   今天从浙江道赶回应天,进了城中便一直没有真正的歇息过。   去中军都督府之前泡了一个澡,也不曾真的洗刷掉他身上的疲倦。   趁着夜色回到东宫,发现几个小的还没有睡觉,似乎都在等着自己,让朱允熥不免心生恐惧。   好在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总是体贴知心的人,哄着几个还想和三哥哥说会儿话的小的,送回了各自的宫舍屋子后,朱允熥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一夜无语。   直到日上三竿。   朱允熥这才慵懒的扭动着不断发出响声的身体,苏醒了过来。   “您给自己弄得太累了些,没了身子,您就是再想办事,也无可奈何了。”   梳妆打扮,已经愈发有大明宫廷姿色的汤鹊清,见着朱允熥醒来,便扶着他到了一旁洗漱穿戴的地方。   汤鹊清嘴里有些幽怨的念道着,小丫头沐彩云便跟在一旁滴溜溜的看着,手上却也在忙碌着为朱允熥添水递毛巾之类的小事。   彩蝶和彩莲两女站在里屋门前,颇有些羡艳的看着汤姑娘和沐姑娘为皇太孙穿上一身操练的行头。   “国事可不怠慢。”朱允熥伸手捏捏汤鹊清的脸颊,望着一旁有些脸红的沐彩云:“我家慢上一日,朝廷便会慢上数日,地方上便会慢上数旬,百姓们就要等上数月乃至一年半载。”   官员们总是能用各种方式和形式,将一件事情给办的漫长无比。   而想要他们不打折扣的办好一件事情,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往往只能无可奈何的将要求提的更高,唯有如此,打折之后便是真正想要取得的预期成效。   大概是宫中的老嬷嬷们教习的愈发多了。   汤鹊清和沐彩云不再说话。   朱允熥出了屋子,到了外头,便开始操练起来。   这是自他来到这里后,便开始养成的习惯。   几女便搬了凳子,坐在廊下,双脚并拢,手臂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看着眼前这一赏心悦目的场面。   年轻的皇太孙,便如同这初春时节,便如同这创立不过二十五载的大明朝一样,一处处都展现着朝气勃勃。   直到朱允熥操练的浑身发汗,这才慢慢的转为打磨筋骨,舒缓肌肉的动作。   而后才又进了屋子,短暂的泡了一个温水澡。   又在汤鹊清、沐彩云两女的伺候下穿戴上正式的常服,进了一碗庐州老鸡汤,这才出了东宫。   等朱允熥赶到中极殿的时候,朱允熥便见老爷子和老爹正凑在一张堪舆前,两人都弯腰低着头,老爷子手中拿着一根棍子不时的指指点点,老爹便不停的点头附和着。   朱允熥轻步上前,挥手阻止了孙狗儿出声。   他踮着脚走到老爷子和老爹身旁,伸头看向两人面前的堪舆。   是辽东都司及李氏朝鲜国周边的地形,大明布防堪舆。   辽东都司要对草原用兵?   “孙儿参见爷爷,儿子参见父亲。”   朱允熥面上带笑,忽的在朱元璋和朱标身后出声开口。   朱元璋被惊得一跳,手里提着棍子,转身就往朱允熥的腿上轻轻的抽了一下。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朱允熥低眉浅笑:“爷爷教训的是。”   朱标见儿子来了,便向后靠在轮椅上:“你怎么过来了。”   “儿过来,是有几件事,想和爷爷还有父亲禀明并做请示。”   朱允熥这会儿很是规矩的躬身作揖,一副稳重有成的模样。   朱元璋却是淡淡的冷哼一声,这小子撅起屁股,自己就知道他要拉什么样的屎。   “咱听说,你昨天去找常升、蓝玉他们了?还与他们在教坊司里厮混到了夜里才回宫。”   朱允熥从怀里掏出了四本奏章。   “孙儿昨日是在中军都督府与朝中诸位功勋商议此次浙江道改革之事。末了,蓝舅姥爷觉得大伙谈的都不错,就领着孙儿还有诸位功勋去了教坊司吃酒。”   说着,朱允熥又抬头看向老爷子:“孙儿只是在吃酒,倒是临走的时候,瞧着不少功勋叔伯不见了踪影。”   朱元璋顿时哭笑不得,伸手连连指点着朱允熥。   最后,终于是踢出一脚。   “你小子自己的主意,甭说是你舅姥爷提的。那帮莽夫吃吃喝喝,喝多了就是女人,对此事,咱从来不加理会。你小子……”   朱允熥赶忙抱拳:“孙儿绝对不敢!”   朱元璋冷哼一声:“说吧,什么奏章。”   朱允熥当即将第一本奏章递上:“这是二叔在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门里亲笔所写,二叔愿将秦藩田亩在日后归入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中,缴纳田亩赋税于户部大仓。”   淡淡的扫了一眼被送到自己面前,自家老二亲笔所写的奏章,朱元璋却是双手叉在腰上,并没有想要拿过来的意思。   朱允熥只得是咽了咽口水,换了一本放在了最上面。   “这是中山王府徐家的田亩及商贾账目,徐家愿与朝中勋贵,只待朝廷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便将家中田亩及商贾事,尽数依数缴纳于户部。”   朱元璋还是没有动手。   他淡淡的扫了一眼旁边的太子爷。   最后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朱允熥无奈,只得是又换了一本奏章到最上面。   “此乃孙儿奏请,朝廷开设皇家兵事学院事,请我大明百战功勋,军中老将执掌学院,传授我朝功勋之后、军中干将良才兵家心法。”   朱元璋嗓子里发出了一道或有或无的声音。   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此时亦是昨日议出来的?”   朱允熥这会儿一直是躬着身,伸着双臂拿着奏章,听到老爷子在问话,他便抬起头:“回爷爷,是昨日议的。”   “嗯。”   朱元璋嗯了一声,便不再多发一言。   朱允熥心中知晓,这是要自己继续往下说。   于是他只好将最后一本奏章放在了最上面:“最后这是孙儿奏请,允朝中功勋、官员,天下士绅、商贾,往南疆开垦,一亩中原地可换十亩南疆地。”   大殿内,随着朱允熥的话说完,慢慢的归于平静之中。   朱允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保持着这样让人难受的姿势多久,直到他快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老爷子的声音,才从面前传来。   “秦藩的奏章,给你爹。”   “徐家的事情、那什么学院的事情,你自己兜着。”   朱允熥愣了一下,心中有些念头升起。   二叔秦王朱樉的奏章要交给老爹,这就说明老爷子不希望自己目前就参与到宗室之中。   最后一道关于南疆的奏章只字不提,那就是让自己现在也收起这份心思。   明白老爷子的意思后,朱允熥恭敬的将二叔的奏章送到老爹手中。   又将南疆的奏章塞入怀中。   如此之后,朱元璋这才盘着腿坐在了一旁,并向朱允熥招招手:“坐吧。”   ……   翌日。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钦差督办浙江赈灾事务的皇太孙突然回京而被吸引的时候。   皇帝却忽然发出了一道圣旨。   诏令朝廷今岁开恩科,天下诸道各府县即日起开始操办童生试、院试、乡试,朝中筹备年底的会试及殿试。   突如其来的开恩科,让整个朝堂都惊愕不已。   任谁都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开恩科,如今可不是洪武四年、五年,天下急需英才入仕为官,为朝廷治理天下。   如此匆忙,完全不符合此前的规矩。   然而皇帝的理由很简单,半个浙江道没了,朝廷需要更多的英才候补,供朝廷选官。而这些年地方上被干掉了不少的贪官污吏,各部司衙门多有空缺。朝廷这一次是打算将这些官缺都给实实在在的补齐了的。   这就让应天城里的官员们,再也没话说了。   就算这年头不少人都因为害怕自己入朝为官,哪一天就被皇帝老爷子砍了头,但科举取得功名,获得优待特权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拒绝。   对于突然开恩科这件事情,朝堂上更是没有人敢反对。   谁反对,谁就是天下读书人的仇人,是血海深仇的死敌。   就连官府若是将此事办的拖延了,都恐会招致一片诽议,受到当地野老乡贤的唾骂。   没人敢于怠慢。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圣意下,应天城终于是少了一些弹劾之声,齐齐都调转到为了今岁恩科之事忙碌着。   然而,还是在应天城西。   这一次,狮子山上的雅舍内,除了中书舍人刘三吾和户部尚书赵勉之外,还另有几名生面孔,却个个身穿儒服,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的老儒。   若是朱允熥在此,大概会叫骂一句,一群老狗怎得还不死。   “陛下开恩科,是为了转移朝廷官员的注意,将浙江道正在做的事情给掩饰起来!”   刘三吾亲自为几人各自倒了一杯茶后,便直接了当的将今岁开恩科的真正目的给说出口。   赵勉目光看向窗外,今日的江面上没有了撒网捕鱼的渔夫,倒是显得有些无趣。   几名从江南各地赶来应天的老儒默默的饮了一口茶。   刘三吾瞧着这些人的做派,继续道:“恩科之事,我等难以拒绝。此事一开,今岁朝廷和天下都将只会关注,今岁恩科的探花郎究竟是何许人也,又生的何等美貌。危机之下,老夫希望诸位能不吝言辞,多多建议,我等为天下读书种子,同出一份力。”   “是危也是机,陛下旨意上说的清楚明白,要补齐朝廷官缺,这便是天下读书人的机会。”   终于,有一名老儒点出了今岁洪武二十五年朝廷开恩科,于他们有利的一面。   刘三吾当即开口:“还请开释。” 第二百零二章 坏到屁眼子里的老东西   春风卷着长江上的水汽进到雅舍内。   不曾再见江面连天渔翁撒网场面的赵勉,侧目看向眼前这几名远道而来的老儒。   这几位都是在江南士林之中有着不菲名声的儒学泰斗级人物。   平日在乡野之间,身边更是从不缺少了求学伺候的弟子门生,整个江南,乃至是整个天下,无数的年轻读书人都希望能够追随在这几人身边。   他们在江南,便能对整个天下的士林儒学,进行长臂管辖。   声称此次恩科,是危机,也是机会的老儒,扫了眼当场中书舍人刘三吾。   老儒并没有丝毫普通百姓见官时的紧张和彷徨。   更多的是一份自信和从容不迫的气度。   “既然陛下开恩科,对我等天下读书人而言,便是足足的好事,多少穷尽书海的学子,终于能趁此时机取得功名,步入朝堂,为天下社稷计。”   随着老儒的开口,在场众人响起一阵附和之声。   “吾辈读书人,当为国朝效力。”   老儒继续道:“陛下要充实填补朝堂官缺,所用人数必不会少,今科取用大抵是要增多的。”   说到这里,老儒看向面前的户部尚书赵勉。   赵勉赶忙微微躬身颔首:“朝廷虽有候补官,然这些年地方上一直缺官良多,加之这一次半座浙江道没了,无论如何,要想依着陛下所言,补满官缺,今科录用士子不可能少的。”   老儒点点头,再看向刘三吾:“如此说来,你便该去争一争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位子。”   在应天城举行的会试,一般是有礼部支持操办,也大多是由礼部的尚书侍郎们担任会试主考。   不过相对而言,会试的这个主考官人选,也是可以从朝中儒学精通之人里选择。   正正好,刘三吾就是中书舍人,又是儒学大家。   只要他开口说出要拿今科会试主考的位子,朝中必然不会有太多的反对声。   几名老儒好似已经知晓了这个建议一样,解释目光平静的看向刘三吾。   已经年近八旬的刘三吾,在这几位老儒面前,却好似是学生一样,轻笑一声道:“诸位觉得我可为主考?”   有人当下就开了口:“有何不可?”   最先开口的老儒亦是点头说道:“只有拿下今科主考的位子,我等才能从容操办。”   一旁的赵勉不由的偏头看了过来,他隐隐已经猜到这几位老先生的想法和主意是什么了,不由瞥了刘三吾一眼。   刘三吾沉吟片刻后,低声说道:“今科……不留体面,金榜之上多取我江南学子?”   几名老儒同时点头认同。   “往年总是要顾忌些天下人的体面,可今科却不同,今科陛下是要取才学士子们填补官缺,这便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浙江道在推行那甚改革,更有推行天下的想法。陛下用恩科转移我等与天下人的注意,我等便只好再不顾忌体面了。”   “只等我江南学子尽数名列金榜,选派地方官缺,那改革之事往后亦可从容应对!”   似乎,这也是几名赶到应天的大儒们已经提前商量好的法子。   赵勉是在场年岁最小的人,当即开口道:“如何应对陛下欲行改革之事?”   不论今岁恩科开不开,也不论江南的读书人如何登榜,他们之所以会齐聚于此的原因,都是为了如今正在浙江道推行的田亩赋税及商税改革之事。   几名老儒相视一笑,好似那让赵勉、刘三吾头疼不已的问题,在他们的上手便是翻云覆雨轻松化解的小事一般。   “其一,陛下以恩科转移注意,我等便可趁机推江南士子们入朝为官,将此次恩科化为江南读书人的机会!”   “其二,我江南士子们,今岁登科,入朝为官,明岁便是陛下要在天下推行赋税改革,清查田亩。有这些初入仕途的年轻读书人,还有我等这些年在朝中的故交门徒在。赋税之事,到底要如何改,能改到哪一步,岂不是仍然由我等天下人说了算?”   赵勉已经站起身,为几名老先生老前辈添茶。   将几盏茶杯倒上热茶后,赵勉弯着腰笑问道:“几位先生,陛下想要做的事情,我等恐怕是难以更改的。”   “赵尚书这是在试探我等?”   一名老儒饮着茶,淡淡的扫了赵勉一眼。   赵勉立马挤出一抹笑容:“学生不敢。”   老儒放下茶杯:“此次浙江道改革之事,根本之处在何?”   “在浙江道田亩,在府县城郭中的坐商,在货运四方的行商。”赵勉低声答了一句,好似幼年在家中启蒙,面对先生的问题时,恭敬的回答着。   老儒含笑抚须:“正是在此。也正是因此,朝廷只有清查了地方上的田亩,才可依照田亩之数,推行征收赋税。可若是那些田亩不在了呢?朝廷又要从何处征收赋税?”   赵勉双眼忽的一瞪,心中大呼一声自己果真是当局者迷,竟然不曾想到这一茬。   而另一名老儒则是笑吟吟道:“今岁除却恩科,便只有浙江道推行赋税改革,陛下要先让浙江道出了成果才会推行天下。而今岁便是给予我等的时机,从容操办此事。”   又有一人接过话:“依山田地种树,傍水之地养鱼,田间阡陌拓宽,平整田地豢养鸡鸭。届时,地方上是我江南士子为官,仍是遵照朝廷旨意,清点田亩,依旧是如数照实上报地方田亩之数。”   最先开口的老儒哼哼着接过话:“到时候,只等朝廷确定田亩之数,那些树木、池鱼、阡陌鸡鸭便可都移走。”   赵勉听得是胆战心惊,后背不由的起了一层冷汗。   再看向几名笑面迎人的老先生时,这位执掌大明户部的尚书大人,总算是知晓为何这些老先生能名满天下,能够门生学徒无数,能够让自己也不得不称呼一声先生前辈。   而赵勉更是几乎从牙缝里寄挤出了一句话来:“毁田!”   只要朝廷清查地方田亩的时候,将那些之前的良田都给毁了,便不会被登记造册送回应天。等到留下的田地数目被送到应天之后,那些毁了的田又可给复原过来。   这便如同是军中的空饷一样。   赵勉已经想到,等这件事情真的做成了,那些不曾登记造册的田地,竟然能和已经登记造册送回应天的田地一同耕种,并且光明正大的不用缴纳一分赋税。   他的后背便是一阵发麻。   想自己堂堂户部尚书,竟然连这一茬都不曾想到。   赵勉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然而,一名老儒却是冷哼一声,脸上带着些不悦:“何以是毁田!朝廷有朝廷的难处,我等亦是知晓,天下人人都知晓朝廷艰难。但天下人更难,我等寒窗苦读之辈更更难!”   “多一份口粮,天下便能多少几位读书种子。为天下读书种子计,为天下社稷计,我等无论如何都要为这件事思虑。”   赵勉眉头微微皱起,良久后默默一叹,举起双臂:“学生受教。”   几名老儒见到户部尚书接受了他们的思想,满意的点点头。   随后看向中书舍人刘三吾。   “此时,便要开始着手操办,如何取得今岁恩科主考之位。”   刘三吾当即开口:“礼部尚书空缺多年,如今礼部由侍郎任亨泰支持,任侍郎在礼部多年,德行无虞,学识深厚,颇受陛下看重。若是猜测无错,今岁恩科会是主考之位,陛下是属意于任亨泰的。”   “那便将他压下去!”一名老儒直截了当的说出要将一名堂堂主持礼部事务的侍郎给打压下去。   刘三吾摇摇头:“任亨泰往日做事无错,几乎挑不出毛病缺陷,很难促成此事。”   “我等在都察院也有不少的故交与学生,今岁陛下开恩科,断不可能让主考官弹劾缠身。”   刘三吾抬起头:“要让御史们弹劾他?”   “老夫几人,今岁便游学应天,目下自会帮衬着你,先将会是主考拿到手。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免得陛下盯上。”   刘三吾左思右想,觉得这也算是个可行的办法,终于是点了点头。   另一头,不时看向窗外的户部尚书赵勉忽的低呼一声:“怎得这般多的船!”   众人立马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只见在窗外远处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忽然多出了一大群的捕鱼江船。   一名名艄公站在船尾撑着江船,船前则是渔夫们不停的往江面上抛洒着一张张硕大无比的渔网。   “此时正值鱼儿肥美,腹中多籽的时候,百姓不知让鱼儿生养的更多,如此穷尽捕捞,终不是长久之事,如此之下,便要我等读书人,去教化他们。”   雅舍内,一名老儒风轻云淡的说着话。   ……   “一帮坏到屁眼子里的老东西!”   遥远的长江江面上,一艘有意无意被周围所有江船簇拥在中间的一条江船上,船体中部的乌棚下开着的窗户后,传来了朱允熥的一声低骂。   锦衣卫副千户孙成,正坐在小凳子上,操持着面前的一口炖鱼石锅。   掀开盖子,一顿鲜香飘散而出。   引得坐在旁边的汤鹊清、沐彩云两女下意识的舔了一下唇齿。   更边上的大明二十三皇子朱桱,则已经是捡起放在面前的碗筷,食指大动。   朱允熥却是透着船窗,目光幽幽的盯着远处的应天城。   哪里是外金川门龙湾码头的位置,在后面便是狮子山。   狮子山上有一座雅舍! 第二百零三章 捕鱼翁朱允熥   自至正十六年,朱元璋进入当时尚未改名应天的集庆府城后。   大明已经在这座城池里,足足经营了三十六年整。   这三十六年,应天城饱经风霜,从前元的一座府城变成了大明朝的都城。   朱元璋也在这三十六年里,将应天城几乎是打造成了铜墙铁壁一般的存在。   每一日发生在这座城池中的故事有很多,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来到应天城,也有无数人离开应天城。   几名在士林之中享誉在外的江南老儒,忽然之间齐聚应天城,这件事情根本就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即便是锦衣卫不曾察觉几个已经半截埋进黄土里的老东西,太子如今已交给朱允熥的暗卫,同样能够察觉此事。   几个都快要埋进土里的老家伙,不会无缘无故的借口游学之名跑到应天城的。   这些读的书比吃的饭还要多的人,只有让别人去游学他们的可能。更不要说,他们是在老朱家因为要推行赋税改革而推出恩科转移注意的档口。   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将手中拿着筷子,要想塞进锅里的朱桱给拉住。   汤鹊清低声提醒着:“殿下等下得生气了,他最是不容别人破坏没有做好的美食。”   朱桱憋着嘴看向面前的皇太孙侄儿,嘴巴更加的憋起来,嘴角的口水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眨着委委屈屈的眼睛看向汤鹊清,辈分不分的喊着:“可是……汤姐姐,我饿了……”   沐彩云赶忙转过头看向别处,她实在是被二十三皇子这一招给骗过好几次了。   汤鹊清苦笑着拍拍朱桱的脑瓜子:“二十三皇子,你又叫错辈分了。”   朱桱满脸的委屈,不甘心的伸手拉住汤鹊清的衣袖:“可我真的很饿很饿了!”   汤鹊清目光明晃晃的看向一旁的朱允熥,随后对着朱桱说道:“我怎么记得出宫的时候,殿下还给二十三皇子吃了整整三块肉饼的!要不要,我问问殿下到底有没有给二十三皇子吃肉饼?”   “不要!”朱桱立马是低声惊呼着耸起肩膀,然后又满脸担忧害怕的越过汤鹊清,看向船窗旁的皇太孙侄儿,摇着头小心翼翼道:“我不饿了!”   汤鹊清顿时哑然失笑,无可奈何的摇着头。   一旁。   朱允熥无暇顾及小二十三叔为了一口吃的,就能将老朱家的脸面都给丢进外头长江滚滚江水里。   他看向相对而坐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   “该放带出城的老豆腐了。”   原本还以为皇太孙在骂完之后,要说正事的解缙,脸上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赶忙将放在自己面前已经切块了的老豆腐给放进一旁的炖锅里。   朱允熥又将自己面前的酸菜推到解缙面前:“放酸菜。”   解缙满头雾水,却也只能是听话,将切好的酸菜下到锅里。   孙成等到所有的材料都下进锅里,又将盖子盖上,慢慢的等着炖锅重新煮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时候便是可以开吃的时候了。   而这时候。   解缙也终于是忙活完,忍不住忘了一眼窗外那座因为距离而显得很是渺小的狮子山。   山上的雅舍自然是看不见的。   但解缙还是说道:“想必,那几位老先生现在还在那座雅舍里。”   朱允熥冷哼了一声,瞬间便让船篷下的动静小了数倍。   他沉声道:“若不是为了顾全体面,这会儿咱就要蒋瓛送几名锦衣卫进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解缙向后仰仰。   他对这话,是一点都不相信。   这便是十足的假话,锦衣卫办事什么时候顾忌过别人的体面了。   就是放两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到官员家中,他们也只能是当做没有看见这些锦衣卫。   解缙笑了笑:“太孙是也想当一回捕鱼翁。”   朱允熥看了眼解缙,幽幽道:“咱可没想一网打尽,但奈何这鱼儿径直往渔网上撞,咱也不能饿着自己肚子,放了这些鱼儿吧?”   解缙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看向身边的孙成,嚷嚷道:“孙千户这锅鱼还不曾好?”   “催催催,三爷都没催,解学士是昨日不曾进吃食?”孙成骂骂捏捏的回了一句,手上却还是掀开了已经沸腾的发出咕噜咕噜声的石锅盖子。   顿时,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瞬间充斥在整个船舱里。   一把切好的香葱均匀的洒在锅里。   带着浓浓白烟和香味的石锅,就被孙成给挪到了几人面前的桌子上。   解缙立马伸手没入白烟里,左右摇摆扇动着,很快烟雾飘散,露出下面一锅还在咕噜咕噜冒着汤泡的老豆腐酸菜炖鱼。   船头的渔翁很有眼力,挑着最是肥美,鱼腹中鱼籽最多的江鱼宰杀。   这也导致,此时石锅里入目处,满是被炖煮的金黄饱满的鱼籽。   所有人都不由的吞咽了一下喉咙,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   若不是因为皇太孙在场,不能没了规矩。   恐怕这锅炖鱼,此刻已经从锅里消失不见了。   哪怕是急不可耐一直嚷着饿肚子的二十三皇子朱桱,这时候也只能是在汤姐姐的注视下,憋着嘴眼巴巴的望着石锅。   朱允熥无奈的望着这帮饿货,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数千年前某个部落里的酋长。   他挑了两块鱼籽,几块豆腐,又盛了些鱼汤,鱼肉倒是一点没有,尽数放进了碗里后,对着解缙使了个眼色,便出了船舱。   等朱允熥一走出船舱,里面立马是响起一阵抢食的动静来。   朱允熥则端着碗,蹲在甲班边缘,望着前面的狮子山。   少顷解缙也端了一个碗走出来。   朱允熥只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便默默道:“这时候鱼肉不及鱼籽鲜美,更没有鱼汤那仙境滋味。”   解缙忽然很想将自己手里的碗扣在眼前这人的脑门上,然而他也只敢是偷偷的想想。   最后只能恹恹道:“臣也要能抢得过他们才成啊……”   朱允熥呆了一下,觉得解缙说的很有道理,看了眼自己碗里的鱼籽,最后还是默默的分了一块给这位解大学士。   解缙心满意足的啃了一大口鱼籽,囫囵吞枣的咀嚼着,含含糊糊的说着:“太孙要捕鱼,网也已经张开,可太孙就不怕,这张网到时候收不上来吗?”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吃完了鱼籽,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鱼汤:“咱能撒网,就能收起这张网。他们这时候大概是觉得,江南的学子更厉害吧。”   解缙想要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个问题是持赞同意见的。但是想了想,他又止住了这个想法。   朱允熥看向解缙:“大绅兄,你说他们现在会不会在商议,到时候如何对抗朝廷清查天下田亩?他们会不会干出毁田的事情来对抗朝廷查清地方田亩数目?”   “毁田!这……”解缙迟疑的哼哼着,他抬头几度观察着朱允熥的脸色,方才低声道:“毁田的事情,他们不敢做的吧……”   如今大明朝好不容易,做到了能让大多数人吃饱肚子。若是这个时候因为对抗朝廷清查地方田亩数目,而做出毁田的事情。   解缙很难不会想到,到时候天下遍地良田被毁,地方粮食减产。   那时候,做出毁田之事的人家肯定能吃饱肚子。但那些百姓,恐怕就没有一个人是能吃饱肚子的了。   那就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而为了能镇压消灭大乱的苗头,依着如今皇帝老爷子的秉性,恐怕就是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朱允熥却是哼哼了一声:“他们敢!没有什么是他们这群坏到屁眼子里的东西不敢做的。天下大乱又如何?乱的是我朱家的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便是改朝换代了,大不了就是改换门庭,他们照样是过着歌舞升平的太平享乐日子!”   皇太孙的话很是粗糙。   但解缙被说的心里一阵突突的跳着,总觉得自己的眼前在闪现着一幕幕的血红场景。   忽的,解缙开口道:“今科会试主考官,殿下有意让他们担任?”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这一点你倒是看得准,不让他们拿到主考官的位子,咱又怎么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今,且让他们争斗一番,咱们就坐观岸上,静观其变,等到最后坐收渔翁之利便好。”   解缙张张嘴,却又给咽了回去。   他如今总觉得,皇太孙对于恩科这等国朝大事不怎么看重,进而可以延伸出,皇太孙对于如今的儒学不满意。   这让他很是纠结,心神阵阵烦闷。   朱允熥已经吃完了碗里的鱼籽鱼汤,站起身:“走了,回城还有事要办。这两天你若是没事的话,陪咱去劳山皇庄转转,那边快要春耕了。”   解缙茫然的跟着站起身:“只是去看春耕?”   朱允熥想了想:“其实不是只为春耕,咱找了几名匠人放在劳山皇庄,要他们做几样东西,想来如今也快要做好了,到时候去瞧瞧效果如何。”   解缙点头应是。   而朱允熥已经是眺望眼前的浩荡江水。   谁是这江面之下的鱼儿,谁又是这船上的渔翁。   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第二百零四章 太孙准备发飙了   洪武二十五年,大明特开恩科。   皇帝的旨意下达到了朝廷和天下诸道府县,一时间原本沉寂许久的民间,开始热闹了起来。   童生试和府试有地方府县自行组织,乡试也有礼部会同翰林院出题,派出官员前往诸道执行。   朝中,也开始对于今岁恩科,会是何人担任今科会试主考官而议论起来。   在这一片围绕着整个中原王朝,历来都数得上数的大事情运转的时候。   一份御史的弹劾奏章,悄无声息的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并非是弹劾某一人,而是就去岁皇帝万寿节时,倭国竟然有两批使臣入朝祝贺,认为此举有违典礼,当严加盘查细则,细究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而随着这一道奏章,应天城里的官员们反应过来,今岁恩科会试主考官的人选,恐怕是要起波澜了。   无声的暗流,在应天城的底下流动着。   只是在这一片暗流之上,朱允熥却显得格外的惬意。   应天城北边玄武湖旁的官道上,几架马车在众多身穿玄黑曳撒劲服的护卫簇拥下,向着城外的劳山皇庄前行。   此时正值春日最浓时。   官道两侧,绿柳成荫,野草随风摇曳,星星点点的小花好似是昨夜的漫天星辰坠落在了人间。   道路两侧连通的阡陌交通,左右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波光粼粼的上好水浇地,一家一家的百姓,结群赤脚没入水中,头戴草帽,挽着裤脚衣袖,弯着腰低着头,将一簇簇的秧苗插入平整后的水田里。   半大的男孩儿,则会结群在田埂上奔跑着,腰上有被娘亲系上的一只小箩筐,半天的功夫一只只的箩筐里就装满了肥美的田螺。   甚至若是运气好的孩子,腰上的箩筐里面,不妨还会出现几条泥鳅黄鳝。   这些都是最简便的蛋白质,是春日里最好获得的打牙祭的食物。   相较于男孩子们玩闹着就摸田螺捉泥鳅相比,庄子上的女孩子们,则会拿着菜篮子,蹲在一个个角落里,手里拿着小铲子,将田间地头的野菜给挖掘出来,抖掉根部的泥土,将最是鲜嫩的野菜放进篮子里。   “若此间情景,于我大明遍地皆是,我大明方可冠之以盛世!”   车窗后,只穿了一件休闲属实的曳撒的朱允熥,透着窗户望着窗外田野间的劳作场面,不由低声感慨了一句。   随他坐在这头架马车里的,还另有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并两名工部的主事,及一名将作监的匠人。   将作监的张大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和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同乘一辆马车。   这等殊荣,整个将作监有史以来也没有人能够得到过。   这让张大匠深深的怀疑,是不是自家的祖坟今日里冒了青烟,一面惶恐的缩在车门出,半悬着屁股不敢坐实,一面浮想联翩起来。   工部的两名主事则安坐在两侧,随着太孙开口,两人这才齐齐的看向窗外。   不过是百姓春耕的场面而已。   解缙却是坐在离朱允熥最近的位子,一直随着太孙看向窗外的景色。   此时见朱允熥开口,谈及大明的盛世。   他低声道:“太孙的愿景,若是较起真来,恐怕历朝历代都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别看外面只是一副农夫春耕图景。   这里面却包含着,这些人家是耕者有其田,衣遮体、腹有食的潜在事实。   就算是往上数的前唐开元盛世、贞观之治,再到前汉时的文景之治,都不曾有过让整个天下都耕者有其田的伟大功绩来,更不要说让天下百姓人人都能吃得上饭。   朱允熥却是从窗外收回视线,目光淡淡的看向解缙,用不可置疑的语调开口道:“曾经不可能,不代表未来也不可能!”   有一群人,他们就真正的做到了这一点!   解缙不知道皇太孙何来这等的坚信,只好小声开口:“或许,臣真的能看到那一日的盛况到来。”   解缙不知道朱允熥真正的含义,他想到的是如今正在浙江道由许久不再能同出同入宫中的好友夏原吉主持清田,整改浙江道税赋之事。   那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只要实实在在的办好了,大明朝或许当真能出现前无古人的盛况盛世景象。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马车却是忽的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旋即,坐在车厢里的众人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孩童的欢呼声。   “哇啊啊……”   “这就是劳山皇庄吗?”   “我要吃允熥说的油炸鱼!炒田螺!煎泥鳅!”   “允熥!”   “允熥!”   “你快出来哇!”   闻声,马车里众人脸色顿时憋笑到扭曲起来。   数遍整个应天城,恐怕也是有二十三皇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不知畏惧的对待监国皇太孙了。   朱允熥脸上也是带着一丝尴尬,可他拿已经皮的能飞上皇极殿的小二十三叔也是无可奈何。   “下去吧。”   朱允熥沉声说了一句,坐在最外面的将作监张大匠,立马是两腿一颤,几乎是滚着到了车厢外面。   两名正正经经科举出身的工部主事,就显得很是从容,虽然有在太孙面前的拘谨和恭敬,但不妨碍他们翩翩挥洒官袍衣袖,走出车厢,踏足地上。   朱允熥最后走出车厢,刚刚下了马车。   就看到远远的甩开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独自一个人在旁边的空地上撒开欢打着转奔跑的小二十三叔朱桱。   还不等朱允熥气的要开口责骂的时候。   只见原本还在欢脱奔跑的朱桱,脚下一个不稳,以扑狗吃屎的姿势,双手在半空中胡乱的扒拉着,一声惊呼尖叫,整个人就埋进了空地上的草地里。   两名工部主事立马侧过身,对这一幕不敢多看。   这些日子一直带着朱桱的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赶忙上前将朱桱从草地里拖拉出来。   朱允熥一脸的黑线,正欲出口教训一番。   劳山皇庄那边的老村长已经领着那两名少年郎迎了过来。   “草民参见皇太孙。”   老村长高呼一声就要跪拜,朱允熥眉头一挑。跟在身边的孙成便立马带着人上前,稳稳的将老村长给托住。   朱允熥无奈的笑着:“上一回来的时候,咱就和您说了,不必见礼。”   老村长躬着身抱着拳,笑道:“太孙仁厚,不愿老头子行礼,可老头子也不能因为太孙的仁厚,便忘了这些礼。”   朱允熥点点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转口道:“庄子上今岁春耕如何?”   说着话,他已经领着身后的一帮人,乌泱泱的向着皇庄走过去,目光则是投注到远处连绵的田野上。   老村长由两名少年郎搀扶着,跟随在朱允熥身后,爽朗自信道:“咱们皇庄每岁都是最先做活的,别的庄子开始插秧,咱们皇庄就基本已经将秧苗都插完了。”   说着话,老村长挥手指向离着皇庄最近的一片水浇地:“如今,便只剩下这一块地了。今个正午过后,庄子上的儿郎们就能给忙活完了。”   朱允熥一路走一路听着老村长的介绍,快要到村口的时候,鼻子不由微微一皱。   侧目看向一旁的几座土窑。   他开口道:“去岁让孙成教会庄子的法子,如今田地可都曾用过了?”   他说的是土化肥的事情。   这是去岁老爷子万寿节那一阵时间,让孙成安排到皇庄里做的事情。   那时候,足利梅蝶还湿了一身的水肥料。   便是被他给杀了,也是浑身滂臭的死去。   两名工部主事已经是因为土窑里散出的刺鼻气味,默默的伸手捂住嘴鼻。   老村长则是拍着胸膛说道:“太孙交代的事情,庄子上不敢耽误。今年犁好地后,就往所有的田地撒了头一茬的肥料子。今天就等这最后几块地插上秧,明日就可以追一次肥。”   朱允熥见老村长事事都安排的妥当,满意的点着头:“这些肥还是要多多的弄些出来,隔断时间就要往田里头追肥一次。今年咱们庄子,一定要弄一个大大的丰收出来。”   老村长忙不顾的应着:“一定一定!有太孙的话,今岁定然是能大丰收的!”   朱允熥笑了笑道:“只要今岁能大丰收,咱便请奏老爷子,让老爷子再来一趟庄子。”   老村长赶忙躬身应是,发誓做保证,一定要皇帝老爷子来亲眼看一看今年大丰收的场面。   朱允熥挥手向前一指:“走吧,待咱去看看机子做的怎么样,也不知道几家的婶子用的可还习惯方便。”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却是悄无声息的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那两名一直掩着嘴鼻的工部主事。   少顷。   众人便已经是进到庄子里,到了一处院子外面。   站在院外,众人就能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的梭机纺锤声。   纺织机!   就算是不曾用过的人,都能听得出院子里出声的东西是什么。   几人继续追随在朱允熥身后,进到院子里。   就看到几架不同于如今大明普及使用的纺织机,正在几名皇庄上的妇人手上,飞速的运转着,纺织出一寸寸的布缎。   几名匠人就或是站着,或是蹲着,围着这几架新式纺织机观察着细节是否需要改进。   朱允熥这时候目光变得幽幽的。   今岁恩科已经开了,收网的时间还尚早。   但今岁恩科,那帮老东西绝对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另外一层目的。   改革科举内容和制度!   他那幽幽的目光已经悄然的盯上了被自己特意叫来的两名工部主事。   “孤欲推行此新式织机,你们算算,依照如今朝廷的家底,一个月能制造出多少台来?”   孤已经准备好发飙了!   不管你们说什么,都准备好受着吧! 第二百零五章 太孙的火气有点大   相对于朱允熥期望的大明未来,如今的科举制度,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未来的种种计划。   一个固步自封、顽固不化、不思进取的儒家,注定是要成为落后于时代的事物。   术业有专攻,这是后世常被人挂在嘴上的话。   然而现在的大明朝堂,只要科举高中,榜上有名,便可做任何衙门的官员。   这是一个不讲究技术本领,只讲究圣贤文章、对答时事策论的年代。   这样的人入仕之后,可能会是一个完美的官僚,但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   如今浙江道已经在推行清田令、改革赋税,推行到整个大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随着这一系列以及往后的革新,都需要有一个更加专业的官员体系将他的想法一一实现。   有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远远不够。   朱允熥需要更多的来自基层,更懂得专业知识的官员充实进大明朝堂。   让户部的官员,都懂得如何算好账目。刑部的官员,能够闭着眼说出大明的律法。工部的官员,更是要对天下间新出的技艺熟知。   今天就是一个局。   眼前这两个可怜,却在工部碌碌无为的主事,便是两个背锅的,好让自己挑起这个事情。   两名混日子的工部主事,也不知道皇太孙突然之间为何会如此询问。   林北呀!我们也是现在才知晓这不同寻常的新式纺机,平日我们连普通纺机都不熟悉。   林北呀!您皇太孙就要咱们两人,回答这个问题?   这不是故意找茬嘛?   一时间,注定要背锅的两名工部主事,支支吾吾的就是开不了口。   朱允熥眉头一凝,脸上已经有火气出现:“工部的官,算不出来这事?”   “太孙……”   “臣……”   “闭嘴!”朱允熥直接原地冒火,低喝一声,惊得那几名正在纺纱织布的婶子一跳。   朱允熥则已经是一手叉腰,一手怒着两名如同鹌鹑一样低着头缩着脑袋的工部主事。   “尔等可是我大明工部的官!这等涉及工部制造的器物,都算不出来,孤要你们有何用,朝廷要你们有何用!”   还不等两名工部主事开口为自己辩解。   朱允熥已经怒气冲冲的看向一旁躬着身子,自进了院子就不同好奇的看向新式纺机的张匠人。   “你!你来回答孤的问题,这纺机制造一架,需要多长时间,用料耗费几何?”   ??   两名工部主事不由的抬头偷偷看了朱允熥一眼,这问题可是和自己二人先前的问题不一样啊!   张匠人刚瞧着皇太孙训斥两名工部的上官,这会儿就开始问自己。   张匠人心中带着紧张,吞咽着口水,又仔仔细细的多瞧了新式纺机一眼。   大抵是看得心中有了数,张匠人这才躬身抱拳到了朱允熥面前。   “回禀太孙,小的瞧着这纺机做的精巧,想必是诸位做的格外用工。”   说着话,他看向那几名因为皇太孙到来,而站在一块躬着身子的同行。   夸了一句后,张匠人又道:“依着小的估算,这一架织机将作监的匠人们,一人用工三天可做一架。用料耗费,大概不过三两银子。”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那几名从宫中带出来的匠人。   几名宫造匠人默默点点头。   朱允熥便对着将作监的张匠人露出笑容:“你很不错。”   张匠人觉得这一声夸赞,自己回头到了将作监,得向同行们足足传扬上十天才对。   朱允熥则已经是再次看向两名呆头呆脑,纯属浪费国朝赋税的工部主事。   “都听到没有,穿着朝廷发的官袍,吃着朝廷的俸禄,担着工部的差事,却连这点都不知晓!”   “朝廷要你们去工部当官,是要你们管好了工部的差事,要熟稔了底下的技艺匠作,你们都干了什么!”   “一帮蠹虫!”   虫字一出,两名注定背锅的工部主事,浑身一颤,两腿一软,梆梆作响的就跪在了地上。   两人同时伏地乞求:“臣等有罪,臣等失职,求太孙饶恕臣等之罪,臣等往后必当改过自新,绝不叫太孙失望!”   “往后?”朱允熥冷哼一声。   在一旁解缙不解的目光中,对着汤鹊清、沐彩云两女使了个眼色,俩女便立马带着早就不耐烦的朱桱离开院子。   朱允熥便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两名工部主事。   “尔等拿着朝廷的俸禄,吃着朝廷的米禄,还想要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是人人都如你们这般,我朱家的大明,是不是也都要等着你们改好了?”   “天下的百姓,是不是也要等着你们都学会了啊!”   “滚!给孤滚回应天!”   等这两人滚回了应天城,想必自己今天的发的火,很快也就能别朝野上下知晓了。   朱允熥幽幽的想着。   两名得了令的工部主事,立马是手脚并用的爬到了院子外面,落荒而逃,不敢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等赶走了两个背锅的。   朱允熥脸上立马是露出和煦的笑容,笑吟吟的走到了新式织机前:“你们做的不错,这次回宫,孤会与孙总管吩咐,你们的赏赐不会少。”   几名宫造匠人立马是躬身:“小的们拜谢太孙。”   朱允熥点点头,又问道因为自己先前发飙,而不敢在纺纱织布的妇人们。   “这新式织机,用的可还顺手?”   妇人们立马是纷纷点头,望着面前的织机,眼神之中是藏不住的喜爱。   “听几位大师傅说,这是太孙您画出来的图,他们照图做出来。民妇不知晓这东西怎么做的,却晓得这织机,比以前的织机好用的多!”   “不对!你说错了!”旁边立马有另一名妇人开口反驳了一声,随后看向朱允熥:“太孙见谅,她不会说话。这织机啊,可是太好用了!民妇如今用起来这个,都已经看不上以前的那些个织机了!”   说着话,这妇人眼中露出了一丝想要将手中织机占为己有的神色。   朱允熥哪里又不懂这些妇人的心思。   他挥挥手:“好用就好!这几台织机往后就留在庄子上,若是庄子上不够,孤便让人多做几台。”   听到皇太孙不会收走这几台织机,妇人们脸上愈发的欢喜起来。   朱允熥这时却是走到张匠人面前。   “如果孤要你在将作监主持这新式织机制造之事,你能保证今年蚕蛹出丝前,为孤弄出多少台来?”   张匠人顿时眉头一凝,想了想低声道:“将作监的人手,小的都可以用?”   朱允熥摇摇头:“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将作监还有旁的事情。但孤允你招手民间匠人,也可带些徒弟。用料上,朝廷倒是不会有缺口。”   张匠人又是一阵盘索沉吟,良久后才保守的开口说道:“若是如此,小的敢保证,蚕蛹出丝的时候,小的能交上不下一千台织机!”   “一千台?”   朱允熥嘀咕了一声,想了想浙江那边的用量,大抵是不够的,但一千台也不算少,更换新式织机也总是要一步步去替换的。   他便点头道:“记住你说的一千台,回头孤就下谕令,要你在将作监做这件事。回头做够数,孤不吝赏赐,若是数目不够,若是质量不行……”   “小的人头担保!绝不会耽误太孙的事情!”   张匠人或许是品味出了朱允熥话里一些不同的意味,立马是昂首挺胸,一副国朝大匠手的自信气派,将胸膛拍的乓乓作响的承诺着。   朱允熥愈发的满意了起来。   瞧瞧!这才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   随后,朱允熥在劳山皇庄简单的用了一顿饭。   小二十三叔朱桱要求的几样吃食,老村长到底是全心全意的叫人去准备好了。   吃完之后,又是一阵消食。   最后,众人这才慢悠悠的返回应天城。   等朱允熥回到东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彻底黑了。   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张白纸。   朱允熥眉头微微皱起。   今天借着新式纺机的事情,在众人面前训斥那两名工部主事,为的是将这件事情给挑起矛头。   但是不论是改良儒学还是彻底另起炉灶,都需要更多的后手和艰难的过程。   另起炉灶是最好的办法,但朱允熥也清楚,目前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他只能是通过改良儒学,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手边就是几本关于从隋唐到大明朝的科举制度改变的汇总。   世间万物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只要有过改变,到时候他就能拿到朝堂上去作为例证。   但如何添加改革措施,如何让更专业的人进入到朝堂中,去担任合适的官职,却是无比复杂的事情。   朱允熥想的愈发的深了。   就连已经梳洗过,只穿着一件里衣,裹着一件流纱外罩的汤鹊清,走到自己的身后,他都不曾注意到。   大概是东宫里的伙食太好,如今的汤鹊清已经是出落的愈发落落大方。   这个大,包括很多点。   一袭里衣和流纱根本就拦不住那已经怒放盛开的胸脯。   短袖下露出的肌肤,在灯火的照耀下,紧致的不带一丝褶皱,光洁的粉里透红。   汤鹊清脸色涨红着,伸出指甲被修的整齐手指,轻轻的放在了朱允熥的两额上。   “太孙今天的火气似乎有点大……”   额头上的手指,带来了一丝冰凉,让朱允熥后背不由一麻。   心头,一团无名的火气,腾腾上窜。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握住汤鹊清的手掌,缓缓的向上移动摩擦着。   “怎得还不睡?”   汤鹊清连呼吸都变得不受控制了起来,低声颤巍巍道:“妾身伺候太孙……” 第二百零六章 朱允熥昂扬的火气   汤鹊清的手很冰凉,却撩拨的朱允熥原本就淤积在心口的火气,变得愈发的大了。   再加上那最后一句话,便如同是一堆摆放好的干柴上被浇上一大桶的火油。   伴随着汤鹊清的一声惊呼,朱允熥已经将这个愈发珠圆玉润的女人从身后转着圈的拉到眼前,坐拥在自己的怀里。   “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朱允熥抵近到汤鹊清的面前,嘴里的热流卷入到丫头的耳中。   这让汤鹊清有着一股从脚底酥麻到天灵盖的感觉,整个人宛如是煎锅上的大虾,浑身通红。   汤鹊清的双手被朱允熥仅仅用一只手就给握住。   这让她很难以卷坐的姿势,在朱允熥的怀里挪动身子。   仅仅是几下的轻微挪动,便让她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脸色亦是愈发的涨红,只得是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朱允熥的怀里。   朱允熥眉头皱紧,今天汤丫头很不对劲。   正待他还要继续追问的时候。   缩在怀里的汤鹊清已经是低如蚊蝇一般的呢喃嘟囔着:“前几日您从教坊司回来的时候,身上有香味,不是教坊司里头的味道。”   朱允熥脸上明显的愣了一下。   目光也不由的变得暧昧古怪了起来。   那是徐妙锦那个徐家小女娘身上的幽香,自己当局之人竟然不曾发觉,两人未曾有多近的距离,却是沾染上了对方的香味。   似乎,从西平侯府的沐彩云那丫头来到应天之后,汤鹊清就变得愈发的少言了起来,却更加用心的操持着宫中的事情。   或许,是有了危机感的出现?   朱允熥不由的默默摇着头,不曾想到此时怀里的丫头还会产生危机感。   他觉得自己的婚事,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   老爷子已经于信国公府定下了亲事,自己往后的皇太孙妃的人选也只能是汤鹊清。   至于沐彩云,终究是晚了一步,只能得个侧妃位。   这一点是不可能更改的。   老爷子不可能打了那般有自知之明的信国公汤和的脸,而有了西平侯沐英的主动要求之下,老爷子也不会担心因为只给了沐家一个太孙侧妃位,而感到自责。   只是徐妙锦?   朱允熥又默默的摇了摇头。   那个年轻的姨娘,在那晚自己和军方的功勋侯伯们做完了那场交易之后,一直都隐隐之中拿捏着自己。   大概是这样的体会之下,才会让他起了一丝不满和反抗的念头,从而在当时催生出想要占有对方。   在另外一个交锋战场上,彻底战胜对方的念头。   这无关乎道理。   中山王府本就应该如徐妙锦当时所说的一样,享有和其他功勋人家一般的待遇。   而同样的,即是到现在朱允熥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脑海深处,还深藏着那位年轻的姨娘的俏目倩影,同样无关乎道理。   就只是纯粹的男女之间的那点倔强的不服输而已。   尤其是一个男人在这件事情上的绝不低头。   一想到那晚所见的年轻姨娘的臀线,朱允熥不受控制的昂扬起更大的火气来。   这让坐在他怀里的汤鹊清,浑身微微一颤的僵硬着身子,翘着脚抬高了一下身子。   “为什么宫中的规矩要这般多……”   汤鹊清觉得自己满脑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顾忌,满脸涨红的说出了这句令娇羞的难以入眠的话来。   朱允熥心头的火气亦是愈发的大了,正在熊熊的灼烧着,让他几乎是要将那些森严不可逾越的礼制规矩都抛之脑后。   他艰难的望了一眼屋内亮着的灯。   忽有一阵春风入室,盏盏烛火熄灭。   黑暗之中,汤鹊清的手终于是挣脱了束缚,将朱允熥给紧紧的环抱住。   朱允熥觉得自己快要冲破莫个禁忌了。   一手扶腰,一手拖着汤鹊清的大腿,就从椅子上笔直的站了起来。;   在一声低呼声中,屋子里再次的出现了空气的流动。   “宫中的嬷嬷说过,太孙不曾成婚之前,不能闹出失了体统的事情来……”   身上仅穿了不到二两薄纱的汤鹊清,躺在那张能让整座天下的女人都向往的大床上,双手紧紧的捂住了自己的面目,强撑着最后的一丝理智,低声的念道着。   已经快要止不住火气的朱允熥,被那斗大的体统二字,给重重的砸在了脑门上。   呼吸却是愈发的重了起来。   旋即,一道已经掩饰不住的惊呼声在幽暗中响起。   躺着的人便换成了朱允熥自己。   “宫中的嬷嬷有没有教过你口净、手净。”   朱允熥的声音,在汤鹊清的耳中越来越远。   一道咕噜声,从黑夜里发出。   多大的火气也终究是被这春日下的温柔抚平。   ……   “混小子火气倒是愈发的涨了!”   刚刚用过早膳,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碟油豆子的朱元璋,用手巾抹了一把嘴,挑着眉对身边,还在慢条细理吃着粥,看着天亮之前就送入宫中的奏章的太子爷。   朱标没有急着回答老爷子的问题,依旧是看着慢条细理,只是速度却默默加快,少顷就将碗中的白粥吃完。   净手洗面之后,朱标饮了一杯茶,方才抬起头看向老爷子:“您是在说他昨日在劳山皇庄,言辞训斥那两名工部主事的事情?”   朱元璋露出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哼哼道:“咱听说皇庄那头的新式织机,更加的便捷,纺纱的速度也更快。”   “纺纱织布,这是要拿到浙江道去用的。”   朱标默默的说了一句,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   朱元璋侧目看向儿子,目光平静:“七分山三分地,浙江道不足产粮。如今浙江道清查田亩,推行田亩赋税改革,只等今年夏粮秋粮丰收入库,朝廷必有增长。只是天下百姓何其多,浙江道百姓何其多,无田产者只能以帮人做工为生。”   此时的大明已经开始出现了早起的工坊产业。   尤其是以浙江道为最,因为田地本就稀少的缘故,浙江道的百姓很多都是依附在城郭之中,帮商贾和官商做工赚钱贴补家用。   朱标想了想说道:“杭州织造衙门、织染局,这一次几乎被砍了九成的脑袋,想来这一次允熥是要对此要下狠功夫的。这时候弄出新式织机,也定然是要送到织造衙门去的。”   杭州织造衙门和织染局,从洪武二年设立开始,便一直承担着朝中大半的丝绸布缎的织造任务。   凡皇室所用,官府所用,及朝中赏赐、祭祀礼仪等所需,都由杭州织造衙门、织染局负责。   在这个时候,丝绸布缎等同于大明宝钞,也就等同于货币。   也正是因此,杭州织造衙门和织染局拥有着能够直接想皇帝禀报钱粮、吏治等等权力。   后世某人数下江南,靠的也是杭州织造衙门赚到的钱粮,才得以支撑所谓的盛世景象。   朱元璋似是想起什么,轻笑出声:“去岁允熥出京,与咱提及说,他说浙江道的百姓要想真的富足起来,不能单单依靠田地,本就不都的田地哪里能够让百姓们吃饱穿暖。说到底还要靠做工,如何让人人都能入城做工,都能拿足了工钱,便是朝廷需要去疏导和颁布政令的事情了。”   朱标看向老爷子:“百姓入城做工赚钱,商贾售卖货物赚钱,朝廷抽取商税充实国库,浙江道这潭水也就活了。”   一个循环的经济体系,被清晰的放在了大明皇帝和皇太子面前。   只是朱标说完后,却是默默的又看了老爷子一眼,低声道:“只是这次允熥训斥工部主事……”   “两只蠹虫!训斥又如何!”朱元璋毫不吝啬自己对朝中两个蠢货官员的咒骂。   朱标却是将眉头皱紧。   这些日子,不曾再于朝堂之上接见官员,不曾再施行监国太子的权力,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看书。   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回头看自己那位如今已经是大明朝监国皇太孙的儿子在这一年里的所有做过的事情。   仅仅只是训斥吗?   对于老爷子天然痛恨官员的秉性,朱标深深的觉得自己那个已经聪明过顶,至少已经高过这座中极殿的儿子,并不只是淡淡因为怒火便随意训斥朝中官员的人。   自己有必要会一趟东宫,好好的与自己这位好儿子好好的谈论一次了。   想到便要做到。   朱标当即举手抱拳:“爹,儿子要回一趟东宫。”   朱元璋还在想着自己治下的朝堂,为何不能个个都是能臣干将,而心中生着一团无名火,听到太子忽然这般言辞,不由面露疑惑的看向自家老大。   老爷子的眼珠子不断的转悠着,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才慢慢的发出笑声:“去吧去吧!见到那小子,替咱狠狠的揍一顿。你这个当爹的,要好好的管教那混小子!”   朱标默默一笑,心中觉得有些温暖。   那头,孙狗儿已经叫了人将如今已经做成活扣的门槛统统的起开。   伺候着太子爷的小太监,躬身从皇帝老爷子眼前走过,推着太子爷的轮椅,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中极殿,奔着太子爷时隔多日不曾回去的东宫而去。 第二百零七章 太子爷回东宫了   此时的东宫之中,正在进行着一场家庭小聚会。   不大的草坪上,被分成了两队人马。   汤鹊清和沐彩云各自领着一队小弟马仔,以一根布条为中线,紧张而又刺激的防御着那个滴溜溜不断在地上滚动着的皮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滚进各自队伍后面的网框里面。   大妹朱清静娴熟文静的坐在三弟朱允熥身边,不时的磕着油炒蚕豆,望着眼前草地上的弟弟妹妹,当然还有小二十三叔朱桱,这帮人在两位妹妹的带领下戏耍着。   朱允熥便有一下没一下的饮着茶,杭州府是个注定要源源不断提供财政赋税的地方,同样也是个产好东西的地方。   今岁的雨前新茶,这几日刚刚被送入宫中。   借着城外的山泉水,只要煮沸冲泡,就是一盏人间滋味。   而他整个人则是懒洋洋的靠在加了软垫的圈椅上。   昨夜是来到大明足有一年后,第一次胡闹了半个夜晚,最后在那该死的礼教和皇家体统体面面前,他才饶过了已经满脸春色,嘴唇也已红肿起来的汤鹊清。   个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将视线从注定会成为他女人的汤鹊清、沐彩云两女,及二妹朱清姝、三妹朱清宁、四弟朱允熞、二十三叔朱桱身上收回。   朱允熥默默的看向一旁的大姐朱清静。   “听说,去岁过年的时候,宫外有人含蓄的提了大姐的亲事?”   哪里是听说。   朱允熥就连对方是哪一家都给查了个底朝天。   长兴侯耿炳文妥了好些关系,在后宫里头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终于是向皇帝老爷子含蓄的表达了,耿家希望能求娶一名宗室女的想法。   算来算去,这宗室女也只能是落在东宫里头这位江都郡主的身上。   耿炳文是大明军中不可或缺的猛将人物。   在大明建国之前,更是屡屡击败当时占据一方的张士诚。大明创立后,亦是连连征战在外。   只是大凡一个王朝建立初期,都有着无数的猛将帅才诞生和出现,所以耿炳文在洪武一朝的看点,相比于常遇春、徐达这些人,就有些看不过去了。   如今人家要为自己的儿子求娶宗室女,这是表忠心的举动,老朱家没理由拒绝了这件事情。   这些年,朝中勋贵和皇家的联姻,年年都有。   今年不是你家的闺女,嫁入我老朱家为王妃、郡王妃。就是来年我老朱家的闺女,嫁到你家为当家主妇。   这是皇室维系功勋将门的必要手段。   女子早熟,而比朱允熥还要大上两岁的大姐江都郡主朱清静,也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似乎是因为提及到了自己的亲事。   朱清静脸上不由一红,羞愤的瞪了三弟弟一眼:“听说,昨夜汤姑娘可是一整夜都不曾离开三弟弟的屋子,若是叫爷爷和父亲知晓,恐怕三弟弟是落不了好的。”   女人就是一种不能得罪的存在!   朱允熥心中不由的暗骂了一声,脸上却是露出讨好的神色,并且坚定的说道:“大姐是知晓的,弟弟我比太学国子监里出来的学生都要更加的正人君子!绝对不会失了我家的体面和体统!”   不过是用用嘴而已,又不会弄出未婚先孕的事情来。   朱清静却是脸上愈发的红了起来,愤愤不平的站起身:“浪荡子!”   低骂了一声,便要离如今愈发不正经的三弟弟远一些。   而这时候,似乎是因为东宫那格外好的伙食,渐渐止不住横向发展的小太监雨田,顶着满头大汗的赶到朱允熥身边。   “三爷,太子爷回来了。”   雨田言简意赅,朱允熥却是一听这话,立马是蹭的从瘫软在圈椅里变成定定的站在原地,目光嗖嗖的看向前面。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   便见老爹已经坐在轮椅上,被两名壮力太监给抬进了这片草坪院子里。   “回头就给东宫里所有的门槛都砍了做成活扣!”   低声吩咐了一句,朱允熥已经是连忙冲着面前已经玩的彻底忘了形的弟弟妹妹还有小叔叔们挥着手。   “儿子恭迎父亲回宫。”   “女儿见过父亲。”   “臣女见过太子爷。”   “臣……弟……见过太子……哥哥……”   朱桱一脸呆滞的望着忽然回到东宫的太子哥哥,止不住的打着嗝,瞪大了双眼,肩膀一下下的抽动着。   朱标的轮椅被太监放在了地上,他平静的扫视在场众人,看向草坪上的戏耍玩意,默默一笑。   脸上带着无奈,最先看向还在打着嗝的二十三弟:“整日胡闹,大本堂的学业可曾落下了?方先生是位好先生,要多跟在先生后面学习。前几次李贤妃还托人与我说起你,已经如今不曾回她哪里了。”   人小鬼大的朱桱,这时候一点也没了往日里的欢脱,整个人板板正正的挺直了腰板。   等到太子哥哥问完了话,已经停下了打嗝,低着头紧张兮兮的小声回道:“功课不曾落下,方先生昨日还夸臣弟,是大本堂里最聪明的人!母妃那边……母妃做的吃食不如东宫的好……”   朱标愈发无奈的苦笑着摇头。   早年间,他对那些前头的弟弟们都是严加管教的,等他们长大了还是如此。   只是如今,对这几个小一些的弟弟,却是更多了些宠溺和放纵,管教上也比前头那几个弟弟要松懈了些。   “等会在东宫用完了膳,让人弄一份出来,带回李贤妃那边,让你母妃也尝尝东宫的吃食如何。”朱标叮嘱了一句。   朱桱便不停的点着头:“臣弟晓得了。”   这时,朱标又看向三个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   二丫头和三丫头还小,还要养在宫中不少年月。   朱标脸上带着些不舍的看向大丫头朱清静:“长兴侯是朝中功勋,早年他父亲为咱家死战而亡,他接替了他父亲的事业,为了咱家浴血奋战。他儿子耿璇是个厚道的人,如今也算是承袭了耿家的家风,在军中做事。不过咱听闻,他倒也是个体己柔情的汉子,想来不会亏待了你。便是他要负心,你三弟弟也会替你出头!”   说着,朱标目光大有深意的伸手瞪着愣愣站在原地的朱允熥。   原先还不曾将亲事放在心上的朱清静,这时候忽的眼睛便红了起来。   朱允熥不由的小心翼翼的在老爹面前,凑近到大姐身边,从袖中递出一块手帕。   听着老爹话里的意思,老爷子已经是同意了长兴侯耿炳文为自家儿子耿璇求娶宗室女的事情。   大姐也就是这么一两年里,就要被嫁出宫去。   现在她是朱家女,出了宫,那就是耿家妇。   到时候,不论在外头经历了什么,皇家是不能说什么的。但自己这个做弟弟的,依着老爹的意思,才是能替姐姐出头的人。   而朱标却已经看向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脸上则是表现出更多的宽容和爱抚。   “信国公这辈子做了很多事,如今回了老家,倒是叫老爷子和咱想念的紧,如今你能入宫,与我家这混小子定下亲事,算是我家的幸事,往后他若是做错了事,你只管与咱说,咱替你出头。”   汤鹊清低着头,不敢想昨夜里发生的荒唐事,只是一个劲的福身,嘴里念道着天家垂爱,信国公府才能恩宠不断。   朱标挥挥手,说了一句老爷子和信国公都是一个地方走出来的,如何都不算恩宠,便看向了被放在最后的从那遥远的云南,第一次进到应天城的沐彩云。   朱标轻叹一声:“去岁我病重,听闻兄长得讯之后便一病不起,我心中难安。所幸后来派了太医过去,递了奏章回来,才知道兄长已经渐渐痊愈。多年不曾见兄长,他是替咱们家里头守着云南那块地的,老爷子和我都念着他。   往日里不敢说,也不曾想到过。唯恐委屈了兄长,才没有提及一家人亲上加亲的事情。如今你来了,便踏踏实实的住下,就如是在云南侯府里一样。   太孙妃是一早就定下的,想来兄长也真的不会计较这些,你侧妃的位子谁也动不得,往后也是如此。倒是全便宜我家这混账了,委屈丫头你离家回京。   等你们成婚的时候,我便去信让兄长回京。想来那时候你大哥也该是能担事了,到时候就叫你父亲留在京中。”   或许是朱标对沐英这位将他带大的兄长格外的思恋,说的话也就显得有些多了起来。   不过在场,不论何人,哪怕是汤鹊清也不曾有过半分的嫉妒。   说起来,西平侯沐英那是什么人?   早年可是国姓啊!是皇帝老爷子和马皇后的义子啊!   这样人家的闺女,不论嫁到哪家,那都是要做当家主妇的。哪怕是嫁入皇家,也该是正妃的位子,如今只能做一个侧妃,不论如何说,都是委屈了人家。   沐彩云已经是泣不成声,所幸有汤鹊清在一旁,轻轻的将她抱住,安抚着将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朱标低叹一声,最后的最后,才将目光投向被自己说成是混账的朱允熥。   朱允熥心中有些担忧和紧张。   老爹忽然回到东宫,并且没有事先通知,这可不是一个好讯号。   正当他如同小二十三叔看到太子哥哥时一样,紧张兮兮的抬头看向老爹。   便见朱标脸色已经是有些阴沉了起来。   “跟我去小书房。”   很平静,平静到让朱允熥后背发凉,心中胆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朱允熥只能是一步一步的挪动着双腿,有些艰难的亦步亦趋的跟在了老爹身后,向着东宫小书房过去。 第二百零八章 父子局   东宫的小书房,总是让走进来的人,都需要去保持最大的克制可冷静。   满屋子的书籍和历年来的国事奏章,就好似是大山一样,让人一走进来就觉得这座山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太子的贴身太监和朱允熥如今的贴身太监雨田,两人年岁差了两轮,并列站在了小书房门外。   朱允熥则是跟着朱标走进了小书房。   朱允熥推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朱标便举目看向这间已经容纳了他二十多年的书房。   一切都如同他刚刚入主这座东宫时一样,也切也如他去岁离京西巡时一样。   只是,最前面的国事奏章架子上,多了几堆新加入进来的奏章副本。   “都看过了?”   朱标坐在轮椅上,伸手指向那几堆新进来的奏章,回头看向儿子。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总觉得国事不论大小,总是重如万钧一般,不敢轻易懈怠,唯有庄严肃穆之处方可翻阅。”   朱标满意的点点头,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砌着纸张册本的书桌。   想来,这些都是儿子这些日子在此地翻阅国事奏章,梳理誊写心中腹稿时的遗留。   他便又挥挥手,指向另一封布置在一个低矮窗户前的茶桌。   朱允熥笑笑,推着老爹就到了茶桌前,为老爹确定好位置后,自己就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两侧侧目便能看到窗外,那一方墙角处并不大的翠竹、冬梅、青松。   翠竹不论时节总是碧绿如春,青松永远屹立不倒。   唯有冬梅,在这春日里悄悄的归于寂寞,默默的吸吮着身下的肥力,为下一个冬日的再次绽放做着准备。   小书房里每日都会有东宫的内侍宫娥进来洒扫清理,也会为小书房准备好从城外运回来的山泉水。   一壶山泉放在火炉上慢慢的煮着。   朱允熥已经开始为冲沏新茶,依着步骤慢条细理的预备着,从容、清淡,好似是那最出类拔萃学院士子,正在为品德学问最是高尚的先生,烹煮一杯弟子茶。   朱标则双手合在腹前,目光幽幽闪动着,平静的低头观望着眼前的儿子不过是为了冲泡出一杯茶汤而做的一切。   “去岁你第一次献策社稷事,咱记得是为了老爷子的万寿节筹措钱粮,提出来的驿站改制事吧。”   已经清理好茶盏,取了今岁新茶的朱允熥,抬起头看向朱标:“回父亲,是此事。”   朱标点点头:“如今想来,却也是妙笔,如今天下诸道已经稳步推进驿站改制,邮票寄托百姓亲情,商贾方便居住与存货。北方诸道更是安置了数千伤残老卒,你所设想的一切,都在慢慢的发生着。”   朱允熥有些不太愿意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他觉得老爹之所以选择今天突然回来,定然是已经想通或者是放下吕氏被赐死、老二被圈禁中都凤阳的事情。   也唯有回到东宫,才算得上是关起门来说自己事情。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朱标回来后首先是对自己身边的人一顿情感表露,自己到了小书房,头先说的也是国朝社稷之事。   朱标见儿子不开口,默默一笑:“这件事情做的很不错。说起来有件事你或许不知,河北、山西、陕西、辽东都司、北平行都司、山西行都司、袄尔都司,如今都已开始就地安置伤残老卒入府县衙门充任吏目。”   朱允熥心中终于是起了一层波澜,目光有些惶神,旋即便反应了过来,苦笑着看向朱标:“父亲和爷爷都看出来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朱标仍是轻轻的点着头:“你既然能用伤残老卒入驿站安置,自然就是打算好了,让更多的伤残老卒入天下诸道府县衙门充任吏目。”   朱允熥有些唏嘘,低声道:“用他们,咱家更放心一些……”   “是啊,咱家会更放心!”朱标感叹了一句,又斜眼瞧着面前升起的一道水汽白烟,轻咳一声:“水开了。”   朱允熥一抖,赶忙开始了冲泡新茶。   而朱标则是继续道:“地方吏目被乡绅氏族把持,朝廷正印官若想要做事,总是要拜码头,恶吏手中有权,便能任意欺压百姓。老卒退下,心中自会存着感激,即便是欺压贪墨,也总是会比那些本地之人要好上一些。”   贪墨是禁不绝的,和老爷子认为能杀光天底下所有贪墨之人相比,朱标一直都认为这是有关于人性的本能。   朱允熥这会儿已经冲泡好了茶,贡品新茶不必舍弃第一泡的茶汤,碧绿之中泛着些金黄的茶汤,在洁白的茶盏内打着旋,被他送到了朱标面前。   他也开口道:“贪墨不绝,老卒心中存了感激,能少做恶行,尺度之类倒也无妨,毕竟我家还是要用人的。只是为了避免新的地方势力出现,儿子以为即便是吏目,也该定下年轮调换府县任职。”   只有让官吏流动起来,让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期把持,他们就无法安稳的将根系扎入土壤之中。   朱标点点头:“这件事,我会与老爷子说,总是要寻个机会起个头的。”   说着,朱标端起茶盏,轻轻的嘬了一口,茶汤在嘴里停留半刻,被压缩着充盈整个口腔,随后才缓缓下肚。   微微张开嘴,一抹茶香飘散而出。   朱标满意的点着头:“冲沏之术倒也尚可。”   朱允熥却有些不大满意,这可是自己去岁抽了空特意跟在方孝孺身边好几日才学会的手法,竟然只得了一个尚可。   他转口道:“父亲有意重回朝廷?”   朱标分三口将茶盏中的茶汤喝下,再将茶盏攥在手中,双眼默默的瞪向朱允熥。   这让本来还准备继续开口,准备推卸掉自己身上担子的话,也被堵在了嘴里。   朱标则是幽幽道:“君主威严仪态,不能有失。更不能以残缺之身,亵渎大殿。”   “这想来不是父亲的心里话吧……”朱允熥忽的,亦是学着老爹的语气,幽幽的回了一句。   朱标无奈的苦笑着:“你啊,倒是愈发的心如明镜。咱只是觉得,如今这般,突然能更好的看清咱大明的局面,往日里不曾能想通的事情,这时候也能想通。有老爷子在前头帮衬着,在朝中坐镇,你也可以放手去做。咱要再多看看,多想想。”   朱允熥撇撇嘴,有些幽怨道:“您这是在撂挑子,儿子最近新研究了一个可以撑着,让您慢慢锻炼着腿部的东西。如今开了春,气候也渐渐暖了起来,您慢慢的练起来便是了。”   朱标眉头微微一跳,将手中的茶盏送到了儿子面前,说道:“前几日山院使来为咱诊断,说是咱这两条腿啊,恢复的出乎他的意料。”   朱允熥附和道:“山院使总是不会说假话的,回头儿子就将做出来的东西送过来给您。”   朱标点点头,似乎是因为儿子特意又为自己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而感到很是高兴。   随后便轻松的说道:“那个夏原吉是个人才,浙江道目下诸事推进,都是他在亲自操办的吧。”   朱允熥嗯了一声:“夏维喆在入仕之后就在户部,于算术一道颇为精通,经济之道颇有见解。目下浙江道先是清查田亩、清点商贾数,随后便是推行政令。   儿子前些日子回京前加了一条,要在浙江道设立地亩司和商户司,分别官署浙江道田地和商贾,尤其是往后新增开垦的田地和新增的商户,这些都是要登记造册的,也避免了往后地方上会出现欺瞒新增的事情发生。”   “地亩司、商户司……”朱标皱眉沉吟着。   朱允熥轻声解释着:“都挂在户部下面,直接收户部管辖,平日也只是行使监察登记职权,征缴赋税的事情还是要由浙江道官府衙门处理,事后再交到两司解送回京。”   “浙江的事情,你觉得可行就去办,万事都有老爷子替你撑腰。”朱标下了一句评语。   他是觉得,浙江道如今正在推行税赋改革,新增两个监察衙门,还是很有必要的。   尤其是对于新增赋税来源的监察和登记,这关系到大明朝随着人口增长,避免出现税赋永远一成不变的情况发生。   茶汤已经到了第三泡。   口味方才开始变得清淡起来。   朱允熥饮下一杯,开始了第四泡,嘴里则是念道着:“如今浙江道相比正在春耕栽种,桑叶也渐渐长出。有汤醴在,有他砍下的那数百颗军中脑袋震慑,浙江的卫所不乱,则地方不会出现反弹。只要今岁夏粮入库,秋粮丰收,桑蚕饱满结丝。浙江道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声音了,到时候就可以让他们带着这一次的经验回朝。”   当了一会儿听众的朱标,连连点头,随后将刚刚端起的茶杯放下,目光闪烁的看向坐在自己面洽,英气勃发的儿子。   “昨日在劳山皇庄,你借机训斥工部主事,究竟是何用意?”   哗啦啦啦。   春风总是温柔的,但却也像极了江南小女娘的气性,忽然就会变得躁动起来。   随着不再温柔的风声,是几滴豆大的雨点,落在窗外的泥地上。   而后,雨水变得越来越大。   天空黑压压的满是乌云。   朱允熥心神忽的一紧,在老爹戳穿自己在军转吏上面的想法之后,他很难再相信,老爹不会察觉出自己无故训斥那两个工部的倒霉蛋,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这时候,朱标也没有让儿子失望。   他眼神已经暧昧的大有深意,若有若无的盯着朱允熥。   这让他心里愈发的一阵发毛。   朱标幽幽道:“你是想在科举之上动手了吗?” 第二百零九章 帝王之术   轰隆隆。   咔嚓咔嚓。   伴随着一阵像鬼一样的呜咽风声,窗外雷声大作,闪电似龙,横劈整个乌云密布的天空。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电龙在天空中发了疯没有管束的翻滚着,似乎随时都会垂落在大地上,将那无垠的邪祟给劈成灰烬。   朱允熥身子微微一颤,身子有些僵硬。   一抹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透出来。   哐当一声。   风将窗户的撑杆吹落在地,窗户重重的砸在了窗框上,卷着一团水汽砸在窗台后的父子两人脸上身上,屋子里也瞬间暗无光亮。   就在这忽然变得昏暗起来的小书房里。   朱标的声音,却是悠长的好似是从外头那乌云密布的天际之中传来。   “你训斥工部主事,抬高那个将作监的张匠人,去制造一千台纺机。这个由头拿捏的很不错!”   “若是孤没有猜错,下一步只等张匠人如约完成一千台织机之后,你是不是就会为他上奏请功。”   “孤想了想……或许,你会请功工部主事?但你也知晓,朝中绝不会应允这件事情,所以张匠人最后只会成为右校署丞。”   “正九品的官儿,不引人瞩目,也足以犒赏了他敢在今岁浙江道蚕丝出来的时候,做出一千台织机的功劳。”   “孤,说的是也不是?”   将作监这个衙门自古便有,历来都是归属于工部管辖。   乃是历朝历代掌握着最精湛营造技艺,和最高超的匠人的地方。   将作监监正一人,从三品。少监两人,从四品下。   执掌土木工匠,管辖左校署、右校署、中校署、甄官署。   四署有从八品下署令一人,正九品下署丞三人。   左校署掌梓匠之事。乐县、簨弶、兵械、丧葬仪物皆供焉。   右校署掌版筑、涂泥、丹垩、匽厕之事。   中校署掌供舟军、兵械、杂器。   甄官署掌琢石、陶土之事,供石磬、人、兽、碑、柱、碾、硙、瓶、缶之器,敕葬则供明器。   如那张匠人所做的织机,便属于右校署的职责之内。   一切,都如朱标所言,这让朱允熥从心底,不受控制的滋生散发出一股无力的挫败感。   确实如老爹说的,自己是打算让那张匠人从一介匠人,转变成正九品下的将作监右校署的署丞。   而他也会提高要求,然后等着朝廷和老爷子,将这个要求降低。   这种好似只是被人看了一眼,就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拉了什么屎,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感觉,让朱允熥渐渐多了一阵阵的眩晕感。   然而,黑暗之中,朱标却是发出一道长长的幽幽轻叹。   “国朝凡官员,必经历科举。”   “你是想借张匠人之手,破这个局吗?”   朱允熥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了,只是喉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干涩无比,他只能凭着微弱的光亮,满满的吞下一杯茶。   这才沙哑着嗓子道:“儒家会拖累大明向前走的脚步。”   既然已经被身为大明太子的老爹猜出了自己的心思和想法。   朱允熥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遮掩的理由和解释了。   唯有诚实交代。   或许,下一步就该是听从惩戒了。   “其实,咱也看出了儒家有此弊端。”   然而,幽暗中再一次的传来了朱标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之声。   这让朱允熥心生触动,刷的一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幽暗中,隐隐约约坐在轮椅上的老爹。   “父亲,儿子……”   朱标摇摇头:“这天下究竟为何物?究竟该如何治理社稷?历朝历代已经做过了无数种尝试,最后的结论是什么?”   不等朱允熥开口回答,朱标已经直接开口道:“礼法!唯有儒家的礼法二字,方可得一世太平。也唯有礼法,才能束缚天下万民,懂得忠君之思。也唯有礼法的束缚下,天下读书人,才能通过科举,为朝廷所用。有了这些读书人,朝廷才是朝廷,我家才能真正的治理这座天下。”   这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这是将一个王朝的统治根底,用刮刀狠狠的撕开表面的那层皮肉,将底下的血肉和白骨暴露在了朱允熥的面前。   朱标几乎是用牙咬切齿的语调说道:“儒家?既成一家,何来一国?前宋与士大夫共天下,江山如今何在?一座书山学院便是半座朝堂,一个部堂高官便是满朝亲故,一个封疆大吏牵连万千士绅豪强!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说道最后,朱允熥已经看出,父亲已经在极尽压制着愤怒。   只是在压抑的低声嘶吼之后,朱标重重的靠在了轮椅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幽暗的环境,让这位大明朝最是荣耀的皇太子,终于是将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对这片江山,对这座朝堂的认知,从根骨脊梁之中狠狠的拔了出来,血淋淋的摆在了儿子的面前。   朱允熥浑身开始微微的颤抖着,总是不受他的控制,让他愈发干燥的嗓子,好似风箱一样的低声询问着:“那父亲……爷爷……”   “哼!”朱标冷哼一声:“可若无儒家,谁来牧守百姓,谁来梳理朝政,谁来维系地方上那千千万万的士绅豪强?”   这是任何一个贤明的君主,都拥有着的共同认识。   清晰,却充满的了巨大的无奈。   “天下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千千万万的亿兆百姓的天下。可这么多的人,总是要有人去管理,去统一向前生活的策略。”   “先秦百家争鸣,为何到了汉武之手,便只剩下了独尊儒术?”   “皆因为,儒家懂规矩,懂得用他们的礼法来替君王维系这座天下的运行。”   默默的叙说着历代君王的共识后,朱标的身形渐渐的向前,出现在了朱允熥的眼前。   “你想要动科举,就是要与这座天下的所有读书人为敌!”   “大明也将陷入到无尽的争斗之中,朝局会不稳,军心会动荡,北边的防线会松懈。”   “到时候,北地沦陷,你二叔、三叔、四叔他们,都要为国捐躯!”   “而那些读书人,会重新公正公平,选择一位他们认为合格的君王人家,成为这座天下新的主人!”   朱标的目光不断的闪烁着,当他知晓了朱允熥借训斥工部主事太高那个将作监的张匠人后,结合驿站军转吏的手法,便开始了怀疑,并且逐步的清晰明了。   朱允熥目光有些畏惧的躲闪了一下,低声道:“父亲,难道我家也改变不了如此现状了吗?皆是一家所学的门徒入朝为官,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信念,可天下从三皇五帝的茹毛饮血,到如今的礼乐歌舞,天下间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啊!”   “他们一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便如午门前那漫长的千步廊一样,永远都是一个样子。这天下还如何兴盛,大明如何万世而存?”   “难道又要像前朝一般,不过二三百年国祚,亡于党争、藩镇、宦官,乃至于是外敌之手?”   “儿子以为,只有不断的推陈出新,不断的让天下出现数不尽的新鲜事物,不断的提高田地的产量,让百姓更加的富足,让粮仓里的粮食永远都吃不完,让大明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我大明才能万世而存!”   今天这场父子局,已经是切开了肉,掏出心肺的坦白局了。   作为父亲的朱标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将君王和儒家的关系给明明白白的刨开。   朱允熥也没有任何的藏匿,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和目标说出口。   朱标又是一声悠长的轻叹,目光变得有些暧昧起来,嘴角带着一抹笑容。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陷在里面,不曾看清。”   朱允熥满脸呆滞:“父亲这是何意?”   朱标摇着头道:“汉武之前的儒家是怎样的,汉武之后又是怎样的?隋唐兴科举时如何?前宋共天下时如何?”   朱允熥忽然反应了过来,惊讶道:“父亲说的是,从儒家内部突围?”   儒学改良派!   这一刻,朱允熥凡是明白了朱标的政治理念。   忽的他又觉得,这个自己的想法有些一致。   而朱标今天好像是始终都能看透儿子的内心,轻笑道:“如果咱没猜错,你恐怕也是如此想的吧。没有连根拔起,另造新人的能力,便只能是依照我等的想法,让其如大禹治水时一般,沿着我等设定好的方向前进。”   朱允熥算是彻底的服气了,起身拱手弯腰:“还请父亲为儿子开释。”   朱标挥挥手抖抖衣袖:“今岁恩科你爷爷有意充实朝廷和地方官缺,既然如今是要让他们去争,那么争胜的那些人,咱家便尽数不用。”   “去用那些落榜的学子?分化他们,让他们产生对立!”朱允熥彻底的想明白了,满脸欣喜道:“只有这样,今岁恩科落榜的那些人就会成为天下读书人的仇敌,但他们又无可奈何。而这些被我家选中的人,则只能依靠我家才能存活在朝堂之上!”   朱标却是转动起了自己身下的轮椅,向着昏暗的小书房外滴溜溜的滑行了过去。   而他的声音也轻飘飘的传来过来。   “屋子里暗,总是只能说些不能说与外人道也的东西。”   “外头廊下敞亮,想来雨后更是清凉。”   “为父与你说说家事。” 第二百一十章 大明继承者的考验   东宫小书房外。   春风总是想来得及,却也总是会默默变得柔情起来。   方才在屋中,窗外是瓢泼大雨。   等到朱允熥推着朱标到了门前廊下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细雨绵绵。   天空中,密布着的乌云,也被春风吹开了一道道的口子,暖暖的阳光从口子里照射下来。   让天色不再那么的昏暗,多了些光明。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雨田最是眼尖,见到太子和太孙出来,赶忙进了书房,搬出一张软凳放在太孙的身后。   朱允熥挥挥手:“去,寻几样糕点送过来。”   雨田了然会意,与太子的贴身内侍对视一眼,两人躬身退出小书房的宫苑,将此方天地让于这对天家父子二人独享。   朱标见着两人离去,自行转动轮椅的轮子向着廊下边缘靠近,到了最边缘的时候停下,将手伸出屋檐外面。   从屋顶上一串串的雨滴如珠玉一般落下,坠入朱标的手心。   很冰凉。   朱标低声道:“矫枉不可过正,事急不可从权。国朝社稷丝毫变动,便能影响天下亿兆黎民,秉持朝政者,当万事求稳,徐徐图进。”   朱允熥没有做上软凳,而是蹲在了廊下边缘,与朱标同一条平行线。   他没有伸手去接屋檐上低落下来的雨水,而是对着面前的空气虚砍了一刀。   “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   仍是朱标的那句话,仅仅只是加了两个不字,意思却已经天翻地覆。   朱标更是眉头一凝,侧脸看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儿子。   朱允熥却是继续道:“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   年轻的大明朝皇太孙,冷静的声音,却让眼前的雨线都慢了下来。   朱标脸上的神色出现了动容。   “百官哭好过百姓哭……”朱标低声呢喃着。   朱允熥低声道:“父亲,只要有百姓在,这天下便一直是朱家的。若是有一天,连百姓都觉得朱家不该坐这个天下,那时候……”   “你说的很中肯。”不知道该如何诠释的朱标,最后只能是低声的发出肯定。   父子两人渐渐的都沉默了起来,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春雨落地。   宫苑墙角处,放置了两口水缸,这是为了预备防止宫中营造走水所备的。   只是东宫里,水缸里头都养着浮萍莲藕。   雨水低落在浮萍上,惊起几只已经产下一缸蝌蚪的青蛙,哇哇叫着跳出水缸,落在了青石砖上,没入到一旁的灌木之中。   朱标慢慢的低声道:“其实,为父这些年少了对你的照看。”   话题终于是转到了家事上面来了。   蹲在地上的朱允熥歪着头,看向身边坐在轮椅上的父亲。   “父亲没有生怒?”朱允熥却是回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朱标的目光忽的闪烁了起来,想了想,摇摇头,自嘲般的笑着:“你没有心中生怨便好。那些事,终究都是吕氏她做错在先。”   太子忍了一个冬天,终于是在今天将这件事情给挑开了。   朱允熥低声道:“原本儿子认为,只要圈禁养起来便好。只是不曾想到,做了那些事……龙卧之地不能入,这是没法子的事,但儿子亲自叫了钦天监的人去选了一块好地,风水都好,就在神烈山东麓。”   神烈山,也就是孝陵所在。   当初朱允熥就考虑到了朱标的想法,所以才事后往钦天监将吕氏的坟茔选在了神烈山的东麓。   风水也确实如他所说,是除了正在营造的孝陵之外,最好的地方。   朱标脸上多了些舒缓的神色,微笑道:“你办的仁厚,没人能挑剔什么。”   朱允熥点点头,既然家事已经说到了这里,他便继续向下说道:“中都那边,儿子也和中都留守司说了,中都皇城放了一个口子,二哥若是想要在城中游玩也无妨,便是出城,只要不出凤阳城范围,也会有中都的官兵护卫着。”   这一下,轮到朱标意外了。   侧目看向竟然敢给朱允炆开了口子的朱允熥,他低声道:“你不怕这事被都察院知晓?”   朱允熥笑了笑,旋即沉声道:“儿子当时便去找过詹徽,告诫这事我家的事。毕竟二哥也到了年纪,若是一直圈禁在凤阳皇城,这儿女之事怕是不成的。”   朱标张张嘴,怎么也没有想到,能从自己儿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解释。   他的眼神几度变化,一时间唏嘘不已,最后感叹道:“你仁厚过我。”   朱允熥摇摇头,轻笑道:“终究都是一家人,便是犯了错,也挨了打。可谓咱家繁衍子孙传宗接代的事情,却总不能放着不管吧。儿子还祝福了信国公府,若是瞧出二哥有了情投意合的女子,便要告知儿子,到时候也不铺张,但总是要给事情办了。”   这天底下,除了眼前这位皇太子以外,就没有另一个皇太子是能够稳稳当当的。   朱允熥并不认为自己的皇太孙也是稳当的,该扣准皇家亲情的事情,不能因为成了皇太孙就不去做了。   一件事情做一时和做一辈子,是两种收获。   只要信国公府在中都一日,他家就绝对不会允许朱允炆做出什么出格,甚至是意图再夺回应天城里一切的事情来。   自己提前卖个好,给朱允炆放个口子,就是为了在今日这样的局面下展露出来。   朱标脸上的笑容更是浓郁了一些,看向朱允熥的目光也更加的满意。   他轻声道:“让中都盯好了,免得被心怀叵测之人找到利用的机会。”   朱标这时候心中无比的感叹,吕氏的事情现在已经算是盖棺定论。而老二朱允炆终究是自己的儿子,被圈禁那是罪有应得。   可谁有不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安稳太平的过下去。   这时候,老三主动在没有告知自己的情况下,就给老二开了个口子,能允其在民间寻那一份姻缘,朱标心中无比的感慨。   这时候自然也不忘叮嘱了一番,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了老二,到时候老三便不好做事了,朝堂上也必然会再起风波。   朱允熥点点头:“锦衣卫中都百户所在盯着,谁敢借机生事,绝不放过!”   听到这里,朱标重重的点着头。   随后目光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老三,忽的低声说道:“若是有一日……宗室亲亲相残,你当如何?”   这是一个任何一位储君都不可逃避的致命问题。   朱允熥立马反应过来。   这是太子的考验,也是对他这个大明第三代继承之人的考校。   只是啊,这也是家事啊,这个时候问也没有问题。   朱允熥站了起来,双臂双开,转动了一圈做了一个舒展运动。   随后才淡淡道:“儿子从不忘记我家是从何处而来,到时候若有家人犯错,便从哪来回哪去。”   老朱家起于中都凤阳,回也是回凤阳。   朱标笑了起来,收手将手心上的雨水在身上擦拭干净,而后伸手拍向朱允熥的手臂:“老爷子没有选错人。”   朱允熥也笑了起来。   他也觉得老爷子没有选错人。   父子两人笑了很久,直到觉得太子和太孙父子二人已经将该说的话说完了的雨田和太子的贴身内侍端着几样糕点回来时。   朱允熥才和朱标慢慢的收起笑容。   雨田躬着身,满脸讨好的笑容,端着装满糕点的盘子到了天家父子二人面前。   “太子、太孙,奴婢取来糕点了。”   朱允熥转头看向身边的朱标,脸上露出笑容:“父亲便回东宫住吧。”   朱标摇摇头:“书都在你爷爷那边。”   朱允熥张张嘴,朱标已经是看向自己的贴身内侍。   对方点头躬身,对着外头拍拍手叫了一声,立马就有守在外头的内侍进来,撑着伞抬着太子的轮椅走出廊下。   朱允熥无奈,不知道今天明明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开了,朱标还是不愿意回东宫。   他只得是夺了一把雨伞自己撑着,跟在了朱标身后。   雨田有些茫然,赶忙低声询问道:“三爷,这糕点……”   朱允熥回头:“赏你了。”   雨田欣喜的点着头,嘴里忙着谢恩。   等朱允熥将朱标送回到中极殿后,就看到老爷子正盘坐在软榻上,一只手举着一本册子,一只手很没有君王形象的扣着穿了足衣的大脚。   朱标坐在轮椅上,自己转着轮子,找了个合适的位子继续看书,看书之前对着朱允熥使了一个眼色。   朱允熥立马上前走到朱元璋面前:“爷爷,可是又有国事?”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册子,满脸的笑容看着从东宫回来的父子两人。   他先是盯着朱允熥好生的看了一会儿,之后才目光幽幽的看向坐在不远处,已经低头看书的太子。   朱元璋嘴角微微一样,嘿嘿的笑了两声。   然后拍着放在面前的册子:“你三叔说,他想回来一趟,你四叔也说想回来,还有你另外几个叔叔,竟然都不约而同的上奏章说要回京。”   朱允熥眉头默默皱起,老爷子的皇明祖训早有规定,大明朝的宗室亲王入京是不能两王相见的。一年也最多不过回京一趟,还是要取得朝廷的许可之后才行。   入京几位藩王除了北边的秦藩、晋藩、宁藩、燕藩是在一块儿,其他的诸如周王、齐王、潭王、蜀王、鲁王这些,那可都是分封在天南海北的地方。   不至于事先一起约好了要回应天来。   他当即好奇道:“几位王叔为何这时候一起上奏章要回来?”   朱元璋抠脚的那只手收了起来,拍在大腿上,嘿了一声,脸上带着些嘲笑。   “还不是你那二叔干的好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诏令诸王回京   “二叔?”   朱允熥听着老爷子的解释,脸上露出茫然。   皇明祖训还有训诫,不得宗室藩王私下书信,这是禁律。   二叔秦王朱樉,这会儿还在浙江道替自己背锅呢,他断然不可能这个时候私下书信给其他人的。   朱元璋好似不知道事情都是他自己定的。   这时候幽幽道:“老二那个不成器的,咱叫他回来训话,他倒是赖在应天不走,回头又跑去浙江道,就是不回秦藩。   目下他不是让你带了奏章回来,奏请秦藩封地纳入摊丁入亩之事,你那另外几个叔叔啊,就觉得老二是赖在家里不愿意走了,待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他们也嚷嚷着封地都并入摊丁入亩,也回家过好日子!”   听到这样的解释,朱允熥不由的嘴角抽抽了好几下。   二叔如今大概真的是成了背锅的,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让他身上丢。   至于说宗室那几位就藩的亲王要回京,吃香的喝辣的倒是假话,大概也是奔着浙江道如今摊丁入亩的事情来的。   朱樉能反应过来,在自己回京的时候拿出奏请秦藩封地纳入摊丁入亩的奏章。   没道理宗室里头其他人看不出来这件事情,其实是有了老爷子的拍板子,事后必然会推行到天下。   他们这是要回京来表忠心的!   朱允熥低声道:“那爷爷打算怎么回?”   朱元璋身子向后一仰,斜眼看向大孙子:“你现在是皇太孙,也是监国,你说说咱应该怎么办?”   朱允熥笑了笑,拱着双手:“爷爷要是叫孙儿回,孙儿只会说,既然几位王叔都进了奏章请回应天,那不入选个好日子,叫几位王叔一起回京。”   还不等老爷子拿出皇明祖训来说事。   朱允熥便当即开口道:“爷爷已经好些年,不曾有过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几位王叔这些年也为咱们家里添男添女,好些兄弟姊妹,不说爷爷,就是孙儿都不曾见过,何不如爷爷下旨,叫了王叔们和孙儿那些堂兄弟姊妹都回来,咱家也好好的过个团圆,吃顿团圆饭。”   朱元璋眉头一挑:“都叫回来?”   此时他不曾表态,但是心里却已经是摇摆了起来。   这些年儿子们一个个的大了,一个个被放出去就藩,一个个都担起了事情。   虽说年年都有回京,也能在宫中住上些时日,但不要说都凑齐了,就是一次能凑出来两个都没有过。   还有那些生在藩地养在藩地的乖孙乖孙女们,名字他是一个个都记得,可怎么都想不出这些孙子孙女们是个什么样子。   朱允熥继续开口谏言道:“虽说都叫回来,地方上往日都会有招待,耗费不少。可这一次,官道上的驿站都已经改革初见成效,了不起爷爷下旨让王叔们回京的队伍少些人,除了王府出一队护卫,其他就有地方卫所交接。这样,王叔们也可安顿在驿站,吃饭耗费也都记在驿站的账上。大不了,今年驿站上头的收益少一些罢了。”   这时候,朱允熥不得不在心中佩服起自己来。   去岁是为了老爷子过万寿节,也是为了朝廷开源以及军转吏的目的,才推行的驿站改制。   现在倒是可以打消了老爷子对于宗室诸王回京路上的耗费问题。   不然,每次宗室藩王回京,那一路上可是相当的铺张,队伍也是相当的成规模,沿途官府也必定是要盛情款待的。   这些都是耗费,且是没有收益的支出。   如今限制诸王回京队伍的人数,再用驿站的收益去作为消耗,朝廷和地方便不会产生耗费了。   朱元璋听得是愈发心动,但自己定下的规矩又让他有些难以更改。   只得是幽幽转口调侃道:“一下子回来这么多,可不得给老子吃穷了!”   朱允熥当即噗笑出声:“孙儿去岁售卖冰玉冻,积攒了不少钱钞,爷爷要是怕王叔们回来吃穷了您。孙儿出这笔钱,回头就送到内府库去。”   出钱可以,但不能他自己直接花,还是得讲规矩,走内府库花出去。   朱元璋瞥了大孙子一眼:“咱定下的规矩说破就破了?”   朱允熥低声道:“法不过孝。再说了,您发话朝中会有异议?”   见老爷子还在那扭扭捏捏的。   朱允熥只得再次说道:“况且,如今大本堂又开起来了。这一次王叔们带着各家孩子回来,到时候爷爷也可以瞧瞧各家的世子们,留在大本堂入学,学到了真本事再回封地,才好继承爷爷的寄托,替咱们家守好封地,守好天下。”   这句话算是说进了朱元璋的心坎里。   当年他刚刚在应天登基,便创立大本堂,教授宫中皇子们,后来也送他们回中都去学习,去体察民情。   教育,在朱元璋的心中永远都是头等的大事。   此刻见朱允熥有意让宗室诸王世子回京,入学大本堂,朱元璋算是彻底的迈过了心里设下的规矩。   他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跟前的乖孙,颇为感慨的笑着:“倒是你愈发想的仔细,这件事便办下去了,传旨诸藩,择日回京吧。”   朱允熥点点头,小声道:“朝中,就以诏令诸王回京商议国事,遴选诸王世子入学大本堂的名义交代下去?”   朱元璋嗯了一声:“你去办吧。”   说完,老爷子就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   朱允熥笑笑,转头看向一旁的朱标,见对方也没有要和自己嘘寒问暖的意思,便告了一声退,从中极殿离去。   到了外头,孙狗儿却是迎了上来。   朱允熥目露好奇:“孙总管有何事?尽管说。”   孙狗儿搓搓手:“老奴哪能有事,是东宫那边汤姑娘的事。”   这就让朱允熥好奇了,问道:“她什么事?”   孙狗儿笑着说道:“去岁汤姑娘入宫的时候,陛下的意思是要汤姑娘操持宫中的女官事,老奴这些日子也都在安排,只是不见汤姑娘从东宫过来。回头要是陛下问起来,老奴可就是罪过了。”   朱允熥仔仔细细的考量了孙狗儿半天。   他不至于为了宫中宫娥女官那点事情,来试探自己。   便笑着摇头道:“东宫的事情够她忙活的了,这宫里头的大事,还是要孙总管来办。”   孙狗儿果然如朱允熥所想,听到这话,脸上不由的露出紧张:“陛下交代的事情,老奴不敢懈怠。”   朱允熥挥挥手:“回头孤与爷爷说下,汤姑娘入宫做女官只是个名头,总不能真的就做了这宫里头的女官吧。”   孙狗儿想了想,觉得太孙说的确实有道理。   那汤姑娘可是要做太孙妃的人,往后说不得就是太子妃,甚至是……   不能想了,但这样的贵女,那就不是真的需要去操持宫中女官们的事情,到时候只要会挑人做事就行了。   如此之后,孙狗儿才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见着朱允熥已经要往宫外走了,赶忙又追过来说道:“回头老奴挑几个懂事懂规矩,办事也算得力的女官去东宫,汤姑娘自己挑几个留在身边帮衬着做事。”   这是要给汤鹊清在宫里头找些贴己人,留着往后做事用的。   朱允熥嗯了一声,向后挥挥手。   孙成领着护卫们,亲自撑着伞,跟在三爷身后为其遮挡风雨。   一行出了朱雀门。   朱允熥站在城门前,看向皇城东侧。   今天解缙不在宫中,似乎是在翰林院有事处理。他是出宫来寻对方说事的,瞧了眼方向,便往翰林院赶过去。   洪武门东侧头前一排,从南到北是六部和宗人府的衙门。   在吏部和宗人府后面,就是翰林院的位置。   洪武门东西两侧,各有白虎街和青龙街。   白虎街在西侧,两侧是中军都督府及锦衣卫等衙门。   青龙街在东侧,是六部、翰林院、詹事府、太医院这些衙门。   走在青龙街上,到了礼部衙门的前。   朱允熥就瞧着礼部衙门里头显得格外的嘈杂,这和礼部是不大相符合的。   孙成当即在一旁小声的解释着:“是恩科的事情。”   朱允熥脸上立马露出了然的表情。   “朝廷里头吵起来了?”   孙成默默点头:“都察院有御史前几日弹劾礼部,在去岁不曾核查入朝使臣,致使倭国竟然有两名使臣入朝,还生了狂妄之事。”   朱允熥笑了笑,一切都在如自己所料的发展着:“所以,礼部侍郎任亨泰现在想来是头疼不已了吧。”   孙成亦是低笑一声:“听说原本任侍郎是要争一争礼部尚书的位子,这回被都察院弹劾,他是礼部的左侍郎,难辞其咎,恐怕心中已经是恼火不已,疲于应对御史们的弹劾了。”   朱允熥回望了一眼已经被甩在身后的礼部衙门,开口说道:“盯住城里的一举一动,尤其狮子山上出现的那几位。”   那些人想要争取到今科会是主考官的位子,如今弹劾礼部只是第一步,等到朝中的声音和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朱允熥相信他们就会开始弹劾那个倒霉的礼部侍郎任亨泰了。   只有让任亨泰官司缠身,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人选才不会从礼部产生。   想了想,朱允熥忽然很是恶意的想着,自己要是找到刘三吾这些人,在他们面前重现那个烂梗,这些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你们想要会试主考官的位子就和孤说啊。   你们不说,孤怎么知道。   你们说了,孤就知道。   孤知道了,就会给你们的啊!   只是没有那只该死的猴子,有的只是一群早就该被埋进坟墓里的犬儒。   心里恶趣味的想着,朱允熥已经是走进了翰林院衙门。 第二百一十二章 儒家心学圣人   翰林院作为朝廷最是清贵的衙门,除了一息息的低沉读书声和书卷翻动声,便再无其他的动静。   入到衙门里,头前便是一尊至圣先师的雕塑。   耳朵很大,两颗智慧牙却又显得很是可爱。   慈祥的让如今的门徒们,都忘记了他当初的初衷是什么。   在雕像的后面,是一株粗壮的常青苍松,似龙虎之形,苍劲有力,古朴的为庭院遮蔽出一片阴凉。   听说,这颗苍松并不是一早就栽种在这里的。   元人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认同过中原儒家思想,这颗苍松还是当时只是吴王的朱元璋入主应天的时候,寻遍江南之地,才寻到的一株最是繁茂的苍松,而后好了老大的钱粮才将其移栽到了此处。   只是一棵树,所带来的政治效应却是空前强大的。   似乎就是随着这颗苍松进入应天城,江南的民心开始发生了转变,江南士林开始输送更多的读书人进入应天城。   最后望了一眼立在孔圣人雕像后面的苍松,朱允熥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要大明的社稷需要,老爷子也定然会毫不留情的,将这颗苍松连根拔起,焚毁于火海之中。   越往翰林院内部走去。   周围身穿青袍的翰林们就愈发的多起来,人人手上都拿着书卷,或是嘴角带着墨色。   一间间敞开的班房之中,更是汇聚了无数忙碌的身影。   国朝要修书,要为前朝修史,这一样样的工作都是在翰林院中进行的。   翰林院的官员们见到皇太孙到来,虽然有些不解,却都是仪态到位的站在原地躬身施礼。   少顷。   朱允熥就在翰林院衙门最后面的一座大院子里,寻到了如今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的身影。   只见整个院子里,凡是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都晒满了外头难以寻得的古籍孤本,经史子集,四书五经。   除了解缙之外,还有不少人不时的轻手轻脚,穿搜在这满地书堆中间,将那些晒过的书页轻轻的翻动过来,将未曾晒过的书页暴露在阳光下。   “臣等参见太孙。”   “参见皇太孙。”   有人发现了朱允熥的到来,立马躬身施礼,口中轻出恭敬。   朱允熥挥挥手,看向还看得痴迷的解缙。   示意众人不要惊动,继续各自忙事,他自己便走到了解缙的身后。   伸头打眼一看。   竟然是《象山先生全集》!   朱允熥目光微动,不想这解大绅竟然会看此书如此的着迷。   象山先生,也就是南宋时的儒学大家、心学发扬者陆九渊。   心学肇始孟子,兴于程颢。而陆九渊则是将心学进一步发扬光大,成为一门在两宋时期,与朱子理学分庭抗衡的儒学门派。   如果说后世的王阳明能被成为儒家心学的集大成者,可堪儒家最后一位圣人之称。则一切,都是在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前辈们的基础之上,整理而出的。   周围几名翰林院晒书官员,瞧出太孙今日是特地来找解大绅的,几人对视一眼,默默的招招手,小心翼翼的压着脚步退出了此间庭院。   “好!”   忽的,解缙拍着大腿,高呼一声。   接着就见他神色动容的振振有词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发明本心,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先生之道,如青天白日,先生之语,如震雷惊霆;先生之大,日月之明,先生之明,四时之行;先生之言,为上下万世之远,东西南北之表!”   解缙嘴里念念有词,一时间欣喜若狂,牙齿摇着指甲,两腿不停的抖动着。   翻书的动作也愈发的快了起来,几乎是有废寝忘食的趋向。   朱允熥嘴角抽抽着,轻咳一声:“大绅兄端是欢喜,虞伯生这番对象山先生的考评,记得亦是一字不差。”   解缙最后那番话,乃是出自前元儒学大家,虞集对陆九渊的评价。   正在翻着《象山先生全集》的解缙肩膀一抖,脸上带着意外的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皇太孙。   解缙心中一跳,赶忙小心翼翼的放下全集,转过身看了一眼周围早就消失不见的同僚,脸躬身施礼:“太孙前来,臣不查,有失远迎,有失礼仪,请治罪。”   朱允熥挥挥手:“读书有废寝忘食之行,再如何也算不上失仪。”   解缙眨眨眼,眼看着太孙伸手指指被自己放在书堆上的《象山先生全集》,迟疑的将这本书拿起来送到太孙面前。   朱允熥接过了书,小心的翻了几页,又合上那在手中:“陆九渊于心学,足可称之为弘扬之人。”   解缙点点头,心中仍是遗憾:“太孙今日出宫,前来翰林,不知所为何事?”   朱允熥一手托着书,一手拍在书封上。   他今日来其实是为了另一桩事情,但不曾想却发现了这解大绅,竟然对心学如此感兴趣。   这倒是意外之喜。   朱允熥扫了一眼周围的晒书场,脸上带着笑:“解学士便要与孤再次说话?”   解缙脸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躬身伸手作请:“臣失礼,太孙这边请。”   两人出了晒书场,一旁就是一间茶室。   解缙煮茶,朱允熥则是将手中这本《象山先生全集》放在桌上,仔仔细细的翻阅着。   趁着等待水烧开的空隙,解缙抬头默默的看了一眼面前正在仔细阅读的太孙,心中愈发疑惑不解。   解缙正欲开口,朱允熥却已经是先行开口:“象山先生的六经皆注我脚,此言大善也。”   解缙只得是轻笑着附和道:“象山先生之思,方显儒家本性。臣每每读来,都有新的想法如泉涌,恨不能与先生同生。”   朱允熥抬头看向解缙,嘴角微微一笑:“只是,咱以为象山先生之言论,却仍不足以阐述心学一道。”   解缙疑惑道:“太孙是有新的独到见解?”   微微皱起眉头,解缙好一阵思索,都没有找到过往太孙有在心学上进行过研究的事情。   “心虽主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于一人之心。”朱允熥幽幽道来,目光却是始终放在面前年轻的解缙身上。   将王阳明的话提前数十年说出,他并未觉得有什么羞愧的事情。   解缙却是猛的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眼中布满震惊。   他观陆九渊留存文字,多年来颇有感悟,然前人之思,却不足以论当下,他希望自己能够借前人的思想,将心学这一门儒家学问进一步发展,却总是不得启发。   然而此番,从来没有暴露过有心学研究的皇太孙,竟然一出口便是此等宏论,令解缙心头一阵震荡。   而朱允熥却继续道:“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听言动,即事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天下道理万千,前辈之人早已累累经纶。可世间万物,却总求不得一个真理。”   朱允熥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低声道:“孤以为,万事万物,当发自本心。或以概论,便是一句致良知,知行合一!”   终于,朱允熥将阳明心学最重要的一个论点,和理论原点给说了出来。   解缙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很是奇妙。   哪怕是眼前的茶壶,已经呜呜的发出阵阵嘶鸣,却根本就不能触及他分毫。   “致良知……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解缙犹如那佛前菩提树下的一名小沙弥,徒然只见聆听到了佛祖的开蒙,嘴里低声喃喃自语。   随后,他两眼茫然的看向朱允熥:“何以知行合一?”   朱允熥微微一笑,将最标准的答案说出:“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   解缙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自己会有这种奇妙的经历。   他当即起身,以足足的士子古礼,对朱允熥作揖行礼。   “臣今日得太孙开释,心学困境现裂痕,臣万谢不尽。”   只要自己再梳理一番,仔细推敲,补全太孙今日之言。   解缙相信,自己将会成为南宋陆九渊之后,儒家史上必然需要大书特书的心学代表人物。   甚至,解缙抖抖眉头。   自己或许也可以成为在儒家之内,开宗立派的圣贤人物!   读书人,读到成为圣贤之人,才是最高的荣耀。   朱允熥却是笑了笑,招招手示意解缙坐下:“不过是咱在朝政之上的一些只言片语的感悟而已。”   刚刚坐下的解缙眉头一挑,抱着求知的态度低声询问道:“太孙为何有此感悟?”   朱允熥解释道:“如今朝堂之上,百官以圣贤文章为准则,不思求变,万事寻古。国朝长久如此,何来发展?”   “户部不知算术,工部不知营造,刑部不知法家,兵部不知兵事,长此以往,大绅兄以为天下当真能盛世可期乎?”   解缙眉头皱起:“太孙前些日训斥那两名工部主事……”   朱允熥点头道:“没错,若是当着工部的官,却不知工部的差事,这样的人朝廷取之有何用?”   “蠹虫而已。”解缙冷哼一声,对朝堂上那些食君之禄,却碌碌无为之人,他早已看不过去。   朱允熥微微一笑:“所有,咱今日瞧着大绅兄翻阅象山先生合集,才会有此感悟。天下万事万物,当要知行合一。先知而后行,岂能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便能高居庙堂,行策天下社稷?”   解缙已经被彻底的代入到了一个被朱允熥设定出来的思维之中。   他重重的点着头:“不能!”   朱允熥满意的笑着:“所有,今日孤前来翰林院寻大绅兄,便是有一事希望大绅兄能够鼎力相助!” 第二百一十三章 学阀之争   “太孙若有吩咐,臣下誓死效力!”   翰林院晒书场旁的茶室内,解缙第二次起身,躬身抱拳沉声回应。   朱允熥却不急,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大绅兄以为,今日你我于象山先生之后的微末阐述,是否得体?”   小小的一个转动,朱允熥主动的将心学这个大功德,就让给了解缙。   解缙心中一震,这是自己成为儒家圣贤的可能性支柱!   解缙容不得思考,立马点头:“致良知,知行合一。当是天下读书人,不!此论足以教化天下万民!”   年轻的翰林学士,以不容置疑的语调,斩钉截铁的阐述着自己的态度。   朱允熥心中安定下来,瞧着面前已经铺开的水汽。   他伸手将已经沸腾的茶壶拉起,自个儿就开始冲泡起已经被解缙准备好的茶叶。   “大绅兄又以为,朝堂之上的官员,是否已然做到此般道理?”   解缙目光微动,心中清楚,今日太孙前来翰林院寻自己,绝对不是单单将心学的感谢告知自己,也不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成为什么儒家圣贤人物。   回想到浙江道正在推行的改革,再加上这几日太孙训斥了工部的主事。   而近来,朝中又因为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人选,渐渐起了争斗的苗头。   解缙很容易就可以猜想出来,太孙这是对如今的科举不满,进而就是对朝中官员们的行为准则不满。   他摇摇头:“致良知,知行合一。朝中有此般行举之人,少也。说来惭愧,臣今日幡然醒悟,臣于天下事也非做到知行合一。”   朱允熥点头赞许道:“大绅兄能由此感悟,便是已经超过了朝中许许多多屡屡无为之辈。只是孤以为,既然今日大绅兄有此感悟,时值国朝创立不过二十五载,何不如将此般知行合一的思想传播出去,方才是真的做到知行合一,教化万民的功德业绩。”   一股使命感,忽的从解缙的心底油然而生,不断的滋生膨胀扩散开。   他躬身道:“臣得太孙赏识,今有感悟,心学大增,自要传播弘扬,不叫明珠暗投,不使蒙尘。”   说完之后,解缙却是有些犯难道:“只是,臣下如今领文华殿行走,入宫参赞朝政。何以方能够使此般至理,传播至天下人?”   朱允熥甩甩手,趁着杯中茶汤不再那么烫嘴,轻饮一口,随后才缓缓说道:“孤有意设立书局文报,每旬刊印心学文章,阐述知行合一之理,经由驿站发行天下,传播民间。只是,孤如今监国朝政,足下之事难以亲自,若大绅兄有意,此事足可托付于兄。”   邮政本来也是附带送报纸的职责。   大明朝如今的驿站改制,已经初见成效,这个时候再赋予发行传递文报的事情,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名正言顺了。   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去年弄出来的驿站改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挥出这么多的作用。   解缙却是好一阵的感慨,心中更是生出无与伦比的敬佩。   他止不住的赞佩道:“太孙进谏驿站改制,如草灰蛇线,伏延千里。一样改制,却有万般功效。臣敬佩不已!”   朱允熥挥挥手:“只有咱们在,大绅兄就不要说这些虚的了。大绅兄若是点头答应,这件事情就交托给你了。”   解缙立马坐在了桌前,双手撑在桌子上,伸长了脖子:“以驿站发行天下,传播民间,此事不难,可难的是臣一人或许不足以独挡此事,每旬亦不可能只一篇文章刊印。”   朱允熥早就有了腹稿。   办报纸,在某一段时期内,可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和手段。   他轻声道:“书局文报就设在这翰林院后面,我看城墙下面那片地至今也没有用,造一座书局想来也是无虞。”   解缙点点头,既然是要自己办这件事,离着翰林院近一些也是方便自己。   而且,若是每旬都要书写文章,那也是不可能空口谈论,还是要在翰林院的书库里翻阅前辈文章,总结阐述,而后延伸发展,将今日的知行合一的思想给推出来。   朱允熥这时候又道:“至于文报之上的文章,自然也不可能满篇解释心学之事。还要辅以民间典故,朝中趣事,百官绯闻,如此才能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和阅读。”   说到这,朱允熥忽的轻笑一声:“甚至,还可在文报之上连续刊印话本,每每放在最是紧要的地方断开,引诱文报读者搔首弄姿,恨不能下期文报快快刊印发行。”   解缙眼睛止不住的眨着:“臣当真是不曾想到,太孙已经就此事,有了如此之多的准备和设想。”   “不过是些许想法而已,不足之处还是要大绅兄查缺补遗。”   解缙点点头:“秉笔书写文章的人需要多找一些,国子监和翰林院有很多同僚及学子们,可以出些笔墨钱,请了他们每旬刊印前,写好文章。”   朱允熥满意的看着已经自发的开始对书局文报提出建设的解缙。   一个合格的官员,是需要有主观能动性的。   在朱允熥看来,很多时候,他觉得过几十年后,权倾朝野的那位严阁老,在某些程度上远比被冠之以忠臣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要更符合臣子的身份和角色。   严嵩思考的是如何办好皇帝交代的事情,如何维持朝廷的局面。   而徐阶那些人,心中到底有几分是属于皇帝的,就不足与外人道也了。   他倒是清楚,便只是徐阶一人,其老家松江府便有半数田亩是徐家的。   如此,从皇帝的角度去思考,何为忠臣又何为奸臣,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从普通人的角度去评价的。   这就是简单的屁股问题。   而此刻,解缙已经被自己带着在心学上向前,跨出了好大一截距离,在有书局文报能为其传播思想的前提之下,他能够主动去思考如何推行这些事情。   尽管朱允熥认为,这中间有解缙的私心存在,但只要事情能办好,他便无所谓如何。   解缙这时候已经彻底的陷入到将心学新思想传播到整个大明朝的畅想之中。   他沉声振振道:“最好还是要聘请几位笔力卓绝之人,能一直身居书局之职。臣以为,大本堂方孝孺先生,可以作为阐述心学起源和道理之人,臣持笔阐述知行合一之理。”   “至于朝中绯闻,民间野闻,臣以为可以请国子监的学子们持笔。一来,国子监的学子更活跃,于民间发生的事情也更为了解;二来也算是为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找补一些用度。”   说到这,解缙抬头看向朱允熥,小声道:“只是营造书局,聘请笔者,刊印文报,耗费恐怕不小……”   朱允熥瞪了一眼解缙:“这笔钱咱出了!往后说不得,咱还能通过文报,大赚一笔!”   替人打广告嘛,广告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如今大明已经发展出了不少大型的行商,商贾们的产业发展,以浙江道为例,已经有集中化的趋势。   这些人货运天下,已经开始注意到了商品名声的传播的重要性。   解缙却是惊讶道:“还能赚钱?”   “商贾行商,贩卖货物,总是希望自己能多卖些货物,这时候咱们就能帮他们打出名气,知晓于百姓。”   解缙这时候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带着茫然的神色。   朱允熥却是目光幽幽的盯着他,轻声道:“目下,大绅兄该思量的是,只要书局文报一旦刊印发行,将大绅兄的心学以及今日的知行合一之理推行出去,必然是要招致儒家理学门人的攻讦和打压。   到时候,大绅兄光是应对这些人的弹劾指责,就是一大难事,朝廷上面咱能替你盯着,可是士林却是一大难事了。”   朱允熥并没有无的放矢,而是说的有理有据。   尽管心学和理学都是儒家学问,但却有着天然的不同和天生的对立。   两宋时期的朱陆之争,就是心学和理学的争斗。   很明显,那时候以陆九渊为代表的一批心学门人,在那场争斗之中失败了,朱子理学从而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也一路发展到了如今。   就如同后来妇人们脚上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牢牢的禁锢了中原的思想发展和社会发展。   这是学术门阀的斗争,就如同宗教战争一样,是生死存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战。   一旦开始,便没有结束或者是后退的可能。   燃烧异教徒,从来就不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是事实存在的并且发生了无数次的事实事件。   而在朱允熥的设想之中,书局文报,就是自己去争夺天下舆论的武器。   解缙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成为圣贤人物的道路,不可能一帆风顺,也不可能没有敌人。   他很清楚,自己今日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情,并且作为核心人物去操办这件事情,自己就已经在朝野之上竖立了无数的敌人。   解缙沉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用了一句圣贤言论来诠释自己,解缙已经一身正气昂然挺胸。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为理学掘墓   《论语》里仁第四。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解缙借此表明自身的抉择,足以说明一切。   朱允熥心中存着些担忧,轻声道:“大绅兄,此事一旦做起,你就不可能再全然而退了。”   解缙眉目凝重:“夏维喆于浙江道,铁鼎石于倭国,亦是不能从容的时局,行事皆要小心谨慎。臣受恩与太孙,不敢忘,唯有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其实说起铁铉和夏原吉,解缙的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自去岁自己三人被太孙挑中,入宫参赞朝政,俨然成了当时的皇孙党开始。夏原吉是户部的新起之人,经济之道精湛娴熟。铁铉于礼部给事中任上也是勤恳,能力出众,对兵事也多有了解,莫不然这次也不会远去倭国。   而唯有他这位所谓的清贵翰林,却似乎并没有一样长处,在铁夏二人纷纷出京办差的时候,只有他被留在了应天城里。   这让还算年轻的解缙,心中总是不能接受的。   年轻人,必然是要有一番争强好胜。   哪怕是同龄好友,也要比较出一番高低来。   此时,自己能够推行阐述心学,能够将知行合一的理论传播天下,能实实在在去办事,岂不是正好契合了知行合一的道理。   他要拼一个儒家圣贤出来!   也要拼一个国之干臣出来!   朱允熥看着昂扬斗志的解缙,笑着摇摇头:“心学自陆九渊之后,虽一直被理学打压,但天下间仍是有不少门人子弟,这些人孤不便出面,但大绅兄只要推出知行合一的道理,便可联系这些人。大绅兄,可明白?”   最后,朱允熥目光深沉的看着解缙。   解缙看了过来,心中明白,默默的点点头。   太孙是大明朝的太孙,社稷到这等儒家门派之争的时候,最好的态度就是置之身外。   毕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这是掘人坟墓的事情,比之浙江道的赋税改革,左右不过是多少些钱粮而已,这是真正的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死事。   解缙点了点头:“臣知晓有几位老先生,一直视象山先生为前辈尊长,今日臣便去信联系,邀请入京。”   朱允熥想到了狮子山上那多出来的几条老狗,不由的笑了笑。   那些是如今士林的魁首,也是理学的掌舵人。   现在解缙要请心学的前辈入京,悄无声息的,应天城似乎就要开始上演打擂台的场面了。   或许一场阔日持久的论战,很快就要在应天城上演了。   而在此之下,是朝廷今岁恩科,是浙江道的赋税改革,是要推行天下的政策,还有宗室诸王今岁入京。   一个巨大的舞台,已经悄然的编织了出来。   只等一方方登上擂台,看谁能唱到最后。   想到这,朱允熥开口道:“覆舟山那边是个好地方,背靠城墙,外面就是玄武湖,一侧是鸡笼山和国子监,一侧是太平门。大绅兄届时请了心学前辈们入京,可安置在覆舟山上。”   你有狮子山,我有覆舟山。   狮子入江亦倾覆!   解缙更是不言自明道:“到时候,臣还可以借几位老先生的名义,于覆舟山上开讲心学,招揽国子监学生座下听讲。”   朱允熥将面前的茶汤一饮而尽,站起身,回头看向解缙,幽幽提醒道:“府军右卫就在覆舟山前驻扎,回头雨田会送来一块牌子。”   解缙神色一凝,本来还准备送太孙出翰林院衙门。   却因为这句话,而立在当场。   “争论会到要用刀剑的时候嘛?”   解缙低声之下带着一丝迟疑的呢喃着。   ……   出了翰林院衙门,孙成看向身前的太孙。   “三爷,刚刚外头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在准备弹劾任亨泰了。”   朱允熥定足看向不远处的礼部衙门:“让他们去闹,此事谁也不要管。”   今天心学上的思想,已经被自己提前送到了解缙的面前。   朱允熥相信,凭着解缙的才学,不难将今天的只言片语给补全。而有着自己的添油加醋和引导之下,新的心学也只会朝着自己需要的方向发展。   太子说的没有错,这个时候大明朝不能没有儒家,这是老朱家执政的根基之一,也是天下人的共识。   而需要怎样一个儒家,才是自己应该去思考的。   在今年来翰林院之前,朱允熥有想到要恢复公羊儒学,但却又知道那已经是不合时宜的学问了。   大明朝绝不可能允许游侠的存在,也绝不允许民间快意恩仇。   公羊儒学的核心思想,只能由皇家掌握。   也只能在用于境外的时候,才能推到主导的位置上去。   从所有的方向去看,一个全新的心学体系,才能改变当下朝野上下的局势,才能从儒家内部为理学掘墓,将其埋入地下。   今天只与解缙说了一件心学的思想,一件办书局文报的事情。   实际上,朱允熥还有未尽之事。   广开实用性学科的事情,并且科举纳入实用性学科录取国朝进士,入朝为官。   只是这件事情,要放在即将发生的心学和理学之争后面,只有等心学取得这场论战的胜利之后,才是推行的时机。   “三爷,现在去哪里?”   孙成的话,总是会巧妙的选择在朱允熥的思考结束的时候出现。   朱允熥微微抬头,今天这一场春雨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他默默一笑:“去中城走走。”   应天城占地极广,东城乃是皇城与朝廷各部司衙门所在的位置。   从西皇城根向西,则是朝中功勋官员的府邸。   西城是一座座军营和良田,人迹罕至。   唯有南城和中城,才算得上是应天城的精华,也是有着秦淮河那最是热闹繁华的地方所在。   孙成愣了一下,不太清楚太孙这时候去逛中城是有何深意。   只得是转身吩咐几名麾下,待到中城务必要保护好太孙的安全。   几人少顷便已经是穿过大中桥,就算是到了中城的范围。   过了大中桥,沿着中正街、穿过升平桥,再过珠宝廊、羊市桥、下街口、红纸廊。站在大王府巷路口,就能看到一座营造宏伟的宫宇坐落在大王府巷和朝天宫西街的西北角,占据了老大一片区域。   这是朝天宫的所在。   此时的朝天宫,是洪武十七年重建改名而成。   一直都是朝廷举行典礼之前练习礼仪的地方,也是朝中功勋子弟袭封之前学习如何朝见皇帝的地方。   除此之外,便是供奉道家三清,接受满朝文武及百姓供奉香火的地方。   到了朝天宫前下马碑,不用朱允熥示意。   孙成便已经将身上的佩刀取下,放在朝天宫外。   这时候就有道人从朝天宫里走出。   “太孙驾临,小道可为太孙指引。”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这地方自己当初来过很多次。   虽然如今可能营造布局上略有不同,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穿过前面的神君殿、三清正殿、大通明宝殿,到了万岁正殿前。   朱允熥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处。”   他刚一进大殿内,便被一道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吸引住。   只见其一袭深蓝对襟小袄,内套马面裙,正跪拜在诸般神像前。   朱允熥张目看向殿内周围,不见有朝天宫道士们在。   他默默上前,就着那人旁边的蒲团跪下。   “竟不曾想,能在此处遇见姨娘。”   朱允熥心中并没有要祭拜面前神像的意思,挺直身子,外头侧目看向一旁正闭着双眼,虔诚的无声祈祷着的徐妙锦。   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有旁人出现。   正在为远在陕西的几位兄长,远在北平的长姐做着祈祷的徐妙锦,脸上带着意外,睁开眼看向身边近在咫尺的朱允熥。   “太孙为何会来此处?”   朱允熥微微一笑:“姨娘又为何会在此处?”   徐妙锦脸上一愣,轻咬樱唇:“自是为家人祈祷。”   “姨娘不曾为自己祈祷姻缘?”朱允熥看了一眼这位年轻姨娘那不施粉黛却冰清玉洁的脸颊,低声问了一句。   徐妙锦的脸颊,悄然染红,带着些不满的看了朱允熥一眼:“臣女已经祝祷完毕,家中还有些许未完之事……”   朱允熥却是开口打断:“姨娘可知道,魏国公当何时回京?”   刚要起身离开,不愿在这目光总是能让自己浑身难受的皇太孙身边就留的徐妙锦,听到这话不得不止住了自己要离开的动作。   侧目看了过来。   徐妙锦低声问道:“兄长去岁乃是领命去陕西操练边疆军马,何时能回京,一切皆有朝中议论,再由陛下圣裁。”   朱允熥轻声道:“兵事学院的事情,前几日我已谕令工部会同将作监,在西城选址开工建造。竟然是操练我朝功勋子弟和军中干将的地方,也就不必营造的多么奢华,大抵不过是年底前就能弄好。”   徐妙锦目光闪烁了一下。   她听懂了这位皇太孙话里的深意。   学院弄好了,接下来不就是选择军中功勋老将去做先生,再遴选各家子弟和军中干将入学了嘛。   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徐妙锦心中幽幽一叹,他这是在为上一次自己夜里在教坊司前拦下他,所做出的回击啊!   可徐妙锦只能是低声问道:“太孙是在挑选学院院长之人吗?”   朱允熥摇摇头:“院长自是我大明洪武皇帝陛下。然副院,却要多选几人。不知姨娘以为,魏国公能否担此重任?”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切为了填饱肚子   朝廷给予了中山王府最高的荣耀和优待。   凡是已故中山王徐达的血脉子嗣,如今都在五军都督府充任要职。   然而,荣耀和优待,是依靠着前人的余荫。   徐家想要真正的与国同休,没有人能够躺在中山王的功劳簿上,须得时时刻刻拼杀在前线,为朝廷出力,立下多大的功劳,才会取得对应的地位。   “太孙想要徐家做什么?”   徐妙锦目光平静,脸色显得波澜不惊,将心中的期待深藏起来,默默的注视着身边的朱允熥。   朱允熥微微一笑:“中山王府为大明做的已经足够的多,中山王府忠心朝廷,论资排辈,都该在学院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深邃的观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姨娘。   此刻,他的眼神里没有旁物,略带着些需要人去揣测的神色。   徐妙锦却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方才默默点头。   “徐家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忠心朝廷,忠心大明的。”   说完之后,徐妙锦缓缓起身。   那一袭深蓝马面裙,便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在这一刻绽放开了。   徐妙锦双手合于身前,对着朱允熥款款福身作揖。   “臣女不叨扰太孙在此敬拜。”   说完之后,便卷着一抹幽香,步下似是生花一样的离去。   等到殿内再无旁人,朱允熥哼哼一声,抬头看向面前的神像,并无祭拜的意思,径直起身拍拍屁股。   转过身,看向早已空荡荡不见人影的殿外。   朱允熥的眼神却是逐渐的阴沉下来。   这些个功勋人家,尤其是傲然屹立在朝堂上的几个最是煊赫的功勋将门,从来就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朱允熥很清楚,所以按照曾经的轨迹前进,徐家最后会分成南北两支,一支在应天城一支在北平城。   因为燕王妃的原因,徐家在靖难之中,不可避免的进行了一次风头操作。   后来的定国公一系,就是如今徐家的老四徐增寿那一脉。   正是徐增寿在靖难之中,屡次暗中协助燕王朱棣,最后被建文诛杀,因为有了这份功劳,才让大明朝出现了一门两公,真正的让徐家做到了与国同休的事情。   朱允熥绝不相信,当时徐家的老大徐辉祖还在前线与燕军对阵,徐家老四徐增寿就敢私下里与朱棣暗通曲款。   若是没有徐家的集体默许,在以家族为唯一的年代,出身将门的徐增寿绝不可能做出暗中勾连朱棣的事情来。   今日本是随心所欲的想在城中游逛一番,朱允熥并没有想到会在这朝天宫撞见徐妙锦这位徐家小女娘。   只是既然撞到了,那心中早就有了的疑惑,也就到了说出口的时候。   用兵事学院的副院长一职,来换取徐家在朝堂之上的忠心,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至少从徐妙锦离开之前的言谈来看,朱允熥觉得对方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目下回府,想必也要整理书信,送给远在陕西操练军马的徐家儿郎们。   “派了人盯着中山王府。”   走出宝殿的朱允熥,对着领人守在外面的孙成吩咐了一句。   孙成当下点头领命。   朱允熥未免产生歧义,看着脸色已经露出些凶狠之色的孙成,又叮嘱了一句:“瞧见有人往西北过去,就将人收回来。”   这就让孙成有些不解了,但想了想还是点头遵令。   “三爷这会儿要去哪?是回宫还是……”   孙成悄悄天色已经不早,对已经在宫外逗留了大半天的朱允熥,小声的询问着。   “去上林苑监一趟。”   朱允熥脚下不停,走在头前,向着在皇城以东的神烈山下的上林苑监而去。(永乐五年设,为剧情提前)   等到日头已经渐渐西斜之时,朱允熥方才从中城折返,从整个皇城横穿而过,由西安门入,从东安门出,再出朝阳门,往西北出就到了神烈山下,位于孝陵西南角山麓下的前湖旁。   整个神烈山,除了孝陵那一片范围,整个都属于上林苑监的地盘。   在前湖和琵琶湖之间的一片林荫之中,就是上林苑监的衙门所在。   这是一个不怎么招惹人眼球的朝堂衙门。   大抵不过是执掌良牧、蕃育、嘉蔬、林衡、川衡、冰鉴及典察左右前后十署。   用简单的语言去形容,那就是一群专业于动植物研究的明朝官府衙门。   不用亮明身份,守在上林苑监外的官府差役,远远的就已经认出了朱允熥一行人的身份。   差役赶忙上前:“不知太孙大驾光临,上林苑监有失远迎。”   朱允熥摆摆手:“左右不过是来瞧瞧而已,你且领孤去菜蔬五谷地。”   差役不知皇太孙怎得突然就到了上林苑监这等苦哈哈,在朝廷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清水衙门,还点名要去田地里头去看看。   但太孙有令,就是要将上林苑监整个衙门都平了,也没人敢反对。   少顷。   朱允熥就已经进到了坐落在前湖片的一片水浇地前。   他举目望去,就看到一片片被分割整齐,大小几乎一样的上好的水浇地,此时已经栽种满了各式的菜蔬五谷。   在一片坡地上,是一条条的地垄,栽种的都是各式菜蔬,隐隐的更能看出这里前不久还是一片暖棚,只是因为到了春日,才刚刚被拆除罢了。   然而,朱允熥的目光却尽数被离着湖面最近的一片水浇地所吸引。   也不理会跟随而来的上林苑监差役那紧张的神色,径直走了过去,见在边上看得还不够仔细。   朱允熥更是脱下靴子,取下足衣,挽起裤脚,在差役已经变得慌张的目光注视下,踩进了水田里。   随后,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朱允熥深一脚浅一脚的左右摇晃着身子,眨眼间就进到了水田中间。   相对于上林苑监的差役,那满脸的担忧和紧张而言。朱允熥的脸上却是布满了惊喜和意外,双手不断的拂过面前这一簇簇已经栽种下去不少时日的秧苗。   这是水稻!   然而却长得更加茁壮,和前不久在劳山皇庄所见到的稻苗想必,茎株更加的粗壮,叶片和根茎也更加的宽大深长。   朱允熥不由的拔起一根,仔细的看着那长得茂密的根茎,转头看向站在田埂上的差役:“这是甚稻苗?”   差役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皇太孙,紧张的抽抽了一下,看着被朱允熥举在手上的秧苗,却是茫然无知。   正待他支支吾吾,自己该如何作答的时候。   远处已经有一行人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臣上林苑监右监正袁素泰参见皇太孙。”   上林苑监有左右监正,官居五品。   朱允熥将手中的秧苗重新插入田里,随手搓了搓手上的泥浆,等到再起身后便往田埂上走,一边开口道:“袁监正可否能为孤解释一番,这块地栽种的是……”   袁素泰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满腿泥浆的皇太孙,知晓太孙不是那等五谷不分的人,而他的脸上也是流露出了一抹戚戚之色。   “回禀太孙,这是左监正去岁带着人,从南疆那边取回来的稻谷种子培育而出的……”   “左监正?”朱允熥面露疑惑,左右看了看,才想到朝廷是以左为尊,目下却只见上林苑监的右监正袁素泰到来,却不见左监正,不由沉声道:“可是在南疆那边出了事?”   袁素泰点点头:“去岁太孙在圣前上奏南疆有一年三熟的稻谷,产量喜人。当时陛下便下旨,命我上林苑监派人走一遭南疆,看看是否有太孙所说的稻谷,若是有便让上林苑监的人取回来。”   南疆那里如今就是一块未开发的地方。   瞧着袁素泰脸上带着的怆然悲戚,朱允熥不禁低声道:“折损了多少人?”   袁素泰愈发悲痛道:“自左监正一下,上林苑监共折损监副、监丞、典簿、典署、典丞并吏目一十七人。”   说到这,袁素泰的脸色却是忽的一阵,神色郑重庄严道:“然我上林苑监却不曾辜负皇恩,幸不辱命,从南疆带回这三熟稻谷种子,另有数十种中原不曾有的植物种子。如今,仅是着稻谷培育的秧苗,长势便已远超我汉家原有的秧苗,想来今年这片地定然是能喜获大丰收!”   朱允熥的神色也变得有些黯然起来。   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晓,朝廷竟然还有这么一群人,真的是在默默的为了天下人的肚子,甘愿默默无声的牺牲自己的性命。   一切都是为了填饱所有人的肚子。   朱允熥很难相信,那些上林苑监的官员们,能够抛下儒家君子的仪态,亲自涉足南疆那等艰难险阻的地方,前仆后继的一个接着一个的牺牲,就为了带回这些能有更多产量的种子。   “上林苑监此次有功于社稷,朝廷绝不会忘。”朱允熥郑重诚恳的说了一句。   回首看向面前着一块不太大的水稻田,已经开始期待起这块地收获的时候了。   袁素泰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低声道:“只等今岁这块地收获,上林苑监测出亩产,留出种子,双抢的时候就能抢种下去,待秋收之时,就能有更多的粮种,留待明年在城外各处皇庄栽种了。”   朱允熥点点头:“这事上林苑监熟稔,孤不便多说,妄加指摘,静候尔等喜讯。”   说着话,他已经是举目看向远处,好似在搜寻着什么。   袁素泰上前两步,到了朱允熥身边,低声问道:“太孙是在寻何物?” 第二百一十六章 棉花和倒霉的任亨泰   朱允熥目视搜寻了好一阵,不曾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得不转头看向袁素泰这位上林苑监的右监正。   “袁监正可知,上林苑监里是够栽种织贝?”   袁素泰眼前一亮,挑着眉头道:“太孙说的可是浙花?”   朱允熥嘴里的织贝也就是棉花。是汉魏之时,对棉花的称呼。而袁素泰所说的浙花,同样是此时的江浙一带的人们对棉花的统称。   见袁素泰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朱允熥点点头。   棉花其实很早之前就在中原有流行和种植的记录。   而由棉花制造的白叠布,更是价值千金,乃是非富即贵之人才能够享用的。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大规模的种植。   在前宋的时候,黄道婆改进了织布机后,江南等地才有少量的种植。   譬如在湖南等地,棉花就被称之为江花。而在河北等地的时候,又被称之为北花。在应天城所在的江浙一带,还会被称之为袁素泰所说的浙花。   只是朝廷在杭州织造衙门的主要人物,从来都是丝绸,加上中原一直以来的习惯,棉花到现在都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应用和种植。   袁素泰见自己说的没错,便笑着开口道:“那织贝上林苑监也有种植,只是这东西虽然产出的花棉洁白如雪,柔软细腻、但取籽不易,加上织造成白叠布耗时费力。所以上林苑监也不过是只栽种了少许,就在前边不远处一块地。”   见上林苑监果然有种植棉花,朱允熥不由的暗自欣喜起来。   这时候的人们因为丝绸的原因,还没有发展到能高效快速为棉花取籽已经织造的工艺,但他懂!   这段时日忙里抽空的弄出了复合肥,如今上林苑监也因为自己去岁的一句话,从南疆弄回来了新的粮种。   这是在解决大明百姓们的粮食问题。   现在,只要将棉花的作用彻底的发掘出来,就能解决明人穿衣保暖的问题。   吃得饱,穿得暖。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两点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单纯最简单的追求。   这厢,朱允熥已经示意袁素泰带着自己,去看棉花地。   后面的孙成迟疑跟上前,小声道:“三爷,天色快要晚了。”   总是夜幕之后回宫,做得多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朱允熥却只是哼哼了一声,未曾搭理孙成的担忧。   少顷,一行人就到了一片目下才栽种不就,高度刚到小腿位置的棉花地前。   这时候袁素泰已经是从一旁提了一桶水过来。   他走到朱允熥面前,看了一眼朱允熥满腿的泥水,低声道:“太孙可以洗洗。”   朱允熥也不曾在乎面子,就坐在一旁的土坡田埂上,一边冲洗着双腿,一边对躬身候在一旁的袁素泰询问道:“上林苑监栽种的织贝有多少?”   袁素泰回道:“今岁栽种有十来亩地。”   朱允熥又问:“产量如何?”   “去岁一亩地产量一石又八。”   朱允熥心里换算了一下,亩产不到两百斤的样子,因为当初家中有旱地栽种棉花,所以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时是亩产两百五十斤左右。   不过考虑到现在的种子和种植方式,能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也算得上是高产了。   就算是去掉种子的重量,一亩地的棉花也能做出十床棉被了。   朱允熥一想到当初自己自小就盖着足足十斤重的棉被,那种被实实在在的包裹着的温暖感,至今难忘。   只要一家百姓一年种上一亩,就足够一家人四季更换的棉被所用了。   甚至他已经延展联想到,用棉花来制造棉甲的问题了。   北地苦寒,军中将士一到冬季,基本就只能守着长城和长城外的一座座戍堡过冬。在冬季的战斗力,也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直线下降。   倒是那些牧民和草原上的敌人,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北地的寒冷,冬天时不时的还会对大明进行袭扰。   战争打的是什么?   打的就是一个后勤。   随着火器的发展,战争的方式将会越来越倾向于依靠军阵和兵器的先进程度。   袁素泰看着皇太孙自顾自的皱眉沉思,低头用足衣擦去脚上的水渍,将靴子套上,他小心翼翼的凑近过来,低声道:“太孙觉得织贝可担大用?”   宫里头就不缺冬天取暖的东西。   袁素泰见朱允熥这般看重,便觉得这要有大用场的。   朱允熥头一歪,看向袁素泰:“一亩地可产一百多斤,只要一亩地种上,就足够一户农家做成被褥过冬保暖了。”   袁素泰愣了愣:“织贝织造成被褥很是繁琐……”   朱允熥挥挥手:“这事不是你们上林苑监的事情了。孤想着这些织贝,与那木棉相似,盛开之花洁白如雪,这棉花只要去了籽,做成被褥,我大明百姓恐怕就再无忍受寒冷的时候了。”   袁素泰觉得皇太孙这是去岁冬天,走了一遭浙江道赈济雪灾,亲眼看到那些百姓忍受寒冷的模样,才会有此一说。   他点点头道:“确也如此。”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穿好了靴子,站起身拍拍手:“今天就到这了,回宫前与你交代个事。”   袁素泰当即躬身抱拳:“还请太孙示下。”   “今年上林苑监留下所有的棉花种子,还要从民间多多收购种子,明岁开春后,就在应天府周遭的山林旱地种起来。”   袁素泰面色一凝:“臣领命!”   朱允熥又说道:“今岁的棉花也都给孤留下,办好这两件事,孤算上林苑监一功。”   袁素泰强忍着心中的激荡,忙不顾的躬身施礼,满口的答应着。   若非是在朝中没有依靠,谁又愿意在上林苑监这种从来就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为官,一年里头除了吃食不会少,当真是没有多少的油水。   袁素泰已经开始畅想着,不就的将来自己就会因功脱离上林苑监,也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场景了。   ……   “詹尚书,此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日,本官必须要有个说法!”   亮着灯的一间茶室内,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沉着脸忍受着坐在自己面前,不断喷吐着唾沫星子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   任亨泰这时候已经是满脸涨红,两眼愤愤几欲冒火,不停的拍着两人中间的桌子。   似乎,只要有可能,他就能用眼神将面前这位吏部尚书给生生的刮了。   詹徽阴沉着脸,忍耐着心中的烦躁,一直等到任亨泰不曾再继续叫骂,而是开始因为口渴喝茶的时候。   他才哼哼着幽幽开口道:“你找本官要说法,本官又去找谁要说法?”   詹徽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一个说法的人。   他任亨泰不过是要被御史们弹劾而已,如今在朝为官的,谁没有被御史和言官们弹劾过。   可他詹徽不光是吏部尚书,还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就这样他都不能执掌都察院,掌握那些该死的御史们弹劾谁不弹劾谁。   岂不是比任亨泰更需要一个说法。   任亨泰现在对这个问题不在乎,足足喝下三杯茶润了嗓子后,他便继续道:“都察院是詹尚书在担着事的,如今那帮御史不光是因为倭国去岁两个使臣入朝而发起弹劾,明日还要在朝会上弹劾本官。詹尚书难道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吗?”   詹徽淡淡的瞥了一眼面前怒气冲冲的任亨泰,他清楚那些御史的意图是什么,但他不愿意将这件事挑明。   任亨泰见詹徽开始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不满的冷哼一声:“他们要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位子!只要弹劾了本官,让本官官司缠身,他们才好在陛下面前拿下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位子!”   任亨泰觉得自己大概是今年最倒霉的人了。   原本他还指望着能熬上几年,拿到礼部尚书的位子。   不成想,今岁刚过完年,陛下就下旨开恩科。这让他的计划,不由的进入到快车道。   只要自己坐上今科会试的主考官,将今科会试顺顺利利的办好,为国选才,等回头论功行赏的时候,自己必然是能官升一级,坐上已经空缺许久的礼部尚书位子。   怎奈何,那帮天杀的御史,竟然开始对着礼部如疯狗一样的扑咬,如今更是传出了风声,明日早朝的时候要弹劾自己。   詹徽无奈的看着任亨泰:“左右不过是推迟一两年,陛下如今并没有另选礼部尚书的意思。你原本不就是想要借着今科会试主考官的功劳,坐上礼部尚书的位子。这本就是意外之事,耐下心才是正途。”   任亨泰瞪着詹徽,不满道:“若是没有今岁开恩科,某也不会去想此事。只是如今既有机会,你叫某如何能安然自处?”   詹徽幽幽的看向因为一个礼部尚书的位子,而如此焦急,甚至于是不顾朝堂规矩,在如此深夜找上门来的任亨泰。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你就没有察觉到如今朝堂上的风向在变吗?”   见詹徽这么一说,原本还因为明天早朝就要被御史直接弹劾的任亨泰,目光不由一晃,有些迟疑的看向詹徽。   任亨泰看了眼空无一人的窗外,凑近了一些,低声道:“你该不会是说……狮子山那边……”   詹徽眉头一凝:“这件事,本官已经置身事外,不论陛下如何处置,本来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本官做什么,本官便做什么。”   任亨泰目光闪烁不断,默默的盯着面前忽然有此一说的吏部尚书。   詹徽幽幽道:“浙江道如今在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陛下要推行天下的意图,亦是势在必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野上下会有人,很多人不满。这个时候斗的越狠,回头被陛下算总账的时候也就越惨。”   任亨泰一缩脑袋,觉得一个礼部尚书的位子,还是没有自己的脑袋重要。   他当下低声道:“所以明日,某就生生的受着那帮天杀的弹劾?”   詹徽却又瞥了任亨泰一眼,淡淡的问道:“你是泥捏的?堂堂的大明礼部左侍郎,又岂是能任人随意弹劾的?”   任亨泰哼哼着身子向后一靠:“某明日就在大殿上喊冤!”   说完,他便盯着詹徽的反应。   詹徽默默的笑了一声,捏着茶杯,悠然自得的轻饮起来。 第二百一十七章 看戏的爷孙三人   撩拨完了春天,开始擦着夏天边缘的应天城。   就好似是办完了事的女娘,整日里总是让这座城湿漉漉的连带着空气都是一团水汽。   这是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容不得任何人去抱怨什么。   朱允熥一早还在柔软的大床上酣睡着,就被沐彩云那双冰凉冰凉的小手给惊醒。   醒来看着已经将梳洗和参加朝会所用的朝服准备妥当的汤鹊清一眼,朱允熥呜呼哀哉的重重向后一倒。   自从他撩拨完了汤鹊清这丫头后,大概是她心中不服,便开始挑拨着沐彩云这么一朵小白云整日里撩拨自己。   眼看着一朵小白云,马上就要变作晚间的云霞。   朱允熥就对自己这可恨的年龄,深感痛恶。   等他赶到中极殿外的时候,天边才将将放出一缕亮光。   回头看了一眼中极殿广场上已经开始如同干尸一样,身子一点不带摇摆,就这么从远处走过来的官员们,朱允熥又是一阵唏嘘。   今天非年非节的,只是大明朝一个平凡的再寻常不过的普通朝会而已。   远不如前头皇极殿宏伟的中极殿,足够容纳这些有资格参与日常朝会的官员们。   至于那些烂怂的没有几品的京官,凭着他们裤裆里那不过二三两的烂肉,还没有资格参与到朝会这件庄严却又无比无聊的事情之中。   即便是遇到用上前头皇极殿的大朝会,那帮烂怂没品的官员们,也只能是站在大殿外,听着殿内的大佬们如同天际云端之上传来的声音。   进了中极殿,朱允熥打眼看了一圈。   除了几名没卵子的太监,也就只有那么三四名起的比鸡还要早,就要入宫负责朝堂秩序的御史们。   他又仔细的瞧了两眼。   发现今天这几名负责朝会纪律秩序的御史,都是都察院里烂怂没啥依靠的货色,便知道这是那位本职吏部尚书,兼职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老倌儿的手笔了。   等朱允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离着皇帝御座最近的陛阶下一块平台上时。   他就看到宫外起早入宫的官员们,已经是依照品级鱼贯的进入到殿内。   头先,左右各分文武。   自然是官大的走在最前头,这样等到散朝的时候,他们就能走在最后面。   很是有些搞不明白的潜规则。   朱允熥瞧了一眼文官最前头的,在唐朝有一段时间被称之为天官尚书的大明吏部尚书詹徽。   老倌儿这时候似乎也是有所察觉,抬起头看了皇太孙一眼。   老倌儿微微躬身,权当做是见了礼。   随后便抱着笏板,双手让袖子里一揣,竟然是当着朱允熥的面眯起双眼,在这大殿上睡起回笼觉来!   知道你老倌儿是什么态度了。   但这么肆无忌惮的样子,真的就有点过分了啊。   朱允熥恹恹的甩开詹徽这根老油条,看向武将班列。   头前自然是开国公常升和凉国公蓝玉。   两人倒是显得精神抖擞,老神在在的站的笔直。   蓝玉更是用上了军中点将台上的站姿,两腿横跨,眉头竖起。   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是如今大明军中悍将,乃是国朝大将军的样子。   也是个没脑子的。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蓝玉一眼,知道他没多久就要离京了,便看向自己的老二舅。   常升见太孙看过来,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一切都在不言中。   今天大明朝的功勋武将们,就是来走个过场,在这中极殿里充个人数的。   审视了一下文武双方的不同反应之后,朱允熥就开始在文官班列里寻找今天的大冤种,礼部左侍郎任亨泰了。   不用费劲,几名尚书后面,就是身为礼部左侍郎的任亨泰。   只是看了一眼一心想着要坐到礼部尚书位子上的老倌儿,朱允熥立马眉头一挑。   老倌儿似乎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气急败坏,虽然不至于和詹徽那老倌儿一样,在这大殿上打盹补觉。却也是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样子,看到太孙正在盯着他,任亨泰更是抬起头,露出一个大大的小脸。   然后便立马收回笑容,低着头抱着笏板,双手揣在袖子里。   似乎一点也没有,今天他会是这座大殿内唯一的大冤种的觉悟。   等到殿外,裤裆里的烂肉有四五两重的官员们,进了殿内站稳班列时。   朱允熥就听到身后,内宫总管孙狗儿,用很是浑厚洪亮的声音喊着皇帝到。   少顷,只换上天子朝服的朱元璋,就出现在他的臣子们面前。   在皇帝的身后,是当朝皇太子。   让朱允熥有些意外的是,老爹这一次上朝没有再做轮椅了。   而是用上了自己刚送上没几天的手推车。   四个轮子咕噜噜的转动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朱标处之泰然,神色如常的来到了与儿子并肩的对面位置。   身为皇帝的朱元璋,作为这座殿堂之内最大的扛把子,一屁股全须全影稳稳的坐在了御座之上。   依着农家的思想,屁股做的稳当,办事才算牢靠。   屁股上要是长了角,人就要翘上天了。   孙狗儿站在角落里,目光淡然的扫过眼前的那些从来不拿他正眼瞧的文武百官们。   “百官有事启奏。”   他这老狗一开口,就如同草原上与元人对战的明军。   战鼓擂擂,铁甲阵阵,将士低吼,战马嘶鸣。   一场不见血的战争,即将开始。   为了避免自己身上溅到血,整个武将班列,几乎是心有灵犀的同时向着更边上悄悄的挪动了几步。   朱元璋的目光透过殿门,看向前面的皇极殿屋顶,似乎想要走出这座应天城去泥地里撒欢。   朱标默默的揉了一下肚子,觉得自己儿子这几日弄出来的几样新吃食,颇有些让人念念不舍。   朱允熥目光幽幽,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思竟然飘到了玄武湖上空,投射进了中山王府里,寻到了那位年轻的姨娘。   该死的!   心里低骂了一声,朱允熥赶忙将这屡不是太友好的念头趋之脑后,双手合抱,低着头看着地上严丝合缝的金砖。   “臣有本启奏。”   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中,终于有人不合时宜的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掀开了这场战事。   “准。”   中极殿内,皇帝口衔天章,低沉的许可,似乎是在为这一场战事提供了一个最具有法理性的证据。   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孙抱仁手持笏板,沉声开口:“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孙抱仁,弹劾礼部左侍郎任亨泰。”   “礼部左侍郎任亨泰,自洪武二十三年末,掌总礼部诸事,考功平平,礼部诸事停滞不前。洪武二十五年,陛下万寿节庆,礼部失职,一国二使,番邦小国入朝二使,一使冲撞于圣前。”   “此乃礼部不察,更是礼部左侍郎任亨泰食君之禄,却不思为君分忧,碌碌无为实证。”   “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庸庸碌碌,不思报国,致使国朝体统尽失。”   “臣请陛下严惩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彻查礼部不法无为官员。”   还不等朱元璋这位大明朝的扛把子开口发话。   文官班列里,又有一人抱着笏板走出。   “臣礼部给事中郑兴,弹劾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尸位素餐,玉毁椟中,不堪担任礼部事。”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时间,整个中极殿内好不热闹。   堂堂的大明礼部左侍郎,眨眼间就成了人人都能喊打喊杀的对象。   到了最后,终于有重量级的人物出班。   “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玉泰,弹劾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德行才能与其位不符。   礼部掌大明教化礼制之地,却于任亨泰之手,出现一国二使之事,足可谓其无能也。   臣受皇恩,居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莫敢辜负皇恩浩荡,今次谏言,请陛下将其驱逐出朝堂之外!”   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已经是正四品的大员了。   在各部尚书以及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都只是正二品的大明朝,正四品的官足可谓是高官要员了。   京官外放加一级,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周玉泰,就是执掌一道的布政使司衙门左右参政,成为布政使这样封疆大吏的副手,主掌一道政务。   亦或是成为京师所在的应天府知府。   随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玉泰的弹劾。   大殿上,朱元璋、朱标、朱允熥三人,齐刷刷的关注过来。   已经看了好一阵,朝中官员们绞尽脑汁,言辞不带重复的弹劾着大冤种任亨泰这场好戏的老朱家爷孙三人。   还不等爷孙三人开口。   文官班列里忽的传来一阵足可震天裂地,哭倒长城的嚎哭声。   只见大明朝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已经是将手中的笏板一丢,咣当当的就落在了站在弹劾人群最前面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玉泰脚前。   任亨泰顶着一把年纪,一边嚎哭不停,一边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双手在中极殿的金砖上胡乱的扒拉两下,就出现在了老朱家爷孙三人面前。   等到这时候,任亨泰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陛下,臣冤枉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朱老四回京了   谁能相当,堂堂的礼部左侍郎,以有古君子之遗风著称的任亨泰,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出如此行径来。   瞧着那已经开始变色了的金砖,任谁都开始觉得,周玉泰这帮人今天属实太过分了些!   任亨泰却没有停止哭嚎,也不管自己身上穿的是正三品的朝服,攥着衣袖伸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   这下,这老倌儿的眼泪就更想是山洪一样的奔涌不止。   “臣自襄阳起,洪武十七年甲子贡人,二十年丁卯科举人。二十一年戊辰廷试,陛下亲阅,厚赞臣‘对策详明,以天下为己任’,命擢戊辰科进士第一,授官翰林修撰。并‘擢题名记,立石监门’。有明恩科进士第一牌坊始于臣。”   “臣莫敢忘却陛下圣恩,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唯恐一日得闲,叫陛下期许成空。去岁倭国二使,臣即知便奏,为国事社稷计,方才允二使入朝,今我镇倭大将军,已宣威于倭国。”   “臣不敢求功,皆为臣之本分。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聚朝堂同僚,不问前由,不辩今事,万般罪名尽加臣身,臣如芒在背,不知自己竟已成了滔天大罪之人。”   任亨泰那张脸已经没法看了,整个脸满是泪水和鼻涕。   朱允熥却从心底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倌儿的本事和演技。   也难怪人家能是大明朝第一个被下旨建造牌坊的状元,更是有明一朝,襄阳唯一的一个状元郎。   状元郎的脑子就是好用,仅仅是只言片语,就将老爷子对他的圣恩说的明明白白。最后更是反手倒打一把,借着去岁朝廷申斥倭国足利义持的机会,大明朝派出曹国公李景隆作为镇倭大将军,出兵倭国。   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玉泰一行人,给影射成了党同伐异之人。   朱允熥不由的看向文官班列最前面,与詹徽并肩同排的户部尚书赵勉,又在人群中寻搜到了中书舍人刘三吾。   如今,人家任亨泰已经将今天这出好戏的气氛给烘托到了最高潮,就是不知道这些人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自己亲自出手。   然而。   朱允熥,乃至于是他身后的朱标和朱元璋,都还没有开口的时候。   任亨泰已经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举起双手,径直的就将自己头顶上的斜双翅乌纱帽给取了下来,带着满脸的冤屈,小心翼翼的将官帽给放在了身边。   随后任亨泰就双手一扬高高举起,随后整个人就重重的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了中极殿冰凉的金砖上。   “臣今次受朝中诸多同僚弹劾,便是无错,亦是有错。皇命浩浩,圣恩不敢辜负,臣亦是有罪之身,不敢窃据皇恩所赐。臣乞骸骨,惟愿陛下允准臣告老还乡,于襄阳乡野之间,颐养天年,含孙弄怡。”   夭寿了!   这老倌儿竟然要乞骸骨告老还乡!   被数十名御史和言官弹劾的任亨泰,在一番嚎哭已经震得所有人眼睛珠子都快要蹦出来的时候,再一次的颠覆了所有人的设想。   他竟然就这么赤条条的摘了官帽,开始玩起了辞官的手段。   就连站在御史言官最前面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周玉泰,听到任亨泰开始乞骸骨,眉心也不由的纠动了一下。   事情,似乎开始朝着预想之外发展了。   实在是那句‘便是无错,亦是有错’,太过于吓人了。   如果按照任亨泰这番言论,皇帝应该怎么去设想?   是不是他们这帮人已经报团取暖,当真是要党同伐异,在朝堂上戕害忠良了。逼的人家没做错事,也只能是乞骸骨告老还乡。   昨夜才与任亨泰见过一面,并且还给了人家一线指点的詹徽,这会儿也是震惊不已。   他想到了任亨泰会依着自己的指点,硬怼周玉泰这帮人。但他没有想到,任亨泰不光是回怼了,还一顿弯弯绕绕的,将周玉泰等人给怼成了党同伐异的人。   能赶出党同伐异的都是什么人?   那都是大大的奸佞!   赵勉亦是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班列里的中书舍人刘三吾,旋即便低下头。   他在犹豫,自己这时候到底该不该走出去,为任亨泰说话?   这个时候为任亨泰说话,才能让周玉泰等人不至被陛下严惩,也能悄无声息的将那什么劳什子的党同伐异的言论给压下去。   然而,正待他要迈出脚步的时候。   一直俯瞰整座朝堂的朱元璋,却已经是幽幽的看向跪在金砖上,向自己乞骸骨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   朱元璋轻轻一笑:“好你个襄阳任!你是要咱这朝堂之上,少一位状元郎吗?”   皇帝什么旁的话都没有说,只是这么一句看似玩笑的话。   可中极殿里,谁人不知道,皇帝老爷子素来对这位出自襄阳的状元郎信赖有加,也正是因为有这份信赖和期许,平日里才绝不提任亨泰的名字,而是以襄阳任冠之。   而后半句,少一位状元郎。   更是已经含蓄的点明了,大明朝如今的朝堂之上,不能没有任亨泰的存在。   任亨泰心中长出一口气,自己的法子终究就是比詹徽那个老倌儿出的主意要强。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谢恩。   也不等文官班列里的赵勉和刘三吾出口为周玉泰等人求情。   站在陛阶之上的朱允熥已经是在于老爷子及老爹对视交流眼神后,无声的站了出来。   他一挥衣袍,轻咳一声,将满朝堂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   随即,就见他幽幽开口:“去岁倭国入朝事,乃孤一力交代承办,所为乃是令我大明师出有名。今次,我大明镇倭大将军,引兵坐镇倭国,稳定倭国朝局,当可谓仁义之师!”   给大明出兵倭国定性之后,朱允熥继续道:“孤不曾将此事交代于朝堂,却是致使尔等言官御史不曾能探究详细,方才有今次朝堂上的争论。任侍郎乃是我大明洪武二十一年的状元郎,更是陛下倚重的襄阳任。诸位亦是我大明不可或缺的干臣,都是为了大明,都是为了天下社稷。”   到这里,朱允熥就不愿意说话了。   今天的事情压下,却又不压死,好让这些人能够继续换个法子争斗下去,才是朱允熥希望取得的效果。   陛阶上,皇太子朱标挪动了一下开始有些发麻的腿脚,今天这场戏已经到头了,下一场戏还得等眼前这些人重新排练。   御座上,朱元璋更是伸着懒腰的站起身。   “既然太孙如此说了,咱便听太孙的。”   “咱家今天做了几样新吃食,不留饭,你们都回去吧。”   皇帝老爷子总是这么的言简意赅。   一句话,就将满朝臣子给驱赶了走。   原先还在忧心自己等人会不会被定位朋党论罪处罚的周玉泰等人,顿时心安,人人脸上都松了一口气。   看戏的老朱家爷孙三人已经悄然消失在中极殿内。   群臣左右看看,觉得今天这场战争,忽然有些索然无味起来,有些凶险出现,却又有些意犹未尽。   官卑人微的小官们,脚步加速的从中极殿里离去。   落在后面的朝堂大佬们,则是三五成群的结伴,个个都是双手揣在袖子里,漫步着踏出中极殿。   气氛很微妙。   大多数人心中都清楚,今天这场争论并不会因为皇太孙的几句话就结束。   谁也没有达成目标,在目标没有完成之前,谁都不会放弃。   ……   然而,三日之后。   就在部分人,绞尽脑汁,准备在朝堂上发起新一轮弹劾之风的时候。   从皇宫忽然发出了一道圣旨,经过通政使司和行人司,知晓整座朝堂。   旨意很简明,即日起大明朝的御史言官们,不得闻风而奏,万事当以实证举检,无证不得弹劾。   一时间,从都察院到六科,再到朝堂之上,百官纷纷奔走私议。   谁能知道,仅仅因为前几日一场弹劾,皇帝就顺势挤压了御史和言官们的权力。   然而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当日皇太孙已经明说了,去岁出现倭国二使的事情,是他亲自交代的,是皇太孙不察的过失。而他们却揪着这件事情去弹劾任亨泰,就让这件事情成了他们这帮御史和言官的过错了。   谁也不敢上奏皇帝老爷子,重新索要回原本的权力。   因为谁也不清楚,回头一旦他们上奏,皇帝老爷子会不会同样揪住这件事情,给他们一个当头棒喝。   ……   而这几天对于朱允熥来说,却是无比的舒畅,以至于时间过了整整一个月,他都还在想着那些整日里揪着一件事情就胡乱弹劾的御史和言官们吃屎的表情。   而在这一个月里,朱允熥也没有停下来。   劳山皇庄跑了好几趟,田间地头的庄稼长势很不错。   翰林院后面的那块空地,也在以最快的速度建设着书局文报。   西城那边也选了一个交通最是方便的地段,大队大队的工部及将作监的匠人,开拔过去,为还没有最终确定名称的兵事学院进行着营造。   几处奔走忙碌着,朱允熥还不时的去一趟上林苑监,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将作监里面,和那边负责军械制造的匠人们,整日里就躲在作坊里。   严格来说,是躲在火药作坊里。   如今,将作监的火药作坊,每日里都要耗费巨量的鸡蛋清以及价比黄金的霜糖。   就在应天城酝酿着新的朝堂争斗的时候,应天城外官道上的驿站,也已经快马加鞭,将燕王棣奉诏入京的消息,送入皇宫大内。   朱家老四,燕王朱棣,已经到了应天城外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应天城真好看   燕王棣要回京了。   消息如春风化雨,又似钱塘潮涌,风一阵雨一阵,就传遍整座应天城。   世人都说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这句话放在如今大明朝那唯一的一条真龙身上,得到了最高的验证,且让人挑不出半分的毛病来。   身为大明朝第一位皇太子,受到满朝文武大臣赞许及支持的朱标,自然是最完美无瑕,就如昆仑天山上伴随着冰川流淌下来的羊脂白玉一样。   这样的皇子,皇太子。   就该是成为大明朝第二位皇帝陛下!   而对于皇帝的第四位嫡子,燕王朱棣。   朝堂上的观感和评价,就显得有些暧昧起来。   或许是因为少年时的顽劣,燕王朱棣在应天朝堂百官,甚至是他那位皇帝老爹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好的人设。   倒是后来成了中山王徐达的女婿,就藩北平,在那苦寒的终年只有风雪和前元余孽时不时骚扰一下的环境中,这位燕王慢慢的也就成了一个值得称赞那么几句的龙子了。   至少,这两年朝廷里已经颇有些,燕王棣当永世镇守北平的言论,是流传了出来。   燕王棣,就该是统领千军万马,为大明朝永世镇守北疆的大将军才是!   “你就该当一位大明朝的大将军!”   近来从宫中隐隐传出,要接受改造的应天府境内的官道上,身着绣着团龙、满眼大红色亲王朝服的燕王朱棣,脸色认真的盯着护卫在自己身边的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张志远。   已经在北疆军阵之中足足打磨了十二年的朱棣,如今的眼光很准。   这个被遮掩了罪过发配北疆的汉子,是朱棣这些年难得一见的军中猛将。   入北疆不过数月,便在数九寒冬北出雪原数次,敢打敢拼,且每战必胜,斩获颇盛。   这便是朱棣为何会骤然重用张志远的原因,选拔人才,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委以重任,才能让人才发挥出更多的作用。   而张志远也没有让朱棣失望。   去岁冬,随朱棣回北平之后,只是在燕王府吃了一顿年夜饭,第二天礼拜过燕王一家子,他便请命带着燕王府护卫千余人出塞。   整整三个月,正是草原上牧草生长的季节,也是牧民们圈养了一个冬天的母羊下羊崽子的时候。   整整一千大明铁骑,在已经担任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的张志远带领下,几乎是出地千里,转战数十个前元余孽部落。   大小战事十数场,斩敌三倍之,在带着那只铁甲残破、长枪断裂、长刀卷刃的军队回来的时候,张志远还带回了一千多名指天发誓此生绝不背叛大明的牧民,以及不下万余羊羔、千余只牛。   尽管出发时是整整千人,归来时只余不足五百人。   战损过半。   但那一日的北平城头上,所有原本还对燕王殿下骤然提拔张志远这么一个默默无闻之辈而心生幽怨和不满的人们,顿时便收起了所有的质疑和不满。   这人活该是要成为统兵大将军的人!   而张志远,也终于是在冰冷的春风之中,证明了自己没有辜负燕王殿下的眼光。   张志远抬头看向眼前的燕王,他总觉得自己不该担任这次燕王奉诏回京的护卫,至少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闷闷道:“属下只懂得上阵杀敌,不懂如何统帅大军。”   战场上冲阵杀敌的是将军,指挥千军万马灭国的才是大将军。   朱棣哼哼着,眼神却在张志远身上那带着道道豁口,豁口里还残存着一团团暗红色血肉的铁甲。   朱标带着些不满:“再不将你带回南边,是不是等修整好了,就又要带着人出边磨刀子?这次回来带上你,本王便是要为你求一份封赏的。”   草原人南下是打草谷,朱棣对明军北上喜欢称之为磨刀子。   刀子一下下的磨在元人的脖子上,刀口就会越发的锋利,让人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都会战栗。   张志远不太想搭理这位对自己有着无尽赏识以及信任的燕王,他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应天城:“王爷,世子过了扬州便又咳嗽了起来,还是快些入城寻了太医院瞧瞧吧。”   听到此言,朱棣回首看向身后不同于以往回京那等庞大的队伍,只有百余名由张志远统帅的燕王府护卫,队伍之中也只有数十辆马车,拉着燕王府的女人和孩子们。   老爷子说了这次要好好的瞧一瞧自家的儿孙,尤其是孙子们都是个什么模样。   最前头的马车里,仍是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咳嗽声。   这让朱棣将将露出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   再回头,看向早年间已经看得熟透了的应天城,朱棣的脸上才又露出笑容。   任由身下历经百战的战马载着自己慢悠悠的靠近应天城。   朱棣歪着头,斜眼看向驱马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张志远。   “本王总觉得应天城是看不够的,那时候母后还在,本王与太子还有兄弟们都不曾长大,我们跑遍了这座城每个地方。”   张志远忽的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所以我等誓死守卫边疆,才是一件让人值得的事情。”   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张志远就不会明白,为何三爷放着秦王和晋王不管,偏偏要让自己择机爬到燕王的身边。   朱棣并没有察觉到张志远话里的深意,扬着马鞭指向左手方向的一座大湖:“这座玄武湖,当年害的本王醉酒落水,挨了太子好一顿训斥。现在回想起来才知晓,若是太子不训斥,本王当时指定是要挨父皇的打了。”   张志远皱着眉,静静的看着面前开口说话的燕王。   似乎从江船上踏足应天府的土地,随着应天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燕王殿下就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更是不断的追忆过往。   朱棣仍是继续道:“咱们走神策门入城,安仁街有几家糕点很是好吃,到时候你买上一些送给王妃品尝品尝。”   “丹凰街口的酸辣面汤最是可口,给了银两让出身北地的弟兄们也尝尝。”   “就是不知道莲花桥那家卖糖人的人家还在不在了,若不然还可以买些给明儿那丫头吃。”   说到这里,朱棣便停了下来。   因为再往前走,就到了坐落在皇城西北角的府军右卫大营,也是此次诸王入京护卫驻扎的地方。   张志远一一点头,将这些都记在心里。   朱棣又说道:“你那些战功自己再核对一遍,虽然有燕王府护卫都司考功,还是不能疏忽大意了。既然是能做大将军的人,就不该只统帅燕王府那一星半点的军马。”   张志远握着缰绳举手抱拳:“属下只愿护卫在殿下身边。”   朱棣挥挥手,抬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应天城神策门:“应天城真好看啊!”   神策门并不好看。   相比于直通洪武门的正阳门,又或者是通往应天最是繁华的南城和中城的聚宝门而言,神策门就啥也不是。   冷冷清清的城门口,半天不见有多少人进出,守卫在城门前的京卫官兵,也是有些懒散的站着不太整齐的队伍。   站队不能太过随意,虽然大明朝的京师如今不太可能有敌人打过来,懒散些没事,可若是见不着人,最近一直在追求业绩和证据的都察院御史们,定然会如同疯狗一样的扑咬上来。   朱棣扫了一眼城门前懒散的京卫官兵,觉得自己此次回宫该和老爷子提醒一句,京卫不能这么荒废下去。   只是不等他整理好思绪,却被城门洞里的一行人给吸引住。   朱棣的脸上慢慢的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本王的侄儿也愈发的不一样了啊!”   这就话像是唤醒了到现在还是不怎么愿意回京的张志远,抬头看向神策门城门洞。   只见一早就候在这里的朱允熥,带着孙成,以及礼部、兵部、太医院的人,已经是走了过来。   随行的官员都穿戴整齐,庄严肃穆,面对燕王殿下却又不失身为臣子的尊敬和规矩。   朱允熥就穿的很是随意,一袭曳撒,腰上挂着一柄雁翎刀,另一侧是老大一块暖玉。远远的瞧着,颇有些京师勋贵子弟的模样和气派。   他迎着老四叔回京的队伍走上前,脸上带着浓郁的笑容,躬身抱拳:“侄儿见过四叔。四叔不远万里奉诏回京,一路迢迢,定然已是极累的了,容侄儿引四叔和四婶入城回宫。”   说着话,他偏头看向头前那辆不时传来轻咳声的马车。   朱允熥轻轻一招手,被他今天特意叫来的太医立马上前,到了马车前问安请诊。   坐在马背上的朱棣,默默的打量了朱允熥片刻,随后才翻身下马。   他手中握着马鞭,走到朱允熥面前,便当即抱拳:“臣参见监国。”   还不等朱棣躬身,朱允熥立马上前托住这位四叔的双臂,脸上带着笑容:“可不敢,四叔这是折煞侄儿了。”   朱棣是真的想要参拜的,因为他已经隐隐看到躲在神策门城墙上,有御史的身影刚刚暴露了那么一下。   然而朱允熥托住了他,这小子如今的气力让人惊叹,朱棣只得是笑着挺直了身子。   他先是看了看朱允熥身后已经上前,与张志远交接核查的礼部及兵部官员,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入了马车的太医。   朱允熥笑了笑,解释道:“本来只有兵部和礼部的人来,侄儿想到如今高炽堂哥这一路南下,身子骨定然会不适,便叫了太医一起过来。”   这就让朱棣原本还要以君臣而论的心思荡然全无,轻笑着道:“叫你费心了。”   朱允熥挥挥手,满脸的不在意道:“这次堂哥回来,便待在家里好好的将养着身子,等打磨好了身子,再回北平继承四叔的志愿。”   朱棣笑笑,轻声道:“不敢奢想,只愿一生平安便好。”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   朱允熥心里笑了笑,转身笑道:“四叔,回宫吧。” 第二百二十章 快要哭晕的朱棣   除了照面后,在朱棣的注视下,审视着张志远,朱允熥全程没有再多看一眼。   对此,朱棣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对于应天城去岁那些个狗屎连稻草的事情,他就没有说一句的打算。   老爷子没有要了张志远的小命,只是将其发配到北疆,那么去年那桩事情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这也是他为何敢用张志远,并且将其带回应天寻求为其谋取军职的原因。   燕王回京的队伍,多了皇太孙带来的人。   进了神策门,熙熙攘攘的应天城,便将朱棣带回到了少年时期。   正待他还在聚精会神的观望着街道两侧的商铺、行人、百姓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忽的开口道:“近来侄儿上奏,求情爷爷于应天开设兵事学院,由我朝功勋老将教授将门子弟和军中可造之人。当时想来想去,这院长的位子也只有四叔才能担当,只是四叔还有北平那边的军务,也只能是颇为惋惜了。”   朱棣从热闹的街面上收回视线,回头看向大侄子,微微一笑:“身为宗室,镇守北疆乃是职责所在。锻造我大明未来统兵将帅,当由你爷爷掌总,总领院长一事。”   这就是自己的好四叔啊。   朱允熥心里感叹了一句,笑着道:“所以,后来还是爷爷说,为了不让那帮老杀才们打起来,只好他自己当这个院长了。”   朱棣不禁笑了起来。   朱允熥在一旁陪着笑,未用多久,先前进到马车里的太医,掀开车帘钻出个脑袋。   “太孙。”   朱允熥瞧着朱棣满心的观赏着应天城里的景象,便默默的拉住缰绳,到了马车边上。   这次带过来的太医是太医院院使山永年的亲传弟子水三年。   如今皇家制造厂早就已经建好,已经有好几批大蒜素被投入到民间惠及百姓,老院使如今就低着大蒜素,寄希望于将这玩意的药效和作用开发的更多一些。   所以,现今太医院的事情基本都是由水三年操办,隐隐有下一任太医院院使的苗头。   朱允熥盯着水三年:“燕王世子的情况如何?”   水三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世子的身子骨自幼孱弱,又加之身形肥胖,各种病症都有了些苗头。这一次回京千里迢迢,虽然不必步行,但终究是舟车劳顿,伤了元气。臣已经为世子进了养气补血的药,等回宫将养些日子,也就能慢慢适应过来了。”   朱允熥探头看向马车里,看得不太清楚,只是隐隐预约见着一道却是很是肥胖的身形,如今似乎是因为用了药,正卧在车厢里沉沉的睡着。   他便对水三年笑着说道:“世子要在应天待上些年头,往后就交给你了,务必要调理出来。”   水三年连连点头:“往后世子的身子,臣亲自盯着,绝不假他人之手。”   “如此便好。”   朱允熥幽幽的说了一句。   一路无语。   直到张志远带着燕王府护卫进了府军右卫大营,朱允熥则是领着朱棣一家子进了西安门,到了西华门外。   到这里,马车就不能再往里通行了,需要朱棣一家子下车步行进入紫禁城里(凡天子久居之地皆为紫禁)。   朱允熥合手与朱棣站在西华门前,望着他一家子人下了马车。   头前下来的是一位身着雍容,仪态大方,脸上随时随地都带着一抹温柔的女子。   这就是燕王妃徐妙云了。   在她的身后是拢共四个小女娘小丫头,这是徐妙云这些年为朱棣添的四个女儿。从五六岁的小女娘到十五六的待嫁闺女,显示出燕王妃那强大的生育能力。   小女娘们也都生的模样端正,仪态也是从容,看得出被燕王妃养的很是得体。   徐妙云领着四个女儿到了朱棣和朱允熥面前。   夫妻两相视一笑,随后徐妙云看向朱允熥。   不等她开口,朱允熥已经是抢先一步:“侄儿见过四婶,祝四婶容颜永驻,几位姊妹芳龄常在。”   徐妙云眼睛里带着些意外,多看了朱允熥两眼,这才微微福身领着四个女儿施礼:“见过皇太孙。”   和这位四婶见过礼后,朱允熥便看向后头的马车。   这时候出来的是两名少年郎。   年长一些的浑身健硕,孔武有力,一双眼睛,似是饥饿的幼虎在时时刻刻寻找着力所能及的猎物,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爪子是否锋利,虎口是否尖锐。   年纪稍微小一点的长得就相对瘦弱一些了,只是身形瞧着也是习武了的,只是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好似谁都欠他银子一样,让朱允熥很是不喜。   然而不喜归不喜,朱允熥却也知道,这是他那两个小堂弟,朱高煦和朱高燧。   很有名的两个人,也是很有意思的两个人。   只是现在,这两个人对朱允熥来说。   也就那么一回事。   他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上,他在等着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个人露面。   已经渐有武将风姿的朱高煦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住了。   两名随行南下回京的侍女,进了马车。   随着车厢一阵晃动,太医院的水三年是最先带着药箱子走下来的,候在一旁,似乎是真的要践行,亲自盯着燕王世子的承诺。   然后,朱允熥就看到一颗大脑袋伸了出来。   一具肥胖的身子,在两名侍女吃力的搀扶下方才缓缓的走了出来。   朱高炽歉意的抬头看向他爹和他娘这边,又更加歉意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随后这才一步一步的从下车梯上走下来。   等站在地上,两名侍女还想要继续搀扶着世子,却被朱高炽给拒绝了。   只见他慢慢的走了过来,先是于朱棣和徐妙云见了礼。   而后便仪态一丝不苟的对着朱允熥就要躬身。   朱允熥哪里敢让这位累着,连忙上前又是一把托住:“炽哥儿万不要这般拘泥,都是亲亲的兄弟,不讲这些虚礼。”   朱高炽哪里有朱允熥力气大,被硬生生的托住半寸身子都弯不下去,只得是拱拱手:“礼总是不能废的,虽然熥哥儿是宗室兄弟,却先是大明的监国皇太孙。只是臣这身子不利落,待养好了身子,再来太孙这边见礼。”   朱允熥却是一把拉住朱高炽的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领着一家老小走在前头的朱棣,他便看向朱高炽低声道:“还是叫熥哥儿好听些,整日里被人太孙太孙的叫着,耳朵都听腻歪了。炽哥儿回应天就好了,往后咱身边还能有个能说家里话的亲兄弟。”   朱高炽的嘴角明显的抽抽了一下,他可是清楚记得,去年这位堂兄弟皇太孙,才将自己真真的亲兄弟给弄回他们老朱家的老家凤阳去了。   头一回见面,这让朱高炽有些分不清这位自家兄弟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得是轻声应道:“莫叫熥哥儿厌烦了我便好。”   “怎会呢!”朱允熥立马嘟囔了一下,也不敢走的太快,嘴上说着:“皇爷爷一早就在念道着炽哥儿要回来了,该弄些滋养的吃食给炽哥儿备着,老爷子还说,听人说炽哥儿你在北平也是日日读书,等会要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这话说的倒是有了几分自家兄弟之间,私下里偷偷透露长辈风声的味道。   朱高炽只是默默的点着头,考校功课而已,只要不再皇爷爷面前失了规矩就好。   一行人就这么各怀念想的,一路到了中极殿。   孙狗儿这狗奴,早早就站在中极殿前,明明不用大动作,却还是垫着脚伸长了脖子看着前头。   一看到燕王一家老小当真是回来了,便赶忙呼喊着往中极殿里跑去。   “陛下!陛下!”   “燕王回来了!燕王带着燕王妃还有皇孙们回来了!”   已经拉着朱高炽走上中极殿前陛阶的朱允熥,明晃晃的就听到大殿里传来噗通一声。   少顷,刚刚走进大殿的朱允熥,就看到老爷子和借着手推车缓慢踱步的朱标,已经是从偏殿里走了出来。   朱元璋的脸上满是欣喜,脸色分外红润,神采奕奕。   朱标的表情同样满是高兴。   “回来了啊!”   “终于是回来了!”   朱元璋刚刚开口念道了一声。   朱棣已经是跨着步子丢下王妃和一帮儿女,径直的冲到了老爷子面前,双腿一弯就跪在了地上。   “父皇圣体安康,儿子回来了。”   刚说完一句话,朱棣嗓音里已经是带着哭腔,眼睛里的泪水直打转,嘴唇颤巍巍的转头看向只能依靠着手推车站稳脚跟的朱标。   “太……哥啊!”   “都是臣弟不好,是臣弟们的不好,叫哥哥受累,更是病疾险些……险些……”   “臣弟该是早些时候回来,侍奉在父皇和兄长身边的。”   这一刻,大明朝最是悍勇的燕王,嚎哭的如同孩子一样,哭声震得中极殿都在嗡嗡作响。   朱允熥就这么拉着朱高炽的手,一直不曾放下,目光平静的看着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的朱棣。   这一刻,他愿意并且坚信,四叔是用了真感情的,并非是为了尽人臣之道的逢场作戏而已。   他都快要哭晕过去了!   朱允熥不相信,朱棣会在这件事情上作假。   而随着朱棣跪在地上嚎哭自责,燕王妃徐妙云也拉扯着几个孩子跪在了后面。   就连朱高炽也挣脱开朱允熥的拉扯,跟着跪在了自己的父王和母妃身边。   朱元璋也是两眼发红,轻轻的拍着朱棣的脑袋。   “回来就好。”   “能回来看看咱就好啊……”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读书的朱老四   眨眼间,中极殿内便出现了一幕皇家三代人齐声抽泣呜咽的场面。   哭的太久容易伤身,乱糟糟的也不像个样子。   朱允熥上前,先是伸出双手将体肥肉厚的朱高炽给轻手轻脚的搀扶了起来。   而后就走到朱高煦和朱高燧身后,他如今身子骨已经敲打了年余,手上劲道十足,一手一个就给两人猛的一个提溜拉了起来。   还不等朱高煦眉头皱起,朱允熥已经是目光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朱高煦赶忙止住自己的表情,和自家老三站在一块低着头,也不知道心里是如何想眼前这位自家皇太孙堂哥的。   燕王妃和小女娘们自然是不能容朱允熥拉拉扯扯的,但候在一旁的孙狗儿瞧着太孙的举动,也已经是叫了好几名宫娥过来,将燕王府的女眷们一一搀扶起来。   朱允熥这时便已经是走到了朱棣身边。   手托在了老四叔的手臂下。   边疆操练了十几年的身子骨,终究是沉重如铁的,加上朱棣确确实实是真的在痛心嚎哭,一抽一抽的,倒是让朱允熥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其给半托半拉的给弄了起来。   “四叔一路跋涉,从北平回应天,千里迢迢,这时候该是好好的歇息才是,万不可身子出了问题。”   朱允熥搀着朱棣,低声的说着。   那头,已经两眼红彤彤,眼睛里湿漉漉的朱元璋,也是点着头上前拉住老四的手:“就算你是铁打的驴子,咱家儿媳、孙子孙女却也是要喘口气的。”   说着就将朱棣往偏殿里拉过去。   朱标站在一旁,望着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老四,明明去岁方才见过,却好似是过了许久时光,脸上有忧愁哀思,却又有更多的喜悦。   朱棣拉住了老爷子的手,脸上露出笑容,然后走到了朱标身边。   “兄长。”   朱棣伸手扶着朱标的手臂,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仅仅只是轻轻的呼唤了一声,朱标脸上的笑容便已经更加灿烂起来,想要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就没法子离开手推车。   朱棣善意的笑着道:“兄长还想要如往常一样,拍弟弟的脑袋嘛?弟弟如今已经长大了,孩子都有好几个了。”   朱标责备却又宠溺的瞪了朱棣一眼:“还是这么没个正型,去,扶着我进偏殿。”   朱棣笑脸灿烂,嘴巴长得老大:“哎,好嘞!”   兄弟们相亲相爱的模样,走在前头的朱元璋回过头,似乎是有些不满,闷闷的嘀咕道:“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   朱标和朱棣对视一眼,兄弟两赶忙是提起脚步。   燕王妃徐妙云领着几个闺女,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睛笑成一轮月牙,跟在了这老朱家三个老爷们身后。   朱允熥落在最后面,看了一眼前头的老朱家老爷们小女娘们,默默一笑,走到了朱高炽的身边。   “炽哥儿,咱们一起进去?”   说着话,他便已经是熟稔的伸手搀扶着这位仁厚的无以复加的堂哥。   朱高炽经过前面在西华门外的接触,这会儿已经算是接受了朱允熥这位皇太孙弟弟的热情,脸上露出笑容,伴随着几声咳嗽道:“有劳熥哥儿了。”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一眼走在两人前面的朱高煦和朱高燧,随后转头看向身边的朱高炽:“总是在应天就能听说,炽哥儿在北平燕王府的时候,总是手不释卷,如今看炽哥儿模样,当真是咱们家少有的读书种子了。”   如今老朱家就没有读书种子这么个说法,这时候如此说,便是足足的夸赞了。   朱高炽走的很慢,真的是因为从北平来应天这一路,走的太过劳累,步履蹒跚的轻声说着话:“我这身子,总是不见好,平日里还瞧不出来,只是这次回京,到底是不曾适应过。所以,往日在北平既不能如父王那样统兵在外,也不能如高煦、高燧那般习武弄刀,算来算去也就只能躲在王府里读两本书了。”   朱允熥默默一笑,觉得史书上的记载,却是不曾有偏差。   他就是这么一个絮絮叨叨又分外仁厚的人。   “爷爷总是说我不曾多看书,父亲也说我应该多读书,倒是我总是看不进书,为此大本堂的方先生已经许多次找上门。先生一开口,就给我骂的狗血淋头,可尊师重道那是咱们家的教养,我又只能生受着。”   似乎是为了配合朱高炽的性子,朱允熥也说的慢条细理了起来,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道:“如今炽哥儿回来了,倒是能帮弟弟在先生那边遮掩一下了,想来你会与方先生相谈甚欢的。”   朱高炽默默的笑了笑,他晓得朱允熥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两人就这么慢悠悠的进了偏殿。   到了偏殿里,就看到燕王妃徐妙云带着几个闺女坐在一旁,简单的梳洗了一下手面,便开始进茶,再进些糕点。   朱元璋就盘着腿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目光淡淡的从朱高煦和朱高燧这两个大孙子身上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朱棣的身上。   “高煦和高燧被你养的甚好,往后都是军中的悍将,也好帮衬着高炽那孩子,担起你如今身上的担子。”   朱允熥明显感受到被自己搀扶着的朱高炽,身子微微的一顿。   他当即对着老爷子开口道:“爷爷,孙儿可是听说炽哥儿如今已经是在北平担着事情了,燕王府诸事,还是北平城的军需粮饷,都有炽哥儿参与。”   朱高炽赶忙躬身道:“启禀皇爷爷,孙儿只不过是做些燕王府出纳的事情,北平那边也仅是旁观一二,说不上是参与,倒是拖累北平的官府军司还要顾忌着孙儿在旁边。”   朱元璋却是一挥手:“甭和爷爷打马虎眼,你做的事爷爷怎么能不知晓,做的很好,学的也很好,比你老子强!”   说到最后,朱元璋便瞪眼看向自己面前的朱棣。   朱棣坐蜡,只得是顶着笑脸道:“高炽文事渐有显著,儿子每每出征,燕王府都被他打理的很好。”   朱允熥站在后面撇撇嘴。   何止是好。   如果历史不曾有过一丝更改的话,炽哥儿将来还会成为大明朝的常务副皇帝,你朱老四也就是个征北大将军而已。   朱元璋不想搭理老四了,眼前一帮孙子孙女在,这是他好些年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了。   老爷子对着朱高炽招招手,随后向朱允熥投来一个眼神。   朱允熥立马拉着朱高炽到了老爷子面前,打断了朱高炽的礼仪,拉着他就坐在了老爷子跟前。   朱元璋这会儿又对着朱高炽招招手,满脸的笑容。   朱高炽只得是挪了挪屁股,显得有些艰难。   随后,朱高炽就被朱元璋拉住,老爷子大手拍着大胖孙子的手背:“好孩子啊!这会儿定要在应天多待上几年,养好了身子。往后有事就找允熥,但有一条千万要记住了。”   朱元璋的神色忽然变得认真了起来。   朱高炽以为是有什么重大事项需要注意,立马躬身道:“皇爷爷有何吩咐?”   朱元璋挥挥手,瞥了一眼边上的乖孙儿朱允熥,对着大胖孙儿朱高炽嘀咕叮嘱道:“唯有一条,你万万不敢学了允熥那招惹是非的本事。”   朱高炽还愣在当场,朱允熥已经是咿呀呀的叫唤了起来。   “爷爷,可没有您这样说自家孙儿啊。”   这会儿,朱高炽才在一旁说道:“皇爷爷,熥哥儿素来能干,这一年孙儿在北平也是听闻了不少熥哥儿做的事情,都是正正经经为咱们大明思量考虑的好事情。”   朱元璋撇撇嘴道:“他能办什么好事情,你就说如今浙江……”   说到这,朱元璋忽的停了下来,目光看向前头的燕王妃徐妙云和四个女娘,以及朱高煦朱高燧两人。   朱标进了偏殿,就坐到了轮椅上,在一旁陪着老爷子和老四,见此情形,便对一旁的孙狗儿开口道:“燕王府一路跋涉,舟车劳顿,送燕王妃及皇孙们安顿下来,好生的修养几日。”   太子的话刚一说完,徐妙云已经是领着四个闺女站起身。   “儿媳告退。”   这是个很懂规矩的王妃。   这头徐妙云领着闺女离开,朱高煦和朱高燧也跟在了后面,朱高炽也要爬起来退下,却被朱允熥给拉住。   “你是燕王府世子,不妨事。”   朱允熥说着话,就看向脸上带着一抹笑容的老爷子。   朱高炽见皇爷爷没有开口,甚至是对自己隐隐有鼓励的眼神,也就只好开口谢了恩,屁股稳稳的落在软垫上。   朱棣眼神有些暧昧,让人看不出他这会儿在想什么。   朱标靠在轮椅上,淡淡的看了一眼老四,又面带笑容的看向朱高炽,轻声道:“等炽哥儿养好了身子,你就专心领兵征战吧。”   朱棣偏头望了望自家太子哥哥,小声的嘟囔了两下,才说道:“兄长还是嫌弃弟弟自小不看书。”   这会儿还不等朱标开口,朱元璋已经是骂骂咧咧了起来:“你但凡当初多看几本书,老子也不至于见着你就来气!”   老爷子一开口,朱棣彻底熄火。   随后又仰起头挺着胸膛道:“那儿臣如今也是懂了微言大义的,这次回京已是将燕藩名下田亩一一清点了出来,尽数都交给您处置。” 第二百二十二章 谣言起   中极殿外,徐妙云牵着着最小的闺女朱智明,领着余下五个自己亲生的儿女,跟随在皇宫总管孙狗儿身后。   朱高煦不时的回头看向被甩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的中极殿。   他外头看向一旁的老三朱高燧:“应天城真的好看,皇宫比燕王府大了好多倍啊。”   朱高燧目光滴溜溜的,好似每时每刻都在盘算着事情,小心的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母妃,低声道:“咱们燕王府就是依着这座应天皇城营造修缮的。”   朱高煦点点头,转口又低声道:“老大被留在皇爷爷那边了。”   朱高燧更加小声道:“老大是燕王世子,父王他们这会儿想必正在说事,老大自然也是有资格听一听的。”   朱高炽目光逐渐变得深远起来,幽幽道:“咱也想听听,说的都是啥。”   朱高燧立马闭上了嘴,看了一眼前头的母妃。   他提起脚步赶了上去,嚷嚷了起来:“母妃,听说应天城里好吃的好玩的数不胜数,您当年和父王就在应天城待了好久,孩儿也想去应天城里逛逛。”   如今已经生下整整七个儿女的徐妙云,身姿却仍旧是保持的很好,更因为是燕王妃的缘故,被养的雍容华贵。   徐妙云宠溺的浅笑着,伸手拍在朱高燧的脑袋上:“我们刚刚回京,你们父王还要与皇爷爷商量大明国事。等这几日安顿好了,你们其他叔伯家的兄弟姊妹也都来了,到时候让允熥带着你们出宫去逛。”   朱高燧并没有因为现在没有得到出宫游玩的允许,脸上却是笑得愈发欢喜,点着头道:“孩儿谢母妃应允,孩儿也能看看父王和母妃当年生活的应天城是个什么样子了。”   徐妙云笑着摇摇头:“便都是一个样子,只是人更多,穿的也更好看一些罢了。”   朱高燧拉住母妃另一边空着的手,欣喜道:“今天亲眼看到了熥哥儿,当真是英武不凡。这次回京,皇爷爷说要挑选些皇孙在大本堂学习,也不知道孩儿有没有这个机会。”   徐妙云默默的笑着,眼神却是有些缥缈,良久后才轻笑着说道:“你也是能坐得住学堂的人吗?只求你那几个舅舅能赶着时间回来,到时候也能教你些中山王府的兵家兵事,将来也好替你们父王在阵前护卫。”   金砖碧瓦间,燕王府的女眷和儿郎们,渐行渐远,没入重重宫宇之中。   中极殿内。   朱元璋平静的注视着,说出要将燕藩田亩纳入摊丁入亩的朱棣。   老爷子却是转头看向和朱允熥挤在一块儿的朱高炽。   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高炽啊,你说说,允熥如今跟着你二伯在浙江道弄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的事情,如何?”   此言一出,偏殿里同时有三双眼睛亮了起来。   朱标立马是默默的看向老四。   朱棣和朱允熥则是同时看向朱高炽。   第一次经历这些,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朱高炽,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嗓子里控制不住的轻咳了好几声。   随后才绷紧了身子,低声道:“孙儿以为,此举于大明百姓乃是头等的仁政!”   大凡君王,都喜欢自己的政策能够被称之为仁政。   朱元璋亦是如此,喜悦到拍着大腿问道:“再说说,还有什么想法和感悟。”   朱高炽点点头,因为话匣子已经被打开了,便开始他那慢条细理的阐述:“孙儿近些年操持王府时,知晓尽一家便占了多少田地,虽然父王屡屡责令我等要款待食邑,封地上的百姓也算是过的不错。可天下其他人家呢?他们恐怕不会如我家一样,款待百姓了。”   “这些人取了功名,就不必向朝廷缴纳田赋,也不必缴纳丁税。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有钱,遇到灾年就能花更少的银子买下更多的土地。长此以往下去,朝廷能够收入赋税的田地和人口只会越来越少。”   说着,朱高炽面露担忧的抬头看向老爷子,又看了看周围的三人,这才继续轻声说道:“孙儿推算,要不了多少年,如果不加改善的话。到时候大明民间将会格外富裕,朝廷和百姓却会穷的揭不开锅。等到那个时候……朝廷也就没有钱粮去养那数十万的边军,官仓之中也找不到钱粮去赈济地方灾情……”   朱元璋长叹一声,目光闪烁着,正在想着一些事情。   朱标和自家崽子默默的对视了一眼。   唯有朱棣,好似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家的崽,竟然还有如此深远的眼光和定力。   可是呢,最后那番话说的就有些严重了,那几乎是将大明往亡国的地方去说了。   他顿时不满的沉声道:“胡言乱语!大明必是万世长存!”   不等朱高炽认错,朱元璋已经是冷哼一声,等着朱老四:“你闭嘴!让你多读书偏偏不读书,如今高炽看得都比你远!”   “儿臣……”朱棣眉头皱起,嘀咕了一声。   朱元璋哪给他解释的机会,对朱高炽投以鼓励的眼神:“你说的不错,与当初允熥说的如出一辙。只是你是旁观者清,再说说,你都看明白了些什么。”   朱高炽咽了一口口水,不知为何自己会回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   见朱允熥正在眨着眼睛,不断的对自己示意,他这才默默的点点头。   “孙儿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次浙江道摊丁入亩官绅一体,还有商税改制,只要今岁办妥。朝廷从此以后就能直接绕过浙江道地方衙门,将赋税征收进户部大仓,如此也就少了地方上的遮掩和隐瞒。”   “孙儿还听闻熥哥儿和二叔在浙江道,弄出了两个新的衙门,有此建设,往后的新增赋税来源,朝廷也能不失于手。”   “如此这般之后,朝廷对地方上的掌控也将会不可同日而语,将会空前强大。”   朱元璋嗯了一声,目光淡淡的看了朱允熥。   朱允熥点点头,拍拍朱高炽的肩膀:“还是炽哥儿看得明白。朝廷能扩大赋税来源是其一,但更能通过这件事情,增大对地方的控制,才是另一项至关重要的因素。”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商税改制。   这一样样的推行下去,朝廷便不用在揣测下面到底能有多少的赋税征收,只要核对之前确定的田亩数、商贾数,以及上一年新增的数量,就可以对朝廷能够征收到多少赋税,一清二楚。   这样的结果就是,地方官府的权力会被压缩,中央朝堂的权力会被加强。   在这个皇权和相权,中央和地方,无时无刻不再进行着的权力争夺和划分的时候,摊丁入亩的意义具有划时代的作用。   而且,若是地方上出现灾年,朝廷也可以直接免除地方上的赋税,从其他地方直接划出一个明确的数字调拨支援赈济。   这就让朝廷能够更加从容的进行赈灾。   朱允熥觉得这一次让宗室诸王回京,出现了一件让自己有意外之喜的收获。   那就是朱高炽。   在老爷子和老爹面前,他们永远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手段和目的。   虽然如今朱高炽也能参悟透自己的想法,但他们却是同龄人。   这让内心孤独了许久的朱允熥,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寄托志向的人。   至于担心因为朱高炽太过聪慧,太过厉害,从而改变目前自己是皇太孙的现状?   朱允熥心中不由的摇摇头,目前的一切已经出现了转变。   朱标并没有重病薨逝,朱允炆已经被圈禁在凤阳。   燕王朱棣?   朱允熥回头看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老爹身边,蹲在地上,好让朱标的手能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朱棣。   他就觉得,自己从去岁开始一直担心的问题,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只是防范之心,却不能因此而松懈下来。   这会儿,朱元璋也开始做出总结性的话。   “老四你是宗正,待回头都回来了,你要与他们说清了此事。不要觉得是咱这个当老子的,要夺了你们的零花钱。”   朱棣这会儿还与朱标说着北国的风光,听到老爷子发话。   他立马起身,抱拳沉声道:“儿臣晓得,定会与诸位兄弟们说清此事缘由。”   ……   随着时间的推移,应天城也就变得愈发的热闹起来。   随着燕王头一个从北平赶回应天。   之后几乎是每一天都会有一位宗室藩王入京。   和预想的一样,这些日子一直找不到茬子找不到朝堂上有犯官的证据的都察院御史和科道言官们,纷纷对皇帝的这一举动,表示出了不认可和忧虑。   本想今年就一直不管事,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无可奈何的被迫的被推了出来,成为所有人的代表,到了皇帝面前询问这件事情。   当天,詹徽前脚刚出宫。   后头就传出来,堂堂的吏部尚书大人,在宫中被皇帝给骂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更是直言詹徽是看不顺眼天家亲情孝道。   随后就有人回忆起来,当天詹徽出宫的时候,正在系着腰带,拍打着屁股上的一个黑印子。   皇帝老爷子是真的发火了,不单单是出口大骂,甚至还对吏部尚书大打出手。   加上皇帝老爷子又扯出了孝道这个大义。   自那日后,朝堂上的御史和言官们,就只能一个个待在家里憋着火气,整日里见着谁都像是要将对方给弄进大理寺的牢狱之中一样。   只是在这场短暂的纷争下面,一道道的暗流却在不断的汇聚着,狮子山上如同应天城一样,越来越热闹了起来。   城里,更是因为一则绯闻流言,而彻底的热闹了起来。   东城翰林院后的空地上,一栋建筑已经拔地而起,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建造出来。   朱允熥带着目下已经康复了的朱高炽从大本堂逃课出宫,寻了将自己关在翰林院里写文章研究知行合一的解缙。   三人看着面前正在建造的书局,不时小声的说着话。   忽的,朱允熥惊呼一声。   “什么?任亨泰不光淫辱侄媳,还将外侄女养在后宅?”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下三滥的脏水   程朱理学的确定,是将所有的先秦先贤思想,给予了一个明确规定和权威解释的重要学说。   从前宋那一帮在朱允熥看来就是烂怂的文官们,就是一群整日里沉迷以毫无卵用的微言大义的蠢货。   他们不光是限制了前宋收服燕云十六州的可能,也就此禁锢了中原社会的全面发展。   那些看似在后世以贤明才干而著称的文官名士,不过是这往后几百年同为文人的后辈们的吹捧而已。   修唐史,将唐史给修成主观思想浓厚,尽是些微言大义的欧阳修是这样的人。   宣扬教条礼仪,弄出钦徽二宗那等丢尽中原汉家脸面的只顾个人名声的文官们。   为了所谓的著书立传,能将当时中原最先进的技术记录刊印,最后还觉得如此仍然不能表达他们的高尚思想,还将这些书籍送往帝国的烂怂们。   他们将自己个人的名声,看得比国家的尊严更加的重要。在此基础上,他们总会是从政敌的名声上下手。   如今,大明朝的某些人也学会了前辈们的先进手段,开始将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在了大明。   这是朱允熥从心底厌恶那个时代的根本性原因。   他脸色阴沉,看着因为如今整日混迹在国子监,而对八卦绯闻变得格外熟悉的解缙:“事情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解缙请了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进到书局工地旁的凉棚下。   见到两名工部派来监督进度的小吏还在凉棚下喝着凉茶,毫无眼力见。解缙当即抬起脚,踹向最近的一人。   “给本官盯着进度去。”   两小吏可不敢招惹了堂堂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一溜烟的就窜进一旁的工地上。   朱允熥淡淡的瞧了一眼,今日里一改作风,对那些个小吏发火的解缙。   朱高炽如今已经对逃课这件事情没有了反抗和不安的感觉,他已经记不清这短短一个月里,自己跟着熥哥儿逃了多少回课了。   见到熥哥儿要和这位解学士说事,便先到了茶桌前,将小吏们用过的碗收到一旁,又取了三个干净的碗,还觉得不太干净,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给三个碗里里外外的擦了好几遍,这才为自己三人各自到了一杯茶。   解缙脸色郁郁,很是难看,坐下后对着朱高炽拱拱手,道了一声谢,便将一碗茶一饮而尽。   还准备说心急当要慢慢喝茶的朱高炽,就见解缙开口道:“累烦世子再倒一碗。”   朱高炽嘿了一声,也不觉得自己堂堂燕王世子的身份,是否应该为解缙倒茶。   这会儿,解缙才抹着嘴巴看向朱允熥:“那帮没卵子的,当真不是个东西!”   朱允熥哼哼一声:“所以,传的要比你说的还要严重?”   解缙仍是满脸的愤怒:“那帮东西,朝堂上拼不过任亨泰,没给任侍郎弄下去,转过头就开始弄这些下三滥的阴招,往任侍郎身上泼脏水,当真非君子所为!如今弄得任侍郎已经闭门不出,他们家的仆人出街都要被城中百姓唾骂几句。”   坐在旁边察言观色的朱高炽不由小声开口:“事情传到这等地步了?”   解缙看了朱高炽这位燕王世子一眼,愤愤道:“现如今外头都在传,任侍郎给侄媳的肚子都弄大了。在家中的时候,也只要外侄女伺候起居饮食。”   “竟如此阴险……”朱高炽嘀咕了一声,默默的敲响一旁的朱允熥,小声道:“我在北平的时候也时常听闻任侍郎的勤恳才能,如今名声要是坏了,这仕途恐怕也就完了,朝中也要少一位贤能忠臣了。”   朱允熥同样脸色阴森,他想到过那些人的手段狠辣,却没有想到那帮人会如此无底线。   人们常说君子一诺千金,所看重的就是这个人的名声。   不论是行走江湖,还是投身朝堂。   名声是一个人最根本的存世之道。   一旦名声坏了,如今这个纯洁的社会舆论,会硬生生的将一个人给压死。   朱允熥开口问道:“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这件事情总不可能空穴来风,总要有个由来,才好让那帮人抓住漏洞编造事实。”   就好比传出来的任亨泰的侄媳和外侄女,这两人是必然存在的。   解缙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无奈。   “若不是臣这几日细细探究,当真还不知晓任侍郎才是我大明的正人君子!”   给足了如今被泼了一身脏水的任亨泰一个足足的褒奖后。   解缙唉声叹息道:“先是任侍郎家的侄媳,那也怪她所嫁非是良人,任侍郎那侄子啊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整日里不是去秦淮河厮混就是在赌坊里赌红了眼。”   “家底子就这么给败光了,那侄子回了家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屡次对自个儿媳妇拳打脚踢。”   “任侍郎看不过啊,他侄子早年丧父,就留下一个老母,也是管教不到的。任侍郎找上门,他侄媳正在被男人毒打,侄媳就只好抓着任侍郎躲在身后。”   “明明就是这么个管教家中子弟的事情,就被传成了任侍郎和侄媳有染。偏偏巧,那会儿谁都不知道他侄媳已经有了身孕,这事可不就算是被编排出来了。”   朱允熥听得眉头皱紧,他已经能想到,当时任侍郎听闻了自家侄儿的混账事,找上门想要管教,然后就撞见侄子又在毒打侄媳。那可怜女人见到长辈来了,可不就本能的要躲在长辈身后。   大抵是好事人将这件事给看去了,然后就被那帮人给利用上了。   他的脸色愈发阴沉:“那任侍郎样子后宅的那个外侄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解缙听到这话,直接就是猛的一拍桌子,吓得边上听到任亨泰被编排而一直摇着头的朱高炽,直接浑身一个颤抖。   解缙冷声道:“这更是无稽之谈的事情了。任侍郎那个外侄女一家子早年遭了灾全都死光光了,族中的人又是一群王八蛋,对个小女娘不管不顾的,任侍郎这也是发了大善心,才将其接到家中,交给他妇人去照顾着。”   “平日里,任侍郎都是将其当做亲身女儿去对待的,去岁都开始为那外侄女琢磨亲事了。如此良善人家,宽待子侄,怎就被那帮没卵子的东西给糟践成如今这般模样!”   想来四平八稳的朱高炽,这会儿亦是面露愤愤:“属为可恶!不为君子之风!”   朱允熥心中也是火冒三丈,他确实在有意纵容那些人放肆,这也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放松警惕,能够彻底的暴露出来。   但这等触及底线的事情,却是他绝不允许的。   只是这会儿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转头看向朱高炽:“炽哥儿以为,这件事情应当如何处置?”   被点了名的朱高炽脸上一愣,不曾想到自己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他茫然的看向朱允熥,心中有些犹豫,自己应该如何回答。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炽哥儿但说无妨,此处都是自己人。”   得了朱允熥的定心丸。   朱高炽点点头道:“如任侍郎这般良善人家,名声绝不能受损。朝廷应当明旨说明此事,将任侍郎的善举公之于众,并予以褒奖。更要申斥那些散播谣言之人,责令改过自新,万不可平白污人名誉。若有再犯,当要责令有司缉拿惩处。”   将心中所想说完后,朱高炽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慢慢的摇起了头。   在解缙和朱高炽的注视下。   朱允熥阴沉道:“不够!只是这样还不够!”   “不够?”朱高炽有些犯了难,觉得如今恢复了任亨泰的名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朱允熥露出笑容看向两人,随后对着站在凉棚外的孙成招招手,又轻咳一声。   身着锦衣卫副千户飞鱼服的孙成,立马是转身进了凉棚。   未几,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也有一名身着玄黑曳撒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当初在浙江道,顶着风雪带兵前往浦江县的暗卫田麦。   孙成和田麦两人躬身站在凉棚下。   “太孙有何吩咐。”   在朱高炽和解缙好奇的注视下,朱允熥冷哼一声,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去,查出正在百姓之间散播谣言,诋毁礼部左侍郎任亨泰之人。”   孙成当即应喏。   暗卫出身的田麦则是低声道:“太孙,属下等找到这些人后,当如何处置?”   朱允熥没有一凝:“在何处寻到,便拖至街口,当众掌烂口舌!”   还不等田麦、孙成开口。   朱允熥有阴森森的说道:“若是有官府或朝廷之人出面责问尔等,便告知他们,则是孤这个大明监国的喻令!”   “喏!”   孙成和田麦同时开口应诺。   旋即二人出了凉棚,外头立马分出一队锦衣卫跟随孙成往城中闹市赶去。   而在暗中,亦有数不尽来自暗卫的脚步声传来。   解缙见到朱允熥的喻令,只是眉头皱紧,不发一言。   朱高炽亦是眉头皱紧,不忍小声开口:“是否定要这般做?”   朱允熥冷哼一声,而后微笑着看向朱高炽:“炽哥儿,如此这般却还是不够的。”   朱高炽面露不解:“还不够?” 第二百二十四章 舆论武器   论起操纵舆论,朱允熥敢说自己是整个大明朝最熟悉并且了如指掌的人,无人能出其右。   经历过后世那一天一个头条的舆论轰击,有着无数私家解密运作手段的文章,对于如何操纵舆论,可谓是经验丰富。   在朱高炽那良善的表情下。   朱允熥哼哼一声:“朝廷现在不会出面解释什么,还不到时候。”   解缙却是急了。   他本就看不惯那些人凭空诬蔑任亨泰,对于这位良善的礼部左侍郎,解缙在发现对方的良善之举后,心中是敬佩不已。   这时候听到朱允熥说朝廷暂时不会出面,当即追问道:“太孙难道就要任侍郎一直闭门不出,忍受外面的风言风语,忍受那些谣言肆意吗?”   他不认为让人去掌嘴那些散播谣言之人,就能遏止谣言。   朱允熥摇摇头:“大绅兄是认为,现在惩治那些散播谣言之人并不能解决谣言本身的问题吧。”   解缙瘪着嘴不说话,但是脸上那愤懑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   朱高炽也在一旁点着头,显然是如解缙一样想的。   朱允熥笑笑:“他们既然已经不管不顾,做出如此下贱之事,那就不要怪我们下手狠了。”   这话,将解缙的好奇心给拽了回来,眼睛里立马露出急切的神色。   朱允熥说道:“还要劳烦大绅兄,去寻访任侍郎的左邻右舍,还有认识他那侄儿、外侄女的人家,让这些人都到皇城门前,去为任侍郎喊冤。”   解缙满脸的疑惑,旋即露出明悟的表情。   朱高炽却是长大了嘴巴,他算是没有见识过这等让人堵自家门的事情。   只是朱允熥却微微的笑着看向他。   朱高炽眼珠子一转,方才反应过来,不由低声道:“熥哥儿是要将这件事情闹大,闹出百姓舆情出来?要借最熟悉任侍郎他们家的百姓,来为任侍郎正名?”   朱允熥点点头:“朝廷说一千道一万,不知真相的百姓也只会认为这是我们在包庇维护任亨泰。只有从同样是百姓们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才是他们愿意相信的。”   朱允熥很清楚,在任亨泰现在这件八卦绯闻的事情上,百姓们会天然的盲目听信自己所听到的那些谣言。   他们这个时候,不论官府和朝廷做出怎样的解释,都只会认为这是在官官相护,甚至是朝廷包庇大臣。   这是天然的对立和结果,并不是就说那些百姓是愚蠢的。   而有心之人,却总是能通过这样的事情,不断的打击官府和朝廷的公信力,导致官府和朝廷越描越黑,怎么也解释不清一件本就清清白白的事情。   朱允熥这时候又说道:“等到这件事闹大了,拜年到了大绅兄继续出力的时候了。”   说着话,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面前的解缙。他今天是看得清楚,解缙就是要为任亨泰那个倒霉蛋打抱不平。只要是任亨泰的事情,交给他必定是能办妥的。   朱高炽还在一旁思索着朱允熥所说的关于百姓听信谁的言论的问题。   解缙已经是挺起胸膛,双手抱拳:“太孙尽管吩咐,臣定然办的稳妥!”   朱允熥压压手:“不必这般严肃,咱只是在想着啊,既然那些人不顾君子之风,编排任亨泰,那也就不要怪我等去说他们那点涉及名声的事情了。”   解缙闻言,当即皱眉。   他不满那些人编造任亨泰的事情,对自己要去编排那帮人的事情也有些迟疑。   然而,左思右想之后,解缙一拍大腿,咬着牙道:“以直报怨!臣愿意去做这件事情!怪只能怪他们先行卑劣之举,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朱允熥见到解缙点头答应,这才将后续的谋划缓缓说出。   “我会叫孙成和田麦二人,帮着大绅兄去搜集一些那些人的私密事。那些人能做出编造任亨泰的事情来,便断无可能自己一点事情都没有。”   “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干过出这些事情,才能将其编造的如此真实。”   一听朱允熥这样说,那些人或许才是真的干过近来谣言之中的事情,解缙眼神立马锋利了起来。   朱允熥却幽幽道:“等孙成和田麦将那些事情搜集起来,大绅兄也不必指名道姓,只需要将这些人的细节描写出来,而后就是着重阐明他们所做的事情。若是大绅兄不齿于此事,大可召集些国子监信得过的学子,年轻人嘛总是会在这些事情上自发的延伸想象。”   解缙这会儿只顾着点头。   朱高炽却是愈发的沉思了起来。   朱允熥轻咳一声,进了一些茶水,才接着说道:“万万不要指名道姓,因为百姓们会通过细节自己去找到所对应的人,那时候他们才会千真万确的相信这件事情,并且绝对不可能受人劝改。”   解缙忽的后背一阵发麻,双眼惊惧的看着面前的皇太孙。   这是将人心利用到了极致的手段。   解缙很难想象,如果这件事情被用到自己身上,自己身上恐怕就是长了一万张嘴,也是解释不清的。   百姓非是愚蠢,他们只是因为眼界受限而变得无知。一旦他们自己发现了一件事情,就会在心中打下一个牢不可破的痕迹,绝对不会受外界的干扰。   操弄人心,这是最恐怖的事情。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解缙一眼:“百姓是单纯的,大多数时候也是善良的,所以若非是出了任亨泰这件事情,孤也不愿如此做。”   说着,朱允熥默默的盯着解缙。   一个人的世界观是在不断的成长着的,随后慢慢的固定下来。但很多时候世界观也是可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去改变的,这就是舆论操纵的最可怕的地方。   所以,他这是在给出一个承诺,不会在往后平白无故的使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人。   解缙后怕不已的茫然点着头,干干的吞咽了一下喉咙,低声道:“此时办妥之后,太孙准备后续如何做?”   “那时候,自然就到了朝廷出面的时候了。”朱允熥默默一笑,显得很是轻松:“想必等到那个时候,百姓们就会期盼和希望朝廷能够出面,为任亨泰洗刷清白,还他声誉。朝廷是公正公平的,也是能够体察民情的……”   还不等朱允熥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一旁的朱高炽发出了一道古怪的声音,将朱允熥和解缙的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朱高炽苦笑着小声说道:“那时候,就是朝廷顺应民意,还任侍郎清白的时候。任侍郎恢复清誉,朝廷也能收获百姓们的拥护。”   一直待在北平的朱高炽,忽然觉得这一趟应天之行总算是没有白来。   解缙亦是感叹连连。   他哪里能想到,原本仅仅是要为任亨泰恢复清誉这么一件事情,最后却是做到了四赢的局面。   任亨泰恢复清誉。   作恶之人遭受同等回击。   朝廷收获民心和拥戴。   百姓们得到了一场真相和朝廷时刻关心他们的态度。   朱允熥这时候却是语调郑重道:“民心如水,民心可由之。然而,此等手段却终究输于取巧。若要为百姓所思,往后施政,还是要落在实处,让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日子能得到亲眼可见的改善。”   解缙与朱高炽听到此言,同时起身。   面对朱允熥,诚心诚意的恭敬躬身作揖。   “太孙金玉良言,臣等谨受教!”   朱允熥亦是站起身,将朱高炽按下,这孩子身子骨将将好了一些日子,还是不能太累着他。   随后就走到了解缙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虽说如今书局离着建成还有十来日,但这次可以先尝试着,不加名头,刊印了写出来的东西,先尝试着发出去,也算是提前看看效果如何。”   解缙拱手抬起头:“太孙……”   朱允熥挥挥手:“大绅兄,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掌握了一件很厉害的武器,甚至比武人手中的刀剑更加的锋利。”   ……   三日后。   应天城里的谣言变得愈发的不可收拾,整个应天城数十万百姓,纷纷都加入到了这场空前的舆论大讨论之中。   然而,出奇的是朝廷和应天府官府对此事,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和应对举措。   这就导致讨论的热度变得更加高涨。   而在东宫。   在大明一手推出真正的舆论战争的朱允熥,却变得格外的轻松起来。   “二十三叔,你要是再不下来,今天、明天、后天,这个月的甜点蛋糕都没得吃了!”   朱允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的一颗大树,怒视着不知什么时候,趁着所有人闲聊,偷偷爬到树上掏鸟窝的小二十三叔朱桱,发出了最后的威胁。   如今每日吃着甜食,却因为整日里在东宫撒野,并没有变成小胖球的朱桱,双手抱着身前的一根枝干,两腿夹在一根横条上,屁股都用上了力气,让自己努力的更高一些,好去触碰近在咫尺的一个鸟窝。   听到树下,允熥侄儿的威胁。   朱桱圆嘟嘟的眼睛,顿时失了光亮,鼓着脸撇着嘴,低着头瞪着站在树下的朱允熥。   “你要是不给我吃,我就告诉父皇,说你昨天还揍了我屁股!”   这小子竟然学会了反威胁。   朱允熥被气的跺脚,叫了雨田带着人上树给二十三皇子抓下来。   行色匆匆的孙成,却是从外头走了进来。   “三爷,有百姓聚在皇城门前为礼部左侍郎任亨泰鸣冤!” 第二百二十五章 想要上吊的老东西   “哎呀!”   “允……熥……救……命……”   还不等听了城中消息,反应过来的朱允熥,就又听到耳边传来嘹亮的惊呼声。   回过头。   就看到小二十三叔朱桱,也不知为何就从那根坐着的横枝上摔了下来,整个人仰面朝天,四肢挥舞着,嘴里咿呀呀的叫喊着。   最后,扑通一声。   就看到小二十三叔朱桱,已经是砸在了刚刚带着人到了树下的太监雨田身上。   只听被身子骨愈发结实的朱桱这么一砸,雨田直接是翘起了双腿,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的,嘴巴张的比洪武通宝还要圆。   朱允熥一脸黑线的走了过来,一只手将还处在惊讶之中,而张牙舞爪胡乱的胡乱的叫唤着的朱桱给提了起来。   “允熥救命!”   “救命啊!”   “救……”   “嗝!”   还再咿呀呀的胡乱叫喊着的朱桱,就看到自己眼睛里的画面,从一片湛蓝,变成允熥侄儿那张黝黑黝黑并且凶神恶煞的大黑脸。   吓得朱桱一嗝,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双手不安的搓着大腿。   朱允熥这会儿还是心脏狂跳的状态,根本不敢想若是这位小二十三叔在东宫里头出了事,摔断了摔折了哪里,回头李贤妃会如何找自己麻烦,老爷子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看,看什么看!”朱允熥整张脸黑的都要滴出黑水来,怒气冲冲的凭着本能反应:“怎么没给你胳膊腿摔断啊!”   “哎呀呀……我的胳膊啊……”   正当朱允熥怒气冲冲的要给朱桱一个教训的时候,后面被当头重击了一下的雨田还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呻吟着。   好不容易被营造出来的气氛,瞬间像是被一阵风给吹散。   朱桱立马是眼疾手快的一扭屁股,人就从朱允熥的手上挣脱开,一溜烟的就跑到后面闻声而来的汤鹊清身后,紧紧的抓着汤鹊清的裙角,两只眼睛滴溜溜的瞧着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的朱允熥。   朱允熥气的一手叉腰,一手直指躲在汤鹊清身后的朱桱:“有本事你别躲!这个月,下个月的甜点蛋糕都没了!”   然而,朱允熥只见这小子竟然是毫不畏惧,躲在汤鹊清身后,更是胆肥了的冲着自己挤了一个鬼脸,随后就摇了摇汤鹊清。   “汤姐姐……”   汤鹊清好笑不已,回头拍拍朱桱的脑袋,到了朱允熥面前:“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妾身在中都的时候,小时候也是时常摔倒擦伤的。这不,二十三叔也没受着伤。”   朱允熥眉头皱紧,耳边传来躺在地上的雨田一阵吃疼的呻吟声,脑门上青筋跳动,愤愤的一挥衣袖。   “你们就惯着他吧!”   汤鹊清眉目含笑,轻声细语道:“孙千户这不还有事要找您嘛,殿下快去忙事情吧,二十三叔的事情,妾身与他讲道理。”   “他就不是个能叫道理的年纪!”朱允熥眉头不断的跳动着,最后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继续甩着衣袖,以表示自己心中的愤怒。   等到朱允熥刚一转身,要领着孙成去别处说事的时候,就听到身后传来小二十三叔朱桱的一阵欢呼声,以及一如常态的对汤鹊清那拍不烂的马屁和吹捧。   “古人诚不欺我!”   嘀咕了一声,朱允熥已经带着孙成进了自己宫苑里的研发室内。   进了研发室,入目解释造型奇特的钢铁构件。   空气中,也散发着淡淡的油味和煤味。   朱允熥安然坐在了太师椅上,看向面前的孙成,轻轻的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百姓们都到洪武门前为任亨泰喊冤了?”   孙成点点头,不由的看了面前处之泰然,不动如山的皇太孙。   三日之前,他与暗卫的田麦将城中散播谣言的人都给现场抓获,随后一一被拖到各处街口,当众掌嘴。   依着皇太孙的喻令,那些散播谣言的人统统被掌烂了口舌。   在飞鱼服的震慑下,即便是闻讯而来的巡城武侯和应天府、江宁县、上元县官府差役到来,也只敢是离着远远地观望着,一直等到锦衣卫那帮杀才将那些人的口舌被掌烂了,这才敢上前将那些人给拖入衙门大牢。   这些差役不敢多问一句。   既然人是被锦衣卫的杀才们掌烂了口舌,那必然是这些人犯了法,那身为应天城的治安人员和地方官府,他们有责任让这些人绳之以法,收到大明朝公平公正的法律制裁。   而真正让孙成心感钦佩的还是太孙的料事如神,和对时局的掌握。   那些人被掌烂了口舌,却还是如太孙所说的,谣言已经在民间自发的流传了起来,百姓们的口舌,孙成还不敢掌烂了。   而随着解学士寻访到那些熟悉任亨泰的邻居后,今天也一如太孙的安排,那些人或是在正义的引领下,或是在解学士开出的好处下,又或是在自己带着人穿着飞鱼服为解学士撑腰的情况下。   今天那些百姓依照着计划,出现在了洪武门前,为已经经受了数日谣言摧残的大冤种任亨泰喊冤。   这一举动已经引来了城中对这桩谣言八卦倍感好奇的应天百姓,纷纷自发的到了洪武门前。   孙成感叹了一声,随后小声道:“果然如三爷所料,有那些百姓出来,聚集在洪武门前为任亨泰喊冤,已经是引来了无数城中百姓观看。”   回了话,孙成又好奇的抬头看了看坐在太师椅上,似乎是陷入了沉思的皇太孙,他很想知道下一步计划要什么时候开始。   朱允熥复盘了一下目前城中的局势,抬起头看向面露好奇的孙成:“等。”   “等?”孙成茫然不解的嘀咕了一声。   朱允熥也不解释,站起了身:“去城墙上看看情况。”   孙成憨憨的伸手挠头。   少顷,两人便已经到了洪武门城门口上。   刚一到洪武门上,朱允熥就能听到城门下那喧嚣的声音。   再一伸头,就能看到城门前云集着近百名百姓,正对着洪武门里为任亨泰喊冤。   在最前面的一排百姓,手上更是拉着一条长长的白布。白布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任侍郎良善人家,任侍郎无错’。   在后面的人群中,是更多的百姓手中高举着小白旗,上面写着为任亨泰喊冤解释的话。   朱允熥眉头一条,这可不就是自己前几日在回答解缙如何将舆论弄得更加热闹的答案嘛。   当真是被全须全影的现学现用了过去。   而在这些为任亨泰喊冤的百姓周围,是应天府派出的差役和护卫洪武门与正阳门的金吾前卫官兵,将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给隔离开。   细细一看,朱允熥觉得现场已经云集汇聚了不下千人在看热闹。   洪武门两侧离着最近的太常寺和工部衙门的官员,这时候也只能是躲在衙门后头,伸着脑袋看着外间的热闹场面。   朱允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哼哼了两声。   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旋即,就是解缙的声音传入耳中。   “臣幸不辱命,太孙的谋划,臣如今都已办妥了。”   一路走一路说的解缙到了朱允熥身边,脸上带着一抹笑容,伸出头到了城墙外面,看了一眼城门下的百姓。   朱允熥默默一笑:“这便是民心。”   解缙回首深深的望了皇太孙一眼:“如今民心在手,是否该办下一步了?”   朱允熥伸手拍在城墙跺上,点点头:“今晚务必让应天家家户户都能收到一份小报。”   解缙皱了一下眉头:“他们看不懂……”   “他们会找认字的人去读。”   朱允熥拍了拍解缙的肩膀,转身想着宫中回去。   解缙看着朱允熥沿着城墙远去的背影,又转过身将脑袋伸出城墙,看了一眼洪武门前的百姓。   不由的浑身一颤。   ……   “竖子!”   “欺人太甚!”   “老夫如今算是颜面丢尽!”   哐当一声,整座笼罩在黑夜之中的狮子山,都好似因为这几声怒吼,微微一颤。   山顶雅舍外,是一片漆黑不见星辰的夜晚,雅舍里聚着几名前些日子刚刚从各地以游学为由前来应天城的江南士林老儒。   只见几人尽是怒火冲天的表情,布满沧桑岁月遗留下的斑点的脸上一片涨红。   在这几名老儒面前,是盘着腿有些昏昏欲睡的户部尚书赵勉。还有低着头的中书舍人刘三吾,此时手中捏着一张质地很是不好,但上面字迹却被印刷的斗大的纸张。   刘三吾看着纸张上的字迹,青筋直冒,唰的一下将纸捏成团,紧紧的攥在手心,而后抬起头看向几名老儒前辈。   “今日洪武门前的事情,老夫听闻之后就觉得很是不对劲。”   “果然啊……”刘三吾长叹一声:“果然,这才几个时辰,满城皆是此等污秽之言!当真是不当人子!可恶至极!”   “必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此事!”   一名老儒几乎是双目冒火的低吼了一声。   又有一人直接将自己面前的写满诬告的纸张,给撕了个粉碎。   “老夫一生何曾受过此等侮辱!”   “贼子可恶!”   “老夫此刻已恨不得手刃贼子,而后自悬于梁上!”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过街老鼠   名声从来都是双面的。   好名声,臭名声。   这一段时日,被泼尽脏水,浑身骂名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几乎是没有一刻能合眼睡个安分觉的。   家里的仆人因为顶着任府的名头,只要出了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更有正义感爆棚的百姓,直接就将手上有的东西,都给丢到任府仆役身上。   以至于现在,整座礼部左侍郎府,如同一座死城,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走出府门。   府里,更是死一般的沉寂,下人们在路过老爷和夫人们的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个父母早亡,孤身一人被同族长辈欺负,而被任亨泰收留在府上看成了亲闺女养着的外侄女,在这几日里已经足足闹了三次要上吊以洗刷自己和伯父的清白。   那个好赌好色的侄子,也被族中的长辈给狠狠的毒打了一顿,在出了洪武门前百姓为任亨泰喊冤的事情之后,直接被任家的长辈给丢到了任亨泰家中,直接跪到昏厥过去。   肚子已然到了临产的侄媳,整日里以泪洗面,在任亨泰的夫人面前,几乎是将所有的骂名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今日里,脸色枯黄,顶着一双黑眼圈,满头乱发的任亨泰,正呆呆的坐在自己的书房门前,仰头看着那碧蓝的天空。   如今应天城闹出了这么一桩事情。   原本还想着坐上礼部尚书位子的任亨泰,已经再无所求,甚至他觉得自己等到城中百姓的怒火和愤怒消退之后,自己就真的该写一道奏章,呈上去向皇帝乞骸骨告老还乡。   “老爷!”   “老爷!”   “出大事了老爷!”   正在任亨泰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去写这一道乞骸骨的奏章时。   院外传来一阵家中仆人的呱噪。   这让任亨泰顿时心生不悦,皱起眉头。   直见已经伺候在他身边多年的老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自己面前,手中还不断挥舞着一张纸。   “何事如此急急燥燥,成何体统。”   任亨泰习惯性的骂了一声老仆,目光却被那张不断出现在眼前的纸张吸引。   从后院一路跑到这里,已经是满头大汗的老仆,喘着粗气,吞咽着口水,伸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气喘吁吁的将纸张送到了任亨泰面前。   “老爷,老爷。事情反转了!老爷不用辞官回乡了!”   不用辞官?   任亨泰眉头一挑,赶忙站起身,随后又弯下腰将老仆手中的纸张拿了起来。   趁着任亨泰看字的时候,老仆欣喜若狂道:“老奴也是今早偷偷出门为家中买菜的时候才知晓的,昨日咱们的街坊邻居,还有乡里熟悉的人家,都跑到洪武门前为老爷您喊冤了呢。”   “大伙不光是为您喊冤,还将咱家的事情,老爷的善举,都一一告知了城中百姓们。”   “现在,城里头好些人家都开始扇自己耳光子,声称悔不当初那般口舌于老爷您呢!”   此时任亨泰一边听着老仆的话,一边疾目在纸上游走着。   不大的功夫,便已经将满纸的字读进了心中。   “好啊!”   “好哇!”   “老夫如今倒是要看看,那帮使下三滥手段的家伙该如何自处!”   ……   “你说,昨天这纸张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这还能有假啊。”   “那帮半截埋在土里的老家伙们,真的能干出这等事情来?”   “怎么就不能了?”   “可咱昨晚上就找了识字的人,他可是一字一句给我说了这上面的内容。就咱们应天府城外那家人,那老头子平日里看着良善,还时常开设粥铺接济周遭。没成想,竟然在灾年买乡下还不过十岁的小丫头冬日里暖脚。”   “哼哼!暖脚算得什么,说不得暖了脚之后还要暖什么地方!”   “当真是造孽啊,真真该死!”   应天城里,其中某一处茶馆,如同其他所有可以供人闲聊的地方,齐齐的在上演着一场新的八卦绯闻。   张家茶铺里,一张桌子前聚集了二十多人讨论着昨夜里突然多出来的八卦。   “可不就是该死,当真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哎……说起来咱们是真的冤枉了人家任侍郎,若不是他家的邻居还有乡里人说的,咱们都不知道任侍郎做了这般多的天地良心的好事。”   “任侍郎为人高洁,咱不说这个,人家是侍郎,自然度量大,咱昨日还骂了他家,大不了回头咱称两斤肉送到他家赔礼道歉。”   “这是应该的,到时候喊上咱一起去赔礼。”   “娘的,倒是这帮人,真的是该死啊,畜生不如的玩意!”   “对对对!就是这帮没卵子的狗东西!”   一时间,茶馆里纷纷咒骂不已,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他们对那些让自己白白赔了两斤肉的人,当真是恨到了骨头里。   “你们说,咱这应天城外那家人是知晓了的。但这上头还有其他家,都是哪一户人家啊,真真就是丧尽天良了。”   有人忽然好奇的问了一声,摇摆着脑袋看向四周的好事人。   当即便有知晓内情的人扒拉开面前的人群,到了桌子前又顶了一下屁股,将坐在凳子上的人给挤开。   做足了姿态,安然坐下。   正在众人好奇的等待着解释的时候,那人却是眉头一挑:“口渴了。”   “快!伙计呢!给上茶,上好茶!”   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里的伙计,立马是从人群外面高呼应了一声,少顷便有顶好的茶水被送了上来。   那人满满的喝了一口往日里不舍得喝的茶水,心满意足的抹了一把嘴巴。   “你们都不会看,这事情还是要循着蛛丝马迹去看的。”   “你们且看,这上面说这家,当家的老祖霸占足足三房儿媳,更是要那些个孙子多多的娶妻回家,好供他享受。这可不就是江西饶州府的那个赵家嘛。”   “还有这个,逼着乡下的佃户和离,将其收在家中,只为了给那已经五十多岁还痴憨的儿子喂奶。又自个收了个因为出落的男生女相,不过十三岁,就遭了毒手的。这是那湖广宝庆府的石家。”   “还有还有,这个上面写着的,自己老妻死了,娶了新妻,自个儿不行,却让自己的贴身仆人,当着自己的面与那新妻媾和的。这是池州府的黄家。”   “还有这个……”   随着那人的一一道来,整个茶铺里不断的响起一阵阵的倒吸凉气声。   正待这时,忽的茶馆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叫喊。   “那帮丧尽天良的老东西在狮子山上!”   “快去看看那帮丧尽天良的到底有没有脸!”   轰的一声,整个茶馆里都热闹了起来,所有人统统都窜出了茶馆。   伙计的还在后头要追讨茶钱。   掌柜的从柜台后面爬了起来,看着外面人头攒动,拍响柜台:“要甚钱!关了铺子,随咱一道去狮子山!”   ……   从应天城上空看下来,整个城里的人员流动,在这一刻呈现这一众怪异的动线。   所有的大街小巷,人们都在齐齐的向着西边赶过去。   而在不大的狮子山下,早已是人声鼎沸。   狭窄的登山道路上,已经是挤满了百姓,想要冲到山顶。   不大的山顶,坐落着一片宅院雅舍,这个时候大门紧闭。在大门的外面,早先打探到了讯息,赶过来的百姓们,已经是口吐芬芳,在将今早刚买的菜扔进宅院之后,又将地上所有能够捡起来的东西给扔进院子里。   整片院落寂静一片,只有一件件东西给扔进去后发出的砰砰声。   随着越来越多的充满正义感和使命感的应天百姓冲上山,整个狮子山很快就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姗姗来迟的应天府和上元县官吏差役,只是望了一眼如同蚂蚁一样布满整座山的百姓,几个领头的官员就差点要昏厥了过去。   “快!叫了西城这边的官兵过来!”   “让人去通政司和行人司报信,让朝廷出面!”   在最后的关头,还是最有责任感的应天府通判,大声的喊了一嗓子,然后便是两眼一翻,向后倒在了一名最是健壮而且眼疾手快的差役怀里。   应天府和上元县的差役们,一个个看着自己怀里的昏迷不醒的大人们,畏惧的看了一眼面前满山的百姓,后怕的浑身一颤,赶忙拖着大人们到了偏僻的地方。   又有人去西城的大营寻官兵,还有人往东城跑去通风报信,禀报朝廷知晓此刻狮子山上的情况。   ……   狮子山上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应天城。   消息也从宫外传入了宫中。   中极殿偏殿内,大明朝这些年就藩出去的十几位亲王,除了此刻还在浙江道继续背锅任务的秦王朱樉之外,整整齐齐的围绕着老爷子聚在一块儿说着家长里短。   在后殿,也同样有着各家的王妃领着王府上的小女娘们还有年纪小一些的男丁,说着各家男人的长处,当然也只是捡好的说。   偏殿里,朱允熥这会儿正在和朱高炽对垒围棋。   一旁文气点的堂兄弟们则是围着两人沉默观战,只是不断挑起的眉头,和看向朱允熥的那副不解的目光。   无一不是在惋惜,大伯家的太孙竟然是个臭棋篓子。   嘭!   一枚黑子落盘,将满盘黑白给砸飞。   朱允熥黑着脸:“且让你一回!”   朱高炽捏着一枚白子,默默的笑着:“是再一回……”   朱允熥愤愤不平道:“我可是太孙!”   边上立马就有一个一时间叫不上名字的堂兄弟开口:“这可是熥哥儿事先说好的,棋盘上不论旁的。”   朱允熥无奈,在自己身上好一阵搜刮,才搜出最后一片金叶子,拍在了朱高炽的手上:“没钱了,你们谁爱下谁下!”   一旁,立马就有一人开始叫嚣着,要让四叔家老大下场。   这时候,偏殿外孙狗儿已经是窜了进来,站在偏殿门口忘了一眼人满为患的偏殿。   见自己插不进皇帝老爷子的身边。   孙狗儿看着在场这帮子老朱家的男儿,只得是跺跺脚高声喊道:“陛下,狮子山那边百姓云聚,要声讨什么人来着!” 第二百二十七章 背锅的传统   虽然孙狗儿喊得很大声,但说的话却很是谨慎。   在皇帝没有对今天狮子山这件事情下定义之前,聚集在那里的就只是大明的良善而又朴素的普通百姓,所以只是云集看热闹而已。   至于声讨,谁也不知道声讨的具体是谁。   而随着孙狗儿这一声喊,整个偏殿里老朱家的人,都齐刷刷的看了过来,一缕缕无形的威压让孙狗儿这位在宫中多年的总管浑身不由一颤。   群体性的事件,是这个时候任何一个执政者和掌权者最忌惮的事情。   从这次回京的,已经就藩北疆,手握重兵,面上蓄须的大明晋王朱棡,到原本还在偷偷啃着肉饼的二十三皇子朱桱。   所有人都在静静的注视着站在偏殿门口的孙狗儿。   而在一旁的大明皇孙一辈的老朱家儿郎们,也都默默的看了过来。   朱高炽原先正在收拾着被某个臭棋篓子敲飞的棋子,这时候不由抬头默默的看了一眼还坐在自己面前的臭棋篓子。   朱允熥悄悄的对着朱高炽眨了眨眼,随后便站起身沉声道:“说清楚了,大明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到底是何人做了恶行,招致我大明淳朴百姓声讨!”   对着孙狗儿喊话的功夫,朱允熥默默的看向被一帮老叔小叔子们围着的老爷子。   恰好就是这个时候,朱允熥只见老爷子已经是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审视了好一会儿。   在老爷子身边的太子,也是脸色不明的打量着自己。   还好。   这帮回京的叔叔们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允熥对着老爷子和老爹眨眨眼,就挥挥手到了近前。   孙狗儿这时候也走了进来,屋子里一帮老朱家的男人,他也只好是拱着手转了一圈,随后才面对皇帝开口回禀。   “陛下,昨夜里不知晓城中生了什么事情,家家户户都收到了一张纸。”   朱元璋立马是哦了一声,而后扬扬衣袖将手臂搭在翘着的腿上:“纸上都写了什么。”   孙狗儿动了一下喉头:“都是些谣言,提及的都是如今正在狮子山那边入京游学的人家……”   还不等孙狗儿说完话。   朱允熥便是当众冷哼一声,随后在一众老叔的注视下,沉声开口道:“放肆!狮子山上的游学之人,孤也是有所耳闻的,那都是我朝顶顶有名的士林大儒。这些人家都是我大明良善人家,乃是百姓之楷模,怎会有谣言传出!”   “查!朝廷定要好生的查!”   “务必要揪出幕后之人!”   中极殿偏殿之内,属于大明监国皇太孙那冰冷而又愤怒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的嘹亮。   朱元璋的眼眶数次放大又急速收缩着。   太子更是恰无声息的低下了头,他实在是有些担心自己会在这个场合之下,在这些弟弟们面前笑出声来。   这实在是不符合自己维护了这么多年的兄长形象。   现场,最后的一个明白人燕王世子朱高炽,则是张着嘴巴,呆呆的看着就在自己面前的堂弟。   朱高炽小心翼翼的从父王和诸位叔伯脸上扫过,又悄悄的看着身边的堂兄弟们。   不由的吞了吞口水,觉得能当大明监国皇太孙的人,果然是不简单的。   至少,脸皮要足够的厚。   朱高炽认为,自己身上这层皮,还是不够厚,不过自己只是需要安心的当个燕王世子,皮不够厚也就不成问题了。   孙狗儿听得是脑瓜子一阵嗡嗡的,脸色惶恐的又看向沉默不语的皇帝老爷子。   “陛下,这件事……”   朱元璋挥挥手,显得有些不厌烦的说道:“这帮人是不要咱家过个团圆日子啊!”   说完之后,皇帝老爷子似乎真的是因为被城中的闹剧给弄坏了好心情。   孙狗儿没办法,只得是看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叉腰的皇太孙。   朱允熥冷哼道:“查!孤倒是要看看,那帮百姓究竟是受了谁人的指使!”   说了一句之后,朱允熥转头躬身,双手抱拳面朝老爷子。   他低声道:“爷爷,孙儿以为这个时候朝廷要谨防发生冲突,应当派出锦衣卫前去狮子山劝返百姓,审查其中是否有策划主谋之人。而山上的那些游学之人,朝廷也理当派人护卫起来,万不可再让今日之事发生,这与我家重视优待士林不符。”   朱元璋良久之后才幽幽道:“要派锦衣卫去办这事吗?”   朱允熥重重的点着头:“不出锦衣卫,不足以震慑宵小!”   就在偏殿里一帮大明朝的亲王皇子们以为他们的这位侄儿要下谕令,让锦衣卫去狮子山的时候。   却不想朱允熥又说道:“爷爷,狮子山上那些游学之人,在士林之中可是名声颇盛,门下子弟故交众多,未免他们心中惶恐,孙儿以为朝廷还应当派人前去安抚。”   不对劲!   忽的,在场最是年长的几名亲王眉头一挑。   这时候他们才反应了过来,这件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晋王朱堈和燕王朱棣,同时下意识的默契对视一眼,随后两人默默的后退了半步。   朱元璋默默抬起头,看了一眼脸上好不愤懑的大孙子,嘴角微微一扬,手掌拍着桌子幽幽道:“依着你说的,朝廷确实也该了人去安抚那些游学之人。”   “只是……”朱元璋又迟疑了一下,目光在眼前所有的儿子身上扫过。   咱不在!   咱老三不在!   咱老四也不在!   在一帮兄弟中间,朱堈和朱棣同时又默默的后退了半步。   此时,两人已经是整整的后退了一步。   “就老三和老四去吧。”   靠!   又是同时的,被点了名的朱堈和朱棣,脸色瞬间拉下来,然后又重新提起来,向前一步。   还不等两人开口。   朱允熥已经是满脸笑容的开口道:“三叔和四叔都是经年坐镇北疆,更是屡屡领兵出征北伐,犁庭草原。有三叔和四叔在,那些百姓定然会闻风而逃,莫敢不从。”   大侄子,咱谢谢你啊!   朱堈和朱棣两人,眼神幽怨的剜了一下还在对着他二人不断吹捧着的大侄子朱允熥。   一旁,宗室里头的兄弟们已经是附和了起来。   “三哥和四哥这两年可是在北疆杀的元人仓皇而逃。”   “熥哥儿这话可是一点做不了假,还是熥哥儿晓得三哥和四哥的本事。”   “三哥和四哥一出马,必然是马到成功!”   朱堈和朱棣腿脚僵硬的挪到了老爷子面前,嘴角抽抽着躬身抱拳:“儿臣领命。”   说完之后,朱堈和朱棣两人便卷着一阵风向着殿外走去。   这时候,朱允熥则是高声对着孙狗儿吩咐道:“去,叫了锦衣卫副千户孙成带着人,听从三叔和四叔的吩咐。”   刚刚走到偏殿门口的朱堈和朱棣两人,差点就脚下一滑。   然而这个时候,身后的偏殿里又传来老爷子的声音。   “走,咱们这些人去吃酒,等老三老四回来,便一块儿吃肉!”   偏殿里顿时响起一帮大明宗室亲王、王世子、亲王子的欢呼声。   走到大殿里的朱堈腰身一闪,连忙伸手抓住了老四朱棣的手臂。   一直等到这两位大明亲王出了皇城,到了西安门前,与带着锦衣卫赶来的孙成会和之后。   朱堈和朱棣两人坐在马背上。   朱堈拉着缰绳靠近到老四身边,低声道:“完犊子的,咱两都成老二了!”   朱棣脸色古怪,哼哼一声:“老爷子亲自给的锅,你敢不接?”   朱堈连忙摇头:“我是不敢的。”   “那就办事吧。”   朱堈看着闷闷说话的老四,愤愤不平道:“那帮劳什子的老家伙,偏偏没事这时候来应天游甚的学,一个个本来就屁股不干净的货色,这会儿惹怒应天人了吧!”   “老爷子眼皮子底下的百姓,还能是乱民了不成?熥哥儿也是当真让咱刮目相看,说是要咱们去护卫那帮老东西,安抚这些人,其实还不是要咱们给他们一个教训警告。”   既然应天城的百姓不可能是乱民,那么制造出乱局的人也就不可能是那些百姓。   可如今乱子已经出来了,所以制造乱子的人只能是狮子山上的那些前来应天游学的人。   这很合理。   朱堈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神色也无比的凝重。   朱棣轻叹一声,转头看向老三:“三哥,昨天洪武门外的事情你不知道?还是说你当真不知道狮子山上那些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游学到了应天城里来?”   朱堈张张嘴,愣愣的看着老四,然后连连摇头。   “咱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咱可是和你提前说好了啊,咱们就是去狮子山劝返那些百姓的,然后呢就安排人手将山上给护卫起来。”   朱棣笑了笑,转手拍拍老三的肩膀:“放心吧三哥,父皇既然让咱们来被这个锅,那这口锅也就是咱们手上的盾牌,不会有事的。”   朱堈听到老四如此解释,眼睛里带着些不相信的盯着老四好一阵子,最后才颇为烦躁的摇摆着脑袋,猛的一抽马鞭,加快速度带着人赶往狮子山。 第二百二十八章 都是背锅的   正当大明尊贵的晋王殿下朱堈与同样尊贵的燕王殿下朱棣,带着整整一个千户所的锦衣卫,以及更多的京卫官兵,从应天东城赶向西城的路上。   位于西城的狮子山上下,已经是彻底的乱了。   入目所及之处,尽是城中发现自己被人狠狠的欺骗了一把之后,而恼羞成怒的百姓们。   山道上挤满了人,所以这些百姓就让狮子山又多出了好几条山路来。   若非是有西城这边的少许锦衣卫和西城大营的官兵,在最危险的时候冲到了山上,将那片宅院给护住,这时候恐怕山顶上已经是不见半块砖瓦。   而在这短短的时辰之内,应天城今天有一小半的菜蔬都已经被堆积在了狮子山顶上。   已经昏厥了许久的应天府和上元县衙门官员,这时候幽幽的醒了过来。   在最后关头喊出声提醒官府差役去叫西城官兵前来支援,派人去朝廷通风报信的应天府通判,整张脸都纠结在了一块儿。   他先是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按在腰上,似乎是显得浑身都疼的样子,看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们。   “如今是何情况?”   应天府通判望着眼前,层层灌木和矮墙后的狮子山,只是看了一眼那满山的百姓,这位通判大人就不禁幽幽的呻吟了起来。   “通判,西城这边大营的官兵已经挤到山上去了,将那片宅院给护住了。”   “朝廷那边也已经让人去禀报了,就在刚刚有人快马赶回来传话,说是晋王和燕王二位殿下,已经是亲率锦衣卫前来狮子山支援。”   几名一直守在各位大人身边的官府差役,小声的禀报着。   应天府通判眉头却是猛的一跳,噌的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几名同样爬起来的同僚,迟疑的念道着:“晋王和燕王亲自带着锦衣卫来了?”   呀的一声。   所有人就看到应天府的通判,已经是夺门而出,向着前面的狮子山径直的冲了过去。   一名守在外头的小吏看着通判大人直直的向着这边与狮子山中间的水田冲了进去。   急的是跟在后头大喊着:“大人!大人!这边有路!”   然而还不等这人将应天府通判给喊回来,身后一众府县衙门官员已经是紧随其后的冲了出来,紧跟在应天府通判身后,涉足在水田里。   噗通一声。   在一众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差役眼里,只见应天府通判已经是整个人翻滚在了水田里,随后就那么四仰八叉的躺在了一片已经长得大腿高的水稻中间。   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跟在应天府通判身后的那些府县衙门官员,竟然也是纷纷摔倒。   再一次的昏厥不醒了过去。   看着这幅场面,已经赶到近处田埂上的差役们,脸色难看至极。   “快啊!还愣着做甚?将各位大人们都抬上来!”   “再叫了人过来,将这片水稻给重新栽种上,万万不敢毁了这块庄稼!”   差役们一阵忙碌,手忙脚乱的将这些个昏厥在了水田里,浑身都沾满泥浆的大人们给抬到了田埂上。   领头的差役忘了一眼不远处人头攒动已经到了摩肩擦踵地步的狮子山,愤愤的跺跺脚。   “娘希匹的狗东西们!”   年纪小一些的差役们也不知道,头儿是在骂哪一方人,只顾着将各位大人们又给重新抬回到先前的院子里。   且说另一边。   已经是带着兵马从东城赶到了西城钱仓大街的朱堈、朱棣两人,只是一抬头就能看到前面近在咫尺,已经人满为患的狮子山。   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朱堈是吃惊道:“这么多人?”   说着话,他就转头看向身边的老四。   朱棣脸色阴沉,只是细细一看,便知晓此处已经汇集了应天百姓不下万余。   事态远比自己先前所预设的要更加严重。   只要这个时候一个处理不好,或者当真其中掺杂了有心之人,只需要一些小小的动作,就能让这上万名百姓彻底的暴动起来。   到时候,就不是一座狮子山被这些愤怒的百姓荡平的可能了,而是整个应天西城都将要陷入混乱的局面。   当一个人的愤怒被乘以万倍的放大,这种具体的愤怒会如同最毒的药一样蔓延的到处都是。   那时候,就算是西城这边有一座座京卫大营,无数的官兵驻守。   除非是皇帝当真敢下死命令,让军队对百姓们出手镇压,不然整个应天城都要乱起来。   一时间,朱棣只觉得头大不已。   这要是换到长城外头,他只需要对身后的锦衣卫副千户孙成下一道冲阵的命令,就能解决。   但这里是应天城啊!   朱堈见老四一直不说话,心中有些焦急:“老四,现在怎么办?”   朱棣浑身一抖:“孙成,派了人去前面对着百姓们喊话!”   孙成驱马上前,躬身抱拳:“燕王殿下要属下等喊什么话?”   朱棣说道:“喊朝廷来为百姓们做主,要去狮子山上拿人。”   朱堈听到这话,立马是肩头一抖,对着孙成挥手,又冲着朱棣说道:“可不成啊!这样可不成啊!老四你这是要将锅给背的死死的啊!”   朱棣眉头一沉,阴沉的看向老三:“三哥,是要这上万百姓暴动,真的乱起来,还是要上山拿人,你来选。”   朱堈连忙摇头,转过头:“咱听你的,你说啥就是啥。”   朱棣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对孙成道:“喊完话,就带着人将这些百姓分割开,你们锦衣卫这身皮够用。再让官兵们一一驱散这些百姓,万不可亮出刀来。谁若是敢亮出刀子,本王便就地砍了他!”   说到最后,朱棣眉目之间已经露出阵阵杀气。   孙成浑身一震,当即领命。   应天城出现人数过万的群体性事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操作的稍有不慎,就是一个满城暴动的大乱子大祸事。   孙成当下便将朱棣的军令传递到了每一个人官兵的耳中。   随后才带着一众锦衣卫缇骑进到了百姓之中。   飞鱼服的震慑作用,以及锦衣卫这些年的杀名,真的能够狠狠的威慑住狮子山下的百姓们。   不曾亮刀的锦衣卫缇骑,也让这些百姓只敢畏惧的后退,但心中却也不曾觉得这些人是来拿他们问罪的。   随后,就是这些锦衣卫开始喊话,要上山去拿人。   拿人作甚?   自然是问罪的。   当进入到人群之中的锦衣卫缇骑们,开始喊出人太多,他们上不了山的时候,百姓们便自发的让出了一道道的口子。   就在这个时候,更多的官兵冲了进来,他们死死的握住腰上的刀,只是排着队的冲了进去,将百姓们进一步的分割开。   等到最外围的百姓,开始被官兵们驱赶着返回城中的时候。   朱棣这才带着仍在念道着自己背了好大一口锅的朱堈,靠近狮子山。   这时候,一群浑身污泥的人将朱棣的前路拦住。   “晋王殿下,燕王殿下,臣等无能,请殿下治罪。”   应天府通判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带着一帮应天府和上元县的官吏,跪在了朱棣的马头前。   朱堈不解的看了一眼面前这些官员,随后目光慢慢的转变成了暧昧不清的神色。   而朱棣却是冷哼一声:“本王只是奉命领兵,前来狮子山劝返百姓,安抚狮子山上游学之人,至于尔等应天府县的作为,自有朝廷来发落。”   说着话,朱棣一抖腿,身下的战马便开始提步向前。   整张脸都被淤泥糊着的应天府通判,赶忙带着人退到了一旁,惊恐不安的看着两位王爷带着大队大队的兵马开始向狮子山上过去。   “大人,咱们的事算是过去了?”   一名上元县的官员,小心翼翼的凑到了应天府通判的身边,低声的问了一句。   应天府通判立马是瞪了对方一眼:“没听见燕王殿下说的话?”   若不是分辨不清你这厮是上元县哪个混账玩意,老子回头就把锅精准按在你身上!   应天府通判瞪着身边开口问话的上元县官员,随后又面带喜悦的看着已经开始上山的两位王爷的人马。   朱棣领着人一路到了狮子山上。   随着山下的百姓让出路来,越来越多的官兵都冲到了山上。   狮子山上宅院的门前,一队西城大营官兵,已经是被鸡蛋和菜叶子给淹没了。   朱棣冷眼扫向周围因为大队锦衣卫到场,而目露畏惧开始后退的百姓。   “何人带头扔的,本王奉旨前来狮子山,是否有人在此鼓动百姓制造混乱,检举便可既往不咎。”   随着朱棣一句话说完,顿时便有几人从人群之中被推了出来。   不用朱棣开口,赶上山的孙成已经是直接将那几名被推出来背锅的人拿下。   这时候朱棣才说道:“陛下很关心狮子山上的事情,唯恐有百姓们相互践踏致伤,此时已至正午,大伙还是各回各家,快些起锅生火做饭吧。”   应天城的百姓总是要富裕一些,中午也是能多吃上一顿饭的。   然而,现场却在朱棣说完话之后,只走了半数不到的百姓。   朱棣皱着眉头看着那些还不愿离去的百姓,心中知晓这些人在想着什么。   只得是对孙成眨眼示意。   孙成挥挥手,一队队的锦衣卫缇骑便站在了这出宅院外的院墙下。   而那几名被推出来背锅的人,也已经是被锦衣卫扣着,从另一面下山。   想来,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能回家起锅生火做饭了。   到这时候,朱棣才翻身下马,走到了满是鸡蛋液的宅院门口。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试探和画地为牢   站在狮子山上这处宅院门前,朱棣目光沉默平静的注视着古铜色门板上流淌下来的鸡蛋液,还有那些碎裂的鸡蛋壳。   他很清楚,当自己敲开这一扇门之后,会看到哪些人。   浙江道,洪武二十五年恩科。   朱棣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两桩事情,随后目光一沉,隐隐让跟在他身边的晋王朱堈觉得,老四这是站在了北疆的战场之上。   “三哥,咱们家该选什么,你应当清楚。”   朱棣没有去敲门,而是转头看向身边的朱堈,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朱堈则是默默的点着头:“既然咱们都回来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随后。   狮子山上,这座不知主人家是谁的宅院院门,被两名锦衣卫缇骑,用一根从山上砍下的树桩,重重的敲开。   旋即,便是无数的锦衣卫分成两队,从晋王殿下和燕王殿下的身边鱼贯而入,冲进了宅院之中。   院落里,当即便响起了一阵低沉的躁动声。   当朱棣挥着衣袍走进宅院内时,只见厅前整个空地上,已经堆满了先前汇聚在外面的百姓们丢进来的菜蔬。   无数破碎的鸡蛋,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闻惯了疆场上的血腥味,当朱棣再闻到这些鸡蛋液腥味的时候,却是微微皱眉。   朱棣的视线掠过眼前的混乱,看向位于整个院落最中间的那栋雅舍前。   只见几名青衫仆役正挡在门口,与早先冲进来的锦衣卫缇骑对峙。   朱棣和朱堈对视一眼,两人并肩而行。   当两人走到廊下的时候,便有一名青衫仆役上前,躬身抱拳:“小的参见晋王殿下、燕王殿下。”   朱棣的脸色这会儿很不好看,阴沉的扫过挡在面前的仆役。   “本王奉旨,前来狮子山。”   说完之后,朱棣便提步上前。   而那仆役咬咬牙,最终只能是挡在了朱棣面前。   还不等朱棣发作,仆役已经是将腰弯的更低:“燕王殿下,我家主人说了,朝廷自有法度,今日狮子山上不过是起了些小动静而已,如今既然无事,主人也已经是褪衣歇息了,唯恐仪态不整冲撞了二位殿下,还请殿下止步。”   啪!   一声脆响。   只见那还在解释着的仆役,已经是被从朱棣身后走上来的朱堈给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一枚染着血水的牙齿,滚溜溜的落在了地板上。   朱堈满脸杀气腾腾的冷哼一声:“哪里来的狗,敢挡大明亲王的路?”   说着话,朱堈又是一脚上去,将那被拍倒在地的仆役给踢成了一只小虾米,紧紧的捂着肚子。   随后,朱堈冷眼扫向剩下的还挡在门前的仆役们。   “你们,也要挡路吗?”   此处的仆役都是家生子,家生子就是一身荣辱都寄托在主人家的身上,主人家的命令是比天子的旨意更加的重要。   仆役们都畏惧于晋王殿下的凶狠,却又不敢误了主人家的吩咐。   朱堈瞧着这帮狗奴还敢挡在前面,又是一声冷哼:“当本王不敢将这鸟窝给拆了?”   “晋王殿下又何必生如此大的怒气。”   一声苍老的暴露着疲倦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朱棣目光一沉,冷眼抬头看向屋门。   站在前头的朱堈则是回头看了一眼老四。   这时候,随着一声轻盈的门框响动声,只见好几名身着深灰深褐色儒服的老人,脸色枯黄,眼睑肿胀,没有仆人的搀扶,身子有些颤巍巍的走出了屋子。   为首的一名老人先是看向倒在地上的仆役,眉头皱起,低喝一声:“该死的狗奴,老夫何曾叫尔等挡二位殿下的路了?来人,拖下去打死!”   老人话音刚落,原本挡在门前的其余仆役便立马上前,将那人向着屋子后面拖了过去。   朱棣在这一过程之中,一直紧皱着眉头,脸色阴沉的盯着面前这些同样在看着他的江南老儒们。   少顷,屋子后面便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惨叫。   那声音做不得假,想来这个时候,那名仆役已经是死透了。   这是军阵多年的经验,告诉朱棣的。   于是,他的眉头皱的更紧:“本王奉旨前来,要替陛下来看一看的。”   为首的老儒笑了笑,低声道:“现今,想来殿下也已看得明白了。”   朱棣却是不依,幽幽道:“本王还没有看过这间雅舍。”   那老儒低头苦笑,挥挥手,与身后的其余老儒让出了路。   这时候,朱棣方才能和朱堈走进了这间雅舍里。   站在雅舍正中,朱棣环顾四周,在那开窗便可眺望长江江面的位置,是一张硕大古朴的茶案。   细细的瞧了一眼茶案上的茶杯,朱棣眉头微微一挑,回头与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三对视一眼。   朱堈嘴巴无声的动了动:“多了两只。”   朱棣点点头,随后笑着脸转过身:“早就听闻诸位老先生于烹茶一道颇有造诣,只是可惜今日狮子山上不太平,却是失了品茗的机会。”   老儒低眉说道:“老朽很愿意待此处宁静之时,亲手为二位殿下煮一壶茶。”   朱棣却又挥挥手:“茶就免了,本王在应天也带不了多少时日,只能边疆的烧刀子灌嘴。”   老儒默默的笑了笑:“江南美酒不少,殿下北上之时,老朽可奉上各地美酒,献于北地将士们。”   站在朱棣身边的朱堈挑挑眉,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这货年纪加起来能上溯到前唐的老家伙们。   这帮人当真是什么事都敢做啊!   朱堈心中不由的哼哼了两声。   朱棣却是直接当众冷哼一声,幽幽的笑着:“本王大抵是在北平待久了,总是喝不惯江南的酒,本王麾下的将士都是些杀才,更是喝不惯了。老先生的好意,本王只能心领了。”   那老儒的脸上不由的闪过一丝失望,而后又挤出笑容:“却是老朽思量不周。”   这时,又有另一名老儒开口道:“今日非是宴客之时,事出有因,我等未尽礼制,还请二位殿下见谅。”   这便是无话可说了。   朱棣轻轻的嗯了一声,看向身边的朱堈,挑挑眉。   朱堈便冷哼一声:“原以为这山上是藏了什么贼人,现在看来却也是没有的,宫中还是有事,老三,咱们还是早些赶回宫吧。”   朱棣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雅舍,又到了外头已经有一众仆役在收拾满地菜蔬的前厅。   那几名老儒便在后头跟着相送。   这时候,朱棣看着那些在收拾菜蔬的仆役,便挥挥手。   轻声开口:“本王此刻心中颇有些不安,若是在闹出贼人的事情来,恐狮子山上真就要出了什么事。几位老先生年事已高,恐怕睡的也浅,本王留下一队人马,时刻护卫在这狮子山上,权当谢过诸位老先生先前意欲赠酒的好意。”   说完之后,朱棣也不给这些老东西开口的机会,与已经转过头看向外头憋着笑的朱堈,一同径直出了院子。   “这……”   一名老儒不由失声。   还不等他们追赶上去,只听嘭的一声,此处狮子山上的宅院院门已经是被人从外面关上。   旋即,便是一阵铁链声响起。   这些个满头白发苍苍的老儒,当即目露慌张的对视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这是要将我等囚禁在此处?”   几名老儒眉头皱紧,目露愤愤的低声说着。   那一直在于朱棣对话的老儒冷哼一声,看向还在清理收拾庭院的仆役们,不由冷喝一声:“还扫什么扫!都仔细的收起来,送到后厨去!”   随着他这般吩咐,身边的几名老儒便当即跺起脚来,脸上郁郁寡欢。   ……   狮子山上宅院外,此刻朱棣和朱堈早已离去回宫。   孙成特意多在这边留了一会,没有等来其他人,只是等来了暗卫的田麦。   两人就靠在院门旁的石像旁边,贴着墙角。   田麦看向面前,直到此刻还不愿离去的围观百姓们,不由低声道:“你安排了人?”   孙成侧目:“你安排了吗?”   两人不由的对视一眼。   “老狗们不得好死!”   这时,周围还不曾离去的百姓中,立马就有一人喊了一声。   旋即,就见一颗白嫩嫩的菜头被抛到空中,而后越过墙头,重重的砸在了里头,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第一个人在锦衣卫面前扔东西进院子里,周围的百姓眼看锦衣卫并没有拿人,便开始试探着效仿了起来。   孙成笑吟吟的看着面前这一幕,无数的菜蔬和瓜果鸡蛋从自己的头顶扔进身后的院子里,便觉得应天城的百姓当真都是大好人。   忽的,他一抖手上的链条,站起身看向一人:“低了,砸到墙外面落在咱们身上,锦衣卫的昭狱伺候!”   身上穿着飞鱼服的孙成颇具威慑力。   被点名的那人,当即抬高手臂,嗖的一声,不知道这人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几枚臭鸡蛋,已经是落在了院子里。   少顷,便有一股子的馊臭味飘散了出来。   田麦捂着鼻子拍拍屁股站起身:“宫里头还是大事,咱走了,这地方会愈发没法待了。”   说着话,田麦便已经往山下走去。   孙成想了想,将手上的链条丢掉,也就跟了上去。 第二百三十章 大明皇室的晚宴   “我爹是不是被你坑了?就像二叔那样。”   “绝不可能,我敬重四叔之心,日月可鉴。”   后宫角落里,朱允熥脸色郑重的摇着头,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瞪着面前因为身子重只能撑着膝盖坐在花坛上的朱高炽。   他看向眼前的宫苑,原本还算是宽阔的宫苑因为老朱家这几十号儿孙齐聚,也就显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席位早已布置好,以老爷子为中心,依次是太子、皇子并王妃,后宫妃嫔,亲王世子、亲王子。   此刻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先前晌午领兵前往狮子山平定动乱的朱堈和朱棣已经是靠着太子朱标的位子坐定。   大明朝的这群皇二代们,自然是将话题围绕着老爷子进行的。   各家的王妃却是都纷纷离席,去与后宫的妃嫔还有各家的小女娘们说话。   唯有如朱允熥、朱高炽这样的皇孙小一辈,散落的满场皆是。   朱高炽目光幽幽的看了身边的朱允熥一眼,低声道:“先前,二伯家的老大才与我说起话来。”   朱允熥哦了一声,目光找到秦王世子朱尚炳的身影,轻声道:“炳哥儿与炽哥儿说甚了?”   朱高炽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炳哥儿说了,若不是看你是太孙,他定然是要好好的教训你一顿。”   朱允熥不由的笑了起来,再看向出生于关中,更是有关中老秦人那等孔武有力模样的朱尚炳。   他觉得对方并没有说假话,若不是自己有着皇太孙的身份,恐怕两个自己加起来也打不过对方。   “所以,炳哥儿是在为二叔的事,生我气?”   朱高炽笑着摆摆手:“那倒是没有的事。其实说起来,各位叔伯家的兄弟,也都晓得浙江道的事情是为了什么。   只是依着炳哥儿还有其他几位兄弟的意思,熥哥儿你往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最好还是提前说一声,大家也好有个准备,总不至于还得要躲在家里苦思冥想才能弄清楚缘由。”   说完之后,朱高炽晃了一下身子,屁股坐在花坛上实在是有些受罪。   而他也是借此,静静的注视着站在身边的朱允熥。   朱允熥低头看了一眼朱高炽,默默一笑。   秦王世子通过燕王世子传的这句话,他是明白的。   正想着如何开口的时候,朱允熥就听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转过头,就看到朱尚炳已经龙行虎步的走了过来。   当了近前,朱尚炳规规矩矩的躬身抱拳:“臣参见皇太孙。”   朱高炽抬头瞧了一眼,哼哼了两下,嘴角上扬的笑着。   朱允熥则是笑出声来,已经是伸手托住了朱尚炳的双手:“炳哥儿年长于我,此时皆是自家人,并无外臣在,往后便不要再论这些虚礼了。”   朱尚炳低着头,脸上带着轻笑,忽的脸色一变,原本抱着的双拳则是反手之间就将朱允熥的手握住。   一股暗力使上,朱允熥的手臂便已经是向着外侧倾斜过去。   朱允熥眉头一凝,双腿下沉,低喝一声,硬生生凭着单手便止住了朱尚炳这突然来的一下,只是仅靠着一条手臂也难以让自己的手臂回到原来伸出的位置上。   朱高炽坐在一旁,挑着眉头看着这两位堂兄弟之间的暗中较量,眼中露出一片激动和向往。   等他看着两人的下盘都开始颤抖起来的时候,便当即轻咳一声。   朱尚炳闻声之后立马松开双手,再次抱拳躬身,这一次却是更加的恭敬了一些。   随后不等朱允熥开口,便挺直了身子,满意的看向朱允熥。   “熥哥儿如今愈发精进,想来咱们兄弟日后不在应天,熥哥儿也不会被朝中那帮文官们给欺负了。”   朱允熥无奈的笑着,对朱尚炳突然使出的试探,只能是抱以苦笑。   他看向脸上不见分毫愤懑的朱尚炳,轻声道:“炳哥儿神武有力,这些年随二叔就藩西安,听闻已经在军中闯出了不小的名气,有炳哥儿在,我大明北疆自可稳如泰山。”   朱尚炳这会儿终于是露出了少年人应该有的风采。   只见他摇摇头,挥挥手,大有一副儿子强过老子的心气。   径直伸手搭在朱高炽的肩膀上,就坐在花坛上,对着朱允熥开口道:“要不是我爹天天压着我,咱定然是要叫熥哥儿能在军报上日日听到咱的名字!”   朱允熥笑笑,也是坐在了朱高炽的另一边,同样是伸出手搭在了朱高炽的肩膀上,对着另一边的朱尚炳说道:“二叔稳重,加之又心疼炳哥儿,这才不敢叫炳哥儿早早的独自领兵出了长城。”   朱尚炳撇撇嘴:“我爹要是稳重,也不会被你给弄到浙江道去背锅,活该他受罪!”   朱高炽被两个兄弟压得有些难受,扭了一下腰,晃晃肩膀,却发现这两个可恶的家伙的手臂,总是不能从自己身上离开。   只得是哼哼道:“回头要是让爷爷听到炳哥儿你如此编排二伯,定是有你好看的。”   朱尚炳喝的一声,终于是收回手,对着面前的虚空狠狠的锤了几下:“要不是差着辈,咱不能坏了规矩。我爹做的那些混账事,如今也就只有爷爷和大伯能管他了。”   朱允熥眉头止不住的跳动着,看着如此言语的朱尚炳,一时间竟然是哑然无语。   当真是二叔的好大儿啊!   朱允熥对着朱尚炳使了一个敬佩的眼神。   “这回儿炽哥儿是要留在应天的,想来炳哥儿也是要被留下来的。到时候等二叔给浙江道的事情办完了,回京的时候,炳哥儿就能见到二叔了。”   朱高炽立马是转头看向在这拱火的朱允熥,随后又看向身边的朱尚炳,失声道:“你可万不能着了熥哥儿的道啊!小心被爷爷给揍得屁股开花。”   朱尚炳瞥了一眼朱高炽,随后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而后用只有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听说你在北平过的很是不爽快?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咱兄弟替你好好的教训教训你家老二和老三?”   说着话,朱尚炳还不忘鼓起自己那比常人小腿还要粗壮的肱二头肌。   好一副炫耀的样子。   朱高炽连连摇头:“我家老二老三心不坏,我在北平过的也很是舒坦。”   朱尚炳见朱高炽这般说,只能是恹恹的撇撇嘴,随后对着朱允熥说道:“今天你坑了三叔和四叔,小心晚一些时候,他两人找你算账。”   朱允熥翻了个白眼,看了一眼前面,低声道:“三叔家的熺哥儿呢?”   他说的是晋王朱堈的世子朱济熺。   朱尚炳撇撇嘴:“先前他和他家老三干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了啥事,然后就被爷爷罚去太庙跪着了。”   朱允熥听到是一阵头大。   看来三叔家的老大和老三之间的矛盾是由来已久了的。   也难怪,原本的历史上,在永乐朝的时候,晋王一系会出现王爵在兄弟之间更迭了一次的事情。   朱高炽却是忧心忡忡道:“要不要去爷爷那里求个情?”   朱尚炳当即说道:“要去你去,咱是不敢去爷爷面前为他们两求情的。”   见朱尚炳不答应,朱高炽只能是耸耸肩,对此时大概已经跪在太庙里的三伯家的两位兄弟,只能是表达了一份爱莫能助的同情。   随着时间慢慢的流淌着。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宫苑之中,气氛也到了最鼎盛的时候。   也不知道大明的哪位亲王呼喊了一声,这一场宴席便算是正式的开始了。   因为有女眷们在,这里也只能是弄了个小戏台子,唱着几首习以为常的桥段。少了些歌舞女人,现场的老朱家儿郎们,便只顾着喝酒攀谈。   等到晋王朱堈猛的灌下一碗酒之后,朱允熥就看到这位三叔已经是有些脚下不稳的走向自己。   他当即看向身边的朱尚炳和朱高炽。   两人同时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朱尚炳更是低声开口道:“咱就说了,今天三叔和四叔,肯定会找你麻烦啊。”   等他的话音刚落,朱堈已经是径直的走了过来,手掌重重的拍在了朱允熥的肩膀上。   “熥哥儿啊!咱们叔侄可是有好些年不曾见过了,嗝……当年……”朱堈眼神似乎是因为酒喝多而变得有些迷离,打了一个酒嗝之后,方才能继续说道:“当年才那么一点大,如今也能替你爷爷办事了。咱们叔侄两是不是该好好的喝杯酒?”   说着话,朱堈已经是将一坛酒放在了朱允熥面前。   等他重新抬头看向朱堈的时候,却发现老四叔朱棣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也悄然的走到了这边,且手里同样是提着一坛酒。   这一坛酒下去,自己不醉也要醉了。   朱允熥心生后怕的看向老爷子和老爹,却见这两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和五叔、六叔那帮人凑到了一块儿,背对着自己,大口的喝着酒吃着肉。   这是不管死活的意思了。   朱允熥身子僵硬的转过头看向朱堈和朱棣,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三叔、四叔……侄儿不胜……”   “你要是说不胜酒力,四叔我现在就将这三坛酒灌进你肚子里去!”朱棣直接开口打断了朱允熥的话。   随后对着旁边的朱高炽低喝一声:“躲开点,你老子要和你熥哥儿喝酒!”   朱堈也对着旁边的朱尚炳说道:“走开,晚了别怪你三叔趁着你爹不在揍你!”   朱尚炳和朱高炽两人立马拍拍屁股,赶忙让出位子,退到一旁缩在一块,看着将要孤身一人面对朱堈、朱棣的朱允熥。   “你爹不会真的要给熥哥儿灌醉吧?”朱尚炳双手插在衣袖里,用肩膀拱了拱朱高炽。   朱高炽推了一下他,低声道:“你前头不是还说我爹和三伯会找熥哥儿麻烦嘛,这不就应了你说的。”   朱尚炳眼看着三叔、四叔将朱允熥面前的酒坛子打开,浑身不由一颤。   “希望熥哥儿能抗住这顿麻烦……” 第二百三十一章 老爷子不想当皇帝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作的事情承担起那一份因果。   依着佛门来说,今日你杀一人,他日便是另一人杀你,如此便算是了结了一段因果。   但同时,佛门又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以,朱允熥觉得佛门说的大概都是无法自圆其说的大道理。   但眼下,自己面前却真的有一场因果摆在自己面前。   报应不爽,来的更是快。   今天晌午自己才将三叔朱堈、四叔朱棣给坑到狮子山那边去,现在今天还没过完,报应就来了。   如今的酒水度数,已经不能再让李白放出豪言,狂饮千杯不醉。   眼前桌子上,就是满满一坛子的宫廷玉液,浓郁的酒精味让朱允熥脸颊微红。   朱堈一手提着同样打开的酒坛子,一手扣在了朱允熥的肩膀上,俯下身子幽幽道:“今天是算计了你三叔我,还有你四叔吧,实实在在的坑了咱两吧?”   朱允熥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都是为了国事……”   朱棣亦是提着一个打开的酒坛子,身后扣在朱允熥另一只肩膀上:“你四叔我,今天可是将那帮人得罪的死死的,你三叔更是当着人家的面,抽了人家的家生子一巴掌,最后那家生子更是落得个被打死的结果。”   朱允熥眉头一凝:“如此草菅人命,当真视大明律法无睹!”   朱棣呵呵一笑:“人是家生子,犯不着咱们家定的律法。但今天,你三叔还有我,可是被你给推出来背锅的。”   “还是为了国事……”朱允熥低声的念道着,抬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朱堈和朱棣的脸色。   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朱允熥只能是耸动了一下喉头,低声试探道:“真的要喝?”   朱堈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朱允熥又道:“喝完就没事了?”   “屁话真多!”朱棣翻了个白眼,便伸手将桌子上属于朱允熥的那坛酒塞进了他的怀里。   “喝!”   朱允熥忽的眉头竖起,抱着酒坛子就站起了身,虎视眈眈的瞪着朱堈和朱棣两人。   在两人那窃喜奸笑的注视下。   朱允熥直接托着酒坛子,向上一扬,长大了嘴巴,酒水便顺着他的喉咙像是没有任何阻碍的被灌进了肚子里。   朱堈和朱棣两人见朱允熥这时候竟然不再推辞,更是直接灌起酒来,不由的对视一眼。   而这个时候,朱允熥却是将酒坛子稍稍的放下一下,偏头淡淡的看了一眼两人。   “这小子!”朱堈顿时瞪起了眼。   朱棣冷喝一声:“这是瞧不起咱两当叔叔的啊!一起喝!”   旋即,朱棣便率先提起酒坛子,让自己肚子里灌酒。   朱堈亦是紧随其后。   见到两人开始豪饮起来,朱允熥才继续托起酒坛子,让自己肚子里灌酒。   炫酒而已。   最多不过明天见。   等到宫苑之中,传来哐当一声的时候。   原本已经是三五成群的老朱家的儿郎和女眷们,不经纷纷侧目转头看向这边的叔侄三人。   只见率先喝完整整一坛子酒的朱允熥,已经是双目涨红的将空空如也的酒坛子给砸在了地上,随后双手叉腰,虎视眈眈的监督着还没有喝完酒的朱堈和朱棣。   这小子这么能喝?   还在给自己灌酒的朱堈和朱棣两人,抱着酒坛子仰面朝天,同时斜眼看向对方。随后,便立马将嘴张的更大,猛的让肚子里灌酒。   咚咚两声。   被朱堈和朱棣豪饮而尽的两只酒坛子,同时摔碎在地上。   两人亦是盯着一双涨红的眼睛,瞪着面前的朱允熥。   朱棣微微的摇摆了一下:“你小……”   还不等他说完话,朱允熥便大手一挥:“今日二位叔叔豪气!侄儿再陪叔叔们喝上几坛酒!”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转身大喊一声:“上酒!”   这小子还要继续?   朱堈和朱棣两人不由张了张嘴,对视一眼。   而朱允熥已经是幽幽的看向两人:“三叔、四叔,听闻军阵上的儿郎,都是豪饮如牛,若是谁能站到最后,便是军阵上的最是厉害的儿郎?”   这话纯粹就是刺激人的。   尤其是在涉及到一个男人是否厉害的问题下。   朱堈和朱棣两人,不用眼神对视,便当即同时开口:“喝!”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   这边已经有太监送了一批酒坛子过来。   朱允熥伸手轻轻一拍,三坛子酒便被打开,也不用再多言,朱堈和朱棣两人同时拿起酒坛子就开始狂饮起来。   那头,晋王妃不由担心的靠到燕王妃徐妙云身边,脸色担忧道:“这么喝,太孙能不能撑得住?”   徐妙云看了看身边明明是在担心老三的三嫂子,笑道:“都是心中有数的,便是喝多了也没事。只是今晚恐怕要累着三嫂你了,还得伺候着晋王上榻。”   晋王妃看向徐妙云,眨眨眼便嘀咕道:“两个当叔叔的,也不知道让着些侄儿,喝醉了我才不管!”   徐妙云听着只是笑了笑,便聚精会神的看着前面拼酒的三个男人。   另一边。   围着一帮兄长转圈圈的小二十三皇子朱桱,两只手各拿着一根烤羊腿,扭着屁股就钻到了朱元璋眼前。   本来喝得微醺,准备抱起朱桱好展示一番父子亲情的朱元璋,看了一眼小儿子那一手的油、满脸的碎肉,不由嫌弃的伸手顶着朱桱的胸口。   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   坐在一旁的朱标笑着摇摇头,伸手从后面一把将朱桱抱住,揽在自己怀里:“小二十三怎么了?你还没长大,不能喝酒。”   朱桱又是扭着屁股,从大哥的怀里站到地上,抬头看着周围一圈子兄长,仰着头道:“三哥、四哥还在那边欺负允熥侄儿,又让人搬了好多坛酒过去。”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立马转身侧目,看向已经开始第二坛酒的朱允熥叔侄三人。   看着三个人如同牛饮一般,朱标嘴角不由抽抽了起来。周围几人的脸上也是一片震惊,呆呆的看着老三和老四还有熥哥儿将第二坛酒喝完。   而后,地上便又多了三个酒坛子的遗骸碎片。   第三轮的酒坛子也已经被打开,三人几乎像是酒仙人一样,继续抱着酒坛子仰头豪饮。   朱标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   朱元璋这会儿已经是双手叉腰的站起了身,只是脸上并无担忧的表情,反倒是露出一副审视打量的神色。   朱标小声道:“父亲不去叫住老三和老四?”   原本,他们背到这边,就是为了给朱堈和朱棣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   毕竟,今天在中极殿也确确实实是朱允熥坑了这两个当叔叔的一次。   自家人,一坛子酒。   酒进了肚子,事也就过去了。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也不知道是谁脑子搭错了经,竟然喝的停不下来了。   眼看着老爷子不发话。   便有几人小声开口劝说着:“父皇,老三、老四这么干,恐怕熥哥儿是扛不住啊,他身子骨还没长全呢。”   “三哥、四哥就逮着熥哥儿欺负,等下咱几个替熥哥儿找回场子,务必要三哥、四哥躺上个三五天!”   几人劝说,几人叫嚣了起来。   还不到兄长们胸口高的朱桱撇,看着豪饮不停的朱允熥,满脸的崇拜,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里不断的冒着金星。   朱元璋撇撇嘴,只是说了一句:“这坛酒下去,老三老四就不行了。”   众人还不大相信。   朱堈和朱棣可都是大明朝最早就藩北疆的皇子,这些年也都是在长城外领兵杀敌的。军中那帮人,从来都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早就练出了一副铁肠胃来。   然而,老爷子话音刚落。   便听砰砰砰砰砰五声响。   三个酒坛子摔碎在地,朱堈和朱棣同时两眼一翻,就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摔碎了酒坛子的朱允熥,伸手抹了一把嘴唇,身子也有些摇摆不定,不得不撑在了桌子上。   不远处,先前被赶走的朱尚炳和朱高炽两人,看得是满脸震惊。   朱尚炳长大了嘴巴,满是不相信道:“熥哥儿给三叔还有你爹喝倒了?炽哥儿,抽我一下,我是不是喝醉看花眼了?”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朱尚炳立马伸着双手捂着贴着朱高炽一侧的脸颊,瞪大了双眼:“你真的打啊!”   朱高炽收回手,双手插在衣袖里,嘀咕道:“是你让我抽你的。”   朱尚炳捂着脸,愤愤的跺着脚,威胁道:“回头我就给你家老二老三狠狠的揍一顿,揍完之后就说你是要求的!”   朱高炽充耳不闻,晃晃脑袋,便慢悠悠的走向朱允熥。   朱尚炳咬咬牙,觉得这个胖胖的堂兄弟当真是个滑溜溜的球。   朱元璋领着一帮儿子这会儿已经是到了朱允熥面前。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三老四两人,撇撇嘴脸上满是嘲讽。   “还是替咱统兵的人,竟然喝不过还未及冠的熥哥儿!”   老爷子嘲讽了一遍之后,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摇摇晃晃,被赶来的朱尚炳、朱高炽两人左右架住的朱允熥,目光却是环视向周围的亲王皇子们。   “这小子有咱当年千杯不醉的风范!”   “如今是愈发大了,你们也都大了,都长成人了。”   “大明也渐渐稳定下来了,咱现在啊,就想着能多些如今这般光景的日子,那劳什子的皇帝,劳什子的朝政,咱到快要厌烦了!”   噌噌。   原本还躺在地上并没有人去管的朱堈和朱棣两人,直挺挺的站了起来,瞪大了双眼。   “喝!”   朱堈怒吼了一声,旋即又和老四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而现场,已经是一片寂静。   老爷子不想当皇帝了?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交头接耳。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家人   禅让。   这是中原之地上一个亘古久远的优良传统,最早可以上溯到夏之前那个古老的已经没有多少记载的上古时期。   那时候天下还没有成为家天下,人间的君王是以德才为首要标准。   到了夏以后,才变成了家天下。   然而,君王禅让成为太上皇,却依旧存在。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大唐武德年间那一场玄武门之变后,李渊禅让皇位于当时的秦王李世民。   如此,也成就了盛世大唐,贞观之治,中原的皇帝被外域万邦高呼天可汗。   亘古以来,唯一一人!   只是此时大明的秦王殿下远在浙江道背锅,太子也并无恶行,甚至是受到了满朝文武的尊崇和追随。   愈发沉稳的皇孙成了监国的皇太孙,每每有人月下独思的时候,都会猛然醒悟过来,大明朝如今竟然有了三代,两位监国。   翻遍史书,再也找不到哪一个朝代,能够有如此稳固的国本传承。   在场数十位老朱家的儿郎、老朱家的女眷们,所有人在今夜之前想到的都是大明朝将会三代稳定传承。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老爷子会在今夜,吐露出如此重磅,甚至可以说是骇人听闻的心意来。   皇帝就是皇帝,不会因为所面对的人不同,就会有不同的身份。   哪怕,现在老爷子是在场人的父亲、爷爷、公公、丈夫。   他最重要的身份仍然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   所以他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值得所有人去深思和揣测的。   朱标深深的望了一眼老爷子,随后默默的低下头,不曾引人注意的低头看着两个躺在地上,放肆的发出鼾声的弟弟。   还抱着烤羊腿的小二十三皇子朱桱,悄默声的从哥哥们中间穿过,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桱仰着头,嘴角留下一道晶莹的油脂。   他皱着眉,奶声奶气道:“父皇不当皇帝了吗?那是不是就要天天管着桱儿读书了?”   随着朱桱这般孩子气的担忧说出口。   现场原本还凝重的气氛,随着这等童言无忌的话语,而被打破。   朱元璋率先的发出笑声,而后是一众围过来的亲王皇子们附和着发出笑声。   朱桱抬着头望着父皇和兄长们的笑声,脸上都是狐疑,悄悄的丢掉那根被啃的不成样子的羊腿,油腻腻的手已经是抱住了朱元璋的大腿。   还没等老爷子投来鄙夷嫌弃的目光,朱桱已经是嘀咕道:“父皇,儿臣往后会好好读书的了。”   朱元璋一瞪眼,抬起手将拍在了这个小儿子的脑门上,稍稍一用力,就让朱桱的双手离开了自己的大腿。   “再不好好读书,回头你别想进东宫半步!”   这话对于朱桱来说,极具杀伤力。   东宫对旁人而言,可能有着无数的政治意味,但对这位大明朝的二十三皇子而言,那就是数不尽的吃食,数不尽的玩乐,还有对自己好的无以复加的汤姐姐、沐姐姐。   将小儿子推开,朱元璋环顾身边年长的儿子们,轻笑着甩手说道:“咱如今当真是上年纪了……”   一边说着话,朱元璋一边就要往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站在他身边的周王朱橚、楚王朱桢同时上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老爷子坐下。   朱元璋伸手拍拍两儿子的手臂,笑着道:“咱啊,现在就想着能早早的看到这些个混小子们,能为咱们家添上一群群的重孙子重孙女!”   说着话,朱元璋伸手指向在场的大明皇孙们。   因为皇孙太多,以至于朱元璋点到最后,脸上已经是装不下的笑容和骄傲。   开枝散叶,对皇帝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荣耀。   身为老五的周王朱橚,默默的笑着,弯腰低头开口说道:“您啊,就放宽心,要不了几年,您就会有数不尽的重孙子呱呱落地了。”   朱元璋却是摇头道:“等不了啊,咱这般年纪了,还能等多少年。允熥今年十五了,他老子十六的时候就成婚了,你们这些人也是如此。等明年,咱想让他与汤家的丫头完婚,后年咱就能抱上大胖重孙子了!”   喝了整整三坛酒的朱允熥,这会儿只觉得脑袋里有一个漩涡,正在不断的加速转动着,若非有朱尚炳和朱高炽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只怕这回他是要和三叔、四叔一起躺在地上了。   听到老爷子希望自己明年完婚,他不由的打了一个酒嗝。   朱元璋立马满脸嫌弃的看了过来,指着朱允熥,对着朱橚等人说道:“瞧见没有,这都多大了,还是没个正形,只有成了婚才算是长大,也才能稳重。”   楚王朱桢瞧了眼昏呼呼的大侄子,笑着脸说道:“熥哥儿如今已经很是不错了,我家那小子可是一点都比不了。熥哥儿如今办的事,可都已经是能相助我大明社稷的事情了。”   随着朱桢的开口,在场一众亲王皇子纷纷点头赞同。   站在老爷子身边的周王朱橚,默默的瞧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朱标,见老大一直低着头,似乎是要将地上那些酒坛子碎片数清楚,他立马轻咳一声。   朱标目露疑惑的抬起头,看向正冲着自己使眼色的老五,眉头微微皱起。   朱橚已经是笑着说道:“大哥生了个好儿子啊!要不了几年,大哥也是要当爷爷的人。”   朱标只是默默的摇着头,轻笑了两下。   朱元璋却是冷哼一声:“好甚好,整日里胡作非为的,经整些没用的东西。你们都是这小子的叔叔,是长辈,要不是有你们在帮衬着,给了这小子底气,他能如此?”   老爷子大概是有些醉了,眼睛也开始有些迷糊起来。   然而,被说了一通的朱橚却是默默的笑了几下。   朱桢已经是点着头道:“熥哥儿是大哥的儿子,是您老的嫡长孙。可也是咱们的大侄子呀,咱们这些当叔叔的不帮衬着自家子侄,难道还能帮了外人?”   “那是万万不能的!”朱橚也在一旁附和着念道了一句。   朱允熥却是忽的瞪大了眼睛,就要抬头的时候,却是被身边的朱高炽给从后面伸手按了回去。   随后,朱高炽的声音,就从他的耳边传来:“你还醉酒呢!”   另一边的朱尚炳则是抬头看了朱高炽一眼。   见朱高炽对着自己点点头使了一个眼色,朱尚炳便无声的张了张嘴,那嘴型是在说明白。   朱元璋却是已经伸手撑在了桌子上,手掌托着脸颊:“这会儿你们回京,咱很高兴,多少年咱家没这般热闹过了?”   朱橚和朱桢立马点着头:“儿子们更高兴,能够与兄弟们聚在您膝下,尽一片孝心。”   朱元璋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朱橚的手臂:“你们啊,倒是真的要谢过允熥这混小子,是他在咱面前拍着胸脯担保,一力促成了你们回家这件事情。”   众人不由将目光看向低着头的朱允熥,他们却是没有想到,今年能够同时回京,还是这位大侄子出了力。   朱橚脸上的笑容更盛:“所以儿子也说,熥哥儿如今是愈发能干了,眼瞧着越来越有您和大哥的样子。”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彻底的醉了。   伸出的手开始有些摇摆起来,似乎是想要拍拍身边的儿子,却未曾拍到。   只听他嘀咕着:“还是要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多帮衬啊……要多帮衬……”   夜色微凉,一阵夜风吹过。   将朱元璋的话音给传遍了整个宫苑。   朱标终于是对着外面招招手,轻声道:“老爷子今日醉酒了,该是送回去就寝。”   众人让出位子,外面候着的孙狗儿便带着人,将老爷子给抬着向寝宫过去。   朱标又道:“你们几个没喝多的,过去伺候着父皇就寝。”   便点了名的几个年轻些的,还未就藩的皇子,便立马点头跟了上去。   等到这个时候,朱标便看向被朱尚炳和朱高炽架着的朱允熥。   他眉头微微皱着,随后感激的看了两个侄儿一眼:“辛苦你们两个了,送他回东宫吧。”   朱尚炳和朱高炽两人默默点头,也不要过来的宫人伺候,便是两人一路架着朱允熥出了此处宫苑。   在等到宫苑里的妃嫔、王妃、小女娘们都散了之后。   朱标才看向躺在地上鼾声震天的朱堈和朱棣两人,已经渐渐有了些气力的双腿,轻轻一踢。   “都走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一片瓦砾的声响,朱堈和朱棣两人麻溜的就爬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起的太猛,脑袋一阵眩晕,各自伸手搭在了身边的兄弟肩膀上。   等到这时候,朱标才看向身边的兄弟们,他轻笑一声摇摇头:“老爷子喝多了,有些话便不能当真。”   众人连连点头。   朱堈打了一个酒嗝:“允熥那小子当真能喝!”   朱标立马平静的看了过去,投去一个眼神。   刚刚打了酒嗝的朱堈,立马是脑袋一直,又是一个长长的酒嗝,然后便默默的低下头。   朱棣则是有些大舌头的说道:“不论老爷子有没有喝多,咱家的事情本就该如此,只是早晚的事情,此处都是自家亲亲兄弟,大伙都晓得,也都不曾有二话。”   这几乎是公开的表情了心迹。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不论是不是要禅让,还是说等到驾崩御极的那一天,大明朝的下一位皇帝人选从来就不会更改。   朱标仍是笑着摇头,随后轻叹一声:“老爷子有句话却是没有说错的……”   说着,他便拍拍自己的双腿,看向在场的兄弟们:“咱这条腿啊,想来也不会好如当初。跟脚不行了,大抵也就如去了根的树,长久不得。所以往后若是……允熥那孩子,也确实是要你们多多帮衬,也算是咱如今向你们讨个说辞。”   朱标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是双眼涨红了起来。   原本被瞪了一眼的朱堈,直接抬起头,眼眶里充盈着晶莹,嚷嚷着:“大哥寿比南山!咱们是您带大的,也是您教出来的,您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朱棣则是平静的说了一句:“往后若是有人说一句不好,臣弟便亲自回京问上一问是谁说的话!”   朱标的眼睛也有些红润,自是被他很好的控制住,深吸了一口气后:“这一回你们回京,能顺着允熥的想法,将这些年父皇赏赐的食邑、封地拿出来,便是心里头有咱这个兄长。”   楚王朱桢立马挥手道:“几亩田地的赋税而已,少了那么一点,咱们又不是家里开不了火了。朝廷总是要用钱的,赏赐下来的地越多,朝廷便越没钱,咱们看得清,也看得明白。总不能往后要大哥你伸手找那帮当官的要钱吧,那不是咱们朱家人能做出来的事。”   朱标幽幽轻叹:“只愿后世子孙,不会说咱,苛待了他们。”   从来就没有过哪一朝的宗室,还需要向朝廷缴纳赋税的事情出现过。   大明朝如今算是开了第一遭的革新。   朱标此言一出口,众人连连摇头。   他也只是笑了笑,随后收敛起忧虑,露出笑容道:“都不曾喝多吧?”   “这点酒?咱还能再喝几壶!”   “大哥这是真的瞧不起咱们当弟弟的了!”   “三哥四哥可能会醉,咱们绝对不会醉。”   “哈哈哈,三哥四哥往后可是要顶着喝不过熥哥儿的名头了!”   “放肆!是不是欠揍了?”   “老八你是皮痒了吗?”   一时间,宫苑之中好不热闹。   朱标静静的感受着这一份久违的兄弟之情,忽的说道:“既然都没醉,便陪咱在这宫中逛逛?”   朱棣率先眉头一挑:“我要去看看当年藏在宫墙下的东西还在不在!”   “走走走!不知道当年我种的那棵树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带上酒!”   “今晚谁都跑不了!”   “大哥如今需少饮,大哥这一份,我替了!”   “好胆,等会儿咱几个上了皇极殿的屋顶,再来拼过!”   一伙人,围着一架轮椅。   在茭白的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四处的宫娥,手提着灯笼,散发出如星汉一般的点点光亮。   光亮在应天城东北隅或聚或散,不断的如水流动,却又总是难分难解。 第二百三十三章 皇帝之位   洪武二十五年的应天城,大概是要一直被各种流言给包裹着。   一早,当孝陵所在的神烈山东边,开始出现一轮红日的时候,一则不知从何处起的流言就开始流传于大街小巷,那些早起为了日子而忙碌的人们耳中。   赤红的日光越过神烈山头,撒在应天城东北隅,让重峦叠嶂的宫宇大殿上的琉璃瓦金光闪闪,此时又是初夏,渐有水汽升腾,便让这片宫阙变得像极了古往今来无数人在诗篇丹青之中所描述的九天仙阙。   一队金甲卫士,队列成线,手持一杆金枪,从东宫宫门前穿行而过,他们的表情庄严而肃穆,神圣的职责贯彻整队。   踏进宫门,绕过影壁穿过回廊,至一间满是酒气的屋舍内。   一座如山般的身躯面朝外侧卧在床榻边缘。   一条手臂从后面越过,搭在这如山一般的身躯之上。   后面,又有一条腿,横过重重阻碍,散发着一股莫名的气味,竖在了视线最高处。   被夹在中间的朱允熥,眉头紧皱,眼帘紧闭,脸色一片青白。   朱允熥的鼻子微微的抽动着,似是想要舒展身体,却被左右所阻挡,迷迷糊糊的眼帘下是眼球在小幅度的转动着。   “鹊清……”   “彩云。”   朱允熥低声的呢喃着,身子向往一拱。   扑通一声。   像是带起了一团烟尘。   随后,便是一声吃痛的低吼。   脸色一阵涨红的朱高炽,反手捂着自己砸在地上的屁股,扭着头满脸愤怒的盯着床上的朱允熥。   见他还在酣睡不醒,朱高炽一时咬牙切齿,一手握拳重重的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正待他满心怒火的时候,一颗脑袋却是从朱允熥的后腰上伸了出来。   露出脑袋的朱尚炳,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朱高炽,忽的长长的打了一个酒嗝,散发出一阵恶臭的气味。   朱高炽怒指还不曾醒来的朱允熥,低喝一声:“叫醒他!”   朱尚炳看着朱高炽躺在地上的模样,心中也算是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点点头,从床上坐起,一手捏住朱允熥的鼻子,还不等朱允熥张开嘴,另一只手便已经是将他的嘴巴捂住。   “唔唔唔……”   少顷,便见朱允熥双腿猛的翘起,两眼也是噌的一下瞪大。   朱尚炳瞧了一眼,将朱允熥挪了挪,自己转动着四肢,晃动着脖颈下了床。   朱允熥眨眨眼看着面前的朱尚炳,直接的后脑勺里一阵阵的抽抽,低声道:“你怎么在这?炽哥儿呢?”   “我在这!”   一道充满怨恨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入朱允熥的耳中。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一只手从床下伸了出来,啪的一声就扣在了床边上。   看得朱允熥是一愣一愣的。   随后,就看着满脸铁青的朱高炽,扶着腰怕了起来,脸上怒气冲冲的瞪着朱允熥。   “可恶至极!可恶至极啊!”   朱高炽脸上露着一副罄竹难书的怨恨瞪着朱允熥,伸着的手指颤巍巍的不断颤抖着。   朱允熥满脸的茫然,轻声道:“你怎么睡到地上去了?”   朱高炽顿时咬着牙挤出声音来:“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啊!”   朱尚炳已经是快要笑不出声来了,两眼都眯成一条缝。捂着肚子指着朱允熥和朱高炽道:“你是当真不知道?昨晚咱两给你送回东宫,你又开始撒酒疯,拉着我和炽哥儿吃酒,最后咱们三个就全都躺在这里了。”   朱高炽揉着屁股,稍稍没注意多用了几分气力,便疼的直冒汗,声音都开始抽抽了起来:“你是觉得咱身子胖,肉厚,掉到地上不会疼?”   这时候朱允熥也已经是从床上下来,看了眼朱高炽身上的印迹,再看看远比周围更加干净的地面,眉头一挑。   随后目光幽幽的挪向旁处:“什么时辰了?大本堂那边可不能迟到了?”   朱高炽一甩手,这个整天带着自己逃课的太孙,竟然还会关心起大本堂那边是否上课了?   他愤愤的甩着衣袖:“卯时刚过,不与你说了,我去找身干净衣裳。”   说着,朱高炽便带着满腔幽怨的离去。   朱尚炳看着朱高炽离开,又望了望还两眼呆滞的朱允熥,默默一笑,拱拱手:“咱也去洗漱换身衣裳。”   一刻钟后。   东宫里头便传来了阵阵拳风声,一道道的低喝声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在宫苑工地上,简单熟悉过后,便开始日常打拳锤炼身体的朱允熥,正大开大合的练着杀人术。   一旁的石桌上,朱尚炳和朱高炽安然落座,两人正就着几样咸菜,喝着白粥。   朱高炽望了眼还不打算结束的朱允熥,便对一旁的朱尚炳问道:“昨天你和熥哥儿暗中较劲,是不是输了?”   嘭。   朱尚炳将碗拍在桌子上,瞪着眼睛盯着朱高炽:“咱何曾输了!”   朱高炽眼珠一转,幽幽道:“昨天你可是用了双手,熥哥儿只用了一只手。”   朱尚炳恶狠狠的瞪了朱高炽一眼,愤愤道:“你只管读你的书,我等兵家武事休要不懂装懂!”   说完之后,朱尚炳为了拜托纠缠,便转头对着还在操练的朱允熥喊道:“熥哥儿,再不吃这粥可就凉了?”   原本背着身的朱允熥,闻声转过身,几套虎爪掏心打出,最后运气平复,方才收了拳脚。   一边挤出衣衫上的汗水,一边走到两人面前。   “爷爷和各家叔叔们,这会儿都在干什么?”   说着话,朱允熥便落了座,挑起几样咸菜放进白粥里一拌,便滋溜溜的喝了起来。   朱高炽这会儿已经吃完,放下碗筷,擦着手和嘴,说道:“刚刚听到的消息,一早爷爷和叔伯们,就出了宫。”   朱允熥将脸从碗里抬起:“哦……他们去哪了?”   朱高炽神色一黯:“爷爷他们去孝陵那边了,应当是带着各家叔伯去祭拜奶奶。”   朱允熥默默点头,继续低下头喝粥。   朱尚炳这时却是看了一眼朱高炽,随后低声说道:“昨夜里,爷爷当着大伙的面,说的事情……”   朱允熥扬起了头,带着碗一起的,将最后一点白粥喝进肚子里,放下碗,抹着嘴道:“你是说爷爷不想当皇帝的事情?”   朱尚炳和朱高炽两人,同时的转头看向四周。   随后朱高炽用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朱允熥撇撇嘴:“没什么好忌讳的,不信你们两现在出宫,就会知道,如今整个应天城恐怕都在传这件事情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低低的笑了两声。   先前一套拳打完,昨夜的酒也就算是彻底散去,记忆和神识自然也就清醒了过来。   这时候再去思考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就会有另一番的感悟。   朱尚炳却有些不大相信道:“这等事情,总不可能会有人胆敢给传扬出去吧?”   朱高炽却是目光一转:“要是……爷爷他自己传出去的呢……”   朱尚炳浑身一颤,目光呆滞的看了看朱允熥和朱高炽,有些后怕的低声问道:“爷爷是准备坑人了?”   朱允熥笑了笑,接过彩莲那丫头送过来的湿毛巾,擦拭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淡淡的看了一眼朱高炽。   朱高炽立马开口解释道:“我家如今可谓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此处不会出乱子,那么就到了去试探外头的时候了。”   等朱高炽解释完之后,朱允熥这才点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现在,就看到底会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一个可趁之机,然后暗中私下里做些手脚。”   朱高炽目光则是一沉,森森道:“今科已经进行到乡试阶段了,后面就是会试、殿试,爷爷是准备在此之前,将能够扫清的阻碍都给清出去,回头大概就能从容应对今岁恩科了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高炽目光幽幽的看向面前的朱允熥,他希望这个时候能够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朱允熥却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事情总是要一步步的办,一样样的来,今年咱们家要办很多事情。”   朱高炽想了想,点点头,便看向不远处,两名小宫女正在捕捉着一只蝴蝶。   朱尚炳却是听得满头雾水,心中焦急的伸手挠挠脑袋,不解的询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们这样,会显得我很笨啊!”   朱允熥笑着看向这位堂兄弟。   朱高炽则是摇摇脑袋,嘀咕道:“武夫,去关心边疆的战事就好了。”   朱尚炳愈发气恼,哼哼着:“那到底会不会有人中招啊?”   ……   “必然会有人中招!”   孝陵,在皇考孝慈皇后的陵墓前,朱棣肯定的对着身边先前提出问题的朱堈称述了一遍。   说完之后,他便转头看向盘坐在母后神位石碑前的老爷子。   朱元璋双腿盘在一起,就坐在马皇后的石碑前,伸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一行行大明朝技艺最精湛的工匠雕刻出来的字迹上,眉目之间一旁痴情和回忆眷念。   轻叹一声,朱元璋回头看向身后那二十多个儿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会试主考官   马皇后的神位石碑前,朱元璋笑了笑,放出笑声,伸手指着这些个儿子。   对着石碑说道:“儿子们如今都大了,如今也愈发的明白咱的心思了,再也不像当年,还要被你护在身后的样子。”   朱元璋望着马皇后神位石碑的眼神,尽是柔情:“如今,允熥那孩子也大了,现在是咱们大明的监国皇太孙,咱给他和汤和家的孙女定了亲,英儿又将他家的彩云丫头送回了应天。明年!明年咱就让他们成婚,到时候让他们带着你的重孙子重孙女过来,给你磕头……”   呢喃的说完之后,朱元璋转过头,看向面前的儿子们,眼神也渐渐的锋利了起来。   他拍着大腿,沉声道:“昨晚说过的话,便是一口吐沫一个钉,谁也别想着反悔。”   朱元璋的目光,自晋王朱堈开始,一一扫过面前所有的儿子。   众人躬身抱拳。   “儿臣定不敢忘,亦绝无悔改!”   朱元璋这时候将手一指,对着坐在轮椅上,待在一旁的朱标。   他提振声音道:“今天,咱在你们母后面前,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   众人神色一凝,纷纷露出郑重的表情。   朱标这时候已经隐隐揣测出了些什么,微微的挺直了腰板,目光有些复杂的看向那镌刻着母后名讳的石碑。   朱元璋振声道:“大明朝自咱以后,皇帝的位子是要交给你们大哥来坐的。允熥也是个好孩子,当着你们母后的面说,咱很满意那孩子。”   在场众人虽然心中都有着一些猜测,但等到老爷子将这番话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却是不禁引来一阵微动。   旋即,还是朱棣最先反应过来。   他率先领着一众兄弟高声道:“臣等誓死效忠大明,誓死护卫大明社稷安宁!”   朱标在一旁,面对着弟弟们,微微的前倾身子,默默点头。   朱元璋则是挥挥衣袖:“你们这些人里头,大半都是你们大哥带大的,所以你们信服他。允熥那孩子是你们的子侄,但也是咱看中的皇太孙。   大明三代而定,便可得百年太平基业。你们这些个当叔叔的,若是有想说的,今日便当着你们母后的面说。   若是没有想说的,往后谁要是再拿这件事来说,咱不饶你们,太子也不饶你们!”   “臣等谨遵命!”   这一次,不用朱棣带头,所有人齐声出口。   而后,在朱元璋的审视下,没有一个人走出来说话。   到了此处,朱元璋方才安下心来,点点头。   随后站起身,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眺望向远处山麓下的应天城。   “藩国是你们的,但更是大明的,是咱的!这一回你们能看明白,请旨入京,将藩国食邑封地请入摊丁入亩,咱很满意。”   “但往后,尔等更要善待治下百姓,视为手足兄弟。若是再有老二那等行径,咱下回便不是让他去哪一道背锅的事情了。凤阳那边皇城闲置许久,咱家没有浪费的道理,谁犯了事就自己回凤阳去。”   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朱棣等人神色凝重,身子愈发的恭敬。   “臣等遵旨。”   这时候,朱元璋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朱标,又看看面前的儿子们。   方才语气缓和了些:“这一回儿,你们回京日久,也该是到了各自返回封地的时候了。你们就藩国食邑封地请旨的奏章,咱会押后再放到朝廷里去。各家世子,要留在应天,咱要亲自教一教他们,其中道理,尔等自当明白。”   “儿子们明白!”   ……   “老夫不明白!”   “陛下昨夜在宫中家宴上,说出的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一间条件有些简陋的茶室内,中书舍人刘三吾脸色忧虑的低声说着。   户部尚书赵勉有些嫌弃的扫了一眼茶室,默默的摇着头。   狮子山那边如今被锦衣卫封锁了,门虽然并没有被上锁,但想来只要锦衣卫一日不走,里面的人便一日不能出来。   这让他想要一观大江渔翁撒网的兴趣,要有些日子不能实现了。   茶室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寥寥水汽从茶壶里蒸腾而起,飘散在两人之间。   刘三吾左右等不到赵勉开口,便放下茶器,正眼看向水雾后的赵勉:“你如今有何想法?”   赵勉见刘三吾追问至此,只得开口道:“陛下如今圣体安康,朝政也不曾有过安稳的时候,陛下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禅让退位。”   “这也正是老夫想不明白的地方。”刘三吾长叹一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赵勉捡起面前的茶杯,默默的喝了一口,借此抬眼看向面前的刘三吾,观察着这位经年的老倌儿。   刘三吾低声道:“如果陛下不是真的有意退位禅让,那么这就只能是陛下放出的一个诱饵。可如此简单的诱饵,陛下当真以为就会有人上钩吗?如此推算,就更加的不合常理了。”   赵勉仰头将茶杯里的茶汤一饮而尽,随后轻声说道:“或许……陛下就是不想遮掩呢?”   “不想遮掩?”刘三吾像是清楚了什么,急声开口:“你是说?”   赵勉点点头:“假作真时真亦假,陛下自登基以来,已经二十五年了吧。且看这二十五年来,到底有几人当真能看明白了陛下的手段?”   说完之后,赵勉微微起身,自己取了茶壶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   刘三吾则是皱起眉头,细细的盘索着:“胡惟庸不曾看明白过,李善长也没有看明白,宋濂更看不清楚。这么多年,就没有人能揣测出陛下的心思……”   “所以,这一次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赵勉抛出了一个问题,随后又自问自答道:“依我看,倒不如不想这些。”   刘三吾不解的看了过来:“不想这些,我等难道便袖手旁观?”   赵勉摇摇头:“陛下如果当真想退位禅让,大明朝下一位皇帝会是谁?”   “那必然会是如今的太子。”   赵勉又道:“如果陛下此时不退位禅让,大明未来的皇帝又会是谁?”   刘三吾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如实说道:“仍会是太子。”   就在刘三吾以为赵勉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赵勉却是猛的挺起身子,向前一冲。   赵勉说道:“所以这个时候,我等何不换个思路?等过几日朝会定下今科会试主考官之后,再让人逐步上奏,大肆吹捧太孙这些年的功绩。”   刘三吾猛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赵勉,正目光闪烁着的盯着自己。   他不由的露出笑容来,让本就苍老的脸颊,一时间显露出更多的褶皱。   ……   越几日。   宫中有朝会。   一早,满城够品级的在京官员,纷纷起了个大早,由洪武门踏足宫中之地,往中极殿赶去。   漫长的千步廊甬道,是个让百官精心安神的好地方,同时也是互通消息的好地方。   如今眼看着各地的乡试即将结束,马上应天城就要迎接今科参加会试的举人们,今科会试主考官的人选,今天大概是要选出来的了。   所有人,总会若有若无的将目光投向前一段时间还惹得一身骚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   按照道理来说,任亨泰执掌礼部,做今科会试主考官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只是……   哪怕谣言被攻破,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   刘三吾和赵勉走在一块儿,目光平静的看着周围朝中同僚们的窃窃私语。   赵勉小声说道:“今日,便是刘舍人拿到今科会试主考的日子。”   刘三吾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人听到这话之后,便双眼唯有愠怒的看向赵勉:“事情不曾定下,便有些无数种可能,且看今日陛下到底会如何圣裁吧。”   赵勉笑了笑,低着头专注于走路。   而在中极殿,这会儿已经是有了不少的人,显得比往常早朝这个时间点更加的热闹。   只因为入殿一看,便会发现,那十多位身穿大明亲王朝服的王爷们,纷纷站在大殿上,于陛阶下次于太子、皇太孙的地方,分作两排面朝着朝堂。   朱允熥踮脚看了一眼殿外,等见到那些个身着绯红的官员后,才落下脚后跟。   今天这场朝会过后,便是眼前这些叔叔们离京返回封地的时候了。   虽说地方上还有官员治理,但像晋王、燕王这些北疆的塞王,还是有着诸多的边塞军务需要主持操办。   他又侧目看向一旁的老爹。   如今朱标连手推车也不需要用了,仅仅是杵着一根笔直的拐杖,贴着身子,便可稳稳的站住。   从远处看,若是不仔细的话,大多数人都不会发现太子还杵着拐。   正在朱允熥胡思乱想的时候。   百官们已经进到了殿内,大概是因为都知道今天要议事,这些人入殿之后,也像往日需要那些监察御史们提醒,纷纷就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少顷,在孙狗儿那一声响亮的提示下。   朱元璋四平八稳的踏着步子,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坐在御座上的朱元璋,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满朝文武。   身子向后一仰,一挥衣袍。   也不等百官开口请奏,他便已经高声开口:“今日议今科会试主考官人选之事,诸卿皆可议之,为大明选才,遴选最是妥帖之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人人满意的朝会   大明二十五年,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过,十几名宗室亲王同时出现在朝堂之上的场面。   皇帝丢出了今天的主要或者说是唯一的议题之后,大殿内的文武百官们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站在最前面的这些亲王。   在他们的身后,才是太子和太孙,更后面是皇帝。   很有寓意的一个画面。   以至于百官忘了这个时候已经进入到议题之中,而是在揣测着眼前这一幕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为王护驾?   或者该说是为君主护驾?   传说,先秦的时候,秦王政在征伐统一六国的过程之中,屡次遭到刺杀,一生不下数百次。   其中最是险要的一次,大概就是被那位传唱千年的荆轲了,因为秦舞阳这个怂人,最终导致刺杀计划失败。   然而,大多数人却不曾记得,还要一位叫做高渐离的人,在被始皇帝弄瞎双眼之后,仍然是在奏乐的时候,趁机拿着筑砸向始皇帝的脑袋。   故事的结局不需要去猜测,昭昭青史早已记录。   但从那之后,始皇帝身前三十步内便再也不被允许有人靠近。   而在这三十步内,虽不见人,然只要有刺客靠近,就会有数不尽的猛士从周围扑杀过来。   此刻,大明京师应天城皇宫中极殿内。   这十几名宗室亲王,在百官眼中便如同昔日始皇帝面前的那三十步。   他们可以为了身后的太孙、太子、皇帝,用性命去抵挡一切来犯之敌。   聪明的人才会出现在中极殿上。   无疑,这些人已经猜测出了今日面前这一幕场景的寓意。   随后,便有人开始轻咳一声。   还不等文官这边有人出列,武将那边的景川侯曹震便歪着头等着文官们。   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哼哼两声:“哪位大人在这暑日里着了凉,回头咱从营中拉几车草药送到府上去。”   本欲出班奏事的几名御史,不由转头怒目看向嚷嚷开口的景川侯曹震,对他如此莫名其妙的一番挤兑,愤懑不已。   站在曹震身边的会宁侯张温偷偷的拉了一下老伙计,低声问道:“今天没咱们的事,你喊什么喊?”   曹震对着那几名瞪着自己的御史一挑下巴,随后才转头看向张温:“这朝堂又不是他们文官的,难道咱就不能说话了?”   张温转了一下眼珠子,觉得曹震说的很是有些道理。   便伸出脑袋,看向那几个眼眶瞪得像是灯笼一样的御史。   “若是景川侯营中的草药不够,本将营中也是有草药的,管够!”   于是,这些御史们便愈发的气恼了起来。   几人联袂出班,面朝皇帝躬身作揖,而后挥手直指曹震和张温两人。   “陛下,臣等目下欲要奏对国事,然景川侯、会宁侯却于朝堂之上狂妄,胡言乱语,扰乱朝堂秩序,臣等请陛下惩治二人!”   不等朱元璋开口。   站在文官班列最前面的吏部尚书詹徽,便默默的摇起了头,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   等茹瑺看过来后。   詹徽才撇撇嘴道:“这帮蠢货,被人家一挤兑就恼火不已,今天这件事说不得就要被牵着鼻子走了。”   茹瑺笑了笑,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笏板,低声道:“你是吏部尚书,咱是兵部尚书,今天的事也不干咱两的事。”   詹徽有些意外:“你不争一争?”   茹瑺撇撇嘴:“争什么?争那几亩田多收还是少收几斗粮食?衡山县那边倒是有些人挑拨着我家的人送信入京,被我训斥了一顿,打发了回去。”   詹徽面露意外,瞧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似乎像是睡着了一样,并没有插手朝堂上的纠纷,将那几名御史晾在场上。   他才低声道:“陛下当真是没有看错了你这位贤人君子,也难怪早些年陛下会说你是中外一人,中流砥柱。”   茹瑺乐呵呵的看向詹徽,反问道:“詹尚书又为何不争呢?”   “咱?”詹徽笑了笑,转头又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随后才悠然道:“我等乃是明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   茹瑺露出笑脸,点点头:“还是你会揣测圣意,活该你受陛下恩宠信赖。”   詹徽反问了一句:“你不也是?”   茹瑺摇摇头:“不一样。”   正在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时候。   旁边的户部尚书赵勉则是在打着瞌睡。   等到后面班列里的中书舍人刘三吾,悄无声息冒犯了规矩偷偷走到他身身后的时候,后腰被撞了一下,这才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回过头,见刘三吾不在自己的位置上,赵勉当即看向文官这一侧负责监管朝堂纪律的监察御史。   见对方是自己一伙人,这才放下心来。   “刘舍人不该在这里的。”   刘三吾冷哼一声:“陛下到现在都不开口,那几个蠢货已经被晾了好一会儿了。”   赵勉背过脑袋,低声道:“刘舍人该回自己的位置了。”   刘三吾望着赵勉的背影,眼里露出一抹愤怒,然而一侧的御史已经开始对自己眼神示意,要求自己回到属于中书舍人的班列位置去。   他只能是悄无声息的退回到位置上。   而在这时,又有人从文官的班列里抱着笏板走了出去。   是户部给事科的给事中!   只是看了一眼,刘三吾便认出此人,这时赵勉的人。   只见户部给事中抱着笏板,躬身作揖,开口道:“陛下,今日乃是议洪武二十年恩科会试主考官之选。此事是为朝堂选才,乃国之社稷大事。天下人瞩目,万千士子举人赶赴京师。   陛下亦有言,今日之议。景川侯、会宁侯扰乱朝堂,有干涉国朝社稷之嫌,当责令有司审查二人言行之意。”   原本已经准备置身事外的詹徽和茹瑺,两人同时侧目看向出班的户部给事中。   二人眼中同时泛起一阵波澜。   又同时默契的转头看向御座上的皇帝。   终于,只见原本还眯着眼的朱元璋,这会儿已经是睁开了双眼,目光锋利的盯着出班说话的户部给事中。   他低哼一声。   下方的朱标,左脚便是微微一动,正欲上前一步。   然而,朱允熥却是更快一步。   他目光阴沉的盯着那名开始搞起了扩大化的户部给事中。   “今岁有旨意,御史、言官弹劾,需有实证,不可妄自揣度!”   朱允熥冷声呵斥那户部给事中,而后侧身对着御座上的朱元璋躬身作揖,随后一挥衣袍看向已经变得老老实实的曹震和张温二人。   “景川侯、会宁侯,朝堂之上言行不正,下朝回营自领三十军棍!”   曹震和张温两人,连忙出班,躬身抱拳。   朱元璋默默一笑:“太孙之言,即是朕意。”   曹震与张温两人当即领命:“臣遵旨。”   那出班的户部给事中,咬咬牙,低下头,默默的退回到班列之中。   朱元璋则是淡淡的扫了一眼那几名被晾了许久的御史,沉声道:“你们还有事要奏?”   当下便有一人开口:“启禀陛下,臣以为今科会试主考,不宜于礼部选人。”   此言一出,当即便在朝堂上引来了一阵骚动。   谁都知道今年的会试主考官人选不会太平,只是当原本的规则被直接打破的时候,人们还是热衷于议论注视这件事情。   朱元璋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反应,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于是,皇帝这样平静的反应,就给了御史们继续对礼部发起进攻的斗志。   “臣等知晓,依往年恩科,会试主考由礼部尚书,或礼部左右侍郎担任,为朝廷把关选才。”   “然今岁,礼部多事。虽事后皆有解释清白。然臣等以为,恩科此等庄严之事,不应受到懈怠。礼部今岁,重重是由,虽有洗刷清白,然人心不足,臣等以为,今岁恩科应当从礼部之外选择会试主考官人选。”   虽然这些御史只说礼部,不点名某个人。   但朝堂上,所有人都默默的看向了在六部尚书之后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   按照规则,今年的恩科会试,主考官人选基本可以锁定在任亨泰这位礼部左侍郎身上。   但是前些日子出的那些事情,先是礼部因去岁倭国出现两个使臣而被弹劾,又有任亨泰本人惹出的那些流言蜚语。   这就让任亨泰和礼部变得不那么干净了。   哪怕如今已经都洗刷了清白。   但终究是要背上发生过的事情,当真不是屎也是屎了。   随即,百官默默抬头看向了皇帝。   只见朱元璋却是转头对着太孙询问了起来:“太孙如何看?”   朱允熥当即转身:“臣以为,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德行高洁、学识卓著,更是洪武二十一年的恩科进士第一。于情于理,都该是任侍郎担任今科会试主考。”   刘三吾站在人群之中,见到皇太孙如自己所料的推举任亨泰担任今科会试主考,不由低哼一声。   这时候又有官员出班。   躬身作揖之后开口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太孙点评任侍郎所言不假。但是,应天之外的学子举人们却是不知的。   若过些时日,各地举人入京赴考,不分真假,听闻了前些日子城中留言,恐怕会让这些举人心中以为,朝廷对恩科之事不曾重视,这会寒了举人们的心,也不利于朝廷选才任用。”   朱允熥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刷的一下冷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处于风口浪尖的任亨泰,则是抱着笏板,迈着官步走了出来。   只见他以无可挑剔的姿态,面对着皇帝躬身施礼。   随后缓缓起身,沉声开口:“启禀陛下,臣进来身体有疾,又自觉臣之学识不曾圆满,难以担任今科会试主考,还请陛下另选他人。”   任亨泰的出班,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   至少,一直在装作弥勒佛一样的户部尚书赵勉,这时候已经是不由的转头看向了他。   刘三吾更是有些不解,明明任亨泰可以不站出来的,但他偏偏还是选择了站出来。   只不过,既然任亨泰自己说了不愿意担任今科会试主考,自然是契合了他的心意。   刘三吾幽幽的哼哼了两声,眼帘缓缓下沉,接下来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拿到今科会试主考的位子了。   朱元璋这时候默默开口:“既如此,尔等可有主考人选举荐?”   当即便有御史开口:“臣以为,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可担任今科会试主考。”   “啊?”   在解缙的名字被提出的时候,整个中极殿瞬间寂静了下来,然后便是一道惊呼声响起。   原本靠着红漆大柱眯眼回笼觉的解缙,顿时睁开双眼,茫然的看着周围的同僚转头看向自己。   随后解缙便目光凶狠的看向那个提名自己为今科会试主考的官员。   自己竟然也成了背锅的!   这厮不是好人!   解缙目光愤然,将那人给深深的记在心中,随后便抬头张目看向陛阶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收到了示意,微微一笑,摇摇头上前一步:“解缙才学不足,年岁不够,不堪此等重用。孤以为,陛下也应当是如此想。”   朱元璋又是重复道:“太孙之言,即是朕意。”   于是很快的,那些个官员陆续报出了几个人名。   然而无一例外,都是年岁二三十,或是官职卑微的人。   在连续被朱允熥开口以不合适拒绝之后。   终于,一名礼部的官员走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以为,中书舍人刘三吾,不论才学或是资历,皆可充任今科会试主考,还请陛下斟酌圣裁。”   随着这个建议发出。   詹徽和茹瑺两人同时对视一眼。   詹徽低声道:“竟然是他。”   茹瑺默默一笑,重新缓缓闭上了双眼。   在那些个文官的注视下,朱允熥藏匿着心中的笑声,默默的后退了一步,算作认同了这个举荐。   于是,刘三吾轻声出班,抱着笏板长长的弯腰躬身:“臣老迈昏渎,恐难担此重任。”   “又当又立!”   在某根红漆大柱下,年轻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无声的张了张嘴,随后双手环抱,脑袋一歪,靠在柱子上继续睡着回笼觉。   朱元璋轻声的笑着,挥挥手摇着头道:“刘舍人乃是我朝实实在在的理学大家,咱放眼望去,再难找到一位才学能与刘舍人堪比的人。既然诸卿愿举荐刘舍人,咱自无不可,今科会试主考,还要刘舍人费心辛劳。”   如此推辞、再劝之后,刘三吾方才再次作揖。   “臣领旨,定当尽心竭力,为朝廷选才。”   随后,整个中极殿里,大半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得了洪武二十五年恩科会试主考官的刘三吾在低头微笑着。   六部尚书嘴角上扬。   武将们则是表现的很是憨厚的笑着。   从头到尾充当那始皇帝三十步的大明诸王也露出了笑容。   就连朱允熥也在默默的微笑着。   似乎,所有人都满意于今天的这一场朝会。   直到内宫总管孙狗儿昂首挺胸的从幽暗处走到光亮处。   目视着面前的朝堂,孙狗儿提神振气,缓缓开口。   “退朝!”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大明的船帆   五月的应天城,像是在不断的试探着酷暑,撩拨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天气便愈发的酷热了起来。   位于太平里东南隅的东水关码头,一早就被上至亲军卫的官兵给重重包围了起来。   官兵们封锁了大中桥以及复星桥,并且将崇礼西街也给拦住。   这就让寻常人,再也不能靠近东水关码头半分。   一面藩王旗,便代表着大明的一位宗室亲王。或是在藩王旗周围出现了瑞兽旗、星辰旗,那就表明这位亲王很有可能是镇守大明北方的塞王之一。   今日的东水关码头,像这样被瑞兽旗、星辰旗拥护着的藩王旗,便不下八面。而在这些藩王旗的周围,还有着更多的藩王旗帜。   一时间,东水关码头入目之处,皆是旗帜招展。   在码头前的水面上,已经有十多条平地换乘船蓄势待发。   负责东水关码头的衙门小吏,诚惶诚恐的双手揣在一起,来来回回的躲着脚步,目光不时的眺望向西长安街。   等到年轻的徒弟一手握着火棍,一手高举着向码头这边招呼着。   衙门小吏便听到了自己已经等了一个早晨的消息。   “来了!”   “师傅,王爷们都出宫了!”   “是太孙亲自送过来的!”   一听到是太孙来东水关,那负责码头的衙门小吏,顿时长出一口气。   只要不是陛下或者太子来,就不是什么能要人命的事情了。   小吏看着徒弟过来了,便当即问道:“可看清了,只有太孙过来?”   徒弟喘着粗气点着头:“看清楚了,只有太孙送王爷们离京。”   小吏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去,招呼人手准备起来,万不可出了差错。”   说完之后,小吏便转身看向东水关码头河对面的太平里。   要是等下什么时候,有逆贼从河对面向着码头开上一炮,那大明朝的天可就算是塌了一半。   “大明的天永远清朗!”   西长安街上,朱允熥肯定的对着身边骑着马的朱棣说了一句。   朱棣转着马鞭,默默一笑,与另一边的朱堈对视一眼:“今岁恩科之事,咱们这些人出不上力,也不能出力。只要你心中有数,咱们也就放心了。若是应天当真有变,想来有老爷子还有你爹在,也不会怎样。”   朱允熥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余下的骑着马赶往东水关码头,在今日准备一同离京,各自返回封地的叔叔们。   各家的女眷、子弟还有护卫,这会儿都已经在秦淮河口那边的江面上,只等这些个王爷们从东水关出发,乘坐换乘船赶过去登船,便是在长江上各奔东西。   朱允熥低声道:“爷爷不愿见着家人分离的场面,所以才不来东水关的。父亲原是准备来送诸位王叔,只是见爷爷神色有些不大好,便留在宫中陪着。”   朱堈亦是骑在马背上,听到这话便当下挥挥手:“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情也已经做了。咱们不过是出趟远门,为家里办事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犯不上这些。”   朱棣同样说道:“这次回北平,咱也得预备着今年犁庭草原的军务了,还望应天这边能够多支援粮草,不至将士腹中空空。”   朱允熥笑笑:“再艰难也要为四叔还有几位叔叔们挤出军中所需,只是所能打下南疆,往后南疆产出海运北平,将士们恐怕就要发愁多出来的粮食怎么才能吃得完了。”   朱棣和朱堈立马对视一眼,二人同时默默的笑出声来。   朱堈哼哼两声:“这话你在老爷子面前说可以,在那帮小子面前说也可以。咱们几个人啊,这辈子也就替咱家盯着北边了。”   朱棣则道:“小二十三是个苗子,这两年可以教些拳脚功夫了,再大些也要请一个老将带着熟悉军务,往后有你用他的时候。”   朱允熥立马笑着开口:“四叔是忘了兵事学院?”   一听到这话,朱棣立马哈哈大笑了起来。   等到前面东水关码头已经出现在眼前的时候。   朱棣这才收起笑声,握着马鞭指指朱允熥:“咱就说,应天城有你在,咱们谁都不用担心。”   朱堈则是说道:“你那帮兄弟可都交给你了,要是不操练出个好儿郎还给咱们这些当叔叔,回头咱们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朱允熥默默一笑,点点头挥手向前一指:“三叔,码头到了。”   “小的恭迎太孙,恭迎诸位王爷。”   码头上,上元县衙门负责管理东水关码头的小吏,见着太孙与王爷们打马到了码头,便当即带着衙门里的人上前问安。   众人下马,顷刻间东水关码头上便是五爪龙袍袭袭。(不是皇帝的龙袍)   朱堈瞧了一眼码头对面的河岸:“人倒是挺多啊。”   小吏立马小声恭维道:“王爷们离京,百姓也是觉着热闹,想来瞧瞧王爷们的龙颜,好沾沾福气。”   这一条条的真龙之子,但凡沾上点福气,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吉祥事情了。   小吏为对岸看热闹的百姓们解释了一句,自己倒是悄默声的上前了一步,以希望自己能够多沾些福气好带回家。   朱允熥则是在一旁说道:“我家乃天家,处处和睦,百姓们多见见,若是能有效仿,便是一桩好事,也算得上是福气传下去了。”   朱棣幽幽一笑:“上所好下必效,当思淳朴。”   朱允熥点点头。   这纯粹就是做长辈的在对晚辈的叮嘱和教导。   朱棣又道:“你二叔要在浙江道待完今岁?”   “浙江道是关键,容不得马虎,只能仰仗二叔的虎威了。”朱允熥解释了一句,抬头看向不知为何忽然转而提到浙江道之事的朱棣。   朱棣却是目露深思,竟是挥手指向对岸的百姓:“看着这些百姓的脸色,咱就觉得,你在浙江道做的事情一点都没有错。若是咱来决定,也会如你一样。所以,先前那句话该改个口。若是当真有了事,咱们这些当叔叔的,随叫随到,定要叫那些人知晓了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   说到此处,便是连那不知太孙和王爷们正在说着什么的小吏,也不由的在这逐渐炎热的天气下打了个寒颤。   朱堈则是默默的瞅了一眼老四,一把拉住朱允熥的肩膀,低声道:“咱只与你说一句,前几日在孝陵,老爷子交代了很多事情。你只管放心,读书咱们读不过那些人,但若是能怎么杀人,他们比不过咱们。”   随着晋王这么一句话。   原本还准备多沾些福气的上元县小吏,两腿已经是开始发软,低着头吞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后退了好几步。   朱允熥瞧了一眼这快要被吓破胆的可怜小吏,微微一笑:“侄儿记住了,有事便找王叔们。”   朱棣嗯了一声:“还要记住,只要咱们家坐天下,手底下就不会缺人手去办事。缺了谁,大明还是这个大明。”   老四叔的话不能不听,人家是青史昭昭的永乐大帝,虽然这辈子大概没可能了。   但朱允熥仍是重重的点着头,以表示自己的认同。   那厢,在后面领着一帮弟弟的周王朱橚,这会儿从后面走上前,开口道:“话说不完了?自家人的事都记在心里,还是快些上船吧,回了封地还有一堆事要料理。”   朱橚的封地是在开封,河南一地自古以来又都是中原的产粮之地。这些年山东、河南也一直在支援北疆的粮草军需。   今年北边好几处地方不宁,还要预备着王府封地食邑摊丁入亩的事情,算起来朱橚要有一阵忙活的了。   朱堈哼哼着伸手点了点朱橚:“回头拿不出粮草,咱就去开封揍你!”   说着话,众人便开始要各自登船。   朱棣则是转身对朱允熥说道:“老爷子身子骨尚算安康,倒是你父亲的腿脚,你往后要多帮衬着,多辛劳些,做事也仔细些。”   朱允熥点点头,躬身合手:“侄儿恭送诸位王叔。”   嘭。   一声巨响,从东水关码头对岸发出。   旋即,码头上便是啊的一声。   等到朱允熥回头的时候,只见那负责管理码头的小吏,已经是瘫坐在了地上,两腿战战,满头大汗,脸色也在眨眼间变得一片煞白。   而那小徒弟则是搀扶着小吏,低声解释着:“是爆竹……也不知谁家的孩子不年不节的就在玩这东西了……”   随后便是好一阵安抚。   朱允熥默默一笑,转头再看码头前的江船。   只见朱堈、朱棣、朱橚等人已经是各自登船,脸色平静的注视着站在码头上的朱允熥。   小船亦有船帆。   等到一张张船帆升起之后,在水手的操作下,小船也就缓缓的开动了起来。   朱允熥再一次躬身。   “侄儿恭送诸位王叔离京,此去一路顺风。”   再等到朱允熥直起身子的时候,眼前便已经是不剩一条江船。   他侧目看向东水关闸口,最后一条船也渐渐的消失在了视线里。   等他完全站直了身子后。   身穿一袭玄黑劲服曳撒的田麦,便已经是从暗处走了出来。   “启禀太孙,狮子山上目下一切如常。”   田麦刚说完一句,就被朱允熥挥手打断。   “换个地方说话。”   等到西安门城楼上被清空了好大一片之后。   朱允熥目光长长的看向西城那边,在视线里清晰可见的狮子山。   他轻声道:“狮子山现在就是一座牢笼,不值一提。这些人家里的反应,还有与他们有关的子弟、门生、旧故,如今都是什么反应?”   田麦也看了一眼西城那边的狮子山,觉得这个角度的狮子山并不是太好看,便收回视线,低声道:“陆续有消息回来,这些人家都在暗中串联,似乎频频与各地的学子们接触。”   这时候,孙成则是从城墙后面走了上来,到了朱允熥身后小声道:“三爷,解学士来了。”   等朱允熥转过头的时候,便见解缙正笑容可掬的说道:“书局建好了。”   朱允熥当下眉头一挑,而后看向田麦:“暗卫的人盯住那些人家,锦衣卫会在明处配合着你们,不用去管他们做了什么,哪怕是谋逆的事情,也只需要记录在案即可。”   田麦不疑有他,只管低头沉声领命。   反倒是刚刚赶来的解缙,听到谋逆两个字,不由的头皮发麻,他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太孙,不知是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这个时候的大明朝,还有什么人胆肥了敢谋逆?   朱允熥则是对着解缙招招手,邀请了他一起站在城墙后,观赏着皇城以西的整座应天城的美景。   解缙不知此举何意,只是认真的看了一眼后,便感叹道:“此景人间至美!”   朱允熥表示了认同。   西安门是个很好的地方和观景的位置。   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应天城,而不是洪武门左右那枯燥的连营造模样都是一致的各部司衙门。   在西安门以西,整个视线里,是连绵不绝、参差不齐的百姓们的生活日常。   这里充斥着烟火气,也是此时此刻最真实的人间模样。   朱允熥看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既然书局已经建好了,大绅兄做好成为心学大家的准备了吗?”   解缙心头一震,低声道:“臣时刻准备着。”   自己是要成为心学圣人的!   解缙心中肯定了一声。   朱允熥点了点头:“大绅兄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吧。今年会有很多人高中,也会有更多的人落榜。现在开始铺垫起来,等到那时候,就是大绅兄坐收无数门徒拥护的时候。”   说完之后,朱允熥转过身,脸色郑重的看向解缙,再次重申道:“大绅兄当真做好准备了吗?”   解缙这一次沉吟了起来。   他明白这一次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在浙江道和秦王一起为太孙背锅,铁铉在倭国具体做了什么事情他解缙不知晓,但隐隐也知晓同样是在背锅。   现在,轮到他背锅了。   而且,很可能会是最大的那口锅。   那个将要推翻现在占据整个朝堂的理学体系的锅。   道统之争,拼到最后失败便是身死道消。   解缙沉吟良久,直到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   他才重重点头,沉声道:“臣已然决意!”   朱允熥盯着解缙看了许久,随后才缓缓点着头,轻出一口气。   而后他说道:“今天,凉国公一早便带着人渡江往北,赶赴罕东平定叛乱。我要他去试试,看看我大明能否重新掌握安西故地。”   不等解缙将心中的疑惑问出。   朱允熥又道:“先前,我送走了王叔们,他们是坐着船出城的,船帆不大,风也不急,却走的很稳当。”   低着头的解缙,肩膀被朱允熥轻轻的拍了两下。   随后,便听到朱允熥那悠长悠长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中。   “大明这条船的船帆也已经升起。”   “我相信,大绅兄会看到一个大不同的大明。” 第二百三十七章 铁铉灭种 举人入京   “扬帆!”   “起航!”   寂静的海湾码头上,一声豪迈的声音,从一座木制营墙上向着眼前的海面呼喊了一声。   旋即,只见已经快要将这片海面铺满的数十艘,属于大明的宝船、运兵船、粮草船,在无数水手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声下,一面面巨大的几乎是遮天蔽日的船帆,被缓缓升起。   文华殿行走、兵部郎中、镇倭大军副使铁铉,双手紧扣着营墙上的木桩,目光激动的看着面前海湾上的巨船升帆。   这些船,是当今这个世界上建造最大的船只,是汇聚了整个中原无数能工巧匠最精湛的技艺打造出来的镇海猛兽。   如今,这些镇海猛兽,开始从远离中原的地方起航,将无数的财富运送回中原,供应中原使用。   几乎是忙活了快要有一年,其中之艰辛唯有身处在倭国的大明人,才能够知晓和体会。   “咱在这劳什子地方带了快一年了,都快要忘记应天城秦淮河畔那些小女娘的滋味了。恨不能,此刻本将也能登船返回大明。”   一声有些暧昧,还带着些宿醉的声音,传入到铁铉的耳中。   这让他原本激昂的心情,暂时的被破坏掉。   铁铉拍拍手下的木桩,转过身看着明明穿着一件大明细鳞甲,却丝毫没有将军威风的曹国公、镇倭大将军李景隆。   他微微皱眉:“今日是我镇倭大军第一次将开采冶炼出的银锭送回应天的日子,也是依照太孙谕令,将倭工送往中原的日子。大将军身为镇倭大军主将,亦是朝廷于倭国全权主使,原应当早些过来,送船队回大明的。”   李景隆瞪大了迷糊的双眼,伸手指向铁铉,却不想身子已经是不受控制的摇摆起来。   若不是跟随在他身边的亲兵眼疾手快的搀扶住,恐怕这时候已经是摔到在营墙上了。   铁铉不禁皱起眉头,只是因为两人之间的主次身份,亦是不好说些什么。   李景隆摇晃了好一阵子,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让这一片营墙上瞬间充斥着浓郁的酒臭味。   他却是丝毫不曾闻到一样,含含糊糊的推脱解释着:“吉野家那个谁……谁谁谁来着,昨夜里送了几个女人过来,说是要本将给他们把把关,这不就忙活的久了一点嘛……有你铁相公在,本将放心!”   相公,在前宋是指代那些宰相的。   而铁相公,说的便是铁铉本人。这也是近来这些时日里,李景隆为了推辞镇倭大军之事,而给铁铉硬生生加上的吹捧。   铁铉则是眉头一挑:“这些日子,倭国南朝似乎显得很是殷勤啊。昨天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送女人过来了吧?”   李景隆摇晃着脑袋,却是在这个时候两眼一抖,抬头淡淡的看了一眼铁铉,哼唧道:“可不是嘛,还送来了好些珠子,就是在陛下宫中,也是少见的。”   铁铉嗯了一声,点点头,随后随着自己的长随招招手。   长随立马是去了营墙下面,搬了一张凳子上来,送到了李景隆的屁股下面。   顺带着,还叫人端了一杯水上来。   铁铉这时候低声说道:“这么说,昨晚是吉野寺麻亲自过来的?”   李景隆满满的将一杯水灌进肚子里,似乎觉得精神有些好了,抖抖肩膀:“不亏是铁相公,一猜一个准。昨晚确实是那吉野寺麻亲自过来的,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南朝那个什么什么官儿了,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说完之后,李景隆示意铁铉的长随再去弄一壶水上来,他自己则是双肩扛着脑袋,仰着头盯着铁铉。   铁铉这会儿却是不再说话了,而是伸手拍着营墙,来回的踱着步子。   旋即,目光转向营寨内陆的石见银矿方向。   “看来,北朝最近似乎又开始要对南朝下手了。”   大概是去矿山的次数太多,让铁铉的脸变得有些粗糙起来。   他背过手,看向眼神明显比先前清明了许多的李景隆:“我们的人,现在在外头的还有多少?”   军事上的事情,一直还都是由李景隆最后拍板子的。   被问到这话,李景隆皱起眉头细想了一下:“上个月从本营出发,一个千户所通过海船,由和歌山湾登陆,如今驻扎在和歌附近。”   和歌一带是属于倭国南朝吉野家的势力范围,距离被北朝足利家控制的京都,可以用朝发夕至来形容。   铁铉在脑海中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两地之间的地形和布局,不由多看了李景隆几眼。   “这块地……可带火炮过去了?”   李景隆哼哼两声:“足足十门炮,炮口如今就对着京都城。”   铁铉幽幽一笑:“让人传信过去,叫他们对着京都方向放炮吧。”   李景隆点点头,旋即便对自己身边的亲兵吩咐了下去,等到亲兵离去之后,他转头看向铁铉:“铁相公是要对北朝足利施压了吗?”   铁铉点点头。   “原本,按照太孙的预测,若无外力作用下,今年便是我够南北之争结束的时候。”   李景隆大笑两声:“然而,如今有我们大明的干预,倭国这场内斗便不会停止下来。”   铁铉摇摇头,随后又点着头道:“这段时日,因为我镇倭大军的驻扎,北朝似乎也确实老实了些时日。但我军一直不曾有大动作,恐怕北朝已经起了疑心,这个时候吉野寺麻过来,大概也是因为北朝用动作了。”   李景隆却是皱起眉头:“若是这个时候我们放了炮,北朝不管不顾的将我们也给真的拖下水,难道真的就要将将士们去为了倭国流血?”   李景隆回首看了一眼如今时时刻刻都在冒着黑烟的石见银矿方向,那里才是如今大明朝这支镇倭大军真正的价值所在。   谁能够想到,这小小倭国,竟然会蕴藏着如此一座宝山。   他更听闻,前些日子铁铉派了几条船一路向北,似乎是在找一座金矿。   而铁铉则是摇头道:“北朝不会这么愚蠢,敢招惹我们。在他们没有把握将我们和南朝一并消灭之前,只要我们放了炮,他们就会再次老实起来。”   见真的是被自己真心称之为铁相公的铁铉,态度如此肯定。   李景隆便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气:“咱回去补个觉,乏得很。”   铁铉看了一眼眼袋有些发黑的李景隆,轻声提醒道:“大将军当真不怕,曹国公府的血脉,会流传在倭国?”   被问及此事,李景隆眉头顿时一凝,只见他冷哼一声:“我曹国公府一系血脉,岂是区区倭女所能承受住的?她们不会有机会,诞下我曹国公府的血脉!”   最后,李景隆如同铁铉对倭国如今局势那般肯定的态度,肯定的对铁铉解释着。   铁铉倒是好奇的多看了李景隆两眼。   这幅质疑的眼神,让李景隆不由冷哼一声,旋即便拍拍手。   自有他身边的长随亲兵走了过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叠在一起的油纸包。   接过油纸包,铁铉疑惑的问道:“这是何物?”   李景隆哼哼道:“你当我们这些功勋将门子弟,为何该在外面那般胡闹,靠的就是这个。”   再不用李景隆多说,铁铉就已经知道自己手中拿着的这玩意,究竟是有什么用处了。   这时候李景隆瞥了一眼铁铉,挥挥手道:“在倭国憋久了,有空也该放松放松自己,这玩意你拿着吧,咱回去睡了。”   说完,也不理会铁铉还有没有事情要说,李景隆便径直的离开了营墙。   而这时候,铁铉则是静静的攥着手中的药包。   他低声念了一个名字。   旋即,便有一袭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营墙上。   “铁行走。”   铁铉看着来人,将手中的药包递了过去:“这是曹国公给的可以绝胎的药,找了郎中看看里面都是什么,若是在这里就能做出来,便多做些。”   那人将药包收入怀中,小声道:“暗卫在倭国的人手并不多,若要做此事,恐怕并不能遮掩全部。”   铁铉摇摇头:“咱们的人知晓了也无妨,等这些要做出来了,便混在食物之中,下一次为倭人村落散发物资的时候,放进去。”   那名被朱允熥在浙江道的时候就派来倭国的暗卫,看了看铁铉,低声道:“此事铁行走不知情,皆为我暗卫所做。”   铁铉摇摇头,默默的笑了笑,也不曾说话,只是挥挥手。   等到暗卫悄无声息的离去之后,他才目光深沉的看向前方的海面。   那些满载了银子,以及对大明有着一个美好幻想的倭人们,这个时候已经乘着船消失在了海面上。   原本他对如何从根源之上消灭倭国,还一直犹豫从何处下手,也不曾想到过用这等绝胎的手段。   只是今日李景隆好巧不巧的拿出了这等东西。   手段不光彩,但在这些日子里一步步的了解了无数的倭人之后,铁铉终于是真正的认识到太孙当初为何要对自己有那样的交代和叮嘱。   若灭倭国。   必是铁某!   ……   “今科各地举人,已经陆续赶来应天了。”   应天城,西安门城楼上,解缙看着远处南城聚宝门那边,不时有一袭袭青衫入城,对着身边的朱允熥说了一句。   朱允熥只是看了一眼聚宝门方向,而后便将目光投向了秦淮河畔。   “如今只是直隶及周边举人入京,想来应天也该要热闹好一阵子了。”   解缙这时候看了一眼左右,轻步上前,小声道:“刘三吾任今科会试主考,目下已经接连数日有入京举人想要登门拜访了。”   每一次恩科,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这是从隋唐之时,建立起科举制度后,便一直存在的事情。   只是唐时,向权贵和考官行卷,是有很大可能直接被一眼看中,从而鱼跃龙门。   而现在倒是渐渐只剩下一个求得眼熟的机会。   朱允熥轻笑着:“刘三吾想必是一个都没见吧。”   解缙点头道:“确实不曾见过一人,就连他老家过来的举人也未曾得见一面。”   朱允熥目光在城中搜寻了一番,却想到自己并不知晓刘三吾家住何处,于是问道:“那刘三吾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解缙说道:“去翰林院勤了一些,似乎是在准备今科会试的试题。”   朱允熥点点头,转口道:“第一期的文报出来了吗?”   书局已经建好有些时日了,印刷的设备也都安放了进去。从国子监约稿的事情从一开始定下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在进行之中。多是编排一些绯闻八卦,亦或是乡野之间的惊奇事件。   至于核心的心学内容,则是由解缙亲笔执笔的。   为了打响这第一炮,近些时日,解缙可算是掉了不少头发。   此时见朱允熥提起这件事情,本就是有备而来的解缙,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卷文报。   前前后后,算起来竟然有七八页厚。   接过文报后,朱允熥第一眼就扫向了头版头条,标题《心学-知行合一》那几个占据了半张纸的大字。   这是知行合一第一次问世,不用看内容,朱允熥也知道解缙整篇都是在围绕着何为知行合一去解释和阐述的,当然其中更少不了引经据典,以为论证。   这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要准备好后面文章发出去之后,引发的儒家内部的震动,以及朝堂之上的反应。   这些本就是在考虑之中的事情。   他直接反到了后面,那里是属于连载的话本。   原本准备自己主笔抄一本的朱允熥,最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的事情。   于是,重金之下,便有了这么一篇似乎是讲一个豪门权贵之家,如何衰落的话本。   有点类似红楼,却又有些不太一样。   看完之后,朱允熥已经起了要将这个笔名肉丝米面的主笔,叫了锦衣卫抓来将后续内容写完的冲动。   而在这个时候,解缙却是忽的惊呼一声。   而后在赚足了朱允熥注意后,他低声开口:“殿下,若是这一次会试,试题考前泄露了……”   朱允熥视线扫向解缙,嘴角微微一扬:“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幕。” 第二百三十八章 震惊朱元璋一百年   期待的事情需要用时间去等待。   洪武二十五年夏,一件被朱允熥期待了良久的事情,在经过时间的作用之后,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是带了见证期待的时刻。   六月尾,已经是盛夏最是炎热的时候。   整个应天城外,都变成了金黄的一片。田地里,硕果累累,将水稻杆子给压弯了腰。   一早。   朱允熥便换上了一声窄袖瘦腿的衣裳,早早的就候在了乾清宫外。   老爷子这段时日,已经是真的彻底不管朝政的,似乎那一日老朱家家宴上的那句话,真的是被他开始施行了起来。   接连数次的朝会,御座上都是空空如也。   下方是朱标和朱允熥这一个大明朝的太子,一个大明朝的皇太孙。   然而,偶尔又有那么一两次,太子朱标也会缺席朝会。   在会试即将开始,天下举人赶来应天的当下,朝堂上出现这样的事情,已经引起了朝臣们的揣测,只是皇帝还活得好好的,这就让朝堂之上的文武,不敢呈上奏章询问皇帝关于接连数次未曾出现于朝会上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内宫总管孙狗儿从乾清宫里走了出来,见到朱允熥已经是候在了殿门前,当即加快脚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奴婢参见三爷。”   朱允熥挥挥手:“爷爷起了吗?”   孙狗儿点着头道:“一早就起了,昨夜陛下睡得很早。只是不曾想,三爷来的更早。”   说着话,孙狗儿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   只见这时候,神烈山那边山的轮廓后面,也只能是见到一抹淡淡的暗红色。   朱允熥笑了笑:“今日是劳山皇庄夏粮收割的日子,天家亲农桑,该如农家一般早起。”   孙狗儿笑着点头,正欲说话,身后的殿内却是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可是允熥来了?”   朱允熥立马越过孙狗儿,躬身冲着殿内高声回答:“回禀爷爷,是孙儿来了。”   “你小子这会儿倒是拘谨,快点滚进来。”   朱元璋有些戏谑的声音,从殿内再次传了出来。   朱允熥却是驻足不前,而是默默的看向孙狗儿。   皇帝的寝宫,远不是前头中极殿能比的。   那里自己可以随时随地的不加通报的进去,然而皇帝的寝宫,却不能再如此的畅通无阻不加谨慎。   孙狗儿立马低着头小声道:“陛下昨夜独身睡下的。”   朱允熥立马点着头,这才直起身子露出笑容,又冲着寝宫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提着脚步走了进去。   等他进了寝宫里,便见到朱元璋已经是张开双臂,站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由几名宫女为其穿戴一件早已补了无数的补丁的麻衣,那补丁的针线不比他平日里穿的补丁麻衣精巧。   见到朱允熥走了进来。   朱元璋偏头看了一眼,哼哼两声:“这是你奶奶还在世的时候亲手为咱做的衣裳,拢共九件,那时候咱整日里穿着,如今却越发舍不得轻易穿上。”   朱允熥走上前,轻轻挥手,将几名伺候着老爷子为其穿衣的宫女赶走。自己伸手为其平整衣裳,调整位置。   他一边低声说道:“数遍大明,孙儿以为,爷爷才是那最至情之人。奶奶能有您陪她一生,亦是无憾。”   朱元璋则是伸手拍走了朱允熥的手,自己提了一把腰身,随后向着寝宫外走着:“你奶奶当年病重,临走前还拉着咱的说,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看不到你们这帮混小子长大成人。”   朱允熥脸颊不由抽抽了起来,望了一眼四周,这才上前搀扶着老爷子的手臂:“礼制规矩总是不能废的,若是传出去,东宫里头有未婚先孕的时候,孙儿倒是脸皮厚,可我家的名声也就不好听了。左右不过是再等上两年,您老就得厌烦了一帮重孙整日围着你苦恼。”   这已经不是老爷子第一次催重孙了。   自从朱元璋不搭理朝政之后,于是皇重孙就成了他的目标。   朱元璋回头斜眼瞪了朱允熥一眼,冷哼一声:“你只要努努力,咱看谁敢在咱面前挑刺!”   老爷子已经为了能抱上皇重孙,不管不顾了。   朱允熥一阵头皮发麻,只得连忙转口道:“爷爷,劳山皇庄那边今天可是整个庄子的人都在忙活了,只等您过去。”   这时候,爷孙两人已经是走出了寝宫。   朱元璋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幽幽的盯着朱允熥:“早几天前,你小子就鼓动着要咱去劳山皇庄,恐怕不只是为了让咱看一看今年的收成吧。”   朱允熥露出笑容,对着老爷子嘿嘿一笑:“那不能,孙儿怎敢欺瞒您老。不过是去岁入冬前,孙儿弄了几样新的东西放在皇庄那边,估摸着今年皇庄那边的收成该是能多少不少,所以这才特意要爷爷亲眼瞧瞧丰收的光景。”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已经是小心翼翼的扫向乾清宫四下。   朱元璋则是淡淡说道:“是你办的那个书局吧,第一期《心学-知行合一》那篇文章,如今应天似乎讨论的很高涨?”   在老爷子面前,大明朝是透明的,而应天城更是没有秘密的。   而随着书局第一期的文报发行,到现在已经是大半个月了,解缙并没有发行第二期的文报,按照他的解释,是为了将势头给造起来,而后再发行后续的文章。   而第一期那篇知行合一的文章,也如同朱允熥所料,在应天城甚至是天下间引起了一阵热潮。   或者可以说是轩然大波。   自前宋开始就被阉割之后的儒家理学子弟,如今突然面对一篇要求他们知行合一的文章,或者说是抨击,可以想象到他们的反应是何等的动容和愤怒。   朱允熥点点头:“如此,正好证明了我大明文教兴盛,爷爷有不世之功。”   朱元璋当即笑出声来,伸手轻敲在朱允熥的脑袋上:“解缙那小子家门都要被砸烂了,若不是你让他近来带着家小住在了文华殿前头那排屋子,恐怕那小子已经出不了家门了。”   朱允熥躬着身点着头:“不过是文人之间的争论而已,算不得大事。”   朱元璋却是在这时候忽然收起笑容,郑重道:“知行合一啊!咱看的很仔细,同样深以为然。既然你说是文人之争,那就让解缙那小子自己去应对。”   朱允熥默默点头。   老爷子已经给这桩由自己亲手炮制的儒家改造之事定了性,那就是文人之间的争斗,不关老朱家的事情。   同样的,这件事情至少目前,是被圈定在了天下士林范围之内,而非是上升到朝堂之上。   简而言之,老朱家现在要坐观壁上,视往后的争斗走向决定最终的处理方式。   这样的方式朱允熥很不喜欢,但没有办法拒绝。   他没法子真的杀光了天下反对改造儒家的读书人。   那位伟人曾经说过,道路是曲折的,但前景是光明的。   朱允熥觉得这件事情,同样前景光明。   他便凑到老爷子身边,低声道:“孙儿以为,既然我家能改变中原,那么也能改变当下这件事情。”   朱元璋却是抬手拍着朱允熥的后脑勺:“快走吧,再等会儿,是不是朝中那帮老倌儿们就要入宫请奏了。”   说着话,朱元璋不忘瞪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嘿嘿一笑,他之所以选在今天要带老爷子出宫,为的就是不让那帮想要在今天入宫请奏查封书报局的朝中老倌儿,还有那帮士林老儒的请愿信,被呈奏到老爷子面前。   只要事情不出现在老爷子面前,这件事情就算不得是朝政。   这厢,他便继续搀扶着老爷子,往玄武门那边过去。   因为劳山皇庄是在应天城北边的江边,所以走玄武门出,再从太平门出城,一路往北就到了皇庄。   等朱元璋和朱允熥到了玄武门外,只见城门外早就已经候着几人。   上林苑监右监正袁素泰,昨日里就收到了太孙的喻令,今天更是一早就赶到了玄武门外,领着上林苑监的官员一直等候到现在。   看到太孙陪着他们许久都不曾能看到一眼的皇帝陛下,正眉目慈祥的从玄武门后走了出来。   袁素泰立马领着人上前。   “臣上林苑监右监正袁素泰,参见陛下,参见太孙。”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孙。”   朱元璋挑挑眉,挥挥手:“都起了吧。”   说完之后,他便将质疑的目光投向跟在身边的朱允熥。   朱允熥则是上前指着袁素泰等人解释起来:“上林苑监的诸位,都是有真本事的。去岁,左监正亲自带着人走了一遭南疆,遇险身亡,可却带回了不少的种子,孙儿觉得都是有大作用的。袁监正亦是精通于粮蔬之道,今天孙儿便叫了他们一并去皇庄看看。”   朱元璋看了袁素泰等人一眼,肯定的点着头道:“民以食为天,上林苑监劳苦功高。”   说完之后,朱元璋便招手让孙狗儿送他上了城门前的马车。   然而,袁素泰等人却已经是激动的无以复加。   上林苑监能得到陛下的一句劳苦功高的肯定,已经远超所有的赏赐了。   自己这些人整日里起早摸黑,弄得满身泥泞,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有了这句话,前途便也就有了。   朱允熥则是看向已经因为激动而脸色涨红起来的袁素泰,轻声道:“我家从不会忘了有功之臣,好好的守住上林苑监,你们想要的都会有。”   说完之后,朱允熥伸手拍拍袁素泰那厚实的肩膀。   可以看得出,这幅肩膀是挑过担子的。   等到朱允熥骑上马,护卫在皇帝的车架旁,袁素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是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自己要发达了!   “发了呀!”   “发了呀!”   “今年真真是发了呀!”   劳山皇庄,老村长赤脚裸腿,戴着一顶草帽,手中握着两把沉甸甸的稻谷,脸色动容的念道着。   而在整个劳山皇庄外,整个田间地头,无数的百姓排成队,手握着镰刀,弯着腰低着头,稳扎稳打的向前推进着。   大片长得饱满,粒数数不过来的稻谷被割倒,整齐的放在身后。   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们,就会手脚麻利的跟上去,将这些稻谷给搬运到田埂上。   转眼间的功夫,一条条的田埂上,便已经是堆积满了一个个的稻谷堆。   而后,便有健壮的汉子将早先放在田埂上,被稻谷压着的稻草绳拉起,将这一捆稻谷给紧紧的扎在一起。随后一根扁担就穿过一前一后两捆稻谷。   随着汉子们筋肉充盈饱满的挺直了腰板,站起身来。   那根细长细长的扁担也就被稻谷给重重的压弯,而后就是口号声响起。细长的扁担在田埂上一上一下,很有节奏的起伏着,最后汇聚在了庄子前的空地上。   刚刚赶到劳山皇庄的皇家队伍,并没有引起因为今年的丰收而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百姓们的注意。   下了马车之后,朱元璋望着眼前连绵的稻田,深吸了一口气。   袁素泰则是已经带着人跑到了稻田旁,生生拔下好几柱,两眼都快要放出光来的,拿着一根根的稻穗仔仔细细的数着。   等到众人走到庄子前的空地上的时候。   袁素泰一声惊呼大喊。   引得朱元璋、朱允熥,还有闻声赶过来的老村长等人的注意。   只见袁素泰手握着一根稻穗,脸上已经红的如同猴子屁股一样,嘴唇不断的颤抖着,瞳孔一次又一次的收缩方大着。   “过百了!”   “过百了!”   “稻穗粒数过百了!”   说完之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袁素泰竟然是将稻穗含在了嘴里,重重的咀嚼着,双手伸展向天空,两腿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苍天庇佑!我大明也有稻穗粒数过百的稻种了!”   朱元璋听到这话,亦是心头震动,不由下意识的伸手握住朱允熥的手,防止自己因为激动而失了仪态。   朱允熥立马轻咳一声。   反应过来皇帝和太孙还在场的袁素泰,立马转过身,抬着头看着皇帝。   “陛下!祥瑞!”   “上苍庇佑!”   “我大明的稻种也能结出粒数过百的稻穗了!”   朱元璋猛的一挥手:“再数!给朕数清楚了!”   袁素泰重重点着头,连滚带爬的带着人冲进了一旁的稻田里。   随后,朱允熥就听到老爷子那重重的呼吸声。   显然是被这稻穗粒数过百的消息给震惊到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虽然后世三种稻穗的粒数也只有重穗和大穗两种是粒数过百的。   三种稻穗。   多穗粒数不过百,大穗粒数过百,重穗粒数两百左右。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稻田,似乎是更像重穗型的,虽然并非后世那种经过无数的改良之后的稻穗,但已经有了原始的雏形。   而在这个稻穗粒数从来就没有过百的年代,粒数过百无疑代表着大丰收的含义。   更代表着,大明往后能够让所有的田地都长出粒数过百的稻谷来!   正在他想着这件事的时候。   朱元璋已经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乖孙!乖孙!”   朱允熥转过头,只见老爷子满脸动容的盯着自己。   他点点头:“爷爷,定然是都过百的!”   朱元璋心头仍是震惊不已,久久不能平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才说道:“这是真的?爷爷没听错?”   朱允熥嗯了一声,重重的点着头:“爷爷,肯定不会出错的。”   随后,他挥手一指,指向了已经是从稻田里带着一把把稻穗赶回来的袁素泰等人。   “爷爷,只要再多复查即便,就能确定稻穗粒数过百是个例,还是都如此。”   朱元璋深深的望着赶回来的袁素泰等人,吞咽了一口口水,手掌重重的拉着朱允熥的手,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此事若属实!功在千秋!我大明百年无虞,千年可期!爷爷就是死后,也可去寻那三皇五帝,历代明君,与他们说,咱大明比他们更好!”   朱允熥亦是肯定道:“爷爷已经功过三皇,泽被天下,大明强于历朝历代!”   朱元璋此刻只觉得自己周身气血翻涌,这一刻的感觉,远超他当初攻入应天城,登基称帝。   直到袁素泰等人带着一把把的稻穗回来之后。   他才重重开口:“数!给朕一粒一粒的数清楚了!”   袁素泰等人这会儿也顾不上君前礼仪,盘腿就坐在了地上,低着头一个个稻穗,一粒粒稻谷的数了起来。   朱允熥则是搀扶着老爷子,低声说道:“爷爷,如今我大明的稻穗,大多不过八十多粒,丰年也不过九十出头,如今当真过百了,我大明将会出现仓禀实,满而溢出的盛况了!”   产量提升百分之十以上,如果以整个大明的土地来计算,将会是一个海量的数字。   朱元璋这会儿只记得一下下的重重的抓紧朱允熥的手掌,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盘坐在地上的袁素泰等人。   终于。   上林苑监右监正袁素泰,猛的抬起头。   “陛下,臣数稻穗十五,皆过百!”   旋即,上林苑监其他官员纷纷抬头。   “臣数稻穗十三,有十二过百!”   “臣数稻穗十七,有十五过百!”   “臣数稻穗十一,皆过百!” 第二百三十九章 乖孙,爷爷是不是在做梦   蹬蹬蹬。   朱元璋眼神震动的连退数步,伸手指着袁素泰等人手中的稻穗,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上涨红。   数十个稻穗核实之下,几乎是九成九的稻穗粒数过百。   已经不需要在去更进一步的核实了。   袁素泰他们这些上林苑监的人,自是最懂得如何在稻田之中取样。   一块稻田只取数个稻穗,几十个稻穗的样本,便将劳山皇庄老大一片的稻田给涵盖了进去。   朱元璋伸着手在自己的视线里轻轻的晃动了几下,很想确认自己是否听得都是实情。   朱允熥挥挥手,示意袁素泰等人起身,准备奏对。   随后,他笑着走到了老爷子身边,已经是下意识的顺手托着老爷子的手臂:“爷爷,都数清楚了,九成九的稻穗粒数过百,都是真的。”   朱元璋一下子握紧了朱允熥的手掌,用力的晃了几下,目光直直的盯着站在自己面前,如今已经与他一般高的孙儿。   他低声道:“真的都数清楚了?”   朱允熥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   他很清楚,此刻的老爷子大抵只是三十多年前,那个还在凤阳城外的孤庄村,为一家的生计而发愁的乡野之民。   而一口能够让肚子不再嗡嗡叫的口粮,就是他每一日最梦想得到的东西。   若是当年家中能多一口粮食,地里头能多长出一斗稻谷。   或许,老爷子不会走进山庙之中,也不会去到军中,更不会成为如今大明朝的洪武皇帝。   朱元璋却是忽的脸色一黯,幽幽叹息:“来的迟了啊!来的迟了啊!”   朱允熥凑近半步,另一只手安抚着老爷子的后背:“来的不迟,只消将法子传下去,明岁我大明朝就是遍地丰收的场面。只需几年,我大明再也不会有人饿死,再也不会有人卖妻卖子。”   朱元璋则是瞪着眼盯着近在眼前的朱允熥,重重开口道:“你立大功了!立的是功在千秋、泽被万民的大功德!爷爷现在只觉得,这一切都如梦似幻一般的不真实。”   这时候,袁素泰等人已经是到了近前。   朱允熥看向几人,对着老爷子说道:“袁监正是上林苑的,爷爷若要知晓清楚,还是得问了他们才能有数。”   朱元璋点点头,再看向面前躬身低头的袁素泰等人时,腰板不由挺直板正,目光也渐渐的锋利了起来。   “算一算,劳山皇庄的产量,要多久能遍及大明所有的田地。”   袁素泰等人这边也没有立马给出回答,而是几人凑在一起小声的商议了好一阵。   朱元璋也没有显露出急躁,他反而是颇有些赏识的看了袁素泰等人一眼,而后对着朱允熥使了个眼色点点头。   朱允熥伸头,低声的说了一句:“知行合一。”   朱元璋便微微瞪了一眼,而后低声道:“信口雌黄之辈,多是做不得事情的人。唯有亲身经历,知晓了前后缘由,才能办好事情。”   听到此言,朱允熥便默默点头,老爷子这番话亦是知行合一。   而那头,袁素泰等人也已经是商讨出了一个定论。   随后,由袁素泰这位上林苑监的右监正站了出来奏对。   “启禀陛下,臣等商议之后,以为今年秋粮最多不过是应天府周遭能够推行增产之法。”   “直隶及周边,须得至明年春耕前方可推广开来,夏粮增产。”   “大明边缘诸道,需明年秋乃至后年春,才能全部推广开。”   听到要两三年的功夫,才能将劳山皇庄这里粮食增产的法子推广到整个大明,朱元璋不由的皱起眉头。   低叹一声:“竟要这么久?”   老爷子一开口,本来还在谋划着要尽早将劳山皇庄增产之法推广出去的袁素泰等人,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当即不安的看向了朱允熥。   朱允熥点点头,压压手,示意几人稍安勿躁。   随后笑着对老爷子说道:“事关田地粮食,操之过急难免会出差错。得要百姓们都真正学会了如何去用好增产的法子,才能让我大明官仓真的装满了粮食。”   袁素泰立马点头附和道:“太孙此言不假,推行增产之法臣等万万不敢急切。另外,上林苑监目下对增产之事,还有一些旁的想法……”   “还有想法?”朱元璋原本还沉浸在整个大明粮食增产一成左右的盛世景象之后,此时听到这话,立马瞪大了双眼:“可是还能让粮食多多的长出来?”   看着被老爷子这一惊一乍的反应,而吓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袁素泰等人,朱允熥默默一笑。   若不是上一回他去过一趟上林苑监,知晓了去岁上林苑监左监正的事情,他此刻大概也不知道袁素泰的意思。   眼下,看着袁素泰有这般想法,他大概也能猜出。   上林苑监是已经在做选种的事情了。   当下,朱允熥便开口示意道:“袁监正但说无妨,事关粮食之事,便是不成也并无过错,若是能成真,陛下自会不吝赏赐。”   朱元璋亦是大手一挥:“若是属实,咱重赏尔等!”   袁素泰吞咽了一下口水,点头沉声道:“启禀陛下,去岁上林苑监已故左监正,自南疆寻回当地一年三熟稻种,现今已种在上林苑监内,近来亦是到了收获之时。”   “臣等近来多次细数,稻穗粒数近乎九十以上,若以此稻种为本,辅以劳山皇庄增产之法,两相结合,臣预计此稻种能使稻穗粒数攀至一百有二以上!”   说完之后,袁素泰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皇帝,心中则是在揣测着自己说的话,会不会被皇帝认为是夸大其词。   然而,他刚抬起头就看到皇帝正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原本稻穗粒数过百,已经让朱元璋震惊不已了,此刻再听到稻穗粒数有可能达到一百二以上。此刻的朱元璋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   朱允熥连忙伸手安抚着老爷子的后背,唯恐老爷子因为这件事情,激动的昏了过去。   同时,朱允熥赶忙对着袁素泰说道:“解释清楚了,上林苑监要如何做到稻穗粒数过一百二的。”   袁素泰立马解释道:“回禀陛下、太孙,上林苑从南疆带回的稻种,臣等以为用劳山皇庄增产之法可使稻穗粒数达到一百一十。   近来,臣等在预备将今岁结出的稻穗再做筛选,挑选出颗粒饱满且粒数多的,来岁再行培育。   臣等以为,只需几年就可将稻穗粒数增长到一百二十以上。”   “几年?”朱元璋推开朱允熥,走到了袁素泰面前,沉声垂询。   袁素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皇帝,低声道:“臣……臣无能,此事无法说准。”   朱元璋叹息一声,而后自嘲道:“是咱贪婪了,如今稻穗粒数过百,咱欣喜若狂,以南疆稻种辅以皇庄增产之法可能过一百有一,咱如今还想着过了一百二。”   朱允熥轻笑上前:“其实,袁监正所说的一百二的数目,也并非要耗费十年百年,数代人的功夫。只需要每岁挑选出足够好的稻种,一年两岔的培育下去,孙儿以为仅仅是要培育出稻穗粒数一百二的稻谷,用不了三五年的光景。”   袁素泰立马捣头如蒜道:“太孙所言极是。陛下,上林苑如今还在谋划,能否将数种不同的稻谷优点结合到一起,让稻谷杆更粗壮,让根系更长,让稻穗和稻粒能更大。”   上林苑监竟然在尝试杂交水稻的事情!   这时候就连朱允熥也倍感意外,心生震惊,不由看向袁素泰。   朱元璋瞥了一眼朱允熥,想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从孙儿身上看到这幅模样,不由沉声道:“上林苑做的如何?”   朱允熥深深的看了眼前这帮上林苑监的人,咽了一口口水,重重的点头道:“孙儿以为,此法若是当真做成,恐怕爷爷要比今日还要激动。”   朱元璋望了一眼朱允熥,随后看了看袁素泰等人。   默默的点头道:“上林苑监劳苦功高!”   这已经是今天,皇帝第二次如此评价上林苑监了。   袁素泰等人动容之余,纷纷躬身作揖。   而那头,朱允熥已经陪着老爷子向着皇庄里头走去。   等到袁素泰等人抬起头,早已不见了陛下和太孙的身影,再回头原先看热闹的皇庄百姓,这会儿也已经是回到田地里去继续收割庄稼。   而在皇庄里头,朱元璋正由朱允熥领着向前走去。   爷孙两人身后,孙狗儿和孙成两人已经是示意一众护卫、内侍放慢了脚步,将空间留给二人。   朱元璋脸上露着微笑,感叹的拍拍朱允熥的后脑勺:“做的不错,虽然往日里说你胡闹,但终究都是在办实事的。”   朱允熥立马低着头嘿嘿一笑:“孙儿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真正要办好粮食的事情,还是要靠上林苑监的袁素泰他们这些人。”   朱元璋嗯了一声道:“说吧,想要为他们求什么赏赐。”   被老爷子看出了心思,朱允熥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他轻声道:“孙儿并非是要为袁素泰他们求赏,而是要为上林苑监求赏。”   “哦?”朱元璋顿时好奇了起来,幽幽道:“为上林苑监求赏,你想求什么赏。”   朱允熥则是暂不提究竟要求什么赏,而是轻声说道:“孙儿近来读史,读到汉书。汉时,有设大司农,位列三公之下,俸禄两千担,随与今之户部相似。   但孙儿以为,农桑之事仍是大司农不可忽略的职责。今日我大明有上林苑监,却衙门小、官职低、权柄少。   孙儿以为若要我大明农桑之事兴盛,年年能有今岁盛况,每每有更高产的种子出现,唯有提高上林苑监的地位。”   如今上林苑监左右监正不过五品官,在应天城这等公卿满地走的地方,五品官真的什么都不算。   官低衙门小,上林苑监在应天的存在感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   朱元璋停下了脚步,皱眉侧耳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弓弦似的声音,以及低沉的歌声。   他默默的看向朱允熥:“你想抬高了上林苑监的衙门?”   朱允熥点点头:“上林苑监监正不过五品。不说如今六部尚书乃正二品的品级。就是五寺、通政司等,也都是三品或是三品下、四品上的衙门。”   虽然衙门的正印堂官的品级不一定就代表着这个衙门是否受重用。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正印堂官的品级足够高,就绝对表示这个衙门是受重用的。   一个专门负责农桑的衙门,尤其还是在大明这样的时代,不应该是个不受关注的地方。   民以食为天,亦非是说说而已。   朱元璋踮踮脚,双手背到了身后:“你以为当如何?”   朱允熥直接了当道:“至少该和五寺一样。”   朱元璋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后摇着头到:“正三品的上林苑监?不可。正四品的上林苑监,似乎你小子也不会满意。”   “那就定个从三品上林苑监?”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歪着头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哼哼两声,瞪着眼道:“定的太高不是好事!袁素泰他们是用心于农桑的人,是为天下人办实事的。”   说完之后,老爷子已经是循着先前听到的声音走了过去。   朱允熥则是出声谢恩。   老爷子说的很明白,既然袁素泰他们是干实事的,那么就要免于朝堂上的纷争。   若是上林苑监品级弄得太高,虽然会受到关注和重视,但同样会被官员们盯上。   那些人不一定是为了去上林苑监做事,而仅仅是为了上林苑监正印堂官的品级。   等到朱允熥再抬起头,就看到老爷子已经是钻了前面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   他眉头顿时一挑,连忙迈出脚步冲了过去,嘴里更是大喊道:“爷爷,不要进去!”   然而,这时迟那时快。   已经自顾自循声溜到前头这边院落里的朱元璋,手掌已经是放在了屋门上,轻轻一用力。   伴随着咯吱声,屋门就被朱元璋给推开。   旋即。   “啊啊啊啊啊……”   “老流氓!”   “快滚出去!”   “来人啊……”   一阵女人们惊慌失措的刺耳呼喊声,从那座院落中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朱允熥冲到了屋门前,赶忙将门给合上,拉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老爷子走到一旁。   被骂作老流氓的朱元璋,直到这个时候才渐渐的气愤起来,伸手指着面前的屋子,瞪大了双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朱允熥看着一个女人的脑袋趴在窗户上,对着外面看,便轻咳一声,低声解释道:“这里面都是妇人们在做活,出力气,又闷在屋子里,难免会更热。若是再不让她们穿的少一些,人真的待不下去,事情也做不成了。”   朱元璋咬着牙哼哼道:“满屋子一片白,咱甚也没看清,一把年纪还要背上个老流氓的骂名,真真可恶!”   可是呢,屋子里又都是他的治下之民,还是一帮子的妇人。   这就让朱元璋有种有气无处撒的憋屈。   朱允熥如同哄着老小孩一样,轻声说道:“都是爷爷您教化的好,妇人们都是知礼的,若是放在前元那些个元人女子,被看了也就看了,说不得还得要给您拉进去。”   骂前元,骂元人,是大明朝如今一以贯之的政治正确。   朱允熥将元人提溜出来做对比,果然就看到朱元璋脸色瞬间缓和了下来。   老爷子更是冷哼一声:“元人之女如何能与我明人相提并论!不过是应有的规矩而已。”   见到老爷子不再追究这件事情,朱允熥暗自松了一口气。   而朱元璋却是忽的反应了过来,拉住朱允熥问道:“你小子放了这么些妇人在这些屋子里,到底是在做什么?”   朱允熥默默一笑,领着老爷子到了一旁另一间屋子里。   这件屋子里没有光着膀子,露着大腿,腰上露着肚脐眼弹棉花、做棉被、棉衣、棉甲的妇人们。   有的是堆积如山的已经做好的成品。   一进到屋子里,朱元璋就开始拿手到处触摸着。   “是浙花?”   看着那洁白如雪的棉丝,还有那独属的触感,朱元璋眉头一挑,却又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朱允熥点点头,拿了一件棉衣到了老爷子面前。   朱元璋看了一眼,便张开双臂。   随后,就由朱允熥为其穿上那件鼓鼓囊囊的棉衣。而后朱允熥又取了两张棉被放在地上,手掌煞有其事的拍了拍。   随后,他便躬身站在一旁:“爷爷,您试试。”   穿上棉衣的朱元璋,身体显得有些臃肿,然而他的双手却是不停的在自己的身上拍打着。   软!   太软了!   身子也开始热了起来。   听到乖孙儿的声音,朱元璋点点头,慢悠悠的弯腰屈膝,缓缓的坐在了棉被上。   还是软!   随后,朱元璋轻轻的躺在了整张棉被上。   朱允熥则是跪坐在一旁,拿了另一床棉被:“这些都是用棉花做出来的棉被棉衣,爷爷您试试如何。”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将手上的棉被盖在了老爷子的身上。   时间滴答滴答的,在隔壁屋那一声声弹棉花的声音下流逝着。   如此夏日,朱元璋穿着棉衣,垫着棉被,盖着棉被,瞪大了双眼看着屋顶,额头上片刻后就开始出现了汗水。   忽的,他猛的掀开身上的棉被,将身上的棉衣脱下。   “乖孙,爷爷是不是在做梦?” 第二百四十章 泰山崩于前,吾亦往!   堆满了棉织品的屋子里,朱元璋脸上尽是困惑和不解。   坐拥整个中原二十五年的他,除开蚕丝被褥,从来没有躺在这般柔软的被褥上。而更让他惊讶的是,虽然现在已经是盛夏,但他不过是穿上棉衣须臾的时间,就已经觉得浑身燥热,汗水从后背和大腿内侧,不断的渗出来。   而这一点,则是他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经历过。   看着跪坐在边上的朱允熥,正在收拾着被自己掀翻的被褥。   朱元璋伸手为自己扇着风,问道:“这里竟然有这般多的浙……棉花之物,你小子是早就让人在这边操办此事了吧。”   朱允熥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凉扇,叫了赶过来的孙狗儿进屋收拾好地上的棉被,他则是扇着凉扇为老爷子降温。   而他也开始解释道:“前些日子回京后,孙儿去了一趟上林苑监,瞧见了有栽种棉花,便想着这东西明明长出来很是柔软,往常却只能做成硬邦邦的白叠布,属实不应该的。”   朱元璋眉头跳动道:“所以,如今这些还能如长出时一样柔软的棉花织物,也是你想出来的法子解决的?”   朱允熥当即摇摇头:“说不上尽是孙儿一人想出来的,毕竟人力有穷时。孙儿提了几个想法,而后有宫中的匠人还有将作监的人试了不少次,最后才算是找到了法子。”   朱元璋点点头,回想到自己先前被那屋子妇人骂作老流氓的时候,自己出了看到满眼白花花的棉花外,就是那一个健壮妇人背着一个长杆子,一根长长的好似弓弦一样的东西。   随着妇人们的敲动发出梆梆梆的响声,而随着那些颤动的弓弦弹在棉花上,一团团的就会被击碎,然后纠缠在一起。   想来,那就是能让棉花变得柔软的法子吧。   朱元璋轻声道:“好啊,爷爷方才不过是穿上棉衣片刻,盖上被子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已经浑身冒汗。这是好东西哇!”   这时候,袁素泰等人已经是从后面赶了过来。   几人进到屋子里,一看到满屋子的棉织品,还有洁净的堆放在一旁已经处理过的棉花,脸上顿时一喜。   袁素泰拱手上前:“太孙竟然已经解决了棉花的难点。”   朱允熥挥挥手:“不过是侥幸,加之有匠人们夜以继日的去解决问题,方才求得法子。”   袁素泰点点头,当即转身对着朱元璋就是一拜:“陛下,可否容臣一试这些东西?”   朱元璋如今正对上林苑衙门欢喜的紧,自无不可。   少顷,坚持了比皇帝更长时间的袁素泰,顶着满头大汗,却又恋恋不舍的从棉被中爬了出来,又更加惊叹的将身上的棉衣取下。   本来已经收拾好东西的孙狗儿,不免有些不满的看了袁素泰一眼。这些东西都是陛下刚刚用过的,按照规矩自己是要带回宫的,倒是被这人给用了一遍。   袁素泰不知孙狗儿的心思,已经是转身到了皇帝和太孙面前。   “臣为陛下贺,今日又得一宝物!”   袁素泰此刻已经是说不上的激动,抱着双手,任由脸上的汗水滴下。   朱元璋轻笑出声,同样是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   他压压手点点头道:“咱知晓,咱也知晓啊。衣食住行,向来都是百姓的头等大事。其中衣食住又是最最重要的。今日出趟宫,却不曾想到,咱能瞧见两样事涉民生大计的好事!”   说完,老爷子不免宠溺的看了眼拱手站在一旁的朱允熥。   袁素泰则是长叹一声:“粮食增产,如此便可徐徐图之,解决百姓们能否吃饱肚子的问题。而如今又有这些棉织物,只要用上几年,大明就再也不会有寒冬腊月忍受风雪刺骨的人了。”   旋即,袁素泰便拱手请奏道:“陛下,上林苑监这些年存下不少棉花种,臣请陛下下旨,于应天府及直隶各处旱地、山地,种植棉花,臣愿以粮种增产、棉花栽种为终身之事,勠力奋进。”   “好!”   随着上林苑监右监正袁素泰的请命,朱元璋当场大喝一声。   随后,他大手一挥背到身后,郑重道:“着令,上林苑监左右监正,予从三品,增补缺员,掌中原农桑事,改良事,朝堂各部有司当尽力协同,为我大明开盛世。”   原本准备是等到回宫之后,再行定夺,往朝中颁布将上林苑监衙门拉高规格的朱元璋,在听到袁素泰的请命后,当机立断便将这则决意给说了出来。   从三品!   在京可以直接入主执掌光禄寺、太常寺,更进一步可为六部侍郎。   外放,可为诸道参政,范马寺、转运司等衙门主官。   虽然明知道上林苑监已经经过今日,已经算得上是简在帝心,事后也必有赏赐。   但让袁素泰和一众衙门同僚没有想到的事,上林苑监竟然直接成了能够比肩五寺的大衙门。   左右监正的官阶升到了从三品,那下面的人自然也一个个都要升官了!   虽然还是干着一样的事情,但地位和权力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由不得袁素泰等人多想。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嘴里长呼万岁谢恩。   似乎是已经看到大明的百姓,生活无忧,衣食不愁的场景,朱元璋的脸上露着一样畅想的笑容。   朱允熥却是默默的走到了老爷子身边,低声道:“爷爷,其实这着棉花如今最要紧的作用,是被北疆的将士们提供足够御寒的棉甲。”   北疆。   军队。   御寒。   战甲。   几个词组到一块,立马就让原本还沉浸在畅想之中的朱元璋眉头一抖。   他当即回过神来,看着躬身姿态无比恭顺的站在一旁的袁素泰等人,轻声道:“咱要与太孙说些事。”   不用皇帝再多说,袁素泰等人便立马是躬身退了出去。   孙狗儿左右看了看,望着满屋子的棉被、还有其他的棉织品,终究是放弃了今天要带些回宫的想法,冬天还早得很。   等到孙狗儿出了屋子,从外面将屋门合上之后。   朱元璋便立马目光烁烁的看向朱允熥,神色远比先前更加的激动。   朱允熥默默点头:“孙儿已经在直隶、浙江、湖广等地,差人收购棉花。虽然如今因为制造之法,各地栽种不多,但若是仔细收购回京,想来今冬之前也能赶制出不少棉甲运往北平。”   说着话的功夫,他也已经是从屋子里寻出了一件棉甲来。   做的很是服帖,没有棉衣那样软绵绵、鼓鼓囊囊的样子,这也是为了能让官兵们能够更加灵活的施展动作。   而除此之外,在身体要紧位置,棉甲外面同样是蒙上了一层软皮,再订上一层铁皮。   棉衣的御寒保暖作用,朱元璋刚刚已经亲身体会过了。这会儿则是提着棉甲,掂量着分量,又用拳头在各处敲打了几下。   随后便目光深邃的看向了朱允熥:“你给爷爷说说,今冬能弄出多少件棉甲送去北平?”   朱允熥眉头一皱,细算一遍后说了一个很是保守的数字:“三五千件棉甲,大概是能赶制出来的。”   “不过一卫兵马……”朱元璋立马脸色变得纠结起来。   大明军制,一卫兵马就是五千多人。   即便是一人一件棉甲穿在身上,也只能装备上一卫的兵马。五千多人,放到长城外的草原上,真的啥也不是。   朱允熥低声道:“磨刀子的事情还是可以做做的,权当是提前让将士们熟悉在寒冬里如何作战。”   朱元璋摆摆手:“且先做着吧,等东西送到北平,余下就看你四叔想要如何去做了。”   没有数万、数十万大军身穿棉甲,北出长城,在寒冬犁庭草原的事情,这让朱元璋有些兴致乏然,挥挥手便推开了屋门。   朱允熥跟在后头,看了看天色。   现在赶回宫中,正好是饭口的时间。   眼看着今天劳山皇庄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朱允熥正要开口询问老爷子是否要回宫的时候。   却是看到田麦行色匆匆的从庄子外面赶了进来,因为天热跑的满脸通红,带着一身汗味到了朱允熥面前。   田麦先是驻足躬身,面朝朱元璋施礼:“小的参见陛下。”   完事后,田麦就凑到了朱允熥耳边,一阵低声的禀报着。   等到他说完之后,朱允熥眉头不由一凝,旋即也引来了正在院中外头侧耳看着弹棉花声此起彼伏的屋子的朱元璋。   朱允熥挥挥手,示意田麦下去后,他的眉头则是几度皱起又舒展开。   等到老爷子的目光终于是看了过来的时候,朱允熥立马露出笑容道:“爷爷,父亲离着皇庄只有一刻钟的路程,要不咱们今日便在庄子上用完了膳,再回宫?”   朱元璋眉头一挑,冷哼一声:“连你老子都跑出来了,是应天城里出了乱子?”   朱允熥只得点点头,这事不论怎样都是瞒不住的。   他只好苦笑道:“近来举子入京,加之狮子山一直出入许进不许出,书局那边刊发文报,一样样事情加在一起,士林学子中间便愈发热闹了起来,今天似乎是起了争论,出了些骚动,人正在沿着崇礼街往东城墙下头过去。”   崇礼街就是洪武门前那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整条街南边是禁军亲卫,北边则是朝堂各部司衙门。   而东城墙根下,如今除了翰林院、詹事府、太医院之外,又多了一个作为心学传播基地的书报局。   朱元璋闻声看向了应天城方向,随后笑了笑:“既然到了饭口,便留在此处等太子过来,一并用了膳再回宫。”   皇帝要留在皇庄吃饭,顿时引来了还在田间地头盯着人干活的老村长。   几名被夸成庄子上最会做饭的妇人,被老村长从田地里给拉了出来,扔进了他家的厨房里头。   半晌的功夫,太子的车架也进到了劳山皇庄。   朱允熥则是已经让田麦先行回城,盯着如今城中的事情。   而他在几度看向那个不断响起碎了碗,砸了锅的厨房后,便进去足足待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方才有了劳山皇庄的妇人们,献于皇帝和太子、以及皇太孙的,一桌饭菜。   等到朱允熥用皂角加草木灰将手上的油污洗刷干净之后,带着身上掩饰不住的油烟味坐在了老爷子和老爹的下手位置。   朱元璋默默的看了一眼,便喜盈盈的端着饭碗捡着菜吃。   朱标却是幽幽的看向了儿子,伸出手,在朱允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衣角的灰烬给拍散。   随后,便听朱标轻声说道:“解缙那边,你能放得下心?”   朱允熥为老爹的饭碗里添了一条油炸小鱼,默默说道:“处变不惊,方能成事。想要做好事情,谁都要去亲自面对。”   朱标笑了笑,点点头,端起饭碗,低下头,开始扒拉起来。   眨眼间,饭桌上便只剩下了老朱家爷孙三代人香喷喷吃着饭的动静。   ……   而在应天城,尤其是在东城方向。   此刻已经是喧哗震天,吵闹声震得各部司衙门的官员,纷纷跑了出来查看情况。   在几下打听之后,大多数的官员都纷纷唯恐避之不及的又躲回到了衙门里,顺带着还要衙门的差役务必守好了门,万不可在今日放进来一个闲人。   而有些本就是好事的官员,则是远远的跟在那已经将崇礼街挤得抽不开身的人群后面,踮着脚看着前头的吵闹。   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闻听了衙门外的动静之后,纷纷寻了理由出了衙门,在东城混乱的局面之下,大多数人都不曾关注到这些人的去向。   位于东城墙根下,处于风头浪尖的某个崭新建造出来的建筑前。   一队府军卫官兵,早已闻声而动,将建筑前整片的挡在了身后。   此刻在这些官兵身后书报局,一片寂静。   然而,少顷之后,却是有一道嘈杂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学士!”   “解学士!”   “大事不妙了!那帮混账玩意,真的寻上门来了!”   一名身穿青衫的,从翰林院被解缙给抓过来干活的小吏,脸色焦急,行色匆匆的从书报局侧面开着的小门冲了进来。   小吏此刻身轻如燕,未曾能让人看清了容貌,就钻进了书报局里面。   屋子里,响起一阵呼喊声。   最后,埋身在成堆的书卷,和刚刚刊印出来的第二期文报堆里的解缙,脸上还沾染着些油墨,满手乌黑的拿着一份文报,挺直了腰板,冒了出来。   小吏终于是寻到了解缙的身影,立马几个奔跳就窜了过来,喘着粗气道:“解学士,出大事了!那帮读书人全都朝着书报局过来了,如今已经在外头街面上了。”   说着话的功夫,小吏已经开始拿眼睛清点书报局里的人数,盘算着若是当成出了事,自己能带出去几个人。   解缙却是面色不改,处之泰然道:“外头不是有府军卫的人在把守了嘛。难道说,那些人已经冲进来了?”   小吏愣了一下,然后面色焦急的跺着脚,乞求道:“解学士,您就快些和小的离开这里吧。您快去宫中躲着,要不然真等那些人围上来,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这时候,书报局里的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   解缙环顾四周,面带笑容,轻声询问道:“诸位,我等继承心学之志,于此地夜以继日,只为弘扬心学,推行知行合一,教我大明往后读书人能明了世间真理,能参悟书卷之上非是圣言,人间处处当有真知,知行合一,求得本真!   如今,有不解者、有愤然者、有不满者,今日已悉数到来,欲声讨我等所行之终生事业,诸位以为,或有生死以,我等当如何自处?”   此处,书报局内,都是解缙从朱允熥提出知行合一,暗示要推行心学之后,他在应天国子监、在学堂、在士林之中寻到的投身于心学之人。   目下众人耳听解缙的询问。   不曾有过商量,也不曾有过顾虑。   这些人不分老幼,纷纷开口呼喊了起来。   “知行合一,求得本真!”   “知行合一!”   “求得本真!”   解缙露出了笑容,渐渐的放声大笑了起来,随即一挥衣袍:“既如此,今日便是泰山崩于前,吾亦往!”   “吾等亦随之!”   那赶来通风报信的小吏,眼看着解学士和这帮读书郎们,竟然是不顾劝阻,径直向着书报局外走去。   急的是心火中烧,咬咬牙,想到这些日子太孙已经是来过不知晓多少趟。他瞪大了双眼,在屋子里搜寻了好一阵,终于是找到了一根趁手的棍子,跺跺脚暗骂一声,也径直的跟了上去。   书报局外。   等到解缙等人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书报局前面的街道,已经是彻底的被人群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赶来书报局,守在街上的府军卫官兵们,已经是排成队,严丝合缝的将面前那一位位年轻的读书郎给生生挡在了书报局前。   透过官兵们的身体,目睹着眼前这些年轻的读书人的怒吼,解缙的脸色终究还是凝重了起来。   只见整个书报局前的人群,好似一团猛火,怒吼生生不息,几乎是要将书报局给淹没了。   “停办书报局!”   “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出来示众谢罪!”   “歪门邪说当焚之!”   “停办书报局!”   “解缙谢罪!”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书报局流血事件   此刻。   应天城东城墙根下的书报局前,已经聚集了不下千名年轻而又热血的读书郎们。   声声鼎沸,声讨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声讨刚刚建立不久,才发行了第一期文报的书报局。   站在府军卫官兵身后的解缙,垂下的双手遮掩在衣袖之中,默默的攥成了拳头。   几名从翰林院及国子监被召集而来的人,并肩站在解缙身后。   国子监监生唐可可默默的看了一眼眼前可以称之为盛况的场面,他悄悄的走到了解缙身后。   “解学士,要和他们做一场吗?”   解缙微微一笑,回头看着已经被自己暗中定为书报局未来主事人的唐可可。   第一次认识到唐可可的时候,就让解缙很是以为。   他想不到究竟是怎样的父母,才会给自家的儿郎取这么一个名字,更是想不到如此纯良的名字下,是一个长着比五军都督府里那帮年轻杀才还要魁梧的身子的人。   瞧着唐可可跃跃欲试的模样,解缙摇摇头:“争论解决不了如今的问题。”   唐可可低着头嘿嘿一笑,双手已经扣在一起,无声的转动着手腕:“学生也没有说要与他们争论理学心学。”   同为国子监出身的高仰止在后面拉扯了一下唐可可,仰着头眯着眼看向被府军卫拦住的理学门徒们。   高仰止小声道:“你一个人又打不过他们,若是叫了锦衣卫过来,扣以聚众闹事,祸乱皇城的罪名,足可将这些人给关进昭狱之中。”   唐可可赶忙排开高仰止的手,小心翼翼的远离了此人。   太心黑了!   年轻人们在窃窃私语,商议着对策,解缙则是在默默的观察着眼前的局势。   只见在这上千名理学士子前,是几名年轻的领头人。   其中一人高举起双手,缓缓下压。   似乎此人在这群理学士子之中的身份和地位不低,随着他的出手人群竟然是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刘景行便走到了场中,转身面朝着诸多理学士子:“诸位!诸位!稍安勿躁!”   刘景行高声呼喊了几下,随后挥洒着衣袍,昂首挺胸,好一副士林新秀的做派。   “在下乃是湖广刘景行,今日能与诸位同道好友,相聚于此,共讨恶贼,乃景行之幸。”   “干他个娘希匹的!”站在解缙身后的唐可可,已经是将双手捏的咔咔作响,舔着嘴唇暗骂了一声。   高仰止亦是低声不屑道:“果然是刘景行的做派,如他家被关在狮子山上的长辈一般,总是喜欢起高调,毫不遮掩,装模作样,故弄玄虚。”   解缙默默一笑,评价了一句:“若不是如此,又何来我等之志,何来知行合一之真理。”   唐可可与高仰止两人,当即躬身抱拳,口出大善。   而前头,出身湖广理学名门的刘景行,已经是继续说道:“今日,我等不为朝政,不为国事,只为我等天下读书人万世续存。”   似乎,应该,可能。   是刘景行的话语,太具有感染力。   现场当即整齐的响起附和之声。   “万世续存!”   “万世续存!”   “万世续存!”   刘景行继续喊道:“此地诸人,散播邪说,蛊惑民众,意欲推倒我儒家之根基,多行不义必,我等皆是圣人门徒,儒家子弟,当为维护圣贤之言,维护儒家后世读书种子,于此地有与贼人辩论,乃至献身之志!”   有刘景行的拥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着刘景行说完之后,当即就有几人站了出来,走到刘景行身边,面朝着诸多学子,高举手臂。   振臂高呼:“圣贤之言,至死不渝!”   “圣贤之言!”   “至死不渝!”   现场,整个人群都被点燃了。   这些年轻的热血,比那边疆的猛火油还要来的迅猛,更加的灼热。   挡在解缙身前的府军卫,是一名身着细鳞甲的军中校尉,也是这一队兵马的头子。   手中握着雁翎刀的府军卫校尉张新发,拉过一名麾下顶住自己的位置,转身到了解缙面前。   张新发拱拱手:“解学士,他们目下必然要开始冲击书报局了,末将以为解学士该带着人速速离去。”   张新发话音刚落。   身后已经是传来了胡天海地的大动静。   只见原本站在人群前面的刘景行已经被身后汹涌上来的读书郎给淹没。   所有的年轻士子们,疯了一样的冲到府军卫官兵阵列前。   “解大绅谢罪!”   “关停书报局!”   “歪门邪说绝不可存于大明!存于世间!”   “关停书报局!”   “关停!”   “关停!”   张新发脸色蹭的一下变得铁青,目光阴沉的转过身看向面前已经和府军卫撞在一起的士子们。   他毫无顾忌,直接拔出腰上的雁翎刀,拉开挡在身前的麾下。双手握紧刀柄,竖于身后,侧着身子重重的撞在向了面前的人墙。   这些个年轻的读书人,哪里是张新发这等军中老卒的对手。   仅仅只是一个肩顶冲撞。   顿时张新发眼前的人墙便倒了一片,一时间人人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压在身后同伴的腿上。   张新发一抖手臂,振动雁翎刀,刀刃竖在空中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寒芒所到之处,人人皆是畏惧的低下头。   而张新发则是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不愿意离去的解缙等人,只得是咬咬牙,满脸愠怒的看着眼前已经开始做出疯狂之举,敢于冲击大明官兵的年轻士子们。   “尔等聚众此地,不思读书,不思恩科,冲撞朝堂官署衙门,知法犯法,若再不离去,冲撞大军,律法伺候!”   张新发定的罪名很大,但最终也没敢将一个杀无赦给说出口。   望了一眼面前如潮水一般的人群,他目光看向两侧,示意麾下的官兵都勿要轻举妄动,只管顶住这些已经开始躁动起来的年轻士子。   似乎是张新发的威胁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他手中明晃晃锋利无比的雁翎刀发挥了本该有的功能。   最前排的士子们明显的迟疑了起来。   然而,在官兵们后面。   唐可可却是不屑的撇嘴嘴,冷哼一声:“若是这些人当真会怕了官兵,先前就不会出现这里了,手中有刀不用,何以镇压!”   高仰止则是走到解缙身边,低声道:“解学士,学生先前已经让人去锦衣卫衙门叫人了。”   唐可可立马转头看向躬身低头的高仰止,眉头微微一挑,闭上嘴拱手站在一旁。   解缙摇摇头:“太孙说过,眼前这些不过是我等遭遇的第一件反对而已,往后会越来越多。我们能镇压了天下万千读书人吗?”   说着话,解缙已经是双手一抖衣袍,两手背到了身后。   在唐可可和高仰止震惊的目光诸事下,解缙只身越过面前的官兵,走到了张新发的身边。   而后,又在张新发迟疑的注视下,解缙继续走到了人群最前面。   解缙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姿态平和。   然而,所有人在看到今天的正主出场之后,却都不由的躲避了眼神。   解缙环顾周围被张新发撞倒在地上的年轻人,默默一笑:“读书人的仪态呢?还是快些起来吧,免得身上沾染了尘土。”   几个躺下的脚离着解缙最近的年轻人,不由浑身一颤,赶忙缩回双脚,在身后同伴的帮助下站起身来。   人群开始向后拥挤过去。   事情太反常了。   解缙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他竟然这么的平静。   甚至,是有恃无恐!   唐可可深深的望着解缙的背影,眼中尽是崇敬之色,不由念道着:“解学士当真厉害!便是骂人也这般的让人无法还嘴。”   高仰止却是脑袋左右转转,从墙角捡起一块砖头塞进了唐可可的手中。   在唐可可不解的目光中。   高仰止轻声说道:“学着点吧,解学士那是跟在太孙身边许久的人。你学不会,等下学士若是出了事,你还是用砖头去救人吧。”   解缙在决心要成为大明的心学圣人的时候,就已经在脑海中设想出了无处的坎坷和磨难。   今天这一幕,满城理学子弟找上门的事情,同样在他原本的设想之中。   他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态和想法,毕竟他们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和思想,就是于前宋最终确立的程朱理学。   知行合一的心学是颠覆性的新论点。   而文人又是最较真,同样也是最无条件去维护自身学问的群体。   眼前这些理学子弟今日围堵书报局,解缙甚至觉得他们是有骨气的。   然而。   让他不齿的是,先前那个出身湖广,言语不断挑动在场理学子弟的刘景行的言行举止。   他已经环顾四下数次,却根本就找不到刘景行的踪影。   蛇鼠两端。   说的便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年轻人应有的热血,也没有老儒们的坚毅。   年轻人会因为理想的不同而大打出手,老儒们会为了一生的信念慷然赴死。   而刘景行这一类人。   这让解缙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大明还未曾建立的时候。   在时局最是艰难的时候,身为汉家儿郎,却为已经病入膏肓的元人出谋划策,意欲镇压天下的那帮人。   一样的可恶。   于是,解缙轻声开口:“你们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   他竟然明知故问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在解缙面前的理学子弟们,再一次的倍感意外。   有人梗着脖子,大抵是看不惯解缙面前上千名气势汹汹的理学子弟,竟然还能如此的理直气壮。   当下怒声开口:“解缙!你这个儒家贼子!狼子野心,推行歪门邪说!我等今日乃是为了儒家万世存续!只要你今日当众谢罪,并关停书报局,焚烧所有文报,我等便既往不咎!”   “对!”   “解缙,你今日必须当众谢罪!”   “书报局必须关停!”   “所有刊印了歪门邪说的文报,都要焚毁!”   有了领头人,那些原本被平静的解缙给压得气势弱下来的理学子弟们,再一次的人潮涌动起来。   解缙却是冷哼一声,举起一只手臂,抖了抖衣袍,淡淡的看向面前几名已经握紧拳头的理学子弟:“为何?解某不曾抨击儒家,何以为贼子?书报局刊印文章不曾触犯国法,何以关停?文报不曾有僭越之言,何以要焚毁?”   接连三问,每一问都直面回击此处理学子弟们的逼迫。   然而,还不等这些人出言。   解缙脸色一凝:“尔等此般种种,尔等是要党同伐异还是要罔顾事实?”   大明没有禁止人说话的律法,当然你不能乱说皇帝和朝堂社稷的事情。   大明最近更是要求朝堂御史言官们,每逢弹劾都要寻得实证方可发起弹劾。   解缙的问题,让在场的理学子弟们再一次的哑口无言起来。   他们只是因为有着不同的信仰,所以出现在了这里。   他们的学识还不足支撑他们人情知行合一的心学,和如今奉行的理学之间的深层对立面。   于是。   嘭。   一颗鸡蛋,精准的砸在了解缙的额头上。   破碎的蛋壳,落满解缙的脑袋,飞跃到了站在解缙身后的张新发身上。   而那一股腥味无比的鸡蛋液,则是糊满了解缙的脸颊。   “大胆!”   “放肆!”   几乎是同时,手持雁翎刀的张新发和手握砖头的唐可可便冲到了解缙身前,将其挡在了身后。   忽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暴喝声。   “解缙该死!”   “解缙是在掘我儒家的根基!”   “解缙万死莫辞!”   “……”   然而之间,矛盾已经激化到了要解缙以死谢罪的地步。   人群再一次的涌动了起来。   最前面的理学子弟们,本来还有些迟疑,然而身后却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传递了过来。   张新发和唐可可两人,只觉得身子被一股如山一样的力量砸到。   整个书报局前,府军卫官兵的防线,也终于是出现了松散。   唐可可挥舞着砖头,不管不顾的朝着面前一颗不知道谁的脑袋重重的咋了下去。   “啊!”   一声惊呼,唐可可眼前忽然开朗,随后又被更多的人给占据的密密匝匝。   唐可可回头怒瞪着解缙:“解学士,快走!”   张新发亦是高举着手中的雁翎刀:“尔等再不退下,死罪以,当诛!”   解缙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伸手将脸上的蛋液擦去,怒视着面前的人群。   他高声的呼喊着:“尔等再不退下,便是触犯大明律法,前途尽失,寒窗苦读数十载,皆要付之东流!”   然而这个时候的人群,一旦涌动了起来,哪里还是能够让个人抽身其中的。   所有人都被裹挟了起来。   事情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忽的。   在场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只见两名将身上青衫压在腰带下的读书郎,带领着近百人从崇礼街方向冲了过来。   躲身在后面的高仰止看了一眼,当即大喊道:“是孙青书和胡文海带着人过来了!”   身上衣袍已经被撕扯开裂的唐可可,猛的怒吼一声,双手将面前几人给重重砸翻,随后猛的踮起脚看向崇礼街方向。   “孙青书、胡文海,快撞开这些人!”   说完之后,唐可可的手上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一个鹿皮靴子,手握着靴子,重重的抽打在面前的人脸上。   而在崇礼街上,一早就被唐可可派出去码人的孙青书和胡文海两人,只是看了一眼书报局前的混乱场面。   孙青书当即抽出被插在后腰上的烧火棍,高举起来,振臂一呼:“兄弟们,这帮理学废物竟然动手了,今日断不能再留他们了!”   胡文海更是撕扯下自己的衣袍一角,怒吼道:“杀!”   随后,便将衣袍塞进了自己嘴里。   瞬间那百余名心向心学,疑惑是被理学门徒在过往打压过的人,便疯狂的冲向了书报局前的理学子弟们的后方。   原本还准备找出刘景行,要将这恶首送到昭狱里去的解缙,只是看了一眼已经带着人冲进理学子弟们后阵的孙青书和胡文海两人,几乎是一下子就要昏厥过去。   他狠狠的咬了一口舌头,惊慌的大喊了起来:“不要动手!不要打人!快去叫府军卫的人!”   可还不等他说完话,一直挡在身前的唐可可却是忽的怒吼一声。   等到解缙看过去的时候,只见唐可可左臂上的衣衫整个不见了,一条巨大的口子从肩头一直延伸到了手腕处。   唐可可吃疼不已,怒视着面前那个亮出一把匕首的该死的混账玩意。   唐可可左手不顾流血死死的握住对方持刀的手,一咬牙,抬起脚重重的踹在了对方的肚子上。   便见对方下身向后飞跃而起,又因为手被唐可可紧紧的握住,整个人便只能是重重的四面朝地的砸在了地面上。   然而唐可可还不算完,回头冲着高仰止怒吼一声:“高仰止,给老子看住了这个王八蛋!”   吼完之后,也不知唐可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是单手便将那人给甩到了身后高仰止的面前。   向来以谋略为最高追求的高仰止,怒视了已经回身继续抽打面前理学子弟的唐可可,愤愤的低头看向趴在自己面前,想要爬起来的那人。   咬咬牙,高仰止挥手便向着对方的后脖砍了下去。   府军卫校尉张新发这时候心也彻底的乱了。   他已经收起了雁翎刀,只能用刀鞘不断的抵挡着面前的人群。   忘了一下四周,张新发高声呼喊道:“不得用刀!不得用刀!”   事情大发!   张新发心中默叹一声。   今日书报局已经出现流血的事情了,朝堂上恐怕再难对这件事袖手旁观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皇帝今天不在家   整个应天城东城都动了起来。   至少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动了起来。   坐落在崇礼街南侧的府军卫大营,一批批的官兵,如潮水一般的涌出。   他们是负责应天城防务的,数千人的大动乱,应天府没有阻止的能力,更不要说上元县衙门了。   坐落在白虎街上的锦衣卫衙门,同样有无数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缇骑涌出。   只要那一身飞鱼服,一柄绣春刀在白虎街上亮相,就能让此刻正因为书报局前的动乱,而四处奔走的各部司衙门官吏闻风躲避。   至于这些衙门的官吏动起来的原因,则是因为流血事件的产生,所有人都认为势必会引来太子、太孙,乃至于是皇帝陛下的注意。   有些精明的人,已经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件事情的影响很不好。”   坐落在青龙街上的吏部衙门里,独属于尚书大人使用的茶室之中,兵部尚书茹瑺脸色凝重的说了一句。   他对面前那杯刚刚由詹徽冲泡好的茶水没有丝毫的兴致,哪怕这是今年开春从钱塘那边入贡宫中的新茶。   詹徽却是显得不急不慢,悠哉悠哉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颇为享受的先将茶盏置于鼻下,嗅着那一抹抹清淡的茶香,随后才轻轻的嘬了三口,如此之后方才将一杯茶含进了嘴里,消化在了五脏庙中。   等到詹徽见茹瑺的脸色已经开始阴沉起来的时候。   他在悠长的吐出一口茶香,笑道:“茹尚书在急切什么?”   “你知晓本官是在担忧什么。”茹瑺脸色凝重似是能滴出水来,双手手掌扣在椅子的扶手上。   詹徽默默一笑:“你是在担心因为今天书报局前的动乱,乃至于此刻他们已经打了起来,有人负伤,有人流血,而造成朝堂之上的动乱?”   说完之后,詹徽又默默的摇了摇头。   在茹瑺不解的注视下,詹徽仍是在摇着头。   这幅谜语人的模样,饶是茹瑺这位身居兵部多年,修的一副好奇心的人,也不由的感到心中一阵恼火。   詹徽则像是掐着点的,眼瞅着茹瑺快要掀桌子拍屁股走人之前,缓缓开口道:“你是在担心,因为今日之事,而引发的大明理学与心学的争斗。这才是你最为担心的事情,本官以为,恐怕这也是如今外头那些人的担忧吧。”   茹瑺的屁股已经抬了起来,听到詹徽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由冷哼一声,无声的瞪了对面这个老倌儿一眼。   詹徽又道:“若是不出现伤人的事情,这件事情今日也只会停在学问之争上,可今日之后,却就是划分出了道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争了。”   这位执掌吏部和都察院的大明朝洪武二十五年朝堂最有权势的人,默默的开口诉说着。   茹瑺却是猛的一拍桌子,将原本没有兴致的茶汤一饮而尽。   随后就见茹瑺沉声说道:“这是道统之争!一旦开始,谁也控制不住,便是如今已然不怎么理会朝政的陛下出面也不能扼制争斗!”   说道道统之争,即便是这位执掌兵部的老倌儿,也不由的后背发麻。   先秦百家争鸣,汉武独尊儒术。   公羊输于吕氏。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唐初尊道,武周礼佛。   古往今来,每一场事关道统的争斗,都是以一方中的大多数人倒在血泊之中而结束。   失败的一方,彻底失去道统,失去权柄。   胜利的一方,重新或是替代天下的话语权。   茹瑺深深一叹:“本官不曾关心什么理学或是心学,本官只担心,若是不加遏制,今日之事不断恶化,今岁恩科如何?北征之事如何?天下诸道还能否安宁,能否供应我兵部调度粮草军械,维护我大明在边疆的局面。”   正在慢条细理饮茶的詹徽,听到茹瑺此言不由一愣,握着茶杯的手停住,缓缓的放下。   他深深的看了茹瑺一眼,随后竟然是轻笑出声。   “原本,老夫以为你是不满心学再起。竟不想,你是在担忧你那兵部一个衙门的事情。”   茹瑺冷哼一声,抬头斜眼瞧着詹徽:“老夫得陛下信重,掌兵部事,自是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詹徽却是默默一笑,舒展双臂压在了后脖上,身子向后一靠:“如此,倒是与解缙弄出的那个知行合一,颇有些契合的意思。”   茹瑺立马抬起头,眼神闪烁的看向詹徽。   不等他开口,詹徽摇摇头道:“我等已官至大明六部尚书,若是换做前些年还能入中书省,如今陛下裁撤中书,我等便已算作是位极人臣。老夫自是晓得,理学也好、心学也罢,终究不过是君王手中的一根刀鞘。”   茹瑺哼哼两声,也不知是在表示同意了詹徽的评价,还是不认同,他只是淡淡开口道:“老夫掌兵部,乃是刀斧。”   詹徽当即会心一笑。   “所以你是算准了,陛下对此事的态度?”   茹瑺立马摇头,瞥了詹徽一眼:“这话可不是老夫说的。”   詹徽淡淡的看了茹瑺一眼,转口道:“如今,这桩道统之争已经被摆在台面上了,你认为双方会如何继续下去?”   话题转回到了今日事件本身。   茹瑺拍拍手,亦是学着詹徽的样子,向后靠:“不死不休。”   詹徽眉头一挑:“何以不死不休?”   “陛下希望如此。”   茹瑺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詹徽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见外头没有动静,他才继续道:“老夫深以为然。”   茹瑺脸上露出了担忧:“陛下从前些日子开始不理会朝政,将一应事务交给太子,太子又借腿疾将朝政交到了太孙手上。那时候老夫不曾能看明白,甚至同样认为陛下是真的起了那个心思。”   詹徽收回双手,身子向前前倾,做出了附耳倾听的举动。   茹瑺缓缓说道:“如今看来,陛下是要让大明这一池水转起来。今岁恩科并非惯例,此时再出来理学心学的道统之争,抽丝剥茧之下,老夫以为我大明朝往后的恩科,乃至于是天下读书人的事情,恐怕是要改一改的了。”   詹徽的眼帘不断的收缩着,直到他听完了茹瑺的推测之后,才发现有如此想法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   “恐怕,詹尚书也是如此想的吧。”茹瑺慢悠悠的对着詹徽说了一句,继续道:“陛下的心思老夫知晓。大明已经二十五年了啊,有些事情动一动也是好事。可陛下如此操之过急一般的样子,却让老夫难免会担心,因为此间之事,而影响到了边疆,影响到了天下诸道安宁。”   詹徽长叹一声:“解缙是个有才能的人,只是老夫从未想到过他会有如此大的宏图壮志,竟然想要做大明朝的心学圣人吗?陛下在放纵,陛下想要看一看双方到底那一方能够站到最后。但陛下……”   茹瑺轻笑一声:“但是在陛下做出这项决定的时候,陛下便已经在心中有了圣裁抉择。”   詹徽愣了一下,而后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茹瑺摇头道:“詹尚书不如问问,如今太孙在何处?”   詹徽点头道:“太孙在何处?”   茹瑺哈哈大笑了起来。   最后拍响桌子。   “老夫也不知晓太孙现在何处!”   ……   “陛下在哪里?”   “太子又在哪里?”   “还有太孙先进在何处!”   中极殿前,中书舍人刘三吾低声逼问着眼前这个长得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小太监。   在他的身边,是户部尚书赵勉,另外还有几名御史言官,以及朝中以理学著称的官员。   今日没能被太孙带出宫的雨田,躬着身合手挡在中极殿殿门前,抬起头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个叫嚣不断的中书舍人。   “陛下、太子、太孙不在宫中。”   对于这样的问题,赵勉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刘三吾已经被气的五脏六腑颠倒,怒视雨田,怒斥道:“老夫难道不知晓陛下此刻不在宫中吗?老夫问你,陛下现在究竟在何处!”   面对着怒不可支的刘老倌儿,雨田丝毫没有畏惧。   他甚至是继续用那淡淡的眼神,瞥了一眼刘三吾。   这等不被一个宦官看重的眼神,让刘三吾的心火愈发熊熊燃烧起来。   然而,作为朱允熥贴身内侍的雨田,却是直视着刘三吾淡淡说道:“刘舍人是要窥探宫廷吗?”   “放肆!”   刘三吾被彻底的激怒了,挥手直指雨田,怒声呵斥道:“大胆!尔不过一个被去了势的阉人,安敢胡乱攀咬当朝官员!老夫乃是为国事而来,为大明朝的千秋万年社稷而来。尔乃内宦,何以有胆阻拦老夫去寻陛下,尔是要阻断内外吗!”   一旁百无聊赖的赵勉淡淡的转头看了一眼刘三吾,眉头不由的莫名皱起。   中极殿前的另外几名太监,则是怒目瞪向刘三吾这个一上来便乱扣帽子的老倌儿。   雨田亦是冷冷的哼哼了两声。   “刘舍人当真是好气魄,比着赵尚书都要官威深重啊。咱不过是如实说来,便被刘舍人扣了顶阻断内外的罪名。”   说到此处,雨田语调猛然一起,再不复原本那阴柔的模样,中气十足森严喝问道:“刘舍人当我大明是前唐嘛!刘舍人是当我大明皇帝陛下是那等纵容内环阻断内外的君王嘛!”   骂完之后,雨田背起双手,踱着步子在中极殿殿门前来回徘徊着。   随后定住脚步,目光阴沉的盯着刘三吾:“刘舍人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是要诬陷我大明的皇帝陛下吗!”   “你!”   “你……”   刘三吾那知晓这等小小太监,竟然胆敢如此强硬的回击自己。   一时间气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伸出的手臂不住的颤抖着:“好你个阉人!老夫定要在陛下面前弹劾于你这狗奴!”   雨田猛的一挥手,阴森森的盯着刘三吾。   直到刘三吾脸色铁青的,面对着阴森的目光时,不由的退后了两步之时。   雨田幽幽道:“咱是陛下的狗,是太孙的狗。陛下是天子,太孙是真龙子嗣。陛下说得咱是狗奴,太子说得,太孙也说得。刘舍人是何身份,竟然也能说得?”   这个罪名,已经远超先前了。   原本就不想入宫的赵勉,这时候终于是不得不出面,挡在了还要继续开口的刘三吾面前。   赵勉脸上带着苦笑,朝着雨田拱拱手。   “大监多多包涵,刘舍人不过是忧虑今日东城书报局动乱之事,心急之下,急于求见陛下,方才言辞有失,万万不敢有亵渎僭越之意。”   雨田哼哼了两声,看向赵勉。   却是拱拱手,露出一抹笑容:“还是得赵尚书会说话,也难怪赵尚书是尚书,掌着我大明朝的钱袋子。”   这话就挤兑的被赵勉挡在身后的刘三吾,更加的恼火了。   然而,赵勉的一只手已经是背在伸手,死死的抵着他的胸口。   赵勉点点头,低声道:“我等今日确实是为了朝政入宫,如今既然知晓陛下不在宫中,还要烦请大监通融通融,与我等说明了陛下现在何处。”   说完之后,赵勉立马又补充道:“我等绝无窥探天子行在之意。”   雨田哼哼了两声,明显脸色愈发的好了起来。   他挥挥手摇摇头:“不怕与赵尚书揭自家的短,今日一早太孙便请了陛下出宫,却就是不曾带了咱,咱如今属实不知晓陛下和太孙在何处。”   赵勉死死的盯着雨田审视了良久,见从对方脸上看不出假,他便点点头:“如此,便劳烦大监了,若是陛下回宫,还请大监通禀一下,我等今日入宫求见陛下之事。”   雨田忙不住的点着头:“一定一定,赵尚书的吩咐,咱自是要办好的。”   中极殿广场上。   刘三吾火急火燎的赶入宫,此刻耷拉着肩膀缓步出宫。   赵勉跟在身边,轻声道:“陛下所在,看来是有意隐瞒了的,今日说不得亦是要坐观壁上,袖手旁观的意思。”   刘三吾回头看了眼巍峨的中极殿,冷声道:“今日之辱,老夫必要寻回!只是眼下,还需尽快找到陛下为好,叫人在城中寻找,城外也不要放过!”   赵勉点点头。   不由的抬起头,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湛蓝的天空。   “老倌儿属实该死!”   中极殿点,一名没品级的小太监走到雨田的身边,低声的对着中极殿广场上刘三吾的背影低骂了一声。   雨田却是挥手转身,重重的抽在了那小太监的脸上。   “放肆!”   “没规矩的东西!”   “朝中大人们也是你能够置喙的?”   一巴掌,那小太监顿时就留下泪来,却怎么也不敢哭出声。   又有人上前,将落泪的小太监拉走,随后到了雨田的身边。   “雨公公,今日与那刘舍人争夺,恐怕他往后不会罢休的。”   雨田深深的望了一眼刘三吾的背影,转过头对着来人笑了笑:“想要打探了陛下的行在,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太监附和着说道:“总有人是不懂规矩的。”   雨田冷笑着:“太孙今日叫咱留在宫中,便是为了看住皇宫,挡住这些人。传下话去,告诉了宫里的人,嘴巴都给咱关紧了,若是传出去什么话,咱回头便与孙总管禀告了,打杀莫怪。”   “小的们自是知晓的。”   “小的们懂规矩。” 第二百四十三章 死人了吗?   规矩从来都不是呈现于纸张上的,而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口口流传以及社会的潜意识规则。   如果书写在了纸张上,那就是礼,是必须要遵守的。   而规矩,很多时候可以不去遵守。   只是所需要的代价是否能够接受。   水三年觉得自己就能够接受目前破坏规矩的代价。   毕竟他是太医院院使山永年最信赖的亲传弟子,更是如今的太医院副院使。   在院使山永年如今专心大蒜素和当初那个能够将太子爷唤醒的青霉素后续医疗功效,他已经彻底的放弃了太医院的其他事情。   于是,水三年就成了如今太医院名义上的话事人。   医者。   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有着特殊含义和地位的阶层。   有皇家制造厂源源不断的大蒜素产出加持。   如今的太医院医者们,地位更是上了一层楼。   所以,眼下的水三年很不客气的,以人手不足只能为书报局一方的伤员医治为由,而拒绝了那些受伤的理学子弟医治。   所谓的医者仁心,在太医院其实不少时候是不存在这一个规矩的。   官医,同样需要去讲究一些规矩。   所以,水三年现在打破了医者仁心的规矩,选择了遵守政治规矩。   “已经给你上了大蒜素,这条手臂近期不要乱动,不然缝合的口子会裂开。”   水三年穿着一身白洁的衣袍,对躺在书报局前院的唐可可叮嘱着,这身衣裳是太孙在于太医院讨论之后做出的改变。   长得五大三粗的唐可可,今日里很是骄傲。   整条左臂的伤口,沾满鲜血,让他觉得自己足以傲视整座应天城的读书人了。   看了看水三年,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医嘱,唐可可便低头看着自己左臂上那密密麻麻的缝合针线。   伤口处的鲜血已经被那种时刻想让自己灌进肚子里的,拥有着灼热的酒味的什么劳什子杀毒水给清理干净了,再涂抹上大蒜素,这就让他的整天左臂隐隐有些火辣的感觉。   一名低级的太医院学徒,则是取出了一条几乎就是从新布料上扯下来的布条,开始在自己的手臂上缠绕着。   唐可可抬起头,看向正皱着眉盯着书报局外面的水三年。   “这缝合之术,也是太孙传给太医院的?”   问完之后,唐可可还想要伸手动一动缝合处,却被那名正在为他包扎的学徒一巴掌拍开。   水三年轻笑道:“此术算是太孙与院使一道探讨出来的。你且小心些,如今的用线还不算好的,若是崩开了,还得要再为你缝合一次。”   唐可可老实了起来。   解缙却从一旁,扶着腰躬着身子,吃痛的咧着嘴走了过来:“解缙多谢水院使出手施救,不知水院使能否为外面那些学子们医治一二。”   水三年皱着眉看向解缙,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是默默的摇头,挥手指向外面:“锦衣卫已经来了,外面的事情就成了案子,我太医院插手不得。”   水三年刚说完,解缙就看到书报局外面,已经有一队锦衣卫的缇骑出现在眼前。   一名锦衣卫小旗官走到了书报局门前,伸头冲着里面看了一眼,随后便冲着里面拱拱手。   解缙知晓,人家不是在对自己施礼。   一个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还不至于被锦衣卫看在眼里。   水三年点点头,朝着锦衣卫小旗官喊道:“太医院看过了,都是手脚骨折,亦或是体表有愈伤的,少有内伤。这些伤患你们锦衣卫应当是能治愈的。”   小旗官嗯了声,回头皱眉看了一眼遍地的理学子弟,还有那近千名已经被府军卫前后围堵扣押起来的学子。   小旗官说道:“我锦衣卫诏狱惯会治人。”   说完之后,此人便转过身对着周遭的锦衣卫喊道:“镇抚使有令,此地学子私下斗殴,影响恶劣,皆入诏狱。”   书报局外头,响起了一片应诺声。   随后,那些锦衣卫缇骑也不管地上那些学子身上的伤势是否言重,能走的自己走,不能走的便拖向白虎街那边的锦衣卫衙门。   东城墙根离白虎街不远,死不了人。   然而,那小旗却不曾离去。   而是向前一步,站在了书报局门槛石前。   于是,水三年便转头看向腰扭了的解缙:“余下的,还是要解学士去应对了。”   解缙点点头,扶着腰咧着嘴龇着牙走上前。   到了锦衣卫小旗官面前,解缙还想礼敬一下,却被对方快前一步挥手道:“解学士今日辛苦,我等还是说事吧。”   解缙张张嘴,看着对方沉迷的脸色,便点点头:“好。”   小旗官说道:“今日乃是应天城内学子私下斗殴,这一点不知解学士如何看?”   解缙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前院躺着的人,点点头:“自是如此。”   小旗官又道:“既是私下斗殴,便是要处于罚钱亦或鞭挞之刑,不知解学士以为如何?”   解缙瞪起了双眼,只是很快便泄了气,继续点头道:“大明律法如此。”   小旗官再道:“即是斗殴,便须得双方,还请解学士协助锦衣卫,补全了锦衣卫的规矩。”   锦衣卫什么时候有过规矩!   解缙迟疑的看了锦衣卫小旗官一眼,锦衣卫从来就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今天却偏偏要拿了双方斗殴的人回锦衣卫。   这让他有些不大情愿。   “书报局今日乃是受损的一方……”   解缙刚一开口,锦衣卫小旗官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小旗官平静的注视着解缙,冷声道:“锦衣卫今日是来拿人的,还请解学士莫要行阻拦之举,亦是莫要推辞,落了大家的情面。”   这是要解缙自己交出人的意思。   情面,双方都要给足了。   解缙握紧了拳头,愤愤的瞪着书报局门槛石外的锦衣卫小旗官。   对方却风轻云淡,姿态平静的盯着他。   “我!”   一声呼喊响起,解缙回头,便看到躺在担架床的上的唐可可昏了头一样的举起自己刚刚被包扎好的左臂。   一丝血迹,从布条下面肉眼可见的渗透了出来。   唐可可越过解缙,对着锦衣卫小旗官沉声开口道:“我去锦衣卫。”   那锦衣卫小旗官亦是深深的看了唐可可一眼:“好。”   旋即,方才有两名锦衣卫缇骑,从书报局外面走了进来,一前一后抬起了唐可可身下的担架。   解缙赶忙上前阻拦,回头怒视小旗官:“今日是书报局的事,要去锦衣卫也得是本官去!”   说着话,解缙就抽身将担架拦在了自己身后,横手挡住,面朝小旗官。   小旗官目光一沉,低声道:“解学士,您是文华殿行走,参知政事,太孙需要你。”   唐可可亦是在担架上拉住解缙的衣袖:“先生,学生去的锦衣卫,想来走一遭锦衣卫诏狱,学生此生方才不枉经历一场。”   就连落在后面的水三年也不由上前,小声道:“让他去吧,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   解缙死死的盯着面前冷眼注视着自己的锦衣卫小旗官。   最后,终于是长叹一声,而后转身看向唐可可:“你且去吧,若是在锦衣卫诏狱之中有事,本官自会替你讨回公道!”   这一刻,解缙已经不管锦衣卫的森严和地位了,直接出口暗示在场的锦衣卫缇骑和那名小旗官。   小旗官哼哼两声,挥挥手:“回衙门!”   少顷,书报局前,除了姗姗来迟的应天府差役和上元县差役,守在门口,此处便再无外人。   解缙腰上吃疼的呻吟着。   水三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罐塞进了解缙的手里:“原本过来的时候,便想到会有跌打扭伤,这是我家祖传的方子,每日睡前抹上,轻轻摩擦片刻,只消几日便可。”   解缙将小罐罐塞进怀里,对着水三年拱拱手。   看着书报局前的太医院医官们已经将伤患人员处理的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今日有劳水院使了。”   “举手之劳而已。”   解缙却说道:“只是……”   水三年眯着眼瞧着解缙:“诏狱里的那些人不会有事,锦衣卫亦是有医师的,虽技艺比不上我太医院,但也足用。”   说完之后,水三年对着解缙摇摇头,也不再多言,便领着太医院的人出了书报局。   今日就连锦衣卫都对这场冲突定义为私下殴斗,那他太医院就更没有必要前来这里出手救治伤患了。   倒是这位解学士,终究还是个好人啊,心怀仁慈。   只是这样的人,当真能成了心学圣人吗?   水三年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制药厂那边的实验室,找上师傅山永年,好好的讨论一番这场事关整个大明的道统之争,他们医家又该如何自处。   且不说水三年因为儒家的道统之争,进而引发的对医家的站位思考。   书报局里,解缙忧心忡忡的望着满院的伤患,还有孙青书、胡文海带来的不曾受伤了的倾向于心学的人。   他冷哼一声,叫了同样是在书报局里做事的孙青书和胡文海。   孙青书年长一些,不是国子监的监生,却也是读书多年,只是屡次恩科会试不中,便留在应天也不返家。   胡文海年轻些,如唐可可等人一样是国子监的监生。   解缙望着两人,又是冷哼一声:“谁叫你们喊了人过来的!原本便是那些人动了手,也不过是我们挨打,可道义上却就是我等占了上风,下一期的文报就能大肆泼墨此处!”   胡文海终究是年轻人,有些胆怯于解缙的发怒,低着头拉扯了一下孙青书的衣袖。   孙青书转着眼珠子,低声道:“是唐可可。”   “唐……”解缙顿时哑然,刚要转身,却因为腰上的扭伤,疼痛的失了声,良久后才咬牙切齿的望着书报局门外:“竖子!竖子啊!”   解学士的怒吼,在书报局内响起。   众人闻风而逃。   “先生,或许今天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也说不准。”   忽的,一道略有些阴沉的声音,从解缙的身后传来。   这一回解缙学了乖,缓缓转过身,只见高仰止躬身低头合手站在自己身后。   解缙眉头一皱:“何以此言?”   高仰止抬头看向解缙,轻声道:“先前锦衣卫的人说今日书报局之乱不过是私下斗殴,他们很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解缙眉头愈发的皱紧,眉心成川,少顷:“太孙……甚至是陛下……知晓今日城中所生之事?”   高仰止点点头:“若是没有太孙或是陛下的首肯,锦衣卫不会这么看似武断的将今日之事定性。”   解缙点点头,伸手搭在高仰止的肩膀上,示意对方搀扶着自己坐下。   等坐下后,解缙才说道:“事情不会上升到朝堂之上。”   高仰止还是站着的,低声道:“先生瞧着,今日是否死人了吗?”   解缙摇摇头。   高仰止继续道:“没死人。应天府和上元县插手不得此事。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也没借口插手。锦衣卫这个时候出了手,这件事情那就是学子们私下斗殴。”   解缙渐渐的沉默了下来。   随后缓缓的转头看向不远处那高高的皇城城墙。   长叹一声,解缙显得有些筋疲力尽的低声道:“先前,太孙与我说,心学之事不可留于朝堂之上。如今看来,我该将原本所想的依靠放弃。”   高仰止点点头:“其实,陛下和太孙今日不再城中,便已经是对先生最大的肯定了。可道统之争,本就凶险,皇室和朝廷不参与,才是最好的选择。”   解缙长叹道:“此道路长,何时平息。”   高仰止应声道:“此道虽长,知己良多。”   随后,高仰止便解释道:“目下,随着书报局第一期文报刊印发行,士林之中虽然出现我等设想的愤怒之局面。但亦有不少人开始了觉醒,开始思考何为儒学,何为读书人,何为心学,何为理学。更有人开始喊出,天下到底要如何治理。”   “学生以为,只消我等掌握心学话语,先生所期待的那一天,终究是能看到的。”   解缙不期抬头看向高仰止,目光深邃而平静:“你想要什么?”   高仰止微微一笑,迎着解缙的目光:“学生只愿能学于先生之下。”   几度审视之后。   解缙缓缓的笑出声来了。   “你与唐可可等人,自是本官的学生。”   于是,高仰止也笑出声了。   ……   “今日死了人吗?”   幽暗的屋舍内,一道模糊的身影坐在椅子上,注视着面前今日出现在书报局前的湖广学子刘景行。   刘景行吞咽这唾沫,躬身低微道:“不曾死人,我等理学子弟伤了百十人,对面也伤了不少。如今理学子弟都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之中,书报局那边只有一个名叫唐可可的国子监监生被关了进去。”   “昭狱啊……”幽暗之中,传来了声音:“既然是私斗,那么你就该去应天府自首。”   刘景行猛的抬起头,看向黑暗之中。   随后才缓缓点头。   “学生谨受教。”   ……   “教什么?教他娘的!种上两年地,啥都会了!”   劳山皇庄,老村长对想要讨教农学的上林苑监右监正袁素泰怒骂不止。   刚刚已经官升从三品大员的袁素泰,却只能是合手躬着身,带着一帮上林苑监的官员,低头忍受着老村长的鄙夷。   在皇庄用过午膳,休憩之后的朱元璋,已经是漫步向官道旁的车驾。   看了一眼在田埂上被怒骂鄙夷的袁素泰,皇帝却是满意的点起了头。   “原本咱觉得从三品给的高了,如今看来,倒是刚刚好。”   朱允熥搀扶着老爹,低声说道:“袁监正是个勤恳的人,也是个能做实事的好官。”   朱标伸手拍在了儿子的脑袋上:“再夸也不会给升官了。”   这时,朱元璋则是问道:“城中今日可曾死了人?”   朱允熥脸色立马凝重,沉声道:“先前的消息,不曾有死人,如今都以私斗的罪名关在锦衣卫里面。”   朱元璋点点头,眼神看向周围已经被收割了老大一片的空稻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朱标看了眼老爷子,低声道:“明日有早朝,父皇是否……”   朱元璋却是摇头挥手:“明日大本堂有课,咱要去亲自教授皇孙。”   朱标愣了一下,无奈摇着头。   然而,朱元璋却又说道:“明日,太子陪朕去大本堂。”   朱允熥眼看事情似乎有些不妙,当即开口:“爷爷,那明日的早朝?”   朱元璋回头瞪了一眼:“你不是咱大明的监国皇太孙嘛,你去主持明日的早朝。”   朱允熥有些心慌,低声道:“可前些日子,还有父亲……”   朱标却是立马开口道:“孤当年被你爷爷册立为太子,监国朝政,可是也独自面对过朝臣的。”   这就没意思了。   两人都撂挑子了。   朱允熥翻着白眼,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成了背锅的。   这感觉很不好,让他不由发自内心的同情起了目前还远在浙江道为自己背锅的老二叔。   朱允熥还准备再与老爷子好好的商量一下,抬起头却见老爷子已经是上了马车。   转过头。   朱标已经是召唤来自己的贴身内侍,推开了儿子的双手。   “你弄出来的事情,你自己办。”   这就是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   朱允熥只得是茫然的点点头。   然而,老爷子和老爹的意思,他却是明白的。   心学和理学的道统之争,不能上升到朝堂之上。   今日出现了大规模的斗殴时间,明日朝堂上必然会有人逼逼赖赖。   那么,自己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不管处理的怎么样,老朱家都有足够的余地。   旋即,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看向已经挂着一轮落日的应天城。   明天,这座城里,又将要上演一出精彩的人生百态。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朱允熥一个人的朝会   “太孙如今愈发的英武了。”   大明内宫总管孙狗儿,望着铜镜里身着大明监国皇太孙朝服龙袍(非皇帝袍)的朱允熥,不由的感叹了一句。   朱允熥斜眼瞧了孙狗儿一眼,觉得这样的话不该是从这个阉人嘴里说出来的。   “总管往后还是不要夸人了。”   孙狗儿将身子躬下:“太孙说的是,老奴多嘴。”   朱允熥点点头,拍拍还在为自己平整衣裳的汤鹊清的手,挥挥手示意一旁拿着腰上挂饰的沐彩云过来。   “今日朝会之后,与下面的人说一声,今年送往朝中各家的冰食多加两份。老倌儿们自个儿不能整日里吃,家中孩子却是耐不住热的。”   汤鹊清点点头,沐彩云为朱允熥佩戴腰包坠玉。   今天没在朱元璋身边伺候的孙狗儿,则是低声道:“今天在京五品以上都要入宫参与朝会,听说有些人昨夜里已经备好了奏章。”   朱允熥立马转头看向孙狗儿。   孙狗儿则连忙解释道:“是前头蒋瓛指挥使让人通知老奴的。”   如此,朱允熥才收起审视的眼神:“宫外如今是个怎样的情形。”   孙狗儿低声道:“昨日湖广举子刘景行去了应天府,自首参与昨日书报局外学子私斗之事。”   “哦?”朱允熥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应天府接下了?”   孙狗儿呵呵一笑:“刘景行是举子,又是已经录名参加今岁会试的,应天府没法子推脱此事。”   “行了,去前朝吧。”   朱允熥看着沐彩云为自己佩戴好装饰,伸手捏捏对方的脸蛋,在对方皱着鼻子不满的哼哼中,他挥手扬长而去。   洪武门后那漫长的千步廊,总是一个供文武百官们上朝前最后一段距离,讨论朝政亦或是邻居之间八卦的好地方。   文武双方,皆是穿着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飞禽走兽的大组合,让沉闷单调的千步廊,显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走兽的一侧。   身着大红官袍的开国公常升领班武官,走在最前头。   因为曹国公李景隆去了倭国统领镇倭大军,凉国公蓝玉也已经领兵出征西北,中军都督府汤醴也在浙江道。大明朝其他的国公,如今也一直都在边疆统兵坐镇。   这就让常升成了朝中武将一方,唯一的头子。   常升走在最前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文官们,便微微向后一个回头。   少顷,落在后面的景川侯曹震和会宁侯张温,就走了过来。   “文官们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常升言简意赅,没有任何的遮掩和弯弯绕绕。   曹震看了一眼身边的张温,示意对方开口。   张温低声道:“昨日那个湖广的举子刘景行去应天府自首,如今被收押在应天府里头,大约是要等今天朝会结束之后,才会确定如何处置。”   “嗯。”常升淡淡的嗯了一声。   张温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开国公,小声说道:“昨日府军卫前出书报局镇压平息动乱,有文官认为此事是否应该上升到让京卫出手的地步。”   常升哼哼了两声:“纠集上千人,若不是顾忌他们都是国朝学子,本公早以谋逆下令镇压了。”   张温觉得往日里总是和气的开国公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作假。   若昨天不是学子的身份,作为如今坐镇应天的最高军方统领,他真的会下令诛杀镇压那些人。   这是京卫应该有的责任和权力。   换成了上千名暴民贼人在书报局聚众斗殴,如果京卫不作为,才是最大的过错。   曹震这时候开了口:“如今那些人都被锦衣卫收押在诏狱里,如此也就不算是我们府军卫的事情了。”   张温却是拉了一下曹震,而后对常升问道:“今日朝堂上议起此事,我等当如何?”   常升回头看了一眼张温,淡淡开口:“我等是陛下的兵。”   张温愣了一下,然后默默的点着头。   目光却是不由的看向了对面的文官们。   “武将们在想什么?”走在文官队伍最前面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淡淡的说了一句。   与他并肩而行的兵部尚书茹瑺,则是微微一笑:“他们是陛下手中的刀,他们不会有想法。”   詹徽点点头,似乎心情也舒缓了一些:“既然兵部如此说,本官自是相信的。”   “吏部该想想,今日的奏章会说些什么。”茹瑺幽幽的念道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同僚们。   詹徽哼哼了两声:“本官是吏部,但也是都察院!”   茹瑺撇撇嘴,看向已经到了眼前的午门。   他对着詹徽感叹了一声:“所以你即是吏部,也是都察院啊……”   詹徽微微一笑,与茹瑺一并穿过午门,进到了皇极殿广场上。   中书舍人刘三吾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午门城门楼,淡淡的念道了一声:“午门已过,中极殿不远了。”   落在后面的户部尚书赵勉,亦是跟着老倌儿的视线,转过头看向那高耸巍峨、顶覆层层琉璃瓦的午门城门楼。   在他的视线里,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正双手揣在一起,与几名翰林院同僚走在一起,刚刚走出午门的城门洞。   “刘景行被扣押在应天府,这件事情便算不得仅仅是锦衣卫的案子了。刘舍人大可放心,今日朝堂之上想来就算陛下仍是不出面,但太子总是要主持公道的。”   刘三吾冷哼道:“陛下今日定是会出面的,若不然此事何以圣裁公正。”   赵勉闭上了嘴。   与解缙走在一块儿的翰林院同僚张开了嘴:“今日,你恐怕是要闹得一身腥了。”   说着话的时候,这名翰林院的官员,目光之中带着一些怪异的神色。   解缙外头看向对方:“你不是理学门徒嘛?”   “这不妨碍我今日看热闹,而且理学门徒又如何,你的心学知行合一,我觉得也没有错,当官为民,总不能穷圣贤文章去办事吧?”那人淡淡的回了一句。   解缙张张嘴,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只得说道:“和你来书报局执笔?”   那人摇摇头:“不了,至少现在你书报局那根笔,我还拿不动。”   解缙点点头,觉得对方并没有说错。   书报局的笔,虽不过许许,但想要执笔,却真的需要很多的气力啊。   而那人却是径直开口道:“道统之争啊,咱们翰林院作为国朝文魁之地,这一次不站队,也不会出声。举国养士的地方,不该参与这样的事情,你是个异类,你想成为心学圣人,无可厚非。   咱们谁没有想过成为儒家的新圣,只是你更有勇气,这一点大家敬佩你。但事情没有结果,亦或是大伙看不到前路的时候,不会对你的事情做评价。   如果他们赢了,翰林院还是奉行程朱理学,如果你赢了,翰林院以后姓解。”   话忽然之间就在进入中极殿之前被说开了,这难免让解缙有些意外。   他再一次的歪头看向对方,也总算是明白了,这是翰林院的同僚们让对方给自己传达的讯息。   但他还是皱起了眉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出身徽州府的。”   徽州多状元,两榜进士多如狗。   那人却是笑了笑:“你觉得翰林院里有清清白白的人家吗?只是我们首先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明的官员。家中的事情与我等无关,谁赢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子。”   这就不光是将话给说开了,而是将他们的底线都给曝光了。   解缙却是无奈的苦笑了起来:“你们总是这样,从前汉开始,到前唐也是如此,前宋时更是如此。活该你们能世代翰林,活该你们能钟鸣鼎食。”   那人则是举手拍了拍解缙的肩膀:“去做吧,其实从个人来说,我是希望你赢了这一场的。理学太空,这一点我十年前未曾中举的时候就明白了,只是朝廷要恩科选才,我家理学百年,没有选择。   现在我有了一个选择,所以我真的很想去书报局走一走看一看,去试着掂量掂量你那支笔的重量到底如何。   他们昨日议了一整天,除却那些持中立意见的人,还是有不少如我一般,秉性跳脱希望有所改变却又被规矩束缚,只能坐观其上的人。”   解缙深吸了两口气:“所以他们选择了让你来与我说今日这番话。”   那人摇摇头:“不是他们选择了让我来,而是我赢了他们一局。”   说完之后,一个深邃的目光看向了解缙。   于是,解缙站定身子,躬身作揖。   “他们会先入朝作揖,而后山呼千岁,最后殿下只需点头,亦或开口免礼,老奴变会喊起。”   中极殿,在层层陛阶上,那张御座前方正中的平台上,一张圈椅与御座处于一个中轴线的布局,只是两者之间落了三层陛阶。   朱允熥转着白玉扳指,轻声发问:“父亲独自主持朝会的时候,也是如此规制?”   孙狗儿点头道:“太子爷主持朝会的时候,用的是紫檀雕花椅。”   朱允熥低头看了一眼不带雕花,材质也仅仅是花梨木的圈椅,便觉得自己应该是能坐下去的了。   于是,他便将屁股放在了椅子上。   孙狗儿则是向前,站在了陛阶上的角落里。   两侧的监察朝会纪律的御史,目光若有若无的看向竟然是提前在朝中官员们入殿之前,就已经落座了的皇太孙,而后又目光忧虑的看向殿门外。   很快的,中极殿外便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等到了殿门前的时候声音便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常升和詹徽两人是同时跨进中极殿殿门的。   等他们眼前的视线恢复过来之后,就看到在御座下的陛阶平台上,皇太孙朱允熥此时正襟危坐,目光平静的注视着他们两人。   陛下不在。   太子也不在。   只有皇太孙在!   这两名文武领班不由的对视了一眼,顿时收敛起了心神,默默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等到后面的文武官员们陆陆续续的走了进来之后,人人都意外的看向仅仅只有皇太孙一人的陛阶平台。   然后,今天再也不用两侧的御史们出声提醒,这些有资格入殿的官员们,便已经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只有那些品级不够,只能站在中极殿门外的官员们,才会不断的伸头看向殿内,等看到殿内只有皇太孙一个人的时候,于是殿外就传来了阵阵的窃窃私语。   “再敢喧哗,叉出午门外!”   有今天没能在殿内发威的御史,抱着随时都可能抽人的笏板出现在殿门口,冲着外面呵斥了一声。   于是,殿外的喧哗便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惹得这名御史只能是有些失望的转动了两圈手中的笏板。   “朝。”   “拜。”   孙狗儿站在陛阶上的角落里,中气十足堪比阵前武将一样的高声呼吼着。   于是,朝堂上,便响起了百官的山呼。   “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满朝文武躬身弯腰,将胸前的禽兽补子挡住,却是露出了后背上的禽兽补子。   朱允熥目光平静,不曾有一丝动静的注视着面前的朝堂。   没有点头。   也没有开口。   这让站在一旁角落里的孙狗儿连忙多看了两眼。   说好的信号呢!   孙狗儿吞咽着口中的唾液,偏头看向面前还抱着笏板,保持着躬身弯腰的文武百官们。   他已经看到了好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倌儿,身子开始摇晃了起来。   而后,孙狗儿不得不转过头,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皇太孙。   孙狗儿的注视被朱允熥自动的忽略了。   他的目光很是平静。   望着眼前这满朝文武,静静的回头看了一眼上方的御座。   白玉扳指在被无声的转动着。   嘭咚一声。   终于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跌倒在了中极殿内那冰冷的金砖上。   朱允熥终于是有了反应:“都起了吧。”   孙狗儿立马大喊道:“百官起。”   中极殿内响起了一片哗啦啦的起身的动静。   气氛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这让很多想要在上朝之后立马出班奏事的人,心中开始变得犹豫和不安起来。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所有人在谢恩了之后,都默默的看向坐在那张不带任何雕花的梨花椅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的目光一直在文武班列中巡视着,直到他看见一名手中抱着笏板,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章的御史迈出脚步的时候。   朱允熥平静开口:“昨日。”   那名刚刚要出班奏事的御史,不由一愣,身子一僵,立马低头躬身退了回去。   继续哼哼了一声,继续道:“昨日孤本在城中,却听闻应天城竟然出了乱子。晃晃大明,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然出了上前学子聚众闹事,并且发生斗殴的事情。   甚至是引来了府军卫平息乱子,惹出了锦衣卫拿人。你们都是我大明的肱骨之臣,是朝廷俸禄养了数十年的人,你们给孤一个说法。   孤等一个说法,好给陛下还有太子那里去分说解释。”   中极殿内愈发的安静起来。   原本准备那此事开口的御史和言官们,更是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做了。   第一次独自主持朝会的皇太孙,竟然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太孙已经率先将他们要说的话给说了,这叫他们还说什么!   武将那边,在经过了一阵沉默之后,突兀的发出了几道用手捂着嘴的笑声。   刘三吾几乎是周身气血停滞。   他不由的轻咳一声,示意那些怀里揣着奏章的官员出班。   然而他刚刚咳嗽了一声。   陛阶上,朱允熥便眉头一套:“刘舍人可是着凉了?孤可以免了刘舍人今日朝会,早些去太医院看看。”   挤兑!   赤裸裸的挤兑!   然而却有让人说不出口这就是挤兑。   毕竟,太孙的字面意思明明白白的就是体恤臣下的话。   刘三吾那张老脸瞬间憋得涨红起来,半响的功夫才平复了下来。   “老臣谢恩,然朝会乃臣下职责。”   朱允熥点点头,转口道:“孤要的说法呢?”   站在文官班列最前面的詹徽眉头一挑,眼神看向了坐在椅子上的朱允熥。   太孙这话连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问刘三吾要说法。   于是,刘三吾便再次咳嗽了起来。   再然后。   就有人走出班列,到了大殿正中。   “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有本启奏。”   朱允熥立马看向对方,身子向后一靠:“说。”   “臣弹劾翰林学士解缙,创办书报局,刊印邪说,祸乱天下文脉,动摇士子,危害国朝社稷。   进而,昨日应天城出现千于愤慨士子,不约而同为求清视听、正本源,方才至书报局,求得邪说禁绝。   因解缙纠结帮伙,前来书报局,方才与诸多本就激愤的士子起了冲突,造成斗殴之事。   臣以为,昨日之事翰林学士解缙,难逃其责,难辞其咎。”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对方:“何等邪说,能让千名士子不约而同的前往书报局?”   当他说道千名士子不约而同的时候,明显的加重了语调。   并且,不同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开口解释。   朱允熥便已经喝声道:“五军都督府,你们来为孤解释一下,千人能否不约而同的集合,能造成怎样的事情!” 第二百四十五章 谁人胆敢拿了我锦衣卫要的人   武将班列应声出现了一阵异动,且伴随着窃窃私语。   几乎大多数的人,都在第一时间,目光不解的看向了高坐陛阶之上的皇太孙。   这不合规矩。   前唐李世民事情,中原朝堂之上还是文武同议国朝社稷之事,但到了唐高宗之后便开始出现了明确的文武之分,乃至前宋便已经定下了文武不同事的规矩。   这个规定有积极的一面,有效的防止了手握重兵的武将们能够独走的可能。   但同时很多国事也会因为而多少一个流程。   但是终究,君王们都选择了能够更加有利于自己统治的一方。   景川侯曹震和会宁侯张温,同时默契的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和疑惑。   今日书报局前上千士子斗殴的事情,且不论他们到底是不是斗殴,亦或是道统之争,乃至于大明朝堂未来走向的事情。   仅仅是从根本上而来,这就是上元县、应天府,亦或是朝廷文官们的事情。   此刻问他们五军都督府这些武将,很明显是不合常理的。   这是要拉他们军方下场。   曹震和张温两人再一次同时的看向了站在身前的开国公常升。   常升躬身出班,拱手抱着笏板面朝朱允熥弯腰一礼。   他同样明白,这是自己这位如今已经可以独自主持朝会的外甥,希望军方能够为此事做出抉择。   身后武将们的窃议,常升听的清楚,也清楚这些人在想着什么。   可文武之分,在很多时候又是分不清楚的。   至少,在君王们需要的时候,文武是没有分别的。   悄无声息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卷着身躯之中的浊气吐出。   常升沉声开口:“千人,以大明军制,千户所有千户一名,副千户二人,百户十人,镇抚二人,兵将合计一千一百二十人。”   随着常升直接将书报局前那千余名士子比作了大明的千户所。   顿时整个朝堂上满是嘈杂。   “开国公,我朝士子怎可以卫所官兵比照?”   “千余士子与一所兵马如何等同?”   “开国公此言有失公允。”   “臣启禀太孙,开国公之言,有牵连之举,臣请殿下训诫。”   相对平和一些的文官们,纷纷出言上诉常升的言论有失公允。   而那些言辞激进的官员们,则是直接挥手直指常升,开始了声讨。   “开国公是要认定了我大明的士子是乱军?”   “开国公将儒籍士子混作军户兵籍,有枉顾国法之嫌。”   “臣请殿下严惩开国公今日朝堂之上言行不端。”   “……”   仅仅是顷刻间,常升已经是被一帮文官从头到尾给骂了一遍。   即便是两班负责纠察朝堂纪律的御史频频出声,也不能令这些人噤声。   朱允熥眉头一皱,冷眼扫向文官班列之中那几名最是叫嚣的官员。   “喧哗!”   似乎是皇太孙的训斥声太低,也或许是文官们真的很是恼火常升的言论。   导致了这些人并没有听到朱允熥的训斥,仍是在不断的叫嚣着,声讨着常升的言论。   那边现在到了中极殿殿门口,转着笏板落空打人计划的御史,眼看此时还有一名离着自己最近的官员,还在那里伸手指责对面武将班列最前面的开国公。   这名御史仅仅是看了一眼高坐陛阶上皱着眉的朱允熥,便立马挥舞着手中的笏板,重重的朝着那名文官同僚的手臂砸了下去。   “哎呦!”   “谁打本官的!”   被打了的文官,弯着腰紧紧的握着手臂,瞪着眼回头看向四周。   只见那名终于发挥了手中笏板真正作用的御史,正黑着脸盯着自己。   “再敢咆哮朝堂,叉出去!”   被训斥了的文官,再也不管瞪着这御史,无声的骂骂咧咧了两下,便转身低下了头。   而那御史则是抬头,正好看到皇太孙此刻盯着自己审视了好一会儿。   于是,这名御史便立马躬身退到了后面的角落里低下头,然而嘴角却是止不住的上扬了起来。   这是一个好御史啊!   朱允熥心中赞许了一下,便冷眼看向文官们:“大明朝的朝堂,什么时候变的不能允许人说话了?”   文官们心中一跳。   纷纷躬身请罪:“臣等失仪。”   朱允熥则漠然的转过看向了常升:“开国公继续。”   常升点点头,清了下嗓子:“洪武二十三年,大明有内外卫五百四十七,所两千五百六十三。一所兵马,于军阵之上,可组织并发起一场局部战事。   一所兵马,可夺一寨、一地、一部落。   若城池无防,可屠一城人丁。”   说到了最后,常升的语气愈发冷冽起来,让人听着不寒而栗。   等到一城人丁四个字被常升说出口之后,他便目光淡淡的扫向了对面的文官们。   文官们再一次的躁动了起来,可因为有了前头被打的教训,这一次没有人敢短时间内站出来发声指责常升的言论。   然而,刘三吾却是皱紧了眉头。   开国公那所言的千人可屠城的言论,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了,同样也在无形之中将昨日所发生的书报局千余士子斗殴的事情严重性给无限的拔高。   太孙是不满昨日书报局前出现千余名理学士子斗殴之事了。   还是说,太孙对解缙有所偏袒?   刘三吾那双已经因为岁月而变得有些浑浊的双眼,不由默默的看向陛阶上的皇太孙。   陛阶上,朱允熥轻笑着:“所幸,应天非是无防的城池,也幸是昨日那千余人非军中悍卒。”   此言一出。   文官们立马就被安抚下来了大半。   立马就有一名刑部的官员走了出来。   “启禀太孙,既然昨日书报局之事并未影响太甚,臣以为是否应当将人从锦衣卫诏狱里放出来?”   朱允熥看向了这人。   他记得,这人似乎也是湖广出身的官员,家中更是数百年的理学世家。   朱允熥不由微微一笑:“刑部这是要不教而仁了?”   出班的刑部官员后背顿时一麻,这个问题可是致命的。   刑部乃执掌国朝刑法律例,如果刑部不能做到用大明律法去惩治教诲罪犯的话,那么刑部也就没了存在的意思。   这人便当及低下头。   紧随其后就有一名大理寺官员出班。   “启禀太孙,昨日书报局士子举子们私斗致伤之事,于国法而言乃是犯聚众、私斗、冲撞、生乱之刑。加之昨日锦衣卫声称,书报局前士子举子们生乱之事,亦是私斗,臣以为当将锦衣卫诏狱之中的士子举子们改押大理寺或刑部,再以律法定罪。”   说完之后,大理寺的官员便低下了头。   既然皇太孙要将律法,那么大理寺有责任说清楚这个律法到底是怎么规定的,有应当如何去处置。   发生这种触犯了律法的事情,自然是大理寺或刑部去管理并处置的。   只是,朱允熥却是轻声道:“孤似乎并为听闻过,锦衣卫有司无审理判罚之权?”   此言一出,原本要用律法说事的大理寺官员,亦是哑口无言,然而心中却是郁愤不已。   那锦衣卫衙门从来就没有将大明律法放在眼里!   在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一前一后站出来之后。   事情也终于是逐渐的明晰了起来。   昨日书报局前发生的斗殴之事,皇太孙明显是在拉偏架。   刘三吾再也难以忍耐,他重重的吐息着,将手中的笏板捏的紧紧的走了出来。   “臣中书舍人刘三吾有本要奏。”   朱允熥眉头顿时一挑,心中也终于是多了一份兴趣,不由坐正了身子,轻声出口:“准。”   解缙和太孙的私交甚好,这一点刘三吾清楚的知道。   他更知道,如今加了文华殿行走的解缙,只要再熬上一二十年,必将成为大明朝堂上权倾朝野的官员。   这是如今的皇帝亲自为皇太孙挑选出来的辅臣之人,是大明朝未来的政坛风云人物。   冲着这一点,刘三吾就已经看得出,朱允熥今天必然是会拉偏架的。   而还有一层关系,刘三吾已经渐渐的反应了过来。   如今以书报局为核心的心学出现,又何尝不是皇室所希望的局面呢。   或者,可以说就是眼前这位皇太孙一手推动的也未尝没有可能。   刘三吾默默的抬头看向坐在圈椅上的朱允熥。   他开始缓缓开口:“启禀太孙,昨日书报局前千余名士子举子斗殴,为首者刘景行现已投案应天府,暂被收押于应天府牢狱之中。   老臣以为,既然应天府已受理此案为首之人,锦衣卫当交押余下从犯之人于应天府。左右无过聚众斗殴,应天府身为京畿之地附都之衙,足可审理此事,依法惩办。”   原本被朱允熥给按下去的刑部和大理寺官员,立马是同时抬起头。   “殿下,以大明律,当以首犯为重,审理之事如今既已入了应天府,锦衣卫便自当将余下从犯交由应天府。”   还不等上方的朱允熥开口。   文官班列之中,便已经是一名名官员站了出来。   “大明律,以首犯为重。”   “臣等请殿下命锦衣卫交押从犯。”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时间,中极殿内竟然有了一副百官群起进谏纠错的意思。   朱允熥坐在圈椅上,手中的白玉扳指被快速的转动的,而他则仍然是淡淡的开口:“尔等皆是如此想?”   他刚问完了话。   引动半壁文官班列的刘三吾,则再一次上前一步。   “启禀太孙,臣还另有奏。”   “臣弹劾翰林学士解缙,天下学子寒窗数十年,解缙却行另类之术,意图毁了天下学子恩科仕途之期。   纵容书报局之人,与学子士子举子们相互斗殴,事后更藏匿遮掩斗殴之人,仅有一名参与斗殴之人如今被扣押在锦衣卫诏狱之中。   解缙身为大明官员,身受皇恩,却不思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平添动乱。昨日书报局之乱,皆起于他一人之身。   老臣斗胆谏言,朝廷需将解缙视作昨日书报局前斗殴之事罪首,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组三法司会审,定夺其罪。”   刘三吾不出口则以,一出口不单单是要将如今被关押在锦衣卫里的那上千名理学子弟给转押去应天府,还要直接将解缙作为引起昨日动乱的根源,让朝廷组织三法司会审定罪。   朱允熥目光逐渐的阴沉了下来。   看着面前再一次响起了一声声的附议声。   他猛的一拍圈椅的扶手。   嘭的一声。   如同衙门里的惊堂木一样,一声脆响回荡在了中极殿内。   朱允熥脸色不变,目光深邃的盯着刘三吾:“刘舍人你想做什么!”   很明显,皇太孙已经动怒了。   刘三吾很清楚,然而却仍然是缓缓开口:“老臣据实禀奏,国朝万事自有律法定夺。解缙引发昨日书报局斗殴之事,亦当遵照律法惩办,如此方可平息日后争端。”   即便朱允熥已经极力的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怒火,但眼角却还是不断的跳动着。   这该死的老倌儿在拿大明的律法给挤兑自己!   朱允熥默默的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紧盯刘三吾,忽的轻笑一声:“若孤不曾记错的话,刘舍人此时该为今科会试操劳,不知今科会试考题可曾定下,各地举子入京录名之事可曾详尽。”   刘三吾一愣,不曾想到皇太孙还有如此一问。   正等他将要开口的时候。   朱允熥却不给他分毫的机会,缓缓的站起身来。   轻挥衣袍,言辞语调徒然锋利起来:“朝堂百官各司其职,尔非御史非言官,目下身兼恩科会试主考之权。何以让尔轻重不分,横插他事!   孤更记得,朝廷早有谕令,便是御史言官弹劾,仍要有实证方可。   尔为中书,身兼会试,难道还想做一回御史言官吗!”   朱允熥愠怒的声音在中极殿内不断的扩散着,一番话几乎是将刘三吾给骂的狗血淋头,不得不缓缓的低下头。   皇太孙几乎就差指着鼻子骂刘三吾是多管闲事、惹是生非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   中极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人未至,声先到。   一声蕴含着愤怒和杀气的声音,好似是从深渊之中钻出,传入到了中极殿内。   “谁人胆敢拿了我锦衣卫要的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 敲山震虎   穿着绯红蟒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如同一尊杀神,龙行虎步裹挟着慑人的气势进到了中极殿内。   自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毛骧因为案涉胡惟庸案,被朱元璋视作胡惟庸同党赐死后,蒋瓛便彻底接手锦衣卫成了第二任指挥使。   说起毛骧的结局,倒是颇让人有些唏嘘不已。   他是因为调查胡惟庸案,牵扯进了开国功臣有一公、二十侯,连坐、死罪、黔首、流放数万人,朝中文官几乎是折损大半。   那时候毛骧的威名,可以令大明朝堂人人闻声而泣。   但也正是因此,最后朱元璋为了平息朝堂上的慌乱,以及为了重新开始一个平稳政治时期的需要,毛骧大抵是充分感受到了鸟尽弓藏的体会,被皇帝以他的性命来为那几年的血流成河画上了句话。   走进中极殿的蒋瓛,目光阴霾的掠过左侧的文官们。   自洪武二十三后自己接手锦衣卫,这两年朝中并没有死多少的人,这让他不用担心自己目下是否会有前任一样的结局。   此刻的蒋瓛,只想因为自己先前在殿外的那句话,能够吸引出几个不开眼的没卵子的文官,而后自己便顺水推舟,替太孙好好的教一教这些文官应当如何尊敬君主。   昨日陛下和太子、太孙都不在应天城,是他自己审时度势之后下令将那千余名士子关进锦衣卫诏狱之中的。   陛下没有旨意让自己放人,太子和太孙同样没有。   这就坐实了蒋瓛心中的猜测。   自己昨天的决断没有错,那么今天朝堂之上太孙也同样不会对这帮文官服软。   于是,蒋瓛的目光就更加肆无忌惮的鄙夷挑衅着,从殿门处的文官一路扫到了最前面的六部尚书,五寺少卿。   凡是他目光所及之处,余者皆是心生畏惧的低下了头。   如此之后,蒋瓛在上前躬身作揖,参拜高坐陛阶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眼神不明的看了眼如同昔年曹操入朝一般的蒋瓛,轻咳一声,眼神似有似无的点到了开国公那边。   常升立马出班沉声开口:“殿下,臣弹劾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入朝不经通禀,不曾先行见礼,有僭越之嫌,当严惩。”   于是,朱允熥便看向了已经躬身站在自己眼前的蒋瓛。   他微微一笑:“想来,指挥使定是有要事入朝启奏。虽情有可原,然国法礼制不允,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蒋瓛一挥衣袍,跪在了地上,高举双臂:“臣领旨,谢恩。”   站在文官班列最前头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闻声之后,嘴角不由的抽抽了两下。   兵部尚书茹瑺则是抱着笏板揣着双手,低声鼓囊道:“人家本就是武将,脸皮子厚实。开国公出班弹劾,殿下罚了,你都察院也挑不出毛病。殿下这是要用锦衣卫啊……”   说到最后,茹瑺不免感叹了一句。   詹徽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默默的闭上了双眼。   今天屁事不关己!   大佬们的眼界总是辽阔的,也能看得更加长远,所以他们会成为大佬。   但更多的人,是不具有长远的眼界。   所以,当他们看到太孙罚俸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而蒋瓛竟然乖乖的领旨谢恩,这就让他们认为太孙已经是折服压住了锦衣卫的杀才。   虽然他们不喜锦衣卫,但同样不喜欢一个能如臂指挥锦衣卫的君上。   只是没人敢将这话说出口。   跪在金砖上的蒋瓛,则是抬头道:“启禀太孙,锦衣卫昨日缉拿关押千名于应天城聚众斗殴之人,今闻首犯投案应天府,臣请殿下发太孙教,谕令应天府移交首犯于锦衣卫。”   朱允熥默默一笑。   眼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很懂事,也很有眼见,看得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向正闭着眼装死的詹徽,轻声开口:“都察院,锦衣卫所奏之事依律可否?”   双手揣在袖中,就站在詹徽身边的茹瑺,不由的低下头,发出只有身边詹老倌儿才能听到的轻笑声。   詹徽心中大叹,自己终究是没有躲过去,事到临头还是给自己提溜了出来。   这位身兼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大明朝文官第一人,不得不睁开双眼,看向上方的监国皇太孙,而后又看看跪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明明锦衣卫可以不讲规矩,直接冲进应天府将那什么刘景行给带回锦衣卫诏狱,偏生这杀才今日里上朝,先是威慑了一番文官,而后又依着规矩向太孙请奏。   不由的,詹徽再一次回头看向陛阶上的皇太孙。   他觉得这件事情,有很大的可能就是太孙一手推动的,今天蒋瓛之所以这么的守规矩,也同样是太孙的要求。   难道是为了逼自己站队?   这个想法仅仅是刚刚生出来,詹徽就立马在心中给划掉。   太孙还不至于要逼自己站队。   试探朝堂文武?   詹徽脑海中忽然蹦出了这么一个想法,然后便控制不住的将这个想法的理由给补全。   今日一开始太孙就在征询武将们的看法,随后是申斥刑部和大理寺,又夹带着将刘三吾给挤兑了一番,现在锦衣卫出现,又要自己说话。   这分明就是在看这座中极殿里,到底有多少人是有异心的。   “启禀太孙,都察院依律所查,锦衣卫不曾禁审理定刑,今缉拿千余参与私斗之人,远比首犯更重,当由应天府移交首犯于锦衣卫。”   于是,想清楚之后的詹徽,沉声说出了这番话。   同样的一个细节,他詹徽并没有如现在那些文官同僚们一样,屡屡提及昨天那些人是什么学子举子,仅是如蒋瓛一样,将之称为斗殴者。   随即,朱允熥身子终于是再次靠在了圈椅上:“尔等以为如何?”   原本还低着头嘲笑詹徽的兵部尚书茹瑺,立马是第一个躬身抱拳:“臣附议。”   随后,就是越来越多不曾表露心意的文官们紧随其后,表明附议。   “如此,便让锦衣卫去应天提人吧。”   朱允熥缓缓的说着,目光淡淡的瞥了一眼先前被自己挤兑了一番的刘三吾。   只见对方果然没有出乎自己的预料,再一次的抱着手中的笏板,高声道:“启禀太孙,锦衣卫乃禁军官署,非刑部、非大理寺、非都察院,应天府乃应天地方衙门,应天城中所生民间私斗之事,理应由应天府署理。”   “放肆!”   朱允熥冷喝一声。   在刘三吾以及众多官员不解的目光之中。   朱允熥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刘三吾,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中极殿里,气氛再一次凝重了起来。   朱允熥冷声道:“尔不过中书舍人职,今日屡屡横插朝堂政事,是觉朝堂之上各部司衙门不在?不思本务,频频谏上,尔可是要坐到孤这张椅子上来啊!”   说着话,朱允熥第二次起了身,让到一旁,猛的拍向椅背。   刘三吾立马就跪了下来。   “老臣不敢。”   朱允熥冷哼一声,掠过殿内的文武百官:“尔等是否也想上来坐坐?”   哗啦啦的,顿时中极殿来响起一大片的跪地声。   数不尽的文武百官纷纷跪拜在了地上,以至于中极殿外那些分不清情况的官员们,也只得是跟着跪了下去。   “臣等万死不敢。”   朱允熥长叹一声,足够殿内的官员们听到。   而后,他缓缓说道:“昨日书报局前私斗之事,乃知法犯法,聚众千人,胆大妄为,锦衣卫当严惩。”   蒋瓛嘴角微微一扬,冷笑一声,而后高声道:“锦衣卫领命!”   声音震得一旁的刘三吾一阵气短。   朱允熥则是继续冷声开口道:“孤以为,大明的朝堂,往后当各部专司其职,六部之下还是少奏谏些无关己身的事情。”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窃议起来。   这是要夺了在场人手中那一份并不显眼,却格外重要的权力。   各部专司其职,少奏谏无关己身之事。   少只是一个客气的说法,只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些在场人的脸面。   真正的画外音,是往后大明朝的官员,除了自己所在的衙门亦或是所在的地方之事,不得再插手其他衙门或者地方的事情了。   有人立马就想要起身劝谏,然而想到刚刚锦衣卫指挥使蒋瓛那阴森森的笑声,还有被皇太孙屡次训斥的中书舍人刘三吾。   即便是有心人,这时候也终究是不敢再站出身来。   皇太孙明显是借着刘三吾今天在朝堂上的表现,给予了在场所有人一个反击。   这是一次警告。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今天的事情终于可以结束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再一次开口道:“谕令,应天府无能,致使京畿之地出现动乱,千人私斗,应天府知府贬谪钱塘县令,上元县县令贬谪钱塘县县丞。”   殿内虽然有些异动,在对于应天府和上元县被处理,却同样是在大多数人的预料之中。   仅仅只是没有想到处罚会来的这么的快而已。   可是呢。   皇太孙的声音,却是再再再一次的传入到文武百官们的耳中。   “中书舍人刘三吾,屡屡妄议别部事,念及主考今科会试,罚俸三年,罚铜五百斤,以作惩戒。”   同一时刻,所有在脑海中都冒出了几个字。   报应来的太快!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内宫总管孙狗儿开始高呼退朝。   少顷,陛阶上传来了太孙离去的脚步声。   直到此刻殿内的文武百官才敢缓缓抬起头站起身,心神不宁,各怀心事的退出到了中极殿外。   正当众人复盘今天朝局的时候。   内官雨田却是出现在了百官面前。   这是皇太孙的贴身内侍,百官这些日子都认得。   而上一次被雨田给狠狠的打了脸,今天又被太孙给训斥罚俸罚铜了的刘三吾,见到雨田后不由的冷哼了一声。   雨田冷冷的瞥了一眼刘三吾,而后笑着脸越过众人,到了今天啥也没做的解缙面前。   这小太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拜到底。   “解学士,太孙有请,偏殿说话。”   解缙愣了一下,淡淡的看了眼周围的同僚,拱拱手侧身从人群中随着雨田离去。   等到两人离开之后。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今天太孙的手笔是落在了此处!”   还有人懵懂不知,茫然开口:“甚手笔?难道不是……”   说着话,这人眉头冲着不远处黑着脸的刘三吾挑了挑。   很明显,这人对于并非坚定的理学门徒,也非是刘三吾他们那一帮人。   今天被提溜出来的詹徽,与兵部尚书茹瑺,从后面走到了正在议论的两人身后。   詹徽淡淡开口:“文华殿行走。”   两人立马躬身:“尚书大人。”   还不等两人抬起头,便见詹徽和茹瑺已经是远远的朝着宫外离去。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那原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官员,立马眼前一亮,拉着同伴低声道:“此后不入行走,不成六部?”   同伴点点头,却又迟疑的摇摇头:“或许,但咱以为,往后说不得是要调换一下顺序。”   于是,那反应过来的人,眼睛就瞪得如同牛眼一样。   “断不至于吧!”   偏殿内,朱允熥看着被喊回来的解缙,摇着头到:“咱不至于如此想,但若是外头当真这般以为,或许对你往后的处境会有所改善。”   解缙眨着眼,盯着解释的朱允熥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臣本微末,若因加文华殿行走,便凌驾于六部之上,微臣惶恐,当要与殿下请辞回乡。”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对如今的文华殿行走一事,并没有再给出更多的解释。   他仅是轻声道:“今日只算得上是一次敲山震虎,你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去弘扬知行合一,想来今日之后,那些人断不会再无端生事了。”   解缙点点头,俯身为太孙斟茶。   等两人新泡的茶汤还未曾弱了茶味的时候,如今的锦衣卫副千户孙成,便从殿外赶了进来。   到了朱允熥面前,孙成看了眼正在吃油炸冰淇淋的解缙。   而后便低声道:“三爷,锦衣卫那边传出去的话,昨日书报局前千人私斗,于律法不容,当严惩。自今日起,每日杖责十人各十杖于白虎街上。”   朱允熥闻言之后,仅仅是一个愣神,而后便看着面前的解缙,默默的笑出声来。   “你看,咱是否不曾说错?” 第二百四十七章 入锦衣卫   解缙有些说不出话了。   即便他明知道锦衣卫如此处置这么一件事情,并不符合规矩,但自己却没有任何的理由和借口,更没有办法,去说这件事是不应该的。   千余名士子如今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中,依着刚刚得到的消息,锦衣卫每日于锦衣卫衙门外的白虎街杖责十人。   那么这千余人就需要锦衣卫持续不间断的打上一百多天。   一百多天,算上来刚好三个多月。   三个月多应天城的会试也应当是要开始了的。   解缙对着前来禀报的孙成拱拱手:“烦请孙千户告知与某,那些学子们杖责之后还要关在诏狱中吗?”   孙成点点点:“自是如此,指挥使吩咐下来了,杖责的数目要一样,关的天数也要一样。锦衣卫是公平的,断不会叫哪个人受了冤屈。”   说及此事的时候,孙成竟然表现的一片崇敬,脸上露出又是维护了大明律法公正的一天的高尚表情。   解缙张着嘴,腹腔无声的颤抖了几下。   锦衣卫要是当真如此公平,这些年下来也不会落得现在,仅凭那一身飞鱼服绣春刀的装扮,就能叫小儿止啼。   朱允熥却是说道:“每日十人杖责,这便是一个警告,打的虽然只是那十个人,但真正却是打在那些理学之人心中的。”   解缙无奈的笑笑:“三个月的时间,这是殿下为臣留出来的吗?”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锦衣卫每天都会在衙门前杖责十人,这势必是让那些理学之人心中惶恐不安,也将会让他们暂时的偃旗息鼓。   那这三个月就该是到了心学高歌猛进的时候了。   解缙看向面前的皇太孙,觉得这件事情大概也是对方交代锦衣卫去办的吧。   朱允熥摇摇头:“此事并非是咱吩咐蒋瓛去做的。”   “不是殿下?”解缙脸上露出疑惑:“如果不是殿下您的安排,锦衣卫此举……”   朱允熥挥挥手:“锦衣卫里都是人精。”   说罢,他便起身,瞧了眼桌上堆满的案牍,撇撇嘴露出笑容:“咱去大本堂那边,此处还是要交由解行走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已经是扬长而去。   留下解缙一人茫然的面对着面前成堆的案牍,只得是长长的叹息一声。   不用翻开这些案牍,他也能知晓,最近朝中大半呈上来的奏章都是在抨击心学知行合一。   说起来,自己这个文华殿行走倒也是沾了些便宜。   让解缙不由想到去岁夏原吉和铁铉两人不曾离京前,几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太孙说的一则笑话。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想到此处,解缙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翻开案牍最上方的一本奏章,果然可谓是罄竹难书的抨击心学。   没做多想,解缙就将这本奏章给放在一旁属于留中的位置上。而后在那繁杂的奏章之中,去寻常真正需要他给出处理意见的奏章,审阅奏章,抄纸批注意见,最后由太孙亲阅定夺允否。   且说从中极殿往大本堂赶的朱允熥。   身后一左一右陪着他的是内宫总管孙狗儿和自己的贴身内侍雨田,至于孙成已经是在禀报完锦衣卫的事情时候,便再一次出宫办事去了。   朱允熥一路走的很慢,等离了三大殿的范围后,才转头对着躬身跟在自己身后的雨田问道:“听说,昨日你在宫中挤兑了刘三吾那老倌儿?”   雨田顿时停下了脚步,心中带着些不安的抬头看了眼皇太孙,随后又立马低下头。   来不及多想,仅仅只是问题从脑袋里划过,雨田便念头一动,低声开口道:“奴婢是太孙的人,心里想的也只有太孙,刘舍人虽为国事,但奴婢不懂,只知晓不能落了太孙的脸面。”   一旁的孙狗儿淡淡的转头瞧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太孙贴身内侍。   朱允熥顿了顿:“你倒是个乖巧懂事的。”   雨田赶忙低声道:“奴婢不敢。”   朱允熥笑笑:“既然是个乖巧懂事的人,往后也当记住,尔与外朝官员,当敬而远之。”   淡淡的说了一句,朱允熥便抬起脚继续赶着路,累着落在后面抬着滑竿的内侍们,也只能是慢悠悠的跟着。   雨田应了一声,却是目光不解的看向了身边的孙狗儿,露出一抹求解的眼神。   孙狗儿轻咳一声,低声道:“太孙说的话,你该记在心里,慢慢的悟。”   老狗说的话云里雾里的,雨田眨眨眼,低着身子跟紧了对方的脚步:“大监教训的是。”   孙狗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宫里头,出了姓朱的,争斗远比前朝更加激烈。今日他能是内宫的总管,那是仗着皇帝的信赖。若是等往后呢?   孙狗儿悄无声息的盯着身边的雨田看了一眼,心中盘算着这小子怎得偏生不知晓,只要他开了口,自己就认了他当干儿子。   看来还是要回头提点一二。   却不说内官们的心思。   朱允熥这会儿已经是赶到了大本堂,只见太子的贴身内侍宋诚正立在门外。   见到太孙来了,宋诚立马上前:“奴婢参见三爷。”   朱允熥摆摆手,外头瞧着紧闭着门的大本堂书房看了眼:“宋大伴,老爷子和父亲都在里头?怎今日还不曾下课。”   宋诚低声道:“陛下今天亲自为皇子们授业开课,讲的时间便久了一些。太子爷前头出来吩咐,要奴婢让人送来午膳,大抵是皇子们用完了膳,晚间还是要讲课的。”   朱允熥点点头,便见后头正好有成群的宫娥提着食盒走了过来,结成对排成排的站在了旁边。   他轻步上前到了门口,侧耳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只听里面当着是老爷子的声音,只是听到老爷子正在千叮咛万嘱托的重复着,要如今这些未曾就藩的皇子们,往后当亲近农事,万事求真,脚踏实地,朱允熥便无声的笑了起来。   还不等他敲门,门却已经从里面被打开。   朱标挑着眉看着弯腰躬身侧耳站在门口的儿子,不由意外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有种听墙根被人抓了个正形的意思。   朱允熥嘴角抽抽着,转过身低声道:“儿子见过父亲,前头下了朝,儿子与解缙谈了一会儿,留下他在中极殿那边审阅奏章,儿子才赶过来的。”   等他说完话,屋子里便传出一阵欢呼声。   是老爷子下了课,允了那些个叔叔们吃饭了。   朱标杵着根拐杖走了出来,对着那些手提食盒的宫娥吩咐道:“将午膳送进去吧。”   宫娥便成群的福身低着头走进了大本堂的课堂里。   朱标则是看向儿子:“今日早朝如何?”   朱允熥歪着头,笑着脸问道:“父亲是问心学,还是昨日书报局斗殴之事?”   朱标一瞪眼:“孤问的是朝政!”   朱允熥哦了一声,说道:“今日早朝,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出来弹劾解缙,说他横生乱子,大抵是要将他给骂成儒家欺师灭祖的叛逆了。”   朱标哼哼两声,正欲开口。   身后却是传来了朱元璋那意味深长的笑声:“解缙那小子当着被这么骂了?”   迎着走出来的老爷子,朱允熥赶忙转身:“孙儿参见爷爷。”   朱元璋一挥手,让出身子,后面跟了两名还是提着食盒的宫娥走了出来。   似乎是早就得了皇帝的吩咐,两名宫娥径直就将食盒打开,方才了门前的台阶上。   朱元璋拍拍屁股就坐了下来,抬头看向还两脸茫然的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两人。   “坐啊,难道要咱把饭味道你们嘴里?”   骂了一声,朱元璋已经是将一层层的食盒抽出来,就放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朱允熥赶忙搀扶着老爹缓缓的坐在了台阶上,自己看了看左右,只能是一屁股盘着腿坐在了台阶最下面。   顿时,大本堂课堂前的台阶下,一副宛如最没有规矩的农家景象便生生的出现在这周围金黄的琉璃瓦和大红的廊柱中间。   朱元璋挑了一块最是肥美的红烧五花肉,扒拉了一口饭,一道塞进自己嘴里。   等到他终于是咀嚼的差不多了,便顺着食道咽进了肚子里。   长出一口气后,朱元璋才开口道:“你小子先说了,说完再用膳。”   朱允熥无可奈何,看了一眼老爹已经在对自己最喜欢的藤椒白炸鸡下手,只能是瘪瘪嘴,将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完。   最后,已经闻菜香饿得饥肠辘辘的朱允熥,眼巴巴的看向吃的正向的老爷子。   朱元璋嗯了一声,将最后一口泡着红烧肉汁的米饭扒拉进肚子里,放下碗筷拍拍自己的肚子。   “你小子该去御膳房做事的。”   老爷子没头没脑的感叹了一句,引得朱允熥再也不顾,低头伸筷子就开始加入到和老爹抢食白斩鸡的战斗之中。   朱标眉头一挑,斜眼看向儿子,手下筷子一抖,便将自己留到最后的鸡腿给夹进了自己碗里。   落到最后,只能是捡着几根青菜,扒拉饭的朱允熥一阵的哼哼。   朱元璋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然后便说道:“今天处理的不错,知道如何拉偏架了。只是回头,你二舅他们那些人,还是要让他们的精力放在讲武堂上去。”   讲武堂,也就是朱允熥原本计划之中的皇家兵事学院。   大概是老爷子终究还是有些羞耻之心,最近已经快要建好的讲武堂,被正式定名为大明讲武堂。   院长却还是老爷子本人,副院长有三人,开国公常升、凉国公蓝玉、中军都督府大都督汤醴。名誉副院长倒是有不少,凡是大明数得上数的公爵,几乎都被朱元璋一网打尽的给弄成了名誉副院长。   至于下面的教头,那就是如今在京中的勋贵武将们,最低也得是个伯爷。   如今讲武堂已经开始在军中遴选可造之材了,马上就要开学。   常升他们的精力,暂时不可能在分到朝政上来。   朱允熥点点头,目光却幽怨的看着正在啃着鸡腿的老爹。   朱元璋则是继续道:“对心学,或者你最近提出来的实用心学,咱还是原本的意思,其中的尺度你自己平衡。敲打刘三吾那老倌儿点到即止,咱终究是要给他留些情面的。”   到了这里,朱允熥忽的抬头开口道:“若他当真不顾及情面了呢?”   正在啃着鸡腿的太子朱标,立马松开了鸡腿,低着头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冷哼一声,也不曾说话,只是那双带着杀气的眼睛,淡淡的瞥了朱允熥一眼。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大明洪武二十五年的金秋,终于是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中赶到。   城外,漫山遍野被染红,秋粮也纷纷入了库,天下各地的举子们也一一进了应天城。   三个月的时间,便在悄然之中度过。   而在这三个月里,应天城似乎保持住了风平浪静的局面。   除了每天白虎街上,都会有十名士子被拉出来,当街杖责十棍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了。   唯一的亮点就是,在西城那边众多的军营中间,一座占地极广的讲武堂,悄然的没有引起多大动静的开了学。   首期来自大明权贵之家、京卫将校、直隶卫所将校所组成的学员,已经在讲武堂中学习了接近两个月。   只是,战争对于应天城里的人们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遥远到在那北平城,在那九边,在大海对面的倭国。   即将在金秋之中开始的恩科会试,才是所有人关注的事情。   商贾们不敢想自家能抢到今科探花郎,但两榜进士却还是可以捉一两只回家的。   听说今年朝廷要大肆取仕,今年的两榜进士也必然数不胜数,于是应天城里近来别的不多,等着捉帮下女婿的商贾士绅们,却是多不胜数。   与外头热闹,不曾让暑气从应天城离去的景象想必。   白虎街上,总是一片萧杀的气氛。   该是因为白虎街两侧不是五军都督府,就是锦衣卫这样能让人望一眼便不寒而栗的衙门。   国子监监生、书报局副局长高仰止,穿着不怎显眼的轻衫,戴着四方巾,低头走到了锦衣卫衙门口。   “此乃锦衣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缇骑,有些没好气的念道了一声。   没人愿意主动来锦衣卫,若不是见对方是穿着儒服的年轻学子,自己这会儿是要将对方给扔到街上的。   高仰止低着头,伸手进了怀里,目光瞧着那名锦衣卫会不会因为自己这个动作,就认定自己是要掏出凶器。   没有设想之中的画面,这让高仰止有些莫名的可惜。   随后,一块牌子便亮在了看守衙门的锦衣卫缇骑面前。   缇骑立马沉着脸抱拳躬身:“小的送大人进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请君赴死   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的牌子,实在是太过于吓人了。   容不得衙门口的锦衣卫多想,哪怕这个时候对方要自己冲进衙门,将指挥使杀了,他也不敢有任何的质疑。   甚至会想着,自己若是砍下一刀,回头是不是能得个同知、镇抚、千户之类的大官当当。   缇骑躬着身,姿态已经卑微到了能让外人观之发至的地步:“上差是要作甚?可否要小的去禀报指挥使前来。”   高仰止始终低着头,他很不愿意暴露出自己是暗卫的身份,只是低声道:“去诏狱。”   话不多,仅只有三个字。   这边让走在头前引路的锦衣卫缇骑,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出了一场宏大叙事的惊天阴谋。   看来当上千户的事情是没有指望了。   缇骑低着头走在前头。   少顷,二人便出现在了长着一颗落光叶片的槐树院中。   光秃秃的槐树枝干,即便是在今天这等阳光明媚的天气里,也显得是那么的突兀,且阴森森的让人总是能够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上去。   正常人是不会在自家庭院里头栽种槐树的,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但是大凡涉及到精怪灵异的话本上,那些人家却总是有着几颗落叶槐。   这很不符合常理,但人们却总是能在看在这个字眼的时候,主动的帮助笔者幻想出一个笔者无法描绘出来的阴森场面。   但锦衣卫里头种上槐树,高仰止却觉得很好。   在这里头,鬼远不如人吓人。   望着眼前一条黑洞洞向下的台阶,里面不断的有阵阵灰色的厌恶冒出来,人稍微靠近一些就能感觉汗毛林立,有一缕刺骨的阴冷感。   这大概就是锦衣卫诏狱了。   高仰止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侧身候在旁边的缇骑:“今日的事情。”   缇骑当即左右看看,这时候衙门里没有多少人,立马点头小声道:“小的不曾看见上差过来,诏狱里头昏暗,今日只有几个眼花的老吏目在里面伺候着犯人,上差尽管放心。”   说着话,缇骑便小心翼翼的低着头退出了槐树院。   高仰止摇摇头,冷冷的笑着。   事情做了,便不可能真的毫无痕迹,但明天就是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了,即便过几日暴露了自己今日的到来,也已经不是一桩重要的事情了。   弯着腰低头走进了那条幽暗的台阶,高仰止觉得自己正在下到深渊地狱之中,若非有田麦送来了那块如今又被自己放在贴心窝位置的令牌,又有太孙的那句话,他很不愿意自己来到锦衣卫诏狱里头。   自己是要做文华殿行走的人。   今科会试,自己也录了名。   只是身为暗卫,由不得他考虑这些。   自己也断然不能让解先生知晓了这件事情,虽然他是自己的先生,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如这诏狱里的一些人和事情一样,被隐藏在黑暗之中慢慢的腐烂掉才是最好。   终于,高仰止适应了周围的阴冷,也能挺直了腰板。   不远处,一张桌子前是几名常年待在诏狱里做那修理人事情的老吏目,鞠偻着腰,趴在一张烂木桌子上。   桌子上和地上,是几只被随意丢弃的酒坛子。   今天锦衣卫已经将最后十名三个月前在书报局前斗殴的士子,拖到衙门前的白虎街上杖责行刑了。   此刻,高仰止的耳边依稀能够听到黑暗中,传来那些人的呻吟声。   按照锦衣卫前些日子给朝堂上的解释,今天天黑之前,关在诏狱里的千余名士子,将会被尽数释放出去。   其中有很多人是要参加明天的恩科会试,锦衣卫是个遵纪守法的衙门,断不会做出阻挠朝廷取天下才的事情。   虽然朝中有所诽议,甚至不少人在这些日子里不断的上奏章,但皇帝已经三个月没有上朝处理国事了,似乎大本堂那边的学业远比国事更加重要。   凡是呈奏上去的奏章,也统统都被太孙给留中不发。   这就让朝廷里头,那些还想着解救此处千余名士子的官员们,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被上头。   在军方不支持,甚至隐隐窃喜,文官之中又无法统一声音的前提下,那些人也就渐渐的好似是将锦衣卫衙门里的人给忘记了。   毕竟,如今应天城里还有数千名是真正要在明天参与会试的天下举子们。   高仰止数着一侧牢笼里透光的不过斗大的窗户,从一数到了七,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唐可可。”   声音很小,被周围的呻吟声和那些虫鼠的撕咬声给掩盖住,不曾扩散出去。   高仰止则是站在牢笼前,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黑暗的牢笼。   他显得很是平静,不曾有过半分的急切。   慢慢的,牢笼之中发出一阵梭梭的摸索声。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深深的呼吸着诏狱里浑浊道已经好似凝固了几十年的空气。   啪。   一双手从黑暗之中探出,抓在了高仰止面前的牢笼栅栏上。   随后,就露出了唐可可那张不曾消瘦却白了很多的脸颊。   大概是从黑暗之中暴露在了光明里,唐可可眯着双眼,模糊不清的左右扫视着,然后低声问道:“是谁?”   “高仰止。”   高仰止应了一声,蹲下身子。   唐可可低声念道着:“高仰止?”   而后,他的双眼就在高仰止的注视下,慢慢变得清晰了起来。   “高仰止!”   “竟然是你!”   恢复了视力的唐可可,望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高仰止,满脸惊喜的低声呼喊着。   “噤声。”高仰止脸色着郑重的低声提醒着,在唐可可慢慢变得不解的目光下,他继续道:“是三爷让我来的。”   “三爷?”   唐可可迷茫的嘟囔着,然后双眼迸发出一道亮光,而后死死的盯着高仰止:“你是暗卫的人!”   高仰止点点头,算作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   唐可可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不清,然后双手撑在地上转过了身,将后背靠在栅栏上。   “明天该是会试的日子了吧?”   高仰止点点头:“明日是的。”   “想必,你是暗卫的人,这一点先生也是不知晓的。所以今天你来寻我,先生同样不知晓。”   高仰止迟疑了一下,最后才默默点头:“先生不知晓。”   唐可可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的吐出来。   他回过头,看了高仰止一眼:“我来猜猜,明日就是恩科会试了,三爷这一次定然是要动手。抛出来的饵有多大,钓上来的鱼才能有多大。   三爷想要一劳永逸,让先生的学问推行到天下,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将会是一桩惨案。   朝堂上不能有诽议,天下间更不能有。   所以,三爷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说到这里,唐可可猛的转过身,双手紧紧的抓住了面前的两根栅栏,目光死死的盯着高仰止。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所以,三爷需要我去死!”   高仰止漠然低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   很小,方方正正的一块,中间稍微有些鼓鼓囊囊的。   “服下之后,身体会出现青紫斑块,可以解释为被私殴致死。药效很快,不会有疼痛。”   高仰止解释了一句,便将药包塞进了唐可可的指缝中。   而后,他缓缓起身,双手向外一挥衣袖,躬身礼敬。   “请君赴死兮!”   唐可可盯着被握在手上的药包,无声的牵动着脸颊笑了笑。   他有些脚步不稳的站起身,深深的看了眼栅栏牢笼外的高仰止,点点头,就这样盯着高仰止,一步一步的后退,整个人没入进了黑暗之中。   高仰止嘴角抽抽了几下。   目光却是死死的盯着自己并不能看清的牢笼深处。   “直娘贼!”   “大明万世永昌!”   轰的一声,黑暗之中的唐可可那具魁梧的身躯,重重的砸倒在了地上。   闻声,高仰止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   从诏狱最深处,将一间间牢笼打开,包括单独关押着唐可可的那间牢笼。   做完这些时候,高仰止迅速的走到了诏狱门口,低着头弯着腰冲着里面怒吼一声。   “放人了!”   旋即,高仰止疾步后撤,到了槐树院墙下,搬过来几个木箱子和可以垫脚的物件,码放在了一起,人便攀了上去。   高仰止的双手扣住了院墙,脚下一个用力,下面的垫脚物就被踢翻,人也就上来院墙,随后几个猫身就藏在了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中,目光从黑暗里幽幽的注视着下面的诏狱门口。   时间在一滴滴的划过,似乎是滴落在高仰止的心口上。   终于,诏狱里传来了欢呼声,以及数不尽的脚步声。   “爷爷终于出来了!”   “待明日会试登榜,老子定是要狠狠的弹劾锦衣卫!”   “且先回去,论过近来猜题!”   哗的一下,已经有数名被整整关押了三个月的理学子弟,从诏狱之中冲了出来。   然而,却也是在此时。   从槐树院外,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孙成,领着一帮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冲了进来。   孙成目光扫过整个槐树院,看了一眼墙角下乱作一团的木箱子等,旋即大手一压。   “犯人私闯越狱,锦衣卫上下即刻拿下!”   “敢有不从者,先斩后奏,杀无赦!”   随着孙成的一声令下,随他而来如虎狼一般的锦衣卫缇骑们,便纷纷抽出手中的绣春刀,将那些刚刚走出诏狱的数十名举子给围了起来。   “我等是到时,被你们锦衣卫放出来的!”   “我等不服!”   “锦衣卫是要草菅人命吗?”   有愤怒的举子,面对着周围的锦衣卫,愤怒的质问着。   孙成脸色阴沉:“锦衣卫历来讲究规矩,时辰未到,便是阎王来了,也休想带走尔等性命。今日出狱时辰亦是未到,尔等便胆敢私闯出狱,罪同谋逆,再敢乱言,杀!”   “杀!”   一众锦衣卫缇骑,杀气腾腾。   举子们自然是不乐意的,只觉得这是锦衣卫在戏弄他们。   “尔等锦衣卫,草菅人命,不顾王法,今日我等便是要出去了,尔等走狗犬牙,又当如……”   嘭!   锦衣卫副千户孙成,完全不给这人说完话的机会,上前一刀鞘,便重重的抽在了此人的胸口。   那举子平日里娇贵的紧,除了前些日子挨了十棍子,哪里还受过这等罪,立马是吃痛的双手抱紧胸口,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锦衣卫也开始一步步的紧逼过来。   那些举子士子们,眼看着锦衣卫不像是作假,当真是敢杀人的,只得是不断愤怒的咆哮着,脚下却是一步步的被重新逼进了诏狱之中。   少顷,诏狱里便传来几名老吏目的喊冤声。   随后,又是几道惨叫声。   藏身在屋檐下的高仰止,慢慢的屏住了呼吸。   只见孙成一脸铁青的走在前面,出了诏狱,在他的身后是两名锦衣卫缇骑,一前一后抬着已经闭上双眼的唐可可出来。   这时候,槐树院外方才有更多的锦衣卫官员赶了过来。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是最先赶到场的。   目光疑惑的看了一眼站在诏狱前的孙成,又看向被放在地上的唐可可的尸骸。   蒋瓛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挥挥手,立马就有几名锦衣卫官员上前,去查看唐可可的情况。   孙成则是躬身抱拳走到蒋瓛面前。   “启禀指挥使,今日诏狱犯人乘吏目吃酒,私闯牢狱,现已被下官尽数赶回牢狱之中。只是下官来晚,致使举人唐可可被众犯人私自殴打致死。下官无能,还请指挥使责罚。”   蒋瓛脸色愈发的阴沉,盯着孙成看了好一会儿,却就是不开口。   这时候,那几名前去查看情况的官员,将唐可可手臂上的衣服扒开,先是号脉,而后便是查看体表。   随后,便有一人到了蒋瓛面前。   “回禀指挥使,孙副千户所言不假。举人唐可可已经被诏狱中的犯人殴打致死,体表有淤青和内伤痕迹。”   蒋瓛冷哼一声,随后似是有些无奈的挥挥手:“将尸体送出城,寻个地方埋了。”   随后,他便看向孙成。   孙成神色一凝,抱拳低头:“下官失职,来时以晚。只得斩杀那几名吃酒误事的吏目。”   蒋瓛长叹一声:“且罢了,看来今天本官是放不了这些举子学子们了。杀几个人而已,孙千户今日拦下私闯出狱的犯人,却是大功。”   孙成只顾着低头请罪。   蒋瓛摆摆手,转过身:“本官要坐镇锦衣卫,你且入宫去禀报吧。”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死而复生入北平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从槐树院里走了,走的时候脸色有些暧昧不清,却又不为外人道也。   衙门里余下的同知、镇抚、千户之流也走了。   只是留下了一伙的锦衣卫进了诏狱,不管牢狱里头那些牢笼是怎么被打开的,还是说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子学子们,当真能弄开牢笼。   如今诏狱里头死了人,还是和那些举子学子们敌对的人,这就让锦衣卫衙门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至少,如今死了人这件事情,已经不是锦衣卫能做主的了。   衙门是公正公平的,这段日子宣传出去的名声不能到头坏了。   孙成也走了,领了指挥使的令,入宫去禀报消息。   被殴打‘致死’的举子唐可可的‘遗骸’,是由孙成的麾下好心的改了一块白布,抬出了衙门摆上板车,往城外送走。   若是细心些就会发现,这些个好人皆是当初从东宫随着孙副千户入了锦衣卫当差的原羽林卫官兵。   锦衣卫衙门里的事情,这一次没有掩饰,也掩饰不住。   很快,拥护心学的举人唐可可,在临近被放出狱的时候,因为千余名理学举子学子私闯出狱,给殴死了的消息,也很快就从东城传遍了应天城里有心人的耳中。   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然而明天就是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了,死了人的案子还是要先压下不表为好。   等到金榜录名之后,大抵是要一并发作出来,两相争斗一番。   应天城外。   不到江南,大凡是不知晓江南的多水,究竟是如何多。   城里头穿街过巷的河流、溪流,还因为建城有所填平。城外却就是无所顾忌了,没人会想着去填平了河道,毕竟不关事士绅还是农户,都需要靠水源去灌溉田地。   也正是因为多水,才造就了江南的富庶。   神烈山东麓多坟地。   山上是孝陵,没人敢觊觎,那是皇帝家的地盘,如今埋着孝慈皇后,想来以后还要成为皇帝陛下的龙陵。   便是权贵,也不敢坏了神烈山上的风水。   但就近,在神烈山东麓,蹭一蹭皇帝家的风水,将家里头的先人埋进土地,却是可以做的。   毕竟,皇帝在天下人身后事上,还算是仁慈的,不论权贵还是百姓,皆可在神烈山东麓入土为安。   这也就导致,神烈山东麓多公卿权贵埋骨,风水不好的地方也多是士绅百姓葬身。   顺带着,渐渐有些属实不太好的地方,就成了乱坟岗。   此时秋粮已经入了库,应天城周边四野,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芜,田间地头没有一点的看头。   一条说不上名字的小河流周围,生长着一圈的林木,四季常青的枝叶让这一片林间显得不甚引人注目。   不过,更多还是因为这一片地太过阴气深重了。   越过河岸,就是一片洼地,种不了庄稼,杂乱的枯草挤得满满当当,踩一脚就是一推的黑水,散发着刺激的恶臭味和浓郁的如同尿骚一样的味道。   枯草之间,一个个小土包蛮横且无礼的生长着,不是有盘旋在天空中的黑鸟俯冲下来,以希望能从小土包上啄食几条虫子。   暗卫田麦将马匹藏在了林间,便压着脚步走到了河岸下面的一片茅草丛中。   “谁!”   已经穿着与田麦相似的人,突兀的从一侧茅草丛中横冲出来,手上握着一把雁翎刀,刀柄已经出鞘三寸有余。   见到是田麦,那人点点头收起刀:“城里的事都办好了?”   田麦嗯了一声:“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将人送过来了。”   那人又道:“回头安排好,趁着夜色送过江。”   田麦点着头,目光却是向着茅草丛后面河岸临水的地方张望着:“三爷呢?”   那人侧过身子,下巴向前冲了冲。   田麦便弯着腰钻进了茅草丛,没有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河水就静静的流淌在自己的面前。   而在岸边一块凸出的平地上,穿着一身不怎显眼曳撒的朱允熥,正头戴着一顶斗笠,坐在一块草垛子上,手中握着一根竹竿,目光聚精会神的注视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鱼漂。   鱼漂已经有了一些起伏,找到太孙的田麦不敢做声,弯着腰候在一旁,同样是目光如炬的盯着水面。   嗖一下。   鱼漂整个没入水中。   不是大鱼。   田麦心中低叹了一声。   便见朱允熥握着鱼竿的手轻轻一提,就将那尾不过手长的黄辣丁给钓了上来。   整条的黄辣丁,通体背黑腹黄,滑溜溜的不断的晃动着尾巴,发出一阵清晰的声音。   还不等朱允熥取了鱼。   田麦便已经上前,手向前一勾就捏住了黄辣丁背上的那根硬刺。   另一只手又是一挑,鱼钩就从黄辣丁的嘴里滑了出来。   鱼获被放进了浸在水中的竹笼中。   田麦顺手抄起河水洗去手上沾到的黄辣丁身上那滑溜溜的黏液。   朱允熥挑着眉看向从城中赶过来的田麦,轻声道:“今天尽钓黄辣丁和白条了,今晚回宫倒是可以烧一锅杂鱼,撒上葱姜蒜,配上藤椒、蜀椒便是一道风味。若是再来几条鲫鱼,回去炖上豆腐,却是最好不过了。”   田麦轻咳了一声:“三爷,唐举人已死。”   他不喜欢吃鱼,河鱼刺多,不及藤椒白斩鸡美味,但三爷的喜好便也就是自己的喜好。   田麦伸头又看了眼竹笼,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黄辣丁和白条,觉得自己今天应该从御厨那边多要几坛子镇江陈醋才是。   朱允熥却是将鱼竿架在了插在草垛里的鱼竿架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拍拍手,随后揪起地上的枯草放在手心里搓动着。   鱼腥味很不好闻,但经过搓动,手掌至少不那么黏糊糊的了。   朱允熥这才转头看向田麦:“城里头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自从三个月前自己开始独自主持朝会之后,不论是老爷子还是老爹,似乎是真的不愿意再打理大明社稷了,一股脑统统都丢给了自己。   而自己在儒家道统之争上的态度,也在三个月前就表明了,虽然拉偏架但不会明着出手帮哪一方。   应天府知府因为渎职,致使东城汇聚千人被贬黜去了杭州,上元县县令也一并过去了。   刑部和大理寺那几个当日挑头的人,也被吏部尚书詹徽寻了个机会发起了弹劾,如今也不知道被这位吏部尚书安排到了什么地方去吃灰了。   至于中书舍人刘三吾,在被皇太孙训诫了一番之后,便就此闭门不出,整日里在家潜心学问。   只是偶尔去国子监讲课罢了。   于是,朝堂上对于儒家的内斗之事,也就缄口不言了。   田麦理了一下思路,低声道:“今日刘三吾如常去了国子监,仍然在讲程朱理学,似乎是要让国子监成为理学的年轻根基。”   既然不能在朝堂上争斗,刘三吾去国子监便在情理之中,这事没法说,既然朱允熥做出了朝廷不理会此事的态度,那么他也就不能禁止了刘三吾去国子监。   如今的大明不是两百年后的大明,朱允熥更不可能造自己的反。   屁股啊!   心中感叹了一声,朱允熥又问道:“可还有旁的事发生。”   田麦想了想,自动略过那些不重要或是无趣的事情,继续道:“任亨泰一早便叫了戏班子回家,传出来说是这位侍郎要在家开戏三日。”   朱允熥当即哼哼两声:“他倒是真的彻底不急了。”   “任亨泰家中并无异常,锦衣卫那边也如此记录。”   朱允熥挥挥手:“任亨泰没有异心,倒是咱们那位总领文官魁首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他今天做什么了?”   田麦想了想今天詹徽都做了什么,低声道:“与以往一样,上衙点卯,署理吏部、都察院事。不过……詹徽似乎想要让吏部考功司动一动。”   全称是大明吏部考功清吏司。   这是把持着天下官员工作评价总结的部门。   朱允熥目光转了转:“老爷子信赖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感叹了一声。   田麦也没有机会去思考,詹徽让考功司动一动到底是如何用意。   便听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动静。   田麦连忙回身,脚下用力,三两步便上了岸,少顷又悄默声的折返回来。   “三爷,是他们送了唐举人过来了,高仰止也在。”   朱允熥不曾说话,而是目光死死的盯着有一下没一下起伏着的鱼漂,忽的一下双手将架在撑架上的鱼竿给握住,一个柔劲用上。   便见一尾脊背金灿灿的鲫鱼浮出水面。   哐当一声,这尾足有筷长的鲫鱼,就被朱允熥丢进了竹笼里。   鱼钩上的蚯蚓还在,直接送进河水里。   朱允熥这才低声道:“你且去吧,要说什么,有高仰止在,他知晓。”   田麦迟疑的看了一眼因为鱼钩和鱼漂落水,泛起层层涟漪的河面,默默点头,小声的上了岸。   等到了岸上,田麦就见高仰止和两名孙成的麾下,已经是拉着板车到了林地下面。   田麦看了一眼板车上盖着的白布,不由问道:“还没有醒过来?”   高仰止拱拱手,田麦是暗卫里头的把总,自己不过是普通成员,见了礼后,他才说道:“许是药粉放多了。”   说完之后,高仰止便默默的转动着脖子,眼神看向四周,不曾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眼中却是有些失落,然而又见岸下那条被趟平的茅草丛,便又心中一紧。   田麦淡淡的看了这个暗卫新成员一眼,走进林间从马身上取下一个水壶,到了板车前掀开白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塞子就将一壶水倒在了脸颊也带着青紫的唐可可脸上。   板车猛的一个晃动。   好似是诈尸还魂过来的唐可可,整个人猛的一窜就径直挺起腰板,坐直在了板车上。   他瞪大了双眼,顶着满脸的青紫,长大了嘴巴,深深的吐息,好似真的是被阎王爷放过一马的还魂者。   映入唐可可眼帘的是两名锦衣卫,再转头就是站在一旁环抱双臂正带着一抹戏谑笑容的高仰止。   唐可可不曾发出惊呼,也不曾有过震惊。   只是瞪大了双眼,无声的张着嘴巴,从板车上窜了下来,便双手重重的攥住了高仰止的胸口,竟然是凭空将对方给提举了起来。   高仰止先是示意田麦和两名锦衣卫无事,然后举起双手,面带笑容的看向唐可可:“你没死。那药不过是让你心脉号不出来,身上因药材起些反应。”   唐可可好似听不见一样,眼睛死死的盯着高仰止,用嘴重重的呼吸着。   良久之后,这才双臂一软,高仰止也就一个不留神摔在了地上。   而唐可可也跌坐在了地上。   田麦想要上前,与唐可可说清楚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却是被高仰止再一次的示意拒绝。   “你是锦衣卫?不,你不是。你是暗卫的人!”   唐可可终于是开口了,目光从不曾从高仰止身上移开。   高仰止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暗卫的人,但也不过是今岁太孙从浙江道回来后接手的。我爹是老暗卫,去岁死在了浙江道,我便接下了差事。”   唐可可点点头,任由脸上的水一滴滴的落在身上。   半响的功夫,大概是捋顺了思路。   唐可可这才再次开口:“太孙也要我加入暗卫吗?应天城我是待不下去了,不能露面。太孙要我去哪里?”   高仰止默默的看了唐可可一眼,对方仅仅只是长得魁梧,能考上举子的人都不是傻子,这么快他就能反应过来当下的局势。   高仰止便说道:“去北平,你做暗卫,会有人安排你入北平都司,余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去长城外面获得战功了。”   唐可可瞳孔猛的收缩,而后缓缓复原,深吸一口气,他没问去北平做暗卫是为了什么,要对付的人是谁,只是问道:“我能相信谁。”   “北平都司都指挥佥事张志远。”高仰止默默的说出了一个人名。   唐可可却是微微一震。   张志远,正三品的北平都司都指挥佥事,这是今岁诸王入京的时候,朝廷因功封赏的官职。但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燕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指挥。   唐可可看向面前正在默默注视着自己的高仰止,他轻轻的点点头。   旋即,他又开口:“那应天城……”   高仰止当即低声道:“应天有太孙在!”   唐可可便站起身,举目四望。   忽的他便对着不远处茅草丛后的河岸跪拜:“属下叩谢。” 第二百五十章 这题我会!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廿三日,秋分。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之中说过: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季秋时节,江南也少了很多的看头和景致,日头也越来越短。   天不亮的时候,应天城就开始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雨点,细细的朦朦胧的,不甚大,却总是合了节气。   “秋分天晴必久旱。”朱允熥处在东水关码头西南侧东花园后的城墙上,目光诸事着前方城内的秦淮河岸边。   内宦雨田很是讨好的将一柄明明能遮住两个人的宽大雨伞,整个都顶在太孙的上方,低声附和道:“今年秋分落雨,想来明年咱大明又得是个大丰收的年景。”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处在小冰河时期的大明朝,若是按照曾经的历史发展,丰收将会成为一个久违的字眼。   远处,城墙上暗卫田麦和锦衣卫副千户孙成联袂并肩而来。   孙成的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田麦两只手则是一边提着一张椅子,一边扛着个案几。   在两人身后,则是一队内宦抬着几个木台子。   少顷,一伙人便匆匆的而来,在朱允熥身边起了高台,放上椅子和案几,如此便能让太孙坐在城墙上,眺望前面不远处的贡院。   此刻天色刚刚蒙蒙亮。   贡院街北边的贡院前,已经聚集了无数的应试举人。   一顶顶油纸伞,将一位位心向仕途的充满智慧的脑袋给盖住。   “秋汤灌脏,洗涤肝肠,合家老小,平安健康。”   孙成语调喜悦的说着如今的吉利言语,将一只装满了野菜和鱼片做成的秋汤的碗,双手恭送到了已经坐在椅子上的太孙面前。   朱允熥接过碗,浅浅的喝了一口。   野菜是从城外采摘的,鱼是自己昨儿个在城外最后钓到的一尾四五斤重的黑鱼片。   鱼刺被厨子们剃的干净,滑嫩爽口,几乎不用怎么咀嚼便可下肚。   少顷,一碗秋汤下肚,朱允熥微微张嘴,呼出一道白烟热气。   孙成从一旁送来了手巾,也送来了城中最新的讯息:“今科共有举子七千三百二十九人录名参考。礼部、翰林院、都察院的人昨夜便已进了贡院,全程有锦衣卫衙门在场。”   朱允熥点点头,举目看向远处的应天贡院。   坐落在应天城夫子庙和江宁县府学旁的贡院,如今乃至于将来,都可以算得上是整个中原最大的科举考场。   整个贡院街以北、奇望街以南,贡院东西街中间,偌大一片地都是贡院的范围。   高耸的院墙,一栋栋望楼,将一排排狭窄的号舍圈在了里面。   此刻,今岁恩科秋闱主考官刘三吾,与礼部出的一名作为副考官的郎中,率先从离着贡院不远处的夫子庙中走出。   在两人身后,是合共十八名官员,这些人就是传说之中的十八房制。主副考官被称之为总裁,在九天之后的阅卷阶段,十八房制将会分阅参考举子的试卷,并取中部分答卷,交由总裁评选认定名词。   而总裁也同样有权力,去重新翻阅那些被十八房制黩落的答卷。   目下,这合共二十名掌握着今科七千多名举子前途的官员,离开夫子庙从人潮拥挤的贡院街上,在应天府差役的护送下,进到贡院内。   少顷之后,便有差役从贡院里走了出来,手中提举着一个锣。   差役望向贡院街上这人山人海的场面,也不胆怯,姿态高傲的昂首挺胸,重重的敲响了锣。   锣声大动。   贡院街上本就嘈杂的人群,在经过了那么一瞬间的寂静之后,便爆发出了更多的动静。   随着贡院门的打开,所有人都在前仆后继的向着贡院里冲了进去。   每个人都想抢先进到号舍内拿到今科试卷,然后开始答题。   看着这人潮汹涌的一幕,朱允熥无奈的笑着。   这样的抢进场面,每一回科举会试都会上演,前些年还出现过有举子明明已经冲进贡院,却被后面拥挤进来的人给挤掉进贡院门后右侧水池里被淹死的事情来。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那位硝烟的林则徐定下详细规章,才总算是改变了科举会试抢进的场面。也留下了‘三度亲临棘闱中,雷厉风行革弊政’的佳话。   朱允熥翘首以盼,想着今年会不会有哪个倒霉蛋也掉进贡院的水池里,为其他的同学祭天。   只是半响后,当宫苑外七千多名录名参考的举子在核实了身份进入到贡院后,也没有传出来有人落水的消息。   朱允熥便有些乏味的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这时候,雨田却是在身边低声道:“殿下,解学士来了。”   朱允熥当即回头,便见解缙穿着一身常服,撑着柄伞从不远处的城墙上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行了礼之后。   解缙轻声道:“殿下冒雨送考,今科定是花团锦簇。”   朱允熥淡淡的扫了解缙一眼,目光平静的看向贡院里那一排排的号舍:“是否花团锦簇,却还是要看九日之后。”   会试九天,三天一场,期间举子不得出贡院,这些都是规定。   头三天考四书五经,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八股文。三篇四书文,四篇五经文。这是考官们选择录取还是黩落的最重要的依据。   中间三天考‘论’‘诏诰表’‘判语’。论是议论文,出题自四书五经,依题解答。诏诰表则为公文书写,是要参考举子们模仿上位者,写书相应的诏诰表。如弘治六年,就是要举子们模仿前唐宰相张九龄,拟唐以张九龄为中书令诰。十八年则是拟宋群臣贺孝宗做敬天图表。判语,却是要参考举子们为官场下级呈交上来的公文做出批语。   朱允熥对此深以为然,更觉得这是比前头那三天的考试更加重要的一个朝廷取材的关键。   至于最后三天,便是策问,考官选择时事为题,参考举子可自行回答。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能够看出考生政治理念的考试,然而往往却仅仅是作为补充附加题而已,考官们只要求举子们能够流畅作答即可。   而最有名的一桩事,就是后来那位名满江南的唐伯虎,之所以被废黜了科举成绩,更被禁止终生科举,就是因为他的策问答的太过完美。   而那一科,主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程敏政,那一场策问只有唐伯虎和同科参考的徐经能够完美作答。于是,就被朝中有心人利用上,进而弹劾攻击程敏政。   事情的结局,自然是当时的吏部尚书程敏政被罢官下狱,唐伯虎这一位名满江南的才子,黯然仕途。   一切的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当时的吏部尚书程敏政,已经被弘治皇帝选中为下一任入值文渊阁的人选。   该死的朝堂争斗!   回想着这些,朱允熥不由暗骂了一句。   解缙则是深深的望了一眼前方的贡院,而后凑近低声道:“殿下可知,前些日子刘舍人都在国子监里讲的什么课?”   朱允熥歪过头淡淡说道:“不是在讲四书五经吗?”   解缙嗯了一声,又说道:“但殿下又知否,刘舍人都讲了哪些?”   朱允熥哦了一声,对解缙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解缙当即低声道:“刘舍人讲遍四书五经,偏礼记、诗经、尚书三本皆只讲了一场。”   说完之后,解缙合手退后,默默的低头站立着。   朱允熥的眼睑却是猛的一抖。   泄题!   朱允熥的脑海中,忽的闪过这个词来,旋即又目光深邃的盯着低头站在自己身边的解缙。   如上所说,会试头三天的答卷是最重要的录取参考,三篇四书、四篇五经。考生提前是不可能知晓考题范围的,更不可能知道具体的题目是什么。   然而现在,刘三吾在国子监里讲课,偏偏礼记、诗经、尚书只讲一次。   孝经和论语是必考题,礼记和左转至少选一题,余者则是多选一出题。   而刘三吾这一手却是做的巧妙无比。   已经不用想,朱允熥都知晓今年会试四书五经要考的,必然是孝经、论语、左转、礼记、诗经、尚书这七道题。   一旁与孙成同行而来的田麦,则是默默的瞥向贡院。刘三吾这是又多了一桩罪名了啊。   只是解缙却又迟疑道:“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坐实某些……毕竟,这件事举子们大多都是知晓的。”   解缙想说,当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可能要考什么的时候,也就可以理解为所有人都不知晓。即便是知晓了,大家也都是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然而朱允熥却是摇了摇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淡淡的说了一句,他也就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站起身,瞪了一眼光顾着给自己撑伞,自己浑身淋雨湿透了的雨田,朱允熥从孙成和田麦带来的人手上拿了一柄伞,独自撑着伞就沿着城墙,往东城方向走去。   解缙茫然的回头看向撑着伞,独自走进雨雾之中的皇太孙,一时想不明白,不经又回头目光复杂的看向那片被笼罩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此刻却又容纳了七千多名举子的贡院。   “对了!对了!”   “押对了!”   “全都对了!”   “咱今年必中进士,最差也得是个同进士出身!”   贡院里,那好似连绵不绝的号舍中某一处。   一名抢先冲进贡院,找到自己号舍,取了考题和试卷、纸张的年轻举人,满脸欣喜的望着纸上的七道考题。   而有此感叹的举子,却并非独此一人,一道道细微的惊叹声,在连绵的号舍里此起彼伏。   同样是在某一处号舍里,高仰止目光闪烁的盯着面前的考题,不仅长叹一声。然后便默默的审题、解题,最后在纸张上开始打起草稿来。   三天的时间对于贡院中的考生们而言是漫长的,然而这样的经历却还要持续六天。   第三天,从早上开始便有举人将头露出号舍,然后就会有文书和差役上前,确认举人是否交卷,在得到确定的答复之后,便会将这些举子的考卷统一收取到弥封官的公房中,对试卷进行折角遮名盖印。   随后,会有送到眷录官处誊抄试卷。考生试卷原本送入库房封存,誊抄副本送往十八房同考官处批阅。   防止作弊的方式方法严苛极致。   然而,凡是有人参与的事情,就必然存在着漏洞可以钻。   高仰止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在第三天的正午,吃了一块自己带进来的肉饼,喝了几口水后。   再一次确认试卷无误之后,便将脑袋伸出了号舍。   随后,就有两名小吏走了过来。   其中一名小吏淡淡的看了高仰止一眼,脑袋下意识的向着左右看了看,而后便问道:“可曾确定做完?”   高仰止答:“确定做完。”   “如此小的便将相公的卷子收走了。”   “取走吧。”高仰止挥挥手,便合手环抱向后一靠,他实在是有些疲倦了,余下的时间到明天,他还需要好好的休息一顿。   而那两名小吏,则是将高仰止的卷子取走,到了弥封官处,小吏一直盯着高仰止的卷子,直到纸卷被弥封盖印,又将高仰止的卷子放在了最上面,带着一堆的试卷送到了眷录官处。   眷录官是有好几名,这是为了保证誊抄的速度。   小吏将弥封住了的试卷交给眷录官处的小吏,手掌在最上面拍了拍,对方便默默的点了点头。   随后,属于高仰止的那份试卷便被交由眷录官誊抄。成为了一堆试卷中最下面的一份。   等到数量够了,此处的小吏便搬着这堆试卷,送往十八房同考官处。   在前去的过程中,本在最下面的属于高仰止的试卷,则是被悄无声息的放在了最上面。   至同考官处,试卷便交给了此处帮助同考官们批阅试卷的阅卷官们。   送卷的小吏,依旧是手掌在最上面轻轻的拍了一下。接卷的小吏便将最上面一份扣住,几名小吏分掉试卷,分送给一名名阅卷官。   手中扣着高仰止试卷的小吏,将试卷交给了最角落里的一名阅卷官。   “大人,卷子来了。”   阅卷官抬头看了一眼小吏,见到小吏对自己抱拳,外侧的手掌手指却是向下。   便无声的翻开被放在最上面的那份试卷。   翻阅不过几眼,这阅卷官便向后一扬,轻声道:“平仄不分,言辞不通,独笔墨优,何以举人。”   说完之后,便将那份属于高仰止的考卷副本给丢到了一旁的竹筐里。   而后,又取了一份试卷翻阅起来,见糊名处折角有指甲痕,便悦声道:“文章自成,圣贤于心,笔墨有力,可堪教化。”   于是,候在身边的小吏,就将这一份试卷小心翼翼的取了,送到同考官面前。   同考官亦是翻阅一遍,逐字逐句,不曾见有错漏之处,便提起青笔定下二十多字的批语。   这便是取中了。   此情此景,于此刻贡院之中,处处可见。   一切,都在无声之中。 第二百五十一章 放榜日点名抓人   七千多名举子参加科考的事情,是大明这二十五年来人数最多的一次。   往年最多不过三四千人,而今年之所以会有这般多的各道举人参考,皆是因为朝廷说的今科要大举取材,充实日益空缺的朝廷及地方官缺。   大明朝的读书人,通过县试就能获得生员的称号,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再经过府试、院试,取中者就是秀才,将会初步拥有政治地位。见官不拜,同官入席。   而只要再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将会自动获得成为朝廷官员的资格,作为候选官等待朝廷任命为官。   但大多数的举人,即便是能够通过各种方式入职官场,终其一生最多不过是做到一地知府的位子。   便是成了京官,至多不多各部司科主事而已。   大多数的举人进入官场,大多也就是在地方上转来转去的,最多侥幸是在退休前混个一道布政使司参议、亦或是布政使司参政的位子。   而一旦通过科举会试,参加殿试之后,金榜题名,两榜进士,他们的政治地位将会全然不同。   头等的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可直接充任翰林院学士,二甲前二可成为金殿、玉殿传胪,二甲进士及第、三甲同进士出身则可以入各部司科衙门观政、或直接由朝廷委任成为地方官员。   今年朝廷恩科,大规模取仕委任官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张金榜到底会有多大。   九天的会试,说漫长也漫长,说快也快。   在一片秋雨之中,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也慢慢的结束了。   而应天城里头却是更加的热闹起来。   城中所有的店家、酒家早在一个月前,就从各地大肆采购酒水,以备这数千名举人老爷会试之后畅饮。   秦淮河畔更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做起了件件新衣,姑娘们几乎是将城里的胭脂铺子给买空。   所有人都在盯着那数千名全力以赴考完试后的举人们的钱袋子,当然也有他们的身子。   甚至也因此兴起了举人贷,放贷人毫不担心这些举人是否能够还的起欠款。只要他们登榜,那就是进士老爷,就是朝廷的官员,自然不怕他们会没钱。便是不中,这些个举人老爷哪个家里是缺钱了的?   这也就倒是每年会试之后,应天城的餐饮及娱乐行业会迎来一波行业产值暴增的场面。   而在这过程中,考完试的举人们,也不管更是去城中寻花问柳、吃喝嫖赌、好友相聚,还要去拜谒同考官、主副考官。   可谓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宴席上,这些同年、坐师可谓是谈笑满场,载歌载舞。   而这些个出题宴、出帘宴、取卷宴,便将九天会试后到放榜日中间这短短几天给占据,从另一方面也导致了科举会试的考官们只能首重前三天的四书五经卷,而没有时间去关注考生们后六天的试卷。   圣贤们的文章都能写的好,些许诏诰表判、策问自是也能写好的。   除非都是唐伯虎那个倒霉蛋。   江宁县东北隅是个好地方。   在东花园北边,便聚集了金陵四十八景中的‘来燕明堂’、‘桃渡临流’、‘长桥送妓’三景。   恩。   除了来燕明堂是和王谢世家的燕明堂故居有关,其余两个都是和女人有关。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导致这一块沿河多传闻之中的秦淮名楼,多出秦淮名妓。   而更有趣的是,河对面就是夫子庙、江宁府学、贡院。   或许,可能是因为年轻的秀才、举人们都是年轻火气大的人吧。   利涉桥就横跨在贡院和大石灞街中间。   南岸,是一栋栋一片片一座座的宅院楼阁。   每每城中华灯初上,便能隔着河看到这些个雕梁画栋的楼宇之间开着的窗户后,是一名名身形苗条、姿态妩媚的妓子,掐指弄花,眸含春意。   几名刚刚结束了九天会试、中午参加了一场宴请同考官的酒席后,便赶来秦淮河的举子,正高坐临河二楼雅间里头。   私下里,三五名举人相聚一桌,人人身边皆有一两名模样姣好的妓子作陪,一侧还另有妓子抚琴奏瑟轻拨琵琶。   其中有人仰着头将身边妓子手中酒杯里的琼浆玉液灌进肚子里,又回渡半杯还于妓子,最后才对着几位同年问道:“你们说,今科朝廷到底会取多少人填榜?”   会试放榜前,会试考官们需要从所有的举人之中,层层选出合格优秀的举人填榜,而后隔日放榜,再过几日复试,完毕之后方才是殿试,正常的成为天下人向往的进士老爷。   “自是十取一,方才能算得上是朝廷说的充实天下官缺。”有人将脑袋从怀中妓子那双鼓鼓囊囊的胸前扒了出来,涨红着脸嚷了一声。   于是便有人从桌子下面,妓子的双腿间挺直了身子,惊叹道:“那可得六七百个两榜进士啊!”   说完之后,便转头啐了一嘴。   在烛火下就见一缕弯曲的阴影飘飞在了空中。   脸色涨红的举子闷闷道:“前些年每科会试举人大凡在三四千,朝廷取两三百人。大抵也就是在十取一左右,今年总不能低于这个数的。”   忽的,酒桌一阵晃动。   少顷就见一名举子摆弄着衣袍从桌底爬了出来,双眼布满血丝,扫视在场众人,而后道:“明天就是放榜的日子,辰时放榜便可晓得到底取多少人,咱们又有几人能登榜了。”   他刚说完话,便又有一名身形娇小的妓子,裹着外衫夹着腿缓缓的坐在了一旁。   那举子便眼神暧昧的对着众人说道:“今日坐师不是说了,今科文道昌盛。何来昌盛?唯取仕之多,唯江南文昌。”   “目下,可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诸位还是早些快活吧。”   说完话,也不管在场同年们如何想,径直拉着刚刚从桌底钻出来的妓子,又随手从旁边拉过来一名妓子,便出了雅舍。   余下几人相视一笑,便各自裹挟着妓子们散了场。散场却不走人,主家楼下却有不少可供留宿的屋舍候用。   十月十三日。   放榜日。   一早不过将将四更天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到了贡院前,等候在那座巨大的用于张贴金榜的公示牌前。   不单单是应试的举人、举人家的亲眷仆役,更多的还有城中的好事百姓,士绅权贵家准备放榜后通风报信为家中抓捕女婿的仆役。   等到了五更天的时候,整个贡院街就已经再一次的挤满了人。   不时的就会传来一阵阵的惊呼声,已经嘈杂的叫喊声。   那是有站在人群外面,有靠近河边的人被挤下河里了。   官府的差役早早的就等在了这边,一根根竹竿被插进河水里,将这些个混账玩意给捞上来。   但总是抵不过会有更多的人落进水里。   一直等到辰时,才有礼部、翰林院、贡院、应天府、应天两县的官员差役,从贡院里走了出来。   差役们裹着一卷又粗又长的黄纸到了榜前。   垒凳架梯,左右四方、上上下下站满了差役。   几桶浆糊被刷在了木板上,而后差役们便将黄纸送到了最右边,从上到下将纸张边缘粘在了榜上。   所有便从右到左的,一点点的退圈,便见满篇朱笔红字暴露在了围观者的视线里。   “出来了!”   “两榜出来了!”   随着黄纸朱字显露在人群面前,整个贡院街上轰的一下喧哗了起来。   若非有官府差役挡在了金榜前,这些人大概是能将还在继续退圈张贴金榜的差役们给撞倒。   “快看!名字出来了!”   挤在人群最前面的人伸手指向金榜最前端。   “张信!”   “是浙江道宁波府的张老爷中了今科会试头名(原洪武二十七年甲戌科状元)!”   “快快去浙江道会馆报喜讨赏!”   还不等贡院里报喜的差役出门,人群中便有人扒拉开周围人,往浙江道会馆赶过去。   又有人道:“第二是谁陕西道的景清老爷(原洪武二十七年甲戌科榜眼),去陕西道会馆报喜。”   而后还有人惊呼:“第三是浙江道奉化的戴德彝老爷(原洪武二十七年甲戌科探花),一并去浙江道会馆报喜。”   但不过转瞬,就有人喊道:“戴老爷不在浙江道会馆。”   “戴老爷在何处?”   “这几日都留宿在富春楼里。”   “果然不亏是他!”   “去富春楼报喜。”   一时间贡院街上人仰马翻,却又满是喜悦。   前三的人名出来了,余下的人开始专注后面的名单。   而在这时候。   贡院西街旁的夫子庙最高楼。   一袭曳撒飘摇的朱允熥,静立在楼宇最高处的栏杆后,目光平静的注视着不远处贡院街上的热闹场面。   在他的手中还有一份名录册。   将视线从贡院街上收回,朱允熥低头打开名录,馆阁体虽少了些灵动,但总是四平八稳的让人翻阅的舒服。   在他的身后,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副千户孙成,另有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礼部左侍郎任亨泰,文华殿行走、翰林院学士解缙。   在楼下则是诸多锦衣卫缇骑。   蒋瓛和孙成两人皆脸色冷漠,目光不断的闪烁着,从楼上俯视贡院街,颇有些虎视眈眈的滋味。   解缙落在后面,瞧了一眼一大早便同样被叫过来的任亨泰,今天的老倌儿解气的日子,此刻能在此处的人都知晓等下要发生什么。   唯有詹徽脸色不明,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朱允熥回身看向詹徽,将手中的名录递给了对方:“詹尚书,你是吏部,也是都察院,核对一下这份名录,若是无误的话,锦衣卫便要照着名录去抓人了。”   詹徽诚惶诚恐的举起双手,将这本名录捧在手心里。   他不敢也不愿打开名录翻阅,上面的名字就是此刻贡院前金榜上的那些举人们的名字。   泄题。   舞弊。   遮掩。   结党。   一样样的罪名从詹徽的脑海中划过,后背在这个深秋里已经是渗出一层冷汗,惹得他心烦不已。   詹徽嘴唇苍白的抬起头,终究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微臣核对无误,不曾遗漏枉增。”   自己算是完了!   说完这句核对无误的话之后,詹徽已经心如死灰,自己算是和天下读书人结了死仇了。恐怕就是死后,也要被万世读书人唾弃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朝廷在,天下安,尚书且宽心。”   稍稍的安抚了一句被自己架起来的詹徽,朱允熥转头看向蒋瓛:“抓人吧。”   蒋瓛一个点头,便躬身退下。   少顷,夫子庙中大半的锦衣卫缇骑便蜂拥而出前往贡院街。   而就在这一刻,整座应天城都动了起来。   除了夫子庙这边有锦衣卫向贡院街压过去,在贡院街另一侧也同样有无数的锦衣卫两面夹击。   同一时刻,整个秦淮河上也出现了无数的锦衣卫,蛮横的冲进了一座座的宅院楼阁中,每一个领队之人手中都拿着一份名录。   放眼整个应天城内,更多的锦衣卫带着上至亲军卫的官兵,冲入一座座天下诸道在京会馆、民宅之中。   亦有无数的锦衣卫、官兵,毫无顾忌的冲进了今科会试考官、同考官、阅卷官、读卷官、贡院差役家中。   “浙江道奉化举人戴德彝恩科舞弊,朝廷下旨缉拿,闲杂人等散开,违者依律查办!”   一伙锦衣卫杀气腾腾的冲进了秦淮河畔的富春楼里,一件件飞鱼服让宿醉了的举子、客人、妓子们落荒而逃。   当恩科舞弊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同在富春楼里的今科应试举人,哗的一下便将昨夜里满腔的污秽吐了出来。   随后不用多时,便听到那些官兵嘴里念出了自己等人的名字,罪名同样是恩科舞弊。   上元县县衙西南近的敦化坊,升平桥旁的一片民房宅院群。   一伙锦衣卫冷面冷眼的聚集在了一座宅院前。   宅门上书刘宅。   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还不能在门楣上挂府字。   带队的是锦衣卫的已经百户。   此人站在刘三吾家门前,沉声道:“此处可是刘三吾家?”   立马便有麾下高声道:“回禀百户,确认无误,此处乃是中书舍人刘三吾家。”   “进。”   百户沉声。   旋即,四名锦衣卫卷风上前,脚掌重重的踹在了刘三吾家的宅门上。   而后,数十名锦衣卫如虎狼一般亮出绣春刀,冲进了刘三吾家中。   少顷,宅院里便传来了锦衣卫官兵响亮的呼吼声。   “今科会试主考官、中书舍人刘三吾,恩科舞弊,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证据确凿,锦衣卫奉旨拿人,举家缉拿,违者杀无赦!” 第二百五十二章 畏罪自杀   今天对于中书舍人刘三吾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一早便换上了一袭靛青色儒服,头戴四方巾的刘三吾便坐在了家中堂屋侧的茶室中。   今日放榜,等到贡院那边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那些被录取了的学子们,大抵是要登门拜谢的。   治学一辈子,他将要成为合共六百六十又六名新科进士的坐师。   刘三吾在心中发誓,自己已经做到了足够多的公正,六百六十六名即将成为新科进士的学子中,只有五百过半是江南人氏,是围绕着程朱理学的子弟。   江南本就是科举兴旺之地,民间重视教学,私塾、学院遍地皆是,又不似北方那等征伐不断的地方,不论是应试还是录取的学子数量,自然是要多一些的。   至少今科录取的学子们的考卷是挑不出毛病的,从情理上而言也是不差的。   至于那些被黩落的卷子中可能存在更加优秀的人才?   刘三吾认为自己仅仅只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在他之下还有副考官,十八房制,还有无数的小吏。   谁能知晓那些人会做些什么。   如今书报局传扬出来的心学知行合一的理念,看似风风火火,凶神恶煞的模样。然而在刘三吾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   道统之争,争夺的永远都是最后朝堂上的权力。   便是天下的百姓都倒向心学,只要江南士林不变,只要朝堂上每科录取的进士都是理学子弟,这座大明江山,将永远都会以理学为首。   想到这里,刘三吾又忽的想到现下存放在贡院中,属于今科会试举子们的应试考卷原本。   他猛的站起身,不失沉稳却又在今天显得有些怡然的靛青色儒服一阵摆动。   刘三吾已经是从堂屋侧面的茶室走了出来。   “来人!”   朝着堂屋外走去的刘三吾,开始呼唤家中的仆役。   贡院里那七千多份会试考卷原本,须得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不见。   然而刘三吾没有等来忠心的老仆,也没有等到一个漏洞被填平。   刚刚站在堂屋门后的刘三吾,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家的宅门从外面,被重重的踹开。   数不尽的锦衣卫凶神恶煞的冲了进来,他们手中已经亮出了那一柄柄杀人夺命的绣春刀。   “恩科舞弊。”   “杀无赦。”   喊话的那人应该是已经锦衣卫总旗,在最后走进来的自然就是锦衣卫的百户了。   冲进家门的锦衣卫官兵,已经从刘三吾的视线两侧冲向厢房以及堂屋后面的宅院中。   尚未反应过来的仆役们被突然闯入家门的锦衣卫给吓得惊声尖叫,连续不断的重物砸地的声音传来。   刘三吾脸色瞬间涨红,眼神阴沉:“本官乃是今科会试主考官,是朝廷中书舍人,尔等锦衣卫私闯民宅,意欲何为!”   靛青色的儒服似乎是感受到了刘三吾的愤怒,一阵阵的卷动着。   锦衣卫百户左掌抵着腰间佩刀,面色威严的走到了刘三吾面前。   尽管他是站在堂屋前的空地上,需要仰着头看向站在堂屋门后的刘三吾。   一高一低。   然而,却又好似是高坐云端,俯视着垂垂老矣的刘三吾一样。   “刘三吾,尔便是无罪,我锦衣卫就不敢拿人?”   很霸道,很不讲道理的回答。   刘三吾的双手已经开始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人也只能是撑在门框上,目光愤怒的盯着言语如此肆无忌惮的锦衣卫百户。   而在后宅里,也已经传来了一阵阵的呼喊声。   “阿爷!”   “阿爷救命。”   “你们锦衣卫都该死。”   “放开我……放开我……”   无数道熟悉的声音,从后宅里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   刘三吾的手指无声的紧扣着门框,手背上青筋直冒。   那些声音,是他的儿女,是他的孙子们,是他的合家老小。   当刘三吾最器重,也最是寄予厚望的长孙被两名锦衣卫押着来到堂屋前的时候,他终于是控制不住的从堂屋里冲了出来。   “你们锦衣卫到底要做什么!”   “老夫要面见陛下!”   刘三吾几乎是愤怒的要贴到了锦衣卫百户面前。   一旁,刘三吾的长孙则是不断的想要从锦衣卫的手中挣脱开。   “你们反了嘛!”   “我家阿爷是今科会试主考官,今科六百多进士都将是我家阿爷的学生,你们就不怕日后吃不了兜着走吗!”   “放开我!放开我!”   刘三吾的长孙愤怒的挣扎着,忽的一个不留神似乎真的是叫他给挣脱开了。   脱困之后的刘三吾长孙,愤怒转身面对着先前扣押自己的两名锦衣卫。   嘴里不断的叫骂着,双目涨红的就要冲上去。   噌。   梆。   一颗偌大鲜活且血淋淋的人头,砰砰作响的砸在了地上,磕磕绊绊的向前滚动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瞪大的双眼和张开的嘴巴,沾满鲜血的脸颊死死的盯着已经脸色煞白眼前发黑的刘三吾。   “吾儿!”   “乖孙啊!”   刘三吾整个人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后面一大帮刘家的家眷也纷纷泣不成声。   这时候,率队的锦衣卫百户亲自开口复述道:“刘三吾,事涉今科会试舞弊,结党营私,图谋不轨,锦衣卫奉旨拿办。”   说完之后,锦衣卫百户挥挥手。   数名锦衣卫缇骑上前将刘三吾围住。   瘫坐在地上的刘三吾,近距离的亲眼目睹着自己最看好的长孙的人头,浸泡在血液之中,已经彻底没了争辩的念头。   甚至于到最后,刘三吾都是被锦衣卫官兵给架住才站了起来,茫然的被拖着往前走。   在他的身后是刘家的家小们一声声的嚎哭和喊冤声,而此刻刘三吾已经充耳不闻。   ……   “高兄?”   “高兄在想什么?”   “今岁恩科不中,两年后朝廷也会开科举,皆是高兄必然得中。”   书报局门口,几名在书报局工作的工作人员,围在坐在门槛石上的高仰止周围,低声的呼唤着。   高仰止却仅仅是目光呆板的盯着门前的路,对身边同僚们的呼唤声同样是充耳不闻。   同样录名参加今岁恩科的孙青书,则是默默一叹,他今年同样没有中。   听着城中先前锣鼓大躁的动静,他们就知道那是放榜后差役百姓们一一点名寻上门祝贺讨要喜钱的动静。   而书报局这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过来。   只是孙青书却不似高仰止如今这般失魂落魄,实在又想不到宽慰人的借口的他,只得是同样坐在了高仰止身边。   孙青书伸手拍拍高仰止的肩膀:“说不得,咱们都是因为在书报局做事,被有心人给盯上,所以才落榜的。”   “如今,我等便安心跟在先生身边做事,将心学这篇文章做好,让知行合一的道理水涨船高,届时我等照样可以登台入阁。”   说是在安慰高仰止,倒不如说孙青书这是在安慰自己。   周围几人看看孙青书,又看向高仰止,纷纷点头:“孙兄所言极是,你也不必多想了,咱们是心学的人,那刘三吾却是理学的老学究,他当今科会试主考官,又怎么可能会让咱们这些人考中。”   高仰止任是充耳不闻,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前面。   忽的,有一阵马蹄声从前头的青龙街上传来。   随后便是那些个衙门里传来了一阵的嘈杂声和咆哮声。   还不等书报局前的众人反应过来。   高仰止却是蹭的一下站起身,而后在所有人都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却是状若癫狂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这这这……该不会是癔症了吧?”   孙青书有些拿不准主意,抓住身边胡文海的手臂,有些担忧的征询着。   还不等胡文海开口,众人便见高仰止已经是从眼前窜了出去,从翰林院和詹事府两座衙门中间的小巷冲进了青龙街。   几人不由对视,面面相觑。   胡文海当即喊了一声:“快追啊!莫要人再出了事!”   孙青书等人这才反应过来,挥舞着双手从后面追了上去,不断的呼喊着高仰止的名字。   胡文海亦是面色铁青,看着高仰止冲出去的背影,只能是愤愤的跺着脚:“该死!直娘贼的理学!”   骂完之后,胡文海也赶紧的冲了上去,唯恐高仰止当真出了什么事情。   听到前面六部、翰林院、詹事府里传来动静的高仰止,脸上灿烂不已,笑声从一开始便没有停歇下来过。   他一路从翰林院后的书报局冲到了翰林院前的青龙街上。   视线从小巷之中出来,甫一开阔。   便见整条青龙街上是数不尽的锦衣卫和上直亲军卫的官兵,已经嘶鸣不断的战马。   出了宗人府和太医院,青龙街两侧的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翰林院、詹事府七座衙门,都已经被肆无忌惮的锦衣卫冲了进去。   “来者何人,此处锦衣卫办案,莫要靠近!”   刚刚冲到青龙街上的高仰止面前,就有两名锦衣卫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   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拿人,毕竟东城这边都是朝廷各部司科衙门,平日里除了官还是官,便是一个小吏也能从背后牵扯出数不尽的关系网来。   锦衣卫今天是要办大案的,没必要横生变故。   高仰止则是喘着粗气道:“书报局,高仰止。”   他毫无遮掩的自报家门。   倒是让两名锦衣卫官兵不由对视一眼,而后收回横在双方之间的绣春刀。   一名锦衣卫官兵则是轻声道:“高先生莫要过去,今天锦衣卫拿人,是要案。”   书报局如今是解学士在管着的,是那什么他们不懂的心学的传播之地,这些事情两名锦衣卫不懂。   但他们懂解学士是太孙身边的人,是大明朝独独三位文华殿行走之一,将来很有可能会成为大明朝的天子近臣。   这样的理由,足以让他们对高仰止这位书报局里的人保持一定的尊重。   高仰止也不再凑近,就站在路边上踮着脚看向青龙街上那一座座衙门。   少顷,便见一队队的锦衣卫从衙门里压着人出来。   在这些人的身后是各部司衙门的其他官员。   此刻站在青龙街上的高仰止,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笑容,却还是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孙青书和胡文海等人急急忙忙的从后面赶了过来,从左右将高仰止扣住。   “你……你……你没事吧?”   孙青书跑的是满头大汗,又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冤。   明明自己也是今科落榜的举子,却还要来安慰同为落榜生的高仰止。   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安慰下去,便看到户部衙门里一名官员,被两名锦衣卫给押了出来。   孙青书脸色一变:“这这这……这是今科会试十八房制里的同考官!”   而这时,也已经有锦衣卫的官员站在青龙街上,高声的喊出这些被缉拿的官员的罪名。   于是,孙青书也开始动容了起来。   “恩科舞弊!”   “恩科舞弊!”   “好啊!好啊!好啊!”   一时间,孙青书状若先前的高仰止。   两名守在前面的锦衣卫不得不回头瞪了孙青书一眼。   高仰止在确认了今科舞弊案已经开始,便摇摇头转过身拉住孙青书:“走吧,回书报局,这一期的文报明天就要通过驿站发行诸道。”   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发生舞弊案,那么这一科被录了的举人必然是要被重新黩落的。   余下的,就要看太孙,还有一只隐藏在幕后的陛下和太子要如何抉择了。   高仰止觉得,陛下的脸面是不可能丢的。   那么,朝廷在今科最后还是要取材选官任用的。   目下,就看太孙到底要将这件事情推到何等程度。   夫子庙最高的塔楼上,凭栏便可眺望因为锦衣卫的冲入而变得乱作一团的贡院街。   朱允熥脸色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改变。   凡今科考中六百六十六名举人一个都不曾被放过,统统都在锦衣卫的缉拿名单之上。余下,则是以刘三吾为首的会试主副考官,十八房制同考官,及以下所有官吏。   如何处置这些人,准备将这件事情推到何等地步,朱允熥心中已经有些腹稿和计划。   贡院街上在名单内的人已经被拿下,贡院也被锦衣卫控制,官员皆在抓捕范围内。   这一月的应天城是不可能安宁下去的了。   朱允熥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塔楼顶层内部。   只见一张张书案早已摆放好,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正杀气腾腾的站在正中间的位置。   在他的周围是一名名朝中御史、言官,正在奋笔疾书有关今科会试舞弊案的弹劾奏章。   詹徽感受到了一缕注视,当即抬头,便看到太孙正盯着自己,当即微微拱手弯腰。   只是心中却已经是一团乱麻。   自己不光光是点头确认了今天的抓捕名单,如今还在组织这些御史和言官发起对恩科会试舞弊案官吏、举人的弹劾,更要对这些人的家族、江南理学发起弹劾。   自己终有一天,是要被丢在神烈山东麓那些乱坟岗里的!   詹徽心中无奈的低鸣着。   暗卫田麦,却是蹬蹬蹬的从塔楼下爬了上来。   田麦径直到了朱允熥身边,躬身作揖。   “启禀太孙,狮子山上的人尽数畏罪自缢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逼宫   这些日子,位于应天城西边的狮子山,始终都存在于朝廷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中。   尽管从来都没有提及过,但谁都知道狮子山上有好几位江南士林大儒,已经在那座山顶住了好几个月。   这些人来应天的目的是什么,朝中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书报局传播出来的心学知行合一的道理,已经开始重现前宋的儒家学问之争,这些江南理学大儒,是来应天为理学站台的。   只是现在,这些人竟然全都自缢了。   就连原本还留在塔楼内,审核御史、言官们已经写好的奏疏的詹徽,也不禁浑身一颤,猛然抬头看向门外栏杆后的皇太孙。   而塔楼里的御史和言官们,也皆是脸色凝重的停下手中墨笔,转头看向门外。   此刻的朱允熥已经脸色一片铁青,阴沉的好似要滴下水来。   田麦亦是脸颊紧绷,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太孙。   “他们这是在逼宫……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田麦压着声音询问。   朱允熥瞬的一下目光锁住田麦,对方便立马低下头。   嘭的一声。   朱允熥的手掌已经是拍在了身边的栏杆上。   他们就是在以死胁迫,逼宫朝廷!   田麦没有说错。   狮子山上的那些老东西自缢而死,并不是因为他们知晓事发,所以畏罪自杀。   不论是今科会试舞弊案,还是理学和心学的道统之争,朝廷都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他们目下自缢,仅仅只是为了用他们的死来取得大义,获得道德的制高点。   詹徽已经神情凝重的从屋内走了出来,躬身抱拳到了朱允熥身边。   老倌儿亦是担忧道:“太孙,他们是在以死明志,用他们几人的死,来让朝廷退步。”   “以死明志?”朱允熥缓缓回头,幽幽的念道了一声。   詹徽立马眼角一抖:“以死胁迫!他们是为了逼迫太孙对今科舞弊案之人从轻发落,对理学也网开一面。”   朱允熥森森道:“詹尚书觉得,孤会更改心意吗?”   躬着身双手抱拳的詹徽愣住了一下,随后抬起头深深的望向自己眼前的太孙。   当这个问题从太孙的嘴里被问出的时候,詹徽就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回答了。   太孙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改变自己的抉择。   或者说,从一开始由燕王他们兵围狮子山开始,这件事情就已经是木已成舟。   别看朝廷从始至终对理学和心学都没有做出圣裁。   但是,这又何尝不能理解为,从一开始陛下他们就在等着心学的发展呢。   如今不过是所有的事情和矛盾淤积在了一起,终于是借着今科会试舞弊案一并爆发了而已。   朱允熥审视着詹徽的表情,默默一笑:“既然大家都做出了抉择,直至此刻,为何还要做那改弦更张的事情?”   詹徽颔首点头。   理学做出了选择,太孙做出了抉择。   同样的,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他,又何尝没有做出最后的选择呢。   “只是……”詹徽迟疑道:“如今狮子山上的人自缢,消息定然是禁不掉的。知晓几日便会传扬的到处都是,到时候朝廷和民间不会认为他们此举是为了什么,只会认为这是在以死谢罪,替今科舞弊案的人以死向朝廷求情。”   朱允熥低声道:“江南士林啊……江南士林……”   江南士林又如何?   江南承平日久,从隋唐科举开始,这里就一直重视应试。   无数的状元村、进士村,一门两状元,一门三进士。   层层叠叠,父子同朝。   可谓是根深蒂固。   但是……   詹徽忽的轻笑道:“其实,微臣如今想来,倒是觉得,天下士子数不胜数,便是有顽固之人又如何?”   朱允熥顿时眉头一挑,轻声道:“詹尚书此言何意。”   詹徽觉得自己已经打开了思路,彻底的觉悟了。   便昂首挺胸从朱允熥的面前走到了栏杆出,他的双手轻轻的拍在了栏杆上,而后朱允熥就见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前面贡院街上正在被锦衣卫抓捕的无数举人。   詹徽回头看向朱允熥:“太孙,此情此景,不知您可曾看到了什么?”   老倌儿忽然卖起了关子。   朱允熥自是打起配合道:“哦?自是锦衣卫在抓今科会试舞弊案的涉案之人。”   詹徽却是摇头道:“今科会试舞弊案,涉案举人不过六百余,而此时贡院街上的举人却恐怕不下两千人。”   “确实如此。”   詹徽又道:“举人可做候选官,但他们却仍是要如今参加会试,渴望金榜题名。今科有七千余举人录名应试,天下更是有数不胜数的举人、秀才。他们都是想要入仕为官,或为一家私利,或是为天下社稷,但终究都是有所求。”   朱允熥默默说道:“有所求,便可有所施。”   詹徽点起头:“便是这个理。既然他们想要入朝为官,想要施展一身抱负。那么朝廷希望取什么样的举人,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举人。”   朱允熥不禁笑了起来。   詹徽却是收回手躬起身:“臣下失言,还请太孙勿怪。”   朱允熥挥挥手,也是反应了过来,自嘲道:“却是孤一直钻牛角尖了,原本以为徐徐图进,可将矛盾压到最小,一步步的来。却不曾想到,朝廷予取予夺,可教天下改。”   什么儒家道统之争。   什么理学和心学。   什么狮子山上的老东西们自缢以死逼宫。   这一刻,朱允熥将这些矛盾统统抛之脑后。   只要现在天下还是老朱家的,只要朝廷不曾真的乱起来,只要自己那些好叔叔们还在统兵坐镇边疆,大明就乱不了。   大明乱不了,朝廷便可任意更改科举制度,采用任意一众儒家学说,甚至是任意一种学说。   读书人是有骨气的,也最是没有骨气的。   在没有涉及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他们是最知晓变通的一个群体。   今日明臣,来日清奴,亦不是不可。   明悟过来的朱允熥,已经是周身轻松的转过身,从塔楼上俯瞰贡院街上渐渐平息下来的骚乱。   他悠然道:“我家只取利社稷事!”   知行合一的思想必须推行下去,没有一丝更改的可能,甚至在推广深入人心之后,还可以改革科举内容,增加算术、兵法、工科等等。   更甚至,大明朝完全可以将科举制度作为将来天下人的一个学历认定。   想要做官?   你想要做怎样的官,便需要参加该部门专门的录取考试。没有那个本事,不熟悉这个衙门的事情,你就没有资格当官。   只要天下读书人还想要入朝为官,他们哪怕心中万般不情愿,也只能是老老实实的去改变自己。   造反?   如今大明不过立国二十五载,难道他们还能将在草原上东奔西逃的元人余孽给请回中原?   如今的大明没有造反的基础,便会地方士绅竖起造反的大旗,恐怕没有走出当地,就会被那些百姓给打死。   朝廷只需要闻地方造反的时候,下旨申明当地百姓可打死谋逆者便可分其田地,那些个造反者就断无可能活下去。   詹徽见太孙在自己的进言之下,终于是醒悟过来,心中不免欣喜不已。   主要朝廷坚持下去,自己就不用死后被扔到神烈山东麓那片乱坟岗去了!   更甚至。   自己说不得也能加一个文华殿行走的头衔!   想到此处,詹徽便转身裹着衣袖向后一挥,而后正襟躬身,一拜到底:“臣为太孙贺。”   朱允熥笑吟吟道:“何事可贺?”   詹徽喜盈盈道:“太孙明悟执政之要,此后必当施政顺畅,天下自会安宁,臣衷心贺之。”   朱允熥淡淡的瞧了眼詹徽:“若要政通人和,天下安宁,却也少不了如詹尚书此般国之干臣。”   有这句话,自己死后就定然不会被扔到城外乱坟岗了!   詹徽由衷的露出笑容,站在夫子庙这座最高的塔楼上,即便亦是深秋,却如沐春风一般。   随后,詹徽低声道:“只是眼下,今科会试舞弊案虽仍要继续,但狮子山上的事情,太孙却还是要处理妥当,万不可落人话柄。”   戕害忠贤的罪名不能背。   这是詹徽身为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潜台词和谏言。   朱允熥忽的冷笑了两声:“既然他们以死,孤自是要为他们扬名的!”   詹徽明显的愣了一下,思路一时间没有转过来。   朱允熥却伸手拍在了詹徽的肩膀上:“孤要送一桩好事于詹尚书。”   詹徽眼中露出疑惑。   他实在是想不到,今天这个日子里,自己还能从哪里弄来一桩好事。   朱允熥却已经对候在一旁的田麦吩咐道:“让人将狮子山上的事情在城中散布出去,将孤要去狮子山的消息也传出去。”   “太孙要去狮子山?”詹徽惊呼了一声。   田麦也是迟疑道:“您现在要去狮子山?”   朱允熥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国朝贤能离世,孤身为监国,身为宗室,自是要走一遭的。”   走一遭,以示朝廷对天下贤能的重视。   詹徽眼前一亮,他已经知道太孙说的送自己的那桩好事,究竟是什么事情了。   田麦现在还是不明白,但不妨碍他已经将太孙的吩咐给听进去。   领了命,转身便有下了塔楼。   朱允熥则是满意的看着楼下的田麦,开始吩咐锦衣卫去城中散步消息,而后看向詹徽:“詹尚书,我们也走吧。”   詹徽点点头,看向太孙的眼神却已经是悄然发生了变化。   ……   狮子山。   自从三个多月前,燕王带着人将山顶的这片宅院给封锁了起来之后,此处便处于不许任何人进出的状态。   一开始,还有城中的百姓每日往宅院里仍些烂菜臭鸡蛋,也算是为宅院里的人供应了些吃食。   后来,百姓们的嫉恶如仇也就随着时间渐渐的消失,转而对今岁恩科产生了讨论的兴致。   而守在宅院外的锦衣卫自然也不可能让宅院里的人都饿死,于是便隔几日让宅院里送些吃食进去,勉强算是样宅院里的那些人给养了自己。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   只是谁能想到,今天去宅院里送菜的人,进去没一会儿便脸色惊恐的冲了出来,声称宅院里所有人都悬梁自尽了,没有一个活口。   锦衣卫不信,当即入宅查证。   便见前院的横梁上,一排尸骸整整齐齐的悬在半空中。   从那些老儒开始,到那些仆役,一排整整齐齐的吊在廊下横梁上。   “解学士,我等当真不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前两日还是活生生的人,今天怎么就全都自缢了。”   负责看守狮子山的锦衣卫总旗,满头大汗的对最先赶到狮子山的解缙解释着。   解缙脸色阴沉的看着廊下那一具具尸骸,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消息送到太孙那边去了吗?”   锦衣卫总旗低声道:“我等发现之后,便将消息送出去了。”   解缙点点头,伸手指向廊下:“将人都放下来吧,等着太孙那边的吩咐。”   总旗满心苦涩的点着头,觉得自己这一遭恐怕是要完蛋了。   发配边疆都是事小,说不得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一路心事重重的想着自己的结局,总旗一边想着院外走去,准备叫了麾下进来将那些个尸体放下来。   等到锦衣卫总旗刚刚走出宅院,便看到朱允熥和詹徽已经领着一帮人上了山赶了过来。   锦衣卫总旗顿时脸色剧变,连忙上前,低着头单膝着地:“小的参见太孙。”   宅院里的解缙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立马走了出来。   迎着朱允熥的注视,解缙脸色难看的上前,躬身作揖:“微臣参见太孙,太孙此刻实在是不该来此地的。”   解缙觉得自己整个嘴巴里都是苦涩的滋味,却又不解的看了一眼跟在朱允熥身边一起过来的詹徽。   朱允熥却是没有二话,当即对锦衣卫总旗吩咐道:“将里面的尸骸都搬出来,务必小心仔细了,盖上白布。再多叫人手赶过来,等会儿这边恐怕是要热闹一阵子了。”   满心想着如何弥补过错,如何能不被扒了这一身飞鱼服的锦衣卫总旗哪里还敢去想朱允熥这番吩咐是何用意,当即领命,又是叫人去山下召集西城军营里的官兵,又是自己亲自带着人进了院子里去搬尸体。   解缙却是眉头皱紧:“太孙亲自前来此处,又言稍后这边会热闹起来,难道是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吗?”   朱允熥轻笑的看向解缙。   一旁的詹徽则是轻声道:“解学士,这边的消息已经被太孙给放出去了。”   解缙立马脸色剧变,下巴几乎都要砸在地上。   “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太孙不战而降?   解缙彻底蒙了。   原本他就觉得太孙不该在这个时候亲自前来狮子山。   毕竟这里头死的可都是理学大儒,把持江南一地的文脉。   甚至就连他自己都应该早早的离开此地,免得最后说不清,反倒是让自己沾了一身屎。   可现在,皇太孙竟然不光是人来了,还主动将消息给传了出去。解缙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目下锦衣卫正在城中大肆缉拿今科会试舞弊案涉案人员,已然是让其他人心生怨愤。这个时候狮子山上的消息传出去,那些不曾被缉拿的人定然是要赶过来的。   兔死狐悲。   那些在今天不曾被锦衣卫送进诏狱里的人,只会认为今天应天城所有的变故,都是朝廷又或者说是年轻的皇太孙在杀鸡儆猴。   “您这时候该回宫的。”解缙迟疑了片刻,小心上前低声说道。   然而这时候,狮子山下却已经是传来了一阵骚动。   解缙闻声脸色突变。   眼神也更加焦急的盯着朱允熥,希望对方能在那些愤怒的理学子弟们上山前,从后山悄然离开,全身而退。   狮子山下。   三个月前被上万追求公德正义的应天百姓踩踏出来的一条条山路前,是一群群的在京读书人从各处闻讯奔赴而来。   几名身着锦缎,腰佩坠玉,观其容貌便是世家子出身的年轻人,此刻却是神情最是动容,人人眼眶红润,脸颊上带着泪痕。   在身边众多同窗、好友、故交的陪同下,齐齐的汇聚在了山脚下。   “费兄,此刻非是伤心时,我等还是先行上山,查清了谣言真相才行定夺。”   一名今科参加会试却落榜的举人,眼神机警的打量着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的一名年轻人。   被称作费兄的年轻人,却是低吼道:“家祖被逼自缢,此仇不报,吾难为费家郎!”   这是已经认定狮子山上是出了事,且要追究到底的意思了。   周围众人不禁神色凝重起来。   这个姓费的,可是出自江西的举子。   更是江西吉安府鼎鼎有名、显赫一方的理学大族。   大明开国二十五年,就数江西的秀才、举人、进士最多。   有明一朝,江西共计出了八百多名进士,举人和秀才则是不知凡几。   可谓一个卷字。   而江西道,又数这吉安府科举最难。   想到吉安府,在场众人神色又是微微一变。   那个创办书报局,推行心学那劳什子知行合一的解缙,也是吉安府的进士。   “江西胡家,穷后辈子孙,亦要寻出凶手!”   恰是这时,又有一名江西的年轻举人振臂怒吼。   这江西胡家,同样是一个名门大族。   同样的,家中亦有老祖前些日子入京游学,暂居在这狮子山上数月。   陆陆续续,又有几名家中老祖是在狮子山上的人家站了出来,出声表明心迹,誓要追查真相。   人群开始躁动了起来。   这时人群中忽的传来一声高呼。   “定是那心学的人逼死的各家前辈!”   随后,山脚下聚集的人就看到一名不过二十出头的举人爬到了山下的一块巨石上。   “那是湖广李家的嫡系。”   “李家这一次是不是也有老祖前辈入京住在这狮子山上了?”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和刘舍人有着颇多私交的关系。”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站在巨石上的人。   巨石上湖广道的李家举子振臂高呼:“定是心学那等邪说中人,使了计谋,方才逼死了狮子山上的诸位前辈大儒!”   李家举子再一次的重复了自己的判断,继而道:“今岁恩科会试,原本一切顺风顺水,若当真有舞弊之事出现,那锦衣卫的豺狼虎豹又何必要等到今日放榜后才行捉人?”   山下的理学子弟们一听这话,顿时响起一片醒悟的惊叹声。   锦衣卫抓人何须等待,若是真的有舞弊之事,事发的时候锦衣卫就应该开始抓人了。   李家举子又道:“世人皆知,我江南士林书香传家,重学重教,读书育人,千百年如斯。而我江南士林,也多是理学大家,承袭程朱理学,日夜朱子圣言。   定是心学中人,察觉到今科金榜之上,我江南子弟屡多彩头,心生怨恨,方才暗中诬告今科有舞弊事,继而引来锦衣卫一众豺狼虎豹捉人!”   山下理学子弟们轰然如雷动,一切都能说通了。   一时间声讨不断,此起彼伏。   “公道!我等要个公道!”   “上山!”   “上山!”   “要公道!”   “……”   情绪已经被调动了起来,矛盾也被竖立了起来。   正待那李家举子要与几名家中老祖前辈生死在狮子山上的人家子弟,一同带着山下这些理学子弟上山的时候。   却又见几名举人从远处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   几人到了近前,便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   李家举子跳下巨石,快步走到几人面前:“生了什么事情?”   随后一人抬起头,一手扶腰,张着嘴满头大汗的喘着气:“太孙……太孙!太孙在狮子山上!”   李家举子脸色一变,低声道:“太孙在山上?”   原本还在声讨的理学子弟们,亦是伸出了迟疑和胆怯。   “太孙竟然去了山上……”   “如此……如此……”   “山上定然是重兵把守的吧?”   “……那……那……那我们……”   “我们我们我们还要上山吗?”   “上……的吧……”   这些明明先前被调动起了情绪的理学子弟,在闻听太孙竟然正在狮子山上,不禁生出了想要退却的念头。   这便是他们。   李家举子冷眼扫过在场众人,而后继续高声呼喊道:“此乃我理学生死存亡之际。今日,我等家祖被逼自缢,来日又何尝不会是吾等悬于梁上?”   “今日,会试金榜六百六十六名吾辈同窗被捕,刘舍人等考官被扣罪缉拿。来势汹汹,皆以我等为矛头,此刻我等若畏畏缩缩,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来日尔等独身面对锦衣卫此等虎狼,当真还有匹夫之勇,可做那一人敌?”   李家举子声声道来,言语之间便再一次催动了在场众人的斗志,就连那些已经开始准备溜走的人也咬着牙留了下来。   “上山!”   “现在就上山!”   “须得讨要个说法。”   “便是太孙,也该是讲理的,几位前辈若是无事,又如何会生出自缢的事情来!”   “国有奸佞,吾辈当扫清污浊,还天下朗朗乾坤!”   人群再一次被统一了思想。   李家举子默默一笑,玩弄人心的手段而已,他再一次高举起手臂:“诸位,随我上山!”   “走!”   “诸君同行!”   “吾辈同行!”   乌泱泱的一大群汇聚在狮子山下的理学子弟,便开始沿着山路向着山顶走去。   在不远处的一片遮掩物后。   几道身影默默的注视着前方要上山讨要公道,讨要说法的理学中人。   胡文海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只要喊上我们的人,从后面围堵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在东城闻听狮子山出事了的高仰止,带着几人一路赶了过来,望着狮子山下已经开始上山的人群,低声道:“太孙在山上,既然太孙去了山上,想必便不可能是为了要镇压这些人。”   孙青书则是揣测道:“难道这件事情还能有转机?太孙找到了如何对付这些人的法子?刚刚你们可都是看的清楚,这些人已经是不讲道理胡乱扣帽子了。”   那帮理学子弟口口声声,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书报局做的。   但书报局又是何其无辜。   孙青书几人也没有想到,今天放榜的日子会爆发出会试舞弊案,更是传出了狮子山上那些游学大儒自缢的消息来。   书报局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背了天大的一口锅。   就因为他们传扬出去的知行合一与理学不合。   高仰止则是一挥手:“跟上去,从旁边的山路跟过去,听清了山上等下发生的事情,书报局这次便要加印文章,这是我等的一次机会!”   说完之后,高仰止也不给出解释,径直从几人眼前走了出去,从另一个方向往狮子山上过去。   狮子山上。   随着山路上的动静越来越近,解缙一张脸如同是吃屎一样难看,眼神焦急的不断看向身前表现的风轻云淡的朱允熥。   他又看看站在太孙身边,同样一副无所谓模样的詹徽,心中便将这老倌儿给从头到尾骂了一遍。   “监国御前,来者止步。”   解缙正在心中怒骂詹徽老倌儿的时候,山顶前的平地上,锦衣卫和上直亲军卫的官兵已经结队发声警告。   “我等要请见太孙!”   “学生乃是江西费家子弟,狮子山上有我家家祖!”   “我等要见太孙!”   随着山下的人上来的越来越多,守在前方的官兵也只能是一步步的后退,将边缘的地盘让给这些学子,唯恐这些人因为人挤人从山顶摔下去。   李家举子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头。   仅仅是一眼,他便看到躺在宅院门口被整齐摆放,盖着一块块白布的一具具尸骸。   李家举子眼眶一抖,爷爷那只带着一块墨玉扳指的手就在其中一块白布的边缘暴露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李家举子这才看到一名年轻人正站在几名官员的最前面。   想来这就是皇太孙了。   李家举子又向两侧观望过去。   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竟然也在这里!   那该死的解缙竟然也该出现在这里!   李家举子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说出诉求。   候在朱允熥身侧的詹徽微微抬头,看了眼皇太孙,便当即上前走出一步,直面在场的诸多理学子弟。   詹徽冷眼扫过在场的人,沉声道:“监国面前,尔等聚集,是要行三月之前的事嘛!”   三个月前,东城书报局前千余人斗殴,为锦衣卫扣押与诏狱。   詹徽此言一出,在场不少人正是当日去了书报局闹事,后来被关进诏狱的人,当即闭上嘴冷静了下来。   李家举子却是不惧:“学生参见太孙,拜见詹尚书。学生等前来狮子山,是为接回我等家中长辈遗骸,更是为求长辈因何选择自缢与此地。”   李家举子语调沉稳,虽是在于詹徽对答,目光是不时的看向面前不远处的皇太孙。   詹徽目光不善的扫向了李家举子,看出这人是今日上山之人的领头人,便直接道:“狮子山自缢之事,事涉今日会试舞弊案。”   李家举子当即说道:“我家家祖留宿于此地数月,不曾有一日下山,又如何涉及今日会试舞弊案!詹尚书,亦是儒家子弟,难道要对我家家祖行诬蔑之事?”   詹徽一挥衣袖,却不再看向李家举子,而是面朝在场的其他人:“今岁恩科会试舞弊,凡题名入榜之举子皆涉案其中。锦衣卫现已查明,狮子山上诸位士林前辈,乃闻听儒家子弟涉案舞弊,不忍教化之功崩坏,悔恨懊恼,为天下学子计,为往后万世读书人谋。诸先生悬梁自缢,以死劝善,教天下读书人当走正道。诸先生之志,感天动地,惟愿往后学子当铭记今日事,当行君子事。”   说到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詹徽这位大明朝堂堂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竟然是两眼发红,眼角含泪,四肢微颤,可谓是已然动容难掩。   然而。   这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啊!   任谁都没有想到,朝廷会给出这样一个说法来解释今日狮子山上诸位大儒自缢的原因。   李家举子更是长大了嘴巴,迟疑、狐疑、犹豫。且目光之中,渐渐的多出了一丝质疑。   他不由的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皇太孙。   这是阴谋吗?   还是朝廷为了压下今日狮子山上这桩事情的手段?   李家举子在心中揣测着,而同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在如此猜测着。   就连解缙也不由默默的露出一抹意外。   朱允熥看着詹徽的后背,心中感叹这老倌儿当真是会审时度势,会揣测上意,自己想要如何做竟然被他一丝不差的给猜了出来,且提前为自己铺垫好后续的手笔。   朱允熥当即脸色变得深沉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叹一声:“诸位先生以死明志,教化天下万民,万世后辈。此情此志,孤绝不叫诸位先生落寞而亡!”   这?   朝廷难道不该是强压此事,掩盖此事,甚至是太孙为了心学而打压理学嘛?   怎得现在竟然还要为理学大儒扬名?   原本已经准备好与太孙辩论的李家举子,这时候彻底反应不过来了。   自己已经准备舍身忘死的与见过皇太孙辩论,却不想皇太孙竟然是……竟然是不战而降?   不!   这怎么看都像是和自己是一伙的啊。   李家举子和在场的诸学子,已经被朱允熥和詹徽这一前一后两段话,给弄得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面前理学子弟们的反应,被朱允熥尽收眼底。   心底冷嘲一声。   接下来,这件事情到底如何走,就是自己说了算的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太孙实乃明君   在场的都是读书多年,明白事理的人。   朝廷不禁止心学,便代表着朝廷是在支持心学。   加之最近小半年里,朝廷几乎都是由太孙主持,就很容易能够理解为,心学是寻找到了太孙作为依靠。   在这样的前提下,又有解缙等三人隐隐作为太孙潜邸中人的关系,局势就很明了了。   太孙是支持心学的。   那不论今天应天城生出来的会试舞弊案还是狮子山自缢案,就都和心学是脱不了干系。甚至于是说,这件事情。   和太孙也脱不了干系!   李家举子与几名家族都自缢在狮子山上的江南理学子弟,在上山的过程中早已商量好,上山之后面见到太孙时,他们应当如何应对,又该如何讨要公道。   可是现在他们却显然是抓瞎了。   太孙没有弹压他们,也没有申斥他们,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绝不让那些自缢的人落寞而亡。   没有人想到他们上了狮子山,会有这样的遭遇。   朱允熥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些原本意欲闹事的人,目光淡淡的看向身边,也已经在等候着自己的詹徽,他无声的点点头。   詹徽当即转过身,退后两步,面朝朱允熥躬身抱拳:“太孙仁厚,臣以为,朝廷当下旨弘扬诸位先生之志。”   要朝廷下旨弘扬褒奖?   李家举子完全想不到,詹徽竟然会有这等谏言,他不由下意识的看向正皱起眉头好似是在审视此番谏言的朱允熥,心中已经悄然的滋生出些许期待。   除却李家举子之外,另外几家的后辈,亦是纷纷期待了起来,皇太孙到底是否会点头应允了这件事情。   人死了不能复生,但若是能换来一份名望和荣耀,却是再好不过的了。   全程作为旁观者的解缙,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没有想象之中的闹事,也没有争辩,亦或是抗议。   这些人竟然开始露出了向往和期待的表情来。   朱允熥掐着时机,在得到在场这些人的反应之后,便合手向上一举,敬了敬苍天。   而后,在可谓是万众瞩目期待下。   朱允熥沉声道:“诸位先生为劝进天下读书人,为后世学子竖立表率,朝廷当下旨褒奖,督促礼部、工部于诸位先生故里营造功德牌坊,为万世表率,为天下人先。”   朝廷亲自督造功德牌坊。   朱允熥此言一出,便有今日狮子山上死了人的人家,心中一跳,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学生叩谢太孙。”   狮子山上的理学子弟们,也个个脸色动容,各有不同。   要知晓如今大明朝的牌坊可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远不是后来只要有钱就能造的东西。   往后只要死了个贞洁烈女,地方上就能将此事报到朝廷,再疏通些钱粮便能获准地方人家自行营造牌坊。   也不是朝廷为了笼络官员,但凡是到了一定高位就会在官员老家建造牌坊。   最后导致江南乡野之间,一条路上往往能看到数十座牌坊林立。   这是真正的殊荣。   便如同如今的那位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在老家拥有一座大明朝第一位状元郎牌坊一样。   这是朝廷对他们的肯定。   值老鼻子钱。   不!   这就不是钱能衡量的东西。   在场死了长辈的人中,李家举子亦是脸色微变,却不曾跪下,而是几度沉吟之后,躬身抱拳道:“学生代家中,谢太孙。”   朱允熥看了过去,这人应当就是今日狮子山上这帮理学子弟的领头人了。   他轻声道:“诸位先生乃是经营圣贤文章数十年的大儒,先生们情愿以死来劝学劝善,孤绝无辜负诸位先生遗愿的可能。”   李家举子低着头,只觉得自己现在嘴里苦的反胃,有苦说不出口。   只是思虑再三后,李家举子还是跪拜了下来:“启禀太孙,学生有话要说。”   朱允熥微微一笑:“朝廷从没有不准人说话的律法,尔但说无妨。”   跪在李家举子身边的几人,不免悄悄的转头看向他,希望李家举子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出糊涂的事情来,导致各家已经到手的功德牌坊,又凭空被收回。   李家举子脸色艰难的看了身边人一眼,而后抬头道:“太孙,今科会试是否有人舞弊,学生们希望能在事后知晓详情。学生们不相信,今科会试填榜的六百余名同学,皆案涉舞弊。学生以为,近来江南士林有学问之争,或是另有隐情……”   李家举子从来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将话说的如此艰难。不能有僭越,更不能有牵连,还要保证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到。   詹徽当即看向还没有开口的太孙,而后脸色一沉面前李家举子等人,沉声道:“朝廷早有旨意,尔等学子不得议论朝政。今科会试舞弊案,详情如何,是否属实,也不该是尔等可以谈论的事情!”   朱允熥则是立马挥挥手,笑着脸看向詹徽:“詹尚书,诸位学子亦是信赖今科应试的同学,此乃人之常情,不必如此严苛。”   詹徽立马躬身称罪,推到了后面。   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配合也都完成了,余下的就没有他的事情了。   退到后面的詹徽心中顿时长出了一口气。   朱允熥则是再一次上前,从一边向另一边,扫过在场众人。   “孤知晓尔等心中所想,也知晓尔等心系同学。”朱允熥和声细语的安抚了一阵,而后却是稍稍提高声量:“但詹尚书所言不假,朝政之事非是尔等应该议论的。不过孤也与尔等交底,朝廷绝不会冤枉一个人,但也绝不会放纵了任何一个人!”   一番模棱两可的说辞,并没有让李家举子满意。   正待他还要开口的时候。   朱允熥却已经接着道:“今科会试填榜取中之人,目下涉案,成绩自当暂且罢免。但是,朝廷取仕之决心却不曾有过一分更改,朝廷愿接纳天下所有的读书人。   目下,待孤处理完此处之事,便回宫奏请陛下,重开今岁会试,择日另行录名,不叫诸位学子空入应天一趟,也不叫诸位寒窗苦读数十载却还要再继续等待下去!”   再考一次。   这个消息,宛如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响。   这可远比什么功德牌坊,更照顾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利益,也更让人激动。   毕竟,在场死了人的也就李家举子这么几家,他们这些人家又没有老祖是死在狮子山上的。   如今太孙亲口说了要再考一次会试,这才是关系到大伙真正利益所在的事情。   顿时,也不用人带头。   狮子山上在场的,凡是今岁参加会试的举子,无不自发的跪拜在了地上。   “学生拜谢太孙,再开会试,取天下仕。”   “学生等拜谢太孙。”   “谢太孙。”   原本还有千言万语的李家举子,这时候彻底坐蜡,满腔的话语是一点也不敢说出口。   这个时候,在面对太孙亲口承诺要再开一次会试的情况下,谁敢说出反对的话,谁就是在场这些举人的公敌。   更会成为这些举人背后家族的敌人。   李家在江西是名门望族不假,是科举难度最卷的江西吉安府人家也不假。   但一个李家却挡不住天下所有读书人家的声讨。   退到后面的詹徽默默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举子们,嘴角微微一扬,自己今天属实是立大功了。   朱允熥则是一挥长袖,脸色逐渐凝重起来:“朝廷能给尔等的,只要尔等当真有才,朝廷从不吝啬。但孤也知晓,尔等近来为那心学困扰,不喜知行合一之理。”   原本已经准备修闭口禅的李家举子,再一次的茫然了起来。   这明明是自己想要提出来的真正的矛盾。   可现在却又偏偏是从太孙的嘴里被说了出来。   这种滋味,让李家举子觉得自己还不如躺在家祖身边得了。   而在场的其他举子,也是倍感意外。   没人知晓,太孙忽然又提了这件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允熥则是沉声道:“尔等是否是在此事之上有过埋怨于朝廷,埋怨于孤?尔等不必解释,孤并不曾计较这些。   但孤今日正好借此机会,便将这件事情揉碎了掰开了与尔等说清楚了,也好叫尔等知晓了朝廷到底是何种心思。”   解缙闻言猛然抬头,眼神不解的看向朱允熥的后背。   太孙总不能要将用心学替代理学的事情和盘托出吧?   自己自然不会将真正的谋划说出来,朱允熥看着面前纷纷面露茫然的举人们,心中如是想到。   随后,他便继续开口道:“理学、心学,可曾脱离了孔圣人所立的儒家道统?孤以为,两者都不曾偏离吧。”   他看向举子们,见不曾有人开口反对,便继续道:“你们或许以为,孤和朝廷在为心学撑腰,可朝廷自由法度。尔等可曾想过,孤和朝廷若当真要强推心学,还能叫理学存在只言片语?”   在场的举子们听到这话之后,不少人都抬起了头,面带惊恐的看向太孙。   大多数人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只要朝廷下定决心,真的要强行使用心学,自然可以做出焚烧摧毁所有理学文章的事情来,又或者是禁止天下人学习理学。   经过这么一番解释,不少人开始觉得,他们先前是否是冤枉了太孙。   明明太孙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推行心学,却偏偏什么都没有做。这如何能叫做为心学撑腰,又如何是偏袒心学。   这分明就是在偏袒理学啊!   于是,一双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人群最前面的李家举子等人的后背。   自己这些人必然是被这些理学门阀子弟给蛊惑洗脑了!   而朱允熥仍在说道:“孤可以在此承诺,朝廷取材绝不会以学问道统区别,朝廷选才,当不拘一格,英雄亦不问出处。”   这一刻,朱允熥在举人们的眼中,就是一个绝对公正严明的君上。   甚至,若不是顾虑到曹孟德的生平,他们都要用曹孟德去形容皇太孙对人才的态度了。   “学生等拜谢太孙。”   “太孙仁厚,实乃天下之福!”   当李家举子重新回到狮子山下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   几家死了家族的举子,走在他的前头。   周围是那些在不断议论着今科会试要到什么时候重开的举子们。   李家举子默默的攥住拳头,低着头只顾着跟在众人身后走路。   可身边人的议论声,却是不断的钻进他的耳中。   “太孙当真仁义,几位先生的遗骸,朝廷要亲自入殓,遣人送回故土,当真是仁义至极!”   有人感叹着,朱允熥身为大明的皇太孙,竟然会亲自关注那几名自缢而亡的理学大儒的身后事。   又有人说道:“那几家的仆役算是沾了光,竟然也在太孙的喻令里,一并送回故土。”   “太孙如此仁义仁厚,却是我等过往错想了,如今想来,当真是悔不当初!”   有几人更是开始反思了起来,脸色满是懊恼。   这时候,忽的有人站在路边,振声开口道:“诸位!太孙今日亲口应允朝廷要重开会试,我等皆可再次录名应试。此等壮举,皆是因为太孙仁慈,重视我等寒窗苦读之辈。不说其他,自此以后,太孙在某家心中,便是圣贤文章里的明君!”   君,乃社稷者。   皇帝是君,太子是君。   曾经只是皇孙的朱允熥不是君,而是臣。但成为皇太孙又加监国的朱允熥,如今也是君。   离得近的几人相互对视几眼。   而后齐齐发声附和。   “太孙乃明君也!”   不远处的李家举子,听到这番话,几乎是恨得要咬碎了后槽牙。   衣袖下的拳头,更是被攥的发紫。   皆是一帮庸才!一群只顾着蝇营狗苟,一家之利的蠢货!   “没人是蠢货。”   狮子山上,将那些个举子们弄走之后,氛围也就变得轻松了起来,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句。   詹徽则是笑道:“既然太孙亲口说了,后面的事情自然是要给办的妥当,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朱允熥点头道:“明礼部、户部、工部,选出符合礼制下最好的料子最好的工艺,收敛这些亡者,一路丧礼务必仔细,小心送回故土。”   解缙将脑子里的疑惑尽数扫到一旁,低声道:“是否在送回途中,诏令地方官府知晓此事?”   詹徽面带笑容的看向解缙,点头附和道:“太孙,解学士此言妥帖。”   说完之后,詹徽给了解缙一个善意的笑容。   自己竟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且这个选择没有退路,那自己也应该和太孙身边的人早早的打好关系。   朱允熥点头应允:“让仍恒泰从礼部选几个人,一路送回亡者吧。”   解缙感受到了詹徽的善意,便主动给出了一个拉近关系的机会:“不知詹尚书以为,此事我书报局又能否起到些作用?”   詹徽立马点头道:“确实有用,书报局可抓紧刊印文报,定要将今日之事详尽描写。要突出诸位亡者的遗愿,更要将太孙取才的心思传扬出去。”   这是要将今天狮子山上自缢之人的原因给钉死在是为了劝学劝善上。   暂时将不能理解的事情搁置后,解缙便能容易理解目下正在商论的这些事情。   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詹徽便也跟在一旁轻笑着。   朱允熥则是拍拍手:“今日詹尚书辛劳,弹劾的奏章却还是要尽快呈上来。”   詹徽立马躬身抱拳:“臣知晓。”   朱允熥又道:“此处便交给锦衣卫操办吧。”   说完之后,便点了孙成、田麦等人下山回宫。   詹徽和解缙立马挪动身子,并肩而立,躬身抱拳。   “臣等恭送太孙。”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南疆生乱   人是拥有着复杂欲望的集合体。   只要存在世间一日,便就会有无数的欲望产生。   哪怕是躲入深山修道期望羽化飞升的道长们,口口声声无欲无求,可他们对于羽化飞升的期望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天下理学希望这座江山的学问永远都属于理学门阀掌握,就如同千余年前的门阀世家希望能与天子共天下,又如数百年前关陇集团希望能与李唐共天下。   有了欲望,很多时候办起事情来,就有了圆滑变通的借口。   一切都是为了欲望。   所以今日在詹徽这个主持吏部多年的老倌儿提醒下,朱允熥清醒了过来。   如今掌握理学的那些人只是希望通过理学来掌握权力,如果换一个法子能让他们与权力共舞,在没有生死存亡的干系下,他们会自己为自己找一个最完美的借口,来掩饰他们的虚伪。   就如今天自己所说的,不论心学理学,朝廷只取才,不论出身。   革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一就而成的大好事。   一座惠而不实的牌坊换来狮子山上那几个老匹夫自缢而亡可能会引发的恶劣舆情,是一件很划算的交易。   用原本就准备重开的会试,来换取今日到了狮子山上的那些理学子弟的偃旗息鼓,同样是一桩好买卖。   只是重开的会试,要考什么,却再也由不得那些人说了算。   草草的将今日的事情复盘后,朱允熥也已经是从西安门进了皇城。   孙成架着马低声道:“三爷,蒋指挥使派人询问,会试舞弊案涉案人员当如何处置,涉案之人其族又当如何处置?”   “孤请示陛下之后再行定论,涉案之人家族,谕令锦衣卫暗中监视,等候谕令。”   朱允熥淡淡的回了句,众人也就驾马到了西华门外。   再往里,就不能骑马了。   属于皇宫范围。   下了马,进了西华门,朱允熥也不用问人,直奔大本堂而去。   这些日子,老爷子似乎真的是教书教上瘾了,整日里带着太子待在大本堂里。   可老爷子又是能教书的人吗?   答案是明显的,所以整日里也不过是考校些功课,出些题让那帮如今不曾成年及冠,只能留在宫中的小皇子们徒增一份功课。   朱允熥的那些不曾离京就藩的叔叔们苦不堪言,授课的包括方孝孺在内的先生们也是有苦难言。   原本就是被强拉过来的朱标,亦是平白多了一桩事情。   凡是老爷子出的题,弟弟们做好之后,都是要他去评阅的。   所有人。唯有老爷子自得其乐,甚至是真的要丢下皇帝位,专心待在大本堂里教书了。   朱允熥急匆匆的赶到大本堂的时候,刚好是正午的时候。   刚一进大本堂的院子,就看到老爹杵着拐杖站在阳光下。   老爷子脸色有些难堪的环抱着双臂,抬着头,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朱允熥顿时生出疑惑,好奇的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就看到一旁正放着一条长凳,二十三叔朱桱正龇牙咧嘴的趴在上面,不断的喊叫着。   另有两名手持火杖的禁军官兵,已经是开始往手心吐着唾沫。   若非有两名阉人死死的扣着朱桱,恐怕这位小皇子已经是要跳脱的逃走了。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朱允熥心生疑惑,就看到一旁的课堂门口,一颗颗脑袋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朱允熥赶忙上前:“孙儿拜见爷爷,拜见父亲。”   朱标点点头,对朱允熥朝着老爷子的使了一个眼色。   朱允熥立马走到老爷子面前:“爷爷,您这是要作甚?可是二十三叔又做错了甚事?”   朱元璋瞥了大孙子一眼,而后冷哼一声,看着还不曾开始行刑的两名禁军官兵,当即冷喝一声:“还不开打!”   朱桱嘴里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然后就看向了这边:“允熥!快求求父皇,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哎呀……你们真的打我啊……”   “啊啊……”   “啊……”   才开了口要朱允熥求情的朱桱,屁股上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两棍子,且不曾停下来。   朱允熥看得是胆战心惊,只不过又见那两名禁军官兵虽然挥舞着火杖虎虎生风的样子,等落到小二十三叔屁股上却又不曾落实,大抵无过是肉挨些打,伤不到筋骨,便消去了要求情的心思。   转头看向老爷子,低声道:“爷爷,二十三叔今日说了什么话惹怒您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递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迟疑的接过奏章,翻开一看,脸色却是变得古怪了起来。   “安南和寮人犯边?”   “伤我明人数百?”   朱允熥看完奏章之后,抬头看向老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朱元璋瞪了大孙子一眼:“这上面不是写了,广西道、云南道秋收的时候,安南和寮人犯边劫掠。”   朱允熥立马沉声道:“安南死罪!寮人死罪!胆敢犯我大明!”   朱元璋哼哼着,也不知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朱允熥却是目光一转:“只是南边生了事,又和二十三叔有什么干系?”   朱元璋却是低喝一声,然后怒指已经挨了十板子,正死一样趴在凳子上装死的朱桱:“竖子!”   “这个竖子,小小年纪,却好似莽夫也!”   “竖子啊!”   朱允熥眨眨眼,更是满头雾水。   还好,朱标这时候走了过来,为儿子开始解释起来:“奏章送来的时候正好下课,小二十三凑巧过来,看到之后便扬言,我大明绝不能忍受此等屈辱。”   这话没毛病啊。   朱允熥正要点头,表示认同小二十三叔的话时,却是猛然止住了自己的动作,而后迟疑的看向老爹:“二十三叔还说什么了?”   光说那番话,还不至于让挨板子。   朱标无奈的苦笑道:“那小子口口声声,要领兵南疆,将安南和寮人都给杀光,这样就没人能欺负大明人了。”   朱元璋又是冷哼一声:“竖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杀性,动辄灭国,等他再长大些,还不知能做出何等事情来!”   朱标更是帮腔道:“大明的威严不能有失,但灭国上下不留一人的事情,也不能做。”   听到这里,朱允熥总算是明白了。   不由看向那头还趴在凳子上的朱桱。   活该被老爷子打板子。   人口就是生产力,全给杀掉那就是纯纯的浪费!   朱允熥只得是笑笑道:“不过,二十三叔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血性,想来往后成年就藩,定也是位如四叔那样的统兵大将军,为我大明镇守边疆长治久安。”   朱元璋脸色阴沉,不置可否。   朱标见二十三在装死,便无奈的笑着,让人将这小东西给送回东宫去。   看这样子,今天下午的功课,大概也是不会听的,还不如送回去少些闹腾。   而这时候,朱元璋却是幽幽道:“听说,今天狮子山那边出了人命,还险些闹出乱子来?”   说完以后朱元璋向着一旁招招手。   候在前面的孙狗儿便立马带着人搬来了三把椅子。   朱允熥谢恩坐下,拱手道:“回爷爷,事情都处理好了,不曾有问题生出。”   “哦?”朱元璋瞧了眼朱允熥,又看向一旁的太子,而后说道:“你且说说,事情都怎么办下的。”   朱允熥立马挺直腰板:“几位因劝学劝善而自缢的老先生,孙儿下令朝廷褒奖,有部司前往几位故土督造功德牌坊。”   朱标满意的点着头。   朱元璋也满意的点起头:“安抚地方情绪,不至事件闹大。做的不错,你且继续说。”   朱允熥又道:“孙儿又当众承诺,朝廷会重开会试,朝廷取材不论出身。”   朱元璋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缓缓站起身,拍拍朱允熥的肩膀。   “这一科的会试名录,咱看了,合共取了六百余人,南方便有五百多人入榜,这不合理,这不是咱希望看到的。”   若非如今让大孙子住持朝政,自己现在已经开始杀人了!   朱元璋目光幽幽,隐隐有杀气冒出。   朱允熥当即说道:“所以,孙儿目下过来,是希望能请示一下爷爷,今科会试舞弊案这桩案子,孙儿的尺度应该怎么拿捏。”   “办!”朱元璋直接了当,低喝一声继而道:“依着你的想法去办!”   这话就很是模棱两可了。   朱允熥不禁看向一旁的老爹。   朱标白了一眼儿子,低声道:“朝廷要公正。”   那就是南北要公平了。   朱允熥拿到了尺度,又问道:“今科涉案举人……”   “以国法办。”   这一次,朱元璋和朱标这对父子,几乎是同时出口。   朱允熥笑着看向两人,而后拱手起身:“晓得了。”   而后,便请辞离去。   只是还不等朱允熥离开大本堂,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天暴怒的嘶吼。   “朱允熥!你给我站住!”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皱着眉看向不知什么时候从凳子上爬起来,站在原地伸着那双肥嘟嘟小手指着自己的朱桱。   小屁孩怒气冲冲的嘟着嘴,见到朱允熥停下脚步,便双手叉腰,撅着刚刚挨了揍的屁股,一歪一歪的走到了朱允熥面前。   大概是东宫的伙食太好,只不过半年的光景,朱桱已经长高了不少,也显得更是魁梧了起来。   真的有些阵前大将军的苗头。   朱允熥低笑一声,看向不远处的老爷子和老爹,而后低头问道:“二十三叔叫住我,是要做什么?”   朱桱撇着嘴哼哼道:“你今天不帮我!”   “那是爷爷的旨意,我可不敢和你一样,惹他老人家发火。”   朱桱却是气鼓鼓道:“我要去和汤姐姐还有沐姐姐告状!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混账,看来一顿打还能让你活蹦乱跳啊!”   恰是这时,老爷子一声暴喝从后面传来。   朱桱浑身一颤,立马两腿一软,凄惨惨的缩着脑袋转过身。   朱允熥瞧着这幅模样,不由笑出声,摇着头出了大本堂。   到了外头,也不等孙成等人询问。   朱允熥便开头道:“去五军都督府。”   “太孙为何会此时前来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问询赶来的开国公常升,拱手询问着已经坐在了中堂主位上的朱允熥。   在左右两侧,还有都督府的诸位在京勋贵侯伯。   随着常升的询问,再做诸位侯伯勋贵也纷纷侧目看向上方的朱允熥。   今天应天城出了会试舞弊案的事情,听闻狮子山上也出了人命,更是险些闹出事来。   这个时候于情于理,朱允熥身为监国皇太孙,都应该是在朝中处理这些事情才对的。   朱允熥却是微微一笑:“舅舅先坐下吧。”   常升看着露出神秘笑容的大外甥,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能是嘿的一声回到座位上。   朱允熥面带笑容看向在场众人:“这段时间,诸位忙活着讲武堂的事情,有何感受?”   眼看太孙岔开话题提到讲武堂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就是景川侯曹震,那张肥厚的手掌猛的一拍扶手:“回太孙的话,咱老曹是真的没想到,咱们这帮大老粗,竟然还有一天能站在学堂上当一回先生。起初咱还不知道要教什么,眼看着那帮瓜娃子,咱老曹还有些发憷。”   坐在曹震旁边的会宁侯张温,却是撇撇嘴道:“你那只是发憷?一节课的时间,你愣着憋不出来一个响屁。要不是大将军那日在讲武堂,后面一节课就站在门口盯着你,我看你现在也没脸待在讲武堂了吧。”   被人当场揭短,曹震脸色剧变,垮着脸看向正在看热闹的太孙一眼,随后瞪着眼看向身边的张温。   曹震立马是骂骂咧咧道:“你个老小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张温一仰头,正欲开口。   朱允熥插嘴道:“讲武堂是个新事物,期初开头难免会不适应,如今我听说讲武堂里的武生们,可都是学的甚好,这便是诸位实实在在的功劳。”   常升听着这番话,不由开口道:“今日太孙前来都督府,是要议讲武堂的事情?”   “是也不是。”   朱允熥看向这位常家二舅,环视众人。   “其实,是前番孤与诸位叔伯商论过的事情,如今到了兑现的时候。”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太孙玩的太大了   兑现的时候!   朱允熥的话音刚落,都督府里便响起一片嘈杂。   在座众人的记忆被拉回到了许久之前,当时朝廷正在关注浙江道田亩改革的事情,皇太孙在暂时的平定了浙江道境内动乱之后返回应天,与今日在座的人有过那一次交易。   凡大明勋贵将门,皆尊朝廷旨意,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缴纳商税。   而朝廷需要给出一比十的兑换塞外的新征土地,用于补偿勋贵将门对朝廷田亩改革的支持。   数月之前,今日在场的这些勋贵以为,浙江道的成效至少要在今年才能初见成效,摊开到整个大明还要至少三五年的时间。   等到三五年后,才是各家表现忠心的时候,也是换取塞外利益的时候。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不过数月之后竟然就能兑现当初的那一次交易。   众人脸色各异,有人在担心兑换之后的土地远离应天,各家置换之后又如何能保证各家的利益不受损。   但更多的人是在激动于那一比十的兑换比例,十倍的收益,哪怕是远离应天,便是将损耗预估到五成,各家还是翻倍又翻倍的血赚。   常升却更显沉稳,轻声询问道:“不知这桩事,目下是有了什么变化?”   朱允熥笑笑:“南疆那边,安南和寮人犯边,伤我大明百姓及官兵性命,趁着南边广西、云南两道秋收,大肆劫掠财货。   奏章是由南边直接送入宫的,今日刚到陛下手上。这桩事情,还不曾透露到朝廷。”   常升眉头一皱:“南边竟又生了乱子。”   如今的大明,虽然掌握着中原直隶加十二道。但那边,从福建、江西、湖广、四川四道往南开始,基本是没有多少实际的统治力度。   如江西道南部、湖广道南部、四川道南部、广东道、广西道、云南道,几乎都是处于土流并存的状态。   土流并存。   换个说法就是改土归流的前置政策。   虽然改土归流是数百年后一桩被人歌功颂德的政策,但若是没有从前元开始就在南疆等地施行的土流并存制度,哪来那帮从山海关外进来的野猪们彻底完成改土归流的政策。   而如今的土流并存,则是脱胎于前元之前,中原王朝对南方统治的土官自治政策的改良版。   朝廷安抚地方土司土官,封官赏赐,并且会派遣中央官员作为流官去治理南方地区。   一步步的蚕食土官对地方土人的掌控力。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明如今设置在南方的卫所,几乎可以用战力薄弱来形容。   当然,除了如今坐镇云南的西平侯统帅的军队。   可在这样的局面下,南方便时常会出现番邦小国进犯劫掠大明的情况,甚至很多时候是那些南方诸道内部的土司土官摇身一变成了贼匪,下山洗劫。   常升低声道:“这般事情,恐怕难以作为借口和理由。”   若是南边出了乱子,朝廷就要派兵攻伐,恐怕就是将如今驻扎在应天的数十万京卫大军及上直二十六卫亲军统统调派到南边,才有可能制止此起彼伏的骚乱和劫掠。   众人紧随开国公之后,大多都点头表示赞同。   朱允熥说道:“所以,这也是孤今日来寻诸位叔伯的缘由。过几日朝会之时,孤会下谕令重开今科会试,再给在京举人一次科举机会。届时会对舞弊案涉案之人做出决断,也会将南边的消息公之于众。”   常升目光一转,心中细细盘算了一番后,方才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殿下并不急于在今岁起兵征伐安南及寮人?若是如此的话,不知殿下若要攻伐南疆,当采取何种手段,五军都督府也可提前操办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会宁侯张温则是说道:“只是如今朝廷虽然有驿站改制,户部平添了不少钱粮,可一旦起兵南下,恐怕朝廷是拿不出这份钱粮的……”   张温这么一说,再做众人不禁老脸一红。   就连朱允熥也有些无言以对。   大明朝实在是太穷了!   常升则是说道:“今年夏收秋收业已完毕,就是不知晓浙江道那边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征收商税的成效如何。”   朱允熥想到还被自己丢在浙江道的二叔,便笑道:“想来浙江道今岁改制之后的成效,也快要送入京了。”   钱!   朱允熥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比现在还缺钱的时候了。   常升则是再一次重申道:“殿下要用何种兵略于南疆?”   “以京卫遴选精兵强将,广东、广西两道卫所官兵为枝,西平侯为侧翼,并行攻伐。琼州府出海船运兵,直接贼人心腹之地。如此,围三缺一,则安南北境可平。”   常升闻言,已经在脑海中浮现了一副南疆堪舆地形,已经朝廷要在何处用兵,何处进攻,何处围剿的形势图。   少顷之后,常升方才开口道:“如此说来,殿下计划之中,朝廷只会从京卫调拨最多三五卫的兵马南下。余下,则皆以广东、广西、云南三道地方卫所兵马为辅。”   朱允熥点头道:“舅舅说的没错。南疆毕竟不似中原,京卫又多数大江两岸出身,难以长期驻守南疆征战,只可最为攻坚大仗之用,唯有广东、广西、云南三道地方兵马,才是最适应安南、寮人地盘的兵员。”   常升则说道:“如此算来,光是京卫兵马抵达镇南关,朝廷和地方便要支出不下十万担的粮草。”   “还有将士们的军装、兵械、草药、马匹、火器诸如此类,折合下来,估摸也要不下二十万两银子。”会宁侯张温又说道。   常升颔首点头,又对朱允熥说道:“这些还仅仅只是算了开拔南下的耗费,一旦战事开起,军中耗费更是似海流。”   “但安南及寮人部,大明必须拿下!”朱允熥忽的站起,目视着因为自己的动作而闻声看过来的在场勋贵们。   朱允熥双手握拳重重的砸在桌子上,沉声道:“大明这一次不单单要拿下安南及寮人部,还要拿下占城、吴哥王朝、素可泰王朝、罗斛、猛人、蒲甘、阿拉干等地!”   随着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南疆地方势力从太孙的嘴里钻进在座勋贵们的耳中。   都督府中堂上,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原本包括常升在内,大伙都以为太孙只是要南下安南顺带着打服了寮人部,然后兑现当初的承诺,将大明勋贵在中原的土地置换到安南去。   可现在,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一早就想错了。   谁也没有想到,太孙竟然玩的这么大!   他要打下整个南疆,收归大明所有!   即便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常升背离东宫,可这一刻他看向朱允熥的眼神同样是露出了一抹质疑。   朱允熥也知此刻仅仅是只言片语,是无法让这些人做出思想上的转变,但他还是坚定道:“诸位叔伯只需晓得,那边有一座不下湖广江西直隶三道的富饶之地即可。”   “半座中原之地?”即便是常升,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也不由失声呢喃。   “对!”朱允熥低喝一声,目光烁烁:“那里有不下半座江南的平原之地,若是我中原百姓耕种,甚至能岁岁三耕。”   会宁侯张温面目狰狞,迟疑道:“当真如此?”   朱允熥一挥衣袖:“在京就有不少安南、寮人部等使臣,诸位叔伯这段时日,大可自行前去旁敲侧击询问详情。”   一直沉默不言的东川侯胡海则是起身拱手问道:“臣启问殿下,便是我大明打下这些地方,朝廷又该如何治理,就算是能产出数不尽的粮食,又该如何运回应天?”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很多时候,中原王朝不是没有更多的力量去开疆拓土,而是受制于距离的因素,征战在外的大军时时刻刻都受到补给线的威胁,才让中原一直兜兜转转来来回回的在现有的这些地盘上捣鼓。   就算是强如盛唐,傲视西域,却也因为国内的一个变动,导致补给短缺,最后中原汉家彻底失去西域数百年,直到如今也不曾再有汉家朝廷重新踏足安西,更不要说是西域了!   朱允熥默默一笑,看到在做众人都露出期待的目光,便轻咳一声。   “海运!这亦是孤此番,送给诸位叔伯的一桩好事。”   常升迟疑道:“海运?”   朱允熥点头道:“自隋炀帝开掘大运河,中原粮草物资,南北北往,大多都是由内河运输。如今我大明,举江南湖广之力,供应无数粮草物资于九边,亦是走的运河这条路。大抵也正是如此,朝廷却忽略了海运的便利和那远超内河的承载能力。”   会宁侯张温却是小声道:“可如今朝廷宝船、大船,都是由水师统领,臣等不敢僭越私有。”   朱允熥直接道:“朝廷水师大船,自是卫所使用。但孤听闻,福建浙江两道,甚至是广东道,都有无数海商造大船,货运财物出海交易。   而这便是孤这一次送于诸位叔伯的好事,此番朝廷只要定下南征的兵略。大军斩获,除收归朝廷的部分,恐怕还要能让诸位叔伯震惊的收获。   孤希望诸位叔伯能尽早在浙江、福建、广东等地购进建造大船,用于战后调运战利品之用,日后也可用于各家将南疆等地产出运回应天。”   朱允熥已经打算将海运这桩大买卖,交给在场这些大明勋贵将门了。   朝廷其实自然可以独吞这份厚利,但如此便会牵扯大明建造海洋巨舰战船的进程。   发动这些可以说是与大明同休的勋贵将门,去承担起海运的发展,还可以以利诱之,鼓动和吸引大明境内的士绅商贾,主动去重视海运,让他们也走出去。   南疆那半座江南的夸奖,可不是朱允熥夸大,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一想到湄公河平原那肥沃的土地,朱允熥就恨不得现在带着大明的军队给打下来。   只要让大明人真正的认识到那片土地的价值,才能让大明境内这些既得利益者走出去,而不是整日里缩在中原内卷。   卷到最后,本就不多的中原土地大多数都集中在了少数人手中。   然后只要有个天灾人祸,便是中原大乱,遍地流民逆贼的局面。   稳定中原政治局面,从境外吸血回补中原,这是朱允熥如今唯一能够想到的解决国祚周期律的答案。   至于解放劳动力,提高生产力?   工业的发展,哪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   相比较而言,朱允熥始终认为,走出去抢资源要更加的容易。   谁让中原未来的敌人们,已经用事实证明给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看。   都督府里,在座数十位功勋武将,皆在回味琢磨着皇太孙的这番言论。   即便他们是军阵上的杀才莽夫,但只要慢慢的琢磨,终究还是被他们给琢磨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会宁侯张温在思考清楚之后,便当即转头看向坐在右手最上方的开国公常升。   随着,是一名名侯伯功勋,将目光投向常升。   常升无奈,只得是拱手道:“殿下,依殿下之意,此后南疆海运之事,是否便是交托于臣等家中经营?”   朱允熥笑笑:“诸位是孤的舅舅,是孤的叔伯人家,孤最是信得过诸位!”   自己开疆拓土的计划,还指望眼前这些人,不给他们足够的利益,这些人只会卷在中原不动弹。   至于走出去剥削?   关他朱允熥什么事。   见到朱允熥亲口承认,众人脸色不由一松,心中也渐渐燃起了一缕缕的期待。   若是南边当真有半座中原,当真海运交给他们这些功勋将门,便是让他们将自家长成的子弟都送过去征战,也是愿意的!   毕竟都是为了自家干活。   常升却是不曾松口,而是继续问道:“那么此番军略南疆,恐怕殿下就要启用海运了吧。如此,殿下可还需臣等做些什么。”   这个时候不是躲躲藏藏的时候。   朱允熥直言道:“此番若是定下军略南疆,孤希望各家门下商贾,能够为大军供应部分将士南下的粮草、草药等物。大军每有斩获,也需诸位门下商贾运回应天售卖,折算钱粮。”   一听太孙提到了商贾的事情。   除了常升,在座众人又都默默的或是低下头,或是看向别处。   朱允熥笑了笑:“孤不曾有怪罪诸位叔伯的意思,养活一大家子,总是要多些钱粮。商贾之术也非是何等卑贱之事,如今浙江道正在改制,商贾缴纳重税,这便是对朝廷的贡献,朝廷是看在眼里的。”   听到太孙这么说,众人又是想了想,觉得太孙也没有说假话。   先前朝廷不曾收取多少商税,商人地位卑贱些也无所谓。如今浙江道对商贾征收重税,这可是商贾们对朝廷做的贡献。   凡是于国有所贡献的人,怎么能用卑贱去称呼。   然而,曹震却是嘀咕道:“可臣家里头,也确确实实没有门下商贾啊……那臣岂不是吃亏了……”   闻听这个憨货如此说到,都督府里不禁生出一阵憋笑声来。   朱允熥亦是翻了个白眼:“朝廷定下了规矩,民间自是闻声而动,景川侯还怕没有商贾主动投献于曹府门下做事?”   “啊?”   曹震长大了嘴,一脸的茫然。   朱允熥无奈的笑着,挥袖从主位上走下来,到了常升面前:“舅舅,京卫之中可以开始挑选尽量出身南方的将士了,火器也要多多准备,龙江船厂及水师那边,也要传令过去。”   常升点头低声道:“这一次,殿下是要京卫南征将士,都由海路去南边?”   朱允熥点头道:“暗卫探的,琼州府境内有一座泼天的铜矿,朝廷若要经略南疆,可以琼州府为核心打造军略。官兵可从从海上登陆廉州府由镇南关进攻安南。另分兵海上,直击安南腹地沿海。”   “琼州府有铜矿?”常升再一次的震惊,能让自己这位身为大明监国皇太孙的人,用泼天来形容。   常升已经无法想象,那座位于琼州府的铜矿,到底是有多么的富饶了。   朱允熥笑笑:“即便没有,经略南疆还是要依靠海运,琼州府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这是自然,毕竟琼州与安南就隔着一段距离的海面而已。   常升心中也有了计量,拱手道:“臣定不负殿下期望。”   朱允熥嗯了声,愈发低声道:“西平侯府会是偏师,但镇南关和海上这支主力,却是需要一位得力统帅,舅舅可以想想谁人足以担任。”   常升抬起头,看向在自己面前眨着眼的大外甥。   他不由无奈的笑着:“殿下是希望臣担任此次军略南疆的主将?”   朱允熥沉声道:“舅姥爷去了西北平叛,宋国公等人又在北边,如今就连曹国公也在倭国统领镇倭大军。中山王一系都还年轻,不足以统领大军。卫国公一系也是如此,信国公家的汤醴如今正在浙江。算了算去,外甥都认为舅舅也该动一动了。”   军略南疆,如今已经是在向着国战,再开半座中原的方向去了。   常升也清楚,这样的大阵仗,那些年轻后辈还缺乏历练,承担不起来。   若仅仅是几场战事,朝廷里那些功勋将门子弟,还足以担当,可如今算来算去还真的只有自己最是合适了。   只是常升却目光疑惑的看向面前笑着脸的朱允熥,忽的幽幽道:“殿下是不是也想去南疆走一遭?”   朱允熥立马摇头:“一切都由圣裁,外甥又从未上过阵,只怕去了是要添乱子的。”   常升笑笑。   躬身抱拳。   “臣等恭送太孙。” 第二百五十八章 会试舞弊案毕   野草遍地,称之为荒野。   当野兽和人类走过之后,就成了小道。走的人和兽更多,就成了路。   将路挖开,重新铺垫层层叠加平整,再在两侧以山河要冲、规定距离建造一座座驿站,于是官道就出现了。   在浙江道联系直隶应天府的官道上。   一行数骑,在天色不曾放亮的时候,便从江边的龙潭驿(今南京龙潭街道)换上驿站喂饱的战马,向着六十里外的应天城奔袭而去。   于此同时,在栖霞山西北角的江面上,一支由整整二十条大小海船组成的庞大船队,正压着沉重的吃水线,缓慢的沿江上溯。   巨大的船帆迎风招展,被吹的鼓囊囊的。两侧甲板下巨大伸展出同样巨大的排杆,这些杆子可以用来拍击贴近大船的敌船,也可以用来为大船提供同力。   在整个船队周围,是数不尽的走江小船,围绕着船队不断的前后游走着,为船队提供最新的水道讯息,以及为船队驱赶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船以及渔船。   两帮不同的人,不约而同的由东向西,前方这座中原帝国的京师。   骄阳从海底升起,越过海平面、地平线,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大地上。   将骑兵的背影,船队的轮廓,清晰的映照在大地、在江面上。   “今天下朝,可去鸡笼山晒日饮茶。”   千步廊里,吏部尚书詹徽对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提议着今天早朝之后的娱乐时光。   茹瑺偏头,目光有些捉摸不定的盯着詹徽,默默道:“自从前几日放榜,闹出舞弊案和狮子山上的事情,詹尚书就很是有些不对劲。”   詹徽身子向后一仰,将笏板插在腰带里,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老夫不对劲?”   茹瑺点点头:“往日里,詹尚书可不会做这等轻佻的举动。”   詹徽愣了一下,随后便嘀咕道:“老妻养的几只老母鸡,一直不下蛋,这几日终于是开始下蛋了,老夫高兴。”   茹瑺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这些六部尚书后面的各部司卿、侍郎等。   茹瑺轻声道:“若是说高兴,恐怕还得看任古雍和郁敦本吧。”   詹徽闻言回头淡淡的看了一眼。   是走在六部侍郎中的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和户部右侍郎郁新。   见两人只是抱着笏板,默默的跟随着队伍入宫上朝,詹徽便点点头:“任亨泰这一回大概是能圆了尚书的梦。至于郁新却是不好说……”   茹瑺顿了一下,表达不同的意见:“任亨泰掌礼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郁新上半年适逢诸王入京,谏言总是禄米减八成,陛下当时可谓是龙心大悦,尽数采纳。如今赵勉称病在家,想来要不了多少时日,恐怕就会上奏章乞骸骨了。”   詹徽则再一次回头,看向人群之中的户部右侍郎郁新。   郁新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学识不凡,相貌雄伟、声音洪亮,可谓是仪表堂堂,当时便被陛下赐名新。   后来历任中书舍人、翰林侍讲、户部度支主事、北平部郎中,在今岁诸王如今时,上奏朝廷当削减宗室禄米。足足削减了八成的宗室禄米,被朱元璋提拔为户部右侍郎。   四年时间,从一介新科进士走到户部右侍郎的位子,便是数遍朝堂,也是少有的事情。   然而,詹徽却再一次摇头:“他正在弄那什么招商开中法的事情,太孙颇有些不喜。”   “开中法?”茹瑺当即眉头一凝,低声道:“可是要用盐引和商贾在九边兑换粮草军需?”   詹徽眼帘低下,无声的点点头。   茹瑺便收回注视,抱着笏板,低叹一声:“治标不治本,后患无穷啊。”   念道了一声,这两位部堂尚书,便继续并肩入宫。   ……   大本堂处,今天虽然照旧带着太子来到这里的朱元璋,却没有走进学堂,总算是将大本堂交换给方孝孺这些真正的教书先生。   朱元璋听着身后学堂里传来的皇子、皇孙们的朗朗读书声,脸上有些享受的滋味。   只是望向身边太子之后,便低声道:“狮子山后续的手段,可会留下后患?”   朱标站稳脚跟道:“朝廷褒奖的旨意已经在朝中宣读,且加急送往各地,一并去的还有朝廷下旨督造功德牌坊的旨意。朝廷给足了名义,也不曾泄露出一丝风声,他们该知足了。”   太子爷的语调总是那么的风轻云淡,却又让人不敢生出一丝反抗的欲望。   朱元璋满意的拍拍手:“他们拿名,我家取实,各取所需,若不知足,便连名也莫再要了。”   朱标点头:“合该如此。”   一阵轻笑声,从这对父子嘴里发出,如同两只以天下为棋盘的真龙一样,眼睛里都透着智慧。   朱元璋这时候则是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神烈山,山顶的轮廓线上散发着一抹红光。   他轻声道:“百官此刻应当入宫了吧。”   “过午门了。”   朱元璋又道:“你儿子想要领兵出征,你这个当老子的有什么想法。”   朱标看向老爷子,默默一叹,将拐杖靠在腰上,双手抱拳躬身道:“开国公为主帅,西平侯为侧师,三路并进,左右不过多一个兵丁而已。”   朱元璋哦了一声,眼角带着笑意的盯着面前的太子。   “你让你儿子,让咱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去军中当一个兵丁?”朱元璋幽幽道。   朱标沉声答道:“自幼长在深宫,少时不学武艺,初长成时习武练兵,不过纸上谈兵。若让其统兵一方,或致军略大败。唯自下而上,获战功、建奇功,如我大明功勋将门之路,方可根基稳固。”   朱元璋双眸一缩,沉声道:“你也不怕你儿子死在战场上!”   朱标却仍是面色郑重道:“军户之子可死,小旗、总旗、百户、千户可死,功勋将门之子可死,统兵大将可死,他不过多了个出身,便不可死?”   低着头的朱标心中很清楚,老爷子对自家那个混小子是何等的看重,更是寄托了大明未来百年的希望。   但他仍然选择了用最严苛的要求,去安排那混小子。   想来,老爷子这会儿就要开骂了吧。   “哈哈哈……”   然而,老爷子却是发出了一阵笑声,连原本生生不息的学堂里头,那朗朗读书声都停顿了一下。   只见朱元璋一手叉腰,一手横指太子:“这话可是你这个当老子说的。若是回头伤着了,你可不要怪老子。”   说完之后,朱元璋便双手背到身后,迈出脚步。   自己竟然中了老爷子的招!   朱标满脸的无奈,没成想老爷子竟然是早就打算同意那混小子随军出征了。   他立马开口道:“父亲这是要去何处?”   朱元璋却是不曾回头,只是往大本堂外头走,声音则是轻飘飘的传来:“咱要给你儿子撑腰去。”   ……   中极殿御座下的陛阶上,朱允熥扶着腰坐在那张没有丝毫修饰的圈椅里。   朱桱那混蛋的头是真的越来越铁!   心里暗骂着小二十三叔的铁头功,朱允熥嘴角抽动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的看向殿内的百官。   朝会前一整套的礼仪流程走完。   等到孙狗儿喊出有没有人奏事之后。   当即便有数名御史、言官抱着笏板,夹带着奏章出班。   “臣等有本要奏。”   朱允熥点点头:“准。”   “臣等弹劾中书舍人,今科会试主考官刘三吾,结党营私,考前泄题,上下经营,会试舞弊。自刘三吾以下,今科会试副考官、十八房同考官、阅卷官、读卷官、抄录官、贡院官吏,皆涉案其中。   另有今科会试登榜举人合共六百六十六名,或有察舞弊事,却隐瞒不报,知法犯法,亵渎恩科,辱没圣贤,妄为圣贤门徒。”   “臣等谏言,监国当明正典刑,彻查今科会试舞弊案涉案人员可有落网之鱼。一应涉案人员,当严惩,昭告天下,以正人心,以正国法!”   这几人是数日前,持笔在夫子庙塔楼上撰写弹劾奏章的御史和言官。   而随着这几人的出班弹劾。   紧随其后,是更多的御史和言官走出班列,抱着笏板依次站在大殿上。   “臣等附议。”   站在文官班列最前头的詹徽,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场面,嘴角微微一扬。   是那刘三吾等人在朝中的故交多,还是那六百多名举人在朝中的依靠多。   还是说,是今科会试录名的那剩下不曾考中的六千多人在朝中的恩师、长辈、家族故交多?   六百多人的科举利益,和六千多人的科举利益相比,是一道很容易计算的题目。   而面对着朝堂上如此轰轰烈烈的弹劾浪潮,原本还准备为刘三吾亦或是那六百多名举人求情的官员,此刻也只能是压抑着胸中的担忧,抱着笏板低着头,站在自己的朝会位置上。   朱允熥亦是平静的观看着这一幕。   等到朝堂上的动静渐渐小了一些后,他才开口道:“国朝选才大典,乃是事关社稷之事,绝不可出现舞弊不法之事。然而,朝廷也必是讲究证据的,断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   不会冤枉好人,但也绝对不会包庇任何一个犯法的人!   詹徽当即出班:“启禀监国,今科会试舞弊案,目下由锦衣卫督办,一应罪证当由锦衣卫呈奏朝堂,以正视听。”   朱允熥点头,轻声呼唤道:“锦衣卫。”   和武将们混在一起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立马出班。   “回禀监国,锦衣卫现已查明,今科会试确存舞弊不法之事,锦衣卫分别审讯会试考官,应试取中举人,获得笔录近千份,条条指向今科会试存在舞弊之事。”   还不等有人跳出来,指摘锦衣卫没有审问的权力,一家之言足以遮蔽朝堂视听的话来。   蒋瓛便紧接着道:“锦衣卫已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重新审讯涉案人员,抽取证言核实,皆确凿无误。”   此言一出,却是让朝堂上百官侧目以待。   试问往日里横行霸道的锦衣卫,什么时候竟然会伙同刑部、都察院还有大理寺办案了?   然而,当即就有三个衙门的官员出班。   “蒋指挥所言确凿。”   “刑部已核实。”   “都察院已核实。”   “大理寺已核实。”   朱允熥哼哼两声,似是有些不厌烦道:“依律,此案当如何决断?”   “科举舞弊,乃大罪。犯官犯吏当夷三族,流九族。涉案考生,当斩,流三族,九族永世不得应试。”   不待拥有私发解释的刑部、大理寺开口。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蒋瓛,便已经阴沉沉的开了口。   夷族、问斩、流放,永世不得应试。   一桩桩惩戒从蒋瓛的嘴里蹦出,如洪钟大吕,在中极殿内震荡着,敲击着文武百官的心肺五脏。   终于有先前不敢启奏求情的官员走了出来。   “启禀监国,国法昭昭,犯案者天理难容,然若如此严法,便是千万人血流成河,人头落地。今朝之人犯事,累及万世子孙,有失仁义。臣等请监国三思,当不致国法有失,亦惩戒犯案者。”   蒋瓛却是冷哼一声:“陛下昔年定下,官员贪墨六十两以上便剥皮充草。科举舞弊乃是大逆之罪,不严惩不足以震慑。臣请监国,当从严论罪,从重严惩!”   百官见蒋瓛这厮竟然摆出陛下那六十两的红线,一时哑然。   然而,却是在这个时候。   只见因为有着文华殿行走虚衔而得以参与早朝的解缙,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来。   “臣启禀监国,犯官乃朝廷奉养之人,当依律论罪。然而,诸应试举人,寒窗数十载,苦心圣贤文章,一朝行将差错,朝廷仁义,当有命其悔改的机会。”   他解缙竟然替今科会试涉案的举人们求情?   一时间,若非是亲眼目睹解缙开口求情,百官完全不敢相信,这位一手推动了知行合一的心学学问流传开来的人,竟然会有此般举动。   朱允熥则是顺势点头:“准。”   旋即,他便站起身来。   “谕令。”   这是监国要开始行事权力了,朝堂上百官正身。   “洪武二十五年恩科会试舞弊案,证据确凿。谕令,涉案犯官犯吏,夷三族,流九族,家资抄没。”   “涉案举人,朝廷有仁义之心,可叫其回过。谕令,涉案举人及三族,流广西道镇南关。剥夺涉案之人功名,终生禁考,为镇南关军卒。三族之人,军屯镇南关。”   “臣等领命。”   刘三吾等人算是没救了,依旧是夷三族,流放九族,抄没家产。   有皇帝那六十两的红线在,科举舞弊这等大逆之罪,没有株连九族已经算是他们的幸运了。   涉案的举人也没有被问斩,只不过是终生禁考,流放广西道为军卒,家人军屯,终究是保住了性命,后人也可以继续读书科举,说不得有朝一日还是能重回故土。   今日出班弹劾的官员们,没有给自己在朝堂上留下政敌,心中满意。   站出来求情的人,也觉得他们救下了举人们的性命,算是做了件大好事。   双方就这么默契的得到了满足。   随后,双面官员便齐齐的将目光看向陛阶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默默一笑,这些人想要什么,他很清楚。   “谕令,礼部左侍郎任亨泰升礼部尚书,择日重开会试,为国选才。”   尚书!   尚书了!   咱终于尚书了!   从数月之前便开始当吃瓜人的任亨泰,心中狂跳不止,对这个等待了许久的话已经期待了无数个日夜。   当即便出班跪拜在地上。   “臣任亨泰,领旨谢恩!”   而在任亨泰之后,是百官整齐的躬身出口。   “监国仁厚,教化万民,为国选才,功在社稷。” 第二百五十九章 咱大明穷哇   中极殿里,文官们已经太孙下令重开会试,而心中欢喜。   毕竟,谁家没个刚好应试的子弟后生呢?   陛阶上的朱允熥平静的俯瞰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核心的问题还是利益。   当收益的人群大于受损的人群的时候,他们会主动的去放弃原先所坚持的所谓正义。   就如此刻的新任礼部尚书任亨泰,期待数年的尚书位,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这个时候便是让他做心学的撑腰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领旨谢恩之后的任亨泰,抑制不住的浑身紧绷,满心欢喜。   在接到重开会试的喻令之后,更是下意识的想到了心学推出的知行合一的学问。   自己是不是应该在重开的会试之中,增加心学的考题?   这一刻的任亨泰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   毕竟显而易见的,心学的推行已经是不可能被阻挡了的。太孙的意志已经清楚的表露出来,朝堂上的官员们这个时候没人敢说反对的话。   只有户部右侍郎郁新一个人闷闷不乐的站在角落里,对没有听到自己如那任老倌儿一样升为尚书而感到不解。   这一次儒门的道统之争自己并没有参与,且在看到太孙在浙江推行摊丁入亩之后,借着今岁诸王入京的机会,在皇帝面前谏言宗室禄米削减的政策。   自己这个户部右侍郎的官位,正是因此而来。   今天,户部尚书赵勉告病请假,不能参加今天的朝会。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赵勉在心慌了。   户部往日里与刘三吾等人走的最近,在此等风口浪尖低调下来,是应有之意。   可以预见的是,赵勉这个户部尚书的位子,是要坐不稳的了,只消一道乞骸骨的奏章,朝廷就会放他换乡。若是再被人弹劾有什么不法的事情,说不得还要另外问罪一番。   郁新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接管户部事。   而这时候,武将班列为首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开国公常升,已经是出班启奏。   “启禀太孙,臣有本要奏。”   朱允熥眼前一亮,自己真正关注的事情来了。   他当即开口:“准奏。”   常升脸色深沉,隐隐有杀气散出,让旁边的文官们不由一凝,目光疑惑的看着这位如今京中主将第一的国公。   有什么事情是能让这位有如此反应的?   就在文官们不解的时候。   常升从怀中掏出奏章,拱手弯腰。   站在陛阶上的孙狗儿便立马小跑着走到常升面前,将奏章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而常升则是森森开口:“启禀太孙,广西道奏报,安南、寮人部狂妄,漠视大明,胆大包天,纵兵劫掠广西道、广东道等地,侵犯边民,残杀我朝官军,屠戮我朝子民。其行狂妄!其罪难消!”   “臣,请奏朝廷,当下旨申斥安南、寮人部在京使臣,下令广西道、广东道起兵征讨安南、寮人部不臣之心。”   这是要开国战?   往日里总是低调为人,最是谦和的开国公竟然主动请旨要开国战征讨南方?   这不符合他的人设啊!   詹徽更是意外的回头看了眼,言辞振振要起兵征讨南方的常升。   随后,又看向陛阶上的皇太孙。   詹徽总觉得这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刚刚太孙才将今科舞弊案的举人及三族流放镇南关,现在常升就出来爆出安南和寮人部犯边杀人,还要朝廷起兵征讨。   处处透着古怪啊。   詹徽不由的撞了撞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   “广西道的事情,你这个兵部可知晓?”   茹瑺茫然的摇摇头,眼睛里也是一片迷茫,自己明明是兵部尚书,可广西道的事情自己竟然不知晓?   茹瑺闷声道:“这桩事,兵部事先并不知晓。”   詹徽哦了一声,而后低声道:“所以,安南和寮人部惹得乱子并不大了。”   茹瑺点点头。   只有闹出来的乱子不大,安南和寮人部并没有杀多少大明的官兵和边民,才不会形成奏章送到兵部。   可是常升又是如何知晓的?   常升自然知道。   广西道的事情,本就是老爷子的人送回京的,朱允熥自己转交给了这位二舅爷,放在今天在朝堂上公之于众的。   朝堂上,大佬们在各自算计着。   却有人已经是走出班列。   是户部给事中的人。   户部给事中出班躬身:“启禀太孙,臣以为此时大明不宜在南方起兵征伐。”   早就知道太孙心意的功勋武将们,纷纷冷哼一声。   景川侯曹震直接站了出来,嚷嚷了起来:“南边那帮树上的猴子,都打进家里来了,难道我大明就要一忍再忍?明天是不是等到他们打到这殿外,你们也要说不宜开战啊!”   “你!”户部给事中被曹震这番话给挤兑的面红耳赤,狠狠一跺脚:“景川侯,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且不说安南和寮人部是否会打到应天。若是南边出了乱子,朝廷就要起兵征讨,我朝边疆恐怕就没有一天能够安歇的了吧?”   曹震冷哼一声:“那按照你这么说,我大明何不如现在就放归边疆百万大军得了。”   户部给事中又是一跺脚,莽夫不可同日而语!   常升则是回头瞪了曹震一眼,这话可不能乱说:“景川侯慎言之!”   曹震看向常升,撇撇嘴,却也是不再多言。   常升则是接过话来:“户部给事中所言,本公了然。但本公观安南,可谓狼子野心,我皇自开国始,便屡次遣使南下,招抚诸国,可安南等地却屡屡扰我大明边境,屡教不改。我朝行仁义,不曾大兴兵伐,可若是一退再退,我朝届时可还能再退到何处?”   “国公所言,下官亦是知晓。可若是边地生乱,便要大举征伐,国公可曾思虑过户部艰难,国库能否支撑这一场场战事?”   户部给事中仍是据理力争,且转过身直接说道:“启禀太孙,太孙可询问户部,我朝如今国库还有多少钱粮,各地大仓还有多少余粮,能否支撑除却九边战事外的另一场战事。”   “哦?”朱允熥轻哦一声,看向默默寡欢的户部右侍郎郁新:“户部钱粮数目如今几何?”   郁新皱眉出班:“启禀太孙,今岁诸道夏粮入库,解押九边,秋赋征缴,目下仍在清理之中。今岁九边大行征伐,单燕王部,朝廷便送去数百万担粮草。数月前,凉国公出征平定西北,国帑艰难,此时若是再开南方征讨……”   户部右侍郎眉头几乎是要挤到一块儿去了。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户部有钱,却不多。   而那户部给事中又道:“目下临近年末,钦天监有奏,今岁冬或有大雪,户部还要留出大仓库存余粮,防备赈济地方之用。还请太孙明晓。”   没钱。   朝廷没钱。   朱允熥有些无奈,不过户部给出的回答,却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要是什么时候,他能从这些人嘴里,听到朝廷的钱花不完,才是出了鬼。   想想,大明似乎从头到尾的形象,似乎一直就是一个壮大五大三粗的人,在不断的呐喊着没钱没钱没钱。   朱允熥沉声道:“广西道遭受劫掠屠戮,尔等以为朝廷当如何?”   郁新心中苦涩,太孙虽然没有点名,但目光却是盯着自己的。   他只得开口道:“朝廷……此番广西道遭受劫掠,想必不甚严重,朝廷当下旨广西道安抚边民,赈济边民。兵部、都督府行文广西道都指挥使司,申斥广西道守备不利,命其整顿军务,严守边地,不叫安南、寮人部再有可趁之机。”   这是老成持重的建议。   而事实上,朝廷本来就不可能哪里出了乱子,就要信誓旦旦的出兵征讨。   这是穷兵黩武,迟早吃空国库,一起完蛋。   可朱允熥却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哼哼一声:“如此,安南、寮人部犯我大明之事,便不曾有任何追究举措?”   郁新的目光在詹徽、茹瑺等人身上扫过,很希望这些人能替自己说两句话,目下他是发现太孙似乎就盯着自己一个人了。   詹徽轻咳一声。   茹瑺便无奈的出班,挡在了郁新前面:“启禀太孙,国帑艰难,社稷为重。兵部以为,申斥安南、寮人部使臣,训诫广西道即可。兵部亦当行文训诫广西道,操练兵马,不得再生事端。”   詹徽亦出班道:“殿下,兵家大忌,不可轻动。便是殿下欲行征伐南方不臣之国,也当内修社稷,待国帑充盈,兵强马壮,选良将,任主帅,一战而定乾坤。”   随着吏部、兵部、户部先后表明立场,表明朝廷的困难。   先前还和朱允熥站在一起,支持惩戒会试舞弊案涉案人员的官员们,则是再一次的站了出来,附议三部的建议,劝阻朱允熥不可轻起征伐。   曹震满脸不爽,不禁低吼着:“屈辱!可耻!懦弱!”   一众功勋武将,亦是面露不悦。   朝堂上,一时间陷入到了僵局之中。   文官们唯恐皇太孙被朝中功勋武将们绑架了,走上穷兵黩武的路子,又担心国库日益亏空,入不敷出。   武将们则是一根筋的渴望着开启征伐,将南边那一片片的土地打下来收入囊中。   朱允熥则是看向殿外。   昨日便有镇倭大军回京的船队来报,可如今怎得还没有到。   他在等着李景隆和铁铉他们从倭国搜刮来的银子。   只是目下,他却没有等到银子。   却见朱元璋和朱标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外。   朱元璋一马当先,走的是虎虎生风:“何地不臣,犯我大明,辱我百姓?”   殿内百官心头一震。   许久不曾见到的陛下,今天竟然露面了。   哗啦啦的,眨眼间殿内百官已经是转身面朝殿门。   “臣等恭迎陛下。”   “陛下万岁,太子千岁。”   朱元璋挥挥手,龙行虎步的便到走到了陛阶上,手掌就拍在了随着百官一同站起身的朱允熥肩膀上。   “坐下。”   朱元璋在朱允熥耳边低语一声,将他给按回到椅子上。   随后,朱元璋便一手按在朱允熥的肩膀上,一手在空中挥舞着叉在腰上:“都说说吧。”   常升当即开口:“启禀陛下,广西道有讯,安南、寮人部犯边,杀我官军百姓,劫掠境内,人神共愤!”   户部给事中亦是开口道:“陛下,国帑艰难,九边重兵,征伐不断,朝廷万不可轻易再起南方战事。”   郁新附和道:“陛下,今岁两税,皆已核算,解送、入库、平调,实难再有供应南征之余。”   朱允熥却是忽的开口:“户部左右不过短缺,大仓捉襟见肘,若是朝廷不曾短缺粮草钱钞,又当如何?”   原本正在沉吟审视着的朱元璋,忽的低头看向说出这话的大孙子。   郁新迟疑了一下,随后道:“朝廷若要征伐南方,官兵不下十万,民夫不下二十万,若户部有此钱粮供应,兵部、五军都督府能力保征讨得胜,户部无异议。”   郁新说完之后,便抬头看了上方的太孙,心中却是在想反正朝廷不可能有钱的。   十万大军,二十万民夫,地方损耗,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除非天上掉银子,掉粮食下来。   朱元璋则是嘀咕道:“内帑……”   “报,钦差浙江道赈灾使秦王有本入京。”   “报,镇倭大将军有本入京。”   就在朱元璋估算着自己的私房钱能拿出来多少,好让常升带着大孙子去南边转一圈,亲眼见见兵家之事的时候,殿外却是传来了内宦的通报声。   皇帝不由的眉角一跳。   朱允熥更是心中狂跳,立马仰头看向老爷子,随后便蹭的站起身来:“召入殿内!”   殿内百官亦是转头看向殿外。   人人心中都清楚,浙江道和镇倭大军,那可都是太孙一手推上台的。   而朝中也许久不曾听闻这两边的事情了。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只见殿外有两人并肩踏进殿内。   一人是镇倭大军副将鹤庆侯张温。   一人是文华殿行走、户部郎中夏原吉。 第二百六十章 咱大明这么有钱?!   这两个走进大殿内的人,一个主持浙江道田亩改制,一个远在海外倭国。   竟然如此的不约而同返回京师,入朝奏事。   不禁让殿内的百官倍感好奇,且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注视着夏原吉和张温两人。   在夏原吉和张温两人的身上,都带着一丝深秋之中的露水,尤其是张温的身上。   他是从长江一路乘船驶进秦淮河,在东水关外入城的。江面河面之上,此刻水汽最重。   在满朝文武好奇疑惑与他二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回京的时候。   夏原吉和张温两人,也同样面露疑惑的看着陛阶上皇帝、太子、太孙三人之间的站位。   率先映入两人眼帘的,是坐在圈椅里的皇太孙。而后是伸手压在太孙肩膀上,站在一旁手叉腰的皇帝陛下。最后才是拱手,站在一旁的皇太子。   夏原吉和张温两人来不及多想,到了殿内便一抖衣袍,跪拜在地。   两人神色庄严肃穆。   “臣夏原吉、张温,参见陛下,参见太子,参见太孙。”   朱允熥心中带着欣喜,转头看向身边的老爷子。   朱元璋看着大孙子,微微点头。   随后,朱允熥这才面朝夏原吉、张温两人开口道:“身负皇命,万里而归,起来吧。”   二人领命谢恩起身。   朱允熥便笑着说道:“算起来,你二人已经离京年载,浙江与倭国如今情形如何。镇倭大军上下将士,可曾奋勇。”   夏原吉和张温对视一眼。   他两人一个是主持浙江道田亩、商税改制之事。一个是名为镇倭大军副将,却实际负责大明在倭国境内军事行动的将领。   夏原吉看着张温的眼神示意,笑了笑。   而后,渐露骄傲。   又朝着陛阶上躬身作揖。   “臣夏原吉,领皇命,任浙江道赈灾改制之副,自洪武二十四年冬入浙江道,清点田亩,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征缴商税,历寒暑,越年岁,今浙江道上下,容貌换新,初有成效,遂携硕果回京,献于朝堂,献于陛下。”   浙江道的改制出成果了!   虽然这个结果是在百官预料之中,但面对摊丁入亩、官绅一体这件事情上面,谁也不愿意亲眼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然而,皇帝却满是期待的开口:“哦?夏卿辛苦,快快将浙江道现状说来,今岁浙江道夏粮秋赋数目几何,商税又有多少,地方百姓民生如何,可能吃得饱穿得暖。”   这同样是此刻中极殿内所有人的疑问。   如果浙江道经过去岁冬到如今的改制,成果斐然,那么大明朝天下诸道全面推行改制的事情,将会再也没有任何的阻拦。   至少,皇帝是绝对会强行推行开来。   而面对目下就站在陛阶上的洪武皇帝,没有人愿意和他成为敌人。   不!   如今的大明朝,如今的天下,没人有资格和他做对手!   这是大明立国二十五年以来,那一条条性命,一颗颗人头奠定的皇帝威严。   夏原吉昂首挺胸,从袖中取出早先便整理书写好的奏章,双手捧着,高过头顶。   孙狗儿眼尖手快,赶忙再一次的走下陛阶,小心翼翼的接过奏章,小跑着回到陛阶上,呈交到了皇帝面前。   朱元璋接过奏章。   夏原吉也已经开口道:“秦王殿下统御臣等,勠力浙江道改制之事,现有成果斐然。”   这个夏维喆当真开口承认了浙江道改制成果斐然了!   朝堂上,百官开始了窃窃私语。   而夏原吉的声音,却在殿内经久不衰的回荡着。   “今岁,浙江道夏粮并秋粮,共收缴米、麦三百九十七万七千八百二十一担。”   轰的一声。   整个中极殿哗然,原本的窃窃私语变成了雷声大震,将夏原吉接下来准备的说辞给直接掩盖掉了。   “这不可能!”   “怎会多出如此之多的数额!”   “仅仅一岁光景,便有如此成果,当真骇人听闻……”   “浙江道可有盘剥之事发生,为何会是这般……这般收成……”   整个中极殿内,尤其是那些文官,那些文官中充任户部职的官员,已经彻底的颜色大变。   这一刻,就连大殿两侧的监察御史也忘了纠正朝堂纪律,好似一张张下巴砸在了地上。   陛阶上,朱元璋拿着奏章的手,亦是在默默的颤抖着。   朱允熥心中早有预料,见到此般情景,也不急切,而是等候了片刻之后,方才轻咳两声,沉声道:“噤声!”   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两侧的监察御史才醒悟过来,开始加入到纠正朝堂纪律的队伍之中。   少顷,中极殿内的躁动小了起来。   朱允熥看向神采奕奕的夏原吉,示意道:“维喆接着往下说。”   夏原吉点点头,他当初看到这个数目的时候,远比如今朝堂上这些官员更加震惊和意外。   夏原吉继续道:“今岁,浙江道征收坐商、门市、关口、行商、海商税赋,共计七十七万两白银。”   “盐课征收三十七万引。”   “有茶课、织造、采珠、柴炭、铸钞等,凡有增幅……”   夏原吉仍是滔滔不绝的将浙江道洪武二十五年的收成一一当众报来。   而中极殿里,文武百官,上至皇帝,已经彻底麻了。   “咱大明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这般多的钱粮银钞?”   “如此之多,闻之如梦……”   “……”   一声声感叹,在百官嘴里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   朱允熥亦是大为惊讶。   虽然他知道浙江道改制会成果斐然,却不曾想竟然会有如此大的收益。   就如那夏秋两税,这些年浙江道因为七分山三分地,每岁两税至多不过征收二百七十余万担。   可今岁,竟然足足征收了近四百万担。   增加了一百三十万担左右!   而那商税更是过分,近八十万两的征税!   太他妈有钱了!   即便是朱允熥,这一刻也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恶狠狠的感叹了一声。   如殿内所有人一样,太子朱标这一刻也是满脸惊讶的表情,只是很快便反应过来,随后看向夏原吉,沉声道:“夏维喆,浙江道所奏之事可否属实?”   夏秋两税多了一百三十万担,商税直接平白多了近八十万两。   便不说其他如盐课、茶课等征缴。   只是这两样,便足以称之为大功。   夏原吉郑重点头:“回禀太子,浙江道所奏句句属实。现今,杭州府太仓有浙江道夏秋两税解押三百万担,税银六十万两,另有各课征缴无数。朝廷可随时派遣官员,前往杭州府清点核算。”   这便是朝廷中枢直接掌握赋税的好处,征缴的赋税可以直接清晰明了的收取并解押到州府太仓之中,容不得作假。   太子露出了笑声,很喜悦。   朱允熥回头看向老爷子,直接这位此刻已经双眼不断的露出亮光。   随后,他便看向朝堂上的百官,这些人个个神色震惊。   朱允熥当即沉声询问:“维喆,浙江道今岁两税、商税、各课征缴,可否有盘剥之举,百姓可否足衣足食,地方可否安居乐意。”   这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盘剥,不给百姓一点余粮,抄没一个个商贾,多少钱粮都能弄来。   而国富民强才是朝廷最看重的事情。   夏原吉将本就高昂的头颅抬得更高,将挺拔的腰板竖立的更加板正挺直。   “回禀太孙,浙江道百姓安居,家有余粮满仓,衣食足。商贾经营顺畅,经济流通。浙江道今岁绝无盘剥强征之举。朝廷可以此举,命三司、锦衣卫去人核查,浙江道绝无遮掩欺瞒!”   一整年,夏原吉是走遍了浙江道十一座府县,带着人一笔一笔的核实夏秋两税、商税、各课征收。   “浙江道成果璀璨,朕心甚悦!”   终于,在漫长的震惊之后,朱元璋以皇帝的身份,亲口肯定了夏原吉的公务汇报。   皇帝言毕。   文官班列无数人迈出了脚步。   吏部尚书詹徽抢到了最先的序列,衣袖挥舞,满脸红润的站到了朝堂前。   “臣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请奏陛下,下旨恩准大明京师及余下十一道推行浙江道今岁改制事,为国增税,为百姓增衣增食,开大明万世太平盛世!”   还在惦记着户部尚书的郁新,终究是慢了半步。   只得是依附在詹徽之后,躬身请命道:“臣附议,请陛下推行浙江道改制事。”   在后面,是更多的朝堂各部司科衙门的官员出班奏请。   “臣等附议,请陛下准改制事。”   这些人或是忠心朝堂,或是励精图治,又或是为国为民的忠良之辈。   目的不同,目标却是一致。   而那些地方士族出身,家中良田无数,商贾依附的官员,却如同坐蜡。   眼看着一位位同僚彻底抛弃了对浙江道改制之事的中立或徘徊态度,全面倒向了推进改制,心中已然惶惶不安。   风向已经变了。   谁都知道天下有很多钱,但谁也没有真正想到,朝廷能有这么多钱,且不影响百姓安居。   要知晓,浙江道那可是七分山三分地的地方。便是这样的地方都能有近四百万担的两税征缴数额。   若是将其换到直隶、湖广、江西、河南、山东这些产粮要地,又会让朝廷增加多少的两税收缴?   若是将商税改制事推行到直隶,仅仅是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扬州府这几个商贾发达的地方,又能为朝廷征收多少的税银。   不敢想!   不敢想!   谁也不敢想,那会是何等的光景。   户部大仓,朝廷各地太仓,能不能装得下?   这一刻,几乎是大多数的官员,已经在琢磨着朝廷官仓能不能装下征缴的两税、税银。   就连朱允熥也没有想到,改变会来的如此之快。   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出班请奏的官员,有一多半除了看到朝廷能岁入大增的现实,也看出了这桩事情皇帝那里算是彻底定下,何不如这个时候自己做的爽快一点。   而朱元璋则是淡淡的扫过面前请奏的官员,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镇倭大军副将、会宁侯张温。   “会宁侯,倭国事如何?”   皇帝并没有因为浙江道的成果,急于对改制事下定论,而是问起了倭国的事情。   会宁侯张温身躯一震。   在听到夏原吉说及浙江道的事情之后,张温已经在想他们这些人在倭国干的事情,还不能入了陛下和朝廷百官的眼了。   张温轻咳一声,缓缓开口:“回禀陛下,我朝镇倭大军去岁季秋出征,初冬抵达倭国石见地,聚工匠,集李氏朝鲜、倭国民夫,至今岁夏初臣出海回京时,共开采冶炼白银五十万两整,此番正停泊于东水关外。另有铜铁等产出今次未能转运回京,存于镇倭大军大营之中。   另解押倭人三千运往山西等煤矿处。又有两千余倭寇现今关押于苏州府,由镇海卫看守。”   张温说的很清楚。   这次带回了五十万两白银就在东水关外头,另有三千名倭人被送到山西挖煤矿去了,还有两千多倭寇被关在苏州府那边。   五十万两对比浙江道近八十万两的税银,初一听并不算让人惊讶。   然而,只是讯息之间,便有人计算了出来,也醒悟了过来。   这他娘,镇倭大军去年冬天才到的倭国,要寻矿、开矿、挖掘、冶炼,今年初夏就装船回京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足足带回来五十万两白银。   这往后少了前期的建造矿场的时间,再增加矿工,已经有人断定倭国那边朝廷每岁最低也能拿到两百万两的白银收入(史料石见银矿于倭国每岁最高百万两白银产出)!   一名户部主事猛的伸长了脖子,重重的打了一个嗝,然后双眼眼珠向上一番,人也就直挺挺的向后砸在了地上。   整个中极殿已经疯了,这一刻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开始毫不顾忌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的议论着朝廷多出来的这些钱粮。   没有当成户部尚书的郁新,亦是痴痴的张嘴嘀咕着:“从来没有当过这么富裕的户部官……”   “好!”   这一次,朱允熥率先开口,目光烁烁的盯着张温:“镇倭大军为国创立大功,朝廷必当厚赏,前线将士皆有考功!”   大孙子的一声呼喊,将已经不自觉陷入到梦幻之中的朱元璋给喊醒。   望着眼前已经彻底没了早朝模样的中极殿,朱元璋没有任何生怒的意思。   他低头看向坐在圈椅上的大孙子。   再看看这热闹如同市口的朝堂,一股子畅快到几乎要大吼才能发泄出来的豪情,不断的在朱元璋的心中滋生着。   “咱大明有钱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金钱的力量   中极殿内,进入到了一种神奇的状态之中。   文武百官在经历癫狂之后,却是渐渐的冷静了下来,整个大殿内只剩下一道道沉重的呼吸声。   镇倭大军副将、鹤庆侯张温,转着脑袋左右张望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后,再一次躬身道:“启禀陛下,镇倭大军数月前探的倭国本岛西北海域,有一座名为佐渡岛的海岛,岛上探得有金银矿……”   大明还能更加有钱?   随着张温将被称之为金银岛的佐渡岛说出之后,中极殿内的文武百官已经自动忽略,这座佐渡岛的归属问题。   郁新替在场所有人,问出了心中的期待:“鹤庆侯可知此岛又能产出几何?”   “根据我军营中匠人核算,此岛可年出黄金不下万两,白银与石见银矿产出可不相上下。”   张温轻声回答,随后目光紧张的看向文官们,生怕这些人再一次的疯狂起来。   只是,这一次在听到有如此丰饶矿产之后,朝堂上的官员们却并没有再一次癫狂。   实在是已经麻木了。   甚至,百官已经产生了一种,每年多出来这么多钱该如何用掉的想法。   朱元璋同样是不知如何开口,压在大孙子肩膀上的手重重的捏了两下。   朱允熥抬头看向老爷子。   “镇倭大军的奏报如何?”   “有东水关外那五十万两银子,奏报自是属实的。”朱允熥琢磨了一下,悄声回答。   佐渡岛这件事,当初还是他在某个地方冲浪的时候,被一位朋友告知的。   这座岛很大,整个岛上好几十处金银矿脉,巅峰时期一年可产黄金一千五百公斤,白银四十吨。   而整体矿藏量可达八十多吨黄金,两千多吨白银。   而那位朋友,还告诉了他在琼州府的那座含铁量高达百分之七十的露天石绿铁矿。   朱元璋感叹了一声:“怎的倭国竟有这般多的金银矿?”   怎么不会多呢。   朱允熥心中亦是感慨着,在美洲大陆没有被发现之前,倭国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黄金产出地,整个倭国直接被西方称之为金银岛。   “孙儿听闻,倭国其实还有不少地方富有金银矿藏,只是产量及开采冶炼,大多不如石见银矿方便而已。”   默默的,朱允熥又为倭国的覆灭,在老爷子心中做起了铺垫。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低头瞥了大孙子一眼。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这时候,本来准备今天朝会打酱油的茹瑺抱着笏板走了出来,到了大殿中央。   茹瑺是兵部尚书。   他一站出来,身边的詹徽便立马转头,皱着眉看了过来。   这老倌儿要搞事!   詹徽盯着茹瑺的身影,暗戳戳的想着。   朱元璋则轻声开口:“准。”   茹瑺抖抖衣袖:“臣请陛下下旨,京卫发兵,讨伐安南、寮人部,震慑其不臣之心,收缴其兵马,申斥其狂妄之举,以镇我朝南方广东、广西等地安宁。”   自己是兵部尚书,干的就是操练天下兵马、整顿军务,杀人放火的事情。   先前是朝廷没钱,自己管着兵部的事,却也不能不顾及朝廷的艰难。   可是现在,朝廷有钱了。   很有钱。   兵部就要干兵部该干的事情。   口出讨伐的茹瑺,这时候就如同一位手持长刀马槊,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赫赫向着敌人挥舞着利刃的冲阵大将。   今日里最先反对征伐的户部给事中,立马皱起眉头,哪管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已经是再一次上前。   “臣以为,朝廷无论如何,都不该轻启战事。兵家大事,干系社稷,牵连天下万民,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累及社稷安宁。”   朝堂上,有脚步踩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臣,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奏请陛下下旨,出兵讨逆。”   “臣礼部尚书任亨泰,奏请陛下下旨,出兵讨伐。”   随着詹徽和任亨泰先后出班奏事附议,那户部给事中的脸色大变,满脸的尴尬。   而在朝堂上,余下的官员也都神色莫名,无不在悄悄的交头接耳,明显是在商论此局又该何去何从。   少顷。   “臣等附议。”   “臣等请陛下下旨,出兵讨逆。”   “……”   一时间,有近半的文官在兵部、吏部、吏部带头下站了出来附议。   那户部给事中已经快要将脑袋埋进裤裆里。   自己看得清楚,明明此刻附议出兵的人里面,还有先前拒绝大明出兵征讨安南和寮人部的家伙!   今天这场朝会上,风向可谓是一波三折,数次转变。   武将一方,景川侯曹震已经快要憋不住笑了,若非是陛下突然来了,只怕自己这个时候就要笑出声来了。   什么时候,他们这帮人还没有开口说话,对面那帮文官就开始鼓动着陛下要出兵开战了。   然而,接下来更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便发生在这座中极殿内。   只见开国公常升缓缓走到了兵部尚书茹瑺身边。   “臣启奏陛下,朝廷不可轻易出兵南下。”   夭寿了!   文官们喊着要出兵征讨不臣。   身为武将领头人的开国公常升,竟然说大明朝不能轻易出兵。   而被老爷子压着坐在圈椅上的朱允熥,心里几乎是乐开了花。   歪头看了老爷子一眼,朱允熥便开口道:“开国公于出兵之事,有何见解。”   常升看了眼皇帝,随后才点头开口:“兵者,当重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国之事,须得万全,才能百战百胜。”   闻言,殿内众臣纷纷点头。   出兵安南和寮人部,不是中原镇压叛乱山贼之类的。   这是国战,比拼的不光光是前线将士的悍勇,还要比拼两国的底蕴和实力。   加之南方那等恶劣的地形,若是没有万全准备,便是多少兵马都能被生生的填进去。   常升则继续道:“应天至广西,万里之遥,若以官道陆行,朝廷钱粮耗费无数,地方州府支应艰难。   臣以为,当下令龙江船厂开造大船,可供数万大军由应天城顺江而下入海,劈波斩浪。   运兵船、运粮船、水师战船组以船队,直抵广西道于安南海岸,两面夹击安南,使其难以揣测我军真正主力,疲于防备。”   “而朝廷,也可节省大军开拔行进耗费,战后大军收缴钱粮,亦可由大船装载,直运应天。”   常升直接将前两日朱允熥在都督府和他们提到的军略给概括的说出。   而走海运,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在大明漕运之外,再开海运之路。且这条财富之路,将会由大明的勋贵们掌握。   即便是常升也不能拒绝这样的好处,哪怕他不眷念南方的一分一毫的产出,但其他勋贵却不可能如他一样。   在朝堂上向来存在感极低的工部尚书秦逵迟疑开口:“造大船,走海路?”   朱元璋亦是来了兴致,好奇道:“都督府是这般想的?”   常升点头道:“臣以为,此番若要征讨安南,朝廷可出京卫兵马三万,仅需海船百艘运载兵马粮饷,可为朝廷节省行军粮草过半。   待大军有斩获,也可由海船运回应天,亦是节省粮草开支。”   秦逵皱眉沉吟着,仔细思考着大军出征的耗费问题。   而郁新已经开口道:“启禀陛下,开国公所言不假。若我朝大军出征,仍由官道陆路南下,朝廷必然要征发役夫运送粮草,如此之下朝廷就要多出一份口粮。南下沿途地方官府,亦要供应大军粮草,运送途中仍要耗费。   若是由海船南下,虽有耗费,但却远不是官道陆路可比。且海面之上道路通畅,大军南下耗时也将缩短。臣虽为文臣,但也知晓兵贵神速的道理,大抵便是如此。”   一条大船,可以运漕数千担的粮草,而只需要水手百十人而已。但换成走陆路,数千担的粮草就要数百人来运送,还要派遣护送的官兵。   古往今来,凡大军出征,言称数十万、百万大军,实则上大半都是将那些承担运送粮草等服徭役的人给算了进去。   一支号称有十万大军的军队,实际上往往可以用于战争的官兵,只有三四万左右。   余下的,都是那庞大的维护这支军队能够正常运行的人员。   朱元璋几度考量,最后拍拍朱允熥的肩膀。   他面朝百官,沉声道:“此事,咱已知晓,且容咱再行思量,另有旨意晓谕朝堂。”   朱元璋并没有几乎给出决定,而是将这件事情给押后处理,并且露出要散朝的痕迹。   孙狗儿立马上前询问可有再奏。   百官哪里不懂,纷纷躬身低头。   而后,随着孙狗儿一声退朝,百官便开始有序退出中极殿。   回到后殿准备换衣的朱允熥,就看着老爷子正一脸暧昧的盯着自己,是左看看右看看,不是的露出笑容来。   这衣服没法换了。   刚刚解了一粒扣子的朱允熥,松开双手:“爷爷,您今天怎么不在大本堂?”   朱元璋哈哈一笑:“好啊!是咱家的好孙儿,办的事情就是麻利爽快!提振兴气!”   这才一年的时间,朝廷就平白多出百万担粮食、数百万两银子。   朱允熥躬身低头:“孙儿不过是胡打胡闹而已。”   朱元璋一吹胡子:“若是能胡打胡闹就弄出数百万担的粮食,数百万两的银子,爷爷盼着你继续胡闹下去!”   就在朱元璋大夸特夸自家大孙子的时候,焦角落里传来一道感叹声。   “确实长大了。”   朱元璋和朱允熥爷孙两人立马转过头,就看到太子朱标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挤出笑容来。   朱元璋盯着儿子好一阵,摇着头道:“你倒是难得这般诚恳的夸这小子。”   朱标笑笑,转口道:“您是不是该召见大臣们奏对了?”   朱允熥愣了一下,不知道老爹为何会有这么一说,转头看向身边的老爷子,见着对方脸上的笑容。   他这才反应过来。   “爷爷您是允了开国公所请,准备发兵征讨?”   朱元璋挥手便轻抽在朱允熥的后脑勺上,瞪着眼,佯装做怒道:“你和你那舅舅都商议好了,又弄来这般多的钱粮,咱再不让你们动一动,指不定你小子就要偷偷溜走了。”   朱允熥立马低头:“我也没说要走……”   “你就差要将亲征的事情刻在脑门上了!”朱标走上前,重重的点着儿子的脑门。   朱元璋挥挥手,对身旁的孙狗儿吩咐道:“去,将六部、都督府的人叫住,让他们去武英殿。”   去武英殿,这是与朝廷重要大臣商议军国大事的地方。   朱允熥眉头一挑,赶忙让人上前为自己换衣。   少尔,换好衣裳的朱允熥便满脸期待的跟着老爷子还有老爹,往武英殿过去。   而已经快要走出午门的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督府的都督们,则是被亲自紧赶慢赶过来传话的孙狗儿给叫住。   “诸位尚书、大将军,陛下口谕,召见诸位于武英殿,还请快些随老奴过去吧,莫要让陛下他们等久了。”   詹徽、茹瑺等人眼前一亮,这可是不同寻常啊。这些时日陛下不说召见臣子了,就连早朝都不参与。   今天却不单单是上朝了,还要在武英殿召见他们。   詹徽等人不由默默的转头看向以常升为首的五军都督府众人。   曹震嘿嘿一笑:“詹尚书,请吧。”   武英殿。   一张巨大的大明堪舆,被摆放在最显眼瞩目的位置,上面描绘着大明的十二道地形、天下官道驿路、南北边塞,以及辐射到域外一定范围的简略草图。   在一旁则是一副小一些的,囊括了广东、广西、云南三道及整个南方的堪舆。   只是出了三道之后,就显得有些简略,除了大城和大的关隘要道之外,很少有更加详尽的描述了。   此刻,朱允熥便站在老爷子朱元璋和老爹朱标身边,爷孙三人盯着面前着两张堪舆,自己研究着。   “知道为何会答应你南征的请求吗?”   “过往朝廷捉襟见肘,处处都要以中原赈济、九边御敌为要,历来北方也是为祸我中原的地方,爷爷只能将全部心思,将大明的全部精力,都用到北边。”   “如今,浙江道、倭国,你于军国之事上所做的两桩事,便为朝廷弄来了数百万担的粮草和钱钞。”   “爷爷因为你,便有了底气。”   “朝廷,也因为有了钱,变得更有底气。”   朱元璋低声念道着,目光则是飞快的在南方堪舆上搜寻着。   他是开国的皇帝,军略自然不差,脑海中更是在构建着军略的详细步骤。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只要有钱,皇帝能四面开战。   只要有钱,文官也能呼吼着征伐。   朱允熥不确定,往后的大明会不会再一次重回到连皇帝的内帑都能跑老鼠的地步,但他想要趁着现在,让大明能够走出去。   抢占先机。   从而试图去改变那往后数百年的命运。   这时。   殿外传来了奏请声。   “臣等奉谕奏对。” 第二百六十二章 高瞻远瞩的皇太孙   殿外的通禀声,打断了朱允熥的幻想,也让沉浸在军略谋划之中的朱元璋回过神来。   “叫进。”   皇帝的声音,在武英殿内缓缓的发出。   接下来,一片密集且小频率的脚步声结群出现,便见一群飞禽走兽绕过殿前那副亲军出巡图到了殿内。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参见太孙。”   大明朝原本只有两位君主,现在有了三位,大臣们问安的口水费的就更多了。   朱元璋接过孙狗儿送上来的茶水,捏着碗盖轻轻的抹去表面的茶沫,饮了一口才看向面前这群代表着大明朝最精英的官员臣子。   “赐座吧。”   于是,伺候在殿内的太监们,便在总管的指挥下,搬来了十多张圆凳。   詹徽等人弯腰拱手:“臣谢恩。”   半张屁股落定,不敢有更多的失礼之处,却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唯恐在皇帝面前失了微臣者的仪态。   朱元璋放下茶盏,亦是落在了一张雕花椅子上:“咱叫你们来,都知晓是为了何事吧。”   常升闻言起身:“陛下意欲征讨安南等地不臣。”   朱元璋点点头,压压手,回头看向坐在他身后的太子,再转头说道:“太孙监国近年余,可为君者,不单要能稳中枢,亦要知边疆,懂军略,晓民间疾苦。”   这是为在大明后世君王建立要求?   能在此刻入得武英殿的人,是大明官僚体制最顶尖也是最有智慧的一群人。   皇帝这时候的一言一行,不是简单的字面意思,很多时候言语下面才是真意。   詹徽身为吏部尚书,觉得自己有着当仁不让的责任,于是亦起身道:“太孙聪慧过人,纯孝仁厚,秉国老成,锐意进取,已是人间少有贤君。”   “无非胡打胡闹而已。”朱元璋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声,转口道:“时逢当下,安南等有不臣之心,朝廷钱粮不缺,南方亦要整顿军政。朕意欲,让太孙从军伍,南下经历一番军阵。”   陛下当真要太孙亲自领兵,征伐安南不臣?   尽管詹徽等文官心中,在朱元璋先前那番话之后有了揣测,但真的亲耳听到,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和感悟。   若是换做朝中的言官,这时候必然会直起进谏,言称太孙乃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出中枢,更不能以千金之躯涉险边疆征伐。   只不过现在在场的是詹徽这些人。   尽管他们心中仍然有着这样的考虑,但相比较与担心太孙会偏好军方,或是涉险相比,他们更担心因为太孙的亲临,而使前方征伐战事出现变故。   毕竟太孙从军,军中不论是谁身为主帅,谁作为一旅将领,都要顾虑到太孙的安危。   茹瑺仔细琢磨了一番,便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常升。   现在陛下要征讨南方,开国公基本是唯一的选择,最多不过是下旨让西平侯沐英作为偏师,从云南威慑寮人部及安南。   继常升和詹徽站起之后,身为兵部尚书的茹瑺,同样站了起来:“臣妄言,陛下此刻心中是否已有南征主帅人选。”   “开国公常升可为南征大将军,统帅全军。西平侯为偏师副二。”朱元璋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中人选,随后看向神采奕奕的大孙子:“太孙以监军从。”   茹瑺转头便对常升询问道:“不知大将军心中谋划南征京卫将士,需要几何?”   常升回道:“抽调京卫南方将士三万,乘大船至琼州府,分兵两万于镇南关,夺安南谅山关。一万兵马乘船直抵安南建昌城外,扼守大河,分兵夺清化城,阻断安南南下之路。”   这是将军略也一并说出了。   茹瑺点头,又问道:“广东道广西道可要出兵,如何辅之?”   常升再回:“征广东道海南卫、神电卫、广海卫万人,随行一万京卫。征广西道奉义卫、南丹卫、南宁卫、太平卫、桂林左右卫两万人,随行两万京卫。”   地方三万兵马,朝廷京卫三万,如此便是合共六万兵马征讨安南。   茹瑺细想片刻,便觉已无补充之处。   只是随后又道:“如此之下,广西广东两道,便要征不下五万民夫供大军使用。两地是否能支应前线大军?”   户部右侍郎郁新起身道:“广西广东两道今岁无灾,可下旨征役,地方州府调拨太仓两税米麦。”   詹徽却在这时开口道:“西平侯作为偏师,理当以攻伐寮人部为要,扼制寮人部出兵协助安南。如此,云南那边也要起兵不下两万。”   这就又是一笔钱粮的支出。   且伴随的朝廷征召徭役。   这便是一场对外战争,中原王朝需要做出的准备,和百姓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   而非朝廷点兵点将数万,乌泱泱一并杀过去,如砍瓜一样的消灭敌人。   朱允熥却在这时轻咳一声。   等到吸引来了众人的目光注视之后,他便笑了笑。   “诸公难道是忘了如今存在杭州府太仓之中那三百万担夏秋两税米麦了吗?   此番朝廷京卫三万南下征伐,目下已是定了乘大船而行。大军出京只需携带少量钱粮,多带军械。   至杭州府钱塘码头,命杭州府开仓运粮至大军船上。另征用浙江道海船,运载粮草至广东道广西道,以为地方出兵所需。调广西道今岁两税至云南,如此也可节省转运耗费。”   是了!   自己竟然忘了浙江道这一茬!   等到朱允熥此时说完存在杭州府太仓之中那数百万担的米麦两税、数十万两的银子,詹徽等人纷纷反应过来。   詹徽更是毫不掩饰的对着朱允熥赞佩起来:“太孙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聚地方财税,以平南征所需,减免地方百姓徭役之苦,实乃我朝之幸,臣心悦诚服,无以言辞。”   谁能想到,去岁开始的浙江道轰轰烈烈的田亩及商税改制,不单单是为朝廷增加了无数的钱粮,竟然还为这一次朝廷南征不臣,起到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   茹瑺则是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他是兵部尚书,行军打仗是五军都督府的事情,可筹措军需等等一切事情,都是他兵部的活。   若是因为军需出了差错,兵部难辞其咎。   他直接对着工部尚书秦逵说道:“此次南征,还请工部勠力,建造大船,用于杭州府太仓存粮南运前线大军使用。”   秦逵起身,向皇帝作揖:“启禀陛下,如今水师有宝船、运粮、运兵、战船,不下百艘,足以应对今次南征之用。为以备沿海匪患之需,水师可留下所需。   工部于龙江船厂目下在建船只有三十余艘,只消朝廷钱粮调拨,皆可于开春之时完工。届时,足以支撑大军开拔,后续来往杭州府调运粮草之用。”   朱元璋从未有过如此不必计较钱粮的战争经历,直接大手一挥:“待张温送回来的五十万两核送户部,工部可取钱粮。”   咱就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朱元璋气吞山河的说着五十万两的银钱,心中则是感慨万千。   要钱有钱,要粮有粮。   大明如今的建国百战老卒还在军中效力,轮番的京卫大军,仍是悍勇无双。   钱粮充足,将帅一心,朱元璋不由想到了去岁自己在东宫学堂外,听到了大孙子的那一番开疆拓土之言。   或许,这一次大明要多出一道来?   秦逵称喏。   郁新亦是点头领命。   只是众人却都齐齐的目光看向了站在皇帝身边的朱允熥。   谁能想到,就连镇倭大军也开始为朝廷建功了。   钱壮怂人胆。   更何况,在场的都是大明的肱骨之臣。   如今已经算是领了征南大将军衔的常升,则是起身道:“陛下,我朝此次攻伐安南、寮人部,臣以为,朝廷当设州府,将地方并入我朝。”   茹瑺当即应了一声:“此乃应有之意!”   朱元璋拍着圈椅的扶手,在众人注视下站起身,走到了南方堪舆图前,背起双手在堪舆前缓缓的踱着步子,目光审视着自广西道镇南关以南的广阔疆土。   “交趾。”   朱元璋背对着众人,说出两个字来,而后转过身:“复设交趾道。”   皇帝此言一出,满殿之人屏住呼吸。   交趾一词,并非凭空捏造。   自汉武灭南越国后,便在当时的南越国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施行汉王朝的直接行政管理。   随后汉武又在整个天下设立十三刺史部的时候,将交趾在内的七郡之地分设为交趾刺史部。   而这个词,更是源自于《礼·王制》之中。   南方曰蛮,雕题交趾,雕题是纹脸,交趾注曰“足相向”。   其俗男女同川而浴,故又曰交阯。   只要征南大军平定安南境,大明将从十二道变成十三道!   詹徽立马请旨道:“陛下,若要设交趾道,朝廷当于大军出征之后,选调朝中官员,前往镇南关。大军在前征讨占城,交趾道有司官员稳定地方。”   既然朝廷是要将安南之地纳入管辖,那么派遣流官自然也就成了应有之意。   “只是……”新任礼部尚书任亨泰却是迟疑道:“南征之地,若行道府之制,建三司,所需官吏之数不少。朝中如今可能有余力,遴选老成谋国之人,余交趾牧民治理地方?”   这话自是问作为吏部尚书詹徽的。   詹徽则是很光棍的摇起了头。   朝廷要是有足数的官员,他也就不会说出先前那番话了。   只不过,詹徽此刻却是目光弱弱的看向了皇帝身边的皇太孙。   朱允熥亦是上前,转身面朝朱元璋躬身作揖。   “爷爷,今科会试虽有舞弊,然国朝取仕之心却不能就此作罢。孙儿已命礼部择期重开恩科会试,届时爷爷仍可遴选天下英才为官。”   朱元璋点头道:“天下英才辈出,朝廷取材不绝,此时咱已知晓。”   “只是……”朱允熥这会儿也露出迟疑,转而说道:“只是孙儿以为,南征之地若要长治久安,当派遣有真才实干之辈。便是交趾道新设,三司地方府县官吏,亦要会经世之才。如此,才能令新征之地,今早纳入中原。”   朱元璋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幽幽的盯着面前的大孙子。   他默默一笑,轻声道:“太孙有何谏言献策。”   朱允熥也不保留,直言道:“孙儿以为,重开会试,当要改一改了。”   “改一改?”   朱元璋脑袋向后一仰,目光变得有些暧昧起来。   殿内,一众大臣同样目露疑惑。   詹徽却好似明了些什么,却又不是太敢确定,只能是好奇的看向说出要改一改会试的皇太孙。   朱允熥点点头:“孙儿以为,若设交趾道三司,三司堂官自是由朝廷从朝中或地方选调官员前往。然地方还有无数官缺等待朝廷选调官员。如此,则今科重开便需要能选官上任之时,即可推行牧民之法的人。   在此之下,孙儿认为会试头三天可不变,然后六天除却诏诰表判及策论外,当增加算术、农学、律法、工学等科,以此选才,则能取更利交趾道稳定,心归大明的官吏。”   现在还没有到彻底废除八股文的时候,只能一步一步的推进,先增加而后加重分量。   用真正的技术学科来替代诏诰表判这类固定的考试题目,将公文书写融入到技术学科考题之中,才是最佳办法。   不改圣贤文章便好。   在座众人听完了朱允熥的谏言之后,心中大定。   旋即,便有人反应了过来,抓住了一个并不显眼的问题。   户部右侍郎郁新躬身小声道:“太孙所言,乃交趾道官吏?”   随着郁新的开口,众人亦是反应了过来,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   要知道,官和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事物。   朱允熥轻声解释道:“孤以为,今岁入京应试举人便有六七千人之多,两榜进士左右不过四五百人,朝廷要用人、地方有官缺,如今还有交趾道新设,处处缺人。朝廷,或许可以下旨,征辟落榜举人之中,能力出众之辈,前往交趾道充任地方道府副二之官或吏。”   说完之后,朱允熥又转身朝向朱元璋,拱手抱拳道:“爷爷,孙儿请旨,朝廷可允诸征辟举人,许他们充任交趾道官吏数载之后,可赐同进士出身,迁回中原或朝中为官。”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不服别当官   征辟举人为衙门官吏,这并不是什么稀有之事。   本身举人就可以入朝为官,只不过最多只能在地方府县两级打转,运气好一点还能在退休前混个京官主事、郎中之类的做一做。   只是赐举人以同进士出身。   这一点让包括詹徽在内的众人心生迟疑。   出身就是出身,若是当真只因为这些举人为朝廷效力,做出了政绩,便要赐予同进士出身,这让那些真正的两榜进士又如何想。   往后若是一直执行这样的政策,朝廷的两榜进士含金量,岂不就成了烂大街的玩意。   更重要的,若是往后出现个举人出身被赐下同进士出身的人,在朝中做到了六部尚书的位子,那让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去面对。   然而朱允熥却就是要将已经在中原流行了数百年的两榜进士给弄得一分不值。   到最后,只是作为一种学历认证。   他当即又道:“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万般谋略,皆为谋国。朝廷取材,便要不拘一格。用人朝前,论功在后。朝廷秉持仁义,则天下人才敬仰。”   这话是对詹徽等人说的,但却更是对老爷子说的。   朱允熥说完之后,微微抬头看向神色不明的朱元璋。   老爷子还未开口,一旁的朱标却是先开口说道:“儿臣以为,此举可试行于交趾道。激励举人为朝廷效力,更能免去朝廷对新征之地或出现贪官污吏的担忧。更能效仿商君徙木立信之事,竖立朝廷公允仁义。”   太子开了口,更是那已经被大秦车裂了千年之久的商鞅来说事,且理由无比的公正。   这让詹徽等人绝了心中的劝谏之言。   朝廷要在天下人面前,借新征的交趾道来立信,谁这个时候劝谏阻止,大概就要面对太子乃至是皇帝的问责。   你是不是想要阻拦朝廷竖立威信。   这个罪名没人敢承担。   朱元璋到此时,方才开口:“既如此,便于今岁殿试之后,朝廷下旨晓谕诸举人吧。”   “臣等遵旨。”   詹徽等人尽数起身,看着皇帝已经开始向着殿外走去。   这时,朱元璋又道:“南征之事,诸卿与太孙详议,朝廷各部司科当以国事为重,务必不得延误军机。”   说完之后,皇帝便将武英殿交给了朱允熥,自己带着太子爷出了武英殿。   朱允熥站在原地躬身相送,瞧着老爷子那模样,似乎又是在往大本堂那边去的。   少顷,武英殿里便只剩下朱允熥和一众文武。   两方相互对视一眼,朱允熥默默一笑,而后脸色郑重起来:“虽此般我朝以交趾论之,然军机征伐之事,却不能有丝毫偏差,粮草兵马未动之前,朝堂自是要有定乾坤之气魄,全南征万般事由。”   不能因为有钱就膨胀了。   不然就是土鳖。   在朝廷现在已经开始直接用交趾来称呼安南的时候,朱允熥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给这些人紧一紧念头。   詹徽等人躬身附和:“臣等知晓,万不敢懈怠。”   朱允熥点点头,示意众人落座。   随后,便指向那张巨大无比的大明堪舆图。   “大明就在诸卿眼中,然而域外却是一个比之大明更大的世界。行万里路皆于足下,此次南征,或可为大明域外开疆拓土头一遭。不论征南大军亦或是交趾三司官署,孤万望诸位当同心勠力,不负朝廷期许,为往后有可鉴之处计。”   这话气势磅礴,有吞并天下的暗示,让常升等人心中不由一阵热血。   只要大明有打不完的仗,他们这些人才能建立不世功勋。   军人,当马革裹尸还。   可詹徽等人却又是另一番忧虑。   自古文武敌对。   数遍历朝历代,或许只有唐初,在唐太宗治下,才有那么短暂片刻的文武同心的时候。   那时候的官员,即可入朝为相,亦可点将为帅。足可谓上马杀敌,下马牧民。   只是随着科举制度的建立,世家大族的消亡,文武之分也就变得越来越清晰,且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到了前宋,更是出现了宰相门前,将军不如狗的事情来。   如今大明还算安稳,文武之争不算激烈,不过这也和建国不过二十五载,天下仍在征战有关。   工部尚书秦逵这时开口道:“殿下,臣请朝廷尽快调拨钱粮于龙江船厂,将那三十余条大船建造完毕,用于南征之用。”   朱允熥看向郁新:“户部。”   郁新立马起身,沉吟片刻后看向秦逵:“不知二十万两可否足用?”   “够了!够了!足以!足以!”   秦逵一听到二十万两的银子,顿时连连点头。   已经多长时间了,工部就没有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银子!   朱允熥却开口道:“虽说征讨安南还需筹备时日,但开国公可会同工部、户部,先行抽调水师运粮船,前往杭州府转运粮草至琼州府,以为前哨。分运钱粮至广西道,交由转运至云南西平侯。”   常升、秦逵、郁新三人起身领命。   朱允熥又道:“琼州府有一露天铁矿,藏量惊人,冶炼简易,且伴生金银铜。工部此番亦要准备匠人随同前往。”   琼州府那座含铁量高达百分之七十的铁矿,终于是被朱允熥给抖了出来。   又是矿!   众人从朱允熥嘴里再一次听到矿藏,心中倍感意外,却依然麻木。   秦逵轻声询问:“不知此矿位于琼州府何处,殿下是如何发现?”   朱允熥说道:“此矿位于琼州府昌化县境内,沿昌江向上游而巡,便可寻到。乃是暗卫探查得知。”   一听太孙提到暗卫。   秦逵便不再多问细节,余者也都将此事抛之脑后,倒是对产量有多少产生了兴趣。   常升则是皱眉沉吟思索了片刻,而后起身道:“殿下,此次朝廷征讨安南,若于琼州府建立转运之地,可否于昌化县境内,为我大军中军大营,转运调拨钱粮。”   琼州府城并非是在昌化。   昌化位于琼州府西北面,府城则是在正北,与雷州府隔着一个海峡。   朱允熥不解道:“琼州府城便可以为大军转运之地,开国公为何要选在昌化?”   “昌化可造水师战船码头,且直面安南,不论调兵还是转运粮草物资,皆比琼州府城便捷。”   听到常升的解释,朱允熥这才明白。   他倒是不曾想到昌化县竟然是可以建造港口的。   不过昌化县在琼州府何地,他却是知晓的。   听到常升说昌化县可以建造战船码头,朱允熥当即开口:“准开国公,于昌化县设南征大军中军转运大营。”   毕竟琼州府铁矿就在昌化县境内,工部要派人去开采冶炼,顺道给南征大军的转运大营建好,也就是顺手的事情而已。   于朝廷征讨安南没有多少参与度的礼部新任尚书任亨泰,这时候却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来。   老倌儿身为大明朝头一位拥有状元牌坊的人,仪态自不用多少。   如今又终于得偿所愿的当上了礼部尚书,更是风采无比。   只见任亨泰朗声说道:“殿下,今次重开会试,殿下言改制一事,臣以为既然要改,何不如将各科考题放于前六日,四书五经放于最后三日。”   唰的一下,整个武英殿里安静的能够让人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如果说朱允熥改变了会试里的一小部分。   那么,对于任亨泰此刻的谏言来说,那就是让科举会试迈出了一大步。   将各科考题放在前六天,这无疑是要求会试更注重举人的各科成绩,而四书五经……   詹徽、茹瑺等人齐齐的看向说出这等大胆言论的任亨泰。   这老倌儿是疯了?   然而任亨泰心中却是在不断的起伏着,掀起一场场的惊涛骇浪。   自己没有疯,但自己却也没有忘记,不久之前被那群理学子弟堵在家里出不去时的狼狈模样。   哪怕现在刘三吾还有那些理学老儒都已经死了。   这口气,他身为大明朝头位拥有状元牌坊的人,忍不了!   既然那些人当初不仁,就休要怪他如今不义。   朱允熥亦是目光暧昧的盯着任亨泰看,半响之后才幽幽道:“既然任尚书是今次重开会试的主考官,有此谏言,孤自当应允,且依着任尚书所言施行吧。”   “臣躬谢殿下。”   詹徽在任老倌儿身上盯了好一会儿,随后无奈的摇摇头。   这老倌儿就是个倔驴脾气。   见太孙这时候也应允了,自不好多说什么。   詹徽转口忧心道:“殿下今日要征辟落榜举人赴交趾充任新建衙门官吏,更要赐予同进士出身,入朝为官,微臣以为,此举或会招致诽议。”   “诽议?”   朱允熥战术性的后仰,坐在了一把圈椅上:“征讨之后初建交趾道,正是用人之际,朝廷自当厚赏激励之。”   詹徽被说的一愣,半响后才支支吾吾道:“朝中……两榜进士们,或觉朝廷有失公允……”   朱允熥眉头一挑:“他们若是觉得朝廷失了公允,心生不服,便辞官就是,不当我大明朝的官好了。”   这话不留一丝余地,没有任何商量的可能。   只有让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两榜进士们,变得和其他人一样,这帮人才会知道大明朝的官有的是人来做。   想到这里。   朱允熥又道:“礼部当思虑,国子监、地方府学、县学,是否应当如今科重开之会试一般,增设各科。吏部也当思虑,朝廷在选官任用之际,是否应当依照所任官位,增设一道公考。”   开各科授业,增加公考选官制度。   趁着老倌儿上头的机会,朱允熥猛塞私货。   不等众人开口,果然任亨泰便抢先开口:“臣以为殿下此言极是。既会试有改,天下府县学堂亦当改之。朝廷选官,便是两榜进士也当再行公考,去往最是契合的衙门观政为官。”   任亨泰是疯了!   詹徽再不敢让这场奏对继续下去,当即起身:“殿下,此时既已定下征讨之事,朝廷各部司当闻声而动,不可延误时机。”   朱允熥百无聊赖的挥挥手,淡淡的看向詹徽。   “诸位且去吧。”   “大明的路还很长,还需尔等同心戮力。”   詹徽眼神晃动了一下,领着众人起身拱礼告退。   见文武离去,朱允熥长出了一口气,将整个人埋进了圈椅中。   良久之后,才慢吞吞的站起身来,回首看向身后的两张堪舆。   “陛下和太子现在何处?”   少顷,朱允熥轻声询问着。   殿内便响起一道脚步声:“回禀太孙,陛下和太子先前去了大本堂,随后便回中极殿那边了。”   ……   “允熥,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父皇以后不要来大本堂了?”   大本堂里,朱桱人小鬼大的蹲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子,满脸愁容的盯着刚刚从武英殿过来的朱允熥,不住的抱怨着。   朱允熥翻翻白眼,看了一眼站在门后的朱高炽、朱尚炳等人。   他拍拍朱桱的脑袋:“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可是爷爷的儿子,都没法说,我只是爷爷的孙子,更不敢说了。”   朱桱向后一样,双目四十五度朝天仰视,长叹一声:“想来你也是没用的。”   而后,便独自忧愁。   这孩子似乎有点问题了。   朱允熥摇摇头,对着门后的两人招招手。   朱高炽走的很慢,朱尚炳则是直接从学堂里跳了出来。   “听说熥哥儿要作为监军,随同开国公出征安南?”朱尚炳一脸欣喜期待的询问着。   朱允熥琢磨着朱高炽这些日子也没有瘦下来多少,心中想着是不是该给对方制定一套减肥养身的法子,听到朱尚炳说话,便斜眼瞥了对方一眼。   “炳哥儿想随军出征?”   朱尚炳明显的愣了一下,低声道:“这……哪个儿郎不想征战疆场的?”   “我不想……”   终于是从学堂里走出来的朱高炽,嘀咕了一声。   朱尚炳立马回头瞪了对方一眼:“你要能起的了马,提得动刀才行!”   朱高炽撇撇嘴:“你也别想着出征的事情了,皇爷爷不会答应让你这个时候随军出征的。便是熥哥儿,也是作为监军出征的。”   朱允熥点点头:“我觉得炽哥儿说的没错。”   朱尚炳瞪着眼,愤愤不平的哼哼了两声,而后低下头,眼睛却是滴溜溜的转着。 第二百六十四章 郁郁的朱元璋   对于朱尚炳来说,老朱家的儿郎们就该征战疆场,统帅着十万大军浴血奋战,为国开疆拓土。   见着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聊起来,朱尚炳便嘟囔了一声,悄默声的进了一旁的学堂里。   朱高炽回头瞄了一眼离去的朱尚炳,转头低声道:“这次熥哥儿你非去南边不可?”   “总是要亲自走一趟的,南边对咱们大明而言……”朱允熥停顿了一下,看向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朱高炽:“南边很重要!”   朱高炽默默点了点头,思索着沉吟道:“是南边的地?听说那边有一大片平原,不下湖广、直隶。”   “确实如此。”   朱高炽确认无误,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朱允熥也不着急有事,对这位他总是有着莫名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那一个仁字吧。   朱高炽这时候也慢慢开口道:“光照足,温度高,庄稼也就能长得更快一些。”   朱允熥挑挑眉头,他确确实实是没有想到,朱高炽在这个年龄就知道这些事情。   而朱高炽则是继续道:“南边的地既然那边多,又无人耕种,咱们大明占下来,不至上苍所赐搁置,也是应有之意。”   如今还只能被称之为小胖的朱高炽,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在侃侃而谈着。   朱允熥却已经被震得内心掀起一阵波澜,双眼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小胖。   他竟然说那边是无人耕种。   还上苍所赐。   还应有之意?   朱允熥忽然觉得自己更爱小胖了。   朱高炽这会儿也大概是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朱允熥盯着,不解的抬头眯着眼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不解的表情。   朱允熥立马抬抬手:“你继续。”   “嗯。”朱高炽点着头嗯了声,又说道:“只是我颇有疑惑和担忧。如今广西道、广东道南部、云南道,这些地方还是土流并行,地方上土司的势力甚至远超朝廷。时不时,那边就会发生土司叛乱,山民祸乱地方。   甚至,就连四川道、江西道、湖广道南部,也是如此。朝廷对南边的掌控力实在太低。若是往后再新征下安南等地,朝廷要如何深入的施行强有力的掌控?   还有还有,南方的产出,往后恐怕是不能走官道陆路的。耗费太多,恐怕一万担的粮食运回应天,进了户部大仓的时候只能剩下五千担便是幸运之事。   不过我听说,熥哥儿似乎有意海运,如此倭国那边则必然也要再下一番功夫,彻底清剿了沿海倭寇,更要打击镇压住东南沿海那些假倭。”   果然,没有人的外号是起错的。   大明朝的常务副皇帝之称,用在朱高炽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   听着如今还只是燕王世子的朱高炽,如此一番长篇大论,朱允熥心中可谓是翻江倒海。   嚯嚯。   朱高炽皱眉,伸手在陷入到沉思不明状的朱允熥面前晃了晃。   “熥哥儿?”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看向朱高炽:“南方产出,自是要用海船运回。我更是在想,往后或许可以直接调南方粮草物资产出,通过海船直运北平,供应九边之用。”   将整个大明的物资调动起来,将整个天下盘活,才能促进一个正向有序却主动的循环进行下去。   甚至,朱允熥近来已经在想,是否要加快水泥的研制。张匠人那边似乎对水泥的生产,遇到了困境,一直没有任何的进展。   这也就一直耽搁了朱允熥对要想富先修路的谋划。   朱高炽这会儿却摇头道:“北平及九边边军粮饷,我以为当继续内河航运,即便走海运也该是徐徐图之,也应当是调湖广、江西、直隶等地太仓,送往北平。若不然,南方直抵北平,路途太过遥远,且无法顺带将江南地方其余产出运输至九边。”   “用内河?徐徐图之?”朱允熥皱眉。   内河是承袭至隋炀帝修造的那条宏伟运河,在原本历史上不久之后,老四叔迁都北平,就会被更名为京杭大运河。   朱高炽笑笑,低声道:“内河两岸几多人家,几多驿站,几多关口。十万漕运人家衣食所系之处,成千上万地方官吏氏族依赖之地。若是骤然停运,恐生千里之变。”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往后再过上数十年,那条在朱允熥看来无比重要且意义非凡的大运河两岸千里的航线上,便发生着一次又一次的地方动乱乃至于叛乱。   而朱高炽又道:“且海运终究有风险,海外风浪滔天,沿岸礁石无数。暗礁触底,巨浪断船,一次海难便能叫朝廷损失惨重。”   这话是无错的。   便是数百年后,即便是铁甲舰铺满海面,在面对无垠海洋掀起的巨浪面前,亦如内河内湖之上的一叶扁舟般。   朱允熥终于是开口道:“内河航运不会停,地方只有流通起来,才能让大明更加的富饶,更加的有钱,百姓更加的富足有余。”   朱高炽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流通的内在意义是什么,却亦是认同内河航运不能停的。   朱允熥见小胖陷入思考,便循循善诱道:“流通,乃促进大明经济民生循环向上的核心之处。”   “何以流通?”   朱高炽按照朱允熥设想的,问出了此问。   “人口、粮食、物产、金银、宝钞、通宝、商贾。只有这些都动起来,流通起来,才能真正盘活整个大明的盘子。”朱允熥沉声回答。   朱高炽却迟疑的张目四望,而后愈发小声道:“此与皇爷爷所幸国策相悖……”   朱元璋施行的是什么国策?   严苛的户籍制度,限制人口流动。   一旦人口不能流动起来,则其他东西,只能通过朝廷政策性和权贵士绅商贾们去充当流通的作用。   朱允熥瞥向朱高炽:“一时之策不足以万世之策。若是可能,我更想朝廷下旨,限制那些权贵士绅,严禁藏纳金银、严禁厚葬。钱,只有流通起来才是钱。物产也只有流通起来,才能够发挥原本的作用。   中原的物产很丰富,天下间的粮食足够天下人吃饱肚子,可为何偏偏还会有易子相食的事情发生?”   严禁厚葬,严禁藏纳金银。   这样的政策,历朝历代都有执行过。   然而,中原的粮食原本是能够喂饱天下人的肚子。   这个问题,朱高炽却从来都没有想过。   冥冥之中,这位年轻的燕王世子,觉得自己仿佛触碰到了某个闻所未闻的地方。   只是,如何流通,如何让原本是被天下人吃进肚子里的粮食,真正的进到天下人的肚子里。   这样的问题答案,朱高炽一时间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便不要去想。   朱高炽心下压住念头,看向朱允熥,摇着头小声道:“我不会和皇爷爷说的。”   面对朱高炽这等小心翼翼的举动,朱允熥不禁笑出声来。   随后,他忽然拍了拍朱高炽的肩膀,目光幽幽道:“炽哥儿,如果有一天……换个说法,如果有一天,炽哥儿你能自由选择可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你最想做什么?”   朱高炽忽的一愣,随后退后两步,目光如炬的盯着突然问这话的朱允熥。   漫长的沉思之后。   朱高炽才缓缓开口:“做好天下流通的事情算不算?”   朱允熥便当场捧腹大笑了起来,眼角几乎是快要挤出眼泪来,伸手指着回答完问题的朱高炽。   朱高炽憨憨的笑着,抓抓自己的脑袋。   用这样的玩笑话,能藏住真话也能藏住假话,且不至于留下嫌隙。   而他也转口道:“我总觉得,炳哥儿怕是下定决心要跟你南下了。”   朱允熥哼哼两声,看向朱高炽:“那你想不想?”   ……   “咱当然是在想皇重孙啊!”   中极殿内,朱元璋脸色阴沉的对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子低吼了一声。   如今虽然已经能够稍稍依靠拐杖走动的朱标,却似乎是喜欢上了轮椅这么个东西,有事没事就坐在上面,总是会转着轮椅到处溜达。   听着老爷子的低吼声,朱标缩缩脑袋:“允熥南下是您点头的,如今想皇重孙的也是您。”   朱元璋一顿,气势汹汹的瞪着眼盯着太子。   随后重重的挥动着衣袖,气鼓鼓的盘坐在了身后的软垫上。   “南下是国策,是他作为大明的皇太孙必须要亲身经历的事情!”朱元璋声音低沉着。   朱标拍拍自己的双腿,默默一笑。   按照如今的局势和走向,自己往后要做的就是守成,再造中原这片土地上曾经的诸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那等事情了。   再往后,举中原王朝之力,宣威四海。   那是下一代君王要做的事情。   而这样的君王,务得有知兵、懂兵,通晓边疆,掌握武事。   笑了笑后,朱标说道:“左右不过再等一年,大一些生养也好,总是能稳当些。”   “一年?”朱元璋持不同意见:“目下洪武二十年末,南征上下不过来年三五月。南征年载不足以平定地方,当有三五载方可全其功。那小子的秉性,是不可能事情没做完就放手回来的。”   说完之后,朱元璋两腿向前一伸,神色落寞的呆呆的望着前方。   他想要皇重孙,随着皇太孙愈发年长,东宫里那两个小女娘愈发的恭顺贤良淑德,这样的想法便在皇帝的脑海之中日益增长,且难以抑制。   朱标无奈的笑着:“最多不过洪武二十七年回来,一年的事情足以他确定南方的策略。余下的便是如大哥一样,朝廷选一人坐镇交趾等地。延续即行可行的策略,稳定地方即可。”   然而,便是如此劝说,在朱元璋听来,仍然是没有丝毫作用的。   他郁郁的盯着风轻云淡的太子,郁郁道:“皇嫡重孙,咱等不了!”   这话接下,就有些僭越。   朱标立马闭上嘴,老爷子如今想的越发的长远。   可那样的事情,是当下人能够思虑周全了的吗?   于是,朱标忽的面上露出嬉笑:“既然您这般急切皇重孙,如今还有时间办了婚事,若是等不及还可以叫人跟在他身边去南边。”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朱元璋又立马吹胡子瞪眼起来。   随后,便长叹一声,眼睛都没了神采。   “国事艰难,家事艰难,重孙艰难,朕何其难也。”   ……   任亨泰目光艰难的盯着面前的解缙,沉声道:“这让老夫很难抉择。”   替朱允熥送来一份机密文书的解缙,肃手站在礼部尚书公廨里,神色平静的盯着眼前踌躇犯难的吏部尚书。   文书之中的东西,他并不知晓,仅仅是太孙要他送过来而已。   任亨泰也没有给解缙看的意思,在看完之后便将文书塞回封皮之中,然后引火焚毁。   犯难的额念道后,任亨泰抬头看向解缙:“解学士的书报局,如今倒是愈发风生水起,听说不论国子监还是民间,无数学子以能入书报局做事为荣耀。”   解缙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和太孙的公文有关。   他只是平静的回答:“名起名落,自古多少事,下官如今每每惶恐,唯恐行将差错,一败涂地。”   任亨泰则是微微一笑:“安心做学问,总是无错的。如今既然已经定下了会试重开日,解学士也当多多为书报局同仁温习一二,也愿书报局今科多多益善。”   这话就听没有方向,让人分不清意图。   解缙疑惑的看向任亨泰。   身为今科会试重开之后的主考官,他竟然希望书报局的同仁能在今科多多益善。   同仁?   解缙的眼神逐渐暧昧了起来。   任亨泰则是轻咳一声:“劳烦解学士跑一遭,书报局定然事多,老夫也就不久留学士了。”   这是赶人了。   解缙点点头,拱手道:“下官告退。”   目睹着解缙离去之后,任亨泰这才长叹一声,起身从身后那顶格到屋顶的书架上取来一个木匣子。   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书桌上。   任亨泰从其中取出几道小册。   分辨一二之后,便将其中一道扔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而后又从一旁取来一道空白的小册。   提笔颤颤。   小册之上,墨迹清清。   “策问:何为知行合一。”   “策问:南征何以定,何以稳,何以兴。”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上了贼船   景物偏堪,车马游人览,赏清明三月三。   绿苔撒点点青钱,碧草铺茸茸翠毯。   前元大家张可久的一首《南吕·一枝花·湖上归长天》,伴随着幽幽歌喉,轻轻的飘扬在漫天之上。   随着几只白鸥咿呀呀的划过,又将那悠悠春景给撞得支离破碎。   站在船舷甲板顶端,凭栏眺望目前碧波浩渺的朱允熥愤愤不平的抬头看向天空中那搅人风雅的,还在用白点轰炸船队的白鸥群。   “熥哥儿雅性,只是如今周遭百里风波连绵,却是没有那点点青苔,碧草作毯。”   嘴角挂着几缕呕吐痕迹的朱高炽,眼神无比幽怨,好似那秦淮河畔闺房空空,不得有情人恩科及第后履誓的女娘一般,双目满腔苦怨的瞪着朱允熥。   “呕……”   “呕呕……”   “呕……我……呕……不活……了”   “呕……”   一道海浪在船底涌动着,旋即便是熟悉的呕吐声从周围四面八方的传了过来。   是那些在去岁重开会试后,不曾登榜而被征辟南下,往后作为大明交趾道地方官府官吏的举人们。   朱允熥挑眉撇嘴道:“炽哥儿不吐了?”   只见朱高炽撑着脖子脸色铁青,弯着腰张张嘴,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仰着头,幽怨道:“你觉得还有的吐吗?”   朱允熥轻笑一声,上前拍着朱高炽的后背,安慰道:“离开应天已经大半个月了,你们这些人竟然还没有习惯海上的风浪。”   “你就不该给我拐带出京,去那什么劳什子的安南!”朱高炽悲愤的嚷了起来,眼神之中满是杀气。   一说到这个事情,朱高炽不禁就是悲从心来,懊恼不已。   自己明明是在应天城外的码头上为自家兄弟送行的,可最后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上了贼船,而且皇爷爷他们竟然都没有发现。   朱允熥欢笑了起来:“炳哥儿都偷偷带着人溜到船上,若是你不来,一个人在应天城岂不是要无聊死了。”   “你还不如让我现在就跳进海里去死算了!”   朱高炽吼了一嗓子,却是整个人从小腹处还是涌动了一下。   然后就径直的冲到了船舷的边缘位置,半个身子伸了出去。   一阵痛苦的呕吐声传来,却只有几滴泛着胃酸的胆液流出来。   “炽哥儿!”   “咋的?”   “又开始吐了?”   正在朱高炽肚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的时候,巨舰外面的海面上,传来了一道呼喊声。   朱允熥这会儿端着一杯茶到了朱高炽身边,将茶送到对方眼前,张目看向船外的海面上。   只见一艘调运船,正从整个船队的外围游走了进来。   船头上,只见秦王世子朱尚炳正光着膀子,满脸欣喜涨红的振臂高呼。   “炽哥儿,咱刚捕到了一条大鱼,听船上的人说是深海底下的鱼,寻常人难得一见。等下就给你熬一锅鱼汤,喝下就不会再晕船了。”   朱尚炳这时候哪里还有半点大明宗室亲王世子的模样,提着一条扑腾扑腾溅着水花的大鱼,对着甲板上的朱允熥和朱高炽炫耀着。   身上穿着断臂衣袖的朱尚炳,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往日本来就不怎么白的皮肤,给晒得更加黝黑起来。   等到他说完话,调运船也已经和朱允熥座下的宝船接驳。   即便是在这风浪不断的海面上,一手提着大鱼的朱尚炳也仅仅是一个健步,就从调运船跳到了宝船上。   少顷,朱尚炳就提留着大鱼上到了最上层的甲板上。   “去,给燕王世子熬一锅鱼汤。”   上到甲板的朱尚炳,如同是大获全胜的将军一般,将手中提着的那条足有十斤出头的大鱼丢给了已经内宦。   自己则是拍着手到了朱允熥面前。   他先是瞧了瞧喝了几口水有所缓和的朱高炽,而后看向朱允熥。   “大将军那边说,咱们已经走到广东道的外海了,再有几日就能到琼州府城外的海面。”   朱允熥稍作思索之后问道:“大将军是怎么安排的,舰队是否会停靠琼州港?”   朱尚炳摇摇头:“大将军并不打算停靠琼州港,但他认为咱们应该停在琼州府城。”   还不等朱允熥开口,终于是稍稍平复下来一些的朱高炽便皱着眉转过头道:“是昌化县那边出了什么事?可是安南的人知晓大明要攻伐他们,所以开始袭扰琼州府了?”   朱尚炳微微有些意外的看向朱高炽,他是没有想到这位堂兄弟不光是在政务之上颇有建树,就连军略也能知晓一二。   朱尚炳点点头,看向朱允熥,低声道:“昌化县那边,从年后开始,已经遭遇了好几次安南人的冲击,虽然死伤不多,但地方很是慌乱。”   说完之后,朱尚炳面露凝重的看向朱允熥。   按照他的想法,其实是和常升一致的,他朱尚炳和朱高炽都可以去昌化,但大明朝的皇太孙在昌化那边不曾安稳下来之前,最好还是留在琼州府城最是恰当。   朱允熥则是沉默了下来。   双手拍在甲板边缘的栏杆上,目光深邃的看向前方那几乎是一望无际的庞大舰队战船。   自从去岁洪武二十五年,朝廷定下了征伐安南及南方的国策军略之后,整个应天城乃至于是直隶,都在为了这件事情忙碌着。   就如他现在脚下的这条宝船,就是在一个月前出京的时候才打造好的。   洪武二十五年的第二次会试,也在去岁入冬的时候彻底结束。六千余举人,朝廷录了五百名贡生。随后在冬至日前一天,皇帝亲自召开殿试,确定三鼎甲、两榜进士名单。   洪武二十五年科举三鼎甲,全数由书报局所出的举人夺得。   两榜进士、同进士,有超过一百五十人是已经明确表明心学子弟的举人所得。   虽然总数上不及没有表明立场,或是坚定理学子弟的人数多,但却是一个让大多数人都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只是在会试舞弊案的影响下,民间的反对声很小,朝中更没有一丝不同的意见。   管他心学理学,自己为官一方才是真。   这是如今应天城里朝堂上,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   另一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任亨泰在殿试之后,竟然亲自去了书报局,并且为书报局提笔撰写了一副手书,后面被书报局用作牌匾。   这是身为礼部尚书的任亨泰,在无声的对所有人宣告,他彻底脱离理学的体系,转向心学,成为心学的支持者之一。   恩科便在这样出现了无数次反转之后,悄然的结束。   随后朝廷就开始了全力筹备南征之事。   终于是在一个月前,万事俱备,由三万京卫官兵组成的南征大军,交到了征南大将军、开国公、五军都督府都督常升手上,在监国皇太孙为监军,朝堂二十多名勋贵武将、数百名军中将领的辅佐之下,扬帆起航。   当日,应天城外,炮鸣有九,万里无云,朗朗乾坤,大日高照。   上百艘宝船、运粮船、运兵船,将整个江面铺满。   一面面可遮日月的船帆,好似要将整个应天城给盖住。   皇帝亲至,储君伴驾,三宫六院于宫中祝祷。   皇帝焚香祭天,储君高呼山河无恙、大明永昌。   船。   开了。   大明的目光,终于是伴随着三万京卫大军,从独宠九边,开始向着同样遥远的南方给予关注。   这将是一场不下大明营造九边的战事,胜则收获半座中原之地,败则大明就此之后数十年放弃南方利益。   “此战,孤绝不后退半步。”   终于,朱允熥默默开口,目光无比坚毅。   朱尚炳皱起眉头,悄悄的看向身边脸色煞白的朱高炽。   朱高炽耸耸肩,无奈的摇摇头,长叹一声,便对朱允熥劝说道:“舰队还有数百名举人,数十名今科进士,而且十七叔也在船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朝廷定然动荡,皇爷爷还有大伯他们恐怕也是要……”   说完之后,朱高炽愤愤的瞪着已经看向天空的朱尚炳,咬着牙跺跺脚。   要不是这个家伙自己想要随军南下,还给十七叔也给哄骗的上了船,自己也不至于被熥哥儿给拉上这贼船!   “等到了琼州府外,让张温带着战船先行出发前往昌化县海面清剿安南人的船。我们在琼州府停留三日再出发。”   朱允熥思索了片刻后,说出安排。   朱尚炳却摇起了头:“我觉得大将军可能不会同意你的建议。自从出了松江府,大将军就不和你坐在同一条船上,他亲自坐镇旗舰,让你到这边藏在舰队之中,就是怕出事。大将军能让你以身犯险?”   听到这番话,朱允熥也只能是无奈的苦笑着。   自己这位二舅真的谨小慎微,即便是在大明的海域,也绝不和自己坐同一条船。   更是自己坐镇那条插满大明龙旗、日月旗、星辰旗、帅旗的旗舰。   朱高炽哼哼了两声表示赞同,然后便对朱尚炳询问道:“今天大将军有定下此次我军军略部署了吗?谁去镇南关,谁去清化城?”   到了军中,除了朱允熥这位皇太孙以外,就算是朱高炽和朱尚炳这两位,也都是要领一份差事干活的。   按照常升的说法,既然上了船,那就是大明南征大军的一员,就要遵守军中的规矩,听从他这位征南大将军的安排和军令。   所以,明明生长在关中却天生会水的朱尚炳,就成了舰队旗舰和朱允熥这条宝船之间的传信官。   朱高炽则成了这条船的副二司马。   至于那个被大侄子秦王世子给哄骗上了船的十七叔宁王朱权,则是留在了常升身边,作为副将。   朱尚炳看看朱高炽,又看看朱允熥。   少顷之后,才皱眉迟疑道:“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大将军想要让你留在琼州府的。”   “大将军要我随军是吗?”朱允熥当即开口询问。   朱尚炳点点头:“是啊。这次镇南关那边是由大将军亲自统帅两万京卫大军,两万南兵,从镇南关出,进攻谅山,直凿安南腹地。   至于清化城那边,大将军说如果熥哥儿非要坚持,就由熥哥儿统领一万京卫,一万南兵,由景川侯、会宁侯、普定侯、东川侯、舳舻侯、东莞伯、徽先伯,再加上三十位将军,调入熥哥儿麾下,扼制大河,夺取清化城。”   “好家伙!”朱高炽当即大呼一声,随后目光暧昧的看向朱允熥:“大将军这可是一半的勋贵、小半的武将交到熥哥儿手上了。”   按照朝廷这些年的对外作战经验而言,如景川侯曹震这些人,哪个不是能领兵万人的军中悍将。   这一次,南征的军队本就不多,朝廷却格外重视,调集勋贵武将无数,可谓是超规格。   而常升又将近乎一般的勋贵和小半的武将放在了清化城这边的战事上。   统共不过两万兵马,算下来一个侯爷也只能领兵三四千人。   朱高炽有此感叹,属实不为过。   朱尚炳亦是附和感慨道:“当真侯伯多如牛毛了。”   “你敢当着景川侯他们的面说他们是牛毛吗?”朱允熥却是瞥了一眼嘀咕着的朱尚炳。   朱尚炳一缩脑袋,闭上了嘴。   朱允熥转口道:“告诉高仰止他们这些人,舰队会在琼州府外停驻三日,让他们分出一批人手,前往广西道,一旦安南战事打开局面,他们就要开始推行改土归流之策。随行到昌化县的人,要抓紧营造昌化港,开采昌化铁矿,大兴冶炼。往后昌化县,将会是我大明对南方辐射统治的核心所在。”   朱高炽当即拱手领命。   他现在算是朱允熥的行军司马,做的就是这些文事。   至于高仰止。   老高家祖坟大概是冒青烟了。   高仰止乃洪武二十五年恩科三鼎甲头甲状元郎!   “燕世子,鱼汤熬好了。”   待到海面之上,点点星辰映照之时,已经躺在三把躺椅上的朱允熥三人,就听到小太监雨田的叫喊声。   随后,便是一缕鲜香味钻进三人的鼻腔之中。   此刻海面风波不禁,一艘艘战船点亮烛火油灯,随着微波风浪,好似是夏日里的萤火一般。   随军南下的雨田带着人,搬来了桌子,送上鱼汤还有几样简简单单的吃食。   朱高炽端着被雨田送过来的,被熬成奶白色的鱼汤,对着朱尚炳低声询问道:“这鱼汤当真能让人不晕船?”   朱尚炳这时候已经是灌了一碗鱼汤进肚,大手抹去嘴角的鱼汤,点头道:“是船上的老水手和我说的,你先喝着吧,不行我明天去大将军那边回来的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捕几条别的大鱼给你。”   浅尝着鱼汤的朱允熥则是默默的笑着。   他觉得朱高炽大抵是要一路吐到昌化县才能好。   朱高炽长叹一声,一仰头将一整碗的鱼汤灌进肚子里。   “真希望明天就能到昌化县!” 第二百六十六章 财富之地   “这昌化县当真是个好地方啊!”   朱高炽站在琼州府昌化县县城西北方向的昌化岭上,眺望着前方热闹非凡的昌化码头以及海面,无比动容的感慨着。   此时距离南征大军出京,已经足足过去了四十天,三万京卫大军、上百艘战船组成的偌大舰队,终于是在琼州府停驻三日后,抵达了昌化县。   这座将会被大明作为开发安南等南方广袤土地的核心地区,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昌化岭下,就是昌化县的县城所在。   说是县城,倒不如说仅仅就是一座建造了一圈不过两丈高土墙的小镇而已。   城中人丁不过万人,沿着昌化江向上游走去,沿岸则是一座座小村落。   很原始的状态。   只不过随着去岁冬,头一批朝廷的船队送来了数不尽的存放在杭州府太仓之中的粮草,以及工部、将作监的匠人之后,昌化县也就开始变得不一样,开始走向告诉发展起来。   短短不过半年的时间,能够容纳三十条宝船、战船停靠的码头足以说明一切。   至于余下的战船,则只能是下锚停在昌华港外的深水区。大多的将士上岸操练整顿,留下足够多的将士,轮换上船守备。   而有着镇倭大军履历的会宁侯张温,则每日都在海上带着舰队搜寻着安南人的海船。   “如果不是好地方,大将军也不会人在应天,就属意此地了。”   在朱高炽的身后,一座方才建造起来没多久的哨塔下,朱尚炳撇着嘴淡淡的说着。   在他的身边,是正拿着一根铜管包皮做成的望远镜,对着远处的海面观察的朱允熥。   “咱们来昌化县已经十日了,大将军还不准备去镇南关?”   海面上找不到张温出击的船队,朱允熥便放下望远镜,询问了一声。   朱尚炳立马道:“大将军准备明日开拔,今天一早去了矿场那边,大概还要一些时辰才能回来。”   朱高炽接过话道:“大将军出征镇南关,昌化县这边的事情,还要寻一稳重之人坐镇。矿场那边需要冶炼钢铁,打造火器、兵械,运往前线。还要继续营造太仓,作为南征大军的粮草物资中转之地。”   “太仓要建造的更多一些。”朱允熥肯定的说着,目光看向了海面,望向更远处隐隐约约可见的陆地的轮廓线,他挥手一指:“那里,就是一片财富之地!”   粮食、香料、宝石、木材。   这些都是大明朝急需的物资,远比土地更加的弥之珍贵。   这话朱尚炳就听不懂了,慢悠悠的伸手将朱允熥手上的望远镜接过来,开始观察起海面上的动静。   朱高炽则是转头开口道:“按照如今既定的谋划,安南之地的产出,会优先供应广东、广西、云南、等地,支持后续的改土归流之策。占城及跨过你说的那条大江所在的广袤辽阔的平原,则是供应京师之用。”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所以,昌化县是个至关重要的地方。”   朱高炽点点头,开始思考起一些事情来。   他慢悠悠的踱着步子走到了朱允熥的身边,便有人送来了一把椅子。   等到朱高炽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凉开水后,方才继续开口道:“倭国产出的金银太多了,昌化这边的矿藏继续开发下去,朝廷会拥有更多的财富,这些东西一旦流通到地方,若是不加以控制,或者增加消耗,对大明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   这就涉及到了货币和产品之间的关系了。   当货币增发超发,生产物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商品的价格就会提高。   在无法同步提高百姓收入的情况下,百姓所需支出的生存成本,也将会无形的增加。   朱允熥很欣慰,这位被后世称之为常务副皇帝的朱高炽,已经慢慢的能想到这一层的含义。   于是,他便诱导性的开问:“所以,安南或者说往后的交趾等数道,于大明而言,又有何意义?”   朱高炽转头瞥向朱允熥。   这样的提问和回答,从他上了贼船离开应天城开始,每日都会出现。   于是,朱高炽便笑了笑,挥手指向昌化岭下面的昌化县城。   “高仰止去岁会试的时候,写的那道安南策问,我觉得很有道理。”   朱允熥也招手让人送来了一张椅子。   翘着二郎腿坐下,目光平静的看向小胖:“愿闻高见。”   朱高炽翻翻白眼,却开口回答道:“往后,交趾会成为大明的物资供应地,用来平衡内地生产物品一时无法提高的问题。同时,交趾等新设道也能成为内地商贾及百姓,产出的货物售卖的地方。   若是打通了占城西边那条大江平原,我们就能在对面的海岸建设码头,将中原的货物售卖到更远的地方。   如此,一个初步的流通循环体系,便能建立起来。”   慢吞吞的说完了自己的见解后,朱高炽伸手要来了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便转头看向朱允熥。   只是这一次,还不等朱允熥开口评判,朱高炽却好似想起了什么。   他继续说道:“只是可惜,若我大明能重新夺回西域故地,在海运之外,还能重开汉唐丝绸之路,这样就能带动关中、河南等地的流通了。”   朱允熥弹弹小腿,沉吟了片刻后轻声说道:“你觉得,若是让凉国公常驻西北如何?”   朱高炽意外道:“你想重开西域?”   他觉得这位兄弟的想法,很多时候都显得格外的大胆。   就如现在,明明是在商议南方的事情,他却已经想到了西北局势。   朱允熥摇摇头:“目下还不行,朝廷虽然这次只是出兵三万,集合南兵加起来也不过十万,但精力却消耗无数。朝廷做不到三线开战,如今倒不如说只是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尝试尝试。”   朱高炽认真的审视观察了朱允熥好一阵,才长出一口气,定下心来,轻声道:“想要经略西域,则九边必须前出,将盘踞在草原上的前元诸部清剿干净,不然安西鞭长莫及,一旦出事,朝廷支援必然迟钝。”   “安南这边同样会有此问题存在。”   话题,再一次被朱允熥给扭转了回来。   朱高炽又是一顿,只是对于这样由一个问题,然后天马行空的转变到无数个问题上的事情,这段时间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有想法了?”   朱高炽战术性后仰,用一抹戏谑的笑容盯着朱允熥。   这货每次都是这样,引出一个问题来,然后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最后让自己补充讨论。   朱允熥则是点点头:“这一次,我们带来了无数的猛火油、火药,我并不打算和安南人打硬仗,尽早解决安南和占城及寮人部,余下往西边的通道就要尽快打通,开发大河平原才是重中之重。”   “那种被你和将作监改进之后的火药?”朱高炽疑惑道。   “不是火药。”朱允熥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这一次军中的火药,会有七成被大将军带去镇南关,他那边更需要。”   朱高炽眉头一挑:“猛火油。”   朱允熥点点头。   他放下了翘起来的二郎腿,小腿紧紧的绷起来,然后脚后跟重重的铲在地上。   一生闷响。   几块干裂的地皮被铲飞,但下面的泥土便再也不能铲动分毫,干干巴巴的因为外力,飘起了一层尘土。   然后,朱允熥低下头,看了看如同蛛网一样的昌化岭地面:“如今,可是四月份了呀。”   朱高炽晃了晃神,点头道:“该是下雨了。”   然后又说道:“之前在大本堂,大伯有几次说到过,朝廷有意迁徙中原百姓到南边来,但是因为此地蚊虫之害,有些徘徊不定。”   “哦?”朱允熥来了兴趣:“我爹真这样说过?”   朱高炽脸色疑惑的看向朱允熥:“大伯说,大明若要南征占地,朝廷还是要让此地的明人更多一些为好。”   蚊虫是南方的一个大问题。   不过……   朱允熥笑了笑:“这一次南征,去岁冬的时候太医院派出了数十名太医官,三百多名弟子学徒,带来了大蒜素的制造工艺,以及各式防虫草药及种子。工坊……似乎就建在码头旁边不远处。”   说着话,朱允熥便挥手指向山下的昌化码头。   朱高炽想了想,忽的开口道:“过几日你领军去清化城,不会也要带着我吧?”   朱允熥笑道:“昌化县会交给高仰止他们,算作他们的试验田。等到咱们的军队打进大罗城的时候,才会让他们上岸。”   大罗城,乃是安南的王都所在。   如今由安南陈氏王朝统治。   说起这个陈朝,倒也有着一番曲折的故事。   自北宋时黎桓建立前黎朝,不过三十年后就被李公蕴夺取,建立李朝,迁都升龙城。   后来,陈守度多了李朝,建立陈朝,以如今的大罗城作为国都。其后,又有李日燇被前宋淳熙皇帝册封为安南国王,建立李朝。   但再后来,李朝男丁断绝,便由女儿继位,生子陈日煊,又成了陈朝。   而在这期间,安南一地,对那边诸国皆称皇帝,唯有对中原自称国王,尊中原君主为皇帝。   打进大罗城,也就以为着彻底消灭了安南陈朝统治。   朱高炽想了想,觉得这个任务并不会太长。   这才稍稍的缓了一口气:“我是知晓的,你让我跟着过去,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治理安南地方。只是你别最后回京的时候,给我留在这边就好。”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对朱高炽忽然提到的这个问题,他确实想过,但最后还是被自己给否决了。   小胖这般人物,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为好。   那头。   一直拿着望远镜盯着海面的朱尚炳,忽的惊呼一声,而后大喊大叫起来:“大鱼!好大的鱼!”   朱允熥起身看了过去,朱高炽也无奈的站起身。   其实不用望远镜,只需要用肉眼,就能看到张温前日率领出海的舰队,正在回来的路上,而在舰队中间,是一条不断跃起海面喷出数十张高水柱的鲸鱼。   琼州府这边能看到鲸鱼吗?   朱允熥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模糊,但不妨碍他近距离肉眼观看。   而在海面上,去岁从倭国归航归国,途中当了一把海贼王,洗劫了数个倭寇的贼岛,练就一身海战本领的会宁侯张温统帅的舰队,正以优雅的姿态,缓慢的落下船帆,正对着昌化码头驶入。   “张温回来了,看来他是一早就知晓大将军明日要发兵镇南关的。”   朱高炽淡淡的说了一句。   回首,看向不知道又在思考什么问题的朱允熥。   “张温应该回来了吧?”   如今被正式命名为昌化铁矿的一大片矿区,征南大将军、开国公、五军都督府都督常升,面带微笑的盯着这片露天矿区中正在不断开采挖掘矿石的倭寇旷工,对着身边的军中副将、司马等人说道。   军司马翻阅了一下怀中的小册,低声道:“按照军令,今午会宁侯返回昌化码头,随后将会护卫我军前出广东道廉州府,从江平、思勒、古森进入广西道。”   常升嗯了一声,这些都是军中早就商定好的事情。   他沉声道:“登岸之后,派出斥候,传令凭祥州接应大军。”   扼守广西和安南的交通要道镇南关,就在凭祥州境内。   军司马将这一军令记下。   常升看着面前矿区上的旷工们,心满意足的点着头,悄然说道:“张温该多抓些倭寇回来的。”   军司马笑了笑:“去岁会宁侯回来的时候,船队并不大,镇倭大军那边还要留出战船备用,这两千多倭寇已经是极难的事情了。”   常升则是摇头说道:“前几日与太孙会面,太孙提及我朝如何融合安南之地,太孙及燕世子言,当削弱安南本地人,增加我朝明人。   本帅以为,如今朝廷一时之间不可能迁徙明人过来。如此之下,我等往后没征一地,便要迁徙安南人前来昌化铁矿。”   军司马想了想便低声道:“昌化铁矿恐怕难以接纳所有安南人。”   常升眉头一起:“那便让广西道、广东道等地三司准备好了,我军征战一地,他们自己派了人过来接收俘虏,送回各道府县,去修建连通应天的官道,增修地方府县之间的官道。”   军司马想了想,不太敢接话,便眼神对着一旁的副将示意。   副将想了想,低声道:“此举,恐会招致朝中诽议。”   常升顿时眼神一凝:“本帅只知如何军略安南,如何消除占领之地潜在风险。谁若是有所诽议,军司马可替本帅奏章朝廷,请陛下派遣诽议之人前来替换本帅南征!”   这话再没人敢接了。   可以预见的是,开国公将会在安南这地方为朝廷征战三五年之久,国朝社稷维系之处,没人敢轻易更换主帅。   只是归朝之时,恐怕还是要有些热闹的。   常升见没人说话,便转身,声音传到众人耳中:“回昌化,传令诸军,明日开拔。” 第二百六十七章 吓破胆的陈朝   “清化城乃安南大罗城之退路也。”   “若我中军自镇南关而来,大罗城陈朝仓皇而逃,殊死一搏……”   “你可退于海上,放陈朝南奔。”   征南大将军常升脸色凝重,带着殷切以及纠结的复杂表情,在统领两万京卫及两万南兵组成的大军,奔赴广西道镇南关前,对作为南征大军监军的皇太孙朱允熥如是叮嘱。   而这段话,已经发生在半月之前。   此刻,微风少浪的珠池(北部湾)上,一艘艘巨舰正满帆朝向正西方向。   海面之上鱼跃鸟飞,满载大明官兵两万,水手数千的战船,一面面代表着大明的龙旗、日月旗迎风招展。   代表着诸军营的星辰旗、瑞兽旗如海上之林一般,将整个海面装点的五颜六色。   太孙部军司马朱高炽脸色担忧的从甲板下走到甲板最高处。   只见已经换上一身细鳞甲的朱允熥及朱尚炳,与甲板上其他军中将校并无二致。   “在大将军出发那日,云南道就已经发兵三万,由西平侯沐英统领,进攻威逼寮人部。”   朱允熥放下手中的安南诸城分布堪舆,看向朱高炽,眉头皱起:“寮人部那边事情并未如我们预料的一样?”   按照他们的军略推演,寮人部从去岁劫掠广西道开始,就是被安南陈朝裹挟了的。   和拥有宽阔平原的安南想必,寮人部就是藏在大山里头的野猴子,处于一种接触先进却又原始的部落状态。   云南道出兵寮人部,最主要的军略任务,就是让寮人部产生危机感,从而不敢被安南要求出兵共同抵御从镇南关南下的明军。   只要寮人部敢出兵协同安南,那沐英就敢带着人将寮人部的地盘统统给杀光烧光。   随着朱允熥的询问,甲板上的军中主将也纷纷看了过来。   很明显,在他们看来寮人部不过尔尔,这一次南征大军唯一的地方只会是安南……以及打下安南之后,更南边的占城以及西边的大河平原。   朱高炽苦笑道:“西平侯陷入困境之中,粮道受阻,将士们虽都是云南卫所官兵,却根本防不住寮人部层出不穷的埋伏。”   朱允熥眼里充满疑惑:“这么说,寮人部不光没有出兵支援安南,也没有躲进更远的山岭之中,而是聚集起来要和西平侯对打了?”   “他们敢吗!”如今领了一千人的朱尚炳立马嘲讽道。   朱高炽翻着白眼:“寮人部已经这样做了。”   会宁侯张温当即问道:“眼下,西平侯那边如何应对,可否后撤?”   朱高炽摇摇头,又点头道:“消息是月前发出的,大将军出兵后送到,眼下谁也不知道云南那边是什么情况。不过按照西平侯过往的统兵经验而言,我想他会选择暂时后撤,保持威压的势态缠住寮人部。”   张温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朱允熥则开口道:“大将军那边今日可有消息送到?”   在如今整个珠池上,每日都有无数的快船来往于昌化县、广西道和太孙部的舰队之间,传递各地最新的讯息。   所幸的是,随着大明出兵征讨安南,整个珠池上如今除了大明的战舰之外,几乎难见其他的船只。   朱高炽点头道:“刚刚有快船一并过来的,大将军那边已经兵出镇南关,宁王为前锋营,进逼到了谅山关前十里地,随后停滞不前,似乎是大将军的中军有军令过去,那边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朱允熥似是自言自语的呢喃着。   没人知道常升在等什么,至少朱高炽是不知晓的。   他只能是等在原地,等着朱允熥进行后续的安排。   朱允熥良久后方才开口道:“锦衣卫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   甲板下的楼梯上,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随后就见一名戴着斗笠,穿着安南这边有着明显特征的短袖麻衣的男子,却腰佩一柄绣春刀走了上来。   等这名前往安南沿海地区刺探讯息的锦衣卫缇骑上了甲板后,便单膝跪在朱允熥面前。   “启禀太孙,锦衣卫来报。”   朱允熥挥袖神色一凝:“说。”   “锦衣卫现已查得,安南建昌城空无一人,其后三城皆空,清化城城门紧闭,不知详情。”   空城计?   安南的反应让众人一时难解。   朱尚炳同样迟疑的低声询问道:“所以,我们是否要占领建昌城及其后三城?还是只取清化城?”   铛铛铛。   这时,舰队最前面传来了一阵鼓声。   领航的巨大战舰那根高耸入云的桅杆上,一名灵活矫健的老水手,正一手抱着桅杆,一手握着一面小旗,双脚左右对称,扣紧在桅杆上。   小旗不断的被挥舞着,组成了一组组的旗号。   “是到安南外海沿岸了。”   朱高炽看了眼旗号,朗声惊喜。   甲板上,众人回首看向舰队正前方。   只见在面面战旗前,一道蜿蜒的海岸线,以及起伏不定的大地和天际的交界线,无不向所说人诉说着,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靠岸后,派出一营官兵,命景川侯统带,前出建昌城外,绕城不过,南下清化城北侧驻扎。”   朱允熥属于大明未来的交趾道土地,神色一震,沉声下令。   军司马朱高炽当即领命,众将称喏。   旗舰上少顷就有水手爬上桅杆,打出前出一营官兵,绕建昌城而过,南下清化城北驻扎的军令。   当即,舰队左侧就有数条战船加速前行,靠在了建昌城外海边的无人码头上。   整整一营官兵下船,景川侯曹震一身戎装铁甲,站在码头前建立防线,数队斥候呼啸着冲进了地平线深处。   而后又有几条调运大船靠岸,一匹匹战马被送到码头上。   等到整整一千匹战马上岸之后,所有的战船便尽数回到了海面上的深水区。   码头上,官兵们也陆续整理行装,为战马投喂掺了细盐的豆子。做完了所有的前期准备之后,整营官兵便以滚轮行军方式,向着建昌城属地深处消失。   等到登陆的一千人彻底消失在舰队的视野之中,旗舰上众将则是默默看向屹立在栏杆处的皇太孙。   朱允熥拍拦轻声:“全军南下,直取清化城!”   ……   在广西道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一条条山峦沟涧,成为了历来阻碍地方交通的障碍。   镇南关以一关之勇,在凭祥州南边将南方的敌人死死的挡住,在关后就是大明的土地。   此刻,整个镇南关大军云集,将小小的一片山谷给堵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南征大军的后军都停在了不大的凭祥州城外。   而与镇南关相对的,是东南方向不过数十里外的安南谅山关。   谅山关说是关口,不过是一道建造奇穷河后面山路上的木寨子。   而奇穷河却是真正阻拦了大明南下安南的真正障碍。   此刻的奇穷河北岸。   原属于安南人的屋子,早已是人去楼空,被明军占据。   在奇穷河南岸,两个向北的突出部位,都有着不少的安南兵把守,从位置上互为犄角,防备明军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   在谅山南侧,奇穷河下游可以进入安南内部的山口位置,则是已经汇聚了不下万人的安南兵。   明军只要跨过奇穷河,就能畅通无阻的进入到安南腹地。以四万明军的威力,安南无人可挡。   “殿下,大将军当真要我们过河直取谅山关?”   奇穷河下游北岸,营中校尉脸色忧虑的望着对岸云集的安南人,忧心忡忡的对正在手持一柄望远镜观望对岸情形的宁王朱权询问着。   朱权放下望远镜,回首看向身后属于自己的三千前锋营。   朱权沉声道:“可找到可供大将军渡河的地方了?”   校尉摇摇头:“属下已经派了数队斥候沿着奇穷河上下游搜寻,周边五十里内的河道,虽有几处可供大将军率军渡河的地方,但都有安南人驻守。”   朱权又问道:“可有法子掩护大军渡河?”   在朱权的心中,安南就没有能阻拦明军征伐的地方和人,唯一需要他这个前锋官需要考虑的就是大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换取大军畅通无阻,一往无前的征伐势头。   校尉挥手在眼前对着空气猛抽了几下,脸色有些唏嘘不已。   若非这一次从应天跟过来数百名太医院的人,还带了数不尽的药草提供给军中官兵,只怕就是这些蚊蝇就要让大军苦不堪言。   从怀里将一个贴身的药包放在了胸口,好让药效能发挥的更直接些,校尉这才开口道:“属下以为,下游二十里处有一片河道宽阔的区域,河水不深,只要能吸引对岸安南人的注意,出奇兵在下游渡河剿灭守卫河滩的安南人,就能让大将军率军渡河,直捣黄龙。”   朱权沉声道:“需要多大的动静。”   校尉稍作沉吟,说出一个尽可能足够的答案。   “至少需要让对面过半的安南人不敢动弹。”   朱权点点头,再一次拿起望远镜看向对岸的安南人军营。   杂乱无章,毫无军阵可言。   这是朱权对奇穷河对岸上万安南兵的评价。   旋即,朱权便脱口而出:“派人去中军大营,请调火药一万斤,本王为大将军开路,荡平安南不臣!”   ……   “这就是清化城?”   朱尚炳望着眼前高挂免战牌的清华城,骑在马背上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表达心中复杂的情绪。   朱高炽亦是有些不确信道:“锦衣卫的人引路,堪舆确认,定是清化城无误。”   朱允熥亦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城门大开的清化城。   只见原本锦衣卫探查到的城门紧闭的清化城,此刻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洞开了城门,原本该是守土死战的安南清化城官员,竟然是整整齐齐的带着城中士绅结群站在城门前。   几名脱下身上官服的人,跪在通往城中道路的边上,为首一人更是双手高高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块被红布遮盖住的四方形物体。   这是投降献城的节奏。   “要不要派人过去查探一下?”   说话的是普定侯陈桓。   朱允熥心存迟疑,开口道:“传令,让停在马江上的张温带着船队开进上游,查探是否有安南兵潜藏。派人去城门下问话。”   陈桓点头令领命,少顷就有传令兵御马冲向北边马江,又有一队斥候小心翼翼的向着清化城下靠近。   终于。   所有人都确定了,清化城是铁了心要投降大明。   而面对着数万明军,提心吊胆的清化城官员,在见到明军之中有一伙将军出阵,也终于是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大军压上,这就说明大明就不会在清化城杀人。   “贱臣陈琼参见大明上国大将军,参见上国将军。”   自称陈琼的安南清化城官员,正是双手高举,捧着清化城成主印跪迎明军的人。   朱尚炳撇撇嘴,觉得这帮安南野猴子当真是没有骨气,自己从上岸以来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杀掉。   朱高炽却是默默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微微一笑:“尔为人,守土一方,闻大明临,兴盛交趾,携城投诚,何以称贱,快快请起。”   说完之后,朱允熥默默的看向陈琼身后的清化城投降献城之人。   观其衣着面貌,大多都是城中官吏及士绅,倒是一个寻常百姓都不曾见到。   陈琼却不起身,而是将手中的清化城城主印举的更高:“贱臣无能,不曾能为大将军留下陈朝财货,只得献城一座,还请大将军收印治罪。”   陈朝财货?   朱允熥眉头一皱,多了些好奇。   站在他身边的朱高炽则是抖抖衣袍,上前将陈琼手中的城主印接下。   “大明接清化城城主印,程城主还是快快请起吧。”   朱高炽掀开托盘上的红布,确认里面放的就是清化城城主印后,不咸不淡的对着陈琼说了声。   如此之后,程琼才站了起来。   跟着他跪在后面的清化城官吏、士绅,也纷纷站起身,只是个个都束手低着头,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朱允熥却是好奇的询问道:“城主言不曾能留下陈朝财货,是何之意?”   一听明军这位明显是统领一军,却又年轻的过分的少年大将军说起陈朝,陈琼便顿时火冒三丈。   “烂怂陈朝王族,闻听上国收复安……交趾,竟然图谋不轨,抛弃大罗城,偷偷带着王族那无数的金银悄悄南下,逃到升华城那边去了。”   陈朝王族跑了?   陈琼的话,一时间让在场的大明人心生意外。   谁能想到明军还没有来,安南陈朝王族就已经吓破了胆,王族自己带着金银财宝偷偷弃地溜走了。   还一跑就跑到了和南边占城交接的升华城。   压住心中的疑惑。   朱允熥面带微笑,眼神幽幽,看向拱手低头站在自己面前的陈琼。   只听他幽幽道:“那为何城主又说,自己不曾留下陈朝王族?”   陈琼立马面露羞愧,神色尴尬,支支吾吾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明是替安南镇压叛乱的   陈琼这个清化城城主很不对劲。   或者说,是安南陈朝有问题。   面对陈琼的吞吞吐吐,朱允熥默默的和朱高炽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计量。   朱高炽替朱允熥问出了两人心中的问题:“陈暊国主现在何处?”   陈琼愣了一下,神色明显变得不自然了起来,脸上更是露出一抹羞愤。   “国主跑了!和黎季犛一起跑到升龙城去了!”   陈琼脸色阴沉愤怒的低吼了一声,罕有的在大明面前流露出了杀气。   朱允熥眼角一跳,随后压住心中的疑惑,露出笑声:“不知清化城可有一杯热茶,供我明军享用?”   这是暂时将问题给搁置,转回到明军接收清化城的事情上来。   陈琼立马连连点头,在明军刚刚抵达琼州府昌化县的时候,清化城就已经开始整军备战。   随后……   清化城经过了一场血洗事件,如今的清化城正饥渴的充满欲望的等待着明军的享用。   “回禀上国大将军,城中已经清出军营,可供上国大军尽数入内歇息。城主府也早就清理干净,大将军车马劳顿,府上已经备好酒菜,为大将军洗尘接风。”   完完全全的大明朝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路数。   这让朱允熥不由多看了正在滔滔不绝,在大明人面前表露投诚之意的清化城城主。   随后,便有军司马朱高炽传达扎营的命令下去。   五千京卫并五千南兵入城,驻守城墙及城中要处。但仍有一般的明军,是被留在了城外营造军营。   而清化城一方,在目睹了大明接下城主印之后,所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开始热切的联络的明军中的将领们。   原本还想和朱允熥攀谈的陈琼,在朱高炽的示意下被朱尚炳寻了个借口给扣着脖子带走。   而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则是在一众亲卫、锦衣卫的护卫下踏入了清化城内。   “城中似乎并没有百姓留下。”朱高炽看了一眼人迹罕至,只有清化城中士绅权贵和这些人家仆役的街道,低声念道着。   朱允熥望了一眼不远处街巷里的人家,轻声道:“离开的有几日了,难道清化城没有阻拦百姓离去?”   这不合理,一般情况下在一座城池遭遇敌人的时候,尽管城中的平民会加重守军的负担,守城者往往也会赶走一部分的平民。   但不至于会将满城百姓都给赶走,至少会留下些健壮辅助军队守城。   而现在,清化城已经成了一座没有百姓的城池。   朱高炽想了想,低声道:“我叫锦衣卫的人乔装一番出城打探打探?”   朱允熥点点头:“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可以让锦衣卫的人着重往马河上游,往大山里面去找。”   朱高炽嗯了一声,转身便到了后面去寻锦衣卫的人安排事情。   少顷,等朱高炽一路到了清化城城主府前的时候,朱高炽这才紧赶慢赶的赶了回来。   “已经派了人,除了西边。北边大罗城方向和南边升龙城方向也都派了人过去。”朱高炽低声禀报着,随后眼睛一闪,凑到朱允熥的耳边小声道:“那个陈琼来了。”   朱允熥回头看了过去,只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摆脱了朱尚炳纠缠的陈琼,已经是一手提着衣袍,一手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笑容往城主府这边跑了过来。   “将城主府里的安南人都清出去,将茶室整理出来,我要请他喝茶。”   朱允熥对着朱高炽叮嘱了一声,等对方带着人走进城主府,他则是站在台阶上,也举起了手:“城主慢走,我已让人入府烹茶,请城主共饮一壶。”   陈琼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府门前,张着嘴换气道:“大将军治下官兵,当真是军纪严明,上国军容实在是让卑下望而生畏。”   朱允熥默默一笑,不置可否。   他转身,便邀着陈琼入了城主府。   一路向茶室走去,陈琼始终都低着头,哪怕他明明能看到听见,先前进到城主府里的大明锦衣卫官兵,正在将他好心安排在城主府里,准备伺候大明的将军们的婢女给赶出城主府,他也不发一言。   朱允熥全程似有似无的观察审视着这个恭顺的有些过分了的陈琼,却始终不曾主动开口。   等两人入了茶室,便见身形肥硕的朱高炽,已经是盘腿坐在了蒲团上,在他的面前一壶热茶正在沸腾着。   朱允熥径直盘腿坐在了主座上,上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淡淡的注视着面前的陈琼。   陈琼吞咽着嘴里燥热的唾沫,低着头默默的看了似乎并没有离开,而是开始为三人分茶的朱高炽,然后咬咬牙。   这人便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的注视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还没等朱允熥反应过来。   只听陈琼已经是哀嚎了起来。   “卑职参见大明上国皇太孙,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刚刚为自己倒好一杯茶,正要浅尝一番的朱高炽,拿着茶杯的手不禁停了下来,目光疑惑的看了陈琼一眼,而后回头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无声的笑着。   这人当真是有意思。   从一开始见面投诚的时候自称贱下,到入城时的卑下,再到此刻的卑职。   短短半日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将自己当做是大明的臣子了吗?   而且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身份。   “你是如何看出孤的身份,而不觉得他是大明的皇太孙?”朱允熥伸手指向身边的朱高炽。   正在喝茶的朱高炽脸色一愣,然后对着朱允熥翻了翻白眼。   陈琼则是谄媚的露出笑脸:“卑职闻听大明上国皇太孙英武不凡,燕王世子沉稳有加,所以方才断言殿下的身份。”   他竟然连炽哥儿的身份都看出来了。   朱允熥心中颇为意外。   只是,朱允熥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脸色逐渐的平复下来。   随后他更是幽幽道:“陈朝王族之人,竟然会主动投诚,孤当真是意料之外。”   这一次轮到陈琼心中一跳,诧异不已。   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抬起头,仅仅是看了一眼正坐在上方注视着自己的朱允熥后,便立马又低下了头。   “卑职不敢,卑职乃是一介投诚献城之人,在大明上国真龙子嗣面前,不敢以陈朝王族自称。”   陈琼谦卑到了极点,可心中却是倍感诧异,不知自己安南陈朝王族的身份,又是如何被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所知晓的。   朱允熥闭上了嘴,伸出手,默默的捏住茶杯,浅尝慢品。   朱高炽便冷冷一笑,接过话来:“不知陈城主,究竟想要什么?”   问完之后,朱高炽看向正在品茶的朱允熥,摇摇头有些无奈。   陈琼几度挣扎纠结,最后将脑门重重的磕在地上,磕的是砰砰作响。   “卑职还请上国大军,能出兵南下,从那奸佞黎季犛手中,接回原来的安南国主陈暊。”   “哦?”这一次,朱允熥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却目光平静的开口道:“城主当真希望大明就回安南的国主?”   在大明来到安南之前,安南陈朝国主是被称之为陈艺宗的陈暊。   此人在陈朝为官,一路走到了左相国加封大王。   然而后来陈裕宗驾崩,又没能留下后嗣,陈朝便拥立了杨日礼继位。只是奈何这杨日礼能力平平,骄奢淫逸,日事宴游,喜好杂技之戏。更要行复杨姓,被陈朝王族反驳。随后太宰恭靖王力抗而败被杀,这陈暊便闻风而逃。   在出逃途中,更是几次意欲自尽。不过幸运的是被左右麾下阻拦,直到当时也在外逃的陈朝王族宗室和陈暊相会,王族拥立陈暊为国主。   陈暊在经过宗室和官员三请之后,勉为其难的登基,率众杀回国都废黜杨日礼为昏德公。   而然,这陈暊终究并非有才能的人,身为安南国主期间,国内叛乱不止,更是对外戚黎季犛格外倚重。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交到对方的手上去培养。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即便没有大明的介入,要不了两年,那位外戚黎季犛就会在陈暊驾崩之后,开始把持安南朝政,最后一步步的篡夺权力。   直到大明在经历了那一场靖难之役后,借着恢复陈朝正统的由头,将安南一举变成了大明的交趾道。   哪怕眼前的陈琼是安南陈朝王族成员,可面对日益昏渎,识人不明,倚重外戚奸佞的陈暊,恐怕也很难有求着大明出兵救回的可能吧。   能做出投诚献城之举的陈琼,就不可能是个愚忠之人。   而陈琼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亦是支支吾吾,难以回答。   朱允熥饮了一口茶,淡淡的冷哼一声。   朱高炽便当即开口,对着陈琼询问道:“城主,既然你说陈朝国主和王族都已逃亡南边,那么谅山关和大罗城那边,如今又是何人主持军政要务?”   终于不用纠结如何回答那个艰难的问题,陈琼立马抬头看向朱高炽:“是司徒陈元旦,他在国主被奸佞黎季犛劫走之后,便领着大罗城里的官员和军队,指挥谅山关的战事,在谅山关和大罗城之间铸造防线。”   朱高炽的脸上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对这个回答是知晓的,便说道:“是那位作出‘人言寄子于老鸦,不识老鸦怜爱否’的人?”   陈琼点点头:“正是司徒陈元旦。”   朱高炽点点头,又问道:“既然安南国主都已经被……”   “清化城中的百姓都去了何处?”朱允熥插嘴打断了朱高炽的问话,目光直视仍跪在自己面前的陈琼。   只要不是那个致命的问题,陈琼无有不从,无忧不回。   “那奸佞黎季犛闻听上国大军前来,便立马在大罗城中洗劫国库,假传国主之命,调集亲军护送着他们南下,当时他们进了清化城歇息。   卑职竟不想,那奸佞不光是假传国主之命洗劫了清化城府库,逼迫城中士绅权贵缴纳金银粮草,还散播谣言,说上国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上国官兵都是吃人的魔鬼。   城中百姓被鼓动吓唬的,都偷偷逃出了城去。”   说完之后,陈琼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又猛的直起身子,目光直视着朱允熥,然后才默默的低下头,沉声道:“启禀太孙殿下,去岁大明上国的广西道遭遇安南官兵洗劫,都是那奸佞黎季犛所为,是他派人去广西道的。为的就是希望借助上国之手,铲除了安南陈朝国主,好让他能够借机上位!”   朱允熥默默一笑,却是在陈琼紧张的注视下,挥了挥手。   “大军行进,颇为劳顿,孤要歇息一二。明军于清化城中诸事,还是城主多多从旁协助。”   陈琼哪里敢不答应,点着头就弯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卑职晓得,卑职晓得,定不负太孙殿下重托。”   说完,便一路退出到了茶室外,小心翼翼的合上屋门,这才离去。   随后。   茶室之中便只有朱高炽在冲泡茶叶,往茶盏中倒茶的水声响起。   朱允熥皱眉沉思,良久之后方才开口道:“你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朱高炽耸耸肩,放下手上的茶具,拍拍手道:“救陈暊是假,要杀他是借机逼死陈暊是真。投诚是真,但他同那黎季犛一样,也觊觎安南的国主之位。”   “他知道我们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大明要收安南为交趾道。”朱允熥表达出了不同的意见。   朱高炽却是默默一笑:“广西、广东、云南都在施行土流并行的政策,新征下的安南又能如何?大明总是要有安南本土之人,替朝廷去处理一些不方便大明来处理的事情。”   “那么如今这个已经名存实亡的安南国主之位,就不是他陈琼的最终目的了。”朱允熥淡淡的说完,喝了一口茶,便又道:“茶汤淡了。此地茶种,终究是不如我大明的。”   朱高炽撇撇嘴:“只要他在安南立下功劳,就会谋求去应天城当个富足公侯。”   朱允熥哼哼道:“那么,现在留在大罗城,组织安南的留守官员和军队,挡在谅山关那边的司徒陈元旦……”   “自是与那安南公认奸佞黎季犛乃是一伙的奸臣贼子!”朱高炽当即沉声回答。   这个回答很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朱允熥放声大笑:“那么我大明不远万里前来安南……”   朱高炽用不容置疑,义正言辞的表情和语调高声回应着:“自然是大明前来替安南镇压叛乱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当大明的狗也挺好   安南的忠臣和奸臣,在大明看来都是一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至少,在这个时候的朱允熥和朱高炽,这对堂兄弟看来,是没有区别的。   在安南人或者是那个安南陈朝王族陈琼看来,黎季犛就是十足的奸佞,陈元旦是大大的忠臣。   但在朱允熥和朱高炽看来,这两个人都是大明需要征讨的对象,所以都不是好人。   这两个人必然是里应外合,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将安南原国主裹挟绑架去了南边,留下陈元旦负隅顽抗抵挡千里迢迢,前来安南准备解救那可怜的安南国主陈暊的明军。   对。   事实就是这样的!   于是,当明军来到清化城的第二天。   满城都贴满了有关于安南动荡局势真相的告示。   外戚黎季犛,伙同司徒陈元旦,绑架安南国主陈暊,面对明军不远万里前来说和却负隅顽抗。大明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安南的国主必须由大明亲手从安南的奸佞手中解救出来。   所以,从今天开始,安南人都要认定,不论是黎季犛还是陈元旦,都是安南的奸佞。   而来到安南的明军,则是和蔼可亲的,是仁慈善良的,是来安南替可怜的国主陈暊主持公道的。   告示是连夜写出来的,等到早上清化城里留下的官吏权贵士绅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所有的内容。   “这并没有用,城里没有安南百姓,有的只是安南的官吏和权贵士绅们,他们是知道真相的。”   清化城城主府里的一座高楼上,朱高炽双手揣在衣袖中,望着城外各处张贴告示的地方,皱眉说着。   朱允熥摇摇头:“我并不是要他们去相信这些话。这些告示,也并非是给他们看的。不……其实这些告示,是给他们的一个提醒。”   朱高炽回头,看向靠在一张软椅上的朱允熥,撇撇嘴:“你给他们的提醒?”   朱允熥幽幽一笑:“你得分清,大明征讨一地的时候,当地人里面,谁会是我们的朋友,谁又是我们的敌人。”   朱高炽愈发不解,这个问题他们两还从来没有进行过讨论。   似乎,这是一个新的课题?   于是朱高炽好奇的如同一个好学的小学生一样,从城中各处告示上收回注意,转身走到了朱允熥面前,弯腰拽过来一把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随后朱高炽便开口道:“何为朋友,何为敌人?”   朱允熥化身成了一名谆谆教导的先生,心平气和的解释道:“那些赤贫、缺衣少食,却数量最多的穷人,是我们的朋友。那些锦衣玉食,妻妾成群,良田无数,总体人数最少的官员、权贵、士绅是我们的朋友的敌人。   而我们朋友的敌人,自然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有一滴光点,在朱高炽的心中和脑海之中突兀的出现。   然后,光点在刹那之间迸发出好似天地初开时的华光,满天满地,遮掩虚空,无边无际。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光却又都消失不见。   朱高炽心中顿时生出一团失落和沮丧,他仿佛知晓了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等到了最后,朱高炽只能是失神的呢喃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朋友……敌人……”   朱高炽是个好孩子,更是个好学生。   这是在无数次的试探和引导之后,朱允熥得出的评价。   他有着天下人少有的优渥条件,有着即便是当朝公卿也难有的视野起点。   同样的,他也不缺少勤学好进的品德。   统一战线的思想,不可能在听到一两句言语之后,就能让他彻底明白的。   谁是敌人。   这是一个伟大的问题。   伟大到足够产生一位伟大的人。   而那个人,则被称之为伟人。   那是比肩圣人的存在。   只是那时候,他们不用圣人之称。   所以,在朱高炽陷入困顿之中的时候,朱允熥便准备用举证法来让他走出困局,踏上追求真理的第一步。   “安南的陈朝王族、官员、权贵、士绅,这些人是大明的敌人,也是那些吃不饱穿不暖,面对灾祸只能举家逃离的穷困之人的敌人。   如此,那些普通的安南人,就是大明的朋友,是需要我们去帮助的对象,是大明真正能够做到在新设交趾道长治久安,万世长存的根本。   同样的问题,大明往后的对外征伐之路……”   “贫穷者是我们的朋友,掌握权力和利益的人,是大明的敌人!”朱高炽猛然惊呼一声。   而后,在朱允熥的注视下,只见他双目有神,整个人神采奕奕。   明明还是先前那个人,却又好似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又不像是先前那个人了。   朱允熥转口道:“但这里面却也有个矛盾的地方。”   朱高炽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将刚刚消化掉的一缕认识藏在心底,轻声道:“土地和资源,大明是需要迁徙百姓,减轻和缓解中原之地的压力,这就势必要和征讨之地本土百姓的追求发生冲突。”   “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朱允熥目光幽幽:“毕竟,我们不可能真的杀光所有新征之地上的人?”   一个问题被暂时的解决,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在朱高炽的面前。   朱高炽默默的皱起眉头,摇摇头:“我不知道。暂时不知道!我需要想想。”   朱允熥乐见其成,笑笑道:“慢慢想,交趾道就是块试验田,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朱高炽却疑惑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此刻,楼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朱允熥当即会心一笑,看向朱高炽,解释道:“现在,大明将会收养一条忠犬。”   去应天城!   去那个拥有着十里秦淮河烟花地的城池之中。   去获得一个大明安乐公的爵位,良田美酒,妻妾成群,就此富足一世。   安南会成为自己的记忆,一个在年迈之时,和自己与大明最是贤淑的女子生下来的嫡子谈论过往时的谈资和吹嘘的本钱。   一整夜的时间,昔日里身为安南陈朝王族,清化城城主的陈琼,却是彻夜未眠,将自己的人生安安排到了埋葬进大明应天城外那座神烈山下属于大明王公贵族们的风水宝地之中。   于是。   一早醒来的陈琼,已经觉得自己从这一刻开始,就是一个活生生不容诬蔑的明人。   所以,他在醒来之后,足足沐浴半个时辰,将自己从里到外都刷洗了一边,换上了从来就没有穿过一次,却收藏许久的属于大明官绅才能穿的常服和四方巾。   而后。   焚香。   净面。   修须。   束发。   腰带挂上一方墨绿的翠玉,玉石上却没有任何的修饰雕刻。   但在铜镜之中,陈琼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明人。   自己就该是明人!   就该是大明陛下册封的安乐公!   “卑职参见监国皇太孙。”   “参见燕世子。”   最后,来到城主府,登上高楼的陈琼,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参拜了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坐在矮凳上的朱高炽。   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   朱高炽挑挑眉,神色莫名的看向躺在软椅上,好似并不愿意动弹的朱允熥。   朱允熥则是发出轻笑声,很是和煦。   让朱高炽有一丝,自己面见皇爷爷时候的感觉。   “陈公快快请起,此后在孤面前,不必如此多礼。”   一旁坐在矮凳上,身躯如山的朱高炽眉头顿时一挑。   而陈琼却已经是喜形于色,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竟然是跪拜在了地上:“臣领命。”   当大明人真好!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浓郁了一些。   却遭受到了一旁朱高炽的白眼。   朱允熥轻声随和开口:“陈公,大明今次发兵发来,乃是为了替安南镇压叛逆。”   “朝廷仁厚,宽待治下,臣虽出身安南,却沐浴皇恩浩荡,如沐春风。”   朱允熥看了眼陈琼,又道:“如今陈暊虽被奸佞胁迫远走,但大明与安南却为一体,安南生乱,大明于情于理,绝不能袖手旁观。”   “臣叩谢朝廷恩遇,交趾自当俯首听命,唯朝廷马首是瞻,为大军马前卒。”   这是一条好狗。   朱允熥点点头:“大军坐镇清化,急需粮草。孤观城中百姓尽去,意欲广施钱粮,召回百姓,兴盛社稷,建设商贾,流通货物。”   “臣启禀太孙,清化城虽为奸佞洗劫,却只带走官仓金银钱钞,城中还有存粮足可供应大军使用,也可于城外广施粥米,召回百姓。”   朱允熥摇摇头。   在朱高炽的好奇目光下,朱允熥开口道:“不够。”   陈琼心生疑惑,刚刚抬动脖子,却是立马止住动作,心下存疑,小声道:“城中权贵士绅,有意捐献钱粮于大军使用。”   “不够。”   陈琼心下一沉,喉头发热,口腔一时干燥。   他迟疑道:“城外今岁夏粮,还需些时日便可收割收入官仓……”   连续两次的不够,让陈琼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但他却也知晓,朝廷数万大军云集清化城,每一日的消耗都是数不尽的。   人吃马嚼,那一天不是海量的粮草消耗。   或许,朝廷这一次真的是下狠心了,所以已经开始在做长久的征讨占领打算,这才需要更多的粮草吧。   但马上夏粮就要收割入库了。   陈琼觉得,再怎样清化城周边田地里的产出都足够大军使用了。   然而。   朱允熥再一次冷漠的开口:“不够。”   陈琼这一次整个人身子一沉,一股无形的压力,整个儿的重重压在了他的后背上,让他难以呼吸。   良久良久之后。   几度深呼吸之后,陈琼方才咬着牙开口道:“臣可集合城中权贵家丁,前往建昌城等地抢收粮草,供应大军之用。”   朱允熥叹息了一声,目光失望的看着跪在地上脸上紧张的陈琼。   一旁的朱高炽无声的叹息一声。   这位安南陈朝王族实在是太可怜了,他难道还不明白熥哥儿想要的不光光是这些。   熥哥儿想要的是所有!   安南所有的一切!   皇太孙那失望的眼神让陈琼如堕冰窖。   虽然安南这边常年的气候,让他并没有真切的感受过冰冷是怎样的感觉。   深吸了一口气,陈琼放弃了所有的抵抗:“臣唯殿下之命誓从!殿下手中刀剑所指之处,便是臣所至之处!”   这一刻,陈琼觉得自己已经将自己整个人都出卖给了眼前这个年轻,却拥有着天下无数人都羡艳的权力的大明少年郎。   说完之后,陈琼更是浑身一松,拉跨着肩膀低伏在地上。   朱允熥转头看向朱高炽,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对着陈琼开口道:“孤闻锦衣卫有报,清化城有地万顷,却皆在城中权贵士绅之手,所产无入官仓。权贵士绅家中,广藏金银钱钞,历年陈粮如山,仓中硕鼠肥若大狗。”   “殿下,不能啊……”   陈琼终于是明白了,明白了大明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了自己需要去做什么。   原本心中谨记着的面对大明皇太孙时的谦卑,已经被陈琼抛之脑后,抬起头满脸惶恐的盯着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   朱允熥冷哼一声:“明军运粮船可以铺满珠池,孤并非饕餮。大明不远万里前来交趾,一为镇压交趾叛乱,二为百姓富足。”   陈琼整张脸一片煞白。   所有的一切,他都懂了。   大明在安南……不!皇太孙已经亲口说出交趾这个古老的词了。   大明要在交趾杀富济贫,笼络交趾民心。   而自己,不论是心甘情愿,还是不情不愿,都必须要充当大明手中的那把杀向交趾权贵士绅们的屠刀。   若是不听话,大明有的是手段去寻找另一把屠刀。   明人不好当啊。   陈琼在心中深深的叹息着。   而上面,有声音再一次传入他的耳中。   “清化城城门,已在半个时辰前封闭,闲杂人等绝无可能出城。半个时辰之后,大明需要轻点城外富户田亩。”   半个时辰!   一切都在半个时辰前就定了下来,而自己也仅仅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陈琼再也没有了迟疑,额头重重的砸在地上。   哐哐作响。   “臣领命!”   领命之后,陈琼的眼中已经显露出层出不穷的杀意,整个人咬紧牙关站在朱允熥的面前。   只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了下句,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就好似是睡着了一样。   陈琼看看朱允熥,又看看一旁矮凳上正在扣着手指头的燕王世子,深吸一口气,拱手退下高楼。   直到城主府门前。   陈琼偏头看向一旁的锦衣卫官兵。   “能否取一柄大明锦衣卫的绣春刀给我?”   守在城主府门口的锦衣卫点点头,挥挥手便有一队锦衣卫从城主府里冲了出来。   一件大明制式细鳞甲在征得陈琼的同意之后,被披挂在了他的身上,一柄原先浸泡在油里面的绣春刀被擦拭干净,送到了陈琼的手上。   噌的一声。   百炼钢铸造而成的绣春刀,锋利的刀刃在空中颤颤发声。   陈琼目光愈发冷冽凶狠起来。   或许,当大明的走狗,也挺好。 第二百七十章 唯我大明万胜   耳边此起彼伏的狗叫声,让陈琼心中升起一阵杀意。   这是清化城拥有土地最多的一户权贵士绅人家,在过往陈琼这位陈朝王族担任城主期间,时常会有摩擦。   而陈琼对此却只能是无可奈何。   能以王族的身份,担任清化城的城主,已经是陈琼的幸运了。   替大明做事真好!   陈琼在经历了复杂的心路历程之后,手握着那帮刚刚从油桶中取出的绣春刀,嘴角扬起一抹狰狞邪魅的笑容。   长刀向前一挥。   “他家钱窖在后院那口枯井下面,城外另有良田一万三千七百馀亩。”   一众锦衣卫率领着明军官兵,直接撞开紧闭着的大门。   头前是举盾的官兵,随后是手持长枪的官兵,在人缝中是手持强弩的官兵,最后才是压阵的刀兵。   陈琼昂首挺胸,姿态优雅的踮着脚跨过门槛石,走进了这座清化城最有钱的人家。   几只通体全黑的大狗,或许是因为明军的杀气,被压得趴在地上,胆颤的颤抖着,尾巴小心翼翼的摇摆着。   陈琼目光一沉,手中绣春刀向下一探。   几声犬吠低鸣,一抹血腥味散开。   明军已经在高声警告,只是奈何他们听不懂安南人的方言,但却不妨碍他们认定这些手握刀枪的安南人,那满脸的怒火是对着他们来的。   嗖嗖嗖。   咚咚。   一支支弩箭射击出去,带走一个个胆敢挡在明军眼前的反抗者。   今天出动的都是驻守应天城的京卫官兵。   这些轮番入京,戍守京师,拱卫皇城,保证大明皇帝安全的军队,在洪武年拥有着可以傲视寰宇的战斗力和配合度。   盾兵挡住了这户人家的反抗,红缨长枪同步收放,强弩补充,即便是面前的敌人倒下,也会被兵阵最后面的刀兵补刀。   这是明军最纯粹的,并且是最高效的杀人方式。   当后院枯井下的官兵,传来找到无数金银钱钞的讯息之后,所有的明军再看向同样是杀的浑身染血的陈琼时,已经是多了一份认同感。   这人是大明的朋友。   只要是大明的朋友,那么这个人也就是他们的朋友。   所以军中的校尉,便叮嘱自己的文书,将这一场杀戮的功劳簿上记下陈琼的名字。   看着自己的名字被放在功劳簿的最上面一行,陈琼裹着衣袖擦去脸颊上的血渍。   用他那口流利的江淮官话问道:“我也能记功?”   校尉淡淡的看向陈琼,觉得这人的问题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但想到对方是奉了监国的令,只好耐心开口解释道:“你穿着咱们大明的衣裳,操着大明的官话,用着锦衣卫的绣春刀,立下的功劳,大明自然是不会少了你的。”   陈琼满心欢喜,双目神采奕奕的透露着光亮道:“这么说,我现在便是明人了!”   “明人?”校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琼,而后哼哼两声:“你得将自己的名字送进玄武湖那座岛上才成。”   原来自己现在还不能算是明人。   陈琼有些失望和沮丧,应天城北边那座玄武湖他是知晓的,那是皇家重地,岛上有专门存放整个大明鱼鳞册和人口户籍的地方。   短暂的沮丧之后,陈琼重新恢复神采,昂首挺胸的看向面前的明军,随后挥刀指向不远处的一片宅院。   “那户人家更有罪!”   虽然还不是明人,但安南人是彻底做不成了,从自己竖起大明的绣春刀砍在同为安南人的同袍脖子上,他陈琼就不是安南人了。   只是一股莫名的激动,却从陈琼的心底止不住的涌上来。   便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此刻已经是双目血红。   “你真的不怕将这个人给弄废了?”   城主府的高楼上,朱高炽双手揣在袖中,站在窗户旁眺望着杀声四起的清化城。   满城,无数的官兵在陈琼的指挥下,如狼似虎的扑向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宅院之中。   血流成河。   遍地尸骸。   即便是被藏匿在城西一座下水粪池里成箱成箱的金银,也被已经彻底杀疯,陷入狂热之中的陈琼带着人给搜寻了出来。   朱允熥目光清澈,却让人生不出分毫的亲近,只能是远远的放低姿态瞻仰。   而站在高楼之上的朱允熥,就更让人觉得他是等闲人不敢高攀的存在。   此刻的朱允熥平静的注视着清化城,因为陈琼的带路,没有一户人家能够逃过刀斧加身。   而被留下来的人,也已经举家带着人向着城主府前的主街走来,最先到的人则是惶恐不安的跪在了城主府门前。   “我们需要一个将交趾道变干净的人。”朱允熥默默的说着。   朱高炽皱眉道:“然而这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分化他们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朱允熥回头看向朱高炽,微微一笑:“我们能留在安南的时间并不多,一切都要加快速度。”   朱高炽哼哼着,显然在这个问题上还保留了自己的看法,他转口道:“你又是如何判定他会同意当安南的罪人,做大明的走狗,为大明杀安南人。”   “我并不确定。”朱允熥很是光棍的坦白,笑着道:“如果陈琼不答应,那么现在就是被他第一个杀光的那家人在做这件事情。”   朱高炽没来由的缩了缩脑袋。   他忽然觉得陈琼真的是个可怜人,不单单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就连存在的意义也并非是不可取代的。   只是很快的,朱高炽就收起了这份怜悯之心。   对于大明而言,尤其是对这一次的南征大军来说,熥哥儿的选择没有丝毫的过错。   于是朱高炽很干脆的转口道:“那么清化城这里等陈琼杀光了人,收缴了所有的金银钱钞和土地之后,你准备怎么安排他?”   朱允熥却是幽幽一笑,目光深邃的看向朱高炽:“你不问问我将会如何安排清化城的缴获吗?”   朱高炽撇撇嘴,无所谓的挥手拍拍窗台:“金银自是要在安南流通起来,从那些百姓手上购买东西。权贵士绅家中的存粮和接下来从田地里收割回来的粮食,自然是要施仁政归于清化城的百姓们。那些权贵士绅的土地,这一次倒是叫景川侯他们先兑现了与你的交易。”   金钱用于流通,购买大明需要的东西。   粮食归安南百姓所有,大明收获民心。   土地归大明的权贵所有,完成国内土地置换的交易。   所有的安排都是完美的,唯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纵容已经当不成安南人的陈琼,带领着明军杀向昔日的同胞。   而大明会给予他一份厚重的赏赐,用来酬谢他的对大明的忠诚和付出。   所有,最后唯一没有得利的,也就只剩下那些死去的安南权贵士绅们。   朱高炽见朱允熥并没有说过不同的答案,有些无奈的笑着:“所以,现在你是不是该和我说说,准备如何安排那个陈琼。”   朱允熥却问道:“你觉得我们现在最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什么?”   “被外戚黎季犛裹挟去了南边的陈暊?”   朱高炽立马开口,摇头道:“陈暊年轻人或许还能算得上是一位守成之主,可如今亦是年迈,却昏渎无比,不足为虑。   那个黎季犛闻听大明到来,便搜刮大罗城,而又裹挟陈暊逃亡南方。清化城这里同样被他们洗劫过,这就说明黎季犛不单单是在清化城做过这样的事情,其他地方也同样做过。”   朱允熥歪过头看向朱高炽:“所以,你是如何评价黎季犛这个人的。”   朱高炽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运用无能,目光短浅,首鼠两端,不足成事。”   “一个不足为虑,一个不足成事。”朱允熥看着给陈暊和黎季犛做出评价的朱高炽,笑道:“所以,南边目前就不是我们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北边,大罗城里那位统帅着安南余部,在谅山关外组织安南官兵,抵御大将军征讨的陈元旦,才是我们当下最需要处理的事情。”   “陈元旦是个很聪明的人。”   大明的燕世子,终于在这场点评安南的过程之中,给出了一个积极的评价。   只见朱高炽眉头皱紧,却不失有赞赏的意味。   他平静说道:“自我们在建昌城外开始,或许就已经进入到了陈元旦的注意之中。他留出建昌城等四座空城,我想恐怕他是真心希望我们能够入城占领的。   只要我们选择拿下这四座空城,就必然要分兵驻扎。毕竟在我们看来,这里已经是大明的交趾道,是需要投入治理精力的。   如此,我们的可战之兵就会无形减少,他陈元旦就算是用几座空城拖住了我们继续前往大罗城的脚步,而他则可以全力用在谅山关那边,去抵抗大将军的进攻。”   朱允熥点头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朱高炽则继续说道:“事实上,陈元旦此人能以安南陈朝司徒的身份,在陈暊被黎季犛裹挟走的情况下,还能稳定大罗城局面,能够团结城中官员和大军去对抗大明,就足以说明他是个有手段有手腕的人物。”   朱允熥适时插嘴道:“这样的人,不是大明希望看到的。”   朱高炽点头嗯了一声:“所以,我们需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只要有他在,我们可能就夺取不了大罗城那边的百姓来做我们的朋友。”   安南的局面聊到这里,便已经没有什么可聊的了。   朱允熥便转过身,轻声道:“陈琼这个人,往后就交给你来管理吧。”   朱高炽躬身转身,却见朱允熥已经是下楼了。   ……   整个谅山奇穷河南岸变成了一边焦土。   北岸的明军,在短短的三天时间内,足足向南岸投掷了上万斤的火药,用于轰炸安南官兵。   所有人都认为,大明是要消耗南岸的精力,只等一个零界点的到来,就会全军出击,直接渡江而来夺取谅山关,从而凿开通往大罗城的门户之地。   三天的时间,安南官兵并没有多少的伤亡。   但是每一天从早到晚,由北岸投掷过来的轰炸,却让他们苦不堪言。   中军那边已经下达了最严苛的军令,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严防明人会趁机渡河上岸。   “我们渡河的时间到了。”   北岸,放下望远镜的大明宁王朱权,目光平静,语气平和的对自己的前锋军副将说道。   副将点点头:“属下已经传令前锋军,随时听从将军下令。”   朱权则问道:“大将军那边如何,是否已经到达预定位置。”   副将回答:“半个时辰前,大将军处传来讯息,大军已经抵达位置,由大将军亲自领军渡河。”   朱权感慨了一声:“既然大将军都能亲自领军渡河作战,那本王亦当做那前锋军渡河第一人。”   “这……”副将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点头领命,将前锋将军的军令传达了下去。   咚咚咚。   奇穷河北岸大明前锋军中,已经传来了阵阵战鼓声,这三天里战鼓不断,每一次战鼓响起就是大明开始轰炸南岸安南人的时候。   然而今天,却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没有人发现,前几日还奔流不息的奇穷河,河水开始变得稀少了起来,河道也渐渐的暴露在了眼前。   所有人都被大明军中抛射出来的火药狂轰滥炸所吸引。   在安南人等待了片刻没有听到火药轰炸之后不久,从北岸一个个着火的物体被抛射到了天空中,然后砸在南岸安南大军的营地上。   朱权一身戎装铁甲,手持长刀,站在了奇穷河边。   在身后是前锋军官兵,是望不见的大明,在眼前是上万安南军队,是大明将来的交趾道。   朱权横刀立马,高呼道:“弟兄们,杀过河,军功十二转,封侯拜相,赏钱无数。”   没有空洞的承诺,朱权仅仅是用利益去刺激前锋军的官兵。   然而这却是最直接有力的。   三千名参与渡河之战的前锋军官兵,开始挥舞着拳头砸在自己的胸膛上。   “虎!”   “虎!”   “虎!”   朱权身躯昂扬,目光坚毅,挥动长刀压向南岸:“随本将渡河冲阵!”   噌。   朱权放下了钢盔上的面甲,第一个涉水进了河道变浅的奇穷河之中。   “唯我大明万胜!”   这位大明宁王殿下,南征大军前锋军主将,尽是一马当先,以悍不畏死的态度率领全军,冲在了最前面,壮志豪云的怒吼着。   “杀!”   整个前锋军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伴随着营中最后的火药被抛射到南岸,大明开始发起了进攻。 第二百七十一章 无敌的明军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换。   这是古往今来无数的军人追求的最高目标,当然在此目标之下,最好的结果自然是马上封侯,与国同休。   身在军中的王爷,也仅仅只是这支大军中的一员。   当年,就算是燕王朱棣,也不过是从军中一员走起,而后慢慢的收获了北平方面边军的认可和追随。   如今不过十六岁的宁王朱权,就是一位很好的军中主将。   镇南关方向的南征大军前锋营将士,在亲眼目睹当身为前锋营大将的宁王朱权,竟然是一马当先冲锋在先,率领众将趟河杀向南岸,心中纷纷血热昂扬。   奇穷河的河水很暖和,大概是和处在南方有关。   上游窄口的地方,今天一早就被官兵用山石给一点一点的堵塞了起来,所以才能取得如今能让朱权光腿涉水冲向南岸的机会。   朱权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第一个冲向南岸。   他只记得去岁哥哥们回京的时候,自己前去请教军阵之法,何以为将为帅。   四哥当时和他说,在没有成为一军统帅之前,哪怕是个将军,也要将自己当成一个最普通的兵卒。   每战,将军必当争先。   唯有将军争先,才能带领整支军队勇往无前的凿穿敌人的军阵。   唯大明万胜!   已经冲到了奇穷河河道中间的朱权,再一次怒吼了起来。   而原本跟随在他身后的亲兵们,已经是如同下山的猛虎嘶吼着越过自己,挡在了自己的前面,冲向早就被接连三日火药轰炸弄得乱作一团的南岸安南人。   更多的前锋营官兵,也以伙为单位,以百人队有一个战斗部,遍布整个河道,在混乱之中呈现出一种秩序感,前仆后继的杀向南岸。   “明人过河了!”   “该死的明人冲过来了!”   “快鸣鼓。”   “千人长!千人长在哪里。”   “快报将军派兵支援河岸。”   奇穷河南岸,安南兵惊恐的看着河道中冲过来的明军,惶恐的大吼着。   有人开始后退,不敢和明军短兵交接。   但是很快,从中军处便有一队队的官兵支援了过来,来的还有军中的将军们。   在督战队接连砍翻了几名后撤的最快的人之后,河岸边的安南兵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弓箭射击!”   “盾兵!盾兵快到河堤上结阵!”   “枪兵营,刀兵营结阵!”   “挡住明人。杀一人赏钱,杀两人赐地,杀三人升官!”   在杀人的督战队和战功赏赐激励下,奇穷河南岸前沿安南兵终于是开始组织军阵。   无数的箭矢自由的抛射向河水只能没过小腿的奇穷河河床上,射向冲岸的明军。   叮叮叮。   安南人箭矢开始发挥了作用。   一声声箭矢射击在细鳞甲上的声音,不绝于耳,让朱权只觉得体内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膨胀着滚动着。   “传令,投石机深入敌军中军。”   “上岸抢占河堤!”   冲岸的途中,朱权回头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传令兵怒吼一声。   传令兵立马举起手中的盾牌扣在背后,转身向北岸跑了回去。   河水在渐渐变得殷红起来,那是被南岸安南人的箭矢射伤的明军官兵流淌出来的血水。   朱权将身前一名被箭矢射的身形向后仰的亲兵扶住,回头看向跟在身后,手持主将大旗的亲兵。   “举好了!”   旗兵重重点头,大声回应:“人在旗在!”   “夺旗者,本王圣前请功!”   朱权怒吼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终于是杀上了奇穷河南岸。   十六岁的朱权,已经拥有充足的体力和身体去参与血与肉的碰撞。   挡在身前的亲兵已经和河岸上的安南兵杀在了一起。   只是三千对一万。   人数上明军处于劣势。   朱权回首看了一眼还在河道中的前锋营官兵。   只剩下不到千人还没有上岸了。   心中有数,朱权便冲向眼前已经被冲击溃散了的安南人军阵。   接连砍翻了几个安南人之后,朱权眼前豁然开阔,一望无际的山头和平坦的山谷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无数面敌人的战旗插满了整座大营。   一面最高的大櫜就竖立在远处的中军大帐前。   “夺旗!”   身上细鳞甲扎着几根箭矢的朱权,咆哮着将手中的长刀送入眼前一名安南人的胸膛之中,旋即便高呼着。   刀刃上的血水顺着刀口滑落下来,低落在他的脸上。   却让年轻将军显得更加雄武起来。   “前锋营已经过河了吧。”   谅山关下游十里地,征南大将军、五军都督府都督、开国公常升,一身戎装,目光平静的回首看向上游。   那里硝烟四起,满天浓烟,杀声震天。   副将躬身抱拳道:“已经开战一刻钟,目前并无敌军前来此处支援。”   常升默默一笑:“看来,前锋营是拖出敌军了。”   副将点点头,看向大将军,随后便转身振臂高呼:“大军过河!”   “开拔!”   “全军开拔!”   “宣威将军营夺岸!”   “夺大罗,征安南!”   两万多从镇南关前出的大军齐声呼吼喧嚣。   对岸,不过寥寥百余名安南人防备。   征南大军宣威将军营只有千人,却千人千骑。   在大将军的军令下达之后,便已经倾巢而出。   数十米的浅水河床,眨眼间就在马蹄下跨过。   整支军队,在各层将领的统御下,即便是行进冲岸,却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阵型。   作为征南大将军的常升,已经不用再亲身领兵杀敌了,等到前军、左右护军都冲上了南岸将对面的安南人给杀光之后,常升这才带着自己的中军营过河。   眼前的战争,对常升而言是不足以掀起心中涟漪的。   大明朝有着更加壮烈豪迈的战争,那是在遥远的北方。   那里才是金戈铁马,成千上万的大军对轰的地方。   如果不是安南那个叫陈元旦的司徒太过于愚忠,常升都认为自己现在应该已经是率军出现在安南大罗城外了。   现在的大明,除了面对草原上的中原世仇还无法做到每战必胜,可至于其他地方的敌人?   大明就是无敌的。   明军亦是无敌的。   “命宣威将军火速开往谅山关。”   等常升御马上了奇穷河南岸之后,首先便下达了让全员骑兵的宣威将军前往谅山关。   他有些担心,年轻的宁王殿下,是否能控制住年轻人热血冲阵杀敌的冲动。   大明朝不是不能死一位亲王,但绝对不能死在安南这样的地方。   而事实也证明了常升的猜想。   当心忧身为前锋营主将的宁王殿下是否会出事的常升,在亲率领中军营跟在宣威将军营后面抵达谅山关的时候。   常升就看到在安南人的中军大櫜下,一片血泊地里,朱权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整个人浑身血水,碎骨烂肉深入到细鳞甲的缝隙之中。   最先赶到谅山关下安南人大营的宣威将军,目光迟疑的看向大将军,小声道:“从末将赶过来的时候,就躺在这里了,想来应当是脱力了。”   常升皱皱眉,看向已经化作火海的安南谅山关寨墙。   “怎不将他送去军医处。”   宣威将军道:“殿下说躺一会儿就好,没让人动他。”   常升眉头皱的愈发紧绷起来,冲着宣威将军挥挥手,示意对方收拾战场。   而常升自己则是走到了朱权身边,伸头俯看向躺在血泊中的宁王。   “身为前锋营主将,敌阵溃败,为何不行追击之策?”   朱权愣了一下,见眼前那多被风吹来的白云被大将军挡住,反应过来来人是谁后,才开口道:“敌军溃败,末将托住了中军营,但对方主将却带着后军营逃进谅山关,并且将关口点燃阻断了我军追击之路。”   常升点点头:“前锋营独占倍敌,溃之。此功乃我征南大军首功。”   说完之后,常升便转移目光看向中军大帐前木台上斜插着,已经燃烧了一般,却又被血水剿灭的敌军大櫜。   “尔乃夺旗人?”   “是孙老五!”终于,朱权从血泊之中猛的坐了起来,一道道血水从他的身上流淌到地面上,汇入进血泊之中,而他则是瞪大了眼睛看向常升:“是孙老五夺旗的!”   刚刚清点完前锋营伤亡数量的副将,正从不远处走过来,听到宁王此言不由一愣。   常升则闻声看了过去,而后冷笑一声,低头看向朱权:“你要让功?当着本帅的面私相授受战功?”   朱权却是梗着脖子盯着常升:“夺旗者孙老五!”   常升冷哼一声,重重挥动着手臂,再不理睬昏了头的朱权,转身走到了前锋营副将面前。   不用大将军亲自开口,前锋营副将便立马躬身抱拳。   副将吞咽耸动着喉头,忘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宁王殿下,低声道:“启禀大将军,孙老五是前锋营亲兵队的队正,此战争先,斩获三十有二,至安南中军大櫜前,杀敌旗手,被七支箭矢所中。将军赶至,踹倒安南大櫜,然孙老五已经断气……”   这就是一个糊涂账。   夺旗夺旗。   自然是要将敌人的旗帜夺取,朱权踹倒了安南人的大櫜,自然算得上是夺旗者。   但一路杀到中军大櫜前,更是杀了旗手的孙老五,又如何不能算是夺旗者?   似乎是瞧出了常升心中的犹豫,前锋营副将上前一步,低声道:“孙老五的儿子在太孙部是名小旗官。”   常升终于是嗯了一声,对着赶过来的军司马道:“考功,前锋营清兵队队正孙老五夺旗,首功。”   “末将拜谢大将军考功公正!”   安南人的大櫜下,朱权咕噜一下翻身站起,冲着常升的背影毕恭毕敬的作揖施礼。   前锋营副将亦是心中欢喜。   孙老五得了首功,虽然他人不在了,但凭着这份功劳,他儿子大抵是能得一个千户所镇抚的差事了。只要能或者从安南回到应天,至少也得是个副千户,便是千户也是未尝不可。   等副将再看向朱权这位前锋营主将的时候,眼神也已经是有了变化。   一个不惦记麾下功劳的将军,最容易获得麾下追随的。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远处燃烧中的谅山关在渐渐日落的天色下,便显得越来越明亮起来。   满天是数不尽的火星子。   这个时候,渡河而来的征南大军也陆陆续续的汇集到了谅山关前。   看着眼前众将云集,常升沉声下令:“传令诸将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明日火熄之后,大军继续南下。”   没有过多的军略部署。   唯横推二字足论。   ……   “陈琼已经疯了!”   “整整五天的时间,他横推了整个清化城的权贵士绅人家!”   清化城城主府。   刚刚从城外带兵赶回来的朱尚炳,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包子,整张嘴鼓鼓囊囊的,就站在正慢嚼细咽吃着早膳的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面前嚷嚷了起来。   朱允熥嘴里还在咀嚼着食物,所以自然就选择了不开口说话。   坐在旁边喝着白粥的朱高炽将嘴里的食物吞咽进肚子里,摆摆手拿起桌子上的手绢擦干净嘴唇,抬头看向朱尚炳:“他杀到哪里了?”   朱尚炳愣了一下,然后背手挥起身上的军袍,一屁股坐在了两人面前,一边让嘴里塞着炸米饺,一边嗡嗡的解释道:“清化城七十三户权贵,两百一十九户士绅,尽数被陈琼那厮给灭门了!现在,他已经开始谋划,要带着人去建昌城南那边杀人了。”   朱允熥忽的抬起头:“给他带话,可以回来歇歇了。”   朱高炽则是解释道:“建昌那几座城池,是陈元旦故意留给我们的,想让我们分兵驻扎,他才好全力应对大将军的南征。”   整整吃进肚子四个炸米饺的朱尚炳,伸着脖子问道:“你们就不担心他杀过头了?”   朱高炽将手绢拍在桌子上,白眼道:“不杀够,怎么让那些安南人知道我大明是为他们前来做主的。”   “你们真的心黑!”朱尚炳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骂了一句,而后转口道:“所以,你们两人接下来要在清化城做什么?”   “自然是要交趾人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朱允熥将嘴唇抹干净,看向朱尚炳:“交趾人需要明白,我们来这里,是带给他们福祉的。”   朱尚炳撇撇嘴,这玩意他更听不懂了。   于是脸上露出一抹暧昧的奸笑。   “我可是听说,陈琼正在穷尽手段,为你寻找陈朝王族女子。” 第二百七十二章 高贵的大明人   陈琼在为自己找陈朝王族的女子?   朱允熥微微眯眼,对朱尚炳带来的这个消息,明显的有些意外。   终于是将话题弄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朱尚炳便哼哼着,目光暧昧的盯着朱允熥一个劲的看。   看着朱尚炳的反应,就连一旁的朱高炽也不由狐疑的看向朱允熥,似乎是在思考着这件事情到底是陈琼自己的主意,还是熥哥儿私下里的交代。   “我没有让陈琼做这件事情!”   朱允熥脸色郁郁的冲着朱高炽低吼了一嗓子,然后脸上便露出了一片尴尬的涨红。   朱高炽长长的嗯了一声,眼神却还是充满暧昧的意味,幽幽的盯着朱允熥:“我没有说是你让陈琼去做的。”   “你那眼神就是在这样说的!”朱允熥斩钉截铁,愤愤的嚷着。   朱尚炳扫了一眼两人,搭腔道:“其实就算是熥哥儿你的安排,咱兄弟们也不会说什么。我可是听说,咱们出京的时候,老爷子还在念叨着皇重孙的事情。”   朱高炽当即附和道:“你看,现在也算是另辟蹊径了,这是好事。”   “陈琼属实该死!”   朱允熥双手拍在桌子上,杀气腾腾的低吼着。   朱高炽呵呵笑着,招手让人进来将面前的饭桌给收拾赶紧。   等到为了保密,而在清化城城主府干起家丁仆役活计的锦衣卫官兵们进来将桌子收拾赶紧之后。   朱高炽这才又看向杀气肆意的朱允熥,轻声道:“不过这却也是一桩好事,至少说明陈琼已经知道,自己在安南往后怕是待不下去的了,所以这才想方设法的要讨好你这位咱大明朝的皇太孙。”   天上不会掉下林妹妹,地上不会生出黄金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去对一个人好。   除非对方是一个雄心勃勃,馋姑娘身子的好儿郎。   陈琼是不是好儿郎站且不论,但他必然是雄心勃勃,有着对大明无尽期待和渴望的。而朱允熥也不是一个妙龄可人的姑娘。   “所以,你到底会不会收下陈琼回头送过来的女人?”   朱尚炳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然后满脸八卦意味的猛盯着朱允熥。   朱允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你不怕哪天一觉睡醒,听到我半夜被陈朝王族女人给干掉的消息,就最好打住这个想法。”   朱尚炳脸上立马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嘀咕道:“前几天和陈琼碰面的时候,他还和我说,安南陈朝王族不少人,在敦伦的时候,都是要有好几个护卫守在床外的。等到敦伦完了,就会有人将床上的女人给裹住被褥抬走。”   “他们那是照猫画虎,学废了。”朱允熥骂骂咧咧的拍着桌子,对中原周边藩属小国的恶习充满了鄙夷。   就好似倭国那边,一直将跪坐的习惯流行到了后世。   只是在现代之前他们一直都是直接跪坐在后脚跟上,直到现代大概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抄错了作业,这才用上了中原在两汉魏晋时期,就已经出现的可以放在屁股下面的矮垫。   朱高炽则是向朱尚炳询问道:“陈琼现在找到陈朝王族的女子了吗?”   问起这话的时候,朱高炽没来由觉得嘴里翻恶心。   一想想陈琼本就是安南陈朝王族子弟,现在却又要找自己的姊妹送来城主府供熥哥儿享用,他就觉得这件事情处处都让自己不舒服。   大明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心里暗暗的想着,朱高炽等待着朱尚炳的回答。   朱尚炳挠挠头,嗡嗡道:“我哪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不过想来在清化城这边他是找不到的。今天回来前我听人说,他已经准备想南边过去了。毕竟那个陈暊和陈朝王族基本都被黎季犛给掳到南边去了,他大概是希望能在南边找到沿途会有被遗弃或者掏出来的王族女子吧。”   朱高炽当即道:“不能让他去南边。”   在朱尚炳的不解中。   朱允熥也开口道:“现在不是我们触及更远地区的时候,稳定清化城是当先最重要的任务。”   一旦谈及到军略经营大明交趾道的时候,三人之间才终于是杜绝了八卦和绯闻。   朱尚炳点点头:“既然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下令,让陈琼回来了。清华城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根本不敢相信。”   朱允熥好奇道:“陈琼他在城外都做了什么?”   清化城里的安南权贵和士绅,早在五日之前就被陈琼带着人,一家一户的点杀干净,抄家灭族。   城外的庄园良田和幸存的人,这几日想来也不可能会被陈琼留下来,好在将来的有一天,陈琼正在床上和女人敦伦的时候,被人给跳窗而入干掉。   朱尚炳喝得一声,眼神大动道:“到处都是人头!那厮当真是凶残,不光光是揪出那些权贵士绅家在城外的家人亲友仆役,也不光只是除掉那些人。现在那些人的人头都被割了下来,似乎是要等着清理干净了,运回清化城表功。”   朱高炽闻言浑身一颤,然后目光就有了些忌惮的看向朱允熥,低声道:“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朱允熥亦是目光深沉:“传令给陈琼,人头不必送回清化城,妥善处理城外尸骸,防备夏日来临发生瘟疫。让他也不要南下了,挑选出些人头,他带着人去西边的山里,告诉那些藏起来的清化城百姓,这里压榨他们的人已经被大明给除掉了,他们可以回来清化城,领地领粮食领房子,还能好好的在我大明治下,安居乐业,娶妻生子。”   将清化城这座屋子给交给陈琼那个明显已经杀疯了的狗清理干净,现在的清化城就要转到好好治理的时候了。   朱高炽看了朱允熥一眼,然后才开口对朱尚炳说道:“让人写好告示,言明凡是走出大山,回到清化城的百姓,每户可在城主府这里领取一旦安家口粮。”   这是要让大明在清化城这片土地上竖立信用。   他们必须要让安南人相信,大明的到来,是给他们带来公平公正和正义的。   只有大明,才能够让他们做为人,好好的活下去。   也只有大明,才是值得他们信任的。   一个大公无私,高尚的大明朝,就是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希望如同烙铁一样印入安南人心中的印迹和形象。   朱尚炳点点头站起身,从桌子上又抓起几个炸米饺,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冲着朱允熥两人嚷嚷道:“这件事我亲自去办,晚上就回来,你们给我安排好几名侍女,忙活好几天我得好好的让人按按。”   等到他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鼓囊着嘴转过头看向朱允熥两人。   “别说你们找不到侍女,城里还是有好几家被陈琼给留下来的,要求我提了,人你们给我找来。”   说完之后,朱尚炳又往嘴里塞了一个炸米饺,这才终于是消失在了朱允熥两人眼前。   朱高炽嘴角抽抽着:“这厮端不是个皇族子弟模样!”   朱允熥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道:“锦衣卫的消息,前几天城外发生了械斗,有权贵人家聚众穿甲佩刀对抗,陈琼支援来迟,炳哥儿冲在了最前面,杀到脱力。”   这个消息是朱高炽不知道的,听到朱允熥说完,脸色顿时愣住。   然后猛地一拍桌子。   “陈琼该死!”   朱允熥哼哼着:“人家是想着炳哥儿镇压不住可能会后撤,只不过没想到炳哥儿寸步不退,死战到底。不然,他便算是替我大明皇族子弟找回了场子,又立了一功而已。”   朱高炽眼神阴沉,几度权衡之后,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我去城里走走。”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多找几个妙龄且模样姣好的女子吧,炳哥儿知事的早,不能坏了体统,到时候都带回应天。”   朱高炽背着身,显然对替自家兄弟做这种事情有些不适应,却还是点头嗯道:“晓得了。”   ……   “都看清了没有,这些人都是不听话的,所以被本官给杀了!”   “如今大明仁慈,给了你们活命的机会,许了你们回清化城,每户不光光是有半石的安家口粮,还能分地分屋子。现在乖乖跟着本官回去,你们每户都能领到一石的粮食。”   “别说本官没有提醒你们,若不是本官在大明皇太孙面前求情,哪有你们如今这般好处。”   “若是你们不听话,坏了本官在皇太孙面前的承诺,休怪到时候这堆人头里面也有你们的一份!”   “皇太孙是仁慈的,能给你们粮食、田地还有屋子,本官却是容不得人打马虎眼的,若是不听话,砍了脑袋就是!”   清化城西边的茫茫大山之中,一片山谷内,穿着大明制式细鳞甲,腰上挂着绣春刀的陈琼,站在一块高起的巨石上,在几名明军官兵的护卫下,趾高气扬的冲着满山谷的清化城外逃百姓宣讲着最新的政策。   很明显,一件政策的施行,到了最基层的时候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修改版本,却施行的过程,也不可能如施政者一开始所设想的一样去推进。   陈琼可谓是杀气腾腾,几乎是一幕只要一言不合,眼前这些清化城百姓不答应跟他回去就要杀光在场所有人的样子。   然而,效果却是明显的。   至少山谷里的清化城外逃百姓,在看到那些昔日里站在他们头顶上,作威作福欺压他们的权贵士绅,如今都成了一颗颗被石灰粉处理过的脑袋时。   也就明白了大明是真的来帮他们的,但如果不听话,这个该死的陈琼也真的会杀了他们。   一石的粮食?   山谷里的百姓不敢出声,却无不默契的认为。   大明那位素未蒙面的皇太孙定然是给了他们更大的好处,仁慈的大明皇太孙那可是中原的储君,富有四海,定然是给了他们更多的好处。   不过这些好处,都被眼前这个陈琼给截留了,最后只给他们留下一石的安家口粮。   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陈琼都杀了这么的清化城权贵和士绅了,截留些粮食是他不敢做的事情?   清化城的外头百姓们,如是淳朴的想着。   于是,他们现在很希望能回到清化城,去到大明皇太孙的治下生活,而不是面对这个杀人如麻的陈琼。   一名负责跟在陈琼身边作为监督的锦衣卫百户,默默的看着陈琼宣讲太孙的喻令仁政,观察着山谷中这些百姓的反应。   尽管陈琼的做法并非太孙所设想的,但至少陈琼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打马虎眼,上下有所手脚,这便是他作为监督者可以允许的范围之类。   至于那些百姓,只要他们认为大明和皇太孙是仁慈的,这便足够了。   在陈琼杀气腾腾的死亡威胁之下,山谷里的清化城外逃百姓,终于是在经过了大半月的逗留,开始在明军的指引下走出了山谷。   陈琼仍然是时不时的喊上几嗓子,镇压驯服这些百姓要好好听话。   然后,他便扔下这处山谷的百姓,去往更深处的山岭,去找回那些逃的更远的百姓。   而一旦等到陈琼离开。   负责指引护卫清化城外逃百姓回城的明军官兵,就立马换了一副面孔。   “老乡,我来帮你。”   “我帮你挑担子。”   “孩子们注意,老人走慢些,我们不急。”   “等回去了,你们就有田地和屋子,太孙还给你们留了好多的粮食吃。”   “小心点,莫要伤着了。”   从明军官兵们接手回城百姓后,诸如此类用蹩脚的安南话说出口的提醒,就一直不曾中断过。   然后,就能看到成群身穿盔甲、身带兵器的大明官兵,竟然是和这些安南百姓混在了一起,不少人身上更是挑着沉重的担子。   还有些人怀里更是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大娃娃。   等离开山岭的范围之后,天知道是从哪来冒出来的小车,就将那些腿脚不便的老人给送到了车上,由明军官兵推着小车往清化城赶路。   即便是穿着将军甲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亲力亲为,做着帮扶的事情。   而这些穿着将军甲的将军们,往往也最是受到人群中孩子们的欢喜。   因为只要孩子们过来,这些将军就会从自己的怀里,变戏法一样的掏出一枚枚甜滋滋的糖块。   一枚糖块,就能让一个孩子欢喜一整天,便是到了晚上所有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时候,这些孩子也会在睡梦之中说着将军甲们的好。   等离着清化城更近的时候,就会有已经返回清化城,分配了土地和屋子早先第一批回来的百姓,在各级里长村正的带领下,从家里带来热水和饭菜,招待后面回来的百姓和军队。   处处都透露着不一样。   但所有返回的清化城百姓,在当下又说不清这种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   他们只知道,陈朝的官兵和将军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更知道,那个陈琼是会杀人的。   而等百姓们一路走到清化城外,就会看到一片偌大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建立起了一个个带有遮挡的木棚子。   一名穿着软甲的胖胖的大明将军,则是站在城门下的一个高台上,手中那个一个后细前粗的铁皮筒子,冲着所有人喊话。   “老乡们,太孙晓得诸位回来一路艰辛,大家也早就走的腿脚酸麻,浑身疲倦。”   “所以太孙特意交代本官,在这城外设立了换洗处,大家可以在这边洗个热水澡。水都烧好了,只是衣服还要大家更换自己带来的。”   “等下一批人回来,也要辛苦大家过来,为下一批人烧水。”   竟然还有洗澡的环节?   这就让所有从深山里回来的清化城外逃百姓意外不已。   然而,还不等这些人胆怯又期待的,想要带着一家老小走进那一座座可以容纳一家人,现在正冒着腾腾热气的木棚子里。   那名胖胖的将军又举着筒子喊道:“还有,大伙都注意了,等进了城,城门后面有放粥的地方,里面有肉丝,不多,但也是咱们太孙的一片心意。之所以不煮饭,是怕大家一路回来,突然吃了硬饭肠胃会不舒服,回头白白害了病。”   “等大家喝完了粥,就可以一家一家的领牌子,去城主府前,每家领两石的安家口粮,然后在城东那边暂时住下来,等待城主府登记造册,再给他们分配城外的土地和屋子。”   “还有一点,就是下回除了要出城烧水,还要在城里煮粥给下一批回来的人喝。”   胖将军的话还没有说完,人群中就有年迈和感性的百姓跪了下来。   高呼着大明太孙的仁慈,感谢着大明的到来。   然后,就有更多的人跪了下来。   直到所有回来的交趾百姓都跪在地上,感恩着大明的时候。   站在高台上负责太孙部后勤的胖将军,就动作搞笑的跳了下来,扔掉了手中的筒子,亲自跑到一名前最面的老人身边。   胖将军手脚有些局促的搀扶住老人。   “您老万不敢跪下来,您老这年龄,是能做我爷爷的人了。”   天呐!   大明的将军,竟然说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是能做他爷爷的人。   这便是大明的将军们吗?   这便是陈暊那个狗日的嘴里说的,要来杀光他们的大明人吗?   这是世间最高贵的人!   这些都是这个世间最高贵的人!   于是,更多的人不愿意站起来了,只能有跪拜来表达他们心中的感恩。   而在此刻清化城的城墙上。   朱高炽目光平静的看着城门外的已经成为司空见惯之事的场面,淡淡的转头看向身边仅仅穿着一件深色常服的朱允熥。   “你现在该下去装……那啥逼了吧。”   朱允熥翻翻白眼,一边往城下走去,一边说道:“孤这是与民亲如一体!” 第二百七十三章 民心 黑心   朱允熥的做派,让朱高炽想要骂人。   这样义正言辞,背后却充满了蝇营狗苟和谋算的话,大概也只有那些可怜的交趾人才会相信。   “还应该再煮些甜粥,这样才能更好的收拢民心。”   望着朱允熥走下城墙的背影,朱高炽心里忽的又想到,而后便对着候在不远处的太孙部后勤营的官吏招招手。   “世子。”   朱高炽嗯了声:“令,施粥处即日起加煮甜粥,糖要放足了,好叫这些交趾道的百姓,都能沐浴大明皇恩,甜于心。”   后勤营的官吏躬身领命。   朱高炽挥挥手,摇着头便跟着朱允熥的踪影往城墙下走。   一边走着,一边嘀咕道:“好端端一个燕世子,全然被熥哥儿这厮给带坏了。”   清化城城门前。   太孙部后勤营的胖将军仍在于归来的百姓们手拉着手,热切的攀谈着。   “某家与你们说,你们现在回来了,在咱们大明的治下,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大明的读书郎都听说过吧。”   “对!那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的。”   “什么?清化城是大明交趾道的城池,大明的文曲星自然是会过来照顾大家,让大伙的日子都过的红红火火的。”   “放心吧,咱们大明的皇帝陛下眼里那是容不得沙子的,谁要是敢贪污,为祸地方,欺压了你们,就是文曲星也照杀不误。”   “对!没有谁能比得过你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出身广东道的太孙部后勤营胖将军很有语言天赋。   从南征大军到达琼州府开始,胖将军便找了人自学安南地方言语,如今已经算得上是清化城里最是通晓安南地方方言的大明官员。   经过他的一番讲述和解释,城门前的清化城归来百姓们,无不眼中露出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向往。   被胖将军拉住的老人家,则是满脸不敢相信的颤巍巍道:“太孙……咱们太孙!他老人家如今也在城里头?”   胖将军脑袋向后一缩,赶忙摇着头,苦笑不已道:“咱们太孙殿下可不是老人家,殿下年少有为,乃是国之根基,犹如翠竹破土、青松立于崖壁。”   老人立马想要伸手抽自己的脸,却是被胖将军给拉住。   “您来不必自责,咱都是明白人,您老这是想说殿下定然能长命百岁的是不是?”   “对对对!老朽便是此意。”   后知后觉自己先前说错话的老人,这时候忙不住的点着头,心中只觉得这些大明人当真是最好说话的了。   这时候,旁边就又有人躬身弯腰走到了胖将军眼前。   胖将军立马露出笑容,挺着大肚子爽朗道:“这位兄弟可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咱都一一给大伙解释清楚了。”   来人只顾着摇头,然后神色好奇道:“小民有个不情之请,却不敢问出来。”   胖将军一挥手:“有甚不能问的,中原百姓都能去应天城的皇宫里头和咱们陛下问问题呢。”   大明的百姓能和皇帝陛下见面,还能问皇帝问题?   这显然是超乎这些交趾道百姓原本设想的。   那人小心翼翼的看向周围的人群,然后算得上是替代众人,问出话来:“小的们知晓大明仁义,沿途不单单是拍了军爷们护送,更是不曾饿过肚子。如今还能洗上热水澡,进城喝上肉粥,完事还能领着一旦的口粮等着大明分田分房子。”   胖将军颔首点头,脸色和煦的听着对方将话一一说完。   他便朗声道:“大伙尽管放心,若是这中间大伙觉得有什么事让你们不舒服了,只管和咱们说。如今清化城是隶属大明交趾道的,大伙就是交趾道的百姓,那自然也就是我大明的百姓。”   大明的百姓!   当胖将军将这话说出口之后,城门前的所有人都嗡的一下躁动了起来。   当他们从山岭之中走出来之后,在前来清化城的沿途,便不断的听到大明的百姓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描述。   听说,大明的百姓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地税改革,大明的皇帝陛下在努力让所有人都能够再不用多缴税,让所有人都吃上饭,穿上衣服。   还听说,向应天城周边的道府,如今已经是到了夜不闭户的地步,家家户户的粮仓里面,粮食都快要装不下了。   在快要走到清化城的时候,这些人更听说,大明正在准备让天下所有的尚未成年的孩子都走进学堂,大明的朝廷出钱出粮让那些孩子读书,不求能考取功名,但必然是能让这些孩子长大后认得字,会算术。   更听说,这个政策似乎也首先在交趾道推行。   那可不就是咱们这些大明交趾道人家的孩子们嘛!   忽然之间,这些百姓心中多了一份莫名的感觉。   是那种不差于大明中原百姓,乃至于在某些方面比中原百姓更好的那种奇妙的优越感。   方才还在问话的那人,当即问道:“将军的意思,咱们现在也是大明人了?”   这话问的有些迟疑,还带着些担忧。   目光之中满是期待。   胖将军重重的点着头,目光看向眼前的所有人,高声道:“只要大伙进了城,领了口粮,在军中文书那里登记造册,大家就都是大明人了!”   那人便又问道:“既然小的们都能做大明人,不知道小的们能不能见见太孙殿下。”   说完之后,这人目光小心的瞧着胖将军,又赶忙补充道:“小的们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去应天城感谢皇帝陛下的恩德。可太孙就在清化城,是太孙让咱们有土种粮食,有房子住。咱们交趾道的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太孙是咱们交趾道的恩人,咱们必须要当面感谢太孙殿下。”   安南人?   那是什么?   现在咱们就是大明交趾道的人!   说话的人年纪并不大,不过是估摸刚刚三十而立的年纪,嘴里说着要当面感激大明皇太孙的话,目光则是藏不住的真切和动容。   胖将军近在咫尺,将这一幕看得最是仔细。   交趾道的人。   他们已经开始主动的认为自己是大明交趾道的人了。   这很好。   一如前几批归来的外逃百姓的身份认同上的转变。   而在这时候,胖将军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胖将军当即脸色一变,而后面朝着这些第一批交趾道百姓,郑重道:“太孙那是何等人也,且不说大伙现在还没有登记造册。就是都弄好了,可如今交趾道除了咱们清化城,其他地方还都是叛乱之地。太孙昼夜不歇,已经好几日不曾好好的睡上一觉,就算殿下想见大伙,可哪里还有时间来见咱们。”   说完之后,胖将军便脸色忧虑的长叹一声,好似是在为了劳心劳力的皇太孙的身体状况担忧一般。   众人听到胖将军这话,亦是动容不已。   太孙已经好几宿为了交趾道不曾歇息了啊。   那最先说想要当着皇太孙面谢恩的人,已经恨不得要抽自己的脸,可恶自己竟然还想耽搁了太孙的歇息,耽搁太孙和朝廷的大军将其他还处在叛乱之中的交趾道兄弟姐妹们给解救出来。   自己真正是该死啊!   可就在这时候。   所有人只听到一声爽朗和煦,语调中带着遮掩不住的沉稳的声音从胖将军的身后传来。   “可是我交趾道的百姓们回家了。”   在所有人的疑惑目光下,胖将军整个人浑身一颤,然后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众人,双手连连下压,然后就在所有人更加不解的目光下,胖将军整个人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的转过了身子,单膝跪在地上。   “臣,大明交趾道清化城后勤营校尉,参见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着胖将军的跪拜在地。   在他身后的百姓们也都反应了过来。   皇太孙竟然出城来见他们了!   不用任何人提醒,所有人都乌泱泱的跪了下来。   城门前一片沉默,只有这些已经在心中认定自己是大明交趾道清化城百姓的人们,那一道道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所有人就听到那脚步声好似是加快了些。   那道让人能交出身家性命的声音,则是略显急促责备的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老丈何必如此大礼,你这是折煞孤了,慢些慢些,孤扶着你起来。”   皇太孙说的话,交趾道清化城的百姓自然是听不懂的。   但好在有那名好心热切,和他们已经打成一片的胖将军,在一旁自动的翻译成了安南方言。   于是,便有人好奇的抬起头。   只见那个明明归为大明皇太孙,富有四海,乃大明国本根基的少年郎,尽然只是穿着一袭朴素的衣裳,满脸笑容好似自家邻居家的少年郎一样,没有丝毫嫌弃的做作,倒是全心全意的担心着人群最前面,那名老人家会在起来的时候摔倒。   当真是个英武少年郎!   更是个宽仁的太孙殿下啊!   “咱家殿下果真好看。”   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窃窃的念叨着。   旁边立马有人拉扯了一下说话的人,然后瞪着眼道:“咱们家太孙不好看,你好看?今日能见着咱们家太孙一眼,咱这辈子算是活足了!”   “别说话了!殿下应该是要说话了。”   “哎……可恨我听不懂咱们大明的官话,也不知将军说的学堂,我们能不能去学,这辈子一定要能听懂、能说咱们大明的官话!”   而在人群在最前面,背对着清化城城门的朱允熥,则是目光真切的注视着面前的每一个百姓。   他松开被自己搀扶起来的老人的双臂,挥挥衣袖,转身走到了先前胖将军所站立的高台上。   在瞩目睽睽之下。   只见朱允熥合手而立,随后竟然是面朝着这些归来的百姓躬身作揖。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只听朱允熥已经开口:“孤,今日听闻尔等归来,孤特意前来,只为感谢诸位对孤的信任,对朝廷的信任,对大明的信任。”   后勤营的胖将军,自动的作为翻译员,就站在高台下,手中重新拿起了那个扩音筒,高声对着人群翻译着朱允熥的话。   这便是大明朝的皇太孙吗?   也是咱们往后的皇太孙殿下?   清化城前,所有在今日归来的百姓,陷入了沉思之中。   然后,即便是再不通中原礼仪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学着朱允熥的礼仪,高举双手合十,然后缓缓躬身弯腰,双臂双手高过头顶。   “孤感谢大伙的信任!”   朱允熥又高声道。   旋即,人群中便又有几人跪了下来。   最里用安南方言高呼着:“草民拜谢殿下,殿下此后便是要草民去死,草民也心甘情愿!”   “小的们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朱允熥皱起眉头,然后走到高台边,弯腰听着胖将军的翻译。   随后,朱允熥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直起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孤不要你们为我赴汤蹈火,孤带着朝廷的官员、朝廷的大军来到交趾道,只做一件事情。”   胖将军照例逐字逐句,一丝不苟的翻译着。   朱允熥停顿了一下,自己好再一次观察眼前这一批归来的清化城百姓,也好让这些人能够将自己看得更仔细一些。   然后,他才缓缓举起手臂,沉声道:“孤来交趾道,只为让大伙的日子过的更好!更红火!”   轰的一下。   清华城外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和喝彩声。   然后,在所有人注视下的朱允熥,身形一个晃荡。   一直不曾被人注意到的朱高炽,已经是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把搀扶住朱允熥。   人群出现了嘈杂和响动。   胖将军高声呼喊着要人群安静下来。   百姓们就看到,直到皇太孙在高台上,笑着摇摇头,推开那另一个胖胖的人后,然后又看向他们。   “孤只希望大伙能好好的过日子,交趾道的官府日后定然会帮着大家过好日子……”   这时候,众人又见皇太孙好似是下盘不稳的晃荡起来。   这一次那个胖胖的年轻人再也没给太孙机会,一把搀扶住皇太孙,转头看向高台下。   而后就有几名亲兵走上高台,搀扶着皇太孙走下高台。   那几名亲兵似乎想要将皇太孙给送回城中,可皇太孙却是一直摇头不允,最后那些亲兵只得无奈的搬来一把椅子,好让太孙能够坐下歇息。   这个时候,高台上,那个胖胖的年轻人便举起双手,对着众人开了口。   “大伙!老乡们!乡亲们!”   “我是大明燕王世子朱高炽,如今清化城的一些事务,都暂时由我来管辖,大家将心都放进肚子里,日后只管好好的过日子。”   “就在刚刚,我才想起来,大伙肯定还是有喜欢吃甜食的,所以我下令今日起城里的粥铺增加一道甜粥,大伙尽管敞开了肚子吃。”   城外的百姓们目光担忧的从皇太孙的身上转移到高台上,那位自称是燕王世子的年轻人身上。   朝廷竟然不单单是将太孙给派来了,还派来一位王爷的世子。   所有人在心中已经认定了,大明朝廷这是真心要给他们带来好日子的。   不然也不会如此的劳师动众。   而朱高炽则是继续说道:“但话又说回来,咱们做事情向来都是要有规矩的,所以眼下我还是要先将日后清化城的规矩提前和大伙说清楚了。”   规矩自然是要有的,中原朝廷又最是讲规矩的地方。   清化城的百姓们纷纷点头。   朱高炽沉声道:“第一,大家进城之后只允许住在城主府安排的屋子里,不得擅闯其他地方。”   “第二,绝不能浪费一粒粮食。”   “第三,决不允许有人在城中作奸犯科。”   “第四,城主府主持的分田分房子的事情,不得有任何意见,如实登基各户人丁数量。”   “第五,城主府是为了让大伙过上好日子的,所有分地分房子不会按照大伙以前住的地方来,这一点希望大伙明白。”   “第六,此后清化城一切政令以城主府为首,大伙往后就是大明交趾道清化城的百姓,清华城外的叛逆之言不得相信,有不曾认识的人潜入,必须检举于城主府知晓。”   “第七,太孙恩德,今岁清化城不征缴赋税。但从明年开始,清化城所有人都必须依照大明百姓的税赋足额缴纳。”   一连七条告诫从朱高炽的嘴里说出。   随后他便等待着眼前这些百姓的消化。   这个一件很有益的事情,朱高炽最近乐此不疲。   因为这让他能够最直接的参与到社稷最低层的治理,也能够最真切的观察芸芸众生、黎明百姓面对朝堂政令时候的反应是怎样的。   等到面前这些百姓大致消化完,也不曾有人提出意见之后。   朱高炽便继续道:“大明的规矩很多,但终究只有一条,大伙安生过日子,听官府的话做事,便不会有任何事情。一旦不想安生过日子,做了犯法的事情,官府也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人。轻则惩戒,重则剥夺分配的土地和房子,更重者发配倭国挖矿。”   燕王世子话锋一转。   高台前的清化城百姓们,立马便挥手摇头,口口声声、信誓旦旦的发誓绝对会做大明最最听官府话的良民。   朱高炽微微一笑,挥挥手:“既如此,我们也算是约法三章了。太孙近来身体不适,却非要亲眼见见大伙,我若是还在这里留着大伙不走,太孙也不会入城歇息。   大伙若是有事,往后只管与能找到的官兵们提。我这边带着太孙回城去了,大伙也早些去洗漱一番,早早的入城喝上一口热粥,登记造册之后就能美美的睡上一觉。”   说完之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朱高炽走下高台到了似乎已经睡着了的皇太孙身边,亲自带着一个人搀扶着皇太孙,缓步向着城中走去。   所有人都在沉默。   直到胖将军开始高声喊着,让所有人都快些去洗漱的时候,人群才反应了过来。   然后这些人便又一次的成群结队的跪了下来。   “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   城门洞里。   朱高炽默默的笑着,转头看向被自己搀扶着的朱允熥:“现在,一切都在按照你所设想的进行了吧。”   朱允熥外头看向朱高炽:“你那几条规矩应该改一改了,更严厉一些,一切都要以改土归流为目的。恩泽送给了他们,严法也必须同步推进,更要发挥同族之间的检举,让他们主动去防止身边的人破坏现在清化城的成果。”   朱高炽愣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叹息道:“还是你最心黑!”   朱允熥呵呵一笑:“走吧,扶稳孤,陈琼快要回城了,我觉得要对他先敲打敲打紧一紧,然后再给颗糖吃。”   “你就是最黑心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谁是魔鬼   夏日里的清化城,就是一片属于黄金的海洋!   这是收获的季节,清华城外连绵的稻田里面,长满了稻穗重重垂下的即将成熟的稻谷。   再有大半个月,就是收割的时候了。   最先从山岭中返回清化城,经由城主府分配了土地和房屋的百姓,正在精心的照料着庄稼成熟前这最后一段时间。   走在两侧满是稻田的道路上。   陈琼却并没有喜悦的反应,反倒是脸色沉重,说不完的担忧和惶惶。   离着道路近的田地里,那些最先被自己弄回来的百姓,在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就会带着无数的厌恶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离着道路远远的。   人憎鬼嫌的样子了啊!   陈琼骑在马背上,不仅低叹一声,然后默默的看向身边那名身穿大明锦衣卫飞鱼服的男子,以及跟在自己身后的数百名明军官兵。   自己在面对清化城权贵士绅,以及那些躲藏在深山之中的百姓时,自己在这些人面前基本上拥有着一言而决的权力。   可一旦自己不再面对那些人之后,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这些人监视控制起来的降臣而已。   而因为自己在清化城里,在清化城外,在西边的山岭中所有的事情,自己也得不到清化城百姓的信任。   自己似乎已经到了两边都不讨好的地步了。   于是,陈琼便愈发的忧愁起来。   清化城的消息并没有将他拒绝在外,自己也同样有些手段得到清化城每一日的讯息。   皇太孙在清化城做的所有事情,陈琼都一清二楚。那一次次的收买人心,一次次的将大明交趾道的观念灌输进回城百姓脑海之中的事情,陈琼清清楚楚。   就算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渠道传不来消息,身边那名锦衣卫百户也同样会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自己。   然后,每一次告诉自己的时候,这名锦衣卫百户就会目光平静的观察着自己的脸色和反应。   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杀人如麻、欺压百姓、谄媚于上的形象。   交趾人怕自己。   大明人瞧不上自己。   陈琼回头又扫了一眼路边田野里正在远去的百姓们,他很清楚的听到那些人已经将自己称呼为可怕的魔鬼。   他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自己是魔鬼的话,那么清化城里,那位如今被所有人都歌功颂德,称之为仁君的大明皇太孙,恐怕就是能够制造魔鬼的人了吧。   “陈公在想什么?”   锦衣卫百户的声音,传入陈琼的耳中。   陈琼外头看向对象,见对方再一次露出那副审查自己的目光,他这一次却是轻笑了起来。   而后在锦衣卫百户不解的注视下,陈琼询问道:“在下听闻,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不知百户是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   锦衣卫百户顿了一下,淡淡的看着陈琼:“陈公既然知晓南北镇抚司,也应当知晓这两司各有其责。”   陈琼点点头,叹息一声:“在下是不是不能去应天城面见陛下了?”   百户摇头道:“我大明一切皆由圣裁,陈公的问题还恕我无法回答。”   “想来便是不能去的了……”陈琼有些落寞的念叨着。   百户觉得这个时候的陈琼,对太孙而言,还是有大用处的。   便开口道:“太孙……我大明社稷基业,重在传承。陈公有大才,便是吏部考功,也当是放于能吏之列。殿下有革故鼎新之志,大明更是日新月异。我想,陈公该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锦衣卫百户觉得自己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了。   毕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对陈琼这个背叛原安南的陈朝王族之人并没有厌恶的情绪,反倒是敬佩对方最是识时务。   只是对方毕竟是新降之人,中原从来就不短缺了降臣又复叛的事情,所以在锦衣卫内部对陈琼的评价,是仍然需要长期观察其对大明的忠诚之心如何。   但在这些条件之下,陈琼的行事作风却很受在清化城的锦衣卫们喜欢。   手段干净利落,杀人从不迟疑。   是个人才。   陈琼则是微微有些意外,默默的看了锦衣卫百户一眼,而后无声的拱拱手,全作感谢之意。   他正脸看向道路的前方,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咱们到清化城了,回头等某见过殿下之后,便请百户和兄弟们在城中吃酒。”   没有百姓归城的日子,清化城外那一座座沐浴棚子就不会毛热气。若是有城中的百姓想要洗漱,倒是可以出城来自己烧火烧水自用。   倒是城里的粥铺,每日都在不停歇的煮粥发放给还没有分配到土地的百姓们。   锦衣卫百户看着相较于当初刚来之日冷冷清清的清化城,如今则是已经有了人烟气息,笑了笑看向陈琼:“此状亦有陈公之功,陈公所请,我等自不敢推却。”   陈琼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而是领着自己的几名侍从,扬起马鞭加快速度脱离整个队伍,朝着清化城里赶回去。   ……   清化城城主府里。   随着百姓们的归来,城主府前头已经开始渐渐的接纳了不少合适的女子做着洒扫之类的婢女之事。   城主府开出的工钱很是诱人。   每月两石的米,足以让这个岗位成为所有女子追求的目标。   于是,这条规定又成为了交趾道百姓夸赞感恩大明皇太孙的另一个原因和理由。   然而在后院,却仍然是只允许大明人长留,锦衣卫的人依旧充当着仆役的角色,更不会因此多一份工钱。   此刻,后花园的凉亭茶室里。   一名长得颇为魁梧的锦衣卫缇骑正将一份茶具送入茶室里。   正等他要开始为太孙和燕世子烹煮茶汤的时候。   燕世子朱高炽便满脸嫌隙的翻着白眼挥挥手:“辛苦了,且下去吧。”   缇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委屈的缩着手脚站了起来,躬身作揖缓缓退出。   正在翻阅着最新由朱高炽这位太孙部军司马,整理出来的有关于清化城改土归流安置归来百姓报告总结的朱允熥,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委屈巴巴退出去的锦衣卫,又看看已经接过茶具,自顾自烹煮起来的朱高炽。   “矫情。”   面对朱允熥的嘲讽,朱高炽充耳不闻。   他一边忙活着手上的事情,一边开口道:“如今我部已经接纳归来百姓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户,合人丁一万三千三百九十六人。均每户不足五人,依照我部对清化城的推算,已经归来人丁超过三成。”   朱允熥将报告合起放在桌子上,拍了拍道:“一城之地人口五六万,在交趾道这等地方,已经算得上是大城了,你们的推算想来不会有错。”   朱高炽歪头看了眼朱允熥,继续道:“清化城是我们推行改土归流的实验地,如今回来的人丁,已经足够我们进入下一阶段的计划了。”   朱允熥嗯了声,随口道:“那就让高仰止他们那边抽调人手过来,既然这些今科进士、国朝举人愿意随军南下,自然不能让他们都待在昌化县那边。”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朱高炽表示了赞同,说道:“但你上次说的岗前培训考核,尤其是思想培训,我觉得很是重要,必须让他们清楚,自己来到交趾道之后需要做什么事情,又应当如何去做。”   朱允熥笑笑,看向朱高炽:“你是我部军司马,这些事情你安排就好。”   朱高炽却哼哼了一声。   然后便撇着双眼看向朱允熥,幽幽道:“是不是也将高仰止调过来,清化城要变成清化府,我想清化知府的位子你早就已经属意高仰止了吧。”   朱允熥点头道:“他是洪武二十五年的三鼎甲,恩科状元郎。若不是我给按下来,他现在已经是在翰林院做着编撰的清贵事情,等上两年就能去朝廷各部司做一个郎中。   现在在交趾道这等新征之地,做一个不显不贵的知府,算起来倒是委屈了他。”   朱高炽却是撇撇嘴。   最朱允熥这番话,全然不信。   更是连连哼哼着,脸上一副暧昧的表情。   他哼哼着说道:“大明律,直隶应天府以外,诸道知府,朝廷册正四品衔、领中宪大夫阶、授赞治尹勋,掌一府之地,万户人家,辖地政兵刑赋皆掌一人之手。便是任亨泰那位国朝头个拥有状元牌坊的人,也不曾有过这等起步。现在让高仰止做清化府的知府,又如何算得上是委屈了他?”   朱允熥胳膊撑在了桌子上,手掌拖着脸颊,歪头面色古怪的盯着朱高炽看。   朱高炽皱着眉,而后无奈的放下手上的活计,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没说对这件事有意见。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单单是要在交趾道推行改土归流,流通财货。还要用高仰止来撬动我大明部司衙门正印坐堂官,须得有州府经历之事?”   朱允熥面露疑惑:“为何你会这样想?”   朱高炽伸手,将水壶下的火苗压小了一点,好让热水煮开的慢一些,然后才缓缓说道:“文华殿行走。”   朱允熥眉头顿时一挑。   眨眨眼,示意朱高炽继续说下去。   朱高炽轻叹一声:“如果……如果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让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充任文华殿行走,也是在为未来筹备的吧。   从去岁开始,你就让他们三个人入宫署理参赞朝政奏章,这便是在铺路,又让他们都有过去到地方的经历,同样是在铺路。   如果我猜的没错,只要再等上一些念头,他们这三个文华殿行走,就连我恐怕都要改口称呼上一声大学士了吧。”   大学士一词自古有之,只是有时候具体字眼会有所不同而已。   譬如被称之为包龙图的前宋龙图阁直学士包拯。   朱允熥沉默了下来,这桩事情他从来没有和朱高炽谈论过,因为一切都是萌芽,都不曾具体放在优先项上去推进。   朱高炽看了眼朱允熥,不见他有别的反应,便继续道:“他们有了地方上的经历,又有朝中参赞朝政国事的履历,我很容易就能想到,你是要从另一个方向去恢复前唐、前宋那宰相之实。   如果这些都没有错的话,像高仰止这么一位心学出身的状元郎,身上还挂着翰林院学士的清贵官衔,如今起步于州府,将来就是你夹带里的大学士。”   朱允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而是开口道:“按照你所猜测的,这样做会有何利弊之处。”   朱高炽这时候终于是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猜的应该是没有错的。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要做,弊端自然是有的。权臣是绕不过去的问题,只要有人到了那个位置上,一旦有了私心,大明就会出现手握权柄的权臣,或成大明动乱之根源。”   朱允熥点点头:“利处呢?”   朱高炽便回道:“后世子孙想来也不可能人人如皇爷爷,怕是连如大伯和你的子孙,也是少见。如果真的有些这些举措,至少可以保证我大明政令延续,不至于因为一人的决策,而导致天下徒然之间分崩离析。”   “如何完善此举?”朱允熥又问。   朱高炽迟疑的眨着眼看看朱允熥,良久后方才再一次开口:“监管,须得让他们心中有敬畏。皇权,大明君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兵权,君王必须拥有天下带甲之兵的控制权,甚至我认为武英殿也应当启用。民心,近来观清化城施政,民心才是维系我等能否在此地长治久安之根本。只要民心不变,朝中便是有奸佞,我家亦可屹立不倒,稳如泰山。”   “很难。”   朱允熥长叹一声。   政治管理,从古至今,哪怕是到了未来,就没有一个完美无瑕的体系。   因为,人治就决定了政治是以人的意志去进行的。   而人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   朱高炽低声轻叹:“自八百年周天子开始,天下就再没近千年的皇帝,终究是要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   呜呜呜。   水壶口开始发出呜咽声。   朱高炽脸上一喜,露出笑容:“水煮好了。”   “启禀太孙、世子,陈琼来了。”   ……   “臣,陈琼,召回百姓之时,手段有失,特来殿下面前请罪,请殿下治罪于臣下。”   茶室里,从大山里一路赶回清化城,却并没有缓口气歇息过片刻的陈琼,风尘仆仆的进了城主府,经由通禀之后进到茶室里,便跪在了地上沉声请罪。   刚刚煮开的水冲泡出来的茶汤有些烫嘴,所以朱允熥喝茶的动作很慢,而他也仅仅是淡淡的看了陈琼一眼。   一旁的燕世子、太孙部军司马朱高炽,则是坐的笔直,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眼帘微微下沉,嘴唇轻轻的动着。   “月前,本部前锋营将军、大明宁王朱权,领兵三千渡河,夺取谅山关,大将军率领中军抵达谅山关。”   “越日,谅山关火灭,前锋营将军不肯休整,再次领兵前出,追击敌部逃兵,共五日,杀敌两千,俘获过三千。大将军中军大帐,立于谅山城外。”   “三日后,大军休整完毕。大将军全军前出,叛逆陈元旦部前军不敌,溃之,谅山城为大将军夺之。此战,大将军部杀敌半万,俘虏万余。叛逆陈元旦部,推至谅江城,以河泽为险抵抗大将军进军路线。”   跪在地上的陈琼已经汗流浃背。   这样的前线军情奏报,本不需要在自己刚刚回城的时候讨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在这份军情奏报之中,大明可谓是天兵下凡,而和大明为敌的陈元旦已经被认定为叛逆,陈元旦统帅的安南叛逆军面对大明军队的时候,就是如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陈琼已经不敢想,处在谅江城前线的陈元旦,如今究竟是何等的心火中烧,焦急败坏,却又苦无退兵良策。   恐怕,陈元旦在谅山关丢失之后,就已经写信告知了大明,安南的一切都是黎季犛所为,他和安南陈朝都是忠心大明的。   只是想来,那位作为征南大将军的大明开国公是不会听一句话的。   大明正在以无敌的姿态,占领着安南的一片片土地,将其变成大明的交趾道属地。   这是此刻,陈琼从燕世子话音之中听出来的潜台词。   于是,跪拜在地上的陈琼,脸距离地面更近,屁股也愈发高高翘起。   “十五日前,前锋营将军领兵向西,占领太原城(没找到交趾道太原城之前的名字),西侧宣化城不战而降。前锋营将军转道东出,奇袭谅江城,一战而定。大将军正面进攻,两侧配合,叛逆陈元旦不敌,麾下折损过半,溃退至大罗城,据江而守,征召地方壮丁充实大军,观之或不再退,与城同在。”   安南已经完了。   彻底的完了。   陈元旦哪里是不再退,他是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了。   大明已经达到了安南的国都大罗城外,他陈元旦还能让哪里去?   向西躲进深山老林之中?   听说大明那位原本坐镇云南道的西平侯沐英,已经将寮人部的地盘烧成一片白地了。   陈元旦西逃还能打得过西平侯沐英?   向南?   那更不可能了。   清化城这边的两万明军,就是一个负责关门打狗的角色,如今占据清化城的明军,已经将陈元旦南下逃窜的最后一条路给堵上了。   “大将军传信清化城,凡遇南下叛逆军,杀无赦,清化城不得放一人南下。”   陈琼整个人匍匐在了地上,脸上低落的汗水,将地板给浸透。   没有轰轰烈烈的战事,没有可歌可泣的战斗。   安南已经成为了历史上的一笔墨字,此后只会有大明交趾道。   那自己呢?   自己这个陈朝王族之人,安南降卒,又会如何?   陈琼满脸汗珠的抬起头,便看到皇太孙正平静的盯着自己。   他心下一颤,赶忙低下头,莫敢直视。   “臣恭贺朝廷战事捷捷,交趾道地方叛逆肃清在即,国朝承平鸿运,臣俯首甘为牛马走狗,唯愿皇太孙垂怜。”   这一刻,陈琼再也没有了矜持,也将所有的体面都丢的一干二净。 第二百七十五章 对宗室下手   扪心自问。   在这一次回清化城的路上,当陈琼听到那些归来百姓在城门外经历的事情时,他的内心是愤怒的。   一石的安家口粮,到了城主府的嘴里变成了两石。   这一点,陈琼可以自己解释为,这是大明对清化城百姓的格外开恩。   可每一次只要有百姓回来,太孙就会和燕世子一同出城迎接归来百姓,更会将大明在交趾道、在清化城所要做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解释一遍。   这就让陈琼很愤怒和不满了。   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不应该做,而是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之后,自己所做的事情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和对比。   自己为什么会变得人憎鬼厌?   无非就是大明太好太好了。   而自己对清化城百姓,从表面上所看的所作所为,却是极其可恶的。   一个礼贤下士,宽待百姓的太孙。   一个是穷凶极恶,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已经死亡的陈朝王族中人。   傻子都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可那些百姓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穷凶极恶,因为自己的死亡危险,他们又如何会轻易走出大山,会安安分分的回到清化城。   如果他们不回到清化城,又如何能够感受到大明皇太孙的恩德,又如何能谈得上分地分房子?   百姓是愚昧的,这一点陈琼在幼年时就清楚的明白。   百姓们的认知不足,他自然没有办法怪罪那些人。   而太孙明显是知道自己在西边大山里的所作所为,却仍然是将自己给对比成了一个恶徒。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是眼前这位来自大明的监国皇太孙,一步一步一步的将自己给逼到了人憎鬼厌、天地不容的地步。   自己无法怪罪那些愚昧的百姓,可自己又如何敢怨恨眼前这位掌握着整个交趾道百万人生死的大明监国皇太孙呢?   如今,清化城如同一颗钉子,插在交趾的腰腹之处,将交趾一分为二。   北边的陈元旦面对明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已经退到了大罗城里,到了再无后路可退的地步。   而这些年陈朝和南边的占城关系也并不和睦,如今大明到来,外戚黎季犛也只敢带着陈暊逃到升龙城那边,再不敢继续南下进入占城疆域。   用脚想,陈琼都知道,此刻占城北境和交趾接壤的地方,已经是陈列大军。如果不是大明的介入,占城恐怕已经是打进来了。   黎季犛没有退路。   陈暊没有退路。   陈元旦也没有退路。   整个交趾道的本土人都没有退路。   他陈琼又如何能够有退路。   彻彻底底的当大明,当眼前这位年轻的监国皇太孙的门下走狗,是陈琼能想到的唯一的一条退路。   前路,就掌握在眼前这位尊贵的少年郎手中。   求生的欲望,让陈琼放弃了所有的尊严。   朱允熥慢悠悠的抬起眼帘,静静的注视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陈琼,这位安南陈朝王族的降臣。   他无声的偏头看向一旁的朱高炽,便看到对方正一脸古怪的盯着自己,眼里的神色大抵是在说自己就是那个最心黑的人。   而朱允熥,却是轻笑出声,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面朝陈琼:“陈卿何罪之有?孤早先便与陈卿说过,在孤面前不必如此大礼,快快起来吧。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清化,路途劳顿,快饮一杯茶。”   “臣有罪,不敢起,更不敢受殿下所赐。”   陈琼却耿言开口,人则还是匍匐在地上。   朱允熥眉头一凝:“是否有罪,乃朝廷律法裁!”   匍匐在地上的陈琼,浑身微微一颤。   他心怀惶恐,脖颈僵硬,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目光闪烁着的看向脸色阴沉的皇太孙。   仅仅是一眼,陈琼便又低下头,沉声道:“臣领命,谢恩。”   随后陈琼才双手撑地,慢慢的爬了起来。   只是姿态仍然谦卑不已,鞠偻着身子,低着头,双手合在一起。   朱高炽歪着头看了陈琼一眼,觉得这人大概是已经被熥哥儿折腾的够够的了,再折腾下去,这人便不能用了。   为了缓和气氛,安抚对方内心的惶恐。   朱高炽瞥了朱允熥一眼,然后微微起身,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碧绿之中带着一抹金黄的茶汤,放在了陈琼的面前。   “一路赶回来,陈公还是先喝口茶吧。”   陈琼立马侧身,微微一个点头躬身作揖,而后便又默默的回正了身子,保持着现在的姿态。   这人大概是被吓坏了。   被自己,被大将军,被交趾道目前的局势,给彻底的吓坏了。   朱允熥有些无奈。   看出陈琼心中的惶恐是为了什么。   他只得是轻声开口,暗示道:“大明,不会做那卸磨杀驴的事情。不贪不奸,朝廷自会赏罚分明,有才、有德者居高位,掌权柄,朝廷委以重任,推心置腹。于是,我大明开四域,化外莫敢不从。”   自己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自己的德行……   似乎就有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样子了。   陈琼不是傻子,听得懂如今皇太孙还没有打算杀了自己,好安抚清化城百姓的想法。   心中一根紧绷着的弦也终于是稍稍松了一些。   陈琼上前一步,躬身合手举臂道:“臣唯殿下马首是瞻,敢有不从,便叫臣生死两难,魂飞魄散,不入六道轮回,为这人间一游魂。”   朱允熥微微一笑,敲打警醒过,如今也该到了给他一个甜枣的时候了。   于是,他便挥挥手,指向面前的冒着热气的茶杯:“坐。”   这一次,陈琼终于是遵令,缓身坐下。   只是却不敢坐实了,算是个虚坐。   茶也不敢动,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   朱允熥看向陈琼,说道:“陈卿若是出了事,大明交趾道的平定和善后,叫孤交于何人也?若是陈卿变作游魂,又岂不是要吓坏我大明交趾道芸芸稚嫩孩童。”   “陈卿,还是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替孤辛苦一遭。”   最后,朱允熥盘坐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低头虚坐在眼前的陈琼。   陈琼抬头看看皇太孙,又低下头,抱着拳,歉声道:“能为殿下做事,乃是臣下的荣幸,不敢说苦道辛。”   朱允熥点点头:“你很不错,做事很有章法,清化城能有今日之局,亦有陈卿你的一份苦劳。”   陈琼低头道:“臣能有所出力,便是缴天之幸,不敢贪功。”   朱高炽翻翻白眼。   虚伪!   实在是太太虚伪了!   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开口道:“陈公有所不知,清化城近日已经修书奏章,上呈应天,于陛下亲启。   想来,要不了多久,朝廷对陈公的封赏便会有旨意下来,往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同朝为官,还望陈公能与某同心协力,定交趾道一方太平。”   报功的奏章已经送出清化城,送往应天了?   这则消息,倒是在陈琼的意料之外,眼底闪过一缕缕的惊喜。   只是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敢谦卑道:“臣下不敢窃功,能在殿下座前办差,亦是臣下平生所愿。”   这话就有些露骨和谄媚了。   朱允熥亦是不由的向后缩了缩,坐了回去。   随后他才开口继续说道:“交趾道平镇招抚使,从三品的衔,大抵相当于中原的一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右参政,亦或是一地都转运使司衙门转运使。”   交趾道平镇招抚使是个什么差事,陈琼不懂。   但大明朝从三品的官,他却是明白其中的分量和掌握的权力,究竟能有多大,所匹配的地位又是多高。   当下,陈琼便再一次俯身叩首参拜。   声音也是喜极而泣,敲到好处的带着颤抖之音。   “臣,叩谢殿下知遇之恩,赏识之恩。臣骤受此恩,惶惶不安,诚惶诚恐。只敢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以报殿下今日之恩。”   这就是个比大明人还要大明人的人。   大明朝官场上那些个奉承话,全然被他这么个安南的降臣给学去了。   朱允熥抖抖眉头:“报功便是如此报上去的,至于朝廷如何酬功,却非孤所能干涉。但陈卿忠心大明,朝廷却终究是能看得见,赏赐自不会少。”   朱高炽则对陈琼解释道:“交趾道平镇招抚使,乃掌交趾道万民归心,肃清地方,尊服王化之权。日后,交趾道前路如何,可就握在陈招抚的手上了。”   陈招抚?   听到这样的大明官场称呼,让陈琼微微有些意外和意动。   这是自己在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大明人道路上的踏出去的一大步。   然而,让陈琼真正关注的是这个交趾道平镇招抚使的官职所带来的责任。   让交趾道万民归心,这自然是应有之意,无需多言。   可那后面的肃清地方、尊服王化,却是有的说道了。   陈琼默默抬头看向正在品茗的皇太孙,见对方模样自然轻松,他的心中却是不由一沉,直接的此刻就连自己的双肩都是沉甸甸的。   大明朝从三品的官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可如此重赏之下,陈琼很清楚,大明需要自己在交趾道做什么事情。   将自己在清化城所做的事情,扩大到整个交趾道!   如今清化城地方肃清,百姓皆尊服大明王化。那么就说明清化城的为政方式是没有错的,那自己就要将在清化城做的事情,带到整个交趾道。   自己在清化城做了什么事情?   陈琼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下。   不由的开始后背发麻。   他发现,自己自从大明来到清化城之后,自己只做了一件事情。   杀人!   杀权贵士绅!   用人头来威胁百姓!   朱允熥直到将一杯茶都喝光,将空着的茶杯推到朱高炽面前,在对方的幽怨注视下,转头看向陈琼:“叛逆陈元旦时日无多,叛逆黎季犛戕害陈暊及一众远陈朝王族,天地不容,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孤以为,如今放眼交趾道,唯陈招抚独苗也,大明往后自会厚待陈招抚,定居应天,与国同休,封侯拜公,享世间荣华。”   陈琼又是心神一颤。   自己被成为了原来的安南陈朝王族最后一个人。   原国主陈暊被戕害。   王族被无一存活。   这是皇太孙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袒露大明的野……志向!   也是对方第一次正面给自己承诺未来。   能和大明与国同休的公侯啊!   陈琼再也不多想。   便是叫自己杀光了交趾道土地上,那些原来的安南陈朝遗留下来的叛逆又如何!   茶室里。   只剩下梆梆梆的磕头声。   “陈招抚且去歇息吧,城主府后院已经为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热水早就烧好。这两日陈招抚便好好的歇息着,回头还是要尽快将清化府的外逃百姓都给劝说回来。”   额头磕的红彤彤的陈琼,被朱高炽拉了起来。   朱高炽拍着对方的后背,将对方给送出了茶室。   陈琼茫然的谢了一声,茫然的跟着一名锦衣卫官兵往城主府为自己安排的屋子过去。   “所以,陈琼这个人算是尽收其心了。”送走陈琼,回到茶室里的朱高炽,显得有些疲倦的瘫坐在地上,伸着双腿,双手轻轻的敲着。   朱允熥没有等来自家兄弟倒的茶水,只得自己倒了一杯。   有些烫嘴,便只能放着冷却一会儿。   所以,朱允熥开口道:“大明在交趾道的政策将会是一以贯之的。”   朱高炽歪着头,撇撇嘴:“果然,只有你能当皇太孙。”   “想说我虚伪?”朱允熥哼哼着,也不气恼,果断承认道:“只要能让大明威加海内,征服域外,万国臣服,日月同耀,昼夜不断,便是刀斧加身,堕入六道轮回之中,我亦不改此志!”   朱高炽张张嘴,渐渐的收起了脸上的松散,慢慢的爬起来,到了朱允熥面前,一丝不苟的躬身作揖。   “只有你能当皇太孙!”   这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和态度。   朱高炽的眼里全是真诚和坦荡。   朱允熥笑着摆摆手:“等陈琼肃清交趾道,就是他去应天城当一个安乐公侯的时候,既然我给了这个承诺,大明就一定不会怠慢了人家。”   左右不过是杀人的事情。   朱高炽点点头,回到位置上,转口道:“这一次,安南最后冬季到来之前,就能彻底平定,随后就是肃清地方,开始全面改土归流,驯服地方百姓的时候了。”   说着,他有些迟疑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笑了笑:“你是想说,第一任交趾道布政使,我属意于谁?”   朱高炽点点头:“陈琼为平镇招抚使,大概要带上两三年才会去应天城,咱们又不可能待那么久,大将军还要继续南征西进,交趾道就需要有一位足够压得住场面的人来接手。”   “清化大都督兼交趾道巡抚,五年后留清化大都督职,交趾道巡抚改设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转运使司,此般安排如何?”   朱允熥慢条细理的将自己对交趾道五年内的计划一并说出,随后便轻啄一口茶汤,目光悠然的看向朱高炽。   “清化大都督?交趾道巡抚?”   朱高炽低声念叨着,随后眼神一震,有些迟疑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解释道:“大明地方使司之设,乃是为了分权,不至我大明出现前唐的藩镇之乱,地方权柄尽掌于一人之手。但如今交趾道乃新征之地,还是需要权柄尽入一人之手,才能政令通畅,做到政通人和。”   朱高炽沉默了下来。   正在倒着茶水的手也忘了停下来,两眼渐渐呆滞了起来。   “啊……”   一声低沉的呻吟叫声从朱高炽的嘴里发出。   然后,他才发现茶水已经是将自己的手背烫红,而朱允熥却正一边喝着茶,一边面带笑容的盯着自己。   朱高炽脸上不由一红,然后连连咳嗽起来。   朱允熥幽幽道:“莫急,别慌。”   朱高炽却是猛的一拍桌子,双眼瞪着近在咫尺喝着茶的朱允熥。   然后。   他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重重的向后坐了下去。   随后,就听朱高炽低声道:“大将军那边的消息,这一次十七叔在军中表现卓著,夺人瞩目,军中众将心悦臣服。   十七叔自入大将军麾下,便自请为前锋将军,为大将军中军开路,每战必冲锋陷阵,一马当先,气势无双。   谅山关一战、谅山城一战、太原州一战,征讨途中大小战事不下十数次。如今,十七叔身中箭伤一十二处,枪伤有三,刀伤有八。   十七叔是咱们大明的宁王,不曾两年就要就藩北地,同于北平行都司一地。此次南征一战,足以让他收获战功和军中将士诚服,于就藩北地将大有益。”   朱允熥眼角余光瞥了眼朱高炽,而后便幽幽道:“十七叔乃我朱家子嗣,如此多伤,须得将养彻底。以我之经验,还需在交趾道将养三五载方可。”   嘭。   一声巨响,整张茶桌上的茶具哐当作响,杯口下的茶汤更是掀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朱允熥脸色平静的盯着突然有此巨大反应的朱高炽。   却看朱高炽已经是瞪大了双眼,气喘吁吁的瞪着朱允熥。   “你当真要对十七叔动心思!”   朱允熥撇撇嘴,很光棍的耸耸肩摊手道:“是你说十七叔几乎遍体鳞伤,我身为侄子,自然要为十七叔的身体安康考虑。”   朱高炽却是重重的喘息着:“你是知道,皇爷爷已经打算明年让十七叔他们就藩了,这是咱们大明宗室,咱们朱家的国策!”   说完之后,朱高炽失神的跌坐回去。   他就知道熥哥儿是要对宗室下手的,即便自己已经猜到了,但当真正得到明确的回答,还是有些震惊和意外,还有一缕担忧和不安。   朱允熥却只是哼哼了两声,目光颇有深意:“我想,十七叔定会感激炽哥儿忧心他的身体健康与否的。”   “不当人子!”   “你怎就将我也拉下水了!”   “吾羞于你同伍!” 第二百七十六章 跑马圈地   清化城终于进入到了高速发展的状态中。   前几批从大山里面回来的上万名百姓,已经在太孙部军司马朱高炽的安排下,由一批军中文书分配土地和房屋。   腾空出来的清化城,也在源源不断的接纳着新的百姓回来。   经过敲打和给予希望的陈琼,再一次离开清化城,开始做起交趾道平镇招抚使差事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的得心应手,也因而让清化城几乎是每一日都在接收着一批批的百姓。   没有了后顾之忧,或者说是没有了退路的陈琼,已经彻底的将自己看做是大明朝廷委任的交趾道平镇招抚使来看待了,做事的效率自然就更快了一些。   现在的陈琼脑子很清楚。   自己就是原来的安南陈朝王族最后一个人。   就算国主陈暊现在还被黎季犛拿捏在手中,甚至就算是还能夜御十女。   在陈琼心中,陈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就算现在还活着,大明也绝无可能让他一直活下去。   陈暊能被死掉。   他陈琼更容易死掉。   皇太孙之所以让自己做那招抚使,替他去办事,左右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交趾人的原因而已。   换一个人来做自己现在的事情,并不是一件难事。   在清楚这些之后,陈琼用高超的工作效率,争取自己能够早日走出清化府,走出交趾道,走进大明应天城去。   和如今整日里在大山中寻找清化城外逃百姓的陈琼相比。   朱允熥的日子就显得很是惬意。   作为政策制定者的他,只需要想清楚交趾道未来要走怎样的路便可以。   政策的落实,自然有下面一帮人去执行。   太孙部文书、将校们的辛苦,夜以继日的劳顿,没有人在意,回头他们的所作所为,自然会有军中考功记录在册,回京之日才是这些人收获成果的时候。   走在周围一望无际皆是金黄稻谷的田埂上,朱允熥神清气爽。   他指着不远处一片村落,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朱高炽:“凡百户为一村、十村为一乡镇。村正、乡长人选,都要落实下去,要选真心真意向着我大明的人,便是愚钝些也无所谓。”   “首选忠心之辈。”朱高炽点头回应了一句。   朱允熥笑笑:“只等高仰止他们过来,我部就要前出大罗城,配合大将军对陈元旦形成合围之势,彻底断绝了陈元旦的退路。”   朱高炽目光闪烁:“困兽犹斗,合围之下的大罗城,恐怕会让我军付出重大伤亡,才能夺取。”   自古以来,攻城之战有着无数的潜规则。   或是十倍之数可围之,五倍之数可攻之,三倍之数可围三缺一。   常升麾下的中军加上清化城这边的太孙部,也不过六万兵马。   去掉留守各地已经占领的城池,围攻大罗城的明军最多不过五万。   而此刻的大罗城里,陈元旦究竟集结了多少安南兵?   朱高炽想想,觉得这个数目大抵不会低于十万。   朱允熥却摇头道:“一旦高仰止从昌化县过来,交趾道就要尽快进入到改土归流发展之中。给陈元旦留下后退的路子,只会让他手下那支军队变得零散,恐会对我们后续的计划产生影响。”   朱高炽张张嘴,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两人身后的军中文书、将领、锦衣卫等人。   等到这些人都停下脚步。   朱高炽这才跟上已经走出去一大截的朱允熥,而后低声道:“你要屠了大罗城?那可是几十万人!”   朱允熥愣住了,不解的看向脸色震惊的朱高炽。   他无奈的笑道:“我何曾如此说过?但大罗城里的人绝对不能脱离我们的控制,必须要在我大明的掌控之下,如此才能让高仰止他们推行改土归流。”   朱高炽长出一口气,点着头沉吟念叨着:“也就是只杀陈元旦他们这些人了。”   朱允熥又一次否认道:“大明不会亲自动手杀了陈元旦这么一位交趾道的忠臣。”   朱高炽啊了一声。   然后目光就逐渐变得暧昧起来,最后则是幽幽一叹:“陈琼这个人算是被你用到极致了。”   朱允熥笑了笑没有说话,对朱高炽所说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陈琼自从在清华城外携城投向开始,在交趾道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而大明又是仁义的,对这样的人自然做不到卸磨杀驴的事情,等到陈琼在交趾道的作用发挥完之后,应天城里一个富足的安乐公侯,足以酬谢他的付出。   而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靠近马江的一片已经开始排水晒干,等待收割的稻田边上。   大明南征大军太孙部中的侯伯将领们,正聚在一起,喜笑颜开的望着眼前这望不到边际的稻田,一张张老脸上笑得满是褶子。   景川侯曹震笑得最是豪迈大声,没有遮掩。   手中握着一把稻穗,嘴里用那吃人一样的牙齿,狠狠的咀嚼着一粒粒还带着外壳的稻谷。   “足足好的稻子,当真是种子撒进地里,就能自个儿长出庄稼来!”   稻谷甜美的味道在曹震的口腔之中扩散开,明明只是稻谷的清香,却让他味蕾大动,喜上眉头。   在他身边的会宁侯、普定侯、东川侯、舳舻侯、东莞伯、徽先伯等一众功勋将领们,亦是心满意足,满脸喜悦。   会宁侯张温和声道:“咱大明这一遭南征,算是大赚特赚了!”   普定侯陈桓感叹道:“若不是我等亲自追随太孙来这里走一遭,亲眼看到,我等又何曾能真的信了此地的富饶。”   曹震将手中的稻穗揣进怀里,拍拍双手:“如今清化城已经逐渐走上正轨,那个陈琼虽然让我不喜,但办起事情来却是有些本事的。   眼下可见的,清化城的百姓会越来越多,这一次依附在我家门下的商贾们,可是已经在催促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太孙的重用。”   张温摇摇头:“商贾之事,军司马那边已经安排下来了,昨日刚刚传令目前为我军运送粮草的商贾们,也传信昌化县那边了,只等过几日商贾云集清化城,太孙那边就会有所安排。”   曹震一愣,然后皱眉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张温瞪了曹震一眼。   东莞伯何荣无奈摇头:“曹侯整日带着亲兵往城外跑,大手一挥就是想要圈下一片地归了你曹姓,城主府那边的消息你还有空闲关注?”   被同袍这般说,曹震脸上不由一红。   只听他闷闷道:“我这不是先看好了地方,回头也能替太孙节省些时间嘛。”   “哦?景川侯要为孤节省什么时间?”   朱允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在场这些个功勋侯伯们不由一愣,而后赶忙转身,面朝朱允熥来的方向躬身抱拳作揖。   他们倒是没有想到,今日他们只是临时起意出城的,竟然也能碰上同样出城的太孙和燕世子。   朱允熥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里看到对面这些人。   这帮杀才,竟然不在营中操练兵马,反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的跑到田间地头上来了。   等他走到了众人面前,便挥挥手:“都免礼了吧。”   望着面前这些只穿着常服出城的侯伯功勋们一一起身,朱允熥面带笑容,神色舒缓。   起身后的会宁侯张温,面露好奇的看向朱允熥:“臣等今日相约出营,想亲眼看一看我大明交趾道未来的收成如何。不意竟然偶遇殿下,不知殿下是否也是在筹备清化城夏粮收割的事情?”   朱允熥点点头嗯了一声:“大军在外,总是靠昌华成调运粮草非是长久之事,海船总是要空余出来,才好将大军的战利品运回,也方便那些个商贾流通起来。”   曹震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吱声,有种自己正在讨论着利益好处,却好巧不巧被太孙给撞见的尴尬。   张温则是表现如常:“臣等已经收到军司马处下发的命令,只等到了日子,就会派出营中官兵,去还未安置百姓的地里收割夏粮入仓。”   夏粮这两天就可以收割晒干入库了,但清化城外逃的百姓也没有全数回来。   加之当初被陈琼一并杀光了的那些权贵士绅家的田地。   这些如今都是没有人照理的。   除了让太孙部的官兵去地里收庄稼,也没有别的法子。   不过好在,大明的官兵还不是全职专业的军人。   大明军户,不光是军中士卒,也是要种田的。   朱允熥则是目光淡淡的看向一旁低着头的曹震,笑吟吟再次询问道:“先前,景川侯提及,可谓孤节省时间,不知是何意?”   张温回头看向低着头的曹震,心中好笑不已,知晓太孙这会儿不会是在说着玩笑话而已。   然而曹震却是心中惶恐。   连忙举臂抱拳:“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   这个憨货!朱允熥心中暗骂了一声,然后看向在场众人。   朱允熥笑了笑,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见他挥手扫向周围无垠的田地。   “这里,自然有孤在应天时,许给诸位的置换之地。孤信守承诺,绝不耍赖,该是诸位拿到手的,孤会给足了。”   交趾道的征讨已经进行到了现在,大罗城里的陈元旦已经时日无多,南边被占城挡住不能继续南下的黎季犛也只能干等着大明杀到,除非他带着陈暊和陈朝王族子弟逃向西边,亦或是乘船出海躲藏。   不然,交趾道的局面已经算是彻底确定下来了。   这个时候,就该是分配利益和好处的时候了。   张温等人则是齐齐躬身抱拳。   “臣等不敢。”   朱允熥笑了笑,也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自顾自道:“该有的事情,该有的想法,没有什么好忌讳的。若是你们当真一个个清心寡欲,倒是真的要叫孤心中不安了。”   嬉笑之中,朱允熥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   一个好的臣子,并不以绝对的忠心而论,也不以绝对的才能而言。   有所缺点的臣子,还有些忠心和才能,这样的人才是可以驱使和使用的。   若是张温、曹震这些统兵武将,也学着山上的倒是无欲无求,就该朱允熥头疼,更会让老爷子和老爹忧虑,他们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文官贪权,武将贪财。   这才是他们这些臣子应该表现出来的毛病。   曹震茫然的抬起头,低声道:“殿下当真不怪罪臣?”   朱允熥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曹震道:“景川侯可是已经看好了你家要哪块地了?”   曹震有些迟疑,偏头看向张温等人。   张温有些无奈,这厮当真是个憨货。   只得皱眉使了个眼色。   曹震这才出了一口气,带着些羞涩,继续对着朱允熥说道:“回殿下,臣确实是看好了。就清华城上游马江右岸的那片地。”   说完之后,曹震小心翼翼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唯恐自己说完之后,太孙就翻脸不认人。   然而,朱允熥却是默默皱眉回忆着清化府的地形。   然后眉头挑动着看向曹震,幽幽道:“曹侯当真是选的一块好地方啊。”   曹震赶忙开口:“这块地臣下再也不想了。”   这时候,就连跟着朱允熥过来的朱高炽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朱允熥苦笑不已,半响之后才开口道:“便那块地吧。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马江边上那块地,还有一座山是吧,山北边另有一条小河。”   曹震憨憨的伸手挠头,点头确认着。   朱允熥便说道:“是块好地方,风水也不错。就从北边那条河开始,将那座山囊括进去,一路往清化城这边划界吧。”   听到太孙竟然答应了自己圈地的小心思,曹震脸上一喜。   当即躬身抱拳:“臣遵令。”   朱高炽这时候便开口道:“景川侯可派人送信回应天,家里也该安排好人手,今岁冬天之前过来。明年开春了,也就能置换好这些地了。”   十倍置换!   这是当初朱允熥和他们承诺的比例。   曹震已经开始算着,自家名下到底有多少是正正经经的田地,可以用来置换的。   曹震如今沉浸在喜悦之中,余下的张温等人心中便升起了浓郁的期待。   他们可也是当初和太孙定下了交易的。   朱允熥看向这些人,轻声道:“交趾道很大,不单单是一个清化府。如今大将军已经吞并大罗城外,我部也即将开拔前往大罗城,对其实现合围之势。届时,交趾道之地,皆可由诸位挑选。”   朱允熥不可能将一整座清化府都交易给眼前这些功勋侯伯们,这不符合未来交趾道的发展计划,而将他们分散开,也有利于让交趾道的农业水平,在大明的影响下提升到和大明一个水平上。   这些人家拿下交趾道的地,总不可能就在交趾道招募百姓耕种吧。他们总是要从大明送来经验老道的庄稼汉,在交趾道为他们种田。   这就无形的借助大明勋贵们的力量,改善交趾道的农业生产水平。   而这些人家收获了粮食,不论他们是就近交易到广东、广西、云南等道,还是运回应天去,都将推动自己流通天下的图谋。   只要有人选择走海路,也势必会推动造船业的再一次发展。   能用一条船运回粮食的事情,想来他们也不愿意选择用两条船,甚至是三条四条船。   这就促使他们会去发展更大、更稳的海船。   “臣等遵令。”   张温等人带着期待,躬身作揖送走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   等到两人离开之后,张温便脸色一沉,看向众人。   “先前殿下所言,我部与大将军对大罗城陈元旦部形成合围之势,诸位也都听到了吧。”   众人当即点头:“自是明白的。”   张温点点头:“如此,便尽快安排各营官兵,将清化城外地里头的庄稼都收回来的吧。而后留下守城兵马,我部便可北上大罗城了。”   从出兵交趾道以来,太孙部一仗未打。   虽然众人真正的诉求如今已经有景川侯曹震得到了兑现,余下众人也会一一兑现。   但他们这些大明洪武朝的开国功勋将领们,对战争的渴望同样深重。   哪有将军不渴望冲阵杀敌的。   众人随着张温的提醒,纷纷提神振气,目光烁烁。   而回到城主府的朱允熥则是往嘴里猛灌凉茶水。   如今交趾道的气温愈发炎热起来,仅仅是出城走了一遭,就让他前胸后背湿透。   脱下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短袖对襟的朱允熥,就看着同样脱掉衣服散热的朱高炽,正在一旁抱着一个冰激凌啃。   “这东西你还是少吃一些,好不容易这两个月瘦下来一点。”   朱允熥看着自从出京后,便每一日都在减重的朱高炽,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朱高炽将一大勺冰淇淋送进嘴里,浑身抖擞着打颤,半响之后才开口道:“你这是在为难于我。难道你不知道胖子最是怕热?”   朱允熥撇撇嘴:“之前我和太医院院使山永年讨论,一直认为,体重过胖之人不寿。”   不寿。   短命也。   一听这话,朱高炽又是一颤,赶忙决绝的将手中的冰淇淋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眼睛里又露出浓浓的不舍。   朱允熥看着他这幅模样,一时间好笑不已。   而就在这时。   外头有锦衣卫的人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城主府上有陈琼送来的几名女子。”   朱高炽长大了嘴巴:“那厮当着是送女人过来了?”   朱允熥也是一脸黑线,回想起之前朱尚炳和自己说的,陈琼在为自己搜寻陈朝王族女子的事情来。   然而,他看着面前还不曾离去的锦衣卫,脸上夹杂着一抹迟疑,不由起了一丝疑心。   “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第二百七十七章 姨娘,听我解释   陈琼为了讨好自己,在外头搜刮陈朝王族女子献给自己,这是可以理解,并且需要得到肯定的事情。   朱允熥绝不会承认,这些日子城主府里,由那些锦衣卫的人操持的不好。   可谁又能拒绝,自己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位位年轻且模样姣好的女子,而不是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杀气的锦衣卫。   朱允熥静静的注视着站在面前的锦衣卫。   “殿下,是应天城那边有人来了。”   不曾离去的锦衣卫,只是稍作思量后,便用最含糊的话将事情给说出。   朱允熥却是彻底不懂了。   应天城来人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诸如火药和军中的部分兵械,都是只能在应天府制造出成品,然后由朝廷派人专门运送过来的。   朱高炽则直接开口询问道:“可是工部的人,上次我上奏朝廷,要工部再派遣些匠作过来,是不是人都来了?”   前来禀报的锦衣卫摇摇头。   朱高炽轻咦一声,然后转口道:“那便是兵部的人?”   锦衣卫摇摇头,低声道:“是中山王府的人……”   “中山王府?”   朱允熥和朱高炽同时意外开口出声。   两人默契的转头对视了一眼。   中山王府徐家在这一次南征之事上,并没有家中子弟参与。   不论是中山王嫡长子、魏国公徐辉祖,还是老二徐膺绪、老四徐增寿,都不曾进入南征大军之中。   非是因为朝廷要搁置中山王府一系。   而是因为自从秦王朱樉离开秦藩回京,后来又前去浙江道钦差办事,秦藩一地便少了统领边军兵马的人,所以朝廷这才又特地下旨,叫了徐家原本在秦藩操练边军的兄弟,继续留在秦藩坐镇。   这才导致此次,几乎是大明朝堂勋贵齐出的南征大军中,没有出现中山王府的人。   只是徐家现在这个时候竟然来人了……   朱高炽想了想,便微微笑起来:“想来,是中山王府算着日子,觉着是时候和你兑现当初在应天时那场交易的时候了。”   朱允熥歪过头:“你是说,徐家是来要地的?”   徐家来要地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中山王徐达当初是大明军中第一人,即便是他薨逝(公侯可用)之后,中山王府一系在大明军中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觑。   朱高炽看了朱允熥一眼,低头呵呵的笑着:“中山王府这些年深受皇恩,徐家名下田亩不下万亩,若是换到交趾道这边是多少来着?”   说完之后,朱高炽抬起头目光幽幽的盯着朱允熥。   在朱允熥尴尬的脸色中,朱高炽哦了一声:“算出来了,不下十万亩的地。”   朱允熥哼哼两声,撇嘴道:“合共三万两千多亩,置换于交趾道,便是三十二万亩以上……”   朱高炽听到这个比自己报出来的数,足足翻了三倍的数字,不由一愣,半响才幽幽道:“一成的应天府之地。”   应天府有地三百四十万亩左右(现在的数据,明初亩数没查到)。   从三十万亩变成一成。   朱允熥听起来就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不由想到,要不了百年,大明朝就会出现半城人家,一城人家的事情来。   数十年后,大半松江府都成了某一位被称之为大明朝忠良砥柱人家的。   就觉得可笑至极。   不等朱允熥开口,便又听外头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后花园中的茶室,乃四面透风的营造样式,柱子之间以竹帘和薄纱隔绝内外。   而在唯一的出入口,则只有一层薄纱阻挡。   也正是因此,朱允熥就见最近几日不是出城操练兵马,就是在城主府和他与朱高炽为其寻得的那几名清化城权贵士绅人家女子厮混的朱尚炳,已经是满脸放荡的掀开薄纱走了进来。   “熥哥儿,外头这些个姑娘,我可是都给你带过来了。”   朱尚炳邀功一样的挥手指着外面,嘴里喊着话,人已经是斜插着靠坐在了茶桌前的蒲团上。   朱允熥眯眼瞧着没个正形坐在自己眼前的朱尚炳。   见其面色红润,眼下不见青紫,腰板直挺挺的绷紧,整个人好不快活的模样,心中才稍稍安心了些。   朱高炽却是直接开口道:“怎得不见你去城外营中,也没在自己远离待着,跑到这边作甚?”   正在仰头喝水的朱尚炳立马放下茶壶,转头看向朱高炽,呵呵两声:“你当我是什么人?”   朱高炽闭上嘴,眼帘微微眯起,不愿搭话。   可那表情却无疑是出卖了他的想法。   朱尚炳却不气恼,又抓起桌子上的一串果子,摘下一枚抛到空中,然后仰着头张着嘴,将果子叼住吃进肚子里。   玩了两下,确认过自己还是百发百中之中。   朱尚炳这才哼哼着开口道:“规矩我还是懂的。这几日兄弟我不过是在调教那些小女娘们唱曲罢了。”   说完之后,朱尚炳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缕缕你思想有问题的样子,盯着朱高炽看。   朱高炽顿生恼火,瞪向朱尚炳:“你有这等闲情逸致?”   朱尚炳哼哼着拍拍手,挺起胸膛,沉声道:“熥哥儿与我说过,要想交趾道长治久安,便要交趾人皆操汉话,皆行汉礼。这些我不懂,但让交趾人都唱咱大明的曲子,我觉得也是可行的。”   这玩意还懂这个?   朱高炽满脸质疑的望了望脸上满是骄傲得意的朱尚炳,又回头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无奈的笑着点头。   朱高炽当场便长叹一声,举手拍向额头:“倒是真叫你歪打正着办了件事情。”   朱尚炳挪挪嘴,能在智商上面头一次碾压小胖,同样让他心中嘘唏不已。   当即转头,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都进来吧。”   喊完之后,这厮还不忘将手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   活脱脱一副教坊司小厮的模样,看得朱高炽一愣一愣的。   朱允熥却是合手放在腿上,静观其变,要看清朱尚炳今天到底想做什么。   而随着朱尚炳的声音。   一直候在外面的十多道倩影,这才排着队,颔首低头,合手躬身,鱼贯走了进来。   本来还算宽敞的茶室,这么一下子就变得拥挤狭小了起来。   朱尚炳也如同是换了个人一样,开始指着这些走进来的女子说起自己的陈词来。   “陈琼属实难得做了一回人事,咱倒是真的没有发现他还有这个本事。”   说着话,朱尚炳嘴里啧啧有声。   “他自己倒是遵令,没有离开清化城,却还是惦记着熥哥儿的事,派了人去建昌城等地,要求挺多,所幸也找到了这十多个合要求的女娘们。”   顺着此刻似乎是换了一个职业的朱尚炳的解释。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齐齐的,看向这十多名站在眼前的女娘们。   按照朱允熥的猜想,眼前这十多人年龄最多相差不到三岁,都是十三四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最近天气的原因,陈琼特意为她们换了一身装饰。   水蓝色的细纱下,是一层素白带着些蛋黄色的断臂短袖里衣,足下等着一双青蓝的绣花鞋,头上梳着中原未出阁女子的发饰装饰。   可谓是用心到了极点。   水蓝色的细纱外披下,两条笔直的手臂,若隐若现,要紧的地方却又被素白蛋黄的里衣遮掩住。   这便有了三月秦淮女娘那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韵味。   加之这十多人又个子大抵相当,清一色站在面前,倒是让朱允熥仿若隔世,犹如重回当初,自己看那些选秀女团时的滋味。   朱高炽则是看了两眼,然后便低下头。   自己的亲事已经快要定下来了,听说是指挥使张麒家的女儿。人品模样都是上上之选,母亲那边亦是满意的不行。   大抵只等这一遭从交趾道回京,或许就要在应天与对方完婚了。   自己就是燕世子,往来袭燕王,没必要考虑那么多的事情,后宅有个王妃当家就好。   想完这些烂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朱高炽便悄悄的外头瞥向正盯着这些女娘一个劲猛看的朱允熥。   “你要做什么?”   朱允熥从这些被陈琼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来的女子们身上收回视线,淡淡的看向面前的朱尚炳。   朱尚炳双臂哐当一下撑在了桌子上,整个人半个身子都伸到了朱允熥面前。   只见他一脸贱嗖嗖的模样,眼神暧昧不已。   “我是说,熥哥儿你虽然年富力强,年轻有为,英武不凡,可也用不着这么多女娘伺候不是。”   朱允熥的脸上多出了几条黑线。   朱尚炳却茫然不知,继续道:“再说了,这规矩我在守,你虽然是监国皇太孙,就算不必全守了,但也不能太过不是。回头皇爷爷要是知晓了,你怕是落不得好。”   朱允熥半张脸布满黑线,阴沉沉的盯着眼前这个玩意。   朱尚炳却是越说越起劲:“所以啊,我算了算,最多四个留在你身边就够了。给你洗衣、铺床、叠被……梳妆……暖……”   嘭的一声闷响。   朱允熥一脸黑线,目光阴沉的锁住朱尚炳,眼神里杀气锋芒毕露:“暖什么?”   “自然是暖……嗝……”朱尚炳一缩脑袋,赶忙坐正,眼珠子齐齐挪到了一侧瞧着朱允熥,然后才敢小声道:“我想给陈琼送来的这些女娘们也都弄回去,教她们唱曲……”   朱允熥顿时提高声音道:“便就是为了唱曲?”   “自然只是唱曲……吗?”   朱尚炳终于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而就在这时候。   茶室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声音并不如之前那般密集。   冷冷清清的倒是显得单薄。   还不等茶室里的朱允熥等人反应过来。   茶室外,便已经传来了一道有了冷清、愠怒的声音传了进来。   “臣女不曾想,国朝征讨在外,我大明的宗室子,竟然还在想着听曲的事。”   女人?   敢讽刺老朱家的子嗣?   朱尚炳眉头一凝,赶忙双手双脚同用,调转身子,看向外头。   朱允熥眉头锁紧。   而一旁的朱高炽,在听到外头这道声音的时候,便是浑身打颤,目光幽怨的看向面前这十多个女娘,然后幽怨无比的对着朱允熥和朱尚炳翻着白眼。   却也只有他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抱拳朝向外头。   “侄儿拜见小姨娘,交趾道远离应天,不知小姨娘为何事,竟然不远万里,亲自赶来。”   炽哥儿的小姨娘?   那岂不是就是中山王府的那位。   朱允熥的眉头终于是舒展了开来,正襟危坐,目光平静的盯着茶室外头。   少顷。   就见中山王徐达三女徐妙锦,留下两名家中仆役在茶室外,独身一人走进了茶室里。   此时节来到清化城的徐妙锦,大概是因为海上的海风,脸上的肤色却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深了一些,却显得更有活力。   流纱映光的外层披纱下,是一水青绿对襟裁着宽袖。   再里,便因为中原的礼仪之制,瞧不见了。   不如茶室里原有的这十多名女娘妩媚诱人。   却又显得韵味十足,且经久耐看,愈看愈发不能罢了。   徐妙锦脸颊紧绷走到朱允熥面前,在桌子前的朱尚炳这会儿也想起了对方的身份,赶忙挪到了一旁,却不想撞到身后正躬身见礼的朱高炽。   朱高炽心中已经惶惶不安,看着朱尚炳的憨样,只能是沉着脸撇撇。   这厢。   徐妙锦却是落落大方的在朱允熥面前合手福身作礼。   “臣女徐氏,拜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蹭一下就站了起来,想要上前搀扶,想了想却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便只能是只准脚步,伸出来的手也只能是毫无意义的挥动着。   “徐姨娘是长辈,此刻亦不在京中,姨娘不必多礼。”   朱高炽亦是连忙上前,这会儿也不显得自己身子沉重了,手脚颇为矫健的在茶桌前冲茶倒水的。   眨眼的功夫,就倒好了茶水,更是嫌弃的将朱尚炳做过的蒲团垫子给丢到一旁,从桌子下抽出一张新的蒲团垫子,手捏着衣摆好一阵擦拭。   完事后,这才满脸谄媚讨好道:“小姨娘您坐,今日这茶是从杭州府带过来的,今春的头茬新茶,宫里头也喝不着的那种。”   这真的是自己的小姨娘啊,还是亲的那种。   朱高炽只觉得自己今天是出门没看日历,早知道小姨娘会来,自己打死也不出门,至少也不能在这里,和这十多个小女娘混在一起。   徐妙锦脸色照旧平静,只是淡淡的看了朱高炽一眼。   随后,便樱唇微启:“倒是叫燕世子劳顿了,宫里头喝不着的茶,我今日也能喝到。”   朱高炽一愣,觉得自己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想解释也没法解释。   这世人都知道,各地的贡品,尤其是钱塘每岁新茶,都不会将头茬最顶好的送进宫里头去。   能成为贡品,送进宫的都是当年头等下面第二等好的茶。   毕竟谁都知道,谁也不可能断言,今年将顶好的茶送进宫,来年还能有一样质量的茶长出来。   下面的茶农、茶课、地方官吏知晓。   宫里头的皇帝、贵人们也知晓。   这就是不成文的余地。   朱允熥看着小胖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就要开口为他解释一番。   他正要开口。   徐妙锦便已经整个人脸色一变,刷一下冷了下来,一双好看的凤眼紧盯着朱高炽:“你母亲放你留在应天,陛下允你出征交趾道,为的是替我大明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安定百姓。你便是来喝茶的?还是在这里让人搜刮民女,好供你听曲啊!   你母亲去岁离京之时,便与我反复说过,要照顾好你,要盯住了你,万不能好逸恶劳,万不能骄奢淫逸,定要好生观政,好生入学。   这些,你便都不知晓了?   如今大军在外,国朝之事未定,你就骄奢起来了?你是燕世子、是宗室子,是陛下的皇孙,当要有表率引人向善之举,而非如此胡闹!”   一时间,茶室里便只余下初来乍到的徐妙锦那平缓却句句刺耳的质问声。   朱高炽的脑袋都快要杵到地上了,却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眼前这位小姨娘确实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龄,但人家也真的是自家小姨娘啊,更是与母亲关系最好的中山王府姊妹。   而一旁的朱允熥,也是脸色郁郁,不敢言语。   这位徐姨娘是在指桑骂槐啊。   自己是监国的皇太孙,这层身份就要高于世俗亲眷之间的辈分关系了。   这也是为何徐妙锦一进来之后,便对自己行礼的原因所在。   先君臣,后长幼。   她不能直接骂自己,但用姨娘这个长辈身份,骂炽哥儿这个晚辈侄儿,却是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徐家的血脉真就都是这么聪明的人吗!   朱允熥心中大呼。   因为茶室里凝重的气氛,他只能是思绪飞快的运转着,目光不断的在众人身上徘徊着。   最后,朱允熥的视线停了下来。   对不起了!   “徐姨娘,这件事都是朱尚炳做的!”   朱允熥拍着桌子指着一旁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处在什么状况之中发着懵的朱尚炳。   不等朱尚炳开口反驳。   朱允熥已经大声喊了起来:“徐姨娘,你听我解释。”   “今天姨娘你看到的这些事情,都是炳哥儿干的!”   “不关炽哥儿……还有我的事。”   “都是炳哥儿!”   “他是罪魁祸首!” 第二百七十八章 姨娘,你也不想……   老爷子制定的大明户籍制度,在国初、在很多时候是个很好的东西。   子承父业,兄终弟继。   至少目前朱允熥是如此认为的。   二叔如今就是一个合格的背锅人,洪武二十五年在浙江道待了整整一年。   尽管朝廷中人都知晓这位秦王的作用是什么,但谁也不能将这件事的真相挑明了。   而如今,应天最新的消息。   圣查,秦藩钦差浙江道事,能力卓著,现在浙江道的事情大抵已经走上正规,朝廷自不能让有能者偷闲。   于是,在浙江道待了足足一整年的秦王朱樉,就被一道圣旨又给弄回应天城。   然后这位明明应该老老实实待在秦藩之地,为大明朝戍守边疆的王爷,就又重新领了一道圣旨,在应天奉天殿那座朝堂之上所拥有的权力已然仅次于皇太子和皇太孙之下。   钦赐督六道改田税使。   这是前些日子刚刚回京的秦王朱樉,领到的新差事新岗位。   钦赐,便代表着拥有先斩后奏,皇权特许的权柄。   六道乃直隶、福建、江西、湖广、河南、山东之地。   改,则为变之意。   田税乃分解之,改变田亩之制,赋税之制。   总结一句话,就是朱樉从为浙江道一道的摊丁入亩、税赋改革背锅,变成了为如今的六道之地改制背锅。   老二叔背锅的本事愈发的大了。   所以,朱允熥觉得作为秦藩世子的朱尚炳,也该有些他老子的本事。   朱允熥目光在茶室里游走着。   朱高炽是徐妙锦的大侄子,这会儿正在顶着正面的怒火,必须将他从坑里拉出来。   那十几个女娘是无辜的,大概连大明的江淮官话都听不懂。   至于那名竟然将徐妙锦来了的消息没有说全的锦衣卫,朱允熥不打这厮的板子已经算他走运了。   所以,朱尚炳就成了最完美的背锅人。   “徐姨娘,这些女娘都是炳哥儿从交趾道平镇招抚使陈琼手上接回来的。”   “他还要带着这些女娘们唱曲。”   “姨娘若是不信,可以去炳哥儿院里看看。”   “他院里如今还养着好几个女娘,都是已经在学唱曲了的。”   朱允熥义正言辞,脸色悲痛的怒视着微微张嘴,两眼发直,满脸发懵的朱尚炳,将这口锅给丢向对方。   朱尚炳人已经傻了。   合着,这位徐家姨娘是你朱允熥和朱高炽的姨娘,就不是我姨娘了?   我就能顶得住这位火冒三丈的徐姨娘的问责了?   一旁的朱高炽却是最快反应过来。   他先是不忍的看了朱尚炳一眼,然后猛的一挥衣袖:“姨娘,熥哥儿没有说谎。这些女娘都是炳哥儿刚刚带过来的,教她们唱曲的事情,也是炳哥儿要做的事情。”   徐妙锦闻声立马偏头,还想再多解释两句的朱高炽立马低下头,双手双脚并在一起,如同一个乖乖学生的模样。   徐妙锦哼哼两声,凤眼淡淡的扫向还在发懵处于状况之外的朱尚炳。   “炳哥儿,我记得你往日里最是淳厚的,炽哥儿说的话可是真?”   “姨娘……我……”朱尚炳这会儿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可谓是两眼一抹黑。   朱允熥断然不给自家亲兄弟解释的机会,立马挥手开口道:“来人,带着秦世子,送这些女娘去世子院中,好叫世子方便调教她们唱曲。”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盯着那名先前没有将话说完的锦衣卫。   这可是您几位不给我开口解释的机会……   被盯上的锦衣卫心中满是冤屈,可皇太孙那都要杀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吓人。   在场的这名锦衣卫当即躬身抱拳。   “属下领命。”   旋即,就喊了几人进来。   一众锦衣卫在燕世子的眼神示意下,将似乎已经反应过来的秦世子,连带着那十多名女娘都给送出了茶室。   等到麻烦的根源从眼前消失,朱允熥和朱高炽不由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的默默长叹一声。   徐妙锦却是静静的看着这两兄弟的反应,娇哼一声。   细长如羊脂葱玉的双手背到身后,手背贴在腰脊上,便往下抚平滑动,便屈身盈盈跪坐在了茶桌前的蒲团上。   “臣女心系长姐之子,在殿下面前失礼,还望殿下见谅宽恕。”   朱允熥脸上挤着笑容:“姨娘哪里的话,我又如何能因这等家事不悦于姨娘。”   说着话,朱允熥却默默的观察着眼前这位徐姨娘。   她明明是中山王府的女娘,在兄长们都领旨坐镇边疆的时候,应天城里的中山王府便是她当家做主的。   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能让她不愿万里,忍受大洋之上的波浪颠簸,亲自到这南方的新征之地上来。   就为了那三十多万亩田地的交易?   一旁的朱高炽察言观色,踌躇良久,终于是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捻手捻脚弯着腰上前。   取到刚刚才为徐妙锦倒好的茶水,朱高炽脸上绽放着讨好的笑容:“姨娘,茶凉了,我为你重新换一杯。”   徐妙锦听之任之,当朱高炽开始以为自己终于是逃过一劫的时候。   徐妙锦却开口道:“张指挥使家的女娘和你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你母亲的意思是就在应天城完婚。也早日让你燕藩能开枝散叶,子孙绵延。”   朱高炽倒水的动作明显的顿了一下,等到茶杯里重新装上冒着热气的茶汤之后。   他才露着笑脸,将茶杯重新送到徐妙锦的身前,低声道:“姨娘说的极是。”   徐妙锦望了望眼前的茶汤,翻了个白眼:“你也是个打马虎眼的。”   念叨了一声,徐妙锦便挥挥手:“若不是念你身谋军国之事,这一遭我是想将你带回应天的。”   无力感。   此刻的朱高炽只觉得浑身的无力感,面对这位年轻的姨娘,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也都是错。不做不说,更是错。   这一点也是如母亲的秉性一样吗?   朱高炽仅仅是有了这么一个念想的时间。   就听到徐妙锦开口道:“看你一副念头神游的样子,去吧,莫因为我在这里,觉着自己不敢说话了。”   朱高炽脸上一喜,却不敢显露出来。   抬头的时候,则是脸色镇定,看了眼小姨娘,又默默的看向明显即将要独自面对小姨娘的朱允熥,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朱高炽便转身退到了出口处。   “侄儿去为姨娘取些清化城当地的特色糕点来。”   随口找了个借口,身形厚重的朱高炽,便已经是一溜烟的消失在了茶室外面。   茶室里,眨眼间的功夫就只剩下朱允熥一个人,独自面对明显是前来兴师问罪的徐妙锦。   “姨娘喝茶。”   朱允熥赶忙念叨提醒了一声,然后自己就低着头捏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茶水。   “殿……”   “中山王府三十万亩田地,姨娘可自行定夺。”   茶室里,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开启。   刚刚开口的徐妙锦,原本平静的目光逐渐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深深的盯着眼前已经盖过自己,将整句话都说完了的朱允熥。   糟糕!   自己将底线全都给抛出来了。   和徐妙静对视着的朱允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然后便装模作样的将头转向一旁。   自己怎么就突然不理智了呢?   朱允熥心中长叹一声。   徐妙锦脸上默默的露出笑容,目光晶莹,带着几分诧异和意外。   然后在朱允熥的注视下,便见徐妙锦已经是默默起身,再一次在自己面前福身作揖。   还不等朱允熥开口做出反应。   只见徐妙锦已经是语调轻柔的说道:“中山王府受先王遗留恩情,享国朝殊荣,家中子弟亦受朝廷重用。臣女感激不尽,只是往日为中山王府一家计,多有得罪殿下,还请殿下勿要记恨。”   这一次轮到朱允熥意外了,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眼前低头颔首,眉目轻柔似水的徐妙锦。   却听对方已经是借着开口说话。   “中山王府深受皇恩,不敢所求再多。只是为了族中子弟后人,为了中山王府一脉能传承下去,臣女不得不亲自来这清化城走一遭。”   朱允熥却忽然举手,目光深深的望着眼前的徐妙锦,幽幽道:“姨娘这一遭出京前来交趾道,恐怕府上的人并不知晓详情吧。”   能在兄长们离京在外的时候,被委以重任,承担起中山王府一应事宜。能被燕王妃寄予厚望,将自己的亲儿子交给对方照看。   徐妙锦就不是一个寻常女子。   虽然每每与其相处都让自己觉得很是难受,但对方却从来就不曾触及到自己的底线,也不曾让自己真正恼火和厌恶起来。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聪明到让后来的老四叔,有了想要学唐高宗、唐玄宗的想法。   甚至,朱允熥不无猜测,那个时候的老四叔,可能还有想过,让中山王府再多一个皇后。   不过这是没法求证的事情了。   而如徐妙锦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晓一介女儿家若是传出去不远万里独身前来交趾道的事情,不光对她自己产生不好的影响,对中山王府同样会产生恶劣的影响。   所以,她这一次离京,必然是寻了别的借口,且并不曾让人知晓她的真正目的地。   徐妙锦面带浅笑,轻声道:“中山王府在太平府有几处别院,风景尚算不错。”   好看的女人总是能够吸引大多数男人的注意。   朱允熥一直认为,如果一个正常的男人,对好看的女人没有兴趣,这个人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   所以,当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之中。   便双手轻拍着茶桌上,自己也已经是借此站了起来,身子前倾,几乎是到了徐妙锦的面前。   “姨娘你也不想自己出京来到交趾道的事情,被更多人知晓吧。”   中山王府的女眷出京踏青游玩,去往别院产业住上一段时日,这没有问题,也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但若是中山王府未曾出阁的女眷,尽然私自跑到了朝廷大军云集的征伐之地,那就会瞬间引来无数的诽议。   徐妙锦身子微微后仰,努力让自己的呼吸镇定下来后才开口:“今日清化城不过是来了一位商贾之女。”   “哦?”   朱允熥眉头一挑,起身绕过茶桌,到了徐妙锦面前,掠过桌面上的几样茶具,就坐在了徐妙锦眼前。   他弯着腰,低头让自己和对方的距离近一些。   然后,朱允熥才轻声开口:“姨娘想要什么。今日姨娘来清化城,孤知晓,炽哥儿、炳哥儿也知晓,先前在场的锦衣卫和那十多名女娘也知晓。”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直起身子,双手搭在一起放在大腿上,目光玩味的审视着眼前这个模样端庄却不过是鹅黄二八之年的小女娘。   徐妙锦眼神一个晃动,脸色明显的变了一下。   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便轻咬樱唇,眼里晶莹闪烁。   几度深深呼吸之后,徐妙锦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家中几位兄长,是知晓我现在何处。”   朱允熥点点头,朗声道:“当初孤答应中山王府的事情,如今依旧算数。一兑十的数目照旧不改,便是这一次姨娘不来清化城,孤也会将中山王府置换到这里的田地分好,一亩不差的交给中山王府。”   “我知晓殿下会信守承诺。”   因为朱允熥是坐在茶桌上,所以徐妙锦这时候是仰着头看向他说话的。   细长的脖颈细腻的白里透红,因为角度的原因,微微开合的对襟下,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神秘感。   看不清,却能让人就此浮想联翩。   徐妙锦明显是注意到了这一点,赶忙伸出双手微微抱压在胸口。   不是为了中山王府要置换到交趾道的田地之事?   朱允熥眉头不由皱起,心中当真是觉得有了些意外。   他不由沉声道:“若姨娘非是为了田地之事而来,此地乃征伐之地,还望姨娘能尽早回京。”   徐妙锦终于是第一次在朱允熥面前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只见她又猛地抬起头看着朱允熥,眼神不安道:“我不回京。”   朱允熥身子向后仰着,说道:“大军云集之处,地方不曾平定,孤身为监军,恐难让姨娘久留此地。”   徐妙锦抬着头,双手抱压在胸口,满脸的倔强,目光坚毅,却又泛着晶莹。   黛眉皱紧,凤眼凝重。   良久之后,徐妙锦双肩一松。   “我不想嫁人……”   几乎是弱不可闻的蚊蝇般的声音。   呢喃嘀咕完的徐妙锦,已经是将脑袋埋在了那对几乎要爆炸开的胸口上。   朱允熥嘴巴长大的好似能一口吞下一个鸵鸟蛋一样。   脸上写满了意外。   他很认真的思考过,徐妙锦这一次突然亲自前来交趾的原因是什么。   他想到了自己和中山王府的交易,想到了南方这边的香料和木材、宝石等即将开发的营生,甚至就连自己要发展大明海运造船行业的事情都想到了。   他认为这是这位姨娘,又一次想要为中山王府多争取些好处的见面。   却怎么都没有想到。   她竟然是在逃婚。   不!   现在只是在逃避相亲。   一瞬间,朱允熥的脸色变得格外古怪起来。   刹那间之后,朱允熥便反应了过来。   自己竟然也成背锅的了!   背的还是那么大一口锅。   他脸色不由的铁青阴沉了起来,心下更是不禁生出一丝慌乱。   徐妙锦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因为自己最后那句话,而变得慌乱起来的朱允熥,脸上竟然是露出了一抹窃喜的笑容。   ……   望着徐妙锦那双满晶莹明亮的双眸,朱允熥无奈一笑:“姨娘好不讲道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以后咱们各论各的   平生十数载,自己从来就没有与徐家之外的男子,有过亲近的举动,更没有刚刚那般让人羞耻的事情发生。   徐妙锦这会儿已经彻底心慌了起来。   不曾体验过的羞愤感、道德上的羞耻感,一股脑的冲进了她的脑袋里。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挥出了手。   为什么会想要挥手打他的脸?   就连徐妙锦都有些不太明白。   可是,自己的手如今却又被对方抓在手中。   一阵酥麻感从手背上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徐妙锦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直愣愣的瞪着朱允熥。   而对方,竟然还说自己不讲理!   可恶的小子!   朱允熥却是身子向后仰仰,双手枕在了脖子上,目光悠然的看向面前已经恼羞成怒的徐妙锦。   “我都担起了你来清化城这桩事情,这点……权当算作利息了。”   徐妙锦一愣,满脸诧异的瞪着朱允熥,两只眼眶里又渐渐多了一层雾水。   自己做什么了?   不过是想要逃离宗人府和中山王府族中想要为自己寻一门亲事的想法,又因为交趾道乃是大明新征之地,远离中原,中山王府鞭长莫及,这才来到了这里。   恩!   自己绝对是因为这个原因。   自己也没有想要让谁来担起这件事情!   “我没有找你!”   徐妙锦纷纷的说了一声,然后目光幽怨至极的盯着朱允熥看。   那可是自己的第一……   不等徐妙锦心中念头想完,朱允熥已经开口,并且斩钉截铁的笃定着:“这是我的第一次!”   是第一次吗?   应该……或许……可能……   那必然是自己在交趾道的第一次!   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朱允熥的目光愈发清澈纯净起来。   而被抢了话的徐妙锦,却是脸色一愣。   然后那张晶莹白皙透着绯红的脸颊,就在朱允熥的眼前,肉眼可见的爬满了委屈。   黛眉不断的皱紧。   樱唇紧紧抿住,小巧圆润的鼻头不断的抽动着。   一双早已充盈着雾水的双眼,豆大的泪珠在不断的打着转。   随后。   “呜啊呜呜……”   “呜呜呜……”   一声刺耳且充满了幽怨委屈的哭声,充斥在朱允熥的整个耳蜗里。   原本还学着姐姐的模样,装扮的成熟稳重的徐妙锦,顷刻之间便双肩一软,双手搭在腿上,两腿一松岔坐在地上。   一粒粒的泪珠子,连成串的低落在朱允熥身下的垫子上,清晰可见。   徐妙锦的脸颊已经涨红一片,好似是熟透了的水蜜桃。   随后,哭声愈来愈大。   到了最后,徐妙锦再难自抑,仰着头张着嘴,口液连着上门牙和下门牙,嚎啕大哭起来。   当真是梨花带雨,花容失色。   朱允熥看得两眼发愣,一时间茫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非是自己不懂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安抚女子。   而是眼前这位中山王府的三娘子,过往给自己的印象,与此刻状若受尽委屈的幽怨小女娘一般,形成了巨大而又鲜明的对比。   明明前一刻还是女强人,以女子之身,与当朝见过皇太孙讨价还价的人。   转眼间,就成了情感崩溃,控制不住宣泄的柔情小女娘。   朱允熥满头雾水,进退两难。   哭了半响的徐妙锦,两眼已经通红肿胀,原本大大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隙。   大抵是哭的累了。   徐妙锦忽的停住了哭声,眯着眼忘了朱允熥一眼。   看着朱允熥那痴呆茫然的脸色,徐妙锦心中又是无尽的委屈和幽怨。   哭声再一次响起。   徐妙锦一双樱唇瘪了瘪,带着声张开嘴:“你怎么……”   嘣……   一小团晶莹的鼻涕,从徐妙锦的鼻孔中钻了出来。然后不断的被吹大,等到再也大不了的时候,一声轻响,整个鼻涕泡就炸开了。   “嗯……我不是……嘤嘤……”   被自己突然的变化弄得满脸已经红的如同烧红的铁锅一样的徐妙锦,闷着声哼哼了两下,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娇哼一声便双手捂着脸,整个人埋在了大腿间。   朱允熥看得是两眼发直。   只见缩成一只鹌鹑般的徐妙锦,竟然开始闷闷的咯咯发笑。   朱允熥从桌子上落了下来,盘着腿就坐在徐妙静的面前,目光扫了一眼茶室外头。   所幸,大概是因为徐妙锦先前的发作,没人敢留在外面,唯恐自己被殃及池鱼了。   而后朱允熥默默露出笑容,然后嘴角带着一抹戏谑,轻声道:“其实宗人府和中山王府长辈们的眼光,想来也不会差的。”   国朝有制,宗人府不单单是管理皇家宗室子弟的。   除了宗室,大明的勋贵公侯伯家中的事情,也统统都属于宗人府管理。   而如今还不过是国初洪武年间,宗人府更是对增加大明人丁数量的事情格外的上头。   凡是勋贵家的子弟,大凡婚姻之事,宗人府往往也都能提供些建议,从中撮合。   而中山王府,依着朱允熥的听闻和了解,徐家的长辈们也不是那等不讲道理,不顾及族中后辈只知利益的人。   再说了,以中山王府在大明的地位。   也不需要徐家的长辈们,用自家儿郎子女们去做婚姻上的交易。即便是联姻,也大多是挑着双方都合适的人家。   所以,朱允熥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徐妙锦的婚姻之事,不论是宗人府还是徐家长辈,都不可能随随便便给她找个歪瓜裂枣的人。   然而,徐妙锦却好似是被点燃的火药。   猛的一下就抬起头,盯着已经被泪水哭成小花猫一样的脸,愤愤不平的望着面前正面色挑逗的注视着自己的朱允熥。   “我不要!”   “那些人都不及我家兄长们半分!”   徐妙锦倔强的仰着头,两眼瞪着朱允熥,解释了起来。   似乎,这就是她这一次为了躲避婚姻,而逃出应天城的最开始的原因。   然后,徐妙锦又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脸颊又是浮上一层绯红。   只见她怯懦懦的低下头,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呢喃着:“我也是第一次……你叫我往后如何做人……”   朱允熥眨眨双眼,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   然后,直愣愣道:“这桩事,真就我背了?”   自己变成老二叔和炳哥儿他们家的模样了!   然而,明明是背了一口锅。   可朱允熥心中却又不禁生出一份带着浓郁刺激感的惊喜。   她只是炽哥儿家的亲戚,和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没来由的,朱允熥心中已经想到了这么一桩忌讳的问题。   徐妙锦却是凤眼做怒,这会儿脑袋里虽然是乱糟糟的,但是又似乎有一层薄纸被捅破。   徐妙锦幽怨的剜了朱允熥一眼:“你都这……那样对我了……”   从来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如此说话的徐妙锦,心脏噗噗的跳动着,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才又接着笃定的对朱允熥说道:“兄长们也晓得我是来清化城的!”   这大概是有些威胁的意思了。   朱允熥开始有些怕了,这事情不是小事。   他小声道:“宗人府……”   老爷子要是知道今天这件事情,自己两条腿……不!三条腿恐怕都要齐根被打断了!   徐妙锦这时候却是鼓足了勇气,仰着头,双眼带着泪水,泛着光泽,好似那夜晚下的星空,闪耀无双。   “我不管。”   “我不想嫁人!”   说完之后,徐妙锦低着头偷偷的望了一眼脸色逐渐沉默下来的朱允熥,心中不免又是一阵说不出是何等滋味的复杂感觉。   朱允熥这时候是真的犯了难。   自己过往虽然跳脱了一些,也总是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   但自己却从来就没有触及到国朝礼法体统。   江山。   美人。   朱允熥的脑袋里,多出来了两个小人,不停的督促着自己做出选择。   “氏毓秀元勋之家,夙承姆训,素闲闺仪,性复贞静。”   这是如今正在桂林府做教授(非今之意)的举人陈琏,在将来所作的《琴轩集》-(中山武宁王第三女徐氏圹铭)之中的记载。   而在下一句,便是:在室有年,未曾出适,惟以礼义自持。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徐妙锦这辈子从小单身狗,一直变成了老单身狗。   终生不曾出家,一直以礼仪体统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   而在《罪惟录卷二·皇后列传之许皇后》中还有另一则记录。   具体来说,就是徐妙锦初开始不愿出嫁,是因为建文时,看到了自己二姐代王妃因为代王而被牵连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嫁人。   后来,到了永乐朝,仁孝许皇后崩,恰是那时候徐妙锦已经单身到了二十八岁。永乐听闻她多有贤淑,想要将她娶回家册立为新皇后,徐妙锦却是坚决不从。   更是在内使女官前来说明皇帝心意的时候,徐妙锦抱着杯子出声哭泣。随后又道:“吾面着花,而天帝而帝则不如是。”   前来为永乐讨新老婆的女官立马就呆住了。   最后,徐妙锦削发为尼,以表心志,这才了结永乐想要讨老婆的念头,此后再无册立新后的想法。   不让这么一位可人,孤老终生,乃吾辈职责所在!   虽然如今的大明,大概不可能再有什么建文,再有什么靖难了。   但她明显就是自个儿不愿意嫁人的模样。   朱允熥默默的看向徐妙锦,经过一番思量,心中便已经是有了些许的想法。   朱允熥一直不说话,加之眉头皱紧,好似是在思考自己私自偷偷来到清化城,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风险的模样。   让徐妙锦不由的将心悬了起来。   一阵的空虚惶惶感涌上心头。   她悄无声息的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   自己这是怎么了?   在徐妙锦患得患失,无法言语之际。   却是终于听到了朱允熥开口。   “你饿了吗?”   ????   徐妙锦不敢相信的捂着脸,瞪大了双眼盯着尽然问自己饿不饿的朱允熥。   他想了半天,竟然就想出来这么个问题?   徐妙锦立马挺直了身子,撅着嘴:“我不……!”   咕咕咕……   一阵低鸣声在两人之间响起。   “呀!”   徐妙锦立马是惊呼着,再一次的低下头,将自己埋了起来。   朱允熥不禁轻笑出声,伸出手到了徐妙锦的肩头上,却又缩了回来,站起身走出茶室。   “来人,传膳。”   “孤要与徐家娘子好生商议交趾道商贾事。”   一听到要有人前来传膳,徐妙锦蹭一下就站起身,双手捏在一起,双脚并拢,不安的低着头看向从外头走进来的朱允熥。   朱允熥走了进来,微笑着解释道:“虽说城主府如今都是锦衣卫的人,但终究还是要避讳一些……”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顿了一下。   深深的望了一眼,好似从不曾出过闺房小女娘的徐妙锦。   朱允熥轻声道:“如今的你有些不一样了。”   徐妙锦茫然的小心抬头,疑惑的看着正满脸温柔的盯着自己的朱允熥。   “我是不是很丑……”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让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徐妙锦说完之后,便赶忙低下头转过身。   朱允熥顿时乐了,轻声道:“是我喜欢的样子。”   徐妙锦的双肩便顿时一颤,整个人都绷紧了。   似乎……   并不是自己不想要嫁人呢。   朱允熥则是哼哼了一声,悄然道:“再不擦擦脸,等下人就要过来了。”   “啊!”   徐妙锦立马又如一直纯洁小白兔一样蹦跶了一下,双目在茶室里惶惶不安的转动着。   朱允熥哭笑不得,伸手指向一旁角落里:“那边的面盆,底下有清水。”   徐妙锦回头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朱允熥,然后嗯了一声,怯生生娇羞不已的将自己挪到了角落里。   清水从脸颊上划过,从指缝里滴落下来。   慢慢的,才让徐妙锦真正的冷静了下来。   望着荡漾着涟漪的面盆,自己的脸颊被映在水中,是如此的清晰。   自己可不丑!   默默的念叨了一声,徐妙锦将面盆架子上的一块隔板拉开,露出里面的一面四四方方的铜镜。   倩指掠过发梢,梳拢着凌乱的发丝。指肚子从眼睑上掠过,却扶不平那一抹红肿。   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   徐妙锦深吸一口气。   便又成了在外人眼中,中山王府持家的三娘子模样,款款大方、姿态怡然的落在了茶桌旁的蒲团上。   听着后花园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朱允熥百感交集的摇摇头,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侧目望了一眼已经开始烹调起茶叶的徐妙锦,低声道:“若是不出错的话,等到清化城这边的夏粮收割差不多后,我就要率军前往大罗城,与大将军形成合围之势。”   外面的脚步声愈发的近了。   徐妙锦目光柔然温暖的望向朱允熥,而后轻声道:“殿下也要率军出征,上阵杀敌吗?”   朱允熥点点头,看着几名锦衣卫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便说道:“孤乃宗室儿孙,虽身为天家中人,身受黎民供养。自是要担起天下的重望和期待,于万军阵前以为表率。”   几样清新的饭菜被锦衣卫们从食盒中取了出来,在朱允熥的示意下,摆放在了徐妙锦面前。   而后,领头的人看向太孙。   朱允熥点点头挥挥手:“去告诉军司马,将后宅主屋旁的侧院收拾出来,此后便由这位太平府来的小娘子住下。”   锦衣卫愣了一下,余光扫过徐妙锦。   便默默点点头,而后才压着脚步带着人退出了茶室。   这时候,朱允熥便立马转头看向因为真的饿了,开始吃起饭菜来的徐妙锦。   他笑着为徐妙锦倒了一杯冲泡好的茶水,送到面前。   “府上的锦衣卫都是孙成的麾下,消息不会传扬出去。只是城中还是莫要多去,景川侯他们目下都在城中。”   说完之后,朱允熥默默对自己的暗骂了一声。   自己这是在学那汉武做金屋藏娇的事情?   徐妙锦则是默默点着头:“我哪里也不去。”   朱允熥想了想,说道:“大罗城往后是不可能再留下来的了,那边可以划出来中山王府的三十二万亩地。王府名下的商贾之流,还是留着吧。”   徐妙锦依旧是点着头。   朱允熥又道:“交趾道这边的香料、木材、宝石、矿藏之事,徐家还是不要参与了。但交趾道这边却会建造船厂,徐家届时可以参与其中。”   徐妙锦嗯了一声,然后捧着碗筷抬起头看着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窃笑,脆脆道:“这是殿下给的彩礼吗?”   朱允熥微微瞪眼,心中不免长叹一声。   刚刚还是那般柔柔弱弱、六神无主的小女娘,现在又变得如此的精明起来。   他只得低叹一声:“却也算不上。”   徐妙锦哦了一声,两眼却是无声的笑作月牙,好看极了。   朱允熥则继续道:“你在清化城也不能久留,徐家族中的长辈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吧。”   徐妙锦嗯声道:“不敢说……”   朱允熥瞄了她一眼:“皇祖母薨逝也快十二年了,等回京后……”   “我会为皇后祈福于佛前的。”   不用朱允熥继续往下说,徐妙锦便已经是郑重的开口。   朱允熥却不由的心中一揪:“却是委屈了你……”   徐妙锦眨着双眼,忽的放下手中的碗筷,伸头凑到了朱允熥面前,小女娘带着一股幽香,悄声开口:“难道不是殿下心中是想的吗?”   朱允熥脸上不由一红,瞪了一眼:“以后……以后我们各论各的!”   徐妙锦眉目带笑,低声佯装不解道:“殿下要臣女如何论?”   朱允熥蹭一下站起身,挥着衣袍:“孤要去参议军务,不日出征了!”   说着就要往外头走。   徐妙锦则是起身跟在后头,随着朱允熥走到了茶室门前。   而她,亦是低声柔情似水,百转千回的低吟着。   “其实……妾心亦是欢喜的……” 第二百八十章 你肯定背着我们做了什么   时维五月中,乃收夏粮。   五谷丰登,仓禀充盈,兵强马壮,整戈待战。   以拦腰之势斩断整个交趾道的清化城,彻底被满地的金黄覆盖住。   卸下盔甲,赤脚,穿着半臂上衣、过膝渎裤的太孙部官兵,如同雨点星辰一样,洒满整个清化城外的田间地头。   长刀、长枪、强弩、火铳,被收缴送入营中仓库,一柄柄镰刀配发到了每名官兵。   于是,每一次镰刀的挥舞,就会割倒一小片金黄的稻谷。   抢收,是近期最重要的任务。   抢种却要交给不断归来的清化城百姓,还有太孙部之中留守清化城的官兵。   这也是江南每岁之中的头等大事,俗称双抢。   一旦夏粮收割完成,大军就会带着足够的粮草前往大罗城,与大将军对大罗城里的陈元旦部形成合围之势,最终一举彻底剿灭交趾道境内的有生对抗势力。   而为了完成这一目标,即便是那些早已被分配给清化城归来百姓的田地里头,也能看到明军官兵们农忙的身影。   官兵们欢喜的割着稻谷,百姓们便从家里端来茶水,带来擦汗的被洗过好几遍的毛巾。   当真是官兵百姓一家亲。   这样集体劳作的场面,不论是谁看见都是心中欢喜的。   清化城的城墙头上。   一群人影,便在踮脚眺望着城外连绵不绝被一片片放倒的稻谷。   朱高炽满脸的喜悦,欢喜的额头上布满一层激动的汗水。   “再有几日,等到大多田地都收割完,稻谷蜕米,我军便可开拔了。”   会宁侯张温则说道:“如此之景,当真是闻所未闻,不曾见过的。”   朱允熥微微一笑,轻声道:“拜迎官长头磕碎,鞭笞黎庶目朝天。这是不可取之事,如何让百姓拥戴天家,如何拥护百官,唯有俯下身子,拿出拜迎上官的态度去对待黎庶,才能如意长治。”   朱高炽默默侧目,眉头微微皱起。   这句诗该是一句改作。   原文是前唐高适所做的《封丘作》之中的一句。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只换了两段后三字,却将官场黎民之间的关系,描述到的最是激烈的模样。   而朱允熥则是继续道:“要让官员们放下姿态,要将目光投向芸芸众生,天下黎庶。而不是满门心思的琢磨着,如何去应对上官,如何去经营自己那一官半职。”   景川侯曹震哼哼了两声,脸上露出不屑:“咱们这些当兵的,都是泥腿子出身,便是下地干活,也不算甚。平日哪家不事军务的时候,不是在家军屯的。倒是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们,怕是拉不下这个面子,脱下他们那奢华的衣袍,走进满是泥泞的田地里去。”   张温立马转头看向口不遮掩的曹震,瞪着眼却又无可奈何。   文武之分,从前唐高宗李治开始,就逐渐变得如同泾渭两河一般分明。   文武之争也就成了朝堂上半数时间里的争夺主题。   几名能陪同在城墙上的太孙部军中文书典吏,皆是默默的看向了贬低朝中文官的景川侯。   他们大多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或是举子、或是秀才,总是识得文字,懂得经史子集和道理的。   只要有了机会,也是能应试参考,做了两榜进士,乃至是三鼎甲。   因而对曹震这番话便大不认同,只是碍于此时身处军中,一切皆以勋贵武将们为首,方才不敢多言。   朱高炽则是笑了笑,挥手指向城外某处:“景川侯可要好生看一看了,咱们清化府高知府,如今可是正带着知府衙门里的人也在田间地头忙活着。”   曹震不由一愣,迟疑的上前,顺着燕世子所指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在城外不远处的一处田地里,几名用一袭青衫裹着的年轻人,以不比周围那些田地里的官兵和百姓慢的速度,收割着眼前的稻谷。   那是六日之前刚刚从昌化县,带着一众去岁恩科进士和举人来到清化城的去岁恩科状元高仰止。   朝廷给高仰止的封官旨意,一早就被攥在了朱允熥的手中,交趾道知府的官职,也是早就议定好的。   只要加上一府之名,高仰止也就打马上任的事情。   曹震倍感意外的盯着城外,带着知府衙门一众官吏忙活的高仰止,张张嘴,脸色几度变化。   最后,终究还是赞叹的承认道:“我说今天怎么没见到高知府,没想到高知府才来清化府不过三五日,就已经亲自做起这些事情来了。”   “大明还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去做,这些都需要用人去完成。人是会变的,朝廷也不会允许所有的一切永远都是一个模样。”朱允熥目光闪烁的说着:“如高仰止这般年轻人,最是能做出改变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我大明才能长治久安,革故鼎新。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诸位叔伯也有自己的事情。文武有别,文武与共。在其位谋其政,群策群力,大明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不算是警告的告诫之言,更多的是画外音的暗示。   望着城外,面朝黄土背朝天,将目光放在了土地和百姓上的高仰止,以及一众清化府衙门官吏,曹震也不得不承认,太孙殿下说的并没有错。   而算得上是太孙部勋贵之中最是沉稳的会宁侯张温,则是后退一步,双臂举起,挥动衣袍,躬身作揖。   他这么一个举动,在他身后的其他勋贵武将,也只好是跟随其后,一并面朝太孙躬身作揖。   张温则是沉稳开口:“讲武堂中的武生们,也该召来交趾道,为大明征战域外。”   朱允熥嗯了一声,多看了张温两眼。   “会宁侯理一份奏章,递应天兵部知,呈奏陛下圣前吧。”   以高仰止为首的读书士子们已经动起来了,讲武堂里的武生们也该配合起来。   很明显,在得到朱允熥谕令之后的张温,就明白这件事情是早就在太孙心中谋划好了的。   然后,就又见燕世子在一旁补充道:“交趾道大罗城一战之后,南兵需要轮番,京卫亦要轮番。这边很大,朝堂上大河以北皆系九边,中原之南却也不能再坐守一地了。”   张温躬身领命。   自从去岁南征大军离京后,大明的最高国策,就已经从全力应对九边之外的前元余孽,逐渐产生了分化,逐渐重视南方的经营。   南北同征共治的局面,随着如今交趾道逐渐打开局面,距离彻底平定不远,已经慢慢的确定并形成下来。   朱允熥则是挥挥手:“且都去准备军务吧,兵甲整齐,入库稻谷需要脱粒,合围大罗城已然刻不容缓!”   张温等人立马躬身,小步退下城墙。   等到这些人一走,朱高炽便挥动了两圈手臂。   而后目光幽幽的盯着已经重新眺望城外田野的朱允熥。   “你盯着我作甚?”   朱允熥有些不解的瞥了一眼身边的小胖。   “自从回京后,我已经瘦了二十斤了!”朱高炽大概是察觉到了朱允熥眼神中的含义,不由的重申了一次自己最近的体重变化,而后目光暧昧的幽幽道:“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   朱允熥顿时一愣,然后很自然的就有些做贼心虚的冷哼两声,目光从朱高炽脸上逃离,转向城外。   他闷闷道:“我能做什么事情,还要瞒着你们。”   说完之后,朱允熥不忘偷偷的用余光瞥了一眼满脸质疑的朱高炽。   朱高炽也哼哼两声:“你最好没有做什么瞒着我们的事情。”   ……   “你肯定背着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十日后,兵甲阵阵的清化城内,城主府门后,难得穿着一身戎装的燕世子朱高炽,和同样穿戴戎装却形象截然不同的秦世子朱尚炳,看着腰上挂着一个香袋的朱允熥。   两人皆是目光幽幽的盯着对方,一副想要将朱允熥给扒个干净,好一探究竟的样子。   朱允熥愣了一下,手指下意识的将腰上的香袋给挪到了腰部的片甲后面藏住。   而他则是沉着脸闷声道:“各营都集结完毕了?”   朱高炽点点头,他是军司马,除了上阵杀敌的事情,太孙部大多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理。   “寅时开火造饭,卯时整装列队。此刻各营将士,已经由各营主将统帅,正在往城主府这里集结。”   朱高炽答了一声,就抬头越过朱允熥看向他的身后。   只见今日里换了一身暗红坠金对襟的徐妙锦,在几名从朱尚炳哪里要来的没学完唱曲的女娘伺候下,摇曳着金莲步,走到了几人面前。   朱高炽立马就不安的回头看向城主府外。   见外头的视线注意不到这里,这才稍稍安下心来,然后默默的瞥向已经转过身的朱允熥。   “今日出征大罗城,清化城这边有高仰止主持,一应事务,姨娘可遣人知会于他。”   朱允熥一板一眼的正声开口。   徐妙锦亦是福身作揖:“大军出征,殿下与二人世子,皆是宗室贵胄,万望征战路上小心顾全己身。臣女无才,只能手作三枚福袋,祝祷殿下和世子,此番大获全胜,马到功成。”   说着话,跟在徐妙锦身边的三名不太会唱曲的小女娘,便手拿着三只小巧好看的福袋到了朱允熥三人面前。   也不用三人自己动手,小女娘们就已经是将三只福袋,各自挂在了三人的腰带上。   朱允熥此刻正背对着朱高炽、朱尚炳两人,目光热烈的将徐妙锦的全身都蹭了一遍。   徐妙锦心跳跃跃,脸上却极力克制着。   朱高炽却是悄无声息的在两人之间审视了好一阵,却总是瞧不出什么来。   朱尚炳倒是喜滋滋的看着小女娘为自己挂上福袋,拍拍对方的脑袋,又拍拍已经挂在自己腰上的福袋。   然后,便全然不懂的嘟囔着:“还是不如熥哥儿,他腰上还有一个香囊来着。”   朱允熥立马愣住,回头淡淡的看向朱尚炳。   徐妙锦则是趁机再次福身:“既然福袋已经送到,臣女不敢耽搁殿下出征吉时,只待殿下和大军能平安携胜归来。”   说完之后,徐妙锦就在自家大侄子朱高炽不明不白的目光注视下,强自镇定的转身离去。   朱允熥轻咳一声,听着城主府外愈发密集的兵戈声,沉声开口:“我们该出发了。”   一旁的朱尚炳低喝一声:“有了姨娘的福袋,咱这次定是要多砍几颗脑袋下来!”   吼叫着,他就已经是抵着腰上的刀柄,冲出了城主府。   朱高炽则跟在朱允熥身后,几度想要开口,却又化为无声的叹息,到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觉得你真的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认认真真的盯着朱高炽看了一阵子。   然后才诚恳道:“你我乃是亲亲的兄弟,除了因为你这身子,咱俩衣服不能互穿,我对你坦坦荡荡,绝无隐瞒!”   朱高炽不太相信的质问:“当真?”   “绝无虚言!”   “如此……”朱高炽想了想,点头道:“我便相信你。”   朱允熥悬着的心,立马放了下来,伸手拍拍朱高炽那副宽厚无比的肩膀:“出去吧,如今我们该想想,如何围剿大罗城里的陈元旦了。”   两人联袂,轻步走出城主府。   出了城主府,一到外面。   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面前,便是铺天盖地的金戈铁马之势扑面而来。   以城主府前的主街为主杆,延伸向主街两侧的街道。   合共一万六千太孙部兵马,以八面硕大的将旗为首,整齐均匀的聚集在城主府前。   入眼之处,除了八面将旗,便是一面面各色各式的军旗。   当然,在城主府前,由朱允熥亲兵队拥护着的,是一面巨大的帅旗。   远在大罗城的常升是南征大军的主帅,自持中军大櫜。   而朱允熥作为偏师,则也有一面统帅一军的帅旗。   在帅旗后,才是表明朱允熥身份的皇家宗室旗帜,以及整个大明独属于他一人的监国皇太孙之旗。   清化城中,战马低鸣,金戈阵阵。   虽为夏日,却满城萧杀肃穆。   明明身为国朝侯伯的张温、曹震、陈桓、胡海、朱寿、何荣、桑敬七人,并秦世子朱尚炳,合共八人,便是这一次太孙部前出大罗城的八名军中主将。   每人分得兵马两千上下。   这是一直奢华无比的军队。   仅仅从统兵将领们的地位上而言。   此刻,八名主将已经御马齐聚城主府前。   朱允熥接过亲兵送来的长刀,坐上马夫牵来的披甲战马。   不曾拔刀。   立于马背之上的朱允熥,只是目光静静的扫过面前的八名主将,再看向眼前密密匝匝的军中官兵们。   “大明!”   “万胜!”   “众将士马上封侯!”   随后,整座清化城齐声嘶吼。   “大明万胜!”   “万胜!”   “万胜!”   铁甲阵阵,震裂天地。   军司马朱高炽亦是在官兵的帮扶下,爬到了一匹战马上。   披盔戴甲的朱高炽,今日倒也有了几分悍将的模样。   只见他目光锋利的扫过全场,大手向前一挥:“出发!”   前锋将朱尚炳怒吼一声,身下战马前蹄悬空嘶鸣。   随后前锋将便化作一枚箭羽,统带着前锋营官兵,踏出了太孙部围剿大罗城的第一步。   随后,便是左右前护营,左右护军营。   中军大营。   左右后军营。   大军由清化城北城门而出。   至城外十里马河畔,河面上早已架设了三座浮桥。   大明钦赐清化府一众官员,在知府高仰止的带领下,穿戴着最正规的朝服,带着一众城池周边的百姓,捧着浆果茶汤面饼,等候着大军到来。   “臣清化府,恭送太孙大军出征。大军此去,一往无前,将士俱还,战功彪炳,威震交趾。”   高仰止的声音很响亮。   随着他说完话,前锋营已经踏上浮桥,在前开路。   前护营,护军营也纷纷开始走向浮桥。   这时候在知府带领下的百姓们,便开始涌向大军两侧,投送带来的乡野之物。   军司马朱高炽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腹腔收起,挥舞着马鞭高声道:“大军可取百姓食,回赠钱财以谢之。”   随后,原本还不曾接过清化城百姓一粒粮食的太孙部官兵,便开始满脸笑容的放缓了脚步,接过乡亲们送过来的吃食,又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钱钞,塞进乡亲们的怀里。   场面顿时就变得和睦了起来,大军出征的萧杀感也就少了些。   不远处左侧的浮桥前,更是传来了一阵躁动。   军中众将观望过去,却是哭笑不得。   只见一群清化城待字闺中的小女娘们,竟然是向着年轻且模样俊俏的官兵们,献上了火热真挚的香吻,留下了家中的住址,只盼君早归。   另一侧浮桥前的一片高土坡上,几名军中文书,则是一手捧着书册,一手拿着墨笔含在嘴里。   瞧着眼前出征的场面,稍稍思定,便开始奋笔疾书。   “洪武二十六年,镇交趾道清化府,太孙部出,知府相送,百姓夹道,民女表情,乃民风致,无关礼制,官民一体,谓之佳话。”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太孙勇可夺城   六月的交趾道只有一个热字可以形容。   就连空气,都被烈日灼烧的如同滚滚巨浪,在微风的推动下,以肉眼可见的模样向着人们席卷而来,夹杂进来汹涌热浪之中,催人发汗,状若雨下。   整个大罗城已经彻底变成了战场。   大罗城西,是由大明宁王、南征大军前锋营主将朱权统帅的五千兵马,抵近大罗城十里处便安营扎寨。   而在城北,一座坐拥三万多明军的偌大军营,就以大罗城外的红河对面,以河岸为营墙,三万明军在主帅开国公常升的统帅下埋锅造饭。   大罗城四门紧闭,终日无人能够进出。   两丈半高的城墙上,有无数的官兵昼夜不歇的值守警戒,防备红河对岸的明军主力跨河攻城。   为了防止被明军趁虚而入,大罗城对城西方向的五千明军直接采取了视若不见的态度。   此时,整个交趾道田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成熟。   然而明明占据大罗城,拥有城外土地名义拥有权的大罗城,却不敢有一人出城收割粮食。   收不了粮。   明军又整戈待战,独坐红河对岸。   于是,如今作为大罗城最高军政权力者的陈元旦,便下达了一条几乎是任何人都想要反对的命令。   焚城外田野,阻绝明军补给粮草。   几乎所有人都想要反对,但又因为明军在侧,同样没人愿意让明军吃的肠胃饱满。   在接连数日的点火下。   整个大罗城外就变成了一片焦土。   无数已经成熟的粮食,还长在田地里,就被一把火焚之。   然而出奇的是,不论是大罗城西的朱权还是红河对岸的常升,都没有采取派人灭火的举动。   哪怕是有胆大的陈元旦部,跨过红河,将中军大营周围数十里外所有的庄稼都焚毁,也不见一个明军前出阻止。   “陈元旦很谨慎,三十里内的田地都留了下来。”   红河北岸的明军大营外,一处高地上,南征大军的主帅和一众将校齐聚于此。   军中的副将望着大营周围三十里地内,正在被官兵们收割的庄稼,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淡淡的说道。   如今正处阵前,常升穿戴着一身的甲胄,甚至就连头盔上都能放下来面甲。   他回首看了一眼官兵、战旗无数的大罗城城墙,冷哼一声。   “陈元旦很稳重,他想拖死我们。”   啪!   说着话,人群中传来了一声轻响。   副将转头看了过去,只见一名暴露着手腕的将领,掀开的手掌上已经粘着一只被拍碎的蚊子,殷红的鲜血将掌心染红,手腕处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蚊子叮咬的地方红肿了起来。   于是,副将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粮草并不是我们最需要担心的问题,不论是谅山城、太原城还是宣化城,都可以为我军供应今岁最新的粮食。唯有这里的蚊虫……”   说着话,副将似乎是觉得刚刚那只被将领拍死的蚊子,是叮咬在了自己身上,甲胄下的身体不由的扭动了一下。   常升脸色倒是平静的很,只是沉声询问道:“如今营中将士们,情况如何?”   副将止住了脑袋里疯狂催生出来的被交趾道蚊虫叮咬的瘙痒感,低声道:“这两日,又有近百名将士因为遭了蚊虫,被出现了反应。目前已经被送往谅山城,交由太医院的医师们医治,加以缓和。”   交趾道的蚊虫像是防不住的一样。   哪怕营中每日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着太医院调配出来的驱赶蚊虫的药物,可那些蚊虫却像是刀枪不破、无孔不入一样。   哪怕是防备的严严实实的营帐,都能被这些小东西给钻进去。   常升点点头,对目前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满意的了。   要知晓,他们之前从镇南关南下,夺下谅山关之后,正式进入交趾道的范围,虽然有太医院的警告,但头一晚,仅仅是一晚上的时间,就有不下千名军中将校官兵,因为被蚊虫叮咬而出现了各种症状。   浑身瘙痒算是最轻的症状了。   重者呕吐不止。   即便是广东道抽调的南兵,也有不少人出现了这些状况。   若不是太医院的人当时当着常升的面发了火,加强了军中防治蚊虫的要求和规定,常升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带着人躲在谅山城,等到冬天的时候再和陈元旦开战。   副将见大将军正在思考着事情,便小声道:“其实……大罗城算不得险城,我军……”   这个问题是困扰在副将心中长久的疑惑,尤其是随着大军驻扎在大罗城外的时间越久,困扰就愈发的浓郁起来。   常升抬头看了副将一眼,又看向面前同样露出不解目光的军中将领们,默默一笑。   他背起带着皮布手套的双手,转身看向红河对面的大罗城。   “清化城方向的监军部,还要几日才能抵达大罗城下。”   副将想了想,低声道:“殿下已经率军过宁化府了,最多不过后日就能抵达大罗城下。”   常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后日,便是我军攻城之日。届时命监军部率先攻城,前锋营主将朱权为侧翼袭扰大罗城。”   副将愣了一下,大将军这样的军令,在军阵之上是让他有些不懂的。   但是很快,从大明朝堂的角度上去想,他便瞬间明白了过来。   周围的将领们,脸上也都露出了然醒悟的神色,而后众人脸色便又各不相同,有期待、有不认同,人人各怀心思。   副将想了想,换了个称呼,便低声道:“待监军部攻城之时,我部便开始渡河。至监军部攻上城墙,我部与大罗城北发起进攻。”   “汝军略精进,此策并无不妥,便依尔之谏,后日攻城。”   常升默默开口,手掌却是向着前方大罗城的方向,虚空一抓。   待到摊开时,一只断翼爆腹的蚊虫,随着常升手掌倾斜,慢慢的滑落在了半空中,飘荡着坠落在了地上。   待到常升迈出脚步,那只蚊虫已经被彻底的碾压进泥土之中。   副将往往大将军回营的背影,又看看红河对岸警戒森严,却已然没有了退路的大罗城,不禁哼哼了两声。   然后对着此处的军中将领们招招手,追随在大将军身后回营点火驱赶蚊虫。   ……   “说起来,你这位二舅,待你是真的好。”   从宁化府过境,已经进入到大罗城所在州府的南征大军太孙部军司马朱高炽,身上罩着一圈细细的纱网,对驱马走在前面的朱允熥念叨着。   自从大军离开清化城之后,军中所有人都是如朱高炽此刻这样的装束。   衣袍外尽数都罩着一层纱网衣,手脚口鼻尽数被防护在里面。   朱允熥同样不能例外,听到朱高炽的声音,便带动着脖颈以上的纱网转动过来看向朱高炽。   “原本我并非如此想,但奈何大将军自从到了大罗城外就按兵不动,想来想去我也只能想到是这个原因。”   说着话,朱允熥不由无奈的苦笑着摇摇头,很明显对于常升这样的做法,他能明白,但终究觉得有些没必要。   朱高炽瞧出朱允熥的想法,笑笑道:“如此也好。太孙部先攻,上得城墙,便是夺城首功。功劳赏赐于你确实无用,然首功之荣,却于你多有益处。”   朱允熥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位如今身为南征大将主帅的二舅,所思所想自己是明白的。   其实不论要不要对大罗城形成合围之势,一举全歼陈元旦部,交趾道的局面早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就算陈元旦死战大罗城,手下溃散南逃,也会被挡在清化城外。若那些溃兵败逃西边,也有宁王朱权在。   便是溃兵能逃出朱权的封锁,交趾道的西边有什么?   崇山峻岭的地方,那些人日子不会好过。   可早就已经率军抵达大罗城外的常升,却并没有采取第一时间攻城的策略,而是就静静的等待大罗城外,等待着朱允熥的前往。   朱允熥很清楚这位二舅心中在想着什么,也清楚他在期待着什么。   大明朝自洪武皇帝之后,监国皇太孙亲帅大军攻城、夺城。   首功者,乃大明皇太孙。   这份荣耀,便是常升要给自己的。   一个军功彪炳,勇可夺城的监国皇太孙,在大明不论对内还是对外,头透露着这将不会是一位愚仁之君,且不会将军方给打压下去。   而有着彪炳瞩目军功的朱允熥,在朝堂上面对群臣的时候,底气也将会更足。   并且,大明朝至少三代之内,军方的地位也不会因为国家承平,就被压下去。   与其说这是常升想要自己拿到的荣耀,还不如说这是大明军方想要自己去达成的事情。   朱高炽笑笑,深深的看了朱允熥一眼,试探道:“大将军当真也是舍得,你要拿首功,就要亲自领兵攻城,乃至于登上城墙。”   朱允熥默默道:“这是应有之意,不然不足以全。”   朱高炽收敛神色,低声道:“大将军也是料定,只要他不动,你就必须要接下这件事情来。”   说完之后,朱高炽便目光死死的盯着朱允熥,不曾挪动分毫。   问出这句话,其实也就是朱高炽挑明了合围大罗城,常升要朱允熥夺下首功的本质。   他常升是在逼迫朱允熥去拿首功。   属于是用交趾道军略战局的进展,去逼朱允熥做这件事情。   朱允熥目光沉默,轻声道:“十七叔为何绕道西进,随后再转道大罗城西却引而不发。无非也是大将军之意,若是我部在大罗城出现危局,十七叔的前锋营五千人马,就会冲上来,送我们攻上大罗城城墙。”   朱高炽张张嘴,然后默默的摇摇头,露出一丝惋惜:“其实,倒是可惜了陈元旦这人,明知安南已经无力回天,却还是带着一帮军民死守大罗城。”   “他是在求死,在求我大明饶恕大罗城。”   朱高炽目光一闪,看向说出此言的朱允熥:“他在求死。”   朱允熥点点头:“大罗城如今就是一个局,一个等着我过去破局的戏台。”   朱高炽脸上一阵恍惚,陷入沉思之中。   朱允熥回头看了看小胖,笑了笑后,便转头看向周围。   陈元旦做的很彻底,从宁化府进入到大罗城范围之后,入目之处的田野尽数化为焦土,一粒粒雪白的爆米就静静的躺在一层层的灰烬之中。   朱允熥望向了看不见的大罗城方向。   想来,当陈元旦这位安南老臣下达焚烧城外庄稼地的时候,心中是悲痛不已的吧。   一个复杂,并不能用敌人去称呼的敌人。   想了很久的朱高炽,脸上也浮现了一层阴沉,低声道:“陈元旦要用自己作伐,换取我大明对大罗城里军民的宽恕。”   朱允熥点点头:“便是如此,但也不光如此。”   已经想清楚了的朱高炽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他还要替陈暊背下亡国的罪名。”   朱允熥长叹一声:“陈元旦实乃陈朝忠良。”   朱高炽附和点头:“他不逃不降,便如大将军一样等着你来,好配合着大将军完成目的。   焚烧大罗城田地,更多是要背上毁坏粮食的骂名,让大罗城百姓厌弃于他,好给我大明赈济百姓的机会。   带着大罗城中不曾能南下的文武之臣坚守城池,死战殉国,陈朝的底蕴也就彻底没了,南边的陈暊和黎季犛再也没了暗中作乱的可能。   好人坏人,都让他一个人做了。”   说到最后,朱高炽不禁一阵的唏嘘不已。   朱允熥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在想着更多的事情,想着陈元旦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道:“如此说来,我们攻打的那面城墙,将会是战况最激烈,也是最希望能杀死我们大明人的对手。”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陈元旦就是要将大罗城里,所有不愿归顺大明的人统统都送到我们面前。”   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朱高炽目光闪烁着,脸上露出敬重:“陈元旦不该死在大罗城。”   朱允熥不置可否:“攻城之后,让炳哥儿不要管其他事情,只管在大罗城里寻找到陈元旦,我要见一见这个人。”   朱高炽点点头:“我也想见见他。”   ……   “老子终于见到大罗城了!”   两日后,太孙部前锋营三千将士在秦世子朱尚炳的率领下,终于是全员驾马赶到了大罗城南十里处。   十里地的距离,在大罗城外这样的平原上,算不得多远的距离。   骑在马背上的朱尚炳,甚至能看清城墙上闻见明军到来,而出现混乱的守城官兵。   热浪固化一般的在双方之间翻涌着。   朱尚炳在纱网里灌了两口水,目光桀骜的望着大罗城,马鞭挥舞:“去,回禀太孙,我部已到大罗城,敌军守备城池不见异动。派人渡河,前往大将军中军处禀报,太孙部已经抵达大罗城南。”   “前锋营全部下马,取出驱赶蚊虫之物,于周遭四野点燃,静候大军带来。”   到了战场上,身系着三千麾下的朱尚炳,终于是收起了往日的跳脱,样样沉稳,指令有度。   前锋营很快就随着朱尚炳的军令调动了起来。   两队骑兵奔向不同的方向。   余下所有人都下了马,将战马拴在一起,然后从马背上取下一包包由太医院配置出来可以驱赶蚊虫的草药。   一队队的官兵拿着草药,开始扩散到早就已经化为灰烬的田野之中。   不多时,站在大罗城上的陈元旦部官兵,就看到城外刚刚到来的明军,已经点燃了一道道的浓烟。   等到朱允熥带着大军赶到大罗城外十里处的时候。   前锋营已经准备搭建营帐了。   审视了一番,朱允熥翻身下马,双腿微微张开的走到了营地的最前沿。   望远镜里,大罗城的南城墙上,足足有五面将旗。   “想来,这五个人就是陈元旦送给我们的顽固不愿投降之人吧。”朱高炽手中同样拿着一支望远镜,看着城墙上的情况,轻声说着。   朱允熥却道:“下令全军埋锅造饭吧,明日日出之时,大明征南大将军需要踏进大罗城。”   朱高炽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将埋锅造饭的军令传达给自己麾下的传令兵。   而后他便转头看向朱允熥:“今夜攻城?”   “大将军等了这么久,陈元旦也等了这么久,既然我来了,便不要再让他们等下去了。”   朱高炽自从明白了此刻眼前大罗城里那位陈元旦的心思之后,就对这场战争没有了多少兴致。   此刻的朱高炽,显得极为平静,好似几个时辰之后的攻城之战,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何陈元旦不愿意投降。”   不等朱允熥开口,朱高炽便又继续道:“就算是因此留下意图谋逆之人,了不起我们将陈琼给调过来,让他继续在大罗城将他在清化城做的事情,再做一遍就是。”   朱允熥看了眼朱高炽,觉得这厮其实才是最黑心的。   然后又看看左右,忽道:“炳哥儿呢?”   朱高炽张目看向四周,然后指向西边:“炳哥儿带着人去十七叔那边了。”   “去拿火炮?”朱允熥问了一声。   朱高炽点点头:“这些东西一直都是留给大将军的,咱们这次过来只有攻城的器械,火炮一座没有,拉过来攻城的时候压制城墙。”   朱允熥点点头,挥动着双臂,打了一个哈气。   “睡觉,饭好了叫醒我。”   “今夜谁也不能睡觉。”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夺城者大明皇太孙   其实朱允熥并没有睡着。   战事将近,没有人想睡觉。   若不是有军中的将领们不断的巡察营地,出声督促,太孙部的官兵们连眼睛都不愿意闭上。   不过,只要人闭上了眼睛,加之连日的赶路,终究还是纷纷浅睡了起来。   等到日头渐落,天色渐晚的时候。   营地里头也慢慢的飘荡起阵阵香味。   火头军们拿着大铁勺,敲动着锅盖,发出梆梆梆的声音。   “开饭了!”   “你们这帮直入娘的烂怂,快给老子爬起来!”   烧饭的人大多都是不能惹的。   即便是敲着铁铸锅盖的声音就在营帐外,帐内的官兵们,也只能是低声咒骂了两下,等走出营帐后,就满脸谄媚讨好的询问着,今晚这攻城前的一顿饭,能不能让他们多吃些,能不能多两块肉食。   火头军们就挑着眉头,高扬着脑袋,斜视着问话的官兵们。   “吃那么多,你们这帮没卵子的能爬得上城墙?”   “没肉吃!等你们打进城里头,你们便是要吃了爷爷,爷爷自个洗干净了跳进油锅里!”   在火头军们的叫骂声中,整个营地转眼间只剩下不断扒拉食物的声音。   大罗城西侧,南征大军中军前锋营朱权处。   在一身戎装的朱权身后,前锋营五千将士也正在吃着开战前的晚饭。   朱权则领着营中的几名将领和亲兵,眺望完大罗城的城头,便转向城南的太孙部。   “太孙那边已经开饭了吧。”   副将当即拱手回答:“前一刻钟,太孙那边来了人,已经开饭了。”   朱权点点头,一趟南征之路,让这位宗室贵胄已经多了边将的风采:“开战之后,你领两千人马佯攻西城墙。余下三千由我统领,随时策应太孙。”   副将莫敢不从,这些都是既定的攻城策略。   安排完今夜攻城战的朱权,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变得如同四哥一样,能为大明独当一面,但同样也明白今夜这一战,是常升绝对不允许别人插手之事。   而在红河北岸,南征大军中军同样已经开始吃起了饭。   常升则同样站在江边高地上,领着军中的将领们眺望大罗城。   因为大罗城的阻挡,南边的朱允熥部却是看不到的。   此刻,高地下的红河边上,已经有第一批吃过饭的官兵,正在将一块块巨大的木箱子放入水中。   因为是平原,大罗城外的红河河水并不深,也不急湍。   巨大的可容五人并行的木箱子,沉入水中便漂浮了起来。然后官兵们就在木箱子没有吃透河水沉底之前,下到水里,将一根根粗大的木桩打进河床里面,再与木箱子捆绑在一起。   常升部的官兵,只有攻城的步兵过河。   骑兵几乎都在朱权营中,而火炮之类也只需要隔河开火即可。能够不沉入水底的木箱子,足够让大军渡河,完成攻占大罗城的任务。   副将见大将军一直不曾开口说话。   想了想,便找了一个话题:“此战之后,交趾道及平,我军休整轮番之后,就要继续南下了。听闻,清化城被太孙治理的很好,那些商贾已经开始在进驻,在西边的山林之中开采木材、采摘香料,寻找宝石和矿藏了。”   常升脸上不显,让人看不出他的内心,只是平静道:“清化城近海,若与昌化联系,交趾道当以清化城为首。”   副将便说道:“西边山脉之后,确实有数不尽的平坦肥沃之地。”   说完之后,副将便默默的看向常升。   他同样是大明的勋贵武将,同样是要将中原的田地置换到交趾道这边来。   常升终于是动了一下,回头看向副将,以及身边其他的将领们。   “三五载之功,平定南方,再造一座江南之地,你我皆为国之功臣。”   众将当即齐声出口:“皆乃陛下圣明,国本仁德,大将军统御无双。”   常升无动于衷,忽的指向大罗城:“待破城之后,为本帅擒获陈元旦,本帅要见一见他。”   众将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尽数点头领命。   陈元旦是大罗城的主帅,但也不过尔尔,大将军既然要见他,大军自然是能将其捉拿到大将军座前。   ……   “首登城墙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侯伯之尊,尽在今夜。”   “待战后,孤亲自为尔等上奏应天请功!”   “待到回京之日,必受满城百姓喝彩。”   大罗城算不上是坚城,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攻陷的。   朱允熥第一次,在军前呼吼激励着麾下官兵们。   “万胜!”   “万胜!”   “大明万胜!”   轰天震动,惊的大罗城上的守军一阵手忙脚乱。   明军要攻城了。   一股压迫感瞬间充斥着整段城墙上的守军,顷刻间入耳处皆是鼓声大作,少顷之后大罗城便被无数的火把点亮。   作为大罗城中最顽固,没有一丝投降可能的五名将领,齐齐的分赴南城墙各段。   与城同在,虽死无憾。   有陈琼那等投降之人,自然也有这些誓死不降的人。   大罗城前。   明军已经开动了起来。   穿着厚重盔甲的朱高炽跃跃欲试,却被一只从身后伸过来的手拉住。   随后,他便看到已经放下面甲的朱尚炳冷哼一声。   “你留在这里,除了掠阵的火炮,剩下的全都对着一个点,给老子狠狠的轰!”   朱高炽愣了一下,看向已经拔出长刀的朱允熥,只得是点点头,然后反手扣住朱尚炳的肩膀:“看好了熥哥儿。”   朱尚炳大笑一声:“某家今日必首登城墙,为熥哥儿开出一条路来!”   然后,朱尚炳就留给朱高炽一个好看的背影,豪迈壮志的带着兵马向着大罗城过去。   轰。   一声巨响,带着一簇耀眼的火光,将大罗城南边的夜空划破照亮。   只见一枚通红的火球,笔直的奔向大罗城。   又是一阵巨响。   夜色下的大罗城似乎都晃动了一下,距离城门不远处的城墙上,砖石飞溅,一阵的惊呼之声。   随后,便是所有从朱权那里弄过来的火炮,齐声轰鸣了起来。   无数的炮弹,好似一颗颗落星,越过在盾兵的护卫下,压向大罗城的明军官兵头顶,奔向大罗城的城墙。   这个时候的火炮,是不讲准头的。   大致的瞄个方向,落在什么位置,谁也说不准。   然而,无数的火炮齐鸣,一枚枚炮弹终究是大多数都落在了城墙上。   原本已经张弓搭箭的守军,惶恐之下不少人仓促失神的将手中的箭射出,软嗒嗒的落在了城外的地上。   等一马当先冲到城墙前三里地之后,朱允熥的甲胄上才传来几道金属的撞击声。   “火铳仰射,给老子压住城墙上的人!”   “盾兵顶住了,云梯跟上!”   军中分布各处的将领们,不断的出声提醒着麾下官兵们应该做什么。   被安排在朱允熥左侧的景川侯曹震,和右侧的张温,两人始终带着麾下的官兵,将注意力集中在太孙眼前的城墙上。   攻城是枯燥乏味的,守城依然。   在没有绝对性的武器出现之前,攻城和守城的手段,大多是一样的。   双方都在用人命往里面填。   最终,就变成了看哪一方的人多,物资多,士气盛。   冲在最前面的朱尚炳,一手举着面盾牌顶在前面撞开从城墙上落下来的石块,一手不断挥动着手中的长刀砍落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弓箭。   “上城墙!”   大罗城城墙下,轰鸣不断,让人听不清身边的人说什么。   无数的云梯在官兵们的护送下,勾住墙头。   而在朱尚炳面前,三张云梯被并排放在了一起。   云梯下,无数手举盾牌的官兵,顶着城墙上不断砸下来的石块和箭矢。   朱允熥以及感受不到自己左臂的存在了。   手中的盾牌已经开裂。   而朱尚炳的怒吼却传入自己的耳中。   砍断一支奔向自己的箭羽,朱允熥迅速的左右张望一眼。   明军已经开始通过云梯向着城墙上攀爬了,在官升三级的激励之下,所有人都用出了全部的本领。   再不多留,朱允熥顶着城头上的攻击,终于是带着人冲到了城墙下和朱尚炳汇合。   “上城墙。”   “我就在你身边!”   没有更多的时间细说,朱尚炳拉住朱允熥的肩膀,两人从云梯下盾兵们留出的口子到了云梯前。   前面已经有一伙跳荡兵准备着爬上云梯。   在看到朱允熥冲了过来,这一伙的官兵便立马爬上云梯,向着城墙上冲了上去。   朱允熥居中,朱尚炳一侧,另一边亦有一名亲兵举着盾牌。   “登城!”   一枚箭矢划过盾牌的边缘,从朱允熥的脖颈和肩膀之间钉在了地面上。   朱允熥向上望了一眼,将刀咬在嘴里。   正面城墙上,一张张云梯,几乎是人顶人的向上攀爬着。   不断的有冲在前面的官兵被击中,砸落到城墙下。   举着盾牌的朱允熥,只听头顶哐当一声,整条手臂重重的砸在了头顶上,双眼的余光里,顶在自己前面的官兵就已经是落向身后的城墙下。   “夺城!”   “死战!”   还不等朱允熥反应过来,头顶上就传来了一阵厮杀声。   乒乒乓乓的。   微微挪开一点盾牌,朱允熥便见眼前的云梯已经到头。   他正欲转头看向身边的朱尚炳。   却见一块石头已经从一侧砸向自己。   正欲爬上城墙的朱尚炳顿时震怒。   “躲开!”   随后,朱尚炳竟然是举着盾牌,双脚用力猛的一窜,石块正中他的大腿。   怒吼一声,朱尚炳手中的长刀和盾牌已经是脱落,人也后仰着向着城墙下砸了下去。   朱允熥瞬间双目充血,抛下手中的盾牌,一个蹬腿整个人便向上一窜。   眼前豁然开朗。   三张云梯顶端,已经是满地殷红,具具尸骸倒地。   不等朱允熥站稳脚跟,四面八方的已经有数名大罗城守军官兵手持长刀围杀了过来。   孤身一人上到城墙的朱允熥双手持刀,双腿马步下沉,长刀竖于双眸之间。   夺城之战没有太多的花哨。   一方守城,一方夺城。   夺城的人一次次的冲上城头,一次次的被守城的人打下城头。   退下城墙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没有退路。   朱允熥目光紧锁,周围大罗城守军咿呀呀的叫喊着他并不能听懂的言语。   四五柄长刀从周围劈头砍了过来。   在刀兵们后面,还有数杆长枪见缝插针的钻了出来。   朱允熥双手持刀,认准一个方向,怒吼一声,踏步上前。   刀刃砍下面前两名敌军的长刀,朱允熥已经调整姿势,侧身肩膀重重的撞向面前的两人。   几杆刚刚钻过来的长枪,稳稳的从大罗城守城同袍的背后透体而出。   朱允熥便一个转身,开始挥动着手中刀横砍向侧面的敌人。   血色染月。   应声之下,几名敌人已经是倒在了朱允熥面前。   而他也接着这个机会,侧目看向城墙外。   几面盾牌已经是越过城墙,大明万胜的怒吼声不绝于耳。   守住这块地盘!   此刻朱允熥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守住了这里,就能让更多的明军冲上城墙,才能在城墙上打开局面,让更多的人冲上来。   守城官兵见敌不过朱允熥,余下的两名刀兵便立马躲到了长枪后面。   铛铛铛。   几杆长枪重重的扫在朱允熥的后背上,若非他躲避及时,面甲便要被两杆配合在一起的长枪扎穿。   不敢停歇,朱允熥左挪右移,好将三张云梯死死的护在自己的身后。   “大明万胜!”   “太孙登城!”   “快快护卫殿下!”   咣当两声,便有两名手持盾牌的大明跳荡兵落在了大罗城的城墙上。   “太孙!”   两人焦急的看向朱允熥,见他无恙,便赶忙手持盾牌挡在了朱允熥面前。   “杀过去!”   “往城门楼的位置杀过去!”   身后登城的落地脚步声愈来愈多,朱允熥已经是冲出了两名跳荡兵的盾牌护卫,挥刀向着城门口方向杀了过去。   两名跳荡兵满脸焦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登上城墙的同袍。   “随殿下夺城!”   一阵怒吼,除却留下守护云梯的官兵,余者尽数追赶着冲出去的朱允熥杀了过去。   “登城了!登城了!”   “给我轰!”   “往城门楼那里轰!”   城外的太孙部大营,手持望远镜的朱高炽亲眼看着大明的军队已经是开始一一冲上城墙,虽分不清究竟是谁人,却仍是怒吼了起来。   在他的身边,一字排开的是近二十尊火炮。   随着军司马的命令,炮手们在发射完上一轮之后,开始了微调炮口。   朱高炽放下望远镜,另一只手抵住腰上的佩刀,在阵前焦急的来回走动着,不时看向大罗城另外两面。   “快,都给我再快些!”   滋……   一道道火炮引线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后便是一阵齐声轰鸣。   无数道火光如奔雷射向大罗城的城门楼。   一轮之后,官兵们清理炮膛,填充火药弹丸。   点火,发射。   几乎是不要钱一般的将一轮轮的弹丸给打了出去,丝毫不曾顾忌炮膛是否会有炸膛的可能。   仿造大明营造样式的大罗城南城城门楼,仅仅是撑过了两轮,在第三轮火炮攻击前便已经整座化为火海,在轰隆隆的一阵巨响之下,轰然倒塌。   然而火炮却不曾就此停歇下来。   军司马没有下达停止的军令,于是炮手们便开始对着城墙和城门射击。   城墙上,已经彻底的杀乱了。   随着一张张的云梯向着城墙上输送明军官兵,整个城墙上顷刻之间就被分割成了一个个战团。   大罗城内的守军在往城墙上冲,城外的明军也在往城墙上冲。   人踩着人,肉贴着肉,几可谓是到了肉搏的地步。   一路认准城门楼杀过去的朱允熥在越过整整五张勾在城墙上的云梯之后,身后已经聚集了数十名官兵。   却因为前面一面大罗城将旗,而被生生的止住了前进的可能。   一名手持两柄铜锤的大罗城守将,双目血红的盯着砍翻两名挡在眼前的守军官兵的朱允熥。   手将挥动着那两柄远超拳头大的铜锤,不断的敲打在胸膛铁甲上。   “吼!”   守将弯腰俯身,伸长了脖子,不断的怒吼着。   “殿下快退!”   追随在朱允熥身边的明军官兵,不禁连忙出声警醒。   然而朱允熥却已经是同样直直的持刀冲了上去。   官兵们心下慌忙,赶忙跟着杀了过去。   而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从刀柄上松开了一只手,目光紧盯着对方守将挥动着那两只铜锤,从身后凭借着惯性,由下向上砸向自己。   刹那之间。   就在铜锤要砸到朱允熥小腹的时候,他却是身形一歪,好似是因为脚下的尸骸羁绊滑到,滑向了一侧。   躲过铜锤。   早已松开一只手的朱允熥,便伸出手掌重重的拍在了地上。   整个人手持长刀从守将的一侧向着身后滑铲了过去。   叮的一声。   长刀和铜锤撞在了一起。   朱允熥虎口阵痛,长刀落地。   而他也已经是绕到了守将的伸手。   噌的一声。   一柄匕首被朱允熥从靴子里拔了出来,他凭借着惯性,一手勾住守将的后背,整个人横转一圈,面朝着守将的后背。   手中的匕首已经是递到了守将的眼前。   刺啦一声。   匕首从守将的脖子前划过。   朱允熥扣住守将手背的那只手,也已经是抓住了对方的发梢,匕首送出之后又再一次回击,重重的插在了脊椎骨上。   一阵闷响,朱允熥抓住对方头发的那只手一晃,便带起一团血雾。   一道压力薄弱的血柱,在朱允熥的眼前咕哝哝的喷涌着。   血水溅射的到处都是,染红了双眼。   追随在朱允熥身后杀过来的明军官兵们,已经是冲向了朱允熥的身后,将追随在大罗城守将身后的敌军挡住。   落在后面的几名明军官兵则是将朱允熥护住。   看了一眼被皇太孙提在手上的守将首级,再看看一旁的将旗。   一名官兵吐了一口血水,提着刀上前,一脚便将将旗踹倒,向着城墙外掉落下去。   “大明万胜!”   “夺城者,大明皇太孙!”   “大罗城守将已死!”   护卫在朱允熥周围的明军官兵,已经开始高声怒吼着。   身边从城外云梯下冲上来的官兵,看着以无敌之势,手悬敌将首级的皇太孙,也同样跟随着怒吼了起来。   轰!   一声轰鸣,从朱允熥身后不远处的城门处传来。   而后是一阵阵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声。   巨大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浪涌。   “城已破!”   “诸将士随我冲阵!”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世间再无安南   在明军火炮不断的轰击下。   大罗城的城墙即便有着两丈半的高度,被轰塌了城门楼,轰垮了城门洞之后的城门那段城墙,终于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整段南城墙便就此被截为两段。   原本的城门口,已经变成了有着一个坡度的砖石构造的地段。   早就汇聚在城外的明军骑兵。   在一名面甲玄黑的将军统领下,战马踏地,雷声滚滚,如百丈巨浪砸向倒塌的城墙。   大罗城已经破了。   没有丝毫拯救的可能,随着城门倒塌,而就此奠定了大罗城守军的失败,明军的万胜。   数千骑兵如离弦之箭,在黑甲将军的率领下冲向城墙,冲上废墟。   “大军入城之后,搜捕陈元旦,凡遇阻拦格杀勿论。”   冲上城墙废墟的骑兵将军,这时候终于是掀开脸上的面甲,露出了大明秦王世子朱尚炳的面容。   朱尚炳脸上站满血水,望向同样火光冲天的大罗城北面城墙。   那边的战况更加激烈。   在夜色之中,城墙内外不断的有一个个黑点从城墙上砸落下去。   城墙厚无数的建筑,都给浸泡在火海之中。   火星如星辰萤火,在夜空中不断的爬升盘旋飞舞。   御马让到一旁的朱尚炳,看着身后的骑兵不断的从废物上冲下城内,再一次高声道:“大军不得袭扰大罗城百姓,不得擅闯民居。直击大罗城内各处官府衙门,王宫、仓库。”   将最后一道命令下达之后。   朱尚炳咬着牙看向一侧的城墙。   “让开!”   一声怒吼。   将面前的骑兵分开一道口子。   朱尚炳驾驭身下的战马便向着有一段高低差距的城墙冲了上去。   战马奔驰。   嘶鸣不断。   朱尚炳紧握缰绳,重重提起马头。   战马前蹄凌空,后蹄重踩。   月华之下。   战马悬空飞度,马背上将军如山。   顷刻呼吸之间,战马已经踏上城墙。   马背之上,朱尚炳也已经战马的颠簸,从马背上俯冲到了城墙上。   身后的战马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朱尚炳则是手持长刀,在地上连滚数下,才终于是止住了身形。   不等他喘息的功夫,周围已经是一阵守军的嘶吼声。   朱尚炳蹲着身子,手中长刀不断向着身前挥舞。   一具具断腿的守军官兵便应声倒地。   “是世子!”   “快过去!”   城墙上,占据了一段城墙的明军官兵发现了冲上城墙的朱尚炳,立马高声呼喊了起来。   朱尚炳则是将面前的敌军杀光,而后又调转回头,对着那些断腿倒地还存活着的守军官兵补刀。   每一刀都对准了脖子抹过去。   做完这些,离着朱尚炳最近的登上城墙的明军官兵们,也已经是杀了过来。   “世子,竟然是您!”   谁能想到,秦世子竟然能御马从倒塌的城墙废墟上冲到城墙上来。   朱尚炳没空闲扯,拍着面前官兵的肩膀:“太孙呢?”   官兵们左右看了看,然后指向前方。   “应该是在前面。”   “方才那边传来了太孙夺城斩将的声音。”   朱尚炳点点头,目光狠戾,一咬牙:“随本将杀过去!”   ……   “司徒!我们杀出去吧!”   “对啊司徒,如今大罗城已经守不住了,我们杀出去吧。”   “只要杀出去,我们就还有用。”   “杀出去,前方南边回到国主的身边,驱逐奸佞黎季犛,我们安南就还有救,还有前路。”   “司徒,现在我们再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光复安南了!”   大罗城内,昔日属于安南荣光的王宫里,原本该有国主陈暊坐镇的宫殿,此刻聚集着一帮当初遗留在大罗城的文武大臣们。   宫殿之中不见有昔日王宫里的太监和宫女。   这些人早就被黎季犛给裹挟着带去了南边。   当初涂抹包裹了金粉金皮的支撑柱,如今也布满了刀痕。就连宫殿上方,昔日那座完全由黄金铸成的王座,也早就被黎季犛熔炼带走。   而此刻,宫殿之内,遗留在大罗城的安南文武官员们,则是齐齐的围着当中的一名满头白发,胡须雪白的老人。   这老人就是在黎季犛裹挟着安南国主陈暊南逃之后,留存在大罗城内,纠结遗留百官军民的陈朝宗室、当朝司徒陈元旦。   陈元旦一生,皆以陈朝王族宗室身而居。   他乃是陈朝昭明王陈光啓的后代,开始被册封为章肃国上侯。   当初陈裕宗驾崩,杨日礼继位。因为其没有陈朝宗室血统而不被宗室和朝堂接纳。   太宰恭靖往反抗,兵败被杀。   当时还是恭定王的陈暊外逃,和恭宣王,以及陈元旦汇合。   当时的陈元旦,是众多支持陈暊起兵反抗,夺回陈朝王族地位的人质疑。   随后,陈暊推翻了杨日礼,成为了安南陈朝的国主,陈元旦因功被封为司徒。   人生数十年,陈元旦可谓是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安南陈朝,奉献给了宗室。   此刻,已经满头白发,因为明军兵临城下而好几日不曾合眼入眠的陈元旦,满脸憔憷,浑身疲倦。但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却是斗光精神,泛着一道道不明的精光。   “你们都认为应当杀过出吗?”   陈元旦轻叹一声,语气平缓的对着周围的官员们询问着。   而他的目光却是已经看向了宫殿外面,看向了外头整座大罗城都在火海之中。   “此时不走,等到明军都杀进城里,司徒您就走不了了!”   “东城!明军如今围西城,攻南北城,只有东城不见有明军动静。”   “司徒若是决意要走,我们可以调集军队,从东城杀出去。”   “只要出了城,天地辽阔,明军不可能追上我们所有人。”   “只要绕过清化城去了南边,杀掉黎季犛,我等便可继续拥护国主,夺回大罗城!”   围在陈元旦身边的官员们,已经将所有的逃跑计划都说了出来。   陈元旦冷笑了一声,回首看向宫殿里那高台上,已经空无一物的原本属于国主之位的地方。   而后,在众人焦急的目光注视下,陈元旦一步步的走向高台。   兵符都在司徒的手上,东城的守军也尽数都是司徒的心腹。   众人见陈元旦不做声,只是想着高台走去,即便心中已经是焦急如焚,却也只好陪着他,跟在他的身后,走向高台。   从王宫外走进王宫,再从宫殿外走进宫殿,走到国主的近前,这一条路,陈元旦走了走一辈子。   他从自己司徒的位子上走过,继续向着高台走去。   第一个台阶。   第二个……   第三个……   直到,陈元旦站在了已经空无一物的高台最上方。   而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元旦面朝殿门,缓缓的张开双臂。   他在做什么!   司徒是要自己做国主吗?   如今的大罗城局面,哪里能容他做国主。   众人看着陈元旦的举动,心中泛起了无数的猜想。   “你们都想逃出去是吧。”   陈元旦放下了张开的双臂,目光平静的俯瞰着高台下的官员们。   百官们脸上露出了一抹尴尬。   他们一直在用杀出大罗城来掩饰他们仅仅只是想要逃出大罗城、逃离明军屠杀的真正目的。   然而现在却被陈元旦揭开了最后的遮掩。   众人一阵尴尬脸红。   但也没有办法为他们的想法和目的解释。   “现在不走真就没有机会走了。”   “大明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我们在,只要司徒在,只要城中的精锐在,安南就还有希望!”   陈元旦挥挥手,止住了这些人下面的话。   他沉默的看着眼前这些官员们。   他们的官阶并不高。   当初黎季犛裹挟陈暊逃离大罗城的时候,大罗城里的高官,从者都依附黎季犛南下,不从者也尽数被他杀了。   现在陈元旦眼前这些官员,都是可有可无之人。   尽管他们隶属于安南的权贵人家。   陈元旦长叹一声,觉得周身的气力都被抽走,往日里强撑着他站稳的精神头也在一瞬间一扫而去。   他缓缓的扶着双腿,席地而坐在了高台上。   慢慢的抬起头,脸色苍白的陈元旦看向众人:“你们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收好了吗?子弟女眷也都躲好了吗?”   众人听闻此言,不禁面上一喜。   司徒恐怕是被他们给说动了!   死了算怎么一回事。   只有活着,只有他们还好好的或者,安南就还有希望。   他们这些人才是安南的根本!   都不用陈元旦督促,众人便纷纷开口。   “都收好了!”   “金银细软和家里人都已经送到东城那边的军营里面了。”   “只要司徒一声令下,打开东城门,下令东城守军护卫,我们定然是能杀出去的!”   他们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陈元旦目光闪烁着看向众人,他再一次的沉默了起来。   脑袋里,却是想到了南边的清化城。   这些日子,尽管他一直坐镇大罗城,但是各地的消息却一直在送到自己手上。   大罗城的百姓,原本都是被黎季犛那贼子给吓走了的。   大明到来之后,同为宗室,也是清化城城主的陈琼,直接携城投降。随后,明军和清化城秋毫无犯,驱使陈琼杀光了清化城的权贵士绅,召回那些逃走的百姓。   听说,清化城回去的百姓,每个人都分到了房子和田地。   更听说,如今的清化城已经施行大明制度,建立府县。那些回来的适龄百姓,若是没有婚配的话,清化府的大明官员,还会为那些百姓择偶指定婚姻。   大明何其之幸。   安南又何其不幸啊!   陈元旦在心中长叹一声,而后才终于对着众人开口询问道:“我等走了,城中的百姓又当如何?”   众人纷纷愣住。   他们走他们的,关那些百姓何事。   难道还要带上那些百姓?   有人便当场开口,希望司徒能够从心里打消这个念头。   “司徒,城中百姓数万,若是都带上,我等速度必然会被拖延,如此之下,明军想来不用多久就能追上我等。”   “明军自诩仁义之师,想来他们也只不过是要占了大罗城,大概不会对城中百姓痛下杀手。”   “司徒,走吧!”   “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陈元旦笑了笑,定定的从高台下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此时,大罗城里已经杀声震天。   不用去看都能知道,明军真的已经杀进大罗城了。   众人焦急如焚,火烧眉头的等待着陈元旦的点头同意。   陈元旦却是摇摇头:“再等等!再等等……”   说着话,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了宫殿外头,然后慢慢的回头看向空荡荡的高台。   司徒定然是要走的!   高台下的众人心中笃定着,看着陈元旦的模样,只当这位司徒是不舍大罗城,不忍此城被明军蹂躏于执掌之间。   只是等了良久良久,众人一直不见陈元旦再回头。   于是,焦急和不安在这些人心中不断的滋生着。   “陈元旦!”   “你到底走……”   “轰!”   “明军杀进来了!”   “明军杀进王宫里来了!”   “明军杀到殿外了!”   宫殿外面,一阵兵戈声,期间伴随着明军官兵火铳的响动。   殿内,众人脸色瞬间煞白。   “司徒!”   “司徒!”   “求求您了,走吧!”   “从后宫还能逃出去!”   “司徒不愿走,便将兵符交出来,放我们走吧……”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只求陈元旦能放他们走。   陈元旦这时候或许是休息好了,却还是显得有些吃力的站起身来,他没有看跪在高台下的人们,而是看向已经传来硝烟味殿门外。   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走了……我们都不用走了……”   不走了?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陈元旦忽的一声怒吼:“来人!将此处乱臣贼子,尽数砍了!”   应声之下,还在发懵的众人,便见高台后涌出来无数的官兵。   这些都是陈元旦的亲兵家将!   还不等众人开口求饶。   这些亲兵家将便已经是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如同切瓜一样的举起手中的刀剑,砍向此处这些人。   宫殿内。   挥刀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停歇。   许久许久之后,等到殿门处已经在外头火光的映照下,出现了一员胖胖的披甲明军将领时,殿内的杀戮才算是结束。   那些倒在高台前血泊中,致死都无法瞑目的官员们,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元旦会将屠刀对向他们。   原本在城外督战开炮的朱高炽,在城破的那一刻才想起来朱允熥的交代。   紧赶慢赶的终于是带着人进了城,稍稍思考一番之后,便带着人继续赶往大罗城中的安南王宫。   只是当他赶到殿门外的时候,看着殿内的尸横遍野,也不由的愣住了。   一名名明军官兵则是从朱高炽的身边,冲进了殿内。   不等这些明军出声警告,那些属于陈元旦的亲兵家将,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刀剑,排着队整整齐齐的跪在了一旁。   “你们终于来了。”   高台上,陈元旦终于是低头看了一眼血泊之中的昔日同僚们。   然后低声念叨着,走下高台。   他的双脚就踩在那些人的血水中,向着殿门处走去。   朱高炽眉头皱紧,眼睑微眯,想了想,终于是退后一步,让过路。   等到陈元旦走出大殿之后,朱高炽便歪着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向着殿门前的平台走去。   陈元旦亦步亦趋。   两人站在了平台边缘,眼前是混乱的王宫。   王宫外面,是火光冲天的大罗城。   厮杀声此刻仍旧此起彼伏。   “竟然不是大明的皇太孙殿下前来,也不是那位开国公到这里。”陈元旦看着身边年轻的胖将军,微笑着说道。   朱高炽退后两步,举起双臂躬身作揖,而后道:“某乃大明燕王世子朱高炽。大明皇太孙殿下正在南城墙上厮杀,大将军也在北城墙外督战。”   “燕世子啊……”陈元旦长叹了一声:“大明的太孙尽然会亲临战争,大将军督战,亲王世子入城寻敌,我安南合该灭亡,大明合该万胜当兴。”   朱高炽皱皱鼻梁:“太孙和大将军,都希望能见见你。我家皇爷爷,想来也希望能在应天城和你一叙。”   陈元旦笑了起来。   在朱高炽不解的目光中。   这位老人竟然是伸手拍拍朱高炽的肩膀,然后笑着道:“此后世间,再无安南。我不过一介老朽,何以面见大明太孙,更莫敢前往大明应天面圣。”   这老头不对劲!   朱高炽刚要开口。   却见陈元旦已经是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扎进了自己的心口上。   “你大胆!”   朱高炽愤怒的低吼了一声,然后便伸出双手扶住嘴角开始流出血水的陈元旦。   可心口插着匕首的陈元旦,浑身的气力已经彻底的消失,本就耄耋之年的他,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幸得朱高炽搀扶,方才能缓缓的面朝着王宫外的大罗城跪了下来。   朱高炽快要想疯了,也想不通这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陈元旦却是伸手抓住了朱高炽的手臂,嘴角带着血水转头看向他:“东城军营……大罗城官员权贵家资家小……皆在……”   朱高炽双目血红,怒视着尽然自缢的陈元旦:“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陈元旦微微一笑:“只愿大明能待我安南子民,与中原百姓一视同仁。   只愿大明能善待安南子民,轻徭役,轻杀戮。   只愿大明能王道于安南,不叫安南再入战火之中。”   老人的声音渐渐模糊,渐渐变得细不可闻起来。   随后,陈元旦的脑袋软软的耷拉在脖子上。   朱高炽长叹一声,缓缓的松开双手。   却见陈元旦的遗骸,竟仍然是跪在地上,不曾倒下。   朱高炽又是一声长叹,目光闪烁的看着陈元旦的尸骸,躬身长长一礼。   等到他重新站起身之后,便目光郑重的注视着陈元旦的遗骸。   “公薨之后,世间方才再无安南。” 第二百八十四章 皇太孙京门遇袭   “陈元旦死了?”   四更天的时候,常升终于是在大军彻底肃清北城大罗城守军之后,由自己的亲兵营官兵护卫着踏进了大罗城中昔日安南陈朝王宫。   首功乃是皇太孙所有。   而摧毁占领大罗城的功劳,则由常升这位大明征南大将军占有。   从北城门下的尸山走进大罗城。   在前来王宫的一路上,常升想到了无数种,自己面对大罗城中这位在国主被掳走,独自坚守安南的司徒陈元旦的场景。   或许,陈元旦会义愤填膺的怒斥自己,怒斥大明的不义之举。   又或者,陈元旦会嘲讽自己以多胜少,倚强凌弱。   再或者,陈元旦会因为战败失城而变得落寞孤寂。   可他没有想到,陈元旦竟然在杀光了大罗城中残留的安南文武百官之后,就自己自戕在了王宫殿外。   朱高炽弯着腰,低头合手,听到大将军的呢喃自语,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一眼对方。   只见此刻的常升脸色一片铁青,一股无形的怒火正在被他压抑着。   朱高炽便伸手指向殿外平台前,那残留下来的一滩属于陈元旦一个人的血迹。   “属下领兵入城,杀入王宫找寻陈元旦。”   “于殿门处,见陈元旦于殿内屠文武官员,其亲兵护卫见我军到来,自行丢盔卸甲。”   常升眉头微微抖动着,他不忍的将目光从陈元旦遗留下的血迹上抽离,转头看向黑洞洞的宫殿,好似是在描绘着当时的情景。   “随后呢?陈元旦做了什么?”   朱高炽点点头:“随后,陈元旦出宫殿,至此处,属下陪伴在侧。属下本欲劝降其人,更暗示其,我大明皇帝陛下可赐予他大明爵位,享应天富贵。”   常升轻叹一声摇头道:“他并没有听从,便在此处挥刀自戕?可有说什么?”   朱高炽小声道:“便是在此处自戕的。心口中刀,陈元旦于属下言,望大明善待交趾道黎民百姓。”   常升默默的合上双眼,长叹一声。   似是在为已经为了安南,挥刀自戕而亡的陈元旦哀叹。   朱高炽望了一眼王宫外,城内的厮杀声仍然此起彼伏,只不过相对于破城之时已经小了很多。   想来,天明破晓的时候,大罗城的叛乱就能彻底肃清。   常升这时候忽然开口询问道:“陈公遗骸目下在何处?”   朱高炽精神一震,沉声道:“属下观城内厮杀不绝,便命人护送陈公遗骸于城外,目下正在监军部大营停放。”   常升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了一些,满意的看向朱高炽:“做的不错,仁人志士,不论隶属何方,都需善待之。”   朱高炽默默点头,想了想,又道:“陈公弥留之际,言东城有大罗城权贵士绅人家家资及家小,似是等着陈公下令突围。”   常升嗯了一声,挥挥衣袖背到身后:“你是如何做的。”   “属下传令监军部将士,前往东城抄没家资,缉拿犯官家小。”   说完之后,朱高炽又停顿了一下,随后才又道:“此处金银财货,是否要运往大将军中军。”   常升淡淡的看向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朱高炽,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大罗城已破,安南已亡。”   “今夜收缴抄没金银财货,皆以累日军功,分赐予军中将校士卒。”   朱高炽抿着嘴抬起头,刚刚看了一眼,便见常升正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于是便又立马低下头,双手抱拳:“属下领命。”   常升挥挥手:“你且去寻太孙吧,将此事告知于他。本帅今日疲倦,不能前往太孙面前,于此处歇息一晚。”   朱高炽看看已经背对着自己的常升,默默躬身作揖,而后便领着太孙部在王宫中的官兵离去,将这座王宫留给了常升一人。   从王宫中出来,朱高炽寻着南城的方向赶回去。   脑袋里,却在想着常升最后那几番话。   很明显的是,常升这是在给自己找过错。   他私分大罗城所获赐予军中将士,又要住在王宫中一夜。   这就是主动抛出一个把柄给应天。   大军在外,财帛安人心,私分战利品的事情习以为常,并不算多大的过错,最多不过是被皇帝们训斥几句。   倒是常升要今晚住在安南的王宫里面,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过错了。   虽然安南在过往名义上,不过是大明的一个番邦属国,国主在大明面前也只敢自称王,而非皇帝。   可这也是一国之主,一国之主卧榻之处。   常升本应该是在城中寻一处歇息,而非是在这王宫之中,如今这样做,便是僭越。   他是要将自己征讨安南的功劳尽数都功过相抵了。   朱高炽不由轻叹一声,望向已经近在眼前的南城那片在自己的炮火之下,化为废物的城墙。   城墙上,两道人影,正坐在城墙断裂倒塌的边缘。   两只脚悬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   城墙上,官兵们正在搬运分辨敌我尸骸,搭救运输伤员。   伤员尽数都被运到城外,送入南城外的大营之中。   倒塌的城墙暂时没有人有功清理。   朱高炽撑着双腿爬上废物,抬起头看向坐在城墙断裂处的朱允熥和朱尚炳两人。   “大将军说了,要将今夜大罗城所获赏赐给将士们。”   朱允熥愣了一下,无奈的笑笑:“便以大将军之令去做吧。”   朱高炽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后,才又支支吾吾开口道:“大将军还说,他如今累了,今晚就在王宫里歇息一晚。”   这时候,朱允熥终于是停下了和朱尚炳的交谈,目光凝重的回头看向站在废墟上的朱高炽。   即便是刚刚还在为自己从城墙上摔下去,竟然没有死,并且还带着骑兵冲入城中,自己驾马冲上城墙而不断夸耀的朱尚炳,听到朱高炽的话,这时候也不由的皱起眉头看向对方。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这话是大将军亲口所说?”   朱高炽点点头:“大将军当着我的面说的。”   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发出。   朱尚炳转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低声道:“大将军这是要被朝廷里的御史言官们弹劾死啊。”   朱高炽正要开口接话。   却被朱允熥挥手打断,只见他此刻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看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轻声道:“大将军统帅南征大军,乃一军主帅。”   这话已经很清楚了。   常升是南征大军的主帅,是大明如今在这里的最高级别官员。   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现在统称安南为交趾道,但实质上朝廷并没有设立交趾道三司,便是清化府那也是顺应时势而为。   所以,常升在交趾道说的话,便是最高的决策。   坐在残垣断壁上的朱尚炳哼哼了两声:“为将当如大将军也。”   朱高炽则是瞪了一眼他,深思熟虑之后,皱眉眉头小声道:“十七叔当真要被册封清化大都督?”   朱允熥回首看向城内。   如今,已经过了五更天,天边渐渐有了一抹混沌的光泽。   他幽幽道:“交趾道重要无比,无宗室镇守,不足稳。”   朱高炽皱着眉头:“十七叔已经册封为宁王,你就不担心他愿不愿做这事吗?”   朱允熥笑了笑,挥手指向城墙外靠近过来的一行骑兵队伍。   “十七叔不是已经过来了。”   ……   “坑完了我二哥,现在又来坑我了?下一个,你还要坑谁?”   初春的清化城,再一次稻苗葱葱,阡陌交通,百姓安居乐业。   靠近马江一侧的城头上,脱下军装,换上大明亲王常服的朱权,看了眼远处江边日有一变的偌大码头,回首看向身边穿着一袭曳撒的朱允熥。   朱允熥面带尴尬,后退两步躬身作揖:“交趾道已设,虽有三司设立,然毕竟是新征之地,设大都督一职,以宗室坐镇,方可政令通畅,上下同心,不叫草莽生变,不至民心反复。”   说完之后,朱允熥抬起头看向脸色郁郁的十七叔朱权。   这位十七叔与他年龄相仿,更是生的俊貌不已,虽同龄却已有国朝藩王之威。   看着朱权审视不满的眼神。   朱允熥便露出笑容:“十七叔镇大宁,不如镇清化。再说,侄儿何曾坑过二叔,二叔如今都已在京中督六道改田税使,皇爷爷重用之。十七叔去大宁,有四叔在前,十七叔如何建立功勋。而在交趾道,十七叔才大有作为,崭露头角。”   朱权哼哼两声:“如此说来,我倒是还要谢谢你了?”   “不敢不敢……”   朱允熥干笑着推脱了两声。   朱权哼哼着挥手拍在城墙跺上。   “凡京师数十家功勋武将,皆换田产于交趾道。如今大将军已然统兵继续南征西进,你要我都督交趾,是要我替你看住这些功勋武将吧。”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   自去岁大破大罗城之后,已经过去了整整大半年,如今也到了洪武二十七年。   大半年的时间,交趾道几乎全境占领。   交趾道平镇招抚使陈琼,也忙碌了大半年,将大明所占领的土地上的残留权贵士绅尽数抄没清缴。   清化府知府,兼领交趾道布政使司左布政使的高仰止,也迅速推进分配田亩,安置百姓,兴盛商贾货运。   大罗城后,朝廷对南征大军的安排很出乎意料。   交趾道的设立是应有之意,但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三鼎甲状元郎高仰止兼任交趾道布政使,却是出乎意料的。   年轻的状元郎初授翰林学士,封清化府知府,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兼任布政使,可以预期的是,要不了多久这个兼任二字就会被拿去。   国朝最年轻的布政使,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默契的风向。   而清化大都督的设立,也同样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虽然宁王朱权的亲王爵还没有改封,但如今已经正式担任清化大都督的朱权,想来亲王爵的封号也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封了。   至于当初私分战利品,并且在大罗城王宫里睡了一晚的开国公、征南大将军常升。   则是被朝廷不轻不重的警告了一番。   常升被夺去了在交趾道的行政权力,只拥有军事指挥权。   征讨交趾道的战功,也功过相抵,留任征南大将军,继续为国征讨南方。   文以布政使高仰止为首,武以开国公常升为首。   清化大都督朱权统御平衡交趾道文武。   这就是朱允熥在即将回京之前,对南方这片新征之地的所有顶层安排。   而用朱权来制衡已经置换土地前来交趾道的大明勋贵,也是题中之意。   见朱权道出这一层含义。   朱允熥笑了笑:“十七叔去岁为前锋营大将,每战必先,这是军中勋贵将领们有目共睹的,有十七叔在,我想交趾道的百姓自会过的更好一些。”   朱权哼哼两声,正欲开口。   却见城墙下已经上来了一群人。   是清化府知府,交趾布政使司兼任布政使高仰止,带着交趾道三司官员到来。   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交趾道提学官等等,一个个年轻的面孔,即便在这清化城中每日都能见到,但每一次再见的时候,朱权都心中感叹不已。   当真是年轻啊!   这群人里面,最年长的还数昨日刚刚从升龙府赶回来的陈琼。   升龙府刚刚被常升收复不久,黎季犛于阵前被杀,陈暊及一众原安南陈朝王族宗室,尽数‘下落不明’。   陈琼是去平定升龙府的。   也就是去杀人的。   一早听说太孙今日就要回京,便一路紧赶慢赶的赶了过来。   众人在高仰止的带领下走上城墙。   “臣等参见太孙,见过大都督。”   朱允熥回头看了眼朱权,而后面朝众人招招手:“都起来吧。”   一年的时间,让高仰止这位状元郎黑了不少,脸上多了些沧桑,双手指缝里还带着一些泥垢。   作为交趾道的最高文官。   在太孙即将回京之前。   高仰止开口道:“臣等闻殿下今日回京,特来相送。殿下平定交趾,临行之前,臣等请殿下拨冗,晓谕臣等交趾道今后之路。”   朱允熥在交趾道,只是以监军的身份参与。   但谁又不知道,大明如今终于多了一个交趾道,是因为这位皇太孙。   交趾道往后的政治走向如何,大抵左右不过还是要太孙来确定的。   送行是其一,躬问是其二。   朱允熥回首看向城外码头。   一年的时间,清化城码头还在不断的扩建之中。   每一日,清化城码头都在吞吐着海量的交趾道物资。   朝中勋贵们将土地置换到了交趾道,同样也带来了无数的商贾,粮食、木材、香料、宝石、矿藏,每一日都要通过清化城码头运回中原。   同样,中原每一日都有无数的货物被送到清化城。   码头后面,就是一片连绵的库房。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朱允熥看着愈发稳重的高仰止,平声静气的说出了这句尚书之中的警世名言。   随后,目光从眼前这些年轻人的交趾道官员们脸上一一看过去。   高仰止脸色微动。   这句话是有文字记载的,第一次提及治国之道,要以百姓为重。   其后不论是民为贵、社稷次之。   还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皆是承之此句。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殿下训诫,臣等铭记于心,教化治理交趾,莫敢忘却。”   高仰止继续代表着交趾道的官员们,许下承诺。   朱允熥满意点头,挥挥手。   此时,清化城码头已经传来了一阵悠长悠长的号角声。   那是皇太孙回京船队已经准备就绪的讯号。   朱允熥昂首挺胸,从众人面前走过。   “别离多伤,诸君留步,他日再会应天,孤设席扫榻,满杯酬功。”   “臣等恭送皇太孙殿下。”   ……   月余后,应天城西外金川门外龙湾码头。   九帆宝船缓缓的停靠在了码头上,栈板跨上码头,百姓驱离,禁军游走。   双手揣在袖中,衣服明显大了一圈的朱高炽,望了一眼早已被禁军清场的龙湾码头,低声对着走在眼前的朱允熥说道:“咱们回京的消息,早在松江府就递回来了,你说今天会有哪些人来接咱们?”   还不等朱允熥开口,朱尚炳已经嘀咕道:“大将军还在南边,所以皇爷爷和大伯肯定不会来。咱们几个人,最多不过是宗人府和礼部来人。”   顿了顿,朱尚炳又道:“这个时候,大本堂正在上课,先生们定然不会放人出来,那帮混蛋也肯定过不来。”   “朱尚炳,你小子是不是又在说我们坏话了!”   三人刚刚从宝船上走到码头,就听到码头上,传来一阵叫骂声。   朱允熥抬头,便见是当初那些被留在应天,在大本堂入学的老朱家堂兄弟们。   且果然如朱尚炳所言,码头上除了这些意料之外的堂兄弟们,便只有宗人府和礼部的官员等候着。   一番礼仪之后。   朱允熥便打马当前,准备由外金川门入城,一路赶回皇城面见朱元璋。   外金川门这边因为今天皇太孙南征回京,所以一早就由禁军清场,显得安静的很。   然而,当朱允熥驾马从外金川门穿过,前面外金川门大街已经暴露在眼前的时候。   忽的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怒吼。   “兀那小子!”   “受死!”   旋即,朱允熥眼前视线给尽数遮挡。   只见一只硕大的鞋底,直冲冲的奔着自己的脸而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二叔被你害惨了啊   刺客?   大明朝洪武年间,竟然会有刺客在京师重地,京门之处刺杀当朝见过皇太孙?   眼前的鞋底愈发逼近。   朱允熥脑海之中的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整个人就已经向着一侧倾斜过去。   刺客是不可能用鞋底来杀人的。   耳边刮过来的风,掠动着朱允熥的鬓角发丝,只是还不等他调整在马背上的位置。   却只听一声闷响。   自己身下的战马,两只前蹄一软,向着前面颠簸欲倒。   战马稳住了姿态,然而朱允熥却因此彻底失去了控制,整个人面朝天空的翻落马背,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摔在地上的朱允熥,来不及多想,本能的反应就是双手护在胸前,整个人在地上打着滚滚向远处。   这时候,不论是跟随朱允熥从交趾回京的官兵,还是今日出城迎接护送太孙的禁军官兵,都已经动了起来。   一阵兵戈铁甲阵阵作响。   然而,下一刻。   朱允熥便听身后传来了一道脚步落地的闷响。   而后,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本王前来迎接我家侄儿,尔等意欲阻拦?”   这是?   朱允熥心中一惊,顾不得自己这个时候的窘态,赶忙在地上驴打滚的爬了起来,满脸不解的回头看向站在战马边上的秦王朱樉。   一众从周围冲上来的官兵,这时候也分辨出了秦王殿下,手中握着刀枪,一时不知该如何拿这位竟然当街‘刺杀’太孙的王爷。   朱樉今天则是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靛青常服,只是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愤愤,目光阴沉的盯着因为落地打滚,而满身尘土的朱允熥。   他撇撇嘴,嘴上调侃道:“走了一遭交趾道,听闻你还拿了破大罗城的首功,虽然还算机警,却也不过如此。”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朱高炽和朱尚炳带着一帮自家兄弟也赶了过来。   朱高炽和余下的兄弟们躬身作揖,目光不解的看着竟然当街脚踹朱允熥的朱樉:“侄儿见过二伯。”   “儿子拜见父王。”   朱尚炳更是满头雾水,不知自家老爹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尽然在今天干出这等糊涂事情来。   朱允熥看着还在调侃着自己的老二叔朱樉,只能是无奈的苦笑着伸手拍打身上的尘土。   啐了两口跑进嘴里的尘土,朱允熥上前,挥动衣袖,躬身作揖。   “侄儿见过二叔。”   “今日侄儿回京,不知二叔因何事,尽然如此兴师动众的前来接侄儿回宫。”   说完之后,朱允熥不忘张目看向四周。   还好,因为有禁军清场的缘故,外金川门后面这一截道路周围并没有百姓出现。   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明显还怒气冲冲的朱樉,便是疑惑不解。   自己也没有干什么对不起二叔的事情啊。   不过是带着他家老大去了一趟交趾道而已。   朱樉哼哼两声,走上前就将手扣在了朱允熥的肩膀上,裹挟着对方继续往城里走去。   朱允熥脸色平静,回头看向朱高炽等人,给了一个稍安勿躁,静观其变的眼神,便低着头任由老二叔折腾。   朱樉瞧着周围还心生惶惶不安的官兵,哼哼着道:“还是老子精明,要是带着棍子来打你,只怕这些人就要直接乱刀砍了咱。”   朱允熥低着头,呵呵的笑着:“阔别经年,侄儿和二叔数年不见,二叔欣喜前来迎接,这些人又怎么会对二叔动粗。”   朱樉停下了脚步,瞪着眼皱着眉盯着朱允熥。   一直看到朱允熥心里发毛。   他便胳膊用力,直接将朱允熥给夹在了胳膊下面,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另一只手按在朱允熥的脑袋上,便是一阵恶狠狠的揉搓着。   直到朱允熥整个脑袋发束凌乱,呆毛乱起之后,朱樉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然后继续裹挟着朱允熥往前走。   “你小子,二叔被你给害惨了啊!”   忽的,朱樉咬牙切齿、悲痛不已、痛心疾首、情感动容、欲哭无泪、幽怨无比的咒骂了起来。   朱允熥眨眨眼,一缩脑袋,就从朱樉的胳膊下脱离控制。   然后一脸正色的盯着朱樉,郑重其事道:“二叔,侄儿可是在交趾道待了足足一年都,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您要是这样说,我可就去爷爷那里告状了!”   朱樉顿时便吹胡子瞪眼起来,双手叉在腰上。   这两人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朱高炽、朱尚炳和老朱家的堂兄弟们,并着宗人府、礼部的官员,也都纷纷停在了远远的地方。   事情很是不对劲。   秦王殿下于皇太孙回京之日,在京门处以鞋底怒击皇太孙。   这事情想想就很有问题,处处透着古怪。   还是离着远远的,莫要被殃及池鱼,做了无妄之灾的好。   听到朱允熥要去老爷子面前告状。   朱樉不但没有露出慌张,脸上竟然还露出笑容,更是放声大笑起来。   只见他大手一挥,挺起胸膛,眼神斜视着朱允熥,挑动眉头,挤兑道:“去!你现在就去!咱要是说一句求饶的话,咱就不是老朱家的爷们!”   “你要是不去,你就是个怂货!”   “咱回头每天都踹你!下次,咱还不会挑没人的地方,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踹你!”   朱樉一下子就骂骂咧咧了起来,一副当街泼妇的样子,口水横飞,唾沫飞溅。   朱允熥却是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目光幽幽的盯着张口大骂的老二叔,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朱允熥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横在胸前,一手低着下巴,静静的看着老二叔表演。   不对啊!   这小子怎么不发火呢?   骂骂咧咧个不停的朱樉,眼睛瞥了一眼朱允熥,眉头一挑,直直的停了下来,闭上嘴。   “你听不到咱在骂你?”   朱樉眉头成川,双眼疑惑的盯着朱允熥问了一声。   朱允熥立马轻笑出声,幽幽的盯着二叔好一阵,然后啧啧道:“没想到二叔竟然对侄儿也用上了兵法,想要激将侄儿。”   自己被看穿了?   朱樉心中一沉,迟疑的看了朱允熥两眼,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被这小子给看穿了。   这小子的脸皮愈发的厚了,自己实属是看不明白啊!   朱樉心中感叹一声,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事情,便只能将今天的事情继续进行下去。   于是,他便继续厚着脸皮,沉着脸骂道:“竖子!不当人子!你小子莫要因为如此,便能唬住了咱!咱不是那等怕事的人!”   朱允熥哦了一声,歪头看向后面的朱高炽等人,然后嘀咕道:“二叔真不怕事?”   朱樉眨眨眼,梗着脖子骂道:“咱是钦赐秦王!咱何时怕了事!”   “二叔难道不是被六道改田税使之事给弄怕了吗?”   “六道……咱……咱怕个屁!”   朱樉涨红着脸,却不愿再看眼前这混账玩意,转到一边,骂骂咧咧着硬嘴反驳。   “哦……那是我想错了……”   朱允熥嘀咕了一声,便自顾自的提起脚步,继续往前走。   可他声音,却也传入到朱樉的耳中。   “我还以为,二叔是因为钦赐督六道改田税使的事情,被地方上的阻力给弄怕了。”   “毕竟,六道之地可远不止浙江一道之地能比的。尤其是湖广、江西两道,士绅大族多如牛毛,反弹抵抗的力量也最大。”   “原想着二叔是咱们家的秦王殿下,是镇守边疆多年的大将军,想来处理这些地方政务之事不太熟练,或许可以让二叔身上的担子轻松些。”   “不过二叔都说不怕事,那看来六道改田税使之事,在二叔心中也不过尔尔。”   “确确实实是侄儿想错了。”   “二叔好气魄!”   “不亏是我朱家的好儿郎啊!”   说着说着,朱允熥已经走出去老远一截路。   落在后面的朱樉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两眼瞪得老大。   “哎呀!”   朱樉惊呼一声,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连忙就满脸堆笑的小跑着,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朱允熥。   “好大侄。”   “好大侄儿!”   朱樉鞠偻着腰身,双手搓在一起,满脸的谄媚讨好之色,目光烁烁的盯着朱允熥一个劲的看。   连呼了两声,不见朱允熥应话,朱樉瘪瘪嘴,又恢复了笑脸,拿自己的肩头拱了拱朱允熥。   “好侄儿,二叔的好侄儿。”   “你刚刚是不是说,要让二叔的差事轻松一些啊?”   说着话,朱樉又不放心,一把就拉住朱允熥,不让对方走了。   跟在后面的朱尚炳亲眼目睹着自己老子这幅谄媚的样子,不由连翻白眼,伸出手重重的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别说他是我爹!”   边上的朱高炽也是看得一愣一愣的,听到炳哥儿在边上开始要和二叔断绝父子关系了,他也只能是呢喃嘀咕着:“二伯当真是……当真是大才!”   “二伯最近……其实过的挺惨的……”   也不知谁哪家的老大,在后面嘀咕了一声。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立马回头看了过去。   再说前面。   朱允熥看着自己被二叔拉住,立马不动声色的将朱樉的手推开,摆出一副咱叔侄两不熟的模样。   朱樉却是两眼冒星,期待道:“熥哥儿啊,二叔刚刚可是听得真切,你想要二叔身上的担子轻松些。”   朱允熥扬起脑袋:“哦?侄儿又说过这话吗?”   朱樉一急,想要发火,却又只能是生生的压住火气,满脸堆笑道:“二叔没听错!二叔还没老到听不见话的年龄。你看你都回来了,这六道改田税使的事情,二叔是不是就可以交还给你了。”   见朱允熥不说话,朱樉心中好不气恼。   明明是大明朝的秦王殿下,太子之下宗室头号王爷。   可朱樉却竟然是当街跺起脚来,脸上更是挂上了哭容。   一阵长吁短叹后,朱樉凄凄惨惨的开口道:“熥哥儿啊……你是知道的,二叔已经离开西安整整两年了!你二婶婶已经两年没见到你二叔我了。   你也不想你二婶婶守活寡吧!你也不想炳哥儿大了之后,只有寥寥几个兄弟姐妹吧。   就算这些都不说,你也不想二叔整日独守空床吧。   这应天城,二叔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你回来了,就让二叔我回西安吧。”   朱樉满脸幽怨,泪眼汪汪的盯着朱允熥,一副誓不罢休誓不还的样子。   朱允熥佯装不知,转口道:“二叔是想婶婶了?那今天回宫后,请惠妃娘娘传话,让婶婶回京和二叔团圆就好了。”   朱樉傻了眼。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朱允熥猛看。   半天的功夫后。   朱樉已经是开始捶胸顿足,扬天长呼。   朱允熥笑笑,然后正色道:“难道二叔……其实是想为侄儿找个新婶婶?这事吧……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二叔喜欢,侄儿也不是不能接受新婶婶……”   “你小子闭嘴!”朱樉彻底火冒三丈,看着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朱允熥,沉声道:“你等下回宫,就和老爷子说,将咱这六道改田税使给免了,让咱回西安去。这差事,咱做够了,咱干不下去了。”   说完之后,朱樉又瞄了朱允熥一眼。   然后继续嚷嚷道:“反正这事我干不下去了!你爱找谁干就找谁,我替你干了两年后,脊梁都快要被人暗戳戳的骂断了。”   撂挑子!   今天必须撂挑子!   朱允熥看向四周,手掌轻轻一挥。   朱高炽便立马带着堂兄弟和官员们继续往后退。   周围的官兵也开始推到角落,把守住周围的街口。   朱樉见朱允熥这般郑重,以为对方是真的要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了,脸上已经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朱允熥问道:“可是,这差事事关大明社稷,百年大业,二叔是知晓的吧。”   朱樉连连点头:“咱晓得啊,要不然咱也不会担了两年这差事。”   朱允熥又道:“二叔辛苦,其中艰辛,侄儿也是知晓的,明白二叔的辛劳。”   朱樉立马又换了一个表情,愁眉苦脸的点着头附和着。   “可不是嘛!这两年你二叔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顿好饭。”   朱允熥点头嗯了一声:“确实苦了二叔。”   “不苦不苦!为了咱们大明,二叔苦两年,也是应该的。”朱樉立马摇头摆手。   朱允熥深沉的盯着朱樉,长叹道:“二叔的干能,是有目共睹的。大明如今能蒸蒸日上,二叔的功劳是不容磨灭的。浙江道税赋倍增,就是实打实的铁证!”   朱樉老脸一红:“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大明。”   朱允熥却是摇头道:“那也是辛劳,也是功劳!回京路上,我便听说二叔去岁担了六道的差事,也是做的踏实,成效斐然。”   这话朱允熥并没作伪。   自从去岁朱樉担了钦赐督六道改田税使之后,凡直隶、福建、江西、湖广、河南、山东六道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改革商税之事后,也确确实实是做的成果卓著。   要知道,这六道几乎是大明的田亩税赋最重要的地方。   加起来更是占据了整个大明七八成的赋税收入。   仅仅是一年的时间,朱樉就将六道的田亩之数给清查了出来。   从洪武元年开始,凡二十六年间新增的开垦田地,尽数被登记造册。   甚至从朝廷官方的邸报之中,朱允熥更是看到了,二叔已经自发的开始清查地方新增人口和隐户,只是做的很低调,不曾引人注目,但事情确确实实是在做了的。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必然会遭遇到地方的反抗和不满。   去岁整整一年。   福建道抄没四百九十六户,江西道抄没七百八十四户,湖广道抄没五百二十三户,河南四百四十一户,山东六百五十二户。   直隶,一千三百二十七户。   在这些庞大的数字下面,是涉及十余万人的生死和惩戒、流放。   疯王。   这是地方上,如今对大明秦王朱樉的代称。   不够幸运的是,去岁六道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大规模的叛乱。   毕竟有着浙江道的成绩在前,百姓的生活改善在后。   六道的百姓自然是看得明白朝廷这一次的政策是实实在在为了他们的。   失去了能够裹挟挑动百姓对抗朝廷的可能之后,六道那些个占据大量土地和资源的人家,面对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和频频出动的天子上直亲卫大军的时候,只能束手就擒。   朝廷上的政治格局,也因此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改变。   朱樉长叹着感慨道:“二叔我做的够多了,真的干不下去了。”   奉天殿里,弹劾自己的奏章,每天的新增都能堆积成山。   朱允熥却是忽的一换语调:“正是因为二叔的辛劳,大明六道改田税之事,才能有如此成绩。大明不能没有二叔!朝廷不能没有二叔!改田税之事更不能没有二叔!”   “侄儿观朝野上下,宗室内外,唯有二叔才是真正能做好此事的人!”   朱樉傻了眼。   按照刚刚的路数,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让自己回西安关起门过日子吗。   然而,还不等朱樉开口。   朱允熥已经继续道:“二叔!侄儿回来了!有什么困难,侄儿一定鼎力相助,绝不叫二叔孤立无援!待回头,侄儿便叫二叔收获一片喝彩!”   说完之后,朱允熥在朱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提起脚步。   良久之后,张大了嘴的朱樉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看了一眼已经走出去老远的朱允熥。   朱樉立马是伸出手指,怒声道:“竖子!竖子!你休要走!今天我不……”   “爹!”   “爹!”   “他是监国,是皇太孙!”   “咱可不能再乱说话了。”   朱尚炳在自家老爹要彻底失控之前,终于是眼见不好,从后面冲了上面,一把抱住自己老爹,然后伸手捂住老爹的嘴。   朱高炽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不等朱樉想要挣脱,便立马对着周围喊道:“快!快牵马送给太孙,让太孙快快回宫面圣。”   “再来人,秦王殿下癔症了,快叫了轿子,让我家二伯好生歇息。”   被自己儿子捂着嘴,又被一帮侄子抱住托住的朱樉,只能瞪大了眼睛,伸着手怒指已经远去的朱允熥。   不当人子啊!   咱真的要被害死了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爷爷的好大孙   从龙湾码头到应天皇城,是很长的一段距离。   长到足够朱允熥这个阔别经年才回家的人,好好的去观察不在家的那些日子,应天城里都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作为大明的首善之地,京畿之地。   遥远的交趾道的战争,在应天的体现是最明显的。   沿着大街两侧,多了很多在前些年不曾能见到的,只有南边才能有的特产。   等他穿过西城,到了中城的时候。   路上就开始出现交趾道面孔的人,只是这些人都是依附在一些穿着锦罗绸缎之人的身后,亦或是跟在一支支商队里面。   而让朱允熥意外的是,路面上竟然多了很多只有在广州府、泉州府等地才能看到的,顶着一头红发、黄发、绿发、白发的,有着深邃眼窝、高挺鼻梁,遮掩不住的浓郁体味的白皮人种。   在秦汉之时,这些人被称之为西戎人。   在隋唐时,这些人被称之为胡人。   在大明,这些人被统称为夷人,又细分为红夷人、佛郎机人等。   当然,这些都是官面上的场面话。   而至于民间百姓,则是统一用这些人的毛发,加上一个鬼字来指代这些人。   红毛鬼、白毛鬼、黄毛鬼。   诸如此类。   充斥着中原大沙文豪迈主义的做派。   “自从李景隆领镇倭大军,又有常升和你大兴战船,海运昌化县、交趾道,东南沿海倭患去岁一年鲜少见之。如今这些夷人,都是去岁冬带着货物入京的,夏原吉正在盘算着如何与他们将生意做好。”   朱樉终究是没有被自己的好大儿、好侄儿们给弄到轿子上去。   只是在自己在好大儿、好侄儿们的严防死守下,才弄来了一匹马,被众人前后盯着才跟到了朱允熥的身边。   朱允熥转头看向幽怨的好似自己是个负心汉的老二叔。   没搭理这人的小心思。   朱允熥轻声道:“夏原吉要和这些夷人做生意?”   朱樉哼哼着撇撇嘴,对着朱允熥翻了一个白眼:“浙江道的事情都做完了,我都回京了,他还能一直留在浙江道?如今户部尚书空缺,郁新整日不问世事,现在户部就数夏原吉最忙。”   闻声,朱允熥不由轻笑起来。   自从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之后,当时朝廷对会试舞弊案的处理,虽然只是仅限在了刘三吾这些人身上。   但时候,赵勉大概是反应了过来,没用多久就上奏乞骸骨。   皇帝接连挽留三次,最后终于是抵不过辛劳多年的户部尚书要辞职回家抱孙子的强烈念头,允了赵勉的乞骸骨。   朱允熥指向路两旁逛街的夷人:“他们都带来了什么东西?”   大明在洪武年间的海洋贸易,其实并不差。   东南的倭患为何一年大过一年?   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题。   而在这个命题下,是大明和夷人的海洋贸易,拥有着巨大的贸易份额和潜力巨大的经济往来。   海洋交流、海洋贸易,并非是突然出现的,也不是郑和下西洋之后才会有的。   如今在应天城的这些夷人,大概是在去岁听闻了大明南征,大兴海运,在知晓大明东南沿海的倭患,因为朝廷的军略,而顺带着达成了肃清倭患的连带影响后。   从更西边的属于图格鲁克王朝的德里苏丹国过来闻讯而来的夷人海商。   朱樉对这些整日里浑身滂臭的夷人没什么兴趣,唯一的兴趣也仅限于这些夷人流传出来的,那些在夷人国内的格外开放的有着红头发、黄头发、白头发的胸口一个个都要爆炸了的女夷人。   所以,朱樉想了好一阵,然后才带着不确定的说道:“羊毛毯、宝石、还有些乱七八糟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更多的是带来的金子和银子。这些人只想着从咱们大明将所有的东西都买回去。”   大明朝的秦王殿下,对夷人那底下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工艺水平,表达了强烈的鄙夷。而又对这些夷人带来的金银,表现出了浓郁的兴趣和好感。   朱允熥笑笑不说话。   这个时候的工艺水平和社会物质基础,大明足以傲视整个世界。   夷人从遥远的欧罗巴前来大明,他们已经在路途上完成了交易。   不论是羊毛毯还是宝石,以及朱樉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都是从海洋贸易路线上换取的,金银亦然。   用落后的社会产品去更落后的地区赚取巨大的差价,再将转来的金银送到大明,换取精美的高水平的产品运回欧罗巴国内,以高价出售将利益最大化。   经过了至少两轮以上的贸易之后,让自己赚取更多的财富,才符合这些欧罗巴商人的追求。   只是剪羊毛的人,究竟是谁。   这是一个很值得自己去和夏原吉好好商议的问题。   朱樉不明白大侄子为什么为这些浑身滂臭的夷人感兴趣,却对自己这个亲叔叔的事情置之不理。   瞧了一眼前头已经到了西安门,便哼哼道:“到皇城了。”   ……   “哇哈哈!”   “哈哈哈哈!”   “咿呀呀呀……哇哈哈哈……”   “爷爷的好大孙终于回来了!”   “快让爷爷好生瞧瞧。”   恢弘壮丽的华盖殿外,大明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笑声,以肉眼可见的声浪向着宫廷四方扩散。   周围的宫娥、内侍,纷纷驻足躬身颔首。   得了消息,不曾在殿内等候,而是急切的出了华盖殿的朱元璋,看着从陛阶下一步步走上来的朱允熥,满脸欣喜,挥舞着双手便迎了上来。   等朱允熥刚刚走到华盖殿门前,朱元璋已经是双手重重的拍在了朱允熥的双肩上,手指紧紧的扣着他的肩头,一双眼睛,可谓是望眼欲穿的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被老爷子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少几样零件的朱允熥,满脸尴尬的仰着头,看向跟在老爷子后面走出来的老爹。   朱标给了儿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然后便目光幽幽的扫了一眼边上跟着一起回宫的老二。   朱樉立马心虚的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朱元璋则是一阵的长吁短叹,拍拍朱允熥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晒黑了,倒是更显英武。这一趟交趾道,算是没有白去。听闻你首登大罗城,咱当时手握军报,便看不下去,唯恐听到你负伤的话,所幸列祖庇佑,你没有伤着。”   这种希望自家孙儿出息,又唯恐孙儿出事的举动,在此刻的朱元璋身上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允熥只得拱手抱拳:“三军同心,将士奋勇,孙儿何以能出事,所幸此番南下军略,不曾惹出乱子,叫爷爷徒增烦恼。”   朱元璋哼哼着拍拍朱允熥的脸颊,翻着白眼道:“出去两年,倒是愈发稳重了。”   说完之后,又拍拍他的肩膀,这才走到后面。   朱元璋在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脸上好一阵审视,亦是上前拍拍两人的肩膀,更是挥拳在朱尚炳的胸口重重的锤了两下。   然后一挥衣袍,将双手叉在腰上。   “炽哥儿这一遭算是去的最划算,咱瞧着炽哥儿的身子骨,也是愈发健硕,不显肥态了。回头要去信北平,叫他老子知道他儿子如今的模样。”   说着话,朱元璋回头看向已经走过来的太子。   朱标满脸的笑容,点着头应下老爷子的吩咐,也看向已经有些羞涩低下头的朱高炽:“炽哥儿愈有老四年轻时的样子了。”   朱元璋这时候又看向仰着头挺着胸膛的朱尚炳,哼哼着笑了两声。   “你比你老子强,强出头!”   后面的朱樉立马皱着眉看了过来,见到老爷子正眼神警告的盯着自己,赶忙又转过身低下头。   朱尚炳却是龇牙道:“回爷爷,孙儿这一回在大罗城,虽然不是首功,但也杀了不少人,军司马……就是炽哥儿,他都记下孙儿的战功了。”   “好好好!”朱元璋一连三个好字,忍不住又砸砸朱尚炳的胸膛:“结实!咱听说,你还想学你十七叔,也当大将军阵前的前锋将?莫要急,再好生操练上些年头,到时候爷爷就让你去当前锋将。”   朱尚炳顿时满脸喜悦:“爷爷说的都是真的?”   “爷爷还能和你说假?”朱元璋瞪了一眼,而后才看向跟在后头的一帮孙子:“你们也莫要急切,今天放你们出宫,便是知晓你们的想法。如今都好好的学本事,以后你们都要替咱们家出力。如今人接回来了,你们快些去学堂,莫要让先生们等久了。”   朱元璋一挥手。   一帮得了承诺的大大小小的孙子们,便立马欢呼着往大本堂过去。   “爷爷,咱们进殿吧,孙儿回京后可是连一口水都没有喝。”瞧着堂兄弟们都走了,朱允熥上前搀扶住老爷子的手臂,满脸笑容的抖抖自己的衣袖:“孙儿可是带了好些自己缴获的战利品,要送给您的。”   朱尚炳两眼放光的在一旁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孙儿也给自己的战利品带回来,要送给爷爷您的。”   这种儿孙满堂的感觉,让朱元璋连连放声大笑。   于是,儿子就成了不值钱的玩意。   朱元璋瞧了一眼太子:“允熥爱喝茶,让人取了今春钱塘进贡的新茶冲泡。还有庐州府的鸡汤,今晨就开始炖上了,也该送过来了。还有炽哥儿爱吃的芽菜草头,炳哥儿的酱肘子,都送过来。”   成了传菜官的朱标,也不气恼,笑吟吟的点着头转身自去忙碌。   朱尚炳则是又嚷嚷道:“爷爷,大伯,炽哥儿回京路上还在念叨着蒿子粑粑,得要是油煎的两面金黄的那种。”   朱元璋挥手敲着朱尚炳的脑袋:“咱看是你小子想吃吧。”   朱尚炳嘿嘿的笑着。   已经走远了的朱标则是回头,摆摆手:“都有都有。”   这时候,爷孙四人已经往华盖殿里走去。   等朱元璋被三个大孙子搀扶着到了老二朱樉面前的时候,还不等朱樉露出笑脸,老爷子就立马沉着脸:“你干的事情,等下咱再找你算账!”   朱樉浑身一颤,等到他抬起头看向已经走进殿内的爷孙四人,自己已经是两眼汪汪,满是幽怨。   至殿内。   少顷后,朱允熥三人搀扶着老爷子落座。   便各自从怀里袖中掏出回京的时候,挑选出来的战利品。   朱允熥从袖中掏出一把羊眼大的珠子:“爷爷,这些都是孙儿这次在大罗城的战利品,原本还有更多,只是个头不曾一般大,孙儿便挑着一般大小的出来,回头穿不了链子,也能做个手头上的把玩物件。”   羊眼大的珍珠,那可不只是把玩的物件了。   朱元璋稍稍一看,数量虽不多,但足以穿一条盘手链。   这玩意,给几个孙媳妇成婚的时候妆点,倒是最合适。   心里想着事情,朱元璋满面红润的将珠子给收下,也不让孙狗儿过来收拾,自己小心翼翼的装到一个袋子里,然后放在自己手边的抽屉里。   然后就轮到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朱高炽则是从宽袖里取出一尊极为古朴木雕的小佛。   “爷爷,这是孙儿在大罗城王宫里寻到的,用料不算珍贵,倒是做工颇为讲究新奇,也有些年头,便想着带回来让您掌掌眼。”   朱元璋笑吟吟的接过小佛,两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好东西好东西,回头就摆到神位上去。”   噌。   等到朱高炽的礼物送上,殿内便发出一道兵器出鞘的声音。   吓得守在一旁的孙狗儿浑身一颤,差点就要叫外头的禁军护驾了。   而弄出动静的朱尚炳,则是已经将一柄满是宝石镶嵌的短刀拔出鞘,在朱元璋面前亮了亮阴森森泛着光的刀刃。   然后,他换刀入鞘,双手送到了老爷子的面前。   “爷爷,这可是孙儿在大罗城寻了好久好久,才找到的好东西。要不是孙儿眼尖,这东西都落不到孙儿手里。”   朱元璋已经是捧腹大笑了起来,半天之后才拿着宝刀,往朱尚炳的脑袋上又敲了两下。   “比你那个只知道给咱惹事的老子强!”   刚刚在外头散去满心委屈,走到殿内的朱樉,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这应天城,咱朱老二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还不等朱樉再生委屈。   殿内的朱元璋已经看到了他,猛的一拍桌子,将桌子上的基本奏章丢在了地上:“站在那当柱子吗!你看看,你前脚出宫,后脚就有弹劾你的奏章送到咱面前!”   朱樉不敢做声。   朱元璋则是吹胡子瞪眼的冷喝一声:“还不滚过来!”   咕噜噜。   好大一团,就在朱允熥三人面前,圆滚滚的滚到了老爷子眼前。   从偏殿门口滚到里头来的朱樉,喘着粗气,费了老大的劲才爬起来,龇牙咧嘴的冲着满头黑线的朱元璋小声说道:“爹,儿子滚过来了。”   朱允熥已经是转头看向别处。   朱高炽则是低着头扣着地上的金砖。   朱尚炳张着嘴看了自己老爹两眼,然后无声的轻叹一声,高高的仰起头。   华盖殿的天花板真好看。   这厮就是个没脸皮的玩意!   朱元璋一脸黑线,狠狠的瞪了朱樉一眼,长叹一声。   似乎是在为自己明明英武不凡,孙儿们也都个个出类拔萃,偏偏有这么个卵玩意的儿子而惋惜。   “你个混账玩意,撅起屁股,咱都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瞧你那屎样子!让你干点事情就要死要活的了?”   朱元璋一阵心火中烧,连声怒斥。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拍打着桌案:“看看御史们怎么说的吧。大明朝的秦王殿下,咱的好儿子,宗室皇孙的好叔伯,竟然意欲当街殴打回京的监国皇太孙?”   “你他娘的。”   “为了不干咱给你的差事,脸都不要了?”   “你他娘干的好事啊!”   朱樉已经整个人贴在了地上,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的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发飙的老爷子。   “爹,这事不关我娘的事情……”   “你放肆!”朱元璋终于是不再压抑心头的怒火,手边桌案上的奏章被拍的散落一地,而他也已经是站起了身:“我他娘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玩意!信不信咱现在就砍了你!”   “爹,老二事出有因,也是情有可原。惩戒之后,事情还是要人去做的。”   刚刚从外面,亲自领着一帮宫娥送来一盒盒吃食的朱标,瞧了一眼殿内的场面,便连忙赶了过来拉住老爷子。   朱标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老二,脸上挤出笑容劝说着老爷子:“您就算是要砍了老二,也得等老二将事情都办完了,再砍了他就是。事情现在还没办完,哪有砍头的说法。”   朱元璋冷哼一声,火气却是被太子给劝说的小了一些:“你看看他今天干的事情,那些个御史就差指着咱的鼻子,说咱不会教育儿子了!尽然让这厮干出长辈殴打晚辈的事情来!”   朱标立马接过话:“左右不是也没打着,就算是打着了,做晚辈的被长辈教训教训,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之后,朱标还不忘提脚踹了边上的儿子一脚。   朱允熥立马转过头,跟着老爹的路子劝说道:“是啊爷爷。二叔也是两年没有见到孙儿,不过是一时激动,所以举止失了分寸。孙儿离京前,路过杭州府的时候,二叔还说等孙儿回京的时候,要试试孙儿的拳脚功夫有没有长进呢。”   朱樉一听这话。   同样是捣头如蒜的解释着:“是啊是啊。儿子就是这样想的,就是想考校考校熥哥儿的拳脚功夫。   儿子又怎么会不愿意为爹办事呢,这定然是有人在挑拨儿子和您的父子关系。儿子回头找到那人,定然要好好的教训一番那厮。”   朱元璋哼哼两声,伸手抚平嘴角的胡须,瞄着眼前的老二:“就是试试拳脚?咱交代的事情,没有撂挑子的打算?”   朱樉抬起头,挺起胸膛,将胸膛给拍的梆梆作响。   “爹交代的事情,儿子赴汤蹈火也得办好了!”   朱元璋嗯了一声,好似不愿再多看老二一眼。   转头看向朱允熥这三个刚刚回家的大孙子,脸上立马是如同变脸一样的换上了笑容。   “都快吃饭吧。”   “两年没吃到家里的饭餐。”   “瞧瞧炽哥儿,还有你两,爷爷的好大孙,一个个都要瘦脱相了。”   “快吃饭!” 第二百八十七章 朱允熥的梦想   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   朱樉幽怨自哀的缩到一旁,伸头看着围在桌子前,扒拉着饭菜的三个大侄子。   还要防备着老爷子是不是扫过来的,那阴森森的眼神。   而在桌前,朱允熥几人真的是吃的很香。   皇家的饭菜并没有多么的丰盛珍贵,也没有什么龙肝凤胆,虎鞭熊掌。   至于百姓戏言的,皇帝老爷子顿顿都吃白面馒头,大肉包子,自然也就是一句笑谈。   春日里,江南吴地最常见的芽菜和草头,只需要清水焯一遍,再过一下油就是一道清新的美味。   被油煎的两面金黄的蒿子粑粑,更是极具时节气息,亦是江南人家春日里赶着时节常吃的东西。   酱肘子更是一道没有技术的吃食,这玩意重在酱料,重在火候,徐家的厨子自是做的极好的。   唯有庐州府的鸡汤,需要宫中去庐州府采买,三年生的老母鸡炖出来的鸡汤,顶层一片金黄的是没有一点油腻的鸡油,拨开鸡汤下面就是清澈的煨着几样不太重味的草药。   这个时候,滑嫩嫩的鸡肉,反倒是多余。   并不算奢侈,也不算满天下人都能吃到,但寻常富足百姓人家,偶尔也能吃上一顿的家常饭菜。   从朱高炽碗里夹过来草头菜,抢过来蒿子粑粑,又从朱尚炳的面前夺过来一根饱满骨髓的酱肘子。   喝上一口散发着清香的鸡汤,转眼间朱允熥已经是吃的满嘴油光,脸颊涨红。   朱高炽愤愤不平的白了朱允熥一眼,朱尚炳如同饿虎护食的发出吼吼的声音。   两人以并不比朱允熥慢的速度,飞速的进食。   朱元璋坐在一旁,重新翻阅有关于交趾道的军政奏章,一边忙着手拿一支勺子,为三个大孙子盛汤添菜。   眼看着三个人吃的是油水飞溅,骨头渣子掉的满地。   朱元璋便是老大的开心喜悦,这比自己品尝到最可口的饭菜,还要喜悦。   “咕咕咕……嗝……”   刚刚还在啃着酱肘子弄得满手油的朱尚炳,忽然顶着塞满食物的嘴,涨红着脸出声。   朱元璋笑着瞪了一眼,送去一碗鸡汤:“你这孩子,没人和你抢,吃完了爷爷再让你大伯叫人送过来。”   已经吃饱肚子,正在喝鸡汤的朱允熥,眯着眼瞧着朱尚炳,然后一伸手便冲着他的后脖上砸了一拳。   似乎是这一拳起了作用。   堵在朱尚炳嘴里的食物,顺着喉咙直接进到了肚子里。   朱尚炳长出一口气,端起碗就大口的喝着鸡汤。   已经开始擦嘴的朱高炽,看向朱尚炳,哼哼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元璋笑看着孙儿们之间的亲近。   伸手将面前的奏章盖住,轻声道:“交趾道的事情,不在军略,不在征讨,不在杀人,而在后面的救人、安民、疏通、兴旺百业。”   照旧是在一旁翻阅书本的朱标,合上了书本,双眼余光默默的瞧了过来。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则是立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朱高炽偏头看向一旁的朱尚炳。   啪的一声。   便将还要让最后一根酱肘子伸手的朱尚炳给拍停。   朱元璋则是继续道:“你们在交趾道的布局手笔,爷爷都看过了,做的很不错,征讨军略之下,还能做到这些事情,已经难能可贵。”   这就大抵是期末考试之后,家长们拿到试卷,然后对自家孩子做过的总结一样。   朱允熥三人安静的听着。   朱元璋笑笑:“流通一词,是咱在交趾道的奏章上看到最多的字眼。炽哥儿这个监军部军司马在用,咱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状元郎高仰止也在用,凡交趾道的三司官员皆在使用。   这便说明,你们的政策是起作用的,是有利于交趾道百姓安居乐业,有利于我大明对交趾道长治久安的。   只是流通一词,你们谁能为爷爷再详尽的说一说。”   朱高炽看了眼老爷子,然后便默默的看向朱允熥。   朱尚炳更是直接指向朱允熥:“爷爷,这事都是熥哥儿做的,他最懂。”   朱元璋亦是笑笑,眼含期待的看向默不作声的朱允熥。   朱允熥正皱紧眉头,好让自己的思虑能够更加集中。   朱元璋也不急切紧迫,只是默默的注视着、等待着这位被自己寄予厚望,将要委以重任的嫡长孙给自己作答。   一旁的朱标已经是对着内官总管孙狗儿招招手。   “命人于旁记录。”   太子小声的吩咐着,孙狗儿立马压着脚步从一旁取了笔墨和小桌案,亲自持笔坐在桌案前,目光热切的等候着太孙的开口。   朱允熥沉吟良久,面对着老爷子、老爹,还有身边的两个兄弟,不远处悄悄抬起头的老二书。   “大明的物产,实则足以让所有人都吃饱肚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朱允熥一句话说完,便立马从老爷子、老爹还有众人的脸上扫过,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双手撑在地上,准备着随时逃离可能会变成血腥之地的现场。   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会让当权者沉默的话题。   其中更是深深的涉及到了资源分配和生产力分配的问题,以及最终的利益分配问题。   如今的大明,富有中原十一三道,千百州府,千万百姓,无数的良田。   让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从资源总量上而言绝对不是天方夜谭。   可放在人世间,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个难如登天的事情。   食肉者鄙。   人类的欲望,大概才是摧毁人类的根本病症。   没人愿意将自己碗里的肉,送给高门之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之人。   所以,才会有那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千古愿景。   竖着耳朵的朱允熥,等待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等到有谁暴怒呵斥自己的动静。   怀揣着担忧,朱允熥默默的抬起头看向老爷子,以及和老爷子坐在一块的老爹。   只见老爹正目光幽幽、感慨万千的盯着自己,不做一声。   老爷子则是满脸怅然,神色有些让人担忧。   朱允熥看向一旁的两兄弟。   朱高炽迎着朱允熥的目光,皱着眉杵了杵身边的朱尚炳。   不见对方有反应,朱高炽便伸手送到了朱尚炳的腰间。   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块肉。   顺时针的向着一侧扭转。   “啊!”   满脸涨红的朱尚炳吃疼的惊呼了一声。   然后便满目惊恐的瞪着朱高炽,惶惶不安的瞥了近前的老爷子一眼。   朱元璋看了看闹出动静的孙儿们,长叹一声,目光闪烁的看向朱允熥:“至正二十七年,咱让百室清查直隶田亩,堪合天下良田、人丁。那时候,百室便和咱说,只要咱当上皇帝,天下人就都能吃饱肚子……”   皇帝轻声念道着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神色一片怅然。   似乎是陷入到了二十多年前,大明还在初创时的光景,那时候天下民生凋零、百业待废、兵乱不断。   朱允熥默默的听着老爷子的追忆。   至正二十七年,大明还没有创立,老爷子还没有称帝。   要到后一年,当时的吴王军取山东、进兵河南,夺取潼关,占据关中,再去陕西、陕北、甘肃、河北之后,才在应天城登基称帝,国号明。   而老爷子所提及的百室,也就是大明的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左丞相、韩国公,赐铁券,子孙世袭罔替的淮右文臣第一的李善长。   当年老爷子让李善长暗中清查堪合天下田亩、人丁,这桩事情朱允熥明显是不知晓的。   就连一旁的朱标,在这个时候也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很明显,所有人都还以为,大明朝的鱼鳞册是在创立大明之后才开始弄的。   老爷子这时候在追忆过往,众人都不敢出声。   等待了良久,朱元璋长叹一声,而后提振心气,哈哈两声,拍着大腿道:“咱又何曾不知,这座天下是何等的富饶,若是天下一心,又何至于有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安居乐业。又如何能不似咱此刻一样,孙儿皆在身前,享天伦之乐。”   天下永远难得一心。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孙儿此次回京,便要踏踏实实的待在应天,想要依着自己的想法做些事情。”   朱元璋眉头一挑:“流通一事?”   朱允熥点点头。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天下四时分明,九州八荒辽阔。人以地分,方言不同,风俗不同,物产繁杂。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东南两季水稻,交趾可三,大河之北独只一季,麦、粟有别。   孙儿想要让北平百姓能吃上新鲜的荔枝,想要交趾道的百姓吃到北方的麦面。四川道的百姓能任意购买山东道的物产,陕西道百姓可为家中添置广东、广西道的产出之物。   阴阳调和,以商贾通行天下,促天下物产流通,朝廷征收税赋,居中调剂,百姓承惠。   货运流通,朝廷便可广开财源,百官定策,江南赋税供西北百姓之用,天下南北,同安同乐。”   朱标观嫡子,察陛下,轻声道:“驱商贾货运天下,朝廷开源商税,可行也。”   朱元璋默默点头,皱眉沉思。   朱允熥则又道:“上林苑监培育天下良种,土地有总数,良种产量却无数。收罗天下良种,大明培育测试栽种。以更精良的手段耕种田地,保护地力,防治虫害。凡天下官,需知天下粮。”   “沟通南北东西,缩短商贾通行费时。放开户籍限制,百姓于一府之地可自由通行,促进民生百业兴盛。悬赏民间精良技艺,工部、匠作不可故步自封,当锐意进取。凡能提高量产、提高物产之物,皆需褒奖激励。”   “禁厚葬、禁熔钱、禁金银之祭,钢铁熔于海船,炼于兵械、农具。开海运,收寰宇物产,倾销中原之物。”   又是一番长论说完。   朱允熥默默抬头。   只见殿内不知何时,那些伺候在周围的内侍和宫娥,除了正在奋笔疾书的孙狗儿以外,尽数退下。   一旁的秦王朱樉已经将脑袋埋在了胯下,不断的无声拍打着自己的一侧耳朵,似乎是想要将自己听到的话都从脑袋里拍走。   朱标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涉民、匠、商事,盖农业、商贾、祭祀、海运物。这一遭交趾道之行,收获颇多,经年之思业已沉淀。”   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负责记录的孙狗儿,大孙子今天说的话虽然算不上太多,但每一项都可以单独拎出来去推敲琢磨。   见到孙狗儿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眼神,朱元璋点点头。   而后笑着脸看向朱允熥:“如今,你想做什么?”   “孙儿想回宫好好的睡一觉。”   朱允熥直愣愣的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殿内,忽的安静了下来。   朱高炽眨了两下眼睛,以为熥哥儿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先推行一两件事情。   朱标也有些意外,自己儿子说了这么一番话后,竟然是想要回宫睡觉?   朱元璋亦是颇为意外,他已经做好了大孙子向自己要权的准备。   唯有朱尚炳。   大概是刚刚才吃饱了肚子,在一片安静之中,竟然是不加掩饰的打了一个哈气。   然后眨着起了泪水的双眼,茫然的看着众人,小声的嘀咕道:“是不是可以去睡觉了?”   朱高炽扬天长叹一声,以手掩面。   这厮实在是拉低老朱家的智商底线。   朱元璋则是哈哈大笑起来。   “去吧!”   “都下去好生歇息着。”   “如今南方新征平定,也都回来了,往后有的是日子,爷爷还要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成亲生子。”   最后,老爷子终究还是暗戳戳的暗示了几人。   朱允熥干笑一声,抬头看了老爹一眼。   朱标点头挥挥手。   朱允熥便带着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起身。   “孙儿告退。”   ……   “将今日所记封于秘匣之中,除朕与太子之外,不得阅之。”   等到孙子们都走了,朱元璋便转头看向孙狗儿,沉声吩咐着。   孙狗儿点头领旨。   朱樉看了看气氛,小心翼翼的爬起身,轻声道:“儿子也告退。”   说完之后,也不等人答应,朱樉就已经是提着衣袍,捻手捻脚的压着脚步,屏住呼吸,要往殿外离去。   “你给老子站住!”   忽的,朱元璋站在朱樉的身后,低喝一声。   朱樉两肩一抖,双手一颤,弯着腰低着头转过身。   朱元璋看着老二的样子,不禁鄙夷的瞪了两眼:“跪下。”   噗通一声。   朱樉没有一丝犹豫的就跪在了地上。   朱元璋咬咬牙,上前就是一脚。   踹翻老二之后。   朱元璋便挥手怒指朱樉:“老子给你的差事,不办也得办!再有今日之事,此生就伺候在你母后神位前吧!”   朱樉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头捣如蒜。   “儿子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   “你是怎么敢在爷爷面前奏对的时候,说想睡觉的?”   往东宫去的甬道里,朱高炽颇为好奇的看向春风满面,没有一丝困倦之意的朱允熥。   朱允熥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一旁还在哈气连天的朱尚炳,轻声道:“说不如做,说的再多不如踏踏实实的做好事情。”   朱高炽皱起眉头:“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朱允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东宫宫门。   转头看向朱高炽:“不知道解缙和夏原吉有没有来,回了东宫再说。”   朱高炽茫然的点点头。   他竟然不知道朱允熥今天回京,已经是叫了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到东宫。   三人终于是进了东宫。   朱尚炳什么也没说,打了个哈哈挥挥手,冲着两人丢了句话,就要东宫的内侍带着他寻个地方睡觉。   这孩子是真的吃困了。   两人正要去东宫小书房,问询赶过来的汤鹊清、沐彩云两人,已经是领着一帮小的赶了过来。   朱允熥在二妹、三妹、小二十三叔脑袋上敲敲,又捏捏汤鹊清、沐彩云两人的脸蛋,最后吩咐彩莲和彩蝶两人为自己烧水预备沐浴。   而后,又交代一声,这才和朱高炽两人赶往东宫小书房。   等朱允熥到了小书房,就看到解缙和夏原吉两人,果然是已经到了。   “臣参见太孙,参见燕世子。”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站在小书房外的院中,联袂上前躬身作揖施礼。   朱允熥摆摆手:“都进去说话吧。”   四人一同走进小书房。   朱高炽抢先拿下了烧水煮茶的活计。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只能是干巴巴的收回慢了一步的手,并肩端坐在茶桌前。   等到朱允熥褪下外衫,盘坐在了茶桌后。   解缙率先开口:“殿下交趾一行,军功彪炳,吏治通畅,新征之地政通人和,百姓安定,臣于应天闻之,崇仰无比,恨不能随行左右。”   坐在解缙身边的夏原吉不由外头看向解缙,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他解大绅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朱允熥亦是笑吟吟的看向解缙:“能让大绅兄说出这些话,也是为难你了。”   解缙左右看看,对着朱允熥眨眨眼,搓搓手,却不说话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天价悬赏   解缙支支吾吾不说话。   朱允熥便笑笑,主动开口道:“既然大绅兄目下不说,那我便说说这一遭回京之后,都有何想法。”   说完之后,他便目光似有似无的从解缙的脸上扫过。   解缙点点头:“臣等洗耳恭听。”   “如今九边有宗室诸王镇守,前元气数已尽,目下十数年内已然断无可能再行南下之举。”   以九边入题,这是要点评整个大明的现状了。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当即调整坐姿,正襟危坐,附耳听命。   朱允熥则继续道:“镇倭大军已去倭国三岁,石见银矿开采冶炼日益成熟,产量稳定。佐渡岛金银矿也开始挖掘冶炼。倭国境内,南北两朝如今偶有开战,随着铁铉的操作,两朝已经绝无可能统一,一切尽在我朝掌控之中。”   “而随着交趾道的征讨和设立,南方广袤肥沃的土地,已经成了大明只手可摘的果实。南方的粮食、石材、木材、矿产、香料、宝石等产物,充足程度不亚于中原之地。”   “同样,因为交趾道的新征,倭国的布局,我朝东南沿海之地常年困扰的倭患,也已经鲜少闻奏。”   夏原吉拱手微抬臀,颔首低头,恭敬有加:“陛下圣明、太子贤明、殿下英勇,大明盛世可见,此皆乃我大明君主功德,方才有如今政通人和、天下百姓安宁的局面。”   朱允熥摇摇头,看向夏原吉。   这货如今也变得愈发通情达理了起来。   他默默摇头道:“天下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等尚需励精图治、砥砺同行。”   一直没有说话的解缙,立马挺起腰身:“殿下此行交趾道,可是已有感悟,欲要在朝中推行?”   解大绅不对劲!   很不对劲!   朱允熥看着眼神嗖嗖的解缙,转头默默的看向一旁的夏原吉。   夏原吉长叹一声:“大绅兄觉得现在找不到头绪。”   “找不到头绪?”   朱允熥疑惑的嘀咕了一声,转头看向被好兄弟当众点破心思而脸红的解缙。   看了两眼,朱允熥便轻笑了起来。   当初自己突发奇想,让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充任文华殿行走、参知政事。   可原本他们三人的实职却并没有进行过调整和改变。   夏原吉还是在户部做着自己的老本行,如今更是在郁新低调不理部事的情况下,隐隐有户部扛把子的意思,事务性的事情足以让他每天都叫喊着自己太忙。   铁铉就更不用说,从原本的礼部给事中,直接去了兵部,然后又和李景隆带着镇倭大军去了倭国。如今朝廷每岁百万金银的财源,可都是铁铉一手弄来的。   更不要说,每年伴随着一船船的金银,还有数不清的已经在倭国活不下去的倭人,乘坐大明的海船,被送往山西、陕西等地,去迎接拥抱他们的‘美好’大明生活。   唯有解缙。   唯有他一直都是在翰林院的位子上不挪窝,除了洪武二十五年弄出的一个书报局,初一开始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动荡和波折后。   如今的书报局,已经彻底成为了大明心学的发源地和传播地。   拥护者无数。   当初每旬一刊的文报,如今也变成了七日一刊。刊页数,也从一开始的薄薄几张,变成如今每刊厚厚的一本。   解缙想要做事。   这就是他今天为何会有这般作态的原因。   朱允熥默默的看向被人挑明心思的解缙,笑道:“说起来,这次回京后,倒是有几件事情,还是需要大绅兄操劳的。”   一听自己终于也能有活干了。   解缙立马来了精神,如身边的夏原吉一样挺起腰身胸膛:“臣领命,必当尽心竭力,不敢懈怠。”   朱允熥不由连连发笑。   “大绅兄,要做什么我可还没说呢。”   解缙抬头看了看朱允熥,眨眨眼,已经不用开口,就将心思表现的一清二楚。   你只管吩咐,咱老解只管领命做事。   一旁的朱高炽好奇的看着解缙和夏原吉两人,自洪武二十五年跟随父王回京,而后留在应天读书,后又被诓骗去了交趾道。   他和京中的官员并没有过多的交际,即便是解缙和夏原吉这些属于熥哥儿的心腹之人,也并没有太过多的了解和交往。   这时候见解缙这人竟然主动要求做事,倒是让朱高炽有些意外。   当官的人,真的会主动去要求做事情吗?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无错。   这才是官场上立身立命的真谛。   朱允熥给了解缙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才缓缓道来:“这一次回京,至杭州府停靠补给,京中便有消息传来,将作监的那位张匠人,已经快要完成我出京南下之前交代的一桩事情。如今,这件事情的后续,便可以交给大绅兄去办了。”   解缙眉头一挑:“敢问殿下,是何事?”   问完之后,解缙心中已经催生出了无限的遐想。   铁铉现在天天在干着上百万两金银的事情。   夏原吉也在做着干系天下社稷的田亩赋税之事。   朱允熥却是卖起了关子:“待我这几日料理好京中诸事,且去亲眼瞧瞧如今到了哪步,再行定夺。”   见解缙已经露出焦急,朱允熥立马抬手制止对方。   “大绅兄稍安勿躁,这桩事情只要你办好了,便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事情。大明朝堂任尔取之。”   大明朝堂任取之?   这自然不是要将老朱家的皇位让给解缙的意思,但这句话却实打实的表明了,只要解缙能干好这件事情,他就能成为大明朝堂上,首屈一指、掌握大权的官员。   朱允熥不说缘由详细,却又给出了如此高的期望,瞬间就调动了小书房里,包括朱高炽在内的三人好奇。   而他却是笑而不语。   水泥。   当初在将作监那个张匠人和自己完成了,关于浙江道一千架新式织机的赌约之后,就成了大明朝第一个由匠籍变成官员的第一人。   虽然仅仅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却足以让张匠人感恩戴德,也让天下间的匠人们有了一个远比让自家人过上好日子更大的愿望。   而在那之后,朱允熥便将水泥的制造工艺交到了张匠人的手中。   如今,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将一张纸上的工艺记录,变成现实之中的产物。   而随着朱允熥自己要沟通天下货运,促使大明财富流通运转,而不是停滞一地,被地方士族藏匿在家中,道路是必然需要改善的。   要想富先修路。   这是朱允熥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深深的刻在脑海之中的标准。   并且,这也是他的亲身经历。   当一条满是尘土,下雨天就会变成泥浆的土路,铺上大小不等的石块之后,土墙茅草顶的村子,就变成了一座座砖墙瓦顶的新村子。   当能够剐蹭戳穿车底的石块路变成平坦不惧风雨的水泥路后,村子里入眼皆是两层的红砖小楼。   村民们看到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红砖小楼越盖越高。   房子,也从最开始的居住,变成了向着更高、更好、更漂亮发展。   最后,道路两旁出现了回收垃圾的大桶。路边的旱厕也变成了一个个崭新没有异味的公厕。   守村人变成了村中的卫生安全员。   一条路的改变,让天下有志之人能够从泥泞之中走出去,也能让能发掘一切价值的商贾之人,找到过往不曾发现的财富之地。   而当路修的足够好之后,就会自动的成为能够为国家政治、经济,乃至于军事提供辅助的事物。   八丈坦途可飞天。   大明需要更平坦的道路,需要运载能力更大的货车,需要将天南地北的物资运输到需要去的地方。   也需要将百万雄师,在指定的时间运输到指定的地方。   而在修路这一具体事务之下,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影响。   亘古数千年的皇权不下乡。   当大明的入京的中央朝廷,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将政令下达到最边缘最基层的村舍之中时,皇权将会取代士绅之权。   让大明百姓富裕起来是朱允熥这一次回京之后最根本的追求。   但他同样绝不允许,胜利的果实,被那些远离朝廷而对乡民们有着无与伦比的话语权和统治权的士绅所窃取。   解缙敏锐的察觉到了皇太孙的那一丝情绪变化。   当下立马转口低声道:“书报局近来成果斐然,臣以为,是否可在天下诸道增设分局,从京中书报局派遣人员前往,主持地方文刊发行,搜罗地方事件。”   朱允熥则是暂且不谈此事,而是问道:“书报局近况如何?这次回京,我听闻民间已经有不少人在发行书报。”   解缙提在地方上开设分局,并不仅仅是因为书报局如今的业务量日益庞大。   解缙愣了一下,低声道:“直隶如今仍然只有书报局一家。但江西道、湖广道,仅仅这两道,如今就有十数家在发行书报……其他各道,也都有些人在做。”   朱允熥笑笑:“是那些理学人家吧。”   解缙抬起头,难得的解释了一句:“确实是,但他们并没有再起事端,只是一直在广邀天下理学大儒书写文章,阐述先贤典籍。”   文斗。   心学和理学,各家宣传各家的思想,推广各家的学说理念。   这就是如今大明朝儒家的道统局面。   朱允熥点点头:“朝廷没有不叫人说话的道理,既然只是写文章,书报局就该写出更好的文章来。增设各道分局的事情,安排下去吧。”   解缙点头领命,如今书报局因为发行量和阅读量的原因,早就开始承接地方商贾刊登广告的业务,虽说不至于完全的自给自足,但在各道增设分局,却也在能力范围之内。   加上有太孙当初留下的几本大纲,书报局这两年一直在同时连载几本话本。   为了开源,解缙已经开始筹谋将余下的话本大纲单独拿出来,单独印刷售卖。   并且,因为书报局不断的扩张印刷能力,同样可以对外承接印书的业务。   在扩大影响力的同时满足自给自足,是解缙对如今的书报局最低的要求。   成为心学圣人的事情?   解缙很理智的认为自己现在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还不足以成为圣人。   将书报局的事情定下之后。   解缙便转口道:“今岁恩科已经开始了。”   朱允熥愣了一下,然后笑笑:“又是一年恩科到……”   心学传播在民间,可朝堂上同样需要有心学大佬掌握权力。   这是在场人的共识。   只是,朝廷官职乃至国之重器,不能明说。   朱允熥转头看向夏原吉:“听说,维喆兄如今在应对那些夷人商贾?”   一听太孙提到如今在应天城里的夷人商贾,夏原吉便顿时满脸无奈。   夏原吉拱拱手,开始将自己这一两年的户部苦恼灌输给太孙:“殿下您是有所不知,那些夷人皆是贪得无厌之辈,便是臣观遍我朝商贾,也不曾见过有这等人。”   “哦?”朱允熥面露狐疑,好奇道:“他们干什么了?”   夏原吉苦笑着摇摇头:“去岁冬,有一批佛郎机商人在广州府登岸,游说地方官府,他们想要在广州府买地作为日后前来大明的落脚之地,还要在买到的地上营造屋舍库房,留下人手管理。”   听到这里,朱允熥眉头不由一凝,心中不受控制的多出了一份阴霾。   夏原吉目睹着太孙的脸色变化,立马沉声开口道:“此时报到通政司,臣当时便与詹尚书等人议定,下令广州府等地,绝无可能卖地于那些夷人商贾。”   嘭的一声。   小书房里,朱允熥挥拳重重的砸在面前的茶桌上。   突然的变故,让在场三人纷纷皱起眉头看向他。   在三人的疑惑之中。   朱允熥脸色阴沉,沉声道:“凡我大明之地,皆乃祖宗之本,乃天下人之地,绝无半寸可让于外人之手的可能!”   朱高炽眨眨眼,为朱允熥面前空置了的茶杯倒上一杯茶。   夏原吉则是点头颔首道:“臣领命,今日会与六部商议,将此事奏于朝堂之上,再下发地方知晓。”   只是要提前告知各道官府,大明朝的土地没有任何可能售卖或是出让给外人。   然而,朱允熥却觉得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便继续沉声道:“土地不可让,百姓不可失,此为永例。”   这话的分量就有些重了。   只是以朱允熥现在的监国皇太孙身份来说出口,却有些不合身份。   夏原吉三人默默的看向朱允熥,并不知道为何会因为一件已经处理过的事情,就让他有了这般大的反应。   而朱允熥却是转口道:“夷人商税征收,是否依过往所议而行。”   夏原吉立马回答:“回殿下,自殿下离京之后,凡夷人商贾入朝行商,户部征收商税,皆为五成,不曾有过更改。”   朱允熥点点头:“知会了下面的人,莫要因为拿了夷人那几两碎银子,就将夷人商贾的货物定价降低。只要他们能以五成征收,每岁结算,朝廷自会以此核算,另有赏赐。”   夏原吉皱起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开。   不用多问,殿下就是对那帮夷人看不爽。   反正现在夷人商贾前来大明就是为了花钱买东西,真正售卖的东西倒是不多,是他们求着大明的状况。   朱允熥亦是如此想,如今的大明对于欧罗巴而来的夷人商贾来说,是有着数不尽好东西的地方,他们来到大明,买东西远比卖东西更重要。   只有将大明的东西带回去,才是让他们真正发财的事情。   大明还看不上他们带来的那些个东西。   当然,若是有更先进的航海技术、工业技术等,朱允熥自然会区别对待。   而后,他便问道:“那些夷人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夏原吉想了想便说道:“不少夷人入京后,明里暗里都希望朝廷能允许他们深入内地各道自行商事。”   朱允熥连想都不想,直接开口:“此时暂时不允,夷人带来的东西和想要的东西,只能通过户部进行。”   本太孙自己都还没有弄清楚天下的事情,哪里还能让这帮白皮鬼先在自家摸清了状况。   总不能有一天,本太孙还要拿着白皮鬼画出来的地图,在自家的土地上赶路吧!   想了想,朱允熥便从怀中取出一叠被包裹在一张牛皮防水布下的纸张,放在了夏原吉眼前。   当朱允熥从怀里掏出折叠纸的时候,坐在一旁的朱高炽便立马抬起了屁股。   他看得清楚,这些纸都是熥哥儿在回京的船上,一个人躲在船舱里面画出来的,并且还写满了各种描述。   只是他一直想要一探究竟,却始终没有得逞。   而夏原吉这个时候看着太孙将这叠纸送到自己的面前,取过纸张,随意的翻阅了几张纸张上的设色的图形和文字,疑惑道:“殿下所绘之物,臣从未有过见闻,不知殿下只要臣做什么?”   朱允熥伸手指着那叠纸:“开出悬赏,凡找到这些纸上的一样东西,带到孤面前,赏黄金千两。找齐三样,孤请封公侯!”   黄金千两!   不是千金,而是黄金。   这就是实打实的,不是用铜来替代的真金白银啊!   夏原吉在脑海中飞快的将千两黄金兑换成白银,再兑换成洪武通宝,最后又兑换成宝钞。   然后就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足以让一个升斗小民一跃成为大明的富足人家,子孙恭顺,便可富足数代。   更不要说,只要找到三样,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就会为这个人亲自去请封公侯了。   夏原吉仔细的回忆了一下。   大明朝如今的公侯勋贵们,哪一个不是在大明创立之时,非冲阵杀敌万人死而存疑,又或是辅国创立,才换来的。   如今找到这些纸上的三样东西,就能换来一个公侯人家。   这是一份天价的悬赏。   太孙疯了!   一旁的朱高炽也觉得熥哥儿疯了。   心中再也忍不住,一把从夏原吉的手上将图纸抢了过去。   然后皱起眉头一张张的翻阅。   “土豆?”   “番薯?”   “玉米?”   “辣椒?”   “……”   “这些都是甚?都是吃的?”   看着一张张图纸上陌生的图像,还有旁边的描述,朱高炽愈发疑惑不解起来。   “对!”朱允熥满脸期待和笑容:“便是这些东西,只要能找到这些东西,便是黄金万两,孤也愿意赏下去!”   “只要有了这些东西,我大明将真正与日月同辉共存!”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色尚早,逛逛教坊   “你疯了吗?”   “还是从交趾道回来,不曾歇息,发癔症了?”   “找几样东西,就能换一个公侯,你不怕被御史们弹劾死?”   朱高炽重重的放下手中的纸张,伸出手背按在朱允熥的额头上,满脸纷纷,想要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让熥哥儿竟然发了疯要找到这些东西。   还言辞振振,有了这些东西,大明就能与日月同辉共存。   这是啥意思?   凭着这些东西,就能让大明朝成为万世唯一?真正的万年王朝?   信不信刚刚发生在这里的话,传到外面传到老爷子耳朵里,都不用等御史们写好奏章,老爷子就能给他的腿打断了。   朱允熥外头看向朱高炽,皱眉道:“你不懂!只要有这些东西,我说的事情,真的能够做到!”   “我不需要懂这些!”朱高炽人生第一次在朱允熥面前表现出了自己的强硬态度,并且沉着脸森森道:“大明也不可能就靠你那几样东西,便能盛世万代。”   朱允熥冷笑一声,这孩子就是没有见识过土豆和红薯的产量。   中原王朝从数千万人口发展到那个敏感的四万万人口数字,原因有很多,但是土豆和红薯却绝对是占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当真以为北方山林里的那些兵痞能做什么好事,让百姓安居乐业、人丁兴旺?   我呸!   心中浮想联翩的骂骂咧咧,朱允熥目光郑重的看向仍然是面带不明愤愤的朱高炽:“只要能寻到这些东西,我就能让大明的亩产超过……十石!乃至更多!”   说到最后,朱允熥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将这个亩产数字说的更大。   如今的大明正在一步步的滑入小冰河时期,这是全球的气候问题,影响着所有的人类,然而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不过是漫长到亘古的岁月之中的一次小小的波澜。   而带来的弊端就是北方愈发寒冷,天灾经年累月。   斗不过贼老天,人类就只好冲着自己人内卷。   土豆是极为耐寒的植物,且拥有着高产量和高能量的优势,而细腻的口感能够更容易让人们接受。   至于拥有更高产量的红薯,虽然口感上不如土豆,烹饪方法也相对较少,但更高的产量以及更多的利用率和广泛的种植范围,才是真正决定性的东西。   至于玉米和辣椒之类的,纯属朱允熥为了丰富百姓们的口味。   人类的先祖们从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走来,一开始不过是如同野兽一样,为了能吃饱肚子。   这才是人类最原始的根本欲望。   当原始的人类开始能吃饱肚子之后,他们才会去想要穿上衣服,去使用并制造工具,并用制造的工具去建立一个庞大的文明出来。   当这座天下的百姓,能够被满足口腹之欲后,很多问题都将不会再成为问题。   毕竟……   他们实在是太过善良。   他们实在是太能忍耐。   朱高炽的脸色从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鄙夷,他觉得朱允熥是真的昏了头。   亩产十石?   要知道现如今的大明,最上等的田地,每岁也不过产量三四石而已。   注意,这里是指江南等地可以种植两轮的地方。   翻倍有余的产量?   若不是朱高炽认为朱允熥可能还会有另外的目的,这个时候已经拂袖而去了。   他默默的看向一旁的解缙和夏原吉两人。   见两人的脸上带着浓郁的震惊和质疑,这才微微点头。   而后挑眉看向还在坚信自己所说的话的朱允熥。   看到没有,这个四个人,三个人都不相信你说的那什么亩产十担的疯言狂语。   面前三人的神色,倒是被朱允熥一览无余。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他也没法对这三人表示鄙视。   长叹一声,朱允熥沉吟良久:“其实,如果操作得当,我有信心,将亩产提高到二十石……”   朱高炽彻底无语了,肩头垂下,轻叹道:“不管你想要做什么,在这里说的话,你最好还是走出去就忘掉。”   朱允熥皱起眉头,疑惑的看着朱高炽:“我真的没有想要什么,就是要让百姓的收成更多。”   到这个时候,朱允熥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自己和小胖想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同一件事情。   这厮以为自己只能是狡猾奸诈、整日里琢磨着阴谋诡计的卑鄙政客?   正当想要表明自己一心为了大明的时候。   外头,原本还嚷嚷着要去睡觉的朱尚炳却已经是黑着脸窜了进来。   朱尚炳一进到小书房走到茶桌前,就盘腿坐在了朱高炽对面的位置上。   “你不是说要歇息吗?”   这话是朱高炽问的。   朱尚炳冷哼一声,转头看向朱允熥:“能不能把二十三叔送走。”   这话就明了了。   必然是朱桱知道东宫小书房的规矩,朱允熥到了小书房,他就不敢过来,便跑去吵刚刚回京的二哥家的大侄子。   朱高炽笑了笑,为朱尚炳倒了一杯茶。   朱尚炳一饮而尽,随后便疑惑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二十石?要做什么事?”   被朱尚炳将这件事情又提了起来,朱高炽脸色一顿,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一边听着解释,一边喝着茶的朱尚炳,盯着朱允熥的眼神渐渐变得暧昧了起来。   最后冷笑两声。   “我虽然不知晓农事,但也知道地力有限,每岁收成大致。”   见朱允熥不搭理自己。   朱尚炳挥手指向面前的茶桌:“你要是真的能做到,我就吃了这张桌子?”   朱允熥立马笑了起来:“当真?”   “坐垫我也吃了!”   “这是你说的。”   “我朱尚炳说的!”   朱尚炳昂着头,满脸的不信邪:“要是你做不到呢?”   “我让你和十七叔一样当大都督。”   朱尚炳没成想竟然有了这个一个意外之喜,眼前一亮,感谢可爱的二十三叔。   随后,又赶忙沉着脸:“这可是你说的。”   朱允熥嘴角微微上扬,淡淡道:“君子一诺千金。”   朱高炽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笃定自己的想法了。   他眨眨眼看向一旁的解缙和夏原吉两人,便见两人眼睛里也透露出了一丝狐疑。   自己怎么看,都觉得炳哥儿要被熥哥儿卖了,还要帮着熥哥儿数钱呢?   难道自己看错了?   朱高炽沉着脸轻咳一声,轻声道:“不管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但你要是那般悬赏民间,皇爷爷还是会打断了你的腿。除非你觉得以利驱民弃地寻宝的事情发生,皇爷爷还会对你纵容宠溺。”   本来还想讲道理让小胖相信自己能待他开眼的朱允熥,忽的停了下来。   朱允熥眉头一挑。   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茬。   看来自己果然是在交趾道待得太久,被陈琼那个注定要烂屁眼的给带歪了,只知道手法粗糙的办事。   陈琼真该死!   朱高炽见朱允熥终于是醒悟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   他哼哼着轻声道:“公侯之爵,千金之赏。你觉得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能继续老老实实的做事情?”   已经认识到自己谋划和该死的陈琼一样粗糙的朱允熥,开始沉默不语。   夏原吉瞧了瞧,便开口打了个缓和。   “若是臣知晓世间有那等事物,也定然会欣喜若狂,恨不能下一刻就握在手中。”   替太孙解释了一句,夏原吉又道:“只是我朝开国以来,公侯之爵,几乎皆为开国有功之臣,与陛下筚路蓝缕、荡平天下而得。   如今寻得几物,便可位列公卿,与国同休。不说民间之百姓,便是臣也心动不已。若真要如此悬赏,臣都想挂职外出搜寻。”   老夏是懂人心和经济的。   朱高炽目露满意的盯着夏原吉,默默的点着头。   这里都是自己人,朱允熥自没有称孤挽尊的姿态。   他很直率的点头嗯了一声,开口承认道:“是我想错了,财帛动人心,公侯之赏,民间必然生乱,再无人心思劳作。”   朱高炽看了看,便建议道:“行文地方,告示天下,寻得诸物有赏。此文可妥?”   不说赏赐何物,却也让天下人知晓朝廷在找这么个东西。   有心人自会关注,虽然不可能直接带来一股寻找种子的热潮,但却是最稳妥的办法。   朱允熥点头同意:“便照此行文地方吧。”   无疑,朱高炽的建议是稳妥的。   成熟的政治手段就是如此,话从不说满,留有余地。   到这时候,朱允熥也渐渐冷静下来,转头看向夏原吉:“听闻欧罗巴亦有不少我中原不曾有过之物,维喆兄如今任户部,与夷人商贾打交道,也可问询他们。”   他知道中原后来的红薯和土豆等物,都是从那些白皮手上弄回来的。   但他并不确定这些白皮究竟是什么时候将这些东西带到中原,更不清楚这些白皮是具体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些东西。   似乎是还要往后推百十来年,白皮们开始大航海时代才从大洋对岸的那片新土地上得到的?   不过以一个个的海岛为跳板,让那些白皮已经得到了那些高产作物和新物种,也说不准。   又或者候鸟带有种子的粪便,降落在了欧罗巴白皮们的土地上也说不准。   如果再晚上百年,他绝对会带着人去白皮们那里将东西抢回来,顺道将他们的历史进程给彻底打断。   而一直在低着头看朱允熥所画图纸的解缙,却是忽然拿起一张纸,皱眉道:“此物名辣椒?似乎在云南道等地,有过出现。”   朱允熥眼前一亮:“当真?”   解缙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太确定,臣会去核实此事。”   朱尚炳看着众人,忽然在一旁小声道:“刚刚的赌约可还算数?”   朱高炽默默的低下头,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到底是不是对的了。但炳哥儿大概是要因为自己被坑了,没脸见。   朱允熥却是微微一笑:“自家兄弟,我何曾会骗你?”   ……   “我骗你?”   “二十三叔,你这是在血口喷人!”   “我朱允熥绝不受此辱!”   “还想出宫?今天你回李贤妃那里吃饭吧。”   翌日一早,本欲出宫的朱允熥,正瞪着紧紧抱住自己大腿的朱桱高声威胁着。   果然,朱桱脸色一紧:“我不要回母亲那里吃饭。”   朱允熥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却还是露着一丝愤愤:“那我可曾答应过你什么?”   朱桱不安的摇着头:“没有。”   朱允熥又道:“那你想出宫吗?”   “x……”一个音节刚刚发出,朱桱立马摇起头:“不想。”   然后,屁股坐在朱允熥的脚上,仰着头眼巴巴的看着他。   朱允熥脸色彻底缓和:“那就继续留在东宫吃饭吧。”   朱桱立马没有任何掩饰和城府的露出笑容,又唯恐大侄子反悔,一溜烟就跑的不见人影。   朱允熥无奈的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汤鹊清和沐彩云两女。   伸手在两个丫头的脸上捏了捏。   汤鹊清是那种落落大方的性格,沐彩云则是小家碧玉的温柔。   看着风格完全不同的两女,朱允熥露出夫复何求的笑容,轻声道:“今天要去将作监还有上林苑监瞧瞧,没有多少事,等我忙完就回来陪你们说话。”   沐彩云羞涩的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汤鹊清则是上前,将一只香囊挂到朱允熥的腰上。   “惠妃娘娘说您和两位世子终于回京了,如今正值春日,她想在宫中办赏春宴,一来是为了接着由头,看看您可还好,二来……”   二来的内容,汤鹊清已经说不出口了。   朱允熥笑笑,又捏捏汤鹊清的脸颊,附耳道:“等我回来,今夜想……”   汤鹊清脸上一红,推搡开朱允熥,羞涩的悄悄看了一眼旁边懵懂无知的沐彩云。   朱允熥一路出了宫门,赶来的孙成和田麦,会合到了一块。   朱高炽因为要给北平写家书,朱尚炳也接受他老子的教训,所以两人都没有来。   至于解缙和夏原吉,如今事情很忙,也没有空。   朱允熥看着两人,便挥挥手:“先去上林苑监,回来的时候再去将作监。”   坐落在神烈山下的上林苑监内,前湖旁本就开垦着水田,只是如今规模更加的大。   等朱允熥带着人,止住衙门前的差役禀报,自己悄无声息的就到了前湖边上。   一眼望去,整片前湖旁属于上林苑监的试验田里,都是挽着衣袖和裤脚,俯身弯腰忙碌着的人。   分不出官与吏或农家。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以同样装束,且手中握着一把水稻苗的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已经是出现在了朱允熥眼前。   袁素泰竖起手中的水稻苗,满脸的笑容:“殿下,这些都是今岁种下的水稻,根系更加的茁壮,如今臣等已经能够控制稻穗粒数稳定在百粒以上。”   明明已经是从三品下的袁素泰,此刻四肢皆是泥浆,随着走出水田正在逐渐的干涩起来,变得灰白开裂。   就连衣裳和脸上,也挂满了泥点。   可落在朱允熥的眼里,却如同星辰一般明亮耀眼。   这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大明官员。   朱允熥给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孤在交趾道,亦闻上林苑监农桑之事,上下一心,同心戮力,护佑我大明农桑社稷,造福万民,劳苦功高。”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弯腰俯身在田间地头,又因为上林苑监的特殊性,并不会在朝堂上多有争端。   如今这位从三品下的上林苑监监正,很少能看得出朝堂公卿的官样,倒是更像一个勤勤恳恳,只为了一家老小一年口粮的老农。   袁素泰听着太孙的夸奖,也不推辞也不接受,只是露出笑容:“太孙从交趾道送回来的良种,臣等去岁就开始培育,虽然只有一茬晚稻,但臣等认为,太孙送回来的良种,足以让臣等将产量再提升一些。”   朱允熥笑笑:“孤已经行文天下,寻找一切新鲜物种,届时上林苑监还要大家出力培育良种,为天下百姓的肚子着想。”   袁素泰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朱允熥也不免疑惑起来,行文天下寻找过往自己要的那些东西的公文,虽然还没有传遍天下,但行人司和通政使司却一早就将消息传遍了应太城各部司衙门。   不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朱允熥便又释然,看了看袁素泰此刻的模样,就知道他这是到了衙门就钻进田地里来了。   不知道也是正常之事。   袁素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带着笑容道:“殿下有造福百姓之举,臣等必当不辞辛劳,绝不辜负殿下。”   朱允熥看了两眼,见袁素泰似乎已经在琢磨着要将整座神烈山都开垦成田地,便笑而不语的挥挥手,带着一行人离开上林苑监。   直到他离开之后,袁素泰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送太孙。   “殿下!这水泥当真牢固,不下山石。便是大锤轻易也难撼动,若是浇筑为墙,只需半尺,便可阻挡火炮轰击。”   从安静的上林苑监到了叮叮当当响动不歇的将作监,朱允熥就被如今已经从匠人脱胎换骨变成从八品小官的昔日张匠人拉着说个不停。   说完了水泥,张匠人又带着朱允熥一一的介绍了起来。   “依着殿下的意思,让钢水之中添加其他矿石,虽然耗费颇多,但如今小……臣也带着人琢磨出了一些。不过这事很费时,现在臣只是改进了炼钢铸造的法子,做起事也更快了一些。”   “龙江船厂那边有些不大配合,臣要他们打出龙骨架,好让臣蒙上铁皮试试能不能下水,那边就给臣骂了一顿。还好,最后送来了一条五百料的船龙骨架。”   “矿井机那件事情……臣无能,现在还没有摸到门路,还好就是作废了还能回炉给熔炼了重新做。”   能从匠人变成官员,这让张匠人已经从心底认定,这辈子只要是太孙说的话,不管听起来看起来多么的夸张和不现实,自己都必须要给做出来。   如果自己做不出来,那也不是太孙的奇思妙想太过天马行空,而是自己太笨,没有完成太孙交代的事情。   朱允熥则是一路无声默默的观看完这座因为自己,而完全被从八品小官张匠人控制的综合性工坊。   等对方说完了话,自己等人也就走到了工坊外面的一片林荫下。   “合金的事情慢慢练,找到配方才是最重要的。火铳要改进,上次和你说的预装药包的事情要快点做。”   看到张匠人脸上露出迟疑。   朱允熥便继续道:“缺人、缺粮就去户部找夏原吉,就说话是我让你找他的。”   得了承诺的张匠人,这才点头应下。   朱允熥又道:“水泥既然可以了,就安排好匠人,多培养些熟练的徒弟们,过段时间要开始大操大办起来了。”   张匠人无不点头答应,且拍着胸脯打赌发誓,就是死了也要给太孙交代的事情办好。   等从将作监新建的这座工坊出来。   朱允熥望向前方。   身边的孙成低声道:“三爷,现在回宫?”   朱允熥却是忽然开口道:“天色尚早,咱们去逛逛教坊。” 第二百九十章 好巧,你……们也来喝茶?   对小胖和小憨两人,朱允熥直接摆开了聊就成,不用掺杂利害关系,最多就是这两人可能会越来越防备自己下黑手。   对行走三人恩威并施、兄弟相称,再给他们这些正值热血上头,怀揣伟大梦想的年轻人做不完的能压垮人的事情,他们就能死心塌地。   而对于孙成和田麦这样的人。   朱允熥觉得,没有比一起逛青楼,能更加让他们忠心于自己的手段了。   哪怕当怀里搂着小女娘,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万种深入交流的方式,他们两人在自己面前也会保持着正襟危坐的样子。   孙成眼光闪动了一下,低声道:“去教坊司?”   “e……”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朱允熥眉头一凝,然后摇摇头:“去夫子庙那边。”   不能一直白嫖自家的产业。   白嫖是可耻的!   然后,朱允熥又皱眉看向孙成:“你咋今天不穿飞鱼服呢?”   孙成啊了一声,愣愣道:“属下现在回去换?”   田麦在一旁整张脸已经快要憋紫,伸手拍拍孙老兄的后背:“等下孙兄结账就好了。”   “嗯?”   孙成又愣了一下。   再看向皇太孙,只见对方已经是领着田麦走出去老远。   “青花阁?”   “不够骚!”   “下一家。”   十里秦淮,十里风月。   秦淮之畔无数妓家日复一复的上演着古道悠长的柔情。   而从东秦淮开始点名的朱允熥,仅仅是看了一眼头家的招牌,就没了进去的念头。   “万花楼?”   “下一个!”   从第二家门口路过,朱允熥仍然是跳过。   而后,便是连续数十家。   跟在太孙身后的孙成,则是迷茫了一路。   为什么自己没有穿飞鱼服就要结账?   为什么田麦就知道原因?   孙成不解的看向走在前面的太孙。   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停在了一架秦淮河畔的庭院楼阁前。   “幽谷院?”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样:“容孤一探深浅!”   “几位爷里面请,现在日头高,姑娘们还都空,几位爷可有熟悉的姑娘,小的这就去叫来伺候几位。”   刚走到这幽谷院门口,朱允熥迎面就见一名守在门口的小厮满脸堆笑的上前揽客。   朱允熥瞥了对方一眼:“比之教坊艳娘如何?”   小厮脸色一顿,那可是如今的京师花魁,足足当了三年的花魁,虽然现在隐隐有些被新人取代的样子,但这不是还没有被取代嘛。   小厮挤着笑脸:“公子见笑,我家自是比不过艳娘子的。”   这厮倒是实诚。   朱允熥不再调侃,轻声道:“临河雅舍一间,叫三个小娘子,今日喝茶。”   客人不走了。   生意算是成了。   小厮两手一拱:“好嘞公子。春浓善茶,夏荷善奏,秋水善曲,最是适合公子听曲饮茶观景。”   几人由着小厮领上楼。   雅舍自是临河的,推开窗便能看到河对面的贡院街。   今年又是一年恩科,应天城里的学子很多,江宁县的夫子庙、府学以及贡院,整日里都是人满为患。   街上的角落里,这个时候还能见到几只昨夜宿醉的学子,即便街道上人潮汹涌,也不能吵醒了这些人。   恩科年司空见惯的场面。   便是在秦淮河里,说不定哪日就能见到深夜买醉、寻花问柳,却不慎坠入河中淹死的扑街学子。   很快,三个小女娘便进了雅舍。   孙成和田麦两人,也如同朱允熥所料,哪怕已经满脸涨红,仍然是正襟危坐,只顾着喝酒。   今年的恩科应当是心学真正发迹的一年。   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心学初次崭露头角,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只有少量两榜进士名额被心学之人占据,且如今大多都在交趾道为官一方。   而经过两年的培养,书报局的不断宣扬,还有朝中隐隐的中立态度,以及对心学的暧昧对待,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表明心学立场的学子也越来越多。   “进士多如狗!”   站在床边望着对岸的贡院街,朱允熥低声念叨着。   这才是他对恩科以及儒家道统之争的真正目的所在,也是绝对不会在解缙等人面前提及的事情。   在如今人人都以成为两榜进士,就能入朝为官的大环境下,能培养出两榜进士的儒家自然是吃香的。   且不论理学心学。   从民间学子们的站队就能看得出,只要能让他们成为两榜进士。   今日理学子弟自居,明日就能心学传人为傲。   让进士变得不值钱,变得不单以进士为官,这才是朱允熥真正的改革目的。   如今的交趾道正在推行一项全新的政策。   凡进士、举人,若为交趾道官吏,皆需再行考核。   且已经做到了分衙门分卷考核。   通农桑、水利、营造者,可入地方州府为布政使、知府、知县,或户部、工部。   精律法,可入地方提刑按察使司、县丞,或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术业有专攻,选官取其长。   这才是真正的选官之道。   呕……   呕呕呕……   河对岸,最后几名宿醉的学子,腹腔难受,脸色青紫的从巷道里冲到河边,趴在地上对着烟波秦淮河不停的呕吐着。   朱允熥微微一笑,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从洪武二十五年开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增加和分配资源,且这一次回京后,也是如此打算。   但最根本的制度改革,也该开始。   户籍、选官、宗室、文武、钱钞……   这些将会是影响大明未来真正走向的根本。   前路漫长啊。   朱允熥心中无声的感叹着,而后转身,对着唯一一个正在抚琴的夏荷姑娘招招手。   长得胸大腰细屁股翘的夏荷微微一笑,盈盈弱弱的扭动着那根在朱允熥眼里几乎是随时都能被折断的腰,就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唤奴。”   朱允熥默默一笑:“你家是哪里的?”   朱允熥没有劝妓从良的癖好,说不定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人家还会认为你是傻子。   他纯粹就是今天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的离开上林苑监和将作监后,不回宫而是跑到秦淮河这里来。   又没事找事的准备和这个身材好到爆炸的夏荷姑娘聊一聊人生。   砰砰砰。   人生没有聊起,门却响了起来。   朱允熥闻声眉头微微一皱,看向坐在茶桌前的一脸憋红的孙成和田麦两人。   看着两人想要起身,却又拱着的后背,就知道这两人大概是起不来的。   进了青楼里,就没有太孙和扈从之分了。   都只是还穿着衣裳的男人。   朱允熥微微抬手下压,止住了还想起身开门的两人。   砰砰砰。   砰砰砰。   门外的人似乎很急,却又不说话。   身材爆炸好看的夏荷姑娘要去开门,却被朱允熥拉住。   咔嚓。   门开了。   只经过不到一秒的时间。   嘭咚。   门便再一次被严严实实的关上。   而朱允熥则是神色紧张的左右看看,然后装作冷静的拉住敲门的人,就进了旁边的空屋里面。   随后,朱允熥便脸色古怪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身穿权贵官宦人家子弟,如今常穿的曳撒的徐妙锦。   “姨……”   “好巧啊!”   “徐娘子你也来喝茶啊。”   这是自洪武二十六年,徐妙锦从交趾道返回应天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然而,这阔别几乎一年的见面,却是在秦淮河风月之地发生。   朱允熥只能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的笑问着。   徐妙锦脸色如常,平静似水:“殿下可知如今城中起了什么流言?”   若不是得了消息,自己绝对不会来找他!   可恶的小子!   回京不寻自己,竟然来这等……这等污秽之地。   朱允熥啊了一声,很是热情的为徐妙锦倒水斟茶,再想伸手将对方拉到凳子上坐下,却被徐妙锦微微躲过,自个儿款款的坐下。   朱允熥挤挤眼,轻声道:“锦娘子不是在神烈山上祈福,如何知晓城中的流言?”   自从徐妙锦去岁回京之后,就上奏了惠妃娘娘,要到神烈山上孝陵前,在马皇后神位前,为大明祈福。   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惠妃娘娘竟然就同意了徐妙静的请求。   于是,从那时起,中山王府的徐三娘子就上了神烈山,每日在马皇后的灵前,为大明社稷祈福。   徐妙锦心中有些无奈。   这人怎得还是这般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平添倒是自己在神烈山上得了消息,就开始惶惶不安,唯恐他又要出了什么事。   冤家。   没来由的,徐妙锦心中想到了这个词。   大概,也只有这么个词,才能形容自己和他的关系了。   轻叹一声,徐妙锦面露愁容:“殿下昨日是不是行文朝廷,要民间寻物?”   朱允熥点头嗯了一声,借机拉着一张凳子,就挤到了徐妙锦的面前。   大腿一分,就靠在徐妙锦的大腿两侧。   “锦姐姐听到什么消息了?”   徐妙锦心中一颤,双手攥紧,双腿向内并紧,不叫这冤家有可乘之机。   可是脸上,却总是止不住的染了一片微红。   他竟然混不吝的叫自己姐姐。   快到面红耳赤的时候,徐妙锦深吸一口气:“你躲远些,我喘不过来气……”   朱允熥不为所动,膝盖更是轻轻磨蹭着。   徐妙锦浑身绷紧,几欲爆炸的胸脯狠狠的起伏着,双目含水,凶巴巴的瞪向朱允熥,随后又轻叹一声。   拿他就是没有办法的。   “如今城中有流言,声称殿下昨日行文朝廷寻物一事,寻得者赏万金,封侯伯。”   朱允熥顿时眉头一凝,腿上的小动作也停了下来,而后默默的看向黛眉懊恼的徐妙锦。   “何时出的流言?”   徐妙锦小心翼翼的出了一口气,身子趁机向后缩了缩:“今日开城门之时传出来的。”   说完之后,徐妙锦又解释了一句:“消息是从城中散出去的,我虽住在神烈山上,可每日家中的人还是会送些菜蔬上山,他们是在出城的路上听百姓们说起的……”   我只是碰巧听到了消息,所以才会来找你说一下的。   朱允熥却好似是充耳不闻,眉头成川,陷入沉思。   徐妙锦面带疑惑,有些不解朱允熥此时的反应,于是继续低声道:“百姓逐利,谣言一旦传扬过广,恐怕直隶就要乱了。如今春耕快要结束,后面就是双抢。不加遏制,于殿下恐怕会有很不好的影响。”   何止是不好啊。   朱允熥轻叹一声。   若非昨日有小胖从旁为自己解释,自己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反应过来,只将心思统统都放在如何提高大明土地亩产的事情上了。   可是如今这谣言,几乎就和自己昨日提到的悬赏相差无几。   难道是炽哥儿、炳哥儿他们传出去的?   还是解缙或夏原吉?   朱允熥心中念头一转,却又默默摇头。   他们都没有必要这么去做,如果是炽哥儿所为,他昨日大可不必好心好意的提醒自己。   解缙和夏原吉也没有可能,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和追求。   至于炳哥儿?   朱允熥直接掠过了这个可能,目光郑重的看向面前的徐妙锦,他仪态也终于是端正了起来,脸上露出一抹温柔。   只见朱允熥微笑道:“有劳姐姐特意回城告知此事。”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已起身,要往屋外走去。   徐妙锦在后面皱眉起身,担心道:“你要去哪里?”   不知不觉间,她也因为心中的担忧而忘了彼此之间的称呼。   朱允熥头也不回,沉声道:“查清楚这件事情。”   谣言是清早开城门的时候传扬出去的,那散播谣言的人只能是在城中。   碰巧今日自己一早又去了上林苑监和将作监,身边带着孙成和田麦两人,不论是锦衣卫还是暗卫那边的消息,总是来不及传过来的。   现在,要找出背后之人。   朱允熥心中想着事,人已经是走到了屋门后。   咯吱一声。   屋门被打开,眉头皱紧的朱允熥,却是惊讶的张开了嘴。   只见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站着三名身披盔甲的英武将军,三人相差无几的装扮,腰上更是都配了刀。   此刻也正目光凝重的盯着打开屋门的朱允熥。   在朱允熥的身后,徐妙锦发出了一声慌张的惊呼。   朱允熥整张脸也已经是扭在了一起,腰板更是肉眼可见的软了下来。   只见他支支吾吾的低声道:“三位徐家舅爷,好巧啊,你……你们也来喝茶呀。”   门外三人,脸色亦是有些难看。   如今的大明魏国公、中军都督府都督徐辉祖。中军都督府指挥使徐赝绪,中军都督府将军徐增寿。   三人脸色凝重的看着站在门后的皇太孙,又看向屋里的三妹徐妙锦。   气氛几乎是凝重到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年岁最长的当代魏国公徐辉祖轻咳一声,带着徐赝绪和徐增寿两人躬身作揖:“臣等参见皇太孙。”   站在门口的朱允熥,现在恨不得转身从窗户跳进外面的秦淮河里。   见三人对着自己作揖施礼,他如鲠在喉一般的嗯啊着点头:“免礼免礼……”   在他的身后,徐妙锦整张脸都变得红彤彤的,羞涩紧张不安的捏紧双手低下头。   兄长们怎么就来这里了。   徐辉祖这时候脸色凝重的又轻咳一声:“殿下。”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侧过身让出路:“舅爷请进。”   中山王府的三个当家儿郎进了屋子,朱允熥赶忙转身将屋门关上,却不曾上拴严实,而后长长的突出一口浊气,这才又转过身。   只见徐辉祖已经是开门见山,拱拱手道:“殿下,此刻城中亦有流言生出,或不利于殿下。”   “加之惠妃娘娘已经传下话,不日宫中就要召开赏春宴,拟定殿下与信国公府、西平侯府婚约之事。”   “至此关口,殿下当以国事为重,万不可致使社稷有恙。”   这已经是就差指名道姓的掀开了骂朱允熥。   只是,朱允熥却也只能颔首不断的点着头。   今日城中的流言是关于自己的,婚事也是自己的。说的都非朝政,以徐辉祖这位中山王嫡长子的身份而言,却也算不上有错。   长辈劝谏警醒,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可是朱允熥也明白。   徐辉祖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提及自己的婚事,必然是在提醒自己和中山王府的女眷是没有可能的。   甚至,他同样是在暗示一旁的徐妙锦。   朱允熥点点头:“魏国公之言,孤已晓得,今日自当扼制谣言散播。”   徐辉祖脸色稍稍放松了一些,轻叹一声,而后挤出笑容:“臣自陕西练兵而归,听闻殿下在交趾道的经历,殿下有夺城之勇,臣等敬佩不已,来日臣等还想与殿下多多讨论军略之事。”   徐辉祖不明白眼前这位年轻,却在几年之间犹如脱胎换骨的皇太孙,和自家……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但观如今朝局,中山王府就算是不对某些事情表态,可释放善意却也是应有之意。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闪,同样是露出笑容:“孤还有好些疑惑,希望届时能得魏国公开释。”   徐辉祖推辞自谦了一番,而后看向身边的徐增寿:“增寿,送妙锦回孝陵祈福吧。如今城中谣言起,家中要多派些人守在妙锦身边。”   孝陵上就有一支孝陵卫常年驻守,徐妙锦是在孝陵马皇后神位前为大明祈福,周遭时时刻刻都有孝陵卫守卫,哪里又需要中山王府派人护卫。   不过是为了就此看管住徐妙锦而已。   朱允熥心中知晓,可如今这也是人家家里的事情,只能是含笑站在一旁。   徐妙锦则是一直低着头,时不时的抬头悄悄的剜着自己的三个兄长几眼。   等徐增寿带着徐妙锦从朱允熥面前走出去的时候,徐妙锦则是趁机赶忙外头,瞪大了双眼看了朱允熥一眼,然后才又低下头跟在徐增寿身后出了屋子。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又变得凝重起来。   这种好似被姑娘家长现场抓包的感觉,让朱允熥一时间难寻脱身的办法。   同样的,徐辉祖也尴尬难堪不已。   事情不能挑明了摆在台面上说,这是底线。   不然,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   不论是中山王府还是宗室的脸面,都将要被丢尽。   可不说不做,谁也不知道等下次回过头,事情又会变成什么糟糕的样子。   所幸。   尴尬没有持续多久。   门外终于是传来了孙成的呼唤声。   “殿下,锦衣卫有消息传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洋鬼子来了   借着孙成带着锦衣卫的消息找到自己,朱允熥终于是结束了和徐辉祖之间的尴尬气氛。   站在廊下望着徐辉祖带着徐赝绪出了幽谷院,领着外面一队着甲亲兵远远的离去,朱允熥终于是长出了一口气,额头上也终于是渗出一层冷汗。   他竟然准备对自己动武!   朱允熥想着方才在幽谷院外等候徐辉祖的亲兵们,神色有些纠结,而后又是念头一动。   不知道若是当真动了手,她会怎么选择?   啪!   朱允熥伸手,轻轻的拍在了自己的面上。   孙成满脸不解的看着太孙抽打自己的脸,偏头看向身边的田麦,希望对方能给自己解释解释原因。   田麦只是瞥了一眼孙成,而后看向朱允熥:“殿下,事情有些不对劲,还是入内,容属下二人禀奏吧。”   朱允熥点点头,将自己和徐妙锦这位差了辈分的姨娘之间的事情压下心头,转身再一次走入屋内。   “消息已经得到了锦衣卫和暗卫两方核实,确凿无误。”   屋内,拴上门之后,田麦脸色阴沉的禀奏着:“谣言确实是今日一早从城中传出去的,如今应天城周遭大抵都已经知晓,若是不加控制,可能会随着那些出城的商贾散播的更远。”   孙成这时候也终于是回归职业素养,亦是沉着脸道:“锦衣卫闻听消息之后,已经在城中暗中盘查谣言源头,只是似乎有一团迷雾,锦衣卫一直不能追查到源头究竟是从哪里生出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谣言是从昨日殿下行文朝廷各部司之后,当夜就在城中生出的。”   两人说完之后,便齐齐的看向朱允熥,等待着皇太孙的决定和指示。   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   这让朱允熥一时间难以抉择,皱紧眉头,不断抽丝剥茧的想要寻找到在背后散播谣言的人究竟是谁。   只是越抽丝剥茧,整个事情就愈是一团乱麻。   朱允熥久久不语,孙成和田麦两人也只能是干守一旁不敢出声。   不知何时。   屋外再一次的传来了敲门声。   声音很是急促。   引得屋内朱允熥三人齐齐抬头看了过去。   田麦看了一眼,手掌无声的按在腰上的刀柄上,走到门后拔出门闩,缓缓的打开屋门。   屋外的人似乎是一直就盯着屋门,见到屋门被拉开,立马从外面重重的推开。   “熥哥儿,事情不好了,有人要干你!”   朱尚炳的大嗓门,直接从屋外钻进了屋子里。   他是一马当先的冲了进来,险些让站在门后的田麦一个不注意摔倒。   在朱尚炳身后则是朱高炽皱紧眉头走了进来。   “劳烦关门。”   进了屋子里,朱高炽不忘回头看向田麦,叮嘱了一声。   随后,他便走到朱允熥面前。   “谣言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朱高炽问了一声,接过朱尚炳递过来的茶杯,越过朱允熥看向一旁的孙成。   朱允熥点点头:“已经知晓了,但仍然是想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做的。”   朱尚炳大概是从宫中赶来的急,一直在喝着水,等自己喝饱了肚子,这才一抹嘴道:“这还不简单,拉一个名单,凡是可能和熥哥儿作对的,我带着官兵一家家的敲门,谁家要是闻声而动,露出马脚,咱们就抓人。”   他倒是有几分急智,还知道敲山震虎。   朱允熥默默看了一眼,却摇摇头:“现在弄清楚他们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朱高炽听到这话,脸上露出笑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有先弄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才能推测出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只要一件事情需要转个弯去思考,朱尚炳便一概不理,坐在一旁把玩着茶杯。   朱允熥则是说道:“从明面上看,他们是想要借机生事,借着由头引诱百姓逐利,放弃原本的活计,去寻找那些东西。如此,夏收双抢就可能会生变,地方就会生乱,朝廷这两年好不容易增添的赋税之收也必然会出现波动。”   “他们不是寻常人。”朱高炽忽然开口,然后沉声道:“既然消息传的这么快,就不可能单单是为了让朝廷和地方生乱。”   说完之后,朱高炽目光淡淡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和小胖对视了一眼,目光逐渐阴沉下来,幽幽道:“他们甚至想借机攻讦于我。”   朱高炽哼哼两声:“当朝监国皇太孙,喜好奇物淫技,驱民逐利,动荡社稷。这些幕后之人,就有了机会攻击你不堪担当国本。”   “他们想造反!”   一旁的朱尚炳冷喝一声,脸上已经是杀气腾腾。   朱允熥长叹一声,神色凝重道:“恐怕还不是这么简单。”   朱高炽轻哦着,面露不解。   “他们图谋甚大啊。”朱允熥感慨了一声,而后压低声音忧虑道:“他们的目的仅仅是止于我有失?”   这话说得很隐晦。   朱高炽却是眉头一挑,然后心中狂跳不已,脸色也愈发紧张起来。   “他们是想要!”   朱高炽倒吸凉气的张大了嘴。   朱允熥立马挥手制止了小胖后面的话,而后重重的点头。   洪武皇帝已经上年纪了啊。   太子如今也腿脚不便。   作为大明监国皇太孙的朱允熥,若是因为今日之事被夺,受到冲击和影响最大的不是大明朝。   一个皇太孙没有了,大明朝还有庞大的宗室子嗣在。   可谁不知道,朱允熥是皇帝和太子最器重和寄予厚望的人选。   这是大明三代而定的象征啊。   朱允熥身边,皇帝和太子会如何想,面对着三代而定的事情破灭,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人老人弱,则易遇事生故。   朱高炽忧心忡忡道:“那如今这件事情要怎么办?”   说完之后,如今这位已经消瘦不少的燕世子,便又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我觉得,应当再次行文各部司衙门,行文地方,寻得一物赏百两。”   朱允熥看向小胖。   这和自己想到的几乎差不多。   就是直接再行文朝廷,彻底明确寻物赏赐的数额。   百两不多不少,不会让那些被户籍限制的百姓,为了百两赏赐就离开自家田地,还要顶着官府的搜捕去寻找东西。   但又能让那些商贾之类的群体,有一份念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遇到这些东西。   “便这样办吧。”   朱允熥轻叹一声。   这一遭回京原本自己只是想要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做些事情,却没想到总还是有人是不安分的。   他们觉得这两年朝廷惩治砍头的人还不够多吗?   朱高炽亦是长叹一声:“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应对?”   对方已经出手了,朱高炽很清楚,依着熥哥儿的性子,是断然不可能容忍这些人继续躲在暗中。   从自己跟随父王、母妃回到应天城,又被炳哥儿给架着去了交趾道一趟,他的收获很多。   而最为重要的是,他多多少少了解了熥哥儿的治国理念。   朱高炽清楚的记得,在回京的船上,熥哥儿亲口和自己说的,往后他想要让大明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再也不会居无定所。   这是熥哥儿的梦想,但朱高炽不得不承认,这同样是自己的梦想。   而有着交趾道清化城的经历,朱高炽坚信,熥哥儿并没有和自己说假。   所以,大明还任重而道远。   熥哥儿绝对不可能允许,走在路上的时候,还要时刻防备着身后随时都可能冒出来的黑手。   朱允熥果如朱高炽所料的看向了孙成和田麦两人。   “锦衣卫和暗卫,一明一暗,严密监控应天城。”   说完之后,朱允熥又对朱高炽说道:“既然我们要再行文朝廷,那些人必然会同样收到消息,到时候就看他们如何去应对了。”   ……   余下几日。   应天城刚刚生起的谣言,又因为朝廷的再一次行文,而被打破。   一时间,应天似乎终于是平静了下来。   只是在暗中,锦衣卫和暗卫却是在全力严控和防备城中可疑之人。   倒是朱允熥这位事件的主角,和阴谋的目标,却显得怡然自得了起来。   宫外,夏原吉依旧是忙的像狗一样。   解缙也终于是迎来了自己的新事业。   总领勘察直隶官道驿路、乡野阡陌事,总领督办水泥事。   从八品的张匠人便每日都跟在了大明朝的才子、翰林解学士身边做事。   直隶的道路需要改善。   大明朝如今的赋税重地就在直隶,江南江北,几乎占据了天下三成的赋税。   也正是因此,直隶一地的商贾最多,货运最多。   沟通地方,加快货运速度,以官道驿路为主干,向着四方辐射,将整个直隶变成一体。就如同当初以浙江道为摊丁入亩试点一样。   而水泥的烧制,自然就成了重中之重。   去应天城以西,靠近太平府的地方,已经开始建造一座座的水泥工坊。   于是,解缙从应天城消失了。   而在应天城里。   惠妃娘娘期待了许久的赏春宴,也终于是开了起来,并且圆满结束。   期间,大明朝的勋贵子弟,借着一场赏春宴,有惠妃娘娘做媒,一天的时间就成了好几对。   “娘娘说景川侯去岁在交趾道作战英勇,他家的三子这些年一直不曾结亲,如今能和东莞伯家的女娘联姻,也算是圆满了。”   东宫小花园里,汤鹊清轻声念叨着。   朱允熥就斜靠在一旁的软椅上,任由沐彩云往自己的嘴里塞着时节果子。   汤鹊清又道:“娘娘还说,中山王府的妙锦女娘,算得上是京中女子的楷模,要我们得空都要去孝陵祭奠,为大明祈福。”   正在享受着沐丫头伺候的朱允熥,忽的一愣。   然后目光小心翼翼的瞥向在一旁不知为何忽然脸红起来的汤鹊清。   这是知道什么了,然后激愤?   朱允熥心中有了一丝不安。   却不想,汤鹊清忽然看向还懵懂不知想要撬开太孙嘴巴的沐彩云一眼,然后羞涩的低下头。   “娘娘说,今岁要为我们选吉日完婚……”   呼……   朱允熥暗自长出一口气,心中落定。   然后便嘿嘿的笑出声,转头抓住沐彩云的手,张开嘴,将果子和光洁的手指一并含在嘴里,囫囵一圈之后才松开已经娇羞的两眼生雾的沐彩云。   “爷爷先前在我回京的时候也有过暗示。”对汤鹊清说了一句后,朱允熥转头看向蹲在地上低着头的沐彩云,拍拍丫头的小脑袋:“父亲在我这个时候,已经和母妃生下了大哥。爷爷如今急也是情有可原,惠妃娘娘和其他几位娘娘,也整日念叨宫里头少了孩子们的吵闹。”   汤鹊清红着脸低着头,点点头,嗯了一声。   朱允熥又道:“等成婚之后,咱们争取努力加把劲,让爷爷和娘娘们两只手抱不过来!”   汤鹊清心中一突,抬起头瞪了混不吝的朱允熥一眼,然后又姣红着脸低下头。   倒是沐丫头在一旁仰着头,讷讷道:“那得生十几个呢……”   汤鹊清猛地一抬头,瞪大了眼睛盯着说要生十几个的沐彩云,脸上一片惊讶和无奈。   这丫头啥也不懂。   朱允熥则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禁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托住沐彩云的脸颊。   然后双手用力。   啵。   沐彩云的脸颊就被挤在了一起,粉粉的小嘴嘟在一起,而她则是眨着灵动明亮的双眼,闪闪发光。   “殿下,孙千户来了。”   一旁的汤鹊清望向不远处到来的孙成,轻声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回头,就见孙成今天倒是穿着一身千户飞鱼服,站在小花园门口。   松开沐彩云的脸,拍拍丫头的脑袋。   朱允熥瞪了丫头两眼:“等南方再稳定些,让你哥哥留在云南,朝廷将西平侯召回应天。”   爹爹要被召回应天。   沐彩云眼前一亮,立马是脆脆的点着头。   而朱允熥已经是起身走向孙成。   “出了什么事?”   孙成躬身合手:“启禀三爷,夏郎中让人递话,说想请三爷去一趟户部。”   “去户部?”朱允熥疑惑道:“他今日不在华盖殿伴驾参赞朝政?”   这是自问自答了,孙成给不了回答。   朱允熥也没指望得到答案,挥挥手:“去户部吧。”   春日里的应天城,天空中总是飘扬着一缕缕细细的花瓣,空气是温润的。   如今已经是户部郎中的夏原吉很好找。   他的公邂就在尚书和侍郎公邂的旁边,以此就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了户部除尚书和侍郎之外,地位最高的人了。   当然,现在户部没有尚书,侍郎也只有一个不怎么干活的郁新。   从衙门外走到夏原吉的公廨外。   朱允熥就听到公廨里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   “夏郎中,听说大明的监国皇太孙很年轻,他会不会不来?”   “夏郎中,不知道我们和大明的商贸之事,是不是可以再商量商量。”   这是几声强调颇为另外的声音,半洋半土,如同夹生饭一样。   随后,就是一道杯盖擦过茶盏的声音。   而后夏原吉沉稳的声音传了出来:“皇太孙宽仁,必当一视同仁,尔等只消恪守礼制,不可有半分僭越,我朝太孙还是很好说话的。”   “是是是,皇太孙自然是最好说话的。”   咯吱。   公廨的房门被朱允熥从外面推开。   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盏的夏原吉立马眉头一跳,站起身来:“臣文华殿行走、户部郎中夏原吉,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熥哼了一声,扫眼看向公廨内的那几名满头五颜六色的洋鬼子夷人。   只是他刚看向几人,而后这几颗脑袋就刷的一下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不见。   “外商参见大明监国皇太孙殿下。”   “愿皇太孙殿下万福安康。”   声音从地面上传来。   朱允熥微微低头,就见这几名夷人商贾已经是双膝跪在了地上,姿态要多恭顺就有多恭顺。   不是说白皮洋鬼子的膝盖是硬的吗?   怎地现在就能跪下来了。   朱允熥心中哼哼两声,不曾开口,而是平静的点点头,寻了一旁的空位,一挥衣袍,缓缓坐下,张开双臂搭在扶手上,身子慢慢的靠在椅背上。   这是洋鬼子们要找自己,才寻到了夏原吉这里来的。   朱允熥默默的看着这几名跪在地上的夷人商贾,心中想着。   而后便淡淡的看了夏原吉一眼。   夏原吉赶忙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启禀殿下,诸位夷商今日前来户部,言称有要事希望能在殿下面前禀奏,说是他们有朝廷如今正在悬赏的东西。”   “哦?”朱允熥面露狐疑,姿态平静不见波澜,只是淡淡的看向还跪在地上的这几名夷人。   中原之地的新事物,就是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后人带过来的。   他们说有自己悬赏出去的东西,大抵是不会错的。   只是,姿态却还是要摆出来的。   于是,朱允熥便淡淡道:“诸位皆是远道而来,既然是要献出大明悬赏之物,便是有功,都起了吧。”   夏原吉在一旁立马对着夷商笑着说道:“殿下要你们都站起来。”   几名夷商便立马站了起来。   这时候,朱允熥也才能好好的观察这几人来。   很典型的白皮猪洋鬼子的模样。   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花红柳绿的毛发,五彩斑斓的眼珠子,还有那若隐若现的体味。   朱允熥接过夏原吉送来的茶水,轻抹茶汤,浅尝一口,便对这些夷商问道:“还不知几位尊姓大名,都有何悬赏之物献出。” 第二百九十二章 红薯!红薯!   “殿下,这位是佛郎机商人,名叫沙伯泰·阿尔瓦雷斯,其余两位是他的副手。”   夏原吉率先为朱允熥介绍了起来。   而名叫沙伯泰·阿尔瓦雷斯的西班牙商人却是摇摇头,而后满脸堆笑的看向朱允熥:“尊敬的大明监国皇太孙殿下,我其实还有一个中原姓名。”   朱允熥面露好奇道:“哦?是何名字。”   沙伯泰·阿尔瓦雷斯开口道:“尊贵的殿下,我在中原的名字叫范虫。”   一旁的夏原吉微微一愣。   朱允熥也是有些意外,然后便旋即明白。   随后便开玩笑道:“没想到,你们竟然也知晓我中原之地的商道祖师。只是这中原文字,却还是要多学一学的。”   一番笑谈。   本来还不明白的夏原吉,这会儿也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这佛郎机的商人竟然知道范蠡,于是便随了范蠡的姓名。   只是……   这些夷人当真是不通礼仪的,竟然做起了改换门头、改名换姓的事情。   范虫笑道:“大明有许多的圣人,地大物博,我们征服了海洋,战胜了巨浪来到大明,听说了中原历史上的人物,范蠡的事迹很鼓舞我们。”   朱允熥哼哼两声道:“那你们该取一个沈姓才是,他才是我们大明立国以来最大的商人。”   范虫立马躬身小声道:“沈万三是愚蠢的,他已经死了。”   朱允熥闻声一顿。   沈万三在洪武六年就被发配云南,这近二十年里,已经鲜少听闻了。   却不想,这个佛郎机来的范虫,竟然对沈万三也是熟悉的。   不禁让朱允熥的双目微微下沉:“不知道你们想要献出何物?”   范虫却是挺起胸膛,面带笑容:“我们听闻,尊贵的皇太孙殿下,愿意为了悬赏的东西,赏赐万金甚至是大明国的侯伯爵位。”   说这番话的时候,范虫是满脸的殷勤和笑容。   他这是在讨价还价。   夏原吉当即在一旁沉声开口:“我朝已经行文悬赏之物,凡献出者,皆有赏赐,却也非尔等听闻之物。”   范虫便再次躬身弯腰,面朝朱允熥说道:“大明国是伟大的,皇太孙仁厚,我们从遥远的西班牙来到大明国。听说大明国正在悬赏,自然是愿意献出的。”   一个试探之后,范虫便转头看向身边的一名随从。   那人就立马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而后又从布袋子里取出一枚红彤彤却已经干瘪的东西。   初一见到,朱允熥便眉头一挑。   夏原吉也是多看了两眼,这可不就是太孙当初绘制在纸上的辣椒嘛。   范虫则已经解释道:“此物是我们在前来大明的路上找到的,在大明国悬赏上,这东西好像是叫做辣椒?”   “当时我们找到辣椒的时候,正生长在土地上,果子鲜艳无比,我们就向着将这东西带回西班牙种植在花园里观赏。”   “为此,我们牺牲了好几个最好的水手的性命。”   大概是因为初入大明不久,范虫的官话说的断断续续,不时的就蹦出几句西班牙语来。   只是仍谁都能听得出,他们是想要得到一份厚赏的。   朱允熥给了夏原吉一个眼神,对方就从范虫的随从手中接过布袋子,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打开布袋子,朱允熥就看到袋子里装着几样不同的辣椒。   有细长的红辣椒,也有肥胖些的绿辣椒,更多的是一种椭圆形干瘪红中带着一些橙黄的辣椒。   朱允熥取了一根红辣椒,掰开外面已经干瘪的皮肉,取出一枚辣椒籽放在了嘴里。   范虫这时候便立马开口提醒道:“这些果实的种子有毒,吃进肚子里会非常的痛,还会让人发热。”   朱允熥充耳不闻,只是仔仔细细的拒绝着辣椒籽。   一股熟悉的热辣感随着辣椒籽的破碎瞬间在口腔中扩散开来,出宫前已经被沐彩云喂饱的肚子,瞬间又开始有了饥饿感。   朱允熥服了一口茶水,不由抬头深深的看向范虫。   随后他轻声道:“最好的水手?难道不是在现在的葡萄牙和法兰西吗?陆地上,你们那里的奥斯曼国和罗马国也并不弱,听说他们一直在和拜占庭打仗?”   夏原吉眼睛里渐渐多了好奇的神色,歪着头看向皇太孙,他竟然不知道皇太孙对欧罗巴之地这么的熟悉。   范虫也是心中一惊。   这位在远东之国的年轻皇太孙殿下,竟然对欧罗巴的情况这么的了解。   而朱允熥却是在喝了一口茶后,继续幽幽道:“如果你们能多一些真诚,我认为英吉利将不会取代你们西班牙。”   “英吉利?”范虫嘀咕了一声,随后便笑道:“他们在海洋上没有任何的优势。”   朱允熥笑笑,接过话题,转口道:“你们还有更多的东西能够献出吗?”   “尊贵的皇太孙殿下,我们现在只有辣椒这一种大明国悬赏的植物能够献出。”范虫如实道来。   朱允熥皱眉,辣椒只能改善中原百姓的口味,让日子更具有味道,但并不能解决中原亩产的问题。   他转头看了夏原吉一眼:“他们的船队停靠在哪里?”   “就停在龙湾码头那边。”夏原吉立马开口,又问道:“殿下是要去看看吗?”   朱允熥点点头,前几日回京的时候竟然没有在龙湾码头看到这些西班牙人的船,想来是那天被朝廷给驱离龙湾码头,好让自己能够靠岸下船的。   范虫一直在察言观色,见到大明国的皇太孙想要去看看西班牙的船,当即开口道:“能让尊贵的大明国皇太孙殿下登上西班牙的船只,是我们的荣幸。”   朱允熥微微一笑,看了夏原吉一眼。   典型的白皮言论。   少顷,在一队锦衣卫缇骑护卫下,朱允熥便出现在了应天城外金川门外的龙湾码头上。   整个漫长的河岸都属于龙湾码头的范围。   一艘艘的船只就停靠在码头边上,更远处的深水区还停靠着一些下锚固定的船只,等待着停靠到码头上。   在走向自己的商船时。   范虫目光热切看着停靠在水中的大明宝船和各式战船、商船,眼中流露出了强烈的欲望。   朱允熥全程微笑,默默不言。   范虫则是滔滔不绝道:“大明国的造船业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如果我们西班牙能拥有这样的战船,整个欧洲的海洋都将会属于我们。”   船长一百多米,宽四十多米的宝船,顶着九桅十二张船帆,仅仅是船锚就有数千斤重,厚重的船体和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无不吸引着范虫的注意。   这样的巨舰,整个欧洲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建造出来。   能容五千料载重、数千吨排水量的大船,是如今这个世界造船工业最巅峰的具象保险。   九桅宝船终究是少数,即便是在如今的大明水师里面,也常常是用来作为水师都督和领军将领的旗舰使用。   更多的是能容两千五百料,排水千吨左右的福船和各式更小一些却也有数百吨排水的战船、运粮船。   一路而行,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的观看大明的造船工艺的范虫,仍然是接连不断的感叹着。   朱允熥却是福至心灵,转头看向夏原吉:“命龙江船厂绘制多份造船图,封存于宫中、工部、兵部等处。”   夏原吉点点头,看着因为激动而走在最前面的范虫,便低声道:“夷人入京,都有锦衣卫在暗中跟随,龙江船厂这些地方,他们靠近不了。”   自家太孙什么都好。   就是一直以来,似乎对中原之外的人充满了浓郁的鄙视和警惕。   这一点,夏原吉和解缙等人心知肚明。   但夏原吉同样赞同,既然大明的宝船、福船能广受夷人的喜好,那么大明就该好好的保守住造船的秘密。   “尊贵的皇太孙殿下,这就是我的财富号卡瑞克船。”   终于,在龙湾码头的边缘处,是一艘艘夷商船只的停靠地。面对着欧洲商船的停靠地,范虫终于是难得的露出了一丝骄傲。   从数千吨排水量、上百米长的大明宝船走过来,这些夷商的商船就如泰山下的一片小丘陵。   而被范虫指着的财富号卡瑞克船,就是这片小丘陵里海拔最高的那个山峰了。   三桅四帆,主桅挂方形的大横帆,后桅挂三角帆的卡瑞克船,足以称之为如今西班牙造船业的巅峰水平。   仅仅是一眼,朱允熥便对范虫在西班牙国内的身份,多了一些猜想。   皇太孙要考察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商船。   随行的锦衣卫不等朱允熥登船,就已经是如狼似虎的冲到了财富号上。   如今财富号的水手,大多都已经上岸待在应天城里,船上只有少数几名水手,慌张不安的看着大明的锦衣卫冲上船。   所幸的是,船长就跟在后面上了船。   “西班牙的造船很不错。”   朱允熥漫步在财富号的甲板上,不咸不淡的夸赞了一句。   范虫跟在后面:“在大明国面前,西班牙什么也不是。”   朱允熥又道:“听闻欧罗巴有好几位哲人,他们的思想很受人追捧,大明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学问。”   范虫停下脚步,双目闪烁看向走在前面已经进到后船舱的大明皇太孙。   随后又立马跟上:“只要财富号的水手们都能赚到钱,下一次我还能带着他们再来大明国。到时候,我会为尊贵的皇太孙殿下,带来哲人们的书。”   朱允熥微微一笑,白皮的船舱总是有着一股小麦芽和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腐臭味。   从船舱出来,他就已经是到了后面的一侧甲板过道上。   “阁下这一次献上辣椒,大明朝廷秉持有功必赏,百两自会送来。”朱允熥手指敲击着身前的栏杆,看向远处江面上的渔船:“大明还会赐予阁下大明的官职,让阁下能够在大明更方便的行商,五成的税率也会降低为三成。这与大多数的大明商人是一样的税率了。”   跟在后面的夏原吉眉头一挑。   殿下竟然降低了这个佛郎机商贾的税率,还要赐予他大明的官职。   范虫在前来应天城的时候,已经是‘充分’的了解了大明的礼仪和规矩。   当即便跪拜在地上。   “感谢尊贵的大明皇太孙殿下所赐。”   朱允熥则是不断的敲击着栏杆:“大明巡欧监察使,领八品衔,赐节杖,待欧监使这一次回国,大明还会派出宝船队随行,护卫欧监使下次前来大明。”   范虫并不知道大明是否有欧监使这样的官职,但自己上岸后,一个八品的官员就能够让大明无数的百姓附耳听命。   他觉得这个赏赐,似乎是比自己在大明的税率降低到三成还要更重。   而且,大明似乎还要派出他们那数百米长、数千吨排水量的宝船护卫自己回国。   当自己带着大明的宝船回到西班牙……   范虫内心就是一阵激荡。   若是西班牙能将那些宝船抢……   不!   西班牙即便能霸占,也不可能制造出来。   让自己接着在大明的受重视程度,提高自己在西班牙国内的地位,这才是自己应该做的。   砰砰砰。   范虫模仿着大明人的样子,额头在甲板上重重的磕着。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欧监请来吧。”   欧监……   欧奸?   朱允熥心中一乐,忽然觉得自己弄出来的这个一个官职,大概是要被扣钱的。   范虫起身。   一旁的夏原吉虽然心中有着很多的疑惑,却还是配合着太孙,面朝范虫拱手道:“恭贺欧监使入值我朝。”   范虫拱拱手,满面笑容:“客气客气。”   朱允熥一边往船尾走去,一边说道:“期望这一次欧监使完成交易后,能够早日归国,将西方哲人的书籍翻译成中原文字。也希望欧监使能够和西班牙国主游说,大明希望能够得到一块海边的土地,为西班牙送去大明的丝绸、瓷器和一切货物。”   夏原吉张张嘴,有些意外的看向说出此言的皇太孙。   前头太孙可是才要求大明绝不出让半寸土地给外族之人,现在就希望能从佛郎机取得土地。   那般远的地方,能要到吗?   要到又有何用?   范虫这时候也迟疑了起来:“国主……”   朱允熥直接说道:“大明会对第一个与我们建立往来的国度,提供更多的便利。如果可能的话,大明希望能拥有东方之后,支持西班牙拥有整个西方。”   这个时候,大一统的思想依旧流行在整个欧洲的土地上。   神圣罗马帝国的伟大,依旧属于老欧洲白皮们的梦想。   谁都想戴上欧洲共主皇冠,加冕成为欧洲皇帝。   范虫立马不假思索,高声道:“我……下……臣谨遵尊贵的皇太孙殿下之命,归国之后,完成尊贵的皇太孙殿下的希望。”   朱允熥微笑点头。   迎面是凉爽温柔的微风,清澈的江水就在船前滚滚流淌。   忽的。   朱允熥浑身一震,心头大动。   他小心翼翼的将双手藏在衣袖下,却是止不住的颤抖着。   夏原吉明显的察觉到了太孙的这一抹变化,越过范虫到了朱允熥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将太孙挡住,而后低声道:“殿下?”   朱允熥充耳不闻,压住脚步上前走到了船尾的一根绳索前。   只见这根绳索上围绕了一圈藤枝,一根根红紫色的细枝撑开一片片红紫带绿的叶片。   在藤枝下的甲板上是一个带着漏洞的橡木桶,桶里装满了泥土,肥沃的泥土供养着这一株藤枝茁壮的生长着。   红薯!   这就是红薯!   哪怕不用扒开橡木桶,从小就吃着红薯,顶着连天的臭屁长大的朱允熥,也绝对不会认错了这玩意。   在大明见到红薯,让朱允熥好似看到了一位绝世的美人,长着一副珠圆玉润的身段,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摇曳着散发着数不尽的妩媚。   他压住心头的震惊和意外,对刚刚走过来的范虫笑道:“没想到,欧监使在财富号上也有如此闲情逸致,栽培绿植。”   范虫看了一眼红薯藤,笑道:“这是水手们在绕行跨过风暴海峡前,在一座岛屿海滩上发现的,泥土下的果子很甘甜,不过长出来的枝叶却更让水手们喜爱。毕竟,船上总是缺少蔬菜的。”   朱允熥点头颔首道:“颇有野趣,财富号上只有此一株?”   范虫不知大明尊贵无比的皇太孙为何会对这么一株只是为他们提供蔬菜来源的植物感兴趣,只能是轻声道:“原来是有好几株的,只是都已经枯萎了,果子也都腐烂,只有这一株一直长得很好。”   浪费啊!   这帮白皮总是在浪费这个世界送来的礼物。   范虫这时候却是眼前一亮:“尊贵的皇太孙殿下,臣想起来,这东西的果子,很像殿下悬赏的那个叫做红薯的东西。”   这时候夏原吉也是心中一跳。   朝廷悬赏的行文只是描述了那些植物的形态如何。   但是自己从太孙看到的手绘图上,却是分明看到这红薯有着一个加重的标注。   可亩产数十石!   这玩意必须要抢……弄到手!   不管真假! 第二百九十三章 永不加赋   没有人能阻止中原人对食物的向往。   哪怕是还穿着肚兜蹒跚学步的孩童,在农忙的时候也知道跟在大人的身后,捡拾掉落的稻谷。   食物,是这个民族追求了数千年的东西。   没人能够改变。   夏原吉默默的看向皇太孙殿下,希望从对方的表情得出些结论来。   此时财富号上正有一队护卫太孙安全的锦衣卫。   如果这个范虫狮子大开口,或者是索要大明无法给予的赏赐。   夏原吉已经做好了越权,强令锦衣卫杀光这些夷人的准备。   朱允熥默默的笑看着身边几人的变化。   远道而来想要从大明带回无数的货物好回国后换取滔天财富的夷人范虫。   不管对不对,都必须先给抢过来的夏原吉。   朱允熥轻声开口:“是与不是,未经核验,孤却也不知。”   范虫是个很精明的西班牙商人自己西班牙王室排不上号的落魄到需要下海的血缘关系者。   王室的血缘关系,让他能够买到西班牙如今最强大的战船,带着货物和金钱一路远航,将自己带出来的所有家底不断的膨胀。   东方,在欧洲大陆就是一个铺满黄金的土地。   很幸运,这一次在大明的交易,应该能够让自己重新进入到西班牙的权力中心。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大明国皇太孙,似乎还能给予自己更多的好处。   毕竟,这是一位深受大明皇帝陛下喜爱,刚刚凯旋而归的皇储。   仅仅是一瞬间的思考。   范虫就仿照大明人的礼仪,躬身合手,姿态无比的虔诚:“尊敬的皇太孙殿下,若是能将此物献给殿下,将会是财富号最大的荣幸。”   “你的品行如此高洁,大明将会永远记住。”朱允熥语调平缓道:“财富号将会是大明和西班牙沟通的重要桥梁。大明不光希望能派遣宝船队护送欧监使回国,还希望能够派遣礼部官员前往西班牙,与西班牙国主商讨两国往来之事。”   大明这个远东最强大的,土地远比整个欧洲更加辽阔的古老国度,竟然要派遣官员前往西班牙!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这是远比自己在大明拥有更低的税率,拥有大明的官职,更加大的利益!   因为,是自己第一个带回远东大国的官员前往欧洲,抵达西班牙。   如果自己真的成了沟通远东和西方的那个桥梁……   范虫低下头颅:“臣愿将尊贵的皇太孙殿下的意志传播在欧洲大地上。从西班牙到东欧,从罗马帝国到奥斯曼帝国,法兰西,拜占庭,都将会传扬着尊贵的大明皇太孙殿下的名字。”   朱允熥回想了一下成吉思汗的人生,然后笑了笑。   “大明会赠送一批丝绸、瓷器、家具给欧监使,还会有一些礼物,希望能由欧监使转交给西班牙国主。”   “尊贵仁慈的皇太孙殿下,您大方的秉性,已经深刻西班牙全境。”   一场东方和西方的交易,终于是落下帷幕。   已经准备动刀的夏原吉寸步不离的带着四名最是魁梧的锦衣卫,将财富号船尾的红薯连带着整个橡木桶搬运到了码头上。   “臣恭送尊贵的皇太孙殿下,愿殿下英武高过太阳,东方之国永远强大。”   从一个落魄西班牙王室远亲,变成了大明的官员,将要带着大明人回国的范虫,怀揣着满腔的对未来富裕尊贵的生活的期待,从财富号上将朱允熥一路送离龙湾码头,直到外金川门才被朱允熥制止住。   进了城,夏原吉的眼睛就没有从被放在马车上的红薯藤上离开过。   朱允熥轻飘飘的看了对方一眼。   而后轻咳一声。   夏原吉赶忙回神,躬身请罪道:“臣今日僭越,奏请殿下屈尊降贵,出宫见外邦夷商,乃为大明国朝社稷。”   朱允熥面色平静的点点头。   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和规矩,今天应该是夏原吉先请奏东宫,询问自己什么时候有空,可以见一见范虫这个西班牙商人。   然后,自己会给出一个时间,夏原吉就要带着人入宫。   以范虫的身份和地位而言,自然是进不了东宫的,奉天殿东边的文华殿前那片班房,倒是合适的。   而不是像今天一样,夏原吉作为臣子奏请皇太孙出宫,朱允熥就直接出宫去见一个外邦夷商。   这不符合大明监国皇太孙应有的身份。   但夏原吉确实如此做了,那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夏原吉左右看看,便低声道:“臣乃是听闻财富号上,似是有红薯存在,却不敢确定,又知那范虫有所图,这才斗胆奏请殿下出宫,所为就是今日一举震慑住这夷商。”   “是红薯没错。”朱允熥默默回头看着枝叶可以进行扦插的一整桶红薯藤。   能拿到了红薯,就是让他再跑一趟交趾道也是愿意的。   夏原吉咬紧牙关,一手出掌一手握拳,拳头重重的砸在手掌上,满脸涨红:“真是红薯!真的能亩产十数石了吗。”   朱允熥却是掠过了这个话题。   看了眼是在往上林苑监过去,才开口说道:“让人盯住所有在大明的夷人,禁止他们购买除四书五经圣贤文章以外的所有书籍,严查大明百姓、匠人与夷人往来。”   夏原吉有些不解,面露疑惑。   “只是禁儒学典籍以外所有书籍?”   朱允熥嗯了一声,并没有给夏原吉做出任何的解释。   因为,这个时候的人们并不懂这是为了什么。   从漫长的中世纪突然几十百来年进入科学时代?   他们不过是借着中原的智慧,没有思想的束缚,抢先走出了最后一步而已!   想了想,朱允熥又轻声解释道:“我不希望有一天,夷人驾驭着比宝船还要巨大的战船,停靠在龙湾码头,而我等后世子孙,只能俯首听命,如今日之夷人一般虔诚恭顺。”   比宝船还要巨大的船。   那配备的火炮恐怖也要比应天城头的火炮更加大吧。   有着这样的技艺,对方的军队也定然远超大明。   这样的夷人……   夏原吉立马摇头。   绝不能让这样的夷人出现!   夏原吉立马挥袖拱手:“臣会与各部司衙门商议,尊殿下之命,绝不叫我中原有只字传入欧罗巴之地。”   朱允熥笑道:“维喆兄,这个世界很大。范虫等夷商能从万里之外渡海而来,便不是我朝能够轻视的。”   地大物博、富有四海,是中原的底气,但也会成为中原的傲慢。   夏原吉点点头:“臣近日与夷商接触颇多,感叹夷人拼搏之志,虽不通礼仪,然夷人个体却远非我朝子民能比。若这样的国都再有文明,再有利器,其包藏之下的野心,必然会危及我中原。”   “所以,我们要让大明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   “当百姓们能吃饱肚子之后,我们还要让百姓们能吃的更好。”   “让孩子们能长出更多的腱子肉,横练无敌。”   朱允熥偏头看向夏原吉,面露笑容。   吃得饱,吃得好,长得好。   夏原吉目光不断的闪烁着,如果大明真的能做到这三件事,大概往后将独明一朝了。   这大概将会成为自己终生矢志不渝的为官梦想了。   夏原吉暗道,而后看向朱允熥:“殿下,此番夷商势必,我朝当真要派遣宝船队及礼部官员前往佛……西班牙?”   朱允熥笑笑:“知己知彼,大明的船更大,将士更威猛,不该夷人可来,我朝去不得。礼部自是要派遣官员,但锦衣卫也会有人同行。”   闻言,夏原吉眉头一挑。   宝船队带着礼部官员去西班牙,那是两国往来应有之意。礼部干的也是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一次去的地方远一些而已。   可派出锦衣卫同行,事情就不是明面上与西班牙国建立往来那么简单了。   太孙是一直在谨防夷人的,并且对夷人有着深厚的芥蒂。   严防夷人从中原获得文字和学识。   如今再派出锦衣卫前往西班牙,自然不可能让这帮杀才去和西班牙的国主交涉建立往来,也不可能在西班牙国内杀人。   那这些人去了西班牙还能做什么。   窥探地形、势力、国情……   夏原吉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的东西。   然后,便目光暧昧的看向走在前面的皇太孙。   皇太孙所图甚大啊!   只是万里之遥,大明当真有机会如同征讨交趾一般的,抵达欧罗巴之地吗?   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夏原吉已经不由自主的联想推演了无数种可能。   一个幅员辽阔远超前元巅峰时期的大明?   夏原吉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只是当出现那样一个大明的时候,天南海北之民,又该如何连通?   还有之后的一系列问题。   不知不觉,夏原吉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沸腾,难以抑制。   后脑勺一阵阵的抽抽着,让夏原吉眉头皱紧。   这时候,一直走在前面的朱允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脑瓜子一抽一抽的夏原吉。   这厮怎了?   压下心头的疑惑,朱允熥笑问道:“维喆兄可会农活?”   “嗯?啊?”夏原吉这时候还满脑子大明征讨欧罗巴的事情,闻言一脸茫然,半响之后才涨红着脸道:“臣少时读书,曾在田间做过农活。”   朱允熥笑着拍拍手:“既然如此,咱就放心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转身跨进一道府门。   夏原吉抬头。   上林苑监。   竟然已经从城西江边码头到了城东的神烈山下。   夏原吉强忍着心头的推演和疑惑,带着由锦衣卫搬运的那只装有红薯藤的橡木桶进了上林苑监衙门。   “臣等恭迎殿下。”   上林苑监里面的前湖畔,袁素泰现在已经彻底不穿官袍了,连带着一众的上林苑监官员也都整日里穿着农户的衣裳上衙。   夏原吉就跟在朱允熥的身后,目光疑惑而又好奇的看着眼前这群,如今已经位同五寺的上林苑监官员们。   和朝堂上其他官员很是不同。   这是夏原吉的第一印象。   而朱允熥已经笑道:“今日从夷商那边得了几样新种子,还要袁监正与上林苑监诸位今岁抓紧时间培育出来。”   袁素泰恭恭敬敬如同一名老农点着头:“臣等定然尽心竭力培育新种。”   所有猛的抬头:“可是殿下前些日子悬赏的新种?”   朱允熥点点头,招招手:“此乃辣椒,种子都是生的,这时节种下培育幼苗虽然有些迟,但也不算太晚。孤看过,大抵有三种,上林苑监还要分开种植。”   而后,朱允熥又指向被人抬过来的橡木桶。   “此物,便是红薯,乃可令我大明子民饱腹之物。不宜栽种于积水处,也不可种于黏土地,当选松软少水的沙土地,分叶苗扦插栽种,农肥稀释滋养。”   袁素泰听着朱允熥的介绍,双眼大放异彩。   连连招呼过来身后的同衙官员:“辣椒取籽,栽种在前湖边新垦出来的那片菜地,派人专司看护,要防虫,每日记录长势,本季以育种为要,下季要再培育分辨种植区别。”   几名官员便立马带着上林苑监的经年老农将那一袋子辣椒带走。   朱允熥也不假阻拦。   自从洪武二十五年开始,上林苑监在培育农作物上便有了长远的发展,如今都已经开始尝试杂交的上林苑监,单纯的培育辣椒,不是难事。   而袁素泰最后,则是将全部的精力和注意都放在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橡木桶上。   饱腹之物。   扦插栽种。   土质松软。   太孙说的每一个字,都被镌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转瞬,袁素泰便拱手道:“前湖和琵琶湖中间,有块地土质颇为松软干燥,乃沙土地,周围山林今岁刚被砍伐,光照也足,想来足以扦插栽种红薯。”   朱允熥一听上林苑监里就有这样的地,哪里还愿意等待。   谁知道现在这桶红薯藤还能生产多久,按照范虫所说,原本还有另外好几桶枝叶都已经枯萎、红薯腐烂。   他也不敢耽搁久了。   当即一帮人便乌泱泱的去了前湖和琵琶湖中间少水的沙土地上。   “先要将地起垄,做好排水沟,随后可以扦插了。”   看着已经被翻垦过的地,朱允熥直接了当的吩咐道。   红薯实在是太好种了。   甚至只要有块旱地,稍微的准备一下,再将枝叶扦插进土里,灌溉上稀释的农肥,后面几乎就完全不用照料了。   袁素泰点点头,已经布满泥土的大手一挥,当即就有一帮穿着农衣的上林苑监官员带着一帮老农进到地里开始起垄。   趁着这个机会,袁素泰又到了橡木桶边,伸手掐下来一根枝叶,看向朱允熥:“殿下,只需如此扦插进地里即可?此物当真能让我大明百姓饱腹?”   一旁的夏原吉心有所感,稍稍上前两步,想要更近一些的观察这位已经官至从三品的上林苑监监正。   朱允熥亦是走到橡木桶旁,招手邀请袁素泰和夏原吉两人一起过来分红薯藤。   几名上林苑监的官员立马殷勤的上前,拿着一个竹篮站在一旁,好等太孙和监正分好红薯藤就可以放进竹篮里。   朱允熥则是一边分,一边说道:“红薯算得上是最容易栽种的作物了,且不要求地力。而大明也并非所有的土地都是上好的水田,还有无数的旱地。往日里栽种水稻、小麦不足产,如今有红薯,便可弥补旱地贫瘠的产出,且远比水稻的产量更高!”   “殿下,敢问这红薯能亩产几何?”   袁素泰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目光真诚的注视着眼前的皇太孙。   朱允熥却是一下愣住。   脑袋里飞快的换算着明制重量。   一旦约有一百二十斤左右。   红薯的亩产是多少?   两千到三千公斤。   那就是四五十石的亩产。   只是……   “估摸不下于二十石的亩产!”   朱允熥最终给出了一个极为饱受的亩产数字。   毕竟这个时候的红薯很显然不能和后世想必,后世的高产红薯那是通过了培育和改良的。   然而。   二十石的熟悉一说出。   整个现状一片哗然,而后就陷入到深沉的寂静之中。   夏原吉长大了嘴巴,他清楚的记得原本在宫中的时候,太孙殿下说的是十石的亩产,那个时候自己等人就已经是极为不相信,甚至燕世子都愤而反驳。   如今太孙殿下竟然说这红薯能达到亩产二十石!   二十石啊!   哐当一声。   已经归为从三品的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彻底失神,哗啦一下整个人就跌坐在了地上。   一旁,围着三人的官员们,也纷纷都震惊不已,犹如听到了天书一般。   “二十石啊!”   “亩产二十石啊……”   “我大明如今最高产的田地,亩产也不过三四石……”   “呜呜呜呜……”   “若是……呜呜呜……若能二十石亩产……”   “我大明足可永不加赋啊!”   转瞬之后,堂堂的从三品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已经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边哽咽嚎哭,一边还不断的抽噎道:“二十石……二十石……便是只有十石,我大明便可永不加赋!便可永为中原正统啊!”   随着袁素泰嚎哭起来。   整个红薯地上,从上林苑监的官员到那些为上林苑监雇佣的农户,也都纷纷哭了起来。   一时间,这处神烈山脚,哭声连绵。 第二百九十四章 功盖三皇 德过五帝   永不加赋。   这是古往今来至圣贤明君王最高的追求,从不曾有过更改。   然而,却又因为人世间四时变更、天灾人祸,庙堂之上一次次的无奈或有意而为,将王朝社稷的风险,通过加赋的手段转移给了身为最低层的社稷百姓。   本就生活艰难的百姓,面对天灾人祸本就脆弱不堪,本就沉重的赋税制度上,还要再增加可能赋税,一日复一日,加赋就成了压垮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就是为何当大明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喊出永不加赋的口号之后,整个红薯地上的人都齐声哭嚎起来的原因所在。   这是君王的最高志向,是官员们的最高追求,是百姓们最朴素的梦想。   当百姓的梦想实现之后。   只要官员们不太欺压过甚,君王不太过分昏庸,天下便是有少许的骚乱,也不足以演变成狼烟四起的天下大变之局。   百姓们的要求真的很少很少。   吃饱肚子,没有沉重的赋税,没有种种加征赋税。   “真的能亩产二十石吗?”   夏原吉心神震荡之余,终于是口舌干燥,艰难的问了出来。   随后,他便浑身一软,伸手撑在橡木桶上,缓缓的蹲在了地上。   只是被他握在手中的红薯枝叶,却得到了最高的对待,被轻盈盈的握着,等到夏原吉蹲稳了之后,才被缓缓的送到一旁的竹篮里。   朱允熥环顾左右,入眼处皆是泪水染湿胸襟的汉子。   这一刻,他才清楚,在自己想要提高大明百姓亩产,填饱百姓肚子的追求之下,自己保守的说出亩产二十石的产量,对他们究竟以为着什么。   于是,朱允熥沉重的点着头,并且加重语气肯定道:“只要诸位同心戮力,不断培育,孤相信,红薯的亩产会越来越高!”   这是用大明监国皇太孙的身份来做出承诺。   “殿下,咱们不要永不加赋也成,这……这红……红薯,当真能亩产二十石?”   “殿下,这是真的吗?”   “是啊殿下,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   不知什么时候起,朱允熥的身后围满了满怀期待,却又胆怯不敢上前的在上林苑监被雇佣做活的百姓老农。   “对!草民们不求永不加赋,只要能亩产二十石,咱们交十石……不!交十五石也是可以的!”   “对!交十五石也成!”   “没错没错。”   “要是能让我们种红薯,家里的稻谷都可以全都交给官府。我们只要一亩地留五石的红薯就可以。”   当朱允熥转过身后,这些老农便直接将自己的底线交出。   一时间,朱允熥哭笑不得。   他们是如此的可爱,又是如此的傻。   一如既往的这般。   随后,朱允熥脸色一沉:“谁让你们如此胡言乱语的!”   皇太孙突然一怒,让在场的百姓顿时不敢做声。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低下了头颅,害怕他们那大胆而过分的要求,是不是惹怒了皇太孙殿下。   夏原吉迟疑的上前一步,随后又停了下来。   皇太孙应当不至于此。   果然,如他所料。   只见朱允熥轻笑起来:“谁要是只让你们留五石的红薯,还要收走你们家中所有的稻谷,你们和孤说,孤带着人去砍了他!”   皇太孙不怪他们?   原本低下头的百姓们顿时心中一阵茫然。   恩出于上,赏罚于上。   他们从来只知道被动的顺从上面的要求,今日那五石的请求,也是在一片激动之下才有的失口之言。   只是,皇太孙似乎没有要责怪他们的意思。   这时候,朱允熥继续轻声说道:“朝廷如今相继在浙江道完成,在直隶等六道推行摊丁入亩,这就是让你们往后每亩地都有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赋税。   红薯不论是二十石,还是以后能亩产三十石、四十石,朝廷也永远只会收一样的赋税。你们种的越多,家里粮仓就越满!”   只要将商税推进正循环,并且不断的从海外吸收金银,大明完全可以通过经济手段从民间吸收物资。   而只有当百姓足够的富足,大明才能从容的去做更多的事情。   甚至,能够建立起一直征召雇佣制度的百万大军,保证大明军队的长盛不衰,而不是因为军户制度,一代代的衰落。   “这是真的……”   “太孙说的都是真的……”   “太孙没有骗我们……”   转而,红薯地上又是一片哭泣声,声声不息。   朱允熥却是眉头一凝,沉声道:“快些干活,若是耽误了扦插,你们谁也别想能自家种上红薯!”   此言一出,果然让在场百姓齐齐噤声。   袁素泰这时候也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了朱允熥说身边,对着面前的老农们挥挥手:“且去忙活吧,早些起好垄,将红薯枝叶扦插进去。”   随后,袁素泰便躬身面对朱允熥:“百姓愚钝,若有冲撞殿下,还望殿下见谅宽恕。”   朱允熥摆摆手:“百姓动容之言,孤不曾过心。”   袁素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又道:“臣请自今日起长驻于这片红薯地,待红薯收成之日清点收成。”   朱允熥淡淡的回头看向这位上林苑监。   如果是旁人的话,或许有想要分润一丝功劳的意思,但对于袁素泰而言,他大抵是真的想要亲自照料好这片红薯地,同样也是真的希望能够第一个清点出红薯亩产的人。   “无有不可。”   朱允熥微微一笑,而后指向面前的红薯地:“已经起了几垄,监正若是有意,便与孤一同扦插红薯秧苗吧。”   袁素泰满脸喜悦,欣然点头。   “合该如此。”   “合该如此。”   ……   奉天殿。   皇帝正斜靠在软榻上,双脚架在侧扶上,神色轻松,享受着两名宫娥的按捏,不时侧目看向坐在殿内矮腿书案前翻阅奏章的太子,享受着这难得的一日清闲。   自从交趾道新征,北方九边有塞王坐镇,大明平衡海外倭国采掘金银。   虽然推行摊丁入亩的事情,在朝野内外有些波澜。   但整体上而言,如今的大明朝已经不知不觉进入到了一个承平安稳的状态之中。   喜欢晒着太阳读书的太子爷,也不得不被老爷子拉出来,重新担起了国朝政务。   坐在太子身边的解缙,将手中的一份奏章缓缓放下,目光轻轻的看向太子。   “殿下,山西道大河春汛融冰,有部分府县受灾,地方上奏请朝廷调拨钱粮赈济。”   朱标将目光从交趾道最新送来的奏章里挪开,看向陪在自己身边的解缙,脸上微微一笑,缓缓伸出手。   候在一旁的孙狗儿便立马亲自端着一碗茶水放在了太子爷的手掌上。   喝下一口茶水润过嗓子后,朱标这才开口道:“调河南道太仓存粮赈济山西,调运淮安府交趾转运存粮太仓入河南充实仓禀。下旨交趾道,今岁转调夏粮存于淮安府太仓。”   从容。   从头到尾,面对远离江南产量赋税之地的山西道灾情,太子朱标都表现出了最沉稳的从容不迫。   这是以往忧心百姓,心系天下社稷的太子不会有的变化。   那时候,江南的天灾虽然急切,但朝廷还能从容调度,而一旦北方出现灾情,朝廷就会乱作一团。   南北的距离,让朝廷对调运粮草赈济,只会倍感压力。   可如今,自从交趾道新征。   以清化府、昌化县为起点,杭州府、应天府、淮安府为节点枢纽,两年的时间大明已经初步建立起了一整套的存储和转运体系。   以湖广、江西之粮平直隶之用。   以江淮之粮,充应天之用。   以交趾之粮,充淮安府新建太仓,策应防备北方之需。   而下一步,以北平府为核心的北方仓禀节点,也已经在应天朝堂的规划建设之中。   五千料的海船满载,足以供应一整个千户所一年的粮草用度。   解缙遵令书写山西道灾情应对疏,随后又道:“殿下,是否可命山西道、河南道疏通黄河,减缓大河对两岸百姓的侵害。”   朱标随即便微微皱起眉头。   不过还不等他开口。   解缙便又道:“前几日,文华殿行走、兵部郎中、镇倭大军副使铁铉来奏,言今岁可从倭国调运万余倭人入大河,送往山西道。”   说完之后,解缙便微微低下头。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些愧对圣贤教导,也有违中原的仁义礼智信的教化之功。   但……   对大明的百姓却是最好的选择。   原本还从容的朱标,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波澜,只是很快就被他压下,而后挥动双臂:“准。”   解缙脸上微微一喜,刚要接令代替两道百姓谢恩之时。   朱标又道:“传旨,凡为治理黄河遇难之人,皆记碑石考功。”   解缙默默一笑,只要碑石上不是大明百姓就好。   随后,他又想到一事。   便轻声开口:“昨日,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上奏,言山西道诸矿每日两餐增晚粥一份,诸矿矿工皆伏地叩谢圣恩,言陛下与太子仁德无疆。”   这时候,躺在软榻上的朱元璋,不由侧目看了过来。   朱标则是摇摇头:“诸矿倭工还需三月一调。北方长城、戍堡常年皆需修缮,每岁到期,命山西道诸矿不得延误调运到期倭工前往长城。”   解缙点头,表明将此事记下。   这一条政策,总结而言,就是凡从倭国被运来大明,送往山西道等地煤矿上的倭人矿工,没三个月就要换一个矿区挖矿。   每年,还活着的矿工,就要被送往北方长城去负责修缮长城的工作。   至于修缮长城之后的倭人矿工……   大明每年总是在不断的进攻草原。   这是一项极为隐蔽不可明言的国策,应天朝堂上从来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拿这件事情来说事。   在每年数百万两金银的刺激在,在已经扩充到两万兵马的镇倭大军的不断传来新探金银矿藏的刺激下,应天朝堂上君臣一直默契的认为,一座独属于大明的倭国,才是一座世间最美好的国度。   至于倭国何时会反应过来,何时会忍受不住大明的平衡。   扬州府、淮安府每日都在操练的数万善水官兵,足以随时填充进镇倭大军的序列之中。   后世史书上不会记载,洪武年间每岁会有多少倭人被运到山西道,也不会记录有多少倭人再也没有回到倭国,更不会记录每年在大明会死去多少倭人。   史书上,只会记下应天朝堂,一次次的赈济北方的灾情,一次次的不断修缮壮大九边的防线,户部大仓一年年的加修。   史书上,只会歌功颂德大明皇帝的仁慈、臣子的才干。   而这一切,又将会围绕着另一个人。   大明第一位监国皇太孙朱允熥。   “太孙今日在做何事?”   朱标轻声询问儿子的动向。   解缙微微一顿,而后开口:“先前臣去通政使司,闻听太孙今日出宫,往西城外龙湾码头登佛郎机商贾之船,后又往上林苑监去了。”   “解大绅,你觉得那小子说的亩产十石的粮食,这世间当真能有吗?”   一道最显浑厚威严的声音,在解缙和朱标的身后发出。   两人齐齐回头。   只见原本还躺在软榻上享受撂挑子的朱元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背着双手,如同村中偷听院墙的老农,面带笑容的好奇询问着。   解缙很老实。   他老老实实的摇头回答:“陛下,臣不知道。”   朱元璋微笑着伸手拍拍解缙的肩膀:“那你觉得,允熥今日是在夷商的船上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吗?”   解缙沉吟片刻:“殿下从夷商的船上下来,就去了上林苑监,臣以为,大概是殿下找到了某几样东西。”   朱元璋轻叹一声,而后目光感慨的看向朱标和解缙两人。   “若我大明真有亩产十石,足可功盖三皇,德过五帝!”   “我大明也将受万世供奉!”   皇帝的双眼闪烁,神色激昂。   只是动容之后,却又很快的平复下来。   世间当真有亩产十石的作物吗?   朱标在一旁善意的笑道:“父皇可要出宫,去上林苑监看看?”   太子爷这句话刚刚说完。   奉天殿外便已经是传来了一阵密集躁动的脚步声。   内官总管孙狗儿脸色一变,连忙从偏殿冲了出去。   少顷之后,只见孙狗儿脸色古怪的又走了进来。   不等他开口禀报外头的动静。   朱元璋、朱标等人,便见六部五寺的官员们,尽数都好似忘了规矩般,直接冲进了奉天殿偏殿里。   还不等皇帝开口。   以吏部尚书詹徽为首,入殿百官齐齐躬身:“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   几人齐声作揖之后,詹徽轻挥衣袍,满脸红光的高声道:“臣启奏陛下,太孙今日于龙湾码头夷商船舶停靠处寻得辣椒及红薯,此时已于上林苑监栽种,太孙言红薯可亩产二十石。上林苑监无人不哭,祈祷上苍足愿。臣等闻之,喜不自胜,情不自禁,入宫请奏陛下,往上林苑监,观此上苍所赐护国社稷祥瑞之物!”   二十石。   这个能够掠动整座中原的数目,在奉天殿内回荡着。   戎马一生,杀伐决断的朱元璋,眉角也不由一颤,而后抓住身边太子的手腕:“二十石!”   朱标苦笑点头:“您没听错,詹尚书确实是说了二十石。”   而后,太子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快速平复。   他明显的感觉到了老爷子手臂猛地一抖。   这是老爷子自从入主应天城,登基称帝之后,从未有过的反应。   哪怕是在株连李善长等淮右开国功臣的时候,哪怕是在……母后和雄英薨逝的时候。   功德盖过三皇五帝!   朱标和老爷子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之意不言自明。   “去上林苑监!”   朱元璋沉声提气。   此刻的上林苑监内。   前湖和琵琶湖之间的红薯地,此刻之间一顶顶的屁股,两瓣朝天,在一条条笔直的地垄旁移动着。   一片片的叶片被压在地垄上,周遭压出一个凹坑,稀释后的农肥浸泡湿润到泥土之中。   只需要一个夜晚的时间,这些现在还软塌塌的红薯枝叶,就会逐渐的盛满活力,然后生根发芽,根系扎进泥土伸出,枝叶不断的扩张,将整个地垄覆盖。   一个橡木桶中的红薯藤并不足以铺满整片红薯地。   当橡木桶被撬开的时候,朱允熥从泥土中挖出了五块红薯,不是发芽长出红薯藤的原种,而是长出红薯藤后根系发展出来的红薯。   这里面有个先后的关系。   却也说明了这五块红薯是可以食用的。   只是,这也让朱允熥不太确定,这样的红薯藤到底能不能继续生根发芽。   如果不能的话……   或许自己还要叮嘱即将返回西班牙的范虫,带着大明的宝船走一遭他找到红薯的那个海岛。   当朱元璋带着乌泱泱一帮官员,在上林苑监的官员指引下,来到红薯地的时候。   正看到自家的大孙子,带着一帮官员和农户在一个个农肥坑里扦插红薯藤。   只是看了一眼,朱元璋就能瞧出,已经扦插了红薯藤的地垄大约有三分地左右。   “臣去叫殿下。”   解缙上前,看了一眼因为忙于劳作而没有发现皇帝到来的朱允熥等人,拱手对皇帝说道。   朱元璋却是一挥手:“都噤声,咱过去看看这小子农活如何。” 第二百九十五章 功可封禅   皇帝发话,所有人立马噤声压住脚步,默默的跟在皇帝陛下的身后。   只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官员们总是有着一股莫名的骄傲。   他们总认为,只要天下按照他们的设想去发展,就会天下太平。   当君主喜好武事,乃至于亲征疆场,他们就会认为这是天下即将不稳定的开始。   而一个合格的君主,则应该贤明内敛,信任他们,并且要亲农桑之事。   哪怕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农桑上的收益大多进入到这些人的口袋里。   所以,当他们看到大明的监国皇太孙,撅着屁股,挽着裤脚衣袖,带着一样撅着屁股朝天的上林苑监官员,在红薯地一丝不苟的扦插红薯的时候。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对大明最有意义性的表现,其重要程度甚至远超那尚不曾被证实的二十石亩产。   而在红薯地里。   弯下腰的朱允熥,鼻子里闻到的是泥土,混合着以农家肥稀释之后的那股刺鼻的气味,白皙干净的双手沾满泥土,手指缝里已经黑了。   因为弯腰的久了,动的多了,脸上的汗水一滴滴的滴落在地垄上。   然而这却给了朱允熥极大的踏实感。   只需要四个月左右的时间,这一片没有扦插满的红薯地,就将新来第一次收获。   下一年,朱允熥希望能将整个神烈山脚都种满红薯。等再下一年,大抵就能种满整个应天城周边的土地。   三五年的时间,以红薯藤扦插的方式种植红薯,就能铺满大半个直隶。   在对面地垄上扦插红薯的袁素泰干的比朱允熥更细致,更用心。   身边竹篮子里的红薯藤枝叶已经快要用光了。   袁素泰朗声道:“不曾想,几株红薯藤就能种下这么多的地。臣在想,能否等如今这些红薯枝叶再长成红薯藤,上林苑监可以取枝叶,再行扦插。如此,臣有信心能在今岁就将这片红薯地种满红薯。”   这是发挥了主动积极性的事情。   朱允熥不曾想到,袁素泰竟然已经这么快就想到了加速扩大红薯种植规模,扩大明年的红薯种的计划。   他微微沉吟,稍作思量。   这些扦插的红薯枝叶大概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生根发芽张开,最多两个月的时间就能爬满地垄。   若是以此来算,这一片红薯地很有希望能在今年就给种满,并且保证都能长出红薯来。   毕竟,应天府位处江南,不似北方那等入冬快,只要多加追肥也不是不行。   朱允熥便当即笑了笑:“此法可行。其实,到时候监正还可以尝尝这红薯藤,只要加点油水清炒,便是一盘美味。”   红薯藤也能吃?   袁素泰迟疑了一下,低头看着最后一根被扦插在地垄里,已经被浇上肥水的红薯枝叶。   “你是说,这红薯藤也是可以吃的?”   面带笑容的朱元璋,背着手站在两人身后,好奇且有些质疑的问了出来。   朱允熥微微皱眉:“三两个月,摘叶,若是有几块油渣放进去,最是……”   忽然发觉不对劲的朱允熥,脸色凝重的转过头,迎面就看到自家老爷子背着双手,俯身注视着自己。   在老爷子身后,也是太子和一干朝臣。   朱元璋面带微笑:“最是如何?”   “最……最是可口。”朱允熥低声回了一句,随后好奇道:“您怎么出宫了?还有……”   说着话,朱允熥目光不解的看向后边那一大帮脸上带着油腻笑容的官员们。   “功盖三皇,德过五帝。”朱元璋脸上神色一沉,挺直身躯,目光深邃的盯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若大明当真亩产二十石,我大明足可功德超越三皇五帝,大明亦可重启封禅!”   随着老爷子的开口。   朱允熥只见后面的一众官员,立马整齐挥袖,面色顷刻间变得庄严肃穆,皆是昂扬挺拔,随后仪态从容严谨,一丝不苟的躬身弯腰,合手高举双臂,盖过头颅。   “太孙贤明,觅得良种,社稷之幸,泽被黎民。万世功德,大明盛世无疆,丰收之日,大明足可封禅。”   封禅……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动。   很明显,眼前的老爷子和这帮官员,今天是听到了自己从夷商那边弄来了红薯种,大概也听闻了自己在上林苑监说出的亩产二十石的言论。   所以他们全都动容了,要亲自过来看一看,确认大明到底会不会出现亩产二十石的祥瑞盛况。   至于封禅。   如果当真能亩产二十石,大明足以凭借这样的大功德登泰山封禅。   也必将一改某位皇帝将封禅这等苍天黎民社稷大典给弄成过家家的面貌。   只是亩产二十石的事情,似乎也就这么被敲定了下来。   朱允熥不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红薯地,不免感到一阵庆幸,还好这说的是红薯,而非是旁的作物。   朱元璋则是回头对着朝臣们摆摆手:“社稷乃人治,便是天降甘露,若世间不合,天下亦不安宁。”   詹徽等人立马出声附和,而后又言称大明如今就是政通人和,便是天不降甘露,世间也能有红薯这等祥瑞增色。   这是做臣子的职责所在。   朱元璋笑着摇摇头,径直一把拉住朱允熥的手腕,爷孙两就往红薯地里面走去。   望着这不过三四分地插上红薯藤,朱元璋轻笑道:“待此处红薯长出藤叶,你可得为爷爷做上一道红薯叶菜,爷爷也要尝尝,到底是否如你所说的那般可口。”   朱允熥颔首点头:“孙儿其实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没成想竟然真能寻得红薯。”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淡淡的扫向散落在另外几道地垄中间的官员们。   自己忽然之间弄出一个悬赏,又将悬赏上的东西弄到了上林苑监。   即便这些人包括老爷子从来就没有说出口,但他们心中必然是疑惑自己明明是中原人,却为何又能知道这些东西。   果然。   朱元璋故作不解的轻哦一声,而后随口问道:“这等高产作物,竟然也只是道听途说而来?”   随着皇帝的开口询问,周遭地垄里的官员们,齐刷刷的侧目看了过来。   在场都是博古通今之辈,阅遍世间典籍孤本。   若是当真有如红薯这等东西,大明早就已经将其给寻了回来。   朱允熥肯定的点着头:“说起来,孙儿还得感谢爷爷,洪武二十五年允了孙儿去交趾道。”   还不等朱元璋开口,隔壁地垄中间的吏部尚书詹徽,便当即询问道:“殿下,这红薯难道和交趾道有关系?”   朱允熥点点头又摇摇头:“红薯虽不是原产交趾道,但如今能寻得,却也是与交趾道有关。”   詹徽面露好奇:“还请殿下为臣等开释。”   “爷爷您是知晓交趾道再去南,岛屿众多,海岛相连的吧。”朱允熥扫过众官,面带笑容的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点头道:“南洋多岛屿,海峡相间。”   “便是如此。”朱允熥笑道:“这些年,有颇多欧罗巴之地的海商驾船东来。海上风波不定,多有夷商船队被毁,流落南洋诸多岛屿。   孙儿这一遭随军前往交趾道,也是偶然得了一本夷人海商的记载,方才知晓了有这些神奇作物。”   说完之后,朱允熥迅速的扫了在场众人一眼。   而后便又补充道:“只可惜,那记载之册年久,孙儿拿到手之后,只是翻阅一遍,就已经彻底粉碎。仓促之下,孙儿也只得记下如今那少许的悬赏之物。”   众人听到这般解释,不由的一阵齐声轻叹,为那些定然还没有被太孙记下的东西而惋惜。   詹徽则是沉吟片刻,皱眉轻叹道:“如此说来,倒也是我大明之幸。若那记载不被殿下发现,恐怕要不了多久也就化为尘土。如此想来,倒真的是天佑我大明,庇佑我中原之民了!”   朱元璋则道:“所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合该是这个道理的。”   说完之后,朱元璋伸手拍在朱允熥的肩膀上,眼中是止不住的满意:“你做的很好。”   朱允熥谦虚低调的颔首推辞了两句。   这时候随行而来的官员之中,这一两年一直都低调为官的户部左侍郎郁新,忽然跨过两三道地垄,到了朱允熥眼前。   只见郁新拱手作揖,沉声道:“敢问殿下,这红薯当真能亩产二十石吗?难道这也是殿下寻得的记载上所记?若是红薯入我中原,水土不服,亩产是否会受到影响。”   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红薯的亩产到底能够达到多少。   其实在场大多数人心中,只要但凡这红薯的亩产能够有个六七石,他们就敢鼓动着皇帝去泰山封禅。   封禅是君王的最高荣耀和褒奖。   可同样,那也是对君王麾下的臣子们的褒奖和荣耀啊!   然而不等朱允熥开口回答,跟随在他身后的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却已经是在众人意外的目光注视下站了出来。   浑身泥土,穿着粗布麻衣的袁素泰,哪里有大明从三品大员的模样。   倒不如他就是这上林苑监衙门雇佣的一位老农罢了。   然而,袁素泰却是紧绷着脸,面色郑重的走到了朱元璋和朱允熥面前。   “臣上林苑监左监正袁素泰,启禀陛下,红薯亩产绝对不会低于亩产二十石!”   一心想要喂饱整个大明朝的袁素泰,现在几乎很少能看到官样,说的话也是能怎么简洁明了就怎么说。   他说红薯能亩产不低于二十石,在场人心中便真的开始了期待起来。   毕竟,如今应天城外栽种的稻穗粒数超过百粒的水稻,就是袁素泰他们上林苑监弄出来的。   当初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原本小小的一个上林苑监衙门,如今已经成了从三品的衙门,可以和太常寺、大理寺这些衙门并肩比拟了。   袁素泰却像是不知道这些官场上的规矩一样,见众人不说话,以为这些人是不相信他说的。   于是,袁素泰脸上一阵涨红,而后沉声道:“陛下,若今岁这红薯亩产不能达到二十石,臣自请辞官!”   众人心中一阵意外。   朱允熥见状,连忙插过来,拉住袁素泰:“大明还需要袁监正多多培育良种作物呢!”   随后,朱允熥又笑对老爷子说道:“爷爷,其实现在,孙儿手上还有五块可以食用的红薯。这都是从那佛郎机商人范虫的财富号海船上寻来的。今日扦插在此地的红薯藤,底下就是长着那五块红薯。”   还有红薯在!   在场官员立马响起一阵嘈杂。   朱元璋更是直接给了大孙子后脑勺一巴掌,而后瞪眼道:“既然有红薯在,还不快带咱过去瞧瞧!”   朱允熥点头哈腰:“爷爷,您这边请。”   指了一个方向,见众人都往自己放红薯的地方过去。   朱允熥这才转头瞪了一眼刚刚被自己拉到后面来的袁素泰。   “上林苑监还得靠你,大明百姓的肚子能不能吃饱,也得靠你。以后辞官这等话,再不敢说出来!”   袁素泰顶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露出朴实的笑容。   “臣是信殿下说的话。”   嗐!   回头就给你卖到美洲去找橡胶树去!   朱允熥又瞪了袁素泰一眼,便赶忙追上前面已经围在红薯地旁的一个凉棚前的老爷子等人。   还没有钻进人群里,朱允熥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红薯这么大块头?”   “这最小的一个也得有八九两重了吧!”   “当真是神奇!当真神奇!”   “来人!快给这最大的红薯上秤,咱怎么都觉得这块红薯,怕不是得有四五斤重!”   “……”   “陛下,您先掂量掂量,这红薯当真是大!”   “祥瑞啊!天佑大明!”   “快上秤!”   人群中,一阵阵的惊叹。   也不知是哪位部堂大员,在众人的注视下,亲自的拿着秤杆秤砣,放上那最大的一块红薯。   少顷。   当朱允熥终于是到了老爷子身边的时候。   整个人群齐齐哗然。   “足足五十六两三钱四分!”   “五十六两三钱四分重!”   “都放一起上秤!”   人群又是一阵嘈杂。   朱允熥就见工部尚书又亲自将余下的四块红薯,一并放在了秤盘里。   转瞬之后。   “祥瑞!”   “臣启禀陛下,这红薯实乃我朝祥瑞也!”   “五块红薯,合共一百三十二两八钱六分重!”   “臣等为陛下贺!”   “为大明贺!”   站在老爷子身边的朱允熥目光一转。   一百三十二两。   这就有十三斤出头了。   仅仅是五块红薯而已。   若是换到明制,也有八九斤重了。   这不是祥瑞,还有什么能被称之为祥瑞!   眨眼间,以朱元璋和朱允熥为中心,周围已经跪下了一片。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动容。   一旁的朱标轻轻的戳了一下儿子的腰,引来朱允熥的疑惑。   “陛下,儿臣以为,此时不可确切了,还是要等今岁种在我大明的红薯收起来后再称重才是。”   朱允熥眉头一挑,瞬间就明白了老爹的意思。   这是老爹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意啊。   说能确定红薯到了大明,还能有原本的产量。   现在要是被这些朝臣给架起来,回头若是没有二十石的亩产,这祥瑞还算不算祥瑞了?   不算的话,是谁的锅?   朱元璋也是明了其中的利害,哼哼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次的拍向朱允熥的后脑勺。   “这小子倒是走运的。咱就等着回头看看,种在咱大明的红薯到底还能有多少石的亩产。”   说完之后,朱元璋挥手示意众人起身,目光则是扫向旁边的红薯地。   一个橡木桶里就能长出快十斤的红薯。   如今这三四分地,又能长出多少?   怎么也得有个七八石了吧!   此刻的朱元璋恨不得让时间快上三五个月,直接就看到红薯成熟的那天。   而一旁满脸红光的吏部尚书詹徽,则是瞅了几眼还被放在秤盘上的五块红薯,眼珠一个转动。   “陛下,只是不知这红薯口感到底如何。”   “不求美味,只要能让人下咽,便是一桩大好事。”   中原人的口腹之欲是包容的,但同时也是挑剔的。   只要中原人说这东西不能吃,那就绝对是不能吃的。   哪怕是被传的再美味的东西,只要中原人不吃,那就是真的没法下咽的。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红薯,也是一阵好奇。   却还是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孙子:“这红薯,你可有别的打算?”   朱允熥愣了一下。   原本他是准备将这五块红薯都收起来放好的,只等前面这片红薯地扦插的红薯藤要是长不出来,就明年用这五块红薯做最后的种。   只是现在,老爷子明显是一副想要品尝一番的样子。   朱允熥便开口道:“爷爷,这最大的两块啊,口感大抵是不好的,还请爷爷留给孙儿放好,回头防备着还有用处。另外这三块……”   “另外这三块红薯,爷爷今日可以尝尝?”   听到还有现场品尝一番的机会,朱元璋自然是流露出了向往和期待。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还请爷爷稍作歇息,孙儿这就为爷爷准备好。”   随后,他又看向在场的朝臣们。   脸上露出一抹纠结。   “只是红薯就这三块……”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朱元璋的屁   去掉最大的两块红薯,剩下的三块红薯,每个最多也不过一斤多的样子。   现场,进来朝廷各部司衙门来的人,足足有好几十人。   塞牙缝都不够!   朱允熥已经给出了明示。   今天皇家不管饭,诸位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然而,这红薯有亩产二十石的名头在。   现在又能趁机抢先品尝一番红薯的滋味,谁也不想错过了这个机会,做大明朝除了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太孙殿下之外,第三个品尝到红薯的人。   回头史书上,说不得还得记上一笔。   洪武二十七载,帝与东宫、太孙,并朝臣某某等,初尝红薯。   这可是要和皇帝一起青史留名的事情啊。   于是,没有任何的商量,在场所有人都默契的转动着脑袋,看天看地看空气。   “啊!袁监正啊!”   “没事没事,还要劳烦您,带着咱逛逛这红薯地。”   “对对对,烦劳袁监正了。”   “瞧这红薯,长得多喜庆,多水灵啊!”   “一看就是好苗子。”   “回头乖乖长出个十斤八斤的红薯出来!”   袁素泰:“……”   “哎呦,那边是不是棉花地啊!”   “咱虽然在兵部做事,手下棉甲这两年送到北平无数,可还没有见过棉花是怎么长的。”   “那边是水稻吧。哥几个去瞧瞧?”   “同去同去!”   “这前湖和琵琶湖的鱼,不知如何。”   “想来袁监正这边也是有鱼竿鱼钩的吧,咱们今天得了陛下的赏,倒是也可以歇息半天,做回湖边翁。”   袁素泰:“……”   “一帮老不修混不吝的玩意!”   红薯地旁的凉棚下,朱元璋看着这帮当着自己面赖在上林苑监不愿离去,还找着借口撂挑子翘班的官员,不由的低骂了一声。   然后,老爷子又一脸难办的看向眨着眼盯着这帮不要脸了的官员的大孙子:“这……你小子惹出来的……”   后面的话,老爷子已经说不出口了。   朱允熥嗐的一声点点头:“孙儿惹出来的事,孙儿给办好了首尾。”   朱标在边上踢了一脚。   太子爷现在腿脚当真是越来越稳当!   “还不快去办!”   朱允熥瘪瘪嘴,立马招呼起来:“孙成,去前面上林苑监的衙门里弄些稻米过来,还有锅碗瓢盆柴火。”   离着远远的孙成当即领命,带着人往衙门里过去。   朱允熥又喊道:“维喆,过来搭把手!”   吩咐完之后,朱允熥就将最大的两块红薯给收了起来,这玩意是留着做备用种的,以防万一,可是万万不该也给吃进肚子里的。   余下的三个。   朱允熥也想好的做法。   烤红薯!   这才是最能让老爷子品尝到红薯的滋味的做法。   三个里面最大的那块就留着给老爷子烤着吃。   剩下的两个……   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块块,混着稻米煮一锅粥,应付应付那帮厚脸皮的朝臣也就足够了。   孙成很快就带着人,搬着锅碗瓢盆赶了回来,还不忘提了两桶清水一起送了过来。   “切细,应付那帮人,给他们过过嘴瘾就得了。”   将围裙系在夏原吉的腰上,朱允熥瞅着那帮去看红薯地、看棉花、看稻谷、湖边钓鱼的朝臣,低声嘀咕了两下。   夏原吉亦是哼哼两声,将两块红薯洗干净,就开始切了起来。   朱允熥瞧了一眼皮都没有削的红薯在夏原吉的手下,变成一块块小拇指大的块块,乐呵一笑,也不说话,转身就到了一旁。   土疙瘩围一个小堆堆,中间放上木炭和柴,点上火等着火焰熄灭,柴变成红通通的炭火,就可以将红薯丢进去埋上。   当所有人都有事在忙的时候。   凉棚下,朱元璋和朱标却是直接席地而坐。   望着就在眼前忙碌着还在点火的大孙子,朱元璋面带笑容,轻声低呼:“标儿。”   坐在老爷子身边的朱标身子微微一颤。   朱标眼里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转头看向老爷子:“父亲?”   朱元璋指着刚刚呛了一口黑烟的朱允熥,低声道:“你说,这世间当真能有亩产二十石的东西?”   朱标心中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   然后脸上露出笑容道:“一株便有一百三十两重,想来就算水土不服,也该有十多石。”   或许自己每日溜达的路线,可以放到上林苑监这边来了。   朱标望着眼前插满红薯藤的地垄,心中默默的想着。   最后,不忘淡淡的看向身边的老爷子。   只见朱元璋此刻脸色凝重,面色带着浓郁的怅然。   一声轻叹之后。   朱元璋低声念叨着:“真多啊,一亩地就能有十几二十石的收成。”   朱标低声附和着:“是啊,百姓终于也能真的吃饱肚子了。”   朱元璋却是摇摇头,而后瞪大了双眼低吼着:“为何当初,天下没有这等东西,当初为何没有红薯!”   这话没法接了。   朱标默默的闭上嘴,神色也变得有些黯然。   大明创国不易,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朱元璋则是沉浸在悲痛之中,良久后才逐渐缓和过来,然后目光渐渐的锋利起来:“现在,有了红薯。咱不要二十石,只要能有十石,咱就绝不再让大明有一个人饿死!”   “艹!”   “夏维喆,赶紧过来搭把手!”   “这火星子怎么今天尽往咱身上跑了!”   前面,一阵浓烟升起,燃烧的火焰熄灭,升起一团火星子,撩拨的朱允熥整张脸都被的黑红黑红的。   朱允熥一边忙着起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火星子,还不忘招呼着已经将切块后的红薯下锅,等着和米煮成粥的夏原吉。   一片混乱的样子。   朱元璋愣愣的看着自家傻大孙的模样,忽的又眼含泪水的笑出声来。   “这混小子!跑下风口作甚!”   朱标亦是陪着轻笑道:“您还说他从交趾道回来就沉稳了,这可不还是一副毛手毛脚的样子。”   朱元璋双眸一凝:“回头要快些给这混小子的婚期定下来了!”   朱标自然是笑面附和。   老爷子想抱嫡重皇孙,自己又何尝不想抱嫡孙。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站起身,冲着围在火堆旁跳脚的朱允熥招手喊道:“臭小子,滚过来!”   “嗯?啊?”还在从嘴里往外吐灰的朱允熥,嗯嗯啊啊的跳着脚转过身,就看到老爷子正瞪着眼对着自己招手,便立马顶着张黑脸露出雪白的大牙:“孙儿这就来。”   砰砰砰。   朱元璋站在凉棚下,满脸笑容的伸手拍打着朱允熥身上的灰尘,一边不忘责备道:“臭小子,也不知道往上风口站,自个儿找灰吃。”   朱允熥伸手抹着被撩拨的火急火燎的脸,分外郁闷道:“孙儿找上风口了,可今天谁知道怎么回事,就没有上风口!”   朱元璋愣了一下,望着不远处打着转的灰尘,最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是无比的得意。   “合该叫你被火星子撩拨。”   朱允熥撇撇嘴:“回头,孙儿这脸上的毛都要被撩拨完了。”   朱元璋嘿的一声,挥手重重的拍在朱允熥的肩膀上,将他给按在了凉棚下地上。   “人家小女娘出嫁前要开脸净面,咱看啊,你小子今天也就当做是老天爷给你开脸净面了。”   朱元璋调侃着也坐了下来,然后对着朱允熥感叹道:“红薯这件事,你是有大功劳的,现在就等收成的日子,到时候臭小子你想要爷爷赏你什么?”   朱允熥目光一转,不由的看向一旁的老爹。   自己现在已经是大明的监国皇太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明朝迟早都是自己的。   要赏赐?   正当他还在想的时候,朱元璋却已经是冷哼一声:“甭看你老子,臭小子想要什么自己提。”   朱允熥立马就嘿嘿一笑,低声道:“孙儿倒确实有件事情,原本还想着能不能得了爷爷的同意。”   见大孙子说的这般慎重,朱元璋立马起了兴致。   甭管是什么要求。   想要一口气娶回家七八十个姑娘,也不是不能办的!   就算是想坐龙椅,只要给咱生下嫡皇重孙,也是可以的!   “孙儿想要派一支宝船队还有锦衣卫、礼部的人,跟着佛郎机那个叫范虫的夷商,走一遭欧罗巴。”   朱允熥低声将心中的打算说出口。   这件事情本就是今天在范虫面前定下的,大明也肯定是要在这个时候抢先走一趟白皮猪的地盘,先弄清楚对面的具体情况。   后世史书上的记载,实在是太过不能相信了。   能够凭空制造历史的白皮猪写的历史书,完全不足信。   然而,这件事情毕竟是要动用宝船队,还涉及锦衣卫和礼部。就算自己是监国皇太孙,对这等大事,也不可能完全做到一言而决。   这是属于皇帝的权柄。   朱元璋却是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大孙子。   这臭小子,明明年纪轻轻的。   怎么一点不想小女娘的事情?   只是要派遣宝船队、锦衣卫还有礼部的人去欧罗巴走一趟。   朱元璋顿时皱眉沉吟了起来。   许久之后,皇帝终于沉声开口。   “寇可来,吾亦可往!”   朱元璋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看向帝国的第二代和第三代继承人:“夷人商贾能驾驭百料海船东来大明,朕的大明有五千料的宝船,有力拔山兮的将士,阜丰仓禀。不该让夷人能入朕之大明,朕却难触夷人之地。”   朱允熥面露喜色:“爷爷是答应了?”   朱元璋面带微笑,拍拍朱允熥的肩头:“诗经北山何言?”   朱允熥神色一震。   在老爷子的期待,老爹的鼓励之中。   朱允熥沉声动容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朱元璋又问:“何为天下。”   这时候的朱允熥已经可以不假思索,直接斩钉截铁道:“大明目光所及之处,兵家所踏之地,王道通行之域,皆为天下!”   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   而后手掌握拳,重重的砸在朱允熥的胸膛上。   “这件事,你去办吧。”   朱允熥重重点头。   当他从老爷子这里得到苍穹之下,皆为天下,皆为王土的意志之后。   大明也终于是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只是。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却打破了这片红薯地旁凉棚下的江山社稷之论。   只见远处,从琵琶湖方向,已经坐稳礼部尚书位子两年的任亨泰,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七八条有茅草穿起来的大鱼,满脸欣喜的冲着凉棚奔来。   “陛下,臣听闻琵琶湖的鱼最是肥美,臣等今日钓得数尾琵琶鱼,献于陛下。”   任亨泰的声音刚落。   另一头前湖方向,吏部尚书詹徽同样是双手抱着一条恐怕有数十斤重的胖头鱼,也不顾胖头鱼的尾巴不断的拍打在自己身上,弄得浑身乱糟糟一团湿漉漉的。   詹徽满面红光,只顾着报喜道:“陛下,臣等涉水捕获大鱼一尾,可与豆腐一锅炖之。”   在两位尚书大人之后,则是一众的部堂大员,手上提着各种从上林苑监打劫来的瓜果蔬菜,还有从神烈山山脚‘捡’到的野鸡之类的野味。   人头攒动,七零八乱。   眨眼间,红薯地前的凉棚下,已经是乱糟糟一团,一个个大明朝的部堂大员手上拿着玲琅满目的食物,如同献宝一样的在皇帝面前走过。   这就好似是凯旋归来的大军,在军阵前向皇帝炫耀战利品,夸功一般。   朱元璋大概是心之所至,亦是发出爽朗的笑声,而后指着这帮臣子笑骂道:“今日便由着你们偷懒!一个个的朝堂大员,自个儿去弄熟了吧!”   皇帝发了话,一帮大员立马是喜笑颜开的跑去找被洗劫了一遍的袁素泰。   要野炊,还得让上林苑监准备好柴米油盐。   这时候,一直守在火堆旁的夏原吉则是抬头看向凉棚这边。   “殿下,这红薯不会被烤成炭火了吧。”   朱允熥心中一惊,赶忙跳着脚跑到了火堆旁。   却没有先关注火堆里的红薯,而是看向脸上干干净净的夏原吉。   然后疑惑不解的轻咦一声。   “怎得就我找不到上风口?”   暗自嘀咕念叨了一声,朱允熥这才拿着一根木棍扒拉着火堆里的炭火。   少而,便见一块外皮被烤的焦黑,裂缝处露出一道道红白带黄的红薯。   烤红薯这玩意就不用在意干不干净。   谁吃红薯,不是一嘴黑灰,满口的焦炭。   朱允熥手上轻轻一挑就将明显已经烤熟透了的红薯给挑出火堆。   随后又从旁边菜地里扯了几片菜叶子,裹着红薯的两段,双手向下用力。   一道肉眼可见的白眼,就在朱允熥和夏原吉两人中间升起。   然后,烤红薯那股独有的香味,瞬间扩散开,随着微风迅速的飘散到了周围所有人的鼻子里。   香!   让人食指大动、肠胃打鼓的香!   只是一瞬间,朱允熥就看到无数道眼神已经锁定在被自己掰开的红薯上。   “这就是烤熟的红薯?”   朱元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悄无声息的走到了朱允熥的身后,悄默声的深深抽动着鼻子,幽幽说道。   朱允熥立马转身,献宝一样的将两瓣红薯送到了老爷子和老爹面前。   “回爷爷的话,这就是烤红薯了,最简单的做法,却是最好体现红薯滋味的法子。”   原本正在准备大明高级官员野炊日活动的朝臣们,这个时候也默默的放下了手中原本应该进行的活计,默默的围了过来。   朱元璋明显的能够听到自己的臣子们那一道道的咽口水的声音,却还是嘿嘿一笑,接过了大孙子送来的一块红薯。   “爷爷,皮还是要揭下来的。”   朱允熥提醒了一句,又道:“还得吹吹,小心烫嘴。”   朱元璋连连点头。   散发着浓郁红薯香味的烤红薯,已经让他口中生津。   一旁的朱标亦是胃口大开,却还是将自己分到的那块红薯扣下来一小块,余下的都送到了吏部尚书詹徽手上。   “香!”   “甘甜软糯!”   “是个好吃食!”   喘息之间,已经尝了一口红薯的朱元璋,立马是两眼放光的高声赞叹了起来。   朱标也在一旁附和着。   最多,大概每人只能分到一筷子烤红薯的朝臣们,在品尝之后,也纷纷两眼放光,盯着身边的红薯地,恨不得现在就能扒开地垄,起出吃不完的红薯来。   另一头,夏原吉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掀开煮着红薯粥的锅盖。   不同于烤红薯的清香,也在一瞬间所散开来。   这时候已经不用人说话了,这帮在外头位高权重的部堂大人们,一个个拿着碗筷等待着吃上红薯粥。   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则是满脸幽怨的看着这帮人胡闹,愤愤不平的跺跺脚,最后又只能无奈的招呼着衙门里的官员,接手这帮老倌儿没有做完的活计。   这顿饭,从皇帝到部堂大员们,所有人从晌午一直吃到了午后。   到了最后,整个红薯地旁,可谓是满地狼藉。   凉棚下乘凉的地方,自然是属于皇帝陛下的。   部堂尚书们,则只能是靠在凉棚旁的田埂上歇息。   所有人都在发出酒足饭饱之后的满足声。   这时候,无关国事,无关风月。   便只是简简单单的吃饱肚子。   噗~   噗噗~噗噗噗~   忽的。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从凉棚里传了出来,悠长悠长。   在田埂上歇息的部堂尚书们个个面色一变。   随后就见太子爷和太孙两人黑着脸从凉棚里走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皇权不下乡   “你赢了。”   东宫小书房里,燕王世子朱高炽神色难看的望着面前的棋局,颇为沮丧无奈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因为最近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墙角比往年早了大半个月就摆上了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去岁冬天挖回来的河冰降温。   只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住朱高炽心头的燥热。   而坐在他对面,与他弈棋的朱允熥,则是始终面带微笑。   “是你没有还手的余地了。”   朱高炽愤愤不平的将手中最后那枚白子敲在棋盘上,侧目看向一旁的解缙、夏原吉两人。   最后愤懑不已的望着面前的棋局。   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铜墙铁壁,就被那一条暴戾的白龙给砸的一个稀巴烂。   完全没有一点章法。   偏偏最后落子,这暴龙就成型了。   “你这算不得棋。”   朱允熥微笑着看向面前愤愤不平的小胖,轻笑一声:“甭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朱高炽双肩一垮,轻叹一声:“所以,这一次的谣言,也是你赢了。”   此言一出。   坐在一旁观棋的解缙和夏原吉两人,齐齐的挺起脖子,面带审视。   朱允熥则摇摇头:“虽然早就有了推断,但还是要等孙成和田麦他们今天最后的确定。”   说时迟,那时快。   小书房外已经响起了孙成的声音。   “启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   小书房门外,急匆匆赶回宫的孙成和田麦两人,身上还带着一抹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直到小书房里传来声音,两人这才双手挥动着衣袖,从胸前掠过,而后方才跨进房门。   茶室棋局前,朱允熥等人已经换了姿势,看着孙成、田麦两人走进来。   孙成、田麦两人躬身作揖。   而后由孙成上前一步,抱拳道:“殿下,前些日子朝廷悬赏作物,随后应天城便传出谣言,现已查明背后推动散播谣言之人。”   朱允熥轻嗯了一声。   朱高炽则是眉头一挑,好不容易安稳了不少时日的应天城,又要起一番风波了。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则是皱紧眉头。   之前的谣言他们都是知晓的,只是任谁都想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散播谣言。   当时,一夜之间谣言就遍及整座应天城,翌日开城门,谣言就往城外传播出去。   若非是朝廷反应机敏,及时将谣言给按下去,又立马再次行文,当时恐怕就要在地方上引起一阵骚乱。   回头,几乎是所有人都在暗中推演摸索着线索。   只是都无奈的发现,这谣言根本就找不到源头。   所以,这时候听到谣言背后的散播之人已经被查出来,解缙和夏原吉两人皆是面露好奇。   孙成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此事,涉及应天城内共三十五家应天府士绅,又有五十四名商贾参与其中。”   解缙当即皱紧眉头追问道:“没有朝中之人参与?”   孙成摇摇头:“我等已经多番核查,朝中并无人家参与其中。”   “都是那些士绅和商贾参与其中的?”夏原吉同样面带不解,再一次确认。   一旁的田麦苦笑着点点头:“确实如此,我等原本也是循着朝中官员追查此事,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最后,还是有太孙提醒,我等才将去岁应天府摊丁入亩的事情又复查了一遍。   而后将目标锁定在去岁和官府推行摊丁入亩发生冲突过的人家,以此为线索,一一摸排下去,最后几经确认,这才将这些人给揪了出来。”   解缙不由感慨道:“竟然真的就只是这些人做的。”   朱高炽却是面露忧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看向朱允熥,低声道:“这件事还是要好生处理,不然恐怕地方难靖,这样的事情往后还是会再出现的。”   “裹挟百姓猜测朝堂官府,致使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   朱允熥沉声说着,目光逐渐的阴沉起来,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手中重重的拍在了桌案上,致使满盘黑白棋子跳动坠落到地上。   书房里,只余棋子落地滚动的声音。   朱高炽几人同样心知肚明这件事情的真正目的。   朱允熥目露杀气的低声道:“他们是想要永远把持乡野吗!”   书房里,几人默默无声。   这件事情已经涉及到了古往今来,所有王朝的一个通病。   皇权不下乡。   就以如今的大明为例。   从大明创立开始,朝廷就在设置朝堂权力归属和地方行政划分以及权力的延伸终端。   朝廷初一开始以中书省为首,率诸部司衙门,总掌天下社稷权柄。   地方上,则是以道府县三级为朝堂权力意志的延伸。   官府的权力,最终停留在了地方县域里的县令、县丞。   这两个官职,仍然是由朝廷吏部任命官员。   而在此之下,一县的县簿、县尉,及县衙六房的吏员,则几乎都是由当地士绅充任,或是地方的经年吏员人家,父死子继,兄终弟继。   再往下,虽然朝廷也有里正、村正、粮长之类的管理岗位设置,但基本都是由地方上自行推选。   这就导致一村、一镇,掌握权力和话语权的,只会是当地的士绅商贾家族。   他们负责对乡野百姓解释朝廷的每一条政策,负责每一个乡野之地每岁的税赋缴纳。   摊丁入亩从根本上剥夺了地方士绅商贾对地方百姓的盘剥权力。   而原先一开始,朝廷在推行摊丁入亩的时候,就没有顾及到地方上数量庞大的小士绅商贾群体。   现在,他们开始针对自己的权益被剥夺,发起了第一次反攻。   小书房里陷入了一阵沉寂之中。   毕竟,皇权下乡这件事情,可是数千年都没有人能够做到的。   夏原吉在观察了许久之后,终于是小声开口:“殿下,若是这个时候朝廷太过强势,恐怕今岁夏秋两税,会有变动。”   他是从户部的立场和角度去看的。   毕竟,现在朝廷还没能从地方上收缴权力回来,地方上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承接在地方官府和百姓之间,负责从百姓那里征收税赋,上缴给官府的粮长制度,还是由地方上那些小士绅商贾们担任的。   解缙亦是说道:“粮长之制,若是此刻不能改变,强行以今日所查之事问责地方,恐怕今岁地方税赋艰难。”   “置之不理,还是轻拿轻放?”   朱允熥淡淡的说道,目光则是看向解缙和夏原吉两人。   他们两人的说法并没有错,执政万事求稳,更不可能不做准备就去干涉动手税赋之事的地方。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被问的哑口无言。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太孙往日一贯的行事作风。   朱允熥这时候便看向棋盘对面的小胖。   被盯上的朱高炽面色一愣,不禁轻咳几声,脸颊上带着一抹涨红,才缓声道:“其实……这件事……如果能妥善安排,循序渐进,也不是不可能办下去,对地上也能产生震慑作用。”   说完之后,朱高炽默默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当即微微一笑。   小胖是猜中了自己的想法。   朱允熥哼哼两声:“今日就到这里吧。”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目光闪烁着,默默起身。   “臣等告退。”   朱允熥转头俯瞰已经彻底凌乱的棋局,不发一言。   站在前面的孙成和田麦两人,看了看似乎是陷入冥想的皇太孙,也一并躬身合手:“臣等也先行告退。”   “你俩先留一下。”   朱允熥的声音,这时候却是忽然发出。   孙成和田麦两人脸上带着不解,默默的停了下来。   朱允熥则是轻声道:“派了人暗中继续查,整个应天府,整个直隶,孤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还在想着将乡野之民、乡野之地,视作一家私有。”   “臣领命。”   孙成、田麦两人提神振气,面露杀气。   待两人离去之后,朱允熥这才安静了下来,淡淡的看向坐在面前的小胖。   朱高炽无奈的笑笑:“所以,你是要先拿下应天府和直隶。”   朱允熥嗯了一声:“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先去应天,再去直隶,如浙江道摊丁入亩之事一般。”朱高炽没好气的嘀咕着。   然后,目光一转。   朱高炽盯着朱允熥问道:“还有驿站改革之事的手法,这一次你也会用上吧。”   “嗯,确实是如此打算。”   听到明确的答复,朱高炽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啧啧两声,朱高炽便继续道:“难怪说,这一次回京,你并未给那些随我们一起回来的南征伤员请功。”   “是啊,有功将士的功劳还没有兑现呢。”朱允熥面带微笑:“他们是跟随我们征战疆场的有功之人。”   朱高炽轻声道:“所以,你能放心将他们放到地方上,取代地方粮长、里正、村正。因为他们不会抱团,不是本地人,可只要有数人在一起,就能对一村、一地形成威慑,因为他们上过战场杀过人。”   “用伤员入地方,接手地方权力。除了这个办法,我现在还想不出第二种法子。”朱允熥脸色稍稍绷紧:“只是啊,现在用人放心,可他们扎根在地方,成婚生子,繁衍后代,又是否会重蹈覆辙?”   说完之后,朱允熥抬头深深的看向朱高炽。   朱高炽幽幽一叹:“从来就没有一个老靠的法子,能让权力得到约束。权力的核心,就是不断的集中。”   说完之后,这位年轻的燕世子,脸色一片黯然。   朱允熥亦是有些精神不振,只是很快又振作了起来。   是啊。   这天下就没有绝对的制度能够保证权力的平稳和善意。   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力量去将最开始的制度建设好。并且,给予这个制度在未来有勇于改变的可能。   “若长期以大军伤员充任地方粮长之职呢?”朱允熥轻声说道,旋即又很快摇头:“此法不妥,朝廷也绝无可能一直对外征讨。”   后世有什么可以借鉴的?   朱允熥的思绪渐渐的远去。   坐在对面的朱高炽并不急需知晓答案,而是借着这个时候的空闲,将散落的棋子收回,将棋盘放到一旁,而后开始了煮茶。   等到一壶水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后,朱高炽便开始冲沏茶叶。   墨绿的茶叶浸泡在热水中,不断的打着转,清水也就慢慢变得碧绿起来。   “热茶,刚沏好。”   朱高炽将一杯茶汤推到了朱允熥面前手边,轻声说着。   朱允熥的双眼微微一动,随后缓缓看向小胖:“以都察院、户部、兵部总领共掌,选调难于征召之将士为税吏,常驻道府县监察地方。每岁,朝廷三部堂再派税吏分赴各地,督办征税之事,事必留任地方,赋税以前岁税吏解押至应天。此法,何如?”   税务司法部门!   在后世,被称之为是整个世界上前列组装力量的执行部门。   你可以躲过地方官府的追责,却永远躲不过税务部门的围捕。   先进的技术。   如今,朱允熥觉得这大概是最好的手段和方式了。   独立于大明如今的地方官府权力之外,却又受朝廷三部司衙门共同管理。   都察院可以提供监察,户部清算赋税,兵部协调税吏。   朱高炽此刻满脸诧异,全然没有想到,朱允熥给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另起炉灶,用一个全新的税吏制度来取代地方粮长制度,并且维系新制度的清廉和持续。   这是要在朝廷里重新建立一个衙门啊!   朱高炽清楚,一旦这件事真的促成了,便又是一个手握权柄的衙门。   或许不足与六部并列,然却足以超越大理寺等衙门。   不由的,朱高炽看向面前已经开始喝茶的朱允熥。   到底是需要怎样的智慧和魄力,才能让他想到这样的办法,做出这等决断。   “我以为,或许可以一试。”朱高炽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继续轻声道:“先以应天府试行此法,若有成效便可立即推行至整个直隶。”   这是稳重之言。   朱允熥点点头:“天下赋税,泰半取自直隶,直隶又以应天为首善之地。从应天开始,自上而下,层层推进,事一成功,便可震慑敌方。”   后世之人,再也不能说大明收不上来赋税!   而只要大明内部足够稳定,财政不出乱子,哪怕天灾不断,大抵都是能够抗住外敌的觊觎。   最多……   朱允熥眼睑下沉,藏在阴影下的双眼带着阴沉。   最多不过是换一个汉家之姓当家做主。   朱高炽嗯了一声:“既然要推行新政,前番散布谣言的那百余户人家,自当要从重严惩了吧。”   “等朝会时处置吧。”   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声。   朱高炽却是微微一动。   早朝的时候提及这件事情,这是要昭告天下,威慑天下掌握地方权力的数量最为庞大的小士绅商户群体。   大概,当时候也就是这个税吏制度,被拿到百官面前议论的时候了。   毕竟一个新的衙门出现,从来都是伴随着新的权力的争夺和朝堂上的制衡。   还有红薯的栽种以及在可能确定亩产之后,涉及到扩大栽种范围而带来的利益争夺的问题。   想到这,朱高炽便目光一沉,面带犹豫的看向对面的朱允熥。   “红薯要不了几个月就能成熟,到时候是一旦证实了你所说的亩产数量,朝中必然又要生起风波。”   朱高炽深思熟虑:“大明不可能将所有的地都种上红薯,这与天地社稷之道不符,也会危害地力。到时候首先要种在何处,要种多少,在哪些地上栽种,这又将是一个问题。”   朱允熥默默点头。   在上林苑监栽种红薯藤的时候,他就清楚事情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这不是旁的事情,是将红薯栽种在地里面的事情。   老爷子会知道,百官也会知道。   所以,当时所有人都来了。   随后当所有人都从自己的嘴里听到亩产二十石的数字,就出现了一片激动,甚至是做出了与当朝部堂大员身份不相符合的行为举动。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想要提前多在老爷子和自己面前表现。   现在栽种在上林苑监的红薯只有三四分地,按照袁素泰的计划,做多不过是在今年将那片红薯地种满。   可那片地相对于整个大明而言,又能有多少的红薯种呢。   前几年的红薯栽种在什么地方,这就成了一个利益争夺的点。   而且……   朱允熥低声道:“红薯亩产不同于水稻、小麦、粟等,一亩地数十石的亩产,朝廷是否还是要依照如今的摊丁入亩税额征收夏秋两税?这其中影响远比先前的摊丁入亩更要深远,牵扯到的利益也更多。”   朱高炽听闻此言,不由的点头认同。   如今大明的亩产基本是在三五石之间,摊丁入亩制定的税额都是依照亩数为基准。   如果往后红薯的税赋也按照现在的摊丁入亩的税额征收,这中间就出现了巨大的差额。   “所以,税吏制度,必须要同时推进!”   朱高炽原本忧虑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沉声开口。   朱允熥面带微笑的点点头。   税务司法制度的建立,就是为了更加精准的征收税赋,同时也不会出现剥削百姓的情况。   只是,看了小胖两眼后。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逐渐就变得暧昧起来。   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小胖,让朱高炽的后背一阵发麻。   朱高炽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小声询问:“怎……怎么?还有什么事?” 第二百九十八章 开廷议   朱允熥的眼神实在是太有过于暧昧。   仅仅是一瞬间,朱高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脑海中想到了二伯的身影,还有可能会在将来步二伯后尘的炳哥儿的身影。   朱高炽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我体弱……”   他原本想要用自己多年体弱多病的借口,来拒绝朱允熥可能会丢过来的大锅。   只是朱允熥却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嘴角微微一扬。   朱允熥挑眉笑道:“前几日,鹊清还在和我说,惠妃娘娘已经在算吉日,依着老爷子的意思要为我择日完婚。”   原来是婚事。   朱高炽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让自己变成二伯的样子,就万事大吉,万事皆可商量。   朱高炽点点头:“也该是成婚的时候了,大伯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雄……”   朱允熥笑笑:“是啊,父亲和我这么大的时候,英哥儿都已经能走路了。”   朱高炽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起来。   朱雄英,是宗室难以提及的悲痛。   朱允熥摇摇头摆摆手,继续道:“你是知晓的,信国公如今在中都颐养天年,在京的也就是有汤五叔一人。所以前些日子,老爷子赐了一座宅院给汤五叔,回头成婚的时候,鹊清是要从京中的宅院出发的。”   朱高炽缩缩脑袋,他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事情。   然后,低声支支吾吾道:“那……沐姑娘那边……”   宫里头现在都知道,信国公府的小女娘和西平侯府的小女娘,都是要嫁给太孙的。   只是到现在为止,谁都不清楚,到底谁是太孙正妃,谁是太孙侧妃。   朱允熥微微一笑:“如今交趾道平定,云南那边也趁机扫荡了寮人部,云南到境内土司如今是两面受到挤压,形式大概会越来越稳定。所以,朝廷已经下旨西平侯奉诏回京入职都督府,云南道将会交给沐春坐镇。”   西平侯也要回京了。   这可是应天城里一个大消息啊。   朱高炽心中默默的感叹了一声。   这时候,朱允熥又继续道:“只是现在给西平侯回京选择宅院,时间上却也不够,所以彩云到时候会以信国公义孙女的名义,与鹊清一起上花轿。”   这是不分先后,一视同仁的意思了。   只是,朱高炽心中也大为好奇起来:“所以,谁是太孙妃?”   “是鹊清。”朱允熥平静的回了一句。   朱高炽脸上立马露出一抹古怪,然后说道:“那你刚刚……”   朱允熥这时候忽的伸出手,勾住小胖的脖子,将两人拉到了一块。   朱允熥对着小胖挑挑眉头:“我是听说,沐晟要护送西平侯回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子似乎对我很有些意见。到时候迎亲的时候,为了少挨那小子毒打,你得给我当傧相。而且不光沐晟来了,沐昂也会来应天,还有沐昕。”   朱高炽立马浑身一颤,举起双手将朱允熥推开,然后身子后仰,脸色也变得有些煞白:“这事我干不了,我不抗揍,还怕疼。这事,你得找炳哥儿,他皮厚肉糙的抗揍。”   朱允熥拍拍手:“他也是傧相,只是我听说沐晟很是英武,再加上他家那几个兄弟,我怕他一个扛不住。”   朱高炽开始连连摇头。   沐晟那厮的名声他也是听闻过的。   在云南道啥的土司胆寒,更听闻一个拳头就给一头大象给撂倒。   光一个沐晟就很麻烦了,还有沐昂和沐昕也来应天城。   朱高炽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沉甸甸的肚子。   “你不如现在就打死我。”   朱高炽昂着头,摆出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朱允熥却是哼哼一声:“我可是听二十三叔说了,惠妃娘娘也在为你和张指挥使家的女娘选日子。就在我后面,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从讲武堂找一帮人去女方家啊。”   “你这是公器私用!”   朱高炽愤愤不平。   朱允熥充耳不闻。   最后,朱高炽脸色一软,嘀咕道:“那你得允许我着甲……”   “着甲!”   朱允熥大声爽朗的应了下来,只是看着小胖的眼神,不免暗含一抹惋惜。   ……   “娘亲曾经说过,女儿家的嫁衣,得自己一针一线的织绣出来。宫中的造办虽好,可总还是不如自己绣出来的好。”   “典礼的时候穿宫中造办的凤衣,等殿下您进婚房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妾自己绣的嫁衣了。”   “殿下到时候该先去云妹妹的房,妾不急,妾等着您。”   如今总是一片祥和的东宫,小花园旁的花房中,汤鹊清正俯身在绣案前,一针一线的为自己绣着婚房中穿着的红嫁衣。   一旁,是蜷缩着身子,同样趴在绣案前,学着汤鹊清的模样为自己绣着嫁衣的沐彩云。   阳光正好,透过花房前的细纱,温柔的阳光让花房里显得温馨宁静。   朱允熥则背着双手,俯身伸着脸凑在汤鹊清的面前。   见到丫头这般得体温柔的已经将自己的成婚当日的行程给安排好。   朱允熥面带笑容,轻声道:“何必分先后,一道就好了。”   “呀!”   在朱允熥的背后忽的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其实一直在偷听打过绣嫁衣的沐彩云,已经是满脸羞涩通红,低着头抱住被扎针了的手指。   面色娇羞,如春如桃面。   光阴成线,纷纷撒撒在绣布上,火红的绸缎和羞红的脸颊,遥相呼应。   再看汤鹊清,亦是满脸涨红,终于是忍不住的伸出一双玉手轻轻的推搡着朱允熥,想要将这个混不吝的皇太孙给推开。   “总是每个正形……”   汤鹊清娇嗔了一声。   却不想,刚刚伸出去的手,就被朱允熥一把捞住,一只大手轻轻的握住汤鹊清的一双玉手。   朱允熥满脸真诚,义正言辞道:“我自是做不到厚此薄彼,分个先后。两难之下,只要如此,才不算慢待了你们哪一个。”   汤鹊清心口猛跳,浑身发热,樱唇轻咬:“你这是歪理。”   “但是绝对公平!”   朱允熥瞪着眼,重申了一遍:“你们都待在一个婚房里等我,我也不用先后,一并挑开你们的红盖头,谁也不落后。”   汤鹊清心中几乎都要化了,这混不吝就是想要自己和云妹妹待在一起。   那种事情怎么说出口的。   当真是羞死人。   汤鹊清已经是将一颗脑袋给整个儿埋进几欲爆炸的胸口里。   朱允熥微微一笑,凑到了汤鹊清的耳边:“不做声,就是答应了。”   混不吝!   “快走快走……”   汤鹊清手上不断用力,却是引得胸前一阵波澜。   朱允熥还想继续撩拨的时候,两个一直跟着自己到了现在的小丫头彩莲、彩蝶已经是到了。   “殿下,文华殿行走解学士来了。”   还不等朱允熥开口,汤鹊清已经是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推搡着他就往外头出去。   “解学士定是为了国事而来,您还是快过去吧。”   说完便不管不顾的将朱允熥给推到了花房外头。   另一头。   原本还缩成团的沐彩云,这时候听到朱允熥已经离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   小丫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面带姣红的盯着转过身满脸无奈的汤鹊清。   丫头低声喃喃道:“其实殿下这么做,也是极好的……”   “傻丫头!你在说什么!”刚刚送走混不吝的汤鹊清立马瞪大了双眼,心中无奈长叹,送走了混不吝,这又来了个拎不清的。   扬天长叹一声。   汤鹊清走到了沐彩云身边,一把将丫头抱在怀里,左右晃了晃,这才开始谆谆教导了起来:“丫头,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蒙骗了。咱们家的殿下啊,坏心眼是最多的!”   “殿下很坏吗?”沐彩云仰着头,看向身后的清姐姐:“可是好几次……我都听到姐姐你在屋里叫殿下是好人……”   这……   汤鹊清脸上唰的一下又红了起来,滚烫滚烫。   她伸手就轻轻的拍在了沐彩云的脑袋上。   “傻丫头!下次不许半夜还在外面晃悠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定然是你听错了!”   沐彩云哦了一声,低下头,眼中却是愈发不解。   “明明是白天的时候听到了……”   ……   骄阳从神烈山上撒进了应天城。   满山林木遮挡下,阳光斑斓参差。   尚不算温暖的阳光,将初夏的浓雾给冲开,满天的雾气变成了露水。   一切都像是被刚刚洗刷过一般,充满了生机。   就如同此刻的大明,一如初生,生机盎然。   漫长的宫廷深红甬道,大明朝的官员们已经走了一遭又一遭。   琉璃瓦下,几只麻雀昂立在兽首之上,俯瞰着甬道里渐渐进入宫廷的飞禽走兽们。   合抱粗的从西南深山之中砍伐出来的巨木,被刷上了一层层的腻子、底料、裹上红漆,撑起了一片华盖琉璃。   重峦叠嶂,巍峨不凡。   在阳光和薄雾下,宛如九阙天宫。   而那廊下的宫娥,便是王母治下的仙女。   那些内宦,则是玉帝治下的小神。   至于如山林一样矗立在薄雾晨光下,那一尊尊宛如金山一样的宫廷上直二十六卫亲军将士,便是那满天的天兵天将。   大明朝的一天,从现在开始。   天下,若无大事,将以昨日的步骤重复。   而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也将会决定明日的天下步骤如何。   “启禀陛下,征南大将军、开国公常升,现已领兵踏足占城,连攻数城,臣请奏陛下,占城是以道而立,或并入交趾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阶上,朱允熥身着赤色圆领斜襟龙袍(明制非皇帝)、头戴乌纱折角朝天巾、腰系蓝底红面镶金边缀明玉带、足蹬玄面白底靴,眼若星辰,顶剑眉飒爽,正从容不迫的手分前后平静注视着朝堂上。   这是吏部尚书詹徽正在进行工作报告和请示。   已经彻底肃清交趾道后,常升并没有休整多久,一等到京卫轮番去往交趾的大军一到,就开始了继续南下进攻占城的军略。   理由很简单。   原陈朝国主陈暊找不到了,大明怀疑他是潜逃进了占城,藏匿在占城境内。   所以,大明需要派人在占城找到陈暊。   占城国主在上国使臣面前,稍有显露不从,此举大不敬。   于是,大明朝的征南大将军,自然是要为了维护大明的尊严,发兵征讨占城。   如今,这消息从交趾传来,恐怕已经是从占领数城变成打下整座占城,亦或是占领过半。   如何善后占城,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要务。   御座上,朱元璋目光扫过殿内群臣,迎着殿外的阳光,一股豪情从他的心中滋生出来。   仅仅是坐在这华盖殿内,大明的将帅和士卒,就在万里之外将胜利的战报传回来。   天下。   在这一刻,犹如掌中物。   “六部诸衙何意?”   朱元璋将占城的处置意见,交给了朝堂上臣子们,此乃朝议。   文武两班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   少顷,吏部尚书任亨泰出班,立于詹徽身边。   “启禀陛下,交趾道新征,以清化大都督总领道务,交趾三司分治,此乃百废具新,诸臣工于边疆之地,治理安民,颇有建树。   而交趾道,幅员不足与中原十二道比,占城亦如此。臣等以为,当并占城全境于交趾道。   且今岁恩科业已将毕,届时足可选派新科官员南下,以为交趾道现官副手,抚顺交趾道。”   御座上,朱元璋默默点头。   并占城入交趾道,这本亦是他心中的谋划。   新征之地的一统才方便朝廷管理,且交趾和占城并就面积不大,两地加在一起,大抵才能够得上湖广道一道面积。   只是,朱元璋这时候还是低头看向陛阶上的朱标。   “太子何意?”   朱标当即转身,面朝老爷子躬身作揖:“臣以为,诸位臣工所言可行。”   朱元璋再行点头,沉声道:“占城以此照办。”   华盖殿内,群臣躬身。   “臣等遵旨。”   朝堂上到现在已经议过好几桩事情,朱允熥都一言不发,直到此刻方才转身拱手作揖开口道:“臣有事启奏。”   朱元璋双眉一抖,朗声道:“准奏。”   “臣奏南疆九龙江平原事。”朱允熥缓声开口。   九龙江就是湄公河在交趾道那边的称呼。   而九龙江平原,也就是那座让他垂涎欲滴良久的湄公河平原。   九龙江,那可是往日里大明朝堂上鲜少听闻的地方啊。   于是,朱允熥此言一出,满殿官员纷纷竖起耳朵。   朱允熥则继续道:“朝廷现已设交趾道,占城不日即收,南方沿海全入我大明掌中。而九龙江平原,却有不下湖广、直隶、江西三道肥沃之地。   臣以为,九龙江平原目下可谓之荒芜蛮夷之地,虽有少人藩属我大明,却不足沐中原王道教化。   当命征南大将军待占城事毕,挥兵西去,分九龙江平原作大明两道,迁交趾道官署以新征招抚之地策略继行于九龙江平原两道。”   说完之后,朱允熥默默后退一步,侧目看向朝堂上那些文官。   交趾道原先是用来和大明开国功勋武将们做置换的。   而随着占城的新征,以及以中山王府为首的大明民用海船的建造,南方的土地和利益自然已经引起了这些文官们的注意。   就如同是干柴遇烈火,有关交易的一切,都在无声之中默契的达成。   没人会和钱粮过不去。   一座堪比湖广、直隶、江西三道的九龙江平原,足以让这些人舍弃掉所谓的中原固有。   哪来的固有?   天下自古皆为汉地尔!   朱元璋默默一笑,这小子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提出恰当的请求。   他默默的看向殿内的臣子们,轻声出口:“卿等以为……”   “臣等附议。”   不等皇帝将话说完,百官已经尽数躬身拱手,山呼附议。   朱元璋面露笑容,抬抬手:“拟旨行文交趾道清化大都督府及南征大军吧。”   说完之后,朱元璋便当即给了宝贝大孙子一个赞许的眼神鼓励。   而此时。   朱允熥却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他再一次转身,沉声道:“臣再奏,交趾道新征,占城新征,九龙江平原待征,三地皆为土人,无我大明黎民,不足谓之明。臣请陛下降旨,征辟迁移直隶等地百姓,定居新征三地,充盈我朝子民,费数代屯田,实我大明疆土。”   这事有古怪。   朱允熥刚一开口,朝堂上的官员们就心中警醒。   原本迁移百姓去交趾道等地,确实也是在朝堂各部司衙门的议论之中,但这事情还要等南方彻底的稳定下来才会进行。   而且,迁移的百姓也多以东南等地的百姓为首,毕竟距离更近,不必担心迁移百姓去了交趾道等地会水土不服。   直接从直隶迁移百姓,倒是少有之事。   毕竟,从古至今,都是迁移天下富户定居京畿首善之地。   哪里有将京畿之地的百姓给迁移出去的事情。   朱元璋沉吟片刻,目光一动,扫过殿内。   “从三品廷议。”   华盖殿里,好奇心已经冲破殿顶,击碎了无数的琉璃瓦。   然而,从朝议变成廷议,皇帝陛下还划定了从三品以上才可参与,直接将殿内大半的官员给踢出了廷议的范围。   不够格的官员们,只能是毕恭毕敬的躬身作揖,默默退朝离殿。   出殿后,不少人还回头深情的望了一点华盖殿内。   这一刻无数人的心中同时默契的响起一道嘹亮的声音。   当官要当廷议官! 第二百九十九章 皇权可下乡   “谣言都是应天府的士绅商贾散出去的?”   华盖殿外,朱元璋抬头东望,天空一轮骄阳似火,皇帝缓缓舒展双臂,轻声开口。   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内官总管孙狗儿躬身弯腰,轻轻点头:“回陛下,锦衣卫那边已经核实,确实如此。”   朱元璋脸上露出笑容,发出轻笑声。   他回首看了眼身后紧闭着的正在进行廷议的华盖殿,眼中是写不完的满意。   “这个臭小子。”   “要迁移百姓充实交趾是假,借机报复这些散步谣言的人才是真的。”   “当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留隔夜仇的小子!”   孙狗儿鞠偻着腰,瞧着皇帝这一副满意多过责骂的举动,脸上也带着笑容,轻声道:“想来,殿下也是有旁的意图。这两年大明的日子眼看着愈发的红火起来,殿下也历练的愈发成熟,一举一动早就不是当年了。”   朱元璋转头挑眉看了一眼孙狗儿,哼哼了两声。   孙狗儿默默低头。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尤其是他这样伺候在掌握天下九州的大明皇帝面前,最是清楚。   朱元璋则是笑了笑:“看来那小子当真是愈发出类拔萃,连你这个老狗都为他说话了。”   孙狗儿这时候才抬起头:“奴婢只是抢了陛下的话,奴婢该死。”   “哈哈哈!你个老狗啊!”朱元璋哈哈大笑的伸手指点着躬身在自己面前的孙狗儿。   随后脸色却是渐渐阴沉下来。   一挥衣袍,转身看向华盖殿前的奉天殿。   应天皇城内,数奉天殿营造最为巍峨,宏伟似九天天宫。   立于华盖殿前,有泰山之势。   这是属于大明的骄傲。   然而,朱元璋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心中更是微微激愤。   乡野之权啊!   数三皇五帝以来,历经秦汉唐宋,没有一家能够将皇权下沉到乡野。   那小子今日提出要迁移应天百姓去交趾道,自然不可能如此简单。   百姓的迁出,自然会造成地方乡野的权力真空,而长期的权力真空是不可能存在的。   朝廷不去填充,自然会有新的力量去自发的弥补上这个缺口。   所以。   那臭小子是要推行皇权和乡野的关系!   朱元璋的眼中闪动着亮光。   而这也是他为何会要求进行廷议的原因。   数千年来,从远古先民的部落为治,到商周的诸侯共治,再到秦汉的郡县之制,随后的门阀世家共天下,到前宋的士大夫与天下共天下。   这天下,向来都不是由皇帝一人独有。   而天下之下的乡野,也从来不是皇帝所能触及到的地方。   自己还没到埋进黄土下的时候,大明一如此刻天上的骄阳。   朕在,则大明百试不亡!   华盖殿前,皇帝的目光威严煌煌,可与天上骄阳比肩。   “朕很期待,臭小子会给出怎样的法子。”   一声期待,在华盖殿前悠悠响起。   ……   “大明坐应天二十七载,开国之初应天人口几何,直隶人丁几何。”   “今,应天人丁又有几何?直隶人丁又有几何?”   “前唐开国,天下人口不过千万,费太宗、高宗,天下人口倍之。”   “如今大明二十七载,天下人口已多出一代,京畿之地拥挤不堪,虽聚天下富户,天下之财,却如泥潭不知流通,天下之财沉积于此,碾压侵占剥削常见,何以解?”   华盖殿内,朱允熥面对着大明在京从三品以上的所有官员,平声静气的询问着。   他们并不同意迁移直隶百姓前往交趾道。   这很容易明白,直隶乃是天下赋税之首,亦有京畿首善之称。   一个直隶,又牵扯了多少的利害关系。   淮扬两地的盐课、苏杭两地的丝绸、江淮之间的兵员、粮草。   更莫要说,徽州府那边富甲天下的徽商,淮扬苏杭的富商。   直隶干系着大明朝如今的财政,更干系着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身后的利益。   朝堂上,再一次的陷入了沉默。   朱允熥给出的问题,没有人能够解决。   这些年,光是应天城里的治安问题,相对于开国之时,已经是成倍的增长。   朱允熥低叹一声。   “前唐之长安,坐拥百万人口,不过五十载,李氏朝堂便频频东出就食洛阳,何故?”   朝堂上,百官沉默。   前唐东都的原因有很多,政治上的、军事上的、经济上的。   然而,长安日益增多的人口,却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那时候的长安城,是天下最富饶的城池,却也是治理难度最大,环境污染最为严重的地方。   然而今天。   就连吏部尚书詹徽,都没有开口说话。   朱允熥默默的转头,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老爹。   今天这场廷议,老爹似乎仅仅只是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至于解缙和夏原吉两人。   他们还不够参加廷议的品级。   于是,朱允熥丢出了一个重磅讯号。   “红薯今岁以育种为要,明岁便会在应天府乃至周边府县推行栽种。”   “朝廷万事求稳,应天稳妥与否,事关红薯推广栽种之事。”   “今次,孤意欲改应天府、直隶粮长、里正、村正制,以此番南征有功负伤将士,充入地方粮长,都察院、户部、兵部督办,制定摊丁入亩之下栽种红薯赋税定额,每岁征缴事。”   如何推广红薯。   如何征收赋税。   如何建立税吏。   这才是今天廷议最重要的议题。   同样,也是牵扯了无数利益的问题。   相比于这些问题,迁移直隶的百姓前往交趾道,就算不得是一件事情了。   当下。   詹徽等人默默对视一眼。   他便率先出班询问道:“殿下欲要以南征有功伤员充任地方粮长,不知此法是否如摊丁入亩一般,事后要推行天下各道?”   如果只是在应天府推行,用来给那些有功的伤员一个稳妥的安置,那这件事情还是可以直接推行下去。   可若是涉及到整个大明,就得慎之又慎了,毕竟干涉太大。   这是不给地方上半点权力和话语的做法了。   朱允熥没有任何顾忌的点头:“过往,天下以粮长征缴乡野税赋,承兑地方官府,多有两相勾结,鱼肉盘剥百姓之举。可国朝年年征讨不臣,伤员干系重大,圣心亦忧,何以稳妥国朝有功之臣。   孤以为,当为其成家立业,又可使其有一份继续为国效力的事业方可。   天下何以承平运转,税赋便是那载舟之水。朝廷久不闻乡野之声,部堂之上多被蒙混。现今设税吏,专司地方粮长,每岁报地方官府核实,直奏应天部堂衙门,天下税赋清清白白,征缴解押自有考量。”   随着朱允熥的一番解释,詹徽等人安静下来,眼神却是不断的相互交流着。   这事自然是有利有弊的。   弊端之处就在于地方会因此有所怨言,或许会在朝廷推行的过程中出现反抗的事情。另外……此刻在场官员,谁家不是地方上的声望,多少人家都是担着老家的粮长差事,为地方官府征缴乡野赋税。   不论是否有踢斗,大小斗的事情。   仅仅是手握着粮长的差事,为朝廷征缴乡野赋税,就相当于是掌握了地方上的话语权和声音。   詹徽又道:“天下粮长无数,何以禁绝不会出现贪墨之事。”   “孤已说明,以都察院、户部、兵部督办此事。每岁税吏粮长轮番,久不在一地,何以扎根。”朱允熥微微一笑,从容开口。   现在用伤员,对朱允熥而言只是一个借口。   用税吏粮长当做封赏给这一次的南征有功将士。   等天下推行稳定之后,便可以组建专门的税吏了,如此这些有功将士被安置好,朝廷也能从容的断绝了税吏粮长再在地方上扎根发展的可能。   正当众人还沉浸在思考朱允熥抛出的这几个问题,思考着如何权衡利弊的时候。   武将班列里,五军都督府都督汤醴已经是站了出来。   “臣附议,交趾乃新征之地,土人无数,当以中原百姓充实交趾,分化削弱交趾土人,稳固大明新征之地。”   “南征将士皆大明有功之臣,朝廷不可不赏。”   “伤员难以上阵,却又经历老练,可为地方粮长,为国效犬马之劳。”   “红薯亦与国有大益,当速速推广,使我大明百姓皆饱腹。”   在以汤醴为首的信国公一系,如今在他有了浙江道那一遭履历之后,已经在五军都督府占据了一席之地。   他的发言,代表了五军都督府的部分意见,同样也代表了部分勋贵和军方的态度。   当汤醴一出班开口附议之后。   文官班列里不少人便看了过来。   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皇太孙即将在今岁和信国公府、西平侯西的女娘完婚。   汤醴是开国功勋子嗣,亦将会是外戚。   同样是牵扯甚广啊!   只是,等到汤醴说完之后。   文官们就看到,自从中山王徐达薨逝之后,就此便不再在朝堂上表明立场的魏国公徐辉祖已经是慢悠悠的站了出来,走到汤醴的身边。   “臣附议。”   徐辉祖的话很少,直截了当就表明了自己赞同皇太孙。   中山王府也站出来了!   这可是大明朝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场面啊。   文官们还在心中惊讶之时。   便见武将班列里,已经陆陆续续又有功勋武将们一一走了出来,跟随在徐辉祖和汤醴之后,躬身附议。   陛阶上,朱允熥目光闪烁。   他想到了汤醴会出班附议,却没有想到魏国公徐辉祖竟然也能够站出来附议。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由的,朱允熥看向殿前的徐辉祖。   只见此时的徐辉祖也正好抬起头,两人默默的对视一眼。   徐辉祖此刻心中也是万般无奈,却又心甘情愿。   一来,中山王府终究是出身军中。朱允熥意欲将这一次南征回京的伤员们安排成为应天府的粮长,这对中山王府来说是一桩好事。   自己支持皇太孙的意见,不如说是为了在军中同袍面前卖一个情面。   二来,那红薯大抵是高产的,虽说明年首要是在应天府栽种,但谁又能说不可以同时被栽种到交趾道那边去。   当初自家那个傻妹子不要那三十万多万亩的田地,换来了以中山王府为首的大明民间海船制造行业,但最后田地却还是一亩不少的转到了中山王府的名下。   三十多万亩的田地,哪怕只是一半种上红薯。   也有数十万石的收成。   只有最后的最后的原因。   徐辉祖默默轻叹。   还不是因为自家那个傻妹子啊。   中山王府现在看似还能在朝堂上洁身自好,不问世事,可出了那档子事,中山王府当真还能一如既往?   可不管怎么说,现在功勋武将们已经表明了立场。   用前线征讨退下的伤员充任地方粮长。   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的利益。   即便不贪不腐。   功勋武将们日后在朝中的影响力,也将会大大增色。   廷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官员们最后的决议都将汇总到皇帝的手中,再由皇帝圣裁。   现在功勋武将们都表明了态度,至少在朝堂上,皇太孙想要推行这件事情,就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那么……   如何取得更多的利益,才是大家应该关注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言的吏部尚书詹徽,终于是站了出来。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   詹徽却是沉声道:“太孙,臣以为若要以南征伤员充任地方粮长,配合摊丁入亩,当由吏部监察督办。”   所有人都以为詹徽会为文官,又或者说除了功勋武将们之外的所有人争取利益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老倌儿竟然是想要将吏部也给塞进这件事情里面去。   说完之后,詹徽默默的偏头看了兵部尚书茹瑺一眼。   茹瑺心中微微一叹,缓步出班:“臣附议。”   两位大佬开了口,殿内的文官们也都纷纷出班附议。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朱允熥的身上。   朱允熥面带笑容,颔首点头。   吏部是天下第一部,詹老倌儿想要让吏部参与其中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朱允熥想了想,旋即又道:“至于明岁,红薯在直隶应天及周边府县栽种之事……”   说到这里,朱允熥便立马停顿了一下。   殿内。   户部左侍郎郁新立马上前道:“臣以为,明岁红薯栽种,除应天府以外,当以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为辅。”   这是将整个长江南岸给囊括了进来。   今岁郁新之后,一众文官便再一次开口附议。   朱允熥却是默默的看了一旁的徐辉祖和汤醴等人。   汤醴摇摇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魏国公徐辉祖,见对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便只好自己上前一步:“臣以为,镇、常、苏、松四府,皆为上上等良田,与栽种红薯于山野旱荒之地有所出入。而滁州府、和州府、庐州府,则多为丘陵,上等水田左右多旱荒之地,可为栽种红薯。”   一直低头沉思的魏国公徐辉祖,在汤醴将话刚刚说完的时候,便缓缓抬起头。   他依旧是那三个字。   “臣附议。”   文武之争就这么出现了。   众所周知,大明开国的功勋武将们,大多是出自如今的中都等地,便包括汤醴所说的三府之地。   而江南四府,则因为地方士绅众多,商贾众多,多的是诗书传家的人,历来和朝中文官来往密切。   旋即,便是两帮人各陈其词,陈述其中利弊得失。   朱允熥居中观望,默不作声。   廷议廷议,就是要让这些人争论个够,将事情给理出个条陈来。   半响之后。   华盖殿内的争论,终于是渐渐的平息了下来。   詹徽和汤醴两人相看两厌,却又默默的看向陛阶上朱允熥。   “臣等以为,明年推行红薯栽种,当以应天府为首,镇江府、常州府、和州府、滁州府四地为辅。”   朱允熥微微一笑,这才合理嘛。   大家都在争,最好的结果就是双方都有利益可占,谁也别想掀桌子。   他默默点头:“如此,便将廷议结果呈奏于陛下面前吧。”   趁着华盖殿内廷议的机会,朱元璋稍稍的合眼歇息了片刻。   等他再一次走进华盖殿的时候,精神头明显要更旺盛了一些。   从殿外走进殿内,朱元璋默默的看着文武两班的脸色,微微一笑:“看来是都商议好了的。”   一直充当旁听者的朱标,这时候便拱手上前:“启禀陛下,群臣业已议定,请圣裁。”   朱元璋含笑坐在了御座上,挥挥手:“且说与咱知晓吧。”   旋即,朱标便不偏不倚的将这场廷议前前后后议定的事情,一并条例清晰的总结了一遍。   华盖殿内,群臣皆是默默注视着皇帝,等待着圣裁。   而朱元璋却是淡淡的扫了一眼站在下方的大孙子。   这小子,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想要去做成那皇权下乡的事情。   但是。   朱元璋嘴角微微一笑,看向百官,轻声道:“诸卿在此高屋建瓴,居庙堂之高议定天下社稷,期间可否有思量过百姓如何?” 第三百章 讲武堂暴动   华盖殿里寂静无声。   大殿金砖上,满堂绯红公卿侯伯,尽都面有涨红。   谁都能听得出皇帝话里揶揄的调调。   大明有了红薯那等可能会高产的作物,百姓自然是能吃饱肚子的,大家也能挣得更多。   对此刻大殿内的多数人而言,这就是一个两全的好事情。   少数人甚至都在想,让百姓吃饱就已经是中原自古未有的事情了,剩下的盈余自然是要收到自己的手上。   功勋武将们寄希望于用征讨伤员充任地方粮长,这将会增加军方在朝中的话语权和力量,也有利于他们去抢占原本被地方小士绅集团把持的利益。   文官们则希望高屋建瓴,从朝堂顶层掌握税吏粮长制度,参与利益的划分。   百姓?   在有了红薯这个可能让人吃饱肚子的作物之下,就让他们吃饱肚子就好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如果百姓在吃饱肚子之后,还能有更多的盈余,那朝廷和官府,还有什么作用?   他们这些满朝肱骨之臣,还能做什么?   代天子牧民,民有需,则官有用。   若是百姓当真衣食无忧了,大明还需要他们来作甚?   御座上,朱元璋双眼带着笑意的看着他的这些臣子们。   一道呵呵的响声,从皇帝的嘴里发出。   “诸卿劳心,如今国事繁重,征辟南征有功将士充任直隶地方粮长事,便由太孙督办,锦衣卫南镇抚司并都察院共同监察,户部每岁核实交付地方税额,吏部协办地方府县,兵部协办税吏轮番事。于武英殿前造天下税吏督办官署。”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恍然。   谁能料到皇帝会直接将这天下税吏之事,直接给单拎了出来要在武英殿前置办官署。   这么一来,不论是户部还是吏部、都察院、兵部,都只有了协助的权力,而没有了主导权。   而让太孙亲自督办此事,很明显的,皇帝是要给太孙再加一份差事。   回头,朝中说不得就有一个钦赐太孙督办天下税吏事的旨意出来。   这就是在大明朝的朝堂之上,另外又弄出了一个衙门来。   群臣坐蜡。   他们原本争取的利益,在皇帝这番话之后,很明显会大打折扣。   可此刻御座上的皇帝,又让他们没有丝毫敢于出口反对的勇气和胆量。   站在陛阶上的朱允熥却是心中意外不已。   让税署一步步的独立于朝廷,是他最终的目的。却没有想到,老爷子直接一步就促成了这件事情。   不由的,朱允熥默默抬头看向上方的老爷子。   大明最终之所以江河日落,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朝廷收不上来税赋。天下间的土地很多,可能够征税的土地却少之又少,加之在夏秋两税及各色加征税赋征收过程中,朝廷上下盘剥,最终能落到户部大仓的钱粮,就愈发少了。   人生在世,百姓没钱就活不下去。   朝廷没钱,则天下动乱。   人吃马嚼、粮饷兵甲、官府用度、赈济储备,样样都是需要税赋来支撑的。   受控制并且相对独立,又拥有着强力征收税赋的税署,只要君王能够保证税署的相对清廉,又受一定的监管,大明的税赋来源足以保证。   这一过程之中,只要保证税署不会大范围滋生腐败,不会大范围欺瞒君王盘剥地方,远比继续执行现有的繁琐复杂漫长的税赋征收制度要更加有力。   而这,也正是之所有让此刻朝堂上的官员们沉默不语的真正原因所在。   对于为官者而言,他们更多的是希望将一件事情复杂化。   从应天朝堂到地方府县,只有事情的过程变得无比复杂起来,程序繁多起来,才能保证他们拥有足够多的手段去插手其中,而后在这些多如牛毛的过程中,寻找到最有利于他们获得利益的点。   而现在新的税吏税署制度,直接将原本复杂的税赋征收流程,给简化到了以派遣地方税吏粮长,直接对接应天税署的流程。   程序简单,责任清晰明了。   想要再在其中谋取好处,就变得无比复杂艰难起来。   不由的,不少官员联想到了目下正在风风火火推行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之事。   一旦整个大明的田亩赋税全部确定下来,往后税署税吏只需要按照名册上门征收税赋即可。   若遇灾年,也只需要依照朝廷的赈济旨意,减免相应部分的税赋即可。   原本就不怎么搭理部事的户部左侍郎郁新,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当一个无用之人了。   文官魁首的吏部尚书詹徽,一时间左右为难。   同僚们的心思他心知肚明,可皇帝陛下的意志,又是自己从来就不会忤逆违背的。   左思右想之下。   詹徽最后还是站了出来:“启禀陛下,不知迁移直隶百姓南下交趾,此议何决。”   朱元璋默默的看了眼前这位给自己当了好些年头的吏部尚书,微微一笑:“迁移百姓充实交趾之事,一并交由太孙署理。”   詹徽心中稍有思量,无声点头:“臣以为,税署税吏之事,陛下圣心仁厚,厚泽黎民,此举可行也。”   天官尚书已经点头附议赞成皇帝的决断了。   余下官员,这个时候也只得是纷纷出声附议。   ……   越半月。   悄然之中,督办天下税吏署,在应天城皇宫大内武英殿前,六科值房旁不远处,未曾闹出多大的惊动,便已经是开始正式办公处理应天府及周边府县税吏粮长之事。   于此同时朝廷也正式下旨行文,迁移直隶百姓南下交趾,为大明充实新征之地明人数量,稳定新征之地。   头一批。   便是合共不下数千户,万余人,被官府集合在了应天城外长江边的龙湾码头,登上百米长的巨船,扬帆起航,南下交趾。   大抵,此生便已注定,将要在交趾繁衍生息,子孙绵延。   只是谁也不会关注到,在这数千户迁移百姓之中,有那么百十来户是属于应天城内,当初散播了谣言的小士绅商贾群体。   毕竟,相对于整个应天府和直隶,要迁移不下十万户百姓前往交趾道相比,这百十来户算不得什么。   可也只有这百十来户人家才心中清楚,这是朝廷对自己等人前番因为皇太孙悬赏作物,因长期不满摊丁入亩之事,而在城中散布谣言所做出的惩处。   若不然,为何院墙隔壁那户人家同样是良田无数,又在摊丁入亩之事开始后,有所不满的邻居,并没有在迁移名单之中。   但即便这些人如何的惶恐,如何的悔恨当初。   应天城内外却也没有人会再顾及到他们。   因为。   现在应天府正在风风火火的按照大明税署的要求,推行着税吏粮长制度的改革。   “砰砰砰。”   当某一个带着露水的清晨到来,冷冽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应天府的乡野土地上,应天城北六合县境内,长江边的瓜步山下,一片沃源之中坐落的宅院前,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敲门声。   此处宅院就坐落在瓜步山下不远处,占地数十亩,营造兼具苏扬的园林,又有徽派的简朴。   却是与周围不远处的一片低矮小村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敲门声未曾先叫来了这宅院中的人家,却是让不远处的村落了响起了犬吠声。   远处的田野里,悄然的有几名造出的庄稼汉子抬起头。   在看到黄四爷家的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大批身穿貔貅服、腰佩雁翎刀的官吏。并着小一队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   瞧见敲响黄四爷家门的人后,这些田地中的庄稼汉子便立马重新缩回田地中,只是最后还是胆怯却又好奇的不时抬头张目,期待的看向黄四爷家。   田麦看着黄四家的门房半天没有响应,眉头不由皱起。   身边的貔貅服税吏面露杀气:“大人,是否要撞门。”   田麦立马转头,淡淡的看了税吏一眼。   “税署乃国朝社稷之地,乃是天下税赋财源干系之处,不得轻慢霸道。”   叮嘱了一声后,田麦静静的注视着久闭不开的府门。   “对待未曾触犯大明律法的百姓,要宽仁,要克制,继续敲门。”   穿着貔貅服,手中拿着刀的税吏们,只能是无奈的摇摇头。   “砰砰砰。”   “税署。”   “开门。”   “查税。”   瓜步山下黄四爷家的府门,发出一连串的敲门声。   终于,在院中传来了鸡鸣声的时候。   一名修着八字胡的管事,伸手拍着嘴巴打着哈气,在门房的伺候下,从缓缓打开的府门后走了出来。   管事的瞧了一眼外头,却见当真是最近朝廷刚刚设立的穿着貔貅服的税署税吏们,眼角不禁一跳,旋即又镇定下来。   管事挥动双手在空中打着转作揖:“原是诸位上差,不知上差清早登门,所谓何事?我家老爷昨日刚去了县城,应邀参加县尊明堂的夏收宴。”   门外的税署税吏们目光阴沉,只待大人一声令下。   田麦哼哼冷笑一声:“来人,入府,羁押黄家一干人等,凡有抵抗者杀无赦!”   此刻田麦一身杀气,哪里还有先前所说的什么宽仁克制。   而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早就已经准备就绪的一众税署税吏,便直接拔刀冲进了黄家宅院之中,连带着将挡在门口的管事给撞翻在地。   而田麦则是带领着锦衣卫缓步踏入府门。   “锦衣卫报罪名吧。”   府门前的动静,其实早就惹来了黄四爷家的家眷注意,男丁们聚在前院眼看着一名名貔貅服税吏冲进家中,肆无忌惮的缉拿扣押家丁、仆役,锁拿他们这些人,已经是慌乱一团。   那开门的管事,更是双手撑在地上,惶恐失禁。   然而,随行的锦衣卫却充耳不闻,沉声报出黄四爷家的所犯之罪。   “应天府六合县黄四家,侵占田亩,对抗朝廷,剥削百姓,拒不推行摊丁入亩,藏匿田亩。窃据瓜步山粮长,大斗进小斗出,肆意买民为奴,行贿官府。经年累犯,现已查明,钦差督办天下税吏署奉旨缉拿黄四家。”   喊话的锦衣卫将一卷已经起了毛边的旨意从怀中取出,随手看了一眼,便将黄四爷家的罪名给背了出来。   而后收回带着已经被用的起了毛边的旨意塞进怀里,向前一挥手。   最后一队锦衣卫便也冲进了黄四爷家中。   至正午。   昨日去往六合县城做客县衙的黄四爷,也被一队锦衣卫缇骑给押送回瓜步山下。   田麦打着哈气,翘着腿,手肘压着膝盖,斜眼扫向黄府前院跪的满满当当的人群。   在他的手边,是成箱的账册。   皆是历年瓜步山粮长职所承担的乡野田亩赋税核对账册。   几名身穿貔貅服,却不曾佩刀的税署文吏,则是从清早就开始了核算盘查。   在田麦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   一名文吏终于是拿着清理出来的账册站起身。   “启禀大人,现已查明黄四家累年侵占田亩,隐瞒赋税,藏匿隐户三项数额。”   田麦嗯了一声,微微低头看向跪在前院堂前的黄四一家。   黄四一家在这个清晨,经过了不安、愤怒、对抗、流血、慌张、惶恐、继续不安,到如今已经彻底的麻木了。   黄家每个人都清楚,谁也跑不掉了。   尤其是当他们知晓,昨夜家中老爷被‘请’去县衙,就被那位洪武十五年恩科之后上任六合县的年轻县令给扣押了一整晚后。   田麦抖抖税署文吏送到自己手中核算出来的黄家的各项侵占剥削数目,冷哼一声:“记录在案吧,黄四发配昌化铁矿,余者打乱,记入今岁第二批迁移南下交趾的名单。”   一声哀嚎。   只是田麦的话却并没有停下。   “命税署直隶税司调派人员,接手瓜步山粮长职。”   “行文六合县县令,尽快转交六合县全境粮长名单,呈报涉法人员名单。”   税署文吏将此事记下,颔首点头,退到一旁。   田麦终于是站起身,走到廊前,看向满地的黄家家眷仆役,大手一挥:“都押往龙江码头待迁大营。此处宅院推倒还田,留下部分作为瓜步山粮长公署。”   说完之后,田麦便已经扬长而去。   整个六合县,黄四家不是第一家,但也不是最后一家。   办完了六合县的差事,他还要去隔壁的江浦县。   如此,应天府北部的两个县也才算是税署税吏粮长改制完成。   至于应天府南边的句容、溧水、高淳、溧阳四县的差事,则是有旁人去办。   “税署,开门,查税。”   这样的喊话,将会在应天府回荡好一阵日子。   继而,还将会回荡在整个大明。   ……   “应天府六县粮长改制一事,已经在稳步推进,税署配官也已选调完成,余下的名额将会留待今科殿试之后才行定夺。”   东宫小书房里,燕世子朱高炽脸色憔悴的汇报着税署的工作总结。   钦差督办天下税吏署副署正,就是朱高炽如今的差事。   就说咱迟早也要步二伯的后尘!   现在可不就是应验了!   朱高炽手拿着近日税署的工作总结,眼神幽怨的盯着正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的朱允熥。   “今科应试多少人?”   写写画画的朱允熥,头不抬的问了一句。   朱高炽瘪瘪嘴,将税署总结塞进袖中:“今科共计有五千三百多人录名应试。”   朱允熥停下了手上的笔,看向朱高炽,微微皱眉:“不如洪武二十五年的人数啊。”   “已经是历年少有了。”朱高炽白了朱允熥一眼:“会试快要开始了,任亨泰前番有提到过,这一次进士科录名人数会向洪武二十五年看齐。”   朱允熥点点头:“多一点好,免得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块宝,眼高手低,不知朝堂艰难,不知民间疾苦。”   朱高炽低声道:“若是往后恩科仍然如此,恐会有诽议,如今士林之中已然有所议论,只是……”   “只是因为能登榜,能成为两榜进士,所以他们还没有怨言。”朱允熥接过了小胖的话,看着对方,微微一笑:“你看吧,他们这些人啊,就是这般的作作矫情。在我看来,还不如秦淮河畔的姑娘们,属实又当又立!”   朱高炽脸色古怪:“这话万不敢传扬出去。”   书房里,朱允熥哼哼两声。   目光幽幽。   “我等着应天遍地皆进士的那一天。”   让那帮又当又立的儒婊一分不值!   朱高炽轻叹一声,洪武二十七年的恩科有一项数据他并没有说出口,世人也鲜少关注。   今科会试,录名应试五千馀人,心学中人千八。   不管这些人是处于什么目的,至少他们在世人面前所展现的就是拥护心学的态度。   朱高炽这时候又道:“税署留出的官缺,不光要盯着今科两榜进士,还要盯着那些落榜举子。税署往后在天下诸道、府、县都要有轮番衙门,需要有更多的人去办差做事,光靠征战的将士们退下来充任远远不够,也不足以担当一地重任。”   这还只是其一,另外还有天下驿站,如今也是前线将士伤员退下来的安置地方。   这两年驿路的改制建设已经飞速发展,方便天下百姓商贾的事情,自然会受到追捧,也正是因此,各地年年都要上奏请求加派人手。   朱高炽默默点头。   熥哥儿如此说,其实是想要将那些落榜的心学举子给安排到税署里面来。   正当这时。   小书房的门却是哐当一声被撞开。   忘了小书房规矩的孙成,径直的冲进了书房。   “三爷,讲武堂乱了!”   “那些武生暴动了!” 第三百零一章 精力充沛的讲武堂武生   正在小书房中的朱高炽双手一颤。   不等朱允熥开口问话,他就已经转过身看向走到了两人近前的孙成。   朱高炽张张嘴,最后还是忍住,转过头看向站在书案后皱着眉头的朱允熥。   这时候朱允熥亦是疑心大起。   讲武堂设立至今,也有两三年的时间,每岁都会从军中轮番遴选将校士卒入学。   授课课业内容,则是由五军都督府的那帮开国功勋武将们总结出来的。   这些人都是跟随着老爷子南征北战,戎马大半辈子,刀戈血雨之中走出来的功勋武将,平生的征战经历,便足以书写成一本本对兵家而言价值万金的兵书来。   而讲武堂平日里,也都是由五军都督府在京功勋老将们主持授业。并进行分队实战操练,整顿历练入学武生。   中原之地自古以来,老将们视若珍宝,藏为家私的军阵经验,在此时被广为传播至军中年轻一代,效果是斐然的,亦是肉眼可见的有着改变的。   汇聚多家之言,这两年军中更是踊跃出了不少璀璨的新一代将星。   只是。   平日虽然因为都是武人聚集的讲武堂,也有武生之间相互看不顺眼而导致冲突乃至于私斗,可从来都没有出现上升到暴动的事情发生。   朱允熥一番思索之后,沉声开口:“因何事而起,现如今有何损伤。”   “属下接到消息的时候,讲武堂内已经是数十名武生负伤流血,现如今恐怕只会更多。”   孙成脸色凝重,语速飞快。   讲武堂不是国子监,那里面聚集着的可都是军中的悍将猛卒,他们最会的就是如何击败对手,杀死对手。   如果像国子监里那帮收入缚鸡之力的儒生一样,他堂堂锦衣卫千户,也断然不会有这般担忧不安。   那帮儒生打的再过分,也死不了几个人,最多不过是身上都几块淤青,又或者是多几个牙印罢了。   孙成紧张此刻讲武堂里的情形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语速愈发的快速解释道:“按照传回来的消息,是后军都督府的人和上直亲军卫的人起了口角之争,随后前军都督府也参与了进来,帮腔后军都督府的人。   再然后两方就从口角之争发生成了私斗,再来后不知为何中军都督府带着左军都督府及右军都督府全都参与了进来。   今日在讲武堂里的老将军们弹压不住,场面一直失控,若不是值守讲武堂的官兵将营门给关上,都要打出讲武堂了。”   孙成一边解释着事情的起因,一边不断的观察着太孙的脸色变化。   而这个时候,朱允熥的脸上可谓是一片阴沉。   一帮吃饱了撑着的混账!   精力充沛的没有地方发泄,定然又是因为谁也瞧不上谁,起了口角,然后演变成了现在的暴动局面。   五军都督府里,向来都是以后军都督府的人最是悍勇。   盖是因为后军都督府负责的是大明整个北线的九边军队。   后军都督府拥有着大明最悍勇的将领,最凶猛的士卒,也拥有着最庞大最精锐的军事力量。   常年征战九边塞外的后军都督府麾下,哪一个不是眼高于天的军中豪杰。   而上直亲军卫,则是常年驻守应天,护卫皇帝安危的帝王亲军。   拥有着最精良的装备,最完整的武备,最全面的军中体系。   皇帝亲军的身份,让他们有着超然独立于五军都督府的特殊地位。   也正是因此,就导致了上直亲军卫常年看不上五军都督府的同袍们。   虽然,很多时候上直亲军卫是从五军都督府番下遴选的。   至于说今天后来带团参战的中军都督府,亦是性质特殊。   凡应天周边直隶一地的卫所,大多都是隶属于中军都督府,府下卫所数量庞大。   同样又因为有着京军的称谓,亦是趾高气扬,眼里瞧不得其他人。   好嘛!   今天这是三帮人都要打成猪脑子才行了。   朱允熥心中隐隐生怒,沉声道:“西城那边大营里的人呢。”   西城多兵营,营中皆有坐镇将领。   孙成当即回答:“讲武堂左近几座大营都派了人出来弹压,只是……都不曾让人进到讲武堂里直接弹压暴动。”   “混账!”朱允熥低喝一声,然后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苦笑一声:“还算他们有点良心,不曾放任那帮武生冲出讲学堂,祸害到了城中百姓。”   朱高炽此刻也听清楚了讲武堂那边的事情,小声开口:“这时候该派人进去镇压武生了吧,免得等下闹出人命来。”   “派羽……”朱允熥眉头一沉,话头刚起便又被立马压住,双目锋芒霎时绽放开来:“命锦衣卫围住讲武堂,入内镇压暴动武生。”   这时候,整个应天城大概也只有锦衣卫这么一直军队是相对独立并且不偏不倚的了。   虽然锦衣卫同属于上直亲军二十六卫,但因为锦衣卫的本身权责因素,可以说孤立于整个应天朝堂。   孙成当即领命,看了一眼太孙的脸色之后,方才干脆利落的请辞转身离去。   而这时,朱允熥才微微一叹,随后竟然是轻笑了起来。   朱高炽目露不解,好奇的外头看向对方:“讲武堂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有心意笑出来?这会儿过去,要是再看到几条人命,可就要出大事了。”   还是以国子监来说,就算是因为监生们斗殴致死,了不得也就是官府层面的办案处理罢了。   讲武堂牵扯的可是整个大明军方各派的关系。   尤其是那帮血气方刚的军中将校士卒,要是听说自家的人被打死了,回头可不得冲进讲武堂给整个学堂都扬了。   朱允熥却是面色放松,轻声道:“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儿郎,原本我以为这样的事情早就该发生了,没想到足足安静了两三年,现在才出了这档子事。”   朱高炽轻咦疑惑道:“你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意外?”   朱允熥冷哼一声:“要是一直不出这种事,我倒是要小瞧了他们。军中历来只争第一,要是他们这些被遴选出来,作为大明军中新一代统兵将领来培养的人,都没有争第一的心气,我大明何以争霸这苍穹之下。”   朱高炽张着嘴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做燕世子的好。   明明一件影响很不好的暴动事情,到了熥哥儿的嘴里,就变成了应该有的事情。   这可不就是和老爷子的秉性一样。   武人就该争第一。   这也就是只有大明的君王、储君,以及如中山王、开平王和自己老爹这些军中统帅们,才会有这等思想。   “喂,想什么呢,还走不走啊?”   耳边传来一声呼喊。   等到朱高炽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朱允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小书房门口,正回头目光疑惑的盯着自己。   “哎哎,走走走。”   ……   华盖殿偏殿。   即便如今外头已经渐渐酷热起来,东宫小书房也放了消暑降温的冰块,可华盖殿里仍然是一切如初。   朱元璋正穿着件半袖,斜靠在藤椅上翻阅着奏章。   太子朱标站在偏殿门口,侧耳倾听着从殿外赶回来的孙狗儿的禀报。   少顷。   朱标眉头皱紧,快步到了朱元璋面前,拱手弯腰,沉声道:“父亲,讲学堂武生今日因斗气产生口角之争,目下正处暴动,相互群殴。”   “哦?”朱元璋仅仅是躺在藤椅上放下手中的奏章,斜眼看向老大:“武生可有死了的?”   朱标一愣,迟疑道:“报上来的时候只有负伤流血的,未曾听闻有死了的……”   在朱标的注视下。   朱元璋的脸色忽的拉了下来:“一帮蠢货废物!”   太子爷张张嘴,眉头皱紧,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朱元璋却是瞥瞥老大,沉声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允熥带着高炽,叫了锦衣卫去讲武堂那边,此刻大抵是刚出宫,到那边还要些时间。”朱标如实一一道来。   朱元璋微微点头,而后又问:“还有呢?”   朱标继续道:“五军都督府那边此刻大多人都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各部司衙门听闻,也有些臣工在过去。”   说完之后,朱标便抬头默默的看向老爷子,却见老爷子已经是重新拿起奏章翻阅了起来。   皱皱眉,朱标最后只得是摇摇头轻叹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两眼面前的奏章,却总是没有心思。   便转头看向一旁的孙狗儿。   “孙伴伴,劳烦去叫了解缙入宫。”   孙狗儿连连点头,满脸笑容:“奴婢遵命。”   ……   应天城西,土地一望无垠的平坦。   星星点点几条街散布在靠近城北的方向,南边则是大片大片的营寨,以及夹杂在营寨之间的稻田。   讲武堂就坐落在小门口街南边的静耳山下,山北和山南皆是驻守京师的大军营寨。   西南则乃古平嵩和马鞍山。   虽然算不得是应天众多美景之一,但地段环境实际上亦是相当不错。   朝廷将讲武堂安置在此处,也算的上是重视的。   然而此刻,就坐落在静耳山下的讲武堂,已经是被南北两座大营出来的官兵给团团围住。   在官兵中间的讲武堂里,一阵阵接连不断的喧嚣声、搏斗声、厮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靠近小门口街一侧的院墙,更是不知被何物给推倒,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那些已经打的头破血流、衣衫褴褛,却仍然在悍不畏死冲向对手的讲武堂学生们。   而就在倒墙的外面,路边上或坐着或站着一排大明军中功勋侯伯老将们。   武生们半步不踏出倒墙,这些从里面出来的老将们则半步不靠近倒墙。   最终,只能是惹得从大营中带兵出来围堵讲武堂的几名将领满脸难看,只能在心中祈祷着这些武生还能保留最后的一点理智。   就算是打死了人,也别他娘的跑出讲武堂。   “入他娘的这帮兔崽子!”   “哎呦……”   倒墙外面,一众老将中间,今年刚刚从交趾道回京的景川侯曹震,双手捂着脸,先是骂骂咧咧的咆哮了一声,随后又龇牙咧嘴的嗷叫了一声。   在他的手掌下,仍然可见眼角一片青紫,脸颊微微有些红肿。   身上穿着的衣袍也有些凌乱,一只靴子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他的身边,其余的老将也几乎大多相似,只不过个个都还能露着脸。   听到曹震的嚎叫声,老将们便看了过来,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神色。   曹震满脸涨红,愤怒的看向倒墙里面:“入他娘的兔崽子,当真敢下黑手啊!别让老子找到你,老子给你扔到昌化县挖矿去!”   坐在他身边的会宁侯张温,用肩膀撞了撞曹震:“你算好的了,我现在腰上一阵阵的麻,这帮兔崽子当真会挑地方下黑手。”   曹震板着脸:“我被打脸了!”   另一旁,东莞伯何荣挑眉道:“我两只靴子加足衣全都不见了,要不是老子跑得快,裤子都要被扒了。”   曹震脸色阴沉:“我被打脸了……”   隔着两个人的徽先伯桑敬嗯了一声,点点头,中肯地端正地肯定道:“你被打脸了。”   “入他娘的!”   ……   “詹尚书,朝中难道是没有政事需要处理了吗?竟然劳您大驾。”   在通往小门口街的三牌楼街上,中军都督府都督汤醴,打马街上,斜眼看向一旁坐在抬轿上的詹徽,淡淡的说了一句。   詹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皆是坐在抬轿上的各部司衙门同僚,微微一笑,看向和汤醴走在一起的魏国公徐辉祖等五军都督府的功勋武将们。   “汤都督知晓我吏部、都察院政事多少?”   汤醴脸色微微一凝,冷哼一声:“听闻讲武堂今天武生们实战操练,詹尚书若是要去那边,可要小心莫要被波及到了。”   跟在詹徽抬轿后面的是礼部尚书任亨泰,听到这话,当下开口道:“汤都督,这讲武堂已经立下数年,今日难得有实战操练的事情,我等倒是想要去瞧瞧的。”   “咳咳。”   就在双方争锋相对,相互讥讽挖苦的时候,一道轻咳声从旁边传来。   众人侧目。   只见坐在一匹少有骏马上的魏国公徐辉祖,脸色平静的看着前方已经出现的讲武堂,淡然道:“锦衣卫已经将消息呈奏太孙了,想来殿下要不了多久就会带着人过来了。”   说完之后,徐辉祖再不理会这些人的争斗,微微抽打手中的马鞭,从西域而来的美骏马扬起前蹄,开始加速奔向讲武堂。   汤醴、詹徽等人面面相觑,相看两厌,皆是默默的偏过头。   而正当这时,在三牌楼街的后面,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无不回头。   便见一队队的带刀锦衣卫正骑着马在前头开路,后面则是跟随着数量更多的锦衣卫官兵。   仅仅是一眼,汤醴、詹徽等人便瞧见了在队伍中的皇太孙。   走在三牌楼街前面的官员武将们,立马让出中间的道路退到两侧。   “臣等参见皇太孙。”   街上,官员们齐声恭迎。   朱允熥坐在马背上,只是淡淡的扫过这些赶在前头的官员武将们,充耳不闻,随着锦衣卫的队伍从人群中穿过,直奔讲武堂而去。   锦衣卫转瞬即至。   少顷,便已经是越过重重围堵讲武堂的官兵,到了最里面。   对于锦衣卫的到来,在众人的意料之外、预料之中。   “臣等参见太孙殿下。”   倒墙前,老将们迎着下马走来的朱允熥躬身施礼。   朱允熥挥挥手,面带笑容:“诸位免礼吧。”   说完之后,便不再多说,而是挑了个位置好的地方,看向倒墙里面仍然在持续群殴的讲武堂武生们。   一旁带着锦衣卫兵马赶过来的孙成,看了眼太孙的脸色,便立马大手一挥。   在众目睽睽之下。   此刻围在讲武堂周围,足足上千名锦衣卫官兵,随着孙成的一声令下,竟然是搬来了一张张梯子,架在了讲武堂的院墙上。   随后,这些锦衣卫便已经是手脚并用爬到了院墙上,而后转身去拉后面的同伴上到院墙上。   旁的地方,那些个锦衣卫更是直接爬到了屋顶上,就站在屋脊上面,目视着讲武堂里的无声群殴。   没有一名锦衣卫踏进讲武堂的地面,皆是围在周围的院墙和屋脊上,不发一言,不做出什么弹压的举动,只是静静的观看着。   这般动静,自然很快就引来了讲武堂里已经打成狗头的武生们的注意。   “锦衣卫来了。”   已经手里拿着一只散发着咸鱼恶臭的皮靴的后军都督府无声,撞了撞身边的同伴,冲着一旁的院墙上使了使眼色。   “他们不进来?这是何意?”   “手要放干净点了,眼睛、腰子、皮燕子这些地方不能碰了。”   “你们,招子都放干净点。”   另一边,几名上直亲军卫的武生也边打边退到了一旁。   “是锦衣卫的人来了。”   “这帮人怎还不进来帮咱们干这帮入他娘的后军。”   “他们肯定不会下来的,还是留着中军那帮人吧,这帮人下手最他娘的黑!”   于是,锦衣卫漠视的举动,最终也只是让这群早就打出火来的武生们收起了黑手,可群殴却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样子。   倒墙外面。   一众老将虽然面上冷静,可到现在心里早就是焦急如焚。   尤其是在詹徽这帮朝中老倌儿来了之后,老将们一个个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挨黑手最多的金川后曹震心中最是火大。   看着太孙明明就在眼前,却对讲武堂里的事情视若无睹。   心急如峰的他,只得是上前,带着后牙槽一阵阵的胀痛,嗡嗡道:“殿下,何时才要平息这场闹剧?” 第三百零二章 给他们找个发泄的地方   一张脸变成猪头样的曹震,伸手捂住一侧的脸颊,声音嗡嗡的响着。   朱允熥斜眼瞥过去。   眉头顿时一挑。   而后脸色古怪的看向左右,见张温等人支支吾吾的各看各的,而这些人身上的衣裳也都是凌乱的带着印子或挂着几条破布。   便表情暧昧的对着曹震询问道:“景川侯的脸是被武生们打了?”   “入他娘的!”   曹震立马仰着头怒喝一声,然后又飞快的缩回脑袋,脸色涨红:“几许小儿而已,凭他们还近不得老臣的身。”   说完之后,曹震转头悄悄的看向目光暧昧的皇太孙。   最后只能是低声道:“臣是在这墙倒之前,为了救出墙下的武生,被砖石砸了脸而已……”   “哦,是吗?”   朱允熥带着好奇的轻哦一声。   可脸上却满是怀疑。   倒是曹震急中生智编造出来的理由,给了周围的老将们一个格外合理的借口。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殿下,臣等今日可是差点就被这墙给埋了。”   “幸运的是武生们都没有事。”   “是啊是啊,当真是侥幸。”   “……”   果然,大明就不需要有九边长城,光是这帮老将们的脸皮,加在一起就比整个九边长城还要厚了!   带着文官们赶到讲武堂外的詹徽,领着人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曹震等人喋喋不休为自己挽回颜面,心中不由暗骂。   原本是要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镇压讲武堂暴动的徐辉祖和汤醴等人,见到太孙已经赶到,并且用锦衣卫围住了讲武堂,这时候也就不再上前,而是站在和詹徽等人相对的位置。   徐辉祖转头默默的看向文官魁首詹徽。   这时候,詹徽也刚好看向徐辉祖,见到对方正在注视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笑,拱拱手:“徐公爷,我等今日没有恶意。”   詹徽说的坦坦荡荡,没有一丝作假。   在他身后的一众从东城部司衙门赶过来的官员们,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讲武堂的武生们打起来了,这可是少见的事情。   至于五军都督府以及上直亲军卫之间的那点意气之争的事情,在应天朝堂上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   如詹徽自己所说的,他今天就是想要看看,这一场军方内部的第一之争,到底会是哪一方胜出。   至于借机对军方落井下石?   没见着太孙带着锦衣卫来了,也不过是在外面围观,而没有一丝进入讲武堂镇压暴动的意思吗?   更不要说,到现在宫中连一道旨意都没有发出。   他真的是来看戏的。   徐辉祖选择相信詹徽的解释,点点头道:“讲武堂武生对周边应天府百姓的惊扰,五军都督府稍后会清点出来,赔偿一事会转交给应天府。”   文官们不打算对今天发生的事情落井下石,徐辉祖自然乐得投桃报李,给应天府一个面子,自然也就是还了文官们这个情面。   汤醴默默的看了魏国公徐辉祖一眼。   他还是觉得这位魏国公保守了一些,太过于给文官们起情面了。   文官又如何?   自己前两年在浙江道的时候,为太孙和秦王殿下办事,浙江道治下府县,又有多少文官士绅是被自己了结掉的。   只是,中山王府如今有再一次参与朝堂的迹象,而中山王府在应天城的地位,让汤醴选择了沉默。   讲武堂的武生们可以因为相互之间的意气之争而发生暴动群殴。   可军方上层,却必须要保持一个体面的稳定局面和团结。   论资历,谁家能比得过中山王府一系?   既然徐辉祖这位魏国公如今开始参与朝堂,那在大明没有更大的边疆战事发生之前,中山王府就是军方的体面和代表。   “其实,我现在更想知道,今天到底是哪些人能夺得头筹。”   想清楚了军方内部的那点事情,汤醴面带微笑,转头看向身前半步的徐辉祖。   徐辉祖转头,深深的看了汤醴一眼,亦是轻声道:“这个问题不该是我们考虑的。”   说完之后,便目光闪烁着看向倒墙前的皇太孙朱允熥。   汤醴追随着徐辉祖的视线看了过去,随后眼中露出了然。   是啊。   五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二十六卫之间的意气之争历来依旧,谁也不服谁,说到底争的就是在陛下、太子还有皇太孙他们面前露面,得到一声夸赞。   老将们的面子还是要保护住的,稍稍的调侃了一番之后,朱允熥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面对着一众老将。   “诸位觉得,今天会是哪一方获胜?”   曹震刚要开口,却是忽的闭上了嘴,看看左右,见几位多年的生死之交同袍都闭着嘴,这才放下心来。   朱允熥看着众人的反应,也只是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都等着吧。”   说完话之后,朱允熥转过身招来孙成。   一架梯子就被搬到了讲武堂后门下。   孙成站在墙下,将占据了后门屋脊的锦衣卫给赶走,便亲自护着皇太孙爬上院墙。   一众老将和从五军都督府赶来的徐辉祖、汤醴,还有詹徽、任亨泰等人,一直默默关注着皇太孙的动静。   此刻见到朱允熥竟然也爬到了院墙上,更是从孙成的怀里掏出了一把炒瓜子,纷纷好奇心大起。   转眼间,讲武堂后门左右,一张张梯子被放好,军中老将和功勋们,自持身份,个个翻上院墙,就站在那窄窄的院墙壁上观望着讲武堂里的群斗。   倒是詹徽、任亨泰这群文官身手不及武将,只能是蛮横的依仗着各自的身份,将离着后门最近的一处屋顶上的锦衣卫给统统赶走,然后光明正大的霸占了下来,眺望讲武堂内部的武生群殴。   讲武堂内部,五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的武生们,对阵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个个赤裸着上身,汗汗如雨,不时便有人在拳脚之下负伤流血,倒在地上。   “靠!”   “咱们成猴了!”   几名眼尖的武生打退了面前的对手,退到了后面,小声的嘀咕着。   已经发现自家讲武堂院墙上再一次出现变化的武生,仅仅是扫了一眼,便已经是心惊胆战。   “那是魏国公!他怎么也在?”   “这个是汤都督?”   “不可能吧……”   “入他娘的!詹老倌儿这帮穷酸秀才竟然也来了!”   “……快扶一下俺……”   “怎的?”   “那……”   “那位是不是皇太孙殿下?”   “入他……”   “我的娘啊!殿下怎么也在那……”   越来越多的武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目光小心翼翼的往后门那一片院墙上试探着。   然后。   整个讲武堂里,陷入到了一阵奇妙怪异的氛围之中,所有武生都收回了手中的拳头,踢出的脚。   当锦衣卫出现在讲武堂的院墙和屋顶上,这些武生还能够继续今天的争斗。   可当满朝公卿侯伯也出现在院墙上。   再加上皇太孙的出现。   这些武生心中才生出迟疑。   这个时候该用什么姿势请罪,成了一众武生心中的考虑的问题。   只是,下一秒。   咔嚓。   一声轻响,从讲武堂的后门上发出。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朱允熥手捏着一枚瓜子塞进嘴里,牙齿轻轻一敲,瓜子就被打开,舌头稍稍一碰,瓜子仁就进到了嘴里。   呸。   在无数道视线注意下,朱允熥稳如泰山,将嘴里的瓜子壳吐了出来。   然后好似是有些诧异的看向讲武堂里停下来的武生们。   “继续,都愣着等开饭?”   有武生已经开始两腿发软,哪里还敢继续在太孙面前动粗。   只是这种寂静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   能进入到讲武堂的武生,基本都是军中的新起一代,智慧不缺。   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咆哮怒吼。   “中军都督府勇冠大明诸军!”   紧随其后。   似乎是一帮中军都督府的武生齐声呐喊了起来。   “勇冠诸军!”   “勇冠诸军!”   “勇冠诸军!”   而又,又有一道怒吼声发出。   “上直亲军二十六卫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有了中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的喊话,这又如何能让征讨最是频繁的后军都督府的武生们能忍受。   “后军都督府甲冠天下!”   “甲冠天下!”   “甲冠天下!”   “甲冠天下!”   随后,又是前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的一帮武生,乌泱泱的一片嘶吼呐喊。   然后也不用人发号施令,整个讲武堂里的武生再一次狠狠的对轰的了起来。   一时间杀声震天,尘土飞扬。   武生们拳拳到肉,轰的是人仰马翻。   屋顶上的文官们看得是心惊胆战,不少人举起衣袖挡在眼前,不敢直视下面的武生们那看着就是以死相搏的场面。   就连原本还心中带有尺度和看热闹心理的功勋老将们,也无不为之侧目,担忧要是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真的打出杀心来。   汤醴在院墙上挪了挪,便到了朱允熥的身边。   只见他低声道:“殿下不担心继续下去,这些人真的闹出人命来?若是真的出了人命的事情,殿下可就要担上责任了。”   汤醴的劝谏是有道理的。   如果朱允熥从一开始就不出面,那么不论讲武堂里面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关他的事情。   可他现在出面了,还仍由甚至是鼓动暗示武生们继续打下去。   这要是再闹出人命的事情,那即便朱允熥是见过皇太孙,也得背上驱使讲武堂武生群斗致死的责任。   朱允熥却是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汤醴:“兄长放心吧,你看他们现在可还有相互之间下黑手的?”   说完之后,朱允熥还不忘回头看向院墙上那一排以景川侯曹震为首的今天在讲武堂授课的老将们。   曹震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一眼,然后立马涨红着脸低下头,盯着趴在自己跟前墙角下的一名武生。   汤醴心中不解,不由抬头看向军中的同僚们。   只见这些人现在脸上哪里还有担忧的神色,个个无不是眼前放光,期待远超先前。   再然后,汤醴便看向讲武堂里。   而这个时候,朱允熥的声音也再次传入汤醴的耳中。   “不光是没有继续相互下黑手了,而且也都是以放倒对方为主。”   “你看后军都督府的人,都已经开始在自动产生了领头的人,在结阵抵挡上直亲军卫的冲击了。”   “也是难得,果然还是常年征战九边的后军都督府的人,最是了解战阵。”   朱允熥的声音,多了几分感叹。   汤醴眨着双眼,不确定的看了两眼。   最后亦是长出一口气。   在确认了现在的讲武堂里的武生们,只要是被击倒就会自动退到战团外,这才终于是放下心来。   可在等他转头看向即将成为自己妹婿的皇太孙时。   却没有在后门屋顶上看到对方。   汤醴心中一愣,站起身,便看到朱允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屋顶。   而在他的身边,已经缕缕续续有不少功勋老将们赶了过去。   汤醴不敢停留,直接从后门顶上翻身跳下落地。   等他到了朱允熥的身边时,便听到对方已经在与功勋老将们交谈了起来。   “如今讲武堂武生的模样,才是孤希望看到的,也是陛下和太子希望看到的。”   朱允熥一边走一边说,不期就已经带着一帮功勋老将们到了倒墙外面。   透着倒墙看向讲武堂里的武生们,渐渐从原本混乱的战团演变成六个大战阵。   朱允熥便面带笑容道:“他们虽然都是从军中的千户、副千户、百户,乃至于是总旗、小旗位置上选上来的,也是为了将他们培养成我大明未来的指挥使、将领,乃至让他们征战疆场,成为他们新的功勋侯伯。”   “可现在,他们只是讲武堂的一名武生,在没有成为将军、成为侯伯之前,他们也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军中将校士卒。”   “大明如今的敌人和以前的敌人不一样了,和历朝历代的敌人也不一样。”   “将领个人的本领再强,火铳弹丸入体,也是几无活路。”   “他们将会成为大明军中的脊梁,只有他们能知道团结在一起,能灵活调度,往后才能让他们去各自统领千军万马,然后汇聚在一起。”   “荡平我大明眼前的一切敌人!”   朱允熥说的很浅显,也很直白。   更是毫不留情的直接否定了个人的勇武,肯定了集体的力量。   朱允熥说完之后,便默默的环顾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这群开国以来大明最精锐的统兵将帅们。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现在的大明,不会有秦汉时的斗将,两军阵前,将军要勇武的亲自带领着将士冲阵杀敌。   也没有隋唐时期,冷兵器时代,军事战争技术的巅峰统筹。   李靖能掌控到全军一个小队的精湛统御能力,同样不足以普及到如今的大明,乃至于未来。   更全面,更普遍,更善于组织的各级军事力量,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所有人都明确知晓协同作战意义的大兵团,才是未来的发展道路。   尤其是在大明必将会加速走上热兵器时代的未来。   想了想。   朱允熥不由笑了两声。   至少,现在对大明军中将领们的要求,也只是在陆地上的协同作战。   而不是多面多空间的协同作战能力。   “将所有武生都当做一个统帅去培养吧。”   朱允熥最后做出了总结。   一声完毕。   周围的功勋老将们陷入了沉默。   徐辉祖有些迟疑,却还是开口道:“此举……”   他想说是否有些多余。   统帅从来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亲历战场打出来的。   将所有的武生都当做统帅去培养?   除非将整个大明的人都编入军中。   朱允熥却是摇头微笑道:“统帅是唯一的,可战场上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未来大明的军队,该是在主帅身死、军中主将战死,只剩下一营一团兵马,他们也能够从容的组织继续杀敌,集合溃散的兵马,重新冲向敌人。”   在这个折损超过三成还能站在阵地上杀敌,就能被称之为精锐之中的精锐的时代。   没有人能够明白,当战损达到九成,乃是近乎十成,战场上还能有人站起来杀敌的意义是什么。   朱允熥从不认为,他能在大明缔造那样的不败之师。   可朝着楷模的方向去发展,却是没有错的。   大多数的老将们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少数几个如徐辉祖、汤醴这等有着将门家学的人,却是在稍稍思索之后,身子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候。   讲武堂里忽的传来了一阵震天的呐喊声和欢呼声。   朱允熥丢下在场的这些功勋老将们,转身看向倒墙里面。   今天的胜利者,属于后军都督府的武生们。   这在意料之中。   久经战阵的人,不是上直亲军卫这些久在京中的人能够比的。   朱允熥笑着挥挥手。   便有一群早就被调过来的太医院太医,带着医师和学徒,还有长得五大三粗的药童进了讲武堂。   又是片刻之后。   如今就差一个太医院院正头衔的水三年,面色轻松的走了出来。   “回禀太孙,武生们都没有大碍。大多都是脱力和皮外伤,伤及内脏筋骨的不多,精心调养些时日,不会影响他们往后征战疆场。”   朱允熥点点头,拉住还要进讲武堂亲自参与医治的水三年,再一次叮嘱道:“好生照料医治,万不可有谁留下隐疾。”   水三年笑着点点头。   太孙仁爱,是太医院的共识。   安排完了后续的医治,朱允熥这才看向身后那群还在思考着讲武堂未来教学路线的功勋和老将们。   只见他轻笑道:“一年成军,三年精,兵家都有如此教导,讲武堂之事还是长久计。”   众人姗姗的笑着。   大抵是因为没有人能想太孙所想,去谋划大明未来的战争模式和军队建设问题。   朱允熥则是继续道:“武生们精力充沛,个个都年轻气盛,总是要有发泄的地方。回头,讲武堂办起蹴鞠吧,既然都不服对方,就蹴鞠场上见真章,到时候孤添几个彩头。”   肿着脸的曹震眼前一亮,拍着手道:“蹴鞠好的,少了个人勇武,多了十几个人的合作,正合殿下的谋划。”   朱允熥笑笑,便已提脚欲行:“替孤带句话吧,九边有他们,朝廷心安。望之后,能再夺头筹。”   这自然是要给今天的胜出者,后军都督府的武生们带话。   是鼓励也是激励。   想来,是比凡物赏赐,更能让那些得胜的武生激动的事情了。   徐辉祖、汤醴、曹震等人,当即便躬身领命。   坏事变好事,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而已经从讲武堂离开的朱允熥,却是驾马看向同行回宫的孙成。   他低声叮嘱道:“传出去,讲武堂里的武生们要在蹴鞠场上争个高低。”   孙成微微一愣,有些不解。   却还是拱手领命。   “臣遵令。” 第三百零三章 大明夏日杯   讲武堂武生暴动的事情,起的突然,结束的也很突然且出乎意料。   整场暴动,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承担责任,更没有一个人受到处罚。   即便是挑头惹出这场乱子的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的武生,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   最多只是那些个学艺不精的武生,如今还躺在太医院里头,倒是平白让如今正在发誓要将整个天下药草全部萃取一遍的太医们心生不满。   最后,也就只剩下讲武堂后头那堵倒墙,大抵是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讲武堂这件事情,殿下处理的很是模糊,或许便是因为我等当时去往,这才让殿下将这件事情给从轻发落了。”   定淮门大街东南边马鞍山上的一间凉亭中,兵部尚书茹瑺轻声开口,说完之后手捏着茶杯,低头饮茶,默默抬眼看向面前的诸部尚书并五寺通政行人诸衙门公卿。   任亨泰瞧了兵部一眼,随后便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   他拱拱手朝向皇城方向,沉声开口:“陛下雷霆之威,震慑宵小。殿下学在圣前,怕是容不得一方失势,两相权衡,守中庸之道。今日,确实不该去讲武堂看热闹的。”   尽管放手不管事,却还是代表着户部的左侍郎郁新,轻笑了起来:“既然都说了是看热闹,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五军都督府的事情我等插手不得,讲武堂自然也插不了手。这是朝堂的道理,谁也不能说我等看热闹就是有错。”   詹徽左右看了看,在场皆是如今大明朝堂的文官方方面面的掌总。   除了一个闷头培育良种的上林苑监。   应天城里朝堂上的衙门都来了人。   可以说,现在就是大明文官的精英汇。   詹徽却是轻叹一声:“往后莫要再试探了。眼看着这往后啊,朝廷里头,咱们要做的就是摊丁入亩和红薯栽种这两桩事情,再并上东南的王化、内地赈济、大河清淤事。”   说到这里,詹徽又是一声轻叹,目光沉重的看向在场每一个人。   “往后啊……武将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个儿去做吧。”   “这……”   “此事……”   几名官员当即迟疑出声。   任亨泰却是冷哼一声:“诸位,都散了吧,衙门里的事情万不可耽搁了。”   众人瞧着任亨泰的脸色,尽管心中还有许多的话想要说,却还是不甘的甩甩衣袖,起身离去。   至了最后。   凉亭里,也就只剩下詹徽、任亨泰、茹瑺三人。   三人默默不语,直到外头再也没了动静,任亨泰这才轻轻拿起茶杯,缓缓的嘬了一口。   詹徽斜眼看了老倌儿一眼,轻声道:“今科会试和殿试,你的……担子很重。”   任亨泰哐当一声,将茶盖盖在了茶杯上:“再干几年,本官也就到了乞骸骨的时候了。”   茹瑺默默的看了一眼正值壮年就口出乞骸骨的任亨泰,然后又低下头,想着自己兵部的事情。   詹徽笑笑道:“说起来有桩事情,不知道你们可曾知晓过。”   任亨泰应道:“且说来。”   “这两年,交趾道一直在推行一条新规,凡选任官员,初授,皆需每岁统一时间、统一考卷、统一应考。比照选官衙门官阶,以举人起,至两榜进士,无考不选。”   说到这里,詹徽目光幽幽的看向眼前的两位同僚:“交趾道虽是新征之地,却也是我大明名正言顺的地方,交趾道行此举,犹如三年前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   任亨泰默默点着头,目光闪动着。   茹瑺长吁一声,嘿的一声笑:“往后啊,这官场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了。”   “那本官现在替朝廷主持抡才大典又是为何!”   任亨泰猛地举起手,轻拍在桌子上,瞪大了双眼看向两人。   詹徽目光转了转,忽的双眼直勾勾的盯住任亨泰。   直到任亨泰被看得后背发麻的时候。   詹徽才沉声开口:“古雍兄,我若是你,今科会试会取更多贡士!”   贡士,乃会试中考举人,在参加殿试成为两榜进士之前的身份称呼。   任亨泰微微一愣,下意识的问道:“取多少?为何要多取?”   “不下千人!”   詹徽斩钉截铁,而后低声道:“若古雍兄信得过我,今科会试之后,古雍兄不但不需要去考量乞骸骨的事情,恐怕要准备去文华殿做一回大学士的事情了!”   任亨泰眉峰一颤,双目精光一闪而过。   今岁自太孙南征回京以来,宫里头已经传出了要在朝中遴选人员入值文华殿大学士,职在文华殿行走上,参知政事。   这几乎就是在复前唐中书省、前宋中书门下的宰相之位了。   只是,会试抡才大典,历来录取贡士都有定数。   任亨泰有些迟疑:“此事……”   詹徽向后一仰,双手张开放在桌面上:“信与否,皆有古雍兄自决。”   任亨泰目光不断闪烁着。   噌的一下站起身。   他紧抿嘴唇,冲着詹徽和茹瑺两人拱拱手:“部中还有事,恕某不能在此逗留。”   说完之后,任亨泰便自顾自的离去。   詹徽微微一笑,看着任亨泰离去的背影。   茹瑺这时候才迟疑着开口:“兵部……”   詹徽回神看向对方,又是默默一笑:“良玉兄稍安勿躁,五军都督府在朝中,不能少了监管的人。”   茹瑺想了想,手掌拍在桌子边缘,点点头:“嗐!这两年朝廷东出、南下、北征,西北亦是不宁,凉国公如今还坐镇西北未归。朝廷处处都在用兵,咱这个兵部啊,往后就管好这摊子事,不给前线的将士们拖后腿罢了。”   詹徽默默的笑着拿起茶杯。   这才几年,大明的朝局已经悄然的发生了无数的变化。   谁能够在这个变化之中选对路子,谁才能风平浪静的度过去,在未来的路上走在最前面。   ……   “路子不能走错,错一步便是从此落后于人。”   五军都督府,今日算是难得在近一两年里,将朝堂上大半的功勋武将们聚集在一起。   坐在上首的徐辉祖心平气和,言语之间却又暗含深意的说着。   汤醴坐在一旁,默默侧身颔首:“魏国公,如今开国公在南方征讨、凉国公在西北坐镇、曹国公出海镇倭,朝中的老一辈叔伯们又大多在九边督军。目下应天京中,还是要以魏国公的意思去办。”   徐辉祖脸色不显,淡淡的看向汤醴。   这是个会做事,更会做人的。   中山王府现在出来做事了,信国公一系就立马低头,中山王府没有付出什么就得到了应有的地位,可也要承担起责任来。   满朝开国功勋,军中将领们的荣光,是否能真的伺候一直与国同休,也就落在了自己肩上。   做得好,大家便是和和气气,你好我好。   做错了,中山王府如今在军中的地位,也就要让位给他人。   徐辉祖看向堂下众人,缓缓开口:“太孙殿下在讲武堂已经将话给说的很清楚了,往后大伙都尽心办事吧,平日里藏着掖着的那点本家的军略,也都传下去吧。   个人的勇武不适用了,我等将门想要长盛不衰,想要一直在军中留有职务,就让子弟们都狠狠的操练起来吧。   往后,谁家的子弟不成器,让讲武堂里那些武生给取代了,也莫要气恼,陛下和殿下他们,总还是会让咱们这些为了大明流过血的人家,能得一份与国同休的富家翁日子。   莫要去想些不该想的,清楚了咱们这些人家的跟脚是在哪里,觉得有成器的家中子弟,就丢进军中,从士卒做起,从小旗官做起,有本事了就提上来,谁也说不了什么错。   军中有新起的将才,要好生的培养,大明多些将帅之才,对大明、对朝廷、对天下,对我等,都不是坏事。”   徐辉祖这番话,让都督府里的功勋武将们都沉默了下来。   如果当真按照他所说的,这就等于让在场这些人主动放弃家中子弟在未来继承军中职务。   家中子弟没本事的人家,往后大抵也就是躺在先辈的功劳簿上,当一个闲散的功勋富家翁了。   汤醴见众人皆面露犹豫,便沉声轻咳一声。   而后目光有些不善道:“诸位,你们是我的叔伯,是我家的故交兄弟,有句话,我还是要说上一句的。”   曹震立马笑着脸道:“有啥说啥,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咱们不兴文官那一套。”   汤醴点点头笑了笑,而后脸色一沉:“只几句话,往后咱们这些人家,莫要想着开国之初追随在陛下身边南征北战、浴血杀敌的昔日荣光。   这两年,不论是陛下还是殿下,对我等人家都算得上一句宽仁了。交趾道如今小半的土地,都是我等人家名下的吧。便是从此不做事,也是衣食无忧。   这往后,想要继承先辈的荣光,就得拿出真本事,去讲武堂去军中自己挣回来。莫要让不成器的子弟在军中统兵,带着将士们去了阵前,最后大败而还。丢的是大家的脸面,也是陛下和殿下的脸面。”   “合该是这个道理。”   一直不温不雅的会宁侯张温,此刻默默的念叨了一声。   汤醴点点头,和徐辉祖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包含思绪。   太孙在讲武堂那一番话,明面上是要武生们能够团结协调起来,往后在军中也能上下一心,调度有方,能担大任。   暗中,却又何尝不是在说,往后只要有才能的人,同样可以从一名士卒走到统军将帅的位置上。   唯才而论。   哪怕你只是一个千户,只要你能敢指挥使、能干总兵官、能干主将主帅的事情,就会给你这个机会。   ……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你在讲武堂那番话,我想他们都应当是能明白的。”   东宫小书房,朱高炽小声念叨着,目光看向正在书案后写写画画的朱允熥。   最后,他的目光被书案一旁的一个金灿灿硕大的敞口杯吸引。   大口杯,整个都是用质地最好的金子熔炼铸造而成。   自己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杯子的金子还是从倭国金银岛那边开采运回应天的。   整个杯子高两尺,杯子宽三寸,杯口宽七寸,杯口厚半寸,重愈十数斤。   杯身雕刻猛兽、星辰、周天星宿。   在杯底台座上方,刻着一行小字。   勇冠三军,甲冠天下。   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写写画画完毕,抬起头就看到小胖正盯着这座金奖杯看。   便微微一笑:“怎么样?今日宫造局刚刚做好送过来的,足重十六斤。”   朱高炽干笑两声:“这是要赏给接下来蹴鞠赛得胜队伍的?”   朱允熥点点头:“自是如此。”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期待的看着小胖。   朱高炽却是面露尴尬之色:“太俗……”   朱允熥一顿,翻翻白眼:“都是军中的人,要那么雅作甚,这么大个奖杯,捧在手上,谁看了都知道是夺魁的队伍。再说了,这杯口我让人量过,足够盛酒五六斤,用来夺魁之后盛饮,最是妥当。”   朱高炽挥挥手,却难以否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那帮军中的莽夫,谁看到这么一座奖杯,都会热血上头,势必要奋勇夺魁,用这尊奖杯盛酒满饮。   他摇摇头转动着目光,继续道:“讲武堂那边已经将话传下去了,五军都督府加上上直亲军卫,六方各处一队蹴鞠,时间就定在十日后。头场,就是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对打。”   “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一直相互看不顺眼,让他们打头一场也好。”   说着话,朱允熥将写好的章程递给了小胖:“这是我近日整理出来的规矩,提前分发给他们。”   朱高炽接过,细看几眼,轻咦一声:“你要他们足足打上十五场?”   “比分最多的一队获胜,可不就得每队都要和其他队打上一场。现在队伍少,让后若是能扩大到三十二支队伍,就可以用抽签分组,一组组胜出的方式来角逐了。”   朱允熥看了小胖一眼,将自己摘抄后世世界杯比赛赛制,稍作改变之后和盘托出。   让那帮精力旺盛的武生去球场上争个高低,总比让他们杂乱无章的私下斗殴来的强。   朱高炽点点,将关于蹴鞠赛的章程给塞进袖中,而后默默的看了已经再次低头写写画画的朱允熥。   他有些迟疑,却还是小声问了出来:“听说,近日城中已经有人在做盘了。”   说完,朱高炽停了下来,又看了看还在安静的写写画画的朱允熥。   虽然才继续道:“听闻,他们如今已经将盘做到八万多两白银了,等到头场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开打,预估会有不下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两?”朱允熥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笔,脸上带着诧异和震惊看向小胖,然后皱眉道:“外头那些人都压谁了?”   “两边都相差不多。”朱高炽撇撇嘴,目光却不曾从朱允熥脸上挪开过:“后军都督府的赔率低一些,比上直亲军卫少了三分。”   “这么说,压后军都督府胜的人多一些了。”朱允熥微微一笑。   朱高炽点头:“这次讲武堂的事情也传出去了,连带着后军都督府的人挺到了最后的事情,外间也都知晓了。”   朱高炽笑了笑,应天城的百姓们消息总是最灵通的,好似这座城就没有秘密一样。   随后他又说道:“后军都督府的武生大多都是从九边抽调遴选回来的,这些人场面驻守九边塞外,与前元余孽征战,个人之悍勇,大抵是朝廷少有能比的。   不过上直亲军卫亦算的上是军中精锐,乃天子亲军,军中将士皆是从天下卫所选拔而出,不可等闲视之。   不过如今,大多数人却还是更看好后军都督府的。”   朱允熥脸色平静,让朱高炽瞧不出什么异样。   又听朱允熥轻声道:“如此说来,但也算我朝百姓拥军倍之了。”   闻言。   朱高炽却是眉头挑动了一下:“其实……这次的盘口没有百姓参与……”   “哦?”朱允熥脸上带着浓郁的好奇,不解问道:“没有百姓参与?”   朱高炽点头道:“谁知道这个盘口怎么会是,只接受商贾、士绅、勋贵们的投注,凡是百姓的一概不收,还要给人打走。”   说完之后,朱高炽又深深的盯着朱允熥:“而且,整个应天城就只有这么一个盘口,起初有别家开盘口,没有一家挺过半个时辰,就被锦衣卫和应天府给清缴了。”   朱允熥看到小胖,直截了当的摇头否认:“别看我,这事不是我干的,我还瞧不上这点钱。”   “是吗?”   朱高炽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不要兜无二两银的百姓投注,仅仅是冲着这一条,朱高炽就觉得可以将那个盘口的范围给划到极小的范围了。   朱允熥挥挥手:“这几日我还得去将作监那边,要是没事你去忙税署的事情吧。”   朱高炽皱紧眉头,猛看了朱允熥两眼,最后终于还是拱拱手,悄然离去。   良久之后,朱允熥这才将面前纸张上的墨迹吹干,收入一旁的木匣子内,而后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轻声开口。   “田麦。”   原本除他便空无一人的小书房里,田麦悄然的走到了书案前。   “殿下。”   朱允熥看向对方,面带笑容:“传下去,将后军都督府的盘口赔率再提高五分。”   田麦不做思考,轻声开口:“属下领命。” 第三百零四章 秦淮河水太凉   “日子定在八月十五。”   “惠妃娘娘说,按照规矩,妾身和沐家妹妹,这两日就要出宫了。”   “娘娘还说,沐家妹子是西平侯府的女娘,不能落了侯府的脸面。到时候汤府会在西侧隔出来一个院子,单独开一个门,中秋节那日妾身和妹妹一起出门,一起上轿。”   此时月升星盛。   东宫里头,汤鹊清披着件水青色长衫,低眉浅目的细语着。   朱允熥斜靠在栏杆旁,翻阅着近来税署在应天府革新地方粮长税吏一直的汇总。   此时微微抬头。   水青色的长衫本是极为宽松居家的制式,可穿在汤鹊清的身上,却又显得凹凸有致,快要裹不住的模样。   稍稍带着一丝柔顺松弛,一副若隐若现,更是平添了几分妩媚诱惑。   朝政看不下去了。   朱允熥将税署的汇总放在一旁,伸出双手,便将汤鹊清的双手握住。   “你多费心了。”   汤鹊清黛眉轻舒,面如桃花,唇齿微动:“能替殿下分忧,是妾身分内之事。”   朱允熥很享受这种琴瑟和睦的氛围,无关风月,无关床笫。   将汤鹊清揽在怀中,两人就斜靠在栏杆上,侧目看向外面那一轮明月。   朱允熥轻声开口:“成婚后,按照规矩我是不能再住在东宫。太孙府邸如今也由工部和将作监营造中,就在西华门外太平桥南边那块地,东边就是青溪九曲。”   青溪九曲的典故很久远,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汉末年。   只不过如今,西安门外青溪九曲沿岸,算得上是个好地段。   没有如朱雀街、乌衣巷这些应天权贵扎堆,而让自家宅院营造极为狭窄的局面。   反倒是地势极为开阔,目下也少有人家建造宅院。   汤鹊清靠在朱允熥的怀里,轻轻的点着头:“妾身听宫中的嬷嬷们说过,青溪那边是个好地方,听说工部的官员还从青溪里头引了一条活水进太孙府。”   “工部这回很用心,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让人递话给工部。”朱允熥伸手轻轻的抚摸着汤鹊清的秀发,语气温柔。   汤鹊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向往。   她依偎在朱允熥的怀中,轻声呢喃着:“真想时间能过的快点。”   ……   “时间过的真快,没几日的时间,讲武堂的武生们竟然真的就将这蹴鞠踢的有模有样了起来。”   高高的看台上,朱高炽满眼欣赏的看着球场上武生们练习蹴鞠。   不过几日的时间,讲武堂里的武生们,就已经快速的选拔组建了六支蹴鞠队。   和过往的蹴鞠规则有些不同。   如今的球场上,每个蹴鞠队都有包括门将在内一共十一名队员,而在场下也又是数名候补队员。   只是目前候补队员的人数并没有限制。   眼看着武生们将蹴鞠给踢的让人眼花缭乱,个个技艺精湛的样子,朱高炽便对这第一场比赛产生了浓郁的期待。   今日下午,就是讲武堂后军都督府武生蹴鞠队和上直亲军卫武生蹴鞠队开场比赛的时间。   此刻在这处就位于讲武堂外,一处闲置大营内的经过改造而来的蹴鞠场上,已经汇聚了不少等待开赛的人。   夏原吉从另一头选出了几名自己看好的蹴鞠员之后,就走到了朱允熥身边。   “臣听闻,殿下这一次也在外面盘口上下了注?”   两成的税额。   夏原吉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有哪个赌场盘口会如前几日的那个盘口一样,主动找到户部,要求缴纳赋税的。   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进了户部太仓的钱,也不可能再让这些人给掏出去,夏原吉就算是心中存疑,却还是欣然的点头答应。   末了,对方又说盘口甚大,每日下注流水颇多,为了表示公正,希望户部能有精通算术的人员前往清点流水,莫要让朝廷损失了一分银子。   他们连藏匿流水的事情都不打算错。   夏原吉当时才反应过来,这事情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只是却不敢多想,倒是足足派出了十名精通算术记账的户部官吏。   也正是因此,这盘口里每天下注的大致情况,夏原吉也算是知情的。   像太孙这样一次就下注千两的,更是会受到关注的。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偏头看向夏原吉:“维喆兄知晓的这般快?”   夏原吉乐呵呵的笑着,转口道:“殿下似乎很看好上直亲军卫的蹴鞠队。”   朱允熥斜眼看了一眼夏原吉,便转头看向球场上的上直亲军卫蹴鞠队的球员们。   “于情,我和羽林卫的指挥使有过交道。于理,上直亲军卫乃是天子亲军。”   “这于情于理,我都只能下注上直亲军卫了。”   夏原吉笑了笑,低声道:“只是殿下恐怕不知道,就是因为殿下下注上直亲军卫的缘故,导致这两日跟投上直亲军卫的人愈发增多。”   “哦?”   朱允熥面露狐疑:“他们是觉得孤要踢假赛?还是觉得,孤投注了上直亲军卫,后军都督府便不敢赢了?”   一旁的朱高炽这时候忽的嘿嘿一笑,插嘴道:“这倒没有,你恐怕还不知道,大伯今天一早也投注了一千两银子。”   朱允熥这时候真的心生疑惑,转头看向小胖:“我爹也下注了?他觉得谁会赢?”   朱高炽脸上带着调侃的神色,对着朱允熥眨眨眼。   夏原吉在一旁低声道:“太子殿下投了后军都督府。”   “所以啊,你也不用担心,那些下注的人会觉得后军都督府不敢赢。”   朱高炽在朱允熥的身边幽幽开口。   朱允熥则是彻底哑然,微微张嘴看着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武生们。   夏原吉继续低声道:“不过依臣看,今天正午过后这场比赛,恐怕还是后军都督府的蹴鞠队要赢的。   他们队伍里面有好几个人,不单单是个人技艺精湛。臣观察许久,几人联合在一起协调整个队伍,颇为得心应手,阵势不容小觑。   反倒是上直亲军卫,虽然也有几名技艺高超的人,但他们明显就不如后军都督府的人齐心。”   朱允熥意外的看向夏原吉。   他倒是没有想到,如果夏原吉不当户部的官,往后大概还有能依靠当球探过活的本事。   后军都督府的蹴鞠队确实比上直亲军卫要强。   “我相信上直亲军卫,蹴鞠不是上阵杀人,比拼的更多是技巧和团队。”   朱允熥幽幽的念叨着,目光循着蹴鞠场上的上直亲军卫队伍看过去。   夏原吉和朱高炽两人对视一眼,便凑到了一块儿。   此时已经是正午过去了一点,离着开赛也就剩大半个时辰而已。   球场上的队伍也在慢慢的散去,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的人要做最后的准备,其他队伍则是从旁观战,好提前掌握两支队伍的打法。   场外,也已经有了勋贵和文官们提前赶来。   虽然如今只是蹴鞠赛,可说到底还是事关军方内部的高低之争。   并且这里头也有不少人是在盘口下了注的。   而相较于文官和勋贵的不急不缓。   倒是那些应天城里的士绅和商贾来的最是急切,这些人里头有不少人是下了重注的。   夏原吉开始那些下了注的人一个个提前到来,便伸手在蹴鞠场周围扫了一圈。   “这一圈地方都该建造看台的,往后的比试,可以收一些看台钱,填补讲武堂亦或是户部,都是善举。”   朱高炽看了眼这位如今已经基本总领户部事的年轻官员,脑海中确实想到了之前在东宫小书房,熥哥儿给自己的那些蹴鞠赛的详细章程和对未来的发展谋划。   脸上微微一笑,朱高炽轻声道:“眼下赚这点钱,远不如将蹴鞠赛的名声打出去,让应天百姓都喜欢上来这里看蹴鞠赛。”   说着话,朱高炽伸出双手,像是要将这整座蹴鞠场给抱在怀中。   “看台要建的更高、更好,还要分出优劣,朝堂勋贵们总得要有一间独属的雅间吧。那这个士绅商贾,也希望一家包间旁能是大明的公爷、侯爷,或是朝堂公卿吧。”   “蹴鞠场周围还得建造巨大的告示牌,赛场周围也要在有赛事的时候围上一圈告示,大明的商贾尽可以将自家的名头打出来。”   “百姓的票价应当足够便宜,三五文钱就可以进来看一整场的比赛。”   “只要人多了,到时候就可以再准许城中的小商小贩带着吃食进来售卖,如此也算得上是一项善举了,总是能让小商小贩们多赚些钱。”   有关于如何长期、稳定的发展蹴鞠赛,朱高炽拿到的章程上有些许多的介绍。   而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一件仅仅是事关军方内部高低之争的事情,怎么就在熥哥儿手上演变成了有着这么多好处的事情。   军方有了一个固定的争夺地位高低的地方和方式,讲武堂培养更加团结的大明未来军中将领,商贾们宣传了自家的东西,商贩们卖出了东西,就连普通百姓也能多一项生活中的乐趣。   除了要防止百姓都参与到盘口里去。   所幸的是现在因为锦衣卫和应天府的打击,地下盘口只要出现就会被抄没。   夏原吉却是皱起眉头:“世子对此竟然有如此深入探究。”   朱高炽很光棍的摇头:“这些都是太孙的谋划。”   夏原吉眼前一亮。   突然很想知道,太孙的脑袋里究竟是为什么会有这般多的行之有效的奇思妙想。   他当即询问道:“那这蹴鞠场周围的看台,要何时才能动工?”   目下讲武堂的这次蹴鞠赛,不过十五场,半个月就会结束。   朱高炽看向夏原吉:“此事要等解学士那边的消息,想来要不了多久了。”   “大绅?”夏原吉目露疑惑:“他最近很少在应天城露面,不时就往太平府那边去,听闻他还在牛首山那边大范围的建造工坊。”   朱高炽点点头:“且等着吧,到时候说不得就会惊艳整座应天城。”   夏原吉有些狐疑,只是奈何自己最近确实少于解缙交流,也只能是静观其变了。   这时候蹴鞠场外,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进场。   夏原吉等人所在的看台,自然不是寻常人能上来的,全都是朝堂官员和勋贵们。   而在军营外面,则是更多的人守在那里,等待着这场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万众瞩目的蹴鞠赛。   五军都督府的官兵只让手拿投注单的人进场,即便如此也让整个蹴鞠场周围聚集了上千人,且后面还有不少人在进来。   “三千两银子!”   “是生是死,就看后军都督府那帮杀才这场蹴鞠了!”   围在蹴鞠场边缘的一名肥硕商贾咬着牙攥着手,恶狠狠的盯着已经开始入场的后军都督府蹴鞠队。   “三千两?老兄这是将身家性命都压进去了?”身边有好事人挑眉询问着。   那压了三千两的富强却是哼哼一声:“身家性命的事情不敢做,这趟从福建来应天的收益压进去了而已。”   “老兄是个明白人。”   身边的好事人恭维了一声。   另一边,却有人长吐一口气,双眼带着一丝丝的血色:“祖宗三百亩的地!这次就看上直亲军卫了!”   此人身边的人微微侧目:“听说,太孙压了三千两上直亲军卫,想来是不会错的。”   那拿着祖宗积攒下来的三百亩地压住上直亲军卫的中年士绅猛的回头,重重点头:“太孙当真也压了上直亲军卫?”   不等说话的人开口。   另一边却有一人面带暧昧笑容道:“我还听说,太子爷同样压了三千两后军都督府胜。”   这话一开口,那士绅脸色顿时一垮。   后头却有一人幽幽开口:“你们没想过压平?俺这次压了五百两平局。”   “平?”   “前几日讲武堂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是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不对头惹出来,今天这蹴鞠场上,势必是要见真章,分个高下的。”   “此言有理。”   “平是不可能平的。”   投注围观即将开始的蹴鞠赛的人群,爆发了一轮热议。   忽的,人群中发出一声高呼。   “富贵有命,生死看淡!”   “后军都督府必胜!”   这一下全是彻底引爆了全场。   另外一方压住上直亲军卫的人自然也不服输,高声嘶吼着上直亲军卫必胜。   看台上,夏原吉看着蹴鞠场周围的人,轻笑道:“百姓们兴致很高啊。”   朱高炽外头侧目,瞅了一眼夏原吉一眼,皱起眉头,微微摇头。   这厮当真是不知道那些人为何会兴致如此之高?   朱允熥在看台上视线最好的位置。   身边则是一群天知道为何会被放出来的,原本该在大本堂上课的堂兄弟们。   朱尚炳磕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炒瓜子,很没有素质的靠在位子上翘着二郎腿吐着瓜子壳,回头又让被收买了的一个小堂弟捧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进到嘴里。   这一套做完之后,他才面露好奇的侧目看向朱允熥:“你就不怕这些人输光了苦岔子,回头闹出事情来?”   看到朱允熥不搭理自己,他便又默默说道:“天知道应天府和锦衣卫为什么还要留一个盘口。”   “只要不是百姓参与,他们这些人输再多,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过是应天府案册上的一笔数字而已。”   朱允熥很冷漠的开口解释了一句。   赌狗不值得同情!   这就是他为何要让锦衣卫严控地下暗盘的原因所在,只要普通百姓不能参与,这些有资格参与的士绅和商贾,输再多死再多,也不会让他多看一眼。   割韭菜罢了。   这一茬的士绅和商贾被割了,往后还能长出更多的韭菜。   朱尚炳晃荡晃荡脑袋,向后一仰。   “熜哥儿,给俺的冰激凌拿过来。”   被十两银子收买的楚王世子朱孟熜立马满脸欣喜,点着头跳着脚就往看台后面过去。   嘟嘟嘟嘟。   这时候,看台下的蹴鞠场上,已经响起了开赛的号令。   场地周围,呐喊声震天。   ……   “合共二十七万三千五百四十二两,平盘大约有三万两左右,不过赔率原本就低,前后也就抹去四万两不到。”   西城大营蹴鞠场,从充满期待的呐喊声不绝于耳,到最后演变成脸面成片的破口大骂。   若非有官兵把控场面,恐怕都要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冲突。   看台下,朱允熥在一众锦衣卫和禁军护卫下,悄无声息的离去。   田麦就在一旁,小声的禀报着。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彻底凌乱的蹴鞠场,沉声道:“传令锦衣卫和应天府,要严控应天城。”   田麦应了一声。   朱允熥又低声叮嘱道:“后面的盘先缓缓,只调整活动赔率,保证不赔钱就好。”   田麦亦是小心点头,心领神会。   而至此时刻。   贯通应天城的秦淮河畔,却比往日里多出了不少人。   “平了?”   “竟然平了……”   “我的五千两银子啊……”   “我……”   “我不活了!”   一道人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栽进了秦淮河里。   在不远处,只见一位身穿绸缎的士绅,已经是整个人趴在河岸边,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我对不起先祖啊!”   “三百亩的地……”   “祖宗留下的最后三百亩地……”   “噗通……”   温柔的秦淮河,又一次响起一阵落水声。   一条条原先还豪情满志的汉子,此刻尽数都抱着一了百了的念头跳进秦淮河中。   跳的人实在太多,惹出的动静颇大,一时间引来了无数城中百姓围观。   少顷,又有热心的百姓跳入水中,想要救起这些连苦岔子都输光了的赌徒。   而又大概是因为河水实在太凉,不少人落进水中方才幡然醒悟过来,在河水中不断的扒拉拍打着呼喊着。   “救命!”   “救命啊……”   “秦淮河的水怎得这般凉?”   “咕噜噜噜……”   “救命啊……”   见到那名赔光祖先留下的三百亩田地的士绅在水中呼救,原本一场跳水自尽的事情,一下子就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岸边桥头,百姓们不禁发出大笑。   “赌狗活该!” 第三百零五章 传下去,解缙有喜了   “爷爷,这是此次蹴鞠赛的结算账目。”   华盖殿里,朱允熥并足低头,双手捧着一本账目送到了脸色平静的朱元璋面前。   坐在一旁的太子爷朱标,手里拿着奏章,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儿子,便又低下头不搭理这边的事情。   老爷子的脸色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但却偏偏就是如此,才让低着头偷偷摸摸,悄悄打量老爷子的朱允熥心中有些不安。   仅仅是一场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蹴鞠赛。   合共超过二十三万两白银入账。   朱元璋心中一阵阵的突突,心情上下起伏,说不出来的感觉。   冷哼一声。   朱元璋将账目丢到一旁,又从身边拿起一份奏报。   然而,他便抬头侧目,淡淡的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跟前的大孙子。   朱元璋哼哼两声,嘴角带着一缕冷笑:“应天府报,今日秦淮河落水者凡一百二十七名,解救一百零五人,死二十二人。”   才死这么点?   朱允熥正要开口,瞧了一眼老爷子那有些阴森森的眼神,立马闭上嘴将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的咽了下去,赶忙再次低下头。   “一条人命一万两,当真是值钱啊!”朱元璋幽幽的挖苦着朱允熥,手掌拍在了扶手上:“若不是这里面没有寻常黎民百姓,老子现在就能扒了你这身皮!”   听到这里,朱允熥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老爷子果然和自己预想的一样。   百姓的命才是真正值钱的。   那些个士绅商贾?   老爷子这些年杀的最多的也就是这些人。   如果干掉这些人就能有万两银子,大明朝的户部恐怕早就被埋起来了。   朱允熥踮着脚上前两步,便到了老爷子跟前,然后屈膝蹲下,顶着一张笑脸冲着老爷子傻呵呵的笑。   “爷爷,大明立国二十七载,天下豪奢无数,朝廷如今各项税赋改制,亦是为了能居中调和。若不然,这天下间便会富者愈发富庶,贫瘠者永无出头之日。”   “若是放在话本里头,孙儿做的这些事情,那可是得称上一句劫富济贫的。”   啪!   偏殿里,手掌和脑袋瓜子亲密接触之后,绽放出一声清脆嘹亮的乐声。   朱元璋瞪着眼,抽完大孙子之后,伸手捏着大孙子的脸蛋:“你啊你啊,还劫富济贫?是不是往后还要来一场侠以武犯禁啊?”   朱允熥双手抱着老爷子的手掌,将自己的脸蛋从老爷子的手掌下解救出来,滋着大白牙将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那可不敢,孙儿可不敢犯了自家的律法。”   朱元璋瞥了眼,哼哼道:“至此一次,整日里这样,再深的秦淮河也得变成坦途。”   朱允熥立马附和道:“孙儿本就只是做这么一场,回头也就能平账即可。爷爷您也放心,不许百姓投注的口子,孙儿是绝对会守住的。不能将一桩好事,给弄成了民怨沸腾。”   “守住底线就好。”   朱元璋悠然开口。   死几个士绅商贾而已。   对他而言,不过是如他所言的二十二条这么一个数字而已。   朱允熥起了身,躬身点头道:“孙儿知晓。”   “去吧,爷爷这里不用你伺候着了,去忙外头的事情吧。”   朱元璋挥挥手开始赶人,将应天府的奏报和蹴鞠赛盘口的账目随后丢到了一旁,算是将此事给揭过了。   朱允熥拱手看了老爷子一眼,便缓步推开。   等他要出去,刚走到了太子老爹跟前的时候,还未等他开口请辞。   朱标已经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伸手搭在了儿子的肩膀上。   朱允熥有些不解,目露疑惑的将要开口询问,却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老爹就揽着自己让外头走去。   出了偏殿,跨过正殿门槛。   朱允熥终于是忍不住转头侧目看向自家老爹。   “爹,您到底有什么事,您说就好了。儿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您给事情办妥了!”   这时候朱允熥说的是义不容辞,铿锵有力。   朱标则是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儿子眼前,脸上带着一抹微笑,不作声。   ?   朱允熥眉头皱起,狐疑道:“爹,你要干嘛?”   老爹这是读书读傻了?   朱允熥不禁迟疑了起来。   朱标瞪着眼望着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傻儿子,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愤愤不平道:“钱!”   “孤的三千两……不对!是三万两银子!”   “还给孤!”   朱允熥的眼眶肉眼可见的不断放大瞪圆。   然后,在朱标看傻儿子一样的注视下,朱允熥哄堂大笑了起来。   从开始的两眼笑得睁不开,到捧腹大笑,到最后笑到肚子抽抽,只能是蹲在华盖殿前的金砖地上。   啪啪啪。   华盖殿前的金砖,被朱允熥拍的阵阵作响。   朱标的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那是孤的钱!”   “爹……”朱允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仰起头看向老爹,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眼看着太子就要发飙,展示当老子的威严之前。   朱允熥终于是平复了下来。   “给!”   “爹,甭说是三万两,就是三十万两,您开口,儿子都给你弄来!”   “过会儿,儿子就让人将您那三……三万两银子送过来。”   户部是户部,内帑是内帑。   大明宗室的俸禄是俸禄。   朱标听到儿子真的要送来三万两银子,重视是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又瞪了儿子一眼,朱标沉着脸道:“眼看着你就要成婚了,这三万两孤要置办东西,赏给那两个丫头。”   说完之后,太子朱标就是一副自家养了十几年的猪,祸祸了别人家白菜地里的好白菜,为别家感到可惜的表情。   朱允熥好不容易从金砖地上爬了起来,搀扶住老爹的手臂:“这银子本来就是为了贴补儿子成婚之用。”   朱标立马转头,露出不相信的目光。   朱允熥认真道:“青溪九曲那边的太孙府,从儿子被册封为太孙之后就开始由户部和工部营造,耗费颇多,为儿子个人私事耗费国库,儿子总是觉得不妥。   这蹴鞠赛的盘口缴税,也算是补上这个缺口。   至于儿子成婚之用,虽然是内帑支出,可宫里头这些年哪里还有多少内帑存余,前些年都是勉强支应着朝廷,也就这两年才好转了一些。   儿子如今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算是长大了,总不能一直伸手向家里要钱,内帑还得留着给爷爷和您赏赐朝廷的有功将士,年节之用。”   从头到尾,朱允熥是绝口不提一字,自己除了以上这些目的,还有着是因为要割大明富裕士绅商贾韭菜的原因。   割韭菜的事情。   只可做不可说。   朱标却是拉住儿子的手腕,脸色严肃道:“不单单是你爷爷说的底线要守住,不可剥削百姓那所剩无几的存余。还要顾及好手尾,不可总是闹出人命的官司来。”   朱允熥忙不顾的点着头:“您就放心吧,往后那些人总是会有赢的时候,有输有赢才附和常理。但这个盘口坐庄,却总是不会输的。”   天底下就没有坐庄的庄家输钱的事情。   这是朱允熥在很久之前,血的教训。   不提也罢!   朱标见儿子已经将事情都考虑到了,也不再多说,挥挥手。   “你去吧,近来莫要再惹事,好好的守着上林苑监的红薯地,等着成婚大典办完,为你爷爷添几个皇重孙。”   朱允熥眼睛一斜:“您也想抱孙儿了吧。”   太子朱标立马两眼竖起,伸出手掌,做怒目状。   “找打!”   “快滚!”   ……   “快!”   “再快一点!”   “务必在天黑之前回京入城!”   从太平府到应天城的官道驿路上,一行人驾马疾驰,头不抬起的闷着头驱马向着应天城赶路。   走在最前面手拿马鞭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顶着满脸的黑灰,穿着一身站满落灰的袍子,打马领头,不时的回头低吼两声。   几名扈从紧随在解缙身后不落半步。   一名扈从顶着干裂的嘴唇,看了一眼已经落到山顶的日头,操着沙哑的嗓音说道:“解学士,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应天城外了,不妨入城之事。学士一路从太平府赶回京,一口水都没喝,还是先歇息片刻吧。”   解缙头也不回,一心投奔应天城:“如此大喜之事,国朝幸事,本官片刻不敢耽误!劳烦诸位再忍耐一二,入京之后,本官去太孙那位诸位请功领赏。”   几名本就口干舌燥,暴汗如雨的扈从,没能借着劝说解缙歇息的机会好让自己也歇息片刻缓缓神,只能是咬着牙继续闷头赶路。   太平府(今马鞍山市)到应天城本是路程不远。   可奈何今日事出从急,正午过后才生的喜事,确认之后解缙就点了人马要亲自回京禀告此事。   一路马不停蹄、人不喘息,就为了能再快一点赶回应天城。   解缙这时候哪里敢歇息,那可是将作监里头那位国朝头一个被封官的张匠人亲自确认的东西。   耗时累年数载,耗费无数钱粮,就为了成全此事。   知晓耗费耗时几何的解缙,心中自是清楚这事对太孙的重要性。   尤其是在自己亲眼见识到了之后,便是更加的确定。   大明。   恐怕要有一场大变革了。   至城门合上前,解缙一行人终于是马蹄振振的进了正阳门,照旧打马奔袭,到了洪武门前方才终于是勒马停下。   “文华殿行走、翰林院学士解缙有要事面奏太孙殿下。”   跟随解缙回京的扈从亮出腰牌,对着把守洪武门的禁军大声高呼。   解缙是皇宫的常客,洪武门前的禁军不敢迟疑阻拦,在打眼确认了是解缙本人之后,立马撤下宫门前的阻拦,放解缙长驱直入宫廷。   扈从们不得入内,便有禁军将士跟在后面,唯恐行色匆匆的解缙出了什么事。   “解学士您慢点,千万莫要出事。”   “殿下今日就在宫中,解学士不必如此急切。”   禁军跟在解缙后面大声的劝说叮嘱着。   解缙却是充耳不闻。   一路奔袭穿过千步廊,将将到了承天门前,便见解缙脚下一软,跨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两名禁军将士连忙紧张的上前将解缙搀扶住。   “解学士您没事吧。”   解缙则是手指冲着承天门内一指:“去!快去禀报太孙,喜事!大喜事!将作监成了!事情成了!”   两名禁军将士对视一眼,心中狐疑不得。   难道是草原上的前元余孽突然都死光了?   可解学士也不管这一摊的事情啊。   解缙见两人没有反应,顿时低吼一声:“快去!”   一名禁军将士浑身一震:“你看好解学士,慢些走,我入宫禀报。”   说完之后,便闷头冲进承天门,向着午门后的皇宫大内赶去。   因解缙表现的格外急切,这禁军将士便是使出吃奶的劲,跑的是脚下生风。   穿过午门,到了皇极门广场前。   原本要半天的功夫,这禁军却是仅用了盏茶的时间。   进了宫廷重地,也就有了内侍和宫娥的身影。   几名小内侍瞧着前头的禁军竟然这般急匆匆的赶了进来,立马上前。   “生了什么事竟在宫中如此莽撞?”   禁军将士上气不接下气的张口喘着:“解学士……解学士……快去太孙处……解学士有大喜……大喜……快去……”   几名小内侍眉头一跳。   解缙是宫中的常客,是太孙跟前的红人,是文华殿行走,是个人都知道这位往后就是大明的部堂大员候选人。   眼看着禁军将士如此焦急,小内侍们连话都没有听全,就转身向着东宫跑了过去。   小内侍们前仆后继的穿过宫门,赶往东宫。   到了东宫门前,也不管守在宫门处的同僚们问话,便急匆道:“快!快禀报殿下……解……解学士……解学士有喜!”   “快传!”   “快!”   解缙有喜了?   东宫的内侍们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一抹狐疑。   本想求证一二,却又见过来传话的小内侍们脸色急切,也就不管其他,转身就进了东宫去寻太孙禀告消息。   此刻东宫。   朱允熥正守着空房,皱着眉,满脸无奈的看着小二十三叔朱桱在自己的面前上蹿下跳。   汤鹊清和沐彩云两人已经搬出东宫,去了城中信国公府家的宅院。   本来不是跟在汤姐姐身后就是跟在沐姐姐身后的朱桱,现在没了两个姐姐,就只好又在大侄子眼前晃悠了。   “二十三叔,你该睡觉了。”   朱允熥很无奈,这崽子当真是忘恩负义。   之前因为汤鹊清和沐彩云住进东宫,这崽子就忘了自己,成天混在两个丫头身边混吃混喝,如今都已经在向小胖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两个丫头出了宫,这崽子才想起自己来。   恨不得上天的朱桱,停了下来,歪着头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向朱允熥:“以前……我睡前汤姐姐都会给我说故事的,沐姐姐也会给我做云南的小吃。”   “所以你看你现在还有几颗好牙!”朱允熥满脸黑线。   朱桱现在却是不怕吓唬的了,昂着脑袋道:“沐姐姐都和我说,现在是换牙,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你以前都是骗我的!”   这小子懂得愈发的多了,哄骗不了了。   朱允熥长叹一声,然后换了一副面孔,幽幽道:“二十三叔,你知道夜猫子是什么吗?”   “是什么?宫中的御猫都不可以吃,夜猫子可以吃吗?”朱桱的嘴角已经流出了一道晶莹的口水。   朱允熥伸手拍额,然后双目一瞪:“话说那夜猫子,乃是上古繁衍下来的恶兽,每每到了夜里才会出现。这个时候的夜猫子也是最饿的时候,他们不吃其他的。因为小孩子都是香香的,所以他们从上古就专门在夜晚吃那些不睡觉的又香香的小孩子!”   说完之后,朱允熥张开双臂,张大嘴巴,发出乱七八糟的野兽的低吼声。   朱桱立马双脚并拢,浑身绷紧,缩着脑袋,眼珠子向着两边转动着,似乎是想要发现躲藏在暗中的夜猫子。   随后噌的一下,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就已经是窜进了朱允熥的怀里。   “我现在就睡觉。”   “快哄我睡觉!”   朱允熥嘴角一扬。   小屁孩,还吓不了你了?   轻咳一声,朱允熥看向外头:“彩蝶,带二十三叔去歇息。”   彩蝶进来将不敢伸头的朱桱给抱起离去。   朱允熥正要唤彩莲进来伺候自己洗漱。   便听外头传来了话。   “殿下,前头递话,解学士有喜。”   “解缙有喜了?”   朱允熥满脸震惊的走出屋子,站在门前,看着过来禀报的内侍。   这个话题实在太过于……   骇人听闻。   内侍垂手顿足,不知如何解释。   朱允熥却是带笑挥手:“是消息回来的,还是人回来的,孤倒是要看看,解缙解大绅到底是怎么个有喜,怀胎几月了。”   内侍这时候心中已经彻底蒙了。   自己竟然忘了问清这些缘由,都怪前头的小内侍们!   不过很快,前面又有人赶过来禀报。   “殿下,解学士已经在来东宫的路上了。”   朱允熥此刻亦是好奇不已,大手一挥:“去前头,万不能让解大绅走的太多动了胎气!”   说完之后,却又是忍俊不禁的大笑了起来。   只是孩子爹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等会儿得好好的问上一问。 第三百零六章 大时代的到来   等到宫里宫外传来阵阵暮鼓声,昭示着大明的京师应天,进入到寂静夜晚时刻的时候。   满身尘土,双手因为在承天门外摔了一跤,而带着一道道细小伤口的解缙,也终于是走进了东宫。   解缙拱手弯腰:“臣……”   “大绅兄先别说话。”   朱允熥横手打断了解缙的话头,然后便双手环抱胸前,嘴里啧吧啧吧的发出声音,围着满头雾水的解缙,愣是转了好几圈。   此时东宫前殿,围了不少人。   都是听闻大名鼎鼎、未来可期的解学士竟然有喜了,而凑过来顶着伺候太孙殿下会见臣子的名头,好近距离八卦的内侍和宫娥。   众目睽睽之下,解缙不由后背发麻。   “殿下……?”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站在解缙面前,然后伸出手。   砰砰砰。   手掌拍在了解缙的肚子上。   然后只听朱允熥轻咦一声,皱紧眉头,在解缙已经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的时候。   只见朱允熥强忍着笑,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啧啧有奇道:“不是说大绅兄有喜吗?”   “臣确实有喜。”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解缙,眨着双眼茫然的应了一声。   朱允熥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指着解缙的肚子道:“既然有喜,为何不曾显怀?”   “显怀?”解缙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满脸瞬间涨红一片:“臣没有喜!”   说完之后,解缙满头的雾水,心中愈发疑惑不解起来。   怎得自己回京一趟,就变成自己有喜了。   朱允熥笑了一会儿后,指向一旁:“这趟一路从太平府赶回来,大绅兄辛苦,虽定有要事,还是先坐下歇息,喝口茶。膳食已经让人去准备了,喝了茶洗漱一番,用膳的时候大绅兄再细细道来便好。”   解缙这时候一经提醒,方才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舌根处火辣辣的胀痛。   想到自己既然已经回京入宫了,此时应天宵禁也出不了城,便坐到一旁大口让肚子里灌着茶水。   朱允熥亦是坐下,慢慢饮了一口茶,不敢多,免得夜里难以入眠。   随后才对宫人内侍吩咐道:“出去递话,让人备好随解学士回京的人,菜肴酒水管够,今夜都好好的歇息一顿。”   宫人领了命出去。   朱允熥又看向还在往肚子里灌着水的解缙,默默一笑:“宫门也落锁了,大绅兄今夜洗漱用膳之后,就宿在东宫。”   解缙却是猛的站了起来,拱手弯腰:“臣谢恩,却不敢宿于东宫,此于礼制不合。臣禀报完事由,便去文华殿前面将就一夜,没什么大碍。”   这时,前头又有人过来禀告,为解缙准备的洗漱之物备好,膳食也快要做好。   朱允熥起身拍拍解缙的肩膀:“大绅兄先去洗漱吧,万事稍后再说,不急。”   ……   “什么?”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说?”   东宫偏殿摆满菜肴的饭桌前,朱允熥一手叉腰一手拍着桌子,猛瞪手拿碗筷的解缙大声的嚷嚷着。   朱允熥满脸的气急败坏:“那可是蒸汽机啊!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   “那代表着,咱们大明将会迎来一个伟大的大时代!”   “一个独属于大明的时代!”   “大绅兄啊!你早一点回来说明了,我现在就在去往太平府亲眼见一见的路上了。”   朱允熥一阵的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那可是蒸汽机啊!   自己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从这东宫飞到太平府去。   一个大时代的标志物。   所具有的意义和作用,支撑起了一个宏伟庞大的时代。   然而,此刻朱允熥是如何的恼火焦急,解缙便如同等的风轻云淡。   等到朱允熥宣泄完了之后,拿着桌子上的大茶壶豪如牛饮一样。   解缙扒了了两块五花肥肉进肚,这才缓缓说道:“殿下,张匠官说了,那什么蒸汽机虽然造出来了,也施行成功,可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改进一下。”   说到这里,解缙看向瞪了眼睛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朱允熥,动作缓慢平和的放下碗筷,喝了一口白水,才又继续道:“等明日开了城门,臣便与殿下一同返回太平府。等赶过去之后,想来张匠官的改进也能完成,到时候殿下大可好生的看看。”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心急如焚。   蒸汽机的出现所产生的意义非同小可。   西方当初为何会抢先踏出一步,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是第一要务。   蒸汽机的出现,就是推动了生产力的进步的重要事物。   这是现代明文的心脏,是源源不断的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来源。   哪怕那个大明第一位晋升为官身的张匠人弄出来的第一台蒸汽机,定然还是最原始最简单简陋的,可只要好生改进,定然是能运用到无数的事物上去。   拥有蒸汽机加持的大明?   朱允熥觉得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解缙,就是那水浒传里的及时雨。   自己刚刚找到了红薯,开始增加大明社会物质资源,解决最根本的粮食问题,现在就来了蒸汽机这等解放生产力的东西。   只是忽的,朱允熥冷静了下来。   他定定的看向面前的解缙:“大绅兄,那张匠人是如何解决蒸汽机气密性的问题?”   如今的大明钢铁冶炼工艺,处于世界的巅峰水平,虽然还有更漫长的改进路程,无法为蒸汽机产生更强大的动力提供保障,但目下的初步应用大抵是足够。   而真正的难题是蒸汽机的气密性。   没有足够完善的气密性,蒸汽机提供的动力输出将会大打折扣。   解缙今天却是饿惨了,连续扒拉了三碗饭,这时候才进入到最后的喝汤阶段。   听到太孙问话。   将嘴里的蛋花咽进肚子里,抹了一把嘴巴,摇头开口道:“殿下,您这不是为难臣吗。张匠官他们那帮将作监的大匠们,整日折腾的东西,臣哪里能看得懂。臣这次回京前,张匠官是拍着胸脯说已经达到殿下一开始的要求了,余下臣真的不知。”   朱允熥白了解缙一眼:“算了,大绅兄你还是忙着去当你的圣人吧。”   解缙想要当心学圣人的事情,现在不少人都是知晓的。   没人觉得是戏言。   只要看看如今天下心学中人每岁成倍数的增长,所有人都能看到在不久的未来,解缙大抵是能活着做到心学圣人的位子上。   解缙偷偷的翻了个白眼。   自己必然是能成为心学圣人的。   这还用太孙殿下来说?   酒足饭饱,解缙打了个哈气,施施然振臂起身:“殿下,臣吃饱了。”   朱允熥颇为幽怨的瞪了解缙一眼。   可见解缙却是是面露困倦,想到他说的在太平府一经确认就快马赶回应天,便只能放过还要纠缠他的想法,不甘心的挥挥手。   “去吧去吧。”   ……   翌日清晨,应天城伴随着三百六十五声晨钟苏醒过来。   华盖殿前穿着粗布麻衣的朱元璋,双手叉腰面向前方的奉天殿,目露深思轻声开口。   “他们去了?”   一旁身穿常服的朱标点点头:“晨钟一响便出了宫,晨钟未熄就已出了城。快马加鞭之下,正午前就能赶到太平府。”   朱元璋咬咬牙,啐了一声:“混小子,急急忙忙的。那解缙也跟着他有样学样,风风火火的压着宵禁回京,什么也没说,就又走了。”   朱标笑了笑,宽慰道:“自允熥南下交趾前,太平府那边每岁就开始投入银两不下十万,逐年增长。咱们大明朝那头一位八品张匠官更是一年里有半年待在太平府,半座将作监的工匠汇集在那边,耗费钱粮无数。想来……”   朱标亦是看向巍峨奉天殿,张开双臂,做着扩胸舒展的动作。   “想来,如今也该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朱元璋目光凝重:“今科殿试之后,晋礼部入文华殿大学士,并吏部、兵部,这件事情要提前安排下去。”   话题似乎忽然从遥远的太平府又被拉回到应天朝堂。   朱标却是侧目看向老爷子,点点头:“礼部已经传出了声音,今岁要替天子广收天下学子以为天子门生。”   “自古物以稀为贵。”朱元璋轻声念叨着,忽的轻笑出声:“芸芸众生,吾家之外,何来贵贱。”   天子千乘万金之躯,自是贵不可言。   朱标脸色郑重,而后道:“该与六部议事了。”   朱元璋却是不急,转过身,声音则是已经传入太子耳中。   “下诏,斥秦王樉办事不力,延误社稷,罚俸三年。”   要快。   要稳。   要在自己还有一口气,还能震慑天下的时候,替儿孙们将该做的事情,该打的地基,统统都办好。   朱标默默一笑。   老爷子这是一生好强。   一辈子改不掉的。   ……   “你文华殿行走的差事大概是做不了几年了。”   日上三竿,高悬头顶。   赶了一个上午路的朱允熥,终于是放慢了速度,看向身边的解缙,淡淡的说了一句。   解缙却是疑惑的转头,脸上露出好奇和狐疑。   朱允熥微微一笑:“大明已经二十年了呀。詹徽他们这帮人算是承前启后,让他们驻步稳定下来的能干之臣。只是,总掌朝堂中枢多年,或年事已高,或与朝政发展不符,荣养荣退,也要一步步的到来了。”   本来还在想着等下带太孙见到蒸汽机后的场面。   解缙听到这话顿时愣住。   大明朝又要开始新老交替了吗?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想了想,解缙浑身一颤。   上一回朝堂权力的交替,可是让应天城血流成河的。   宰相的位子,在大明皇帝的手上成为了历史,那几年株连无数,才让皇帝的权威,真正的达到了巅峰,彻底掌握住了整个中原江山。   朱允熥默默的注视着解缙,幽幽道:“没你想的那么恐怖,大明现在是很和气的。老爷子要强了一辈子,眼下虽然年事已高,可心气却比以往更盛,没人敢触碰老爷子的眉头。”   解缙又皱眉想了想。   似乎这两年,应天城里也确实少了些杀戮,做多也就是洪武二十四年和二十五年这两年里,应天城里有过一番波折。   但很快,就随着东镇倭国,南下交趾,摊丁入亩等等事情,让朝堂上的风气逐渐的改变了很多。   解缙刚要开口。   前方则是已经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伴随着的是成群红光满脸,新高彩烈的人群从四周围了过来。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   是太平府矿区的官吏和矿工头子们,还有在此地研究所的将作监官吏匠人等。   只是一眼,骑在马背上的朱允熥就看到人群中,脸红的和大红灯笼一样的八品官身张匠人。   “尔等辛劳此地,孤在此代朝廷,谢过尔等。”   从马背上下来,朱允熥双手合十握拳,朝着应天城的方向拜了拜。   眼前,所有人等尽数在此躬身。   “臣等/草民,为朝廷效力,职责所在,万死不辞,不敢言及辛劳。”   朱允熥面带微笑,招手示意众人起身。   而他则是目光投向众人背后的矿区。   山上山下散步着无数的太平府建阳卫官兵,矿区里则是一名名胯下裹布,赤裸上身,肤色发黑,手握镐锹钎的倭矿工。   而没有闻讯来到这里的明人矿工头子们,则是手中握着长鞭,不时在抽在虚空中,发出阵阵凌厉的响声,吓得那些倭矿工不敢保留一丝的气力去采掘矿石。   而在远处,一整片的工坊中,林立着无数喷吐黑烟的烟囱。   从中都运来的煤炭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能量,将矿石融化,熔炼出矿水,经过过筛变成纯净的金属溶液。   一片矿区,却已经包含了大明如今最顶尖的钢铁工业技术。   煤炭的去硫,矿石的熔炼过筛。   乃至于,在熔炼工坊后面,还有一片叮叮当当响声不断的军械农具等钢铁生产工坊。   而在最僻静的一片最僻静的地方,也是建阳卫最是重兵把守的地方。   朱允熥二话不说,对着张匠人招招手:“那边就是研究所?带孤先去看看蒸汽机。”   太孙发话,一帮人自然不敢有二话,也不敢说要先给太孙接风洗尘。   一帮人乌泱泱的到了研究所外。   大半的人就被建阳卫官兵给拦在了外面,能进到里面的除了少数有官身的人,也就只有将作监的人了。   张匠人今天是满面红光。   自从当初因为一个约定,自己成了大明朝头一个从匠人变成有官身的匠官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人生巅峰。   却不想,那也仅仅是起步。   现在自己又将要引来一个新的巅峰。   张匠人喜悦的声音都有些打颤,带着朱允熥进到一座重重包围的屋舍里:“殿殿殿殿下……这……这这这……这就是蒸汽机。”   朱允熥无奈的笑着伸手:“你先缓缓,孤自己看一会儿。”   说完之后,朱允熥也不管这些人,径直走到了这间屋子里唯一摆放着的巨大钢铁猛兽前。   作为大明朝第一台成功的蒸汽机。   此刻摆放在朱允熥面前的这台,尺寸远比他还要高,展臂宽,丈长。   仅仅是一眼,朱允熥就认定,这玩意至少得有数吨重。   运输是个很大的问题啊!   心中微微有些凝重,朱允熥继续打量着。   蒸汽机的图纸,当初是自己给张匠人的。   燃烧室、盛水室、出气管、动力室、做工轴等等。   将热能通过烧开水的方式,转变成为蒸汽压力,而后进入动力室经过做工轴,变成动能输出。   听起来很复杂。   可简单的蒸汽机,只要解决了这个能量转换的过程也就做够了。   看着铆钉链接的巨大管路,朱允熥挥挥手轻声道:“点火烧起来吧。”   那头刚有将作监的人要去点燃燃烧室的煤炭,就被张匠官从一旁跳出来抢下了活计。   少顷,巨大的燃烧室里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朱允熥不曾急切,在场的人便也就不敢出声。   等到盛水室里发出咕噜咕噜凉水变成开水的声音,朱允熥眼前一亮。   一阵阵的响声从这台原始的蒸汽机中传出来。   那是能量在移动的声音。   而后,便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那些铆钉焊接的管道借口处,挤出一缕缕的白色水汽。   最后,动力室内的做工轴开始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在外面的动力输出位置,一个转动轴则开始缓慢的转动了起来,带动着一个巨大的石磨运动了起来。   能量产生没有问题。   能量转换没有问题。   动力输出也没有问题。   朱允熥藏在衣袍下的手掌开始颤抖起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允熥压着已经如同身边蒸汽机里盛水室中一样沸腾的心声,转头看向每次开动蒸汽机后便热血沸腾的张匠人。   “如何解决蒸汽泄露问题的?”   张匠人这时候也稍稍的缓和了一些,没了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太孙时的紧张。   一瞬间就进入到了自己的专业之中。   张匠人指向那些管道和不同舱室之间的铆钉焊接的地方。   “回禀太孙,初一开始臣等所做蒸汽机,蒸汽产生之后便尽数跑了出来。”   “在那之后,臣等不断的改变法子,改进工艺。”   “现如今,臣等用铁片夹铜片,再加纸张,置于两个部件之间,而后以铆钉焊接,这才初步将蒸汽给封堵在蒸汽机内部。”   朱允熥点点头,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法子。   他又问道:“如今已经实验了多少种运用法子。”   张匠人躬身道:“转磨、抽水、拉矿等,如今一共八种。”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朱允熥愈发满意的点着头。   蒸汽机的运用场景,需要不断的探索总结出来。   现在仅仅只是第一步。   却让朱允熥闻到了久别的高效率时代的气息。   长出一口气,朱允熥带着人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站在轰鸣的屋子外面,朱允熥目光闪动的盯着不断有水蒸气钻出来的屋子。   “诸位。”   “我们将有幸看到一个独属于大明的宏伟时代到来。”   “届时,尔等皆为我大明功臣!” 第三百零七章 让应天开开眼   “你做的很好。”   “八品绿袍不过是一个新的起点。”   “朝廷在未来,会越来越重视能给朝廷带来好处,给百姓带来实惠的官员。”   “好生做事,孤很希望将来看到大明的朝堂之上,能有一个青袍、甚至是仙鹤大红袍的匠官。”   仙鹤大红袍,乃大明文官一品。   张二工的眉毛一颤,眼角剧烈的抖动着,因为常年侵身将作监而变得粗糙带满茧子的双手,如同学下稚童一样紧紧的攥在一起。   啪嗒。   张二工双手一拍,屈膝跪在地上,一身因为油渍而有些发黑的绿袍不断的颤抖着。   “臣誓死效命,绝不负太孙期许!”   能从大明匠籍、一介将作监匠人,摇身一变成为大明朝八品绿袍的小匠官,已经是张二工平生最大的人生改变。   而如今,当他听到仙鹤大红袍的期许之时,简单的脑袋里只想着哪怕是死了也绝不叫太孙失望。   话本里,诸葛武侯在写出师表的时候,大抵便是自己现在这种心情了吧。   张二工很简单的想到了一个最贴近的比照。   只是自己不敢做武侯,也不可能成为武侯,他现在有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不再是让自家的日子过的更好,老爹老娘善终,老婆穿花衣,儿子女儿成才。   而是要当大明朝第一个仙鹤大红袍的匠官!   朱允熥就坐在一张动一下便吱吱唧唧的椅子上,面带笑容看着跪在眼前的张二工,然后抬头环顾周围的将作监官吏匠人。   “将作监这两年很辛苦,孤心中明白,这一次蒸汽机的成功,非张二工一人之功,亦有诸位辛劳。”   “孤此次回京,会面圣请功,尔等皆有封赏,将作监也会再多几名绿袍匠官。”   几名将作监的小官立马心火绽放,呱唧就跪在了地上。   “臣等谢恩。”   倒是那几名匠人则是完全的呆住了。   一个八品的张二工已经是将作监的传奇了,现在他们这些人也能有一身绿袍?   解缙在一旁好笑的看着这些匠人,轻咳一声提醒道:“还不快快谢恩。”   匠人们立马跪下一片。   “小的们谢殿下恩。”   朱允熥脸上一直带着微笑,面对这些踏实做事的人,总是会少些权力利益的纠葛,多些纯粹。   他挥挥手:“张二工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忙吧,不能因为孤来了,就都陪在我这里,踏实做事,孤替你们撑腰请功。”   等到众人散去,现场只留下张二工一人面对太孙和解学士,周围只有满满当当的禁军护卫后,张二工心中不由再次紧张了起来。   朱允熥倒是善解人意,拍拍衣袍站起身:“陪孤在这边走走转转,有些话还是要与你说说的。”   张二工颤巍巍的起身,弯着腰低着头:“臣领命。”   太平府的矿藏很丰裕,不论是石料还是铜铁矿。   而在太平府,最有名的却是采石矶。   深处太平府的铜铁矿场,朱允熥自然是看不到采石矶,借此瞻仰遥想一番诗仙李白,他挑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眼前只有那些如同蚁巢工蚁一样布满整个矿区的倭矿工,还有监工的明人矿工头子和镇守的建阳卫官兵。   “太平矿如今愈发的红火了,但还要再多些产出,蒸汽机出来了,不久之后朝廷需要更多的铜铁。”   张二工双手兜在一起,跟在朱允熥的身后,弯腰点头:“臣领命。”   说完之后,张二工这才抬起头,看了眼矿场上的倭矿工,又小心翼翼的看向朱允熥的后背,思虑再三后才小声说道:“殿下,倭矿工的损耗太大,每日都要丧命的。臣以为,既然蒸汽机已经有了,是否可以由臣多造几台,现在太平矿使用?”   一旁的解缙皱眉转头,看向边上说出这般谏言的张二工。   朱允熥则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矿场上的倭矿工,微微侧目扫向躬身弯腰虔诚恭敬无比的张二工。   随后,朱允熥微微一笑:“张二工,太平矿想要多产出,孤会批条子,命镇倭大军今岁加派倭矿工送来。至于蒸汽机……”   为官之道是什么?   张二工此刻浑身绷紧,潜意识里已经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的脑袋里飞快的将话本里三国的那些事情想了一遍。   然后得到了一个似乎是说书先生称之为无所不能的对答格式。   张二工又是双手啪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屁股高高翘起。   这样的跪拜姿势,也是说书先生提到过的。   然后,张二工就声音洪亮的说道:“殿下贤明,臣领旨遵命。”   一旁的解缙眼珠子突突,满脸的诧异。   朱允熥同样意外不已,哭笑不得。   最后,无奈的苦笑道:“谁教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二工也不知道是怎样想的,直接回道:“讲三国的说书先生说的。”   朱允熥脸上一愣,然后和解缙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满脸诧异。   然后,高岗上便爆发出了洪亮的笑声。   一阵笑声之后,朱允熥抬抬手:“好了,起来吧。”   张二工趴在地上,歪着抬起头,眼睛有些艰难的看向朱允熥,在确认太孙没有说假话之后,这才谢了恩起身。   不过还是双手兜在一起,弯着腰低着头。   朱允熥平复脸色,轻声道:“往后啊,不要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官场上那一套不适合你,好生的做事,没有人能动你们。”   “是是是,太孙说的,臣都记下了。”   朱允熥皱皱眉,摇头将这事给抛之脑后,转口道:“蒸汽机虽然做出来了,但往后还要不断的改进。气密性要提高,钢材的质量要提高,如何让蒸汽机拥有更大的力量也要去探究。”   “臣领命。”   “还有蒸汽机的大小,孤想了想,往后还是要分出两条路子走。一条就是往大了做,这玩意肯定是越大力量越大,毋庸置疑的。但另一条路就是往小了做,不然好几千斤上万斤重的,想要送到别的地方太过麻烦。”   这些都是专业上的事情。   张二工皱眉沉吟思索着,然后迟疑道:“就像人的两条腿?”   朱允熥点点头:“是啊。孤想着,大的蒸汽机是不是能弄到诸如宝船上,往后大明的战船就是不用船帆,也能在海上自由的航行?那小的呢?”   “马车!”张二工眼前一亮,然后便自顾自的说道:“可以让马车自己动起来,就和石磨一样。若是大明要建城,也能直接送到城墙上去吊起砖石。还有拉水车,往后要是哪里有了旱灾,只要将小的蒸汽机送过去,就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抽水。”   朱允熥满意的点着头,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大明,也是希望看到的匠官们的样子。   给了图纸,造出了东西还不够,这些催生着一样样新事物的人,也要去了解和探索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更多的应用途径。   倒是一旁的解缙听得是心中突突,眉头眼角一阵阵的颤抖着。   他知道蒸汽机的重要,在这太平矿上就见识过,但一个小小的蒸汽机,就能有这么多的应用,实在是他所未曾设想过的。   没有船帆的战船?   马车自己动起来?   再也不费人力的赈济旱灾?   这是任千百年以来的古今之人,也未曾设想过的事情啊!   解缙心中感慨不已。   朱允熥则是已经继续开口道:“孤会在太平矿上待几天,你们先赶着时间做一台缩小的蒸汽机,能吊起两三千斤的重物即可,孤要带回应天城,让应天城好好的开一次眼。”   张二工又是双手一啪,就要再次跪下,但立马醒悟过来,便涨红着脸低声道:“臣领命。”   指望这厮能改过来有些难,他就不是那些从会识字读书就开始学习如何当官的读书人,未曾考取功名,就整日里研究着官样为何物。   朱允熥挥挥手:“大绅兄,水泥的研制到了什么程度。”   解缙眉头微微一沉,将要开口,目光却是扫到了张二工,而后便微微一笑:“臣以为,还是让张匠官来说吧。”   花花轿子众人抬。   如今太孙明显是格外器重将作监的匠人们,寄予厚望,解缙不介意自己这个时候少出头,多让张二工露面。   仙鹤大红袍,也是有区别的。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了一眼解缙,伸手虚点两点,便看向张二工:“既然解学士觉得你说更好,那便你来说吧。”   张二工则是有些紧张的点点头,皱着眉看了解缙一眼。   这个解学士当真是让自己为难啊。   “回太孙,如今水泥铸成的五寸厚墙,中间填充石子,已经可以硬抗火炮的轰击,数十炮才能轰垮。如果中间按照太孙的意思,先造钢筋笼子,再填充石子和水泥,可硬抗火炮轰击三十下。”   这时候,解缙才在一旁笑吟吟的附和道:“殿下,臣初见水泥不知为何物,而后每多了解,便心中震撼不已。臣从未见过有如此快速的建城法子,也从未见过能有如此坚硬的墙壁。”   应天城的城墙是怎么修建起来的?   大明现在的建城法子又是如何?   解缙只要稍稍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可水泥却不一样了,只要添加石子搅拌,变成被太孙称之为混凝土的东西,浇灌里由木模里等待凝固就成了。天气热的时候,一夜就能凝固,便是稍微天冷一些的时候,也不过是两三日的时间。   若是混凝土里面再添加钢筋笼子。   将这堵墙做成应天城那样。   解缙无声的摇摇头。   不敢想不敢想。   而若是将整个九边从东到西,都用这混凝土墙堵起来。   哪里还有前元余孽年年袭扰的困扰。   朱允熥瞥了解缙一眼,已然瞧出他的想法。   轻咳一声,朱允熥开了口:“大明无惧草原,固守从来不如出击。水泥之用,当与蒸汽机结合。”   让大明变成一个整体,让所有的产出都能流通起来,才是朱允熥现在最希望做到的事情。   遍布大明的水泥路,轰鸣声不断的马车。   撸铁砍树修路,才能有前途。   解缙稍有不解,水泥又能如何与蒸汽机放在一块用。   张二工倒是挑着眉有些意动。   随后的十数日里,大明朝的当朝监国皇太孙,还真的就住在了太平矿上。   整日里,所有人都见到皇太孙如同研究所里的那帮工部和将作监的人一样,将自己弄得灰头灰脸。   中间,更是将一座锻造屋舍给炸塌了。   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将皇太孙从废物堆里救出来之后,再也没人敢让太孙亲自涉险,绝不让太孙靠近那些研究所的锻造屋舍。   一直到十数日后。   在将皇太孙、解学士,还有祖坟冒青烟的张匠官,以及两辆盖着油布,各自动用了四批高头大马才能拉动的马车,并着一众禁军官兵送上从太平府去往应天城的官道上之后。   整个太平矿上的大小官吏,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而从太平府的奏章也乘着快马,送往应天城,知晓朝堂各部司衙门,以及宫中。   华盖殿外,朱元璋吹胡子瞪眼,显得格外烦躁,将跟在身边为自己整理衣裳的孙狗儿给赶走,自己动起手来。   嘴里却是骂骂咧咧的。   “竖子!”   “混小子!”   “去了太平府十几天没个消息,一回来就发奏章,今天要是咱看不到好东西,让他去太庙陪老二!”   跟在身边的太子朱标嘴角抽抽,低声道:“老二已经罚跪太庙十几天了,是不是该让他出来了,毕竟您这次的旨意,也是训诫他办六道改田事不利,一直不出来谁去办事……”   朱元璋冷哼一声:“叫他从太庙滚出来,一起去正阳门,要是那混小子今天叫了整个朝廷去正阳门只是胡闹,就让老二带着他去太庙!”   “是是是。”朱标连连点头:“您消气,既然允熥能说出是千古未有之物,那必然是有准信的,不然也不至于这般莽撞。”   “千古未有也是他能说出来的?”朱元璋双眼竖起,冷喝一声:“他是圣人了吗?要是拿不出来,是想在百官面前丢脸吗?”   “是是是,您说的是。”朱标一挺腰板,伸手指地:“儿子回头就将那小王八蛋给提溜回来,狠狠的揍一顿,叫他口无遮拦胡言乱语!”   朱元璋冷哼一声:“走走走,你先给老二那小王八蛋给老子从太庙提溜出来。”   朱标满脸赔笑:“是是是。”   ……   于此同时。   整个东城的朝廷部堂官署衙门,发出一阵阵密集的脚步声。   有更换衣袍,有穿靴系扣的。   所有人都在往正阳门处赶。   皇太孙今日从太平府启程回京,明传奏章和教令于各部司衙门,言称有千古未有之物要在今日,从太平府境内的太平矿运到正阳门公之于众,弘扬大明国威。   千古未有之物啊。   谁人敢这般言。   千古。   到如今,也就始皇帝才被公认称之为千古一帝。   詹徽原本正在衙门里乘凉喝茶,一听到太孙的消息,茶杯碎了,茶桌翻了,自己的靴子套翻了。   紧赶慢赶的,才和六部的其他官员会和在了一块。   “有谁知道太孙在太平矿上做了什么事情!”   当詹徽和一众官员会和之后,立马就展现出了身为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大明朝堂大佬威严。   一名通政司的官员小心翼翼的上前,躬身道:“回禀詹尚书,太孙自去太平府后,那边就一直没有消息回来。上一回,还是太平矿那边请调将作监加派人手的奏章入朝。”   詹徽冷哼一声,手掌稍稍一挥,那通政司的官员就低着头退到后面。   任亨泰最近有些头疼,天知道谁将自己要扩录今科会试贡士的消息放出去的,最近整日里被一帮士林大佬围堵,几乎是要将自己给骂成乱儒家根基之人了。   老子明明是要让你们多得些贡士,好让你们各家多些进士,老子成罪人了?   此刻见詹徽对今天的事情颇为意外。   任亨泰目光一转:“或许,真是太孙所言的那样,千古未有……詹尚书还是等到了正阳门,亲眼瞧见了便知道了。”   这厮今天颇为殷勤啊。   詹徽斜眼看了任老倌儿一眼,然后低声道:“吏部和都察院会共同下一道行文,严禁朝廷官员议论会试。”   任亨泰立马转头定定的看了詹徽一眼。   而后默默的拱拱手。   官绅是一体的。   禁止了官员们议论,也就等于是禁止了士绅们议论,那些士林大儒谁家不是士绅,谁家子弟门生不在朝为官。   这算是解了任亨泰的燃眉之急。   随后,兵部尚书茹瑺也参与进了话题。   “宫里头今天也会去正阳门,殿下既然说出了千古未有之物的话,不论等下结果如何,到时候大伙该知道怎么做吧。”   詹徽眉头一凝:“太孙贤明仁厚,不过是去了太平矿一遭。万般有罪,皆乃下。”   任亨泰和茹瑺两人,默默点头。   “来了!”   “来了!”   “太孙回来了!”   正当百官到了正阳门前,后面观望着的官员们,忽的喊了起来。   众人抬头,便见正阳门外一行人,可不就是去了太平矿一趟的皇太孙嘛。   这个时候,人群的后面又传来一阵骚动。   “陛下和太子来了,都让让。”   “都让让。”   正阳门外。   朱允熥一马当先,意气风发。   望向人满为患的正阳门后。   朱允熥面带笑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队伍中的那两架马车。   “应天啊。”   “你们啊。”   “今天便往你们开开眼。”   “若是能跳出来几个理学腐儒就更好了。” 第三百零八章 万钧震京师   朱允熥是喜欢江南的。   是江南的细雨,江南的泥土,江南的沃野,还有油纸伞下的江南女子。   可他对处于江南的应天,却是复杂的感情。   在很多年前之前,尚且年少的他第一次怀着期待崇敬的心情走进这座城的时候。   他被夫子庙外那甜腻腻到反胃的梅菜扣肉给恶心到了,也被那干柴无味的鸭肉扫去了所有的食欲。   回过头,他去了秦淮河。   不见十里温柔如昔日,只是自己的钱兜子算是彻底的空了,买了一声美人笑。   再回头,已是站在那洪武门前。   然后,他只能靠笑了一声的美人,才买到了回家的票。   而如今。   夫子庙前的一碗咸菜饭就很好吃。   秦淮河也是格外的温柔。   至于洪武门……   那些个杀气腾腾的禁军官兵,大概是整座应天城里的宵小鼠辈最不敢靠近的地方。   于是,他就想好生的守护住现在拥有这些的应天城。   从一开始,如同一条跳出水缸,进到小溪流入大江之中的鲤鱼一样。   朱允熥从洪武二十四年开始使劲的摇摆着尾巴和鱼鳍,就是为了能在这条大江的最上游做些改变。   填饱大明百姓的肚子,是首要的任务。   这件事情已经在做了,并且定然会颇有成效。   那接下来,解放生产力,用自己的双手,在大明这个巨人的身后,狠狠的托一把那巨大的屁股,让它能够将最后一步走出。   朱允熥觉得这大概需要自己用余下一声的力气去完成了。   “殿下,陛下和太子都来了。”   想要成为心学圣人,却意外有喜的解缙,骑在马背上面色有些紧张的看着黑洞洞的正阳门城门洞。   咯吱咯吱。   两辆载着缩小版蒸汽机的马车,沉重的压着车轮,碾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八匹挽马张大了嘴伸着舌头,鼻孔里蒸腾腾的往外冒着白烟热气。   “国有少年,可期可盼。”   作为大明乃至是中原,第一位被以圣旨方式赐建状元牌坊的现任礼部尚书任亨泰,站在皇帝和太子身后、百官眼前,轻声感叹着。   正阳门外,斜阳刚好。   温柔的洒在大地上,照耀在城外将将回家的年轻人身上,让身子一周散发着光芒。   慈眉善目的朱元璋就站在正阳门后面最前头的位置,双手兜在一起,目光善意含笑的看着城门洞外的大孙子。   朱允熥架着马一路到了正阳门外便下了马。   如果是南征结束的常升回来,朝廷大概是要出城三十里迎接。皇帝出城门,迎凯旋之师。   而自己这一遭不过是去了一趟太平府,然后自己折腾着让老爷子还有朝廷出来开开眼。   规矩那就不能坏了。   等在正阳门后面,便不算是坏了规矩。   穿过十几米深的正阳门城门洞,朱允熥一路脚踏实地的到了老爷子面前。   啪。   朱允熥单膝着地。   “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子。今日累事烦请陛下、太子出宫,臣惶恐,却为献一千古未有之物于我大明,助大明万世太平基业。”   朱元璋面含笑容,默默点头:“起来吧,臭小子愈发假正经。”   落在皇帝和储君后面的詹徽、茹瑺、任亨泰几人,悄悄的对视一眼。   太孙还能这般恭敬,大抵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到时候要是事情不顺利,自己几人也能更好一些压住杂音。   朱元璋则是好奇的看着停在城门洞里的两辆马车。   虽然担忧自家混小子会不会是在夸大,可眼睛里的期待和好奇却是掩不住的。   毕竟这小子虽然是个小王八蛋,可这两年也确实是下了不少蛋的。   朱元璋清清嗓子:“带回了什么东西,要不是如你所说的千古未有之物,咱就罚你和秦王一并跪太庙去!”   今天本来在太庙里头跪的好好的秦王朱樉,目光幽幽的站在一旁,双手揣在袖子里,也不嫌热,只是一个劲的对好大侄镖去幽怨的眼神。   朱允熥心有所感,微微侧目转头,就迎上了老二叔那埋怨的眼神。   出京去太平府的时候,老爷子是因老二叔办事不利,才下旨给罚去太庙跪着的。   不过回头一想,朱允熥才反应过来,老爷子这是给老二叔放了个假好生休息休息。   这两年,老二叔去太庙罚跪的次数不少。   每年总要跪那么两次。   朱允熥更是听彩蝶、彩莲两个丫头时常说起,如今只要进了太庙,就能闻到一股子鸡肉香,太庙里头的犄角旮旯地,时不时就能被负责洒扫的宫人打扫出来一堆的鸡骨头。   冲着老二叔挤挤眼,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   朱允熥便对着老爷子拱手抱拳,侧过身子:“此物名叫蒸汽机,只需填充煤炭,一人操作,一经启动,便可不费半分人力,驱动、调运、转动万钧重担。”   正阳门后,朱允熥虽语气平静,却是掷地有声,好似这正阳门城门洞成了扩音室,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传入在场官员耳中。   鸦雀无声。   “不可能!”   一声高呼响起。   人群纷纷侧目,寻找声音的源头。   就连站在最前面的朱元璋和朱棣父子二人,也不由回头想要找出有这个胆子当众说出不可能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   只见今年刚刚升了工部尚书职的王儁脸颊黝黑,双目之上眉头皱紧。   一下子成了全场关注,王儁却没有丝毫的胆怯。   但是举起双手,冲着朱元璋和朱标作揖施礼,而后缓步上前到了朱允熥面前:“臣任工部,古今工典翻阅无数,从未见过有不费一人之力,便可撼动万钧重物的奇闻。”   朱允熥默默颔首,这位新晋的工部是在用专业知识来质疑自己。   不过,蒸汽机本来就是从未有过的东西,他自然是找不到。   王儁又说道:“固有嬴荡、项羽扛鼎,便被传颂千古,乃大力士也。未有盖过之人,足可见人力又穷时。”   这是借人类比。   朱允熥依旧面带笑容,等待着工部下面的话。   王儁微微皱眉,奇怪的看了眼一言不发的皇太孙,只以为是不是都被自己给说准了,皇太孙幡然醒悟?   那自己是不是话说的有点重了,太不给皇太孙面子了?   王儁迟疑了一下,沉吟后缓声道:“殿下定然是被太平矿那些个谄媚讨好邀功的匠官匠人给蒙骗了,他们好借此哄骗了殿下,想要升官。臣以为,朝廷当下旨申斥此般贼子。”   朱允熥忽的微微一笑。   合着自己还在想这新晋的工部,是不是个理学腐儒。   却没有想到,这货竟然是因为羡慕嫉妒恨。   大概在这位王工部心里所想的,就是一群匠人出身,又如何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不过是要在工部和将作监官员们的带领下,按图索骥,老老实实的做好朝廷交代的事情就是了。   说好听点是坐井观天。   说不好听那就是矫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然而,不等朱允熥开口。   詹徽却是哼哼一声,语气有些阴阳怪气道:“工部什么时候养成了不求证,便擅下定论的习惯了?”   王儁刚刚回头张嘴,话音还未放出。   和詹徽并肩而战的兵部尚书茹瑺亦是轻声开口:“殿下所言是与不是,都要我等看过才知。万钧如何,都在那里,称了重便都知晓了。”   王儁张张嘴,很想要引经据典几番,用自己身为工部的专业身份来反驳这两人。   却不想,吏部尚书任亨泰这时候也轻咳一声开口道:“圣人亦是说过,不曾见过的不要乱说,王尚书着相了。”   圣人说过这话?   王儁眉头皱紧,心中疑惑,可如今詹徽三人都站了出来,而在场官员却没有一个人出来为自己说话,他心中已经醒悟了过来。   自己真的是如任亨泰最后那句提醒一样,着想了呀。   王儁感激的看了任亨泰一眼,而后小心快速的从皇帝和太子的脸上扫过。   还好,这二位都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   王儁当即转身,冲着朱允熥躬身作揖:“臣失言,请殿下降罪。”   朱允熥微微一笑:“工部何错之有,若是工部对这些业内之事不发一言,那才是有问题的。”   王儁目光闪烁了两下,今天是自己操之过急了,张张嘴:“臣……臣有罪……”   咳咳。   朱标终于是站在后面轻咳了一声,出声缓和正阳门后的气氛:“这蒸……蒸汽机的事情是否与太平矿那边的人所说一致,还需朝堂亲眼看到才能知晓,目下还是动起来吧。”   说完之后,朱标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儿子。   心里则是想着,回头还得好生教教这混小子,做人做事说话不能太满。   朱允熥点点头,对着后面的解缙和张二工招招手:“先将一台给送到正阳门上去。”   而后,朱允熥便满脸带笑的到了老爷子跟前:“爷爷,您暂且歇息一会儿,等这台蒸汽机吊上城墙,孙儿便用此物不费人力,吊起万钧重物。”   朱元璋盯着大孙子看了好几眼,看不出今日这场是否是在胡闹,便挥挥手:“你且去办事吧,咱就在这里看着。”   朱允熥点头应了一声,就带着解缙和张二工,自去准备装置好将蒸汽机给弄到三丈高的正阳门城墙上去。   这头,内宫总管孙狗儿已经是殷勤的带着人搬来了两把椅子。   “陛下,太子殿下,歇息一会儿吧,老奴看太孙殿下还要准备好一时。”   朱元璋嗯了一声,回头看向臣子们:“你们自行其便吧。”   后面的百官眼看着皇帝和太子都落座了。   又看看还在城墙下带着人忙活的太孙,很显然想要将那什么蒸汽机给弄到城墙上,还得要好一会儿。   詹徽率先转头看向自家吏部跟过来的官员:“让人去工部搬凳子过来,大伙总不能都站着。”   一旁还在为自己今日莽撞了的工部尚书王儁,顿时转头皱紧眉头看向詹老倌儿。   这厮实在打击报复自己?   詹徽则是立马看了过来,老脸上不见红,乐呵呵的笑着:“工部离咱们这近嘛。”   王儁张张嘴,低声骂骂咧咧道:“你怎不去太常寺搬凳子呢。”   工部在东城洪武门东侧,太常寺在西侧,都是离着正阳门最近的衙门。   正在两人相互看不顺眼的时候。   百官忽的发出一阵哗然。   詹徽和王儁两人,立马转头环顾。   只见在正阳门城墙下面,那辆盖着油布的马车,已经被掀开。   一台估摸有四尺高,两尺半宽,五尺长的钢铁构件,沉甸甸的被放置在车厢里。   在越过城墙的光鲜照耀下,这台蒸汽机反射着独属于钢铁金属的光泽。   那些在入京的大明看来极为复杂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结构,即便此刻未曾发动,也给了在场君臣极大的视觉冲击感。   这玩意不是凡物!   虽然蒸汽机能否拉动万钧重物,可只是看着样子,没人觉得这玩意是个假把式样子货了。   “全是精铁百炼钢做成的?”詹徽亦是下意识的念叨了一声。   原本看他不顺眼的工部尚书王儁,亦是茫然的点点头:“不下三千斤重。”   “耗费该有几何?”   这话是任亨泰问的。   朝堂小透明郁新低声道:“加之工时匠作耗费,不下千两。”   他刚一说完,詹徽、任亨泰几人便同时皱眉:“嗯?”   郁新一愣,而后立马又道:“这大抵是现在才给蒸汽机做出来的耗费,往后若是铺开了多做一些,匠人们熟练了,几千斤的铜铁也值不当多少银两。”   一直盯着城墙下正在忙活着要给弄到城墙上的茹瑺,则是开口道:“三千斤重,弄上城墙也不容易啊。”   “是滑车(滑轮古称)!”   有工部的官员已经是伸手指向了城墙上被加起来的一组滑轮。   然后,抬起头的官员们都不由轻咦了一声。   滑车这玩意自古就有。   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是此刻被架在城墙上的滑车,却又和过往的有所不同。   只见几名匠人领着官兵,在城墙边缘搭起了一个大的钢铁架子,架子最上方又高出城墙。   架子顶部又是一个长方形,上面林林总总的分成了两组,十几个滑车轮被固定在不同的位置。   手腕粗的麻绳就从这些滑轮中间来来回回的穿过,然后一直垂落到了城墙下面来。   随后就是那些匠人带着官兵,将一支支沙包砖石给搬到城墙上。   虽然被城墙给挡住了,但城墙下的官员们大抵都是知晓,这些东西必然是用来压脚的。   “豁!动了!真的动了!”   当城墙上,两队官兵在张二工的指挥下,开始整齐的喊着口号,将两根绳索拉直绷紧,城墙下的官员们齐声倒吸凉气,惊叹不已。   而后就见这估摸有三千斤重的蒸汽机被两个绳索给吊起,脱离了马车,开始悬空上升。   “王尚书,此物也非前人所有吧。”   詹徽笑吟吟的看着城墙上的新式滑车,转头幽幽的对着身边的王儁问了一声。   王儁脸色紧绷,很是难看。   “还得看蒸汽机到底能否吊起万钧……不!能不费人力吊起三五千斤重物,老夫便自请去职!”   离着六部尚书只差半步的户部左侍郎郁新,忽的在后面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   “本官倒是想去工部为陛下做事了。”   王儁眉头顿时一凝,回头目光带着杀气的盯了郁新一眼。   少顷。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城墙下的官员们就看到有两根竹竿子伸出到滑车钢架两边,似乎是打开了什么纽扣。   随后就看到整个滑车架子带动着蒸汽机开始平移向城墙上。   哐当一声巨响从城墙上传来。   紧接着众人就看到大明朝那位开天辟地头一位八品匠官张二工,指挥着人又给滑轮上穿了两根绳子。   合共四根绳子一起再次降到城墙下面。   这时候,就开始有人从城墙下扛着一包包的煤炭到城墙上去。   同时还有人在城墙下,将一块巨大的钢板和四根麻绳连接在一起。   “来人,搬石块,称重,上吊装台。”   解缙从城墙上伸出了一颗脑袋,很是豪迈的冲着下面喊了一声。   于是又有人从城外运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块进来,另有人搬了秤台架子就放在正阳门前。   王儁眉头一挑,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起来传到了秤台前。   “三百二十斤。”   “上吊装台。”   “三百一十七斤。”   “三百零六斤。”   “三百三十斤……”   “……”   每一块石头称重,王儁都亲眼核查了一遍,完全没有差错或是弄虚作假。   而一块块石头的重量,也在他的心中飞快的计算着重量。   三千斤。   三千五百斤。   过四千斤了!   五千斤了!   终于,那些人停止了搬运石块。   而完全是钢板做成的吊装台上,已经叠满了层层叠叠巨大石块。   超过五千斤的重量!   不费一人之力,就要给弄到城墙上!   万众瞩目的一刻终于是来了。   正阳门后,坐在椅子上的朱元璋和朱标两人默默的对视一眼,而后伸长了脖子,看着此刻还贴在地面上的吊装台。   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所有人都如同长颈鹿一样,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轰的一声。   城墙上冒出了一团黑烟。   随后,便是火焰燃烧发出的轰隆轰隆的声音。   紧接着黑烟慢慢的变成了白色的烟雾。   咯咯咯……   吱吱吱……   四根手腕粗的麻绳忽的一下子被绷紧,因为有韧性,在半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而后,城墙上的轰隆声越来越大,麻绳越来越紧。   咚。   一声轻响。   传遍了每个在场之人的耳中。   “离地了!”   有人大呼了一声。   而后,便是一道跌坐在地的声音传来。   随后便是一张张手掌拍在地上的声音发出。   噌的一下。   朱元璋双手颤颤的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微微张嘴,抬头看向城墙上,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宛如观见神迹。   “真的吊起来了!”   “真的起来了!”   “五千斤重物,不费一人之力吊起也!”   正阳门前已经乱作一团了,好似是所有人都癔症发了。   “去!”   “上城墙!”   皇帝的声音刚刚响起,百官就看到朱元璋已经是健步如飞的奔向城墙楼梯。   来不及多想。   所有人都开始争先恐后的冲了出去,跟在皇帝身后,意欲最先上到城墙上,好亲眼看一看神迹。 第三百零九章 大放异彩   正阳门后的城墙楼梯上,一时间除了走在最前面的皇帝,其余人已经全都乱了套。   这个时候,没人管你是什么身份。   六部尚书、五寺卿又如何?   爷们要去看亲眼看看神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靴!”   “靴子!”   “本官的靴子哪个狗日的扒走了!”   “……”   “茹瑺!管好你们兵部的人!老夫的裤子哎……”   “本官的官帽呢?入他娘的,鸿胪寺的差事也有人要抢?”   “入他娘的!入他娘的!都莫挨着老子!”   “吏部的给老子冲!”   “王儁老儿,你他娘休要栽赃我吏部。”   谁都想要亲眼瞧瞧,在这正阳门城楼上,在那一片片轰隆声中,是否真的不费一人之力,就将这五千斤的石料给吊了起来。   还是说在这一片轰鸣声中,是将城墙上几十名出力之人的口号声给遮掩住。   然而在吊装台带着那超过五千斤的石块离开地面的那一刻,答案就已经浮现了在所有人的心头。   撒谎是一门技术活。   一个会被公示于众见真晓的事情,是撒不了谎的。   只是……   “太过骇人听闻了……”   终于以兵部尚书茹瑺带着一帮兵部的官儿,跟在皇帝身后第一个冲上城墙,脸色复杂而多变的望着眼前不远处不断喷吐着白烟轰鸣声不断的蒸汽机后,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感叹。   任亨泰双眼定定的看着蒸汽机后面那个不断转动,而带着滑车四根麻绳转动的钢铁把手,然后默默的转头看了一眼工部尚书王儁。   王儁脸上有些涨红。   让人分不出他是因为从城墙下跑到城墙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导致的。   任亨泰的眼神,王儁自然是看到了的。   今天已经丢人了,王儁自然也不会再去在意什么。   只见他快步到了城墙边探头看向下面。   吊装台和那五千多斤的石块还是安安稳稳的被吊上来,大概是因为实在太重,所以上升的速度并不快。   应该是为了稳住。   王儁心中念头一转,已经是越过众人,到了蒸汽机前,而后就围着蒸汽机转了好几圈。   “神奇!”   “神乎其神!”   “本……下官今日狂妄,还请殿下治罪。”   王儁看了一圈,最后到了朱允熥面前,低下了他的头。   朱允熥没有理会这位思想还没有转变过来的工部尚书,因为老爷子已经到自己跟前了。   “只需煤炭便可催动此物吊起重物?”   朱元璋望着城墙外那四根麻绳,再看看轰鸣不断的蒸汽机。   前半生为了肚子而活,后半生为了大明而活,朱元璋见识过很多人从未见识过的事物,却从没见识过这等可以称之为神物的东西。   不费丝毫人力,自行吊起五千斤的重物。   抛开最开始震惊的念头之后,朱元璋率先想到的就是将这蒸汽机放大,造的更大一些。   那样,是不是上万斤也能拉扯的动了?   甚至十万斤?   朱允熥面带笑容从王儁的眼前走过,到了因为工艺问题,而让轰鸣声格外大的蒸汽机前。   他从一旁的匠人手上取过一根铁棍,对着蒸汽机底部的一个金属栓捅了进去,随后手拿铁棍用力一压,便见底部那个原本合上的一个圆形开口就被打开。   呜呜呜呜。   一声呜咽声从打开的口子窜了出来,火星和热浪撩人。   熊熊大火好似要烧开这方天地一般,精制煤炭燃烧发出阵阵响声。   朱允熥也开了口:“爷爷,这里面就是燃烧室,烧的都是煤炭,经过了处理,火能烧的更旺。”   朱元璋仔仔细细的瞅着燃烧室里面看了几眼,然后抬头看向滑车架上,所有的麻绳最后都是通过几根带着一个个凹凸牙齿一样的东西连在一起,最后由蒸汽机另一头带动。   并没有人力拉动的痕迹。   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朱元璋缓声道:“这蒸汽机里烧的是什么?”   “烧的是开水……”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句,心里却有些无奈。   人类未来的历史发展,似乎就是和如何更好的烧开水较上了劲,始终没有办法脱离这件事情。   朱元璋眼角一跳,眉头竖起:“烧开水?”   朱允熥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铁棍放在了蒸汽机最上面的那支不断冒着白烟的烟囱上。   而后小心翼翼的拉动了一下蒸汽机尾部的一根拉栓。   不敢拉的太多。   这个时候泄气的多了,是会出事的。   一阵呜呜的嘶鸣声响起,整根铁棍被白烟包裹住。   少顷朱允熥便将铁棍给抽了回来,他的动作很慢,就是为了能让铁棍上的水蒸气多冷却一会儿。   而后才将带着一丝丝水珠的铁棍送到了老爷子面前。   而朱允熥也已经是伸出一只手,试探着在铁棍上刮了一下。   滴答。   一滴汇聚在朱允熥手指肚子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   朱元璋顿时好奇心大起,夺过朱允熥手上的铁棍,如他一样伸手刮了一下。   随后,朱元璋便眉开眼笑了起来。   “当真是水。”   “真真神奇啊,烧开水就能拉动五千斤的重物?”   朱允熥笑了笑:“烧开水自然不可能拉得动这么重的东西。只是因为烧的开水多了,那些水蒸气又都堵在这蒸汽机里面,越来越多就有了一股子力气。   然后这股力气就会到前面的动力室推动里面的做工轴转动起来,最后才能带着外面的齿轮和连接杆拉动重物。”   朱元璋全程眉头皱紧,希望自己能弄清楚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一个缘由,这蒸汽机又到底是如何能拉起五千斤的重物。   可是最后,这位执掌大明,作用天下的皇帝,却无奈的发现。   自己听不懂。   朱允熥看着老爷子那眉头成川的模样,便开口解释道:“爷爷,蒸汽机的作用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了这个东西。   往后我们大明不论是建造城池,还是疏通河道,等等诸如此类需要拉动重物的事情,都可以用上蒸汽机。   而不再是如以前一样,万事只能依靠征召百姓徭役,举一地乃是天下之力,才能办成一件事情。”   “烧煤炭……烧煤炭……”朱元璋这时候却是轻声念道了起来,随后目光一沉:“山西道的煤矿产出,如何可还够?”   说完之后,朱元璋也不给朱允熥开口的机会。   转身看向已经围过来,踮着脚里三层外三层打量着蒸汽机的臣子们。   朱元璋没带笑容的注视着在场的臣子们:“可都看够了?”   “陛下,此乃神物啊!”   “臣此生从未见过有如此力大无穷之物。”   “当真是我大明之幸!”   “……”   现在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蒸汽机这件事情,太孙没有说假,也没有被什么下面人给蒙骗了。   这都是真真切切的,不费一人之力,拉动万钧重物。   没有假!   “上来了!上来了!”   “那些石块都被吊上来了!”   “当真是开眼啊。”   这时,围在外面的官员们忽的惊呼了起来。   城墙上,君臣同时侧目转头。   只见在城墙外面,由那四根手腕粗的麻绳拉扯着的吊装台已经浮现在众人眼前,台子上五千多斤的石块一个不少的堆砌在上面。   然后,众人就看到大明朝那位八品匠官,已经开始带着人在滑车架上忙活了起来。   这一次因为是近距离观看。   君臣方才看到,这滑车架上是有活扣固定的。   只要将几个活扣关上,另外几个活扣打开。   这麻绳也就不能再动分毫,而滑车轮却能够在钢架上自由的前后移动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   蒸汽机发出长长的嘶鸣声,烟囱里如浪涌一样的喷吐出巨量的白色蒸汽,成柱成团的上升到天空之中。   这是在让蒸汽机停止做工,释放内部压力。   而后,一众君臣就见那满载着五千多斤石块的吊装台,在张二工的带领下,从城墙外面滑动到了城墙上,悬停在半空中。   一阵威风吹过。   吊装台便开始悠悠的小幅度摇摆着。   正阳门城墙上鸦雀无声。   朱允熥轻咳一声,目光淡淡的看向了一旁束手束脚站在蒸汽机边上的张二工。   张二工一颤,皱着眉满脸紧张兮兮的看向朱允熥。   太孙这是要自己做什么?   俺不道啊。   张二工胆怯怯的用眼角余光扫向皇帝陛下和那些个穿着大红袍的大人们。   “殿下,要不要给东西放下来……”   憋了半天,张二工终于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朱允熥忍着笑,伸手指指张二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不是还有样东西,要献给陛下还有朝中的上官们看看的吗。”   听到提醒,张二工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他脸色紧张的看向朱元璋,缩着脑袋抱着双手:“陛……陛下……臣还有一台……一台蒸汽机,要……要给陛下看看的。”   朱元璋脸上尽是善意的笑容。   这个张二工如今是有了八品的官身,却根本就没有一个官样子。   在朝廷里,这不是好事。   但在自己面前,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朱元璋哈哈一笑:“咱自然是要看的,只是看之前,咱还有几句话要对你的这些上官们说道说道的。”   张二工点点头,也不懂什么君前礼仪。   竟然是自顾自己,逃一样的窜到了蒸汽机的另一边。   然后就见这厮已经是指挥着手下的匠人们,开始将那五千斤的石块要往城墙下放回去。   而朱元璋也已经是转身看向了百官。   “这烧着煤炭的蒸汽机,也都看清楚了吧。”   群臣躬身作揖:“看清了。”   朱元璋哼哼道:“咱看这蒸汽机,烧起煤炭,却是用的不少啊。”   群臣低头,看着散落在城墙上黑黝黝的煤炭渣滓。   皇帝从来都不会和自己的臣子们说废话。   所以,陛下是在嫌弃这蒸汽机开动之后,耗费太大?   正在众人纠结皇帝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兵部尚书茹瑺已经是站了出来:“臣启奏陛下,臣观蒸汽机皆以煤炭驱使,不费一丝人力,当为中原千古未有之物,我大明又将手握一件利器,惠及天下。   臣谏言,朝廷当下旨督促镇倭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加征倭矿工入朝,往山西道各处煤矿,扩采煤矿,为我大明日后千万台蒸汽机开动之用。”   说完之后,茹瑺便淡淡的看了一眼身边方才仅仅只来得及迈出一只脚,却被自己抢先了的詹徽。   詹徽心中微微一叹。   皇帝就不可能将蒸汽机给封存起来,依着今天发生的事情,陛下定然是要大力采用蒸汽机的。   那么陛下屡屡提及蒸汽机烧煤炭的事情。   那自然是在担忧将来大明可能会缺少煤炭供应蒸汽机使用的。   可倭矿工在大明又是个怎样的光景?   这在朝堂上就不是一件不为人知的事情。   整个大明一十三道,见过有除了山西道之外,哪一道官员,会以当年又用死用废了多少倭矿工为功,并且向吏部说明政绩的。   整个大明就没有第二个地方!   朱元璋则是满脸含笑,大手一挥:“既然朝廷都这般要求,便拟旨发往镇倭大将军处吧。”   说完之后,老爷子也不给这些人继续说下的机会,对着张二工招招手,竟然是带着这位八品匠官往城墙下走去。   留下百官在城墙上面面相觑。   怎得,朝廷里头不是才就一个兵部尚书开了口吗,什么时候就整个朝廷都这样要求了。   朱允熥优哉游哉的从众人身边路过,淡淡的开口道:“诸位,下去吧,张二工可是还有另一样好东西要献上来的。”   等众人从城墙上下去的时候。   被朱元璋先带下城墙的张二工,已经会事情都给准备妥当了。   而这个时候,张二工大概也瞧出来皇帝陛下不是吃人的,紧张的神色也不曾再显露出来。   “陛下,这台蒸汽机臣等做了另一样改进,虽然不能直接将重物从城墙上吊起来,但却可以拉着这五千斤的石块,去到任何有路连通的地方。”   从城墙上走下来的朱允熥看到张二工已经能够从容的应对老爷子,满意的点点头。   朱元璋看着另一辆掀开油布,这才发现这家马车和旁的马车有所不同。   前面的马匹已经被带走。   取而代之的是更长的车厢,且有五个轮子。   后面四个轮子两两相对,分布左右。前面独有一个轮子,由一根铁杆子伸出到车厢上面,而后又有一根横着的铁杆子连在一起。   而在车厢的中间位置,则是放着另外一台蒸汽机,相较于城墙上的那台蒸汽机又小了一些,且旁边还放着一筐子的煤炭。   至于先前被吊上城墙的石块,这时候也分布在这台蒸汽机前后。   朱元璋很是好奇的询问道:“不用牛马,就能让这……马车动起来?”   皇帝有些迟疑,没有了马拉车的东西,还能叫做马车吗?   被皇帝这么一质疑,原本已经能够从容应对的张二工,又开始紧张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朱允熥无奈的翻翻白眼,看来往后还是往这厮老老实实的干实事吧。   他只能是自己上前:“爷爷,您看这辆车下面,后面四个轮子都是和上面的蒸汽机连在一块儿的。就像……刚刚城墙上的那台蒸汽机一样。”   说道这里,朱元璋眼前一亮:“你是说,这台蒸汽机,也是能带动这辆车动起来?车轮就和那滑车轮一样的道理?”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圣明无过爷爷,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爷爷不能够想明白的。”   朱元璋笑容满脸的伸手拍向朱允熥的脑袋,瞧着这混小子竟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将脑袋伸过来,立马停了下来,冷哼一声:“整日里没个正形!快让这马车动起来,咱要好生看看!”   若是大明朝一辆马车就能运送五千斤的东西,从应天到九边便不再只能首重运河和海运了,原本不受重视的官道运输也将再一次的焕发新生。   甚至,在没有运河和海洋的九边塞外,也将会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这是朱元璋在看到眼前这架已经装载了五千斤石块的马车第一眼后,所想到的最大的好处。   “好嘞……”   朱允熥拖长了声音,就对着张二工招招手,两人站在马车最前面那个横杆后面,一人抓着横杆的一端。   张二工刚要回头将已经烧了半天开水的蒸汽机给启动起来。   却被眼前跳上来的一道身影给拦住。   只见原本还站在地上的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满脸期待的盯着张二工一个劲的看。   张二工连忙低下头:“陛……陛下……”   朱元璋和颜悦色:“张卿,你下去,咱和太孙驾车。”   张二工茫然了一下,随后便点点头。这如何驾车,太孙是最知晓的,自己还是跟着太孙学的呢。   随后,便跳下马车。   可朱元璋这么一下子,却是吓得周围的百官们心惊胆战,纷纷围了上来。   “陛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陛下乃是千乘万金之躯,万不可轻易驾车啊。”   “臣愿为陛下代劳,求证此车。”   “还请陛下三思,以大明社稷为重。”   朱允熥回头看了眼老爷子,其实他很期待能让老爷子亲自亲手的接触到这些新生的事物。   不过一切都要看老爷子会不会听这些臣子们的话了。 第三百一十章 陛下驾的是什么车   此时朱元璋的眼睛里满是光彩。   身体里,因为年迈而逐渐缓慢冷却下来的血液,似乎再一次的沸腾了起来。   一如当年刚刚入主应天城,自称吴王,却面对着江东江西两方挤压之时,明明是危机重重,却永不服输、斗志昂扬的样子。   充斥在朱元璋耳边的臣子们的叫喊声,他充耳不闻,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大孙子:“此物,当如何驱动?”   朱允熥指着最开始张二工想要去拉动的拉杆:“爷爷只要将这拉杆拉出来即可。”   朱元璋搓搓双手,抓住拉杆用力一拉。   在拉杆的尽头,蒸汽机内部传来一声闷响。   虽然,车子下面便发出吱吱的声音,整个车子一阵晃动,朱元璋身子亦是一个不稳,下意识的张开双手,半蹲下来保持平衡。   而最前头的朱允熥却是脸色微微一变,赶忙双手抓住眼前的方向横杆,用力将车头调整到正阳门外的方向。   “艹!忘了挂在空挡上!”   朱允熥低骂一声,看着横杆下面被放置在四个并列凹凸槽第二个凹槽内的另外一根矮竖杆。双手也是紧紧的抓着横杆不敢放松,没有助力,调整方向就只能全靠大力。   还在正阳门里面,朱允熥不敢放松,全心贯注的纠正着蒸汽车的方向。   而在周围百官惊恐的眼睛里。   却是看到原本还压着五千多斤重物的马车,忽的一颤。   在皇帝将那个拉杆给拉动之后。   整架马车就不受控制的窜了出去,而太孙则是咬紧了牙关,紧绷着脸在那转动马车前面的方向。   随后,整个车子就像是个大耗子一样冲着正阳门外冲了出去。   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团白雾和一片尘土。   “护驾!”   “快去护驾!”   也不知道是谁,忽的在正阳门后大喊了一声。   虽然,就有好几名老倌儿冲到了随架出宫的禁军统领面前。   老倌儿虽然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可此时抓住禁军统领的战甲,却好似有力拔泰山的气势,一阵摇晃快要将可怜的不敢有过分举动唯恐碰散了这帮老倌儿的禁军统领给摇晕。   “快!带着人骑快马!”   “万万不敢让陛下和殿下二人出了事。”   “若是有事,你们禁军一个都逃不了!”   几名老倌儿终于是松开了禁军统领,推搡着要求他们赶紧带人出城赶上已经一溜烟窜出城,目下早已看不见背影的皇帝陛下和太孙殿下。   詹徽几人也是簇拥在太子朱标身边,目光担忧而又心安的盯着太子。   还好,太子殿下还是一如既往地谦谦君子,秉性稳重。   “老爷子和那兔崽子竟然也不等孤上车……属实可恶!”   朱标目光微微有些闪烁,望着城外管道上的白烟和飞扬起来的尘土,低声不满的念叨着。   ???   詹徽几人彻底哑然。   “来人,禁军!在此护卫太子。诸位随老夫出城去寻陛下。”   詹徽瞧着朱标也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不敢耽搁,叫了禁军护住对方,便大手一挥领着乌泱泱一帮官员就要出城。   等他走到了城门洞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还是腿儿着出城的。   啪!   詹徽抬手就对着一旁的官兵脑瓜子猛拍一掌:“还不快去寻了车轿马匹过来!”   官兵们不敢耽误这帮大佬的要求,却又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整个正阳门前,因为皇帝陛下这么一个突袭,乱作一团。   ……   风。   是风的模样。   正阳门外的管道上,朱元璋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车上的石块,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他看的清楚,大孙子将前面那根竖杆给摆进了最右边的凹槽里面,然后自己的衣袍就迎风飘扬,即便正值盛夏,却让他有股子凉快感。   脚下是不时传来的颠簸感,却连续但却不比马车那样剧烈,很舒缓,让人有些足够的心理准备。   很是微妙的感觉。   脚下这架车,虽不如骑在马背上奔驰来的快,但又比寻常马车走的快。   最为重要的是……   朱元璋默默回头看着轰鸣声不断,且带着一道烟柱的蒸汽机。   不费一丝人力畜力,便可自动之。   而五千斤的石料,就在自己的掌下。   朱元璋的目光愈发深邃幽远,最后回头看向还在前面驾驭这辆车的朱允熥。   这一切,都是自家这个大孙子带来的呀。   “爷爷。”   “爷爷?”   “爷爷!”   朱允熥回头看向老爷子,连连呼唤着,皱起眉头。   朱元璋眼神恍惚了一下:“嗯啊?怎么了?”   朱允熥挪挪车:“爷爷,炉子里得加煤炭了。”   朱元璋闻声老脸一黑,混小子竟然差遣起自己来了。   冷哼一声,朱元璋上前踢了朱允熥一脚:“挪开,咱来驾车,你小子自己去添煤。”   朱允熥无奈的偷偷翻了个白眼,有些担心道:“爷爷,您会开这玩意吗?”   啪嗒。   朱元璋抬手就是一巴掌,吹胡子瞪眼道:“什么开不开的,咱不会你不能教会了咱?”   无可奈何。   谁叫人家是大明的皇帝呢。   还是开国皇帝的那种。   朱允熥只得是让出位置,示意老爷子抓住横杆两端。   “这横杆就是操纵方向的,往哪边推就向着哪边走,不过得注意幅度。往后若是得空,孙儿想带着张二工他们将这横杆再给改进的轻便一些。”   “这个横杆,孙儿称之为档位,左一乃是空挡,进到此处车也就能停下来,右一最快。”   朱元璋此时手中掌握着横杆,如同得了玩具的孩童,眼花缭乱的乱看一通,不时的点点头。   随后又在朱允熥的注视下,由着他操纵了一段时间,这才让朱允熥偏偏放下心来。   “那爷爷您可得慢些,咱爷孙两的性命,可都掌在您手上了。”   朱允熥拱拱手,去铲煤之前还是不忘叮嘱一句。   临了了,还偏偏的将档位竖杆给推到最低档上去,这才赶到了后头去铲煤。   朱元璋撇撇嘴:“臭小子,絮絮叨叨,啰里吧嗦一大堆。”   念叨完之后,眼睛瞧着被朱允熥推到最低档的竖杆,不由又是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咔咔两下。   档位就被朱元璋给推到了最高档上。   已经打开蒸汽机燃烧室,往里面铲煤的朱允熥手拿铁锹,身子一个晃荡,然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被老爷子推到最高档位上的竖杆,无奈又无可奈何,只能苦笑一声。   将燃烧室里的煤炭加足,朱允熥又打开盛水室的一个口子,提了一桶预备在车上的水给灌了进去。   顷刻间,车子的速度就缓慢了下来。   “小子,怎么回事?”   车速刚刚慢下来,朱允熥就听到前头的老爷子喊了一声。   赶忙将盛水室的口子关上,朱允熥胡乱擦擦手,就赶回到老爷子身边。   朱允熥面带忧虑:“爷爷,您不带亲军,只身一人离京,恐怕朝中的大臣们等下会来劝谏的。”   加了煤炭,又加了水的蒸汽机,再一次慢慢的迸发出强劲的动力。   速度也重新快了起来。   朱元璋斜觑一眼,毫不在意道:“我家皇孙乃征战破城之勇,咱何时只身一人?”   这时候来一伙绿林豪强拦路打劫,看您还会不会这么说。   朱允熥低着头:“于理不合,回头都察院和言道,恐怕是要弹劾的。”   朱元璋冷哼一声,双手用力拉扯横杆。   在朱允熥还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载着数千斤重物的车子就很是丝滑的在官道上绕过一个弯道。   朱允熥想着周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老爷子已经带着自己到了神烈山东麓。   不等他想要劝说老爷子歇息一会儿,远处官道旁就有一队打着旗号的队伍让到了路边。   “那是……”   “那是陛下和太孙!”   “怎得这二位在这里出现了?”   一家刚刚回京的勋贵,站在路边满目诧异。   皇帝和太孙单独出京,这事情可不常见。   “陛下驾的是什么车?”   “竟然不用牛马就能跑动起来?”   没有牛马牵引的蒸汽机车,在如今的大明,自然是稀奇玩意。   还不等这家勋贵疑惑,试图弄清楚事情缘由,朱元璋已经主动将档位放到了最低档上,蒸汽机车的速度也就慢慢降低。   “臣等参见陛下,皇太孙殿下。”   回京的勋贵一家跪在路边,口中高呼。   朱元璋则是慢悠悠的驾着车行到对方一行人旁边,车不曾停下,只是开口道:“给后面跟上来的朝中官员和禁军说声,朕无事。”   还不等这些人领旨,朱元璋驾驭的蒸汽机车已经是继续向前离去。   “臣等领命。”   望着驾车远去的皇帝和太孙,此处勋贵一脸茫然,却又不敢抗旨,只好继续等在路边,等着后面的朝中官员和禁军赶过来。   ……   “你小子接手吧。”   终于,车上的朱元璋有些乏味的摆摆手,让出了驾驶的位置。   随后还补了一句:“这横杆忒是费力,还得走一路站一路,往后或是能加个座位才好。”   朱允熥接手车子后,保持低速等待着禁军赶过来,点头道:“这已经在张二工后面改进的计划之中了。”   朱元璋嗯了一声:“还有一处,这车子也不能说只在天晴时用,前头后面都要加个车厢或是盖子。不然,若是大雨大雪,人和货物岂不是都要完蛋?”   说起这些,朱元璋便一时满是想法。   “还得分出是载人还是拉货。载人自然是要做的更精致一些,爷爷见这车子走在路上不甚颠簸,颇为神奇,不知能否再舒适一些。”   “若是拉货,那就是更结实一点,应天周边都是官道,阡陌交通平坦,可若是南方亦或是九边呢?”   “另外,此车能否改为大军冲阵之用?便如武刚车一般,只是速度还要更快一些,成百上千辆车,以排山倒海之势凿穿冲垮敌阵?”   朱元璋的思路从民用一路发散到军用,越说越是激动,双目放光。   朱允熥亦是惊讶不已。   这可不就是坦克嘛!   这个世界大多数的产物,都是从战争开始的,军事上的技术应用和迭代,才是最快速的。   瞬息之间的事情。   就连朱允熥也不禁畅想起,大明的将士们,开动着成百上千的钢铁蒸汽车,奔驰在九边塞外的荒芜草原之上。   那该是何等的宏伟场面。   不过,现实还是得要一步一步的脚踏实地。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如今的蒸汽机并不足以支撑起疆场冲阵的强度,不过孙儿有信心,大明未来必然不会再用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去凿开敌人的军阵。”   朱元璋亦是点点头,这个道理他很清楚。   “爷爷啊,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大明和你们一起茁壮的成长。”   “爷爷不急,爷爷还有时间,还能看着你们长成参天大树。”   朱允熥因为老爷子的这番话,心中有些触动。   抬头看向前方的官道,不知何时,爷孙两人已经是驾车到了长江边。   朱允熥默默的将档位给推到了空挡上,身后的蒸汽机传来一阵机关轴承齿轮罢工的响动。   他又转身到了蒸汽机前,上下捣鼓了两下,蒸汽机顶部的烟囱便呜呜呜的向外源源不断的喷吐着白色的水蒸气。   很快,一朵硕大洁白的云彩,就伴随着清风,徐徐的升高,爬向碧蓝的天空。   最后。   朱允熥这才双手撑地,悬坐在车架的边缘,两腿自然的微微前后弹动着。   而他也外头后仰,看向了站在身后的朱元璋。   “爷爷,大明会越来越兴旺太平的。”   朱元璋双手叉腰,面朝奔腾不息千年之久的中原大江,挺起胸膛,脸上是昭昭青史写不尽的自豪。   “至此,见古人所见大江。”   “朕已平生无憾。”   最后一句话,朱元璋是双眸烁烁的盯着朱允熥所说。   朱允熥则是微微一笑:“爷爷,咱们大明的百姓可还没有人人都能吃饱肚子呢。”   朱元璋亦是面带笑容,反问一句:“爷爷和大明还有你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朱元璋伸出手掌,撑在朱允熥的肩膀之上,一手撑着膝盖,缓缓弯腰屈身,如同朱允熥一般悬坐在车架边缘。   “近来,爷爷时常午夜梦醒。”   朱允熥歪着头,从侧面看过去,老爷子的脸上已经有几点斑驳的岁月留痕。   苍苍白发,已经让这位大明的开国君王,华夏正统的重塑者,悄无声息的变成了老人。   岁月无痕。   只因人间处处有迹可寻。   朱允熥这时候充当了一个很好的旁听者,安安静静的陪伴在这位老人身边。   朱元璋轻叹一声:“每每夙夜醒来,爷爷眼前总是能见到多年前的人和事,看到天下生灵凄惨的场面,听到黎民哀嚎的声音。   辗转之后,又想到昔日故友,如今大抵都已转世为人,为我大明子民。昔陈友谅、张士诚等,如今也定然是享我大明昌运。   于是,爷爷便愈发睡不着,难以入眠。”   朱元璋神色有些激动,又有些怆然。   他转头看向朱允熥的时候,却已经是面带笑容,伸手拍拍朱允熥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颊。   “所以啊,爷爷每日都在害怕,怕那些人又会回来,怕天下又回到那时候,百姓又会再次陷入到天灾人祸的境地。   因为怕,爷爷这些年杀了很多人。有咱们家的敌人,也有咱们家的亲友,爷爷杀淮右功臣,杀天下腐儒,杀贪官污吏。洪武二十七年,爷爷下旨聚兵北征十一次,不过杀尽前元,却也让塞外草原血流成河。”   朱允熥沉声附和道:“爷爷便是我大明的定国神器,亦是天下苍生之福。”   “古今何人能称神器?”朱元璋哈哈大笑着摇头,而后神色一沉:“往后,你要记住。这天底下,只要有违社稷基业,谁人皆可杀。唯有一条,宽待百姓,哪怕天下动乱,只要你能让百姓有一口吃的,你的位子就无人可以撼动,我家之于天下,也自不会更替。”   当朱元璋刚刚说完最后这番话的时候,后面的官道上,已经是一片马蹄阵阵。   无数官员则是骑在马背上或是乘轿,乱糟糟一团的冲着这边乱喊一通。   “陛下!”   “陛下!”   “陛下今日之举,与国不妥也。”   “臣等还请陛下往后以圣体为要。”   “……”   朱元璋仅仅只是偏头看了一眼,便看向眼前的朱允熥,手掌轻柔的拍拍朱允熥的头顶:“爷爷的话,可都记住了?”   朱允熥嘴唇紧抿,重重的点头。   “如此就好啊!”   朱元璋长叹感慨一声,手掌已然是扣在了朱允熥的肩膀上,身子稍稍一动,便已经双脚站在了官道上。   而恰好的是,刚刚这一幕被紧赶慢赶,终于带着乌泱泱一片禁军官兵过来的詹徽等朝堂官员所看到。   虽然没有听到皇帝和太孙说了什么。   但仅仅只是看到这一幕,就足够让百官产生无数的遐想。   朱允熥坐在车架上,转头看向这些赶来的百官。   大概,在爷爷心中,只要社稷不定,这些人也是可以舍弃的,犹如壮士断臂,关公刮骨。   咚咚。   朱允熥双手撑在车架上,身子向前发力,双脚就稳稳地站在了官道上。   此时,百官们已经是紧张兮兮的将爷孙俩给团团围住。   只是不等他们开口劝谏皇帝,往后万不可轻易只身于外。   朱元璋已经是大手一挥,脸色微红,满面喜悦。   “今日朕窥见千古未有之物,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器。”   “此般功劳,不可不赏有功之人。”   朱允熥含笑站在老爷子身边,适时高声开口:“张二工及户部、将作监有功之人,上前。” 第三百一十一章 孤为你们撑腰   先前在正阳门外,张二工被皇帝给赶下蒸汽车,然后看着皇帝和太孙驾车扬长而去。   后面百官带着禁军出城护卫皇帝安危,张二工自然也带着人跟了出来。   他们倒不是怕皇帝出事。   在张二工他们这些人心里面,皇帝在这应天城,还不是如同在自家院子里,城里城外都是皇帝家的佃户,而如今这位皇帝又是难得对百姓好的人。   谁会闲着没事,要去害了这么一个好皇帝。   他们倒是因为担心蒸汽车跑的太远,要是出了问题,没有他们在,总不能让太孙去修车吧。   再者说,要是车子坏了,伤着了皇帝,那蒸汽机就很可能要就此被封存了。   那自己的仙鹤大红袍,大概也就要飞走了。   便是本着这样的想法,张二工带着一帮将作监的匠人,又没有轿子,也没有马匹,只能是出城后有个看不过去的工部官员,从一旁的庄子上为张二工他们借来了几头驴,这才往他们悬在后面一起赶了过来。   也正是因此。   当朱允熥在人群之中,高声的呼唤着要张二工他们上前听封领赏的时候,还要经过重重官员的传话,最后才传到了在人群最外面的张二工等人耳中。   围着朱元璋和朱允熥两人的重重官员,依着朝堂品级往外扩散。   不用特别的分别,只要看着这些花花绿绿颜色不同、胸前胸后补子不一的身着常服的官员们,就能看出站位的政治性。   穿着大红袍绣着锦鸡、孔雀、云雁的是朝堂各部司衙门的正印堂官,各部司侍郎及五寺卿等。   仙鹤大红袍是一个没有。   再往下,便是青袍的白鹇、鹭鸶、鸂鶒,这些是朝廷的中间层官员。   后面一大帮数量最为庞大的绿袍黄鹂和鹌鹑。   同样是个绿头苍蝇的张二工听到皇帝和太孙召见,立马举起右手,高喊一声:“臣在。”   随后便满脸笑容的看着眼前的其他绿头苍蝇们,脸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并不白的牙齿。   这群京城里的绿头苍蝇们微微皱眉,却还是默不作声的垂抱着双手,给张二工和其他匠人们让出了一条口子。   到了青袍官员们的范围。   张二工便见这些人目露羡慕,亦或是眼底带着些不满。   这一次,张二工颔首低头,举起双臂拱拱手:“诸位上官。”   念叨一声,张二工抱着双拳抖了抖。   如此举动之后,这些挡在张二工等匠人面前的青袍官员们,方才面无表情的结群退后,将口子让出到了那些大红袍上官们跟前。   张二工此刻的心理路程很是复杂。   从百官的最外围,穿过那些绿袍、青袍,所带来的直面感触,是他从来就没有经历过的。   哪怕是当初,自己跪在地上,领到朝廷送来的赐予自己八品匠官的旨意时。那些在将作监的官员们,所表现出来的诧异和不理解。   以上这些,依旧不能和今日的遭遇可以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有一种变化在自己的身体里正在发生着。   可是张二工并不懂,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   自己只是一个原本该一辈子当匠人,自己儿子、孙子,子子孙孙都要当一个匠人的命。   成为匠官,就是一个天降鸿运的事情,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   张二工不懂这些朝廷里上官们的事情和道理。   和自己差不多的官员们,对自己是漠然的,大概和陛下要赏赐自己有关。   那些青袍上官对自己不满和敌视,大概也是因为自己要得到赏赐有关。   张二工如此单纯的认为着。   并且,他认为眼前这最后一道大红袍们的人墙阻拦,大概会比青袍上官们更加的艰难。   张二工带着身后的匠人们,鞠偻着腰,拱着手,不论心中如何想,脸上都是一团和气。   “诸位老大人。”   张二工刚刚开口,挡在他眼前的一名胸前绣着鸂鶒的四品官员便立马笑面相迎。   “张匠官,恭喜恭喜啊。”   张二工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愣,然后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老大人客气。”   脸上的笑容,和张二工此刻心中的疑惑,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往下走去。   张二工和一众匠人耳边的祝贺声,可谓是此起彼伏。   “本官祝贺张匠官仕途坦荡!”   “恭祝张匠官。”   “贺喜贺喜啊!”   “回头,张匠官可要与本部衙门多多来往。”   “张匠官日后若有需要,尽管与本部说。”   “本官道喜了。”   “……”   耳畔窃窃,此间种种,让张二工恍若隔世,与须臾之前好似不在同一个世界。   大红袍实在是太少了。   少到让张二工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前后差别。   他的眼前,就忽的豁然开朗。   带着已经挤压的快要麻木的笑脸,张二工缓缓抬起头。   是陛下那和煦仁慈的笑容,还有站在陛下身边,目光闪烁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兴的皇太孙殿下。   啪嗒。   张二工一如既往的屈膝跪拜在了地上。   “臣将作监张二工,拜见皇帝陛下,拜见皇太孙殿下。”   “草民拜见皇帝陛下,拜见皇太孙殿下。”   跟在张二工身后的一众匠人们,亦是有样学样的跪拜在地上。   “好好好,都起来吧。”朱元璋满面红光,只要看着眼前这些双手黝黑,指甲缝里带着污渍的匠官和匠人,他就觉得分外的高兴。   张二工却是格外的规矩,或者说是谦卑恭敬。   “臣谢恩。”   而后,才带着匠人们站起身,腰却还是压得足足的。   朱元璋连连轻笑:“咱可还没有赏你们,哪来的谢恩,等朕赏了,再谢恩也不迟。”   这是皇帝的玩笑话,张二工能分得清这个,低着头憨憨的笑着。   朱允熥在一旁亦是脸色轻松道:“此次蒸汽机的研制造出,全赖张二工等人不辞辛苦,夙夜不眠,夜以继日,在有过无数次的失败之后,方才做成此事,居功甚伟,与国大功。”   “利民利国之举,咱向来不吝赏赐。”朱元璋笑语着,将事情基调给定了下来。   然而正值此时。   吏科都给事中魏樊却是从百官人群中走了出来。   “臣吏科都给事中魏樊,有谏言奏。”   朱元璋闻声,眼角微微一缩,而后依旧是面带笑容的看向吏科都给事中魏樊。   六科言官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非三两人,职权上也几乎和都察院的御史们等同。   而吏科言官,则是拥有着等属于吏部的谏奏之权。   现在谁都能看得出,陛下要给张二工等人升官封赏。   那魏樊这个吏科都给事中,自然是有资格站出来说话的。   除了他,吏科还有两名左右给事中、四名给事中,对此事同样拥有着说话的资格。   魏樊脸颊消瘦,眉峰犀利,双目如刀似剑。   见皇帝并未禁止他开口。   魏樊便沉声说道:“蒸汽机之事,今日臣等已伴圣驾观之。力能吊运万钧重物,速能畅通万钧货物,实乃千古未有之物,大明举国之幸,臣为之贺。”   这位总掌吏科言道的都给事中一开口,开篇并无半分的偏驳。   然而下一刻。   魏樊话锋却是一转:“臣观今日,太孙于此事,似乎有奇功也。若无殿下全力相助,此事绝无成功之日,亦无我大明首位匠官之事。   臣以为,若论封赏,当以太孙殿下为首功,陛下可大加赏赐,以示圣恩浩荡公正。张匠官及余者匠人,朝廷当厚赏,赐予田地宅院金银,用以激励其志。   朝廷也应以张匠官等人之事,传晓百官诸匠工,不可使张匠官等人之功埋没。”   当魏樊的话说完之后,便见人群之中,今日出城来到此地的吏科言官纷纷走了出来。   “臣等附议。”   低着头的张二工听到了这位是什么吏科的上官话里的意思。   他们不希望自己被升官,只希望皇帝陛下赏赐些田地宅院金银给自己。   张二工觉得自己理解的是对的,是正确无误的。   魏樊等人就是在阻止老爷子给张二工他们升官。   朱允熥不用思考,便了然了这些人的诉求,目光淡淡的从这些人的身上扫过。   随后,他看向了詹徽这些红袍大员们。   在詹徽这位吏部尚书的嘴唇微微一抖,将要张开的时候。   朱允熥踏出一步:“孤无功,唯识人善用,或可自居。然蒸汽机制成之功……”   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拱手面朝老爷子。   “臣以为,陛下当为张二工等人封升官职,以兹鼓励,以示公正,彰显我皇陛下治国圣明。”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斜觎魏樊等人,最后目光定在了詹徽这几名朝廷部堂大员脸上。   他已经摆明了立场,就是要为张二工等人求得升官封官。   詹徽的嘴唇微微的抖动着,最后微微张开,好似是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随后,他便与任亨泰、郁新、茹瑺、王儁等人,不约而同的拱手作揖:“臣等附议。”   这句话,便是他刚刚想要说的话。   只是说的时机不一样,所代表的意义也就不一样了。   在太孙说话前后说出这句话,便是两种意思。   詹徽在心中微微一叹。   大明朝的官是越来越难当了。   不管詹徽等朝堂文官们在心中如何感叹。   朱元璋在太孙和朝廷部堂大员们都明确表示赞同的情况下,自然是表现出了皇帝应该有的从善如流的样子。   只见他大手一挥,目光一沉,看向张二工等人。   “兹有大明匠官张二工,携匠人数众,制蒸汽机,与国有大功。授承事郎,领正七品大匠师职,凡一应匠人,授将仕佐郎,从九品匠官职。朝廷另有田地宅院赏赐,并金银发放。”   朱元璋的赏赐说完之后。   张二工已经激动的两腿打颤,在他身后的匠人们更是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而激动的无以复加,全然忘了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的张二工,更是在身后的匠人同伴拉扯下,才反应过来,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臣等领旨谢恩,吾皇圣明万岁。”   张二工他们几人的声音已经被喊得破了音,却无法道清他们心中的激动和震惊。   自己终于向着仙鹤大红袍又靠近了一步。   自己现在不是绿头苍蝇的八品小官了。   俺张二工现在是能穿青衣(非戏子)绣鸂鶒的七品官了!   鸂鶒是什么?   张二工忽的脑袋发懵,七品官的补子他听说书先生讲过,只知道读音却不知道究竟为何物。   然而激动的也只有张二工他们这些人。   当这个出身匠籍的人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便察觉出了身后的‘同僚’们的沉默。   张二工终于是的胆子大了一些,悄悄的探头看向后面。   原本那些还在为自己道喜的大红袍老大人们,这个时候尽数沉默不语,脸色平静,不发一言。   似乎。   朝堂并不如自己幻想过无数遍的场面一样。   “都起来吧,再跪着,陛下都要回宫了。”   朱允熥看着这些大概在詹徽这些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心中,只能算作是幸臣的匠官们,面带微笑的轻声开口。   张二工在发现身后‘同僚’们的反应之后,心中也少了些原本有的激动,带着同僚匠官们起了身。   朱元璋这时候虽然有了回宫的心思,但还是留下脚步,与张二工等人又细聊了片刻。   而后才坐上了内宫总管孙狗儿带来的銮驾上,起驾回宫。   一众官员们,则是越过张二工等人,拱手与皇太孙告辞之后,亦是跟随着皇帝回城。   转眼间,官道上只留下只是在烧着开水的蒸汽机车。   还有朱允熥和被留下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的张二工等人,以及周围负责护卫太孙安慰的禁军官兵。   张二工这时候几度抬头,又将脑袋低下。   没人是傻子。   哪怕是没有读过书的张二工。   朝廷部堂大员和那些‘同僚’们对自己等人的态度和反应,似乎就如同村子里那些相互之间有矛盾和积怨的邻居一样。   张二工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想不清楚这些事情,张开口:“殿下……”   “张二工。”朱允熥轻声点名,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二工:“怎么做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释和看法。古人之言不足论,今日之事,来日亦作古。怎么做官,孤教不了你,怎么做事,想来你是清楚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去想除了这些事情之外的事情。”   张二工茫然的抬起头。   朱允熥轻叹一声,补充道:“记住,孤之前说过,万事都有孤替你们撑腰。”   张二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双眼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   噗通一声。   没有任何的缓冲,双膝就重重的砸在了坚硬的官道上。   “殿下所言,臣牢记在心,万死莫辞。”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张二工身后那些因为这番变故,而更加不知所措的新晋匠官们,面容和煦:“对你们,孤亦是如此。”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向着不远处的禁军们招招手。   等他翻身上马之后,勒住缰绳,低头看向张二工:“带着蒸汽机车回将作监。蒸汽机往后如何改进,孤已与你们说过,好生做事,大明自当公正无比。”   张二工已经彻底的看不清了。   他不知道为何心中会觉得有着一份苦楚,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的感动。   拉着同僚们,挥手冲着脸上一抹,然后便跪在地上转过身子,面朝着和太孙离去的背影,长长的一拜。   “臣等拜谢殿下。”   ……   “讲武堂的十五场蹴鞠赛已经结束。”   “盘口那边,合共赚了四十二万两。”   “对了,这个数目是剔除掉了解押去户部的税银,算是纯利。”   “如今都放在你那座已经建好的太孙府里,作何打算,你一句话的事情。”   东宫小书房。   朱高炽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对正捧着一本大红册页写写画画的朱允熥汇总着讲武堂蹴鞠赛的结果。   将八月十五日自己成婚大礼详细流程放下,朱允熥看向小胖:“已经很不错了,只是在应天府一地,十五场蹴鞠赛就能有四十二万两的收益,不要不满足。”   朱高炽撇撇嘴,拖着椅子放在身后,便一屁股坐下。   “应天府最近一直在抓私盘,对这个盘口很是不满,只是田麦他们手脚做的好,应天府现在还猜不出来到底是哪位宗室置办的。”   一想到自己被瞒了好几场蹴鞠赛之后,才知道这个盘口背后的庄家竟然是朱允熥,朱高炽就心中愤愤不平。   朱允熥微微一笑:“回头将盘口送给内府库吧,还是由户部盯着,缴税不能因为成了内府库的产业就不上缴了。”   朱高炽点点头,在内府库手上,这件事就算是和朱允熥这位皇太孙没关系了,钱进了内帑,那些个输的倾家荡产的人也说不得什么,户部拿了税银,朝廷六部大抵也不会反对这件事情。   他便转口道:“那如今这笔银子,也送进内帑?”   朱允熥点点头:“本来就是一时兴起,趁着打磨讲武堂武生的机会,添补我大婚的内帑耗费。”   朱高炽点点头,然后嘿嘿一笑:“其实,在第五场比赛的时候,孙总管就派了人去盘口。”   朱允熥看了小胖一眼,避过这个话题:“红薯要熟了,今年除了大婚这件事情,便是这桩事是最要紧的了。”   “听说长势很不错,想来是会有一个好收成的。”   朱高炽随口应了一句。   上林苑监的事情现在没人能插手,自己不过是宗室亲王世子,没必要去理会这些没让自己打理的事情。   而是转口道:“往后的蹴鞠赛要怎么准备?还是依着你之前做出的计划进行?”   朱允熥点点头,正要说话。   自己的贴身小太监雨田,便已经是带着一阵大呼小叫的到了小书房里。   小太监雨田却是不知道燕世子也在小书房。   立马低下头:“奴婢参见殿下,参见燕世子。”   朱允熥笑笑:“出了什么事,这么急急燥燥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大赦天下   雨田是个很不错的贴身小太监。   十四岁的少年人,没有宫中那些同伴的浮躁和对权势的向往,很懂得什么是恪尽职守,懂得什么是本分。   这也是朱允熥为何会在当初,将他从数十名候选内侍之中挑选出来,放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雨田是懂规矩的。   而能让他如此不顾规矩,莽撞冲进东宫小书房,所发生的事情,必然不同寻常。   非急则重。   长得很是眉清目秀,却又被脸上的冷峻给点破的雨田低着头:“陛下明旨,因殿下大婚将至,以示皇恩,与民同庆,死刑之外,官吏犯赃枉法者以下,天下大赦。”   说完之后,雨田那张永远保持冷峻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不太明显的笑容。   “殿下,如今旨意已经出了皇城,发往各部司衙门并天下诸道府县。”   收起脸上的笑容,雨田便退到了一旁驻足合手站立。   有些过于明显且不合规矩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这么一道因为太孙而大赦天下的旨意,可谓是皇恩深厚了。   要知大明立国二十七载,从洪武元年到现在也只大赦过一次。那还是远在洪武元年八月十一日,刚刚登基称帝不久之后,朱元璋下发的大赦天下的旨意。   爰布溥恩,与民更始,可大赦天下。   这是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大赦天下时,诏书之中所有的文字。   其目的便是为了与民更始,结束前元的天下动乱,应对中原百废俱兴的局面才颁布的充满政治意味的大赦旨意。   而今这道大赦的诏书,却仅仅是因为朱允熥的大婚。   不可谓不重。   皇帝对太孙的宠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与荣俱荣。   雨田很幸运,自己当初被太孙给看中。   朱高炽亦是默默的看向眉头微皱的朱允熥,轻笑一声:“看来,爷爷对你八月十五的大婚很是看重,恐怕到时候场面会极为壮观。”   雨田这时候在一旁低声附和道:“燕世子有所不知,如今就连李氏朝鲜、还有南边那一帮藩属国,东边的东番(台湾)、琉球、倭国南北两朝,西边的大慈法王,都已经在拍使臣入京的路上了。”   “哦?”朱高炽向后一样,靠在椅子上,目光斜觎着朱允熥:“这倒是当真壮观了,那想来天下诸道府县官员,镇边的勋贵武将们,恐怕也都派人送着贺礼入京了吧。”   朱允熥无奈的对着下胖翻翻白眼:“你觉得这是好事?大赦天下啊,如今不光是外邦使臣,就连天下诸道也都闻声而动。”   朱高炽挪挪嘴,看向旁处。   朱允熥不理小胖,转头看向雨田,吩咐道:“去给解缙带个话,告诉他,现如今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让他拟定监国太孙教,传晓天下诸道府县及边镇勋贵武将,孤之事,非于国事,若有心,人不必来,地方取一斗陈米,边镇寄一柄锈刀,足见其心。”   雨田拱手领命,然后又迟疑的抬头皱眉道:“若是边地遥远,已然启程该如何?”   “嗯?”   朱允熥眉头一凝,音调加重,淡淡的扫了雨田一眼。   雨田浑身一颤,赶忙再拱手:“奴婢领命。”   等到雨田退下之后。   朱高炽这才抬起头,幽幽道:“这就下太孙教了?我怎么觉得,爷爷大概是不乐意的。”   朱允熥哼哼两声:“如此大动干戈作甚,大赦天下已经是恩荣鼎盛了。再叫天下共赴应天?还不知道那些人为了这贺礼之事,要在地方上加征多少赋税。   便是不做加征,官员赴京,沿途地方接待,官驿留宿,又得耗费多少钱粮。朝廷现在还没有到钱用不完的时候,夏原吉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还能从哪里多弄点钱回来。”   要地方官弄出什么豪礼来,恐怕是不太可能的。   老爷子这时候还龙马精神,断然不可能允许这些地方官因为入京献礼,就不去查那些贺礼是怎么来的。   反倒是还顺道连累才刚刚改革完毕,进入到深化改革阶段的官道驿站的财政平衡,徒增耗费。   朱高炽却是摇起头,然后有些好笑的说道:“我怎么觉得,爷爷恐怕还不只是大赦天下这么简单,这两日我总觉得爷爷有在预谋着什么事情一样。”   朱允熥微微一愣:“爷爷在预谋事情?”   最近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老二叔的六道改田税使事,自己从交趾道回京后的红薯栽种事,还有刚刚发生的蒸汽机事。   朝廷今年算不上能有什么大事情。   难道老爷子又看谁不顺眼了?   朱允熥不禁摇摇头,和小胖对视一眼。   两兄弟都是一脸迷惑。   而这时候,刚刚从小书房离开的小太监雨田,却是去而复返。   这会儿,雨田拱手站在小书房门外,冲着屋子里面低声呼喊道:“殿下,有旨意,孙总管前来传旨了。”   朱允熥眉头一挑,蹭一下站起身来,默默的看向小胖。   老爷子刚刚才下旨大赦天下,现在又有旨意送到东宫。   原本还觉得没什么事情的朱允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老爷子肯定是在搞大事情。   不敢多想。   朱允熥已经是拉着小胖往东宫前面赶去。   等几人到了东宫前殿。   奉旨前来的内宫总管孙狗儿,已经是站在摆设好的领旨供桌前。   见到太孙和燕世子一同到来,孙狗儿手捧着圣旨,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老奴参见太孙殿下,参见燕世子。”   朱允熥拱拱手回礼,目光则是瞟向了被孙狗儿捧在手上的圣旨,然后看向孙狗儿,眨眨眼示意对方可以说事情了。   可是这次,朱允熥却是心中一顿。   只听孙狗儿沉声道:“陛下口谕,叫了太孙跪听旨意。”   一时间,朱允熥满头雾水,心生疑惑。   过往老爷子叫人传旨,基本都是口谕,然后塞一道旨意给自己。   这还是头回,特意叮嘱要求自己跪听旨意的。   一时愈发想不通。   朱高炽这时候已经是跪在了地上,不见朱允熥有动作,便皱眉重重的拉扯了一下对方的衣袖。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俯身跪在地上。   孙狗儿这才轻咳一声,缓缓打开手中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赐皇太孙允熥,五色八珠十旒冕,玄色十章冕服,着大婚之典服之,祭祀天地、宗庙、正旦、冬至、圣节、朝会皆可服。赐大红纻丝通天冠服,大婚日服之。赐玄色皮弁服、武弁服、常服各一套。自此,凡祭祀、宗庙之外,遇王受礼。”   孙狗儿传旨的声音,回荡在东宫前殿,久久不能散去。   而在领旨供桌前,不论是朱允熥还是朱高炽,兄弟两人已经给是全然懵了。   这道旨意可是比前面那道大赦天下的旨意,还要来的劲爆。   哪怕大赦天下的旨意,涉及到的是整个大明诸道府县,牵扯无数牢狱之中的囚犯,遍及千家万户。   而眼下这道旨意,从头到尾说来说去,不过都是赏赐些衣服之类的。   可它就是比大赦天下要更加的劲爆。   朱允熥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如果不是心中清楚老爷子对自己的感情和期望,他都要觉得这是不是老爷子在行捧杀的图谋了。   “殿下,快起来吧。”   孙狗儿的声音,将朱允熥从震惊骇然之中拽了回来,同样也伸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朱允熥茫然的转头看向孙狗儿:“孙伴伴,这件事……”   孙狗儿面带笑容,将旨意塞进朱允熥的手中:“殿下大可放心,不必心生忧虑,这就是陛下身为长辈,给即将成婚的儿孙的一份恩赐,殿下受着便是。”   “这是爷爷亲口说的?”朱允熥仍是有些不放心。   孙狗儿点点头,脸上笑容更盛:“陛下还说了,任那小子平日里如何的镇定自若,今天定然也是要脸色大变,心生波澜的,且叫那小子稍安勿躁,记住爷爷说的话便好。”   朱允熥目光闪烁,思绪飞达,沉吟良久这才重重一叹,从怀中掏出一块明玉,塞进孙狗儿的手中,不等对方推辞,便已皱眉开口道:“不是要坏规矩的,这般大喜的事情,便是民间百姓,也得给相邻人家送些薄礼的。只是今天这件事情,到底是……”   孙狗儿这才笑容灿烂的点头,将那块价值不菲的明玉给收进了袖中,而后凑近了一步,低声道:“殿下放宽心便是,太子那边一早也领了旨。”   老爹也领到了旨意?   朱允熥看着孙狗儿,目露疑惑。   孙狗儿则是继续低声道:“太子爷十一旒冕,玄色十一章冕服。皮弁服、武弁服、常服,皆设玄色。”   朱允熥心中愈发震惊诧异,只觉得脑袋都快要用不过来了。   孙狗儿则是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辰,轻声道:“殿下,老奴还要回去伺候陛下。”   朱允熥大手一挥:“雨田,送孙伴伴。”   雨田立马上前,伺候着这位应天皇城,太监们头顶上最大的直属领导离去。   而朱允熥却已经是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抓着小胖的手臂,这才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深吸了两口气,目光滴溜溜的乱转着,然后径直抓住桌子上的茶壶,便让嘴里猛灌凉水。   半壶水灌进肚子里,朱允熥的情绪这才稍稍的平复了下来。   “真被你说中了,老爷子真的是在搞大事!”   朱允熥目光如炬的盯着坐在面前的朱高炽,见对方不搭理起来,便是伸手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刚刚捧起茶杯的朱高炽,手上一个不稳,杯中的茶水顷刻间便撒出去半杯,皱起眉头看向朱允熥:“孙伴伴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让你宽心就是。”   嘴上虽然是如此说,可朱高炽心中亦是震惊不已。   朱允熥则是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长大了嘴巴。   “十旒冕,十章冕服啊!大婚通天冠服,诸服皆设玄啊!遇王受礼啊……”   朱高炽充耳不闻,努力消化着今天后面这两道旨意。   朱允熥则是双手软软的搭在椅子上,身子向下滑动,便好似是和椅子黏在了一起,唯有目光不断的闪烁着。   中原亦称华夏。   乃礼仪服章之意。   自古,不同等级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使用什么样的颜色,都是有着严格且不可僭越的规定。   而每当天下大乱的时候,就会出现服章混乱,鱼目混珠的事情。   自洪武元年,大明立国开始,有关于天下君臣百姓穿着什么样式服饰的规定,就被快速的确定了下来。   衮冕服乃是君王最重要的一套服饰。   皇帝头戴覆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桐板做綖,綖板前后各有以五彩缫丝编织,串五彩玉珠十二颗,组成十二旒冠。   身着玄衣、黄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组成的,绣织日月星辰、龙纹山纹等十二章冕服。   此乃继承古制,几乎无所改。   而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大明会典有制,皇太子及亲王着冕服,乃用九旒冕,王世子用八旒冕,郡王七旒冕。又有皇太子着设玄色九章冕服,亲王及以下着设青色不等章冕服。   这是大明会典早就有过的规定。   然而现在,老爷子两道旨意,就将老爹和自己的衮冕服彻底变了个样子。   老爹用十一旒冕、十一章,仅仅比皇帝少了一旒、一章。   自己十旒冕、十章,又只比老爹少了一旒一章。   还有针对自己的那句凡祭祀、宗庙之外,遇王受礼。   往后,除非遇到朝廷宗室祭祀天地宗庙,自己完全可以不向对方行礼,而可以处之泰然的接受宗室诸王的大礼。   “这才是千古未有的天家和睦之事啊……”   朱高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目光闪烁的盯着朱允熥,感叹了一声。   朱允熥摇摇头:“与礼不合。”   礼制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自己竟然有些慌了。   朱高炽笑了起来,轻声爽朗道:“你现在才是真正的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说完之后,朱高炽便挥袍起身,模样倒是做的格外的一丝不苟。   身体挥动之间,已经是准备大礼参拜。   “臣,大明燕王世子,朱高炽,参见大明监国皇太孙。”   在小胖真的快要跪在地上的时候,朱允熥起身探手,一把兜住对方,然后故作愠怒:“找打!”   经过朱高炽这么一番嬉闹,朱允熥也终于是将心中的忧虑压下,转身走到了小书房门口。   “炽哥儿,你觉得爷爷对我的期望,是否有看错?”   朱高炽在后面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慢腾腾的走到了朱允熥身后:“这一次从交趾道回京,我只看到沿岸百姓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一些,前些日子夏收之后,有那么几天,应天府各处商贾的货物,都险些被买光了。”   说完之后,朱高炽外头看向身前的朱允熥。   往年里,无论夏收还是秋收,百姓忙忙碌碌了一整年,交完朝廷征收的赋税之后,最多不过是存留一些口粮,好让家人都不至于被饿死。   若是遇到个天灾人祸的年景,不要说会不会被饿死,恐怕还要担心朝廷和官府征收的赋税能否缴足。   若是缴不足,最后就只能走上低价卖田,乃至于卖儿卖女的路子,孤身一人成为地方士绅勋贵家中的佃户。   可现在啊。   直隶一带的百姓,在缴纳完赋税之后,不单单能留下余粮,还能将多出来的粮食售卖给粮商换了银两,然后带着这些银两到城中去购买往日里不敢、不舍、无法买到的东西。   说将应天府各地商贾的货物买光是夸张,可百姓们手上有更多的余粮,有了零碎的银两,却是真。   朱高炽衷心的希望这样的光景能够再长久一些,最好是永远都能如此。   “有没有兴趣在朝中当差?”   朱允熥忽然外头看向小胖,双目含笑的询问着。   朱高炽赶忙跳出小书房,到了院子里,举着两只手连带着脑袋不停的摇摆着。   “你可别折腾我了。”   “你也不看看我现在都干了多少的事情?”   “蹴鞠赛是一样,税署是一样,还有交趾道那边的军政汇总一样,你是真想让我将这几斤肉全都撂在应天?”   朱允熥却是充耳不闻,这点事情也能算重担?   然后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半真半假道:“我这是为你好。”   朱高炽翻翻白眼。   转身之间,向后一挥衣袖。   ……   “幸事啊,那日在城外,老夫不曾附议魏樊等人的奏谏。”   吏部尚书的公房里,詹徽心有感慨的说着话,手上提着茶壶为坐在面前的茹瑺和任亨泰两人斟茶。   茹瑺笑着伸出手搭在茶杯上,当茶汤八分时,便轻扣桌面,抱以笑容致谢,却就是不发一言。   倒是坐在旁边的任亨泰,脸色显得颇为凝重,就连詹徽为他倒好茶水,示意他享用,也不曾察觉反应。   沉吟半响后,任亨泰才心事重重道:“服章改制,这可不是好事啊。陛下如今做事,已经愈发让我等看不明白了。”   詹徽微微一笑,却是就着这边的话题,说起了另一桩事:“你是说,陛下给张二工升七品大匠师,余者皆九品匠官的事情?”   任亨泰紧抿嘴唇,重重的点头。   茹瑺将杯中的茶水喝完了,自顾自的伸手接过茶壶为自己倒茶。   詹徽笑道:“承事郎、将仕佐郎啊……封官便好,何至于授散阶。”   任亨泰感慨深重的摇着头。   只此之间。   大概是喝不下水的茹瑺,方才抬起头,好笑的看着两人。   然后幽幽开口:“你们是真没看明白,还是装作没看明白陛下的心思?”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二人之下   吏部尚书公房内。   詹徽和任亨泰两人尽数沉默了下来。   公房外,吏部官吏抱着书卷奏章文书走动的脚步声,清晰入耳。   茹瑺看向两人。   三人已经是同朝为官多年,相互之间早就熟悉无比,虽然偶有因为朝政观点不同而发生争执,可相对而言,大多数时候都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没有做出掩饰的詹徽、任亨泰两人,心中所想,茹瑺一眼便能看出。   他轻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民不易,官不易。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说完之后,茹瑺便默默的看向对面的詹徽。   他是吏部尚书,是大明六部头等,天下文官魁首。   后面的很多话都该是他詹徽来说才是。   只是,茹瑺并没有看到詹徽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只能苦笑道:“陛下非弑杀之人,可若有朝一日,我等……恐怕陛下也不会心慈手软的。到那时,我等又该如何自处?当真如古雍兄每每出口,便是乞骸骨,告老还乡?”   说着话,茹瑺转头默默的看向一旁的礼部尚书任亨泰。   古雍是任亨泰的字。   任亨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今年原本该是定在春天的春闱,到现在才将将要开始。”   闻言,茹瑺目光微微一闪。   除了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之外,大明前几次科举都是在春天里进行的,也因为被称之为春闱。   按理说,今年乃洪武二十五年,是自洪武二十四年春闱之后,正常的三年一次春闱恩科。   但今年偏偏一直将春闱给拖到了现在即将入秋的时候。   春闱变秋闱。   詹徽伸手轻轻的敲响面前的桌面。   随后在茹瑺和任亨泰的注视下,他终于是缓缓开口:“为官艰难,太孙现如今也已成了大明二人之下,未来的朝局如何,自不必说,做好各部的分内事才是长久之计。”   “二人之下啊……”茹瑺感叹了一声。   祭祀、宗庙之外,太孙遇王受礼。   这就是将太孙的政治地位给拔高超越了宗室诸王,彻底奠定了大明未来的政局方向。   茹瑺大抵是因为执掌兵部的缘由,胆气也比其他人大了一些,只听他幽幽道:“说句僭越之言,便是如今陛下和太子双双……我大明还是现在这个大明……”   “良玉慎言!”   任亨泰一把抓住茹瑺的腕臂,瞪大了双眼沉声提醒。   “这是好事啊!”詹徽带着笑声说了一句,然后脸色渐渐冷漠下来:“可也不是好事。”   太子十一旒冕、纹章,太孙十旒冕、纹章。   这已经是在太子和太孙的原有地位上,再一次重申和确定了,大明朝下一任和下下一任君主的人选,在大方向上只要不出现剧烈的波动,是不可能再有变化的了。   这对于天下而言,自然是好事,对社稷苍生更是毋庸置疑的大好事。   国家传承有序,不会出现因为皇权继承而带来的政变等等会造成天下动乱的事情发生。   朝局是稳定过度的,对百姓几乎没有任何的影响。   这样的事情,历朝历代总是君王们在年迈之后最头疼的事情。   哪怕没有出现政变、兵变之类的恶性事件,却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旧的固执的一批人会被驱逐,新人占据位置。   权力的更迭,会持续数年之久。   可对于詹徽他们这些已经将官途几乎走到头的人来说,却也是不好的事情。   皇位的有序传承,则意味着他们在这一过程之中,不会有寸功产生。   皇权的更迭,和他们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情。   茹瑺的僭越之言是没有错的。   哪怕今天陛下驾崩了,明天太子就能顺理成章的登基称帝,没有任何人有理由阻拦反对,他们这些文官可就成了透明人。   哪朝哪代皇权的更迭,朝廷上不是要选出几名辅政大臣的。   可现在不会有了。   因为这件事情,和他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就算是太子今天也一起薨逝了,明天太孙同样可以没有任何阻拦的登基称帝。   那大明朝要他们这些文官有何用?   他们在朝堂上,又有什么用?   茹瑺哼哼一声:“好与不好又如何?张二工等人现在是半分动不得,陛下和太孙要提拔有功之臣,没有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你我等人就算是明经八股科举出身,又如何?”   “幸臣……”任亨泰低哼道:“就连说一句张二工他们是幸臣都没有借口。”   詹徽摇摇头,为两人添了茶,才继续道:“魏樊等人当时站出来奏谏,可见下面的人心中的想法,眼下啊……我等只能稳住朝廷,不然若是出了错,还得是我等扛着。”   “扛?”   茹瑺外头斜眼,不满的冷哼一声:“我等替他们扛了多少的事!这两年朝中的各项改制,可谓洪武新政,不下前朝文正公新政,王公新政!”   范文正,王安石。   那是前宋改革派的代表和领头之人。   只是,他们的改革统统以失败告终。   “新政啊……迎新除旧……”詹徽忧心忡忡,低声念叨着。   茹瑺却是来了脾气,似乎是这两年的朝局真的有太多的事情是让他们给扛住的。   只听茹瑺继续不满道:“新政改制,多少人多少事,天下当真没有怨言?以杀震之?陛下到底能杀多少人?下面到底又有多少人,是在真心真意办事的。”   说到激动之时,茹瑺愤然站起身。   目光深邃的盯着詹徽和任亨泰两人。   只见他重重的挥动着衣袍。   “我看啊,这天底下的贪官污吏,就是除不尽的!”   “能听从陛下的旨意,顺应革新之政的人,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你就说那河……”   茹瑺挥臂抬手怒指。   嘭!   吏部尚书的公房里,发出一声巨响。   走在外面的官吏们连忙低下头,抱紧怀中的文牍,加快脚步的想要今早离开此处。   而在公房里。   詹徽已经是双目生怒,怒视茹瑺:“良玉!这些话你也敢说出口吗!你狂妄!”   茹瑺张张嘴,唇齿微微颤抖着,却仍然是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   坐在他身边的任亨泰苦涩的摇摇头,伸手将他拉着坐下。   “莫说他处,我看啊,张二工之流匠人升做匠官、大匠师,也无关紧要。”任亨泰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却比不笑还要难看:“毕竟他们都是在做与国有利的事情,确确实实都是功臣,升官无可厚非。”   茹瑺撇撇嘴,伸手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一挑眉:“那你说现在到底要怎么办?能扛得住陛下他们压下来的担子,难道也能顶得住下面人的怨言和做的事情吗?”   “我看啊,迟早有一天,大家一起完蛋!都写好了乞骸骨的奏章吧,到时候一起告老还乡,也能落得个太平下场。”   茶桌的对面。   身为吏部尚书、左都御史的詹徽,一直在轻轻的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安静的注视着眼前两名同僚多年之交的言辞。   等到茹瑺终于是将心中积攒的郁闷发泄完之后。   詹徽这才微微一笑,而后笑出声来。   等到茹瑺疑惑不解的看向他的时候。   詹徽这才开口道:“如今,老夫以为更应该关注交趾道官吏考核任职一事。”   茹瑺撇撇嘴:“这有何关注的,交趾道乃新征之地,一切都要从简,从简……”   说到这里,茹瑺忽的合上了嘴,双眼渐渐放大。   詹徽哼哼一声:“洪武二十五年的两榜进士,除了高仰止这位状元,还有余下的部分心学进士,是直接领旨上任的。其他人还有被征召南下的举人,在选官上任之前都是加了一道考核的吧。”   任亨泰拍拍茹瑺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我亲自盯过,选交趾道提刑按察使司官,考大明律等。布政使司官,加考算术、农学等。选清化大都督府、交趾道都指挥使司官,加兵法试。”   茹瑺双眸不由自主的收缩起来。   詹徽却是笑吟吟的看着他,幽幽道:“现在明白为何老夫会说这件事了吧。科举两榜进士,不再是我朝读书人,能一步登天,踏足官场的途径了。   交趾道乃新征之地,一切都以稳定局面为要,可即便如此,太孙坐镇交趾时,却仍然要增加这一道选官考核制,可见一斑。   如今太孙回京,加十旒冕、衮服,大明二人之下,良玉觉得,太孙是否会将交趾道所行之事,再带回中原?”   茹瑺脸色逐渐煞白起来,良久之后,喉咙耸动了几下。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此刻,这位执掌大明兵部的部堂尚书,浑身带着一股无力感。   非是为了自己。   仅是为了这天下文官未来。   詹徽斜觎着茹瑺:“有法子啊,你敢吗?你愿意吗?”   茹瑺摇摇头。   法子很多,可他不敢,也不愿意。   “等着吧,等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到来,等着将来到底是个什么景象吧。”   詹徽幽幽开口,伸手拿起茶盖,将面前的茶杯盖上。   任亨泰看了一眼,站起身,拉了一下茹瑺。   “资善兄,我二人告辞了。”   资善,是詹徽的字。   詹徽默默的点着头。   看着茹瑺和任亨泰两人离去,目光一时一时的闪烁着。   谁也不清楚,明天会是个怎样的光景,自己预想的那一天又是否会到来。   可文官和皇权的矛盾,却显而易见的已经出现了隔阂。   又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决裂。   即便是坐镇吏部多年,可以被称之为天官的詹徽,也想不到。   ……   “蜜月期已经结束了。”   东宫小书房里,朱允熥沉默的说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朱高炽和朱尚炳。   如今的东宫小书房基本已经成了他们三人的集合地。   只是,等到八月十五大婚之后,这个集合地也将被西安门外、青溪九曲旁的太孙府所取代。   今日大本堂无课,朱尚炳难得过来,这时候一个劲的转动着脑袋,好寻找出小书房里的好东西,等下给弄回去。   朱高炽亦是顾左右而言他道:“工部营造太孙府的时候,有没有弄这么一间小书房,最好是不光有夹火墙,还得有火道,不然等今年冬天来了,可是没法待人的。”   听着小胖这话,朱允熥不由翻翻白眼,自从上一次自己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想要将他给弄进朝中,这厮就对这些事情刻意回避。   轻咳一声,朱允熥沉声道:“你不要装作不懂。”   朱高炽愣了一下,偏头转眼看向朱允熥:“我真的不懂啊,你说的蜜月期又是何物?我回想古往典籍,也没有哪本书上又提到过蜜月是什么月份的。难道是三四月份,百花绽放之时?”   朱允熥长叹一声:“我们和文官的和睦恐怕要结束了。”   “我们?”朱高炽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道:“盘庚迁殷,管仲谋齐,李悝变法,商鞅变法,汉武改革,王莽改制,西魏改革,开元革新,庆历新政,元丰改制,熙宁新政。   中原千年以来,以上不足尽述革新改制之事,浩如烟海,可见有和睦之时?革新改制,可有八方太平之事?观古今,未见有顺遂。今日,太孙又为何因这般本有之事而徒增烦恼?”   朱允熥幽幽道:“凡革新之事,必起波澜动荡,这两年我不过是东一下西一下,又有爷爷在上面压着,方才显得风平浪静。   可往后呢?革新没有商量的余地,詹徽他们还会一如既往的支持吗?朝廷都不能统一革新思想,天下又如何?最终,还是百姓们经历朝局动乱。”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闪烁了一下。   其实这个时候他提及百姓,不过是一句借口而已。   真正的原因,还是要数因为朝局的动荡,会耽搁自己的各项计划。一旦朝廷不稳,没有人会再有精力将目光投注到旁的地方。   复杂纷乱的朝廷局面,就会牵扯所有人的注意,只能疲于应对层出不穷,此起彼伏的政治斗争。   到时候才是真正的灾难。   朱高炽则是哼哼了一声,目光幽幽的盯着朱允熥:“这时候,熥哥儿还有这般慈悲之心?张二工等匠人匠官之事,不过是个引子,你我和他们心中都清楚,交趾道那边的选官考核制,才是矛盾点。”   朱允熥默默点头。   他同样清楚,选官制度才是真正的根节所在。   不论是什么样的革新,在朱允熥看来都是一个新的利益集团去争夺旧的利益集团掌握的权力。   也可以说,这些都是内部的争斗。   可选官制度的改变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   举孝廉制度奠定了天下门阀的出现,缔造了诸如前汉四世三公袁本初家族的产生。再之后的九品中正制,则将门阀的利益进一步打牢,催生除了两晋南北朝的百年风雨。   所以,隋唐两朝大力科举,朝堂之上的皇权和门阀之争连绵不断。   最后,以科举为核心的选官制度,在前宋彻底胜利,门阀这个远古的词组在中原彻底消失,士大夫阶层新起。而到了如今的大明,以士大夫阶层为核心的士绅地主阶层,和皇帝共同掌握着天下。   皇帝是中原最大的地主,士大夫士绅地主是大地主下的小地主和佃户。   现在,他在交趾道推行的选官考核制度,则直接冲击了以儒家科举为核心的选官制度,也将导致这整个体系里的人的利益受到冲击。   交趾道的选官考核制度和根由,张二工等人以白身匠人升官,则是爆发点。   自此以后,天下之人只要有技能就可以当官,只要能通过考核就能当官,儒家科举又如何?   朱允熥沉声道:“其实他们是有选择的,只是他们或许并不愿意改变沉淀了数百年的思维。”   朱高炽露出了一丝好奇和不解。   在他看来,这就是不可妥协的事情,怎么到了熥哥儿嘴里就是能够有选择的事情了?   “其实,我并没有推到一切,另起灶台生火造饭的打算和勇气,那才是会导致天下大乱的事情。”朱允熥目光闪烁:“科举,依旧是大明的选官根本,只是不再是穷尽圣贤文章罢了。他们相较于天下人而言,是有天然的优势。所以,他们又如何没有选择的机会?”   科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确实阻碍了朱允熥的政治革新计划。   可现在全盘否定,很明显不现实。   他最开始的希望,也仅仅只是希望能改变官场上全然都是那些个儒家穷圣贤文章道理的官员,能有更多掌握能够造福百姓,推动大明发展的技术性官员。   朱高炽转了转眼珠子,轻声道:“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打算怎么做?”朱允熥念叨了一声,而后目光转向还在那头打量小书房里有没有好东西的朱尚炳,而后一声暴喝:“炳哥儿,最近多练练,回头靠你扛事了!”   朱尚炳做贼心虚的浑身一颤,上气不接下气的心脏狂跳,满脸悲愤的转头瞪着朱允熥。   “练着呢,练着呢。”然后又目光一转:“我抗什么事?” 第三百一十四章 应天府灭门案   “礼部尚书等人有意推福建道闽县陈安仲为今科三鼎甲第一,今科状元郎。”   华盖殿,解缙从偏殿里走了出来,躬身向正在和燕世子弈棋的朱允熥低声禀报。   朱允熥目光不抬,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棋局。   小胖依旧是在摆龙阵,自己依旧是一力降十会。   结局早就注定。   “陈桉其才不错,任亨泰大力举荐,也是情理之中。”   “炽哥儿,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朱允熥嘴里轻声念叨着,然后啪的一声,棋子落定,带着一抹胜利者的笑容看向面前的小胖。   朱高炽眉头夹紧,长叹一声,双手一摊张开,就满脸不服输的靠在了后面,目光则是淡淡的看向站在朱允熥身后的解缙。   见小胖没了继续挣扎的意思,朱允熥亦是向后一靠:“任亨泰那边,今科贡士取了多少,大江以北取多少,心学子弟有多少?”   这话自然是问解缙的。   他自己近来忙着税署、讲武堂,还有自己大婚的事情,会试和殿试这边基本没太关注。   朱高炽亦是好奇的默默注视着解缙。   他很想知道,立志要在活着的时候成为心学圣人的解缙,到底能不能成为圣人。   解缙低着头,扣着指甲缝里的黑灰,想了想才说道:“今科取贡士合共九百七十六名,大江以北取四百五十一名。心学子弟,有三百二十七名。”   朱允熥呵呵一笑,摇摇头。   解缙迟疑的上前一步,弯着腰低声道:“太孙,可是有何问题?”   朱允熥转过身,只听偏殿里还在传来六部尚书们关于昨日殿试前十考卷的争论声。   默默看向解缙,微微一笑道:“任亨泰他们总算是知晓,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舞弊案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心学?”解缙歪着头,脸上有些疑惑。   可如果说是为了心学,却又有些不妥。   解缙的眉头一跳。   那就是大江以北取贡士的数目了!   江北江北。   正当解缙在脑海中盘算着整个大明南北格局的时候,朱允熥却是已经再次开口。   “算一算,心学子弟这一科的占比,和洪武二十五年有没有变化。”   解缙心中又是一个咯噔,而后才有些不情愿的低声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朱高炽身子向前一压,借着收拾棋局的机会,亦是轻声道:“看来,你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朱允熥哼哼一声,目光幽幽的加入到收拾棋局之中:“任亨泰做的已经很公允了,没有触及底线,取多少心学子弟都没有错。哪怕一个不取,谁也不能挑他的毛病。将比例压在洪武二十五年的局面,已经算他尽心了。”   科举可没有说你说哪一学派的人就必须要取你。   在皇帝看来,不论什么学说,只要能治理天下,那都是可以用的。   只要能保持朝廷的平衡,天下的平衡,就没有任何的毛病。   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会试舞弊案,不如说是当年朱允熥主动的将南北学子录取比例失衡,在老爷子面前挑破,随之才出现的大案子。   老爷子不会允许未来的大明朝堂上入眼之处,尽是南人。   哪怕北地苦寒贫穷,文道不昌,朝廷也必须在科举上保持平衡,避免南方一家独大。   可你是理学还是心学,那都无所谓了。   朱高炽面带笑容的抬起头看向解缙:“解学士。”   解缙这时候脑袋还是一团迷糊,和应天城外面修路相比,朝堂之上的这些算计实在是太过复杂了些。   听到燕世子唤他。   解缙立马躬身上前,已然是到了棋盘旁:“燕世子有何训示。”   朱高炽立马摆手:“训示不敢当,那得熥哥儿来。不过有一句话,倒是想和解学士说一说的。”   解缙从善如流,拱手道:“还请燕世子示下。”   “踏实做事,好生办好利国利民的事情。”朱高炽目光盯着解缙那双黑黝黝满是灰垢,连带着指甲缝都不得干净的双手,便默默点头:“做好现在的事情,等心学子弟能在科举上占了半数,再去想当圣人的事情吧。”   说完之后,他也不给解缙继续请教的机会,便看向朱允熥,嚷嚷道:“还要不要再来一盘?昨夜里难得看了半卷残篇,现在正是可以用上的时候。”   朱允熥见解缙有些恍惚的模样,便起身拍拍他的后背:“大绅兄,修路的事情先办好,心学维持现在的局面已经足够了。修路,才是头等的大事,现在只是应天府,往后还有大明天下一十三道的路需要去修。”   解缙有些迷茫,转头看向朱允熥,失言道:“任尚书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朱允熥哑然失笑,又拍拍解缙的肩膀,将他向偏殿推去:“这话可不敢叫任亨泰他们听见,对你不好。大绅兄你啊,是当局者迷。莫理此事了,去偏殿候着吧,想来也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定下今科的三鼎甲,两榜进士名次了。”   解缙点点头。   因为地位的原因,他想不到朝局在现在已经悄然的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看着解缙重新走进偏殿里。   朱允熥这才幽幽一叹落座,看着已经手执棋子的小胖:“所幸没有变成最坏的局面,至少他们还没有想要彻底划分出道道来。”   “现在是洪武二十七年,他们敢吗?”朱高炽觉得熥哥儿或许也成了当局者,弱弱的说了一声。   啪。   黑子已经落在了整座棋盘最正中的眼位上。   朱允熥双眼一缩:“不按常理落子了?”   “能赢你便是好落子。”朱高炽挑着眉。   朱允熥撇撇嘴:“你这是书上看的残局?”   “梦里看的书。”   ……   “臣以为,陈桉可为今科状元郎,尹昌隆为榜眼,刘仕谔为探花。”   华盖殿偏殿内,礼部尚书、今科会试主考官任亨泰,将昨日殿试的三份答卷放在了御桌的最上面。   紧随其后,是詹徽、茹瑺、郁新、王儁五人上前。   “臣等附议。”   “今科举人们应试众多,才能出众者甚多,答卷新奇却不失稳重,不论文章,亦或时政国策,皆才思敏捷。尤以陈、尹、刘三贡士,最是出众。”   几人说完之后,便各自默默低下头。   任亨泰则是微微转头,看向身边的詹徽。   詹老倌说得准,他自己也押对了。   取贡士九百多人,可谓是开国朝天下先河了,今科一年的两榜进士就足比大明开国以来的总和了。   皇帝并没有因此而降罪下来,甚至对此颇为赞赏。   御桌后,朱元璋沉眉,双手兜在一块儿,默默的看着面前摊满的答卷,随后却是慢慢回头看向身边的太子。   “太子以为如何?”   将问题丢给太子之后,朱元璋便是转身,抓起后面软榻上的一本册子斜靠在榻上默默的翻阅着。   朱标垂拱双手,侧身看向已经靠在软榻上的老爷子,目光闪烁了一下。   那册子上,记录的都是今科贡士的出身等详细。   “儿臣以为,既然有诸位臣工共同举荐,想来文章功底、治国才干皆是不差,千卷之中能有此功底,足可取之。”   说完之后,朱标已经是默默的看向站在御桌对面的任亨泰、詹徽等人。   朱元璋啪的一声将册子拍在手上,侧目看向这边:“既如此,太子便替咱圈名吧。”   朱标拱手转身:“儿臣领旨。”   而后便转过身,接过候在一旁的孙狗儿送过来的赤朱笔,寻到三鼎甲的卷名,便是圈上一个鲜红的圈。   察言观色的几位朝堂大臣,见此情景,心中终于是长出一口气。   “臣等代三鼎甲及今科新晋两榜进士,谢恩。”   詹徽等人口中高呼。   朱元璋则是在后面挥挥手:“都去吧,朝廷择日赐宴。该外放的外放,该坐馆的坐馆,该观政的观政。”   詹徽等人等着那些答卷分出存档之后,便带着余下的告退。   “父皇,今年又一桩大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等詹徽等人离去之后,朱标缓缓走到软榻前,躬身低语。   朱元璋手握着册子,冷哼一声:“咱们终究和他们不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朱标微微皱眉:“父皇对他们推上来的人选不满?”   朱元璋却是看了太子一眼,避开这个话题,转口道:“拟旨吧,礼部尚书任亨泰进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詹徽去职都察院、进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左侍郎郁新晋户部尚书、进文华殿大学士……”   朱标心中猛的一突,尽管这桩事情早前在父子二人之间就有过动议,可现在一旦真正落实,却还是有些诧异和震惊。   然而,朱元璋却是张着嘴沉吟了片刻,又道:“让方孝孺也进文华殿大学士。”   这是意料之外的人选。   朝廷一下子点了四名文华殿大学士,但凡是旨意从宫中发出,外头必然是要好一阵议论。   朱标目光飞快的转动着,旋即便躬身:“儿臣领旨。”   ……   偏殿外。   朱允熥和小胖之间的棋局,已经是到了焦灼状态。   咯吱一声。   身后的偏殿殿门被打开。   随之是詹徽等人的脚步声传来。   朱允熥默默抬头看了小胖一眼,朱高炽便将手中已经抓住的棋子丢回到棋篓子里。   两人同时起身,看向从偏殿里走出来的詹徽、任亨泰等人。   出了偏殿的詹徽、任亨泰等人,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到将棋局就摆在偏殿外头的朱允熥和朱高炽二人。   几人微微一愣。   随后,由詹徽领头,众人停下脚步,拱手弯腰。   “臣等参见太孙,见过燕世子。”   朱允熥面带笑容:“诸位国事辛劳。”   “臣等本分所在。”   詹徽亦是笑着应了一句,而后停顿了一下,见朱允熥不再开口,便带着众人躬身作揖,而后缓缓离去。   朱允熥就合手站在原地,一丝不动,仅仅是目光追随着这群大明朝的中枢大臣们从华盖殿离去。   “很平静啊。”   朱高炽环抱双手,站在一旁淡淡的说着。   这样的动作,在他前两年从北平城回京的时候,还因为体态肥胖而做不到,现如今倒是有些成了他最喜欢做的动作。   朱允熥微微一笑:“可不只是平静啊,一句多说的话都没有。”   朱高炽歪过头:“那就是冷淡?”   想了想,他又点点头:“看着都一团和气,却都还是冷漠的。”   朱允熥叹息一声,他一直期望能和朝堂上的这些中枢大臣们君臣和睦,可恨显然,大家的屁股永远都不可能坐在一起。   他转过身,拍拍小胖的肩膀,郑重其事道:“真的不想在朝中任职?”   朱高炽当即退后两步,摇头翻眼道:“税署的事就不是事了?”   朱允熥呵呵一笑:“那可不算,毕竟没有旨意给你正名。”   朱高炽偏过头,不愿意继续搭理这一茬。   而解缙这时候也在詹徽等人出来后没多少时间,也从偏殿里走了出来。   “今科三鼎甲定下了,是任尚书他们推举的人。至于两榜进士们,大概也会按照他们合议定下。”   对这样在意料之中的结果,朱允熥并不打算再去多想。   倒是笑了笑,转口道:“过几日赐宴后,上林苑监的红薯就能收了,那才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红薯啊。   明年到底能扩大多少的种植规模,全看今年栽种在上林苑那片红薯地里的红薯,到底能有多大的亩产。   解缙亦是笑了起来:“现如今,修路就是臣最关心的事情。待殿下大婚之后,应天城外通往太平府的路大概也就能修好了。”   “到时候,孤亲自验收!”   此间,君臣二人相识而笑。   ……   越三日。   今科两榜进士名单早已在皇城内外公之于众。   苦读数十年,千里赴京赶考的举子们,已经是连醉三日。   今日,是皇帝在宫中赐宴今科进士们的日子。   按照规矩而言,这些新科进士们都是天子门生。   可谁都知道,这天子门生只不过是以示皇帝拥有取天下仕的意思而已。   等这些人一步步进入官场之后,他们的座师、恩师才是真正关系紧密、利益相关的人。   皇帝,就是皇帝。   赐宴时间定在了旁晚天黑之前,前后总是要一两个时辰,皇帝要和这些即将成为臣子的进士们谈话,要一起共饮,也要接受这些进士的进酒。   前前后后,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忙活不完的。   至深夜。   应天城上元县太平里。   东井巷,因为靠近东水关码头,此间住户构成颇为复杂。   大明税署上元县分司税吏万金彪,穿着那一身能叫地方士绅商贾胆颤的饕餮服,手中拿着一只陶酒壶,双眼朦胧、摇摇晃晃的走在东井巷中。   腰上的雁翎刀随着万金彪的摇晃,哐当哐当的发出响声。   万金彪本就是太平里的人,过往是在东水关码头做事,后面从了军,跟随着南征大将军、开国公常升以及太孙南下交趾征战。   在大罗城一战之中,万金彪追随太孙部首登城墙。   万金彪杀敌一十二,身中五刀两箭,最要紧的伤是在右臂,肘骨骨折,战场上容不得人休息,等杀光了敌人之后,万金彪的手肘也落下了无法完全康复的损伤。   军中是待不下去了,提刀劈砍几十下就会手抖,只能随行太孙回京。   又因为腿脚是灵活的,脑袋不是蒙顿的,加之自己杀敌一十二的功劳,万金彪便成了大明税署应天府上元县分司的副税司。   近来上元县的粮长税吏改制之事推进的很快。   抄没的过程中,像万金彪这些人,口袋里自然是充盈了不少。   今日刚在南边秦淮河与几位同僚喝过酒。   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万金彪还在思索着该如何让那些城外的士绅老老实实的听话,好让他们将太孙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   听说太孙要大婚了。   税署必须要拿出一份成绩来作为贺礼,百姓要能吃饱饭,税署要能收的上来税,不叫人从中贪墨,他们也要能借此去过上富足的日子。   和和美美,一团和气。   想着想着,万金彪就想到了家中新近刚过门的美娇妻。   心头一热的万金彪脚下步伐便不由加快。   前头,过了那个李家前后五进的大院子,到了后面的小巷里面,就是自家那独门独院的小家了。   “该死的税署!”   “怎不叫这些破家灭门的狗东西都去死啊!”   “莫要叫莫要叫,小心别后面巷子里那姓万的听见了去。”   “我等现在连叫唤都不能叫唤了吗?”   “我可是听说,那姓万的仗着那身狗皮,才娶了那个小娇妻回家的,整日里弄得满院子晒被子。”   “一个税署分司的副税司能有多大本事?回头我等使点手段,趁他姓万的不在家,淫了那小娇妻……”   “好说好说!定叫那姓万的多几个野种。”   “……”   ……   蹬蹬蹬。   噗通。   当皇宫大内的禁止在晨钟声中放开后,身着飞鱼服的孙成已经是满头大汗的冲进东宫,重重的单膝跪在了刚刚早起,正在庭院之中操练的朱允熥面前。   “殿下,大事不好了。”   “应天府出了灭门大案……”   “杀人者,税署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 第三百一十五章 小事化大   刚刚打出一击虎拳的朱允熥,腰身猛的一晃。   孙成眼疾手快,快步起身上前,双手稳稳的托住朱允熥的双手,这才不至让太孙摔倒在地。   朱允熥满脸的诧异和震惊,反手抓住孙成的手臂:“确定是万金彪那个憨货?”   孙成脸色阴沉的点点头,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件事情弄不好就是个大麻烦。   朱允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算是镇定下来,一步步的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尽管脸色紧绷,眉头却是不断的跳动着。   大明之大,很少有人能清楚的明白到底是何等的庞大。   每一天大明都会有命案发生,每年都会有不少的灭门案出现。   可现在,灭门的事情和税署下面的人关联了起来。   朱允熥最不想看到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尽管类似这样的事情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可真的直接出现这样事关人命的事情,仍然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在得到了孙成肯定的答复之后,朱允熥便一直沉默着,思考着这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首当其冲的,就是税署这个刚刚组建不久,便直接执掌天下粮长税赋最基层权力的衙门,会受到朝廷的质疑,乃至于会在民间形成很恶劣的负面形象。   百姓不会去深思剖析事件原本的样子。   他们只会认为,今年税署的人能灭门旁人,来年他们缴税的时候若是有半点做的不好,税署也能将他们给灭了门。   万金彪是税署应天府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他能在应天城里杀人,那税署其他分司的税吏就敢当天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这便是百姓们在对一个事件出现之后,最大可能产生的联想。   而若是被人从中抓住机会……   朝廷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最后,所有人都会异口同声的喊出,官官相护,上下包庇的言论来。   一声长叹。   朱允熥看向孙成,低声询问:“事情的经过如何?”   孙成赶忙回答:“昨夜宫中赐宴今科两榜进士之时,万金彪与上元县分司同僚想约秦淮河吃酒,半夜钟声时,万金彪醉酒返回位于太平里的家中,未曾到家,途中便将临街李家满门残杀。”   朱允熥微微皱眉。   每一次朝廷取仕放榜之后,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大明,这样日子里应天城百姓都是同庆之时。   而税署因为其特殊性,当属给税署官吏们的待遇也是极好的。   万金彪那憨货兜里有钱,又恰逢满城同庆文曲下凡的日子,自然也免不了和同僚们去吃酒。   只是……   朱允熥眉头愈发凝重:“便只有万金彪一人犯案?”   孙成连忙开口:“只有万金彪一人涉案。”   “人现在在哪里?”   “先是被巡城武侯知晓前去太平里围捕,随后应天府得知此事,亦是派出了差役前去索要涉案应天治下的万金彪。不过指挥使知晓这件事情后,便当即派了属下前去交涉。”   孙成不敢有一丝的隐瞒和遗落,看向朱允熥,继续道:“现如今,万金彪正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   “蒋瓛?”朱允熥眉头一挑:“他竟然主动去应天府要人的。”   对于蒋瓛能在昨夜那么短的时间内,得知万金彪涉案之后,就做出去应天府要人的决定,朱允熥是觉得有些意外的。   孙成小心的看了朱允熥一眼,低声道:“指挥使说,万金彪乃是上元县分司副税司,虽然还只是吏员,却也是朝廷官吏,拿着朝廷的俸禄,又涉及京师重地灭门大案,锦衣卫理应主办此事。”   朱允熥点点头,皱眉沉吟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先前是说,太平里那家被灭门的案子,是昨夜巡城武侯最先知晓的?他们是如何知晓的?”   “自然是……”孙成张嘴就说,却是忽的愣了下来,然后有些迟疑的低声道:“似乎……是有人听闻李家宅院里的动静,而后出街报案给巡城武侯的。”   朱允熥眉头不动声色的舒展开,而后幽幽道:“昨夜案发的时候,城中还是有很多人在外?”   “那时候赐宴都快要结束了,朝廷也没有下旨解除宵禁,按理说……”孙成抬头看向太孙,小声道:“按理说,除了像万金彪这等有官吏身份的人,其余人大抵都是待在家中,亦或是待在酒家或秦淮河等地过夜了。”   “那报案的人呢?”   孙成眉头夹紧,有些不确定道:“巡城武侯那边似乎并没有核对,事后应天府也没有前去复查。当时巡城武侯到了李家的时候,就看到满院的尸骸,还有瘫坐在血泊之中的万金彪。”   “万金彪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昨夜是要回家,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李家灭门案矢口否认是他所为。”   朱允熥冷冷的哼了一声。   目光却是再次阴沉下来,脸色冰冷。   会是万金彪醉酒之后残忍行凶,还是以詹徽等人为首的文官们的一次试探?   ……   “此事与老夫绝无干系!老夫还做不出这等卑鄙之事!”   吏部尚书的公房内,詹徽拍着桌子对面前到来的其余四部尚书们拍着桌子。   刑部尚书则是在去年空缺了出来,朝廷一直也没有将这个位子给添补上。   而坐在詹徽面前的新晋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郁新,亦是哼哼一声:“本官深受皇恩,如今承蒙皇恩,添居户部,领文华殿大学士,此事与我无关,我亦不知晓此事。”   王儁偏头看向郁新,眼底闪过一道精芒,只觉得这人当真是好运道。   原本大伙都认为郁新是要做个陪衬,只等着那个夏原吉再多历练几年,郁新就让了位子,户部尚书也由夏原吉执掌。   可谁知道,前几日朝廷定下今科三鼎甲之后。   郁新就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子,甚至还和詹徽、任亨泰、方孝孺三人一起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虽然陛下并没有在旨意中明确说明文华殿大学士的权责是什么。   可有一个可以参赞政事的文华殿行走在,谁还会觉得文华殿大学士又只是一个虚衔而已。   说不定,大明又将要重现前唐、前宋的中枢宰相之权了。   任亨泰目光转了两圈,在场的三个大学士就他没有说话了。   轻咳一声,任亨泰开口道:“老夫以为,这件事说不上是谁做的。至少老夫一身清白,不论是陛下还是太子,亦或是太孙殿下,对老夫都有知遇之恩,老夫断不会行此事。”   詹徽点点头。   这两天他是在场众人里面心情最复杂的那个。   兵部尚书茹瑺和工部尚书王儁,或许只会为了他们自己没有成为文华殿大学士而苦恼愚蒙。   自己虽然得了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差事却被卸掉了。   孰轻孰重,还得等陛下明言了文华殿大学士的职权所在,才能去权衡自己的收益到底如何。   而此时,等到任亨泰也说完了话。   茹瑺这才抬头看向众人,默默开口:“所以,在座都已经认定,李家灭门案,非是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所为?”   “一个醉汉能杀了李家合家二十三口人吗!”   詹徽的手掌再一次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脸色一片铁青阴沉。   这是有人在侮辱朝廷的智商,是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詹徽深深的吸着气,满腔愤怒:“他们是觉得我等都是傻子吗!一个醉汉,还是深夜,能闯入家门紧闭的宅院之中,拔刀行凶,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个人吗!   若不是有人向巡城武侯报案,只怕李家的事情,还得等上三五天才能被官府知晓!   这是蓄意!是预谋!那万金彪就是个背锅的白痴!”   公房里,詹徽愤怒的咆哮着,惊的外面吏部的官员们纷纷绕道而走。   税署分司副税司灭门,这可是头等的大事啊,谁也不知道雪片下,谁会是第一个被砸中脑袋的。   王儁撇撇嘴:“既然如此,那这涉案人犯万金彪自然也不必继续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里了。”   说完之后,王儁还不忘挑眉看向几人。   公房里,忽的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几人对视一眼,却又都相继默不作声。   王儁面带笑容,淡淡的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   而后幽幽道:“税署啊,端是个好地方。本就是与国有利的衙门,往后慢慢的办好了,你郁尚书恐怕是再也不用为空荡荡的户部大仓烦闷了。   兵部也不用撸起袖子去户部要钱了,詹尚书大抵也能给足了地方上钱粮,百官也能松口气过日子了。   如今谁知晓竟然出了这档子事,这要是处理不好,谁来担责,谁能领罚?税署的事还怎么进行下去?”   说完之后,王儁便默默的端着茶杯,默不作声的品尝着远比宫中御贡的还要上好一个级别的今春新茶。   詹徽目光冰冷的扫了王儁一眼。   这厮现在还在夹枪带棒的挤兑。   詹徽冷哼一声:“锦衣卫还没有将事情查清,宫里头还不定方才知晓此事,王尚书就要讨论这个案子要让谁担责领罚了吗?还是说,王尚书觉得自己可以不必待在工部,去税署总领诸事?”   王儁老脸一沉:“我可没说这话,皆是大学士个人揣度。”   “哼!”   詹徽冷哼一声,毫不留情面。   郁新便在一旁拉架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而是王金彪涉案李家灭门之事,现在他人被关在锦衣卫诏狱,朝中应当如何去处置,需要用什么态度。”   公房里,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人人都有着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考量,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自己的地位和角度去出发。   半响之后,詹徽最先开口:“此事,老夫以为,要严查。”   说完后詹徽目光扫过在场的四人。   王儁最先表态:“本官以为,理当如此。”   郁新想了想,亦是言简意赅的附和道:“附议。”   茹瑺皱着眉头,半响后才缓缓道:“税署干系颇广,责任重大,牵连甚多,不可不查清,肃清本源。”   而后,茹瑺便转头看向身边的任亨泰。   任亨泰脸色有些凝重,无声的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查,情理之中。”   得到了在场全票同意之后。   詹徽默默点头,看向刚刚被自己斥责了一句的工部尚书王儁。   王儁眼神微微的晃动了一下,沉吟着开口道:“本官以为,税署既然干系如此重大,乃大明税赋征缴之基层,直面天下百姓,如今虽只在应天府一地推行,日后难免要推行天下,不可令其脱离朝堂,日后若太孙继承大宝,谁人能够担当此等重任?   今日那万金彪之事,不论元凶乃是何人,对我等、对朝廷、对大明都是一件警醒之事。朝廷,绝不可以让税署有半分的闪失。”   郁新侧目看着王儁,脸上带着笑容。   兵部尚书茹瑺则是盯着面前的吏部尚书詹徽。   礼部尚书任亨泰却是偏过头,看向窗纸外隐隐约约的栽种在吏部衙门里的那颗参天大树。   詹徽轻咳一声:“太孙监国,税署之事皆由下而决,此间之事,当要言辞斟酌,莫要因为查案,平白牵扯无辜,更不能令太孙名声折损。”   “人又不是太孙杀的,近来税署组建之后,太孙亦是在操办上林苑监栽种红薯、太平府矿将作监蒸汽机制造之事,还有过些日子中秋节大婚的事情,何曾有时间操办税署。”   王儁默默的念叨着,继而说道:“本官以为,税署现如今就是缺了一个真正掌总的人来担当大任,专心税署一事。”   说完之后,王儁默默的低下头。   谁都知道虽然如今太孙不怎么管税署的事情,可燕世子在跟随太孙回京之后,就是一心在操办税署诸事,至于那讲武堂里的蹴鞠赛,不过是闲暇至于的游戏而已。   詹徽张开嘴,无声的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此时便各自操办起来吧。国朝诸事艰难,还望诸位能同心合力,勠力同行!”   ……   诏狱。   这里永远都是喊冤最多的地方,也是最能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幽暗,是这里的主色调。   血腥,是这里的主气味。   腐烂,继续腐烂,是大多数人进入到这里之后的命运终点。   昏暗的光影下,朱允熥微微皱眉,坐在诏狱最深处的一间提讯室。   外面,是叮叮当当的镣铐声传来。   每一下都能让心有隐秘的人胆寒惊惧。   咯吱。   被黑暗浸泡的门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像极了阴曹地府里那些夜叉鬼差们索命时的配乐。   脸色阴沉的孙成,带着手脚都戴上了镣铐的万金彪走进了提讯室。   当头一眼。   朱允熥就看清了脸色黑黝、头大身形也大的万金彪。   这就是个憨货!   走进提讯室的万金彪同样也看到了坐在条凳上的皇太孙,不禁眼眶一热,鼻子一抽,便带着哭嗓重重的跪在了朱允熥面前。   万金彪的额头重重的敲在地上。   “属下没有杀人。”   “属下愧对殿下栽培。”   “属下罪该万死!”   朱允熥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长叹一声,默默点头:“孤坚信你没有杀人,孤坚信你无罪。”   没有任何的提问。   唯有两句坚信。   便是能在大罗城头力战一十二人,重伤之后仍要继续提刀上阵的万金彪,终于是一下子嚎啕大哭了起来,脑门更是一下一下的重重磕在地上,乓乓作响。   一旁的孙成有些于心不忍,摇摇头,上前一把拉住还要继续磕头想要将自己磕死在太孙面前的万金彪拉起来。   等他将万金彪拉起来之后。   便见万金彪已经磕的是满脸血水。   朱允熥盯着万金彪那还在往外流血的额头,这样的汉子,没有死在大罗城,却要在这应天城里被构陷的想要以死谢罪,只为了不辜负自己的信任。   长叹一声,朱允熥轻声询问道:“你老娘现金怎么样,听说之前每每阴雨天的时候从事浑身酸痛,彻夜彻夜的睡不着。媳妇最近又怀上了吧,两个大的可有什么打算?”   万金彪双目含泪,一听到这话,又想要磕死在太孙面前。   刚刚低下头,却看到太孙的脚已经伸到了自己眼前磕头的地方。   万金彪重重的咬住嘴唇,直到口腔中感受到血腥味后,才抬起头:“殿下时刻记挂属下家眷,属下无以为报。   家中老娘如今每日都在服用太医院送来的草药,身子骨也渐有改善,颇为硬朗。   贱内已经不做工了,就在家安心养胎。   老大前几日……前几日说以后也要替殿下干起属下现今做的事情,老二还小整日里只顾着想要有个妹子。”   “如此就好,家庭和睦安稳,才能过长久的好日子。”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孙成。   孙成点头道:“老太太现在每日都说,殿下定是长命百岁的好人。嫂夫人将家中照顾的很好,未曾给万副税司什么担子,他家老大亦是生的魁梧,颇有副税司几分模样,老二倒是个文静的性子。”   万金彪跪在地上。   他很清楚,李家被灭门,自己又牵扯其中,而税署如今又是重中之重千头万绪的地方,只有杀了自己才是最好也是最快能平息事情的法子。   太孙终究是宽仁的人,即便自己死了,大抵也不会让自己家就此败落下去。   朱允熥则是笑笑:“既然老大如你一样,往后就往他去讲武堂学几年,一个副税司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上阵杀敌搏一个马上封侯,往你万家能光宗耀祖才是最好。   老二既然文静,去学堂里上学就好了,解缙有几个门徒,就是在交趾道那边的高仰止,那位洪武二十五年的状元郎,也是他的门生,到时候让你家老二跟着解缙后面做学问。”   万金彪已经说不出话了。   太孙这样的承诺,已经将他所有的身后事都考虑妥当了。   这一刻,万金彪觉得自己就算是有九条命也情愿为了太孙而死。   而下一刻,也果然如他‘所想’。   只听朱允熥微微一叹:“刚刚得到的消息,朝中的几位文华殿大学士还有部堂尚书们聚在一块儿议事,大抵就是商议你这件事情,看来啊,他们是要将这件原本很小的意见事情给弄大。”   万金彪抬起头,目光烁烁的盯着坐在面前的皇太孙。   他的胸膛慢慢的挺起,腰板笔直的绷紧,浑身全然不怕,就好似是重回去岁在大罗城上对敌时的豪迈无惧。   “属下愿为太孙赴汤蹈火,死亦不怕!”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九卿   士为知己者死。   知己难寻,但为厚恩之人赴死,在万金彪看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太孙待自己这些人从来就是厚恩不断的。   死,万金彪不怕。   自己在大罗城本就是该死了的人,是太孙亲自为自己主刀,给自己救了回来。   现在自家的老小,哪怕是自己死了,太孙依旧会照顾好。   便是有刀山火海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也能从容不迫的赤脚踏上去。   “你万金彪就是个憨货!”   朱允熥语气不善的骂了一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慷然赴死模样的万金彪。   万金彪面色一震:“太孙说属下是憨货,属下便就是憨货。”   面对这样的憨货,朱允熥脸上一愣。   孙成站在一旁,无奈的苦笑出来,上前拍拍万金彪的肩膀:“殿下何曾说过,他要让你去赴死抵罪了?你个憨货倒是好,是想要平白用自己的性命,去抵那根本就不是你做的罪过?”   万金彪懵了,迟疑道:“殿下不要属下去抵罪?可要是这样……”   “要是这样,李家满门别灭的案子就解释不清,税署也就难逃此咎,孤与燕世子也要受到朝廷的攻讦?”朱允熥摇着头,对万金彪询问道:“你心里面是不是这样想的?用你的死,来消除这件事情对税署的影响?”   万金彪茫然的点着头。   “属下当年不过是一个在东水关码头做苦力的人,是殿下征召善水之人入伍,属下这才得以有了能养活一家的口粮。”   “也是殿下,带着属下和兄弟们去了交趾道。殿下亲自带着属下们冲上大罗城,灭了那陈朝。”   “属下们自从跟了殿下,便再也没有挨过饿,家里也有了余粮,心里都很欢喜,也感激殿下。”   “如今回了应天,殿下要我们做税吏,替百姓们做主,不叫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剥削压榨百姓,属下们都为百姓们高兴。”   万金彪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而后直直的抬起头看向朱允熥,眼睛里已经是热泪盈眶:“税署不能出事,绝不能出事!若是属下一死能避免税署出事,属下甘愿领死。”   “税署还没有到用你们去抵罪的时候!”朱允熥冷哼一声,目光渐渐阴沉:“他们想要闹大,孤便帮他们一把!”   万金彪默默的低下头。   有为自己不用去抵罪而高兴,也有为殿下要将事情闹的更大而担忧。   可这些都是庙堂之上的天下社稷,自己不过是个有些走运的人罢了,他做不了什么。   朱允熥低头看向万金彪:“事情还没有查清,还得委屈你继续在这诏狱里待几天,等这件事收尾了,孤会给你一个交代。”   万金彪忙着再次磕头:“属下领命,只要税署无事、殿下无事,属下算不得委屈。”   朱允熥点点头,给了孙成一个眼神。   孙成便将万金彪拉起来,带着他往外面走,不忘叮嘱道:“这里已经安排妥当了,虽然是暂时待在诏狱里,可一应的用度器物都为你准备好了,好生待着,权当是歇息几日,家中也不要担心,税署那边已经去解释了,只说你是去了下面办差。”   说着话,孙成已经是领着万金彪到了一间明显被收拾了出来,还点着烛火的干净牢房里。   万金彪心中感激,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是抱拳拱手:“属下谢过千户。”   孙成摆摆手,目下税署这桩案子,他还有的忙。见万金彪对这里没有什么异议,便转身离去,少顷又回到了提讯室内。   此刻,朱允熥正在自斟自饮。   见到孙成回来,便挥手指指一旁的凳子。   孙成躬身坐下,挺直腰板低声道:“殿下,这桩案子若要想为万金彪洗脱罪名,只有找到那最先向巡城武侯报案的人。若是找不到……”   说起这桩案子,孙成就一头大。   到现在整个案子基本的情况都已经明了。   那李家同样是应天府境内的士绅大户,家中田地颇多。   可这李家却在税署的清查下,没有发现一件违法的事情,可谓是应天府的良善人家表率了。   然而在税署整治应天府的过程中,却和李家有过多次的冲突,最后还爆发过一次双方的大规模冲突,差点演变成了械斗。最后李家丢了粮长的差事,但家中的田地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却是保留了下来,并且也不用和那些倒霉蛋一样要被圈禁下一批迁移交趾道的名单之中。   以此出发推算的话,身为上元县分司副税司的万金彪,如果从早有私仇、谋算李家家资来说,饮酒之后激愤杀人夺财也就能成立了。   虽然其中还有很多的疑点,但在有人证和现场捉拿住万金彪的铁证面前,从官府层面而言,几乎就不可能为万金彪脱罪。   “所以,这件事情还得交给你来办。”朱允熥目光深邃的盯着孙成,这位已经在被议是否应当升锦衣卫北镇抚司副镇抚的贴己人:“必须要在朝廷掀起问责潮之前替孤找到那人,问出所有的东西!”   孙成低下头,微微侧身对着外面喊道:“进来吧。”   然后就听提讯室外面有人应了一声,随后便见一名身着锦衣卫百户服的年轻提刀男子,右手叉腰,左手手掌抵着腰上的绣春刀走了进来,一到提讯室内便单膝跪在朱允熥面前。   “属下锦衣卫百户张辉,参见皇太孙殿下。”   低着头的张辉眼底闪过一道精芒,声音沉稳,铿锵有力。   朱允熥微微低头,便将这名精壮汉子收入眼底,脸上浮出一抹笑容:“孤知道你张辉,当初和孙成一并从亲军羽林卫来孤身边的。”   张辉低着头,声音稍微有些波澜:“殿下记得清楚,属下当初是与千户一起到殿下身边的。”   “这便都是孤身边的老人了啊。”朱允熥感叹了一声,旋即沉声道:“现在进展如何,我可是听说,你现在算得上是锦衣卫衙门里最会寻踪探查的人。”   张辉头一低:“属下现已带人盘查过整个太平里,确认昨夜前去巡城武侯处报案之人,非是太平里中的住户。”   “恩,这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朱允熥点点头,手掌拍着身边的桌面,眉峰竖起:“接下来呢?”   张辉抬起头:“属下准备以李家这条线为线索,继续向下盘查下去。那歹人不会无缘无故选择李家下手,城中也不单单只有万金彪一人在应天城两县分司当差,属下以为这条线或许会有发现。”   “既然有了谋划,便照此去办吧,孤就在这里等着,等着你们将人带回来。”朱允熥低声的说着,手上的那块白玉扳指被无声的转动着。   张辉有些迟疑,太孙乃是千金之躯,难道还要一直待在诏狱这等污秽腌臜之地吗?   孙成在一旁低哼一声:“还不快去办事!你们还要殿下在此等多久!”   张辉一颤,赶忙低头抱拳:“属下领命。”   说了一声后,张辉便挥袍缓缓退下,除了提讯室便快步离去,召集人手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提讯室内,孙成蹉跎迟疑,最后还是躬身走到太孙身边:“殿下,诏狱阴寒,是否要属下在外头寻一间干净的屋子……”   “孤就在这里等着。”朱允熥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无比的坚定:“那些人做的手段如此粗鄙,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人了。”   孙成迟疑了一下,见太孙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只能默默的退到一旁陪着。   ……   通政使司。   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   可以说,坐落在长安右门前,锦衣卫衙门旁的通政使司,就是朝廷百官奏章被送到皇帝手上的传声筒。   皇帝看到的奏章先后顺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通政使司是怎么堆放奏章的。   每日从天下诸道府县及在京部院衙门送来的奏章,几乎可谓之书山。   按照惯例,通政司的官员们会将其中不重要或是完全没必要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章,重新分发给各部院衙门,至于车轱辘话的奏章更是直接就被丢到一旁。   只有真正的涉及朝政的奏章,才会被送入宫中。   今天如过往的每一天一样。   通政使司衙门的官员们,一个个抱着盖过脑袋的奏章穿梭在衙门里。   “这……这道奏章……”   值房里,一名从七品的通政使司知事抬起头,目光迟疑的看向周围的同僚。   “又有谁在那乱写奏章想要拍陛下的马屁了?”   一名领六品衔的经历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些鄙夷。   “经历,是弹劾燕世子的奏章……”知事小声的念叨着。   刚刚走过来的经历脚步立马顿住。   可还不等他回过神,一名为二人挑选奏章的吏员便从成堆的奏章中抬起头:“二位大人,这里有好几道弹劾燕世子的奏章。”   年轻的知事和老成的经历对视一眼。   朝廷要出大事了!   这就是在通政使司做官的好处,朝廷的风向时刻都能掌握。   “快,将所有弹劾燕世子的奏章找出来。”   通政使司经历低吼一声,值房里的吏员们便手忙脚乱的翻找了起来。   少顷,成堆的弹劾奏章被送到了经历面前。   “和本官去找参议。”   说着话,经历便分出一半的弹劾奏章塞进了年轻的知事怀里,自己抱着剩下的一半出了值房。   两人脚下不停,转眼就带着所有的弹劾奏章进了通政使司左右参议的值房里。   “二位参议,这些都是弹劾燕世子的奏章,现今是个什么章程,我二人不敢定夺,还请二位决断吧。”   已经当了快一辈子通政使司经历的老倌儿,很是光棍的带着年轻的知事,站在通政使司左右参议面前,将这个老大难的问题丢给上官们去思考。   左右参议对视一眼,对下面人将难题丢上来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左参议最先开口:“你带着他们和这些奏章去左通政那边吧,我去请示通政使这件事我通政使司衙门该如何处理。”   右参议脸色紧绷,听到这话,便默默点头,也不看带着奏章过来的经历和知事两人,径直就往外面走。   两人见此情形,知晓事情已经算不上是他们的事了,自然乐的抱着奏章跟在后面。   而左参议则已经是往通政使的公房赶去。   “堂尊,朝中风向有变,朝官皆在弹劾燕世子。”   通政使司通政使来征的公房里,左参议低头合手小声禀告着。   坐在桌案后的通政使来征,正双手捧着茶盏,以盖抹去茶汤上的泡沫和碎茶,再至嘴边轻轻拂风吹散,而后方才茶汤入口,绕齿三转方才下肚。   “何以如此慌张。”   放下茶盏的来征,终于是淡淡的看了左参议一眼。   左参议立马躬身颔首:“下官以为,此间弹劾之事,或为二,我通政使司不可不防,不可不早做打算。”   来征斜靠在椅子上,他是今年刚刚从叶瓛(huan)手上接任通政使司的差事。   正三品的通政使,乃朝堂大九卿之一。   官做到了这一步就要万事求稳。   来征脸色平静:“左参议可与本官说说,这二件事是何?”   左参议稍稍一愣方才开口:“回禀堂尊,下官以为其一是朝臣们要对……要对宗室有所做法,便以燕世子为撬点。其二,或是为了税署一事,听闻昨夜有上元县分司副税司杀人灭门案生出,或与此有关。”   来征默默一笑:“左参议以为,这件事是为何?”   左参议皱起眉头,沉吟了起来。   来征也不急迫,反倒是继续品尝着自己刚刚手冲好的茶汤。   半响之后,左参议抬起头,言辞沉重。   “下官以为……或许是因为太孙!”   茶盖轻轻的捧在了杯口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征淡淡的冷哼了一声,脸上带着一些索然的将茶盏放在了桌子上。   “若是奔着太孙去的,那边让他们自己递奏章给宫里就好了,来本官的通政使司衙门作甚?”来征脸上带着一抹不爽,然后继续道:“过两日便是朝会,既然有胆子弹劾,让他们去朝会上直谏弹劾就是。”   左参议目光微微一动,先前弯腰拱手道:“那这件事,我通政使司……”   来征淡淡的扫了左参议一眼:“最近交趾道夏粮丰收的奏章上来没有?交趾道高方伯的那笔字,本官每每观之,便欲临摹。”   方伯,乃布政使的别称。   来征这时候提到的高方伯,便是如今在交趾道已经正式担任大明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朝堂之上最年轻的从二品大员高仰止。   左参议这才反应过来,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本奏章,然后满脸堆笑的送到了来征面前:“堂尊,这便是今日一早刚刚在龙湾码头上岸,送到衙门里的高方伯奏章。”   来征眼底终于是掀起一丝波澜,对能将高仰止这道奏疏随身携带的左参议多看了两眼,而后才将奏章接到手中。   来征目光飞快的在奏章上扫过,在确认了几个数目之后,便和颜悦色的将奏章递回给左参议:“让陛下最先看到这道奏章,至于那些扰人清静的玩意,再好生的审议审议。”   通政使司再行审议。   这便是要将那些弹劾燕世子的奏章给压下不进的意思了。   左参议拱手将高仰止的奏章藏进袖中,弯腰低头:“下官遵令。”   而后,左参议便一步步的退到公房门口,方才转身走出工坊,再回身小心翼翼的将门合上。   等到这时候,来征脸色却是一紧。   而后又立马脚下如有弹簧的站了起来,合手躬身离开座位,到了一旁:“不知下官这般处置,是否妥当。”   角落里一扇屏风隔断后,朱高炽缓缓走了出来。   见到躬着身的来征,连忙上前扶住对方。   “来堂尊言重了,殿下今日让我来,也不过只是希望能将这桩事情往后压一压。”   来征松了一口气,面带笑容的低声道:“朝中的那些同僚当真是失心疯了,竟然平白无故的弹劾起世子来,朝廷给的俸禄,都被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说着话,来征默默抬头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燕世子的脸色变化。   朱高炽脸色不变,拉着来征坐在了一旁:“朝中大臣们如何做,那是他们的选择,都是在朝为官,大抵都是一心为公,只是出发点不同而已。”   来征点着头:“是是是,世子说的极是。只是……”   来征看着眼前这位燕世子,大明朝宗室之中,如今兵权最盛的亲王世子,在大本堂中也是课业拔尖,便是如此,还能抽身帮着太孙去处理公务。   来征很难想象,等到将来的某一天,当太孙真正掌权的时候,这位燕世子又会成长到什么地步。   现在那帮人就为了那点事情,就要弹劾这位?   就算是为了……   也大可换个方向啊。   朱高炽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总是格外的和煦:“堂尊不必担心,太孙与在下说过,这件事情只要给他一两天的时间,能将弹劾的奏章拖到下一场朝会即可。绝不会让堂尊在朝臣同僚们那边受置喙。”   “下官不敢。”来征蹭的站起身:“下官只是担心,通政使司压住这些奏章,回过头朝会的时候,恐怕朝臣们会弹劾的更加激烈。”   朱高炽面带微笑的站起身,目光看向了公房外面。   “那得看他们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剥皮剔骨   江宁县,淳化镇。   此地位应天城东南,去地三十馀里。   在方山、青龙山、西山头之间的这片三角地上,遍布着一片片的村落屋舍,以及围绕着村落如同绸缎一般铺开的田地。   目下,直隶一带的田地已经秋粮入仓,荒野里便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些两三寸高的稻杆,还有三三两两堆在田地旁边的稻杆堆。   只需要等百姓们将农活彻底的忙完了,便会地里头的稻杆防火点燃,好烧死躲藏在泥土和稻杆中的虫卵,化作的灰烬也算是回补了一些地力。   东北角的西山头往后是连绵一片的山脉,黄龙山、大连山、小茅山、汤山连成片。   而在西南角的方山,远远望去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罢了。   这就是一个远古留存下来的死火山。   只是方山上多名寺道观。   小小的一座方山,便聚集了佛道两家,诸如洞玄观、定林寺之类的两家驻地。   此时天地昏暗,天边擦着一抹亮光,人世间大地上万籁俱寂,让人分不清时辰究竟是夜幕初临,还是晓光将至。   倒是方山上幽幽传来的诵经吟佛声,让人听了不愿动弹。   方山东麓,一路连通黄龙山和秦淮河的解溪河畔,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张辉,带着数十人就趴在河岸下,目光高过河岸,看向方山脚下的一片村落。   “百户,这一片地都是那李家的田地,这片村庄也因为是李家被称之为李家村。”   率领此处锦衣卫的一名总旗,就趴在张辉的身边,低声解释着。   张辉目光绕着李家村左右转动了一圈,脸上带着一丝漠然。   “听闻这方山下一圈的田地,都被洞玄观和定林寺给占了,他李家能贴着山脚圈下这么大一片地?”   总旗哼哼一声:“这李家不是什么好鸟,山上那座方山大庙就是他们家供着的,洞玄观和定林寺也收了不少的好处,若不然这等临着秦淮河的上上田,能让李家占了?”   “方山大庙啊。”张辉低声念叨。   这方山大庙并非是佛家宝刹,供奉的乃是一位籍贯广德的神灵张渤,因为此人治水有功,方才被奉为祠山大帝,历朝加封,东南诸道皆有其庙。   总旗先是一愣,面露狐疑,而后才醒悟过来,百户这里大概是在感叹自己和这方山大庙里供奉的那位祠山大帝是本家呢。   想了想,总旗低声道:“兄弟们已经带着那晚在太平里的巡城武侯进李家村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肃清。”   将现在的情况又说了一遍,总旗却有些不解。   为什么百户会认定,那个给巡城武侯报案的人,现在就待在李家村。   死的是李家满门,这报案人必然是和此案有关联的,甚至是同谋者,若是说就躲在李家村,倒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张辉点点头,继续问道:“李家近来可有人交恶?和方山上的道观寺庙可有纠葛嫌隙?”   总旗皱眉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曾听闻,方山这一片地都是山上的。一路到青龙山那边才有几家田地,不过这一次都被税署给查抄揪出了陈年不法之事。   李家信佛也崇道,四时供奉不断,又有方山大庙替他说话,山脚下这块地向来都是安稳的很。”   张辉又问:“李家对待家中仆役,还有家中佃户,都如何?”   总旗苦笑着:“这些个人家都是一般样子,家中有钱有粮,自然觉得比其他百姓要高上好几等。”   张辉冷哼一声,回头望向青龙山和西山头一面:“天下乌鸦一般黑,独独便是他李家查不出来不法事?我看,是他李家藏得太深太隐蔽罢了。”   税署那帮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又如何能在阴谋诡计上比得过这些整日钻营算计之人。   只是张辉话音刚落,李家村那边便已经传来了动静。   几只养在村口的狗呜咽咽的叫了起来,惊起一片停在村外树上歇息的林鸟,扑棱棱的打着双翅在空中盘旋着。   睡得浅的老人从屋子里面开始喊话,以为是谁家的新妇被带着狼牙棒的汉子给折腾坏了,惊着村里的畜生们,惹到了他们这些老人家时日不多的觉头。   少顷便有几间屋子亮了灯。   几道人影在村外游走着,便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叫骂声,随后刚刚亮起的灯就又被熄灭。   而后,李家村里当真是传来了几声年轻少妇的咒骂声,期间夹杂着粗气喘喘的男人的附和。   “谁他娘在屋外头偷听!”   “老娘今年怀不上崽,明年就扒了你家的屋头!”   “……”   “卵怂一个!一惊就缩的见不着头!”   “这次怀不上,只怪你自己没用。”   “怎是我没用!又不是我肚子能怀上娃娃……”   “那老娘就和刚在外头偷听的浑汉做一场,看能不能怀上?”   “直你娘的……”   噌。   穿着肚兜的女人和披着半臂浑身是汗的男人站在自家院子里,齐齐的一缩脑袋,目光呆滞惊恐的看着自家院外。   张辉麾下的另一名总旗,目光阴沉的盯着站在院子里吵架的这对混账男女,手中露出刀鞘的刀口泛着寒光,冰冷的从院子里扫过一遍。   “滚进屋子里去。”   院中男女同时一个哆嗦,只觉得是数九寒冬里的冷风吹过,浑身汗毛竖起,后背发麻,脚底生寒。   听到院子外头官差老爷的训斥,两人立马抱成一团,缩着脑袋转过身,却是光出了两只屁股躲进家门。   咔嚓。   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院墙下的一名锦衣卫连忙转头低声:“不好!惊着那人了!”   “追!”   总旗一声令下,手中的绣春刀也终于是整个拔出。   十多人连忙结群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袭过去。   前头,这时候已经传来了一声高呼。   “是当时报案的人!”   这是同行出城到方山这边的巡城武侯中人发出的声音。   进村的总旗立马掏出一枚哨子吹响。   声音悠长的传到了李家村外面。   村外,解溪河旁早已等待多时的张辉,只见李家村里人影攒动,远远的传来一道哨声。   张辉立马手掌拍在河堤上,纵身跃起:“走!堵上!”   旷野里,李家村外数十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一名足蹬靴、身穿劲服的男子左支右闪,眼前可以腾挪的范围却是越来越小。   终于。   张辉手拿着刀鞘,从男人的身后挥出,重重的砸在了男人的右腿腘窝处。   钻进的疼痛还是刺激,男人只是痛的喊了一声,可是因为腘窝被击中,整条右腿都在瞬间被卸去了力道,半边身子没了平衡,男人也就整个儿的向着右边栽倒在地。   还不等男人反应过来,已经被周围的人群给淹没。   转瞬之后。   已经被从头绑到脚的男人,只能如同粪坑里的一条蛆弯曲在扎人生疼的田地里。   “你们是什么人。”   “凭什么抓我!”   “我要报官!”   啪。   一声脆响,从叫嚣着的男人脸上发出。   张辉屈膝蹲着身子,转动着手掌,满脸不屑的盯着男人:“我就是官!”   说完之后,也不给男人再开口的机会,从地上揪起一把稻草,胡乱的塞进咿咿呀呀不断的男人的嘴里。   然后张辉便粗鲁的抓住男人的头发,将其脑袋重重的提起:“看一看,是不是当时与你们报案的人。”   几名被抓过来认人的巡城武侯心生胆寒,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几枚带血带肉的牙齿,再看看被塞了满嘴稻草,血水不断从缝隙里往外的男人。   几人同时愣愣的点着头。   “张百户,确是此人无疑。”   “当时便是此人从太平里出来,与我等报案的。”   张辉点点头,便提着男人的脑袋,竟然是直接将对方从地上给拽了起来,向后一推,送到了几名麾下手中。   那男人已经被这番折腾,弄得满头血水,头皮干裂,毛发杂乱的混在血水里面。   张辉却是目光阴沉:“留下一队人看住李家村,在事情没有查清前,这里任何人不许出入!”   “遵令。”   ……   “殿下,此人便是当时报案的人。”   “名叫李二福,家住李家村,是李家的佃户。”   当新的一天到来,张辉已然趁着应天城城门开启的时刻,带着人悄然入城,回到锦衣卫内。   已经在诏狱里等了一夜的朱允熥,默默的看向被仍在地上,满头血水的李二福,看向张辉:“确认是此人了吗?”   张辉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已与当时的巡城武侯们确认,是此人无误。”   朱允熥目光闪烁,一夜的等待并没有让他昏昏欲睡,显露疲倦,反而愈发的精神通透:“李家的佃户?带下去好生的问清楚。”   “是。”   两名候在一旁的锦衣卫想要上前,提拿李二福,却被张辉给挥手拒绝。   张辉脸上浮出一抹阴狠,弯腰俯身,手掌五指扣在李二福的肩骨上,指头深陷。   原本已经痛的昏昏沉沉的李二福,瞬间清醒过来,因为嘴巴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只能是瞪大了双眼,呜呜呜的发出呻吟声。   扣住李二福的张辉,手臂稍稍一用力,就拖住了对方往外面走去。   等到那一道道沉闷的呜咽声从提讯室里消失。   同样候在此处一整夜的孙成,盯着微微涨红的双眼走到朱允熥身边:“殿下,人现在已经抓住了,您是不是回宫歇息一番?”   “不回宫了。”朱允熥摇摇头:“去太孙府,有了消息,立马告诉我。”   孙成点点头,立马招呼着外头的麾下,准备护送太孙前往太孙府。   眼下已经越来越临近太孙大婚的日子了。   青溪九曲那边的太孙府,如今也基本营造完毕,近来也不过是在往里面装点家具和园子罢了。   如今若说要住人,倒是也不差的。   毕竟要让宫里传消息,远比直接将消息送到太孙府简单的多。   ……   昏暗的诏狱深处,终年空气停滞,腐臭味充斥在每一寸空间里。   “桀桀桀桀……”   阴森森的笑声,从黑暗之中发出。   张辉手中拿着一柄刀口透亮的匕首,挑着刀花,不断的飞舞转动着,伴随着笑声走到已经被绑在老虎凳上的李二福面前。   两名陪同的麾下,默默的转过脸。   百户大人的手段实在是……   李二福塞在嘴里的东西,这时候已经被拿走。   看到张辉挑着匕首靠近,想要往后缩,却又不能动弹半分,李二福只能瞪大了双眼盯着一步步靠近的张辉。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冤枉的。”   张辉冷哼一声,转动着的匕首反射的寒光从自己的眼前滑过:“锦衣卫诏狱从来就没有被冤枉的人,知道不知道什么,等本官问过了话才知道。”   李二福整张脸已经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瞳孔深处尽是恐惧。   “你……到底想做什么……”   “啊……”   一声惨叫,从李二福的嗓子里发出。   张辉手中的匕首已经整个扎进他的大腿里。   只是扎进去之后,张辉并没有再挪动半分,而是张嘴呲牙的抬头盯着满头大汗、脸色涨红的李二福。   “李二福,你知道太医院吧。”   “想来是知道的。”   “但你知不知道,太医院最近在研究一项很新的事情。”   “他们想要更清楚的了解人的身体里面都有些什么……”   “虽然朝廷有很多死囚,但做这些事情,难免会被文官们指摘,所以锦衣卫就成了做好的地方。”   张辉默默的说着,已经是让人送来了一壶酒,打开盖子,洒在了李二福的大腿上。   酒液钻进伤口之中。   李二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双眼向上翻着。   张辉却竟然还在用酒液冲洗着双手,而后继续道:“前些日子,本官为太医院提供了三份不同的内脏,太医们才知道,有着同一症状的人,内脏其实也会有不同的变化。”   “最近,太医院希望能对人的身体里血脉的走向更了解,也好未来在战场上,为我大明将士包扎伤口。”   说着话,张辉一只手握住匕首,一只手压在李二福不断颤抖的大腿上。   “你莫要动。”   “这里,从这里到这里,太医院说有一条很粗大的血脉,是从心脏里流淌出来的血水一路走到脚底,然后从很多细血脉回流进心脏里的。”   “但是,他们不清楚,这些血脉的具体位置,是否是每个人都一样,包括这些血脉的大小粗细,和人的体重、肥胖、高矮是否有关。”   说完之后,张辉也不管李二福这个时候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手中的匕首已经开始顺着李二福的大腿切了下去。   黄黑色的皮肤被切开,露出下面黄色的脂肪层,再往下便是白色夹杂着红色的筋肉层。   咯吱咯吱的一阵响声。   那是刀尖刮在腿骨上发出的刺耳声响。   这个时候,李二福已经彻底的昏厥了过去。   剥皮剔骨挑筋的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承受的住。   张辉不屑的哼哼了两声。   “什么时候昏厥过去的。”   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切着自己的切口在皮下跳动着的那根粗大的血脉,对着身后的两名麾下询问着。   “回……回禀百户,您尚未动刀,只是在陈述的时候,这人就被吓晕了……”   “百户动刀之后,此人醒来一次,而后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滴答滴答,一滴滴的血水从老虎凳上滴落在地上,声音好似是贴着人耳朵里的骨膜在敲击。   阴森森冰冷的牢房中,李二福的大腿上,冒着热气,肉眼可见。   两名锦衣卫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都觉得那些伤口是扎在自己身上同一位置一样。   不敢多看,只能悄悄的低下头。   张辉站在一旁,拿着一块消过毒的毛巾擦拭着自己的匕首,这是太医院那些太医要求的,说什么有无形的东西,会让人的血肉腐烂。   这样会严重影响他们的研究。   自己不懂这些,但能够和太医院合作,让自己的审讯手段借此更上一层楼,却是自己的追求。   张辉觉得这样的合作很合适,并且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   “将他弄醒吧。”   噗。   混着酒精和提神药物的液体,被泼在李二福的脸上。   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的李二福,猛的打了一个颤,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如同牛眼。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让我死吧,我让去死吧……呜呜呜呜……我什么都说……”   “让我去死吧……”   醒来之后的李二福,已经彻底没有了想要坚持保守秘密的念头,半分都没有。   他只想现在就死去。   现在,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他渴望的。   张辉不屑的撇撇嘴,满眼的鄙夷:“本官还不曾将血脉挑出来与你一同观赏呢。还有五脏六腑,本官也在跟着太医们学习,如何能让犯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观赏自己的五脏六腑。”   “可惜……”   张辉淡淡的看了李二福一眼。   这厮竟然是个软骨头。   “百户……”   两名锦衣卫小心的走到张辉的跟前,人犯已经开口了,他们便需要负责问话记录,这样的事情百户大人不屑于去做。   张辉挥挥手:“你们问吧,问完了给他个痛快,然后通知太医院那些老先生们,可以过来尝试尝试救治,看能不能给死人救活。”   两名锦衣卫后背发麻,藏在飞鱼服下的身子微微一颤。   只能在心中疯狂的祈祷着,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去做违背大明律的事情,更不要陷进朝堂争斗之中。   若不然落到百户大人手上……   两人忙不住的头捣如蒜:“是是是,属下领命。”   张辉百般无聊,挥挥手往外走去:“老先生们当真是……哎,我都是跟老先生们学坏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燕世子都为国瘦脱相了   应天城皇城西侧,西安门外青溪九曲旁。   从北边的太平桥到南边的西安门外大街,再到西边的黄家巷,整个偌大的一片,皆为太孙府的占地范围。   仅仅是这片地皮,就足以显示出朱元璋对皇太孙的宠爱程度。   重檐楼阁,几乎是仿着东宫的布局营造而来,只不过是在规格上稍微低了一份。   但反倒是因为在宫外,抵临青溪九曲,太孙府引了一条活水入府,在府中营造出了一片亭台楼阁、水榭假山的园林。   在一片以苏州府太湖石堆砌营造,以及各种灌木绿植及各色花卉名珍装点的太孙府后院。   看似角落隐秘众多的地方,却有着一座小屋靠墙而建。   “殿下,信国公和西平侯的队伍,不日就要到应天了。”   “陛下和太子的意思,公爷和侯爷入城的时候,还需殿下您出城迎接。”   已经从诏狱回来,休息了几个时辰的朱允熥,斜靠在一张软椅上,微微眯着眼。   田麦就站在朱允熥的眼前,躬身肃立:“铁铉传信,问奏殿下,倭国境内如今似有合流之势,是否能授予镇倭大军临阵决断之权。”   “准。”   朱允熥淡淡出声。   自唐时流传下来的瑞龙脑,因为大明如今新征交趾,再一次出现在中原王庭之中,淡淡的香烟从博山炉中飘散出来,弥漫在此间书房之中。   田麦手握着一支细笔,在左手捧着的小册上,有关倭国方面请奏的事件上记录了一下。   随后,田麦又道:“高仰止来奏,吏部前些日子已然去函询问交趾道选官考核事。”   “清化大都督府问事,能否招募交趾道百姓,为各城捕快、及少量组建地方卫所。”   “征南大将军来奏,开春在即,请调草药、兵甲、火药、火器诸般。请轮番太医院太医,加征迁移直隶百姓充实新征边地。”   朱允熥躺在软椅上转了一下,避免半边身子被压麻了。   随后,才缓缓说道:“交趾道乃大明一十三道之一,吏部问交趾道选官考核事,交趾布政使司责无旁贷。清化大都督府镇守交趾,有便宜行事之权。征南大将军奏,转交兵部、户部等,不可延误军机。”   东边的事情和南边的事情说完之后。   田麦小心翼翼的将各项备注上,而后目光转动,低声道:“凉国公奏问,西北目下平定,朝中何时另派大将前去轮番替换。”   朱允熥微微一顿,这才想起已经有两年不在京中的蓝玉了。   手掌轻轻的拍着软椅,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压下不回。”   田麦抬头看了一眼皇太孙,竟然连给凉国公回讯的事情也不做。   想了想,田麦转口道:“燕王发文,问询今冬棉甲还需几时才能抵达北平,燕王殿下想要在今冬深入一趟草原。”   朱允熥停顿了一下。   然后才轻声道:“也不回了,棉甲早些日子就从龙湾码头出海了,想必不日就会送到北平。”   田麦点点头。   最后,即便是太孙府里没有旁人,此间更是除了他二人之外别无他人,但他还是转头看了一眼四周。   随后才压着脚步上前一步,低声道:“张志远来信,唐可可如今已经官至北平千户将军。”   朱允熥微微一笑:“我四叔总是能发现很多的将才。”   田麦附和着露出笑容,低声道:“殿下要张志远结交的北平一方诸如朱能、张玉等军中将领一事,如今也办的颇为不错,张志远已经收了朱能和张玉家的小子带在身边作为亲兵。”   北平城,是自己从洪武二十四年就开始布局入手的。   对那边的事情,朱允熥从来就没有放松过警惕。   现在并不是收获的时候,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需要用到的时候。   朱允熥想了想,轻叹一声,他很不希望大明的未来还会走上老路子。   “这件事情顺其自然,应天这边要减少和张志远的来往。”   田麦点点头,默默应下。   让人插手北平,这件事情他从来不敢假人之手,更不敢暴露出去半分。   砰砰砰。   这时候,小书房的门从外面被敲响。   躺在软椅上的朱允熥,斜眼默默的瞧了一眼,便合上双上。   田麦瞬的一下转过身,眉峰竖起,到了门后伸手缓缓打开,看到外面的来人,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何事?”   门外,却是田麦手底下的暗卫。   见到统领,暗卫抱拳沉声禀报:“田统领,诏狱那边,李二福的口供都问出来了。”   说完后,暗卫从怀中取出一本笔供。   田麦接过笔供,挥挥手:“候在外面。”   “殿下,这是李二福的口供笔录。”   等了整整两天,朱允熥这时候再听到这桩案子的事情,只是微微的睁开眼,接过田麦送来的口供,缓慢的翻开审阅着。   ……   “通政使司给咱们的奏章扣住了!”   “他来征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想要把持朝堂言论吗?还是想做什么事情!”   吏部衙门的公房里,工部尚书王儁,拍着桌子,满脸的愤怒。   “要不要老夫替你写好拜帖,好让你去问问来征的意思?”詹徽翻翻白眼,对竟然这般有失官体的王儁表示不满。   王儁板着脸看了詹徽一眼,然后撇撇嘴冷哼一声,拍着屁股重新坐下。   坐在他边上的户部尚书郁新哼哼两声:“来征已经留足了情面,不然我等还不知道这些奏章现在到底是已经送到了陛下面前,还是被留在通政使司衙门里面。”   詹徽默默的点着头,算是认同郁新的这番言论,伸手拿起面前的茶壶,高高举起,小心倾斜。   潺潺的流水声,便在几人之间响起。   茹瑺接过茶杯品了一口,缓缓说道:“前夜案发,那万金彪就被蒋瓛给收押在了锦衣卫诏狱里面。   昨日太孙接到消息,便入了锦衣卫。殿下可是在锦衣卫里面待了整整一夜都未曾离开,还是到了今日拂晓时分才去了太孙府歇息。   你们说,这中间到底又生了些什么事情?”   说完之后,茹瑺默默饮茶,淡淡的看向周围的几人。   郁新轻咦一声,偏头看向茹瑺:“你说,殿下是不是查出了些什么?还是说,殿下已经知道了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会在锦衣卫待了一整夜之后,方才去了太孙府歇息?”   几人一愣。   能让太孙以千金之躯,在锦衣卫里面待上足足一夜,可见此事在太孙心中的重要性。而能够让太孙离开锦衣卫,回到太孙府去歇息。   也必然是有了新的发现,甚至是决定性的新发现,才有可能让太孙松下一口气回去歇息。   詹徽的手指轻轻的叩在桌子上,眉头微微皱紧,他沉吟了良久,权衡利弊之后,终于是沉声开口:“宜早不宜迟,老夫以为,此时我等该入宫面圣,面呈此事!”   “我等入宫面圣?”   王儁缩了缩脑袋,有些不确定的征询了一声。   詹徽转头淡淡的看了王儁一眼。   一旁郁新眼底闪过一丝鄙夷,而后笑了笑道:“届时,便由我来打头引出此事吧。说起来,税署做的事,也是事关我户部的。”   这才是会做事的人!   詹徽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对郁新大为感叹道:“为今之计,唯有如此,辛苦户部了。”   郁新拱拱手:“说起来,我等也是为了天下。”   而后,这位新晋的户部尚书,新进的文化殿大学士,满脸忧虑深重:“过刚易折,天底下的事情哪能总是一帆风顺,若是一直这般强硬,哪一天爆出天大的事情,朝廷、我等又该如何?”   “合该你是大学士。”   王儁已经站起身,对着郁新拱拱手。   詹徽挥袖起身:“诸位,一同入宫吧。”   ……   “殿下,最新的消息,六部尚书入宫面圣去了。”   太孙府小书房,田麦将刚刚送过来的讯息,传达给了还在假寐歇息的朱允熥耳中。   原本微微眯起的双眼缓缓睁开。   歇息到此刻,朱允熥眼中不见疲倦,透露着一抹精光。   只见他微微一笑。   “先让人送碗庐州府的老鸡汤米面过来,吃饱了我们也回宫。”   ……   华盖殿。   最近宫中的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   因为中秋节就快要到了,也因为太孙的大婚就在这一日。陛下多年未见的信国公和西平侯也快要入京了。   此般种种,连带着宫里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到处都是在擦拭拖洗的宫人。   殿内。   最近大明风调雨顺,南北无事,东西无虞,钱粮充足,王道昌盛,也就让殿内的君王和伴驾的臣子一团和气。   “解缙奏请能否征调应天府力役千名用于太平府矿至应天城的水泥路修筑。”   太子盘坐在一堆奏章书案里面,拿起一本奏章,抬头看向还在拟定太孙大婚详细的老爷子。   今天大本堂没有课业的朱高炽,则是配坐在太子大伯的身边,拿着纸笔记录着大伯的各项施政要求和需要传达的旨意消息。   朱元璋从繁杂如牛毛一般的大婚详细之中抽离注意,抬起头看向这边,哼哼了两声问道:“解缙那小子还在路上跟着修路?”   朱标笑了笑:“他就是个死脑筋的,唯恐这路修的出了事,日日夜夜的盯着,儿臣听说他已经算得上是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朱元璋点点头,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半响后才忽然笑着说道:“咱听说,交趾道的高仰止还是他的门生,如今都已经混到了一道方伯的位子。”   “交趾道那边本就是不开化的地方,朝廷里的官员连去东南为官都怨声载道。交趾道新征,百废俱兴,正是用人之际,允熥临危受命,提拔他们为官一方,也是应有之意。”朱标解释了一句,却对老爷子提到的那什么门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朱高炽在一旁默默的观察着自家皇爷爷和大伯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脑瓜子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朱元璋又是笑着哼哼了两声:“允了此事吧。督促李景隆,叫他抓紧多送些倭工回来,咱家的百姓也不用一直服徭役了。”   朱标笑吟吟的点着头:“儿臣回头就去办。”   到这里,这件事情大抵也就要结束了。   朱元璋却是又忽的开口道:“下旨,解缙有功,授资治尹、正议大夫,晋太子宾客,加太孙府左长史事。”   太子爷稍稍一愣,便立马应了下来。   而后回头看向小胖侄儿:“记下此事,稍后草拟旨意。”   朱高炽点点头,俯首记下此事。心中却是一阵意动,老爷子已经开始为熥哥儿明着打造潜邸中人了。   那什么正三品资治尹勋和正议大夫散阶,还有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不过都是为了抬高解缙的官阶地位,真正的还得是这个不过五品的太孙府左长史。   这就如同东宫詹事府的詹事一样,多是最得心腹的人才能被授命的。   这时。   朱元璋又问道:“听说允熥昨日去了锦衣卫一夜未归,最后还是在太孙府歇息的?”   低头执笔的朱高炽眉头一挑,目光晃动了一下。   朱标则是想了想正欲开口,却听孙伴伴已经是从前头走了过来。   “陛下,詹尚书等几人入宫面圣,现已人在殿外。”   朱元璋斜眼看向殿外:“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朱元璋淡淡的看向太子和小胖孙子这边。   朱高炽缓缓抬起屁股:“几位部堂面圣,侄儿就先……”   小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标已经抬起头,面带笑容的看向他:“安心坐着,我这里的几份奏章还要你梳理。”   说完之后,朱标便收拾出了几道奏章堆在了小胖面前。   朱高炽看着太子大伯露着和煦笑容的脸颊,亦是默默一笑,悬着的屁股也就重新稳稳坐下。   只是小眼神,却悄悄的看向殿门口。   少顷,就见詹徽、郁新、任亨泰等五位身着大红袍的部堂走了进来。   詹徽等人今天入宫,就是抱着要将税署万金彪灭门案这桩事,在皇帝面前挑明了。   应天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不可能全然无知。   可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两天的时间了,宫里头却是什么话都没有传出来,这本就让人很是疑惑。   现在太孙在锦衣卫待了整整一夜后,去了太孙府歇息。   如果他们再不有所作为的话,原本一件能够加以利用的事情,可就要白白从手指缝里流逝走了。   詹徽等人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从华盖殿外走进偏殿。   几人正欲躬身请安。   却是一眼就看到坐在太子爷身边的燕世子朱高炽。   詹徽等人不由对视了一眼,几人眼里默契的生出一丝疑惑。   燕世子怎么在这里?   “这个时辰过来,你们几个老倌,是要找咱蹭饭的?”   朱元璋在榻上正了正身子,目光悠然,面带笑容的盯着走进来的詹徽几人。   詹徽等人立马反应过来。   弯腰拱手。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见过燕世子。”   朱元璋挥挥手:“免了吧,要是蹭饭,咱现在就让孙狗去传话加饭。”   皇帝怎么就和蹭饭较真了?   詹徽几人心中郁闷,脸上却是带着惶恐。   “臣等不敢。”   “今日入宫,乃是有事面奏陛下,臣等才好梳理各部朝政,安定朝堂。”   詹徽很小心的琢磨着用词。   朱元璋则是眉头一挑:“安定朝堂?说吧,是咱大明哪里又出事了,能叫你们几个大学士、尚书一起入宫的。”   詹徽默默转头,看了一眼茹瑺。   茹瑺便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翻过年后,京营就要轮番,臣请示陛下,明岁京营轮番入戍是否和往年一样办?”   驻扎在应天城的京军诸卫,都是以五军都督府治下的天下诸道卫所为主要补充来源,轮番入京换防,时刻保证京营大军的战斗力,强化中央军对天下的威慑。   朱元璋笑着点点头:“照办过往,京营诸卫事关应天安危,兵部费心了。”   茹瑺颔首拱手:“臣领命。”   随后,户部尚书郁新上前:“陛下,今岁天下税赋用度核算,是否要将交趾道及镇倭大军并入核算?明岁朝廷各部司及诸道用度,是否可以开议?”   这几年,交趾道和镇倭大军的支出和收入,都是单独造册核算,单独存档的。郁新这是在问,今年要不要给这两块给放在整个大明一起核算。   而至于朝廷明年的用度开议,也就是讨论洪武二十八年的朝廷预算。   朱元璋点点头又摇摇头:“明岁用度开始议吧。交趾道及镇倭大军各项核算,照旧另造核算。”   低着头的郁新,双眼闪烁了一下:“臣领命。”   头等的兵、税两件大事,到这也就差不多议完了。   詹徽几人沉默了片刻。   朱元璋则是静静的注视着几人,嘴角微微一扬:“还是留在咱这里用膳吧。”   詹徽立马轻咳一声。   郁新再次上前:“启禀陛下,臣等闻听前日夜,应天城生出灭门惨案,太平里一户百姓家中,合共二十余人惨遭歹人戕害,现场血流成河,陈尸家中。应天府闻奏缉拿,却被锦衣卫将现场抓获的贼子索要去,终日不闻后续。”   “臣等唯恐朝堂律法有失,稍作打听,却不想那被锦衣卫扣押之人,竟是税署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   “臣等以为,不论万金彪此人到底是如何在那被灭门人家家中被抓获,此案若是不妥当处置,税署、朝廷都将有失公允于百姓。”   “燕世子责成税署诸事,却让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生出了税署中人涉及灭门案。臣等以为燕世子有失察之过,遂劾之。”   华盖殿里,随着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将话说完,便陷入到了沉寂之中。   朱元璋若有所思,目露深意的扫了不远处的燕世子朱高炽一眼。   朱标则是默默回头,给了小胖侄儿一个宽慰的笑容。   原来,熥哥儿让自己待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刻的吧。   朱高炽抬着头,直视着背对着自己的詹徽等人,目光闪烁。   按照规矩,自己这个时候,是不是该起身应对朝臣的弹劾了?   正当他再次抬起屁股,要起身应对弹劾的时候。   华盖殿外却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是大明朝监国皇太孙朱允熥那充满疑惑和好奇的声音。   “诸位这是要弹劾燕世子?”   “燕世子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值得诸位部堂大学士一起弹劾?”   “诸位难道都没见到,燕世子自入京,为了大明……”   “都已经瘦脱相了吗!” 第三百一十九章 杀人真凶   华盖殿里。   皇太孙的声音,几人都很是熟悉。   詹徽等人背对殿门,却是听到心惊胆战。   皇太孙怎么突然来华盖殿了?   本来,詹徽等人对于燕世子会在华盖殿,就心中满是诧异,意外不已。   现在又见太孙竟然是也来了。   一时间,詹徽几人没来由的就生出了一股做贼心虚的感觉来。   就好似他们正要做些什么,还没有做的时候,就被人家给当场抓包了。   不。   他们并不是还没有做,而是刚刚就已经弹劾了燕世子。   “殿下……”   “臣等参见殿下……”   詹徽等人脸色紧绷,转身看着龙行虎步走进来的朱允熥,心中一阵的突突。   再看太孙身后,是两名宫中的小太监,各自抱着一摞子的奏章。   朱允熥看向这帮大学士、尚书们,点点头:“诸位免礼。”   随后便转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挥手指向老爹处理朝政奏章的地方:“先放在太子那边。”   吩咐完之后,朱允熥则是面带笑容的走到朱元璋面前,恭恭敬敬的躬身作揖施礼:“孙儿参见爷爷。”   “免了吧。”朱元璋爽朗的笑着,斜眼看向站在跟前的大孙子:“这时候来爷爷这里,也是要来蹭饭的?”   朱允熥脸上笑容更加灿烂:“这不是赶巧了嘛,孙儿从昨夜到现在可是一粒米都没有下肚。”   一听这话,朱元璋立马是两只眼睛都竖了起来,一瞪眼:“孙狗,还不快去叫人送了膳食过来。”   孙狗儿忙不顾的点着头,应了一声转头就出了偏殿。   朱元璋则是满脸笑容的拉住朱允熥,让其坐在了自己身边:“今早刚刚让徐家小子炖的庐州府的鸡汤,待会儿可得多吃点。”   朱允熥愣了一下,而后满脸灿烂的点着头:“还是爷爷记得孙儿这一口。”   只是心中却是微微一叹,装比太累。   入宫前刚刚吃的鸡汤米面,等下恐怕还得吃掉一整只鸡才能让老爷子满意。   那头,詹徽等人看着这对天家爷孙的和睦亲情,却是一肚子的苦水。   合着刚刚因为弹劾燕世子一事,都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在就啥也不是了?   詹徽轻咳一声,目光淡淡的看向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   郁新这时候也有些徘徊。   现在陛下还在含饴弄孙的兴头上,自己这时候打扰了人家,说不得自己就触了霉头。可事情不提又不行,刚刚自己眼尖,分明是看到那堆被太孙带来的奏章里面,就有一份是自己弹劾燕世子的奏章。   现在不上不下的才是最让人难受的时候。   郁新悄无声息的上前一步,轻咳一声,躬身作揖:“启禀陛下,刚刚殿下谈及我等弹劾燕世子所言,臣等以为有偏驳。”   朱元璋转过头,挑动眉头:“啊,还有这件事啊,你们且说,咱听着。”   朱允熥这时也离了位子,肃手站在一旁。   郁新点点头,沉声道:“臣等乃是议税署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涉案灭门,税署有失察之责,非议燕世子之罪。然而,燕世子责成税署,上元县分司出现这等事情,可见税署平日管理之风。   臣等以为,燕世子如今年少,徒然担当税署这等干系国朝社稷之事,难免生疏,便是有失察也是人之常理,所幸今日不过是出了一起灭门惨案。   既然出了人命案子,臣等以为,朝廷于情于理,都该明正典刑,还以百姓公道公正。也能及早做到纠错止损之举,避免日后税署此等国朝公器再出事端。”   按照郁新、詹徽几人的意思,虽然燕世子是被弹劾的,但矛头却是必须要对准税署才行。   突出税署如今在大明的重要性,进而引发重视。   朱允熥目光微微收缩,郁新他们的言论很精确,只往税署的重要性上去提,而且还是带出了中原政治热衷只求的问题,防患于未然。   已经斜靠着了的朱元璋,目光幽幽,手指肚子夹在一块儿缓缓的搓动着。   “此言有理,国家公器不可生变,当要谨防小心。”   詹徽眉头一挑,立马顺势踏出一步:“臣以为,朝廷对待税署,还是要慎之又慎。此般改制地方粮长,乃是惠及天下亿兆黎民的事情,却也是干系着大明一十三道地方的紧要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说完之后,詹徽眉头皱紧,轻叹一声:“现今就在京畿重地,应天城内,竟然出了税署分司中人,涉及灭门案,若是朝廷不以公正,传扬出去,百姓该如何想?   那户被灭门的李家,臣等也调阅了应天府的文书存档,这家人平日里并未恶行,此次应天府粮长改制,税署清查地方累年税赋,李家也并无问题。   这样的人家竟然死在税署中人手上,往后税署还要如何推进改制,百姓大抵会闻见税署中人,便会心生胆寒,畏之如虎。”   朱元璋斜靠在榻上,目光从詹徽等人身上掠过,最后扫向了和太子坐在一块儿的朱高炽。   朱允熥则是眉头皱紧。   很明显的,到了这一步朝廷里的诉求已经清楚了。   詹徽他们想要插手税署,想要将拥有税署的权力,或者说是参与分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独立于朝堂之外,由宗室中人总领执掌。   詹徽他们这些文官魁首翘楚们,想要拥有更多的权力,亦或者更进一步,他们希望君主手中直接拥有的权力更少一些。   二十多年了,大明的文官们,其实早已厌倦了有一个一丝不苟,在律法面前不讲一丝情面的君王了。   只是因为这位君王的手中握着血淋淋的屠刀,他们才没有将其表现出来而已。可一旦给了他们机会,他们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要去试探一下可行性。   朱允熥冷哼一声:“陛下,有关税署上元县分司副税司万金彪灭门案,另有情蔽。”   说完之后,朱允熥挥袖后退一步,回头冷漠的看了詹徽等人一眼:“税署亦是苦主!臣总领税署事,今日要在陛下面前为税署喊冤!更要驳斥朝堂诸公,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命官司扣在我税署头上。   税署凡官吏数千人,累月奔赴乡野之间,三过家门而不入,只为大明社稷,不言有功,却有苦劳,今时未有考公,先受苛责,税署凡官吏可谓心寒。”   詹徽等人心中狂跳不已,他们分明知道既然今天太孙来了这里,那定然是为税署说话的,可现在案子还没有查清楚,就反倒是做出了饱受冤屈的样子。   郁新更是不由的上前一步,正欲开口。   却眼看太孙已经是伸出手,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   朱允熥压住想要开口的郁新,转身向着老爹那边走去,看到小胖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便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而后面朝太子躬身作揖:“父亲。”   朱标默默点头,目光看向刚刚被自家儿子带过来的那些奏章。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拿起基本奏章,在众人注视下一本本打开:“这是工部尚书弹劾税署及燕世子的奏本,这是工部右侍郎的奏本,这是工部郎中的奏本。”   “这几本是户部尚书及部署官员的奏本。”   “这些则是吏部尚书及部署官员的。”   “这几本,是礼部和兵部的。”   “还有这些,涉及朝廷五寺各司的弹劾我税署及燕世子的奏本。”   朱允熥一份份的将带来的奏本是谁呈上来的报了出来。   而后,重重的拍在桌案上。   他的目光也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若不是今日我入宫之时,碰巧遇到通政使司的人,还不知道这么多的奏本,竟然都是弹劾我税署及燕世子的。”   “大明朝什么时候,竟然生出了,尚未判罚治罪,便满朝尽皆弹劾的风气了!”   朱允熥再一次上前几步,目光愈发阴沉,语气愈发紧逼:“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是要起党争吗!”   轰的一下。   华盖殿内,气氛忽的如堕寒冬冰窖之中。   咚咚咚。   詹徽几人顷刻间就在朱元璋的面前跪下。   “臣等只是因税署之事,心忧朝廷,为大明社稷思,绝无党争之意。”   说完之后,几人便伏地不起。   党争,这是谁都不敢提,更不敢触及的东西。   前宋亡于何物?   天子无德,朝堂奸佞,党同伐异。   而且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情,那就是前宋每一次试图革新朝局,都会引发大规模的党争,随后各项新政又会无疾而终,或是事与愿违。   而国家,也在这一次次的挣扎之中,走向末路。   党争就是朝堂上最大的忌讳。   朱允熥却是步步紧逼:“既然心无党争。朝堂诸公为何在案情未明之时,便认定此案乃是万金彪所为?难道是锦衣卫查出了案情始末已经告诉诸位了?”   “今日案情不明,朝廷便能如此气势汹汹的声讨税署,声讨为国效力的燕世子。来日,是不是也能由着个人,任意无端揣测,无端弹劾朝堂同僚了?”   “往后地方上有了贪腐案,孤是不是也可以直接弹劾你们吏部啊!”   “还是说,每岁的税赋征收出了半分茬子,孤就能问责你们户部?”   “每岁轮番,总有事端生出,乃至于闹出人命,是不是同样可以将责任归结到兵部身上啊!”   “太平里出了灭门的案子,应天府竟然不察,未曾有过半分预警,作为地方官府,应天府上上下下,连带着上元县,是不是也都该发配塞外了!”   “朝堂之上,闻风而动,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肆意构陷同朝官僚,大明朝的公正律法,还在不在诸位眼里了!”   朱允熥一声冷过一声,脸色也已如同冰霜。   詹徽等人未有敢言者。   “够了。”   斜靠在榻上的朱元璋,终于是皱紧眉头沉声打断。   朱允熥收声,抱拳拱手,退后两步。   朱元璋皱眉低声道:“既然太孙说及税署有冤,想来案子另有眉目,便在这里一道说清楚了,也免得出了咱这里,还要继续无端的纠葛。”   朱允熥拱手点头:“启禀陛下,锦衣卫现已查明,此案非是万金彪所为。当夜案发时,前去给巡城武侯报案之人,亦非是太平里百姓,而是李家的佃户李二福。”   朱元璋瞬间目露精光:“难道是佃户杀人夺财?”   詹徽等人则是不由的抬起头,对锦衣卫能这么快查出凶手倍感意外。   这桩案子在他们看来,基本就是无解的。   万金彪是人赃俱获,除非杀人真凶主动投案,若不然便是无头公案。   “非也。”朱允熥微微一笑,然后冷眼扫过詹徽几人:“杀人者,乃是淳化镇与李家相邻的几户在此次税吏粮长改制中,被税署清查并圈定在迁移交趾的人家合谋而为。那李二福乃是出卖李家,为其通风报信之人。”   对于这个真相。   当朱允熥听到的时候,亦是倍感意外,心中诧异万分。   原本所想的,这件案子背后该是一出精彩绝伦的谋划,利益纠缠千丝万缕,真相扑朔迷离。   可谁又能想到,就仅仅是因为乡野之间的几乎人家,愤慨于自家的遭遇,不公与领家的无事,这才生出了要将自家子弟藏匿身份,谋夺李家田产的手段。   万金彪就是个踩了狗屎不走运的憨货倒霉蛋,恰逢案发,被弄到了李家灭门惨案的现场,背上了这口黑锅。   如果不是张辉亲自审问出来的这些东西,并且重复三次审讯,导致就连太医院的那帮已经变成研究狂人的太医们都开始吐槽张辉的审讯弄得太过稀烂,朱允熥是半分都不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的出乎意料。   詹徽等人心中没来由的一紧。   这案子当真是已经查清了。   随后,几人又是心中一松。   只要坐实是淳化镇那边与李家相邻的几户人家合谋所为,那这件事情也就不可能再牵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而自从詹徽等人入宫进殿,便被弹劾的朱高炽,这时候也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只见他沉默不语,脚下沉稳的走到了老爷子面前,直愣愣的就跪了下来。   “皇爷爷,孙儿冤枉!”   随后,便哐当一声,脑门叩在眼前金砖上。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喊冤的老四家的世子,朱元璋的目光微微闪动着,却不曾提及于他。   而是转头看向面前的朱允熥。   距离案发不过两日时辰,便能够寻到那通风报信的李二福,又能确定了灭门作案的真凶是淳化镇的那几乎人家。   这份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   朱元璋的眼中不禁生出了几分自豪和动容:“案情可否确凿?”   朱允熥坚定的点头:“确凿无误,想来要不了多久一概人犯,都会被锦衣卫缉拿归案。”   朱元璋点点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詹徽等人和老四家的世子:“既然如此,便等着锦衣卫的消息吧。”   ……   身着一袭大红飞鱼服的亲军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从右长安门进,穿过承天门、端门、午门,进到皇宫之内。   又跨过奉天门,穿过奉天殿广场,绕过奉天殿,终于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华盖殿前。   “臣,亲军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有事面奏,躬请圣安。”   早就满殿都在等待着蒋瓛的到来。   随着他在殿门外报名。   孙狗儿脸上带着一抹笑容走出大殿,到了蒋瓛面前:“指挥使可算是来了,陛下可是一直在等着您呢。”   蒋瓛直起身子,脸色仍旧是冷冰冰的看向孙狗儿,语气倒是和善:“有劳大监了。”   “臣蒋瓛,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孙殿下。”   殿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蒋瓛,便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有一阵阵阴森森的气息扩散出来。   朱元璋对眼前这个执掌锦衣卫多年的指挥使很满意,脸上露出笑容:“可是太平里李家灭门案出结果了?今日各部尚书都在场,你便好生仔细的将此事说明白了。”   蒋瓛环顾四周,默默点头。   朝中官员要对税署下手的事情,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一清二楚。   所以,这也是他在前夜案发后,便命人将那万金彪给索要进锦衣卫诏狱,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很明显,此刻目露善意的太孙,已经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至于詹徽这帮老倌?   从来就不在自己的考虑之中。   蒋瓛心中定下,便开口道:“回禀陛下,锦衣卫现已查明太平里李家灭门案缘由。”   “此案,乃淳化镇孙氏、赵氏、王氏三家合谋,为家中已经藏匿转换身份的子弟,谋划李氏位于方山脚下的万亩良田所为。”   “三家利诱李家佃户李二福,为其通风报信,确认李家众人案发当夜皆在太平里家中,三家便以将要南下交趾为由,邀约李家设宴。”   “三家携带心腹,待李家醉酒之时,暴起出手,残忍杀害李家满门。”   “目下锦衣卫已经将三家尽数缉拿归案,现已关押于锦衣卫诏狱之中,由锦衣卫审讯把头张辉亲自审问核实。”   说完之后,蒋瓛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口供笔录。   “陛下,此乃目下锦衣卫已经审讯出来的三家涉案人犯口供笔录,请陛下圣阅。”   说着,蒋瓛就低头双手捧起口供。   朱允熥目光抖擞的盯着被蒋瓛拿出来的口供,淡淡的看向此刻仍然跪在地上的詹徽等人。   朱元璋则是目光幽幽,脸上带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都已经取得口供了吗。”   “锦衣卫办事,愈发合乎朕意。” 第三百二十章 新旧更替   华盖殿偏殿内,回荡着朱元璋的声音。   经由内官总管孙狗儿传呈到朱元璋手中的口供笔录,也被他扣在了手边的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既然是锦衣卫已经审讯出来的,便无需看了。”   朱元璋语气轻飘飘的说着,眼神游离在詹徽、郁新、王儁、茹瑺、任亨泰五人身上。   这些个朝堂大臣,社稷衮衮诸公啊。   朱元璋的目光多了些锋芒。   “太孙不日大婚,今次涉案人家,戕害人命,京畿违禁,罪可当诛,不定秋后问斩,免得破了今年秋冬的喜气。”   这就是给那淳化镇李赵钱三家判了斩立决。   凡中原自古以来,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这便是秋后问斩的由来。   前汉九月至岁终,皆是秋后问斩的日子。   前唐以后,则将每岁死刑问斩的时间固定在了十月至岁终。   詹徽等人俯身翘臀。   “臣等领旨遵命。”   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累也。   庆赏罚刑,是独属于皇帝的执政权力。   皇帝要淳化镇三家现在问斩,那就不能往那三家人留到明天。   任亨泰甚至是微微抬头,补充附和道:“目下初秋,亦合乎四时节气。”   朱元璋摆摆手,付之一笑:“既如此,便都散了吧,宫里没有那么多的口粮。”   詹徽等人直起身子,而后再拜:“臣等告退。”   然后,便个个小心撑地扶膝,慢腾腾的站起身子,躬着身,小心翼翼的向后退着。   “陛下,给太孙殿下备着的庐州府的老鸡汤来了。”   一名小太监,提着朱红漆面食盒恰是此时从外面走了进来。   詹徽等人身子不由一顿,嘴角无声的抽动了两下。   朱元璋抬眼,会心一笑。   站在一旁的朱允熥则是轻咳一声,挥袖侧出:“启禀皇爷爷,孙臣有奏。”   朱元璋轻笑着开口:“这般规矩,是有事要求爷爷?”   已经动起脚步的詹徽等人,脚下步伐不禁随声慢了下来。   朱允熥讪笑道:“启禀爷爷,既然如今已经查清太平里李家灭门案原委,税署所受冤屈是否该洗清了?”   詹徽等人的脚步几乎是停了下来,慢吞吞的让人只能看到他们的衣袍晃动,却不见脚下步子到底是退了几寸。   仍然跪在地上的朱高炽,亦是目光晃动的抬起头。   熥哥儿从来就不是一个甘愿吃亏了的人,这一次对税署被劾一事,自然亦如是。   他心中不免生出了想要回头看看詹徽几人此刻的脸色到底是怎样的精彩,只是却被生生的压下。   身后已经听不到什么脚步声,足以说明詹徽等人这时候心中的忐忑和不安了。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朱元璋则是默默看向只有身子在动,脚下却并没有动多少步的大学士、部堂尚书们,谑浪笑敖,对这些人脚下的小动作,则是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朱允熥瞧着老爷子的反应,想了想便继续道:“税署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为了社稷,便是受些冤屈,也不值一提。然,燕世子累税署事,昼夜不分,旦宿不眠,削肉瘦骨,殚精竭虑。孙儿以为,不可不论功,不可不封赏。”   随着秋日席卷而来,变得清冷了不少的华盖殿里,詹徽刚刚悬起的脚步,终于是远远的后退了一大步。   实在是没有脸面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脸上火辣辣的,好似是暑日里顶着最毒的太阳,暴晒了好几个时辰一样。   可皇帝会如何补偿燕世子,却又同样吸引着詹徽的好奇。   大明现在还是开国君王执掌,宗室不过三代而已,而这些年宗室除了在朝中有宗人府的任职外,几乎尽都在成年之后就藩,从未有过在朝中有真正的官职担任。   难道皇帝要破了这个规矩?   此刻,郁新等人皆是和詹徽一样的想法。   朱元璋则是张着嘴哈哈了一声,看向跪在面前的小胖孙子:“炽哥儿啊。”   朱高炽立马俯首磕头:“爷爷,孙儿在。”   朱元璋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今年允熥就要大婚,你和张家的婚事,是不是也该办了?”   朱高炽心生疑惑,脑出雾水,有些迟疑道:“回爷爷,母妃自北平催过几次,宫中惠妃娘娘也过问了几遍,似是要将日子定在明岁开春。也好和太孙的大婚错开些,好让宫里头的热闹能更长久些。”   朱元璋嗯了一声,满意的点点头:“既然如此,暂且就留在京中好生做事,成了家后也好让爷爷这身边多些孩子。”   朱高炽眉头夹紧。   阴差阳错的,自己大概是真的要在京中朝堂上担任实职了。   也不知这到底是好是坏,自己明明就是个愚钝的宗室亲王子罢了,偏生要来京师作甚,又偏生为何会被朱尚炳那瘪犊子给哄骗上了去交趾道的贼船。   心中颇为纠结的朱高炽抬起头,就看到朱允熥正对着自己面露笑容,和煦的就像是春日里的艳阳,可朱高炽却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一道春雷会炸在自己的脑瓜子上。   朱元璋瞧着小胖孙子的呆愣模样,只当是他不知该怎么回话了,便挥挥手看向朱允熥:“太孙觉得,税署署正一职,可否酬功?”   这时候就不用管税署署正到底是官居几品,要穿什么红虫绿头苍蝇的官袍。   朱允熥直接躬身抱拳,面带笑容:“圣明无过爷爷。”   朱元璋瞪了瞪眼,转头看向还在发愣呆滞的小胖孙子:“傻小子还不谢恩?”   朱高炽眼前一晃,忙不顾的就俯身磕头。   “啊……孙儿谢恩,皇爷爷恩重,孙儿必当鞠躬尽瘁,不负皇恩。”   如此含饴弄孙的氛围,总是现在的朱元璋最喜欢看到的场面。   旋即,华盖殿里便响彻起了皇帝的欢声笑语。   犹如走了一辈子才走出华盖殿的詹徽等人,听着殿内的笑声,皆是无奈的苦笑一声,后背发酸,双膝发胀,摇晃着脑袋,几多忧愁几多困扰几多担忧。   詹徽总领全班,执步头前。   回首望着高不可攀,重峦叠嶂的华盖殿,明黄透彻,泛着五光十色华彩的琉璃瓦,好似是仙域神器。   詹徽眨了眨双眼,觉得自己的眼睛看得有些花了。   低下头,视线从华盖殿前的层层陛阶衍生向前,前面就是更加巍峨,不见昆仑却似是横陈于前的奉天殿。   詹徽长叹一声,如这秋里一般萧瑟,更添落寞。   “本官起于徽州婺源,家父居吏部尚书、翰林学士,荣尊一生。”   “本官少时学文,洪武十五年中秀才,国初之时万般艰辛,陛下创举大明,重塑中原汉家正统,简拔人才,我以秀才身,春试秀才,十月充任监察都御史职,可谓皇恩浩荡。”   “自那年起,我屡迁官职,乃至二十三年夏六月,左都御史兼吏部尚书,同父亲职,又加太子少保。”   “至今,一十二年已。”   詹徽面有戚戚,再回眸,华盖殿已经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宫廷巍峨,金甲将士犹如天神。   宫中,总是这般。   郁新、王儁、茹瑺、任亨泰四人,皆是默默的跟在这位执掌大明朝堂以为魁首五年之久的太子少保、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   四人皆没有开口说话。   詹徽摇摇头:“从宫外,走到这里,我用了一十二年之久,陛阶层叠,金砖满目,国朝幸如春笋,一日三丈。老夫老矣,一日行二丈便觉困顿劳累。”   郁新四人目光烁烁闪动,心中已经是悄然的掀起了千层波浪。   大明朝如今的文官魁首,已然生出了退让的意思。   四人齐齐的停下了脚步。   任亨泰多少有些不忍,低声开口:“大学士才智冠绝,刚决不可犯,勤于朝政,陛下多有褒奖,何出此言?”   詹徽摇摇头,仍是继续迈着步子,再也不复方才在华盖殿内那慢吞吞的模样,带着四人继续往宫外行去:“我虽敏决,陛下所托皆履。然好揣度于上,此般之时,也当急流勇退,不教上忧。”   跟随在詹徽身边的四人脸色愈发凝重。   郁新更是低声道:“陛下至今尚未明旨文华殿大学士职责,资善兄就要……”   詹徽平静的点着头:“一十二年,位极人臣,老夫已经无所求,只愿回乡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今日离宫,老夫便亲笔辞呈,乞骸骨。”   说完之后,詹徽的脸上再无留恋,步伐亦是稳健。   华盖殿内。   好一阵天家和睦之后,朱元璋轻轻一挥手,而后目光便渐渐冷静下来。   “孙狗儿。”   朱元璋淡淡的呼唤了一声。   朱允熥和朱高炽对视一眼,便默默的退到一旁。   “陛下。”   朱元璋看向孙狗儿:“拟旨,加增詹徽太子太保,光禄大夫,柱国。留中待发。”   太子太保乃从一品,光禄大夫、柱国,亦如是。   几乎已经谓之真正的位极人臣了。   孙狗儿初听之时,心中震惊,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要如此厚赏詹徽,可听到最后那句留中待发,便是心中一个突突。   来不及多想,孙狗儿躬身低眉:“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朱高炽,偷偷的拉扯了一下朱允熥的衣袖。   朱允熥皱眉偏头看向小胖,微微张嘴给了个噤声的表情。   可是心中却也是明显的诧异万分。   他小心的越过小胖,看向依旧是被埋没在成堆案牍中间的老爹,只见老爹这个时候同样是在注视着自己,且默默的摇了摇头。   朱允熥便点点头,转回脑袋低下头。   老爷子要让詹徽让位了。   一句留中待发,这就是为了等詹徽主动的上辞呈乞骸骨,告老还乡。   这一次,他们略输一筹。   “这次,想来算是你略胜一筹了吧。”   华盖殿外,被老爷子赶出来的朱高炽,双手揣在兜里,偏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撇嘴淡淡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眨眨眼看着小胖:“詹徽是个很不错的官员,体察上情,很会办事,只是终究不能坐在一条凳子上。”   朱高炽挤眉弄眼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若是这样说,他们与你都坐不到一条凳子上。”   “所以,爷爷刚刚已经给詹徽备好了最足的荣耀。”   朱允熥快步向前,回头脸上带着笑容看向小胖,郑重的回了一句。   朝廷说到底都是人治,制度和规矩的建立,从来不会如初始者预想的一样发展。   那么为了修正弥补发展过程中的错误,更换到旧人,替补上新人,就是最好的选择。   詹徽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从七品小官飞跃成了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而后十多年步步向前,一路走到了现在,成为了应天朝堂的文官魁首。   他代表了一大批文官的思想。   现在,他该离开这里了。   而朝廷也能消化掉他离开之后的各种利益,以新的面目继续前进。   朱高炽赶忙小跑了几步好跟上走在前头的朱允熥。   跟上后,竟然是气也不踹汗也不出的气定神闲道:“那信任的吏部尚书会是谁?还有空缺出来的文华殿大学士,这桩事情爷爷可是一直没有明旨职责的。”   朱允熥停下脚步,沉眉想了想,才说道:“我想,应当是翟善吧。他编修的那本《诸司职掌》似乎成书了。   此书仿《唐说典》,我朝自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一下诸司设官分职,编修成书。此乃修定我朝官吏制度之举,可谓大功。爷爷喜欢这样的人,或许会提拔他吧。”   朱高炽想了想,摇摇头,京中就是从城墙上丢块砖头下去,都能砸中一个红袍堂官。翟善此人,他不认识。   转过头,朱高炽却是目光一沉,整张脸都拉了下来:“你为啥非得要我入朝为官啊?现在真弄了个税署署正当,你还让我回北平去当燕世子吗?”   “你能在北平和四叔一样领军上阵杀元人?”   朱允熥撇撇嘴,现在他和文官之间算是生了不可修复的隔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不改革,君王君主和臣子也永远不可能一条心。   这个时候,只能团结好宗室,稳定住勋贵将门。   朱高炽连想都不用想,就开始猛地摇起头来。   让自己穿着战甲,提着长刀长枪,骑在马背上去冲阵?   还是叫老二和老三去干这种事,让他们去打生打死最合适。   自己最多也就是个坐镇中军的粮需官罢了。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你就干不了那种事情,要不要考虑回头你继藩后,迁回江南,在朝为官?”   朱高炽这下连头都不摇了,一下子整个人就如同是惊弓之鸟一样,树上猴子似的张开双臂跳出去半丈远。   “你想挨揍是你的事,别溅我一身血!”   朱高炽叫嚣了两声,额头青筋狂跳,心惊胆战的张目四望,眼底泛着一缕缕的杀气。   谁要是听到就等着去城外乱坟岗吧。   朱允熥撇撇嘴,不过是给燕王藩从北平迁回来罢了,小胖人瘦了胆子还是一样的小。   朱高炽则是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良久之后方才渐渐平复下来,一边拍着胸膛一边小声岔开话题说道:“不日你就要成婚了,是不是该将红薯这个宝贝献给爷爷了?”   “就这两日吧,上林苑监的袁素泰昨日刚刚奏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朱允熥随口的答了一句。   朱高炽则是目光一转,用只有朱允熥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你要成婚了,废……中都那位最近怎样?”   朱允熥看向小胖,长叹一声,而后微微一笑:“他啊……过的很不错!”   ……   “这日子没法过了!”   凤阳皇城的秋天,是最乏味的时候,满地秋叶,那些该死的奴婢总是会满上好几拍才能清扫干净。   坐在台阶上,穿着一身被洗刷的很是干净的粗布麻衣朱允炆,斜斜的靠在墙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拖着脸颊,斜着脸看向那灰沉沉的天空。   朱允炆觉得自己真的不想活了,一天也不想活了。   活在这萧瑟凤阳皇城里,朱允炆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快要腐烂了的老人,每时每刻都有一柄刮刀,从自己的身上,肉上,骨头上刮走一大块。   即便身上佩戴着一只绣着很好看的鸳鸯香袋,里面装着田野见寻常花草香料,朱允炆还是觉得自己只要待在这座圈禁地里,鼻子里只能闻到腐败的气味。   只有他通报了信国公府和中都留守司,走出这座皇城,到东城墙下那座小院里,喝一碗她亲手煮的糖水,才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鼻间嗅到的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气息。   “她现在肯定还在忙活着。”   “在骂那座总是火烧不旺的炉子。”   “还有那些总是调侃她嫁不出去的邻家。”   朱允炆就这么斜靠在已经长出青苔的宫墙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带着笑容,低低的念道着。   “给她起一座新炉子!”   “让新炉子烧的火是全凤阳城最旺的!”   朱允炆忽的念道了一声,双眼渐渐的多了些不一样的光彩。   “不能再让那些可恶的家伙调侃她了……”   噌的一下。   朱允炆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猛地站起身,咬紧嘴唇,双手握紧。   “我要娶她!”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人生百态   当念头生出后。   朱允炆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脑海中全是东城墙下的女子,只有想起那个女子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心还是滚烫的。   站起来的朱允炆迈出了双脚,步伐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当值守凤阳皇城的官兵察觉的时候,朱允炆已经跑出来皇城,向着东城赶过去。   只是忽的,行程不过一半,朱允炆生生的止住了脚步,后面追赶过来的官兵们连忙将炆废人护着。   朱允炆看向东城墙方向,咬着牙跺跺脚,转过身,在官兵们不解的注视下低声道:“去信国公府。”   少顷,朱允炆已经在一群名为护卫实则监控他的官兵簇拥下,到来信国公府前。   尽管朱允炆现在是个废人,可他仍然是皇室血脉。   他的到来,信国公府在第一时间给出了足够的礼遇和态度。   “公爷已经在前厅等候您。”   信国公府的大管事热情客气,却又不谄媚的弯着腰侧着身在一旁引路。   朱允炆点点头,十几年的皇家教育,让他即便是如今只有废人身份,也表现的足够沉稳大气。   一路到了信国公府的前厅。   朱允炆就看到正端坐在上方主位的汤和。   今年汤和已经年近七十,乃古稀之年。   朱允炆默默的打量了一眼,汤和的气色并不算好,脸上少有气血,只是在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是露出了笑容。   “不知炆公子今日登门入府,寒舍准备仓促,只得一壶茶,一碗今秋刚酿的桂花酒,佐以几样糕点款待了。”   朱允炆拱拱手,回眸看向国公府的管事。   管事早已人老成精,在公府当差多年,默默颔首小心翼翼的退下,且不忘将四周的仆役婢女遣走。   转瞬之后,前厅便只剩下了朱允炆和坐在椅子上的汤和。   汤和始终默默的坐在位子上,举止动作缓慢的品尝着茶汤,不时的注视打量着站在眼前的炆废人。   见对方一直不曾开口。   汤和默默的笑着:“原本老夫是准备入京的,只是现下转凉,老夫这幅身子骨已经不如当初了,整日里软绵绵的困顿不已,早不似当年跟随在陛下身边上阵杀敌时。”   朱允炆沉默的点点头。   老公爷的话他听得懂,这是要自己有事说事。   于是,双手攥紧的朱允炆,深深吸了一口气。   噗通一声。   就跪在了目露诧异的汤和面前。   砰砰砰。   朱允炆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抬起头,满脸真切诚恳:“汤爷爷,求您为侄孙做媒,求娶东城墙下那位煮糖水的秋娘姑娘。侄孙今生无以为报,只愿来生能衔草结环,以谢恩泽。”   汤和面对眼前这位炆废人的跪拜和从嘴里说出的请求,当真是意外不已。   想了想,汤和不由轻笑起来。   手臂因为乏力只能抬起一半,开口道:“你且起来吧,如此举动可是要折煞老夫了。”   朱允炆却是紧抿住嘴唇,目光直视着汤和:“侄孙知晓如今只是和废人,入不得宗室名录。国公爷家的女娘不日就要与太孙大婚,今日前来请求公爷,也是侄孙万般无奈。”   朱允炆的嘴角已经是含住一丝血渍。   他高昂的脑袋,沉声开口:“侄孙发誓,此生绝不会再对应天有半分念想,日后若是有了孩儿,也只教他农耕种粮,绝不会乱我大明社稷基业。”   汤和眨了眨眼,有些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朱允炆有这般举动。   轻叹一声,汤和颇有些感叹:“早知如今,又何必当初……”   朱允炆神色一黯:“当初……侄孙不敢隐瞒公爷,当初侄孙觉得能看到希望,所以……”   这话已经是掏心窝的真话了。   汤和点点头,摆摆手:“罢了罢了。”   说着话,就颤巍巍的站起身,走到了朱允炆的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到了朱允炆的眼前。   “这份信,本来很早之前就送到老夫这里了,只是一直不曾交给你,如今看来,也该交还给你了。”   朱允炆有些诧异和震惊,眼神不断的闪动着。   只因那信封上的题名。   允熥遥寄二兄启阅。   这是他早就送到中都的信件?   朱允炆心中大震,手也有些不稳的举起来,将信件接过来,很是迫不及待,却又唯恐坏了信件,小心翼翼的拆开信件。   汤和则是已经转身回到了位子上,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的炆废人。   “太孙早一年就送来的信,炆公子在中都的一应事情,他不会约束。只要炆公子能此生安心待在中都,供奉大明先祖先考。便是想要妻子生子,他也不会阻拦。”   朱允炆几度抬头,又几度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件。   他的字迹,自己很熟悉。   只是如今,笔墨之间愈发的有了气势,锋芒毕露,力透纸背。   汤和则是默默的笑着:“既然炆公子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在中都没人会阻拦你。只要那姑娘愿意,信国公府自会为炆公子操办好一切。皇城庄严,炆公子如今的身份不已在皇城之内操办婚事。   然我信国公府却可以借给炆公子一用,另有一份贺礼送上,也好让炆公子能与那姑娘日后和睦,生活无忧。城外,濠水旁另有一片小院,附着百十亩上好的水浇地,那是……太孙寄挂在信国公府名头上的。   只等炆公子有今日之求后,便会赠与炆公子。想来,炆公子大抵会欢喜那块地方,后靠山前临水,算得上是块世外桃源了,倒是个端端好的成家立业的地方了。”   朱允炆心中愈发的震动,双手紧紧的攥着信纸,脸上一阵阵的赤红、青紫。   “他当真……”   这些都是真的。   信上,那些笔墨,证实了信国公的说辞。   “千真万确!”汤和目光一凝,看向朱允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是太孙与老夫交代,转述于炆公子的一句话。”   朱允炆这时候已经彻底的痴了。   双目涣散,微微张嘴,浑身脱力的拜服在地上。   “废人叩谢。”   一句话说完之后,朱允炆已经是无力的缓弱起身,手中则是紧紧的捏着那几张信纸,再也不发一言,转身迈着飘忽的脚步。   汤和一直就静坐在位子上,默默的注视着炆废人的离去。   良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攻心为上,今日之事,当真无悔?”   一声轻叹,秋意更浓。   信国公府外。   朱允炆步履艰难,呼吸艰难。   面对监视他的官兵询问,亦是充耳不闻。   良久之后,朱允炆缓缓的停下了脚步,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中都凤阳、大明祖地热闹的街道,身后是寂静的公府巷道。   来自应天城迟到的信纸,就在自己的手中。   朱允炆此刻五味杂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悔。   这是出自诗经之中棠棣那一篇。   满篇皆是亲情。   不知不觉,朱允炆的眼前变得模糊了起来。   手指不知何时松了劲,几张纸轻飘飘的垂落在地上。   朱允炆长叹一声,模糊不清的看向东南方。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几分无奈,几分感慨。   “恭喜你啊……”   一幕幕过往在眼前滑过,让朱允炆愈发的痴了。   不知几多时分过去。   “炆公子,你的信。”   “还有我给你带的烤梨糖水。”   ……   应天城里的百官,这两天好似不约而同的大多都上了火。   朝堂之上,一股危机感莫名而来,席卷冲击着所有的官员,无一幸免。   太子少保、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詹徽,两日之内,上呈三道奏疏,皆为乞骸骨的辞呈。   三辞三挽之后。   宫中,终于是同意了这位为大明朝效力一十二年就已经位极人臣的老臣的辞呈。   并且给足了荣耀,将位极人臣的名分做到了实处。   加赠太子太保、光禄大夫、柱国。   国朝二十七载,直至如今,没有一个臣子能够在散还权力之后,还能享受到此般殊荣。   可是。   一位在一年之内从七品小官高升二品大员,执掌朝堂十多年,多年身为文官魁首的詹徽,就这么出乎意料的被皇帝荣送回乡。   对朝廷上所有人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   陛下如今已经圣寿六十有七了。   詹徽的乞骸骨放还故里,对朝廷来说,这是皇帝对御极西方之后的身后事开始做出安排了。   老臣们要离开朝廷,新人要继承位置。   社稷的传承,将会在稳中进行。   没有打压能臣干吏,等待新君的起复。   如今的大明朝三代之内,不需要使用这等手段。   “朝中诸事,就拜托诸位了。”   应天城聚宝山下,已经脱下朝服,穿着一袭玉色布绢圆领大袖衫的詹徽,拱手朝着前来送行的昔日同僚们拜别。   辞官之后,本性刚决的詹徽,少见的换上了一副闲云野鹤的乡野老朽的和睦顺耳老态。   郁新、王儁两人肃手站在一旁,脸色有些不明。   任亨泰和茹瑺又是并肩而立,最后由任亨泰开口道:“太保此去故里,我等再见怕是遥遥无期,只愿太保寿如松柏常青。”   詹徽拱拱手,算作表谢。   而后,目光缓缓的看向站在所有人最前面的新任吏部尚书翟善。   如他预料的一样,陛下在同意了自己的辞呈之后,就会选择修成《诸司职掌》的翟善为吏部尚书。   翟善迎着老尚书的注视,默默行礼:“太保任官吏部,多年辛劳,末学之人,当谨记太保治官之风,辅佐大明社稷。”   詹徽点点头,悠然道:“万事莫要急切,吏部乃百司之首,唐时有天官之称。吏部乃百官表率,上承皇帝,下接百官。敬甫修职官书,当知晓其中玄妙。”   翟善亦是再次拱手作揖:“末学谨记。”   詹徽则是挥挥手:“不敢末学称,想来要不了多久,陛下便会为你加大学士,朝堂内外,就要依靠你与诸位了。”   翟善颔首点头,平静开口:“末学恭送太保还乡。”   马车幽幽转动着。   车轮碾压在官道上。   故人还乡,今人还在。   聚宝山下送行官员们默不作声。   翟善目光遥送着詹徽的马车远远离去,缓缓转身看向面前的同僚们,双眼渐渐的锋利起来,只是几下闪烁后,脸上便已经是一团和气,满面微笑。   只见翟善摇摇手,轻笑道:“诸位,陛下交付我等送行太保之事已毕。今日乃是上林苑监红薯收成之日,我等还是早些赶过去,莫要比陛下还要去的晚。本官还想尝尝那红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新任吏部似乎是个很絮叨和气的上官呐。   这是官职卑微,落在人群后面的官员们的心声和想法,对新任吏部的揣测。   最前面的郁新、王儁等几名尚书,则是默默的带着笑容。   “翟尚书所言极是。”   “还请翟尚书先行。”   翟善摇着头迈出脚步,三两步后,又回头拉住了任亨泰和茹瑺两人的手腕,面朝着为了让路推到两侧的郁新和王儁:“几位,随本官一起过去吧。”   ……   从皇城前往神烈山下上林苑监的道路上。   由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开道,亲军羽林卫及诸上直亲军卫护卫左右,一架沉重宏伟却极尽简朴的皇帝銮驾,缓缓的行进着。   銮驾里,朱元璋今日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如果这个时候再装点些草木泥土,便是活脱脱的田间老农了。   太子朱标则是一身的深蓝色常服,配坐在一旁。   朱允熥自是如今京中年轻人最喜欢的一身曳撒。   朱元璋看着宝贝大孙子,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容,没来由的夸赞道:“还得是这绯黄色一撒最显吾家少年郎。”   一撒,也就是曳撒的别称。   费黄色,也就是红橙深色。不算亮眼,却有着少年人的活力。   朱允熥脸上带着笑:“今日算是大喜的日子,孙儿自然也是想着这身合适些。只是不曾想爷爷您……”   朱元璋摆摆手:“农家把式活咱会,你小子还能也会?回头别给你爷爷我添乱,就是好事了。”   朱允熥笑着低下头,不由的看向自己的手掌。   当真是好多年的四体不勤了。   朱标这时在一旁轻声说道:“詹少保此时应当已经离京了,百官奉旨相送,想必他心中的怨气也能少些。”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有怨气才好,若不是朝政如此,咱其实还想让他多干几年的。现在就让人家告老还乡,若是再不让人家心中有怨气,咱就是不讲理了。”   朱标点点头。   老爷子登基之后,没多少年就裁撤了丞相的官职,皇帝尽收天下权柄。   大明朝如今也不会再提什么辅政大臣的事情。   用人劳心,用人于人也。   朱允熥则是低着头,心中却是浮想联翩起来。   官员是一群极其敏锐的动物,这个时候的朝中官员,大抵已经嗅到了老爷子执政的思路转变。   洪武十三年,以图谋不轨诛杀丞相胡惟庸,彻底废除丞相官职,牵连一万五千多人,随后继续扩大牵连,肃清朝堂文武及淮右功臣。   洪武二十三年,又一太师李善长与胡惟庸案有交通谋反被赐死,此后株连亦是繁多。   只是这两年,渐渐平定下来。   如果不是自己的到来,去岁洪武二十六年,凉国公蓝玉案也就要爆发出来,那又将是一直持续到老爷子驾崩西游之前,十数万人被肃清株连,只为了如今的炆废人能够顺利掌权而为。   眼下,蓝玉案自不可能再有。   但很明显,不论是自己,还是在老爷子心中,对文官们的不信任,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詹徽以一品大员的身份荣退,只不过是开端而已。   朝堂上人人自危之下,又有几人会扛不住,又有多少地方会爆发出来。   谁也不清楚。   朱允熥终于是抬起了头,目光平静的看向已然在期待着今日红薯亩产收获的老爷子。   屠刀依旧掌握在老爷子的手中,大明的皇权还不曾被剥削。   甚至,朝廷远比过往更加有钱有粮,民心向往。   孰胜孰负?   “臣吏部尚书翟善,与百官恭迎陛下,今日共襄盛况,来日史笔载卷。”   当朱允熥的思绪彻底发散时,銮驾外已经传来了新任吏部尚书翟善的恭迎声。   朱允熥搀扶着老爷子起了身,却在走出銮驾前,被老爷子挥手推开。   站在銮驾最前端,朱元璋目视由翟善带领的官员们。   “今天不论君臣,你们也放下官架子,陪着咱这个老农啊,就在红薯地里面刨食。”   皇帝要当老农民,翟善这些臣子却不敢当真了,纷纷殷勤的上前围着銮驾。   另一边,上林苑监的一旁官员,则是在监正袁素泰的带领下,被这帮同僚们挤到了最外面的位置。   最后没法子了,袁素泰就将麾下的官员们都赶去了红薯地,自己带着两个人候在这边,以备皇帝随时可能的问询。   朱元璋绕过眼前这一帮子的禽兽,终于是在上林苑监衙门前寻到了袁素泰的踪迹,当即招招手,向着对方走去。   “袁卿,这红薯是长在里上林苑监地盘上的。你和咱透透底,这红薯的收成到底如何?”   说着话,朱元璋已经是拉着袁素泰的手,向着琵琶湖红薯地那边走去。   留下一帮臣子,双眼羡艳的盯着被皇帝拉手的袁素泰。   朱允熥陪着老爹走在后面,瞧着这帮官员的模样,微微一笑。   “诸位,还是快些跟过去吧。”   “爷爷可是说了,大伙可是要一起去地里刨食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十石的连天臭屁   琵琶湖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   山清水秀,坐落在皇城的东北角。   目下时节,琵琶湖和前湖中间松软沙土上的红薯地,已经被成片紫红色枝干和渐渐由绿变黄的叶片覆盖。   被上林苑监雇佣的神烈山周边的百姓,这时候已经是扛着钉耙带着一只只的竹编箩筐等候在了红薯地旁。   钉耙是四齿造型,钉耙杆插在中间的两齿顶部,外缘的两齿则是包裹着中间的两齿。   典型的江南地带农具。   朱元璋拉着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君臣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到了红薯地旁。   眼看着皇帝来了,等候在这边的农户们已经是惶恐不安的跪在了地上,口呼陛下万岁万安的吉祥话。   朱元璋笑吟吟的招招手:“都起来吧,今天咱就是来和你们一起干活的。这块红薯被你们伺候的很好,今天是收成的日子,咱前二十年也是在庄稼地里头刨食的,今天就是为了看看这收成如何。”   说着话,朱元璋便从旁边的百姓手中接过了一柄钉耙。   将钉耙放在手上颠簸了两下尝试着手感,朱元璋嘿嘿一笑:“到底是多少年不做农活了,上手便觉得手生。”   几名老农簇拥在一旁,满脸挤着笑容:“陛下是治理天下的天子,哪能做俺们这些活计。”   袁素泰在一旁却是衷心的欢喜着,皇帝能够重视农桑,对他和上林苑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现在皇帝不光是重视农桑,还对红薯的栽种格外的上心,为此已经是第二次亲自前来。任上林苑监上下,便是整日里都待在泥地里,都不会再有怨言。   袁素泰亦是取了一柄钉耙:“陛下,昨日臣带着人扒了一个坑的红薯,长势甚好,比几个月前太孙带过来的那几颗红薯还要喜人。”   朱元璋用脚踢了踢脚下的红薯地垄,外面的沙土崩飞,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肥土。   皇帝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们做的很不错,为官却势必亲力亲为,红薯有你们尽心照料,定然产量不差,上林苑此番有功。”   当朱元璋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翟善等人已经是赶了过来。   一听到皇帝还没有刨出红薯,就开始要为上林苑监论功,众人心中不免就是一阵感慨。   翟善左右瞧了瞧,却是立马上前,脸上洋溢着笑容:“袁监正执掌上林苑监多年,臣时常听闻,监正便是回家都是带着一身尘土。家中夫人为此,可是每每都会埋怨,说袁监正好歹也是大明的三品大官,还不如当初在老家读书种田时候。”   吏部尚书开了口,周围一圈的官员便是齐声附和着。   这番话看似是在为袁素泰打抱不平,有些调侃。却是实实在在的为袁素泰夸功,做着花花轿子众人抬的事情。   果然。   朱元璋听到这话,便瞪了翟善一眼,而后笑容满面的看向手上满是老茧,脸颊黝黑尽是褶子的袁素泰:“你是个实诚的人,为大明做事,咱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回头让宫中议定,给你夫人一个诰命,也算作咱感谢她的体谅了,莫要再骂咱的大臣了。”   翟善等人立马露出善意体恤的笑声。   袁素泰则是显得有些措手不及,黝黑的老脸上露出一抹涨红,低头拱手:“臣微末之劳,贱内妇道人家,无才无德,哪知朝堂社稷,臣今日回家便好生的说教一顿。”   说完之后,袁素泰不自然的抬头看向翟善。   翟善笑了笑,站出身:“陛下,袁监正的功劳,吏部都记着呢。今日陛下还要带着臣等在这红薯地里刨食,若是再不动手,恐怕要耽搁许久了。”   朱元璋瞧了瞧这些臣子,呵呵一笑:“干活吧,一人领一条红薯地垄,干不完的今天就莫要走了。”   皇帝一发话,今日前来的官员们纷纷应声附和。   别管能不能真的手握着钉耙,将这一条条长度不下百米的红薯地垄刨完,还不会废了双手,这个时候是个人都去找边上那些百姓要钉耙,一副磨刀霍霍向红薯的模样。   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和工部尚书王儁走在了一块,两人并肩而行,看着已经兴高采烈指挥着翟善等人分配红薯地垄的皇帝一眼。   王儁低声开口:“敦本兄,你是户部的堂官,执掌天下田亩赋税,你说今日这红薯到底能有多少的收成?”   郁新接过眼前一名百姓殷勤递过来的钉耙,在手上丈量了一下重量,亦是低声道:“没瞧出袁素泰今天的样子?他可是说了,昨日刚刚扒开了一个红薯坑,想必是不差的,说不得就和太孙当初所说的一样……”   红薯大概真的是个高产的庄稼作物了。   郁新心中却有些纠结和徘徊,高产就代表着如果能够在大明铺开,百姓们日后自然能吃的更饱一些。   可是……   这天下,说到底是一个个人组成的啊。   郁新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些忧虑和烦躁来。   王儁却是张了张嘴,有些不太敢确信道:“当真能亩产二十石?如此之下,百姓一人只需消耗一两亩地,就能一年里都吃饱肚子了……”   想了想,王儁又立马摇起头来。   如果当真如此,他就该上奏本,在大明朝做几件如隋炀帝挖出的大运河那样的工程来。   完事后,王儁默默的看向已经开始走进红薯地里的郁新。   就算是没有二十石的亩产,只要能有个七八石,过两年自己也能多找户部要些钱粮去做事。   张二工那些人以奇功取官,工部这两年是半点颜面都没了。   自己是工部尚书,责无旁贷要为工部找回这个场子。   更何况,自己还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啊。   当朱允熥陪着太子老爹走到红薯地的时候,就看到老爷子已经带着一帮大明朝的部堂大员、诸司堂官,手握着钉耙在红薯地里忙活了起来。   只是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些人里面,有多少人是四体不勤的人,又有多少人是出身贫寒,早年还要在田间地头刨食养活一家人的。   老爷子的动作有些僵硬,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适应着农活。   朱元璋人站在地垄的一侧,双手分前后握住钉耙,举到半空,不能再往上了,那就是无用功,而后凭着重力自然落下。四齿钉耙就深深的从地垄的另一侧的底部扎进去,而后双手撑着钉耙向前一推,已经被孙狗儿割掉藤叶的红薯垄就鼓了起来。   再用用力向上一抖,沙土块就松散开来。   朱允熥转头对着老爹说道:“父亲,儿子过去帮爷爷,您腿脚不便,便在此歇息片刻。”   朱标双手揣在袖中,望着眼前这么可谓壮观的君臣百官农作画面,脸上洋溢着笑容,点点头便往一旁走去。   朱允熥安排好了老爹,就挽起袖子,到了老爷子跟前。   不等老爷子弯腰将夹杂在沙土里的红薯刨出来,朱允熥已经是两腿一张蹲了下来,双手抓出暴露在外面的红薯藤,向上一拎。   双手向上一下,随后却是沉甸甸的降落了几寸。   然后朱允熥便抱着双手不停的抖动着,一长串的红薯就出现在朱允熥眼前。   “嚯!可不少!”   朱元璋一手杵着钉耙,举起一条手臂擦去脸上的汗水,满脸红润的笑着。   朱允熥掂量了两下,抬起头:“不下十斤呢。”   说了一声,朱允熥就伸手将一颗颗红薯从主根上掰下,丢进一旁的箩筐中。   一个坑的红薯丢进去之后,朱允熥伸着手掌,五根手指用力的张开却觉黏糊糊的颇有阻力,摊开手就看到手心上已经是一块块由白色变成黑色,带着泥土的污块。   “爷爷,要不还是孙儿来挖红薯吧。”   朱元璋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哼哼一声:“咱还没老的提不动钉耙,咱再挖会儿,你小子扒红薯就行了。”   说完之后,也不给朱允熥继续劝说的机会,脚下挪动,又开始挥舞起了钉耙。   朱允熥有些无奈,也不站起,伸手拖着箩筐跟着老爷子的脚步移动,趁机张目看向四周。   这时候,整个红薯地上的百官们,时不时的就发出阵阵惊叹声。   原本,所有人都清楚,这红薯大抵是高产的,有着上一次在上林苑监亲眼目的到成熟后的红薯之事,没人会觉得这些红薯种出来是赔本的买卖。   可当今天他们亲自挥舞着钉耙,从地里面挖出一株株的红薯时,却是连连诧异,震惊不已。   被自己亲自提在手上的红薯,那沉甸甸的感觉,是做不了假的。   任亨泰险之又险的晃动了一下脑袋,方才躲过茹瑺挥舞着砸下来的钉耙,而后满脸幽怨的瞪着还在挥汗如雨的兵部尚书:“你个杀才,是没有上阵杀过人,所以想杀老夫开荤啊!”   茹瑺却是不理任老倌儿,喝的一声,干的熟练之后,只是一下就将埋在地里的整串红薯给起了出来。   “别废话,快点捡。”   “咱多挖点,日后前线的将士们再就不用担心粮草的事情了!”   任亨泰哼哼着挪动屁股,也不管多少直接将茹瑺挖出来的红薯丢进箩筐里。   随后他就看向不远处正带着人挖红薯的翟善。   任亨泰挪挪嘴:“今天的场面都看清楚了?咱们这位新任吏部,可不是个善茬啊。”   茹瑺吭哧吭哧的挖着红薯,哼哧哼哧的白了任亨泰一眼:“你当他只知道写书?”   哐当一声。   茹瑺将面前的红薯挖出,随后就将手中的钉耙扔向任亨泰:“你来挖。”   任亨泰嘿的一声拍拍手站起身,扭动了两下腰,低声道:“倒是户部和工部凑到了一块儿,是咱没有想到的。”   茹瑺推了一把喋喋不休的任亨泰,腰身下沉,提起箩筐,哐当一声落在前面:“你个老货不也和咱在一块?”   任亨泰撇撇嘴:“老夫就是个礼部的官儿,你也就是个官兵部整日里应对都督府的官儿。这红薯啊,就是一百石的亩产,也不关咱两的事。”   茹瑺皱起眉头:“你还挖不挖了?不挖一边去。”   骂了一声后,茹瑺低下头收拾着任亨泰不经处理就丢进箩筐里的红薯,一边低声念叨着:“有本事,管住你家那些后辈,别没事就打听朝廷的事情,也别惦记着红薯明年要种在哪里。”   任亨泰愣了一下,再也不调侃了,默默抓住钉耙,将其举起,腰身一挺。   “哎呦呦……”   “老夫的腰……”   ……   “本官拿一个月的俸禄,赌亩产高于十石!”   “?你怎么不去太医院看看呢?”   “这主意在太常寺打的,我都察院都能听到。”   “谁不知道能高于十石?现在是要确认到底有多少石!”   “你你你……你们……无礼!要是能亩产超过十五石,老夫在家中设宴,宴至重阳!”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回头便让叫人搬了被褥放在贵府。”   “同放同放!”   “……”   “老夫看你们几个混账是想同房吧。”   ……   挖红薯的官员实在是太多了一些,不过是下午半响的功夫,上林苑监琵琶湖旁的整片红薯地,就已经被翻了个遍。   放下钉耙,聚在一起的官员们,话题也逐渐的向着不可名状的方向狂奔而去。   而在所有人的面前,红薯地旁的平地上,一筐筐的红薯从地里头搬运到这里,汇聚在一块儿。   “过秤!”   “所有的红薯全都过秤!一颗也不许落下!”   已经满身汗水和泥土的袁素泰,挥舞着大手,指挥着上林苑监的官员和百姓为所有的红薯称重,几名文书就在旁边,为自己负责的秤记录数据。   朱允熥搀扶着明显累过头的老爷子坐在一旁的田埂上,从孙狗儿手上接过送来的茶水:“爷爷,您先喝口水缓缓。袁监正秤重还要一会儿,孙儿先去带着人操办好吃食。今天就吃红薯宴,管饱!”   朱元璋手脚酸麻,可脸上每一根毛孔都散发着喜悦,看哪里都觉得好看。   朱允熥挥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起身走向前面,目睹着被百官围着的称重现场。   “一石三斗重!”   “快记下快记下!”   “这边多少?”   “九十六斤八两五钱。”   “记!”   每一个大秤前,都围着无数的官员。   每一次称重,都爆发出一片的震惊倒吸凉气声。   “到底能有多少!”   新任吏部尚书翟善,双手攥紧藏于被他放下的衣袖内,尽管脸上还保持着身为天官的克制和镇定,可心中已经是焦急万分。   翟善的眼神更是不时的瞥向袁素泰,只觉得这厮到底只会做事不会做人。   这个时候,就该再多弄些大秤和人过来称重。   当红薯地旁开始有红薯的香气飘散开来的时候,称重的事情还在继续。   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在场的官员们,明明心中早就有了预测,却还是在不断的,一次一次的调整提高这个预估。   “翟尚书,先吃根烤红薯,喝碗红薯粥吧,这边还有嫩一些的炒红薯叶,也可一尝。”   朱允熥脸上满是笑容,亲自端着摆放了好几个碗的木案,送到了翟善面前。   翟善没敢立马接住,而是当即给身边的吏部官员一个眼神,让其接过木案。   而翟善自己,则是双臂一阵,挥动大袖,便双手扣起,一拜到底:“臣谢殿下赐膳。”   朱允熥很是自然的带着微笑,顺手抓住翟善的手腕将其托起:“翟尚书新任吏部,这还是孤与尚书第一次各以身份见面。尚书修书有功,如今执吏部,当不忘初心,朝堂之上还需依靠尚书。”   翟善心中有些迟疑,默默抬头看向不远处,和太子一起坐在田埂上,一手拿着根烤红薯,一手端着红薯粥的皇帝,见其吃的正香,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翟善的脸上露出含蓄的笑容:“陛下信赖,太子托付,殿下看重,乃臣下之福,此生当为大明社稷尽忠效力,不忘初心,不负上恩。”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一些。   松开手,却又立马拍拍翟善的手背。   “翟尚书趁热用膳吧,孤不耽误你了。”   说完,朱允熥便不再与翟善多言,转身默默离去。   翟善则是站在原地,对想要将放着太孙送来的红薯膳的木案送来的吏部官员挥挥手示意其先停下,而他则是眉头皱起,默默的注视着太孙的背影。   很不懂啊。   这么多人,还有那么多与他相熟的人,却偏偏选了给自己送饭。   却不说翟善心中的揣测。   眼下整个红薯地旁,忙碌了半天的官员们,个个都狼吞虎咽的模样。   吃着自己亲手挖出来的红薯,对于他们这些早已锦衣玉食的人而言,实实在在是另一种不同的感受。   更香了一些。   “秤出来了!”   “秤出来亩产了!”   “三十石!”   “亩产足足三十石!”   “噗……”   “噗噗噗噗……”   “噗噗……卟……噗噗噗……嘶……”   称重的地方忽的传来一阵惊喜的高呼声。   红薯亩产三十石!   刹那间,整片红薯地上的官员们,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人人瞪大了双眼,瞳孔震惊放大。   随后,便是因为震惊和紧张,接连响起一阵阵的屁声。   大抵是因为这个时候的明人尚未对红薯产生抗性,又或者是这一次人人都因为操劳了半天吃的太多。   一时间,整个红薯地都被亩产三十石和大明部堂大员诸司长官的屁声给覆盖住。   屁声连天不绝。   所有人都失了神。 第三百二十三章 此功可诰天   疯了。   琵琶湖旁红薯地里的所有人都疯了。   袁素泰哇的一声便嚎啕大哭了起来,双眼瞬间充血,双腿就要迈出去,却又生生的停了下来,低头看着端在手上的红薯粥。   咬咬牙,袁素泰一仰头,小半碗的红薯粥就混着周围的连天屁声进了肚子。   粮食是不能浪费的。   尤其是在皇帝和太子面前。   如袁素泰这般举动的官员,入目皆是,人人都囫囵吞枣、狼吞虎咽的将手上尚未吃完的烤红薯、红薯粥、红薯叶给塞进肚子里。   可越是吃的急,吃得快。   上林苑监红薯地里的屁声,就越是不绝于耳。   只是谁也没觉得这个时候有这样的动静,是什么有失官体的事情。   那可是三十石的亩产啊!   三十石!   便是从女娲造人以来,天底下都没有这么高产量的农作物。   十石算什么?十五石又如何?太孙当初坚信的二十石亦如何?   超乎所有人预料,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亩产。   上至皇帝,下至田间地头的百姓,齐齐的失了神丢了魂,三魂六魄都受了惊,满脸震惊和茫然,不知所措。   “苍天不负啊!”   丢了碗筷的袁素泰,一个健步就冲到了称重场上,望着堆积在面前如同小山一样红艳艳的红薯,再确认了眼前治下官员送来的数目之后,他大呼一声。   而后,就双腿一软,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仰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脸。泪水混着泥土,给袁素泰的整张脸都糊在了一起,让人认不清这人究竟是谁。   而在袁素泰的周围,同样有着一群人跪在地上毫无形象的嚎哭着。   这些人和袁素泰一般无二的模样,满身的泥土,手上的老茧、脸上的褶子、黑黝黝的脸颊,尽是上林苑监的官员们。   至于其他在今日到了上林苑监的官员们,所不至于此,可也相差不多,心中震惊,脸色茫然。   那可是三十石的亩产啊。   没人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后,还能保持镇定。   任亨泰几乎是刚刚吐出半口气就会猛吸一口气,挺着扭了的腰,上气不接下气的伸手抓住茹瑺的肩膀,双眼大如牛眼灯笼:“三十石……三十石?三十石!老夫……我我……我没有听错?”   茹瑺用力的晃动着脑袋,反手将手臂托在任亨泰的胳膊下面,咬着牙坚定的点着头:“是三十石!是三十石啊!”   “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从茹瑺的嘴里发出,整个人状若疯癫。   然后双目一凝就拖着已经浑身发软的任亨泰让称重场走去,两人凑在一块,走的极为艰难。   脚下的步伐,却是坚定不移。   所有人都想要挤到红薯堆前面。   户部尚书郁新,可以说是在场出了上林苑监官员之外,最激动的官员了。   容不得他不激动。   他是户部的堂官,是执掌着整个大明田亩赋税的人,朝廷千万花销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没钱没粮的日子,户部的官实在是太难当了。   哪一日不被人骂上几句家中老娘,户部的官就可以烧高香了。   三十石的亩产。   郁新连算都不用算,也知道这将会给户部带来怎样的改变。   就是征二十石的红薯税,百姓也能吃饱肚子,不会骂朝廷一句话!   郁新的眼角余光,看着茹瑺拖着任亨泰在往红薯堆那边过去,目光一缩,当即同样是拉住自己身边还没有回过神的王儁,就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群里面挤过去。   唯一不急不忙的是刚刚升任吏部尚书的翟善。   只见翟善这时候双手揣在袖中,面带笑容的盯着眼前的朝臣同僚们往前挤。   三十石的亩产确实是亘古唯有之事。   可朝廷最后能收上来多少的税收,却从来就不是由田地里长出来多少的庄稼决定的。   更何况,如今这两年朝廷上下,京师和地方内外,各种革新之举层出不穷,表面上看着是一帆风顺,可私底下到底有多少事情是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又有几人能够说得清?   如今税署粮长改制,刚刚才在应天府铺开,就闹出了京畿之地,太平里那李家的灭门惨案。回头铺开了,底下又会闹出多少的事情来?   红薯今年不过是种了上林苑监这一小块的地,明年开春了,又能在应天府铺开多少亩?   “都只顾着眼前吗?”   翟善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这些因为红薯亩产三十石,一个个表现出来的震惊不已的同僚们,低声念叨了一句。   随后默默的摇摇头,冷笑一声:“都是聪明人啊。”   感慨了一句,翟善双目竖起。   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吏部治下官员,冷哼一声:“去前面叫他们让路。”   早就被三十石亩产给吓得心惊胆战,好奇不已的吏部官员,闻听部堂此言,立马点着头就窜了出去。   “翟尚书来了,都让让!”   “都给翟尚书让让路!”   一时间,整个红薯堆周围,就如同是应天城里最热闹的菜市口一般无二。   朱元璋将手里的碗筷放下,在太子朱标的搀扶下,缓缓的从田埂上站起身来。   皇帝的脸上,泛着不同于以往的红润和光泽。   紧锁的眉头下,却是挡不住的双眼晶莹。   朱标无声的低下头,看向老爷子抓住自己手上的手,正不停的颤抖着。   太子轻出一口气,想要让自己保持住大明储君的镇定,可一开口,便已经是声如弓弦,不断的颤抖着:“是三十石。”   朱元璋的嘴唇已经因为格外的用力,而变得有些发白。   听到太子的声音,朱元璋只能是重重的点着头,抓住太子的那只手也是用力的摇摆抖动着。   朱元璋想要挪动自己的双腿,也如同他眼前此刻的那些臣子们一样,去红薯堆前好生的确认,这红薯到底是不是真的亩产三十石。   可是他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动双腿,踏不出那一步。   当他的眼前恍惚了一下后。   朱元璋才看清,不知什么时候,朱允熥已经是笑态可掬的站在了自己眼前。   “当真三十石?”   朱允熥点点头:“爷爷,上林苑监种出来的红薯,确实亩产三十石。亩产实重,三十石三斗二两七钱。用的是洪武元年,爷爷定下的大斗。”   朱元璋张张嘴,可是双腿却是软了起来。   所幸有太子朱标一直缠着老爷子,立马反应过来,两只手一起用力,这才托着老爷子缓缓的重新坐在田埂上。   朱允熥默默的站在老爷子的面前,默不作声,给予了老爷子更多的时间去消化这个堪比他重塑中原正统的大功德之事。   随着老爷子年事愈高。   这两年,老爷子对宗室亲情、黎民百姓的关注,远超过往。   或许,在现在老爷子的心中,也只能装得下这两桩事情了。   “你做的很好。”   坐下的朱元璋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皇太孙,轻轻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嘴角含笑,转头看向前面红薯堆周围的官员们。   有人疯癫、有人诧异、有人哑然无语、有人嚎啕大哭。   “三十石确凿无疑!”   “三十石啊……”   “陛下……陛下?陛下!”   哭了好一阵的袁素泰,忽的状若疯癫的从人群中蹲着身子,扒拉开挡在眼前的人群,冲了出来。   只见他头上的官帽,身上的官袍,这时候已经乱作一团。   而袁素泰确实好似不知的,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嗖的一下就看向皇帝所在的位置。   “陛下!臣种出三十石的粮食了!”   “臣种出来了!”   “臣……不负使命……”   袁素泰两手胡乱的划着,连滚带爬的就冲到了朱允熥面前,带着一团尘烟,生生的停在了他的身前。   袁素泰两眼已经被激动的泪水装满,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抬起头。   “殿下!殿下!”   “臣种出来了!”   朱允熥脸上含笑,轻轻点头,随后默默的侧过身子。   袁素泰双臂抬起在自己的脸上胡乱的擦拭着,而后又三步并两步就到了朱元璋眼前。   噗通一声就跪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臣种出来了!”   “上林苑监红薯亩产三十石又三斗二两七钱!”   朱元璋亦是满脸掩不住的激动,连连点头:“好!好好好!”   红薯堆周围。   百官见到袁素泰这般行径举动,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这是袁素泰在献谄媚。   户部尚书郁新更是眼尖,一把从上林苑监在场负责记录红薯产量官员手中的记录文本给抢了过来,然后便撒开了腿往这边跑过来。   随着袁素泰和郁新两人的动作,所有官员齐刷刷的转身,不敢落于人后。   哐当一声。   手中紧紧抱着产量记录文本的郁新,两腿就重重的跪在了地上,且因为先前的冲刺,整个人向前滑出去一大截,竟然是一路滑到了袁素泰身边。   噗通一声。   郁新已经是双手捧着产量记录,整个人拜倒在了皇帝眼前。   “臣郁新,借献红薯亩产三十石之记录于圣人前。”   “大明有司上林苑监,耕种红薯,亩产三十石,功德无量,利国利民。功在圣人,泽被万民,大明当兴,千秋万代。”   “臣伏乞圣人,责成朱笔,明发旨意,同祭天地,焚表诰天。”   郁新一番振声高呼,几可谓是震荡琵琶湖畔。   紧随而来的一众朝中官员,亦是纷纷伏地跪拜。   “臣等附议,伏乞圣人,同祭天地,焚表诰天。”   闪了腰的任亨泰在茹瑺的搀扶下,好不容易跟了过来,前面的位置已经被同僚们给跪满了,只能是咬着牙撑着腰在后面跪下。   当郁新喊出圣人的用词,请求皇帝祭拜天地,焚表诰天之后,任亨泰不由一愣。   茹瑺跪拜在地上,有前面的一件青袍为自己遮挡,便转头看向任亨泰:“这可是礼部的事情。”   “且让他在前面吧,现在的局面很不对劲,有人心知肚明,有人装聋作哑,有人随波逐流。这时候莫要急,静观其变吧。”   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   茹瑺眉头立马皱起,看了看身边的任亨泰,确认不是他说话,眉头愈发皱紧。   任亨泰则是转头看向茹瑺,而后目光却是不断的加深,从茹瑺的脸上挪开。   茹瑺猛的一转头。   就看到新任吏部尚书翟善,跪在自己另一边,正脸色平静的看着前面还在劝谏的郁新等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的目光注视,翟善转过头,看向茹瑺和任亨泰两人,嘴角微微一笑。   任亨泰在另一边偷偷的撞了一下茹瑺。   茹瑺稳住身子,亦是目光平静的看着翟善,而后微微一笑:“吏部公房里的茶,我等可是有几天没有喝了,不知翟尚书是否会不喜我等上门讨要一杯茶?”   翟善摇摇头,低声道:“吏部的茶叶不多,但也不少。江北定山上的珍珠泉,每日都会有人送来。”   茹瑺默默一笑,身躯绷紧,举起双手冲着翟善拱了拱手。   翟善这时候则已经是转头看向前面。   田埂前。   朱元璋和朱标并肩坐在田埂上,朱允熥站在老爷子的顺手边。   户部尚书郁新手中的产量记录文本,已经被朱允熥接过,送到了老爷子的手中。   而这个时候,郁新则是双手啪的一下拍在地上:“红薯亩产三十石,而我大明现今最高产的地里,亩产也不多三五石,十倍之增产。大明便是只消现今半成的土地,便可让天下亿兆黎民吃饱肚子!   此等功德,臣等阅遍史书,未有见闻。此乃我大明之幸,亦是我大明圣人天子功德感天。圣人掌国,感念天地,赐下福祉,佑我国祚。   臣等再伏乞,圣人祭天地,焚诰天。”   “臣等附议,伏乞圣人准允。”   紧随在郁新之后,又是百官们的山呼附议伏乞。   朱允熥站在一旁,看了看这些山呼的朝臣们,又默默回头看向老爷子和老爹。   只见老爹眉头微微皱紧,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爷子则是脸上泛着不太自然的红润光泽,却也未曾开口,而是张张嘴看了看眼前的臣子们,又低头看向手中的记录。   随后,朱允熥的眉头亦是渐渐皱起。   郁新所乞的祭天地,便是在天坛地坛举行大典,用以昭示皇帝的功德。   而焚表诰天,那就是要封禅的意思!   祭拜天地,封禅。   这就是他们此刻的目的。   只是……   文官们什么时候会这般心甘情愿,主动的想要君王去祭天地封禅。   这等社稷大典之事,从来都是象征着皇权的强化,圣贤君王执政,臣子们只能是俯首甘为牛马。   没有一个臣子,希望自己的头顶上除了同样出身的上官之外,还有一个圣贤且手掌无尽权威的皇帝。   没有一个!   郁新不单单是抢了礼部的差事,还鼓动着所有在场的官员,要将皇帝神化,让皇帝手中的权威更重。   朱允熥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了一些念头和迟疑。   再目睹着眼前这些官员,一直不见老爷子点头开口,又将要三请之前。   朱允熥当即轻咳一声。   他咳的很重,声音很大。   以至于,将将要开口的郁新和王儁等人,没来由的闭上了嘴,抬起头目露不解。   朱允熥脸上则是带着笑容,看了眼离着自己最近的袁素泰,而后转身看向老爷子。   他微微躬身:“爷爷,此番大明能有亩产三十石的红薯,孙儿以为,可谓是大喜大功德,功在千秋万代,利在黎民百姓。”   这就是废话。   只是废话之后,朱允熥却是话锋一转,转身看向已经欢喜疯了的袁素泰:“此次红薯亩产三十石,袁监正以及上林苑监一干官吏臣工,功不可没。”   “若无上林苑监一干臣工劳心劳力,昼夜宿工于田间地头。又有这片沙土地,精耕细种,日夜伺候,孙儿觉得,也不会有这般高的亩产。”   “今日我朝获喜,孙儿以为当率先赏赐上林苑监一干臣工,不让臣工有功无赏,昭显我朝赏罚有度,公允持正。”   跪在最前面的郁新和王儁等劝谏的官员,一开始听着朱允熥的话,倒是没什么感觉。   可是越往后听,眉头便越是皱紧。   到最后,怀揣着各种想法和心思劝谏的官员们,不由心中大呼。   太孙要坏事。   朱允熥一番话说完,便再次对着老爷子躬身作揖。   自己就是要坏事!   他这番话几乎相当于是给所有人一记当头棒喝。   红薯能有三十石的亩产,靠的是上林苑监袁素泰他们,用比伺候老子老娘还要多的功夫和心思去伺候这些红薯,又有琵琶湖这块沙土地,才能有这么高的亩产。   若是放到别处,指不定还能有多大的产量。   花花轿子众人抬,说好话的事情谁都会,同样没有人不爱听。   可眼前这些人是大明的官员,这样的好话就不该由他们来说,就连心里都不该有。   吹捧的越高,往往最后摔得就越狠。   多少帝王其实原本还能做些事情,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落得个好大喜功的骂名。有君王自身的原因,难道就能少得了那些谄媚附和的官员的过错?   魏徵之所以是魏徵。   就是因为他能在李世民最自大高傲的时候,给予皇帝重重一击,给头脑发热的皇帝,当头浇上一盆凉水。   大明朝现在的官员,已经开始往成为应声虫,谄媚于上的方向发展了。   这很危险。   朱允熥不得不警醒。   一直不曾开口的朱元璋,这时候终于是长叹一声,伸手拍在自己的膝盖上。   而后脸上挤出笑容,举手扬扬手中的红薯产量记录文本。   在百官期待的目光之中。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逐渐又消失不见。   “咱有愧啊……”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朝廷风向大不同   朱元璋坐在田埂上,双手自然的搭在双腿上,如同田间忙完农活想要歇息片刻的老农一样。   老爷子目光平静的从眼前臣子们脸上扫过,幽幽一叹。   郁新、王儁等人心中没来由的一跳,好端端的陛下竟然说自己有过错?   容不得多想。   跪在最前面的人,立马是举起双手,拍在了地上。   “陛下乃圣天子也,何以有此言。”   “今日我朝喜获亩产三十石红薯,乃天地同庆之事。”   “圣天子功德无量,四海臣服。”   臣子们叽叽喳喳的,好似神烈山上那茂密丛林之中的林鸟一样,从事不分昼夜的乱叫着。   朱元璋皱着眉,将手中的记录文本塞进袖中,幽幽道:“咱登基已有二十七年,年年奏本地方遭灾,百姓饿死阡陌。民饥困,咱有何颜面称作圣人?愧之。”   郁新猛的抬起头。   “陛下!”   王儁与一众官员亦是面露惶恐,纷纷开口:“陛下万万不可!”   他们是真的怕了。   因为红薯亩产三十石,将皇帝吹捧成天降圣人,就算所有的功劳都是皇帝一人,对大伙却都是好事。   可要是皇帝因为现在这般愁容满面,最后下罪己诏,那就是他们这些当臣子的大过错。   朱元璋哼哼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   望着眼前跪了一地的臣子们。   朱元璋沉声开口:“朕不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也不做沽名钓誉之辈。大明栽种红薯,目下犹如稚童学步,不过迈出三五步而已。一事诰天,往后事事诰天?   朕不做前宋之君主,不好虚名,不喜薄功。今日诸卿所乞,朕不允,望诸卿此后亦不可再提。”   郁新等人没想到皇帝会这般的决绝,甚至是拿前朝君王事来警告他们这些今日劝谏之人。   虽然皇帝没有说他们往后若是再提此事会如何,可想来要是当真不听今日之言,恐怕就要去锦衣卫走一遭了。   听说锦衣卫最近那个叫张辉的百户,在审讯一事上颇有建树,太医院那帮圣手对他很是看重。   朱允熥这时却面露古怪。   某位赵某人这脸,就是死后几百年,还被老爷子给狠狠的抽了一下。   当朱允熥开始幻想着,那赵某人会不会因为知道这件事情而疯狂跳脚的时候。   朱元璋已经是慈眉善目的看向了大孙子:“太孙今日所言是极好的,眼下红薯能有三十石的亩产,乃上林苑监臣工之功,咱不可不赏,不可不重赏!”   朱允熥眼神闪了闪。   见老爷子正目光不明的看着自己,便立马弯腰拱手:“爷爷圣明。”   朱元璋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袁素泰及在场的一干上林苑监官员。   “今得红薯亩产三十石,上林苑监有大功。”   红薯地前,百官气息不由一滞。   是个人都知道,上林苑监这一次又要发达了。   不少人心中难免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丝嫉妒和羡慕。   上林苑监从一个小的不能再小,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衙门,升格成从三品的部堂诸司衙门才多久啊。   陛下对袁素泰大抵是会继续留任主持上林苑监事。   难道又要给上林苑监衙门升格?   位列六部、都察院之列?   就在所有人都怀揣着羡慕和等候之中。   袁素泰已经和一众上林苑监的官员们挤到了田埂下皇帝脚前。   “臣等微末之劳,不敢言功。”   朱元璋一挥手:“赐上林苑监袁素泰,少师衔,一应同之。赏八梁冠,赏蟒服。封典其妻,同之。”   这恩典大了!   田埂下,不光是袁素泰本人,便是余下的所有官员,亦是纷纷心中震惊诧异。   皇帝几可谓是给予了袁素泰最大的赏赐。   细细观之,在场就没有一个人,能在官阶上超过袁素泰的。   便是新任吏部尚书的翟善也不能!   少师,从一品仙鹤大红袍。   散阶文勋同从一品。   袁素泰之妻,亦有一品夫人诰命。   这是大明朝能给袁素泰最高的顶格赏赐了。   至于正一品的太师,国初也就只有李善长一人得之。   还不等众人惊叹完。   朱元璋已经是再次开口:“上林苑监诸臣工,皆进一级。”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袁素泰被顶格赏赐,上林苑监的官员也纷纷官进一级。   真真是雨露均沾,不分厚薄。   一时间,红薯地上百官寂静,无不是羡艳万分。   刚刚因为确认了红薯亩产而嚎啕半天的袁素泰,差点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从一品的少师。   虽然是从一品,可也是一品大员了啊!   袁素泰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肝胆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皇帝所赐,臣下不敢辞。   袁素泰重重的五体投地。   “臣袁素泰,领旨谢恩!”   “臣等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   落在百官之后的翟善微微一笑,亦是拜倒在地,引领百官山呼:“吾皇圣明。”   ……   “陛下当真圣明也!”   上林苑监内,神烈山下的前湖湖畔,双膝跪的沾满灰土的郁新,站在一片种植着不明作物的田地里,望着前方道路上送走皇帝和太子等人之后,三五结群的官员,低声念叨着。   王儁就站在他的身边,双手揣在袖中,歪着头看向郁新:“何解?”   郁新顿时一愣,眨着眼看向王儁,好似是在确认这老倌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假不懂。   半响之后,郁新也没看出个门道来。   只能是低声开口:“陛下这哪里是在赏袁素泰和上林苑监啊,这分明就是在给太孙的赏赐。”   王儁闻听此言,猛然醒悟,眼前一亮,慌不择口的低声道:“赏无可赏,以防木秀于林?”   郁新点点头:“陛下越是如此,太孙的位子就越稳啊……”   皇帝对太孙这般谨慎照料,甚至于大明现在能有亩产三十石的红薯,也是因为太孙才有的。按理说,最大的功劳该是太孙才是,可偏偏刚刚在红薯地那边,给足了袁素泰和上林苑监的赏赐,却对太孙的功劳不发一言,乃至于是刻意回避。   赏罚,在很多时候,就不能简单的从表面去看待。   不由的,郁新就想到了近来被召回应天,罚跪太庙的秦王。   秦王做的那些事情,受的那些罪过,又何尝不是因为太孙?   郁新默默的摇摇头。   王儁却好似是被他这一句话给打开了思路,连连低声轻语道:“若是这般,那陛下今日将空悬二十七年的少师之位,赐予袁素泰,怕是也有对我等在朝官员敲打之意了吧。”   说完之后,王儁只觉得背后好似刮过一阵凉风,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郁新点点头,脸色不太好看:“詹资善为何会上辞呈乞骸骨?便是看清了这一点。陛下现在只看臣子是否在真的做事,又是否会成为拖后腿的人。做事的有功必赏,便是有过也会回护。可若是拖后腿的,恐怕都要一个个的被赶走了。”   “詹资善秉性刚决,可最后临了了,却做了一次好人,他上辞呈,那就是替咱们这些人背了一次锅的!”   王儁脸色同样变得有些不好看。   詹资善上辞呈乞骸骨的缘由,他是明白的。   因太平里李家灭门,他们这些人不过是稍稍的试探了一次。那时候,陛下就表现出了强硬的态度。   詹资善就是看清了事情,这才主动用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的位子,替当时所有上弹劾的人担下了罪责。   王儁有些踌躇不安的低语道:“那往后,我……我等该如何在这朝堂之上立足?”   郁新转头看向王儁,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只要你能善待、重视张二工他们那些人,便可无虞……”   说完之后,他也不等王儁开口。   便面露嘲讽的笑了笑,摇着头道:“想来,你也是不愿意的。”   王儁大抵是被人看穿了心中的那些个不可明言的念头,饶是为官多年,脸上仍是微微一红,不由下意识的将视线挪开。   王儁嘴里嘀咕着:“该说正事的。”   郁新哼哼两声:“那就继续做本官今日做的事情,虽不能如那袁素泰一样身居一品,着仙鹤大红袍,却也不会别陛下给盯上。”   “你要我在陛下面前当个谄媚之臣?”王儁猛的回头过,瞪大了双眼看着郁新:“你忘了陛下今天所说的话了?再有下次,恐怕难逃其责。”   被人骂成是谄媚之臣的郁新,却也没有气恼。   只是无奈的苦笑着摇头:“我说王兄啊,你真是……我的意思,往后我等在朝为官,便是只做那点头的鹌鹑即可。圣意难违,圣命难逆。你我便是做那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差事好了,陛下要我等作甚,我等便安排下去,绝不与陛下作对。”   王儁觉得自己大抵是被工部的那些粗糙活给弄得脑袋也愚钝了,不齿无知的问道:“当个应声虫,陛下就不会生怒了?”   郁新连连摇头:“这天底下,当真能人人都为官公正,踏实做事的?你我都知晓绝无可能,陛下同样晓得。既然如此,留一个听话的人在眼前,总比换上一个整日里只知道死谏顶撞的人强吧?”   “这官当的……”   王儁一声轻叹,最终还是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挥挥衣袖,两手背到身后,摇着头踏步离去。   郁新哼哼两声。   自己自踏足仕途官场以来,熟稔天下政务,天下间的人丁田赋、地里险要尽数牢记于心,户部执掌天下钱粮赋税,左支右出,他自问做的不差,时时护着朝廷的钱粮不致亏空。   可人心思变。   国朝已经二十七年了。   陛下的心思在变,底下人的心思也在变。   自己的心思,亦是在变。   自己不愿做庸官,却也没有那天大的勇气。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大明的钱袋子守好了,郁新便觉得自己已经对得起圣贤教导,皇帝栽培提拔。   ……   “袁素泰的夫人领了诰命,很是欢喜,如今也不再说他整日不着家了。”   “倒是袁素泰,只是穿了一次仙鹤大红袍祭拜祖宗之后,就仍是换上他那些脏兮兮的衣袍,在田间地头忙活着。”   “红薯亩产三十石的事情已经传扬出去了,如今应天府人人翘首以盼,只希望明年能种上红薯。”   “也是因此,应天府几处尚未完成粮长税吏改制的地方,也都由着百姓们主动揭发,将事情都推行下去了。”   秋风习习,烟波浩渺。   长江边,应天城下的龙湾码头,朱高炽双手插兜,侧目看着身边穿着靛蓝色曳撒的朱允熥,低声念叨着这两天因为红薯一事而引发的后续事情。   朱允熥回头看向码头上,由宫中内侍、宫娥、上直亲军卫官兵及礼部官员组成的迎接队伍。   见着入目之处,皆是旌旗招展、彩带飘舞,一直悬着的心也就稍稍的放松了一下。   “朝中百官这两日如何?”   朱允熥看向小胖,问了一声。   朱高炽耸耸肩,撇撇嘴:“还能如何?自然是整日里念叨着袁少师的丰功伟绩,恨不能以身替之,享那一品大员的风光。”   说完之后,朱高炽轻咦一声,眉头皱起,歪着头看向脸上挂着一抹浅笑的朱允熥。   “你不是在问这个!”   急言之后,朱高炽目光不断的转动着,而后定住:“他们啊,那不就是一日当百日,百日如一日。听说,翟善觉得现今三年一期的京察不足以全百官德行政绩,要借鉴交趾道的选官考核制,只是眼下散出了一些风声,不少人都有所关注。   再者,户部尚书郁新,好像是觉得宗室拿得俸禄太多,有意要上奏削减宗室开支。又因为九边军务,要对开中制做些改变。不过同样都是放出的风声,未曾落到实处。   倒是工部尚书王儁,似乎是听到了户部的风声,不知为何,竟然是在衙门里就对郁新破口大骂。然后上了奏章,谏言爷爷应当给张二工在工部也赏个官职差事。”   码头外的江面上,目下只有一艘艘的商船听从应天府的命令,停泊或游曳在江面上,不曾靠近码头停泊范围之内。并着如雪花一样,散在江面上的渔船。   朱允熥瞧了两眼,才笑吟吟的开口:“他们如此这般,倒是让我有些意想不到。”   “嗯?”朱高炽有些不解。   “朝廷的风向开始变了。”朱允熥脸色紧绷,不敢有一丝懈怠:“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在忧心操劳国事,甚至是不惜得罪宗室?”   朱高炽点点头:“难道不是?就因为户部的风声,炳哥儿他们那几个人,差点就要冲到户部找郁新算账,要问一问他户部,到底是谁家的户部。”   朱允熥一愣,目光在码头上搜寻了一下,没找到朱尚炳几人的身影。   这才转头道:“他们去了?”   朱高炽撇撇嘴,插兜的两只手拱了拱:“真要是去了,现在还能出宫?可不得被爷爷给狠揍一顿,少不了就是一顿竹板炒肉丝。”   朱允熥摇着头苦笑了几声。   这就是自己忧虑的事情。   朝中官员们的风向变了,做起事情来更加的谨慎小心,处处以自己的官位为重。   不论户部是否推进宗室削减俸禄的事情,至少风声出来的,他们就是在为国操劳的,宗室又敢多说一句话吗?   可谓是进退自如。   倒是王儁这个正正经经的儒家门徒,能拉下面子,直接上奏章请求老爷子给张二工他们弄到工部去,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只是……   朱高炽瞧着一直紧锁眉头的朱允熥,当下低声开口:“你是不是在担心,若是张二工他们被弄去工部,就会置于王儁的治下往后便不好做事了?”   朱允熥点点头:“是有这个担忧。”   朱高炽将兜里的双手抽出,伸手托着下巴,好奇道:“你这两天没有看朝中奏章?”   朱允熥疑惑道:“婚事将近,今天又是信国公府和西平侯府入京的日子,一直在操办此事,哪里有时间看奏章。”   八月十五近在眼前,自己的婚事也要开始了。   不论是信国公府还是西平侯府,那不单单是女方家人,还是宗室亲密无间的关系。   自忙完上林苑监红薯收成的事情之后,朱允熥就被老爷子给催促着一心操办婚事和迎接两家人入京的事情。   朱高炽想了想点头道:“那你是没空。那天王儁上了奏章之后,张二工也上了奏章,说自己没有才能,是个粗鄙之人,只知道如何让蒸汽机更好,不敢做工部的堂上官。   爷爷看了之后,可是好一阵欢笑,直骂张二工是个穷酸命,不懂官场。可我想着啊,王儁听到张二工这本奏章,大概脸都要青了。”   可不得青。   这都被张二工那个憨货给挤兑成什么样子了。   朱允熥心情没来由的好了一些。   恰如此时。   自出了城就撒开了换,带着一帮堂兄弟上蹿下跳的朱尚炳,忽的出现在朱允熥的视线里。   只见他领着一帮宗室里的堂兄弟,沿着码头的边缘奔跑着。   “是西平侯府的坐船!”   “西平侯回京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彩云之南沐家侯   龙湾码头前的江面上。   自下游,一艘九桅十二帆的宝船,正缓缓的将船帆降下收起。   一艘艘的走江小船,正速度缓慢的靠近着宝船,好似害怕极了那高如大山的宝船会一个不留意将它们给压沉江底喂鱼。   等到走江小船接舷宝船之后,就立马用粗长的绳索将两者连接在一块,然后拉动着宝船在江面上转动着方位,缓缓的向着码头停靠过来。   在后面,另有一艘福船和几艘半大小船,遥望等候着宝船进入码头范围,然后才缓缓的挪动起来,先码头停靠过来。   等到宝船离着近了。   码头上的人们这才能看到,在包船上原本无数的旌旗之中,赫然有着一面硕大的靛青色大旗,上面龙飞凤舞的挥着一个沐字。   这是大明朝坐镇云南的西平侯沐英回京了!   而这宝船,亦是朝廷自琼州府昌华港就为西平侯沐英准备的座驾,以示皇家恩宠深重。   随着宝船缓缓的停靠到码头上,朱尚炳带着一帮宗室便到了朱允熥面前。   也不知道带着一帮堂兄弟跑去哪里,弄得一身尘土的朱尚炳张着嘴喘着粗气,声音闷闷道:“是西平侯的宝船。”   朱允熥面带笑容,看向撞出阵阵威风停靠在码头上的宝船。举目抬头间,就见船舷之上一众兵甲赫赫,一名老将身披血红披风,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的小将,已然是将目光投注向码头后面的应天城内。   礼部随行出城的官员亦是上前,在朱允熥身边躬身低语道:“殿下,是西平侯。”   朱允熥点点头:“随孤前去迎接吧。”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是率先迈出脚步,心中则是带着好奇和期待。   他对沐英这位与大明皇室有着亲密联系的功勋,印象很是模糊稀少。   沐英自洪武十六年坐镇云南,常年在南方征战,鲜少回京。上一回回京,还是发生在洪武二十二年时候的事情。   这位能在生前,压得彩云之南的云南百族恭顺,死后亦是收到云南万民跪送的人,一生都是充满传奇色彩的。   而沐家对大明的恩宠,亦是将全家性命都赔给了国朝社稷,乃至大明深陷风雨飘摇、国破山河不再的时候,沐家一如既往的为了那老大难的社稷力战而亡。   身披血红披风的老将,已经满脸怆然感怀的带着一帮小将走下码头。   见到码头上朝廷派出的迎接队伍,老将沐英亦是神色恍然,健步如飞。   不等朱允熥开口,沐英便已抢先躬身作揖,沉声开口:“臣西平侯沐英,参见监国皇太孙殿下,见过诸世子。”   在沐英的身后,随他从云南入京的侯府子弟,以及借此时机回京的云南道部分述职考功的将领,紧随其后纷纷躬身作揖。   朱允熥此前还在打量着沐英。   脸上两颊生须,眼窝深邃,行止之间自有一份镇边大将的威风。   沐英的披风下,是一套布满战痕的铁甲,一道道深口子,无不在表明这是位历经战阵疆场的将军。而这位征战疆场的将军此刻还站在所有人的面前,那他的敌人则必已经纷纷饮血惨死战阵中。   沐英的声音亦是洪亮不已。   刚刚开口,朱允熥便是目光一闪,赶忙上前伸出双手,一把便重重的托住了躬身的沐英,脸上堆满了笑容:“西平侯言重,您是长辈,往后在晚辈面前,西平侯自不必如此多礼。”   朱允熥在打量沐英,沐英同样也在观察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女婿的国朝皇太孙。   很年轻。   很有力。   胸背厚实,腰身扎紧,双目烁烁有神。   原本只是听闻这位即将成为女婿的皇太孙,亦是跟随开国公走了一遭交趾道,与陈朝作战,勇可夺城。当时闻听这份军报的时候,沐英心中还是半信半疑的,多半是觉得那大概是开国公常升这位太孙舅为其增色的结果。   现今当真人站在自己面前,甚至个子都高过自己半个头,沐英心中便确信了那些军报上的记录。   “好啊!老臣便却之不恭,厚脸了。”   沐英脸上露出由衷欣慰的笑容,这让跟在他身边的沐晟和沐昂两子微微一愣,自家父亲坐镇云南以来,可是鲜少有这般笑容的。   然而沐英心中是真的老大满意。   一早他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家的女儿嫁进皇室。而后面,自己最是宠爱的小女,却真的因为自己厚着脸皮的请求,和太子的嫡子结姻。   那时候沐英心中是欢喜的,自己和陛下之间的感情,国朝无人能比,而太子跟着与自己一并长大,亲如兄弟。自己的女儿能嫁给太子的嫡子,是何等荣幸的事情。   皇家待自己不薄,沐家也必当誓死效忠。   这也是为何,沐英能接受让自己女儿入宫做那太孙侧妃。   只不过,大抵为人父者,都希望儿女能够日后圆满。便是沐英自己也不为过,在和皇室的姻亲定下之后,心中难免会期待太孙是个好儿郎。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满意的。   至少,是比太子要更加的英武,上可戎马征战,这便是太子短缺的东西。   朱允熥则是自来熟的挽住沐英的手臂,边走边说道:“前两日宫中就接到了杭州府那边急递回京的奏章,言称英伯停靠钱塘江码头。昨日,松江府亦有急递入京,宫中可谓是欢喜一片。”   沐英张目望了一眼龙湾码头,感慨着摇摇头:“臣不过是微末之身,何以让宫廷如此重视。”   朱允熥摇摇头,余光里只见沐家的两个小子,竟然在边上对着自己阴嗖嗖的飙着眼神,微微一笑,拉着沐英道:“英伯当受此般,今日一早皇爷爷便遣了人到我这边,要我带着宗室的兄弟们,还有礼部的臣工前来迎接英伯回京。此刻,想来皇爷爷已经是在宫中翘首以盼英伯回宫。”   他用词很是细腻,无处不以沐英乃是属于这座应天城为要点。   沐英亦是感受到了这份感情,抱起双手对着应天城敬拜了两下,满目动容:“回来了!若非要为大明效力,护我国朝疆土无虞,文英情理甘愿俯首圣前,愿以侍候陛下一生尽孝。”   沐英言语之间感情真挚,让人不免赞佩其忠孝之心。   朱允熥则是目光微动,在老爷子的一众义子之中,可以说沐英是最受瞩目,也是最信任和器重的一位。   这些年,随着宗室亲王能的成年,坐镇地方,九边藩王渐渐成型,当年追随老爷子的一众义子们,或者早已战死,又或病死,余下的大多只能是坐镇一方,或为一道军马,或是一卫指挥,很明显已经不如当初那边重用。   而独独是沐英不同于其他人。   在岐阳武靖王李文忠薨逝之后,沐英便是老爷子现存义子之中爵位最高者,更是手中军权最盛者。   凡云南道军政刑名之事,一律皆知晓西平侯府,便可窥见一斑。   朱允熥长吟一声,满面笑容:“皇爷爷此刻正待英伯回宫,此番英伯回来,便不必再走了,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英伯可以在爷爷身边作伴,以全往日未尽之事。”   沐英却是目光幽幽一叹:“待明日,臣沐浴焚香更衣之后,还想去孝陵一趟。”   这是要去祭奠皇考孝慈皇后。   朱允熥神色收敛:“届时,侄儿陪英伯同往。”   沐英回首看向朱允熥,脸上带着一抹珍重,伸出手拍拍他挽着自己手臂的手背。   在一旁,礼部的官员们已经对西平侯一行人全了礼仪,正欲要引着众人从码头上离开。   朱尚炳拉着朱高炽还有一众堂兄弟,混到了沐晟、沐昂两兄弟身边。   朱尚炳脸上带着一抹自傲,对着两人挑眉道:“听说你们两人在云南很能打?”   他是觉得自己去了一趟交趾道,在那大罗城头亦是骁勇灭国,军武之上不必同龄人差。   沐昂哼哼斜眼哼哼了两声,因为这些人皆是宗室子嗣,便未曾开口。   沐晟倒是笑了笑,摇摇头:“臣与昂弟算不得勇武,西平侯府吾兄沐春最是悍勇。云南诸军之中,亦有无数小将,可阵前力倒巨象。”   说完之后,沐晟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尚炳。   似乎是在说,朱尚炳这幅身骨,大概是见到云南那边土人们驾驭的巨象,就得被吓倒。   很显然,朱尚炳也看出了对方的眼神。   不满的冷哼着:“熥哥儿的太孙府北边就是小校场,回头兄弟们比试比试?”   “炳世子乃是秦藩之子,千金之躯,臣等不敢。”   朱尚炳摆手摇头道:“皇爷爷昨天才说了,我等父辈与英伯乃手足兄弟,我等自然也与沐家兄弟们亲如兄弟。兄弟之间,当不分君臣彼此。”   朱高炽双手揣兜走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的将脸偏到一旁,不想再见朱尚炳即将被虐的场面。   他难道还不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要给熥哥儿当宾相去挨揍的吗?   果然。   沐晟在听到朱尚炳这般说,眉头顿时一挑:“今岁,南边有叛乱生起,臣不才,与昂弟统兵前往平定。遇险地,敌众我寡,囫囵之中,臣与昂弟两人协力,力服巨象,训为牛马。臣昔日闻听秦藩世子随太孙南下征讨,亦有灭国之勇,若能一试,倒是可平遗憾。”   朱尚炳这时候已经发觉有些不妙了,眉头一阵阵的抽抽着。   什么险地敌众我寡,二人降服巨象训为牛马。   四条比自己整个人还要粗的象腿,有万钧之力的象鼻,还有那如山一样的身躯,一头狂躁的战象形象就在朱尚炳的脑海之中悄然生成。   正当他想要挪动脚步,将炽哥儿拉到两个中间的时候。   啪的一声。   朱尚炳双手微微一颤,只见沐晟已经是满脸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一条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而后呲着牙说道:“炳世子果真悍勇,臣已经期待不已了。”   朱尚炳两条腿都绷紧了,若不是被沐晟搭住肩膀,他都觉得自己要走不动道了。   “晟、昂两位兄弟和炳哥儿、炽哥儿他们相处的很是不错呢。”   陪着沐英的朱允熥,望着已经到了前面的一众人,脸上带着微笑。   沐英亦是含笑点头,自家儿郎能与皇室贵胄如此亲厚,属实难得。   等到看着前面礼部的官员们分出两队之后,却是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向江面。   “今日还有人回京?”沐英目光闪烁着:“是汤老公爷?”   朱允熥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公爷今年身子骨差了些,抱恙在身,原本是定了要入京的,怎奈何只得上奏称述详情。   今日是汤二叔带着家人入京,礼部照例要前来迎接的。只是因为不确定何时回京,待稍后侄儿送英伯入宫之后,便要过来等候。”   沐英眉头皱起,汤和抱恙居家的消息,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人一上了年纪,稍微有些风寒热症,说不得就要说大事。   轻叹一声,沐英开口道:“原本还想与老公爷相聚京师,却不想竟如此。只是不知,往后可还有机会在与老公爷共饮一杯了。”   朱允熥也有些不太确定,他只是大致记得,信国公似乎是在老爷子前面就走了的,那想来也就这两年了。   朱允熥脸上挤出笑容:“如今英伯就要留在京中,想来往后是有机会的。”   沐英却是摇摇头:“陛下便是欺负你们年轻人腿脚有力,这码头到皇城得要多少的路,往返两趟大半天的功夫也就消磨了。”   说完之后,沐英举目四望,瞧着码头边平日里有力工们做活歇息的联排棚子,便拉住朱允熥就往那边去。   朱允熥满脸迟疑:“英伯您这是……”   沐英一回头,两颊并着下颚满是胡须的脸上满是笑容:“不走了,如今既然人都来应天了,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不打紧。再不似往年,每次回京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时间赶着时间。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信国公府的人到。”   西平侯坐在码头上不走了。   刚刚分好队伍,一队引路一队等候的礼部官员们,纷纷懵了。   这不在礼部的流程上啊。   可众人左看看右望望,又都不敢开口。   那可是西平侯啊,陛下最宠爱的义子。如今,更是即将嫁女皇太孙,自此长居应天。   朝中眼下都已经有些流言,说是西平侯沐英这一次回京,不光光是为了嫁女,也不光光是因为年事已高回京荣养,在陛下身边伺候。   而是有很大的可能要入主五军都督府,执掌京卫数十万大军。   没人敢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冒犯了沐英。   于是,礼部官员们只能将可怜巴巴的目光,看向已经被西平侯拉着坐进码头凉棚里的皇太孙。   朱允熥也有些意外,看来这一次沐英回京长居,倒是会有很多好看的事情要发生了。   “既然英伯体恤孤,不愿孤来回奔波宫中与此地,便都候在这边吧,等着信国公府到了,一并入宫。”   礼部的官员们得了太孙谕令,立马放下心来。   一旁,则有一名礼部官员手拿墨笔小册,奋笔疾书:时年八月,太孙熥迎西平侯,共于江畔候信国公府。   这是礼部在今次大婚前后,特意留备出来,负责记录一应大小事的官员。事毕之后,这些文书皆是要存档宫中,以示此次大婚之隆重,皇恩浩荡。   坐下来之后的朱允熥望着滔滔千古不绝的长江,心里算着信国公府的船还要多久才能渡江而来。   沐英则是看了眼围在凉棚外的礼部官员,还有重重围围的上直亲军禁卫。   “臣于钱塘靠岸补给,听闻应天朝中近来颇多事,甚是精彩?”   朱允熥悄然回头看向面带笑容的沐英,心中微微一动,转头看向凉棚外的官员们。   “孤与西平侯叙家事。”   家事不可外之。   本来还伺候在凉棚边上,以备随时迎合太孙要求的礼部官员们,不发一言,默默躬身退到远处。   周围的上直亲军禁卫官兵,亦是默默的将保护的圈子放大。   沐英只是瞧了一眼,便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此处便可窥见一斑,太孙在京中的皇家威严。   “朝廷永远都是这般,风不知从何处起,亦不是吹向何处。君王执政,却也得顺水行舟,如大禹治水。”   朱允熥默默的念叨着,不禁想到这两天朝中已经有官员,开始四下交流,要为红薯亩产三十石一事推动满朝文武上贺表了。   老爷子明言了不可劝进诰天,于是这些官员们就开始退而求其次,要满朝贺表。   沐英似乎是听出了画外音,冷哼一声:“臣此次回京长居,虽是伺候圣前尽孝之意。然臣尚如廉颇,亦能提兵驾马,为王前驱,震荡宵小,剪除不臣!”   言语之间,坐镇云南十载的沐英,自有一袭血雨而生。   朱允熥微微一笑,缄口不言。   然而,此番老爷子因自己大婚,顺势召回沐英,何尝没有让他坐镇京师的意思。   现如今五军都督府,前后有曹国公、凉国公、开国公因国事在外坐镇、征讨,数十万京卫大军簇拥应天,汤醴一人难以全掌之。   上直亲军卫有常森提掌,京卫一个汤醴,再加上现如今回京的沐英。   三员大将坐镇应天,又尽是与皇室有着亲密关系的人,足可保京畿不乱。   想到这里,朱允熥不由无奈一笑。   或许,从一早开始,老爷子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才会将自己和汤家、沐家的亲事定下。   姻亲可是一项很重要的政治行为啊。   恰是这时。   沐英在发表了一番要震慑宵小不臣言论之后,目光看着江面,轻声道:“信国公府也到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曾走过的路   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要大婚了!   应天城如同这深秋里的节气一样,一夜之间大变样,到处都透露着喜庆的气氛。   随着昨日信国公府和西平侯府的人尽数入京,应天城的百姓们都知道,皇太孙的大婚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两年民间对皇室的评价很高,几乎是在大明创立之后的新一次好评高潮。   应天城作为京畿之地、首善之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的推进力度是最大的,而相应的就是应天府的百姓们感受到的日子发生的变化也是最强烈的。   家里的粮仓开始有余粮了,米缸里再也不是一眼见底,装着的也不再是即使蒸煮之后还会有异味的陈米,而是洁白的散发着稻谷香气的新米。   一夜之间,应天城大半的街巷都被清水冲洗干净。不用里正们叮嘱,城中的百姓就自发的要将这一份干净保持到太孙大婚之后。   同样是一夜之间,应天城的大街小巷,都装点上了喜庆的红色。让人在转角之后,视线里总是能忽然一亮。   昨日刚刚回京的沐英,夜里头留宿宫中,与朱元璋一番长抒义父子之情,今日一早便沐浴焚香更衣,出城登神烈山祭拜皇考孝慈皇后。   从朝阳门出了城,沐英和朱允熥并驾走在朝阳门外大街上,看着大街两侧延伸出去的连绵民房,各家庭院门口挂上的红绸,脸上生出一丝笑容。   “民心所向,皆因上有施恩惠民。今日见应天城扮红妆,足可见我大明君民一心。田赋改制一事,此后当事半功倍。”   朱允熥没有立马开口,而是看向随行护卫的孙成。   孙成会意,立马驱马跟上,到了朱允熥身边,低声道:“并非官府安排,皆是百姓自发。”   确认了不是最近风向大变的朝中官员安排的,朱允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头看了眼已经抬头举目看着并不算高耸的神烈山的沐英。   朱允熥转头对孙成低声吩咐道:“和上元、江宁两县的人核对,应天城内外百姓现有多少户,中秋前夜,每户送去喜钱一两,从太孙府的内库出。”   孙成目光一愣,应天府不算其他几县,就单单是应天城内外便有十多万户人家了,这随口一说就是十多万两的银子出去。   就为了回礼吗?   朱允熥却是想了想,又叮嘱道:“告诉上元、江宁两县的人,这笔银子是宫中赏赐给百姓的。”   叮嘱完回礼的事情,朱允熥不由微微一叹。   朝廷户部和宫中内帑这两年愈发的有钱了,可自己却并没有多少的钱粮。   驿站改制的收益,基本都是填补给户部和维系军中伤员安置了。   倭国那边的金银矿产出,更是直接进了户部的钱袋子里。   南边交趾道的收益,也大多都是以实物为主,是用作货运流通,朝廷南北调度之用的。   若不是前些日子趁着讲武堂武生们群斗的事情,自己顺势弄出了蹴鞠赛和盘口,自己大概是历朝历代最穷的皇太孙了。   这头朱允熥刚刚安排好给百姓回礼的事情,前头的沐英已经是翻身下马。   沐英站在神烈山下的神道前,回头看向朱允熥:“我等从此处步行上山吧。”   朱允熥欣然从命,轻身下马。   神烈山(紫金山)上的孝陵,乃是始建于洪武十四年。洪武十五年八月孝慈皇后薨逝,九月葬入孝陵。   不过这些年,孝陵一直都在持续的营造之中。   整座孝陵仿唐宋帝陵依山而建,又以方坟为圜丘。   因为神烈山上下都有孝陵卫守护,随行护卫朱允熥的人便只有孙成一人跟着上山。   三人脚踏神道,自下马坊而入,过大金门、石刻神道、棂星门、御河桥、文武方门、碑殿,一路到了孝陵宝顶、明楼、方城前的享殿内。   享殿正中,如今便供奉着大明孝慈皇后的神位。   慈眉善目、雍容华贵的神像高悬在神位后。   仅仅只是一眼。   沐英便双目充盈着泪水,两腿重重的跪在身前的蒲垫上。   “不孝子,回来了。”   自是一句话,沐英就已经是哭成了泪人。   朱允熥默默合手站在一旁,任由沐英此刻的情感宣泄。   尽管沐英在这些年也回过应天城数次,可每次都是匆匆来往。   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薨逝的时候,他正在云南,跟随在蓝玉身边征伐云南西部。七月的时候返回滇池,又和傅友德合兵征讨乌撒、东川等地。   到了八月孝慈皇后薨逝的时候,他仍在云南领兵征讨,闻听朝廷邸报,几乎是要哭晕在阵前。   到了九月,孝慈皇后下葬孝陵,沐英又和傅友德领兵继续征讨云南边地。土人杨苴谋逆,纠集二十万叛军攻打昆明,沐英又领兵回守平定。   到了十六年,傅友德和蓝玉奉诏班师回朝,沐英却被正式的明旨镇守云南。   伺候,洪武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一直到洪武二十二年,沐英才在离别应天八年之后回京。   朱元璋收他为义子,教授文字武艺,委以重任。可孝慈皇后却总是慈祥的为他们准备好衣食住行,教育他们应当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犹如慈母,离别之际,沐英却不能侍奉眼前。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悔恨。   良久之后,等到沐英的嚎哭声渐渐变小之后,朱允熥这才缓步上前跪在沐英的身边,面向孝慈皇后的神位、神像。   三拜九叩之后。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祖母,孙儿要成婚了。爷爷为孙儿定下的婚事,太孙妃是信国公家的长孙女汤鹊清,太孙侧妃是英伯家的小女沐彩云。都是生的端好的女子,如今全都要被孙儿娶回家了。”   “孙儿今日陪英伯祭拜,一为英伯解多年心忧,二为孙儿要和祖母说明孙儿的婚事。愿祖母在天享无边福寿,庇佑孙儿、庇佑大明。”   说完之后,朱允熥又是砰砰作响的三叩首。   沐英默默的注视着朱允熥的祷告,随后正色抬头看向孝慈皇后的神像,亦是砰砰作响三叩首。   少顷。   两人从享殿走出。   沐英长出一口气:“文官不可信。”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朱允熥神色一晃,侧目看向目光平静注视着山下应天城的沐英,不知对方为何会在此时说出这句话。   沐英转头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大明功勋将门,一家荣辱皆系于陛下一人之意。可文官们……他们权出于陛下,却名发于儒学,起于乡野地方。你要革新大明,去杂留精,剜去腐肉,文官们会有无数的手段等着你。”   这已经不是寻常关系会说的话了。   而是真正的岳婿之间才会谈及的事情。   朱允熥点点头:“有英伯在京,侄儿自无忧。”   沐英笑着摇摇头:“昨夜在宫中,侍奉圣前,却见陛下已经两鬓斑白,气力不复当年。陛下昨夜与我说起,你大婚之后,京卫……”   忽的,沐英闭上了嘴,目光则是跳过朱允熥的肩头,看向他的身后。   只见一名年轻的带发居士,身着浣洗的发白的朴素僧袍,合手垂立的享殿外的角落里。   沐英稍稍有些意外。   孝陵时刻有卫所官兵护卫,平日有宗人府打理,山上并无僧道供奉。   可现在却有一位居士出现在享殿外。   能在此地,那只能说明此人是宫中知晓,并且准允的。   朱允熥眉角轻挑,疑惑的回过头。   却见享殿东南角廊下,徐妙锦昔日里那满头的秀发如今尽被一顶浅蓝灰色方帽约束着,素青色的僧袍直身而下,两手端合在一起,倒是有红尘方外中人的样子。   徐妙锦看到朱允熥注视到自己,便默默的颔首躬身作揖。   随后,不等朱允熥开口,便已经是侧身挪步,隐于享殿后。   沐英脸上带着疑惑:“这位居士是……”   朱允熥心中不免顿生尴尬,低声道:“中山武宁王的三女妙锦居士,如今在孝陵供奉祖母,为大明祈福。”   解释了一句之后,朱允熥为了免得言多有失,便提着脚步往山下走去。   沐英则是驻足原地,望了一眼徐妙锦消失的方向,而后又看向朱允熥的背影,目光闪烁几下,方才跟上下山的脚步。   ……   嘭!   “到底是谁在谋害本官!”   吏部衙门里,尚书大人的公房中传来一声叫骂,路过的吏部官员纷纷趋避不及,不敢逗留片刻,唯恐自己被引火上身。   公房里,翟善却是满脸愤怒,一身的无奈。   自己被人从背后下黑手了!   坐在椅子上的翟善双眼瞪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有现在这般的处境。   自己不过是刚刚执掌吏部,连屁股下的位子都没有来得及捂热,这些人就觉得自己当真是有时间要去做那些事情?   自己疯了才会选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有意进奏陛下,革除朝廷积弊之事,百官委任皆取交趾道选官考核制而行。   翟善脸上一片阴沉,自己一句有关交趾道选官考核制度的话都没有说出口,可现在整个朝廷各部使司衙门的官员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并且还都言辞振振的表明,自己是何等的推崇此事。   现如今,自己就比那过街老鼠还要不如。   那老鼠还能知晓,人人都在喊打。而自己现在,可是一点都想不明白,到底会是谁将这等流言给散播了出去。   “来人!”   半响都没有想通的翟善,抬起头冲着公房外面喊了一声。   旋即,便有一名在吏部当差的小吏推门而入,恭敬的到了翟善的面前。   “尚书。”   翟善眉头阴沉,沉声道:“去请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来一趟吏部,就说本官新得了一样茶,想要邀他们一同评鉴。”   小吏不敢多问,听清楚了翟善的要求之后,便低着头躬身退下。   翟善却是越想心中越是烦闷。   现如今,自己走在东城各部司衙门前,谁都觉得自己是在图谋着他们的官帽,要奏谏推行复交趾道选官考核制度。   就连这吏部衙门里,同样又有多少人,对自己这个新任的吏部尚书暗戳戳的骂着。   越想越是郁闷。   翟善蹭的站起身,想了想,长叹一声,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盛放着茶叶的盒子。转而,便开始拿着一只生铁壶煮水。   少顷。   当吏部尚书公房里生出一股清净茶香的时候,任亨泰和茹瑺两人这才怀揣着疑惑,姗姗来迟。   刚刚烫好茶具的翟善,见到两人到来,脸上一喜,正要起身相迎,想了想又止住了念头,坐在位子上抬头看向两人。   “二位来的可是赶巧,在下刚刚烫好茶具。”   说着话,翟善便往茶盛中灌入热水。   因为是第一泡,茶味正浓,没有等多久,翟善便将茶汤分出茶盛,而后又分入三只茶盏里。   “正正好,首泡的茶汤。”   任亨泰和茹瑺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   两人分别坐下之后,则是露出气定神闲,端的是细细评鉴起茶水来。   翟善则是不急不慢的准备着第二泡的茶水。   “翟尚书是因为这两日吏部……又或者说是关于翟尚书的流言风声而烦恼?外头传的翟尚书要奏谏朝廷推行交趾道选官考核制,非是翟尚书所为?”   茹瑺放下茶盏,直截了当的开口。   目光幽幽的看着明显脸色一愣的翟善。   翟善目光不断的闪烁着,而后轻叹一声,看着茹瑺,分外感慨道:“知我者,良玉兄也!”   一旁的任亨泰淡淡的看了一眼,随后轻声道:“所以,这桩流言风声所传之事,并非翟尚书所为?”   翟善翻翻白眼:“现今外面的人,是不是都以为,这是在下放出风声,好提前看看朝中同僚都是何种反应,好徐徐图谋?”   任亨泰点点头,看向身边的茹瑺:“这施政便如兵法,若说翟尚书放出风声,是为了一探虚实,也不为过。”   茹瑺则是从旁附和道:“如今,朝中同僚大多皆是如此想。”   呜呼哀哉。   翟善闻听茹瑺、任亨泰二人这般言语,心中不由便是一阵怨愤。   “这桩事,属实并非在下所为,也非是在下想要借风声试探朝廷同僚。”翟善认真的为自己解释了一句。   茹瑺却是幽幽道:“翟尚书心中,可曾有想过朝廷推行交趾道选官考核制一事?”   翟善顿时哑然。   他张了张嘴,最后则是闭上了嘴,继续冲泡茶水。   茹瑺笑了笑,将翟善补上的第二泡茶水送入腹中,而后轻声道:“翟尚书现在是很想知道,这风声起于何处吧。”   翟善眉峰竖起:“在下现如今便如迷于黑巷之中一般,还请良玉兄赐教。”   茹瑺摇摇头:“翟尚书可以想想,谁会是最不可能的人?”   “难道还能是我自己……”翟善挺起身子,忽的眼角一跳闭上了嘴。   只是他却已经是瞪大了双眼看着茹瑺,好似是想要确认什么。   任亨泰笑曰:“当局者迷,翟尚书这是着相了。”   翟善却是忽然浑身发软,软绵绵的靠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的飘忽在两人之间。   “看来,这风声当真是在下散布出去的了……”   ……   “朝中现在是个什么风声?”   朱元璋蹲在地上,用手扣了扣眼前这灰色的路面,侧目对着跟在身边的朱允熥询问了一声。   朱允熥从解缙手上接过一块水泥路的切面,送到了老爷子眼前:“孙儿以为,翟善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反应过来,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了。爷爷,这是解缙他们修的水泥路的切面。”   “这么厚?”朱元璋看着自己手中足有十寸厚的水泥路切面,不由就是一声惊叹,随后道:“眼下朝中之事不着急,爷爷有的是时间,你也还年轻,眼下是操办好你大婚的事情,今年好好的过个年,明年为咱生几个皇重孙。”   朱允熥抬头,看着笔直通往远处地平线下的水泥路,感叹道:“不厚不行,这路的标准就是奔着三十年内不需要大修,五十年内仍可通行为标准的。平日,只需稍微修补即可。”   朱元璋点点头,站起身。   他双手叉腰,同样是如大孙子一样,举目看向路的尽头,随后用脚后跟重重的跺在这条连通太平府矿和应天府的水泥路。   连连感叹道:“这可是咱从来都不曾走过的路啊。”   朱允熥这时便侧过身,对着解缙眼神示意。   当下解缙便上前一步:“启禀陛下,此路便是为了配合蒸汽机车所制,往后蒸汽机车运载重物,若是没有这水泥路,恐十分难行,可若有此路相助,便可朝夕而至。”   朱元璋听着这些,自然是明白的。   便是如官道,若是遇到山洪大水,只需要浸泡一晚上,很多地方就走不了人了,更不要说走车。   不过。   朱元璋目光在周围的人群中搜寻了一下,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影之后,便立马招手呼唤了一声:“英儿,你过来。”   暂时充当朱元璋亲军护卫的沐英,立马闻声赶了过来。   朱元璋则是指着脚下的水泥路,将那块足有十寸厚的切面交到了沐英的手中。   “你好生的瞧瞧,这水泥若是用于筑城当如何?”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太孙大婚   皇帝是不同于其他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的生物。   他们面对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考虑的角度都是与寻常人有着不一样的视角和看待问题的方法的。   就如现在。   朱元璋感受着脚后跟跺在水泥路上所产生的酸麻感,心中则是惊叹不已。   面对有着这等坚固程度的水泥路,朱元璋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若是用在建造城寨戍堡上,会起到多大的作用。   再其次,水泥的制作是否方便,筑造城池是否简便。   大明若是将其运用到九边长城,能否加快现在的长城修建进度。   于是,不等皇太孙、解缙、张二工等人给他做出解释的时候。   朱元璋便继续问道:“此水泥法,制造工艺如何?筑造成路,耗时耗力几何?能否用于城寨筑造?是否可以抵御攻城?”   已经穿上青袍的大匠师张二工,在皇太孙和解学士的眼神示意下,轻步上前,带着一丝诚惶诚恐到了皇帝眼前。   低声道:“回禀陛下,水泥之法,乃用山石煅烧而成,添加别法而成。只需耗费人力开采山石,运入煅烧窑洞之中即可。   筑造水泥路,亦是提前运送水泥至施工处,添水添碎石搅拌,人可凭力提动混石水泥浆倒入路面。炎热之时,耗时一日夜即可成路。秋冬时节,则需三日夜或五日夜亦可。   若要筑造城寨戍堡,则需先于施工地以钢铁条编造笼架,外罩木范,浇筑混石水泥浆。若钢铁条耗费颇多,可缩减粗度,稀疏笼架。”   当朱元璋听到这水泥法只是用开采的山石煅烧就能获得时候,眉头悄然一抖。   等到他再听清了,此时脚下这等坚固的水泥路,尽然最多只需要三五日就能成型的时候,不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而当他确信,这水泥是能用于筑造城寨之后。   朱元璋直接上前,伸出手一把就扣在了张二工的肩膀上。   忽然之间被皇帝上手,张二工吓得浑身一颤,浑身的骨头都快要软了,两腿颤巍巍的支撑着。   俺被陛下摸了!   朱元璋轻笑一声:“张卿不必拘谨,咱只是想再问问你,这水泥法若是用来筑造城寨,能否成坚城?”   至于需要耗费钢铁条什么的,已经从朱元璋的脑海中自动忽略了。   琼州府那边探出来的昌化铁矿,如今的产量很是喜人,每旬都会有无数熔炼之后的钢锭、铁锭,从昌华港出发被运回应天储藏起来。   老十七最近也从交趾道那边上了奏章,交趾道及其西部,亦有不少的矿藏发现。   如今交趾道百废俱兴,交趾道的土著很多,虽然不可能如对待倭工那边严苛,可朝廷对这些人也不会如大明迁移过去的百姓一样仁慈。   张二工这时候很是惶恐,自己不光光是穿上了青袍,现在还被皇帝上手摸了。   他努力的让自己保持着姿势,好避免皇帝的手没了个落处。   然后张二工才沉声开口:“臣等在太平矿有过以水泥法筑造城墙,便是朝廷如今最厉害的火炮,面对一尺厚的墙体,也需要十数炮才能轰开。”   张二工在为自己弄出来水泥墙能硬抗火炮直面轰击而沾沾自喜。   可一旁的朱允熥却是心生无奈。   大明的火炮威力还是不够啊!   “好!”   “甚好!”   朱元璋却是精神振奋,红光满面,拍着张二工的肩膀,嘴里连连称好。   “有此牢固且筑造快速的水泥法,大明九边此后当如虎添翼!”   仅仅是一瞬间,朱元璋的脑海之中,就已经浮现出一副跨度巨大的大明九边形势堪舆。   九边之外那连绵不绝、崇山峻岭的山脊线上,尽是大明以水泥法筑造的长城。   朱元璋感叹不已,看向站在自己眼前低着头的张二工,眼中尽是满意的神色:“我大明北地边民,若再不受劫掠之苦,张卿可当头功!”   头功!   张二工低着头听到这话,当即眼前一亮。   朝中最近可是真的出了一位仙鹤大红袍的,那可是自己的只能在白天想一想,可晚上睡着之后却是连梦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陛下一直都说有功必赏。   自己难道这次又要升官了?   张二工已经开始陷入遐想之中,浮想联翩。   朱允熥则是微笑着默默上前:“爷爷,若说以水泥法筑造九边长城,城墙牢固乃其次。”   “哦?”朱元璋闻言眉头一挑,收回手,双眼淡淡的看向走到身边的大孙子。   蒸汽机是这小子带着张二工这些匠官们做出来的,这一点朱元璋心中很清楚。   现在看着眼前的大孙子。   朱元璋心中不免又有些揣测。   难道水泥法也是这小子带着人弄出来的?   朱允熥则是已经轻声开口:“以水泥法,不论是筑造九边长城,还是城池,最为重要是筑造简单,节省耗时。   一段城墙只需要先以钢筋搭建笼架,再外罩木范,而后浇筑混石水泥浆,等待水泥浆去水凝固,这段城墙便可成型。   不说内地筑城,只说九边长城,北地地形复杂崎岖,用水泥法还能节省人力。”   科技的进步最重要的优点是什么?   节省人类的时间,提高生产效率。   大明现在又是如何筑造城池,建造九边长城的?   不论是城池还是长城,都是先深挖地基,下层铺设碎石、铺设条石。然后再在上面堆放碎石、黄土作为墙胚,然后再在外面用形状完好的条石或青砖,以糯米灰沾合,一层层的砌筑。   费时费工不说,若是在九边地形险要的地方,便是筑造长城的条石,都要耗费人力从很远的地方运输过去。   而用水泥却是不同。   一包包的水泥送到施工地,碎石甚至都可以就此取材。   除了建造快速之外,则是朝廷此后再筑造九边长城的耗费,将会远比现在的法子更加省钱。   朱元璋现在只剩下感叹,也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什么明日就要大婚,今天还要拉着自己出城来看这水泥路。   他不无感叹道:“此法端是好的!”   朱允熥笑了笑:“启禀爷爷,水泥法之用可不单单如此。此法只要使用得当,还能有无数的用途。”   朱元璋瞬间被撩拨的是心痒难耐。   他当即环顾四周,轻笑一声,便拉着朱允熥的手到了路边的一个还未曾拆除的施工棚下。   “你且一一道来,爷爷好生听着。”   朱允熥点点头:“只需日后朝廷加大煅烧水泥,在满足朝廷之用后,这些水泥还能供给百姓建造屋舍。   地方官府亦可用水泥法,在往日不敢下手的地方建造桥梁,沟通地方。   便是日后地方城池有损,也可通过水泥法修补,省却国帑耗费。   而在孙儿看来,最重要是,若是往后我中原之地再有水患,还可以以水泥法快速堵塞缺口,修补河堤。而后,以水泥法,去修建永不溃决的水渠,滋补地方良田。”   听到这一连串的好处之后,朱元璋已经动容的无以复加,他清楚,这些好处大概还只是大孙子现下说出来的,还有更多是没有说出口的。   “好!好好好!”   朱元璋又是一阵喝彩。   现在只等着朱允熥大婚之后,才会被正式授予五军都督府官职的沐英,这时候悄然上前,面带笑容的到来朱元璋面前,躬身作揖。   “臣为陛下贺,今日得水泥之法,我大明便又添一助力。臣不才,倒是只能想到,若是将水泥路用于云南山河之间,我朝大军此后将能以雷霆之速镇压地方土人叛乱。   更可在险要之地筑造城寨,阻隔土人串联,防备地方土人做大。我朝现今所行土流并行之举,便可驻步以我大明流官为主,彻底教化云南。”   朱允熥听着老丈人这番话,不由意外了起来。   没想到,老丈人坐镇云南这么多年,竟然已经想到了中原要想彻底的收服云南,必须要以流官为主,改土归流。   不过想了想,朱允熥心中也就平复了下来。   这改土归流的政策,本来就是建立在土流并行的政策之后,一步步耗时百年的大政策。   不是现在人想不到,而是现在就算能想到,一时之间也做不成。   世间万物可改,唯有人最是难改。   让东南一带的土人移风易俗,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成的事情。   朱元璋现在已经是龙心大悦:“好啊!这是大好事!”   感叹完之后,朱元璋立马收敛笑容,目光下沉:“此法绝不可流于外,掌于外人之手!”   这是皇帝口谕。   朱允熥、沐英、解缙等人立马上前躬身。   “臣等遵旨。”   朱元璋这时候脸上恢复笑容,挥挥手,拉住朱允熥的手腕再一次的踩在了水泥路上。   “明日就是大婚了,想要爷爷赏赐些什么给你?”   朱允熥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张二工。   朱元璋立马摇头低声道:“提拔太高乃是害。”   朱允熥了然,无声的点点头:“为自家做事,孙儿不用爷爷赏赐,只要爷爷觉得孙儿没有做错就好。”   “当真什么赏赐都不要?”朱元璋撇撇嘴,斜眼瞧着朱允熥。   朱允熥挠挠头,终于还是低声道:“若是爷爷要筑造九边长城等用水泥法之事,能否让孙儿指派朝中官员去做?如此,也能免得水泥之法流于外。”   朱元璋不由多瞧了大孙子两眼,脸上露出笑容。谨慎甚微、防患于未然,这是好事。   “爷爷允了。”   朱允熥立马龇着牙:“孙儿谢爷爷的赏。”   朱元璋立马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朱允熥的肩膀,目光看向沐英:“回宫吧,明日便要大婚,若是出了岔子,咱可不好跟你这位岳丈交代。”   沐英立马躬身:“臣惶恐,沐家小女能与太孙成一体,皆为皇恩。”   朱元璋挪挪嘴:“改了姓,便这般谨慎。如今既然做了这小子的岳丈,往后你便要多管教于他,莫要有那君臣有别的想法。”   沐英颔首,默默点头。   皇帝这话明着说要他以岳丈的身份管教太孙,其实无过是要沐家做太孙的支持者。   看过水泥路,知晓了水泥的其他用途之后。   朱元璋也就没了继续留在城外的念头,当下便摆驾回宫。   ……   翌日。   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十五中秋节。   原本,按照往年的规矩,朝廷是会有中秋赐宴的,君臣在宫中同席。   今年倒是因为皇太孙的大婚,两桩事就并在一起办了。   一早,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就分别代表朝廷和宗室,前往天坛和地坛进行祭祀,告慰天地。   大婚正副二使,则是昨夜就留在了宫中,宫门开启之后,就负责一应的礼仪。   虽然宫中早就有明旨,不许地方官员进献贺礼,可宗室和朝中勋贵却还是早早的就将贺礼送进了宫。   今天又因为是将婚宴定在了奉天殿,于是奉天殿外的陛阶上,便是一层层用红布、红缎装点的贺礼成堆。   天还未亮。   朱允熥就被比自己还要兴奋的小二十三叔朱桱给吵醒。   小家伙穿着厚厚的袄子,疯了一样的在床榻上蹦跳着,呼吼着今天终于能吃席了。   等到朱允熥起了身,彩蝶、彩莲两女为自己梳妆,换上通天冠服的时候。   此次大婚的正使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任亨泰,和大婚副使文华殿大学士方孝孺便在朱高炽和朱尚炳等一众在京宗室王世子的陪同下,到了东宫里面。   不说小胖和炳憨等人,今天便是任亨泰和方孝孺,都是满面的红光。   二人见到朱允熥已经穿戴好通天冠服,便立马上前。   “今日太孙大婚,臣等为殿下贺。”   完事之后,方孝孺又轻声补充道:“陛下恩典,太孙大婚,于东宫合卺(交杯酒),殿下当铭记陛下脉脉恩情。大婚之后,便是成人,往后当敦本守正,万事皆思社稷,早期宗室皇族血脉繁衍。”   方孝孺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学究,在这个时候却又让人很难讨厌起来,显得颇有些可爱。   没能睡足觉的朱允熥,迷迷糊糊的点着头。   “允熥谨记方先生教导。”   任亨泰看了两眼,推搡了一下方孝孺:“既然太孙都已经准备好了,我等便随殿下去太庙祭祀大明列祖吧。莫要误了后面迎亲的时辰。”   方孝孺满脸笑容的点着头,看着在大红通天冠服衬托下,英武不凡的朱允熥,只觉得自己当初在那场雨中的决定没有半点的错。   这两年,不论朝中如何的说。   这位年轻的,对自己有过弟子礼的太孙,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立足于百姓而出发。   虽然其推行心学,与自己一辈子恪守的理学道理大有不同,可世间学问万千,心学既是儒家一隅之言,方孝孺想了很久之后便也觉得没有什么了。   圣人还教导过弟子们要仁爱为民。   如今眼看着大明的百姓,日子渐渐过的更好,方孝孺便愈发的享受起在大本堂教导那些宗室王世子的日子来。   一行人往东宫里太子的居住过去。   朱尚炳双手揣在袖子里,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朱高炽:“你们说,熥哥儿今晚是先和谁合卺?”   朱高炽斜眼看向对方:“听说沐晟、沐昂和汤家的几个兄弟昨天凑到一起了,你不先担心担心这件事情?”   朱尚炳嘿嘿一笑。   自己今天要担当迎亲抗揍的角色,这个事情他最近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见到朱高炽提起此事,立马凑近对方一点,将自己的后背转向对方。   然后低着头奸笑道:“昨晚我就在宫中武库待了半天,终于是找到了几件软甲,现在都穿在身上了呢。最外面还有一件细鳞甲,我现在就等着哪个不开眼的会直接用拳头揍我。”   朱高炽翻翻白眼,看着朱尚炳那确确实实鼓鼓囊囊了不少的后背,哼哼两声:“没事,反正二叔还有好几个儿子。”   面对小胖这样的挤兑,朱尚炳立马一瞪眼,然后冷哼一声,快步到了走在前面的朱允熥身边。   “熥哥儿,说好了,今天过后,你得给我在五军都督府谋个差事。不能炽哥儿现在都当着税署的署正了,我还是每天只能在大本堂读书。”   朱允熥点点头,随口道:“英伯会充任都督府,沐晟和沐昂会有一人留在京中,到时候你就一起过去吧。”   朱尚炳顿时长大了嘴巴。   合着,自己就躲不过沐家了?   还想劝说朱允熥让自己避开沐家那两个能干翻战象的家伙,朱尚炳却见朱允熥已经是走进了太子宫殿。   “儿拜见父亲,今日儿大婚,将要出宫迎亲,父亲可有叮嘱。”   同样是一早就起了身的朱标,今日里也换上了一身喜庆的衣裳,垂拱合手坐在殿内,看着眼前身着大红通天冠服的儿子,满意的点点头。   “去吧,早去早回,为我朱家开枝散叶。”   朱允熥默默点头,看了看形单影只的老爹,将心事压下,躬身退下。   随后,朱允熥又在任亨泰和方孝孺这两位大婚使的引导下,往乾清宫去拜见老爷子,而后又去太庙祭拜大明列祖。   诸如此般之后。   宫中与他生辰相合的内侍、禁军等,已经是前往奉天门外组成迎亲的队伍等候着。   等朱允熥带着一帮充当宾相,负责挨揍的堂兄弟们到了奉天门外。   砰砰砰。   在奉天门前的长安左右两门之间,响起无数的烟花声,一道道亮光攀升到天际,炸开一团团的亮光。   这是在对城中传递讯号,太孙的迎亲队伍要启程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挨揍、醉酒和大雪   随着烟花在皇宫前炸响,应天城沸腾了起来。   从西长安街开始,到中正街、升平桥这条迎亲主干道上,无数的百姓云集在道路两侧。   在主干道两侧,一条条的街巷,将喜庆的氛围一波一波的如同潮水的传递出去。   可谓满城而动,万民同庆。   迎亲道路上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些,以至于明明是很早就出发的迎亲队伍,直到晌午才终于是进到了信国公府和西平侯府所在的街巷里面。   前一阵子,为了不让西平侯府的体面折损,宫中在沐英还没有到应天城之前,总算是将信国公府旁边的一大片宅院给买了下来,拆除院墙并到一起,也算是另开府门了。   总算是不用在信国公府单独开个门。   等迎亲的队伍进到公侯街巷里面的时候,直接就被沐晟、沐昂领着一众信国公府汤家的第三代少年郎们,将整条街巷给拦了下来。   这就不符合往常的迎亲步骤了。   哪有新郎还没有到新娘家门口,就要被拦下来的道理。   任亨泰和方孝孺两人对视一眼,抖了抖身上的红袍联袂上前。   “今日大喜,宫中并无严苛规矩,可尔等也不能如此失礼吧。”   沐晟闭着嘴,目光在迎亲的队伍里搜寻着什么。   沐昂则是开口道:“二人大婚使,小子们年轻气盛,虽然往日里胡闹惯了,却也懂得规矩。我等今日也不是针对殿下,而是殿下这迎亲的宾相里竟然有人之前放出话,说是能一人硬抗咱们这些女方家的棍棒。”   后面的话沐昂没再说下去了。   他已经找到了躲在迎亲队伍里面穿的鼓鼓囊囊的朱尚炳。   这厮竟然还知道给自己穿上王八壳子。   任亨泰和方孝孺两人对视一眼,两人满心无奈,苦笑不已。   这就是小辈之间的意气之争,今天本就是大喜的日子,他俩也没法子当真就摆出长辈亦或是朝中的官身。   转身回头,两人看向骑在宫中御马监精挑细选出来的一匹通体乌黑西域宝马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同样很无奈,按照规矩来说的话,自己大婚是不必如民间一样来迎亲的。历朝历代的宗室成婚,都是女方家主动抬着新娘过去的。所有的典礼,都是在宫中亦或是王府之中举行的。   就连太子老爹当年大婚,也是按照这样的规矩办的。   可是到了自己,大概是老爷子奇思妙想,竟然要让自己与民为表,行百姓们成婚时的流程。   朱允熥手握着缰绳,侧目低头,可又因为队伍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时间哪里能找到朱尚炳那个二货的影子。   人群中。   朱高炽拉了下见识不好就缩头缩脑的朱尚炳,挪挪嘴:“人家是在等你的。现在百姓这么多,你也不想咱们家闹出笑话来吧。”   朱尚炳连连摇头:“我啥也没干啊,明明是熥哥儿成婚,怎么我还是要背锅啊?”   朱高炽看了一眼这位兄弟,默默合手,低下眼睑,不发一言。   朱尚炳此刻心中懊恼不已。   自己非要逞能作甚?   人沐家两兄弟那可是能干翻战象的莽夫,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抗揍吗?   背锅也就算了,现在明明是背大锤的。   那两人就不是人,是两柄大锤!   咬咬牙,朱尚炳心一横,为了不让自己后悔,直接冲人群中冲了出来。   等到眼前豁然开朗,只剩下挡在面前的人墙。   “啊!”   朱尚炳大喝一声,径直的向着沐晟和沐昂两兄弟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信国公府,处处花团锦簇,处处张灯结彩。   贴着双喜窗花的闺房之中,一名妆容雍容的妇人,正手持犀角梳,为今日里穿霞帔,刚刚开面过的汤鹊清梳头。   闺房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信国公府的女眷和侍女们,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公府今日之后,将从大明勋贵将门人家,摇身一变,多出一个外戚的身份。若是将来一切顺利,公府就是国之舅爷,荣耀数朝。   此时在为汤鹊清梳妆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二婶婶。至于为何不是她娘亲为其梳妆,皆是因为此刻的汤夫人已经是坐在一旁脸上带着笑容,却又满脸泪水。   这是喜悦的泪水,没人会说什么。   女眷们见二爷夫人快要为小娘子梳好头发,便齐声轻吟了起来。   “一梳梳到尾,夫妻举案齐眉。”   “二梳梳到尾,夫妻比翼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白首不分离。”   汤府二爷夫人放下梳子,看向镜面里妆发容重的汤鹊清,面带笑容:“妆发成。”   两名侍女便立马从一旁的桌案上,取来早就备好的凤冠。   珠围翠绕,壁梁生辉。   皇恩九龙九凤冠,妆点珍珠、宝石、明玉无数,梁冠以金器锻造而成,缀红石、宝珠。   两名侍女小心翼翼的抬着凤冠,轻轻的放在汤鹊清的头上。   刹那间,满屋珠光宝气,金光玉裹,美轮美奂。   “太孙来了!”   “太孙来迎娶小娘子了!”   恰如此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府中仆役、侍女们的欢呼声。   屋内也在同一时间响起满屋祝贺。   “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昌征凤卜。”   “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在信国公府旁的西平侯府,与此相差不多的场景同时发生着。   “哎呦……哎呦呦……”   “哎呦呦呦……”   “哎呦哎呦……”   公侯府前,终于是以一己之力,发挥出了万夫莫敌威能的朱尚炳,突出重围,为朱允熥开出了一条路。   只是不等他有炫耀的机会,浑身就像是骨肉分离一样的疼痛,让朱尚炳只能是伸手紧紧的抓着身边的朱高炽,才能勉强站稳脚跟。   朱尚炳目光怨恨的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沐晟、沐昂和汤家的一众小子们。   这帮人就是混账!   专挑皮厚肉糙,打了还不会出事的地方下手。   朱尚炳就觉得自己现在的屁股能比昨天厚上一条大腿那么厚。   避过穴位和筋骨位置,一块块的皮肉,像是有无数的小人在同时拿着铁锤和铁钎一下下的敲击着。   “这事,没有一个大将军是过不去了!”   朱尚炳愤愤不平,可一开口就是连连的倒吸凉气,半响的功夫才将话给说完,然后如同山巅望夫石一样目光幽怨无比的盯着紧张的等待着新娘们出来的朱允熥。   朱高炽哼哼两声:“你觉得熥哥儿现在能听到你在说什么?”   朱尚炳张张嘴,无声的长叹一声。   “他今晚休想能办成事!”   朱高炽皱着眉头,疑惑的低头侧目看向整张脸都纠在一起的朱尚炳,不知道这货又是哪根筋搭错地方了。   ……   夜。   应天城已经陷入到了狂欢之中。   应天城内外的百姓,不单单是拿到了宫中赏赐的每户一两银子,信国公府和西平侯府外面更是开起了流水席。又因为前来吃席祝贺的人实在太多,酒席便摆的越来越多,从正午到傍晚,一大片的街区里巷尽是公侯府的酒席。   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中山武宁王府也开了流水席,放言为太孙大婚贺,为大明贺。   到了最后,满城勋贵人家,尽都大摆流水席。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整座应天城都浸泡在了酒香里头。   今日,皇恩有旨,金吾不禁。   宫中。   或许是朱元璋有感于亲眼看着最宠爱的嫡孙终于大婚,与群臣一路从正午喝到了晚上。   负责宫中妃嫔和朝中勋贵、官员女眷的惠妃娘娘,前前后后派人出来了五六次,都不曾能叫停了已经喝得红光满面的皇帝。   至于正主朱允熥,更是已经到了眼前出现激光灯的地步。   “熥哥儿!”   “颍国公家的给你敬酒了!”   朱尚炳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手架着浑身酒臭的朱允熥,待到了颍国公傅友德家的小子面前。   不等朱允熥开口,朱尚炳就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酒壶塞进了朱允熥的手中。   “颍国公?”   “傅公……公忠体国……”   “喝!”   不用朱尚炳上手,朱允熥已经是提着酒壶让嘴里塞。   跟在后面的朱高炽皱紧眉头,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酒香味怎得越来越浓?   哐当一声。   还装着大半壶酒的酒壶应声落地,酒香霎时间充斥在殿内。   朱允熥终于是撑不住的扒拉着朱尚炳,一并瘫坐在了地上。   “你到底喂他喝什么了?”   朱高炽一个健步就冲了上来,带着一帮堂兄弟将朱允熥给架了起来,而后瞪大了双眼看着还一脸风轻云淡的朱尚炳。   朱尚炳耸耸肩撇撇嘴:“别担心,没大事,熥哥儿就是不胜酒力醉倒了。”   朱高炽一听到这话,哪里还不明白。   这酒就是有问题!   看了一眼还被诸多朝臣围住的老爷子和大伯,朱高炽咬着牙狠狠的跺跺脚。   “你叫熥哥儿今晚怎么合卺!”   任亨泰和方孝孺两人作为今天的大婚使,并没有参与到给皇帝和太子敬酒的队伍里。   两人看着自己操办的红红火火的大婚,皆是满脸的骄傲。   只是转眼,就瞧见太孙竟然被一帮宗室王世子给架住,连忙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方孝孺有些担心的看着低着头,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的朱允熥。   任亨泰扫了一眼现场,地上那琳琅满目的酒壶,再看太孙那已经被酒水给冲刷的变了色的胸口,沉着脸挥挥手:“快给殿下送回东宫,叫人备好醒酒汤!”   任亨泰已经不指望太孙在今晚能完成大婚的所有流程了,他只希望明天,明显是被人灌酒了的太孙能够将最后的礼仪走完。   ……   夜。   彻底的深了。   尽管应天城里的狂欢还没有结束,烟花像是不要钱一样的从未曾在夜空中落幕。但宫中的酒宴,却还是慢慢的结束了。   平日里例行节俭的大明皇宫,在洪武二十七年的中秋夜,亮起了所有的烛火和大红灯笼。   已经愈发凉的夜风一阵阵的吹过,将宫中的热闹和酒香给吹散。   奉天殿东南角。   朱元璋带着被夜风吹散酒气的身躯,双手叉腰,默默的注视着远方的神烈山良久良久,然后视线默默的下移,便落在了慈庆宫(东宫)方向。   太子朱标越过正在清撤奉天殿内桌案椅凳,以及无数醉酒不醒的官员的内侍和宫娥,披着一件靛蓝色貂皮大氅,手臂上搭着一条玄色大氅到了老爷子身后。   朱标双手举起大氅,凌空一抖,然后便小心翼翼的披在了老爷子的肩膀上。   “夜深了,父亲该注意些莫要受风见凉。”   “咱高兴啊,只觉得心中一团火热,比之当初我家打进这座石头城时更甚。”   朱元璋目光不移,轻声出口。   朱标面带思虑,微微一笑:“国朝二十七载,便是孩儿的孩儿们也都成家了。”   朱元璋回头看向家中的老大,伸手拉住老大的手掌,拉着对方和自己并肩而立,而后抬起头重新看向神烈山。   “你娘今天也应该是欢喜极的,她最是喜欢看到这样热闹的场面。”   “当初在咱们还在濠州的时候,哪家办了酒席,她总是要亲自去的。咱说,咱们现在不同以往了,去了所有人都不自在。她就是不听,只说咱们家的人去了,心意才能全,喝上一杯喜酒,她就能高兴好几天。”   朱标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低声道:“娘亲现在定然在九天享福。”   朱元璋点点头,很认真的说道:“她本就是该享福的人!儿孙长大了,咱老了,你们的路咱替你们走不了多久了,再走走,再走走。   等再过些年,这天下就要你们来当家做主了。咱一生无所求,初一开始只不过是为了能吃饱肚子,后来是为了天下黎民能吃饱肚子,现在还想我家能和和睦睦。   咱现在也想着自己的一件事情。”   朱标有些动容,回头看向老爷子,低声道:“爹,您说。”   朱元璋看向老大,笑了笑:“等咱死了,你们将咱和你娘合葬在一起。每年上一趟山就行,告诉告诉咱,咱们家和大明都怎么样了。要是能再有一碗咸菜饭一壶烧酒,就最好了。”   朱标止不住的就觉得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起来,眼眶火热火热的,却还是不停的点着头。   朱元璋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摆着手摇着头自骂道:“当真是老糊涂了!怎在这么大喜的日子说起这些事情来!”   “咱们大明朝只会过的越来越红火,越来越火热!”   ……   “今年比往年更冷了一些呢。”   “这还不到寒月(农历十一月),应天府就已经下了这么大的雪。”   应天城,青溪九曲旁新建好的皇太孙府后苑。   暖房里烧着脱硫脱硝香碳,热气腾腾,如临春日艳阳天。   而在暖房外,接连三日的大雪,在屋头上堆积出尺厚的白棉袄,刚刚栽种不久尚未真正扎深根的从各地移植过来的林木,有不少都被大雪压垮。   太孙府的内侍们正在拿着铁锹围绕着石板路铲出更多的通道来,还有人拿着钢锯将那些被压断的林木锯断,好方便搬运出去,等到来年开春,再由内府那边安排人过来重新栽种。   只是暖房外,风雪依旧,谁也不知道现在清理好了这些,明天又会是怎样的场面。   而现在离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婚过去足有两个多月。   大明朝新晋太孙妃汤鹊清,已经换上了妇人鬓,此刻披着件厚袄,目光忧虑的望着外面的宫人们忙碌着。   汤鹊清继续道:“也不知百姓几家屋倒房塌,忍受饥寒。”   念叨之后,汤鹊清转头看向正在暖房里翻阅最近江南一带地方呈奏上来的奏章的朱允熥。   太孙侧妃沐彩云则是跪坐在一旁,不是的研墨、添茶、递送奏章。   “应天府的奏章早就呈上来了,上元、江宁、六合、江浦、句容、溧水、溧阳、高淳合共八县,城池内外皆有民房倒塌。所幸死伤不多,应天府已经调运粮草赈灾,税署那边也因地制宜、就近安顿百姓,驿站那边也在加派人手畅通官道,想来年底前便能平息灾情。”   朱允熥不曾抬起头,只是轻声解释着。   汤鹊清抿着嘴点点头。   正当她还要说话,却听啪的一声。   只见朱允熥已经是脸色阴沉的将一本奏章拍在了桌子上。   “金坛县无能!”   朱允熥脸色阴沉,看向和暖阁相连的另一间暖房:“孙成。”   一直候在另一间暖房内的孙成立马赶过来:“殿下。”   “给吏部、刑部、大理寺递话,金坛县赈灾无能,朝廷六部有司要怎么办。”   说完话,朱允熥便将拿到金坛县急递入京的奏章扔到了孙成眼前。   孙成拿起奏章,面色深沉:“属下领命。”   说完之后,便转身回到隔壁暖房,取了随身的大红披风往身上一裹,就钻进了风雪之中。   汤鹊清眉头微微皱起,只是太孙不说金坛县到底是怎么无能,她便也不问,只是从一旁取了一枚放在暖炉上烤了好一会儿的甜橘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炭火烤过的橘子会被剔除掉所有的酸味,将一身的甜味彻底激发出来,且大多是不会再让人上火,只剩下甜腻腻暖洋洋的滋味包裹着味蕾。   可接连吃了四枚烤橘子的朱允熥,皱紧的眉头却根本就无法得到舒展。   大明这两年看似风风火火,蒸蒸日上。   大概也是被这种现状所蒙蔽,让朱允熥竟然忘了大明最大的一个敌人。   小冰河时期。   什么时候,江南能落下来一尺多厚的积雪?   他就从来没有见过!   “雨田。”   暖房里又是一声呼唤。   候在隔壁的雨田便疾步而入。   如今已经成了太孙府总管太监的雨田,眉宇间多了些英气,也多了些沉稳和刚强。   到了太孙面前,立马躬身:“殿下,奴婢来了。”   朱允熥头也不抬,沉声道:“告诉六部三法司五寺诸部司衙门,孤要决议今岁地方冬情事。”   “告诉他们,不论是大九卿,还是小九卿。”   “孤都要看到!” 第三百二十九章 老天爷来背锅   自古,成婚是一件远比成人更加重要的事件。   尤其是以社稷之储的成婚而言,则代表着其将能够最大限度的参与到整个天下的政治运行之中,并主导这一体系的运行。   很明显,现在的朱允熥就拥有了这样的权力。   当八月十五大婚之后,原本虽然朱允熥就已经拥有着大明监国皇太孙的名头和权力,但在真正使用的时候,却还是要受到节制的。   这种节制,不光光是来自于皇帝权威的节制,还有来自于朝廷的官员体系的节制。   而现在,成婚之后的朱允熥。   在朝廷官员体系的节制上,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他就是大明朝真正的二人之下。   而这样的权力构成,却也是建立在朱元璋对太子、太孙的无条件信任基础上。不具有代表性,不具有普遍性。   但结果却是好的,成婚之后的朱允熥随时可以统御整座朝堂,进行涉及整个大明的政治行为,并在不涉及颠覆大明皇权的前提之下,施行涉及整个大明的整治行动。   等到雨田去六部传话后,朱允熥放下手上的奏章,身子向后一仰,缓缓闭上双眼。   本想让自己有片刻喘息的朱允熥,闭上眼却又想到近来宫中的老爷子,大抵是因为近来严寒骤降,头一天还生龙活虎、龙马精神的,第二天却不想竟然是受了风寒。   老爹现在一边在宫中侍奉着老爷子,一边还要担起朝堂。尽管现在有沐英在应天尽孝,可自他大婚之后,沐英也正式的提督掌京卫兵马权事,宫里宫外都需要抽出时间顾全。   就如同这两年的大明朝一样,看着是一帆风顺,却又事事举步维艰。   等到朱允熥好不容易将这些忧虑从脑海中驱赶走之后。   太孙妃的声音却又传入耳中。   “前日和妹妹回宫,惠妃娘娘和其他的娘娘们,似乎有些不满妾身和妹妹的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如同乖宝宝一样的沐彩云,这时候也在一旁脆生生的点着头。   大有些苦恼的嘀咕着:“娘娘们还说,到时候她们要一人抱一个皇重孙……”   “这就是胡话,娘娘们那是在开玩笑。”朱允熥睁开双眼,微笑的伸手拍着沐彩云的小脑袋。   “哪有这么快的事情,生孩子又不是做饭,说生了火就能饭熟。”   ……   “不能断了百姓的薪火。”   “缺衣少食,地方官府可以共克时艰,号召地方士绅共同赈济。若是此等严冬连一堆火都烧不起来,大明的千里江南富饶之地,就会遍地冻死骨。”   “命中都寿州加急开采煤炭,若是人手不够,就从凤阳诸卫调集卫所兵马前往。令命江南沿江等地煤矿,加采煤炭供应百姓生火之用。”   在前往通政使司衙门的西长安街上,一支由上直亲军卫组成的禁军护卫队伍,人人撑伞,顶着满天的大雪艰难的前行着。   在人群中间,从太孙府出来赶往通政使司衙门,要与朝廷六部三法司诸部司衙门官员共商今冬事的朱允熥,不期与同样赶往通政使司衙门的解缙偶遇。   朱允熥自持一把大伞,踩在应天府全然来不及清理的积雪路上,对身边披着蓑衣撑着伞的解缙一一说道。   长安街上的积雪很厚,也不知是应天府实在缺少人力,连皇城周边的道路都来不及清理。   导致大明朝堂堂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走的很是艰难。   解缙一边关注着自己的脚下,一边皱眉说道:“初雪过后,臣便已经会同户部、工部议过此事,当时就已经将朝廷公文急递出去。”   “只是这两日,整座应天府大雪连连,臣以为,整个江南地区恐怕都是如此。消息送过去的慢,矿上开采恐怕也得慢,便是开采出来了,运往地方百姓手中也要耗费许多时日。”   说完之后,解缙忧心忡忡的将伞架在肩膀上,斜到身后,抬起头看着灰蒙蒙,好似是天宫破碎了一般,纷纷扬扬不停的洒落着飞雪。   “老天爷到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见到日头……”   朱允熥同样斜后着大伞,抬头看着阴沉沉,让人一点都看不到前路的老天,默默的啐了一口。   大抵是都觉得这场雪,在洪武二十七年的这个冬天持续很久很久。   朱允熥和解缙两人都没了再开口说话的心情,各自想着如何应对这场冬雪的事情。   不由的,两人也就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通政使司衙门前。   这时候通政使司衙门外的积雪,倒是因为有太多的脚印而被踩踏的变成薄薄的一层,只是却又让鞋底更滑了些。   公门内外,则是聚着不少的各部司衙门差役。   很显然,现在通政使司衙门里,已经有不少的各部司衙门堂官到了,而这些差役则是护送他们的。   在通政使司衙门前的白虎街上,还有更多的伞面一张张的撑开。   因为风雪,伞面压得很低,见不到人,只见伞面在小心翼翼的移动着。   若是让诗人看见,大概就会有无数佳作出生的洁白路面,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迹。   朱允熥收起了伞,跟随在身边的田麦小心接过。   “小的们参见太孙殿下。”   自护卫朱允熥到通政使司衙门前的禁卫队伍到来的时候,聚在公门下的各部司衙门的差役就已经注意到了。   等到朱允熥收起伞露面之后,这些人便纷纷躬身作揖。   朱允熥点点头:“不要等在这里了,都进衙门值房里取暖。”   “谢殿下。”   通政使司公门下,又是一阵整齐的谢恩声。   朱允熥不再理会,轻轻的在台阶上跺了两脚,抖去飘落在身上的雪片,踏入通政使司衙门里。   进到通政使司,几步路便到了衙门正堂。   此时正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各部司衙门官员。   一阵风吹过,正堂里便发出一阵的倒吸凉气声,然后就见一团团的白烟在这些人中间升起。   尽管整个正堂里已经放了好几只炭炉,可实在是架不住接连好几天的大雪,吸干了田地之间的热量。   朱允熥的出现,让原本还吵吵闹闹的正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臣等参见殿下。”   朱允熥点点头,带雪入堂,环顾左右。   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都来了,各部司的堂官也来了不少,还有些人虽然还没来,但大抵也用不了多久了,此时从外面正有一名名堂官们冒雪而来。   户部尚书郁新和工部尚书王儁站在一块儿,见着皇太孙走到了上手正位上,便低声道:“工部催采煤炭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还有京师连通各地的官道,积雪清理的如何?”   王儁撇撇嘴:“在催了,如今是每日一道公文催采,可外头遍地积雪,催采的公文过去也得要时间不是?我工部的人现在全都在城外顶雪做活,今天清理出来,明天又堆满了积雪,你让我工部怎么做?”   郁新瞪着眼,却又无处发泄,只能闷闷道:“工部不清理出官道来,我户部大仓里的钱粮如何运出去?”   王儁这两日都快要疯了,顶着干裂的有些发紫的嘴唇,愤愤不平的的冷哼道:“地方官都在干什么!”   这便是无能狂怒了。   郁新斜眼瞧了对方一眼,不敢再催促。   地方官现在哪里还有心意顾忌清理辖内官道积雪的事情,都在忙着赈济灾民了。   朱允熥看着眼前这些已经到场的部堂官员们,脸色平静,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的坐下。   而后方才伸手微微下压。   “都坐吧。”   “臣等谢恩。”   已经渐渐适应了吏部尚书位子的翟善,带着官员们躬身作揖,随后才各自依次落座。   只是这时候,朱允熥却是忽的开口道:“都坐左边吧,右边留着。”   原本屁股都快要落在位子上的官员们,不由一愣,面露狐疑的看着坐在上方的皇太孙,有些尴尬的站起身。   翟善悄悄的看了眼皇太孙,然后皱眉看向通政使司正堂外的飞雪,便轻咳一声,对通政使来征说道:“劳烦来通政,再为此处添置些桌椅。”   来征也是机敏之人,太孙让他们留出右边的位子,必然是还有人要来的,他当即点点头,转身便到了正堂外面吩咐。   百官们也借此纷纷小声的议论起来。   等到来征安排好回到正堂,刚刚寻了位置坐下之时,众人便听正堂外面传来一阵铁甲声。   众人心中一惊,纷纷转头看向正堂外面。   只见自西平侯沐英、中军都督汤醴、禁军统领常森以下,凡在京五军都督府勋贵及将领,尽数身着铁甲外披战袍披风。皆铁甲阵阵,顶住寒风暴雪,如一尊尊凛冬雪狮一般,裹挟着片片寒风走进了正堂内。   “末将参见皇太孙殿下!”   以如今在京任职,总掌京卫的西平侯沐英为首,所有踏进正堂的勋贵将领们,整齐的单膝跪地,行着只在边镇军中才会有的军礼,以军中将领之身沉声开口。   已经一一安坐左侧的文官们,不由小心的将身子后移了一些,只觉得这些武将们今天一个个都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只叫人心惊胆战。   朱允熥见到沐英等人终于是赶来,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抹笑容:“诸将起身,落座吧。”   沐英抬起头,双手抱在身前:“末将谢恩!”   而后沐英才带着一众勋贵将领们依着各自的官阶军职分了右侧的席位。   众将坐定之后,纷纷都是大马金刀的横陈四肢双腿,尽数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兵部尚书茹瑺看着这幅场面,不由的眉头大跳。太孙竟然叫了武将们也来议事,这件事他这个兵部尚书,事先竟然完全不知道。   只是来不及让在场的文官们去想。   朱允熥已经沉眉开口:“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四日了,眼下可以预计的,是这场雪还会继续下下去。”   说着,朱允熥便目光环视在场的朝臣们。   “陛下龙体有恙,太子此刻正在宫中亲自侍奉陛下,国事诸多。今冬降雪江南一事,孤便请旨承办了下来。”   皇帝无私情。   老爷子身子骨受了风寒的事情,朝里朝外在事情出来后便都知道了。   太子爷要照顾陛下,还要在宫中处理地方上更多的事情,这也是官员们都知晓的。   现在已经临近年终,江南却又出了千里大雪的事情,为了顾全宫中,那也只能由已经大婚了的太孙来亲办了。   翟善身为继詹徽之后的朝堂文官之首,当下便站起身:“圣躬有恙,太子纯孝,太孙仁德。臣等只愿陛下圣体早愈,今冬雪情一事,臣等必当竭心尽力,不叫我朝百姓受风雪之害,现千里冻死骨之事。”   翟善这算是代替文官们表了态。   只是朱允熥却是哼哼了一声:“是吗?”   话音刚落,他便接上道:“锦衣卫有报,金坛县令赈灾不力,百姓求告无门,金坛士绅商贾藏匿粮草,意欲囤积取巧,谋求巨利。孤已下旨,着锦衣卫捉拿金坛县令,斥镇江府知府。”   还站在正堂下的翟善不由脸色一紧。   这雪情一事才刚刚开议,太孙便已经命锦衣卫捉拿金坛县令问罪,手段如此犀利,速度如此之快,自己全然无知,当真是心中骇然。   “臣请罪。”   仅仅是一个瞬间的思虑,翟善便躬身自请其罪。   他是吏部尚书,管的就是天下官吏,金坛县令出了事,他难逃其责。   一个照面,通政使司正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金坛县令被捉拿,吏部尚书请罪。   皇太孙的第一刀已经砍下来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把刀会落在谁的头上。   其中,尤以郁新和王儁两人最是提心吊胆。   翟善只是因为一个该死的金坛县令赈灾不力,就已经请罪了。   他们两个人,一个掌着户部、一个掌着工部,都是最关系这次雪情的衙门,一个出钱一个出工,现在却因为外头的雪情,进展缓慢。   要是下面还有刀要落下来的话,指定是要落在他们两人的头上。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翟善一眼:“翟尚书初任吏部不久,大明一十三道数千府县,你有如何能知晓全貌。今日不议罪,只议雪情如何应对,我朝百姓如何安定。”   翟善颔首躬身:“臣谢恩。”   随后便不发一言的退回到位置上。   朱允熥侧目望着武将们的方向看了看,而后转过头面朝着文官们平静说道:“都议一议吧,诸卿皆是朝堂累年臣工,今岁雪情,诸位有何行策。”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默默安静下来,等待着这些人的提奏。   咚。   在六部三法司五寺堂官的后面,吏部都给事中魏樊站起了身。   “臣吏部都给事中魏樊,弹劾工部、户部,雪情当前,二部行事吞吞吐吐,多有推诿,朝廷坐拥大仓近年海量岁入。户部不知开仓调运地方赈济,提振民心。工部掌御天下山川河海,至今应天城外阡陌官道却举步维艰。”   魏樊话音刚落,户部侍郎祁著立马起身:“魏樊!殿下刚刚才说了,今日不议罪,只议雪情一事,尔虽为科道言官,有奏谏弹劾之权,可你难道就因此不尊教令了吗!”   魏樊却全然不惧,昂起头淡淡的看向祁著:“祁侍郎,下官有说不做谏言了?”   挤兑了一番之后。   魏樊转身看向上方的朱允熥。   “启禀太孙,臣非是要议罪户、工二部,而是明今岁雪情艰难之处。户、工二部施政不力,乃拖延雪情之要。”   “臣以为,目下当调动户、工二部,工部开路,户部调拨,朝廷大仓之中去今两岁之入早已充盈。雪情当下,势必要早早调拨粮草运往地方,缓解地方官府之困,以振民心,晓谕百姓,我朝上下,皆心系百姓,以免雪情变灾情,百姓变灾民,两相之下,空有乱民生。”   “哼!”   魏樊的话刚说完,正堂上又是一声冷哼。   只见工部侍郎蒋毅亦是站起身,冷眼看向魏樊:“魏给事当真好口才,如今不过雪情刚起,怎么到了魏给事嘴里,就成了我朝煌煌盛世之下,要生出乱民了?魏给事是想说什么?”   魏樊此刻已经是全然无惧,言官死谏,求名求权,亦为国为民。   两全之事,魏樊心中实实在在没有怕的。   只见他斜觎起身的工部侍郎蒋毅:“下官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倒是蒋侍郎你们工部,该做的事情做了吗?下官可是听闻,今早就连应天城的夜香,都快要运不出城去了!”   蒋毅面生愠怒,瞪向魏樊:“我工部自雪落地开始,就已经调拨人手城里城外清除积雪,官道之上亦有我工部同仁此刻正在督促清雪。   倒是魏给事,只是在此地叭叭的上嘴唇碰碰下嘴唇。你可知,一个时辰前刚刚清出来的官道,一个时辰后就能再回来半数。   你是要我工部全都累死在官道上吗?若是如此当真可以清了官道上的积雪,本官虽死无憾!”   随着蒋毅的反驳,祁著便再次加入战团:“户部大仓钱粮充盈,自落雪开始,户部便预发万担粮草往大江上下府县,然至今,尚未走出应天府,困于风雪之中。户部上下,官吏民夫,无不手脚生疮,大多寒气入体。魏给事若是不信,大可往太医院亲自瞧上一瞧。”   说完之后,祁著愣愣的一挥衣袍,转身看向上方的皇太孙。   不是他们不努力,实在是老天爷降的雪太大,魏樊弹劾的没有道理。   这个锅他们户部和工部不背。   朱允熥脸色平静,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些朝臣们相互之间的驳斥。   等到魏樊立在众人之中,不再开口,他才冷笑一声。   “看来都是在做事的。”   “只是……”   嘭的一声。   朱允熥的拍案声,惊动通政使司正堂上一众文武朝臣。   “如今这等寸步难进的局面,你们是要怪罪给上天吗?” 第三百三十章 京军赈灾   朱允熥的质问声回响在通政使司衙门正堂里。   天地不仁,圣人无情。   当民间出现问题,且是人力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所有人都会将罪名牵连到贼老天,亦或是昏君身上。   现在还算好的,这些人只是将过错推给了上天,而没有说这是因为君王的私德有问题才会招致天灾。   可或是地面上一旦出现人祸,这些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大概还是会将问题推到君王的身上。   如果遇到一个强势的君王,那他们必然会推选出一个奸佞之臣背锅。   总之,他们永远是无错的。   任亨泰这个时候没法不站出来了,他是礼部尚书,维护礼制、维护天地君父是权责所在。   “启禀殿下,户、工二部并无指摘上苍之意,乃因时节自陈当下艰难缘由。”   任亨泰从自己的角度将事情给换了一个说法,而后转身看向户部侍郎祁著、工部侍郎蒋毅,语气则是加重了些:“陛下创立大明之艰难,今可比?三皇五帝造化万民万物之艰辛,今可比?   吾等皆乃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苦读十载,造化黎民。不因时艰,不因地险,不因人违,便放任自流,敷衍塞则。”   祁著和蒋毅两人默默低头。   不管是从道理上,还是从任亨泰的官阶上,两人都没法子开口解释什么。   这时候工部尚书王儁便站了起来:“太孙,任尚书,工部绝不会弃百姓于不顾,臣今日议事之后,便出城往各处官道积雪处督办。只是现状如此,臣亦不敢作保,官道何事方能畅通。”   郁新亦在此时站起身:“启禀殿下,户部目下已在各处户部大仓装车粮草不下五万担,再多便无马车运送。户部只等工部畅通官道,便可立马发送粮草于各地。   在此之前,若要解江南江北诸地雪情之灾,臣斗胆谏言,调拨囤积于杭州府仓、淮安府仓去今两岁调运存储的粮草,分别沿长江、运河、黄河道行进,分发沿岸各地府县。”   说完之后,郁新颔首垂手站在原地,默默的看了坐在上方的朱允熥一眼。   正堂里,百官悄无声息的安静了下来。   郁新所奏之策,调运杭州府仓的存粮,没什么问题。   那本来就是每岁交趾道夏秋两税收上来之后,从交趾道调运存储在杭州府仓,以备江南诸地军民使用的。   可调运淮安府的存粮,这就没人敢提出意见了。   淮安府的存粮现今大多是从江南各地府县征收的赋税,调运存放过去的。   现今存放在淮安府的粮草,原本就定下了等开春后,北方青黄不接的时候,送到北平府,而后分发给九边各地,用以缓解边军和边地百姓用度的。   一部分走运河和黄河河道,往河南、河北、山西、陕西调运,一部分走海上,往北平府调运。   郁新这番谏言,要是办了,明年开春九边的粮草军需就得受到影响。   朱允熥手指轻轻的敲在眼前的桌面上,目光如游丝,沉吟良久。   半响的功夫之后,朱允熥才缓缓开口:“江南、江北今冬雪情,诸卿可还有良策建言?”   “启禀殿下。”   人群中,一名官员站了起来,看向朱允熥,躬身道:“炭薪,此时严寒,百姓们最缺的就是取暖的炭薪。目下将至年终,百姓家中大抵都有些余粮,不必忧愁肚子能否吃饱。   便是少一些,总还是能应对应对。最要紧的是取暖的炭薪,现在大雪封山,百姓也不可能家家都常备柴火。   可一旦这场雪继续下去,被大雪围困的百姓,将会陷入无炭薪取暖的地步,最后大有可能会因严寒而被活活冻死。”   江南不似北方,百姓们会将整座整座,整片整片的山林给砍伐了,就为了能在冬季到来前,存储下足够的柴火以备冬天使用。   江南基本百十年都不会有如今这么一场大雪,也就不用说让百姓家中存储柴火了。   跟随朱允熥而来的解缙这是站了出来:“殿下已与本官交代了此事,目下催采催发煤炭的文书,已经一日一发,只是道路艰难,时日弥久。”   一直没有开口的兵部尚书茹瑺,终于是在这时候站了起来:“启禀殿下,诸位同僚,如今江南江北一地,到底有多少府县正在经历如应天这般大雪,诸位可有接到地方奏报,又可曾派出官吏差役分赴各地查清雪情。”   翟善回头看向茹瑺:“除应天府外,现今已经有确凿消息的,便有镇江府、常州府、广德州、湖州府、宁国府、太平府、和州、庐州府、滁州、扬州府并上中都,皆如应天此时雪情。   此十一地皆有雪情,我想恐怕今岁这场冬雪,来势颇汹。恐怕直隶、浙江道、江西道、湖广道、河南道都得遭灾!”   说完之后,翟善神色忧虑的微微合上眼帘。   几乎是整个大明的江南财税重地都正在遭受雪情。   而江南等地都有这般大的雪,让北方黄河一带过去的府县,又该是怎样的情况,连翟善都不敢去乱想。   茹瑺深吸一口气,谁又能想到,刚刚才过上两年好日子,朝臣们舒坦了两年,大明朝就要面对这等严峻的困局。   他看了看身边不发一言的王儁,又淡淡的瞥了坐在对面的功勋武将们,轻声道:“目下,如何畅通道路,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杭州府仓的存粮可以经由长江运往江南各州府江边,可接下来的路呢?”   若是在以往,朝廷和地方首先想到的就是征伐百姓徭役,用来运输、畅通、修缮道路。   可是现在大雪封路,不要说是朝廷了,就连地方官府恐怕连自己辖内的情况到底如何都说不清。   “用京卫吧。”   朱允熥眉头夹紧,沉声开口,随后环顾左右,瞧着已经面露差役的文官们。   朱允熥继续道:“天地不仁,圣人无情。然,人定胜天!命水师战船、运兵船、运粮船,往杭州府调运粮草。京卫大营分兵护送粮草沿江而上,每逢地方府县靠岸,分拨粮草,由京卫官兵开路、运送粮草往地方,协助地方府县赈济灾情,对百姓发放物资。”   自夏商周开始,中原王朝的京畿之地,历来都是囤集重兵的。   一来是为了保证京畿所在有着强大的武力护卫,二来是为了组建强大的足够碾压地方的中央军,三来便是以从地方抽调军队组建中央军的方式进一步削弱地方的军事力量。   大明同样如此,虽然没有前宋那所谓的八十万禁军。   可如今集结在应天城内外的轮番京军大营也有近二十万兵马。   京军之外,地方上包括九边重兵,大抵还有一百多万的兵力。不过这就要按照地域的不同,有所区分了。   大致上,大明现今的军事力量,以九边边军为强,而后便是目下远在倭国和交趾道坐镇、征战的那近十万大军。   其后,则是大明一十三道的险要关隘之处的卫所了。   至于余下的地方驻守卫所、屯垦卫所,能够保证兵员如数,便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近二十万的京军,由近三千的在京功勋、武将、武官统领。   在排除近十万无法调动的上直亲军卫,这二十万的京军便是应天城最重要的卫戍力量了,时刻干系着皇帝和京师的安全。   朱允熥要动用京卫大营的战兵投入到赈济雪情上去。   一时间,文官们齐齐哗然。   翟善更是直接起身道:“殿下,此举不妥!京军与上直亲军卫乃卫戍京师,拱卫陛下安危所系,怎可轻动?臣以为,可命兵部、五军都督府发文,督促江南地方卫所官兵前往长江沿岸渡口,等待朝廷调运杭州府仓粮草抵达。”   任亨泰亦是沉声道:“京军绝对不能动!京畿之地,天子卧榻,朝堂所在,岂可无重兵护卫。臣附议翟尚书所言,发文调地方卫所官兵。”   工部尚书王儁更是一个滑铲,就跪滑到了朱允熥眼前。   哐当啪叽一声。   王儁已经是五体投地。   “臣死罪,臣掌工部,清路无能,致使粮草寸步难行,请殿下治臣死罪,伏乞殿下万不擅动京军。”   随着大佬们奏谏,哗啦啦的一片,在场的文官们纷纷起身,跪拜在地。   “臣等附议,京军不可动。”   翟善更是抬头道:“京师安危乃大明社稷所在,即便是陛下有此旨意,臣等亦谏之。”   这就不是如同镇倭国、征交趾,派出去三五万京军,编练地方卫所组成在外征讨的大军。   仅仅是这瞬息之间,翟善就已经算出来,若是这次赈济雪情要动用京军,若是不动用过半此刻还在应天的京军官兵,事情是办不成的。   那就是又要撒出去八九万的大军。   加上现在还在交趾道和倭国的京军,到时候应天城也就剩下最多不过五六万的京军护卫京畿了。   朱允熥轻叹一声,摇头道:“人定胜天,可人力亦有穷时。长江沿岸府县多不胜数,亦非每地皆有卫所助手。如池州府、九江府便无卫所戍守,饶州府、南康府等地只有千户所。   此刻大雪连绵不绝,昼夜不分,有掩社稷之势。地方卫所维系辖内,疏通府县乡野,大概已经是举步维艰了。朝廷若是再调地方卫所接应粮草,地方上的事务又该让谁去做?   且孤亦要调派京军前往中都寿州、湖广宁乡、江西萍乡采运煤炭分运江南各地。若无京军出马,依照此时地方上的形势,诸位觉得仅凭地方上的人能办好这些事情?”   沐英也在这个时候缓缓起身,走动之间身上的铁甲发出叮叮哐当的声音。   “启禀殿下,若朝廷抽调动用京军,臣自京军出城之日起,便会同汤都督、景川侯等人领兵坐镇应天城头,京军一日不回京,臣等便一日不下应天城头!”   沐英一言毕,一众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朝堂勋贵、京军武将纷纷起身:“京军一日不回,末将一日不下城头!”   通政使司衙门正堂上,文官们一片寂静,功勋武将们声势浩大,言辞振振。   朱允熥默默的看着这些文官们。   不让应天兵力短缺,只是这些人的诸多理由中最明显的一个而已。   他们更希望的是通过文官的手段来解决现在遇到的问题,而不是让军方在其中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丘八就该在战场上和敌人死战到底。   这就是从前宋开始,文官们对军方的看法和潜意识里的共同认知。   若是朝廷遇到的事情,都要官兵去解决,他们这些文官的脸面放哪里?   而现在,朱允熥很清楚,不用京军也能解决当下的问题,但他偏偏就是要让这些文官们知道,即便不用他们,大明也能解决遇到的问题。   已经好一阵不曾开口,并且只是跪下,却没有附议的茹瑺,这时候默默的抬起头。   自沐英这些人进来之后,他就有所预感。   大雪当下,太孙让这些人来,总不至于是要对外征讨的吧。   抬起头的茹瑺,沉声开口:“启禀殿下,是否动用京军,能否等杭州府仓的存粮运到应天再行定夺?虽然眼下江南大雪纷飞,几欲不绝,可时节之事凡人无解。   殿下心忧百姓之艰难,臣亦如此。若殿下一意要动用京军,能否目下只抽调三两万官兵,随同调运粮草的战船前往杭州府仓,待起运之后,先行自松江府等地运送粮草登岸。”   茹瑺选择了退而求其次的缓解矛盾的办法。   现在不立马调动十数万的京军官兵,只动用两三万京军随船前往杭州府仓运送粮草,从松江府等地登岸,清理官道、运送粮草。   他的理由很明确。   谁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   说不定,明天这场雪就停了也说不准呢?   到时候左右不过是动用了两三万的京军,停了雪,地方上清理出官道后也不用担心再有一夜如初的情况了,地方上也就有了人力来配合朝廷的运粮船在长江两岸接收粮草。   至于雪停了之后,积雪融化,官道糜烂的问题。   茹瑺看了眼自己有些发紫的手背,这该死的严寒气温,大概不到开春是见不到回暖的。   京军不是不可以用,而是应该用多少,朝廷在其中又将充当什么样的角色,文官们又处于什么位置。   翟善等人这时候也纷纷抬起头。   茹瑺给了他们一个更稳妥,也充满了妥协的方案。   翟善当即高呼道:“兵部此策大善,解百姓于风雪之中,亦不必令官兵舟车劳动,顺时而动。臣附议。”   在翟善表明了立场之后。   余下的文官们便纷纷再次齐声山呼:“臣等附议。”   朱允熥无声的哼哼了一下,转头看向一身戎装的沐英,只见对方脸上微微一笑。   他亦只得是点头道:“既然诸卿皆觉此策大善,孤便依诸卿之谏。京军调兵马两万,随船而下,往杭州府仓调运粮草。另派兵马一万,分赴寿州、宁乡、萍乡煤矿采运。”   沐英等一众功勋武将当即开口:“末将领命。”   翟善、茹瑺等文官们自知也没有可能不动用京军一兵一员,如今这样子已经是最稳妥的妥协之策了。   便齐声道:“太孙仁厚贤明。”   第一次对文官们的试探,有所收益,亦有所妥协。   朱允熥心中清楚,这是必然的结果。   文官们不可能将手中的牧民之权交给军方,就如同军方从来都不愿意低于文官一等。   他挥挥手:“都去办事吧,此刻正值时艰,诸卿当于孤共克时艰,维系百姓安宁。”   “臣等尊教。”   ……   “岳丈觉得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   从通政使司衙门出来,百官散去,朱允熥留了沐英,两人在一众禁军护卫下,向着宫中行去。   沐英抬头看了看从昨夜就短暂停歇之后,便再也没有停下来的飞雪,摇摇头:“臣不知历法,行军布阵、与敌对阵之时,却从来都是以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今冬这场雪,若当下三五日内便能停歇,则足可谓善果,殿下也可平稳应对。   若这场雪久下不停,殿下恐怕不单单是要抽调在京大半京军,调运杭州府、淮安府两处大仓粮草钱钞,还要预备来年开春之后,积雪消融后的局面。”   朱允熥无奈的摇摇头:“我问过钦天监,他们认为这场雪至少会持续到寒月到来前,甚至是寒月中。再往后,他们也不敢保证。”   沐英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低着头伸腿踢了一脚面前的积雪块:“连月大雪,百姓或许有粮食果腹,可衣被柴火呢?今日臣与诸将商定出京的三万官兵后,便议定其后京军齐出的章程,早做准备。”   朱允熥点点头,面朝着沐英露出笑容:“合该如此!时下艰难,京军万般事,都要依仗岳丈和汤家小叔了。”   “此乃臣等职责所在。”   朱允熥转过身,正视沐英,忽然语重心长道:“岳丈,或许你们同样不明白我为何要动用京军赈济灾情。亦或者,会认为我是为了借你们打压文官。”   沐英愣了一下,目光稍有偏移,不曾开口,只是却已经表明了他大抵就是这样认为的。   朱允熥笑笑,这是人之常情,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认为。   只是他还是解释道:“朝廷有上直亲军卫十万兵马,京军二十万,五军都督府治下地方卫所及边军等一百余万。他们是我大明手中的利剑、坚盾,是我大明能坐拥中原的底气所在。”   朱允熥的语气渐渐有所加重,目光如炬,闪烁连连。   “可是,他们虽为卫所官兵,却也是我大明的子民,也是出自于那些百姓之中。说他们是我朱家的兵,是你们这些将领麾下的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天下百姓的子弟兵。”   沐英心头大震,此般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出自于眼前这位自家女婿、大明国本储君的嘴里。   “子弟兵……”   沐英有些失声。   朱允熥点点头:“乃我大明子弟也!古有项羽八千江东子弟,可破秦,可与汉高祖做楚汉之争。而今,我大明的这些子弟兵,他们出自天下,选于黎民之中。   朝廷怎么施政,我朱家如何施政,他们是看在眼中的。我朱家和朝廷善待百姓,兵锋藏于百姓前,化身子弟帮扶百姓于灾情之中。   百姓自当看得见,官兵亦身处其中。我大明往后,便是遇到再大的艰难,这些人哪怕是垂垂老矣,亦必当会取出昔年生锈之兵甲,护国危难。”   沐英觉得有些东西在晃动,有些认识开始模糊。   只是,现今的他根本就无法解释这是什么。   良久之后,沐英只能是皆故人语,表今日之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仁爱百姓,百姓拥护。”   朱允熥微微一笑:“便是这个道理。”   随后,他抬起头,只见巍峨皇城宫门已经早就在眼前。   “岳丈该回营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叔叔我想回家了   此刻已经时值正午。   在应天府还没有将城中道路积雪清理干净的时候,宫中的二十四司内侍、宫娥,已经是将皇宫大内的积雪都清理了出来。   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积雪间通道,将宫中各处殿宇连接起来。   而后各处留下人手,顶着头顶上如雨一般落下的飞雪,手拿着扫帚不断的清扫着被清理出来的通道,避免已经这总是不会停下来的落雪,又将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通道给再次淹没。   朱允熥站在午门后,望向眼前。   从奉天门开始,到奉天殿,两侧的文华殿、武英殿、慈庆宫、白虎殿,皇宫之内各处,入目皆是一片白茫茫。   昔日里的赤黄琉璃瓦,现在也被层层积雪压在下面,没了往日的华彩,只留下那深邃的红墙,安静的记录着这座皇宫内所发生的一切。   最近有一段时日没有回宫,让朱允熥不由多停留了片刻,观望着眼前这些连绵的宫廷。   身后则是传来一阵脚踩积雪发出的吱吱声。   此前自去办事的田麦,这个时候乘雪而来:“殿下,孙千户已经派了北镇抚司的人去金坛县了,用不了几日就会将金坛县令缉拿回京。”   “应天城各处粮商目前还没有囤货涨价的迹象,仍在对百姓售卖米粮,各处售卖炭火的商家亦不曾涨价。只是……”   朱允熥挑挑眉:“只是应天城外的形式不容乐观是吧。”   田麦默默点头:“应天府除上元、江宁两县,其他各处粮商、炭商目前还未曾哄抬物价,只是属下等查探得知,他们正在缩减对外售卖的数量。依照属下们的推测,如果这场雪久下不停,涨价的事情势在必行。”   这就是在发国难财。   不分时候,不分地域,更不分是谁家的天下!   朱允熥冷哼一声:“这是应天府的事情,他们怎么处理的。”   “应天府今日刚刚下发各县文书,要求各县督办民间物价一事。只是属下认为,此事对应天府和各县官府而言,或许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们只在天子脚下,孤的眼前糊弄做事。出了应天城,应天府各地便已如此。那么,出了应天府,恐怕已经民生多艰了吧。”朱允熥幽幽念叨着,双目也暗暗的生出了一丝杀气。   田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如实道:“应天府之外,属下尚未接到消息,恐怕还要几日才能知晓。”   朱允熥又是哼哼着,沉声道:“和孙成知会一声,让他配合你们暗卫,继续扩充人员,分赴各地暗中查探。”   这是要扩建暗卫。   田麦自然是乐见其成,当即躬身:“属下领命。”   朱允熥摇摇头长叹一声,看了看午门后的这片奉天门广场,目光渐渐移向了左侧的右顺门。   那是通往武英殿和六科廊、税署的宫门。   “你真的要动用卫戍应天的京军?”   税署里,朱高炽脸上有些不太确信的再一次询问着刚刚到来的朱允熥。   朱允熥点点头,看了眼窗外的这时候似乎变小了一些的飞雪:“已经到了不得不用的地步。”   朱高炽张张嘴,低声道:“你现在是一点都不相信文官们?”   “我谁也不信。”   朱允熥掷地有声,淡淡的看了小胖一眼,然后轻飘飘的拿起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杯。   轻撮一口。   朱允熥皱起眉头:“是雪融水?”   朱高炽提壶为朱允熥倒茶,点点头道:“大雪堵塞道路,哪里还有人手去弄泉水回宫。仅仅弄来回的一点珍珠泉的水,还都是紧着皇爷爷和大伯、后宫的娘娘们用的。”   说完之后,朱高炽手臂却是一抖。   几滴茶水低落在放在桌上的案牍上,朱高炽也忘了去擦拭水渍,而是皱紧眉头放下茶壶,双手兜在胸前,陷入沉思。   朱允熥饮下第二杯茶,又为自己续上一杯饮下。   喝完三杯茶之后,他便默默的看向窗外。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朱允熥的耳朵钻进了一些声响。   随后,只听朱高炽皱眉轻叹道:“确实该用京军了。”   朱允熥笑着回过头,看向面色凝重的小胖:“想明白了?”   朱高炽点点头。   然后将两人之间桌面上的东西都给扒拉到了四周,又放了一杯茶在中间。   朱高炽伸出一只手塞进茶杯里,带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用京军,这是对文官的警告,大明治国非独仗文官。”   朱允熥点点头嗯了一声:“这是其一。”   朱高炽又手指沾水,在桌上又画了一个圈。   “用京军,可加快赈济百姓的速度,缩减时间,减少百姓的受灾情况。为地方官府节省人力、物力,能专心于本地辖内的灾情。”   说完之后,朱高炽则是速度越来越快,在桌上画了第三个圈:“用京军,他们非隶属地方,调派出京运送粮草、疏通道路,自是有京中功勋武将率领,可不受地方节制。不受节制,也就意味着,他们能做很多地方官府不愿、不敢、不能做的事情!”   朱允熥嘴角一扬,挑起眉头:“说说这第三个圈。”   朱高炽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便立马低下头,在第三个圈下面画了一条竖线,连着一个圆点:“其一,地方官府若是贪墨克扣粮草,前去的京军将领便可动用京军官兵,震慑官府。或地方有百姓暴动哄抢粮草,亦可镇压。”   接着,朱高炽画出第二条竖线和圆点。   “其二,用京军前往各地,自是会让百姓知晓,朝廷从不忘天下黎民。只要京军带着粮草、煤炭到了地方,送到百姓手中。不论这场天灾生出多大的影响,百姓们对朝廷大多是不会有怨言的。此举,可谓朝廷收拢民心。”   “最后……”   朱高炽说道这里,便停顿了下来。   然后抬头看了朱允熥一眼,见对方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在等待着自己继续说下去。   他这才轻声道:“最后就是为了震慑地方士绅、商贾。此般大雪,若是再持续下去,必然成灾。大灾之下,士绅商贾逐利,必然会囤积取巧,关闭商铺,等到灾情难控的时候,便会大肆涨价,剥削百姓那本就不多的钱财,甚至是妻儿和田地!”   朱允熥这时候手掌轻轻的落在了桌面上,笑着询问道:“现在朝廷已经开始调运粮草、煤炭,随后就能一一送往各地府县,士绅和商贾何以囤货涨价?”   似乎,这个问题朱高炽已经想过了。   只见他神情愈发凝重道:“时间!位置!如果一切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朝廷便是连上直亲军卫都派出去,恐怕也来不及调运粮草、煤炭至长江两岸所有的府县乡野。   现在不过三五日,宫中就已经开始用上雪融水了。百姓们又会如何?我想,恐怕这个时候,已经有百姓陷入艰难抉择之中了。”   说完之后,朱高炽长出一口气,目光幽幽道:“不是每个百姓家中,都有足够过冬的米粮和柴火……”   贫穷,才是当下的主旋律。   应天城的百姓家中有能够支撑到朝廷赈济的米粮,有因为身处京畿而不敢涨价的煤炭柴火。   可不代表,整个大明所有地方的百姓都能有这样的日子。   在时间差和远离长江两岸的地方,百姓们接受到朝廷赈济的时间就会被无限的拉长。   而这就给了哪些被钱财迷了双眼的人机会。   强取豪夺,逼着百姓卖妻卖子,卖光家中的田地。   “这就是我为何一定要动用京军的原因。”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声,脸色不是太好看。   古往今来,中央王朝和地方官府及利益集团的斗争就是在不断重复上演的。地方上的天灾人祸,百姓们若是被歹人刻意引导的话,最终的矛头就会直接指向中央朝廷。   可朝廷远离地方,永远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若是可能的话,没有一个统治者不希望自己能够亲自对接每一个子民。   正是因为不可能。   所以,也就给了那些分享权力的人机会。   朱高炽不知从什么地方取来了一块抹布,将桌面上的水渍擦去:“如今税署已经完成应天府粮长税吏改制,这一次雪情过后,是否要顺势推进到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等地?”   “高仰止前番来信,大将军准备等开春之后,轮番一批京军和伤员回来。”朱允熥轻声开口:“届时,现在直隶推进粮长税吏改制一事。”   朱高炽点点头:“那我现在就要开始挑选出合适的人,到时候以老带新,分赴各地组建税署分司。”   说完之后,朱高炽看了眼好几日不曾回宫,一回来就到自己这税署来的朱允熥,默默一笑,大概他来这里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的。   果然。   当税署明年的以老带新推进继续改制的事情定下后,朱允熥就拍拍屁股站起身:“我得去乾清宫那边面圣了。”   朱高炽点头起身,走到门后抽出门闩。   呼呼。   一阵寒风卷着飞雪直往屋内灌。   朱高炽双手抵着一扇门,探头探脑的望了一眼外头:“这雪又大了些啊。”   朱允熥哼哼一笑,挥挥手:“走了。”   哐当一声。   当朱允熥刚刚跨出门,身后就传来哐当一声。   ……   “陛下,太孙来了!”   乾清宫,孙狗儿脸上洋溢着笑容,满脸的褶子深的能够挂上两斤肉。   正侧卧在软榻上,腿上盖着一条毯子,一手持书卷,一手搓着手暖壶的朱元璋闻声眼前一亮。   两手一抛,双脚一蹬,书卷、暖壶、毯子,就尽都脱了手离了身。   坐在一旁翻阅奏章,不时往放在软榻旁的炭炉里加着无烟香碳,烤几只橘子的朱标,立马站起身:“您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万不能有这般大的动作。”   朱元璋急着瞪大了双眼:“你莫要挡着,那小子成婚之后搬出宫住,现在都连着好几日不回宫来看咱了。这是娶了媳妇就忘了爷爷了吗!怎么还不进来?”   被太子挡着的朱元璋,只能是骂骂咧咧的看向了进来递话的孙狗儿。   孙狗儿连忙解释:“外头的雪又大了些,太孙正拍走身上的落雪,祛了寒气再进来。”   朱元璋这才不情不愿的哼哼了两下,瞪了还挡在眼前的太子一眼,撇撇嘴又靠在了软榻上:“算那小子还有几分孝心。”   朱标满脸的无奈,老爷子现在是愈发的孩子气了。尤其是这一次身子受了凉之后,这种状态就越来越明显。   他回头看向还空洞洞的殿门,听着从宫殿外钻进来的风啸声。   那小子大概是为了今冬雪情的事情来的。   少顷。   已经脱了外氅,销了身上寒气的朱允熥,终于是缓缓走进寝宫。   “孙儿拜见爷爷,儿子拜见父亲。”   到了老爷子和老爹面前的朱允熥,行的是跪拜礼。   朱标微微侧目,双眼不由的眯了起来。   这小子指定是干了什么事情。   朱元璋倒是很喜悦,笑吟吟的招手道:“起来吧起来吧,当真是成婚了之后便是大人了。今天回宫,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难事,要爷爷帮你?”   朱允熥低着头,看了老爹一眼,从老爹眼前取了两个已经烤好的橘子,然后就溜到了老爷子跟前,盘坐在软榻跟前铺在地上的毛毡上。   他一边剥着热气腾腾的烤橘子,一边说道:“今天孙儿会同六部三法司及各部司衙门堂官等,并五军都督府功勋武将,在通政使司衙门商议了今冬雪情的事情。目下大雪数日不停,防患于未然,孙儿以为要早做准备,免得我家百姓遭灾受苦。”   说完话,烤橘子也已经剥好。   朱允熥伸手将烤橘子送到了老爷子跟前。   朱元璋接了烤橘子,双眼带着笑意淡淡的看了大孙子一眼,将带着热气的烤橘子掰下两瓣,趁热塞进嘴里。   而后,朱元璋哼哼道:“说吧,是做了什么事情,还是准备做什么事情。”   朱允熥露出憨憨的笑脸:“回爷爷的话,孙儿今天调了两万京军去杭州府仓,随船调运粮草,沿江而上,靠岸护送粮草赈济各府县。另派了一万京军往寿州、宁乡、萍乡三地,催采煤炭,发往各地,解百姓燃眉之急。”   “你动了京军?”   不等老爷子开口,正拿着几枚橘子放到炉子上的朱标,立马是挑头看了过来。   朱元璋则是对着孙狗儿伸手指了指先前被自己踹开的毯子。   孙狗儿立马躬身上前,取了毯子小心翼翼的盖在朱元璋的腿上。   这时候,朱元璋才开口道:“你也说了,既然是为了解百姓燃眉之急,那就依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朱允熥默默的抬头看了眼老爷子,然后小声道:“孙儿预备,今冬要动用不下十万京军……”   “朱允熥!”   一听到还要动用十万京军,朱标蹭一下就站了起来,刚刚放到炉子上的四枚橘子,应声圆滚滚的掉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出去老远。   朱元璋轻咳一声,看了眼太子,伸手压了压:“我家起于百姓之中,百姓受灾,我家责无旁贷。天子万金,乃百姓供养之。百姓危,天子何安?”   朱标张张嘴:“父皇!”   “做吧。”朱元璋直接不给太子接着往下说的机会,低头看向朱允熥:“我家以仁待百姓,京师便是无一兵一卒,自会有满城百姓护我家安危。”   朱允熥此刻有些动容。   动用京军,甚至是在预计之中,京军大半都要被调动离京,老爷子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满和迟疑。   朱允熥挪了下身子,跪在了老爷子面前,五体投地沉声道:“爷爷圣明,孙儿代江南百姓谢恩。”   朱元璋哼哼两声,探身出手,便将朱允熥手中的另一枚烤橘子给取了过来。   靠在软榻上,朱元璋剥着这枚只残存了些许热量的烤橘子,幽幽道:“说完了国事,家事是不是也该说一说了?”   朱允熥赶忙悄悄的低着头,身子小心翼翼的向后挪动着,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开。   “爷爷只是老了,却没有瞎。”朱元璋冷哼一声,伸手就将刚刚剥下的橘子皮扔向朱允熥:“都已经快三个月了,你太孙府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允熥满脸堆笑,捡着散落在地上的橘子皮,还要对老爷子解释道:“爷爷,这事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圣人也说过,少年人戒之在色。您总不能让孙儿自此就沉溺于色,荒废朝政国事吧。”   朱元璋一瞪眼,伸手抹了下嘴巴。   哗啦啦的。   一大团的橘子籽便被朱元璋给扔向朱允熥。   然后,就见朱元璋满脸的嫌弃:“便是这橘子,都比你顶用。滚吧!”   朱允熥笑着脸不停的点着头。   还好今天不是吃石榴,不然老爷子恐怕是要给自己挤兑的当不成人了。   手脚麻溜的从乾清宫逃了出来,朱允熥接过田麦送上来的外氅披在身上,抬头瞧着灰蒙蒙的天空。   “回太孙府。”   田麦嗯了声,然后说道:“西华门到西安门那段堵了,宫里头还在清理。回府还是要从午门出去的。”   这就要兜老大一个圈子。   朱允熥不禁啐了一口:“贼老天!”   倒是说的很小声,免得别旁人给听了去。   随后,主仆两人也不再多言,闷着头将往宫外离去。   等朱允熥和田麦一路走出端门,正往承天门出宫,忽的就是眼前闪过一团如熊的黑影。   而后只觉得双脚离地,整个人都被拖向一侧。   “殿下!”   朱允熥的耳边,传来了田麦的呼喊声。   而后,就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入耳中。   “好侄儿!你就行行好,让叔叔回西安吧!”   “叔叔我想回家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背锅侠的预言   给自己穿的如同狗熊一样的大明秦王朱樉,满脸哭丧的将朱允熥从承天门和端门之间的甬道拖到了东边的太庙区域。   原本还准备护驾的田麦,紧随而来,看见了‘歹人’真容后,面露无奈,侧过身仰起头看天。   朱允熥也是看清了老二叔的模样,无可奈何的用了个巧劲从对方的束缚中挣脱开来。   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朱允熥苦笑的看向朱樉。   天知道朱樉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这么一身熊皮,通体毛发黝黑,不曾掺杂一根杂毛。毛发更是油光顺滑,随着阵阵寒风微微摇曳着,一片片的雪花轻飘飘的落下,便扎在了根根熊皮毛发上。   “二叔,你怎么还在京中。”   朱允熥面露狐疑,老二叔的事情他最近都没有关注,上次还是回京的时候,知道他被老爷子叫回来的。   只是这么长时间了,竟然也不曾离京继续办差,倒是和前两年有些不太一样。   朱樉轻咳了两声,也不说话,就拉住朱允熥要往前走。   朱允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嘴角微微一扬:“二叔你不会还被爷爷罚跪太庙吧?”   被人给当面揭短,朱樉也走不下去了。停下脚步,松开手,脸上无比的幽怨:“还不是因为你!”   朱允熥立马向后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好似是闻所未闻的震惊表情,不停的摇头摆手:“二叔,话可不敢这么说的啊!   侄儿今年才回京不久,便忙着种红薯、蒸汽机等事,后来又在做水泥路,前段时间才忙完了大婚的事情。   您看看,本想为咱们老朱家多多的添子添孙,这又天降大雪,侄儿今天一睁眼就开始忙着这件事情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微微侧目看着朱樉。那眼神就好似是在说:你看,我是大忙人,忙到生娃都没有时间,怎么可能坑你?   朱樉却是恨得牙痒痒,一阵的挠头抓腮,狠狠的用熊掌跺着雪地:“无耻!本王就没有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说完之后,朱樉便满脸悲愤,挥手指向朱允熥:“二叔我再不回西安,你婶子都要跟别人跑了!”   “那二叔岂不是就有机会换个更年轻好看的王妃了?”   朱允熥撇撇嘴,小声的嘀咕着。   朱樉立马瞪眼:“你在说什么!”   “侄儿说,婶婶对二叔那是情比金坚,日月可鉴,绝不可能负了二叔你的。”朱允熥赶忙高声解释了一句。   却不想又被朱樉给一把抓住,就要往太庙里面拉。   雪地上很快就出现了两条深深的痕迹。   朱允熥无可奈何,高呼道:“我跟你走,二叔你先放开我再说!”   朱樉回头看了一眼,见这个早在浙江道的时候就被自己给划为狡诈之徒的大侄子,确实是没有想要逃走的念头,这才松开了手。   朱允熥长出一口气,见老二叔正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似乎自己只要有想跑的举动,就会立马继续对自己下手,无奈的笑着摇摇头,径直往太庙走去。   尽管世人皆知的事情是老爷子历来崇尚节俭,更是以身作则的保持着朴素的精神。可他在宗社祭祀这件事情上,却是格外的重视和高规格的对待。   午门和承天门这一段路的两侧,偌大的一片有着半座皇宫面积的区域,仅仅只有太庙和社稷坛两个建筑群。   东为太庙,如今供奉着大明朝的四代列祖列宗。皇高祖、皇曾祖、皇祖、皇考。   可以说大明的皇家营造,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的。   从太庙正门进入,就能看到被前殿挡住,坐落在后面三重丹陛上的大殿。   自进了太庙之后,朱樉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神情更加的舒缓,仪态也更加的自然。   就好似……   就好似是回家了一样。   “放开点,这里没什么人,就当是在你的太孙府一样。”   朱樉爽朗的笑着,带着朱允熥就穿过前殿,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上。   朱允熥瞧了瞧四周,一眼就能看到大殿廊下左右各有数十名手持大戟的禁军官兵,即便此刻风雪如注,这些人依旧是挺如松柏一样的守护着这座太庙。   朱樉回头看了眼朱允熥,哼哼两声:“他们都是瞎子,你不用管他们,这边来。”   说着话,朱樉就带着朱允熥往太庙大殿东侧的一排殿宇过去。   咯吱。   门枢似乎有些日子没有上油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已经到屋子里,就是铺面的热气袭人。   朱樉笑吟吟的关上门,将外头的风雪给挡下,而后回身脱了那身熊皮,径直就走到了放在屋子正中的炭炉前。   哐当哐当的一声动静。   朱樉已经是就着炭炉,煮起了八宝茶,烤起了橘子、干枣、花生、豆子之类的小吃食。   等到他盘腿坐在炭炉旁厚实的软垫上,抬头看着还在打量着四周的朱允熥,连忙招手开口:“大侄子啊,过来坐吧。”   朱允熥又瞟了两眼,这才应声盘腿坐下,脸上含笑的看着已经开始自顾自喝着茶、嚼着吃食的朱樉。   “二叔不是被爷爷罚在列祖神位前思过吗?”   朱樉抬头白了朱允熥一眼,将手中没吃完的烤物丢到桌子上,拍着手又翻了翻白眼:“合着你就记得你二叔我天天被老爷子罚了?我就不能是没有合适的地方,所以才住在这里的吗?”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淡淡的注视着这位算起来今年应该已经在太庙住了有三四个月的大明秦王殿下。   见到老二叔已经为自己倒好了八宝茶。   朱允熥便默不作声的将茶杯抱在双手里,小口的品尝了一下,甘甜芳香之中还夹带着蜂蜜。   朱允熥不由抖抖眉头,心想老二叔这八宝茶倒是煮的不错。   随后,他便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捡着炉子上已经烤好的吃食细细的咀嚼着。   朱樉眨了眨眼,眉头无声的皱起,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悄悄的搓着大腿。   可朱允熥就是不开口。   不是在喝茶就是在吃烤好的东西,全然是当做在进膳了。   朱樉不禁就急了起来,脸上却露出比花儿还要灿烂的笑容:“大侄子啊,二叔这手艺如何?”   朱允熥正在吃着烤好的花生,很香,配上八宝茶就更香了。   他不由点点头:“二叔好手艺。”   朱樉眉头都快要被夹断了,这厮回的也太敷衍了吧!   心下一急,朱樉便笑吟吟的开口道:“你看,你婶子往年就最喜欢吃二叔做的这些东西了,你婶子现在都两三年没有吃到过了!”   朱允熥捏碎一个花生壳,挑出里面长得饱满肥硕的四枚花生送入嘴里,歪着头看向老二叔,嘴角微微一笑:“二叔,我听人说婶婶这两年在西安将养的很好。倒是邓氏婶子,经常来信应天询问炳哥儿,二叔和炳哥儿何时才能回西安。”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淡淡的看了朱樉一眼。   可就是这么个眼神,却让朱樉老脸一红,目光也移向了别处。   朱允熥无声的呵呵了两下,继续喝着茶吃着烤好的食物。   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自家这位老二叔,那是宠爱侧妃邓氏无以复加,对亲王妃王氏却格外疏远,甚至是移居别处,每日以蔽器送饭与食。   朱樉眼看自己被戳穿,便胡乱的摇着头摆着手:“我说的就是邓氏,她……她也是你婶子!”   朱允熥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将茶杯里最后一点茶水和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吃进肚子里,然后拍拍手,双手又在大腿两侧擦了一下。   最后,朱允熥才长呼一口气,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朱樉:“二叔,侄儿知晓你现在担着六道改田税使的差事很是辛苦。可这是国策,是爷爷亲自点头确定的大明国策。   侄儿也明白,二叔是知道这些道理的,此等干系大明社稷的事情必须要有我朱家宗室亲自督办才行。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二叔这么不愿意继续办这件事,甚至是在咱们家的列祖列宗这里躲了三四个月。”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闪烁的轻叹一声。   身为大明朝的宗室亲王,尤其是伴随着大明的创立一起成长的前几位亲王,无视他们的个人人品和秉性,没有一个人是烂怂货。   就像现在,老二叔明明心里有一百种理由不愿意继续干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的差事。也别看他现在这般像是鬼哭狼嚎,在自己面前无理取闹的想要卸下差事。   可老二叔到了老爷子面前,只会比谁都乖顺,也绝对不会提半句撂挑子不想干的话。   朱樉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能想到话总是要有说开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说出刚刚那些内容。   只是简单的思索了一下,朱樉便长叹一声:“熥哥儿,事情难啊!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二叔也就不再遮掩。”   朱樉挺了挺腰背,轻咳两声,随后郑重道:“二叔不怕做这些事情会背上什么骂名,咱们当初在浙江道,杀了半座浙江道,你见到二叔眉头有眨一下吗?   没有!   你二叔就不怕背什么骂名!二叔是不敢了啊!二叔担着这些事也有两年了吧,要说咱们大明朝谁最清楚这田赋改制一事,除了二叔我,没人敢说更懂。   就是因为这个,二叔才不敢继续干了,也怕继续干下去。”   朱允熥一直安静的注视着用了真情实意来陈说这些事情的朱樉,老二叔没有说假话,他说的都是心里的话。   不由的,朱允熥眉头便紧皱起来。   老二叔说的没有错,整个大明朝现在就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田赋改制一事。   “所以,二叔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敢,怕继续干下去?”   “他们太不正常了!”朱樉直接急声开口,而后本盘坐在垫子上的他,也几乎是快要挺了起来:“洪武二十四年冬至洪武二十五年春夏,咱们是在浙江道推行国策。   随后洪武二十五年冬开始,我就一力担起了六道田赋改制事,到洪武二十六年,你和常升领兵南下,二叔我独自一人推行国策。乃至今岁洪武二十七年。   一开始,地方上偶有抵抗,不从国策者。可是后来呢?后来所有人都好似是心甘情愿的,只要我们的人去了,就会乖乖的将田产数目账册拿出来。   事情太顺了啊!熥哥儿,我就没有见过此等干系社稷的事情,能办的这么顺畅!”   说到这里,朱樉忽的浑身一颤。   就好似是受到了什么惊讶一样。   然后在朱允熥的注视下,就见原本还神色平静的朱樉,忽的就好似是见了鬼一样,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而朱樉也在更加急促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在准备着什么?他们是要推翻我朱家的大明吗?熥哥儿!熥哥儿!你说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一阵的念叨之后,朱樉开始剧烈的喘着粗气,原本刚被炭火烘的红润的脸也在眨眼间就是一片煞白。   “二叔!二叔!”   朱允熥接连呼唤了好几声,甚至是起身伸手,按在朱樉的手臂上。   朱樉的神色终于是渐渐平复下来,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安抚自己的朱允熥。   “允熥!你听二叔一句劝,这件事情不能这么急的办下去。”   “二叔真的怕,要是继续办下去,天下到底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朱允熥幽幽一叹:“二叔,自古革新无有不流血。我正在等着,等着他们跳出来,应天十万禁军,二十万京军,早已整戈待发,磨刀霍霍。   我在等着他们露头,好以雷霆之势,一扫乾坤,给我大明好生的打理干净,才好安安稳稳的走向我大明的盛世。”   朱樉一只手不停的在大腿的搓着,目光凝重:“允熥,你要用兵,二叔定做你的开路先锋!可是,你不知道他们到底躲藏在哪里,他们有多少人。你更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已经串联了多少。   乡野之间,古有郡望,今有士绅,百姓皆以他们为首。若是一地乱,尚可大兵镇压,可若是遍地烽火,我朱家难道是跟了龙王的姓了吗?   眼下不过是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他们或许会觉得只不过左右多出些钱粮。可他们定然还有数不尽的手段,能够将这份出项给平了。   可你已经在应天府推行粮长税吏改制,税署大行其道,就连他们最后的那点在地方上的权力也要夺了。”   朱樉站起了身,满脸忧虑:“我家这是要夺了他们所有的好处啊,不给他们留活路了啊。兔子被逼急了尚且会咬人,将他们给逼急了,我家当真要坐视天下处处起烽火吗?”   朱允熥脸色阴沉,目露精芒,略带着杀气道:“二叔或许还不知,今冬雪情,我已抽调三万京军离京。方才我从乾清宫而来,已经与爷爷交底,二十万京军皆可动用。”   朱樉唰的一下转过身,瞪大了双眼,然后目光逐渐缓和下来,长叹一声:“今冬或许不会有事,可一旦你在六道推行粮长税吏改制,必生事端!”   做了语言的朱樉,三步并两步的到了朱允熥面前,双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膀上。   “允熥,二叔知晓每朝皆有革新。你如今早早的就是我大明的国本储君,老爷子虽然已经年事已高,可你爹正值壮年,你更加年轻。   我家徐徐图之不好嘛?   二叔可以为你担起六道改田税之事,可若是继续下去,出了塌天的事情,二叔可是扛不动了!”   朱允熥没有说话,而是坐了下来,眉头夹紧,深思了起来。   朱樉今天将心中所有的忧虑都给说出了口,他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过去压在心头的重担,好似在这一瞬间都被一扫而空。   见到朱允熥正在沉思冥想,他也坐了下来,动作小心的为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八宝茶。   良久之后。   朱允熥终于是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动静,然后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双眼:“二叔,炳哥儿该成家了,他自幼体壮,如今武艺精湛,交趾道一行,兵略更是突飞猛进,成婚后也该和炽哥儿一样,为我朱家做事了。”   朱樉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前面还在说着事关大明社稷危亡的事情,这小子想半天转过头就又说起了自家儿子的事情。   朱樉目光一转,忽的拍响面前的桌案,高声道:“朱允熥!老子已经豁出去给你背锅抗事了,你不能再祸祸炳哥儿了!”   朱允熥一摊手:“是炳哥儿自己缠着我喊着要当大将军的,我可一点都没有鼓动过。”   朱樉顿时急了眼。   站起身揣着双手,来回的踱着步子。   然后定定的瞪着朱允熥,挥手道:“你要用京军,这是老爷子点头的事情。我给你背锅抗事,这是我愿意的。你要是让炳哥儿替你下去杀人,这事绝无可能!”   “这事我管不了啊,腿长在炳哥儿身上,二叔您的亲儿子,我建议您要是不放心,直接打断他的腿就是了。”   朱允熥哼哼着嘀咕了一阵。   然后在朱樉满是质疑的注视下,缓缓起身,走向门口。   许久不曾上油的门枢再一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屋外的漫天风雪,踩着前后脚的挤了进来。   朱允熥迎面顶着风雪,回首看向朱樉。   “二叔,大明的天不会变的,你且放心。”   “莫要担心,莫要不安。”   “此间天地定能日月永明!” 第三百三十三章 圣人有错   时值寒月,京郊西南方去地三十里的大胜关(大胜港),被秦淮新河一分为二的关口,一伙刚刚忙碌完的力夫聚在四处漏风,却放置了一个炭炉供暖的草棚里面。   “日月不见,天无斗光。”   “你们说这场雪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停下来?”   力夫中为首的一人,目光深沉的向着只有了几层茅草和芦苇席搭起来的草棚外的落雪。   这些力夫都是同出于大胜关附近的村子里的百姓。   大胜关最早可追溯至宋时,当时的朝廷再次建造烽火台,设立巡检塞。而后,前元增设水驿,取名大城港,有着连通长江南北货运的作用。   等到了至正二十五年,明军在此设伏,一举击败了陈友谅征讨而来的数十万大军。也正是因此,朱元璋才将此地更名为大胜港。历来都是应天城的江防上游的要塞以及货物中转的重要港口之地。   资源流通的地方,人口便会聚集的更多。   大胜关周边的百姓,平日里在家耕种田地,空闲时就会到大胜关来做力夫的活计,为家中多挣些钱钞米粮。   原本,往年冬天因为节庆的原因,大胜关都是接受来自长江上游各地运送过来的货物,虽然频繁,但量也不算太多。   只是最近十来天,大胜港都是停船装货,每日都有无数的粮草物资被发往长江上游,却依旧频繁。   和领头力夫同出一村的另一人长叹一声:“整整十天,这雪就停了三天,昨天好不容易停了半天,一晚上就又开始下去来了。”   又有人轻叹道:“不然朝廷为啥要在咱们大胜关发那么多的粮草出去,肯定是上游的府县也都遭了灾。”   “陈大哥,我家有在京军当差的亲戚,他都说了,朝廷这一次连他们京军都用了。这灾啊,怕是不小,咱们这些人现如今不过是讨个活口,多挣些钱。可要是灾情一直不能好,咱们这些人会不会有事啊。”   便是仗着家中有在京军当个小旗官的亲戚的力夫开了口,脸色颇有些忧虑的看着被称为陈大哥的领头力夫。   陈胜站起身,拿起一旁的铁锹铲了一铲最劣质的煤炭送进了火炉里。   原本橙黄色的火焰,一瞬间就变小了很多。只是很快,一道道火红的光亮就从煤炭下来钻了上来,很快的就将刚刚放进去的煤炭给点燃。   陈胜走到了草棚门前,探头看了一眼外面还在搬运粮草货物的其他村力夫们,随后转过身,看着自己村子里到大胜关上来的力夫们。   他就站在草棚的门下,忽的压低声音道:“昨日我家那该死的婆娘,花了三十文钱去庙里上香。庙里面的大主持私底下和我家婆娘说,这雪啊,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啊?”   “这雪停不了了吗?”   “那得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一时间,草棚里的力夫们皆是面露惶恐。   他们虽然有着在大胜关上做事的路子,能赚些钱粮可家中的田地才是根本的东西。   要是这场雪一直下下去,等过了冬来年开春之后,指定是要发水的。   那在京军有个亲戚当小旗官的力夫蹭的一下站起身:“陈大哥,嫂子是去哪座庙上的香?”   陈胜应了声:“就咱们村南边罐子山上的寺庙。”   那有亲戚在京军当小旗官的力夫脸色立马变得煞白起来:“这座庙可是灵的很,主持都说了这场雪不会停,想必是会成真的。”   “这可怎怎是好啊……”   “明年咱们村子的田指定要泡水了!”   “还田泡水?咱们村子说不准都要被长江里头涌上来的水给冲了。”   “那咱们怎么办啊?”   “这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在咱们江南下这般大的雪?”   “……”   一时间,草棚里七嘴八舌的乱糟糟一片,人人都面露不安。   他们没了大胜关的力夫活计,还能在家里耕田养活一家老小。可要是连田都没了,房子也没了,那一家人就灭了活路。   陈胜看到同村的力夫们都不安了起来,脸上便带着深沉的哀叹:“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不定是老天爷觉得咱们江南该受这个灾,所以才会降下这场雪。”   这话就像是此刻在火炉里被烧的通红的煤炭,忽然被人给夹起来丢进水盆里,然后整个水盆都像是炸开了一样。   顷刻间群情激奋。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降下这场祸事!”   “这又不关我们的事,凭甚要我们受灾啊。”   “我家每旬都要上山上香,最虔诚了,我家不该受这灾。”   “我们没做错事!”   “……”   “定是官府做了错事,才会招致这等天灾降下!”   忽的,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然后整个草棚里都安静了下来。   站在草棚门下的陈胜更是冷哼一声,瞪眼训斥道:“大胆!你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别连累的我们溅了一身血!”   说完之后,陈胜并没有给这些人开口解释的机会,而后转过身将脑袋伸到了草棚门外,似乎是在确认了外面并没有人之后,他才缩回脑袋。   长出一口气,陈胜又重重的冷哼一声:“这样的话也就在咱们自家人面前说说,要是出去了,就是砍头的罪名!”   那位有亲戚在京军做小旗官的力夫却是哼哼着站起身:“真要是因为老天爷,不是官府做错了事,难道还能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   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句,这人转过身看向众人,目光阴森的低声道:“别忘了,咱们可都是京师的百姓。依我看啊,不光是应天府做错了事,连朝廷都有可能做错了事!那些读书人读的史书上怎么说的,朝廷和天子做错了事,老天就会降下灾祸来警醒他……啊……”   “嘭!”   陈胜已经是满脸铁青的窜到了这人身前,伸出一手紧紧的抓住对方的领口,另一只手攥成沙包大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对方的脸上。   那有亲戚在京军当小旗官的力夫,嘴角立马渗出血水来。   这人也不气愤,而是鼓动了一下舌头,低头吐出一口混着血水的唾沫,然后昂着头直视着沉声:“陈大哥,我没有说错!就是朝廷的错!”   陈胜几乎是被气的三佛出窍,恨得是牙痒痒,挥动着拳头就又要砸在对方的脸上。   幸亏这时候,周围的力夫已经是纷纷起身围了过来,好几个人将陈胜给抱住,更有一个人重重的抱住陈胜那条已经挥舞起来的手臂。   “陈大哥,三虎不过是在咱们这些人面前说说这话,又没在外面说,你就别揍他了。”   “是啊是啊,都是自家人,说了也就说了,还能有人给传扬出去?”   “其实……我觉得三虎说的也没有错。戏文上不是还说过,以前有天子因为灾情,写了那什么什么书的,然后灾情就会消失。”   “对!罪己诏!”   “皇帝是天子,做错了事,老天就会用这些灾祸来提醒天子,要他改正过来,然后就会收回灾祸,天下又会太平了!”   “陈大哥你就放了三虎吧。”   “……”   草棚里七嘴八舌的,意见在瞬间统一了起来。   陈胜看了眼被自己攥在手中的陈三虎,冷哼一声,将对方重重的推倒在地上:“这次给你个教训,免得出去胡乱说话,连累了咱们陈家村。”   被扔在地上的陈三虎,低着头伸手擦去嘴角的血渍,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而扔下陈三虎的陈胜,则是转过头看向众人,长叹一声:“三虎这狗嘴里那什么官府、朝廷、天子做错事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当真了。天子带着咱们这些百姓立起大明,这些年说不上家家富足,可也没有真的就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只是这时候,在场陈家村的力夫们哪里还会听了这话。   有人撇撇嘴:“我就觉得三虎说的没错,陛下要是写那什么罪己诏,说不定这雪就能立马停了。”   又有人立马附和道:“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   “要不然戏文里也不会有这么一出戏了!”   陈胜瞪大了眼:“都不要命了吗!陛下那是圣天子,那就是圣人。圣人还能做错事,有错了吗?”   “圣人怎么就不能有错了?”   陈胜恨得是牙痒痒,正要开口,继续提醒这些人的时候。   草棚外面却已经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而后,便是有人在外面冲着草棚里喊话:“陈家村的人,歇够了没有。来船了,快出来搬货装船!”   陈胜立马抬头应了一声:“来了来了。”   回了话之后,陈胜看向众人:“都快去码头上,记住我说的话!”   众人连连点头:“晓得那些话不能在外面说。”   说着,这些人便缩着脑袋,双手揣在兜里,顶着风雪出了草棚。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之后,陈胜这才转过身,看着已经爬起来的陈三虎:“今天的事情办的不错,回头记得去庙里领了钱,偷偷的藏起来,等过上些日子再拿出来用。”   陈三虎点点头,冷笑一声:“你说他们会信吗?”   陈胜伸手对着陈三虎的脑袋拍了一下:“你管他们信不信,只要咱们给事情办了,能拿到钱就行了。”   陈三虎嘿嘿一笑:“等这件事情办好拿到钱,我就托亲戚,给咱们运作到去交趾道的名单里面,带着家里人带着钱,到南边买上几块地过上快活日子。”   陈胜这时候也露出了掩不住的笑容:“走吧,去码头上。”   ……   入寒月,越十日。   在应天城皇城大内,拥有着无数重峦殿宇的皇宫里,有这么一片建筑,显得很不起眼。   进了午门,往前是内五龙桥和奉天门,穿过奉天门就是奉天殿。   而若是进了午门,不再往里走,而是转向东边,穿过左顺门,北边就是文华殿和更后面作为东宫的慈庆宫。   有文华殿和东宫在,整个左顺门后的其他建筑就显得不那么惹人注目了。   只不过,在文华殿正南面,却也有着一排就靠着皇宫宫墙建造的宫殿和屋舍。   从东边的东华门开始数起,分别是古今经籍库、香库、内承运库、文渊阁。   此刻的文渊阁里,香碳被烧的通红,传递着一丝丝的暖意。   然而,聚集在文渊阁里的大明六部三法司各寺衙门堂官,却是有些坐立不安,甚至只觉得一股股的寒意从脚底、心底升起。   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此刻正手捧着一份奏章,站在诸官前,面对着坐在百官前面的太孙。   “以上,凡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沿长江两岸府县,目下皆大雪连绵。”   “山东、河南三司奏报送到,言明两道今冬严寒,却并无落雪,民间有谣言生,言此乃地有害,则天灾降。”   “山东都指挥使司奏报,山东道境内似有白莲教贼人出没,问奏朝廷,能否抽调淮安、徐州、开封、大名等地卫所配合山东都司严查地方。”   “九江府奏报,百姓屋舍为大雪压垮,现今只能居于府县之城,望朝廷尽快调拨粮草钱钞赈济。”   “武昌府奏报,调请粮草赈济。”   “徽州府奏报,黄山有大雪崩塌,掩埋村落无数,百姓哀嚎,请朝廷赈济。”   一项项从地方呈奏入京,被解缙总结出来的有关洪武二十七年长江两岸雪情的内容,被他一一报了出来。   这一条条的请求朝廷赈济的奏章,就像是一座座的大山压在在场百官的身上,不少人脸色艰难的吞咽着嘴里的唾沫。   朱允熥靠在圈椅上,静静的注视着这些朝臣们:“都听到了?臣民不知上苍之威,以为在南方当官就不会遇上大雪生灾了吗?洪武二十四年浙江道雪灾的事情,难道都忘了?”   这话让人有些摸不清,到底是在骂地方上那些官府,还是在骂文渊阁里的人。   翟善目光转了转,便拱手道:“幸得太孙贤明,及时调拨钱粮煤炭,解地方之危,救百姓苦难。”   文官扛把子开了口,其余人便纷纷应声附和:“太孙贤明。”   朱允熥悄无声息的撇撇嘴,目光看向低着头的兵部尚书茹瑺:“应天城现在还留有多少京军?”   被点了名的茹瑺,抬起头看向太孙。   距离今冬南方的第一场降雪,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二十来天里拢共只有那么五六天没有下雪。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今年这雪怕是难停下来了的。   卫戍在应天城内外的十多万京军,也终于是被全体调动了起来。   而正是因此,沐英等军中功勋武将们,如当初在通政使司衙门的承诺一样,统统都登上了应天城各处城墙坐镇,护卫京师。   茹瑺拱手,沉声开口:“今日一早,一万京军官兵,已于龙湾码头登船,顺游而下往杭州府仓调运粮草。现今,应天城余有京军六万。”   朱允熥沉吟起来,倭国那边现在有两万京军坐镇,交趾道那边常升手下领着三万京军。   去掉现在留在应天的六万人,二十万的京军已经调出去接近十万兵马了。   掌握了京军调动的最新情况,朱允熥转而看向只有一半屁股坐在凳子上的户部尚书郁新。   “户部。”   郁新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臣在。”   “长江两岸,现今有多少府县受灾,户部有详细的数目吗?从杭州府仓调运的交趾道粮草,现今调运了多少,户部是否也有数目?寿州、宁乡、萍乡三地的煤炭,又有多少发送到地方的?”   朱允熥一丝不苟的将一连串的问题怼到了郁新的脸上。   郁新不禁裹着大袖抬手擦了擦额头,喉头吞咽了一下:“臣……臣启禀殿下。现有受灾府县共有两百二十三,严重的有三十四处,百姓屋舍倒塌或道路堵塞难以连通。   余下府县,则仅限于严寒,长久下去或会出现缺衣少食的局面。   户部以调拨杭州府仓八十万担粮草,三地百万斤煤炭。而后只要雪情不停,户部便会一直调拨粮草煤炭赈济地方。   目下灾情严峻,不过所幸有殿下先见之明,于灾情崩溃之前,调拨粮草,辅以朝廷兵马,如今朝廷才能从容应对。”   这就是一声经营仕途的人啊。   最后还不忘点明功劳是谁的。   朱允熥笑了笑,在众人以为已经渡过这一关,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忽的再次开口:“诸位臣工皆是我大明肱骨,自是心系我大明社稷黎民的。今冬雪情,至今已有二十余日,地方上的百姓现今生活到底如何?诸位可曾知晓?   孤每每捧读史书,入目皆是百姓艰难,若逢似如今之灾,便是要卖妻卖子卖地卖屋,只为一口活命的吃食。不知今岁,地方上是否也有此等之事出现?”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是斜身靠在椅背上,默默的注视着眼前这些人。   刚要松口气的官员们,不由浑身一紧。   这个话题可是太不友好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送给你们的体面   种田,种一辈子田,这是大明朝数量最多的人口所从事的一生的事业。   种田,读书,科举入仕,升官发财,买田,让人为自己种田。这是读书科举的儒家文官们一生的追求。   当这些人拥有了足够多的田地,他们就会脱离生产,他们的子孙也会脱离生产,形成一个一个的剥削利益集团。   先自家后国家。   这是所有人都知晓却统一不会公之于众的秘密。   而大多数的人,只会停留在先自家上。   至于国家?大明朝?   朱允熥脸色幽幽,冷笑一声:“孤犹记洪武二十四年冬,浙江道雪灾,而后朝廷于浙江道试点推行摊丁入亩,一岁而终,浙江道岁入夏秋两税赠粮三百万担,商税等各色课税百万之巨。而今,更是每岁有赠,却并未致使百姓哀嚎,家中更是渐有存粮新衣薪火。”   浙江道这两年做的很不错,朝野内外有目共睹。这两年更是因为征讨交趾道,昌华港的建设,连带着钱塘港也扩大了好几倍,每日不光是吞吐着自交趾道运来的货物,还有整个广西、广东、云南等东南数道的货物。   就连西洋那边的海外商贾,也来了不少。他们不光是前来应天城外的龙湾码头,同样会去钱塘港下货。   只是这个时候,朱允熥提起浙江道的事情,在场的文官们却是脸色紧绷。   官员们眼神开始变得有些不老实起来。   皇太孙这个时候提旧事,分明就是在点今事呢。   恐怕,接下来就是要例数国朝积弊了。   殿内响起一声轻咳。   朱允熥转动着白玉扳手,上面已经有了一道因为练弓拉弦出现的的凹槽。   他目视着眼前的朝堂肱骨们。   “大明很大,这句话孤已经在很多地方提过很多次。”   洪武二十四年东宫学堂就已经提过了。   翟善等人心中默默的想着。   那些事情,这两年也终于是慢慢的透露了出来,并不是什么秘密。   朱允熥继续道:“可是,大明这么大,为何总还是只要出现天灾,百姓便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服,乃至于落得妻离子散的境地?诸卿,是否想过?”   想过。   只是不能说!   点着香炭暖烘烘的文渊阁里,官员们的脑袋更低了一些,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他们不光想过,并且深切的指导原因是为什么。   朱允熥冷笑一声:“世人都说时势造英雄。自陈胜吴广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言论就通行天下。可这时势又是什么?无非是朝廷无能,百姓吃不饱肚子了。既然都吃不饱肚子,造反也就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了。”   殿内,朱允熥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恼怒,好似只是在诉说着一件很是平常的事情而已。   可是官员们却越发的坐立难安,浑身如芒在背。   既然坐不住了,官员们便藏着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齐齐的跪在了地上。   “臣等无能。”   “臣等死罪。”   朱允熥挺着上身,而后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俯视着官员们。   “你们无错,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是孤的错,是我朱家的错,是上天的错。”   翟善等人猛地抬起头,面露惶恐,眼神震荡。   “臣等……”   “不用解释!”朱允熥终于稍稍的提高了一些声音:“你们,百姓,都是如此想的吧。”   “汉文景无为而治,则天下仓禀实,钱钞积烂,五谷生虫。   唐贞观文治武功,中原开疆辟土,则凡中原之乞,皆不受外族之施。   宋与士共天下,商道茫茫,占半壁江山,乃至辽、西夏亡,仍有国祚。”   朱允熥嘴角挂上了一抹轻蔑:“功过有分,君臣分心,功在谁,过在谁?”   文渊阁里,三足莲花瓣坐山炭炉,烧的更是红火了。   然而官员们却是浑身生寒,后背发汗。   “臣等万死,绝不敢叫君父受过。君父授权,然天下灾情,皆因臣等无能。”   殿内,除却官员们的请罪声外,寂静一片,唯闻窗外飞雪落地之声。   站在一旁手捧着奏章的解缙默默颔首。   皇太孙愈发的不一样了。   朱允熥目光如渊似墨道:“功过不是你们说的,也不是孤说的,是要交给昭昭青史去说的。后世人如何说,皆在今日。孤管不到后世人的嘴,但孤如今替圣天子监国掌权,便不能让后世人辱没圣天子一分!”   官员们听到这里,忽的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太孙的言辞一层更比一层严苛,然而最要命的是不提目的和要求。   而现在,只要能提出目的和要求,便不是什么问题了。   翟善抬起头,面目庄重,代表文官们开口道:“臣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今冬雪情虽大,然朝堂一心,共志成城,上苍定能获悉,护佑我朝子民,全君父仁政。”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你们都是见证了大明从草创至今的人,孤今天便送给你们这个体面。   朝廷要一条心,这颗心该放在什么地方,不用孤教你们。   你们是我朱家社稷基业之根基,百姓同样是我家的社稷之根,我家不做那无根浮萍,谁也不要妄图那样去做。   地方上官府、官员、士绅、商贾、百姓,朝廷要有个权衡,不要因小失大了。   你们今日回去也告诫了家中,莫要插手了不该碰的事情,京军十万现如今分赴各地,他们是我家的手中刀。   但孤要告诉你们,这把刀现在不在我家手上了,刀口落在什么地方,全看你们要不要这个体面!”   低着头的解缙闭上了双眼。   而如郁新、王儁等人则是浑身一软,任亨泰、茹瑺等人则是心中大呼,徒留翟善瞪大了双眼盯着忽然之间杀气腾腾的皇太孙。   就知道动用京军没有那么简单!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赈济雪情,也不是为了压制文官在朝堂上的权力。   从一开始,这件事情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京军这把握在皇室手中的刀,如今离了京,可这把刀又何曾离了手?最后究竟落在什么地方,全看手握这把刀的人会如何去想。   敲打过了之后。   朱允熥点了点头,向后一靠,目光看向透光的窗外:“都去吧,早些回家。雪大了,慢些走。”   官员们相互看了看,终于还是压住心中的不安,小心起身,低着头躬着身无声的后退着。   当殿门被打开,殿外的风雪灌注。   朱允熥已经靠在圈椅上闭上了双眼,好似是因国事操劳而睡熟了,可嗓子里却发出了声音。   “皇爷爷有言,我家起于黎民。”   “京军可动,亲军亦可动。”   “诸位。”   “慢走……”   刚刚退到殿门处转过身的官员们,在听到从后背传来的话,不由两腿如有灌铅,四肢僵硬。   皇太孙说的没有错。   他已经给了所有人体面的选择,如果不想要体面,那么下场会如何,所有人心里都清清楚楚。   左右不过是成为皇太孙口中那昭昭青史上的一行数字中的一例,没有人会去关注和怜惜,死了也就死了。   官员们茫然的走出文渊阁。   当落在最后的六部尚书三法司堂官从殿内走出,身后就传来了宫中内侍将殿门关上的声音。   翟善双手兜在袖中,站在殿门前的廊下,抬头看着外面阴沉沉飞雪不歇的天空。   “诸位,殿下今天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儁见几位尚书都停在廊下,便皱眉低声询问着,期间不忘小心的回头扫了一眼紧闭着的殿门。   郁新长叹一声:“今冬多事啊!诸位还是勤勉国事吧。”   茹瑺斜眼扫向郁新,哼哼两声:“诸位,老妻今早炖了一锅肉还等着老夫回家,告辞了。”   说罢,茹瑺便挥挥衣袖打了个花卷,低着头没入风雪之中。   王儁张张嘴,看着茹瑺隐入风雪之中的背影:“不理部事了?”   任亨泰斜觎着王儁,而后看向翟善:“翟尚书,本官也要和你告个假,今日本官也要回家一趟。”   翟善是吏部尚书,管的就是朝堂内外的官员人事。   虽说任亨泰没必要和他告假,但他还是应道:“任尚书慢走,雪天路滑,多多小心。”   任亨泰点点头,拱拱手,便如茹瑺一般没入风雪中。   王儁伸出手,却见翟善也已经不发一言的从眼前走过。   等到殿门前只剩下郁新一人之后,王儁终于是忍不住了:“殿内的事情,我是明白的,可他们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郁新瞧向王儁,脸上露出笑容,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拱拱手,微微一笑:“王尚书,本官也要回家了,家里有些子侄平日里颇为顽劣,今日大雪,闲来无事,本官定要回家好生的教训教训这些竖子!”   郁新说完之后也不管王儁那满脸的疑惑,几个健步就钻进了风雪里。   终于,文渊阁外就只剩下王儁一人。   他左右看了看,满脸郁郁的跺跺脚,双手一揣,歪着嘴哼哼一声亦是躲进了风雪中。   ……   “殿下,他们都走了。”   “六部尚书今日都不去部里,皆有言要回家。”   “郁尚书最后说了要回家教训家中子侄,王尚书是最后走的。”   文渊阁里,太孙府总管太监雨田,躬身谦卑的站在双目紧闭的朱允熥面前,低声说着刚刚殿门外发生的一切。   解缙站在一旁,他的眉头愈发的紧。   太孙明明就在殿内,那些人也不至于忘了这点,可他们就在殿门外说这些话。   而现在,太孙似乎也没有要对这些翘班的官员们申斥的想法。   很难明白啊。   解缙心中感叹了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去修路、做圣人来的更简单些。   雨田依旧是低着头弯着腰,小心抬头看了一眼皇太孙。   “记住,大明朝堂之上就没有蠢人,官员们总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知道该说的话应该在什么时候和地方说。”   朱允熥默默的睁开双眼,看了一眼还在愣神的雨田,轻咳一声。   雨田立马低下头,姿态愈发恭敬:“奴婢晓得了。”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转头看向解缙:“陪我去一趟朝阳门。”   解缙顿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西平侯沐英现在就在朝阳门上领兵坐镇。   解缙点点头表示明白,雨田已经是走到了殿门后将其打开。   外间。   积雪总是洁白无瑕,在大多数时候代表着美好的含义。   可是当连日愈月的降雪,就不是什么好事。   朱允熥每迈出一脚踩在地上,都会发出阵阵滋滋的声音。   他抬头看向天空,脸上带着忧虑。   这样的动作,是最近包括他在内,大多数的朝廷官员们的下意识习惯。   似乎每个人都希望头顶上的阴云能够早日散去,见到那久违的阳光,可每一次都会让人失望的低下头。   “离京的京军,目下是否都已经到达所定位置?”朱允熥听着脚底下发出的已经听腻的积雪声,低声询问着。   解缙转过头:“除了刚离京往杭州府去的京军,按照计划都已经到达各地了。”   朱允熥点点头,眉头却是不曾舒缓:“既然应天府现在都有了闲言碎语出现,那么由此推断,地方上的声音恐怕只会更加的不好听。”   解缙有些迟疑的低声开口:“所以,他们今天在文渊阁外说话,其实……”   “他们在表态罢了。”朱允熥目光幽幽:“这个体面,他们要了最好,不要也得要。亲军亦可动,我可没有说要动到哪里。锦衣卫,亦是亲军。”   解缙不由一颤,团起双臂,双手紧了紧胸前的衣襟,只觉得今天怎么更冷了一些。   等两人出了洪武门,只见朝阳门已经是近在眼前,城墙上即便是此等大雪纷飞时节,仍然有无数的官兵傲立于城头,如那山巅松柏。   只是一件飞鱼服,却在洪武门前挡住了朱允熥的脚步。   “启禀殿下,张百户抓住人了,如今正在诏狱审讯之中。”   朱允熥眉头一挑,看向来人,认出对方是锦衣卫百户张辉的麾下,心中已然明了所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当下转头看向解缙:“要不要听听,我大明朝到底都有怎样的蠹虫,他们又是怎么依附在大明吸吮黎民血肉的?”   解缙抖抖肩膀震落积雪,歪过头:“臣就不去了……书报局那边近来因为雪情出了些问题,臣还要过去处理一番。”   朱允熥笑笑:“既如此,你就不去了吧。”   解缙得了应允,心中不胜欢喜。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张辉,谁人不知?近来,这人在朝中可是获得了鲜明的两极分化的评价。   朝臣们对其恨不能手刃,而太医院却对其推崇有加,乃至于不论张辉的锦衣卫豺狼身份,也要放言他是太医院最亲密的好友。   为此,朝中多有异议,惹出了不小的动静。   只是当闭关三年的太医院院正山永年出关之后,所有的异议都在一夜之间消失。   这两年太医院在医术上的进展可谓是突飞猛进,百尺竿头。大蒜素和抗生素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存在。而固态的新生药物,更是硬生生的将无数垂死百姓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   当山永年这位如今大明医道总扛把子出关为张辉站台背书之后,没人愿意为了一个不过是喜欢严刑的酷吏,而与能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山永年作对。   这年头,谁不是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谁家又能没个病没个痛的。   得罪谁都行,唯有太医院的人不能得罪。   于是,就是在这种沉默之中,太医院的医学水平,又开始了进一步的飞跃。   尤其是在外壳皮肉筋骨上的医疗手段更是可以用一日一新来称赞。   ……   “太医院你是知道的吧。”   “最近他们很奇怪,大概是因为这段日子的大雪,竟然对冷热会对人产生什么影响产生了兴趣。”   “这不是纣王干的事情吗?”   “我不过是个锦衣卫的百户,哪里懂什么医术?”   “所以啊,我就问了太医院的水三年。我问,要怎么研究这冷热对人的影响。”   “他就骂我是个杀才,屁都不懂还要他来教,丢下句熔铁之热、刺骨之寒的话,然后就骂骂咧咧的走了。”   幽暗的锦衣卫昭狱里,原本很是魁梧的百户张辉,现如今显得格外的消瘦,两腮深深的凹陷着,眼窝里泛着碧绿碧绿的幽光,让人只是看一眼就会不寒而栗。   而张辉此刻手中正提着装着铁水的长臂勺,一手拿着柄剔骨刀,眼睛里泛着激动兴奋的光彩,盯着被绑在老虎凳上,身上京军红袄布甲都未曾被脱下的一名小旗官。   “你看,太医们就是这么的奇奇怪怪。”   “他们要我研究这个,我也不懂,那句话也是一知半解。”   “我脑子笨。所以啊,我就想着复杂的东西弄不来,那就简单的来。”   “既然是熔铁之热,那我就熔了铁水,浇在皮肉上,看这些地方会有什么反应,然后这把剔骨刀就可以刮了肉,再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哎……”   “我是真的不懂医术啊。”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食人间烟火   “唔唔唔……”   “唔唔……呜呜呜呜……”   没有任何人在意有着怎样出身和背景的京军小旗官,被紧紧的捆绑在老虎凳上,满头汗水淋漓,双目惊恐的盯着不断向自己靠近的张辉。   那装满铁水的长臂勺和寒芒绽放的刮骨刀,就好似是勾魂的黑白无常一样。   嘴里被塞了一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臭布,小旗官只能满脸哀求的呜咽着。   而又因为过度的惊恐,小旗官放大的眼瞳瞳孔,则是不断的收缩着。   “你现在的视线只能看到我,这是因为你在害怕。”   张辉嗓子里发出如同带着豁口的锯子拉在木块上的声音:“你这样的眼神我很清楚,远比太医院的人还要清楚。因为所有人,都会和你现在一样。”   “不要怕。”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大多数人甚至没有被刀斧加身就会晕死过去,感受不到一丝痛苦的死去。”   张辉步步紧逼,长臂勺里的铁水已经有几滴撞在勺壁上,逃窜出来,落在了小旗官裸露在外的大腿上。   幽暗的审讯室里,顿时响起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随后就是小旗官再一次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呻吟。   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如同眼前这个恶魔说的一样,自己能够一下子昏死过去,没有任何直觉的死去。   可是,不论小旗官怎么努力,自己的神志却是越来越清楚。   就和眼前这个恶魔说的一样,自己努力的想要将他从视线里赶出去,可无论如何,自己的视线里永远都被这个恶魔霸占着。   张辉却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该死的胆敢出卖朝廷的禁军小旗官。   如果不是因为事情干系重大,张辉全然不愿意亲自出手,自己最近调教出来的几个徒弟还需要多多锻炼呢。   “其实我知道,只要我现在取了你嘴里的东西,你肯定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张辉已经将装着铁水的长臂勺悬在了小旗官的腿上,闪着绿光的双眼幽幽的盯着已经惊恐的汗如雨下的小旗官,举着刮骨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刀身。   “只是,为了保证你所说的事情没有遗漏,我从来都是要先用一遍刑。”   “你见谅,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变态!   这人就是一个发了疯的变态!   无法言语的小旗官,只能眼瞪瞪的看着这个恶魔将选在自己大腿上装满铁水的长臂勺缓缓的倾斜。   那赤红的铁水溶液,好似是熬煮了许久的蜜糖一样,连成串的从长臂勺里流淌下来,而后落在大腿皮肉上。   一阵刺痛,让小旗官本已经昏沉沉的神识再一次的清醒,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大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个凹坑,且范围越来越大。   一阵烧焦烤糊的气味,瞬间就钻进了小旗官的鼻子里。   终于,让疼痛持续的时间久了之后,小旗官也终于是昏厥了过去。   然而张辉并没有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情。   太医院还需要他的总结报告,好让大明更多的良善百姓和官兵能够得到更要的医疗救助。   暗室里的焦味愈发的浓郁起来。   张辉手中的剔骨刀也已经站满血水,嘴里则是不停的报出一个个数据和总结点,两名麾下早已习惯,脸色平静麻木的捧着纸笔记录。   时间一滴一滴的流淌着。   当张辉开始往小旗官的腿上粗暴的撒着止血药粉的时候,已经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的小旗官也终于是缓缓的醒了过来。   张辉竟然是眼前一亮,脸上露出笑容:“你醒了?”   小旗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而后就变成直愣愣的麻木,宛如痴呆。   张辉也不管这些,而是叫记录完了太医院要求的数据之后的两名麾下,重新拿了一个审讯口供笔录,准备记录案子相关的内容。   他则是搬了一把凳子,走在了小旗官的身边。   手中挑着那柄剔骨刀,贴着小旗官裸露在外的白骨,一下子就扎了进去。   小旗官一阵的抽搐,嘴里被塞着的臭布也终于是被张辉取下。   “现在,我问,你答,答不好的话,我不介意为太医院进一步提供更详细的研究数据。”   嘴巴获得自由的小旗官,只是闷声的呻吟着,听到张辉此刻的话,眼睛里竟然是流露出坦然和幸喜的神色。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张辉刚刚开口询问,身后便已经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的耳朵一动,因为长久在这诏狱之中应太医院的要求,对人犯进行研究,张辉清楚的分辨出这是太孙殿下的脚步。   听到脚步声,张辉立马起身转了过来。   “属下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熥皱眉看着昏暗的审讯室,忘了一眼被绑在老虎凳上早已屎尿失禁、大腿血肉模糊的小旗官。   “怎弄得这般狼藉。”   张辉回头看了一眼早已麻木宛如丢了魂的小旗官,嘴角微微一笑:“是属下该死,下次定不会叫殿下见着用过刑的场面。”   朱允熥撇撇嘴,脸色有些绷不住了。   瞪了一眼还在对着自己笑,自以为是在献殷勤的张辉。   “你还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吧。”   张辉应了一声,显得很是欢喜。   朱允熥挥挥手,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小旗官。自己从对方的眼神中,看不出一丝的乞求和痛苦。   “我家待你们不好吗?”   朱允熥只是问了这一个问题,然后便站在此间唯一的一口撒着阳光的小窗下。   小旗官因为身上的疼痛,嗓子里哼哼着呻吟了两下,目光却是诡异的平静:“殿下待我等很好。驿站改制、税署改制,朝廷安置了无数军中伤残的弟兄。镇倭大军和征南大军的弟兄们,更是赏钱公平,军功在册。”   朱允熥眉头皱起,默默的背过了身。   张辉见状,立马上前,挥手便是重重的抽在了小旗官的脸上:“那你还要做这等事情!”   小旗官的嘴角流出了血水,混着唾沫,脸上却是露出难看的笑容。   “是属下贪婪了,总想着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日子过。”   张辉脸上露出鄙夷,转头看向皇太孙的背影:“混账,你明明已经进了讲武堂的考察名单,只要进了讲武堂,日后也未尝不能成为我大明军中的将军,只要你敢拼敢打,什么样的好日子没有!”   小旗官自嘲的笑了笑,摇着头默默的低下脑袋。   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的流淌滴落着混合了口液的血水。   半响之后。   小旗官低声道:“问吧,我什么都说,说完了烦请了结了我吧。”   张辉脸色一振:“是谁指使你和大胜关陈家村串联通风报信的?”   “是大胜关罐子山(岱山/戴山)上的龙泉寺和尚。”   张辉微微一顿,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他不由再一次的转头看向沐浴在小窗后阳光里的皇太孙。   朱允熥眼睑下沉,低声道:“继续吧。”   张辉这才敢继续对小旗官询问道:“京军之中,还有多少人与你一样?”   小旗官抬起头看向张辉,摇摇头:“我不知道,每次都是我借着回陈家村的机会,以上山进香为由联系的。”   张辉又问:“大胜关如今的流言,是你让陈家村传出去的?”   小旗官点点头:“传出去,我能拿到三千亩的地和三千两银子,不论在何地。陈家村的陈胜和陈三虎各自能拿到五百两的银子。如果我们想离开中原,他们会安排我们去占城道。”   张辉眉头愈发皱紧,随着问的更加深入,得到的答案便愈发的让人心惊胆战,饶是他在这诏狱之中用过无数能叫神鬼畏惧的行刑手段,也生出了不敢继续问下去的迟疑。   沉吟良久,张辉还是继续问道:“这一次流言散播出去后,你们还准备做什么?三千亩的地和银子,恐怕不只是让你们散播流言吧。”   张辉目光如炬的盯着小旗官,不愿意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缕不易察觉的变化。   小旗官目光淡然麻木的和张辉对视着,忍着疼痛,咧嘴笑了笑:“他们说,这一次京军里头很多人都会离京,他们要我们能随时告知离京的京军位置。”   张辉愣了一下,询问道:“他们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又如何和你们联系?”   小旗官凄然的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知道这些后会做什么。他们想要联系我们,会主动找到我们的。”   张辉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找你的人是谁。”   小旗官闭上了嘴低下头摇摇。   张辉却是有些急切,想要知道更多的详细,手中的剔骨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目光也变得阴森森起来。   “说清楚了!不然……”   “够了!”朱允熥转过身,脸色阴沉的如同一滩死水,看向脸色紧张的张辉,冷哼一声:“给他个痛快吧。”   张辉目光一闪,侧过身注视着太孙走向外面,这才转过身转动了一下手中剔骨刀,看向小旗官。   “你放心,既然是殿下说了,你下手会快些,不会让你有感觉。”   小旗官轻笑了两声,抬起头,昂着脖子,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张辉。   “人啊,欲望太多不是……”   “咕咕咕……”   张辉一只手盖在小旗官的双眼上,一只手握着剔骨刀从他的脖颈上滑过。   刀刃锋如蝉翼切纸。   血水如泉涌而出,只是当张辉松开双手后,小旗官的脸上真的没有一丝痛苦。   ……   “风雪小了些啊。”   合衣从诏狱里走出的朱允熥,站在这只有一颗片叶不存的槐树院里,抬头看着只有零星雪片落下的天空,呼出了一团白烟热气。   田麦就候在槐树院里,见到太孙出来,便踏雪靠近:“殿下。”   朱允熥目光闪烁了一下,看向田麦:“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却也没有查出所有。”   田麦抬起头,目露疑惑。   稍稍的想了想后,田麦低声道:“是否要属下交接了口供笔录,让暗卫的人继续暗中查探。”   锦衣卫是大明的暗探,但也可以说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而暗卫却有所不同,知道存在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就好似,谁又能知道,现如今大明朝的官场红人,交趾道布政使司高仰止这么一位封疆大吏,也会是暗卫的人呢?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摇头拒绝:“不用查了,这件事到底如何,其实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可是……”田麦还想将所有的事情查清。   朱允熥看向对方:“不查这一处,你交代下去,查在京、离京的京军,凡有嫌疑之人,一律记录在案,交由锦衣卫缉拿。”   那些本该吃斋念佛,独身风尘之外的人,竟然将手插进了明军里面。   这是朱允熥绝不允许的事情。   田麦虽然不知道方才诏狱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太孙的神色,知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当即躬身抱拳领命。   这时候,了断了小旗官的张辉,也已经拿着块抹布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诏狱。   应该是在诏狱里待了很久,张辉踏出诏狱的那一刻,明显的眯起双眼低下头。   “殿下,大胜关陈家村那边是否要让孙千户带人过去一趟?”   张辉低声询问着,然后抓起脚下的一团积雪,团在手上融化了好将手心手背已经干了而无法擦拭掉的血渍带走。   朱允熥回头看了眼从张辉手上伴随着融雪低落在上的血斑:“你亲自带着人去。”   而后,朱允熥轻哼一声:“我大明朝难道也能出个陈胜?”   张辉附和一笑,低声道:“只不过是同名而已,大明也不会有先秦激变生出。”   朱允熥点点头:“去吧。”   张辉躬身领命,越过太孙,自往槐树外走去。   太孙不让孙千户带人去大胜关,而是要自己亲自带着人过去,意思很明白,这件事情要用重典,大抵是一个不留的意思。   论其他,自己不如孙千户。   论杀人,孙千户不如自己。   田麦望着张辉这尊杀神终于是从诏狱离开,心中一阵浮想联翩,低着头小声道:“殿下可要回府?”   朱允熥抬头越过锦衣卫衙门的重重屋檐,看向了外头:“朝阳门还没去呢。”   ……   “虽说现在外头的风雪小了些,可您多年坐镇云南,征讨土人,如今回京了,也该修养些,有上直亲军卫托底,京中不会出什么大事。”   朝阳门城楼里,朱允熥将从锦衣卫衙门顺手带过来的八宝茶放在小火炉上煮着,笑着脸对被自己从外头拉进来的沐英劝说着,手上则是丢了几样东西放在一旁的炭炉上烤着。   沐英浑身着甲,因为身上铁甲的原因,只能挺直腰背胯开双腿端坐在朱允熥对面。   因为身边火炉的烘烤,他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积雪在快速的融化,然后变成雪水顺着盔甲滴落在地面上。   沐英望着坐在自己眼前等待着八宝茶煮好的太孙女婿,轻笑道:“军中无信则无法立威。臣既然在百官面前做过承诺,便要一丝不苟的执行。”   茶壶口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团团的水蒸气钻出来。   朱允熥无奈的摇摇头,为沐英倒了一杯八宝茶,而后才为自己倒上一杯,浅尝一口后才继续说道:“有岳丈在京中,我才觉得做起事情来全然不怕。”   正要用茶的沐英眉头微微一挑,默默的将茶杯放下,目光凝重的看向朱允熥:“很为难的事情?”   朱允熥点点头,笑了笑:“佛门啊,本该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高人,却偏偏也有了享用人间烟火的念头。”   沐英沉默了下来。   大明朝的佛门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特殊到如今几乎每一位就藩的宗室亲王身边,陛下都会从佛门挑选出一位大师傅陪伴。   造成这样的原因很久远,也不宜在当下太过张扬。   可谁都清楚,这样的做法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昭昭青史,有着无数的过往可以让人总结教训。   所以这些年,为了平衡这一股朝堂之外的力量,朝廷屡屡对道门表示重视。   尤以道门武当山张三丰最受推崇。   洪武初,明军入蜀,当时太和山上的五龙、南岩、紫霄三宫尽数毁于战乱,张三丰带领弟子重建道观,劝说蜀王朱椿入道未成,而后才消失于世人之中。   到洪武十七年,朱元璋以华夷宾服诏求张三丰,未成。   洪武十八年,又遣人敦请三丰,未成。   洪武二十四年,再遣人求请三丰,亦未成。   如此三请之后,终不见三丰道人,然而皇帝却并没有表现出不忿,而是在洪武二十五年,继续派遣人前去寻访,终于是偶有恰逢,只是仍未入京。   而在刚刚过去的洪武二十六年,有传闻三丰道人丹药成,已然飞升。   可朝廷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寻访三丰道人的事情。   一切,都将朝廷重视道门的态度给清楚表明,而真正的缘由更多的是为了平衡这些方外势力。   那就是位神仙人物,没人会去细究三丰道人的寿元究竟几何。   两门的平衡才是朝廷需要达成的目的。   而现在,很显然的,其中一家出了很大的问题。   有鉴于民间关于大明是如何创立的传言,朝廷在对待这些事情上,只能是慎之又慎。   想清楚其中的因果利害之后,沐英长出一口气,低声道:“殿下准备怎么做?”   朱允熥微微一笑,举起手中装着八宝茶的茶杯,微微举起示意这位沐岳丈饮茶。   而他则是浅尝一口后,淡淡开口:“效仿古人之迹尔。” 第三百三十六章 听说你叫陈胜?   “左右不过三武灭佛罢了。”   “几只秃驴,还敢叫嚣?”   朝阳门城楼内,朱允熥饮了一口八宝茶,语气平静的说着可以血流成河的话。   灭佛。   自北魏始,中原之地已经经历了三次大规模的消灭行动。   并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情。   只是历史给人们唯一的教训就是,人们永远不会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年)法难之后,到现在中原已经有四百多年的时间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消灭行动,只是小范围的在顶层权力结构上进行压制而已。   也该是时候了!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   涉及数十万方外之人的事情,沐英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和忧虑,反倒是终于趁着空隙品尝起八宝茶。   甜腻腻的茶汤滑入腹腔中,沐英嘴里含着一颗红枣,只是稍稍用力,已经被煮的稀烂的红枣肉就尽数都尾随茶汤进到肚子里,只剩下一个两头尖尖的枣核。   沐英眉头一挑,呼的一声,枣核便笔直的被吐进了燃烧着的煤炉里。   “此事当徐徐图之,出师有名,立于不败之地,方可以雷霆之势荡清污秽,不留残存反抗,皆服我大明王化。”   在沐英的世界里,将自己养育成人的皇帝陛下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就是朱家人和自家人,再其后是大明天下。   至于其他,一切不过都是浮云而已。   杀一人是杀,杀一教亦是杀。   对于这位坐镇云南多年的将军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因为此事涉及到的东西过于要紧,才需要师出有名,需要不留漏洞的完美解决。   朱允熥点点头:“正是因为知晓此事干系重大,若是处理不当,很有可能会被人借机攻讦我大明创立之本,所以事情查清后,便按下了这桩事,转而去查其他关联之处。”   “那这次查出来的关联之人,便断然不能留了。”沐英淡淡的说着与无数人生死有关的言论。   朱允熥嗯了一声:“雷霆之威,旨在敲山震虎。也好看清楚,在这浮萍之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的污秽之事。”   沐英想了想,微微侧目:“那老爷子那边,你暂时是不打算奏明了吧。”   “爷爷是重恩情的人,当年的收留之恩,哪怕当时爷爷过的并不好,可我朝还是偿还至今。”朱允熥有些无奈,可正是因为老爷子是这样的人,才能有那丰功伟绩的身后名。   沐英笑笑:“那就先不要说,这件事情不能经由老爷子的手。等将对方所有的罪行都查清了,惹得天下众怒,到时候顺应民心民意,朝廷出手惩治。老爷子那边也就不算是坏了当年的情分,不至于让老爷子背上骂名。”   朱允熥轻叹一声。   虽然这件事情对于老爷子而言,是个两难的选择,但如果真的到了无法缓和的地步,他很清楚老爷子会如何选择。   只不过要紧的是老爷子的身后名。   朱允熥笑了笑,低声道:“现在就是希望,爷爷不要忽然起了兴致,询问锦衣卫近来的事情。爷爷为天下辛劳了一辈子,今年受凉之后,到如今都未曾痊愈,时常觉得体弱无力,也该让爷爷好生的歇息歇息。”   城楼里,响起花生壳被咬碎的声音。   沐英挑着胖乎乎圆滚滚的花生仁塞进嘴里,香喷喷的咀嚼着,随口道:“这件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你也最好不要涉足过深。已经监国多年,不必事事躬亲,有些事该交给下面的人去做的,就该放手放权。如此,才能周身无垢,存留清白。”   朱允熥轻笑一声:“已经叫了锦衣卫的人去大胜关那边,岳丈不必担心。”   见朱允熥已经安排好了这些事情,沐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门外。   雪停了!   沐英眼前一亮,转头看向朱允熥:“雪停了。”   朱允熥抬起头看了过来,果然只见城楼外照旧是灰蒙蒙的天空,只是那连日的飞雪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他当即站起身,走出城楼。   候在外面的禁军和京军官兵见到皇太孙走出来,当即就要围过来。   朱允熥立马挥手:“都退下吧,孤只是看看这雪。”   如此之后,官兵们才压着脚步小心的散开。   朱允熥走到城墙跺后,伸出双手拍在铺着一层浅浅的积雪的城砖上。   手掌上的热量很快就将这层积雪融化,暴露出下面灰青色冰冷刺骨的城墙砖。   朱允熥眺望望向朝阳门外。   只见在城外的官道上,已经有比往日更多的官兵、差役及百姓在清理道路。   期间,不时能看到穿着红袍、青袍、绿袍的工部、应天府官员在人群中指挥着清理工作。   “工部和应天府的官员,这段时日里确实都亲自带着人在城外官道上清理积雪。”   沐英这时候从后面的城楼里走了出来,背着双手站在朱允熥的身后低声说了一句。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扬:“他们是不想惹尘埃沾身,所以才会放下往日的姿态。”   沐英侧目看向这位年轻的国朝皇太孙,低声道:“你当日那般警告他们,朝堂内外早就传开了,他们谁还敢懈怠,我坐镇朝阳门这些日子,亲眼见着多少朝臣遣人出城传信。倒是你,现在要背上一个苛待官员的名声。”   “苛待官员,总比压榨百姓来的好。”   朱允熥幽幽的念叨了一声,目光却是被朝阳门外官道上的一袭红袍吸引。   此红袍,非是大明官袍。   而是件绣着梅花的大红袍子,帽檐边缘还夹着一圈上好的貂毛。   不由的,朱允熥目光微微一动。   沐英悄无声息的顺着女婿的视线看了过去,眼睛里闪过一丝波澜,随后轻声道:“彩云她娘前些日子从云南送了信回来,说是等安顿好云南那边西平侯府的事情,也就回京,言称现如今她也老了,往后大抵只能是帮你们带带孩儿了。”   正在想着徐妙锦不待在神烈山上,为何会出现在城外,带着一帮中山王府的小女娘清理官道积雪的朱允熥,忽的一愣。   转过头看向老丈人。   就看到老丈人脸上带着一抹深意。   朱允熥赶忙反应过来,放出一缕尴尬的笑声:“岳母回京是养荣的,宫中也有嬷嬷使唤,怎敢累犯了岳母。”   沐英哼哼两声,幽幽道:“但你还是要以国嗣为重,早为大明宗室开枝散叶,太孙妃很是贤淑,往后定能帮你们教育好孩儿。”   朱允熥不敢再吱声了。   老丈人几乎已经将话给挑明了。   外头的女娘再如何,家里的才是大明朝的国嗣所在。沐英更是承认了太孙妃在太孙府里的主母地位,沐家女娘生出的孩儿也会是太孙妃教育。   沐英见这位女婿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抬头看向已经停了雪的天空。   长出一口气:“希望今冬之雪,就此停歇,好让百姓缓口气渡过难关。”   ……   大胜关上游秦淮新河左岸。   刚刚已经带着人渡过河的张辉,浑身裹在一件大氅里,目光幽幽的从北边的大胜关一路扫到南边的罐子山、岱山(戴山)一带。   在他的周围,是合共超过三百名身披玄色大氅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缇骑。   “张百户,是先去大胜关,还是陈家村或是龙泉寺?”   一名同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百户,踩着雪走到张辉身边,低声询问着。   另一名百户,也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两人的姿态都保持的很是恭敬。   不光光是因为张辉乃是孙成千户从东宫带出来的,更多的是因为张辉在诏狱里的恶名所致。   在有关孙成可能会升任北镇抚司镇抚使,张辉有很大可能会因此而升任北镇抚司副千户的传言流出,这些如今官阶等同的百户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敌视和不虞。   张辉目光转动,分辨着大胜关、陈家村、龙泉寺三个方向,而后沉声道:“劳烦吴兄带着弟兄们去龙泉寺,将其围了起来,一干人等尽数缉拿。”   对着最先过来向自己询问的吴百户安排好,张辉便转头看向另一人:“另外就要劳烦钱兄,和我一起先去大胜关抓人,再去陈家村肃清乱贼。”   吴百户最先点头,回头看向身后一众早已蓄势待发的麾下,大手一挥:“去龙泉寺!”   一声毕,吴百户就已经带着麾下的百户所锦衣卫往西南边赶过去。   张辉则是看向西北方向的大胜关:“钱兄,我们继续出发吧。”   ……   大胜关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货物集散地。   无数囤积在应天府的粮草物资,都通过大胜港被调运出去。配合着从杭州府仓的调运粮草,一同赈济长江两岸的府县百姓。   繁忙的大胜港,力夫们抗包激发出的汗水,一滴滴的洒落在雪地上,冒着热气,将一寸寸的积雪消融,以至于大胜关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在大胜关内则是遍地不见雪。   港口码头上,停靠着一艘艘的平底走江大船,只要船舱被压满,就会扬帆起航,逆流而上。   大胜关的官署差役们,散落在各处,盯着各项任务的推进。   陈家村的力夫们今天领到的任务,是将整整一千担的粮草和药材等物资,运到港口上的一条大船上。   只要做完了这些事情,他们这几十个陈家村出来的力夫,每个人都能拿到五十文钱。   朝廷这一次给的工钱很丰厚,并没有将之纳入到徭役之中,也没有从中克扣力夫们的工钱,只是活当然是要干的更多一些。   等将货物都搬上船,陈家村的力夫们,还需要将港口附近的几条路和暂时堆放货物的高架仓重新整理一遍。如此之后,才能从大胜关驿拿到今天的工钱。   虽然不见天日,但此刻时辰也已经走过了大半的下午。   一千担的物资也大多都搬到了船上。   趁着歇息的功夫,人群中的陈三虎擦着额头的汗水,借口喝点热水润润嗓子,走进了港口旁的一个已经被搬空的高架仓里。   “今天有王家庄的人过来找俺,将他们听到的事情和俺说了一遍,俺给他们骂了一顿,还警告了他们这话要是再说,就报到关驿那里去。”   陈三虎说着话,便走到了在轻点核对今日搬运数量的陈胜眼前,端起放在陈胜手边装着温水的大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陈胜将最后一笔账目算好,这才抬起头看向陈三虎:“事情基本办的差不多了,现在没有人能知道消息是从什么地方散播出去的了。”   陈三虎嘿嘿一笑,手臂撑在桌子上坐了下来,伸头看向陈胜:“咱们什么时候能去南边啊?听说南边的地和不要钱一样,一百两银子就能买老大一片田地。”   陈胜瞪了陈三虎一眼,从眼前的账簿上撕下一页送到陈三虎眼前:“收好这个,等下趁着散工的时候,给送出去。”   陈三虎没有接,而是看向陈胜:“还要为他们做事!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这两天,我总觉得自己被人给盯上了。”   陈胜冷哼一声:“我们有他们的把柄,他们也有我们的把柄,你不送,你想做什么?”   陈三虎脸上露出一丝凶狠。   “得加钱!”   “老子为他们担了这么大的罪名,以后大概都不能埋进祖坟里,不加钱这事谁爱做谁去做!”   骂完之后,陈三虎小心的瞥了一眼脸色阴沉沉的陈胜。   陈胜直接将那张记录着今日整个大胜关运出物资数目的纸张拍在了陈三虎眼前:“这是最后一件事,办完了,另有三百两银子到手!”   听到另外还有三百两银子后,陈三虎脸色眨眼间就变了样,满脸的喜悦,立马就将那张纸给塞进怀里。   “我这就去办,你放心吧,保管没事。”   说完之后,陈三虎就转身往外走。   只是转过身后,脸色却是一冷,目光再也不加掩饰的闪烁着。   若非陈胜是陈家村的力夫领头,自己绕不开这人,又怎么会让自家那在京军中当小旗官的亲戚带上他。   等这一次的事情做完,从龙泉寺拿到该拿的钱去了南边。   自家和亲戚家在一起买地,到时候看他陈胜还如何嚣张。   心里想着去了南边之后,定要买上几个交趾道女人的陈胜,已经是美滋滋的走到了仓房门口。   正当他要抬头踏出的时候,身前却好似是被一块钢板给挡住。   当他带起头,立马浑身一颤,两腿几乎是瞬间就软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飞鱼服。   绣春刀。   这些人是锦衣卫的人!   事发了。   陈三虎正准备回头呼喊警醒陈胜,嘴角就已经被一柄刀鞘重重击中。   被冲击力砸的向着一侧倾斜的陈三虎,震惊恐惧的瞳孔里,几颗染血的牙齿从视线里划过。   “陈胜!”   终于,陈三虎还是喊出了声。   仓房里,陈胜正要收拾好账目去往大胜关驿,便听到刚刚离去的陈三虎的叫喊声。   他心中顿时大惊:“不好!”   一瞬间,陈胜脸色苍白。   当即也不再多想,转身就要往仓房的另一边逃窜。   可是当他没有跑出去两步,眼前就已经被一群锦衣卫给拦下。   “你……”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陈胜两条腿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声音颤巍巍的抖动着,脚步也不断的向后退:“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做……”   张辉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这玩意就是弄出那么大事情的人?   张辉沉着脸冷声道:“听说,你叫陈胜?”   陈胜两腿颤颤,不断的后退着,未曾注意到身后的一个木箱子,一下子就被绊倒在的地上,浑身惊恐的点着头:“我……是是我……”   张辉的手已经悄无声息的搭在了刀柄上,上前两步抵近陈胜:“自己做了什么事,都清楚吧。”   陈胜连连摇头:“我我我……我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张辉嘲讽一声:“就你,也配叫陈胜?我大明朝不兴复前秦之事。”   浑身杀气的张辉俯视着陈胜,给了他极大的恐惧力。   终于,陈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叫一声,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是当着张辉等一众锦衣卫的面爬了起来,也不分方向的就要逃走。   张辉撇撇嘴,绣春刀无声出鞘。   左脚踏出,一个健步。   张辉一只手已经扣住了背着身的陈胜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绣春刀,直接从对方的后背钻了进去,透体而出,饮血的绣春刀毫无阻拦的出现在陈胜的眼前。   陈胜看到了自己胸口上长出来的绣春刀,也看到了被带到自己面前,浑身散发着一股屎尿臭味的陈三虎。   而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里,好似有一根滚烫的铁棒在不断的搅动着。   这时候的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当陈胜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空了的时候,他已经是连一声惨叫都不曾发出的断了气息,身体软绵绵的借着绣春刀立在陈三虎面前。   咚。   张辉扣在陈胜肩膀上的手轻轻向前一推,尸骸便已经倒在了陈三虎的眼前。   而他则是走到陈三虎面前,将绣春刀插在地上,手掌压着刀柄,目光淡然的看着已经被吓破胆,嘴里不断呕吐出污秽的陈三虎。   “说明白了事情,给你个痛快。”   “若不然,太医院会感谢你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餐桌上的人们   “大明监国皇太孙教。”   “问了岱山(戴山)上的方外龙泉是个甚情况,怎有传言不法事,莫要冤了这些方外供奉,好还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公道。”   和张辉分别,带队前来龙泉的锦衣卫吴百户,带着人围了整个龙泉,不叫一只苍蝇能跑出去后,自己便带着几名麾下进了,当着一众脸色诧异的龙泉方外之人,宣读了太孙教令(皇帝曰旨意,太子/太孙曰教令)。   穿着青灰色僧袍的僧人们,神色很是慌张,开始向着庙宇四周散去。   而身上僧袍多了些花样的大僧人,则开始往庙里的大雄宝殿过去。   吴百户也不着急,对龙泉出手还是要有了确凿的证据才行,他带着人过来无非就是先将此地给围住,不让人提前得了风声逃走。   虽然锦衣卫可以肆无忌惮的抓人,可有了证据,方外这一边也就不敢再明着说对抗朝廷,引动天下舆论走向。   心中有着打算,吴百户也就有了闲心打量着眼前这座龙泉寺。   寺庙不大,毕竟这座戴山也算不得多大,只不过是因为有山有水有庙宇,也就显得多了些世外桃源的寂静之美。   此刻雪也早就停了,一切便就显得静悄悄的,可以远观庙宇外的大雪压松柏。   “让人看出寺庙各处,莫要放走了人。”   吴百户看了一会儿雪景,微微低头回首,对着身边的麾下叮嘱着。   一名锦衣卫小心上前:“已经都安排好了,各处高位都站了人,周遭院墙上也配了弩,走不了人。”   吴百户点点头:“等张百户带着证据过来,便将这里所有人都带回诏狱。”   锦衣卫出马,寸草不生。   吴百户麾下的锦衣卫点点头,默默的用目光审视着眼前这座龙泉寺,看着那些僧人们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显露出来的慌张。   在几间殿宇房屋后面,一群青灰色僧袍的僧人从前头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   和其他那些穿着尊贵的僧人所表现出来的紧张不同,这些人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容。   “师兄!师兄!朝廷来人了!”   “是锦衣卫!”   一间简朴的僧房被僧人们推开,里面只有一名僧袍被浣洗的浆白的僧人,正跪在一尊木制佛像前,手中捏着佛珠,低声的背诵着经文。   身后的师兄弟们带进来的风雪寒气,并没有让僧人生出波澜,反倒是因为他们的叫喊声,打乱了僧人的诵经,让他眉头微微的皱起。   而后又觉得大抵是犯了嗔怒之过,低声念叨着。   如此之后,这才虔诚礼拜着面前的佛像,将手上的佛珠圈在一起缓缓起身,转头看向这些到来的师兄弟们。   “生了什么事?”   进来了僧人们看了看师兄的脸色,纷纷低下头:“就是锦衣卫有人来了,围了咱们这里,说是朝廷要查不法事,还我们一个公道。”   这人刚说完,立马就有人开口道:“师兄,我看朝廷这也是为了照顾僧门的面子,所以才这么说的,他们大概是已经拿到寺里那些人的罪证了。”   师兄淡淡的看向众人:“不喜不悲,坐定如佛。”   僧人们当即打起了佛号。   而后便又急促道:“师兄,师傅坐化前分明是将你给递到了僧录司,若不是……咱们龙泉寺也不至于今天遭了朝廷官兵包围。这一次,咱们定要当着朝廷的面说清楚了这些事。”   “对对对,龙泉寺早就该交到师兄的手上了。”   师兄面如佛,轻呼佛号:“贪恋不可取。”   僧人们这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佛祖教育,跺跺脚:“师兄!”   师兄瞪着眼,无奈的长叹一声:“主持那边如何?”   见到师兄终于是提到了如今寺庙里的主持,僧人们脸上一喜:“我们看到官差的时候就赶过来了,他……主持那边的人也都过去报信了,这会儿定然是已经去迎官差了。”   师兄点点头,转过身看向那永远都安静的不发一言的佛像,再一次跪在了佛像前:“与我诵经一篇吧。”   僧人们面露疑惑,可他们都是龙泉寺里不受待见的僧人,眼下也只有师兄能顾着他们,现在要诵经,那便跟着诵经了。   却说龙泉寺前头。   因为吴百户带着锦衣卫到来,已经是乱作一团。   那隐在风雪之中的钟声和诵经声停了,敲打木鱼的犍稚也砸在了地上,佛堂里原本安静的幻化出无数造型的寥寥青烟,也乱成了一团团的烟雾。   一众僧人簇拥着几名身披袈裟的大和尚,从那巍峨的浑身塑满金料的佛像下离开,往大雄宝殿外赶去。   “诸位上差冒雪前来龙泉寺,不是有何公干?”   原本在大殿内还脸色红润的诵经的主持,大概是因为出了宝殿,脸色变得有些冷白,带着一众僧侣到了吴百户面前,伸手打着佛号。   吴百户淡淡的扫向僧侣们,轻声道:“奉令,查龙泉寺是否有不法事,以正视听。”   主持脸色微微一变:“可否请上差明示。”   吴百户双眼淡淡的扫向主持,冷声道:“上意亦是尔等可猜?”   主持脸色又是一变,周围的僧侣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神色之间颇为难安。   想了半天,主持转口低声道:“既如此,还是烦请诸位上差入室饮一杯热茶吧,都是寺里自己在山上种的茶树,虽然算不得名贵,可也能暖一暖这寒风。”   吴百户挑眉道:“喝茶?就不必了,我等便在此等着。”   主持有些迟疑,心中更是渐渐不安了起来。   这些锦衣卫来了龙泉寺,不说抓人,也不说喝茶,便只是这样等着?   他们在等什么。   主持小心的转过头,示意僧侣们去弄些茶水过来,小心的伺候好了这些锦衣卫虎狼。   吴百户却是一瞪眼:“本官说的是,你们也一起等在这里。”   噌噌噌。   一柄柄绣春刀,在吴百户的身后亮出,寒芒刺骨渗人。   一众僧侣们终于是站不稳了,纷纷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主持拉开了距离。   “上差,是他!就是这个老秃驴做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的,和我们没有半分的干系啊……”   “还请上差明察,小僧们都是被这老秃驴胁迫的。”   “求上差为我等做主啊。”   “……”   一时间,龙泉寺里似乎又起了风雪,让人愈发觉得冰冷刺骨。   而那主持也已经整个人跌坐在了由那些下等僧人们打扫出来,却还是冰冷的让人寒颤的地上。   吴百户却是不搭理这些人,只是淡淡道:“上意,要明明白白,绝不诬了方外宝地,诸位都等着吧。”   ……   陈三虎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陈胜惨死的模样,此刻还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   那一刀,就好似是宰鸡一样。   脚下的积雪已经到了膝盖处,可被绑住双手,任由两名锦衣卫拖行的陈三虎,只能是咬着牙跟上这些常年练武之人的速度。   裆下湿了之后,一见风就变得凉冰冰冷飕飕的。   陈三虎发誓,自己已经彻底感觉不到小鸡鸡了。   或许,自己要是不做那些事情,也是可以入宫伺候贵人们的。   陈三虎将两腿努力的跨开一些前行着。   湿了的胯下,已经凝结出了细小的冰晶。   磨蹭之间,让人恨不能直接死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头。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   是往龙泉寺和应天城的岔路口。   于是,陈三虎回过头,就看到漫无边际的雪地里,几乎大半个陈家村百姓、小半个大胜关力夫,用那麻绳给串在一起,开始转向应天城方向的路。   “大人,事情都是陈武在京军里头和龙泉寺联系的。大胜关的事情,也是陈胜和龙泉寺联系之后做的。大人,小的只是被胁迫了帮他们做事。”   “陈胜散播谣言之后,就每日盯着大胜关出入的物资数目,然后传给龙泉寺的僧人。”   “也是陈胜,在谣言起来之后,只要遇到有其他力夫前来说事的,就会训斥他们。陈胜说这样做,就能掩饰谣言是我们散播出去的事情。”   “大人,这些事情都是陈胜和陈武这两个乱臣贼子做的啊。”   似乎是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陈三虎心中燃起了生的希望,再一次重复着这一路上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话。   张辉回过头,冷冷的看向陈三虎:“撮尔小贼,也敢言臣?”   陈三虎立马低下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求大人放过小的,小的什么都说!小的拿到的那几百两银子,都放在陈家村那李寡妇的身上,小的什么都没做啊。”   张辉转过头不再说话。   从自己在太孙哪里领了命之后,凡是涉及大胜关之事的人,会有怎样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之所以他们明明是锦衣卫,却还要如此繁琐复杂的将整个证据链补充完成,完全是为了等他们回城之后,能将铁一般的证据丢在那些找上门的方外之人脸上。   “百户,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三波人在盯着我们了。”   往龙泉寺去的雪路上,张辉麾下的锦衣卫踩着积雪到了跟前,小声的禀报着。   张辉目光一沉,眼睑绷紧:“都是哪一方的人。”   说完之后,张辉的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他想到了太孙不久之前说过的一番话。   当时,太孙说大明现在就是一张巨大的餐桌。   皇室是这张餐桌上坐在主位的那位,可总是有些人想要将这张餐桌上的利益全都瓜分走,不给餐桌周围那些贡献出这一桌佳肴的人分一滴汤羹。   想来,现在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赶到这边窥探情况的几方人马,便是如太孙所说的,那些想要坐到餐桌上的人吧。   麾下小声道:“除了一伙是朝中之人的家仆,剩下两伙人都是应天府内外的方外之人,没做掩饰,只是远远的观望着。”   张辉哼哼两声:“那就让他们好生的看看,不必驱逐。”   麾下点点头领了命,只是迟迟不曾离去,而是沉吟良久后,依旧低声道:“可是百户,若我等这般公之于众,接下来殿下若是想要深挖此事的话,恐怕那些人都会有所准备了吧。”   张辉斜觎麾下,淡淡道:“你觉得,我们悄无声息的行事,这些人就不会有准备了?无非就是谁能拿到大义,谁就能掌握主动。”   麾下抬起头,笑了笑:“很显然,殿下永远掌握正义。”   张辉亦是露出笑容,觉得这名麾下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便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去做事吧,有些事情不是现在不做,而是要一举定乾坤。如今叫他们好生的看着,不管他们提前提防还是作何打算,对我们而言,其实他们已经是露出马脚了。”   这是谆谆教导。   那麾下目光转动,思索了一会儿,便拱手道:“属下谢千户教诲。”   张辉无奈苦笑的看着那麾下转身退下,低骂道:“这小子!”   ……   龙泉寺。   白茫茫一片的戴山下,寺庙之中那些昔日里的世外高人,已经在寒风之下肃立多时。   昔日由信众们供奉得来的庄严华贵的袈裟、僧衣,也无法阻挡人世间的冰冻。   主持方丈瘫坐在地上,身子已经僵硬发麻,却浑然无知。   时间的流淌,昨日的心经已经无法让他保持内心的平和。   与之拉开距离的僧人们,在绣春刀的威慑下,只能簇拥在一起,似乎是想要抱团抵御风寒侵蚀。   吴百户喝上了茶。   是龙泉寺栽种在周围戴山上的茶树采摘烘炒出来的茶叶。   很香。   确如这秃驴所言。   吴百户甚至觉得,这么一块好地方,怎么也应该收归朝廷所有,如此日后自己也能多多品尝到这山上的茶了。   正想着美事,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吴百户还没有回头,就听到了张辉的声音传入耳中。   瞧着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廊下避风的吴百户面前,那满院的僧侣忍受寒风,张辉不由笑道:“你倒是喝起茶来了,兄弟们可是在外头吃了不少风雪。”   吴百户起了身,将茶杯递到麾下手中,拱拱手:“都弄好了,庙里的茶叶全都分包好了,回头衙门里的兄弟人手一包。”   说着话,吴百户伸头向着张辉后面瞧了瞧。   张辉则是说道:“都弄好了?问出前后了?”   吴百户接道:“没问,自个儿都给说的清清楚楚。另外还有那帮德行高洁的大师可以作证。”   吴百户在张辉身后的人群中,看到了如同死狗一样的陈三虎,便挥手指向自己身后的那一伙穿着青灰色僧袍,以那师兄为首的僧人们。   张辉点点头,先后招招手:“送过来吧,让龙泉寺的大师们都看看,是不是相互都认识。”   陈三虎被人从后面拖了过来。   他已经被冻的麻木了的双眼,和龙泉寺的主持方丈对视了一眼,两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张辉看了看,又看向吴百户。   吴百户便点头道:“看来都是老相识了,如此咱们这个案子便是有了铁证。”   说完,吴百户转身对着张辉拱拱手:“您是领了殿下教令的,现在是回京还是作甚?想来,外头也有不少人等着看结果吧。”   张辉已经转过身往外走:“带了涉案之人,回京定罪。”   这几乎就是最终的裁决了,张辉的话音刚落,龙泉寺里那些往日里高坐云端的大师们,便齐声声的哭嚎了起来。   只是没人在乎。   证据有了,整个前后的链条已经固定,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   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皇帝就开始推进规范佛道两门的限制。多次颁布法典,要求两门自律自好,限制各自的发展。   而有关僧门则有洪武二十年的《申明佛教榜册》,以及今年刚刚颁布的九条法令榜文。   一切,其实早就已经开始。   当张辉走出龙泉寺山门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他微微迟疑的停下脚步。   而后就看到那一群在吴百户嘴里,告发了龙泉寺主持等人的身穿青灰色僧袍的僧人们,便已经拦在了自己面前。   张辉微微一笑,这些都是识大体忠王事的好僧人,他轻声道:“诸位大师傅想要做什么?这件事其实不关龙泉寺的事情,只是天下之大,难免会有些歹人居心不良,龙泉寺目下并不会受到牵连。”   青灰色僧袍的师兄面有怜悯,悲声道:“小僧多谢上差海量宽仁,只是僧门乃是一体,皆为佛前弟子,主持有不法,我龙泉寺上下又如何能逃脱?小僧等人,总还是有个不察不举的罪过。”   这人有意思。   张辉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不是大师傅法号?”   “小僧智惠。”(未曾研究僧门法号,纯属虚构)   张辉拱拱手:“不知智惠大师,想要我等做什么?”   智惠手捏佛法,弯腰道:“我等有不察不举之罪,虽为方外,却在朝廷法度之内。今日龙泉寺不法,烦请上差将我等一并缉拿回京。”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可说的交易   这和尚是念经念傻了?   整个龙泉寺山门前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在明知道龙泉寺主持方丈等人有不法之事的情况下,智惠和尚仍然是要自行定罪,共同赴京。   他是不知道,此一去便是佛法难渡之局吗?   张辉带着疑惑,眉头微皱,目光深邃的看向眼前的智惠和尚:“大师傅,我等知晓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你难道要以身犯险?不备龙泉寺香火焚尽?”   智惠和尚面有慈悲,轻吟道:“万相皆空,小僧等人习声闻戒《四分律》,四分虽属小乘戒,却通大乘。龙泉寺此番犯戒,小僧等人持戒有失,当是有罪。”   说完之后,智惠和尚便开始默默的诵读起四分律经文。   而在他身后的一众师兄弟们,见智惠和尚诵读起这本律宗持戒经文,亦是开始齐声默诵。   张辉一时犯难,哪知晓这帮和尚竟然如此顽固倔强。   吴百户轻步上前到了张辉身边,附耳低声道:“便带回衙门吧,或许殿下还有用处。便是无用,到时候我等再将其送回龙泉寺便是。”   张辉想了想,又看向还在念经的智惠和尚等僧人,只得是点点头:“既然智惠大师如此,我等只好得罪了。”   智惠睁开眼,感激的看向张辉,而后总算是带人将路给让开,手打佛号站在一旁继续默诵着四分律。   对智惠和尚等人客气完了,张辉便目光一沉,回头看向被一众锦衣卫围在中间的龙泉寺主持方丈等人:“都绑了,押回衙门。”   早就已经等着命令的锦衣卫们,立马应声而动,拿出手指粗的麻绳将龙泉寺主持方丈等人,给尽数如今日先前在大胜关和陈家村一样串了起来。   这时候,智惠和尚等人便再也没有说什么,而是默默的站在一旁注视着。   等到锦衣卫将人带着开始踏上返回应天城的路后,智惠和尚等人便默默的跟在一旁,嘴里依旧是默默的诵读着律宗清规戒律之本的四分律。   ……   翌日。   应天城内。   孙成同样是在诵读着。   他身穿鲜红的锦衣卫飞鱼服,在一众锦衣卫缇骑的簇拥下,显得是威风赫赫、杀气腾腾,站在僧录司衙门廊下,脸色冷漠。   “太孙教,僧录司有不察之罪,险之国体有失,罪不可恕,自僧录司司正以下,皆有过。命锦衣卫清查僧录司不法,一干涉案之人尽数缉拿。”   旋即,从僧录司司正开始,整个衙门竟然有超过二十人在缉拿名单之中。   僧录司隶属礼部管辖,掌管天下僧侣相关事宜,责成核发僧侣度牒等。   原本僧录司只是朝堂之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衙门,平日里更是没有几分话语权,谁曾想今日里突然遭遇锦衣卫上门,一下子就被拿了二十多人。   一时间整个衙门里余下的官吏人心惶惶。   当孙成将人带走之后,消息也在一瞬间传开,遍及整个应天朝堂各部司衙门。   谁会知道,原本满朝上下都在关注着今冬雪情,好不容易在今天似乎盼来了久违的停雪,眼看着后面似乎也有了不会继续降雪的可能的时候。   一个小小的僧录司会被问责缉拿这么多人。   当所有人将目光投注到僧录司的时候。   孙成已经是再一次带着人,到了和僧录司有着相似职责,同样归属礼部管辖的道录司。   轻飘飘的再次拿出一份太孙教之后。   孙成便从道录司带走了近十人。   朝天宫和大报恩寺几乎是同时动了起来,派了人前往锦衣卫衙门,希望能够到的明确的说法。   只是,双方刚刚进了白虎街,就被锦衣卫给拦在了街上。几番言辞之后,两方人只能是忧心忡忡的沉着脸各自返回。   应天府的雪停了。   可所有人都觉得,似乎将会有一场更大的风雪要到来。   就在所有人都开始寻找询问起当朝监国皇太孙的行踪时。   朱允熥正在太孙府里,承受着小二十三皇叔朱桱的愤怒咆哮。   太孙府后苑终日暖洋洋的暖房里,太孙妃汤鹊清正领着侧妃沐彩云,在一旁做着女红。   新年将至,她们希望能够亲自为朱允熥赶制一件新衣。   朱允熥就坐在炭炉旁,煮着八宝茶的水壶咕噜咕噜的响个不停,四枚橘子已经被烤的有些发黑。   穿着一件红袄、被李贤妃戴上了一顶虎皮帽的小二十三朱桱,整个人被包裹的鼓鼓囊囊的。   “我已经九岁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要再想着能骗到我!”   “明年我就要封王了。我长大了,你别想再骗到我!”   “……”   因为激动,朱桱的小脸上红扑扑的一片,两只眼睛瞪得圆滚滚的。   朱允熥好气又好笑,瞪了这小子一眼。   屁小子明年是要封王了,不光是封王,咱还知道你要被封为唐王。   朱允熥长叹一声:“你的事情我在办了,你都说自己长大了,那你也该知道,这事情让我很为难,我很有压力的好不好,又不是不给你办。”   朱桱撅着嘴摆着双手,被裹得像个球一样的身子,如同蛆虫一样的晃着:“我不管,十七哥现在都在交趾道当上大都督了,我也要当大都督!我要为国征战,我要去讲武堂上课,我不要在大本堂上课!”   朱允熥斜觎着小二十三,哼哼了两下:“就你现在这身板?上了战场,人家一下子就能逮住你,然后洗干净刷干净抹上油,就给你一口吃了。”   “我的武功师傅都说了,我现在很厉害了!”朱桱依旧是自顾自的嘟囔叫喊着,好显示出自己现在的与众不同,只是忽的一愣,然后缩着脑袋:“战场上的人会吃人?”   朱允熥嗯了一声,目光斜向一旁的两女,见到两人正在低着头偷笑,便是轻咳一声,然后义正言辞的盯着朱桱说道:“可不是嘛,老吓人了!”   说着话,朱允熥又长大了嘴巴,嗷呜了一声。   朱桱缩着脑袋双手抱住自己向后退了一步,眼睛滴溜溜的问道:“我长大了,你不要骗我!”   朱允熥哼哼两声,目光在小胖熊一样的朱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怎么敢骗已经长大了的二十三叔。你不知道,咱们大明在战场上的敌人,都是最喜欢吃像二十三叔这样香喷喷的孩子了。”   朱桱缩着脑袋,又后退了两步。   他已经想到了那个画面。   大明在战场上那些像是恶魔一样的敌人,眼睛里泛着红红的血光,张着牙缝里还带着蛆虫的嘴巴,给逮住的小孩子都扒光了衣服,要是有不听话的,还会在屁股上重重的打几下。   然后这些敌人就会拿着一个大油刷,给所有逮住的小孩子刷上油,绑起来放到炭火上,滋啦滋啦的烤着。   然后嗷呜一口,就给烤的香喷喷的小孩子给吃了。   朱桱没来由的浑身一个哆嗦,打了一个寒颤,后牙槽都撞在了一起。   朱允熥一直盯着这小子的反应,见到终于是哄骗住了对方,赶忙将被烤糊的四枚橘子用竹签给挑了下来,扒开橘子皮,所幸里面还没有被烤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煮好的八宝茶,吹了口气,浅浅的尝了一口。   味道已经格外浓郁。   而后,朱允熥才有空闲看向还沉浸在战场上吃小孩的幻想之中的朱桱:“二十三叔,你还要上战场吗?其实,你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最多不过是我被爷爷骂一顿。开了春大将军就会将交趾道那边南征的京军轮番,到时候只要给你塞进轮番南下的队伍里,你就能去战场上了。”   朱桱的小脸这时候已经一片煞白,听到这话立马摇起头来:“我不要去战场上了!”   朱允熥一瞪眼:“那怎么行!我朱家儿郎,怎能不经历征伐?又怎能不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建功立业!二十三叔都说自己长大了,那战场是必然要走一遭的!我回头就拼着被爷爷骂了,也要给你弄到交趾道去!”   “我不要!”   “我不要啊!”   朱桱连连后退,整个人已经缩手缩脚的贴在了墙壁上,满眼惊恐,好似眼前就有那吃人的恶魔一样。   汤鹊清在一旁看得是无可奈何,这对明明是叔侄,却又好似是兄弟一样的两个人啊,现在只要凑在一块,就没有安宁日子。   她无奈的站起身,苦笑着到了朱桱身边,蹲下身下伸手拍着对方的胸口:“二十三叔别怕,太孙是在吓唬你的呢。战场上没有吃人的东西,只是战场上真的很可怕,二十三叔还是再跟着武功师傅多学几年,等二十三叔和十七叔一样大了,到时候再领兵出征。”   一边安抚着,汤鹊清一边拉着已经被吓坏了的朱桱到了自己那边,从一旁的果盘里取了几个红艳艳的果子塞进小屁孩的手里。   “吃吧,这还是我们今天蹭了二十三叔的光,李贤妃让人送过来的。”   朱桱塞了一个果子进嘴里,嘴巴鼓鼓囊囊的,低着头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正在喝茶的朱允熥,然后转头看向漂漂亮亮的汤姐姐,小声问道:“真的没有吃小孩的坏人?”   汤鹊清拍拍朱桱的脑袋:“哪能有吃小孩的坏人?像二十三叔这么可爱的孩子,更是没有人会害的了。”   朱桱脆脆的点点头,偷偷的长出一口气,然后又撅着嘴偷偷的瞪了朱允熥一眼:“还是汤姐姐最好!允熥坏死了,又在骗我!”   汤鹊清面带浅笑:“那二十三叔现在还想上战场当大将军大都督吗?”   朱桱愣了一下,然后支支吾吾道:“我……我还要再学几年!”   小屁孩那点心思,一眼就能看穿。   汤鹊清笑着回头,与沐彩云对视了一眼。   随后,她看向朱桱:“真乖!等我和侧妃为太孙做好了新衣,就为二十三叔也做一身新衣。”   朱桱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转,然后坐在了地上,伸手抱住汤鹊清的一只手臂,摇了摇,仰着头眼巴巴道:“那我今晚能住在太孙府嘛……”   小屁孩!   喝着茶的朱允熥默默的瞅了这边一眼,心里暗骂了一声。   这时候,雨田从外面钻了进来。   先是站在门口,借着暖房里的热气烤了烤自己,然后才躬身走到朱允熥身边,弯腰附耳低声道:“殿下,孙千户来了。”   “让他进来吧。”   朱允熥说了一声,而后少顷就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孙成。   刚刚忙完差事的孙成,单膝着地:“启禀太孙,臣已奉教,捉拿僧录司、道录司涉案不法之人,现已关押在锦衣卫昭狱之中。另,因积雪路深,张辉等人今日刚至城中回返衙门,缉龙泉寺、大胜关、陈家村一干涉案人员,已入昭狱。”   朱允熥点点头:“可曾出了什么岔子。”   孙成摇摇头:“锦衣卫此去办差,并无差错。只是……”   气氛有些怪异了起来。   先前还抱着汤鹊清请求留宿太孙府的朱桱,早就已经在外人到来之前撒开了手,好保持自己宗室皇子的体面。   他端坐在汤鹊清身边,眨着双眼看着孙成在朱允熥面前奏报,不由的就为孙成换上了一身铁甲,而自己亦是戎装甲胄的坐在朱允熥的位子上,听候着阵前将领们的禀报。   朱允熥挑眉道:“说。”   孙成低下头:“回禀太孙,是龙泉寺有一智惠和尚,并未涉案,但是他却带着一干不曾涉案的僧人,主动要求一同入诏狱。属下观之不敢耽搁,未曾将其押入诏狱,只是在衙门里寻了处院子暂时安置起来,还请殿下示下。”   “智惠和尚?”   朱允熥嘴里低声念叨着,目光有些不解:“他都说什么了。”   孙成想了想:“只说自己习《四分律》,持戒有失,同罪之。”   “律宗?”朱允熥目光愈发不解。   转而已经站起身,看向正在注视着自己的汤鹊清:“我去一趟锦衣卫,晚点回来吃饭。”   汤鹊清站了起来点点头,到了一旁取下挂着的大氅,为朱允熥穿上:“慢些走,莫要受了风寒。”   当朱允熥带着满头的疑惑不解来到锦衣卫衙门后,看到的自智惠和尚和自己路上设定出来的完全不同。   不过是个三十出头,长得很是眉清目秀,宝相慈悲,身上的僧袍亦是普普通通的僧人。   “小僧拜见皇太孙殿下。”   智惠捏住手中的佛珠,带着师兄弟们对刚刚到来的朱允熥行了礼。   朱允熥摆摆手,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张辉,见对方没有能解释的话,便看向智惠和尚:“听闻智惠大师并未涉案不法,却言称有罪,誓要来锦衣卫,不知大师此举何意?”   智惠躬身行了礼,侧身看向师兄弟们。   随同智惠一同进了锦衣卫衙门的僧人们,默默的走出屋子。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坐定,平静的注视着智惠的一举一动。   等到僧人们都出去后。   智惠方才再次对着朱允熥作揖施礼:“龙泉不法有罪,请殿下重重惩治。”   朱允熥有些傻眼了。   这智惠一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当头棒喝一般的要自己严惩他们这些人。   这家伙有受虐倾向?   朱允熥不由的想到了一些传闻。   而后脸色一沉:“听闻大师是学《四分律》的,想来是律宗弟子了。”   智惠点点头:“祖庭净业寺。”   朱允熥转口道:“大师为何要孤严惩龙泉?”   智惠抬起头看向朱允熥,依旧是那般的平静:“小僧虽不知天下方外究竟如何,可龙泉却是罪孽深重,妄图不法,持戒之人,却已纷纷破戒,我门危矣。   小僧供奉座前多年,虽无前辈宏愿,亦无学问精进,却不忍坐视龙泉如此。若殿下能以雷霆,荡我门污秽,则我门仍可清白供奉,不惹尘世,繁衍香火。”   他想和自己做交易!   这家伙嘴里说着没有宏愿,实则上竟然要对整门进行肃清。   果然还得是这些人出手最狠。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幽幽道:“大师果真这样想?”   “唯愿青山僧宇安泰,我门子弟虔心静修。”   智惠低声轻吟着,好似全然不知想要做成他所说的这番话,到底需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以及会引发多大的震动。   然而,朱允熥却是露出了笑容,渐尔发出轻笑声。   “固所愿也,大师所愿,孤可助力。”   和智惠的接触很短暂,可给朱允熥带来的信息量却是极多的。   方外之人之所以被称之为方外,就是因为长久以来他们并不是完全的如同百姓一样处于朝廷的直接管控之下。   而是通过各种中介渠道进行的。   很明显,智惠是有着自己的宏愿和想法的,这样的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宏愿做出任何事情。   所以,这个不可说的交易,轻而易举的就达成了。   双方并没有进行更多的交涉,也没有如同商贾一样锱铢必较,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等朱允熥走出锦衣卫衙门,孙成从后面跟了过来。   “殿下,此案要如何收尾?”   朱允熥看着白虎街上正在清理积雪的人们,轻声道:“依法论罪,龙泉方外之人,罪首严惩,从者发配占城道吧,那边战事刚歇,还需有人抚平黎民心境。”   孙成立马顿足应声:“属下领命!” 第三百三十九章 吃独食的朱允熥   张辉没有询问这一次从大胜关和陈家村缉拿归案的人如何处理。   既然龙泉寺都要从重处理了,那么剩下的这些人也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陈胜死了。   那是罪有应得。   妄图以为有个同样的名字,就能做出同样的事情来?殊不知千年前,喊出那句嘹亮口号的人,最终的结果如何?   说起来,张辉倒是觉得那位是个可怜人,以死亡为那些真正包藏祸心之人提供了一个有力的环境。   甚至于张辉始终觉得,千年前的那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有这般高的传唱度,都是当时那些胸怀野心之人在幕后推动的。   眼下的大明朝不会再出一个陈胜。   至于从犯陈三虎,定一个斩立决的罪名就是,余者皆发配占城道也就算作了事了。   大将军在南边征战数年,手底下最缺的就是人手。   等朱允熥从锦衣卫衙门回到太孙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   因为皇太孙的特殊口味。   庐州府知府很懂事的在当初太孙大婚前,送来了整整一百只泸州老母鸡,如今都圈养在太孙府后厨边上。   当朱允熥端起表面流淌着一层金黄油脂的鸡汤,正要借此暖胃时,小胖朱高炽却是带着一身的寒气窜进了染着炭炉的小书房里。   “你要动佛门?”   “你和那个智惠和尚谈拢了?”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牵连何等之多之广?”   朱高炽穿着粗气,一道道的白烟从嘴里冒出来,脸色更是一片涨红。   急声说完一番话,小胖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眼睛一敲被朱允熥端在手中的鸡汤,立马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夺了过来。   咕咚咕咚几下。   满满一碗的鸡汤,就被小胖给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完事之后,朱高炽伸手一抹粘着油脂的嘴巴,看向朱允熥:“今天朝中对这件事情颇有声音,若不是通政使来征将朝中的奏章给拦了下来,而后给在文渊阁办差的解缙通了风,这事现在已经被爷爷知晓了。”   朱允熥满脸惋惜的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汤碗,对小胖这种暴殄天物一般的牛饮方式,从心底表示了唾弃。   然后便侧身弯腰,从身边的地上提起一个食盒,将里面装满了鸡汤的一个大罐给放在了朱高炽眼前。   “不够这里还有。”   朱高炽白了一眼,挥挥手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你就不怕吃撑了?”   朱允熥向后一仰,双手伸到脑后交叉:“他们要对皇爷爷不敬,这一条便是死罪!若他们只是冲着朝廷,冲着我来的,我绝不会如此大动干戈。毕竟,用好了这些方外之人,对我家的皇权统治,有益无害。”   朱允熥目光烁烁。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事情。   方外有其弊端,可对于统治者而言却也拥有着不可替代的统治作用。   尤其是在经历了上千年不断改良,并且本土化适应之后的佛门,对于皇家而言,其产生的有利于统治的作用远大于弊端。   只是当这个弊端不断的扩大滋生,才会成为可能颠覆或动荡统治的事物。   朱高炽轻叹一声,目光纠结的注视着眼前的朱允熥。   他找不到半点可以反驳的论点出来,一切都是从朱家对天下的统治出发,这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如果佛门能够继续教化百姓向善,那么朝廷就会继续对其保持坐视的态度。可一旦贪念大于教化,也就到了需要清理的时候。   更何况,这一次自大胜关而起的圣人有错的流言,是直接奔着皇爷爷去的。   这是决不允许的事情。   “可现在大雪刚歇,朝廷的精力都在赈济地方上,京军几乎尽数离京。我们还要防备着地方上的可能发生的事情,百姓卖地,士绅兼并,粮商抬价,官府贪墨。这些事情,已经让朝廷没有再多的精力去应对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后果了。”   尽管心中清楚这件事情说破天,道理都摆在眼前,可朱高炽还是忧心忡忡的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朱允熥摇摇头:“所以这件事情我没有急于推进处理。如今和智惠和尚也并未深谈,仅仅只是让孙成、张辉他们将大胜关那边的事情给料理干净。”   朱高炽屁股立马离开了椅子,双手撑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件事情,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是个什么章程,你得和我透透底啊。等一开年,你就要让税署推进了,你现在不交底,我到时候没底气。”   朱允熥从身后抽回双手,示意小胖稍安勿躁。   而后他从一旁取了两本书叠放在一起,最后又将那只空碗镇在了两本书上,最后才提着罐子让里面注入鸡汤。   “佛、道两门,都需要动一动了。”   “今日,智惠和尚有一句话很合我意。”朱允熥目光幽幽,当鸡汤快要漫过汤碗的时候停止了注入,放下罐子默默的看向小胖。   朱高炽皱眉道:“你要对两家同时动手?智惠和尚今天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唯愿青山僧宇安泰,我门子弟虔心静修。”   朱允熥面带笑容,将汤碗推到了小胖眼前:“我深以为然,但不只是佛门,而是加上道门。既然他们都已经是方外之人,不理生产,那就好生的待在寺庙道观之中,为我大明祝祷万世太平好了。”   没来由的,朱高炽再一次觉得自己整个口腔和喉咙像是烧火了一样。   他端起汤碗,张开嘴包住碗口边缘,咕咚咕咚几下,便再一次将这一整碗的鸡汤喝进肚子里。   喝完鸡汤之后,朱高炽重重的落回到椅子上。   半响的功夫之后,朱高炽目光凝重的盯着朱允熥,声音沉重的开口。   “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没人能将所有的好处都占了吃独食。   而现在,朱允熥就是想要吃独食。不给佛道两家一点好处。   朱允熥冷哼一声:“积香客、投献土地、卖身佃农、不纳赋税,此般种种,难道你在税署这么多日看不到?”   不等朱高炽开口,朱允熥便冷漠挥手。   “大报恩寺那座大雄宝殿里的金身,你没见过?”   “十八罗汉殿的铜身像你没听闻过?”   “应天府粮长税吏改制,境内多少寺庙名下的田产,是你们没有掌握到的?是你们不能征收赋税的?”   “我大明京师之地,号称百万人丁,又有多少人是依附于寺庙道观名下?”   一个个问题砸在朱高炽的头上,让他整个人浑身发麻。   朱高炽的喉头不断的耸动吞咽着,最后艰难的开口:“可不能以一概全,两门总还是有不少人在虔心研学,不问世事的。”   “既然他们不问世事,虔心研学,朝廷如何做,我如何做,又如何能与他们冲突?”朱允熥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这一次,朱高炽终于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抵是有些恼羞成怒。   朱高炽自己捧起罐子为自己倒了一碗鸡汤,第三次给自己的肠胃灌下满满一碗的鸡汤。   “走了!你就是要让我累死在应天城!”   朱高炽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挥袖起身。   只是没等他迈出脚步,朱允熥却是开口道:“别急着走。”   朱高炽回头皱眉道:“知道你的底线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朱允熥忽的神秘一笑,起身走到小胖身边,伸手拦住小胖的肩膀,凑到耳边说道:“你今晚就别走了,留宿太孙府吧。”   朱高炽浑身一紧,赶忙推开朱允熥,面有惊恐的盯着他。   朱允熥一瞪眼:“二十三叔今天要在太孙府留宿,你去陪着他。”   朱高炽也不知道为何,悄然的出了一口气,然后正色道:“二十三叔留宿太孙府就是了,为什么要我陪他啊。”   “因为我要为咱们家开枝散叶啊。”朱允熥撇撇嘴,幽幽道。   朱高炽立马是急了眼,连连挥着衣袍:“凭什么啊!”   朱允熥立马凑过去搂住小胖:“帮帮忙,不然二十三叔那小屁孩又得缠着太孙妃和侧妃两人了。”   朱高炽一听这话,双眼瞪得更大,张着嘴喘着粗气。   最后,重重的推开朱允熥,纷纷的走到书房门后。   “无耻!”   “无耻至极!”   而后,便推门而出。   朱允熥在后面连忙伸头看向屋外,大喊道:“记得先去给二十三叔带走。”   ……   一夜无语。   翌日清晨,朱允熥是扶着墙走出太孙府,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等他进了乾清宫,正巧是赶上老爷子在用膳的时辰。   朱元璋最近不理政务,将朝政一并交给太子和朱允熥打理,前番的风寒之症倒是已经消失不见,又因为方才起来,满面红光,可谓是容光焕发。   瞧着大孙子一脸疲倦的托着腰走进乾清宫。   朱元璋眉头一挑,放下手中的碗筷:“年轻人,贵在节制。”   朱允熥躬身作揖,翻翻白眼。   然后瞪了想要上前搀扶自己的孙狗儿一眼,自己忍着酸痛缓缓的坐定在老爷子面前,端起桌上的碗筷,先是给空空荡荡、饥肠辘辘的肚子喂了几口熬得出了米油的白粥。   如此之后,才呼着热气道:“孙儿这可是遵旨,为了咱们家的宗室大计出力的。”   重新端起碗筷,将最后几粒米挑进嘴里咀嚼着咽下的朱元璋,抬头便扫了朱允熥几眼:“爷爷是不是还得下旨给你个褒奖啊?当真是成了婚之后,便愈发的混不吝了,不知羞!”   朱允熥缩缩脑袋,迅速的将碗里的米粥吞进肚子里,抹去嘴唇上的米油,向后伸手撑着身子,默默的瞧了老爷子两眼:“孙儿可不敢,就是爷爷您下回可不要再催孙儿了,这事真不是孙儿能控制的,爷爷您也不想孙儿折在这里吧。”   朱元璋立马握着手中的筷子高高举起,就要落下敲打,想了想却是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而后仔细的抹干嘴唇,舒展着双臂站起身。   在原地来回的走动了两下后,朱元璋这才双手叉腰的看向还撑在地上的朱允熥。   “混小子无利不起早。”   “说吧,这么早入宫来咱这里蹭饭,是又生了什么事情?”   朱允熥立马坐正,嘿嘿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孙儿就是想着,如今爷爷登基已有二十七年,明年就是二十八年了。奶奶离世也有十多年,是不是等明年开春后,在京师办一场佛门水陆法会?”   朱元璋双脚站定,淡淡的瞧着眼前的大孙子:“哦?为何不能是道家的斋醮科仪?”   朱允熥愣了一下,抬起头,就看到老爷子正有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不由的缩缩脑袋,在老爷子面前,自己似乎总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朱元璋却是哼哼两声,伸出一只手虚点朱允熥几下:“还算你有些孝心。既然是要为你奶奶办法事,那就佛道两家的一起办吧。”   老爷子肯定是已经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了!   朱允熥这一刻无比的坚信自己这时候产生的想法,而后起身低头拱手:“那主持法会的两家人选……”   朱元璋呵呵一笑,目光斜觎:“既然是你要尽孝心,这件事等明岁开春后,就交给你办了。好生的遴选,莫要本是一场孝心之举,变得不是个味道。”   老爷子就是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允熥彻底确信,老爷子在这座应天城里是手眼通天,开了上帝视角的。   腰身弯的更深了一些,朱允熥沉声道:“孙儿领命!”   “去吧,以后少来咱这里蹭食,多大的人了,自己是没有太孙府吃饭了吗!”   朱元璋低喝了一声,将大孙子给赶走。   一路等到朱允熥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宫,朱元璋的目光方才幽幽下沉起来。   “果然成了婚是好事情。”   “如今也知道旁敲侧击、藏形匿影的办事了。”   念叨了一声,朱元璋眉头竖起:“孙狗儿。”   皇帝轻呼了一声,内宫总管孙狗儿便悄然的到了皇帝眼前。   朱元璋沉眉冷眸:“告诉翟善和任亨泰,僧录司和道录司要是管不好,朕亲自替他们管。”   孙狗儿抬起头,又赶忙低下头。   陛下一个人在宫中,却没有用往日里常用的自称,透露出来的讯号可是很明显啊。   赶忙应下,孙狗儿便亲自出了乾清宫,要亲自出宫将这口谕给传到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二人的耳中。   ……   “殿下,今日还要去哪里?”   一路出了西安门,田麦到了朱允熥身后低声询问着。   朱允熥微微一笑:“回府,今天太孙府有客人要登门。”   “客人?”   田麦有些疑惑,能被殿下称为客人的人,恐怕数遍大明也是少有的吧。   朱允熥反倒是询问了起来:“让人下去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田麦立马低声道:“回禀殿下,都已经办好了,长江两岸府县都派了人暗中盯着,一旦体察不法之事,便会交由锦衣卫问责。”   朱允熥点点头,又转口道:“淮河以北,今冬是不是一直都没有降雪的消息传回来?”   田麦回道:“最新的消息,燕山一带入冬后便依着往年的节气降雪。黄河两岸入冬也并无差错,只是降雪少见,偶有几场亦不算太大,隔日便消,倒是都说今年比往年要更冷了一些。”   “果然……”朱允熥幽幽的念叨了一声,小冰河的反常气候开始一步步的呈现现象了。   田麦亦是心中装着疑惑,只不过是在不解于,今年是不是老天爷将北方的雪都给降到了南方来,弄错了地方。   等一行人回了太孙府。   朱允熥就将暖房给清空。   主要是将还试图缠着汤鹊清,意图继续留宿太孙府的二十三叔朱桱给弄回皇宫。   府上众人知晓今日太孙要等客人上门,便纷纷从暖房里离开。   人都走了,朱允熥也就难得有了一丝空闲。   照旧是炭烤过的红枣、花生等小吃食架在小火炉上煮着八宝茶。   而后,朱允熥便手握着一卷书,斜靠在一旁安静的翻阅着。   也不急切,也不急躁。   只是听着耳边的火烧煮水声、翻阅着手中的书卷,借着暖房外的雪景放松双眼。   等到整个暖房里充斥着八宝茶的香气时。   太孙府总管太监雨田,终于是拉开了暖房的屋门。   “殿下,智惠大师来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该来的人终于还是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身坐正,淡淡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智惠和尚,而后便提起早已煮好的八宝茶。   “孤可是等了智惠大师许久了,这茶已经是入味三分,到底还是大师慧眼,来的正是时候。”   站在门外的智惠和尚微微一笑,脱鞋入内。   他施了个佛礼,而后便跪坐于茶桌前。   “殿下明慧,其实是殿下叫小僧来这里的,所以小僧便来了。”   朱允熥眉头挑动,将倒好的八宝茶送到了智惠和尚面前:“大师,孤是个俗世之人,所以说话是喜欢直来直往的。你想要什么,孤想要什么,咱们都明白。现在,咱们该谈一谈,往后我们应该是怎样的。”   智惠和尚望着眼前茶杯里泛着涟漪的八宝茶,轻声道:“万法皆从王法。” 第三百四十章 万法皆尊皇帝   朱允熥摇了摇头。   很明显,他对这样的让步和提议,并没有感到满意。   智惠和尚一遍遍的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着自己的佛国,好压住从这个世俗之地离去的冲动。   面对摇头的监国皇太孙,智惠觉得很意外。   按照他的提议,相当于是将佛门彻底的置于大明律法的管控之下。   这和现在的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佛门本是合作且游离于政治权利周围的,如此才能保证佛门在世俗人眼中的超然地位。   “殿下,贫僧此番之言,已然违背天下同门。”   智惠和尚面露不忍,轻叹一声。   朱允熥依旧是摇着头,在智惠和尚认为这一场谈判将会破裂之前,他站起了身,看向窗外的雪景。   远处,几颗工部不知从何处移栽过来的苍松好似盘龙,枝头挂满积雪,却仍然与附近的柏树遥相呼应。   朱允熥打算和此间这位想要构建一个宏大理想佛国的智惠和尚说一个故事。   于是,朱允熥轻声开口:“大师可曾熟读商周事?”   智慧点点头:“贫僧虽精钻佛法,却也读过几本史书。”   “如此便好。”朱允熥面露笑容:“那大师是否知道,商纣王乃称人王,而周文王则尊天子。如今民间百姓,有些野老之言,言称人王尊,而天子卑。以人族屈尊于天?”   这是大逆之言。   纵使苦修青灯前的智惠和尚,也不禁皱起眉头。   朱允熥继续道:“或许大师会认为孤接下来要说的,只是因为孤的身份。”   “贫僧不敢。”   朱允熥笑笑,对于智慧到底是否心口如一并未追究,而是轻声道:“可在孤看来,何为人王?乃掌管人族一脉者。何为天子?乃代天执掌万物者!”   智惠目光闪烁:“须弥之间,自有三千大世界。”   朱允熥转过身,正视着端坐在眼前的智惠和尚,忽的沉声道:“万法皆尊皇帝,乃至须弥之间!”   太孙府后苑暖房之中,一片寂静。   此间仅余架在火炉上的八宝茶壶,不断的发出呜咽声,喷吐着阵阵白烟,让目睹者宣告着壶内直接的激荡。   智惠不禁双手合十,低下头:“我道门徒恐难成行。”   朱允熥微微一笑,盘坐重新坐下,端起已经不那么烫的茶杯,喝了一口因为今天煮的太久,而格外甜腻的八宝茶。   朝廷的法度是公正的。   至少,大明朝如今施行的律法,相对而言是更公正的对待大多数人。这也就包括以眼前这位智惠和尚为代表的,那些芸芸方外之人。   公正,则代表他们能够通过规则的手段,如同朝堂之上的肱股之臣们一样,以正当的方式和理由去继续获得利益。   而若是万法皆尊皇帝。   则此方意志,将皆由皇帝一人而决。   很霸权,非公正。   却能够以皇权的意志为准绳,予取予夺,皆由一人而定。   朱允熥想到了此刻大抵是在乾清宫里伺候老爷子的内宫总管孙狗儿,也想到了此刻就站在此间暖房外面的太孙府总管雨田。   很明显,智惠和尚也能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很直接的说出了这件事的不可能。   朱允熥注视着智惠:“若依大师先前估算,孤予助力,大师的宏愿需多少年方可实现?”   智惠抬起头,原本空明的双眼,此刻竟是迟疑和挣扎。   他低声道:“此乃大劫,未有百十年不可成。”   朱允熥点了点头,认同了智惠此刻的清醒。   有时候,异端远比异教徒更可恨。   朝廷的改革往往以十年计,成百年基业。而智惠他们,则是百年计,成千年基业。   朱允熥开口说道:“孤若是能让大师在有生之年,结下舍利子前,看到自己所设想的宏愿呢?”   智惠微微一愣。   他今年三十多,方外之人若是不经历苦难的话,寿命总是漫长的。便是往少了算,自己也至少还有五十年的寿元。   五十年可见宏愿呈现于眼前?   乃至于,更短的时间?   智惠注视着朱允熥,双目露出疑惑。   朱允熥微笑着解释道:“翻过年头就是洪武二十八年,开春之后,朝廷会在京师召集佛道两门,展开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聚集天下两门门徒,为皇考孝慈皇后祈福祝祷。”   原本一直心中波澜不惊的智慧,那双空明的眼睛里,终于是闪过了一丝意外,流露出闪烁和动容。   “大师应该很清楚,法会和斋醮的举行,虽仅仅只是两门的礼制。可在京师,由朝廷主持操办,更是召集天下门徒,会是怎样的场面。”   智惠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佛祖说过的贪念深渊,那无尽的诱惑伸出一只只手臂,想要将自己拉入深渊之中。   可是自己对这份贪念,却又是如此的痴迷。   他不禁浑身一震,立马合手闭上双眼,嘴里低声的诵读着经文。   然而,朱允熥的声音,却好似是那含着蜂蜜的陷阱一般,钻进了智惠的耳中。   “京师百万黎民瞩目,两门成千上万门徒云集,四方高人大师赴会。主持者,当择大智慧、大醒悟、大空明之人,加两门宏愿伟岸,集两门门徒愿力,可成千古事。”   智惠睁开了双眼,却觉得自己看到的都是阿鼻地狱的景象,然而他的内心却是狂喜的。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智惠双手合十,低声轻诵,而后看向朱允熥:“殿下想要贫僧做什么?若能成全贫僧宏愿,则万法皆尊天子。”   智惠终究为自己找到了开脱,己身入地狱,而天子本就代天执掌万物。   “僧录司及道录司此次已被问责,此后将会一改前非。”朱允熥目光平静,手握胜券道:“如大师昨日所言,大明希望两门门徒皆能静修于青灯前,衣食无缺,奉养不断。”   不等智惠开口提出疑问。   朱允熥便已经再次开口:“开春之后的两门集会祈福,不日便会有旨意发往各地。若大师当真虔心于佛,孤可以请天子下旨,予大师开春法会主持之名,道门斋醮主持之人亦可由大师举荐。”   智惠紧闭着嘴,缓缓的低下头,牙齿却是紧紧的咬在一起。   这个诱惑太大了。   朝廷……   不!   是眼前这位年轻的监国皇太孙给的太多了。   只要自己能够拿到明年开春之后水陆法会的主持位置,就无异于是在整个佛门面前证明自己取得了朝廷乃至于是皇帝的支持。   接下来呢?   道门大抵是要做出让步,毕竟自己同时拥有了举荐的权力。   只要凭着这份支持,他就能做很多的事情。   一个宏伟的严格恪守清规戒律的佛门世界,一个只以自己及弟子为佛法解释的宏伟世界,将会一步步的走须弥之中走入尘世。   佛祖可割肉。   自己亦可赤足那阿鼻炼狱之中。   或许,自己现在也该修书一份,让人送往律宗祖庭净业寺。   毕竟朝廷大概是不可能明着下场,参与到佛门的内部争斗之中,而祖庭还有着不少的武僧护法。   朱允熥将自己大半的计划都和盘托出,而后便捧着茶杯,默默的注视着智惠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前的所有反应。   半响之后,他幽幽开口询问道:“大师或许也有关注,开国公、征南大将军常升,此刻仍领兵在外,为大明征讨南方不臣之地,现今大明亦增交趾、占城两道,在此两道以西,仍在大将军的征讨之内。而极西,则是佛门起源之地。”   “孤很希望有一天,能够和大师一同南下西去,亲眼看一看佛法回源。”   从一统中原佛门,到统一整个佛的世界。   智惠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是消失了一样。   他缓缓站起身,身上的世俗交易之气渐渐被洗刷干净,而后便只剩下了宝相佛面。   “贫僧愿殿下宏愿早日实现。”   这便是狂信徒。   为了自己的信仰和宏愿,可以将他们自己给出卖。   朱允熥面带微笑的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一直不曾被智惠享用过的八宝茶:“孤希望我们所有人的宏愿都能早日实现。”   ……   “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样会出大乱子的。”   “我昨夜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很不好……”   当朱允熥披上雨田送来的大氅,屹立在暖房外的台阶上,眺望着智惠和尚消失的方向。   小胖朱高炽那宽厚敦实的身影,不期就将他眼前的视线给完完全全的挡住。   这厮现在瘦了很多,可明明出生在北平的他,竟然如此畏惧江南的雪,给弄穿上的衣物全都套在了身上。   见着对方满脸的忧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嘴里振振有词、长吁短叹的念叨着。   朱允熥便无奈的翻翻白眼:“你怎么又来了?我发现你每次是不是都算好了时间,踩着点出现在我面前的?”   穿衣风格颇有些秦王风范的小胖挪挪嘴耸耸肩,稍稍侧身。   朱允熥还在疑惑。   却听刺啦一声,小二十三叔朱桱已经是扮着鬼脸,摇头晃脑的嘴里念道着:“蹬蹬蹬。”   从小胖的身后,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朱允熥立马抬头看向小胖,一切尽在此刻的眼神之中。   朱高炽摆摆手,拉着还在扮着鬼脸的朱桱走进暖房,瞧了一眼没被智惠动过的那杯八宝茶,便是一饮而尽:“我刚忙完税署的事情,然后就准备到你这边来看看情况,半道上被二十三叔以孙子兵法,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半路设伏截杀。然后,你就看到了……”   不等朱允熥开口。   朱桱就双手环抱在胸前,昂起大脑袋,一副得胜将军的目光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朱允熥:“我现在可厉害了,兵法都能倒背如流了,不过是区区小伎俩,便截杀了炽哥儿。”   朱允熥瞪了小屁孩一眼。   然后恶从胆边生,一个健步上前,便已经是双手扣住小屁孩,然后双手罩在小屁孩的脑瓜上,便是一阵恶狠狠的揉搓着。   然后,小屁孩头上的束发散了。   朱允熥还不解的解气,便将魔爪伸向小屁孩圆滚滚肉嘟嘟,还没到抽条时候的脸蛋。   随后又是好一顿魔爪揉搓。   直到小屁孩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猴子屁股一样,整个人也快要发奶飙的边缘,朱允熥才收回了自己的魔爪。   最后,这才意犹未尽的拍拍小屁孩的脑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二十三叔在大本堂的课业停了?”   朱桱皱起眉头,屁颠屁颠的窜到朱允熥面前,然后扭曲着身子,歪着头落到了他的眼前,一副看笨蛋的眼神盯着他。   朱允熥眨眨眼。   自己竟然被这小屁孩鄙视了?   不等他开口,朱桱便已经嘟嘟的开口道:“我们今年的课业都结束了呀,方先生也要回家过年了。”   鄙视的念叨了一句之后,朱桱无声的动了动嘴巴。   你真笨!   这小屁孩当真是要上天了。   朱允熥顿时大怒,反手便将这小子给压在自己腿下,对着外面大吼一声:“雨田,去国子监取一套课业过来,交给李贤妃,好生督促着二十三叔过年期间务必一字不漏的完成了!”   卧槽!   课业!   朱桱一个猪突,急着眼从朱允熥的压制下逃窜出来。   然后连连后退,满目震惊,满脸悲怆的退到了暖房门后。   小屁孩伸出手冤屈无比的横指朱允熥:“好你个熥哥儿!你竟然要害我一个小孩子!”   “我不理你了!”   “我要去找汤……姐……姐……”   当最后一句话传入朱允熥的耳中时,暖房里哪里还能看到小屁孩的身影,早就已经撒开了腿狂奔在太孙府里,引得一帮内侍宫娥只能无奈的紧跟在后面,唯恐这位小爷绊倒出了什么事。   朱高炽满脸无奈,看着眼前刚刚上演过的这一幕闹剧。   朱允熥则是又气又恼,瞪着朱高炽:“都是你惯的!他要出宫你就带他出来,现在人出来了,撒开腿就跑了。”   朱高炽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竟然说出这样话的朱允熥。   合着二十三叔都是我朱高炽惯坏的?   难道应天城里,太孙替爷养叔的话,都是谣言?   朱高炽撇撇嘴:“我怎么觉得二十三叔有你这份狡猾呢?你看二十三叔多聪明现在,都会虚张声势、掩人耳目,一溜烟就逃跑成功了。”   朱允熥眉头皱紧,无奈的摇摆着脑袋:“回头再收拾这小子!”   朱高炽呵呵一笑。   除了不能摘下星星月亮给二十三叔,只要是二十三叔开了口,撒个娇,熥哥儿就能立马给事情办了。   面对小胖的冷嘲热讽,朱允熥已经做到了自动免疫过滤的好习惯。   为对方换了个杯子续上一杯茶,朱允熥开口道:“今天我和智惠和尚又聊聊他那个宏愿。”   朱高炽点点头:“我看到了,过来的时候看到那和尚一个人走在雪中,似乎很是坚韧的样子。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人走在寒风之中,我都觉得不帮他是种罪过。”   “他是有大宏愿的人。”   朱允熥感叹了一句,喝了口茶:“其实抛开这些蝇营狗苟、朝堂权柄,我还是很尊敬如智惠这样的人。”   朱高炽手捏着茶杯,挑眉看向朱允熥,调侃道:“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出口的。”   朱允熥翻了个白眼,耸耸肩:“本就是如此。他能为了一个宏愿,甘愿自己身堕炼狱之中,我觉得我是做不到的。”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沉默了起来,目光闪烁着,默不作声。   朱高炽看看了,小心翼翼的放下茶杯。   想了好几次,朱高炽都觉得自己有些想不通,然后便试探着小声道:“所以,要是这些事情真的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你会选择妥协?”   朱允熥摇摇头,又点点头。   而后,满心的复杂都化为一声轻叹。   “很早以前,我以为只要一心为民,一心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为了这座天下,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情是以你我等人的想法去进行的?”   “他们的顺从和敬畏,不过是因为我家手中掌握的生杀予夺的权力罢了。”   说了几句话,朱允熥抬头看向朱高炽:“江山社稷啊,不是在做梦,也不能靠幻想啊。”   朱高炽觉得现在坐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堂兄弟,好像才是真正的本来面目。   只是,这分明就是一个人啊。   他摇了摇脑袋,振奋了一下情绪,笑着说道:“眼下国事太平,万事都要一步步来。眼下智惠和尚的事情,不是也已经谈妥了嘛。长江两岸府县的雪灾,也有京军亲自出动了。   地方上到现在都没有报上来一例贪墨的案子,商贾们也在官兵到来之后,纷纷开仓放粮,平价出售。百姓田地也少有因缺衣少食,而被迫无奈底价售卖给士绅们的事情。   现在……已经很好了。眼看着今年就要过完,大本堂都停了课业,朝廷不日也要封印,你也该让自己好生歇息一段时间了。”   朱允熥听出了小胖的画外音。   他笑了笑:“回应天也有两年了,想北平了吗?”   朱高炽点点头,同样又摇摇头,举目观北。   “北平啊,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现今如何……” 第三百四十一章 北平有妖僧   灾难之所以是灾难,就是因为从未面对,突然出现。   当一个人一直处在沙漠之中,那么缺乏水源也就不能算作是灾难了。   当江南两岸府县百姓,还在为了连续二十多日的降雪而因为灾难的时候,北方早已冰封,并且百姓们并没有因为今年只不过是比去年更冷了一些而说什么。   因为,这已经是他们的生存习惯了。   北平城。   城内飘着道道黑烟,这些都是就近从煤山矿场开采出来的煤炭燃烧之后产生的。   而在城外,则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入眼处,皆是银装素裹。   与城墙相隔一段距离外,便是连绵的屋舍,依附于城郭而生。   因为临近年节,北平城里城外都洋溢着佳节将至的氛围。   甭管家家户户有多少余钱,或大或小的大红灯笼已经是挂在了门庭上。   城北安定门,在瓮城外侧的城门楼上,此刻正有一行身着甲胄或官袍的人簇拥在城头上,眺望着北边的雪野。   在人群中间,是身穿大明宗亲常服、腰佩长刀的朱棣,而在他的身边却是一名身着玄黑僧袍的和尚。   不是旁人,正是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病逝后,朱元璋为诸王挑选随侍僧人,诵经祈福。而经由当时的僧录司左善世宗泐举荐,到了朱棣身边的道衍和尚姚广孝。   而在两人周围,则是北平左右布政使颜钝、申逵,按察使王礼,及北平都司有关将领等。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这个时候,在这安定门外安置几门火炮对着城楼上准确无误的来上几轮,大明整个北平一线的关口防线将会直接崩溃。   只是此刻,这些人并没有这等忧患,反倒是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悦和期待。   布政使颜钝看了一眼远处雪原上已经扬起的飞雪,便侧身面朝朱棣躬身作揖道:“年关将至,北平获悉张将军捷报,今岁臣等可是又能睡个安稳觉了。”   “志远,乃本王福将也!”   朱棣表现的远比其他人更加的高兴,伸手拍着冰冷的城墙跺,毫不顾忌的开口赞美着即将领兵凯旋归来的张志远。   他同样看到了安定门外的雪原上,那因为张志远得胜凯旋归来,马踏雪原激起的飞雪。   另一侧的武将群中走出一人,生的是模样端正,威武儒雅。   “殿下,今冬江南遭了雪灾,不过朝廷并未动用淮安府的存粮,等开了春粮草运到北平,殿下便可亲帅大军犁庭漠北。   此番志远清缴漠南及坝上草原等处元贼不臣部族,算得上是为殿下打出来前哨,明年我军深入漠北之前,也就不会再有牵扯。”   朱棣将视线从城外收回,看向说话的年轻将领,露出笑容:“世美可是也等不及想要随本王引兵征讨漠北了?”   张玉很是老实的点头道:“末将只愿能随殿下马踏漠北,封狼居胥。”   “此等好事,又岂能让你这个世美专美于前?”   张玉的身后传来一声叫嚣。   不用回头,张玉也听得出对方是谁,无奈的摇摇头。   身披重甲的朱能走了出来,看向城外:“殿下,这次志远回来,您定要叫他与末将比试一番。末将每每想要与他较量一二,都被他给借口逃脱,真真是竖子!”   看着自己麾下最是器重的两员将领,有如此战意,朱棣心中豪迈万分:“今日只为引志远得胜凯旋。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便是我等马踏漠北之日!”   城楼上,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附和声。   而随侍在朱棣身边的姚广孝,望着城外愈来愈近的凯旋大军,却是目光隐隐闪动着。   如此山河,如此百战百胜的大军,仅只用来马踏漠北?   姚广孝的目光逐渐的深邃起来,眺望向城外的双眼,似乎已经将那裹挟着风雪归来的张志远给收入视线之中。   这可是如今燕王府和北平都司真正的新起之秀,不是在马踏草原,就是在准备马踏草原的路上。   而且最让人感到神奇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原本是从京师被贬到九边的人,按理说该是运气糟糕透顶才是。   若不然,又为何能弄丢了上直亲军羽林卫,天子亲军差事,反倒是跑到了九边来。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到了北平之后,运气竟然是好到不行。   每一次领兵出征,和草原上的元贼作战,张志远就犹如是那能未卜先知的武侯一般,可谓是指哪打哪,惹得现在草原上已经有所谓张杀神的名号流传开来。   这样的军中猛将,当真甘愿一辈子困守在九边塞外?   姚广孝心中刹那之间划过了无数个想法。   自己要和这个人见一面。   私下里的!   北平城安定门外。   率领着三千兵马在入冬前深入草原,历时三个月就食于敌,终于得胜归来的张志远,手握着缰绳,整个人只有一双眼睛是暴露在外面。   他操纵着胯下的战马,抬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北平城。   这是自己来到北平的第三个年头了。   似乎,自己都快要忘记江南的模样了。   而这三年里,自己也一步步的,靠着暗卫不时送来的情报,一路走到了燕王府护卫指挥,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的位置上。   他喜欢九边塞外的金戈铁马,喜欢带领着麾下的将士们马踏漠北,纵横草原。   可他又怀念江南的温柔,还有一家老小。   而在张志远的内心深处,更是隐藏着对如今已经权掌朝堂的皇太孙的感激之情。   安定门城楼上的人群,已经印入张志远的眼睛里。   燕王殿下的身影,依旧是那边的伟岸。   张志远不由轻声长叹。   如果自己当年并未曾在羽林卫当差,又或者是更早认识燕王,那么自己也就不用在夜幕降临之后,去思量那般多的事情了。   张志远忽然就想到了关二爷。   或许,自己不可能成为关二爷那样的人,但自己现在的心情,定然是与关二爷当年一般无二的。   “将军,这一次回北平城,过完年就是洪武二十八年了。”   一名浑身被厚厚的袍子包裹住的骑兵,从队伍的后面驱马到了张志远的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张志远回过头看向对方。   “唐可,是南边又有什么消息递过来了吗?”   自南京变成‘死人’的唐可可,驾驭着战马,始终保持只比张志远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侧目看了一眼前面的北平城,而后默默的点头。   张远志目光晃动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只是每一次都弄不明白,这个当初忽然从应天到了北平,找到自己的唐可可,每一次都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的消息。   张志远悄无声息的点了点头:“这一次是什么消息?”   唐可可低声道:“应天要将军有机会,可以和姚广孝接触接触。”   张志远那双挂满风雪的眉头不由皱起:“道衍大师?”   他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几年从应天有无数的消息传来。其中有关于要他在北平做的事情,也有长城外元贼的消息。   接受消息,按照要求完成事情,根据情报剿灭元贼。   这就是张志远在这三年里做的事情。   他想了想,再次点点头:“我知道了。传令下去吧,大军入城后直接回营,休整三日。本将会请军令,年关之前放弟兄们回家团聚。”   唐可可立马双手抱拳,在身后队伍中那些得胜归来的官兵们的注视下高声道:“属下领命。”   继而便调转马头,一路向着队伍的最后面奔袭过来,将最新的军令给传达到每一个小旗官的手中。   ……   北平燕王府。   因为今天大军得胜回城,王府从好几天前得到消息后,便开始置办庆功的酒宴。   等到今天燕王府护卫指挥、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终于是领兵归来之后,燕王府的酒宴便立马办了起来。   “九边有我等在,朝廷足可无虞!”   已经有了醉意的朱能,高举着手中的酒杯,对在场众人招呼着。   如今在燕山卫当差,还不曾起家的丘福,也从人群中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大明威武!”   “燕王万胜!”   一时间,早就已经酒过三巡,人人微醺的殿内,响起一片呼吼声。   作为酒宴正主的张志远,则是捏着酒杯退到了一旁角落,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将军似乎并没有因胜仗而感到喜悦?”   正当张志远还在盘算着,自己应当如何完成最新从应天传过来的要求时,耳边却是响起了一道声音。   他当即侧目看了过去。   只见身披玄黑僧袍的姚广孝,已经是双手合十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张志远当即一愣,然后摇摆了一下脑袋,赶忙转过身:“末将见过大师。”   姚广孝摇摇头:“贫僧不过出家人而已,怎敢受将军之礼。”   先前被那帮军中杀才灌了一遍酒的张志远,这时候恨不得将自己肚子里的酒水给扣出来。   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努力让自己的神志更清楚一些,目光不解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和尚:“不知大师找在下是为何事?”   姚广孝侧目看向连带着朱棣一起群魔乱舞的酒席,无奈的苦笑着,侧身看向殿外:“不知将军可否赏脸,与贫僧出去赏赏雪?”   他想做什么?   还是说,他发现自己的底细了?   张志远心中顿时警钟大响,在北平城三年的时间,别的事情或许不知道,可燕王对姚广孝是怎样的态度,自己可是清清楚楚。   姚广孝却是并没有理会张志远,而是率先向着殿外走去。   张志远无奈,只能是迈出脚步跟了上去。   等两人走到了外面,周围已经没了人。   姚广孝终于是停在了一株正在怒放着的腊梅树前。   “将军英勇,今冬又取赫赫战功,贫僧先为将军道喜了。”   张志远举手连连摇摆,而后顺势将自己的衣领拉开,好让外面的冷风吹过肌肤,令自己能够保持住这个时候的冷静。   然后,他才沉声道:“不过是微末斩获而已,不敢说是赫赫战功。能为殿下马前卒,护我大明边疆安宁,便是末将最大的心愿了。”   姚广孝平静的注视着表现谦逊的张志远,脸上微微一笑,忽的开口道:“将军观殿下,有何评价?”   张志远一愣。   余光里,自己的佩刀早就在入席的时候被取下。   若不然张志远发誓,他现在一定会拔刀看了眼前这个处处透漏出怪异的和尚。   露出醉酒的模样,张志远半响的功夫才吞吞吐吐的将话说出口:“殿下英武,乃我九边军中难得统帅,有殿下在,则北平宁,末将能追随殿下身边,乃末将之幸。”   “哦?”姚广孝轻哦了一声,循循善诱道:“便只是如此了吗?”   还能怎样?   难道要上天吗?   张志远想到了就在今天刚刚不久之前入城的时候,唐可可和自己说的话。   难道说,眼前这个和燕王殿下关系甚密的和尚是个妖僧,殿下想要自己揪出这厮的罪证,然后暴露在燕王面前?   这个时候的张志远,还没有想到更多的东西。   他只是单纯的认为,是唐可可背后那些替太孙做事的人,查出了姚广孝不是个好人,所以才要自己提前注意,防备这人在北平城和燕王殿下身边做出什么祸事来。   在姚广孝的注视下,张志远整个人忽的踮脚向上一窜,然后不顾形象的疾步趴在了旁边的栏杆上,张大了嘴巴呕吐起来。   暗自催吐的张志远一直吐了很久,等到他吐得肠胃空空如也,再也没有东西可吐之后,整个人也就软绵绵的转过身滑坐在了地上。   抬起头,哪里还看得见姚广孝的身影,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张兄!”   “张兄!”   “志远?”   “好家伙,竟然偷偷跑到这里,是不是故意夺酒的?”   “快随兄弟们进去,今天王爷发话了,兄弟们不醉不归!”   正当张志远琢磨着姚广孝到底是个什么人的时候,张玉、朱能等人已经是端着酒杯寻了出来。   也不等张志远反应,这几人就上前架住他往殿内回去。   被架住的张志远最终也只能是无奈的摇着头,随了这些人不醉不归的安排。   ……   应天城。   再有几天时间,就要过年了。   过完年,也就意味着洪武二十七年的结束,新的一年到来。   最近的朝堂显得格外的平静。   自从原吏部尚书詹徽离开朝堂之后,似乎也带走了朝堂上往日的争论。   即便是面对这一次江南雪情,朝廷罢黜了不少官员,也没有和往日一样引起多大的风波。   倒是城中,这些日子多了不少的僧人和道士。   皇家要在洪武二十八年开春,在京师召集举办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的事情,已经通过朝堂旨意传开了。   只不过朝廷在整理完洪武二十七年的用度之后,也进入到了封印阶段,对于这些变化和并不会立马发生的事情,也就采取了坐视的态度。   “朝廷官员越来越不对劲。”   朱高炽照旧是忧心忡忡的出现在了朱允熥的眼前。   似乎,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他就永远都是这般忧国忧民的样子。   正在汇总翻阅今年最后一批从各地送来的秘奏的朱允熥,立马抬起头,看向小胖的身后。   看不到小屁孩的身影,这才悄悄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小胖:“你先坐。”   朱高炽盘腿坐下:“我昨天和户部官员提前商讨了一下明年税赋推进到直隶及江南各道的事情,户部竟然没有丝毫的反应,还说税署有任何要求,他们都能够满足。”   “这样不好吗?”朱允熥将最后一份从北平送回来的秘奏丢进一旁的炭炉里,看着一张张纸化为灰烬,淡淡的看向小胖。   朱高炽看了一眼炭炉,对朱允熥的回答很不满意,撇撇嘴:“他们现在连反驳的话都不说了。找他们说的,难道说我找他们要一百万两银子办事,他们也能满足?”   “那得看开年之后廷议摊派,各部司衙门能分到多少银子。”   朱高炽看着朱允熥这般闲云野鹤一般的模样,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后牙槽都快要被咬碎。   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沉声开口:“我还是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元人打进应天城?”朱允熥调侃了一句,然后正色道:“你能看得明白,我也能看得明白,爷爷和父亲同样能看得明白。同时,官员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现在的态度。”   “那你,还有皇爷爷和大伯,就什么都不做?”朱高炽有些心急。   朱允熥看向小胖:“做什么?便是革新,也是需要一步步来的,急不得。现在啊,我就听皇爷爷的话,为咱们家早日开枝散叶最要紧。”   朱高炽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目光则是很诚实的下移,看向朱允熥的腰腹部位,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智惠选出了道门的人,是今年刚好被皇爷爷召进京的少华山孙碧云真人。”   “三丰真人的那位在世弟子?”朱允熥终于是来了些兴致。   朱高炽点点头:“今年爷爷不是做了一场梦嘛,然后就孙真人入京,前些日子才见过面,让他住在朝天宫里头。   智惠也是明白人,知道替道门选人,是机会也是忌讳,刚好孙真人在,让他来主持明年道门的斋醮科仪,正好合适,也不会有人能说什么。”   朱允熥哼哼两声。   选孙碧云,谁能说什么?   那可是三丰神仙的弟子啊。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家有喜事   “事实证明,水泥路在更恶劣的环境下,有着远超想象的作用。”   文渊阁里,解缙手捧着一份文书,面对着六部、五寺、三法司以及上林苑监、税署各衙门堂官,掷地有声。   此时,朝廷各部司衙门已经封印,但部堂官员们却还要进行最后一次年终总结,已经对下一年的工作计划。   随着解缙开口陈述水泥路的优越性,几名内侍便将一份份同样内容的文书送到了此刻文渊阁里这十多名官员手中。   他们是整个大明朝官员体制里地位最高,权柄最重的人。   如新晋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翟善,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任亨泰等。   众人接过文华殿行走解缙的工作总结和计划文书,开始翻阅起来。   而解缙则是继续道:“大明现有水泥路一条,自应天城开始,连通太平府矿。今冬江南大雪,官道堵塞难以畅通。   虽然后来雪停,朝廷和官府清理出道路,但这几日开始,融雪化水,官道及乡野阡陌已经变得愈发泥泞不堪,朝廷粮草物资调运及商贾、百姓出行,愈是艰难。   而应天城至太平府矿之水泥路,却仍然畅通无阻,未曾受融雪化水困扰,两地货运畅通,足可见水泥路之便捷。”   说到这里,解缙转过身看向坐在上方的皇太孙。   “启禀殿下,臣启请洪武二十八年,朝廷调拨粮草,工部、户部有司协同,建造应天府八县之间水泥路。建造应天府至杭州府、淮安府、凤阳府之水泥路。”   解缙这是要洪武二十八年的朝廷预算,只有今天通过的预算计划,才会在开年之后的朝廷预算会议上进行讨论并最终确定数额。   朱允熥斜靠在圈椅上,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大明的财政决议和预算会议。   行政行为的产生并非是突然出现的,中原之地从有了完整的政治体系之后,就已经有了很多后世也同样存在的政治行为。   不等朱允熥开口,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便站了起来。   他先是面朝朱允熥躬身作揖,然后看向解缙:“户部不同意。”   郁新没给解缙开口反驳解释的机会。   而是继续说道:“水泥路之便,朝堂上下这些日子也有目共睹,本官并无诽议水泥路之意。解学士去岁铺路年余,劳苦功高。   解学士这文书之上,有关洪武二十八年建造应天府八县之间水泥路事,户部也可以拿出钱粮,只要工部能组织出足够的铺路民夫。   但应天府连通杭州府、淮安府、凤阳府之间的水泥路,户部以为,现在水泥路刚出,应天府境内都不曾连通。此时朝廷耗费钱粮,将此事铺开,明年的天下沟渠、漕运、海运等事,户部还要不要给银子了?”   工部尚书王儁亦是应声站了起来:“殿下,解学士有沟通天下道路之心,臣钦佩解学士为国为民。   然若是要在明年一并修建应天府八县水泥路,还要另外修建应天府至三府地水泥路。   不说耗费几何,臣的工部一时间也难以组织出这么多的民夫啊。”   没那么多钱,没那么多人。   郁新和王儁,直接将两个问题丢给了解缙。   一时间,解缙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自己总不能在这么人面前,说朝廷只管修路,其他的事情都不必做。   最后解缙也只能是看向上方的皇太孙。   朱允熥一直手掌轻轻的拍着圈椅副手,目光从解缙、郁新、王儁三人脸上滑过,最后看向了吏部尚书翟善。   “吏部以为,此事该如何定?”   翟善没想到这么一个只关户部和工部的事情,要自己吏部说什么。   他只能是硬着头皮站起身,看了看身边的两位尚书,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解缙。   翟善轻笑一声:“启禀殿下,臣刚刚想了想。这些年我朝改制或新生之物,皆是在应天府率先推行。   所以,解学士说要建造应天府八县水泥路,臣和户部的意思一样,这件事是要先办的。   至于连通其他三府地……就算是要将水泥路修出应天府,也该是先连通应天府周边府县。所以,臣想先听听解学士的理由。”   朱允熥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解缙。   解缙点点头,面朝众人开口解释道:“诸位,修建应天府连通杭州府的水泥路,乃是为了朝廷能更快的调运杭州府仓的钱粮物资。   诸位知晓,如今我朝已开辟交趾、占城两道,大将军如今还在为我朝开辟更大的疆土。整个南方的物资,都经由清化港、昌华港发往杭州府。   淮安府亦是这般道理。至于修建连通凤阳府的水泥路,乃是因为哪里是我大明的祖宗之地,是我朝中都所在。”   解缙将修建三府地的水泥路的政治、经济原因说完之后,稍稍的换了一口气。   而后才继续道:“至于翟尚书所问,为何不先修建应天府周边府县水泥路。乃是因为在下官的计划之中,以此三条水泥路作为中枢,只要这三条路修好,往后朝廷便可以此为主干,向沿路府县延伸出去。如此,一鼓作气,总比完后一步一步、一截一截来,要更加的周全。”   翟善点点头,这番理由他算是听明白了。   当下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郁新和王儁,而后轻声道:“殿下,臣以为解学士之言在理。只是……所示朝廷如此大张旗鼓,臣担心明年朝廷的钱粮是否有预留。”   原本还担心翟善会倒向解缙的郁新和王儁两人,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翟善这番话,虽说是认同了解缙的解释,但也点出了朝廷财政的艰难。   解缙顿时气恼的急声道:“这两年,朝廷岁入大增。浙江道每岁赠银百万两、粮草数百万担,并各色课无数。   镇倭大军每岁更有数百万两金银进项,交趾道、占城道已有无数粮草物资运抵杭州府仓、淮安府仓及应天户部大仓。   朝廷怎么可能没有银子没有粮草物资?”   郁新撇撇嘴,看了解缙一眼:“解学士是觉得天下每天都是太平日子?   光是这个冬天,为了赈济长江两岸府县,我户部就抽调了两百多万担的粮草,百万两雪花花的银子,这还不算开春之后,要为地方百姓调运粮种的开销。   而且燕王殿下前些日子送回京的奏章,燕王明年又要亲自领兵北征,朝廷还得留下一笔银子、一批粮草军械送到北平城去。   解学士你张张嘴,就是这么多条路,我户部明年还干不干别的事了?还是说,我回了其他人要银子?”   解缙瞪着眼,心中郁郁。   他觉得户部这两年日子远比过去好过多了,每年平白多出几百万两的钱钞,数百万担的进项,怎么可能没有钱。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   本没有资格参加这场文渊阁决意的夏原吉,在众人最后面站起身。   他是因为和解缙同样都是文华殿行走的原因,所以才能参与其中。   夏原吉站起身,引着众人转过来的注视,微微一笑:“部堂,如果是明年的话,户部岁入定然是要比今年还要多不少的。”   郁新在夏原吉站起身的时候就瞪大了双眼。   原来只能有自己一个人代表户部列席今天的决议,就因为夏原吉身上那个什么文华殿行走的名头,便也能参与其中。   只是夏原吉没有给郁新开口的机会,他只是平静的看了解缙一眼,然后看向上方的皇太孙:“启禀殿下,这两年秦王殿下督办六道田税使,一直在为朝廷效法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一事。   虽然六道艰难远超浙江道,可历时已有两载。臣今岁年底翻阅六道有关上陈文书,明年六道夏秋两税定然会比往年增收数百万担,足可用于建造三府地水泥路及支应朝廷其他诸事。   不过臣以为,三条路同时建造,即便朝廷钱粮不缺,可终究是要苦了百姓在沿路被征伐服役。   不如先修建应天府至杭州府的水泥路,如此也能首先将杭州府仓和户部大仓给连通起来,方便朝廷日后调运两地粮草物资。”   朱允熥看向众人最后面站着的夏原吉,然后目光淡淡的看了解缙一眼。   相比较于解缙的为官来说,夏原吉无疑是圆滑的。说明了钱粮的来路,也点出了朝廷最应该做出的选择,同时还说明了原因。   果然在夏原吉说完之后,原本还懊恼他又给户部弄出来一笔钱粮的郁新,心中的不满也消了大半。   郁新轻咳一声,也不看解缙的意思,直接说道:“殿下,如果按照夏行走的意思,户部明年可以调拨钱粮,由解学士建造应天府至杭州府的水泥路。”   解缙面露急切,他刚要开口,朱允熥已经是抬起一只手。   朱允熥看了解缙一眼,然后对郁新说道:“如此,开年之后便将这件事情拿到廷议上去说。户部和工部,要提前协商好,看看这条路要耗费多少的钱粮,需要征发多少的民夫徭役。”   解缙心中不由的郁郁起来,郁新和王儁则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等心中滋味不同的三人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朱允熥已经是再次开口:“淮安府负责九边钱粮存放,凤阳府乃我大明祖宗之地。这两条水泥路,也要放在朝廷的考虑之中。   明年到杭州府的水泥路要分段同时建造,年底大抵是能竣工的吧。孤希望等明年这个时候,能与诸位在这里议另外这两条路的事情。”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郁新和王儁两人,又是一阵气短,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免轻叹一声。   看来,修路迟早是要变成国策了。   第一次走进文渊阁,参与到大明朝最顶端的政治会议中的袁素泰,从走进这里开始就内心激动不已。   这一阵的功夫他是左看看右看看,不断的学习着刚刚那几个人的奏对和双方的应对。   此刻见到修路的事情终于是结束了。   不等太孙开口。   袁素泰已经是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袁素泰太过激动,哐当一声,他屁股下的凳子应声倒在了地上,压在了身后光禄寺卿马全的脚上。   马全惊呼一声,顿时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已经站起来的袁素泰,脸色涨红的看着众人的注视,紧张的回头对马全说了一声抱歉。   然后在马全幽怨的注视下,袁素泰已经是转过身。   “殿下,上林苑监请洪武二十八年用度三十万两,粮草三十万担,征发民夫三万。”   刚刚坐下的户部尚书郁新,屁股还没有捂热,就立马抢先于工部尚书王儁站了起来,临了还不忘伸手给屁股才抬起来的王儁给压了回去。   然后,只见郁新满脸笑容的对着袁素泰说道:“袁监正,三十万两和三十万担够不够?要是不够的话,户部可以支应上林苑监五十万两钱钞、五十万担粮草,我想工部那边定然也能为袁监正征发民夫五万!”   王儁张张嘴,茫然的抬起头瞪向被抢了先,还替自己工部做了主的郁新。   这厮当真是枉为人子啊!   一旁,三条路变成一条路的解缙,刚刚才因为太孙说明年要计划修另外两条路而心情稍有舒缓,这时候瞧着郁新的嘴脸,又开始郁郁了起来。   合着就自己修路招人烦?   夏原吉看着郁郁的解缙,脸上微微一笑,摇摇头坐到凳子上。   这事很明显,人家袁素泰是替户部赚钱的,不说前面的棉花,就说今年的红薯,就足够郁新拿出一百万两给他们上林苑监用了。   人家上林苑监用了一百万两,就能收回来五百万两,多划算的生意的,郁新要是不会算这笔账,他现在就可以跳进玄武湖淹死了。   你解缙天天修路,光花银子,收益还得通过漫长的时间去衡量,才能知道似乎赚还是赔。   孰轻孰重,人家郁新爱谁,一目了然。   袁素泰咽了咽口水,目光真诚的看向郁新,语气真诚道:“多谢郁尚书,不过上林苑监只要三十万两银子、三十万担粮草、一万民夫。   明年上林苑监要继续改良中原粮种,要试行牲畜的集中养殖,更要推广种植红薯。同时上林苑监还要先给百姓一部分粮食和银子,好让他们能够选择轮种一茬棉花,改善部分盐碱过甚的田地。   多了,我们上林苑监没那么多人办事,用不完。”   郁新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袁素泰竟然这么不领情。   你上林苑监不要就不要,也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在自己刚刚说能多给些预算的情况下,直接回绝了吧。   想了想,郁新却也只能哼哼两声,表达自己的不开心。   没办法。   上林苑监给户部的实在太多了!   朱允熥觉得有些好笑,虽然最近朝廷的官场氛围有些不对劲,但此刻这一幕场面,却显得格外有趣。   “既然户部没意见,这件事就理好章程,开年后廷议通过吧。”   随后,又有兵部等堂官一一起身,奏对有关洪武二十八年各部司的相关财政预算。   文渊阁里,一时间倒是显得格外‘热闹’,让人直觉得大明朝堂同僚是分外‘亲切’。   直到这些部堂大员们一路‘友好商讨’至午后,顺带着在文渊阁里蹭了一顿饭之后,方才结束了大明洪武二十七年的最后一次朝堂会议。   朱允熥做出了总结性的结束语。   “诸位,洪武二十七年,我朝已经推行各项革新改制三年。”   “今岁,大明岁入两税四千五百万石、钞六百万锭、布帛八十万匹、金银三百万两,各色课皆有数百万数十万巨。”   “此皆为诸卿之劳,望诸卿来年并肩同行,再造中原盛世。”   十多名部堂官员齐齐并足躬身:“此乃天家仁德仁政,臣等鞠躬尽瘁,必当为社稷效死力。”   朱允熥就站在殿上,目视着官员们的离去。   故意留到最后,还要抱怨一番税署并没有拿到满意的预算的朱高炽,还没有开口。   文渊阁外,雨田已经是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   等雨田进了殿内,便是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一个滑跪就窜到了朱允熥眼前。   朱允熥面露疑惑,不知这厮好好的不在太孙府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脸上又是喜又是忧的弄得满头大汗。   雨田是上气不接下气,大口的喘着气:“殿……殿下……有喜……有喜!太孙府有喜!”   朱允熥还在发懵。   朱高炽已经是一个健步到了雨田的跟前,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是谁!”   雨田脸上立马露出苦涩:“是侧妃……是沐侧妃有喜了!”   朱高炽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向朱允熥的时候,还是努力的挤出一副灿烂的笑容。   朱允熥却已经是整个脑袋都懵了,一片空白。   自己要当爹了?   不等朱高炽和雨田开口,朱允熥已经是跃出去一大截。   等到两人回过神,哪里还能看得见朱允熥的身影,早就已经是消失在了文渊阁外面。   雨田咽了咽唾沫,瞪大了眼睛看向朱高炽:“世子,现在这这这……”   朱高炽一跺脚,熥哥儿因为初为人父,已经忘了自己是皇家儿郎的身份了。   他一把提起还不知所措的雨田,抽了对方一巴掌:“站着干什么!还不和我去太孙府!”   雨田眨了眨眼。   俺是被您拉起来的啊~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太孙妃发飙   洪武二十七年的末尾。   太孙府上下一片混乱。   一早,自太孙入宫去了文渊阁和朝臣们议事后,沐侧妃就开始泛起恶心,往日里随了太孙的口味,最喜欢吃的肉丝米面,也吃不下了。   然后,就开始吐着胃水,一张小脸更是一片煞白。   初一开始,太孙府里伺候侧妃的内侍和宫娥,尽是心生惶恐,唯恐是因为他们的伺候不全,导致侧妃生疾。   而后,还是在太孙府里的宫廷嬷嬷过来,才一眼瞧出这是侧妃有喜了,已经是有了身孕后的正常孕吐反应。   一下子,太孙府就更是乱了起来。   明眼人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很有可能将会是太孙府第一位诞生的小生命。   若不是有那些个宫廷嬷嬷在做主,恐怕这些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事了。   侧妃院的男女管事,在一片混乱之中悄然的交换了眼神,然后两个人便总是会保证有一个人是始终留在侧妃的视线之中,也让侧妃留在他们的视线里。   凡是涉及皇家,就算是一件喜事,也从来都不能简单的当成喜事去看待。   当沐侧妃被从太医院抓过来的太医院水三年亲自确证后,太孙妃院子那边的一名女官管事就已经是悄然的赶了过来。   等到女官确认了侧妃这边确实是怀上了,说了几句道喜的话后,便又安静的赶回太孙妃那边。   少顷,汤鹊清就已经是满心欢喜的带着乌泱泱一帮人赶了过来。   “大明列祖列宗保佑,太孙府终于要有小小人儿诞生了!”   自成婚之后,形态愈发雍容的汤鹊清赶到已经被身边伺候的人按在床榻上的沐彩云身边,便是一阵的感激大明列祖,满天神佛。   然后也不管沐彩云那怯生生,因为人生初次怀孕而带着的羞涩和不安。   汤鹊清便双手抓住沐彩云的一只手:“水太医已经确认了,你如今确实有了身子。后面这十个月,可是要千万当心。   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冰食,眼下也不能再吃了,都要停掉。还有那些蛋糕,也不能再吃了,吃胖了身子,到时候就是累赘。   走路也要慢些,要是觉得府里面哪块地方走不顺,就和我说,我让雨田带着人给那些地方都铲平了。   老爷子日盼夜盼,太子爷也是翘首以盼,太孙虽然不说,可天底下谁不想当爹爹的呢?   你现在就是咱们太孙府的大功臣,想做什么尽管说,只要能为咱们太孙府顺利诞下这头一个小小人儿。”   汤鹊清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箩筐的事情。   然后看向躺在眼前,两只眼睛已经变得发直的沐彩云,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丫头的脑袋。   沐彩云红着脸,紧张兮兮的小声询问道:“姐姐,真的想做什么都可以说吗?”   她刚刚问完话,侧妃院这边的女官一颗心便立马是提了起来。   这位小祖宗可千万不要在太孙妃面前提什么天大的要求啊!   汤鹊清已经是瞪了瞪眼:“说吧,姐姐不是都答应你了吗。”   “那我能吃一口冰淇淋嘛……就一口……”   沐彩云几乎是将脑袋埋进了最近莫名开始再次变大的胸口里,两只眼睛倒是悄悄的瞅着眼前的汤鹊清。   汤鹊清一听竟然是这个要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想了想又不能惊动了腹中的胎儿,这个时候都是要以稳胎为要。   她只能是哼哼两声,伸出玉指轻轻的点在丫头的脑门上:“我刚刚怎么说的,这十个月你冰的是绝对不能吃的!甜食可以少吃一点,要不今天吃一块蛋糕吧。”   总算是没有什么东西都不能吃。   沐彩云立马是抬起头,两只眼睛已经笑眯眯的化作两只夜空中的月牙儿。   汤鹊清看着这一幕,心中忍不住便是一阵宠溺,她回头看向被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不由皱起眉头:“都出去吧,给孕期需要准备的东西都取到这边院子来备着。”   太孙妃院子里的人,自然是当即领了命,就出了屋子。   汤鹊清这边院的女官、宫娥们,却是愣了一下。   然后才在女官的慢了两拍子的催促下,一一离开。   等到屋子里的人都被赶走。   汤鹊清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神埋怨的看向已经在等着小蛋糕投喂的沐彩云:“你这丫头,差点给我吓到了。难怪我说,你最近夜里头怎么那么早就喊着犯困,往日里咱们家就数你睡得最晚。”   沐彩云娇羞的笑着,似乎是因为被人匆忙的给按在了床上,这时候才有了机会在被窝里扭动了一下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   然后,她便张开双臂,想要一个虎扑抱住汤鹊清,却是被汤鹊清提前预警,已经是用手掌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了身孕,干什么事情都要慢点。”   嘴上叮嘱着,汤鹊清却还是挪动了一下位子,离着沐彩云更近了一些。   沐彩云这时候才喜盈盈的张开双臂环抱住汤鹊清的腰身。   沐彩云仰着头,看向一直将她当做自家亲妹妹看待和照顾的汤鹊清:“姐姐,我有些怕……”   汤鹊清一愣:“不过是有了身孕,有什么怕的,以后多怀几个,也就习惯了。”   她这会儿还只是以为,这丫头是因为初为人妻,初次有了身孕,惶惶不安而担心害怕。   沐彩云却是有些紧张的看着汤鹊清,似乎是在犹豫是什么,半脸的功夫之后才低声说道:“她们说,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最好是个小女娘……她们说,我不能生一个小儿郎出来……”   “放肆!”   汤鹊清顿时冷喝一声,眉宇之间阔别数年,只有在凤阳城的时候才会有的杀气不由的冒了出来。   突然的变化,吓得沐彩云赶忙是松开双手,抓住被褥缩在床头。   汤鹊清见到丫头忽然畏手畏脚,无奈的苦笑一声:“不关你的事情。”   沐彩云眨着眼睛,小心的伸手扯了扯汤鹊清的衣角:“那她们说的……”   汤鹊清眉头竖起:“当真是忘了我大明的规矩!几多奴婢,竟然胆敢在主家面前挑拨这等腌臜之事!”   说完之后,汤鹊清已经是噌的站起身。   然后看向靠在床头的沐彩云,汤鹊清脸上挤出笑容,伸手拍拍丫头的脑袋:“放心吧,都是下面的奴婢们乱嚼舌根子。彩云不管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都不会有事的,都是咱们太孙府的长子长女!”   说完之后,汤鹊清便已经是迈出脚步要往外头走。   沐彩云有些不放心,稍稍起身:“姐姐,你要去做什么。”   汤鹊清回过头,微笑道:“傻丫头,不是想吃小蛋糕吗,姐姐去给你弄。再去前面看看,该死的雨田有没有给殿下从宫里头请回来。”   等汤鹊清从屋子里走出来,就看到沐彩云院里的人一直等候在门口,反倒是自己院里的人离着远远的,三三两两的在低声说着话。   她轻咳一声,目光有些冰凉的从门前这些人的脸上扫过。   不等几个女官开口。   汤鹊清便轻声道:“侧妃有孕,这是太孙府的喜事,都去外头,各自领赏。”   说完之后,汤鹊清便双手揣在一起,站在门前挡住门后的路,一直看着这边院子里的女官、宫娥都走了出去,这才带着人走出去。   到了外面。   由汤鹊清带来的人,已经是将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红包拿了出来,一个个的发着。   沐彩云院里的女官已经是满脸的喜悦,福身道:“奴婢们谢太孙妃的赏。”   就在那女官伸出手,要领到红包的时候。   汤鹊清却是沉着脸走了过来。   啪。   一声脆响,从那女官的脸颊上发出。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胆颤心惊的跪在了地上。   汤鹊清冷眼看着这些每日都和沐彩云待在一起的女官、宫娥们:“孝慈皇后在世的时候,便在我们朱家后宅立下了规矩,谁也不能乱嚼舌根子。我们朱家的事情,也是你们能说道的?太孙府里头,竟然还生出了挑拨我家关系的腌臜事。”   汤鹊清真的怒了。   沐彩云那丫头,自小就被养在云南,或许西平侯府对她有着良好的女德教育,但远在云南又如何能知晓京师里的争斗和皇宫大内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丫头不懂。   可汤鹊清自己却是清清楚楚。   什么叫丫头这一胎不能生出个儿子?什么叫这一胎最好是个女娘?   孩子都还没有出生,这些人就在想着争位的事情了?   汤鹊清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不是发生在老爷子的后宫,也不是发生在东宫,竟然是发生在了太孙府里头。   若是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情,往后给传了出去,太孙府的脸面往哪放?自己这个太孙妃,又会被外人如何看待。   自己如今是嫁为人妻,归为大明朝的太孙妃。   可自己当年也是能在凤阳府带着各家女娘们,操练着家中父兄们军阵本事的女娘啊!   自己来了应天,做了太孙妃,这些人就以为自己从将门虎女变成狸花猫了吗?   沐彩云院里的女官已经是将额头磕的稀烂,血水流了一地。   知晓了太孙妃为何发怒的几名乱说话过的宫娥,亦是不断的磕着头。   “太孙妃,太孙妃,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求太孙妃饶恕奴婢吧。”   “奴婢再也不敢了……”   女官和宫娥们,一边乞求着,一边还想要跪到汤鹊清的脚前。   幸得,被汤鹊清带来的女官和宫娥们给拦住,更是有两名嬷嬷,直接就将这几人给掌翻在地。   “太孙妃面前,也敢胡言乱语!谁教的你们在太孙府乱嚼舌根,不知事的蠢货,等着被打杀了吧!”   汤鹊清脸色阴沉,看着眼前这场闹剧,沉声道:“将这些个奴婢送到前府去,等雨总管从宫里回来,交给他处置吧。后宅这边,是大喜的日子,见不得血腥。”   养的魁梧的嬷嬷们,立马面露狠戾,直接带着人将这些不曾审问便已开始乞求饶恕的女官和宫娥给拿住,就让前面送去。   然后汤鹊清便看向伺候自己的女官。   不用太孙妃开口,女官已经低头福身道:“奴婢会重新安排好侧妃这边的女官和宫娥,绝不叫下回再生出这样的事情来。”   汤鹊清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寻个理由,多搪塞些时日,免得惊着彩云。让人去弄些甜食过来,务必要看管好了,不要叫她吃了冰食,该忌口的东西都停下来。   这是太孙府的头一胎孩儿,万不能出了事。到时候不光我要担责,你们谁都跑不掉。   要是生出个长子来,那可是要入宗人府宝册的!都给我仔细着点,好生的做事当差。”   现场,满地应是。   汤鹊清这才轻叹一声,低下头,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那干干瘪瘪的小腹。   等到朱允熥火急火燎,满心都是自己要当爹,马上就会有个孩儿喊自己爹爹,赶回太孙府的时候,敏锐的察觉到了今日府内的一丝不同。   他淡淡的看了几名出现在前府的女官和嬷嬷。   “生了什么事情?”   女官不敢隐瞒,上前低声道:“回禀殿下,有人在侧妃身边嚼舌根子乱说话,已经被太孙妃惩治了,后面劳烦雨总管处理好就无事了。”   女官解释了一番,便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朱允熥则是眉头一凝,回过头就看到朱高炽带着雨田也已经是赶了过来。   朱高炽跑的是满头大汗,看到朱允熥回了太孙府,反倒是没有再急着去后宅,稍有疑惑,上前低声道:“怎么了?”   朱允熥摇摇头,小胖是自家人,但有些事情还是单纯些的好。   朱高炽却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道:“这事你得慎重啊,咱们家可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乱了。”   朱允熥挥挥手:“你且在前府喝茶,我去后面看看。”   而后,他又冲雨田招招手。   雨田现在就是太孙府的总管,回来后自然也同样发现了府内的不同气氛,皱眉道:“殿下。”   朱允熥指向那几名女官和嬷嬷:“她们那边有些事,你去料理干净,不要惊动了外头。”   雨田顿时眉头一凝,脸上也变得阴森了些,躬着身子:“殿下放心,奴婢会小心办好事的。”   安排好了前头的事情,朱允熥再也没了停顿再次的心思,再一次的拔腿就往后宅赶过去。   他现在不管什么嫡庶,也不管什么儿郎还是女娘。   一个和自己有关的生命的孕育,本就是一件大喜并且值得骄傲的事情。   此刻无关其他,只是因为血脉的传承。   等朱允熥满心欢喜和期待的走进屋内,就看到汤鹊清和沐彩云两人,一人端着一个甜食蛋糕,两人是有说有笑的分享着喜悦,交流着今日里太孙府后厨准备的甜食蛋糕的滋味。   “怀了?”   “当真怀了?”   朱允熥有些傻眼,要不是自己知道,还以为她俩是在这里开茶话会呢。   沐彩云被突然回来窜进屋子里的朱允熥给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也要让自己忌口不能吃东西,赶忙捧着蛋糕转过身。   汤鹊清笑着放下蛋糕,站起身走到朱允熥身边,拉着他就坐在了两人中间。   “太医院的水太医亲自来看的,号了三次脉,分毫不差。”   朱允熥刚在前面就得了消息,虽然不知道详细,可也知道汤鹊清的压力,不由拍拍对方的手背:“操持太孙府,你辛苦了。”   汤鹊清温婉的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将朱允熥往沐彩云那边推了推。   朱允熥转过身,看向自己仅仅只是一个背身,就已经将那一份小蛋糕给尽数吃进肚子里的沐彩云。   他好笑的伸手拍着丫头的脑袋:“我又不抢你吃的。”   沐彩云抿着嘴,忽的伸出舌尖,将嘴唇上的一点奶油给舔进嘴里。   朱允熥这时候却顾不上可爱了。   视线不断的向下,一直到了沐彩云的小腹上。   然后弯腰俯身,将耳朵给贴了上去。   半响之后,朱允熥轻咦一声,皱起眉头:“怎么没个动静呢?”   沐彩云则是微微举着双臂,眼睛一眨一眨的低头看着俯身在自己身前的朱允熥,她也想听听到底会有什么动静,可是却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汤鹊清一时间哭笑不得,从后面拍了拍朱允熥的后背:“才刚刚有身孕,还得好几个月才能有动静呢。”   朱允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喜悦冲昏了脑袋。   随后,一整个下午,朱允熥都陪在两女身边,漫无目的、没有边际的闲聊着家长里短。   等到夜幕降临,已经在黑暗之中,陪着汤鹊清足足练了近三个时辰拳法的朱允熥,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好似被抽去了全部的气力,软绵绵的陷入温柔乡里。   “咱们还年轻,要节制!”   “明年太孙府定然是要有不少人登门贺喜的,这个时候不能让你累着了。”   “细水长流,后面日子还长着呢。”   “急不得,急不得,都会有的。”   黑暗里,朱允熥脸不红心不跳的掩饰着自己的真正目的。   腰上忽的一痛。   汤鹊清已经是从一旁翻身而上,两人四目相对。   只见汤鹊清脸上带着一丝落寞和失望。   “妾身也想要个孩儿。”   “殿下不行了吗?” 第三百四十四章 连锁反应   没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会承认自己不行!   至少,已经每日清晨便开始打磨身骨数年之久的朱允熥,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说不行,却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承认自己的不行。   于是。   当太孙府的内侍和侍女们开始早起,为了迎接新的一天开始忙碌的时候。   朱允熥才终于是双手捏住被褥,身子紧紧的裹着被子,侧过身躺了下来。   半个人已经没了知觉。   而就在床榻的外侧,太孙妃汤鹊清尽管同样是一夜未眠,一双凤眼却闪动着明亮的光泽,整张粉嫩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红扑扑的,好似是熟透了的果子,分外诱人。   刚刚持续到清晨的操练,让汤鹊清浑身发汗发热。   两条玉臂横陈在被褥外面,不时的抬起来,然后轻轻的落下,拍打着被面。   整个人都是火辣辣的,尤其是……   汤鹊清落下的手掌从被面外面按在了心口的位置,可是心里却是满意的,更是意犹未尽。   出自凤阳城的巾帼女娘,没来由想到了尚未出阁时,家里的教习嬷嬷们说过的关于老夫老妻的生活的能让人脸红的话来。   自己现在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吗?   汤鹊清忽的玩心大起。   凉冰冰的双手刷一下钻进了被子了。   而后,蜷缩在内侧的朱允熥便是浑身紧绷,屁股更是不耐烦的拱了两下。   “莫挨着我!”   朱允熥自觉地眼前有一圈圈的金星转动着,脑袋昏昏沉沉欲睡。   人生在世数十年,朱允熥今天终于是深刻的体会到了一个人间至理名言。   真的是一滴都不剩了呀!   汤鹊清眉角都含着笑意,转过身从后面环抱着朱允熥,很老实的没有再刺激对方,而是凑到了男人的耳边。   “妾身就是想要个孩儿……”   这觉是没法睡了。   朱允熥咕咚了一下翻过身,将汤鹊清那双又开始不安生起来的手给抱住:“会有的会有的,咱们以后生十个孩儿!”   汤鹊清眨着双眼,噗的笑出声来,粉嫩红润的脸上,笑容好看极了。   随后,她慵懒的缩了缩脑袋,钻进朱允熥的怀里。   “哪有生那么多孩子的人呢。”汤鹊清的手指肚从朱允熥的脸上滑到脖子上:“生那么多孩儿,为他们取名字都要忙死。”   朱允熥愣了一下。   随后才想起来,自家的取名规矩,那可是为后来的元素周期表做出了巨大且不可磨灭的贡献的。   他想了想,轻声道:“我是允字辈的,五行取火。父亲这一支,下一代是文字辈,五行取土。”   汤鹊清转动着黑白分明的双眸,低声道:“圭如何?文圭!咱们家第一个儿郎,就叫这个名字。”   圭,同玉。乃古制六礼器六玉器类之一,同璧、琮、璋、琥、璜并列。   这是个好字。   君子不器,君子如玉。   朱允熥却是摇摇头:“皇爷爷一直盼着皇重孙的降世,如果咱们家这头胎是个小儿郎,恐怕是要被皇爷爷赐名的。”   “和先虞怀王兄一样?”汤鹊清轻声念叨了一声。   朱允熥目光不禁变得有些黯然。   先虞怀王,说的就是他那个不曾见过的嫡亲兄长,大明真正当之无愧的帝国嫡长子嫡长孙,自出生以来便拥有着无人能比的皇恩宠溺,被寄予厚望的朱雄英。   汤鹊清嘟嘟嘴:“这样啊,那您觉得陛下会为咱们家的儿郎取个什么名字?”   当男女之间暂时不去触碰情欲的事情,女人就会散发出无限的联想。   汤鹊清在朱允熥的怀里扭动了一下,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自顾自道:“咱们家的孩儿,以后是不是也要送到大本堂去学习?那是不是每日里都只能跟着方先生学圣贤文章?要不要找几个武学师傅打磨根骨,操练武事,学习兵略?”   “还有啊,要是以后有了那么多的孩儿,家里面是不是也要现在就开始立规矩了。若是民间富足人家,只管富养就好了。可咱们家是宗室,儿郎们都是要文能治国武能上阵的,没有规矩不行。”   “可是要上阵,就会流血呢。您说,我们家的儿郎能不能不和你一样,还要亲自领兵上阵杀敌?”   “殿下,要不您辛苦些,这些年趁早给咱们大明在外头的敌人都灭了,这样咱们家的儿郎以后就不能亲自领兵上阵了。”   “然后呢,等孩儿们长大了,就要为他们选定婚姻。儿郎们,不求岳家多有权势,教出来的女子能懂规矩知礼节就好了。女娘们却是要好生的挑选婆家,不然嫁出去就不算咱们家的人了,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受着,总不能事事都跑回来诉苦吧。”   “还要留意咱们家的儿郎们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该提前预防的事情不能等他们大了才想起来去做。”   “妾身今天就入宫,和惠妃、贤妃娘娘她们请教一下。”   “殿下。”   “殿下?”   “……”   汤鹊清絮絮叨叨的嘀咕了半天,然后忧心忡忡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眉头立马皱起。   只见朱允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合眼睡熟了。   汤鹊清撇撇嘴,轻叹一声。   “死人!就是不行!”   ……   今天应天府是个艳阳天,阳光照耀在城外还残存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因原本坐拥二十万京军的应天城,如今满城除了上直亲军卫,就只剩下五万左右的京军,五军都督府的功勋武将们,即便是到了如今这等年关时节,也不曾能走下城墙回家和家人团聚、共度佳节。   皇帝和皇宫的安危,大过天。   蹬蹬蹬。   朝阳门的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   少顷,几名身穿仆役衫衣的人便上了城墙。   即便是这些人在城墙下就被官兵们查验了一番身份,等他们到了城墙上,仍然是被几名腰佩长刀、手握长枪的官兵给拦下。   不远处,更是有几名背着长火铳的官兵,目光冷冽的扫过这边。   “我们是西平侯府的人,今日前来寻我家主人说事。”   一名领头的仆役从袖中取出西平侯府的凭证。   官兵们恪尽职守,仍是上前取了凭证,几人合议勘验,确认无误之后才将凭证交换,让出路来。   “侯爷刚领着人往朝阳门那边巡察去了。”   官兵们提醒了一句,西平侯府的仆役们立马拱拱手还礼道:“多谢诸位兵爷。”   辞别官兵,几名仆役沿着城墙一路往朝阳门方向赶过去。   未几。   众人便在太医院东边的城墙上,看到了被一群亲兵和将领簇拥着的西平侯沐英。   仆役们上前,低声呼唤了一声:“侯爷。”   沐英此时正在和己部将领们谈着话,商议着马上就要过年,如何安排城墙上的京军官兵回家或回营过节,又不耽误了值守护卫应天的事情。   听到家中仆役的呼唤,当即皱眉疑惑的看了过来。   在沐英身边的将领们则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而后纷纷让出路,默默的继续往朝阳门方向走过去。   只领着几名亲兵留在原地的沐英,沉声道:“家中生了什么事,要你们竟然是到这里来寻某。”   一名仆役面带喜色道:“侯爷,侧妃现今有身孕了。太医院的水太医亲自号脉,确凿无误,消息今天一早就送到宫里和府上了。”   沐英淡淡的看了前来寻他的仆役们一眼,而后淡淡的哦了一声:“让家里的人备一份礼,送到太孙府,交给太孙妃。”   仆役们一愣。   自家的小姐有了身孕,怎么送礼还是送给太孙妃的。   沐英瞧着这帮蠢货,不禁冷哼一声:“滚回去!告诉家里的人,谁要是敢乱说话,本侯回府之日,便一一打杀了!”   仆役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是愣神的依着沐英的呵斥,小心翼翼的转身离去。   待到一众前来报喜的仆役们离开之后,沐英不由的长叹一声。   守在沐英身边的亲兵上前:“侯爷是不是该和殿下碰个面?”   对于亲兵的僭越之言,沐英并没有生怒。   这些亲兵都是他从云南带来的,是跟随他征战南北多年的老人,说是亲兵那只是为了在军中当差之用,实则上都可以算得上是家臣家将。   他摇摇头:“殿下那里不会有事,这点分辨,殿下还是有的。我只是怕,有人会借此生事,在朝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亲兵目露忧虑,按照朝廷这些年的行为,西平侯府大概是要世代镇守云南的。至于侯爷这一次回京,一来是为了小姐和太孙成婚,二来也是陛下有意让侯爷回京荣养,在朝中做事。   可一旦沐家和朝堂上的纠葛太多,对沐家总不是什么好事。   “小的听闻,陛下自殿下知事后,便屡屡对内对外流露出希望殿下早日生子的话。这一次若是小姐为太孙府诞下一个男儿,恐怕陛下会大肆封赏的。”   沐英自家中仆役报喜之后便皱紧的眉头,到现在愈发紧绷,思量再三后才低声道:“今晚你们几个人安排下,去几个人回府,盯着府上不要出了什么事。”   “属下领命!”   ……   中军都督府。   汤醴因为还要照顾着讲武堂那边的事情,所以并没有就值守在城墙上不曾下来,而是隔几日就要下城墙回衙门办公。   今日,汤醴刚刚审批完明年地方卫所轮番入京充入京军序列的事情,带着疲倦的神识从位子上起来,到了一旁的茶桌前,预备为自己干燥的口舌滋润一下。   刚刚将茶叶送入茶壶里。   家里的一名管事便从外面走了进来,顺道还将屋门给关上。   管事汤醴从凤阳家中带到应天城,帮着料理在京师诸事的。   见到管事到来,汤醴先是抬手下压,示意对方先停停。   等汤醴将水倒入壶中,放在炉子上后。   他才抬起头看向管事:“说吧。”   管事小心翼翼的转头看了一下四周,不见外面有人,这才上前低声道:“今天刚刚知道的消息,太孙府那边,沐侧妃有了身孕。昨日太孙府生了些事,雨总管杖毙了几名女官和侍女,一早给丢到外面的乱坟岗去了。”   汤醴眉头一凝:“好端端的喜事,怎么就见了血?”   管事又走进了一步:“似乎是那些人不安分,所以才被太孙妃交给雨总管处理了。也正是因此,沐侧妃有身孕的消息,还是今天太孙府上奏宫中,才传了出来。”   “有人不安分?”汤醴眼底闪过几道寒芒。   太孙妃是他们汤家的姑娘,是他那个为了大明战死疆场的大哥的遗女,有人竟然在这个时候就开始不安分了。   汤醴连语气都冷了一些:“不要张扬这些事情,家里要安稳些。你回府盯着,再写封信送回凤阳,就说京师无恙,太孙府大喜,让家里在地方上寻一些滋补、稳胎的东西,到时候一并送进太孙府给沐侧妃。”   “送这些东西?”管事脸上有些担心。   汤醴瞪了一眼:“到时候先送去太医院,走一遍太医院的手再送给沐侧妃!”   管事愣愣的点点头:“那小人这就回去安排。”   汤醴却是叫住了管事,想想又说道:“马上要过年了,今年提前给贺礼备好,你亲自一家家的走。第一家就选西平侯府。”   “小人明白。”   汤醴这才带着忧虑的点点头:“去吧。”   等到管事的离开后,汤醴的茶也算是煮好了。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刚送到嘴边,却是眉头一皱。   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公房里。   低低的响起声音。   “最好是个小女娘……”   ……   太孙府沐侧妃有了身孕的消息,终于是在应天城里一座座衙门、一片片的宅院之中传开了。   礼部。   平日里远不如吏部衙门,朝堂大员、封疆大吏如过江之鲫一般多。   也不似户部衙门,人人入门都是笑面迎人喜气洋洋。   更不像兵部,整日里都是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披着重甲的武将进进出出。   如果不是有恩科、大礼仪等事情,礼部平日里虽然算不上冷冷清清,可也说不上是热闹的地方。   然而今天,从一早开始,礼部几乎是将一整年的人来人往都给用完了。   “不管怎样,礼部要守好我大明的规矩。”   这是吏部尚书翟善开口说的话。   说完之后,这位大佬张目环顾四周,想要看看有什么会反对自己的话。   就从礼部衙门隔壁的兵部衙门过来的茹瑺,点点头道:“这是太孙的第一个孩子,于情于理,陛下都会有重赏,但规矩不能废,到时候文渊阁那边,还需要几位大学士每日留人,防备着宫中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决定。”   茹瑺不是文华殿大学士,也不是文渊阁大学士,只能看向是大学士的几人。   翟善等人点点头。   如今大明朝的一殿一阁大学士,仍然是没有明确职责,但还是拥有了能随时入宫,进入文渊阁,作为皇帝和洪武门外的百官中间的一道沟通的桥梁。   每日,通政使司的奏章会从宫外先送到文渊阁,经过文渊阁审理,然后才会依照事情的轻重缓急,挑选出来,分别送往皇帝、太子、太孙三处。   只有审理的权力,而没有做出决断的权力。   任亨泰则是轻叹一声:“也没有听说,太孙殿下偏宠谁的事情啊。怎么就……”   这话已经是足足的僭越了。   只是在场的都是六部尚书,连都察院和五寺的人都没有带上。   郁新笑笑,耸了耸肩:“这种事情,谁能控制?任尚书你能?”   任亨泰瞪了郁新一眼:“礼部会做好该做的事情。太孙那边,本官不会有疑,现在就只是担心陛下……”   几人不由轻叹一声。   “希望陛下能圣明如常吧……”   ……   “圣!”   “如果这个孩子是个带把的小子,就用这个字做名字!”   “这是朕的头一个皇重孙,当得起这个名字!”   乾清宫前殿,朱元璋此刻可谓是满面红光,激动不已,双手叉在腰上,就在太子跟前来来回回的走着,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自己终于是有皇重孙了之类的话。   朱标一脸的无奈:“爹,圣字岂可乱用。再说,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咱是大明的皇帝,咱说能用就能用!”朱元璋依旧是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睛盯着太子:“咱不管那些文人的规矩。”   “朕的规矩就是规矩!”   太子爷朱标很是无奈的翻翻白眼,老爷子现在就是不讲理的状态。   一个圣字,是能随便乱用的?   而且还是用在……用在朱家宗室子弟名字里。   寻常百姓家都知道要取贱名好养活,当然朱家是皇家,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可也不能这样取名啊。   想了想,朱标开口道:“圭字其实挺不错的,君子如玉。岱字也不错,泰山也,宗室子弟当行事为人稳如泰山。”   朱元璋冷哼一声,强调道:“这是咱的第一个重孙儿!”   “那您就知道一定是重孙儿,不是重孙女?”   朱标没来由的顶了一句,心中很是无奈。   噌。   朱元璋当即就抬起手虎视老大,想了想却只是冷哼一声收回手。   随后,朱元璋长叹一声。   “咱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现在外头恐怕也都乱了吧。”   “咱家的子孙啊,还没有出生就注定是躲不了这些皇权之事……”   “劳什子的皇位!”   朱元璋啐了一口,满脸的鄙夷。   朱标起身,捧着一杯茶送到老爷子面前,无奈的笑笑:“熥哥儿是个公允的人,既然认了鹊清丫头做太子妃,他就不能废了嫡庶之分。   您是当爷爷的人,现在只是希望能有个重孙儿。可外头的人怕是都在盯着这件事,毕竟您老念叨这件事情好几年了,外头的人心最是难猜。   若是沐丫头当真生个皇重孙出来,您就真的要为那孩子取个圣字?他们会将您老的欢喜,给当成是暗示!”   朱元璋不说话了,只是冷冷的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砸进太子的手掌。   随后,想了半天。   朱元璋脸上露出狠戾。   “老子现在只想四世同堂!谁耽误了老子,哼哼……” 第三百四十五章 神仙的弟子   太孙府的喜讯,终究没有在应天城再掀起多大的风波。   毕竟,现在那孩子怕是连个人形都没有。   至于往后的事情,还得等生下来才能再说其他。   而年节也并没有什么大事件发生,大明依旧在做着赔本的朝贡买卖。   开年正月初三,倭国、朝鲜、琉球国并南方数宣慰司皆派遣使臣到来,拿着廉价的朝臣礼品,换取了大明官窑出产的瓷器,江浙制造局出产的丝绸等。   初五在京宗室,在朱元璋的带领下,祭拜了太庙之后,这个年便就算是过完了。   洪武二十八年正月十五,戊申日。   国朝上元节虽然没有前唐诗歌里那般的灯火辉煌,可朝廷还是破例,以太孙府子嗣有序为由,放开金吾一日夜。   日头斜过正午。   太孙府后苑暖房。   年前长江两岸,还是大雪纷飞的天气,翻过年气温却是一日高过一日,似乎有直接略过春日,让江南江北直接走进酷夏的样子。   也正是因此,冬日里炭炉昼夜不停的太孙府后苑暖房,这时候也早早的就撤走了炭炉,只是怕有返寒的可能,门窗还是不曾打开。   “这个鬼天气,八宝茶怎么喝怎么不得劲。”   朱高炽斜靠在一只金髹(xiu)三足凭几上,如同魏晋人物画里的人物一样,除了没有坦胸露背,也没有五石散,整个人显得是懒洋洋的。   朱允熥微微一笑,将八宝茶壶给挪开,从一旁取了一壶早就放在冰桶中冰镇的酸梅汤,为小胖倒了一杯,推到对方眼前。   “知道你怕热,早先就让人冰上了。不过这个时候,还是要少喝些,免得伤了肠胃,引来寒气。”   朱高炽瞥了朱允熥一眼:“你比我娘还要絮叨。”   念叨了一声,小胖便抓住冰冰凉的杯子,仰起头一饮而尽。   大概这个时候真的只是假热,一杯冰镇酸梅汤下肚的朱高炽,不由的浑身一颤,张着嘴吐出一口寒气。   脸上却是变态的露出舒服的表情。   看着如今人是瘦了,可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贱嗖嗖的小胖。   朱允熥无奈的摇摇头,自己慢悠悠的喝了一小口冰镇酸梅汤。   爽过之后的朱高炽,这时才从长靴里面拔出了一本簿子。   翻开看了两眼,朱高炽便挪动视线看向朱允熥:“沐侧妃有了身孕,你就不理朝政了,现在连累的我还要每日来给你说这些事情。”   朱高炽也只是吐槽了一声。   随后便继续道:“陕西行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张豫,奏言塞北多是卫所边军及屯田贫寒之民,少有先生开设学堂。卫所官兵吏目,官俸仍然是以钞给。谪戍之人,更是连赏钱都没有。请朝廷酌情,给布衣棉衣御寒,请调粮草充实边苦,请设儒学堂,为塞北军民子弟开蒙。”   朱允熥手掌轻轻的拍在凭几上,沉眉思量,少顷之后开口道:“宝钞必须要控制印发量了,这件事咱们要开始着手安排了。水泥路也要尽快的推进起来,朝廷再没有钱,也要挤出钱来,一点点的用水泥路连通地方,尤其是塞北边防。   准张豫所奏,由淮安府发运,调布衣棉衣粮草给张豫,再从去岁恩科那一千多个进士里选一选,还留在朝中观政的,挑几个出来送过去,让他们再招揽下举子。若是不从,便换人,这些人记下来,朝廷往后便不用他们了。”   朱高炽点点头,朝廷对塞北九边的要求,一向都是只要不太过分,就会应有尽有的恩准供应。   将处理的结论记下,朱高炽又道:“户部调一万头耕牛于东昌府屯田贫民,已经办好,大抵是不会误了今年的春耕。”   朱高炽一一看下去,忽的微微一笑:“福建兴化卫奏报,循例,卫所魏保妻黄氏产三男子,赐给米粮和宝钞。”   朱允熥也不由的笑了起来。   “一胎三儿子,这个兴化卫的魏保,可算是于朝廷有功了。让后军都督府那边处理一下,升百户。”   朱高炽愣了一下。   按照惯例,大明朝的女子能生儿子,能多生儿子,朝廷本来就是有规定要赏赐东西的。   兴化卫这次也是按照规矩,将此事给报到朝廷。   现在,朱允熥身为皇太孙,竟然还会亲自过问这件事情,在本有的赏赐之外,还另外让都督府那边给魏保升了百户官。   朱高炽嘴角微微一挑,眼神淡淡的扫了朱允熥一眼。   这厮就是因为自己也要有孩子了,所以才会爱屋及乌。   朱允熥却是想了想后,问道:“我记得,前几日皇爷爷亲自下的旨意,要周王叔征发河南都指挥使司卫所马步官军三万四千人往塞北筑城屯田,晋王叔征发山西都指挥使司卫所马步官军两万六千六百人往塞北筑城屯田。”   朱高炽皱起眉头,低下头翻了翻手中的簿子,找到了对应的朝政记录,然后点点头道:“旨意已经分别在辛亥日和甲寅日发出去了,走的是敕令。大概要一两个月才能到晋王伯、周王叔手上。”   大明现在的军事策略,仍然是以九边为首。   长城是年年在修,朝廷也年年征发迁移大河两岸百姓屯田塞北,为的就是和草原上的前元余孽们抢占更多的先手。   朱允熥当即道:“去岁水泥出来的时候,爷爷就说了要将此法用到塞北长城,现如今要继续筑城,工部那边怎么说,张二工他们可曾领到旨意?”   “工部现在被解缙缠着修应天至杭州府的水泥路,对这件事情没有声音。张二工前番让人来找了我,说他们有足够的人手可以去九边,都是熟悉水泥法的匠官。”朱高炽轻声解释着。   朱允熥手指在凭几上敲击了两下:“那就再调张二工手下的匠官去九边吧,不能让屯田的卫所官兵和迁移百姓都到塞北筑城修墙,边地还是要发展起来。   告诉张二工,再派些其他方向的人手过去,要让百姓们都能好好的屯田。   户部那边也告知一声,钱粮不能短缺了,让他们从杭州府调运粮草到淮安府,好支应北边的事情。”   朱高炽点点头:“知道了。”   随后啪的一声,便将簿子合起来,重新塞回到长靴里面。   刚要自己动手再倒一杯冰镇酸梅汤的时候,却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场便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朱允熥斜觎了小胖一眼:“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贱嗖贱嗖的。”   朱高炽立马瞪了朱允熥一眼,然后正色道:“我是想起来,皇爷爷给十八叔和十九叔定的亲事,这两日就要明旨册封了。”   朱允熥点点头,眉头却是皱起,不解道:“十八叔和十九叔都到年龄了,选妃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高炽摇摇头,终于是从凭几上立了起来,俯身撑在桌子上,看向朱允熥:“我是说,二十三叔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情,然后昨晚上跑到乾清宫,一下子就跪在皇爷爷眼前,哭吼着他也要选王妃。然后皇爷爷一脚就给二十三叔踹飞了……哈哈哈……”   也不知道朱高炽是从哪里得的消息,更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描述当时的场面,他说着话就放声大笑起来,手掌更是不停的拍着桌案。   朱允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强憋着没让自己笑出声,瞪着眼道:“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懂什么选妃。十八叔和十九叔都十五六了吧,他还差着五六岁呢,怎么就想到这。”   那小屁孩,整天不就只顾着吃吗?   朱高炽撇撇嘴:“谁知道呢,大概是从哪听到了,选了王妃也就代表着就藩,二十三叔不是就想着能和十七叔一样当个大都督嘛。”   朱允熥哼哼两声:“还是上次给的课业太少,回头我去和方先生说一下,不行就给他塞进讲武堂里去,现在讲武堂不是正好在弄那个什么勋贵及军中将校子弟的课业,刚好宗室可以做出表率。”   朱高炽点点头,丝毫没有对会将自己的二十三叔给丢进讲武堂那个魔鬼地感到愧疚。   而讲武堂这两年也确实做的很不错,这个不错不光光是指讲武堂的蹴鞠赛能挣大钱。毕竟,现在讲武堂那边还弄出了另一种观赏效果更加激烈,赚钱也更多的虎贲球赛(橄榄球赛)。   更是因为,讲武堂在正常的武生课业上,可谓是突飞猛进。现在已经开始考虑,为大明从根子上培养更多的军事人才。   这件事情最近已经经由五军都督府拿到朝堂上议论了,大抵是会定下来。   事情说到了这里,朱高炽目光忽的一闪,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因为涉及上直亲军卫,所以刚刚给忘了。”   “老爷子要对上直亲军卫做什么?”朱允熥顿了一下后,开口询问。   朱高炽解释道:“皇爷爷有意让羽林左卫指挥使汤弼升任河南都指挥使司指挥使。”   京卫指挥使和上直亲军卫指挥使都是正三品的官。   一道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则是正二品的官职。   虽然是从亲军卫这等天子亲军的地方离开,可去了河南都指挥使司便可以称一句都司总府的封疆大吏。   朱允熥却是摇头道:“右卫的于马呢?”   他还记得,当初西安门前国子监监生闹事,还是当时的羽林右卫指挥使于马带兵镇压的。   朱高炽皱眉道:“皇爷爷大抵已经是将此事定下来了。”   朱允熥却是依旧摇头:“汤弼……还是用于马的好。”   “我可不敢和皇爷爷说这种事情。”朱高炽立马翻着白眼摇起头。   朱允熥白了他一眼:“汤弼姓汤。”   朱高炽立马瞪大了双眼,人家汤弼姓汤还有错?又不是信国公家的汤,就因为这个就要压着对方?   朱允熥只能低声解释道:“去冬,黄河右岸一直不曾降雪,很反常。河南又位处大明腹地,不容有失,我熟悉于马,是个敢打敢拼的汉子,先让他去河南坐镇都司。汤弼总领羽林左右两卫,回头再寻机会外出任一道都司总府。”   “那恐怕得你自己去找皇爷爷说。”   朱允熥点点头:“明日我入宫与皇爷爷说这件事。开年的时候,皇爷爷还提及过,可能要我沿运河巡视漕运,转黄河往河南、陕西两道巡视。毕竟前些年,这件事本来该是我爹做的,只是那会儿……”   “你要去河南及关中巡视?”   朱高炽立马瞪大了双眼,随后身子向后一靠,靠在了凭几上。   他眼珠子转的飞快,不假思索道:“这次你可别再带我去了,带上炳哥儿,他现在已经快要闲的发霉了。”   朱允熥摇摇头:“都还没有定,毕竟现在彩云还有着身孕,要是这一趟出去,恐怕是要错过孩子出生。”   朱高炽立马松了一口气,连连道:“也是也是。”   尽管自己现在瘦了,气也不喘了,腿也不酸了,但能不出远门就不出远门,依旧是朱高炽的第一选择。   出了一口气后,他总算是为自己灌了第二杯酸梅汤,然后又是浑身打了一个摆子,满脸的舒坦。   朱允熥的思绪却已经飞到了整个黄河两岸。   从地方官府、锦衣卫、暗卫三个方向收上来的消息,去年冬天整个黄河两岸几乎就没有什么大的降雪,这就很恐怖了。   首先就是可能会引起虫害,接着可能就是干旱。   而自己这一次可能要巡视黄河两岸,从老爷子那里来说也是为了防止这一点,到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事,自己刚好也能在黄河两岸坐镇,总好过朝廷在应天这边鞭长莫及,什么事情都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沟通好。   朱允熥正在心中骂着小冰河。   暖房外,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太孙府总管雨田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殿下,少华山、斋醮科仪主持孙碧云真人请见。”   少华山的孙碧云?   那个乃是张三丰这位神仙人物的亲传弟子的孙碧云?   朱允熥顿时面露疑惑,和同样疑惑不解的小胖对视一眼,两人都对这位道家真人的到来,倍感奇怪。   “快请孙真人入内。”   尽管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来,朱允熥还是给足了待遇,冲着外面回了一声,便连忙伸手指了指朱高炽。   两人默契的开始摆正位置,顺带着将凌乱的桌面给收拾了一下。   少顷。   只见一名道骨仙风,身穿一件青灰色长袍,头插莲花簪的白发老道,脚步轻若如风的走了进来。   仅仅只是第一次见面,朱允熥就对这位孙真人起了好感。   随后便想到孙碧云的生平。   幼年聪慧,愿欲学仙,入西岳华山,寻镬刀之踪,追希夷之迹,岩栖屋树,服气养神,探黄老经旨、周易参同与夫儒释,诸子史书,罔不熟读,研精覃思,固有年矣。   可以说,这位孙真人就不能以单纯的道家真人来形容。   他更是熟稔儒释两道圣贤道理。   而作为已经成为天下共识的神仙人物的张三丰真人的弟子,孙碧云在道家亦是有着不俗的地位。   几乎可以用挥臂使之、一呼百应来形容。   朱允熥带着好奇,起身道:“不知真人今日过府来寻,是为何事。若是为今岁斋醮科仪之事,或道门之事,真人不妨说来。”   孙碧云作揖施礼,随后看了一眼暖房内,却是露出一抹笑容:“贫道自西城行来,已经口干舌燥,不知能否与殿下讨要一杯茶水?”   道门的刚把子,神仙人物的弟子,找上门竟然不是要说什么玄妙之言,反倒是要水喝?   朱允熥不禁张了张嘴,一时哪里能反应过来。   朱高炽却是连忙俯身,有些紧张的从桌子上为孙碧云倒了一杯八宝茶,后来又觉得这玩意自己现在都不喝,这位神仙的弟子定然也是喝不下的,挠着头纠结能不能给神仙弟子喝冰镇的酸梅汤。   孙碧云已经是轻步到了显得手忙脚乱的朱高炽身边:“这位想必就是燕世子吧,世子不必如此,万水合一,万川入海,左右不过是润嗓而已。”   说着话,老道已经是捏住盛着八宝茶的杯子,也不发声,竟然就这么的喝光了满满一杯八宝茶。   朱高炽吞咽了一下喉咙,实在是张三丰的名声太大,而这位孙真人又是对方的亲传弟子,自己唯恐让对方生了什么不好的感觉。   毕竟老爷子这些年,可是从来就没有停下过寻找张三丰这位神仙的事情。   哪怕,这事也有着平衡儒释道三教的因素。   见到孙碧云如此举止。   朱允熥总算是冷静了下来,默默坐下,伸手指向面前的空置凭几:“真人请坐。”   孙碧云也不拘束,径直坐下,然后便好似是拿观山望气的架势,淡淡的扫了朱允熥一眼。   “今日老道不请自来,惊扰殿下,实在是罪过。只是事出有因,不知殿下能否允老道解释一二。”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动,只要这位真人现在说出能请三丰神仙入京的话,他就相信老爷子肯定会大动干戈的做好迎接的准备。   这位可不像是那位有大宏愿的智惠和尚。   朱允熥点点头:“真人请说。”   孙碧云又瞅了瞅朱允熥一眼,老道士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君臣子民的规矩,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一来,老道是想当面感谢殿下,能允老道支持不久之后的斋醮科仪之事。龙虎山、茅山、武当山、少华山等道门宗派,皆托老道,要亲自当面感谢殿下。”   “二来,老道是前来道喜,也是为了能沾沾太孙府的喜气。”   似乎都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啊。   朱允熥心中顿时更加疑惑起来,面上却还是保持着笑容:“儒释道三教并存,大明代天治理天下,佛门开水陆法会为在天皇考孝慈皇后祈福,此等之事自然不能少了真人这一门。于情于理,孤都该感谢真人才是。   太孙府年前侧妃身孕,不过是要为宗室添一二子。能有真人登门,方才是喜事,也好让孤那未曾出世孩儿,沾一沾仙家福源。”   然而,却是在这时,朱允熥刚刚说完话,孙碧云便眉头一皱。   “侧妃?老道算的乃是太孙妃……” 第三百四十六章 双喜临门   孙碧云忽的闭上了嘴。   然后便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面前,将一只手藏进了衣袖内,可看那不断鼓动的衣袍。   很明显,这位神仙弟子,是在算呐!   朱允熥和小胖两兄弟,不由的对视了一眼。   如果孙碧云是很正式的前来,然后进行着很规矩的谈吐,两人都不会有这般反应,只会将其当做是道门和朝廷的对话。   可偏偏对方从来到太孙府,就表现出一副淡然的举止,这个时候再配合上张三丰亲传弟子的身份,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别的一些事情。   玄之又玄,玄妙之处,虽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亵渎。   朱高炽更是小心翼翼的伸着头:“孙真人?”   朱允熥也是目露好奇。   半响的功夫,孙碧云缓缓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殿下实乃福厚缘深,贫道在此恭祝殿下嫡子结果,我朝社稷有继。”   如果说前面孙碧云说算的是太孙妃,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可当嫡子二字从孙碧云的嘴里说出来后,朱允熥双目顿时瞪大,蹭一下就站了起来。   年前是沐丫头有了身孕,现在是汤丫头也有了身孕。   如果孙碧云没有算错的话。   那自己这座太孙府,可就算是双喜临门了!   只见他满脸激动,深吸了一大口气,随后定定的看向孙碧云,激动道:“真人是说……是说太孙妃也有身孕了?”   朱高炽在一旁也傻了眼。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孙真人恐怕是连太孙妃的面都没有见过,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太孙府。   怎么现在,就言辞振振的说熥哥儿有嫡子了。   朱允熥现在也管不上什么仪态了,兴冲冲的就要往外面出去,好早点去太孙妃的院中。   只是当他刚走到暖房门后,雨田就已经是从外面将门给推开,太孙妃汤鹊清院中的女官则是同样脸色激动,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女官到了暖房里,见到就在面前的太孙,先是一惊,然后便跪在了地上,大呼道:“奴婢启禀殿下,太孙妃有了!太孙妃有了!”   朱允熥只觉得一阵目眩。   自己又要当爹了?   正当他还恍惚在原地的时候。   朱高炽已经是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屁股,到了始终面带微笑的孙碧云身边,弯着腰低着头看向对方:“真人,这事情可得说清楚。当真是嫡子?不是嫡女?”   孙碧云老神在在的看了小胖一眼,脸上没来由的闪过一道神韵:“贫道从来不曾算错过。不信,世子大可为太孙府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们过来问脉。”   朱高炽自然不敢说不信,连连摇头,然后更加低声道:“那真人能不能算算,侧妃现今腹中……”   孙碧云立马开口打断了朱高炽的询问:“太孙殿下是位福厚缘深的贵人。”   说完之后,孙碧云却是又多看了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的小胖。   朱高炽却是并未发觉,只顾着低头念叨:“有福就好,有福就好。”   然后他又抬起头,看向孙碧云:“到真人能算算我以后能有几个孩子吗?”   孙碧云摇摇头,这时候终于是大有深意的说道:“世子亦是有福的贵人,身怀贵气。”   朱高炽有些蒙了。   自己本来就是宗室子弟,当然可是称得上是贵人。   这说了不是和没说一样嘛。   他疑惑的抬起头,却已经看到孙碧云起了身,走到站在原地,像是丢了魂一样,脸上一阵一阵的露出笑容,嗓子里不断的发出咯咯咯笑声的朱允熥面前。   孙碧云施了个道家礼:“殿下,今日贫道有缘,沾染皇族贵气,贫道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允熥双目逐渐的恢复清明,目光深邃的看向孙碧云:“真人,你也会号脉的吧?”   前唐被称之为药王的孙思邈就是道家出身,自古道家的人因为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对自然药材的研究也是远超常人。   孙碧云默默点头:“略通一二。”   朱允熥再不停留,拉着孙碧云的手腕,就出了暖房。   两人一路向着太孙妃的宫苑赶了过去,孙碧云尽然是脚步不落分毫,两人亦步亦趋。   倒是累的小胖朱高炽跟在后面,跑的是气喘吁吁。   等朱允熥到了太孙妃的宫苑,里面早就已经是挤满了人。   因为上一回太孙府就出过这样的喜事,这次倒是没了上一次的慌乱。   前来报喜的女官,跟在朱允熥身后,小声道:“奴婢们已经遣人去太医院,请了水太医过来。侧妃听到了消息,说是要过来,太孙妃特意叮嘱了奴婢们,侧妃现如今也有身孕,今天怕是这里人多,让她明天再过来。”   朱允熥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因为自己到来,开始纷纷自发清场退下的后苑侍女们,而后对女官道:“去侧妃那边一趟,告诉她,孤晚些时候过去陪她说话。”   这就是家中婆娘多的后果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左右都要顾全好了。   收拾了心绪,朱允熥侧身对被自己拉过来的孙碧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真人,请入内为太孙妃问脉吧。”   孙碧云也不忌讳,径直随着朱允熥便入了太孙妃的正殿寝宫。   到了屋内,人便少了很多,只剩下汤鹊清的贴身侍女伺候在一旁。   而汤鹊清照旧是如前番沐彩云一样侧卧在床榻上。   这是规矩。   在没有经过太医院的确认之前,宫中的贵人们能不动弹便不会动弹。   只有太医们发了话,才能重新获得自由。   看到朱允熥能这么快的赶过来,脸上还带着焦急,和因为赶路而有些发红的脸颊。让成了当局者的汤鹊清心中顿生欢喜,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只是看到随着朱允熥进来的那不曾见过面的道士,汤鹊清便立马收敛起笑容,作势就要起身。   朱允熥赶忙上前,按住丫头:“坐好了,太医没来前不要乱动弹。”   汤鹊清羞涩的低下头,低声埋怨了一句:“这规矩就是不讲道理。”   朱允熥轻咳一声,示意汤鹊清稍安勿躁,随后便看向站在一旁的孙碧云:“这位是三丰神仙的亲传弟子,少华山孙真人。说起来,我还是……恩,孙真人也会医术,先让他替你号脉。”   汤鹊清目光审视的看了朱允熥一眼,而后笑着脸看向孙碧云,坐在榻上颔首施礼:“如此便有劳真人了。”   说着,她便直接伸出手臂。   这时候的规矩还没有那么多,少有那些繁琐到无以复加的礼教守则。   只是,孙碧云还是从怀中取了一块手帕放在了汤鹊清的手腕处。   而后方才搭上手指,号起脉来。   朱允熥在一旁满脸期待的瞪大了双眼,只等孙碧云能够真正的确认一次。   汤鹊清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当她听到眼前这位孙真人,竟然是三丰神仙的亲传弟子,整个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了起来。   良久良久。   这对帝国最尊贵的年轻夫妇,终于是见着神仙的弟子睁开了双眼。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孙碧云收起手帕,看着两位年轻人紧张的表情,不由失声轻笑,随后翩然起身,如天宫谪仙。   退到一旁之后,孙碧云拱手弯腰:“贫道恭喜殿下、恭喜太孙妃,此胎乃是龙凤呈祥,聚天地灵气,来日必成大器。”   龙凤呈祥!   汤鹊清不由自主的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后,连忙伸出双手捂住嘴巴,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眼神里尽是激动的望着孙碧云。   “真人,当真是两个孩子?”   朱允熥觉得自己从年前到现在,大概是整个大明朝最幸福的人了。   此时亦是开口道:“真人可要再号一下脉?”   孙碧云摇摇头:“贫道于医术略通一二,此事绝不可能出错。”   朱允熥似乎还有些拿不准。   也没听说过,把脉能查出来性别的事情。   汤鹊清却不给朱允熥机会,从年前看着沐丫头有了身孕,她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对味的。连日压榨这个不太行的死人,现在总算是来了,心里早就欢喜的不行。   她自顾自的对着孙碧云询问道:“真人,你是两个孩子谁先出来?会在哪天出生?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要现在就注意的。要不要在太孙府做一场斋醮?”   孙碧云饶是修炼的早已万事不动于心,还是露出一抹尴尬,又退了两步,躬身道:“太孙妃,您问的这些事,都已经有了上苍注定,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您是贵人,自然有大明社稷庇佑,无需做什么,一切听太医院的太医们的医嘱即可。”   汤鹊清皱皱眉,总觉得若当真这样什么都不做,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可神仙的弟子都这么说了,她也没可奈何。   继而又脸上一喜,转口道:“等真人主持斋醮科仪的时候,我会去现场的。”   孙碧云回了礼,而后默默的看了一旁的朱允熥一眼,随后便再次看向汤鹊清,轻声道:“其实,贫道今日造次登门太孙府,是为了一桩福缘之事。”   汤鹊清这时候满心都是腹中还没出生的孩子,一听到福缘,立马闪动着双目问道:“真人指的是什么事?”   孙碧云余光扫过身旁,而后轻声道:“贫道今日沾惹太孙府贵气,于道有精进。天地之间,一取一支,皆为平衡。贫道得益太孙府,便要还了这份福缘。   不知太孙妃能否应允,待太孙府瓜果落地,宗室开继,贫道能送几名弟子前来,为左右护持,方可偿还贫道今日之获,也免贫道日后无法了却因果,不为天地所容。”   经过孙碧云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方才说出口的话,传到了汤鹊清的耳中,便只剩下自己的孩儿们是有福缘的,如果不让孙碧云的弟子日后前来在左右护持,孩儿们的福缘就会没了,这位真人也没有好下场。   不假思索,汤鹊清抬起头就要开口。   只是临了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弱弱的转头看向一旁的朱允熥。   孙碧云这时候也转过了身,躬身解释道:“贫道那几名弟子,都是沿袭家师大成道法,虽谈不上何以,可拳脚尚且能看得过去。近来就在京中,虽贫道操办斋醮科仪之事。若殿下觉得合意,也可直接留在府中,待这双龙凤降世,便为其护持左右。”   朱允熥微微的眯上了双眼。   神仙的弟子,终于也是凡人啊。   也免不了世俗里翻滚,经营着人情世故。   想了想,朱允熥微微一笑:“既然是涉及真人修行之事,太孙府自不能阻了真人的修行,待斋醮科仪之事完毕,便要劳烦真人的弟子们入府护持,也希望孤这些尚未出世的孩儿,往后能学会拳脚防身。”   孙碧云微微颔首,算是听懂了皇太孙话里的意思。   道家他们这一脉可以进入太孙府,可往后除了护持大明皇重孙以及教授些拳脚功夫之外,其他事情是不能参与插手的。   不过就算只有这些,对于本就不怎么争论的道门而言,已经是能让各方满意的结果了。   孙碧云不由的躬身作揖。   “贫道谢过皇太孙殿下、太孙妃。”   朱允熥微微颔首。冷静下来明白了其中缘由的汤鹊清,也是微微颔首还礼,对着外面开口道:“送殿下和真人出去,从府上为真人挑选些修行之用的丹药等物,派了人送往真人在应天下榻之处。”   外面传来了应诺声。   孙碧云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一趟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便躬身缓缓的退后,随后与朱允熥一同走出太孙妃的宫苑。   一路到了前府。   孙碧云停下脚步,看向朱允熥,和声道:“殿下请留步,今日失礼登门入府,幸得殿下接见,亦是贫道之幸,还请殿下留步。”   朱允熥亦是点头应下,和颜悦色:“孤向来对老庄之术多有研习,只是从来都是一知半解,往后还有诸多道学希望能与真人请教。”   孙碧云顿了一下,思量再三后,终于是低声道:“殿下但有所需,我辈中人,必当应命云集,为殿下析分老庄。”   朱允熥颔首,目光渐渐深邃长远起来。   “那孤便不远送了。”   孙碧云再次躬身作揖拜别,随后才悠然离去。   带孙碧云离去不久,朱高炽已经是从府门外,领着开年之后正式接任太医院院使位置的水三年走了进来。   水三年一眼就看到站在前殿外的皇太孙,立马带着身后的两名太医上前。   “臣等参见殿下。”   朱允熥点点头:“劳烦水院使又要亲自来一趟了,事关国嗣,还望院使多多仔细。”   水三年点点头:“今日得了太孙府的消息,臣便叫了这二位太医一并前来。如今太孙府太孙妃、侧妃二人皆有身孕,为了万全之计,太医院会留两人在府中暂住,也好随时看护,防患于未然。”   朱允熥不由看向跟随水三年过来的另外两名太医。   观之模样,大抵都已经年过四十。   这个年龄一般而言,已经是钻营医术多年,自有一番心得。   他便点头道:“太医院费心了。”   说完之后,便侧过身让出路。   雨田从一旁上前,引着三人往后面过去:“院使、二位太医,这边请。”   等到雨田领着水三年等人去了后苑。   一直候在一旁的朱高炽方才缓缓的踱着步子走了过来,只见他挑着眉道:“先前在外头,就听到一句龙凤呈祥?”   朱允熥点点头:“或许是道门真传吧。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我只是很意外,道门竟然这么快就统一了想法,还让那位神仙人物的亲传弟子找上门来,好表露了他们的心迹。”   朱高炽想了想,嘿的一声,脸上露出笑容:“他们和佛门向来走的就不是一条路,历来不都是观皇族风向而动,和佛门那芸芸众生的想法可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道门走顶层路线,佛门走低层路线。   这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是两家在历次争斗之后,慢慢确立下来的。   佛门试过走顶层路线,然后就有了南朝烟雨中,四百八十寺,尽数被捣毁的事情发生。   道门也走过低层路线,两汉之时,引得天下大动,最后却成就了三国鼎立的局面,泯灭于皇权王霸的争斗之中。   朱允熥目光微动,小胖说的并没有错,现在的道门如果想要长久,只能选择跟随皇室的风向行动。   “三教之事,需要长久计,急不来。”   “眼下啊,恐怕得要先让老爷子知道,他老人家又要多两个乖乖皇重孙儿了。”   朱高炽亦是笑而出声:“皇爷爷要是知道这个消息,恐怕今晚都要乐的睡不着觉了。我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老人家,会选个吉日,去太庙祭拜告慰咱们大明的列祖列宗。”   朱允熥却是瞥向小胖,幽幽道:“等斋醮科仪一事完毕,你也要和张指挥家的闺女成婚了吧,到时候好好干!”   “干什么?”   朱高炽脸上露出懵懂,外头看向脸色古怪的朱允熥。   他不由的皱起眉头。   熥哥儿现在的样子,忒淫荡!   朱允熥哼哼哈哈了两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便伸手拍了拍小胖的肩膀。   “我去看看太孙妃和侧妃了。”   朱高炽撇撇嘴,瞧着朱允熥新高彩烈的往后苑走去的背影,不由低声骂骂咧咧道:“怎么不来道雷,给你劈死!”   轰!   整个应天城的上空,天色剧变。   无数的雷电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样,将整个天空盖住。   电光火光发出刺眼的光芒,雷声震慑心魄。   朱高炽被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的一跳。   当他敬畏的抬起头看向天空的时候,豆大的雨滴已经是不要钱一样的砸下来。   “卧槽!”   朱高炽怪叫一声,跳着脚就往离着还老远的廊下逃窜而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炸堤   春雷一声响,天河水倾覆。   应天城并没有直接走出寒冬,进入盛夏酷暑,而是如期的迎接着一场场的春雨洗礼。   大地被一遍遍的洗刷着,带走了积攒了一个冬季的尘埃和污垢。   经过一开始的几场大暴雨之后,春雨也就慢慢的小了起来,如丝线一样的为整座江南披上了一层薄幕。   为了预防可能发生的长江两岸汛情,朝廷再一次下旨,命去冬离京调运粮草赈济地方雪情的十多万京军官兵,照旧留镇地方,以防汛情发生,直到钦天监确认洪武二十八年,长江两岸不会有汛情发生才会回京。   应天西城,诸军大营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有两座巨大的法台被一层层的建造起来。   朝廷去年便定下了,要在今年召开佛道两门的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好借此为在天先皇考孝慈皇后祈福,能让其在天享无尽福泽。   于是,最近应天城里的僧袍和道袍便愈发的多了起来。   尽管皇室永远都不可能公开承认,这是为了驯服两教,但两教之中有头有面,一个个可谓是‘占山为王’的人物,都亲自或是派了亲传弟子前来应天。   就是为了应对祈福大会后,朝廷可能推动的新风向。   “等祈福大会结束,你就要离京前往河南、关中等地巡视了吧。”朱高炽手里错开花生米的外衣,塞进嘴里,咀嚼着歪头对着身边的朱允熥询问道。   朱允熥正盯着眼前不远处的戏台子,手中配合的打着节奏,看了一眼在他们这些皇孙一辈前面的老爷子和老爹,还有准备离京继续办差的老二叔以及在京部分功勋。   他头也不回,只是晃了晃,回道:“是这样定的,走漕运到徐州府,转向河南道,沿河上溯,一路到关中。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还想再巡视一边河西。”   朱高炽目光微微一动,算了一下这条路线需要耗费的时间,然后看向另一侧,由宫中妃嫔及太孙府女眷、在京勋贵家女眷组成的看台。   随后低声道:“这么一算,你今年都不一定能赶回来。太孙妃和太孙侧妃,大概过了中秋,就到了待产期了吧。”   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转过头,看向小胖,平静的笑了笑:“巡视河南及关中的事情,本来老早就是要做的,从我爹开始,只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一直被耽搁了。同时,朝廷巡视中原及西北,也是不可或缺的,终究是要走一趟。”   自从秦汉开始,乃至隋唐,整个关中和河南,早就被历朝历代给祸祸的沉重不堪,土地盐碱化、地下水污染。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江南的进一步开发,经济中心已经是不可避免的开始南移。   但即便如此,关中和河南等地,仍然是帝国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辽阔的土地,因为皇族和朝廷的消失,再一次的成为了帝国的产粮重地。而且随着大明对九边的驻步建设,昔日的大河两岸,也承担起了支援九边的作用。   九边稳,则大明稳。   河南关中乱,则九边危。   皆是,草原上那些好似是永远都杀不完的狼子野心,便又会骑在马背上,走在他们的先祖们走过的道路上,侵入中原。   朱高炽想了想,觉得自己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便转口道:“河西原本不在计划之内,临时添加,是为了去找凉国公?”   朱允熥点点头:“去看看我这位舅姥爷,也是顺道想要看看我大明能否重现前唐安西都护旧事。”   朱高炽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   大明想要重现前唐安西事,关键却并不是在河西以西,还是在九边塞北之外。   只有在九边之外将前元余孽给彻底打趴下,打服气,打碎他们的傲气和野心,大明才有可能和机会,重新整顿军马,调转北方及西北的军事部署,将帝国的力量投送到河西以西。   戏台上,传来一声惊堂鼓。   朱允熥和朱高炽同时默默的看向戏台。   演的似乎是前宋的十二道金牌戏。   朱允熥默默的看了一眼前面,陪坐在老爷子周围的大明功勋们,脸上微微一笑。   似乎今天这出戏别有用意呢。   “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戏台上,十二块木牌子替代了金牌,传教台前。   那武生便已是满面怆然,泪流满襟。   朱允熥又微微皱起眉,这出戏合该是让朝堂文官们来看的才是啊。   搞不懂这些,他只好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今天是钦天监选出来的好日子,下了大半个月的朦胧细雨,昨日放晴,今日气温便显得暖和了一些,正正好是宫中设台听戏的好时候。   “贼天误某!”   戏台上,扮演岳飞的武生忽的怒指苍穹,悲怆万分,几欲万念俱寂,一声怒吼,随后便是一个直挺挺的背摔在地,太上砰砰作响,鼓声大动。   朱允熥眉头一挑:“回头安排下,这出戏再让六部、三法司、五寺各部司衙门看一看。”   朱高炽斜眼看向朱允熥,撇撇嘴:“晓得了。”   “好!”   前头,看戏的功勋们,齐声喝彩。   朱元璋坐在正中间的位置,表演式的从孙狗儿捧来的钱盘子里取了几枚黄金铸造的通宝,丢向戏台前。   随后,朱标和一众功勋武将,便也各自将宫中准备好的赏钱,给丢向戏台。   ……   兰考,大明河南道开封府辖县也。   春秋称户牖(you),战国设邑,自此成为一方百姓群聚之地。   《说文》解牖,乃曰:牖,穿壁以木为交窗也。段注:交窗者,以木横直为之,即今之窗也。在墙曰牖,在屋曰窗。   有门户窗落之意。   而用在兰考,这门户窗落,便是为了看住那条奔流千万年,改道无数次的华夏之母,黄河。   自前宋、前元黄河改道之后,兰考便成了黄口畔,千里太行堤的一处险要关键之地。   兰考去西八十里,便是六朝古都开封府。   河南道段大河决,则开封没(mo)。   千里的太行堤挡不住这条逐渐从母亲河变成祸河的洪峰,两岸数十府县、数百万黎民,一辈子从出生到入土,都是伴随着这条大河。   亦或是,入土之后,仍被淹没于大河河床之下。   淤烂万里。   时维三月。   江南的濛濛细雨,终于是吹到了中原故地。   江南乌衣巷里,女娘们手中的针线雨,到了中原故地,似乎也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万年前大地先民们的洪荒时代,一切都是粗暴的。   大雨倾盆,溪流成河,山涧化江,土崩山裂。   千里大河,泥沙滚滚,太行大堤,风雨飘摇。   一切,都变得如同万年以前,中原先民们,在那洪荒之中为了种族的延续,需要拼尽一切去争取最微小的可能。   “老刘爷!”   “老刘爷!”   “上面怕是不行了,泥浆越来越多了!”   “咱们这里恐怕也是撑不住了啊。”   “呸……啊呸……”   “老刘爷!”   暴雨之中,奔流大河高堤上,一件蓑衣,顶着狂风身子前倾下压,抬着一只手压住头顶的斗笠,低着头沿着河堤往东走,不时的抬起头朝着四周呼喊着。   只是雨太大,风太密,声音离开了嘴就被吹散,消磨在这场风雨之中。   整条河堤上,还有不少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家住附近三义乡(今三义寨乡)的河工。   河堤的转角处,只见一名上了年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一名少年的陪伴下,忧心忡忡的蹲在一块河堤大石上。   老人目光焦虑的看着眼前的大河。   往日里,无风无浪,风平浪静的大河,灌溉滋养着两岸千里之地的良田。   可是一旦上游大雨,洪峰一波高过一波,这条河就成了破家灭门的灾难。   老人的目光从脚下的河堤,一路看到了对面的河堤。   整个河面上,黄龙狂卷,掀起阵阵巨浪,无数的暗流涌动,在河面上画出一个个流动的圆圈。   遍布整个河面的,横截面被巨力撕扯端的木桩首尾相连。   一旦被圆圈吸住便会立马扎进满是黄泥翻滚的河水里,然后在下游数十米、数百米,乃是数十里外才会重新浮出水面。   狂风、暴雨、巨浪、洪峰。   老人却好似是石猴一样,定定的立在大石上。   身边的少年脸色紧张,嘴唇已经发白,瞳孔中带着恐惧。   “爷……爷爷……我们回家吧……”   老人回过头,皱眉看向少年:“回家?这河堤要是溃了,我们也就没有家了!”   少年脸色愈发的白了,虽然这条河年年有洪峰大水,可今年却明显不同于往年,自他出世记事开始,就没有见多这么大的洪峰水流。   脚下厚实的大堤,在这黄沙巨浪下,好似是在一阵阵的晃动着。   “可是……可是,老五叔已经带着人去县城了,县老爷马上就会带着人过来了。”   少年终究还是畏惧眼前这条完全变了样子的大河,心中只想着能早早的回家。   老人再一次的回头,瞪着孙儿,想要训斥一番,终究还是弱了下来,长叹一声,伸手拍拍孙儿头顶的斗笠。   “等其他人来了,你跟着回村子里。”   “往后好生的学着,爷爷在这里待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的地,也当了一辈子的河工。就希望着你们,你们这些小子,能真的将这条河给制服了。”   少年并不懂老人的意思,听到能回家,便不顾的点着头。   随后站起身,想要找到同村的叔伯们,好带自己回家。   少年站起身就看到西边河堤赶过来的几人,脸上立马露出喜色,伸手一直,低头对着老人喊着:“爷爷,是四叔他们过来了!”   老人双手撑着膝盖颤巍巍的站起来,抬头看向西边。   刘四一路从上游寻了过来,终于看到带着孙子盯着这条逆河的老刘爷,赶忙加快速度赶了过来。   “老刘爷,上游……上游……上游有洪峰!”   “洪峰!”   老刘爷眼一急,伸手便抽了刘四一巴掌,瞪着眼道:“说清楚了,头前这道洪峰刚过去,怎么会这么快又有洪峰过来!”   刘四看了一眼老刘爷身边的小孙子,回头招呼了同村的另一人:“带着小刘子回家,告诉村里面该准备都准备好!”   那人是随了刘四一同从上游赶回来,听到这话,立马带着小刘子往大堤下的三义乡赶回去。   等到人走了。   老刘爷的脸色也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真的又有洪峰要过来了?”   刘四重重的点着头:“我看的明白,头前洪峰平稳过去后,河面降了三尺有余,可是暗流却更多了。上面定然是生了淤塞,要是上面不溃,等到淤塞被上面的洪峰冲开,我们兰考就要完蛋了!”   老刘爷的脸色已经一片黑灰,嘴唇不断的颤抖着:“上游……上游是开封,怎么可能让大堤溃了……”   刘四不断的回头看向黄龙越来越盛的大河:“下游归德府的桃园关、丁家道口、刘家口上个月就开始加派了人手,独独我们这里,那曹贪连月不动声色,整日里高坐衙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今年这河要是溃,就得溃在咱们兰考县这里!”   刘四此刻心乱如麻。   自此开年之后,大河两岸的府县,都开始按例增派人手上堤看守,备料河堤,就为了防备可能的春汛溃堤。   偏偏兰考县那个姓曹的狗贪官,去岁过夏之后才上任,狗屁不通,更对河道工务的事情撒手不管。   明明入冬的时候,就该乘着河水减少,修补加固去年没有来得及整修的河堤,偏生这厮整日就躲在县衙听曲看戏。   整个黄河这千里太行大堤,今年要是溃,活该就得溃在兰考县!   老刘爷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大堤上,溅起一片雨水,弄得满身泥浆。   刘四几人顿时慌乱,赶忙上前,将老刘爷搀扶了起来。   “老刘爷,您可要撑住不能倒啊!”   “您当了五十年的河工,这条河没人比你更熟悉了!咱们兰考县这一次能不能撑过去,全靠您老了。”   刘四真的是急了,上游肯定是淤塞了。   说不准就是淤在开封府城那边。   如果真是这样,那边肯定会想办法给淤塞冲开,哪怕是拼了人命也要带着东西到河里给淤塞炸开。   要是真的这么做的话,兰考这边就得迎接一道经过淤塞不断加强的超级洪峰。   刘四嘴唇流出了一丝血水,他惶恐的看着身边奔流速度已经肉眼可见越来越快的大河。   老刘爷现在整个人只能靠在同村的壮年身上:“完了!全完了!兰考县撑不过了!”   ……   “怎么可能撑不过去!”   “本官的兰考县,乃是大河门户!”   “更大的洪峰?”   “便是来了,本县便在下游县界炸了河堤,本县治下兰考百姓,自然无虞。”   兰考县城。   满城,唯有城中四条大道连通的县衙修建的最是瞩目。   衙门外是瓢泼风雨,影壁后,却是妓子唱曲,火炉围坐,大鲤咸菜炖豆腐。   兰考县县令曹智圣,左手端着瓷碟,右手捏着筷子在如同大河翻滚一般的铁锅里搅动着,挑起一块老豆腐,吹了两口气送入嘴里。   随后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滚烫的老豆腐变凉下肚。   随后又拿着勺子,盛起一小碗的咸菜豆腐鱼汤,慢条细理的尝了几口。   鱼肉未曾动过。   用曹知县的话来说,这叫借味,吃的是咸菜豆腐。   吃了豆腐,喝了咸菜鱼汤的曹智圣,才再一次的转头看向廊外。   几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脚下是夹着黄泥草鞋的河工汉子。   “炸堤吧。”   “就炸下游,咱们和隔壁归德府搭界的那段河堤。”   “水不进咱们兰考,百姓便怪不到本县。流不进咱们开封府,府尊便罚不了本县。”   “什么劳什子的洪峰,归德府开年就在用工,想来是能扛得住的。”   立在暴雨之中,脚下的黄泥已经被一遍遍冲刷,却一直不曾冲刷干净的河工们,脸上不由的流露出愤怒。   “县尊,现在炸河堤,恐怕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就算是敢在洪峰赶来前,炸了河堤,淹不到我们兰考县,可归德府就要被淹了。到时候咱们开封府没事,归德府出了事,这炸河堤的罪名,朝廷也要按在我们身上啊。”   说着话,几名从三义村黄河河堤上赶过来的河工,便齐齐的跪在了地上。   雨水,一遍一遍的从他们的身上拍过。   就好似是在那大河里,屹立着的几颗顽石。   只等什么时候,更大的洪峰到来,这几颗顽石也就会被卷入汹涌的暗流之中。   真要继续吃豆腐喝汤听曲的曹智圣,顿时双目竖起,拍着筷子就砸在了桌子上,噌的一下站起身,正脸看向廊外的这几名河工。   “本县的话,在兰考不管用了吗!”   “来人!”   随着曹智圣一声令下,一帮差役立马不知从何处冲了进来。   “县尊。”   曹智圣一派挥斥方遒的模样,沉眉冷目:“你们带着人,押着他们,去下游河道上,将河堤炸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分量。   曹智圣继续怒斥道:“谁若是不听,本县便斩了他!” 第三百四十八章 溃   兰考县衙的差役们亮了刀子。   几名在河道上忙活了一日夜的河工,最终只能默默的低着头,被差役们押出了县衙。   “你们不能这样!”   “那大堤不能炸,炸了我们所有人都要完蛋!”   出了县衙,外面的风雨更大,整个苍穹黑沉沉的几乎每一分都距离地面越来越近。   从三义乡赶过来的河工们,对着周围的差役怒吼着,有几人更是彻底的失了神,跌坐在了冰冷淤积着雨水的地面上。   几名差役相互之间看了看,又默默的回头看向衙门。   隐隐约约的,雨幕后面,还有那妓子唱曲的悠长悠长的声音传出来。   “老实说,炸了大堤,咱们这些人可能都要完蛋。但如果不炸大堤,我们现在就要完蛋。”   一名差役将刀送回腰间,脸色亦是分外凝重的开口解释着。   旁边便有另一名差役无奈的摇着头:“都起来吧,说到底咱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兰考人出身,咱们之间也没必要闹的不愉快。你们是河工,我们是差役,可我们家里也有河工出身的。   道理咱们这些人能不懂?可这事情是县尊定下来的,县尊说要炸堤,那咱们兰考县就没有人能够阻拦。除非我们现在就不要命了,顶着脑袋送到县尊跟前。”   三义乡的河工满脸失神,在这风雨下尽是无助。   “可是现在炸大堤,还来得及吗?”   差役瞪眼道:“不管来不来得及,县尊就是我们兰考县的天,县尊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便是往后我们这些人要完蛋了,也是他先完蛋!”   差役这时候也来了火气。   劳什子的兰考县,本就多灾多难,如今有了这么个劳什子的破县令,没人能看到希望。   骂骂咧咧了一阵子,差役们看向河工们:“还走不走,再不走或许就真的来不及了。”   河工们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走走走!先去领了炸堤的东西,然后就赶去下游。”   兰考县城,差役和河工们,在为了将下游的大堤炸开而忙碌着。   城外,三义乡外的黄河大堤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登了上去。   这些人从远处望去,一道道背影好似是同一个人一样。   每一个人都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拿着铁锹铁钎箩筐等等河道上的筑堤、抗洪用具。   视角不断的拉远拉高。   整个兰考县北边的黄河大堤,已经是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这些水雾,皆是从那黄龙奔腾的河道里,因为剧烈的撞击飞溅扩散开来的。   一个个旋涡不断的扩大范围,将附近所有能吞噬掉的东西,统统都给吸入如同黄泥浆一样的河水中。   整个河堤都在一阵阵的震动着,巨浪拍打在岸边,发出震聋欲绝的巨响声,和河堤上河工们的心跳声渐渐同步,每一次撞击拍打,都震人心魄,无尽的天威压得人惶惶不安。   渐渐的。   河水的径流量似乎忽然之间变小了很多。   整个河面极速的下降着。   似乎,下一刻被淹没在河水下无数年的河床,就会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轰的一声。   视角在瞬间拉回到河堤上。   “快!”   “快跑!”   “往高处跑,往堆料的地方跑!”   “洪峰要来了!”   “快跑啊……”   整个河堤上,无数的河工在一道道的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开始奔跑了起来。   这些就是长在河堤上的河工们,很清楚哪些地方是更坚固的,又有哪些地方是绝对不会被洪峰冲垮的。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整个河堤看着便是乱作一团。   “都保住了命!”   “要是溃了堤坝,我们便是豁了命也要里面给溃口堵上,不然整个兰考,乃至整个开封府都要完蛋!”   “几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在我们这些人手上了!”   刘四紧紧的搀扶着老刘爷,瞳孔震裂的望向大河上游,嘴里失神的呢喃着:“洪峰要来了,要来了,真的要来了……”   老刘爷反手紧紧的抓住刘四的手掌,重重的提了一下:“稳住!我这次恐怕要不行了,往后这些人就要靠你了!”   “洪峰来了!”   “来了!”   大堤上的人群里,传来一阵充满惊恐的呐喊声。   刘四瞪大了双眼转过头,然后身后,被老刘爷紧紧抓住的手却是忽的一空。   没等他看明白河道上的现状,刘四心中突地一跳,赶忙转过头。   只见老刘爷已经是缓缓的闭上双眼,无声的倒在了地上,与河堤上的黄泥浆混在一起。   几名原本一同搀扶着老刘爷的河工,立马看向刘四。   “四哥,你盯着河道,老刘爷……交给我们!”   “便是死,我们也会护住老刘爷的周全!”   刘四只觉得肠胃一阵一阵的抽搐着,但他同样明白,现在河道上离不开自己。   弟兄们保证了会护住老刘爷的遗体,那就绝对会豁出了命,去抱住这位在河道上操劳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遗留。   刘四深吸了一口气,踏脚迈出,挤着人群往河堤边缘走去。   “都听好了!”   “劳资在这大抵上和这条黄龙斗了几十年,它都没能要了劳资的命!”   “今天,咱们后面就是兰考县,是整个开封府,是数百万乡亲们的身家性命!”   “劳资今天,照样能斩了这条黄龙!”   刘四手中提着一把铁锹,挥手便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重重的扔在地上,而后顶着风雨和掀起的巨浪,环顾着眼前每一个河工。   “斩黄龙!”   “斩黄龙!”   “斩黄龙!”   河堤上,异口同声,人人面色振奋,誓与黄龙斗到底。   刘四很快就整顿好了河工们的情绪,随后跳到高处,看向眼前的河道。   原本降下去的河面,开始不断的抬高。   巨浪冲刷着河床,将沉寂了无数年的泥沙给卷了上来。   和腰粗的树桩,顷刻之间就被周围无处不在的巨力给撕扯的粉碎。   从上游被裹挟下来的民间百姓物具和河道上的工具等等,琳琅满目。   这是洪峰即将到来的前兆。   一辈子生活在河道上的刘四,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的局面。   刘四转过身,看向所有的在等着自己发号施令的河工们。   “都站稳了!站不稳就趴着!”   “洪峰来了会怎样,大伙都清楚,不用我说。”   “只要扛过第一道水头,后面就不会有什么大事。现在就去人往上下游传话,一旦出现溃口,立马报来,豁了命也要堵上。”   “今年这道洪峰水头,少见!一旦溃口堵不上,谁都别想着能继续活下去了!”   “再让人去堤坝下面,让那些在下面装土包的人,再快一点,一旦溃口,就得让他们将土包送过去。”   “记住了!不要乱,看好自己身边的人,一旦出了危险,都要去求。多一个人在河道上,咱们再能多一份胜算!”   随着刘四依照过往河道上应对洪峰的惯例进行安排,河工们开始纷纷动了起来。   刘四便趴在了原地,目光紧紧的盯着视线最远处的河面。   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好似是安静了下来。   任凭天空中砸下来的雨水,还是岸边大堤下撞击上来的巨浪,河道上河工们的呼吼声,全然从刘四的耳中消失不见。   视线里,周围的场景也一点点的黑幕笼罩着,只剩下视线正中的河面爆发出更大的光亮。   趴在高处的刘四,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的上下颠簸了起来。   视线里。   一道好似已经高过大抵的浪头,不断的上下翻滚着,卷起千层浪,从上游高地浩浩荡荡的以无可匹敌的威势冲了下来,好似万马奔腾。   刘四的耳中开始重新恢复了听觉。   震天裂地的轰鸣声,直击耳蜗,一下一下的重重的敲击在他的耳膜上,撕裂般的疼痛。   浪头一波高过一波,在河堤上所有河工的视线里不断的放大。   “站稳了!”   “抱紧了!”   有人在狂风暴雨巨浪中怒吼着。   河堤上,铜锣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浪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好似和上苍连在了一起的洪峰浪头。   剧烈的气浪夹杂着水珠和粉碎物,好似一柄柄锋利的刀口一样,砸在人们的脸上。   “来了!”   “稳住了!”   刘四绝望的怒吼了一声。   这样的洪峰浪头,他从来就没有见过!   绝望。   无尽的绝望。   刘四已经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能不能活着走下大堤了。   又或许,那时候的自己很可能已经和大堤混为一体了吧。   没有任何的希望可以看见。   数十年的河工生涯,让刘四一眼便断定。   今天堤溃!   刘四的嘴唇开始往外流出浑浊的血水,双手死死的扣住身下的物体。   便是堤溃,自己也要站在这大堤之上!   大堤的上游位置,已经有河工们的呐喊声、惨叫声传来。   整座耗费帝国无数钱粮的大堤,在不断的颤抖着,好似是慑于这条黄龙的淫威,颤惊惊的匍匐在镇压下。   河工们的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被震得移位,身子传来一阵阵的撕裂感,好像马上整个人就会被撕扯断。   轰!   轰轰轰!   哐哐哐!   如同天威震怒的声音,呼啸咆哮在整个大堤上。   刘四已经看不清眼前半尺内的东西。   整个视线里,全是黄沙河水。   身上的蓑衣已经被刷走。   巨浪一下下的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让他只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松开手,被巨浪给卷走。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了下来。   砰砰砰。   刘四的耳中,只有自己那剧烈的心跳声。   一下下的,像极了随时会熄灭了的烛火。   “救……咕噜咕噜噜……”   “救命!”   “咕噜噜噜……”   终于,刘四的视觉和听觉都慢慢的恢复了过来。   耳中瞬间就被各式各样的哭喊声和救命声给塞满。   他悬着一颗心,颤巍巍的站起身,先是向着上游看了一眼,洪峰水头已经过去了,后面的尾峰已经落到了大堤以下的刚度。   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多。   刘四心中一紧,木楞的挪动着脚步转过身。   一道长有三十丈的溃口,霍得一下横陈在刘四的眼前。   啪的一声。   刘四整个人平地栽倒在了地上。   随后他艰难的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到了溃口边缘。   当趴在溃口边上的时候,刘四整个人瞪大了双眼。   一道道的河水,好似天河溃决了一样的从河道里灌到大堤后面。   刘四整个脑袋一片空白,他痴痴的望向愿望的兰考县城。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水流已经走了一半的路。   在溃口和县城之间的良田、村庄,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尽数都被淹没在洪水下面。   轰!   又是一道巨大的声音,从下游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   刘四噗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完了……”   “完了……”   “都完了……”   刘四眼前的视线开始抽离了起来。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个时候,下游会有人将大堤给炸开。   眼前这三十多丈的溃口,便是用上整个兰考县的人命都堵不上,现在下游又炸开一个口子。   开封府完蛋了。   不!   整个河南府的南岸都要完蛋了。   顺带着,归德府下面的徐州府、凤阳府都要完蛋。   凤阳!   刘四双眼一突,随后整个人彻底的昏厥了过去。   ……   洪武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应天城,为在天皇考孝慈皇后祈福的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进入四月也就要正式召开了。   而朝堂上,近来也在为去年长江两岸府县的雪情进行着收尾的工作,春耕早就已经开始,稳定江南财税重地,是如今朝廷的重中之重。   京军也开始进入到回京,进行新一轮轮番的准备之中。   随着气温的一点点上升,帝国再一次开足了马力,按照既定的计划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   “拨给大同三护卫并蔚朔东胜左右四卫军校六万二百余人,棉布二十一万六千一百匹,绢五千一百匹,棉花九万四百斤。此事,户部已经办理妥当,各应物资已从应天户部大仓装船发出。”   “给在京卫所军士夏布,每人两匹,已由户部交割与五军都督府。”   “赏贵州都司及各卫征剿西堡一战获功将士,及阵亡伤残将士,共三万七千五百三十二人,给钞二十一万两千四百七十九锭。兵部已转户部,户部调钞给兵部下发。”   文渊阁内,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立身抱着奏章沉声应答。   兵部尚书茹瑺起身奏答:“武德卫指挥佥事李聚,转任镇武卫指挥使司,世袭指挥使,现已接令出发。”   “总兵官周兴令都督佥事宋晟、都督刘真、指挥使庄德领马步军马三万,征剿野人。”   “燕王奏,上旬领北平都司马步军马三万五,北征坝上草原、漠南,因去岁北平张志远扫荡两地,燕王今次将挥师大漠,试探深入漠北。”   上方,朱允熥端坐在圈椅上。   他俯耳倾听着朝臣们的奏答,手指轻轻的敲击在扶手上。   咚咚的声音,轻轻的回荡在文渊阁内。   “上林苑监。”朱允熥轻轻的呼唤了一声。   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立马起身:“臣在。”   朱允熥微笑着看向对方:“西北河道等地,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水浇田并不多。用来种粮,似乎也并不能全力用上土地。上林苑监能否派了人走一趟西北河套等地,看看能否在那边种植棉花,也方便往后朝廷就地向九边供应棉布、棉甲。”   朱允熥知道安西那块还没有被大明拿回来的土地,是一块绝佳的种植棉花的地方。   可河套?   他真的不知道。   袁素泰也没有想到太孙会有这么一问,想了想点头道:“回禀殿下,棉花丝毫温热。西北日照足,棉花也不似水稻那般吃水,臣以为或可大面积耕种棉花。今日回衙,臣便安排属官走一趟河套,争取今年就能确定下来。”   朱允熥点点头,随后看向户部尚书郁新。   与此同时。   在皇宫外,洪武门前。   一名浑身站满泥水的骑兵斥候,背插红羽,一路畅通无阻的从朝阳门撞进了京师。   到了洪武门前。   皇城禁军刚好上前阻拦。   那斥候便立马举起一道令牌,嘴里高声大喊:“急奏!太行堤溃,河南大水,开封、归德、徐州、凤阳四府水淹!”   皇城禁军们浑身一震,容不得惊讶于河南大水,赶忙让出了路。   铁骑一路冲进了洪武门。   马蹄声在千步廊里不断的回荡着。   到了承天门前,背插红羽的斥候终于是被禁军给拦了下来。   “急奏!河南大水!”   “下马,步行至文渊阁奏报。”   禁军们回了一声,上前牵着马,后面的人开了承天门。   斥候脚下不停,穿过承天门、端门,一路到了午门前。   斥候再一次重复着:“急奏!河南大水!”   午门前的天子近卫立马出了两人在前带路。   “去文渊阁!太孙正与部堂朝臣议事!”   斥候咬着牙,紧跟在两名禁军官兵身后。   三人穿过左顺门,终于是一路赶到了文渊阁外。   斥候后背红羽阵阵飘摇,猩红的摄人心魄。   “报!”   “急奏!”   “河南大水,太行堤溃!” 第三百四十九章 帝国之殇   “急奏!”   “河南大水!”   “太行堤溃!”   文渊阁外,自河南道开封府一路快马奔袭而来的差役,跪在殿外高声禀报着急奏。   四下只有角落里藏着几名宫中内侍太监。   而此时的文渊阁里,朱允熥正在和郁新问奏洪武二十八年,六道改田税事及从应天城扩大范围推行税署粮长税吏改制一事。   郁新的脸色有些难看。   六道田税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已经做下去的事情,现在就是继续深化改制的程度,巩固现有的成果,让户部能够从此以后牢牢的掌握住这一块的税赋岁入。   让他真正头疼的是税署的事情。   摊丁入亩说到底,无非就是朝廷伸出手,向地方上的那些士绅、权贵、商贾阶层要钱。   左右不过是多出些钱,各家每年少吃两顿山珍海味罢了。   可税署不一样啊!   这是要了所有人在地方府县乡里上赖以生存的根基啊。   “臣以为,此事不可急,当徐徐图之,一府一府的自应天推行而下,做到万无一失,朝廷稳固无失。”   只要做的慢一些,事情就总会有转机。   郁新已经是抱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想法去劝谏的了。   参与文渊阁议事的朱高炽眉头当即一挑。   按照熥哥儿的意思,是要今年就将税署的权责摊开在六道之上。理由很充分,因为六道改田税事已经做了两三年了,现在借机推动税署正是时候。   而朱高炽对此则是有些不一样的想法,他是觉得眼下最多不过是在直隶将税署给搭建起来,等整个直隶地区彻底稳定下来,再携大势席卷诸道。   而郁新的法子,则是更加的保守,或者说顽固。   他要一府一府的推进税署之事。   身为税署署正,大明宗室。   朱高炽这时候不由看向郁新,轻咳一声:“郁尚书……”   小胖话音刚起,便忽的一顿,茫然的瞪大双眼看向文渊阁外面。   “急奏!河南大水,太行堤溃!”   河南大水!   耗费朝廷千万石粮草及无数钱钞的千里太行大堤,竟然溃决了!   什么税署改制事。   什么摊丁入亩事。   在大堤溃决面前,都变得不是事了。   哗啦一下。   整个文渊阁里无数张凳子倒在了地上。   再一次被凳子砸中脚背的光禄寺卿马全,同样是忘了疼痛,站起身转过头,满脸惊骇的望着紧闭殿门的文渊阁外面。   “快!”   “开了门,叫人进来问话!”   也不知道是谁在文渊阁里大吼了一声。   几名还处在茫然的太监,立马小跑到了殿门后,手脚并用的迅速拉开殿门。   一阵带着尘土的风吹进了文渊阁里。   离着门口近一些的几人不由的眯起了双眼。   朱允熥这时候也是眉头狂跳,心脏扑通扑通的猛跳着,双手紧紧的抓住圈椅两侧的扶手。   河南道大堤溃决,百里加急急奏。   门外,那名差役背后的红羽,朱允熥看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事情紧急,危害严重,形式严峻,河南道和开封府不会用上这等急奏。   朱允熥已经来不及换气,猛的站了起来,快步走下台阶,扒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几人,便冲出了文渊阁。   监国皇太孙身上的团龙服,从开封府一路赶到文渊阁的差役,一眼就认了出来。   噗通一声。   差役便叩拜在地上。   “小的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皱紧眉头,努力控制着不断挑动的眉角,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说!”   在他的身后,朱高炽、翟善、郁新等人六部尚书、三法司、五寺诸卿堂官的脚步声凌乱成团,纷纷围了上来。   今日还刚刚因为兵部要加造兵甲军械,向户部要钱,而与兵部尚书茹瑺吵了一架的郁新,这时候眉头狂跳不止,满脑子已经开始盘算着今年朝廷大抵能有多少的岁入,其中要有多少被扔进河南道那个大水坑里面。   余下的部堂官员们,亦是心中震惊。   大河溃决,并非今日独有之事,然而每一次能用得上急奏入京的溃决,每一笔都被朱笔昭昭于青史之上,朱笔之下的每一个都是无数的生灵黎民。   对于朝堂之上来说,更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滔天的灾难。   官官倾覆,衙门互攻。   官员在这个时候,比不过官道旁的一颗野草值钱。   从开封府而来的差役,参悟不到朝堂之上大人物们的心思。   “启禀殿下,十日前黄河上下游开始降雨,瓢泼大雨,数日不歇。”   “七日前,黄河河面上升,水流加速。”   “五日前,上游春汛洪峰到来,自三门峡而下,过新安、洛阳、偃师、荣阳、荣泽、郑州、开封,洪峰层层拔高,大堤震动,时有淤塞。”   “洛阳知府疏通淤塞,洪峰过境,当日便至兰考县。”   “太行大堤兰考县段,溃决三十余丈,洪水如潮,盏茶之间围堵县城。知县有名河工、差役,试图炸毁下游大堤,保兰考一地安宁,炸堤之时上游溃决,两处溃败,兰考县再无余力堵塞溃口。”   “开封府、归德府、陈州府、许州府、徐州府、凤阳府,皆被洪水淹没。”   两道六府之地,尽数被洪水淹没。   那可是大明的百万黎民啊!   朱允熥瞬间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灌脑,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都飘忽了起来。   “稳住!这个时候离不开你!”   朱高炽眼疾手快,从一旁跨了过来,走到朱允熥身后,一把稳稳的托住了对方,附耳低声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点点头,努力的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在他的耳畔,大明朝的部堂臣工们已经人人惊骇的热议了起来。   一股无形的压力,几乎如同那河南道的洪水一样将文渊阁给淹没了。   朱允熥额头青筋一阵阵的跳动着,目光瞪着跪在文渊阁前的急奏差役。   五日前太行大堤溃决,五日后开封府的急奏便送到了京中。   洪水淹没的六府,尤其是开封府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朱允熥看着身上粘着泥浆,脸色疲倦的急奏差役,挥挥手:“带他下去收拾歇息一番。”   “小的拜谢殿下,恳求殿下早日命朝廷支援六府。”   本该直接跟随过来的内侍下去的差役,却是忽的罔顾规矩,突然开口伏乞。   朱允熥双眸一沉:“孤知晓了。”   差役抬起头,看着眼前廊下包括大明皇太孙在内的这十多人,随后眼神之中生起畏惧,低下头小心翼翼的随着已经等候多时的内侍离去。   等到差役离开。   户部尚书郁新当即走下长廊,到了朱允熥的眼前:“殿下,户部现在可以紧急筹措三十万担粮草,由应天府直发受灾六府。一旬之内,起运杭州府、淮安府等地粮草五十万担入六府。”   工部尚书王儁亦是走到了郁新身边,躬身抱拳开口道:“殿下,工部可在一旬之内,自六府周边府县征调徭役五万。一月之内,可征调徭役十五万。”   稳定六府的局面,控制因为洪灾带来的后续政治危险,是郁新和王儁二人同时想到的事情。   一旦受灾的六府灾情控制不住,朝廷不能及早压住灾情,稳定民生,解救百姓,作为大明人口重地的中原六府百姓,将会给朝廷带来滔天的灾难。   六府乱,大明南北联通势必受到威胁,中断南北联系。   灾民变成流民,若是继而被有心人利用,则会直接原地变成乱民,于中原之地挑起民变。   到时候,便不是几十万担粮草,十几万徭役可以解决的事情了。   朱允熥压着心中的阵阵杀气,冷眼看向眼前的两人,沉声道:“开封府的急奏,两处溃口都在兰考县境内,今日诸位便留在这文渊阁吧。时间已经被耽搁了整整五日,今日朝廷必须议出一个章程来。”   说完之后,朱允熥再不顾这些有无数赈灾谏言要说的朝臣们,给了小胖一个眼神,便向着文渊阁外离去。   黄河溃决,中原洪灾。   这是历朝历代都不能轻视的事情。   比之去岁冬天,长江两岸的雪情更加的严峻。   溃决是乡野村舍被毁,百姓破家灭门。洪灾时,多少人被洪水淹没。洪灾后,百姓饥肠辘辘,炊无米粒。灾后,大地腐朽,更有可能会引发止不住的瘟疫来。   六府百万百姓受困,中原之地千万百姓面临威胁。   稍有不慎,朝廷就要投入无数的钱粮,将手中的刀枪挥向原本治下的黎民百姓。   这件事已经不是自己独自一个人能够决断的了。   太子老爹需要知道。   老爷子……   也需要知道。   从文渊阁到乾清宫,有着很漫长的一截路。   一路上,无数的手段和政令,在朱允熥的脑海之中形成。   兰考县炸堤,必然加重了六府的洪灾程度,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下达了炸堤命令的兰考县主官,是不是要朝廷出面处理?   处理了兰考县,开封府要不要处理?   百姓该如何安置,钱粮如何发放,溃口如何堵塞上,一条条的事情都需要去处理。   而在此期间,地方上的局势又会如何,是否会有歹人居心不良,借机生事。又是否会有商贾、士绅,会借着大灾之年,侵占田地,抬高物价。   便是这应天朝堂之上,又是否会与六府之地的灾情有关联。   可无论如何,今天是大明帝国之殇日。   百万黎民受灾,注定会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殿下今日不是在文渊阁和部堂们议事吗?”   终于,内宫总管孙狗儿的声音已经传入了朱允熥的耳中。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皱,缓缓抬起头,只见乾清门已经摆在了眼前。   同时在眼前的,还有面带疑惑的孙狗儿。   朱允熥脸色镇定道:“太子爷可在此处?”   孙狗儿愈发不解,看向乾清门前面的三大殿:“太子爷在华盖殿那边,这几日为先皇后祈福的事情就要办了,太子爷还在忙着整理典礼详细。”   朱允熥点点头,只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是被这场洪灾给冲昏了脑袋,他看向孙狗儿:“孤先去寻太子爷,大伴先莫要与爷爷说。”   孙狗儿自是点头答应。   等他看着朱允熥往华盖殿那边转身过去,便立马转身没入乾清门后面。   少顷,孙狗儿便已经是出现在了乾清宫里。   “陛下,刚刚太孙殿下从文渊阁那边过来。问了太子爷,便又往华盖殿那边过去了。殿下要奴婢先不要与陛下说这件事。”   正在翻阅有关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相关记录的朱元璋,闻声从书堆里抬起头,看向孙狗儿,眉目之间闪烁了几下。   “咱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天文渊阁那边是有各部司堂官议事的吧。”   孙狗儿点点头:“回陛下,是的。”   朱元璋挥挥手:“你去文渊阁那边看看,今日朝中是除了什么事。”   孙狗儿悄无声息的躬身退下。   华盖殿。   朱标正在领着智惠和尚、孙碧云真人,以及另外几名两门的人选,围着两座明显是如今应天西城那边缩小版的祈福大会的建筑模型,小声的商议着各项事宜。   朱允熥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有些大。   刚刚走入殿内,就迎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注视。   “贫道参见皇太孙殿下。”   “贫僧参见皇太孙殿下。”   智惠和尚和孙碧云两人领衔,带着一众僧道行礼。   朱允熥默默颔首点头,到了太子爷老爹面前:“儿子参见父亲。”   朱标眉角微微一抖,目光深邃的看向朱允熥。   这种正式的见面称呼,可是很少见的。   朱标目光一转,面带微笑的看向智惠和尚、孙碧云两人。   两人也不用朱标开口。   便齐声道:“太孙殿下前来,当是有国朝重事,我等先行离殿等候。”   说完之后,便带着一众僧道走出华盖殿。   这时,朱标才再次看向朱允熥,轻叹一声:“哪里出事了,能让你丢下文渊阁的各部司堂官来这里。”   朱允熥言简意赅:“兰考县溃决有二,六府百姓受灾,灾情严峻。”   朱标身子猛的一颤,当即伸手撑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低着头深深的呼吸着。   朱允熥安静的站在原地,眉头夹紧。   “除了开封府,另外五府之地是哪些?”   朱允熥看向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的老爹,低声道:“河南道归德府、许州府、陈州府,直隶徐州府,直隶……”   “凤阳府?”   朱标带着一丝不确信,期望着能够得到另一个答案的目光看向儿子。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来时的路上想了,列祖坟茔埋骨之地,抵临洪泽泗水。于周边县域,地势低洼,黄河大溃,河水漫灌,洪泽必然也会水势上涨。此刻离溃决已有五日,恐怕我朝列祖坟茔……”   老朱家的祖宗都被洪水淹没了。   这对宗室和朝廷,乃至于天下而言,都不是一件好消息。   朱标努力的呼吸着,好让自己的脑袋能够始终保持清醒,半响的功夫之后才缓缓开口:“先说开封府的洪灾。”   朱允熥点头低声道:“按照开封府那边来人的言辞,如今的局面很严重。河南道乃是我中原人文之地,人丁众多。太行大堤修筑的早就高过两岸地势,河床堆积。兰考县这一次出了两处溃决之处,洪水冲刷,兰考十数万百姓恐怕早就家园尽毁了。”   朱标咬紧牙关,沉声道:“朝廷一定要快!要稳!要尽一切可能,先将百姓给救出来,而后钱钞粮草,一应事物都要供应上去,万不能让河南出了乱子。”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开封府和归德府就在大河边上,这一次定然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稳住这两地,朝廷再辅以手段,将余下的四府之地稳住,基本才不会出什么事情。   儿子刚刚从文渊阁那边过来,已经叫了各部司朝臣商议此时,今日朝廷便要拿出一份章程出来。一旦确定,朝廷就会立马推进落实。”   朱标回头看向儿子,目光闪烁藏神。   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呼出:“你还没有皇爷爷那边吧。”   “得了消息就出了文渊阁,之前走到乾清门外,忽然想起来,便转道先来您这边了。”   朱标点点头:“你同我现在一起去皇爷爷那里面呈此事。”   说完之后,朱标便站直身子,双手捏住腰间的衣袍,重重的一抻,随后就要往华盖殿后殿门过去。   刚刚走了两步,朱标才想起道:“记得在你皇爷爷跟前,不要说列祖坟茔的事情。”   朱允熥默默点头。   少顷,父子两人就已经穿过乾清门,走进乾清宫中。   当两人刚刚走进殿内,就看到朱元璋的身影正背对着两人,光着脚走在殿内正中间的,弯着腰低着头看着地上,来回的踱着步子。   朱允熥微微低头。   只见乾清宫殿内的地面上,竟然已经是铺着一张巨大的中原堪舆。   而老爷子现在的双脚,便是正踩在汝州府和汝宁府位置上,目光盯着东北方向的开封府、归德府。   不等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两人开口。   背对着父子两人的朱元璋,已经是挥挥手指向一旁,早就设好的两张椅子。   “你们两先坐过去,等咱再看看堪舆。”   朱允熥和太子老爹对视一样,两人眼里都露出了一丝狐疑。   老爷子这么快就知道黄河太行大堤溃决了?   这会儿,老爷子又是要做什么? 第三百五十章 帝国的黎明   乾清宫中,只有朱元璋脚踩中原堪舆,挪动脚步发生的脚步声。   朱允熥和太子老爹坐在一旁,两人不时的抬头看向盘旋在堪舆上的老爷子。   期间,朱允熥淡淡的看了一眼伺候在一旁的孙狗儿。   这狗奴立马就低下头。   很显然,老爷子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朱允熥和太子老爹对视了一眼,挺起腰板看向老爷子:“爷……”   “太孙啊。”   朱元璋忽的开口呼唤了一声。   朱允熥眨了眨眼,便见老爷子已经转过身注视着自己。   他连忙站起身:“孙儿在。”   “百万黎民皆困于水,我家责任担当,社稷维系,不可轻易。”   朱元璋望着如现今大明一样茁壮成长的嫡孙皇太孙,目光真挚,双眸之中带着凝重。   他的脚步走到了直隶道,挥手指向大明龙兴祖地,中都凤阳。   随后又沿着山川河流往北,越徐州,过许州,乃至归德、开封两府。   “祖宗之地,不可遗弃,然我大明活民百万,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朱元璋长叹一声,抬起头看向大殿苍穹。   幽幽道:“啊……祖宗见谅,子孙后人只能先保今人,而后于祖陵跪地认罪。”   朱标在后面站起身,走到了儿子身边,轻轻的拍了一下朱允熥的肩膀。   随后,父子两人便跪在了地上。   朱元璋神情肃穆,萧瑟凝重:“太孙去开封府吧,今岁本就要西巡,眼下天降大水,这是上苍的告诫,便提前去看看吧。救百万臣民于水火之中,赐天子令,荡清邪祟。”   朱标目光微微一动,低头道:“皇考祈福一事,不日就要……且,太孙府女眷目下正待产。儿臣可以……”   朱元璋目光一沉:“为皇考祈福,亦是为我大明祈福,老大你详细了办。天下安宁,太孙府子嗣方可太平。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日我大明太孙西巡赈济,不过年岁而已。百万臣民,皆系于我一家,太孙监国,该是去的。”   朱标不再说话,他很清楚,老爷子之所以选皇太孙西巡,还是因为自己当年西巡发生的事情,为了防止再一次的出事,所以才将自己给按在应天城。   老爷子绝对不愿意再经历一次前两年的那场事。   朱允熥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沉声道:“孙儿遵旨领命,绝不叫六府百姓再有变机。待朝廷议好对策,孙儿便带人前往开封府坐镇。”   朱元璋点点头,从堪舆上走到了自家老大和嫡孙身前,蹲下身伸出双手托住两人。   “起来吧,都起来吧。”   等到两人站起来,朱元璋又伸手拍拍朱允熥的肩膀:“万事求稳,六府之地大水,唯恐有乱,当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大灾之后,地方上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也预料不到可能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即便朱元璋心中早有算计,却仍然是流露出了担忧。   朱允熥面露笑容:“孙儿晓得,此行不会叫爷爷和父亲担忧的。”   朱元璋却是左思右想,随后才开口说道:“除了随行的锦衣卫,再将羽林左卫带去。朝中诸臣,能用上的尽数带去。”   为了确保大孙子此去开封府一切安稳,朱元璋直接就将一卫羽林拿了出来,更是敞开了朝堂任意取用。   朱允熥点点头,轻声安抚道:“爷爷放心,孙儿定会处理好六府此次大堤溃决成灾一事。”   ……   “六府的事,朝廷必须要办稳办妥办好。”   自乾清宫赶回文渊阁内的朱允熥,面对着已经议了好一阵的朝臣们沉声叮嘱。   吏部尚书翟善首先起身,望了一眼脸色平静的皇太孙,有些拿不准太孙之前去了陛下和太子那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有了什么定论。   翟善小心的开口说道:“回殿下,臣等方才已经有了些初步议论,目下只是还有些拿不准,需殿下定夺。”   朱允熥眼睑下沉,轻轻点头:“说一说吧。”   翟善拱拱手,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们,随后才开口道:“臣等以为,六府灾情,首要乃是调运粮食。此时刚刚开春不久,百姓们家中恐怕早就没有多少余粮了,朝廷现今最要紧的就是让百姓们不饿着肚子,如此才能防止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翟善逐字逐句的小心应答的,好避免朝廷上的争论。   就要比朝廷现在要让百姓不饿肚子,而不是让百姓们吃饱肚子,这两者之间就有着天壤之别。   能保证百姓不饿着肚子,朝廷还可以从容的调运粮食。可要是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肚子,户部就能第一个不答应。   朱允熥轻声道:“户部不是已经说了,今日就能从应天发三十万担粮食。一旬之内,即可再发五十万担粮食前往灾区。”   翟善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这八十万担的粮食,朝廷便是今年不发俸禄,臣等也能给送去六府。只是若再往下办,就要挤占朝廷其他方面的用度了。今年朝廷在辽东和北平都有用兵,前些日子凉国公还来了奏章,国公要领兵走一趟安西故地,试探试探,朝廷都要顾及到。”   朱允熥挥动衣袖,看向郁新:“户部在六府灾情上,除了现在的八十万担粮食,还能拿出来多少。”   “二十万担。”   郁新站起身,报了一个数目,脸色有些紧张。   “一百万担……”朱允熥的手指轻轻的敲击在扶手上,目光扫过眼前这十多名部堂大员们,脸上忽的微微一笑:“朝廷能拿出百万担粮食,足数给到六府,孤不会再叫诸位为难。”   听到这话,郁新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翟善又道:“殿下,臣等以为此次兰考县大溃,罪责皆在县令曹智圣,此人不察河道,昏令炸堤,加峻洪灾,罪责难逃。吏部以为,当缉拿此犯回京问罪。”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翟善:“上有命,孤不日携锦衣卫、羽林左卫镇开封,领天子令。六府灾情一事,一应臣民,待孤至开封再议。”   此言一出,文渊阁内顿时响起阵阵嘈杂。   朱高炽小心翼翼的挪着脚步,拉近和自家兄弟的距离。   随后,低声询问道:“你要提前西巡,带着军马坐镇开封?”   朱允熥点点头,而后站起身看向众人:“诸位,孤明日便将出发,还有什么要议的,诸位不妨一并拿出来议定吧。”   工部尚书王儁站了起来。   “启禀殿下,粮食调运,余下最为紧要的事情,便是征辟徭役,疏通六府淤塞河道,堵塞兰考县境内太行大堤的那两处决口。臣等以为,征发徭役不能少于三十万,否则目下六府春耕夏税已经无望,就连秋粮恐怕也要被耽搁。”   “诸位有什么章程,这三十万徭役,预备从何处征发,朝廷如何安排徭役。”   朱允熥目光幽幽,平静的注视着王儁。   征发徭役,历来都是最要人命的事情。   似乎,陈胜当初便是带着前秦征发的徭役,然后遇大雨堵塞,随后才揭竿而起的。   王儁没有察觉到朱允熥这一丝变化,而是依照先前众人在文渊阁内议论出来的,开口道:“臣等以为,当征发河南道光州府、汝宁府、南阳府、汝州府、河南府、怀庆府、卫辉府各三万人,再调山东道兖州府、东昌府各三万人,补直隶淮安府三万人,即可足数。”   “各府支应百姓半数口粮,百姓自带半数口粮,分赴六府,归六府县掌,六月前疏通地方河道,清理洪灾淤塞,防范疫病发生。六月后,各归原地,便可不耽误今岁夏耕。”   朱允熥淡淡的注视着王儁,微微摇头:“此条否了。”   王儁脸色微微一变。   朱允熥已经接着说道:“征发三十万百姓,朝廷和百姓耗费钱粮又将无数,延误十府夏收夏种。今次六府灾情,牵扯务必圈在六府境内。”   翟善这时候再一次开口,低声道:“殿下,若是如此,六府的灾后诸事,恐怕就要一直持续到年底才能清理完毕。”   朱允熥微微一笑:“既然工部预备着征发三十万人赈济六府,朝廷给付一般的口粮。那这笔口粮,户部应该是答应下来了的吧。”   郁新不知道太孙为何有这么一问,看了眼被否了议案的王儁,低声回道:“殿下,户部和工部合议,能另外给付二十万担粮食,用于征发徭役。”   “那这二十万担的粮食,户部也一并拿给孤。”   朱允熥目光烁烁:“既然事情是出在六府,为免六府百姓生变,朝廷于六府原地征辟徭役,给付全数口粮,命百姓于各地服役出工,清理河道、堵塞决口。”   他这是要做以工代赈的法子。   而且这个法子并非是现在初创,历朝多有此法。   先秦《鸿雁》:之子于垣,百堵皆作。   晏子春秋亦有记录:景公之时饥,晏子请为民发粟,公不许,当为路寝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赁,远其兆,徐其日,而不趋。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说乎游,民足乎食。君子曰:“政则晏子欲发粟与民而已,若使不可得,则依物而偶于政。”   这是有载最早的以工代赈的记录。   说的就是当时出现灾情,晏子打算是直接发放粮食赈济百姓,可齐国景公不同意晏子的计划。于是,晏子便征发这些灾民修建露台,齐国给付粟,这才解决了灾民饥肠辘辘的问题。   又如汉书再记,贾让对朝廷的提议:如出数年治河之费,以业所徒之民,遵古圣之法,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处其所,而不相奸。   处处皆是以工代赈的记录。   这让朱允熥不由想到后世,某一部分或许读史而罔顾,又或许没读过几本的人群,每每遇事便歌功颂德于大洋对岸的某位政治家其推行名曰‘首创’的以工代赈之法。   朱允熥只是将鸿雁之中的八个字说出,王儁便默默的低下头坐回原位。   这时候,朱允熥再看向众人,见这些人不再有议案,便转口道:“既然诸位再无议,孤便来说说吧。”   众人微微挺胸抬头,做洗耳恭听状。   朱允熥说道:“六府乃我中原人文之地,不可慢待。朝廷给付钱粮,百姓出工领粮,此乃顺势而为。然大灾之年,历有小人作祟,病害威逼。   明日孤往开封坐镇督办,命太医院抽调太医、医师、学徒三百人,随行开封府。工部、将作监善水者从之,吏部、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各遣考功、官吏刑名者从之。   命去冬离京赈济长江北岸雪情京军官兵,抽调三万军马,往陈州府太康县集结。命河南道都司于马,整顿河南道都司卫所军马。”   前面朱允熥要用太医院、工部、将作监,以及吏部并三法司,众人都能明白其中的用途。   只是到了最后,朱允熥竟然要用原本已经定下,陆陆续续返回应天的京军,抽调三万前往太康县,又让今年刚从羽林卫升任河南都司的于马整顿河南道军马。   这就让众人不由微微一愣。   随后,翟善等人不免就想到了这两年皇太孙殿下,每逢国朝遇事之后的行事风格。   殿下要动刀子!   一瞬间众人心神一紧。   站在一旁的朱高炽眨了眨眼,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刚刚自家兄弟说过的话。   反复想了好几遍,小胖终于确定自己这一次不在随行的人员里,不由的暗自松了一口气。   ……   “这一次便不带你出去溜达了。”   朱允熥双手揣在袖中,从文渊阁出来后,对着身边的小胖说了一声。   朱高炽抬起头,看向前面的午门,撇撇嘴。   整个宗室里面就数这厮最会坑人。   明明是去开封府赈济灾情的,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出门溜达。   朱高炽歪头看向朱允熥:“有啥要交代的?”   朱允熥转过头,皱眉看向小胖:“你这话说的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朱高炽愣了一下,嘟嘟嘴幽幽道:“没有吧~”   哼!   朱允熥哼哼两声:“你留在京中,今年税署的事情是重中之重。我在河南,大概要待许久,这一次既是灾难,也是机遇,你就等着我来信,准备好应天府这边的税署老人。”   朱高炽立马停下了脚步:“你要借六府大水一事,推行税署和二伯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的事情?”   朱允熥点点头。   随后他张开双臂,在身前画了一个圈。   “大明就好似是一个池塘,你觉得这个池塘池深几何?”   “池塘上层水清可见游鱼,朝野上下内外,便会说上一句吏治清明,社稷安宁。可是上层清水下,还有浊水,浊水之下还有淤泥,走虾老鳖潜于淤泥之中。”   朱高炽皱起眉头,缓声应和道:“水清,则池底可见上水。如今六府大水,便将池塘里的水都搅浑了,你就能浑水捉鱼。”   “是这个道理。”朱允熥点头笑道:“天下从来就不可能清澈见底,可我们总得要保证,这池底的淤泥,能时不时的挖出来一点,也好肥了池边的田地不是?”   朱高炽露出沉思的表情。   他觉得朱允熥用池塘来比喻大明,算是很恰当的一个比喻了。   民如水,奸佞宵小总是会将自己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乡野里每年冬季还知道为池塘清淤,来年才好装下更多的雨水,滋养周边的田地。朝廷治理天下,更是如此。   ……   翌日清晨。   天色未亮,地平无光,西安门外九曲青溪旁的太孙府,便已经亮起了盏盏烛火。   百名太孙府护卫,并千名锦衣卫南镇抚司缇骑,早已阵列府门外。   另有五千二百羽林左卫军马,已至西城外龙湾码头登船过河,于江浦县登岸,走陆路经滁州、凤阳、陈州至开封府陈留县,东控兰考、西临开封。   太孙府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响动。   进了前门到了前院殿前。   朱允熥已然是换上一身轻便的曳撒,被一众府上的人簇拥着。   在人群的中间,朱允熥的左右,是已经开始有些显怀的太孙妃汤鹊清和侧妃沐彩云两女。   两人一左一右合手陪着朱允熥往外走。   “殿下此去,务当慢慢的办事,照顾好自己,一切稳扎稳打。慢一些回来也没事,只是莫要太迟。到时候府中添丁,总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的。”   汤鹊清低声的念叨着。   沐彩云便在另一边,低着头手上拿着两只平安符还有香囊,串在了朱允熥的腰带上。   她不曾开口说话,只是低下的脸,有些紧张和担心。   朱允熥伸手拍拍沐彩云的脑袋,手掌抚摸着太孙妃已经渐渐隆起的小腹,脸上露出笑容:“又不是出征作战,不过是去赈济灾民罢了,年内总是能赶回来的。”   一群人终于是走出了府门。   外面早就列阵多时的护卫和锦衣卫,立马顿足,静默看着站在府前前的皇太孙。   此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朱允熥的身上。   而朱允熥则是侧目看向东边的神烈山。   天边,终于是升起了一抹光亮。   洪武二十八年的又一个黎明清晨的到来。   黎明下的阳光,从东方升起,慢慢的铺在地面上,将人的影子拉斜。   “走了。”   朱允熥翻身上马,对着府门前的人群说了一声。   随后轻扬马鞭。   一千多人的队伍,缓缓的移动了起来。   在黎明的薄雾和微光下,向着前方开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明有这个底气   千里碧波,万里翠绿。   满天白云藏不住一抹抹的深蓝,一群在南方过冬的大鸟再一次展开双翅,飞上天际,穿过层层云团,向着北方的故乡而去。   云层下,一条最早起于中原春秋战国时期,发展于隋炀帝统治之下的巨大水利工程。   如同一条苍龙,在大地上由南往北的盘横着、弯曲着,无数的细支如同苍龙破体,迸射出的血脉。灌溉滋养着两岸的百万顷良田,维系着数百万田地之间,沧桑子民们的活口。   苍龙将起于洪荒时代的大江大河连接起来,千万里的大地,从此紧密的联系了起来,从洪荒的部族生长为一个民族的参天大树。   大江清水,大河黄龙。   目下里,在北归的雁群两侧的瞳孔中,苍龙被黄龙侵蚀过半,名曰洪泽的湖泊,扩地百里,横跨直隶道淮安府及中都凤阳府。   有进犯十里扬州的迹象。   一支巨大的舰队,正由南向北全帆而行。   前有三艘走江大船,两侧配炮开道,周游快船驱赶河道商、民小船。   后侧衔接合共十艘满载五千担的巨大货船,两侧则是更多的盛兵快船,结群严阵以待,防备两岸不法。   舰队的最后,则是另有三艘配炮战船压阵。   而在队伍前部三艘战船后,则是一艘九桅十二帆的大明宝船,行于江面之上,如履平地,毫无波澜。(未考证宝船内河使用,此处仅为艺术效果)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立于船舷两侧,目光威逼运河两岸,严防宵小靠近。   河岸上,另有数量众多的游骑散出三十里地,随时报备两侧情报。   这是自舰队从长江驶入大运河,走过扬州府地界后便开始有的标准。   宝船船头的眺望台上。   一群锦衣官员、铁甲将领簇拥着身着曳撒的少年郎。   “黄河自三门峡后,水道豁然开朗,地势平坦,融入河南平原。流经河南府、怀庆府、开封府、归德府、兖州府、徐州府、淮安府,又在洪泽湖与淮河水相融,走淮河出海口东去汇入东海。”   “地平,则水流由急变缓,关中沙石流逝,溶于大河水中,泥沙从不在关中渭南平原淤积。   过三门峡,水流骤然变缓,泥沙没有急水冲刷,日复一复,最终才有了现在的大河高于两岸,开封史载埋城数次。   下游更是不堪重负,年年洪峰,岁岁溃决,出海口盐碱成灾,海水更是有了倒灌侵蚀河床迹象,淮安府每岁用于清理出海口之耗费,不下十万。”   “殿下此次坐镇开封,清理洪灾,解决大河溃决之事,此般种种不可不理,自上而下,千里之地处处都需朝廷花大钱、下大力,方可成百世太平,驯服黄龙,泽被大河两岸子民。”   宝船船头的眺望台上,身着大明正五品白鹇青袍的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躬身抱拳,神色严峻,语调平缓,叙述有理有据。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心位置,眺望台的最前部,身着曳撒,迎着江风的朱允熥轻叹一声。   眼前,是这一次黄河大水,兰考县两处决堤之后,扩地百里的洪泽湖。   从黄河汇入洪泽的河水,将从西边淮河流入洪泽的清水冲刷的浑浊不堪,无数的断枝碎木漂浮在水面上。   眺望远方的湖岸边,是一缕缕离家的青烟。   即便隔着数十里,朱允熥依旧好似能听到青烟下埋藏着的哭泣声。   他默默的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低着抱拳,站在自己身边的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   工部五名都水清吏司郎中,这一次跟随离京的便是这位潘德善。   说起来,过上不少年之后,大明朝将会有一位治河名臣,完全的技术性能臣,同样姓潘。   大明太子太保、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著有《河防一览》《两河管见》《宸断大工录》《留余堂集》等诸多治河名文的潘季驯。   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位站在自己眼前的工部正五品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又与那位名垂千古的治河大臣潘季驯是否有什么关系。   “潘郎中出身何地?”   朱允熥没来由的当众询问了一句潘德善的出身。   周围的随行各部司衙门官员,不由的目光移向了站在太孙跟前的潘德善。   这厮入了太孙的眼?   同样随行的田麦,则是悄然无声的离开眺望台。   他需要让人将这潘德善的生平过往都查清楚,等到太孙需要的时候,便可一并交由太孙阅览。   眺望台前,潘德善有些紧张。   这一趟随行,太孙要求工部出人,他是自己出动在尚书面前站起来表态的。   太孙的问题,让潘德善一时间心生不解。   可还是低声道:“回殿下,臣乃是湖州府乌程县人。洪武十八年乙丑科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做到了正五品的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挑,心中已经明白,很显然潘德善大概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像任亨泰那几个短短十来年时间就做到大明部堂大员的人,那都是有着进士,乃至是三鼎甲出身作为依仗的。   而同进士,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朝廷需要更多的人才出仕为官,其实天然就比三鼎甲和进士出身的人低了一等。   大概相当于博士后、博士和硕士的比较?   朱允熥摇摇头,但明显的是,同进士出身的潘德善能在洪武十八年科举中试,拢共不到十年的时间,做到正五品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的位置,是有些真本事的。   而他湖州府的出身……   似乎潘季驯就是湖州府人啊。   至于是湖州哪一县,朱允熥便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潘德善此刻心中愈发的紧张了起来,太孙自从发问,自己回了话后,已经有好一阵没有开口了。   难道是自己出身湖州府让太孙不喜?   然而下一刻。   朱允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搭在了潘德善的肩膀上,揽着潘德善就转到了眺望台的最边缘,两人看向眼前的洪泽百里黄浪。   “潘郎中,若是孤取你治河、治淮、治运,你为朝廷能献出何策?”   朱允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一点,不至于吓到被自己揽住的潘德善。   可是在他两人身后的其他人,却是心跳加速,一个个瞪大了双眼。   好大的锅!好大的官!好红的仙鹤大红袍!   做好了公侯万代,做不好九族尽灭。   潘德善更是浑身一颤,目光有些呆滞的转过来看向近在眼前,正面带微笑盯着自己的皇太孙。   没有很多的想法。   潘德善一缩脑袋,腰几乎是九十度的弯下。   “臣!有良策驯服大河!”   朱允熥嘴角一扬,双眸含笑,双手颠了颠兜在一起,望向潘德善:“潘郎中可畅所欲言。”   潘德善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洪武十八年乙丑科高中,入朝观政候职,进工部,足足当了九年的工部官。   现在,终于有了能够施展一身拳脚功夫的机会了!   潘德善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快要上升到嗓子眼里了。   而在他一侧的诸多随行官员,亦是齐齐的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潘德善这个正五品的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答得好,答得合乎太孙殿下的心意。   左右便是一瞬间官升三级的事情。   潘德善脑海中飞快的将这些年在都水清吏司的经历和积攒整理清楚。   随后浑身一振,整个人都好似换了个模样,双目烁烁有光。   “臣启殿下,中原之地,自上古三皇五帝,便与大河纠缠,河道数度更迭,肆意河南、山东、河北、直隶等地,百万臣民无不牵累其中。”   “臣今有曰黄河泛滥之因,乃系上游三门峡以上,经关中渭南平原,乃至更上达源头星宿海。源头出水,乃颤颤清澈冰泉,无有泥沙,不足为虑。水下天山高原,乃至关中,则冲刷两岸。又有骤雨洗刷山林,泥土不足保。   此般因,则成大河出关中,乃至三门峡,已经不堪重负,河水泛黄成浆。下游千里之地,河床历朝太高,河堤次次加高,遇洪峰则溃之。”   “臣观先贤大禹治水,不类父,改堵为疏,则大河驯服,华夏繁衍。”   “西汉贾公让,治河三策,绵延后世,行宽河行洪之策。”   “东汉王公景,筑堤八百年无有改道,建濮阳城南至渤海千里大堤,治汴渠渠道,修汴渠水门,稳大河八百年。”   “前元贾公鲁,治河疏塞并举,恢复故道。其治,黎民赞其贾鲁河。”   宝船上,潘德善一条一条的从古历数至今。   没有人表现出急不可待,想要一探潘德善治河之策的究竟。   朱允熥同样没有不厌烦。   这便是此时乃至于是永远的,官场上的行事发言准则。   要讲历史,要讲过往,要有历史性的总结,然后才会有当下今时的分析,以及最终的结论。   远处,最前面的开路战船上,已经传来了一阵阵的鼓声。   这是舰队要停靠岸边的讯号。   桅杆上如同水猴子一样的水手,亦是一手抓住桅杆顶部,一手挥动着彩旗,向整个舰队发出了停靠岸边休整的旗号。   在所有人安静的等待中,朱允熥向着人群后面招招手。   随行的太孙府总管雨田立马转身从随侍手中接过茶壶茶碗,小跑着穿过人群,送到了皇太孙面前。   朱允熥挪挪嘴,指向跟前的潘德善。   “让他喝。”   雨田没有开口,点了点头,给茶碗倒满水,送到了潘德善眼前。   潘德善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正对着自己露出微笑的太孙府总管雨田,接过茶碗:“臣谢殿下,有劳雨大伴了。”   雨田嘿了一声,看着潘德善将茶碗里的茶水喝完,这才接回茶碗,又小跑着穿过人群,到了外面。   潘德善喝完茶,抹了一把嘴巴,看向皇太孙,挥手指向舰队前面扩地百里的洪泽湖,以及上游肉眼可见的黄河河道。   “臣阅遍古来治河之策,绝思我朝大河,思觉古人之法不可复,我朝当有我朝治河之法。”   “臣治河之法,不似贾公让宽河行洪之法,此法不可解三门峡下游河床太高,泥沙淤积之局。”   “臣亦不学王公景、贾公鲁,臣要行大禹疏通之法,改今日之利。臣要做以河治河之事,解大河河床年年抬高、大堤加高,泥沙岁岁淤积,两岸百姓饱受灾害之境地!”   对!   就是这个味!   朱允熥眼前一亮,眉头不由自主的抖了抖,心中已经认定,工部随行的这位都水郎中潘德善,就是自己要的人。   以河治河!   可不就是潘季驯的法子嘛。   也正是最后被验证,是最有用的法子,乃至中原大地励精图治,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之后,依旧在沿用并发扬光大的法子。   站在大明洪武朝的这条宝船船头,朱允熥遥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后,大河上下游那一座座的大坝,那被无数人唾弃和抨击的一座座大坝。   正是有了这些举国的水利工程,那些年多少人还会想起,身边的这条大河,在新的时代之前,是年年大水,年年溃决,年年千里成泽的。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知道一味的抨击一切。   却浑然不知,那一座座的大坝,便如古之今人提出的法子一样,以河治河,以河水冲刷河床,卷走河床淤泥积沙。枯时放水,孕育两岸,洪时抵御,防备大水。   朱允熥的眼中已经流露出了动容的神色。   他知晓如何治河,却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   理论的提出,任何一个同他一样的人,都能出口成章,可事情却需要无数的人在少数有本事的人带领下去践行。   “说!详说你的以河治河之法!”   朱允熥急声而出,他需要验证一下,潘德善的以河治河之法,到底和自己所知道的法子是否有什么区别。   周遭的随行官员们,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心中或是叹息,亦或是羡艳。   无他尔。   潘公将升。   潘德善咽了一口唾沫,紧了紧双拳,沉声道:“若殿下信赖,臣会在大河之中,累十数年,耗费朝堂数千万之资,累数百万臣工。   择地筑坝,束水冲沙,大修两岸河堤,造主河道河堤,分挖淤水道,分筑外河道。   再修淮水,阻河水冲入洪泽,洪泽饮淮水,出洪泽并黄河水,冲刷补充运河漕运,疏通下游出海口,淤田亦可曾万顷。”   潘德善将这近十年在工部都水清吏司的认知和行走江南各处河道的总结,已经翻阅古人治河之策,自行总结而出的治河之策,极尽压缩简短,以太孙并在场臣工都能听得懂的言辞,一一道来。   随后,潘德善微微躬身,作揖施礼,立于一旁,等候着太孙最后的裁夺。   是生是死,是名垂千古,还是被评为纸上谈兵,皆在此朝。   朱允熥的手掌轻轻的拍在了船舷扶手上,眺望直接和淮水、黄河相连的洪泽湖湖面,思索着潘德善的治河策论。   而在周围的随行官员中,已经是窃窃私语了起来。   户部有官走了出来,对着潘德善拱拱手,一挑眉头:“潘郎中所言,朝廷耗费数千万之资,这个数千万,在潘郎中的预计之中究竟多少?”   户部的人刚刚问完话,又有工部的人走了出来:“潘郎中,在下想问一问,潘郎中所言的数百万臣工,又究竟几何,是同时调动如此之数的臣工,乃是潘郎中所言的十数年之计?”   工部和户部的人刚一问完。   此次随行的吏部官员,便立马站了出来。   吏部出身,让此官天然有着一份威严。   只见其抖抖衣袍,对着潘德善拱了拱手,而后清嗓沉声道:“潘郎中,若治河,则必牵连千里之地的府县。潘郎中又有何策,能使郎中治河之策不差一毫,施于河道之上?”   潘德善侧身,看向这些问话的随行同僚,抖抖双肩。   继而,挥动双臂,朝着几人拱拱手。   “在下方才有言,累十数年之功,这数千万之资,数百万之臣民,自是总计十数年之功所用。”   “在下有过计量,筑坝、修堤、疏通等等凡事,年费钱钞粮草三百万。预计,筑坝费工总计百万,修堤费工百万,疏通等事费工百万,此乃三百万之臣民费工。”   “治河之事,乃千里治河,不可限于一府一县之地,若在下治河,当治河之策通行大河上下,一应府县不得有误。治河治在当下,利在千秋。累今时之人,泽后世子孙。”   随着潘德善的开口解释,众人无不沉默了起来。   依着潘德善所言,哪怕是以最低的十年治河为计,朝廷也要为此支出不下三千万之资,三百万臣民用工。   “这是举国之事!事涉社稷,臣持疑虑。”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少顷,大多数人都统一了态度,面对朱允熥躬身作揖,发表着他们这些大明政治参与者的意见。   实则上,一直在等待着这些随行官员发表意见的朱允熥,终于是在缓缓的转过身来。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众人。   随后看向潘德善,目光似有些戏谑。   朱允熥低声念叨着:“似乎,耗费颇多,牵扯颇广啊。”   潘德善心头一震,眉头不由皱紧。   难道自己的法子要被否了?   可是这河,也只有这个法子,能够根治大河了。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看向眼前持反对意见的官员们,眉头微微上挑,轻声道:“可大明有这个底气!” 第三百五十二章 封疆大吏   “大明有这个底气!”   朱允熥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强硬和坚定。   而朱允熥亦是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每一个人,这些人虽不是大明朝的各部司堂官,却已经是大明官员体系里的中坚力量了。   有多少人,会在将来一一走上大明各部司堂官的位置?   道理和理想需要一遍遍的重复,才能灌输进每一个人的脑袋里。   思想的建设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朱允熥从不期望所有的官员能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思想,甚至不期望他们能够全部清廉,但至少要让这些人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从而让他们能够认清现实,老老实实的不要做出拖后腿的事情来。   他注视着此刻站在眼前的随行官员们,依旧是语气平静的开口。   “只要能驯服黄河肆意泛滥,便是耗费翻倍,费工翻倍,大明也有这个底气办下去!”   “治河如潘卿所言,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累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情。你们或许看不到,孤也可能看不到,但你们的后人,孤的后世子孙,大明的万世子孙,定然都能看到。”   朱允熥走到了潘德善的身边,伸手重重的拍在对方的肩膀上。   语气渐渐的凝重起来。   “河要修!必须要修!”   “不治黄河,大明永远走不出中原王朝国祚断续的陷阱!”   “此乃孤一家事,亦是尔等万家事。”   户部随行官员目光闪烁了一下,无声的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这个时候,不是他们开口说出反对言论的时候。   他们不是朝廷的部堂大人们,还没有资格掌握政治话语。   朱允熥敏锐的扫过户部随行官员,眼角少有下沉,淡然开口:“累国十数年,立万世之功,保百年无虞。朝廷若是钱粮短缺,孤亲自带着大明的军马,去外面抢了钱粮回来!”   户部的随行官员,无声的低下了头,腰身也弯了下来。   皇太孙这番话,没有人能够找到反对的点。   这些年,皇太孙也如他所说的一样。   户部这两年每岁进项,已经有至少三成是从外面弄回来了。   无论镇倭大军,还是交趾道、占城道。   都在为大明源源不断的输入着钱粮。   这便是事实,是先成的例子。   是不可反驳的铁证!   忽然之间,宝船头眺望台上的随行官员们,诡异的发现,他们对于皇室的劝谏似乎已经越来越少了。   不是不能,而是没有可劝谏的地方了。   朝堂之上泰半的问题,最终都可以归结为财税问题,而现在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至于现在,大明朝说要办涉及数千万之资耗费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有底气的话来。   这还是数年之前的那个大明吗?   所有人的心中,悄然的浮现了一个同样的反问。   潘德善现在的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错综复杂。   当他以为自己要被委以重任的时候,皇太孙突然话锋急转,然而又是眨眼之间,皇太孙似乎已经是下定决心要治河了。   可是,自己的治河之法到底会不会被采用呢?   潘德善心里没有底。   这不是太孙拍拍自己的肩膀,就能确认的事情。   朱允熥淡淡的斜觎了一眼脸色复杂的潘德善,随后微微一笑,高声道:“大明万世长存,则我家万世常在,这是孤的私心,也是公心。   诸位恪守职责,少一些贪念,不要做奸佞,也想想大明的百姓们。   则百姓万世太平,诸位人家绵延,我家长存。”   这话已经说到底了,无需过多解释。   朱允熥相信这些人能够听得明白,而此刻站在他跟前的随行官员们,也确实是听明白了的。   朱允熥目光烁烁,幽幽道:“诸位,且珍重。”   在官员们还神识恍惚的时候,朱允熥已经是再次的拍拍了茫然的潘德善。   “今日便累潘卿,同孤一起用膳吧。”   说着话,朱允熥已经是轻步转过人群,往宝船最顶部的船舱而去。   潘德善目光闪动了一下,抬头看向已经走到了上层甲板楼梯上的皇太孙的背景。   他知道,自己的治河之策,这个时候大抵已经是得到了皇太孙的认同!   用膳,也必然是皇太孙要面授机宜,与自己定下这最后的治河之策。   潘德善当即亦步亦趋,想要穿过人群,追随上已经走到最上层船舱的皇太孙。   眺望台上,随行官员们脸色目光皆是复杂的注视着面带喜色的潘德善。   此刻,不论在场众人的官阶高低,皆是无声的对着潘德善拱拱手。   很复杂的集体行为。   并非单纯的只是无声的祝贺潘德善的一朝入眼。   整个船队停靠在了淮安府清河县往北的三义镇旁。   按照半个月前的地形,清河县和南边的淮安府城,算是南北夹击黄河和淮河入海河段的。   如今,因为上游发洪,洪泽湖扩地百里,湖面一路蔓延到了三义镇这边。   船队靠岸,一来补充水源,二来停船造饭,最后便是为了接受南北的灾情讯息和朝廷可能送过来的快报。   宝船顶层,观景最佳的船舱里。   朱允熥已经盘腿坐下,望着跟随上来,立身作揖的潘德善。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坐吧,孤这个人其实很多时候是不讲规矩的,只要事情能办好。”   潘德善点点头,却还是一步一步保持着礼仪,到了案前姿态得体保守的盘腿坐下,两脚被藏在衣袍下,唯恐失了臣礼。   雨田在一旁为潘德善送来了茶水,且笑着低声道:“潘郎中且稍等,下面人已经去取今日的午膳了。”   潘德善点点头,侧身朝着雨田这位太孙府总管事拱拱手。   朱允熥用了一口茶,举目望向窗外的百里洪泽湖。   “潘郎中以为,洪泽之局如何解?毕竟,自洪泽而上寻淮,涉及我家祖陵。”   潘德善颔首低头,眉头有些凝重。   大明朝的祖陵是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很久之前在梳理黄河和淮河的关系时,他就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殿下,黄河水浊,淮河水清,洪泽水浅。一遇大水,黄河之水闯入洪泽,便有倒逼淮水的局面出现,也就有了现在洪泽扩地百里,逼走沿湖百姓,危及祖陵之事发生。   且一旦黄河泛滥,上游泥沙一路而下,必会堵塞漕运,运河河床淤塞河沙,朝廷、商贾、百姓难行。此次殿下坐船北上,至多行至徐州城外镇口闸便再难上溯,只能转为步行。   臣以为,若要理清黄、淮,则要分清主次,人分黄淮二河,筑大坝于清河县外,将黄河挡在洪泽之外,以淮水充盈洪泽,束水冲黄,冲刷河沙,并入东海。”   潘德善说了一番话之后,忽的停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皇太孙。   他悄悄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己今天说的实在是太多了。   一杯茶很快就被潘德善喝进肚子里。   随后,潘德善才再次开口道:“实则上,治黄淮两河,需要数道大坝及闸口,周边河道、河岸都需要修筑大坝、大堤,约束黄河,引导淮河,以淮河冲黄河,兼济补水漕运。”   朱允熥点点头,转口道:“这只是黄淮两河之处的事情,你再说说黄河上游,若是取你治河之策,你会如何做?”   潘德善神色一顿,沉声道:“河道筑坝乃是重中之重!”   “臣考历代治河书,汇我朝历年黄河发水记载,又前后三次离京赴黄河两岸。知黄河之水,一斗之内,有泥沙五六。若是入秋,则黄河水仅余斗二。   黄河下三门峡,至孟津县(小浪底附近),其后地势平坦,黄河不再有山川约束,水流变缓,河中泥沙自然会日积月累,河床亦是不断抬高。   河道筑坝,约束黄河之水,人为增加黄河水流之速,依次冲刷河床淤积泥沙,则河道不复抬高。   河道两侧造大堤,因地制宜,修缕堤、月堤、格堤、遥堤。   缕堤临河而建,与大坝相辅相成,约束黄河之水,冲刷河床淤积泥沙。   缕堤之后修月堤于易溃,前护缕堤。缕堤之后,月堤两侧修格堤,便是再发大水溃决,灾情亦仅限格堤之间,不可危机左右。   缕堤、月堤、格堤之后,则是遥堤。以地分,远至缕堤二三十里,此堤最高最厚,若遇百年大水,提前预警,遥堤之类臣民撤出遥堤之外。   遥堤之类,两岸数十里流域,又有前三堤迟缓,便是百年大水,至遥堤前必然已经水势虚弱,难以溃决大堤。   待河水退去,百姓迁回,虽有破财,可朝廷只需少许钱粮赈济,便可重安百姓。而后,修补溃决之缕堤、月堤、格堤即可。”   到这里,潘德善几乎已经将所有的积累都一一道尽。   这一次他足足吞下了三杯茶水,才觉得口中不再那么干燥。   随后,便满心忐忑的等待着皇太孙的裁断。   四道堤坝,乃是潘德善总结前人之事,并当下黄河局势,无数次的推演之后,才终于初步成型的。   其实从私心而言,潘德善也不清楚,自己这套法子到底有没有用。   甚至于,他已经将这些法子写好家书,以为传家之本。   自己若不得施展,便由后世人去践行。   脚步声从船舱外面传来。   潘德善不由的回头看了过去。   是人从岸上将今日的午膳送了过来。   随后,潘德善就看到太孙府总管拦下送午膳过来的人,一一掀开食盒。   雨田挑着眉询问这些带来的人:“都用了?”   “回大监的话,都试过了,停了一刻钟等候。”   雨田点点头,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长条木盒,取出一根银针,一一插入今日的饭菜里面。   随后,他又取出一支筷子,以为公筷,每样菜取了一点放入勺中,送入腹中。   待到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后,雨田又驻足等候了片刻。   最后才挥挥手:“进膳,点上炉子热起来。”   这时候送膳的人,才将一样样的饭菜送到了皇太孙面前,又从一旁取了些火炉过来,将饭菜架上重新温热。   太孙似乎很小心啊。   潘德善心中有了一番权衡。   朱允熥看向潘德善,微微一笑:“本来孤是不愿如此做的,只是雨田这个狗奴说了,现在黄河大水,六府成灾,谁也不知道下面会出什么事,万事小心为好。孤强拗不过他,每日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潘德善陪着笑,太孙这是戏言。   他小声道:“万事小心的好,太孙乃是千金之躯,宗室社稷之继,万事小心的好。”   朱允熥自嘲的哼哼两声,已经是端起了碗筷,冲着桌子上的菜肴指了指:“吃吧,一边吃一边说。”   潘德善亦是端起碗筷,只是等到太孙将饭菜进了口,他才会跟着捡起那道菜,送饭入口。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吃下半碗饭。   朱允熥轻咳一声。   潘德善立马放下碗筷。   瞧着这位工部郎中的模样,朱允熥不禁摇了摇头。   不再重提规矩的事情。   朱允熥开口道:“你这个法子,孤刚刚想了想,大抵是可行的。耗费虽然如你所言,需要朝廷十数年内支出数千万之资,数百万臣民出工,可这是举国的事情,本该如此。”   潘德善这会儿只剩下了点头。   朱允熥又道:“若要治河,这次孤处理完了此次六府洪灾水清,厘清诸道臣民三两事,就要上手去做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一时便能拖一世,何时才能让我大明治下的黄河水清?”   潘德善还是点头。   朱允熥继续道:“若要治河,孤考量朝堂,你可总领此事。黄河涉及河南、山东、直隶三道诸府县,得要有个手握王令之人,还需手持天子剑……”   朱允熥这时候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潘德善。   潘德善还是在点头。   朱允熥笑了笑:“若你总领治河之事,愿今日在此立誓,此生治河,黄河一日不曾安澜,你便一日不离河。   孤可让你穿上仙鹤大红袍,提天子剑,总督黄淮漕水务,兼都察院都御史。三道沿岸府县,皆在你之下,三道方伯、按察、都司、佥宪皆受你牵制。”   潘德善浑身一震。   封疆大吏!   真正的封疆大吏!   只要自己现在立誓表态,自己潘德善就能成为大明朝开国二十八载以来,第一个位极人臣的封疆大吏!   只要黄河河道安澜,自己将会青史留名,功德可入殿堂庙宇。   已经不用任何的权衡利弊。   潘德善直接起身,神采飞逸的挥动着衣袍,声声作响,站在皇太孙面前,高举双臂,重重的跪在地上,做五体投地状。   “臣,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   “今日,于大明监国皇太孙前,满天神佛之下,愿立宏愿,黄河一日不安澜,臣一日不归家!”   太孙府总管雨田站在一旁,眉头跳动的看着跪在太孙殿下面前的潘德善,嘴角露出笑容。   瞧瞧。   自家殿下便是这般的神威浩荡,咫尺言语,便叫这人一辈子都要奉献给黄河,奉献给朝廷,奉献给大明朝。   朱允熥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神威。   如果有的话,最多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姓氏带来的加成。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着欲望。   现在,自己给了潘德善功与名,给了他封疆大吏的荣耀,没道理在他本就有此治河抱负之下,还会不同意。   只是……   朱允熥忽的幽幽道:“只是……孤给了你一切,若是黄河再生事端。”   “臣自裁于黄河之上谢罪!投于黄河水中,以安大河之怒!”   这时候就不是说好话安抚人心的时候了。   朱允熥直接了当的加重暗示道:“你若违背,非一人自裁便可平息朝野。”   潘德善抬起头,重重的点着头:“臣晓得。”   到了这里,朱允熥脸上才重新露出笑容。   他更是直接起身,走到了潘德善面前,伸手将对方扶起,而后归位,重新端起碗筷:“吃饱,不管做什么事情,人都是要先吃饱肚子的。”   将一家九族的性命都给压在了河道水务上的潘德善,这时候似乎终于是想起了朱允熥刚刚一开始说的,在他面前不必守规矩的话来。   开始大口大口的扒拉着饭菜。   朱允熥则是慢条细理的吃完余下的半碗饭菜,以茶漱口之后轻声道:“你的任命需要押后,这一次要先处理好六府洪灾水情一事。这期间,你多走走河道上下游,那两处决口也交给你来修好,算作试手。顺带着……”   潘德善露出疑惑:“太孙还有何事示下?”   朱允熥摆摆手,摇摇头:“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你若是想要拿到治河的差事,便需要说服朝野。孤能说动陛下和太子对你委以重任,但朝野若是心有不满,你日后治河便会艰难万分。毕竟孤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帮你盯着这些事情。”   潘德善快速的扒拉完碗里的饭菜,真的就没了规矩的扯着衣袖擦了擦嘴。   起身拱手道:“请太孙殿下开释。”   朱允熥轻声道:“等我们到了开封府,你就该将自己的治河之法,在此次随行官员面前演示一番。造一条小河,让他们看看效果。回头,也要让应天那边的各部司都能亲眼看到效果。至于怎么去做,你应当是懂的。”   潘德善皱着眉头,细细的琢磨了一下。   造小河演示一番不算难事。   朝廷有黄河的堪舆,自己完全可以复刻一遍。   河水也可以直接取黄河水,泥沙、岸堤等等,也都可以办好。   左右不过是要让朝中的同僚们看得清楚明白罢了。   想了想。   潘德善躬身道:“臣定不负殿下厚望!” 第三百五十三章 浑水下的黑鱼   山东道和直隶道交汇处,自古就是个可以被称之为神奇的地方。   这里有从先秦传承下来的,兖州府千年圣人之家,曲阜孔家。而这里,也同样有着八百里烟波梁山泊,自古英雄豪杰辈出。   一面是千年的礼教圣地,一面又是吃人的绿林草莽。   自山东道兖州府梁山水泊一路向南,有通河连接马踏湖、抱山湖、昭阳湖、赤山湖、微山湖、吕孟湖、张庄湖等无数湖泊沼泽,形成了超过四百里的水系湖泽,藏污纳垢,以至于山东豪强历来闻名中原。   沛县西南去地六十里,微山湖中微山岛,此地距西南坐拥黄河及运河的徐州城不过九十里。   往西北方向百里路,便可进入山东道最大的山脉群之中。   可谓是可进可退之地。   相传,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微山岛还不是一览无际的平地,而是山峰林立,那时候岛上主峰停留过一只金凤凰,自那之后微山岛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连带着微山湖中也物产丰富,日出斗金。   后来有人觊觎金凤凰,发生了一场劫难,最后当然是劫难渡过,留下了一段美丽的传说。   目下已然四月,徐州府地界上已经是暖洋洋的气候。   天边,已经开始擦亮。   微风自天地而生,拂过湖面,带着一缕凉爽走到了微山岛上,吹动着春日里长出来的芦苇、茭白以及人高的茅草。   几只湖船就隐在这些一岁一枯荣周而复始生长的湖草丛中。   船是从微山岛西北方向驶入微山湖,绕过微山岛北岸,到了岛屿西北部停下的。   几只船,装着拢共不到二十人,走进草丛里头。   这十多人皆是穿着湖上渔夫的打扮,簇拥着一名身着儒服青衫的男子,趁着天光放亮前上了岛。   一行人穿过岸边草丛后的小庄子,一路向南,行出一里半的路,就是一片整个微山岛上最高点的山林。   有传闻,这片山林下是埋葬了殷商之三仁中,与箕子、比干并肩的西周宋国开国君主微子。   只是很明显,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的四月里,在这个天光未曾放亮的黎明前夕,这一行人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探究千年之前的宋国君主微子到底是否埋身于此。   众人进了林子,爬到不过百米高的山顶,茂密的林间就有一片低矮的屋舍在此时散发着微弱的烛火灯光。   砰砰砰。   从湖上过来的渔夫中,领头带路的一人带着众人到了一间最大的屋子前,敲响了就地取材而制的木门。   “南大哥,我们接孔先生回来了。”   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被屋子里的人压得很低。   木门并没有立马被打开,而是似乎在确认了什么后,方才缓缓的打开。   打开的门缝后面看不到人影,在门外喊话的人回头看向身穿儒服青衫的孔先生,侧过身让出路,站在门口一旁:“孔先生您请。”   年不过三十,却脸色深沉似古的孔先生,皱眉看了一眼虚开着的木门,又瞧了一眼站在门旁的渔夫,不发一言不做任何的举动,只是提着衣袍轻迈脚步跨进了门。   进了屋子。   眼前是一盏摇曳着的烛火。   孔先生微微皱眉,看向带着两名渔夫,手中握着一柄鱼叉站在门后的男子:“南天鹏,你们是怕了?”   微山湖渔夫把头的南天鹏,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抹淳厚的笑容。   南天鹏放下手中的鱼叉,挥动了一下如小儿腿粗的双臂,对着身边的两人示意眼神,随后才走到了孔先生面前,学着孔先生这等人那一套,拱拱双手。   “南天鹏见过孔先生。”   这时屋外的其他渔夫,除了领头的几个人走了进来,其余人则都分散在了屋子周围的阴暗角落里。   身着青衫的孔先生目光平静的扫过众人,心中带着一丝鄙夷,脸上却是不曾显露,而是对着面前的南天鹏再一次质问道:“南天鹏,你们是对要做的事情怕了吗?”   南天鹏脸上立马露出笑容,显得愈发淳厚老实起来。   只见南天鹏姿态殷勤的为孔先生倒了一杯茶水:“先生喝口茶,虽然比不上先生自用的茶,但也能解渴。”   孔先生哼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南天鹏全程目光静静的注视着孔先生,等到对方喝了茶,他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的灿烂。   在孔先生的注视下。   南天鹏搓着手:“孔先生,不是在下怕做那事,而是兄弟们做这事,可是要将脑袋系在腰上的。先生答应的事情,不知道……”   随着南天鹏的开口,屋子里的渔夫们连连出声附和,以此加重把头的要求。   孔先生眉头微微一动,拍了拍衣袍,坐在凳子上,抬头看向南天鹏。   “朝廷的监国皇太孙朱允熥,再有两日就会带着五万担的粮草到徐州城外。上游河道泛滥,朱允熥定然会在徐州城带着粮草登岸,而后走陆路去开封府。”   “只要你们依照先前谈好的,在朝廷的运粮船队靠岸之后,在徐州城外喊出劫粮。自微山湖坐船往朝廷运粮船队那边做出冲撞的样子。”   “只要你们吸引了船队护卫官兵的注意,我自会安排其他人手,去抢了这五万担粮食。到时候粮食半数给你们,另外再给你们三千两银子。”   将早就已经商量好的事情又重申了一边,孔先生的脸上已经显露出一丝不耐烦。   他又挥挥手:“只要事成,我自己安排人,带着你们先逃到君山和蒙山那边,然后再往北边的大山里躲藏起来。你们那时候有人有粮有银子,只要躲上一阵子再出来,便可以过上富足日子了,再不用在这湖水里头讨活了。”   一张早就画过无数次的大饼,被孔先生再一次画出,丢给了南天鹏和这群日子过的并不是怎么好的微山湖渔夫们。   南天鹏的眼底却是微微泛起斑斓,脸上笑容更盛:“先生,弟兄们都是没读过书的苦哈哈憨货,昨晚这帮混蛋刚和我说,得先生先拿三千两银子过来,事成之后另外还要有说好的三千两银子,不然这件事,在下实在是指挥不得他们……”   孔先生藏在衣袖下的手顿时攥成拳,目光淡淡的看向南天鹏,看向在他身后的那些从骨子里就透露着贪婪的渔夫们。   若不是为了大业,自己又何必以身犯险,到这等地方,和这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渔夫们待在一起。   孔先生脸上的腮帮微微的动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看向目光里诚恳的透露着期待的南天鹏:“弟兄们豁出了身家性命共襄盛举,不过是三千两银子而已,明日这个时候,我亲自带着这些银子再到这里!”   南天鹏听到这话,很自然的就露出了喜悦的表情。   在他身后的渔夫们,更是连连锤着双手,不断的低呼着,好似已经是将那三千两银子给拿到手上了。   一帮蠢货!   孔先生在心中暗骂了一声,站起身到了南天鹏面前:“那么,事情还是按照我们说好的,两日之后施行?”   南天鹏伸手将胸膛拍的砰砰作响。   “只要朝廷的运粮船队一来,兄弟们哪管什么监国的皇太孙。先生要我们做的事情,我们一定会做到!”   孔先生面带笑容,走到了门后。   忽的转过身,面朝着南天鹏等人举起手。   “弥勒降世!”   南天鹏等人早已熟悉了这一套,纷纷举手振臂:“弥勒降世。”   南天鹏则是跟随着孔先生走出屋子,又为对方安排了人手,好将其送出微山岛和微山湖。   办完了这些事情后,南天鹏站在山林最高处,眺望着隐入山林中渐渐消失不见的孔先生,脸上那一直表现出来的淳厚老实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等到南天鹏回到屋子里,那些个渔夫顿时纷纷围了上来。   众人脸上都带着喜悦。   “南大哥,你说那姓孔的,明天这个时候会不会真的送来三千两银子?”   “要是有了这三千两银子,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了!”   “不过……如果真的送来了银子,姓孔的要我们做的事情……南大哥,我们真的就要听姓孔的话去做?”   嘭!   屋子里立马生出一声闷响。   只见南天鹏脸色阴沉的盯着最后说话的那人。   “蠢货!”   “你是长了几颗脑袋?砍头的事情,说干就干?”   被打了脑袋的那名渔夫,伸手挠头,脸上有些不解:“可是姓孔的给了银子,那答应的其他事情,也肯定会兑现的啊……”   南天鹏再一次伸出手,可是最后想想,这蠢货毕竟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只能是恹恹的收回手,目光环顾在场众人。   “咱们当初为什么听了姓孔的话,为什么要信那什么弥勒降世?”   “因为咱们饿肚子!”挨揍的那人嚷了一嗓子。   南天鹏点点头:“对!因为那会儿咱们吃不饱肚子,所以才私下瞒着官府结社,信了弥勒降世。”   “那姓孔的当劳资没有见识,不晓得朝廷这两年的手段,摊丁入亩让咱们微山湖这边好些人家都不会饿肚子了吧?我还听南边过来的人说,京城那边还在弄什么税署税吏的,那边的人日子过的越来越好!”   说到这里,南天鹏不由的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然后用鞋子狠狠的踩着转了两圈。   随后,南天鹏继续道:“这一次要不是朝廷有令,徐州卫走在秦沟、浊河上游解救受灾百姓,徐州城没了卫所军马坐镇,姓孔的敢搞事?   我猜啊,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分什么粮食和银子给咱们。他是要拿咱们弟兄的身家性命去试水,好发了他们自己!”   随着南天鹏的解释,众人脸色不由齐刷刷的一变。   似乎,在南大哥的介绍里,自己这些人都会那姓孔的给当成炮灰弃卒啊!   “南大哥!你是咱们微山湖上的把头,你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做什么,只要是南大哥说的,咱们弟兄们都跟了就是!”   南天鹏见到自己手底下的微山湖弟兄们,都是如此的拥戴自己,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的。   只是他也没有想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办。   自己的眼界就那么多,前路到底该如何做,他想不到。   这年头,谁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但是现在所有在微山湖讨活的弟兄,一个个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了自己身上。   这让南天鹏欣喜之余,又有了更多的忧虑。   忽的,南天鹏砰的一声跺着脚站了起来,在众人迟疑的注视下,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狠色。   “我想到出路了!”   “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跟着劳资去做!”   ……   自应天府装船起航的运粮船队,已经行至淮安府宿迁县外。   整个船队走到现在,河道已经越来越难走。一来是这一次的黄河泛滥,二来则是因为船队的舰船实在是真的太大了。   按照计划,船队明日抵达邳州县,后日便可抵达徐州城外。   等到了徐州城,就会将军马、粮草物资等等搬到陆地上,转由陆路进入河南道归德府,最后抵达开封府。   此时整个船队都停靠在江中,做着今天的休整。   “快!用力!”   “再用力一点!”   “不要停!”   “我去找抄网,你溜好了这条鱼!”   宝船一侧的船舷上,朱允熥目光激动的看着双手抱着鱼竿,满脸涨红的雨田,兴奋的低呼着,手忙脚乱的在从甲板上找到一只长杆抄网。   浑浊的水面上,已经是水花四溅。   被太孙府总管雨田抱住的鱼竿,也已经是一副苦不堪言,随时可能会从中断裂的模样。   朱允熥手拿着抄网,不断的提醒着雨田,自己则是引着抄网往那鱼尾拍打水面的位置过去。   因为皇太孙的低呼声,船上的官员、锦衣卫缇骑纷纷被吸引了过来。   在船舷旁上上下下好几层甲板上的众目睽睽注视下。   手拿抄网的朱允熥双臂忽的一沉,脸上却是一喜,暗中提气,低喝一声,抄网终于是出了水面。   随后,整个这一侧的船舷上面便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好大的黑鱼!”   只见抄网里,一尾足有两尺长的肥硕黑鱼,正奋力的拍打着尾巴,试图挣脱抄网的束缚,重归浑水之中。   然而,太孙抄到大鱼,船上的官兵们又岂会让太孙空手。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几名锦衣卫便从身上取了抓钩,一个斜抛就抓到了抄网上,几个助力便帮着朱允熥将这尾大黑鱼给弄到了甲板上。   扑通扑通。   大黑鱼张着嘴,在甲板上不断的拍打着。   朱允熥眼中带着喜悦,拍拍钓到这尾大黑鱼的雨田。   在江里面钓到大黑鱼倒是让朱允熥有些意外,这玩意往往都是混迹在浑水泥潭,水草众多的地方,而不是如黄河河道这种地方。   提醒着人称了大黑鱼的重。   朱允熥挥挥手:“拿去宰了,配上咸酸菜、老豆腐,今晚船上吃鱼肉,喝鱼汤,每人三两酒的量。”   大黑鱼只有一条,自然不可能让一条船的人都吃上鱼肉,喝上鱼汤。   可既然太孙殿下发话了,那么今天这河里的鱼就逃不过被煮了的命运。   整个甲板上,不论是官员还是锦衣卫官兵,纷纷高声喝彩。   看着宝船上已经乱作一团,官兵们为了那三两酒,开始挽起袖子,准备直接跳进江里摸鱼,朱允熥笑了笑并没有加以管束。   今天过后,船队就快要进入徐州府了,往后便是身处受灾的六府境内,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借着调到大黑鱼的机会给所有人都放松一下,不失为一桩好事。   看着人们都去忙活了。   朱允熥便张目看了一眼,对着不远处的潘德善招招手。   潘德善手揣在一块儿,连忙走了过来。   “殿下。”   “辅成啊,今晚你得陪孤喝上一杯。”朱允熥望着多了无数浪里小白龙的江面,对着潘德善说了一声。   辅成是潘德善的字。   潘德善笑笑:“臣却之不恭,敢不从命。”   朱允熥挑挑眉,转口道:“听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找张二工派来的随行匠人说话?”   潘德善点点头,望着浑浊的江面:“臣知晓殿下前番与张大匠官弄出的那种名为水泥的东西,听闻坚固如铁,目下已经用于九边筑城之用。应天府至太平府矿的水泥路也已经修好,朝廷更是已经开始修应天府至杭州府的水泥路。   所以臣就想着,如果水泥能这般牢固,是否能用于修筑河道大堤,能否用于堵塞决口等河道河务上的用处。”   朱允熥点点头,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起来,看向潘德善,幽幽开口道:“想来,辅成是得到结论了?”   潘德善点点头:“臣以为,若是能有水泥助力,臣的治河之法,将会如虎添翼。臣甚至敢说,只要不曾有千年未遇的大水,就能保黄河安澜。”   千年未遇?   朱允熥微微颔首:“用水泥筑坝修堤的耗费可曾算过?”   潘德善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有想过。   他从头到尾想的都很单纯,就是如何治好黄河,在这个基础之后,才是自己需要弄多少的银两和粮草,才能做好这件事情。   正在潘德善愣神的时候。   忽的整个船队开始响起了警戒的号角声。   朱允熥立马跑到了船舷旁。   只见远处,上游方向有一群船只,正毫无顾忌的冲着宝船而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真·人间炮灰   楚韵汉风,南秀北雄。   早在数千年前的帝尧时期,徐州便已经筑造了城池,乃为彭城,大彭氏国。   夏禹治水时,定九州山川,徐州便为九州之一。   自徐州开始有人类的足迹活动开始,就成了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大明,徐州设府,控直隶、山东、河南三道交壤水陆连通之处,北临兖州、东出淮安、西靠归德、南接凤阳,又有黄河河道、运河漕运汇聚。   此地生事,则帝国南北运输中断,中都祖地临危。   当这一天日头已经西斜,湛蓝的天空渐渐被夕阳染红,遍地橙黄的时候。徐州城内,府县两级官员及卫指挥使司将领们,已经是打着旗号,抬着接驾的依仗出了城,往城外能够停靠船只的河段赶去。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皇太孙船队赶时间,难得骑马而行的铜山县县令彭敬修皱着眉看向茫茫前路:“太孙殿下就带着一千锦衣卫和船队的水师官兵押送五万担粮草,咱们是不是得多带些人过去啊。”   彭敬修说的是忧心忡忡,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骑着马走在他前面的身着武服,腰佩柳叶刀的卫所指挥戴驰转头斜觎了县令一眼:“朝廷的旨意,我徐州卫上下军马,皆出城赈济灾情,解救百姓。就连去岁离京赈济长江两岸雪情的京军,都有好几万转道去了开封府。这等情况下,戴县叫我从哪里弄人过来?”   彭敬修愣了下,张张嘴。   可是戴驰是徐州卫的指挥使,不论品级还是官职地位都要比他高。   和戴驰并驾齐驱,马术丝毫不输戴驰的徐州府知府徐祖发回头看了眼彭敬修,转过头对戴驰说道:“府县百十名三班差役,加上指挥使的亲兵,拢共不过三百人,等下太孙的船队到了,这些人就劳烦指挥使一并掌控,务必不能让船队靠岸运粮的时候出了错。”   徐祖发在徐州任上已经有些年头了,上下治理的亦是不错。   见到知府说话,戴驰点点头。   “若不是兰考县的蠢货,何至于此。”   徐祖发笑了笑:“这次既然太孙亲临六府,那就不光是兰考县的蠢货要倒霉,开封府也得倒霉。”   说起这事,徐祖发心中不免浮想联翩了起来。   自己徐州府也是受灾的府县之一,可自己徐州府那是上游大水一过来,就立马动员了所有治下臣民去救灾的。等到朝廷的旨意一到,更是连卫所官兵都全数出动了,要钱要粮,府衙是半分没有拖延过。   这一次开封府要倒霉了,只要自己徐州府做的好,那落到太孙的眼里,就是实打实的能臣功绩。   或许,开封这等大府,自己也可以谋取一下。   亦或是疏通一下,回京当个部堂京官?   徐祖发心中想着是自己的官途,不知不觉迎接的对于已经走到了徐州城东北方,吕梁山和大洞山之间的运河河道附近。   此地河网密布,大洞山下更有河道直接联动西北方的微山湖,又有一条辅河成弓形连接着运河上下游。   因为这一次黄河大水,上游溃决,大水再无阻挡的泛滥,徐州城外的这些河道也是水涨船高,溃烂无数,大洞山和吕梁山之间几乎是一片汪洋,漕运到这里也就几乎是再难前行。   当前面的河道旁,开始竖起了高高的桅杆,以及正在收下的帆布。   徐祖发不由来了精神。   正当他要催促所有人加快速度,赶到河岸迎接太孙殿下的时候。   从斜刺里却是忽的杀出一支队伍,全员皆是骑马,身着布甲,腰佩长刀,后背挎着长火铳,马背上裹着长枪。   这是支精锐。   当从斜刺里突然杀出的队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徐祖发心中只是一个停顿就反应了过来。   戴驰已经是呼喊着,叫了自己的亲兵们集结在队伍前面。   戴驰本人更是握住了刀柄,无声的抽出,斜拖在身后,目露戒备。   “可是徐州府的人?”   双方队伍逐渐的靠近,全副武装的精锐队伍里,忽然传来了询问。   戴驰微微一愣,回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后的徐祖发。   徐祖发点点头。   随后,戴驰这才领着两名亲兵小心上前。   “尔等何人,此地乃徐州府治下,外兵入境须得有兵部、都督府调令文书。”   戴驰不认为这些能装备如此精良的人会是什么乱民或是其他的诸如绿林草莽一类。   眼下里,大明盛世可期,还没有听说中原出现叛军的。   这些人只能是朝廷的军马。   可朝廷军马一向都是受到严格的节制,一府之地的卫所,若无都督府和兵部的调令文书,谁也不敢踏出地界。   “上直亲军锦衣卫,奉命前来接徐州府有司官员。”   装备了火铳的精锐兵马里,报出了自家的名号。   戴驰眼睑顿时一缩。   竟然是锦衣卫!   他看着这些夜幕下,并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兵马,心底不由的多了几分好奇。   这时在后面的徐州知府徐祖发,已经是驾马到了戴驰的身边,看向前面自称是锦衣卫的兵马。   “诸位是奉了谁的令。”   “自是太孙殿下的令。”锦衣卫中一人驱马稍微的前出了一些,目光落在徐祖发的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徐知府了吧,殿下亲自点了名,要徐知府务必过去。”   说着话,锦衣卫已然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令牌。   借着天边的最后一缕光亮,徐祖发看得清楚,确实是锦衣卫的令牌无错。   只是徐祖发还是谨慎道:“不知殿下现在何处?”   “殿下此刻正在大塔山下。”   徐祖发目光微微一动。   大塔山离着运河河道还是有六七里的路,这会儿太孙竟然已经是上了岸,并且悄无声息的跑到了大塔山下。   这事情很反常啊。   徐祖发忽的侧目看向远处河道上那支巨大的船队。   “徐知府,殿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锦衣卫的人再一次提醒着,徐祖发方才反应过来。   抬起头看向对方,徐祖发脸上露出笑容:“下官这就去,这就去。还请诸位,劳烦前头带路。”   ……   “臣,徐州府知府徐祖发,参见皇太孙殿下。”   “臣,徐州府铜山县县令彭敬修,参见皇太孙殿下。”   “末将,徐州卫指挥使戴驰,拜见皇太孙殿下。”   大塔山其实并不大,东西不过一里地,南北不到一百丈宽。   在大塔山南麓,徐祖发、戴驰、彭敬修三人,已经见到了正站在高处,手中握着一根铜管,眺望前往运河河道,被众多锦衣卫簇拥护卫着的皇太孙。   徐祖发很是小心,见皇太孙没有回头看自己等人的意思,便小心翼翼的转过头,看向东边山脚下。   是一支首尾相连,极为庞大的车队,严严实实的包括着油布,车轮深深的碾压进路面下,数量众多的官兵严密的守卫着左右。   而在这其中,徐祖发更是看到了有淮安府的兵马,是宿迁县和邳州县那边的人!   徐祖发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不由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戴驰。   戴驰侧目看了一眼,随后便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徐祖发心中顿时大感不妙。   谁能想到,太孙进了徐州府,他们还没有赶过来迎接,太孙就已经是带着人下了船。   而且,此刻大塔山下的这些马车上,显然是装着那五万担粮草的。   现在又有本不该出现在徐州地界的淮安府兵马。   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徐祖发一瞬间就紧张了起来,一颗心也变得悬空。   自己是徐州知府,可是徐州地界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那自己左右都不可能逃过一个失察的罪名。   一时间,徐祖发就心慌意乱了起来。   “你姓徐,知徐州,倒是有意思。”   忽然,一道声响,将徐祖发给拉回现实。   他抬起头,就看到皇太孙殿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放下了那支长筒,转身看向自己。   徐祖发一振,赶忙就要再做礼。   朱允熥则是挥挥手,看向这位知府徐州的官员:“虚礼就免了,叫你过来,只不过是不想让你跑错了地方不说,还要被吓到。在这里,陪着孤看场好戏。”   说完后,朱允熥对着身边的雨田示意。   雨田便从一旁取了一支望远镜送到了徐祖发眼前,另外还有人各自送了一支望远镜到戴驰和彭敬修跟前。   徐祖发心中已经满是疑惑。   这时候从山脚下有一群人快步赶了过来。   都是徐州府这边渔夫的装扮。   徐祖发已经彻底的懵了,完全不知道等下到底是会有什么好戏看的。   朱允熥看着带人赶过来的南天鹏,脸上露出笑容:“都准备好了?”   南天鹏身上还带着水汽,离着远远的便躬身行礼:“回殿下,都已经准备好了,弟兄们现在已经在朝着船队过去了。”   朱允熥点点头不再说话,在徐祖发的注视下,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放在眼前,眺望向远处因为日头彻底下山,而亮起无数灯火的船队。   徐祖发和戴驰、彭敬修三人,学着皇太孙的模样,将望远镜放在眼前。   圆筒里忽然被放大拉进到眼前的运河,吓得三人心中一惊,浑身猛的一颤。   只是下一刻,运河上停泊的船队画面,却将三人给吸引住。   只见在船队中间,那些运载着粮草的船只,竟然正在无数灯火的照耀下,从船上不停的往岸边卸货。   那也是粮草吗?   徐祖发三人心中疑惑不解,如果现在船队正在卸货的东西是粮草,那么这大塔山下面的马车上,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不等三人一探究竟。   船队首尾两段的河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个的星点火光,透着望远镜,三人似乎都能听到一阵阵的嘶吼声。   那些小船布满整个江面,横冲直撞的朝着船队便冲了过去。   少顷,河岸上就一片混乱。   徐祖发终于是看清楚了那些从船上搬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一袋袋的石子!   这是个陷阱!   一瞬间,徐祖发便通盘清楚了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贼子在徐州府境内,意欲劫粮。   徐祖发手握着望远镜,手心里却已经是渗出了一滴滴的汗水。   然而,皇太孙的声音,却是在这个时候钻进了徐祖发的耳中。   “且好生的看着,看看这些人会做什么。”   徐祖发咽下一口唾沫,瞪大了眼睛盯着望远镜里发生的一切。   船队首尾的战船,已经发出了震天的轰鸣声,巨大的火光在战船上爆出,一枚枚火弹从战船上射向从河面冲过来的江船。   只是,这些炮弹似乎在今天一点准头都没有,只能在江面上掀起一团团巨大的浪花水雾。   终于宝船上响起了一阵号角声。   船队首尾的战船开始扬帆移动起来。   随着战船的启动,那些冲向船队的小船也开始调转船头,向着来时的方向逃窜,似乎是极不愿意被那些巨大的战船给压沉在江底。   两者之间,便开始了一追一逃的局面。   这定然是要引开战船,随后另有伏兵袭击船队!   徐祖发不懂兵法,却还是看懂了那些先头冲向船队,现在又开始逃窜的江船的做法。   他不由将望远镜转向停在江面上的宝船,很不明白船上的指挥将领难道连这个都不明白吗?   果然,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船队首尾的战船已经是驶出去很远一大截。   而后就在河道的北岸,大铜山方向,有两伙人推着一个个装满东西的马车冲到了河道旁。   随后,这些载着重物的马车就被扔进了河道里。   转眼间河道里便淤满了堵塞物。   战船已经不可能赶回来救援了!   尽管在刚刚发生混乱的时候,徐祖发看到了那些从货船上搬下来的是石块。   可是现在河道被堵塞,没有战船压阵,就算这些贼子抢不到粮草,可若是将船队给放把火烧了呢?   徐祖发有些不敢去想了。   宝船那可是皇太孙的座船啊,相当于是朝廷在外的体面。   此时,随着河道被堵塞。   大铜山方向的运河岸边,竟然忽的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不下两千的人马,开始带着长梯、浮船等等冲向船队。   徐祖发将望远镜向前移动了一点,目光小心翼翼的看向身边的皇太孙。   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徐祖发眉头不禁皱紧。   等到他将注意再次投注到望远镜里头。   忽然之间,他发现从河道这一侧的坡地下面,竟然有一架架的火炮,被推到了岸堤上面。   一名名官兵直接压平炮口,正对着对岸冲过来的贼子们。   而在那些停靠在岸边的货船甲板上,也有一张张的雨布被掀开,对着河对岸的一侧,亮出了一座座火炮。   这些都是大明水师战船上配置的火炮。   几乎是一瞬间,在徐祖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运河上爆发出了一团巨大的亮光。   随后,是一股无形的气浪在望远镜里扩散开来,再之后就是连成片的巨大轰鸣声,从河道一路传到了大塔山这边来。   徐祖发双手一颤,浑身一震。   望远镜不禁晃动了一下。   镜头里的景物便从船队和那些火炮,跳到了对岸的那些贼子们身上。   下一刻,让徐祖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出现了。   只见随着火炮不断的轰鸣着。   一颗颗的炮弹飞跃河道,一头扎进对岸的人群中,凌空炸开,爆发出无数的小碎块。   随后就是一团团殷红的血雾和无数的碎肉并着残肢断臂,在半空中炸开。   一颗炮弹几乎就能带走三五个贼子的性命,而离着远的,则会被炮弹的气浪给掀翻,还没有等到这些人落地,又会被旁边炸开的炮弹给击中,然后变成一团团的血雾。   在这些炮火之间的缝隙里。   从河面上的宝船、货船上,还有更对的床弩射出小儿臂粗的弩箭,箭头像是一个铲子一样,将炮弹之间空隙里的贼子,如同切瓜一样的铲成两截。   随后,便是船上的弩手、弓箭手,纷纷攒射着弓箭,落进对岸的贼子群里。   几乎是一边倒的压制,没有任何的拖拉。   看到这里,徐祖发已经确信,这就是一场皇太孙殿下早就布置好的陷阱,等的就是这些贼人的到来洗劫船队,好一举覆灭。   “殿下,他们要逃!”   看着那一个个变成炮灰的贼子,开始有了调头逃窜的迹象,徐祖发不由的开口低呼了一声。   朱允熥微微一笑:“徐知府不妨再多看一会。”   徐祖发连忙拿起望远镜,看向运河对岸。   不知什么时候,在那些贼子们想要调头逃窜的时候,从远处两侧的河道上,竟然有一批批的官兵,并着一名名手拿鱼叉、柴刀的渔夫,竟然是已经从两侧将那些个贼子给包了圆,断了对方的后路。   这些贼人死定了!   徐祖发看到这里,哪里还不清楚,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什么。   他放下望远镜,回头看向站在众人不远处的那些渔夫们。   朱允熥这时候亦是放下望远镜,一场提前知晓的劫粮目的而布下的陷阱,实在没有什么波澜可以看。   他淡淡的看向还愣着神的徐祖发,嘴角微微一笑:“看来,徐州府这边的八百里水泊好汉,也不过如此嘛。”   徐祖发立马浑身一颤。   噗通一声,就带着戴驰和彭敬修两人跪在了地上。   “臣等死罪,请殿下严惩。” 第三百五十五章 越来越有意思了   治下发生数量高达两千人的叛乱,意图洗劫朝廷赈灾粮草,冲撞监国皇太孙所在。   徐祖发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肯定是要完蛋了。   在跪下的时候,他已经看到,那些站在不远处的随行官员们,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可以吃人的幽光。   他心中很清楚,这些人定然会发起弹劾,活生生的将自己给生吞活剥了。   如果不是皇太孙提前有所预警,提前布下陷阱,将那些个贼人一举歼灭。谁也说不好,这一次随行的人,会有多少人因为不加防备而葬命于此。   这事是发生在徐州府地界,那徐祖发这个徐州知府、彭敬修这个铜山县县令、戴驰这位徐州卫指挥使,都难逃其咎。   连带着萧县、砀山县、沛县的知县,这些在今日里没到场的人,统统都得要狠狠的吃个挂落。   人一旦认清了现实,对现实的要求和标准就会无限的拉低。   所以徐祖发承认罪责的态度很是坦荡。   “臣徐祖发,知徐州,累年无功,任内不察,治下生贼,藏污纳垢,未有警惕,太孙行在,招贼袭扰,皆乃臣之罪也。”   “幸得大明列祖保佑,上苍庇护,皇太孙殿下吉人天相,身怀洪福大运,不至为贼人所害。然臣之罪过,却如泛滥之大河,罄书难尽,臣未有一死以谢罪。”   朱允熥瞪眼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一个个四字词语从嘴里连珠炮一般蹦出来,要请死罪的徐祖发,全然没想到这位知府竟然还能有这等果敢。   没错。   在朱允熥看来,徐祖发就是一个果敢的官员。   懂规矩,识大体,危难之前,知道做什么事情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在彭敬修看来,却是心中好一阵的苦涩。   知府大人现在都已经自请死罪了,他这个附郭之城的县令,更不可能逃得掉。   躲是躲不过了,狡辩是更加不可能的事情,知府已经给大伙儿的后路都给堵上了。   彭敬修在心中为徐州府治下的另外几位没有到场的同僚默哀了一下,随后便是心下一狠。   他一咬牙,也不说话。   便是双手拍在了地上,脑袋一下一下的重重的磕在碎石土块遍地的山道上。   等到彭敬修将自己整个额头都磕的满是血水,整张脸都糊上了一层的灰土,抬起头后便显得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最后,彭敬修便大吼了一声。   “臣死罪!万死莫辞!”   完事后,彭敬修又是重重的拍着双手趴在了地上,就此不发一言。   似乎是在等待着愤怒的皇太孙,随时一声令下,周围的锦衣卫化身刀斧手,咔嚓一下就给他的脑袋瓜子砍下来。   哼!   无声的冷哼声,从一旁的离京随行官员中发出。   诸官无不是目光冷漠,夹带着不屑的眼神掠过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的铜山县县令彭敬修。   徐祖发那种没有任何解释的认罪,可是被称之为地方主官的担当和果敢。   但彭敬修这种,就只能用一个蠢货来形容了。   朱允熥亦是脸上憋着笑,没成想徐州府地界竟然还有这么个卧龙凤雏之才。   随后,他的目光淡淡的看向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徐州卫指挥使戴驰。   似乎是察觉到了皇太孙的视线注意。   戴驰不由的低下了头,目光却是在不断的转动着,似乎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不那么失体面的承担责任的方式。   没有多长的时间,戴驰默默的抬起头。   他轻咳一声,沉声开口:“末将守备徐州,武备松弛,致使太孙险临危局。某将愿领军法,若尚能提刀驾马,末将愿为太孙荡平眼前一切宵小贼子。”   说完之后,戴驰噗通一声,手掌握成拳头重重的砸在胸口,缓缓的低下头。   朱允熥看着眼前这三位徐州府的地方主官,不由的眨眨眼,随后看向一旁的随行官员们。   随行官员们迎着太孙的注视,纷纷低下头。   尽管他们很想弹劾险些让自己等人出了事的徐州府官场上下人等,但他们这些在京随行的官员,早就被皇太孙给‘调教’明白了。   这个时候的皇太孙,压根就没有要问罪徐州府的想法。   果然,在大塔山下无数逐渐亮起的灯光照耀下,朱允熥慢慢的发出了轻笑声。   朱允熥轻声开口:“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徐州府上下此番因黄河一事,军马出城,方才招致贼人乘虚而入,孤岂有怪罪之意?”   说了一句大抵是天下文官们最喜欢听的一句话之后。   朱允熥轻步上前,走到了徐祖发三人跟前。   他双手环抱胸前,脸上带着一抹微笑:“一个姓徐知徐州的的知府,一个与徐州古时彭城之名同姓的县令,还有个便是要被军法打死也要为孤荡平前路贼子的将军,孤又岂能轻易降罪责怪?”   说着话,朱允熥已经弯腰伸手,亲自将徐祖发虚托起来。   随后他又走到戴驰和彭敬修两人跟前,这会儿已经不用朱允熥弯腰,两人便已经是诚惶诚恐的站起身。   三人眼中都带着复杂的神色。   皇太孙在徐州府遇到了今晚那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丝毫降罪徐州府的心思。   徐祖发在三人中间,心思最是活络,他小心的低声询问道:“殿下,今夜之贼子……”   朱允熥挥手指向弥漫着硝烟的运河河道:“徐知府不如随孤一同过去看看?”   徐祖发刚要点头,却又侧目看向山下那漫长的车队。   这里还有着五万担的粮草,是要被运往开封府赈济灾情的,干系重大。   朱允熥见徐祖发此状,又是一笑:“锦衣卫的人今夜自会将这些粮草送进徐州府城。”   听到这番解释,徐祖发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   ……   大塔山西北侧七里外的运河河道上。   此刻,一战之后,火炮残余下来的硝烟还弥漫在空气之中,河堤上一块块的焦黑泥土,还诉说着刚刚这里还有一尊尊的火炮在发挥着战争之神的威力。   只是眼下,都已经被运回到了船上。   河面上,船队水手和力夫们,正在加紧清理先前被乱贼沉入河床里的堵塞物。   河道对岸,则是一队队从淮安府临时抽调过来的卫所官兵,在锦衣卫官兵们的带领下,‘打扫’着战场。   夜幕之下,河对岸的泽地里,不时的传来一声呻吟或是惨叫。   一道道的寒芒,不时的划破夜空,将一片片斑驳的光亮反射到船体上。   在如同一座小山漂浮在运河上的宝船里。   船舱的最低层。   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面以下位置,加之空气的密闭,导致这一层似乎永远都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昏暗的空间里,只有几盏烛火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各自的一片区域。   一根横梁上,拇指粗的链条将一名穿着儒服青衫的男子凌空挑起,男子便不受控制的在半空中打着转。   链条磨破了他的手腕,血水从手腕处渗出,最后顺着手臂流到臂膀处,而后因为摩擦,又将整张脸给蹭的满是血渍。   一系黑影,手中捏着一根细长细长的软鞭,不时的抽打着虚空,发出一道道清脆的低响声。   “你好,我叫张辉,来自锦衣卫昭狱。”   被悬在横梁上的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随着身体转动到对准张辉的位置,沾满鲜血的脸上已经是露出了一抹轻蔑。   “明廷鹰犬爪牙尔!”   张辉愣了一下,轻轻的抽动着手中的软鞭。   自己的名声,似乎还没有被传播到徐州府地界呢。   张辉嘴角慢慢的上扬了起来,原本就阴森的脸型,在此刻周围烛火的照耀下,宛如从地府而来的催命黑白无常。   他冷冷的轻笑了一声:“你便是孔先生?弥勒降世,白莲教徒?”   张辉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已经被拿下,送到宝船上来的孔先生脸上。   孔先生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甚至在张辉提及到白莲教的时候,隐隐闪现出一抹鄙夷。   就只是这一抹鄙夷的神色,却还是被张辉给捕捉到了。   张辉忽的低笑了几声:“你是曲阜家人吧。”   孔先生猛的抬起头。   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不断微微抖动着的眼睑。   “我不是!”   内心不断挣扎过后的孔先生,从身体里迸发出一声低沉的回答。   张辉却是充耳不闻,而是丢掉了手中的软鞭,走到一旁的刑具桌前,不断的撩拨着手指,好似是要为孔先生挑选一个最佳的刑具。   而张辉嘴里,却是森森的说道:“或许你没有听说过我,但是今晚我还有些时间可以好好的对你介绍下我自己。”   “刚和你说了,我是锦衣卫昭狱里的人。这两年我为太医院做了很多的研究,也借着这个机会,让我对人们身体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有着充分的认识。”   “不!”   张辉似乎是挑中了某一样心意的刑具,随后攥在手中,抬起头断然否决了自己前面的话。   转而,张辉继续道:“应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人的身体了,就算是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们也不能!”   “不过,最近我在想,肉体上的刑行方式,似乎并不是最有效的方式,更是很不优雅的。”   “我想要更优雅一点的审问我的犯人。”   被悬在横梁上的孔先生,心底终于是没来由的一紧。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眼前这个口口声声是来自锦衣卫昭狱中的男人,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人。   孔先生开始不断的挣扎起来。   然而,张辉的脚步声却是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了他的心底最深处。   张辉带着手套的一只手,已经是拍在了孔先生的肩臂之上。   ……   “啊……”   ……   “殿下,事情基本已经问出来了。”   停靠在运河边的宝船顶部甲板,张辉躬身低着头,对着刚刚带着人赶回宝船的朱允熥小声禀报着。   朱允熥嗯了一声,目光平静的看向对岸已经开始归队的官兵们。   跟随朱允熥从大塔山赶过来,登上宝船的徐祖发三人,皆是默默的看向站在皇太孙身边低着头小声说话的张辉。   正当三人还在好奇张辉身份的时候。   朱允熥则是已经转过身:“敢不敢陪孤,去船舱底部走一趟?”   徐祖发三人抬起头,茫然的看向皇太孙,又转头相互之间无声的对视了一眼。   “殿下之命,臣等莫敢不从。”   朱允熥笑了笑,轻轻一挥手:“其他人都去歇息吧,明日休整一日后,继续赶路。”   随着朱允熥发话,辗转回到宝船上的随行官员们,终于是得了机会,各回船上的舱室歇息。   而朱允熥已经是由张辉引路,带着徐祖发三人沿着楼梯,一路下到了宝船船舱最底部。   张辉在前面走的最快,手中握着一只从上面带下来的油灯。   灯光远比船舱里的烛火更加的明亮,随着张辉将油灯往身前画了一圈。   在朱允熥及徐祖发三人眼前,周身衣物已经被尽数剥离的孔先生,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样的紧紧抱在一起,蜷缩在船舱的角落里。   随着光亮照射过来,孔先生浑身一颤,将头埋进双腿之间,两只脚不断的抵着地板,想要让自己的身体融入到身后的木板之中。   这人已经被吓的丢了三魂六魄了。   徐祖发三人眼底一阵抽抽,心头逐渐沉重起来。   朱允熥则是皱眉看了张辉一眼,觉得自己是不是该给这厮换个工作环境了,免得这厮出现什么心理问题。   心思从心头一闪而过。   朱允熥已经是走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孔先生面前,他离着对方还有三步距离,便双手环抱着缓缓蹲下。   而后抬头看向一旁的张辉:“人废了?”   张辉摇摇头:“并没有皮肉伤,人还废不了。”   落在后面不敢上前半步的徐祖发三人,畏惧的压着声音吞咽着嘴里不断涌出的口水。   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那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张辉,心中认定了自己这辈子最好是不要和这人有什么过多的往来。   朱允熥摇摇头,现在对张辉的话,只能听一半。   他回过头看向徐祖发三人,微笑着站起身,走到一旁坐下。   “你们想不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身份?”   徐祖发三人同时上前一步。   三个人这一刻比那最是深情的恋侣都要默契,同时抱拳躬身:“臣等遵令。”   朱允熥笑笑,摆摆手:“都放松些,其实孤现在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朝着张辉示意眼神。   张辉立马轻咳一声,面向徐祖发三人。   “殿下,诸位。此人姓孔……”   说到这里,张辉故意的停顿了一下。   果然,徐祖发三人眉头齐齐的一条,藏在衣袍下的手掌更是默默的捏紧。   张辉继续道:“此人在绿林草莽之中,被称为孔先生,乃是山东道白莲教其中一个分支的军师,平素便是在兖州府及徐州府、淮安府及归德府、开封府等地流窜串联。”   “这一次,太孙行在,朝廷赈济粮草被劫,便是此人一手策划,欲要在诸位的徐州府地界,抢了朝廷的赈济粮草,拖延此次六府灾情救援。”   “甚至于,此獠竟然胆大包天,妄图……妄图……”   张辉终究没敢将最后的话给说出口。   然而,徐祖发三人却是目光胆颤的看向坐在一旁的皇太孙。   整个事情已经彻底清楚了。   以这位孔先生为首的白莲教分支,意图通过劫掠朝廷赈济粮草,拖延六府灾情救援,并且试图刺杀当朝监国皇太孙。   一瞬间。   徐祖发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齐刷刷的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然而,朱允熥却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目光从徐祖发三人身上掠过,最后淡淡的落在了那位孔先生的身上。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朱允熥竟然是慢慢的轻笑出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良久之后,朱允熥方才收起笑声。   “曲阜啊……”   “事情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此刹那间,一丝小小的微光,从朱允熥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仅仅只是一瞬间,朱允熥似乎像是要抓住了什么一样,却又从指缝中流逝。   他目光稍有凝重,看向张辉:“是那家人吗?”   张辉干脆的点了点头:“他不会说假话的。”   张辉没有说原因,为什么那位孔先生不会说假话,朱允熥也没有问,但答案必然是如张辉所言。   正当他手掌拍着膝盖,将要转身的时候。   整齐的噗通一声。   徐祖发三人已经是满头大汗的再一次跪在了地上。   这一次,三人从肩头一直到弯曲在地上的双腿,都在无声的颤抖着。   三人紧紧的闭着嘴,以至于嘴唇都变得一片煞白。   “孤可以相信你们吗?”   朱允熥悄然的站起身,借着张辉手中的灯光,将一道黑影投射到了徐祖发三人眼前。   徐祖发、戴驰、彭敬修三人一个寒颤,连忙叩拜。   “臣等誓死效忠,绝不负朝廷,绝不负大明,绝不负殿下!”   朱允熥微微一笑,已然是提起脚步,向着上层甲板走去。   等到朱允熥的双脚,从最低层船舱楼梯消失,徐祖发三人刚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   朱允熥的声音,却是如同幽灵一般的从上面船舱传了下来。   “张辉,将那孔贼沉江。” 第三百五十六章 陈留县铁脖子   时至黄河河道溃决,中原六府成灾,已然发生半月有余。   朝廷的旨意来的很快,六府地方官府先行自救,赈济灾情,解救百姓,稳定民生,等候朝廷的粮草和人力到来。   这也是一贯的程序。   就连囤储在洛阳城的粮草,都被调拨出来,运往开封府及归德府。   只是地方的人力物力终是有限,投入的方向也大多是人口聚集做多的府县城池。   陈留县,与兰阳县(前文兰考县,修正县名,明时为兰阳县)、杞县成三足鼎立之局,占据了整个开封府的东北方位。   这一次,陈留县很不幸的被兰阳县的愚蠢给拖累。   黄河波涛的洪水自决口倾斜而下,漫过兰阳县城之后,一路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和威力,推进到陈留县境内,不给陈留半分反应的机会,便将整座县城淹没。   卷起的杂物,直接将县城的一侧城墙给堵到城墙顶部。   在面对着兰阳县的城墙外,此刻正有着无数的差役和百姓将城墙下被洪水冲来的杂物给搬运走。   穿着七品青袍常服的官员,将衣摆卷起压在腰带下,两只袖子也被高高的撸起加在一起。   青底皂青面的靴子,这时候已经是沾满了污泥,原本该是白净的里衣长裤,也因为沾满了泥浆而紧紧的贴在腿上。   此人正是时任开封府陈留县县令裴本之。   昨日出城巡察县内灾情,一夜未归的裴本之,直到今天这个时候才赶回县城,不曾进城就继续巡视城外的清淤工作。   “县尊。”   “县尊您回来了。”   “这边路滑,县尊慢点走。”   “咱们都在出工了,县尊您不用担心。”   没有三班差役开道护卫的裴本之,就领着一名家丁,一名县衙的文书,走在城外忙碌的人群中。   而在他的身边,凡是见到裴本之的百姓,皆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对着这位一县县尊行礼问好,出声提醒。   裴本之总是脸上带着笑容,还以乡亲们问好,哪怕他此刻已经一夜未眠,疲惫不堪。   入仕为国,任官为民。   这是裴本之自少年读书识字时,便被长辈教导的道理,也是自己奉行至今的人生准则。   为官者,四季官服,夏冬无虞,俸禄养家,受一地百姓供养,自当一心为治下百姓谋生存。   裴本之心中想着朝廷的赈济,到底还要几日才能到陈留县,双脚踩在城墙下的泥泞之中,丝毫没有觉得这与自己的官身有什么不妥之处。   方才走出数十步,裴本之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收敛了起来,不禁露出了一丝怒意。   身边的长随和文书立马顺着县尊大人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几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城墙下挑着箩筐,将那些淤在城墙下的泥沙和杂物给运往城外低洼处。   裴本之当即快步上前,身形也因为脚下的泥泞摇摇晃晃的。   眨眼间,裴本之已经是到了这边。   他低喝冷哼一声,环顾四周,瞧不见县衙派出来的吏员,当即高声开口:“谁让这些老丈来挑担子的!本官当日便说过,五十以上的老人,不必挑担,这等重活交给青壮去做,上了年纪的便是挑挑拣拣杂物就行了!”   几名挑着装满杂物,显得沉甸甸的箩筐的老人家,一见到县尊发火,立马放下担子,低着头束手站在原地。   周围的百姓,也因为县尊的发火,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转头看向此处。   人群中,有一阵匆忙慌张的脚步声自远处传了过来。   少顷,便见一位已经敲不出本来模样的泥人,从人群后面跌跌撞撞的边跑边爬的到了县尊大人面前。   “县……县县尊,这事不是……不是……”   负责城墙清淤工作的县衙吏员,说起来话已经是结结巴巴的。   那边几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终于是看不下去,几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过来。   “县尊,这事不是他们的过错。”   裴本之脸色阴沉,紧锁着眉头,目光从衙门吏员的身上移开,看向几位老人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几位老丈,我一早就说过,五十以上不必挑担子,你们不用怕,若是他们这些人糊涂做事,我自会惩治他们。”   几名老人家不禁轻叹一声,眼睛里带着感激的看向裴本之。   “县尊大人体恤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人家。”   “县尊这些年在咱们陈留县,谁敢说县尊的不好。衙门里的人,也跟着县尊整日为了咱们陈留县忙碌。”   “这一回,是俺们这些人,瞧着大伙都在忙,他们肩头都挑破了皮,都是自家的孩子,老头子们不忍心啊。”   裴本之眉头皱紧,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   他本非怀疑是衙门的差役在压榨这些百姓,只是事情总是要确认了才好。   裴本之轻咳一声,看向那浑身沾满泥水的吏员:“你且起来吧,回趟家吃顿热饭,歇息好了再过来。”   吏员不愿起来,依旧是跪在地上,低着头:“县尊,小的不回家。县尊您自从发了水就没回过家,费心费力为了咱们陈留县。小的做不了县尊那等大事,但小的心甘情愿就待在这里,为咱们陈留县早日脱离洪灾出一份力。”   裴本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些。   他上前,掀开吏员肩头的衣裳。   常年待在衙门里,不事生产的吏员,肩头早就已经被磨破了皮,渗出的血水混着汗水和泥水,已经变得黑漆漆的。   裴本之不由的长叹一声,直起身子看向四周的人群。   他高举双手,朝着周围的百姓躬身拱手。   “是本县做的不够好,平添大伙误了今年的春耕,目下只能在这城里城外,以工代赈做活。”   “大伙放心,本县一日为陈留知县,便一日与大伙在一起。朝廷也绝不会丢下陈留县,昨日朝廷来了信,太孙已经带着粮食往我们开封府来了,朝廷还派了天子亲军过来帮咱们。”   “大伙再坚持坚持,咱们一起扛过这一次大水。”   裴县尊的话,在陈留县就是铁律,就是从不打折扣的承诺。   随着裴本之的鼓励,一片狼藉的城墙下,所有的百姓们发出了欢呼声。   裴本之笑着挥挥手,随后转身带着长随和文书往城里走去。   进了城,街道两侧的粥铺从大水之后便从没停歇过。   裴本之没有上前,做什么拿筷子插粥测验倒不倒的事情。   因为在陈留县,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   然而,他的脸上却再也不见笑容。   裴本之微微侧目,看向自己身边的县衙户房文书:“仓房里还剩多少粮食?”   文书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在干活,清理屋舍和路面的百姓。   文书悄悄的靠近了裴本之一点。   随后低声道:“县尊,要是朝廷的赈济粮食还不来,咱们陈留县最多只能撑五日。”   裴本之心下不由一沉,尽管知道这些日子县衙一直在缩紧粮食的供应,可整个陈留县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再怎么紧衣缩食的,也总有吃空的一天。   他只是没有想到,陈留县现在只剩下五天的口粮了。   裴本之的眉头几乎都要撞在一起:“不能再紧一紧了吗?开封府怎么说,府仓的粮食呢?县内士绅大户们家中的存粮呢?”   文书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摇摇头:“县尊,已经不能再紧了,再减下去,百姓就没力气干活了。   府衙那边回了公文,说是要先赈济兰考县,那边因为直接决口,受灾的情况最严重。还要支应卫所官兵,这一部分同样不能短缺。所以,咱们陈留县除了头一批粮食,后面不会再有粮食了。   咱们县的士绅大户们,这几日都有捐赠。县丞亲自带着人挨家挨户的上门去求的,目下大概弄到了两千多担粮食。”   裴本之当即冷哼一声。   随后,满心的郁闷又只能化为一声轻叹。   裴本之摇摇头:“明府有明府的难处,当初能送来头批粮食,陈留县感激明府。只是我们该要还是继续发文去要。至于本县境内……两千担的粮食?”   裴本之冷笑了一声。   文书抬头看了一眼县尊,他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文书连忙拉扯了一下县尊长随的衣袖,示意眼神。   长随轻咳一声,轻步上前,小心试探道:“老爷,太孙已经带着朝廷的赈济在路上了,这次灾情总是会过去的。老爷您已经好几日没有回衙门了,还是先回去一趟歇息片刻吧。您要是出了事,咱们陈留县才真的要完蛋。”   “不回。”   裴本之语气平静的回了一句,随后看向周围那一间间倒塌的屋舍,满目沧桑:“本县受国恩,自幼读书识字,明晓圣人道理。幸得天子赏识,受官知县,本官知县陈留,便要替天子守好陈留,灾情一日不退,本县一日不归家门。”   长随默默的点点头。   本以为自家县尊老爷已经忘了刚才的事。   却不想裴本之语气忽的一冷:“朝廷三令五申,太孙更是今年一直推行摊丁入亩,所为的就是要让天下承平,要让富者能接济贫者。此般灾情当下,本县那些士绅大户,难道要本县带着灾民去他们家中住下吗!”   文书心中一紧,长随亦是脸色紧张。   “县尊,本县士绅大户……那都是和府城还有京中……有联系的……”   文书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裴本之全然不顾,目光已经是看向了城内不远处,那几片在大水洪灾下保存最是完好的屋舍宅院。   “莫叫本县找到机会!”   旋即冷哼一声。   文书彻底不安了,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这几年陈留县的士绅和大户,早就被县尊打压的苦不堪言,几乎月月都有诽议送到府城,乃至于是应天。   这也是为啥自家县尊,明明在陈留县干的风生水起,却足足快八年的时间,都没有挪过窝。   甚至,在这一次六府洪灾之前,府城那边已经隐隐有传言,要给自家县尊弄走,弄到关中甚至是西北那边为官。   正待文书忧心自家县尊官场前途的时候,城门外忽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   裴本之转头看过去,只见城门洞外已经有人往城里赶了。   这是有事发生了。   裴本之立马带着文书和长随,转身往城外走去。   “县尊!县尊!”   “是朝廷……朝廷的人来了!”   “陛下的亲军羽林卫来了!”   裴本之刚刚迎上往城里赶到人,就听这些人满脸欣喜的大喊起来。   天子亲军来了!   裴本之的双眼顿时闪过一道精芒。   他当即提着衣袍,撒开腿就往城外跑去。   少顷。   出了城的裴本之就看着城外的空地上,一支漫长的队伍,正从后面不断的云集过来。   天子亲军的旗帜,几乎是将城外一大片的空地给占据。   日月旗、星辰旗、猛兽旗遮天蔽日,迎风招展。   骑兵们控制驾驭着战马,向着四周散开。   兵丁们开始寻找城外没有被大水浸泡太久的高地,似乎有要在陈留县安营扎寨。   一车车的粮草,更是在重兵护卫下,出现在了裴本之的视线里。   在裴本之的视线里,几名身着甲胄的将领,威风赫赫的骑着战马,在亲兵铁骑的簇拥下,向着自己这边靠近过来。   裴本之难掩心中的喜悦,赶忙招呼着城外的县衙差役们上前。   “下官陈留县知县裴本之,见过诸位将军,将军可是朝廷派来赈济本县灾情的?”   原本没有拿到河南道都指挥使司指挥使位置的上直亲军羽林左卫指挥使汤弼,在应天还郁闷了好些日子。   虽说太孙让人递话给了他,羽林左右两卫也在于马就任河南都司之后,皆由自己一手掌握。   可没有了坐镇一道卫所军马的风光,还是让汤弼心中有些难以开口的言语。   只不过河南道等六府发了大水,汤弼又开始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就任河南都司。   此刻,这位掌握羽林左右两卫天子亲军的指挥使,正坐在马背上观望着陈留县外这段城墙下的忙碌景象。   再看向眼前浑然不似一县知县的裴本之。   汤弼微微一笑,双手合拢,朝着应天城的方向拜了拜:“本将奉皇命,驻扎陈留县,治下军马遵令,可协助陈留县灾情善后事。”   自己要的就是这句话!   裴本之目光当即一转,看向羽林卫这一次带来的粮食。   他搓搓手,望向已经翻身下马的汤弼:“将军,本县百姓现今皆有县衙供应每日口粮,目下灾情亦有半月有余,田地因为洪水冲刷,早已误了春耕一事,眼下县衙粮仓……”   裴本之看得清楚,别看羽林卫这一次带着的粮食一车一车的,算起来也不过是够大军驻扎陈留县短时间里使用。   朝廷真正赈济地方的粮草,还得是从别的地方运过来。   汤弼淡淡的看了眼前这位陈留县县令,微微一笑:“裴县,我羽林卫这次奉旨,定会为陈留出大力支持。”   只出力不出粮。   这是汤弼的潜台词。   大军在外,为将者首要考虑的就是军心。军中缺粮,何来军心。   裴本之却是早就知晓会有这等回答,面上带着微笑,示意围在周围的差役吏员们退下,而他则是轻步走到了汤弼的跟前。   汤弼目光微微眯起。   这位陈留县令,从自己第一眼看到,就不同于大明地方上的其他县令或知府。   汤弼先是举手,示意裴本之稍安浮躁。   而后转头看向自己的副将们:“传令,全军于陈留县外择地安营扎寨,一应布置皆按制。命前、左、右三营协助陈留治灾。”   诸将立马领命,各往军中布置。   这时候,汤弼才领着心中正不断盘算着的裴本之沿着城墙漫步。   “听闻,此次六府大灾,六府数十县,唯有陈留县在裴县治理下,灾情最小,百姓最是安稳。”   听着汤弼的夸赞,裴本之微微一笑,拱拱手,指向周围忙碌着的百姓们。   “本县大灾之下之所以能不被朝廷担忧,皆是本县百姓鼎力出工,万民皆是一心,方才有大将军所言之事。”   汤弼摇摇头:“本将所因身负亲军差事,不曾久多出京,却也知晓我朝地方官府,陈留若无裴县,大抵也不会有本将的夸赞。”   裴本之照旧是摇着头。   汤弼又道:“开封府的粮食不是不会运过来了?裴县手上还有多少粮食稳定陈留民心?”   “w……三日!”裴本之急忙转口,报了三日的口粮。   汤弼笑笑:“裴县如何打算?我羽林卫乃是奉了皇命的,只管配合地方出力。”   裴本之转头看向汤弼,想要看出对方这番话里有几分假。   少顷之后,裴本之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杀气:“开陈留士绅大户粮仓,借其存粮,赈济本县百姓!”   汤弼顿了一下,同样是转头目光审视的观察了裴本之一眼。   好半响之后。   汤弼才放声大笑起来:“裴县不怕掉脑袋?借与抢不过是一字之差,裴县以官府之身,开士绅大户私仓,不怕弹劾?”   裴本之哼哼两声,外头看向汤弼:“大将军或许不知,本县在陈留为官近八载,虽无寸功献于陛下,却搏了一个铁脖子的称呼。为天子守一县黎民,本县无惧!”   汤弼当即未知喝彩。   他此刻两眼放光,伸手便拍向裴本之的肩头。   “好!”   “本将便要看看你这位陈留县铁脖子,到底有多硬!” 第三百五十七章 开门!本县借点东西!   陈留县外。   百姓们因为县尊和从京师过来的那名将军的笑声而张望过来。   望着县尊终于在这个灾情当下露出笑声,明明已经劳作了一整个上午的陈留县百姓们,脸上同样是染上了笑容。   “下官代陈留百姓,在此多谢大将军相助。”   裴本之振动双臂,挥动衣袍,双手合抱于胸前,便对着汤弼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汤弼挑动眉头:“本将支援前、左、右三营兵马与裴县赈济灾情之用。本将目下,还需回营整顿军务,安营扎寨,等候奉旨坐镇六府灾情事,监国皇太孙殿下到来。”   裴本之低着头,眼光微微一动。   汤弼在自己的权力规则内,已经是尽了全力相助陈留县了。   裴本之拱拱手:“下官多谢大将军。军中诸事繁杂,大将军请便。”   汤弼挥挥手,已然是转过身,淡淡的看了裴本之一眼。   “太孙大抵不日就会抵达开封府,裴县当要恪守本心。”   送出三营三千军马,又暗示了一句,汤弼终于是向着不远处已经选好的安营地过去。   裴本之良久之后方才直起身子,望着走向城外不远处一处高地的汤弼背影,嘴角微微一笑。   “来人!”   他大喝一声。   再就等候在不远处的县衙文书便赶了过来。   文书躬身道:“县尊有何吩咐。”   裴本之目露精芒,一身浩然之气尽显:“召了县丞、主簿、典吏前来此处,本县要向陈留士绅大户高门借点东西,于我陈留百姓之用!”   县丞乃是一县县令的副手,主簿则是掌县衙六房文书事,典吏统领一县三班差役。   文书一听县尊此言,便反应过来,自家县尊这是真的要大干一场了。   文书立马领命,转身便去寻了附近的差役,将县里的三位大人给找来。   而裴本之已经是带着自己的长随,自去寻汤弼留下来的三营将军。   似乎是汤弼早先抵达陈留县之前,就已经与军中诸位将领言语过。当裴本之带着长随找过来的时候,三名统领将军不等裴本之开口言明是由。   其中一人便已经抱拳开口道:“裴县令,我家将军已经说了,我等上至亲军羽林卫,此番前来陈留县。一来是为了替皇太孙殿下打前站,二来便是看看能否为陈留县出点力。”   另一人则是附和道:“裴县令,我等都是军中粗俗武夫,不懂如何治理灾情。但我等吃的饭不少,领的皇粮不少,裴县令有什么力气活,只管吩咐我等。”   裴本之这时候方才张张嘴,被两人前后插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时候,最后一名统领将军也已经是开了口:“裴县令,您只管吩咐,在这陈留县地界,只要不是谋逆的事,便都是裴县令一句话的事情!”   直到这时候,裴本之才整理好思绪。   看着面前已经是杀气腾腾的三人。   裴本之发现自己的打算,似乎早就在了对方的预料之后。   他不由摇摇头道:“本县多谢三位将军鼎力相助,今次是希望能得三位将军助力,带着麾下兵马,助本县去城中士绅良善大户人家的府上,借一点东西解本县百姓之困罢了。”   裴本之刚刚说完话,其中一名将领便是身子一震。   “既然是借东西,那自然是要见见血动下刀子,才好借足了数。”   这人讲话已经给说的明明白白。   还不等裴本之反应过来。   此人便是举起手臂,振臂高呼道:“儿郎们,刀子都磨好了没有!与本将随裴县令进城借点东西!”   裴本之心中是又惊又喜。   忙不顾的伸出双手,却见那三名将领已经是招呼着城外的三千军马集结起来。   “前军营封锁陈留县城门,出入城门,需手持裴县令手书公文方可出入。”   “左军营,封锁城中大街,闲杂人等不得游走,意图不轨者以打探军情缉拿扣押。”   “右军营各由百户带队,领裴县之令入城登门借些东西!”   在裴本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刚刚集合起来的三千军马,便再一次的如雪花片一样的散开。   有奔赴陈留县城另外三面城门的。   有涌入城中封控各条街巷的。   还有更多的人拔出了佩刀,磨刀霍霍的等待着裴本之一声令下,便做那登门借东西的事情。   一路慌慌张张赶过来的陈留县县丞、主簿、典吏,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的赶了过来。   三人望着忽然直接杀气腾腾,拔刀相向,好似阵前冲锋一般,冲进县城的兵马,不由的心中惶惶不安。   到了裴本之面前,陈留县县丞赶忙开口:“县尊,这是要做什么?”   裴本之这会儿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他望向脸色惶恐的县丞,再看了看大抵一般的主簿和典吏,知晓此刻不是泄气的时候。   裴本之沉声道:“朝廷赈济还需数日才能送来,明府无粮可支,本县百姓嗷嗷待哺,本县今有上直亲军驻扎,特借军马,于本县一用,皆听本县号令,入城借粮!”   借粮?   借粮食那需要动用朝廷的军马啊!   这几日一直忙着找陈留县的士绅大户借粮食的县丞,一时间急的心火中烧,揣着双手,不断的跺着脚。   “不成的,不成的啊。”   “县尊您这样做是要出大事的。陈留县离不开县尊,百姓们更离不开县尊。县尊您今日要是做出……做出借粮的事情,县尊您就完了!”   一旁的主簿和典吏也是脸色急切,纷纷开口劝说。   “县尊,我等已经借了不少的粮食,这几日咱们再忍忍,朝廷的赈济早晚是会到的。您可千万不能这般做,到时候他们必定会在朝中弹劾县尊您的。”   “我去借粮!县尊您不要插手,属下今天便是一家一家的跪过去,也要为县尊和我陈留县百姓借来粮食!”   裴本之望着眼前的三人,脸上却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这三人,都是自己为官陈留这八年里,一点点提上来的。   百姓们都说自己是陈留县铁脖子,不惧上官,不畏士绅大族。   可自己这个铁脖子的底气,却是这些人和一县百姓给的。   面对三人的急切,裴本之一挥手臂:“本县心意已决!事后便是万般攻讦,本县一力担下!现在,就要劳烦三人,分别带着本县借来的兵马,入城寻那些人家借粮。”   说完之后,裴本之再不管三人的焦急,已经是会同等候在前面的右军营将领,领着一队兵马直入县城。   徒留下陈留县县丞、主簿、典吏三人,急的是脸色煞白。   最后无可奈何,三人只能是恨恨的跺着脚,转身各寻了兵马,已然是豁出去的模样,带着人也进了已经被封锁起来的陈留县县城。   ……   陈留县城里。   大水冲垮了百姓们的屋舍,却没有冲毁那些高门大户的庭院。   高大厚实的院墙,将灾难悉数给挡在了院墙下,等到水退之后,只留下泛黄的墙根和悄然生出的苔藓,还在诉说着当时的洪水究竟有多大。   离着县衙不过两条街的一大片区域,都被一户人家的宅院给占据。   此时已经枝头发绿,花团锦簇的庭院之中,趁着温热的天气,一场如同过往的宴席,悄然的聚集了陈留县小半的士绅大户。   非有良田千亩,不得入内。非有商铺十数,不得入内。   陈姓主人家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手捏着前宋的主人杯茶盏,目视着眼前的陈留县士绅们。   在这个超过四十就可能以老夫自称的年代,陈姓主人家有着足够的地位和声望。   “今日县丞又来借粮了,老夫推脱不过,许了一百石粮食,明日送到县衙。”   陈姓老人平静的说着,风轻云淡的饮了一口茶。   当场就有一人冷哼一声:“县尊真当我等人家都是有金山银山的,真以为我们这些人家就有吃不完的粮食?”   “可不是,算一算这些日子咱们已经拿了三五千石的粮食给县衙了吧。哪来那么多的人要吃饭?”有人愈发的不满,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深意。   陈姓老人却是淡淡的看了这人一眼:“裴县清廉,这是陈留人尽皆知的事情,休要乱说些胡话。我等人家虽然算不得是大富大贵,可拿些粮食给裴县这位老父母,也是应该的。”   有人急了。   茶也不喝了,猛的就站了起来。   “陈老,您就说吧。朝廷的赈济恐怕还要些日子才能到,咱们陈留这么多人要吃饭,您老觉得够吃吗?要是县衙还是天天来要粮食,咱们给还是不给?”   陈姓老人脸色忧虑,看着眼前这一个个都不愿意再拿粮食给县衙的故交们。   轻叹一声,陈姓老人微微闭上双眼:“且等着吧,等这一遭灾情过去,大伙想想办法,为裴县上下打点一番。八年知县,裴县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   这是要捐钱捐粮,要给裴本之疏通官场,好让他升官去。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心中不由微微一痛。   打点官场,那可是要花费不少的。   只是现对于这八年里,裴本之在陈留县的为官之道,在场没有人还会再心疼那点疏通打点的钱粮。   一时间商量不出个准事,众人只得是饮着茶,三三两两的和身边的人聊着闲话。   却浑然不知,此刻陈留县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此刻的陈留县城内。   裴本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刀,与右军营将军带着一队军马,已经是赶到了陈府门外。   县尊老爷上门,陈府门口的家丁远远的一眼就瞧见了。   再看县尊老爷身后带着的军马,明显就不是陈留县的,家丁心中一惊,也不管县尊老爷马上就要走过来了,转身钻进小门就往府内跑去。   “不好了!”   “不好了!”   一阵呼喊声,在陈府内传来。   裴本之脸色阴沉,提着手中的刀,冷哼一声。   陪同在他身边的右军营将军却是微微一笑:“看来,我等不是太受县内人家欢迎呢。”   裴本之不作声,三步并着两步到了陈府紧闭着的大门前。   刚刚伸出手,裴本之眉头一凝,又将手收回。   随后裴本之举起手中的长刀,对准陈府大门。   咚咚咚。   刀背重重的敲在陈府那扇红漆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右军营将军领着人站在裴本之的身后,眼看着门已经被敲响好一阵都没有人前来开门,他立马回头对着身后的官兵们示意。   顿时便有半数的官兵拔出佩刀,向着陈府大门两侧的院墙过去。   眼下有羽林卫撑腰,手中还拿着刀的裴本之,眼看着陈府这堵门久久不曾打开,他眼中不禁生出些杀气。   裴本之手中的刀再一次敲响陈府的大门。   “开门!”   “本县要与陈府借点东西!”   门后,终于是传来了脚步声。   右军营将军立马带着亲兵上前,将裴本之护在身后,手中的刀也已经提起。   门还没有打开,陈府人的声音就已经从后面传来出来。   “哎呀呀呀,这帮该死的混账!”   “裴县大驾光临,这帮混账玩意竟然不晓得开了门迎裴县入府,老朽今日定是要狠狠的责罚这些狗东西!”   陈府的大门终于是被打开,陈家主也已经是满脸怒气的冲着跟在身边的几名家丁训斥着。   等陈家主的双脚跨过门槛,转过头看向裴本之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笑容,目光则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挡在裴本之身前的官兵。   “裴县大驾光临,当真是让鄙府蓬荜生辉。裴县、几位将军,快快入府。”   陈家主就在自家府门前打着客套,言辞转动之间,眼角的余光却是不断的看向府内。   裴本之脸色沉默,握在手中的刀,刀尖已经是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本县今日来陈府,只为一件事情。”   陈家主满脸的笑容,不断的点着头:“裴县请说,只要是裴县的事情,老朽便是举家之力,也要替裴县办妥了!”   护在裴本之前面的右军营将军,听到这话,不由的哼哼了一声。   要是这些人当真是举家之力相助,裴本之还需要借助他们羽林卫的势来借粮?   裴本之心中也是暗暗骂了两句,转而面带微笑道:“此次陈留遭灾,本县幸得县民鼎力,眼下以工代赈,清理淤积,恢复民生。   陈府乃是本县治下良善之首,本县亦不能令陈府举家出力。今日来,不过是替本县百姓,向陈府借粮三千石,待朝廷的赈济送到,本县自会如数偿还。”   “原来县尊是要借粮,此时好……”陈家主连连点头,忽的脸色一变,有些惊讶的低着头小声道:“三千石粮食?”   且不说县衙会不会到时候偿还借走的粮食,便是三千石粮食放在自家,陈家又能从中换回来多少亩的田地。   陈家主一瞬间就想要开口拒绝。   可是看着眼前这群虎视眈眈的官兵,陈家主一时间又是无比的纠结,最后只能是哼哼唧唧的站在原地,就是不愿意开口。   裴本之眉头一挑:“陈府在城外有田地七千亩,每亩三石粮,便是两万一千石,本县不过是借粮三千石而已。”   裴本之直接当众将陈家的家底给说了出来。   不过倒是有些夸大,毕竟这两万石的粮食,总还是要留给佃户一些,卖出一些,能留下的大抵也不过是几千石。   可是陈家主却不乐意了,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谨慎的盯着家门前的官兵。   “裴县,老朽家中实在是没有这么多的粮啊。更没有那般多的田地,这七千亩的地又是从何而来?老朽家最多……最多……”   陈家主嘴里叨叨着,心中却是不断的琢磨着。眼下县令已经动了兵,就不可能无功而返,可要借走三千石的粮食也绝无可能。   正当陈家主还在纠结自己到底该给多少粮食的时候。   府外一侧的巷道里却是传来了一阵的嘈杂,陈家主脸色不禁一变。   少顷,便见一队官兵,押着那群先前正要从陈府后门溜走的士绅大户们走了过来。   领队的官兵也不管这些人的叫嚣。   径直到了右军营将军和裴本之面前。   “报!回禀将军,裴县令,我等在这户人家后门处拿了这些人。”   “经查,这些人乃是与这府上人家,意图私下勾结,借大灾之年低价侵占陈留县百姓田地,哄抬物价,剥削百姓。”   铛铛两下,带队的官兵便给这些还没有溜走就被抓住的士绅大户们给定了罪。   顿时人群沸腾了起来。   “我等没有!”   “荒谬!这是构陷!这是诬蔑!”   “你们是在放屁!我要去开封府告状!”   “老夫要写信去京师,让朝廷知晓你们在陈留县竟然是如此胆大包天的做事。”   站在府门前的陈家主看着群情激奋的故交们,心中发急,脸色也变得难看了一些。   他看向裴本之,沉声道:“裴县,我等都是陈留县世代良善人家,裴县自问在陈留八年,我等人家可曾有过欺压百姓的事情?今日裴县裹挟大兵到来,言及借粮,老朽也不曾说不借。然裴县却如此行事,骄纵兵马,诬蔑构陷本县良善人家,裴县你到底是意欲何为,眼里可还有王法!”   右军营将军淡淡的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的陈家主,微微转动目光看向裴本之。   裴本之眼一沉,心下发狠。   “将军,陈府粮仓就建在府内东边的院子里,还请将军带着人去清点粮食吧!”   得了准信的右军营将军,立马低喝一声。   “听到裴县令的话没有,给老子进去借粮!”   轰的一声,早就等的不耐烦的官兵们,立马是一窝蜂的冲进了陈府。   陈家主直接被撞到一旁,心中发急,脸色发白。   “裴本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本之提起手中的刀,唰的一下就架在了陈家主的脖子上。   这一刻,陈家主再也看不到过往八年里,总是与他们和颜悦色的陈留县令。现在,只有眼中带着浓郁的杀气,脸色狰狞的铁脖子裴本之。   裴本之面带冷笑,啐了陈家主一嘴。   “本县意欲何为?你当本县不知晓你们这些年做的事情?你们当本县不知道朝廷推行摊丁入亩诸事以来,你们做的事情?”   “本县今日为陈留百姓,为陈留百姓有一条活路……”   陈家主已经慌了,两腿发软,可又怕脖子上的刀口。   “你……你想……”   裴本之冷笑一声:“本县今日借粮,也要借你的头颅一用!”   噌。   一声刀鸣。   陈府门前,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第三百五十八章 老子不活了!   陈府门前鸦雀无声。   原本因为官兵冲入府内,被撞退到一旁的陈家主,身躯依然是立在原地,只是自脖颈以上已经是空空如也。   血水,如泉涌一样,将大红漆的门板给染得更红。   透着一股妖艳。   陈家主那颗染血的人头,披头散发,咕噜咕噜的从府门前的台阶上滚落下来,一路滚到了那些已经如同鹌鹑一样的陈留县士绅大户们脚下。   滚动的人头停了下来。   士绅大户们发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甚至有几个年老的,更是直接被吓得浑身一软。   若不是有身边人搀扶,这会儿已经是被吓得跌坐在地上,昏厥过去。   所有人都盯着背对着众人的裴本之。   即便是身为统军的羽林卫右军营将领,看着那不断涌出血水的人柱,亦是目光惊讶的看向裴本之的背影。   右军营将军全然没有想到,裴本之这么一个看着文文弱弱的儒家县令,竟然能在所有人面前,悍然做出这等杀人砍头的时候来。   一瞬间,右军营将军的脑海里,便已经浮现了一个念头。   只要裴本之这一次扛过灾情不被弹劾下去,日后必然会成为应天城朝堂之上的大人物。   不!   是他必然会抗过这一次的灾情和弹劾,也必然会成为朝堂上的大人物!   不论周围人怎么去想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情。   裴本之此刻心底不断的掀起一股股的浪涌。   近在咫尺的血腥味,让他几欲呕吐,全然因为顾忌此刻要做的事情,才强忍着不曾失了体面官样。   杀人。   在大明律里,未经三法司审核,未有皇帝朱笔御批,谁也不能杀人。   然而在实际操作之中,身负皇命的钦差往往都会选择用杀人来解决问题。   边军的将士们,也会选择用杀人的方式,来庇佑边疆的安宁。   可是现在的裴本之,不是朝廷钦差,也不是边军的将士。   他就是一个大明朝的正七品陈留县县令。   然而,裴本之却不得不这么做。   背对着众人,长长的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裴本之提着手中滴血的刀,缓缓的转过身,走到了陈府门前的台阶边缘。   缩在府门后的几名陈府家丁,神色恐惧,几个人蜷缩着挤在一块儿,丝毫不敢跨出府门,为自家的老爷收尸。   陈府里东边的院子,传来阵阵的声响。   想必,那是官兵们已经找到了陈家的存粮。   裴本之站在台阶上,呵呵一笑。   裴本之脸上带着杀人后那副怪异的笑容,目光所及之处,一众士绅大户们便惊恐的低下头,莫敢对视,唯恐引来裴县令的再次提刀砍头。   忽然之间,裴本之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种处理方式。   原本在陈留县为官八载,自己从事和颜悦色与眼前这些人,一步步温水煮青蛙的压制他们盘剥百姓,虽有收效,却从来都不会如现在这般。   只要自己现在说一句话,这些人绝对会不打折扣的一丝不苟的去完成。   于是。   裴本之开口了。   “诸位,本官杀陈贼,乃是为了救尔等。”   士绅大户们闻听裴本之的声音,浑身不由一震。   没有提前的商量,所有的士绅大户尽数跪在了地上。   “裴县大恩,皆我等小民,铭记五内,绝不忘县尊恩德。”   裴本之却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你们还是不懂,为何本县会说是救了你们。”   跪在地上的士绅大户中,有人抬起了头。   几度思量之后,终究是决定配合着裴县令。   “还请裴县开释。”   裴本之微微一笑:“陈贼借大灾之际,侵占我陈留县百姓田地,囤积粮草,意图哄抬物价。此举,与朝廷旨意相悖,乃忤逆之罪,罪及九族。尔等今日与陈贼聚宴,是否已在陈贼九族之内?”   众人连连摇头。   “还请县尊明晓,我等与那陈贼非亲非故,亦无交往。”   裴本之冷笑一声,提着刀走下了台阶。   在裴本之身后的右军营将军,眼睑微动的盯着走到了那伙士绅大户面前的裴本之。   直到现在,右军营将军总算是看明白了裴本之到底要做什么。   他是要借陈家主的人头,杀鸡儆猴,震慑这帮陈留县的士绅大户。   果然,一如右军营将军所想。   走到了近前的裴本之,目光悲悯的望着这些跪在眼前的士绅大户们。   “今日陈留县缺粮,诸位意欲借粮县衙,为那陈贼所惑,险些与陈贼起了干系。难道不是本县救援来时,方才解困诸位吗?”   裴本之几乎是将今天整个事情给说了个颠倒,所有的士绅大户们不禁沉吟了起来。   左右还是借粮的事情。   杀陈家主是为了借粮,此刻与他们谈话,还是为了借粮。   可借粮,能杀光这里的所有人吗?   于是,在可能不会死,和必须借粮之间,这些原本已经快要被吓破胆的士绅大户们,再一次的迟疑了起来。   裴本之目光不由一沉。   恰如此时。   陈府内,有官兵冲了出来。   到了府门外,便当即高呼一声:“陈府查粮八千九百石。”   一声刚歇。   远处的街道上,又有一队官兵奔着陈府而来。   到了近前,便有官兵高呼:“陈留县孙家捐粮五千七百二十三石。”   往后,越来越多的官兵从各处赶到陈府外。   “陈留县王家捐粮三千二百三十四石。”   “陈留县种家捐粮七千六百一十六石。”   “……”   “……”   一名名官兵,到了陈府门前,便高声报出一户人家的捐粮数,数目精确到了个位数。   随着一家家被报出来,近前方才还迟疑的士绅大户里头,便有不少人跌坐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借粮啊。   这又何曾是捐粮啊。   这是拿着自家的账目抢粮食的!   忧心忡忡带着兵进城借粮,此刻却是满脸喜悦的带着账目,赶到陈府门前的陈留县县丞、主簿、典吏三人,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   “县尊,咱们县的百姓不缺粮了!”   裴本之点点头,看着跟前这些眼睛里已经没了光亮的士绅大户们,冷笑了起来。   此刻,自己看了陈家主的人头,拿了这些人家的粮食,他们便是自己的同伙,便是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裴本之轻笑出声:“诸位,都起来吧,今日能得诸位相助本县,本县记在心里。”   说完之后,裴本之又转身对县丞吩咐道:“既然诸位良善人家都捐了粮,一应账目当尽快交换给各家。”   跑的满头大汗的陈留县县丞张了张嘴,再三观察着自家县尊的神色和表情,终于是找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   尽快而不是立刻。   那就是要自己抄录一份账目留存,防备未来之用。   县丞点点头:“属下遵令。”   ……   “殿下,此处便是兰阳县下游炸堤决口处。前面那一片水泽,之前是兰阳县治下西堤湾。”   滚滚黄河河道上,一支队伍沿着河岸,由南往北,停在了一处巨大的大堤决口前。大明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指手决口,比照眼前的堪舆,语气凝重的说着话。   潘德善看了看西北方向,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皇太孙。   他继续道:“殿下,此地往西北五十里便是兰阳县城。往东南七十里乃是归德府宁陵县,东南一百二十里地是归德府城商丘。”   自徐州府一事后,朱允熥安排诸事后手,便继续领着朝廷的随行官员和粮草继续往开封府这边赶路。   此刻,站在黄河大堤上,朱允熥神色凝重的看着眼前的决口,眉心便是一阵阵的突突。   按照急奏上所言,这一出决口便是因为兰阳县那个该死的混账玩意,而被炸开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出决口,从而加重了六府之地的灾情程度。   朱允熥沉声道:“亲眼看了河道和决口,你有什么看法?”   潘德善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的官员,随后转头看向皇太孙,他低声道:“兰阳县根本就没有治河。”   说着话,潘德善便从一旁的太孙府总管雨田手中接过一把铁锹,随后重重的铲在大堤上,又伸脚重重一踩,双手下压木杆。   一铲大堤上的黄土便被潘德善给铲了起来。   而后潘德善便蹲下身子,用双手扒拉开这一铲子的黄土。   最后抬起头看向脸色阴沉的皇太孙。   潘德善沉声道:“殿下,这土就是铁证,兰阳县这段黄河大堤,去岁一整年都没有加固过。然,朝廷却早已照例划拨了钱粮用于河务之上。”   朱允熥脸色愈发的阴沉,轻步上前伸脚踢了踢被潘德善扒拉开的大堤黄土,只是看不出有什么。   可潘德善敢在随行官员面前,说兰阳县没有治河,那必然是有的放矢的。   潘德善则是继续道:“若是此处不曾炸堤,上游那一处决口会卸下河道里大半的洪峰压力,如此一来只需要堵住上游的决口便可。而这里被炸了堤,根本没有为河道卸力的作用,反倒是让更多的河水倾泻出来,致使六府之地涌入的河水更多。”   朱允熥目光下沉,又看了眼这些日子已经陆续被兰阳县百姓堵塞上一些的决口,询问道:“现在到地方了,你首要做什么?”   潘德善想了想,抬头看向朱允熥:“若是臣再次施政,首要乃是恢复耕种,虽然今年六府已经不可能尽收夏秋两税,但现在尽快恢复耕种,还是能保住一茬的粮食收成,百姓们这个年也就能好过一些。   至于这两处决口,如今水已经退下去了,反倒不是问题。只需入冬前给重新堵上即可。”   朱允熥不禁笑了笑。   伸手指指潘德善。   “让你治河,你反倒是要恢复耕种。”   潘德善微微一笑,合手躬身,退到一旁。   朱允熥摇头望向还在河堤下,不断的让河堤决口上搬运着土包和砖石的兰阳县河工,目光显得有些凝重。   这些河工,即便是看到了自己这一行打着皇命旗号的队伍,以及没有任何的反应,眼里一片平静,好似只有眼前这一直不曾被修补好的决口。   那是麻木。   朱允熥看到了这些河工和百姓身上的麻木。   这就是一个愚蠢的官员,给朝廷带来的最直接的且是最恶劣的影响。   因为这个愚蠢的地方官员的所作所为,百姓会天然的认为,朝廷也必定会如此。   民心,也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被磨得干干净净。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随行官员们。   “随孤去兰阳县衙,看看我大明朝的地方官,到底都是个什么样子。”   ……   兰阳县县衙。   空荡荡的县衙里,没了过去日日赶来唱曲的妓子。   四下里更是空无一人,好似这座朝廷治下的衙门,已经破产倒闭,关门歇业了一样。   前厅中间,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   男子的眼前,摆着一张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口石锅,锅里煮着咸菜豆腐,没有鱼。   因为满县的河工,都不会再送鱼到县衙来了。   石锅下炉子里的炭火被烧的很红,煮的锅里的咸菜不断的在一块块老豆腐身上翻滚着。   咸菜的咸香味,和老豆腐的味道混在一起,飘在衙门里。   离的近了,也就终于能看清这披头散发的男子的样貌。   正是河南道开封府兰阳县县令,曹智圣。   不久之前,还在观雨听曲,吃着咸菜豆腐鱼汤佐酒的县令曹智圣,已经没了往日里的风采。   曹智圣的手里端着碗筷,耳中整座县衙只有面前石锅中汤水煮开的咕噜声。   长叹一声,曹智圣抬起头,拿着勺子盛了一碗咸菜豆腐汤。   小口小口的吃喝了半碗,总是少了那一抹借来的鲜味,曹智圣终还是放下了碗筷,转头有些焦急的看向衙门外面。   衙门外同样是空无一人,只有更远处的街道上,还能不时的看到有人在清理搬运着杂物。   然而曹智圣很清楚,就在衙门口两边,每一日都有着河工前来盯梢,为的就是防止自己逃走。   而对此,兰阳县的县丞、主簿、典吏三人,是一清二楚,却从不干涉,甚至早就带着县衙里的所有人都出了城,借口是为了治理灾情。   可是曹智圣很清楚,自己这是被所有人抛弃了。   就连开封府也放弃了他。   若是按照正常的步骤而言,他这会儿应该是被开封府来人缉拿,押入府衙牢狱之中,等待着朝廷的钦差到来,亦或是旨意到来,而后决定自己的生死。   然而现在,开封府送来了粮食,送来了钱钞,却独独好似遗忘了他这位兰阳县县令。   今日里,曹智圣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圈禁’在这兰阳县县衙里。   因为从朝廷来的人是监国皇太孙。   他们希望用自己来缓和皇太孙的怒火。   弃子。   曹智圣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最后的一点作用。   于是,心中便越发的不安起来。   “洪峰将至,本县炸堤泄洪,不致下游溃决更多,本县没有错!”   “开封府不给钱粮,本县如何修筑大堤,有错也是开封府的错。”   “本县无错!”   “皇孙不能斩本县!”   曹智圣忽的状若癫狂,手撑在桌子上站起身。   哐当一声,整张桌子都被曹智圣推翻在地,而他全已经是冲着县衙后宅跑了过去。   转眼之后,曹智圣已经是拖着一大截的床单到了衙门前厅。   他抬起头看向前厅屋顶下的横梁,裹着被撕扯成一截一截系在一起的床单,用力的向上一抛。床单绕过横梁,飘落了下来。   而后曹智圣将床单的两端死死的系在一起,搬了一张凳子在下面,试了试牢固,目光便看向四周。   曹智圣疯癫一样的在衙门前厅来回的跑动着,不多时手中便多了一把菜刀。   他手握着菜刀横在了一段床单前,刚要切下去的时候,曹智圣却是忽的眼前一亮停了下来。   而后手中原本与床单垂直的菜刀,就变成了倾斜的角度。   曹智圣咬着牙不断的用刀口磨蹭着床单,直到整条床单变得薄薄的一层,只有一根根丝线连在一起后,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曹智圣便站在了凳子上,双手拿着床单,将脖子轻悬在床单中间,双眼死死的盯着外面。   时间,忽然之间变得慢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兰阳县县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   隐约是有人在问安。   曹智圣眼前一亮。   “老子不活了!你们要老子当替死鬼,老子偏不要如了你们的意!”   怒骂了一句之后,曹智圣握着床单的双手一个用力,脚下将凳子踢倒,顿时整个人便向下一沉。   朱允熥是带着杀意走进兰阳县县衙的。   等到他在兰阳县县丞、主簿、典吏以及一众河工代表的簇拥下,走进县衙的时候,入眼便看到一条被吊在县衙前厅大堂里的曹智圣,身子随风摇摆着。   所有人都愣在了现场。   兰阳县的人更是一脸的震惊。   这曹智圣是要畏罪自杀吗?   还是说,他是想要做一出被逼无奈,含冤而亡的临终把戏?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   哐当一声。   原本还随风摇摆的曹智圣,一下子就在众人视线里,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旋即,县衙前厅大堂里,传来了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哎呦呦……” 第三百五十九章 孤也要借人头一用   曹智圣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   披头散发,模样癫狂。   目光却灵动的借着披散的头发,悄悄的打量向走进来的这群人。   时间刚刚好。   旋即,曹智圣便双手趴在地上,好似是没有看到带着人进到县衙的朱允熥,挺着自己的脑门就往地上磕。   “你们不管老子……”   “老子就去死!”   “都逼老子,老子一个屁大的知县,能做什么事情。老子斗不过你们,可老子今天非得死了。”   “老子死了后找你们去。”   “一个都别想跑……一个都别想跑!”   “老子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曹智圣像是没了痛觉一样,脑门一下下的磕在地上乓乓作响,转眼后整片脑门就被磕的稀烂,血水和破碎的皮肉混在一起,掺杂着地上的细纱碎石,模样愈发的难看起来,像极了阴曹地府里的亡魂一般。   曹智圣的怒骂声很大,言语之间充斥着怨恨。   从城外走进兰阳县县衙的朱允熥,不禁皱起眉头。   县丞惶惶不安的束手束脚挤到皇太孙的身边,看了一眼趴在县衙大堂里像个疯子一样的曹智圣。   没眼看。   县丞低头小声道:“殿……殿下,这这……就是本县曹县令。”   太监雨田皱着眉走到兰阳县县丞眼前,挥手一指大堂里:“这不是个疯子?”   兰阳县丞眨眨眼,这话实在是不太好回答。   朱允熥却是挥挥手,眉头已然放下,目光平静的看着在县衙大堂里不断胡言乱语的曹智圣。   朱允熥轻迈脚步,走向县衙大堂。   雨田立马赶了上去,始终都挡在皇太孙眼前,似乎是唯恐叫这大堂里的疯子给冲撞了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终于是走进了兰阳县县衙大堂,想要好生的看看这位能做出炸堤决定的蠢货到底又在发什么疯。可是紧张兮兮的雨田始终挡在眼前,朱允熥不由一急。   抬起脚就踹了上去。   雨田立马捂着屁股蹦到一旁,脸上还配着谄媚的笑容。   朱允熥冷着脸,终于是看清了还趴在地上,嘴里胡言乱语的曹智圣:“你就是兰阳县县令曹智圣?”   尽管曹智圣早就察觉到了有人走到自己跟前,可是听到这一声询问的时候,还是微微一颤。   低着头的曹智圣吞咽了一口唾沫,嘴里依旧是不改先前。   “都别想活了……都别活了……”   朱允熥脸色愈发的阴沉,到现在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蠢货一点也不蠢,他这是在演戏呢,要争取了待价而沽,让自己留他一条狗命。   朱允熥脸上的阴沉一瞬间消失不见,更是俯身道:“不让谁活了?”   问完之后,朱允熥站直身子,双臂环抱胸前,好整以暇的注视着突然之间安静下来的曹智圣。   大堂外,随行的官兵还有在张辉带领下的锦衣卫,已经是被一旁始终担心疯子会冲撞太孙的雨田召唤下走了过来。   朱允熥不曾回头,只是抽出一只手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曹智圣忽然之间抬起了头,双眼满是不甘和怨恨。   他强撑着艰难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脸上却满是愤怒。   “所有人!”   “所有人都不要活了!”   骂了两句,曹智圣浑身一软,再次跌坐在地上,瘫软似泥。   朱允熥手掌撑着膝盖缓缓的蹲下身子,伸手按在曹智圣的肩膀上,抵近对方轻声询问道:“怎么就不能活了?”   曹智圣嘴里不时的低声嘀咕着,闻声之后茫然的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浑浊。他眨了眨眼睛,语气已经变得痴呆了起来:“你是谁?”   “咦!你这疯人!”不远处的雨田顿时皱眉。   朱允熥却是没有丝毫的反应,拍拍曹智圣的肩膀:“孤是朱允熥。”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死死的盯着曹智圣的双眼。   而曹智圣在听到这话之后,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连眼神也没有半分的变动,仍然是痴呆的问道:“朱允熥又是谁?”   “大胆!放肆!”一直关注担心着这边的雨田,顿时火了,狠狠的一跺脚:“睁大你的狗眼,这位是我朝的监国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抬头看向呱噪的雨田,这时候才皱起眉头。   这玩意,就算是维护自己的威严,可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呢。   曹智圣这时候却是低低的念道着:“皇太孙?太孙……太孙殿下……”   诸如此类的重复了好几遍。   曹智圣瞪大了双眼,突然撩拨着雨田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双手紧紧的抓住了朱允熥的手臂。   “你是皇太孙?”   “你是殿下!”   “我有证据!我有他们所有人的……”   啪!   一声脆响,从曹智圣的脸上发出。   朱允熥目露杀气的转过头,看向此刻待在县衙里的官员和官兵:“散。”   雨田立马反应过来,跳到大堂中间,看向众人:“退!都退下!”   随着退令喊出。   兰阳县县衙内,所有的随行官员及官兵,并着县衙的官吏,纷纷躬身后退,退出丈远,方才悄然转身,慌慌张张的压着脚步走出县衙。   等到四下都没了闲杂人,只留下雨田和张辉陪在大堂上。   朱允熥这才再次看向刚刚被自己扇了一巴掌的曹智圣。   “原本,孤以为你是个蠢货,愚蠢到会做出炸堤的决定。”   朱允熥说的很慢,目光始终盯着还在扮疯的曹智圣,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又拍拍这厮的肩膀:“但孤想错了,孤现在才发现,你或许是整个开封府最聪明的人。”   话说到了这里,曹智圣任何是没有反应。   “死……”   “都死……”   “……所有人……都去死……”   曹智圣的嘴里,还是低低的念叨着,好似这位一县县尊真的已经是疯了一样。   朱允熥顿了一下,淡淡的看着曹智圣,微微一笑:“曹智圣,你既然是个聪明人,今天做这么一出,也是为了在孤面前,将自己摘出去好保住一条命。你说的证据是什么,现在何处。”   曹智圣开始摇起头来。   “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   “开封府……开封府?开封府!”   站在一旁的张辉双手交叉在一起,微微一紧,十指啪啪作响。   他看了身边的雨田一眼,又看向跌坐在太孙面前的曹智圣,仅仅只是一眼,张辉便已经挑选好了位置,只需要自己上一遍手段,就能保证这人将所有的事情都吐露出来。   朱允熥却不急不慌,仍然是轻声征询道:“开封府知府肖俊鹏?”   曹智圣抬起头,满脸的愤怒。   “杀!”   “都杀!都杀!都杀了!”   朱允熥心下一沉,继续询问道:“开封府知府肖俊鹏涉案,那么开封府上下自是不可能独身事外。”   曹智圣脸上愈发的愤怒,双目几欲喷火。   “都死!”   “都死啊……”   朱允熥这时候却是忽然转口:“周王府就开封藩国……”   朱允熥说的愈发的慢了起来,目光幽幽的盯着曹智圣,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只见,在朱允熥说出周王府的时候,眼睑明显的微微一动,随后很快就被他给掩饰住了。   终究还是要自己走到那一步?   朱允熥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没来由的感叹。   从去年开始,大明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是顺风顺水的,可只有执掌政局的朱允熥才清楚,这顺风顺水之下,却已然是暗流涌动。   朱允熥轻叹一声,最后一次拍了拍曹智圣的肩膀:“说吧,你所谓的证据在什么地方?既然你想要他们都死,孤拿到证据之后,便帮你这个忙。”   曹智圣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阵如同鹌鹑的叫声。   随后,是长久的寂静。   “证据?证据在哪……”   半响之后,曹智圣念叨了两声,然后咯咯的笑了起来,人也躺倒在地上,显得更加疯癫的抽抽着。   朱允熥也不急,拍拍手站了起来,对着一旁的张辉招招手。   张辉眼前一亮,走到了太孙身后,却发现太孙又没了下一步动作。   这个时候,曹智圣猛的从地上坐了起来。   “证据在府衙后面!”   “在府衙!在府衙!在府衙后面的院子里啊……”   “哈哈哈……”   “在府衙后面,在府衙后面……哈哈哈……”   “哈哈哈……都去死都去死……都在那根梁上啊……”   一阵癫狂之后,曹智圣趴在地上,如同一条疯狗般东奔西窜着。   跑着窜着,曹智圣开始不停的扒拉着自己身上的衣裳。   “就在开封府衙后面?”   朱允熥默默的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一样。   或许,这个曹智圣真的是开封府最聪明的那个人了。   只是这个时候……   朱允熥走到了狗爬在地上的曹智圣面前,双脚挡住了对方往前爬的路,随后对着张辉伸出手。   曹智圣趴在地上低着头,不进也不退。   张辉心中不解的走了过去。   朱允熥转头看了一眼,随后微微低头,目光定在了张辉的腰上。   噌。   绣春刀被朱允熥拔出,提在手上,而他也已经是蹲了下来,刀口压在了曹智圣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锋贴在脖颈后面,让曹智圣几乎是一瞬间凉透心底,浑身猛的一颤,再也没了癫狂,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的颤抖着。   “臣死罪!”   “臣自知罪孽深重,殿下想要知道什么,臣知无不言,恳请殿下饶恕臣这个疯人吧。”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默默的摇摇头,绣春刀再一次下压,令曹智圣不敢再有一丝动弹。   而朱允熥的眼中,只剩下冷漠:“本来,你的这条狗命并不重要,杀不杀都是一回事。既然你装疯,孤也大可让你疯一辈子。   但是啊,就算孤能放过你,兰阳县的十数万百姓能饶恕你吗?今次六府遭灾的百姓,能饶恕了你?   孤去了你炸的那处决口,恐怕你都没有去看过吧。可孤看了,那些修补河堤的百姓,眼里现在只剩下了麻木。这都是你一手……不,是你们这些人一起造成的。   孤不杀你,便是百姓杀我大明。   孤来开封府的路上,收到了不少弹劾的奏章,不是弹劾你的。而是弹劾陈留县县令裴本之的,他前一日在陈留县为借粮亲手砍了一颗人头,第二天就有无数的奏章送到孤的面前弹劾他。   裴本之能借一颗人头,安陈留县百姓。   孤今日也要借你的人头一用,以安兰阳县百姓。”   一声悲鸣。   一声刀鸣。   几滴鲜血,从绣春刀上流下,滴在地上,慢慢的晕开。   好似一朵盛开的雪冬腊梅。   朱允熥眼中没有任何的波澜,刀尖挑起地上的人头,向着张辉伸出手。   “传徼兰阳县,朝廷明正典刑,望百姓重归大明。”   张辉双目目光不断的闪烁着,看着眼前那好大一颗人头,小心翼翼的从朱允熥手上接回刀,对一旁的雨田示意眼神。   而后张辉便手持绣春刀,挑着那颗人头,向着兰阳县县衙外快步走出。   少顷。   县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朱允熥则是走到了一旁坐下,看了眼地上的尸骸,随后挑眉看向已经被吓得缩在一旁的雨田。   雨田赶忙上前:“殿下,此地血腥,是否要换个地方先行歇息。”   张张嘴,朱允熥却又再次轻叹一声。   在雨田忧虑的注视下,朱允熥摇摇头:“这次就该带着小胖出来的,身边竟然都没了人说话议事。”   站在一旁的雨田,脸上小心的露出一抹幽怨。   朱允熥却是挥挥手,而后顺势手撑着额头,微微闭目养神:“让外面的人都去处理灾情吧,再叫兰阳县的人进来将尸骸给清理干净了。”   没能成为可以和殿下说话的人,雨田心中带着些幽怨,点点头嗯了一声,避着地上的无头尸骸往外面走去。   ……   兰阳县西南十来里处。   大地满目黄泥,道路难行。荒野之上,只有各村的百姓在清理田地中的杂物,重新栽种田埂,疏通沟渠。   一切,都是这般的荒芜和破败,鲜少能见到生机和活力。   便是在这样的当下,一行穿戴官袍皂衣的官吏,却是步履蹒跚的艰难跋涉着。   而在这一行人里,最引人注目的却还是要是走在头前,身上带着枷锁,穿着朝廷七品青袍、戴着乌纱帽的官员。   若是放在往常,这样的人该被称之为犯官。   但犯官戴上枷锁前,就会被扒下官袍,去了头顶的乌纱帽。   在戴枷官员身边,是开封府陈留县典吏领着几名差役。   典吏望了望前面不远处的兰阳县城,而后转过头看向身边自行戴上枷锁的裴县令,脸上露出不忍和不解。   “裴县,您砍了那陈贼,是为了咱们陈留县。砍了他一人,满城士绅大户都捐了粮。咱们陈留县的百姓,都是为您说话的。你又何必……何必戴着枷锁来这里向太孙请罪?您又何罪之有?”   裴本之摇摇头,脸上没有畏惧,一片淡然:“国法不可违,若我能肆意杀人,是否别人也能?那我朝律法还有何用?百姓还有何依靠?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乃下罪己诏。本官不过一介七品县令,手无朝廷批文便私杀人之,岂能安然自处?”   典吏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愤怒:“裴县是因为那些人的弹劾?弹劾的奏章恐怕早就到了太孙殿下的手上,也没见殿下怎么做啊!若是殿下当真在意,早就派了锦衣卫拿了裴县您了!”   典吏觉得自家县尊什么都好,可以说是大明朝少有的好人了。   可偏生,就是这么的执拗!   一根筋的,活该当了整整八年的知县!   可是不管心里怎么为了县尊大人的不作为生怒,典吏还是长叹一声,目光闪烁的望向兰阳县县丞,只希望等县尊见到太孙殿下后,不会被严惩,最好是能够轻轻的放下。   这么一根筋的倔驴子,就算不升官,也该慢慢的老死才是。   裴本之却并没有为自己的前途会如何而去烦恼。   他甚至是慢慢的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道路一旁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   平原上,整个松树林明显的呈现一个高地土坡。   这是汉制坟茔的营造样式。   裴本之驻足观望,笑道:“这里应该就是汉留侯张公文成良的埋骨地吧。”   县尊又不走了,典吏只能无奈的跟着停了下来,转过头没好气的看向那一片坟包。   没好气的叫骂着:“张良的坟都有好几处,处处都说埋了张良,前汉能有几个张良?属下倒是觉得,这里不见得就是张良的埋骨地。”   裴本之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典吏,摇摇头:“你啊,当年将你从洪水里面救上来,就让你多读书,你偏不读书。”   典吏撇撇嘴。   “俺就不是个读书的人……”   裴本之不置可否,笑了笑:“所以你不懂我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典吏被县尊给弄得心头一阵烦躁。   不由的大喊大叫了起来:“俺是不懂!俺不懂您的大道理!可俺知道,您可能就要死了!”   “谁说我就要死了?”   裴本之忽然笑着反问了一句。   而后,他还优哉游哉的调整了一下戴着的枷锁,好让自己稍微的舒服一些。   最后裴本之慢慢的转头看向兰阳县城。   “说不定,太孙就等着我去找他聊天呢?”   典吏张张嘴,目光呆滞的望着自家的县尊老爷。   典吏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瘪瘪嘴偷偷的小声暗骂着:“就是个倔驴子!倔驴子!倔驴子!” 第三百六十章 大明的良心   兰阳县因为监国皇太孙的到来。   就好似是原本山涧一汪平静的潭水,被丢下了很小的一块石子,水面上开始慢慢的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县衙里的事情,在瞬间就在兰阳县城里散开,并且随着那可人头的亮相,以更快的速度开始在兰阳县地界上传播。   而后,还没有等人们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廷此次随行而来的官员们,便已经开始按照路上的预案,带着此行头批五万担的粮食,开始了救灾的工作。   一项项的文书命令被传达下去,更多的随行官员在上直亲军锦衣卫的护卫下,向着开封府其他县域奔赴,与自徐州府之后便一路散下去的随行官员们,将会撑起整个受灾六府的赈济之事。   “太孙驾到,曹官已死,人头在此,都来看看。”   一个好大的人头,被插在一根竹竿上,由着一名兰阳县的县衙差役骑在马背上手持着,在差役的周围是一队锦衣卫监督下,操着兰阳县的方言大声的呼喊着。   声音回荡在兰阳县县城内外,飘向了田间地头上已经是日复一日,连续劳作半月有余进行田地清淤、疏通的百姓耳中。   差役在锦衣卫们的差使下,每到一处百姓聚集的地方,便会放慢速度,直到完全的停下来,而后便将手中的竹竿放低,对着四周围过来的百姓不断的转圈展示。   其实并没有多少兰阳县的百姓认识已经在此地就任大半年的新县令曹智圣。   可当那么大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他们的眼前晃过的时候,所有人都选择了相信。   人群中,似乎发生了一些无声的变化。   差役手臂颤颤的望着周围的锦衣卫,得了继续的示意后,便慢慢的再一次提起速度,向着下一个地方传徼曹智圣的人头。   乃至兰阳县黄河大堤下游决口处。   竹竿上留下的鲜血,早就已经凝固了起来,将差役的手牢牢的粘在竹竿上。   曹智圣的人头迎着从河堤决口后吹来的风,悬在半空中来回的摇摆着。   差役再一次的大喊了起来。   决口处的河工们手上的活计不曾停下,搬砖的、抗包的,人人都有着自己的事情在做。   整个河堤上,无数的河工像是蚁群里的一只只工蚁,布满了整个河堤上下,却没有一个人对差役的呼喊感兴趣回头观望或是好奇。   差役颤巍巍的回头,看向那些个锦衣卫的杀人狂。   深吸了一口气,差役面带狠色的握紧竹竿翻身下马,然后便踩着河堤下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河堤的决口处跑过去。   等到差役跑到已经被垫上了大半层高的决口上,整个人也气喘吁吁了起来。   差役将手中的竹竿深深的插进脚下的泥土中。   看着周围任然无视他的河工们,心中满是怒火,却又无处发泄。   最后,差役只能冷哼一声,挥手指向头顶上的曹智圣的人头,怒吼道:“这是咱们兰阳县县令曹智圣的人头,已被皇太孙砍下,叫我传徼各地,好让大伙看清了,朝廷是心向咱们的,太孙是来救我们兰阳县的!”   河堤上下的河工们,终于是默默的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无声无息的看向了站在决口上,高举手臂指向竹竿上那颗人头的差役。   一瞬间,被千百人视线关注,原本还怒声高呼的差役,不由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强自镇定的挺着脖子。   在差役焦急的等待中。   河堤上下的河工们终于是缓缓的挪动了脚步。   最先动的是离着差役最近的那些河工。   第一名河工走到了差役的面前,瞧了瞧差役,冷笑了一声,摇摇头伸出满是污泥的手拍在了早就已经心生畏惧的差役肩膀上。   随后,是第二名河工走到了差役面前。   依旧是伸出站满泥水的手掌,拍了拍差役的胸口。   “既然是咱们兰阳县的人,那身上就得沾点泥水。”   说完之后,这名河工便默默的走向了远处。   差役这个时候已经愣在原地,满脸茫然不知所措。   在他的眼前,一名名河工将满是泥水的手掌拍在自己的身上,一名名河工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不知何时,差役身边传来啪嗒一声,惊的他浑身一颤,转过头只见自己插在地上的竹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不知哪一个河工给带倒在地。   就在差役胆颤的想要将竹竿重新竖起的时候,一直满是污泥的大脚掌,已经是啪叽一下的重重踩在了人头上。   “啊……”   差役失声大喊着。   曹智圣的人头,已经被重重的踩进了地下。   绝对是故意的!   这些人绝对是故意为之!   差役愿意用自己的亲老娘发誓,他亲眼看到那名河工的脚踩在曹智圣的人头上,整个人都在用力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那支脚上,最后更是狠狠的向下一沉。   护送差役的锦衣卫们,这时候也闻声赶了过来。   也不看差役,只是目光顺着倒在地上竹竿看了过去,一眼就看到已经被无数只河工的大脚掌踩进泥土中的人头。   几人对视一眼,最终都默默的采取了不作为的态度。   差役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头皮发麻。   可是,差役的面前还有更多的河工一个个的走过,一张张沾满泥水的大手拍在他的身上。   良久良久之后。   河堤上下,再一次变得鸦雀无声。   再回头,差役已经浑身不断的颤抖着,满身上下几乎是再也挑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竹竿的末端,早就已经没了曹智圣人头的踪影。   这曹智圣的人头还有好些地方没有去的啊。   皇太孙就在县衙里面。   一想到皇太孙来兰阳县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砍了曹县令的脑袋,差役吓得心中猛的一跳,浑身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恰是这时。   河堤上下,忽的传来了索索的动静。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头。   漫漫千里黄河大堤上,忽有号声传来。   “哟嗬嗨嗨!”   “哟嗬嗨嗨!”   两道嘹亮的声音,好似一支破空的利箭,穿过整个黄河大堤,从大堤上升起,一路直上青天白云中。   随后,整个河堤上下,整片黄河大地,所有人都被感召了一般,齐声呐喊了起来。   “拉起个夯来!”   “哟哟嗨!哟嗨呀一个哟嗬嗨……”   “拉起个夯来!”   “哟嗬嗨嗨!加把劲呀!”   原本担心自己因为“弄丢”了曹智圣人头的差役,还在心神惶恐,此刻听到充斥着整个耳朵的河工号声,整个人忽的一个激灵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到差役站起身,看向四周的河堤,眼神之中已经是布满了震惊。   整个河堤上下,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做的事情还是原来的那些事情,可是没有一个人喊出除了那些打夯号子之外的任何一句话。   然而,差役却觉得此刻的黄河大堤,和不久之前的黄河大堤,已经是完全不一样了。   一名锦衣卫在河堤上的号声中,脸上渐渐的露出了一抹笑容,轻步走到了差役眼前。   “你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随我等回县衙。”   说完之后,锦衣卫已经是在差役面前转过身,带着其他人向河堤下走去。   差役张张嘴,回头伸手指向埋藏着曹智圣那颗人头的位置,最后缩了缩脑袋,目光一闪,惶惶不安的寻着已经离去的锦衣卫们的背影,提起脚步就跟着跑了过去。   ……   兰阳县,县衙。   县衙大堂里曹智圣那具无头的尸骸,已经被张辉给带走,没人过问这位身穿飞鱼服,浑身散发着寒气的锦衣卫大佬,带走这具尸骸是要做什么。   朱允熥靠在椅子上,小憩了好一阵。   直到没有领到太孙教令,依旧留在兰阳县的随行官员们都走了进来。   官员们都是压着脚步声走进来的。   然而,细微的声音还是将正在闭目养神的朱允熥给惊醒。   朱允熥缓缓睁开双眼。   入眼,便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周围,才是其余的随行官员。   “臣等参见殿下。”   隐隐之中,此次的随行官员,已经是由潘德善领衔。   朱允熥嗯了一声,淡淡的看向眼前的潘德善。   只见潘德善的官靴上,已经满是泥水,鞋底和鞋面更是早就被黄泥水换染了一个颜色。衣袍上,也带着点点的泥斑。   “已经去看过了?”   朱允熥望向潘德善,轻声询问了一句。   潘德善立马躬身抱拳:“臣今日只在城墙上眺望了一番黄河河堤,未免殿下召见臣下,便将前往河堤上下走一遍的事情延后了。”   朱允熥点点头,没有开口,而是先看向了其余的随行官员。   轻咳一声后,朱允熥缓缓开口:“如何赈济此次六府灾情,又如何恢复六府民生,此次西巡路上,孤与诸位都已详细商论过。   眼下,朝廷的粮草会陆续的运抵,一定要将所有的粮食都如实的发到每一个受灾百姓手上。   只有让百姓吃饱了,他们才有力气出工,才能将不该生出来的事情提前就按下去。”   随行的一名都察院御史当即站出来:“启禀殿下,臣以为朝廷调运而来的赈济粮草,还需加强监督。今日虽有殿下论罪斩曹奸,可一时震慑地方官府。然而,殿下身居开封一县之地,却不可能亲赴所有的地方,难免地方官员会有上下蒙骗的事情发生。”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都察院是什么个意思。”   出口建议的都察院随行御史停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却还是开口道:“臣以为,当派随行锦衣卫官兵督办此事,严查地方官府派发粮草,施行以工代赈的方略。”   “可。”   朱允熥轻声应允,转而看向其他人。   这时,又有户部的随行官员拱手走出。   “殿下,此次六府遭受灾情之害,不少人家满门皆亡故,空置田地是否要另行安排。臣等近日观之,此番黄河河道亦有淤出的上好地界不少,此等平白无主之地,是否由朝廷主持发卖。”   朱允熥顿了一下,手指轻轻的转动着拇指上的那方白玉扳指。   半响之后,朱允熥方才开口道:“六府县空置出的田地,由地方官府先行登记造册,户部随行复核,灾后重新按原地以各户人丁分发于百姓。河道沿岸淤出的田地,户部随行丈量造册,以为屯田,朝廷事后另行处置。”   户部随行官员躬身领命,默默退后。   朱允熥这时候方才看向被自己撂在一旁的潘德善:“上一回你说的治河之法,束水冲沙,大修河道河堤,先让孤和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效果。到时候,孤便是将陛下此行赐下的天子令交给你,也未为不可。”   天子令,那是代天子行事地方的最高权力象征,拥有着不可指摘的先斩后奏的权力。   朱允熥此行领了皇帝陛下赐下的天子令,这是朝堂上下都知道的事情。   只是此刻,朱允熥说出要将天子令交给潘德善的话,不免又让在场的随行官员们心中一阵突突。   潘德善早就知晓,自己的治河之法想要大行其道,不光光是取得皇太孙的信任,还要有在场的这些随行官员的认同才行。   这些随行官员皆是各部司派出的,只要取得了他们的认可,那么也就代表着应天城里的各部司衙门,基本都是会认同他的治河之法。   潘德善当即领命。   这时候,随行的田麦,从衙门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田麦掠过站在县衙大堂上的随行官员们,一路走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殿下,开封府陈留县县令裴本之,戴枷请罪,人已经到了县衙外面,正跪在衙门口。”   田麦此言一出,大堂上的官员们便立马是一阵微动,不少人更是好奇的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县衙外头。   陈留县铁脖子的名头,他们在这一遭来兰阳县的路上,就因为那些个开封府的弹劾奏章知晓了裴本之这么个县令。   朱允熥则是稍有意外。   他对裴本之这么一个有着陈留县铁脖子名头的大明县令,因为那些弹劾奏章和他在陈留县做的事情,早就倍感好奇。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铁脖子,竟然也会戴上枷锁,亲自从陈留县那边闻听自己的行踪,跑到了兰阳县这里来。   “裴本之啊!”   朱允熥当着在场所有的随行官员低呼了一声,声音里透露出了一些笑声。   念了一下裴本之的名字,朱允熥双手拍在桌子上站起身,目光已经是看向了县衙外面:“孤便去瞧瞧,咱们大明朝的良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裴本之手无批文便砍了辖内士绅脑袋的事情过去了。   随着朱允熥的脚步声到了随行官员们的身后,这些官员心中当即生出一抹念头。   有为裴本之高兴的。   也有为裴本之感叹的。   众人皆知,随着皇太孙这一句大明良心的话说出口,裴本之这一次不单单是杀人无罪,甚至将会成为不久之后,大明朝的另一位封疆大吏亦或是朝堂大员。   兰阳县衙外。   朱允熥已经轻步走了出来。   县衙门口台阶下,布满黄泥水的地上,裴本之挺直腰板的跪在地上,身上的枷锁没能让他的脑袋低下。   在裴本之的身后,是陈留县典吏和几名差役,陪着这位倔驴子县尊老爷跪在地上。   朱允熥瞧着这幅场景,不由轻声一笑。   “你就是陈留县铁脖子裴本之?”   裴本之抬起双眼,转动了一下脑袋,脖子和枷锁触碰的地方一片赤红,隐隐有些皮肉被磨烂渗出血水。   裴本之看向兰阳县县衙门口。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和国朝的皇太孙殿下见面。   年轻。   英武。   脸上的笑容没有朝堂之上的虚伪,显得很真诚。   这是裴本之的第一眼印象,再多也就看不出来了。   “罪臣,大明洪武十八年乙丑科同进士,国授河南道开封府陈留县县令,裴本之,戴枷请罪。”   “罪臣深受皇恩,国朝重用,牧守一县之地,却知法犯法,枉顾国朝律法。无三法司会审,无朝廷批文,无陛下朱笔御批,以私刑斩治下之民。”   “罪臣枉顾皇恩,忧心难安,为全国朝律法,罪臣戴枷请罪。乞请殿下持天子令,赐罪臣死罪矣。”   裴本之的声音很洪亮,几乎是贯穿进了县衙里面。   从县衙里赶出来的随行官员们,走到了衙门口外面的时候,正正好是听到裴本之这一段请罪陈述。   众人面面相觑,不免对跪在衙门口的裴本之多看了几眼。   这人竟然是个认死理的?   所有人都默默的想着。   朱允熥却已经是轻笑着摇头走下台阶,踱着步子走到了裴本之面前。   他左右来回的踱着步子,然后定在裴本之的眼前,歪着头蹲下身子,手掌却伸向了一旁的陈留县典吏。   典吏不知,一时茫然。   朱允熥也不气恼,开口道:“枷锁上的钥匙。”   “哦哦哦……”   典吏面对皇太孙,一时间慌乱不已,双手在身上胡乱的划拉着,半响后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柄钥匙。   朱允熥接过钥匙,在裴本之的皱眉注视下,慢慢的打开枷锁。   随后,朱允熥更是要亲自为裴本之取下枷锁。   这时候一旁的典礼终于算是惊醒了过来,赶忙弯着腰低着头上前,为自家倔驴子县尊身上的枷锁取下。   朱允熥则是微微一叹,拍了拍枷锁,看向眉头紧皱的裴本之。   “你是大明朝的良心。”   “孤不会杀你。”   “大明朝也没有人能治罪于你!”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不对劲的开封府   在官场上固执的人,总是会格外的引人注目。   如过去的魏征,又如将来的海瑞。   而现在,也多了一个大明陈留县铁脖子裴本之。   诸如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受到身边同僚的喜欢,手下人也只有长时间的相处后才会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   而君王对这样的臣子,则是保持着又爱又恨的态度。   他们是一把剑。   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   可以荡清所有的不法和奸佞,但是利剑却是双面开刃,偶尔有时候也会割伤持剑人的手掌。   朱允熥的手掌此刻就按在被去了枷锁,却还跪在地上的裴本之肩膀上。   他的手没有被割伤。   于是,朱允熥弯腰,伸出另一只手拉住裴本之的胳膊,开始向上用力。   衙门下的随行官员们目光有些微动。   而裴本之则是有着更加明显的反应,眼睛里不停的闪烁着,几次张嘴却都没能说出话来。   随后,便是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躬亲臣下,以至于此。   站在朱允熥身后的随行官员们,无不是目露羡慕,恨不能是自己戴上两幅枷锁替了裴本之跪在下面。   潘德善则是目有所思。   自己要治河,除了朝廷的支持,还得要有地方上官府和官员的支持。毕竟相对于黄河而言,朝廷实在是鞭长莫及,一件事情来回就得大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   裴本之能得太孙躬亲搀扶,这县令的官位,不久之后大抵就是要升一升的。   于是潘德善便多看了裴本之两眼。   “罪臣,谢殿下!”   被搀扶起来的裴本之喉咙里哽咽了许久,终于是情感真挚的口出谢言。   朱允熥默默一笑,转过头看向衙门下的随行官员们。   他挥了挥手:“都自去忙吧,孤与这位名声在外的铁脖子聊聊。”   随行官员们今天接二连三的饱受刺激,带着能再一次淹没了六府之地的醋水,一一离去。   朱允熥看向裴本之:“罪臣之言不可再说,随孤入衙,说一说你陈留县的事情。”   裴本之这时的脑海中,还充斥着刚刚那些离去的随行官员眼中流露出来的复杂神色的画面。   听到皇太孙的招呼,裴本之愣了一下转过头,便见皇太孙殿下已经是走到了台阶上,他当即提起衣袍,伸脚小心翼翼的在地上左右剐蹭了两下,随后才踮着脚走上台阶。   回到县衙里,雨田已经是收拾出了一间茶室。   瞧着左右原有的装点便能看得出,此处过去大概是多受曹智圣喜爱待的。   朱允熥径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向肃手站在眼前的裴本之。   “洪武十八年乙丑科的人,你算是一个异类。”   朱允熥当先第一句话,便让裴本之心中一跳。   只是很快便又反应过来,裴本之默默一笑:“臣只是不懂得做官罢了。”   朱允熥沉默了下来,注视着这位入仕近十年,却一直原地踏地,都不带挪窝的铁脖子,忽的一笑:“不懂做官没事,只要懂怎么为百姓做事就足够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抬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雨田烹茶。   他则是对着裴本之招招手:“且坐下吧,孤这里不必受你的那些规矩。”   裴本之抬了一下头,低声道:“臣谢殿下赐座。”   朱允熥摇摇头,也就任由裴本之继续他那套心中的礼。   等到裴本之只坐下半个屁股后。   朱允熥便又道:“开封府不少人,因为你没有朝廷的批文便砍了那个陈家的人,写了不少的弹劾奏章送到孤还有应天。”   裴本之双腿稍稍用力,那半只落在凳子上的屁股便抬了起来:“是臣枉顾国法。”   朱允熥摇摇头压压手:“乱世当用重典。大明如今虽不能说是乱世,但六府受灾,民心不稳,借一颗人头安定民心,且还是借的不法之辈的人头,何来罪责。”   说着,朱允熥幽幽的看向裴本之。   轻飘飘的说道:“说起来,孤今日刚到兰阳县,还是学着你做了件事,将那曹智圣的人头给砍了,传徼县内,以安民心。”   裴本之刚刚落下的屁股,又一次想要抬起。   朱允熥好笑不已:“说了不必这般拘谨,你就安生的坐好。难道从陈留县走到兰阳县,你不觉得累?”   裴本之笑笑:“臣年少时,常常奔走与乡野县域求学,因此腿脚也就更健硕些。太孙身负监国,钦赐西巡,手掌天子令,斩庸官,安民心,乃仁政。”   试探了一番之后。   茶汤好了,雨田为对面而坐的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朱允熥也收起了和裴本之拉家常的闲心,确认和这人还是公对公的论事才是最佳选择。   他便开口道:“陈留县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裴本之听到这话,终于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自己在城外说的要和太孙聊天那不过是在宽慰手下的人,真到了独自面对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时,那个七品县令会不紧张。   此刻终于聊到了正题,裴本之下意识的挺起胸膛,拱手道:“回禀殿下,陈留县现有五千羽林卫军马坐镇,协力赈济灾情,清理县域淤塞,收效颇丰。陈留县现有县内士绅大户捐粮,共计八万三千七百二十六石,除留下本县之用,陈留可在朝廷赈济粮食到来前,拿出五万石粮食于周边县百姓食用。”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裴本之没有自傲,反而是觉得羞耻。   一县境内受灾,官府的余粮已经不够全县百姓饱腹几日。然而县内大户人家拿出来的存粮,不光能喂饱全县百姓,甚至还能拿出大半用来支援周边县的百姓。   朱允熥的眼神同样不太好看。   他与面有羞愧的裴本之对视一眼,冷笑一声:“这便是我大明朝的士绅大户们啊。”   裴本之低声道:“其实殿下……秦王殿下这两年为朝廷效法浙江道,于河南道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已经是成效斐然,百姓对朝廷更盛过往归心。”   “更早一些朝廷推行的官驿改制,百姓之间来往通信更是便捷无数。朝廷这几年一直在为百姓们做事,百姓们也渐渐能让肚子装更多的食物。”   “只不过朝廷施政,皆是要数十年、数百年计,目下……目下已经算很好了……”   朱允熥摇摇头:“朝廷施政自是要累年计功,只是这一次六府受灾,是因为朝廷施政吗?”   朱允熥悄然的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裴本之目光微微一闪,无奈苦笑的摇摇头。   朱允熥冷笑道:“朝廷不可能知道地方上每天都在发生什么,所以朝廷才会层峦叠嶂的构建了一套复杂的监察体制。三法司的作用,就是以律法震慑奸佞。而本朝锦衣卫,更是时刻悬在官员头颈之上的一把刀。可是啊,便是花了如此大的代价,兰阳县还是决了口子。”   裴本之这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他想了想,如果将自己和曹智圣调换一个位置,自己做这黄河大堤旁兰阳县的县令,曹智圣做不靠河的陈留县县令。或许,今年的黄河大堤也就不会溃决了。   “孤想让你做开封府的知府。”   朱允熥的声音,悄然之间钻进裴本之的耳中,令他不由一震。   裴本之张着嘴抬头看向朱允熥,自己不过是想着如果调换个岗位,皇太孙却在想让自己执掌整个开封府。   朱允熥瞧着面露意外的裴本之,哈哈一笑:“且等着吧,做了八年的陈留县铁脖子县令,孤很想看看你这个名头,什么时候能换成开封府铁脖子知府。”   裴本之已经坐不住了,起身挥臂合手躬身。   “臣领命谢恩。”   朱允熥点点头:“闲说三两句,其实也只是为了安你的心。等孤为你取来开封府知府的位子,到时候便由着你施展。目下……”   裴本之难得露出轻笑,伸手做请:“殿下请用茶。”   ……   洪武元年,朱元璋改汴梁路为北京开封府。又十一年,罢京为府,周王朱橚(su)藩国。   自此,开封府便开始了八省通衢的繁荣景象。   开封府更是因为特殊的政治地位,以一府之地,权掌四州三十县。   位居中原腹心之地的开封城,更是有着等同黄河大堤一样厚的历史。   这一日。   就在朱允熥刚刚抵达兰阳县,借县令曹智圣人头以安民心后不久。   几名随行官员,在一队锦衣卫的护卫下,悄然的出现在了开封府城外。   此行所有人都没有穿官府,而是装扮成了行商打扮,官员们便是那商贾,锦衣卫则是商队护卫。   至于队伍中那几辆马车,倒是真的装了不少的粮食。   众人站在城门外不远处官道旁,皆是眉头皱紧的望着开封城城门。   “怎么连一个灾民都见不到?”一名吏部主事皱眉不解的低问着。   有人亦是低声推演解释了起来。   “若是开封府将灾民们另行安排在别处?”   “也有可能,是开封府已经将灾民都弄去以工代赈了。”   吏部主事却是摇摇头,看向同行的另一名都察院御史。   因为早年原吏部尚书詹徽,还兼任着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差事,所以那几年吏部和都察院的官员走的很近,关系也不错。   这一份渊源,在目前还没有中断。   同行的都察院御史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四周,又看向城墙上屹立官兵,城墙下盘查过往百姓和商队的兵马,不由的轻咦一声。   “这不对劲。”   几名还在想是旁的原因的官员,闻声之后不由看了过来。   都察院御史低声道:“这一次六府受灾,兰阳县的情况你们也都是看到过的。那些百姓灾情后是什么样子,除了清淤的,有多少人是吃不饱饭而聚集在城里城外等着官府以工代赈招揽人手。”   随着都察院御史的解释,队伍里顿时响起一片轻咦声。   众人终于是发现了问题的不对劲之处。   这他娘的,开封府城看不到灾民,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偌大一座府城,竟然看不到一个灾民,还有什么是比这种情况更不对劲的。   乔装打扮一路赶到开封城外的众人,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一副富商打扮的吏部主事冷哼一声,转过头看向队伍里装扮成护卫的锦衣卫们。   “悄悄的,去几个人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开封府城外的灾民都在哪里。”   几名锦衣卫当即领命,正欲藏匿身形离开队伍。   然而这个时候,众人稍微落下关注的开封府城门下,却有一队骑兵径直冲了出来。   远远的,便已经是呼喊声传了过来。   “诸位上差!”   “诸位上差!”   “开封府迎接来迟,还请诸位上差多多见谅。”   从城门下传来的呼喊声,透着一股子的热情和歉意。   吏部主事眉头一皱,转过身手掌藏在身后,对着那几名已经提起脚步的锦衣卫压了压手。   锦衣卫们立马停了下来。   而在吏部主事身后的几人,则是皱眉看着赶过来的那对骑马的人,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我们暴露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殿下随行队伍里不可能出现纰漏,那问题就只能是在开封府。”   “他们一直在等着我们来!”   三两句的议论,一个结果便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而吏部主事则已经是抬脚走了出去。   既然已经被开封府给识破了身份,也就没有必要再厚着脸皮装作不知道。   吏部主事朝着径直过来的队伍抱了抱拳:“本官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不知诸位是开封府哪座衙门的。”   战马的吐息声已经到了吏部主事的耳中。   健硕的战马,一看就是在边军里也是少见的稀罕东西。   马背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形沉稳的下了马,示意身后的差役们稍安勿躁。   中年人丢了手中的缰绳,满脸笑容,抱着双手到了吏部主事眼前:“下官乃是开封府通判,今日迎接诸位上官来迟,还请上官们赎罪。”   听这人的声音,便知刚刚城门下的呼喊声,是出自于他的。   而中年人在笑着赔罪的时候,目光却是从吏部主事的身上挪到了身后另外几名随行官员身上,最后又瞧了一眼暗中戒备的一众锦衣卫们。   吏部主事拱拱手:“原来是方通判,下官不过是吏部一主事,何敢在通判面前忘了尊卑。”   吏部主事回的很严谨,目光则是始终悄然观察着对面的这位开封府通判方固薪。   开封府通判方固薪哈哈一笑,挥挥手:“主事是太孙殿下的随行官员,自然算得上是钦差,那可不就是我等开封府的上官嘛。”   吏部主事眉头微微一皱,抖了几下,对方固薪这等不咸不淡的打太极言辞,心中有些不满。   只是面上却还是留了情面。   吏部主事轻声道:“不知方通判是如何知晓我等前来的?”   方固薪目光一转,也没有多想就开口道:“开封府上下盼望太孙殿下已久,盼朝廷赈济日久。诸位上官别看如今开封府还有行商,这都是从乡贤们那借来的粮食罢了。   开封府日日都等着诸位上官的到来,今日瞧见诸位上官的面貌不似开封府本地人,府衙的人便回来做了禀报。下官们自是知道诸位上官不愿以官面示人,怕惊了开封府的百姓,但下官们还是要亲自来接一下诸位上官,也好全了开封府的礼节。”   方固薪说的很是圆滑。   却让吏部主事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   这开封府通判方固薪,只言片语之间,不光是将现在开封府的困难点名,同样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一行人的到来。   目前来看,至少是个很完美的解释。   “敢问方通判,不知开封府的灾民都去了哪里?”   真当吏部主事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往下继续的时候,身后另一名随行官员已经是直言开口,双目逼视着脸上笑态可掬的方固薪。   方固薪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好似很是惊讶不解的开口道:“回上官的话,本府灾民,自然是去上工了。朝廷不是叫我们以工代赈,以安民心嘛,这是好事,朝廷有令,开封府自然是全力以赴去做。”   问话的随行官员还要继续逼问。   在方固薪等人的后面,却又有一支带着阵阵热气蒸腾的队伍靠近了过来。   “都让让!都让让!”   “误了王府施粥,饿着百姓们的肚子,开封府谁都别想好过!”   队伍前喊话的人好不客气,不假颜色。   等走到了近处,瞧见了已经看过去的方固薪,那人才脸色一变,赶忙小跑着走了过来。   “原来是方通判,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方固薪冷哼一声:“你是要坏了王府的名声吗!替王府施粥便是施粥,如此嚣张跋扈,是不是要本官去王府告上一状?”   那人立马躬身低头,连连请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说话之间,却是好几次抬头看向吏部主事等人。   方固薪好似是心中怒气未消,仍是冷哼着说:“这几位皆是此次皇太孙殿下的随行上差们,今日前来开封府,乃是为了赈济灾情一事,你若是再糊涂做事,上差们便能斩了你!”   那人听到这话,浑身顿时一震。   目露惊吓的看了吏部主事一眼,啪叽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两只手已经是一下一下的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小的该死!”   “小的该死!” 第三百六十二章 周王殿下   开封府城门外官道上,巴掌声接连不断。   巴掌是打在周王府管事的脸上,却也打在了吏部主事的脸上。   吏部主事目光阴晴不定,看向在一旁坐观壁上的开封府通判方固薪。   “够了!”   吏部主事冷哼一声,目光阴沉的扫向跪在地上不停抽着自己脸的周王府管事。   自己是朝廷吏部官员,是此次太孙西巡的随行官员,自己藏匿身份的到了开封府城,第一件事情就是逼得周王府出城施粥的管事自己抽自己的脸。   别管今天这件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经过。   只要传扬出去,那就是自己逼着周王府的管事做的事情。   到时候要如何解释?   好端端的随行官员,竟然能逼着王府的管事抽自己的脸?   给他定一个挑拨宗室的罪名都足够了。   可是,吏部主事即便已经表露不满的出口制止,跪在地上的周王府管事,却像是给自己抽晕了一样,一个字都没有听到,照旧是在一下下的抽着自己的脸。   吏部主事无可奈何,不得不轻叹一声看向一旁的开封府通判方固薪:“方通判,此间之事有误,还请通判为高于光明辨。”   方固薪这时才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着看向高于光:“高主事乃是上差,上差所请,开封府自当出力。”   说罢之后,方固薪便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周王府管事。   方固薪轻咳一声,挪动了一下脚步到了王府管事跟前:“停了吧,高主事代表的是皇太孙殿下,是朝廷。高主事又是吏部官员,自是明白功过赏罚,你既为王府施粥,且快些去,莫要误了百姓用食。只是却要多多小心,莫要做仗势欺人的事情,坏了王府的名声。”   那王府管事听到方固薪的声音,终于是停下了双手,两边的脸上已经是一片通红。   管事的重重点头:“小的多谢通判,谢上差饶恕。”   最后对着高于光拱手作揖,藩国开封的周王府施粥管事,这才诚惶诚恐的带着王府的施粥队伍小心翼翼的离去。   开封府城外的官道上,挂起一阵烟尘。卷起几片叶子,飘荡在半空中。   开封府通判方固薪,冷眼瞧着周王府施粥管事带着人离开,这才转过身目光悄然的上下打量了高于光一番。   随后便面带笑容道:“让高主事受扰了。”   高于光这会儿心中早就郁郁难消,听到方固薪这话,却也只能是哼哼了两声,回以笑容。   方固薪侧身让出路:“高主事,诸位上差,城外人多口杂,上差们既然来了开封府,那自然是带着殿下和朝廷的意思来的,还请诸位上差入城吧,府衙那边自会安排好接风的酒宴。”   从被揭露身份,到周王府施粥管事于官道上自打自脸。   高于光便知道自己这一行人已经是被开封府给拿捏住了,此刻再难选择,只能是心有不甘的默默点头,任由方固薪在前面带着人领路。   高于光始终是沉着脸。   眼前不远处带路的开封府通判方固薪,前后不过是几番言辞,却无不处处透着暗示。   尤其是最后,名为警告周王府的施粥管事,实则上确实在对自己的暗示。   自己这一行人,是代表着朝廷和皇太孙殿下的,却不是皇太孙殿下或是朝廷,也不过是依仗了朝廷和殿下的权势,才会有一个上差的名头罢了。   说是警告周王府施粥管事不要做仗势欺人的事情。   其实是在和他高于光这些人说,不要因为有着朝廷和殿下,就可以在开封府仗势欺人,做着出格的事情。   开封府有大问题!   甚至是牵扯到了周王府。   不然周王府的施粥管事,也不可能会这么巧妙的就在方固薪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会那么恰到好处的配合着方固薪,在自己面前演了一出戏。   高于光一时间满心阴霾。   只觉得压力徒然倍增。   等到高于光终于是走到了开封府城门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深吸一口气之后,高于光在方固薪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转过身。   高于光看向队伍里的锦衣卫们,直接沉声开口道:“去几个人,替殿下瞧瞧开封府这边的灾情如何,灾民们现今生活如何,朝廷定下的以工代赈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听到这话,看着高于光后背的方固薪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他正要开口,却不想高于光已经是再次高声补充了起来。   “去查!替殿下好生的看清楚,看仔细了。要事无巨细,要详实可靠。”   “我等是殿下的眼睛,是此次来开封府的前哨,务必要替殿下把好关,知晓如今开封府的灾情如何。”   原本还以为只能进城之后,再另寻机会出城打探情况的锦衣卫们,听到高于光这话,顿时纷纷眼前一亮。   众人若无其事的看了眼脸上露出笑容的开封府通判方固薪,随后开向高于光。   “领命!”   锦衣卫们言简意赅,领了命之后便分出了半数的人手,散开往开封府外不同的方向离去。   方固薪脸上的笑容藏着心中的凝重,开口笑道:“高主事做事当真是雷厉风行。下官还准备,让锦衣卫的诸位今日也好好歇息一阵,明日再派人陪着诸位去做事的。”   高于光面色平常,在方固薪面前拱手朝南:“我等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恪守臣下本分职责。”   方固薪只能是干陪着高于光,拱手朝南。   少顷。   众人已至开封府衙。   因为开封府的特殊政治地位,府衙的营造布局虽然遵照着朝廷的定制,但占地却是格外的大。   方固薪将高于光等人引到了府衙后的一处宅院内,拱手道:“高主事,诸位上差,下官先去叫人备好酒席,诸位可在此处歇息洗漱。带酒席备好,想必府尊等人也就能回衙了。”   高于光领着一众随行同僚,冲着方固薪拱拱手:“有劳方通判费心,待府尊回衙,定要提前告知我等,我等也好前往拜见府尊。”   方固薪满脸的笑容,将入城前的种种事由一一藏下,亦是拱手回礼道:“一定一定。”   高于光双手揣在袖中,站在宅院台阶上,目光平静的望着方固薪带着开封府的人走出院门,半响之后才冷哼一声。   他转头将整座宅院揽入视线之中,旋即又冷笑一声。   “当真是八省通衢啊!便是在此黄河大堤旁,中原之地,也能造就江南的烟雨风情。”   高于光望着此处宅院里那一览无遗,却又处处藏景的江南宅院营造手法,脸上一阵的神秘色彩。   都察院官员看了眼四周,上前小声道:“这一次来开封府,恐怕不好对付。”   高于光点点头,转头看向那边的锦衣卫,拱拱手:“劳烦诸位了。”   锦衣卫领队的是一名总旗官,听到高于光的话,笑笑:“高主事放心,弟兄们都是领了殿下的令,此行定不会让高主事们有事的。”   说完一句后,总旗官脸色一沉:“都查仔细了。”   随着总旗官一声令下,留下来跟随入城的锦衣卫们便立马动了起来,不久之后便已经是将这处江南风情的宅院,里里外外的查了一个底朝天。   随后,又有锦衣卫将宅院里的几处要紧位置占据,保证宅院里的屋舍不会被闲杂人等轻易靠近。   如此之后,高于光这才带着随行同僚们入了屋子。   众人一进屋子,便是好一阵不约而同的冷哼。   “开封府要是干净的,本官现在就自己下了乌纱帽!”   一名官员进了屋子,关上门便冷哼着打赌。   高于光脸色阴沉,安步坐在一把紫檀交椅上,看向众人。   都察院官员低声道:“今日城门外的事情,不可不让人觉得,那是有意而为。恐怕,这些事情人家开封府早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我们或是殿下亲自到来。”   几人又是一阵怒气冲冲的议论着,最后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高于光。   高于光抬眼看着众人:“其实,这难道不是也在我等的预料之中吗?或者说,殿下早就清楚开封府会不干净,所以才会有我们这一遭打前哨。”   听到高于光此言,都察院官员当即挪了挪位置,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殿下进了兰阳县,便斩了曹智圣的脑袋。高兄你说,这一次殿下让我们先来开封府,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们的身份和行踪是藏不住的?”   一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轻咦一声:“如果这样说,那也就能说得通。殿下要我们提前过来,或许就是为了打草惊蛇。只有惊了蛇,殿下到时候才能打准七寸。”   高于光点点头:“也正是因为有此一想,本官先前才会在城门外,让锦衣卫的人散出去。为的,就是要惊一惊开封府的人。”   都察院官员却是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他低声道:“只是眼下看来,周王府那边……况且,今日见开封府的人,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如今我们算是在明,而这开封府的水下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高于光目光几度闪烁,脸色也愈发的不好看:“开封府地处中原,乃中国之地,牵扯颇多。此行,我等便是打前哨,如今我等已经出了招,就看开封府怎么接。”   众人左右看看,想来想去,也觉得现在能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齐齐的无奈一叹。   且不说已经进了开封府府衙的高于光等人。   倒是说将高于光等人安置好之后的开封府通判方固薪,自离了拿出特意为迎来送往江南官员的宅院后,也不去旁的地方,而是领着人在府衙后宅循着路穿堂过巷。   不多时,方固薪便到了开封府府衙后院,唯一一处有着一栋高楼的宅院外。   方固薪驻步远门前,回头看向身边的随行之人。   他低声开口:“都候在此处,莫要叫人惊扰了。”   叮嘱好之后,方固薪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这才沉着气跨进庭院之中。   进了院子,却是一片宋时的造景风格。   几名黑衣劲服的男子,散落在宅院里的各处林荫隐蔽处。   每一次迎上这些人的目光注视,方固薪便要将头低的更深一些。   等他走到了高楼下,被两名黑衣劲服的男子挡住时,方固薪连腰都弯了下来。   方固薪也不抬头,只是沉声道:“臣开封府通判方固薪,求见王爷。”   挡在高楼下的人,并没有因此,就放了方固薪入内。   一直等到高楼里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紫衫的内侍太监鞠着腰端着手走到了门口,看向门外的方固薪:“方通判进来吧,殿下正和府尊弈棋。”   方固薪点点头,不敢多言,只是低着头弯着腰进了楼里,又随着那内侍太监登上高楼的顶层。   站在顶层,透过四周大开的窗户,足可将整座开封府一览无遗,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只是方固薪却没有兴致,也不敢多看窗外的景色一眼,而是低着头悄悄的注视着楼里棋盘前端坐着,正在弈棋的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云雁补子绯袍,正是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   在上官文虎的对面,坐北朝南坐着的是身着绯红五爪团龙纹五章常服,年貌三十多的男子,便是初封吴王,洪武十一年改封,藩国开封的朱元璋第五子周王朱橚。   朱橚和上官文虎听到方固薪的脚步声,却也没有抬头探望,照旧是专注于眼前已经杀到要紧关头,黑白两色大龙正在缠杀搏斗的棋局上。   上官文虎执子落下,微微偏头:“劳烦通判烹茶,好与殿下解渴。”   方固薪立马躬身点头脆脆的应了一声,自往一旁的茶桌前捣腾起来。   面容端正,眉峰平翘,腮有蓄须的周王朱橚却是无奈一笑:“还是本王心急了,今日又输上官兄一局。”   上官文虎立马抖袍起身:“是殿下让子与臣下了,若论弈棋,开封府一地何人能比殿下,便是放眼本朝,殿下的棋艺也可以国手相称。”   朱橚淡淡一笑,没有纠缠分辨自己到底是不是国手的问题,而是幽幽一叹:“本王自洪武十四年就藩开封以来,也有十四年了吧。”   上官文虎看了一眼方固薪。   这位开封府通判立马就将刚刚煮好的茶给送到周王面前,且还满脸谄媚笑容的轻声道:“殿下请用茶。”   上官文虎这时候才开口道:“殿下就藩开封确实有十四年了。”   朱橚摇摇头:“十四年啊,本王也就只能用这棋局来消磨时间罢了。”   说罢,朱橚端起茶杯,轻饮一口,茶汤绕齿三转。   末了之后,朱橚看向候在一旁的方固薪,不由点头赞许道:“方通判此间烹茶之术,越发精湛。”   方固薪几乎就要跪了下来,躬身道:“幸得殿下几番点拨,臣下才算是稍稍入了这一道门。”   朱橚笑笑,将茶杯中的余汤一饮而尽。   他缓缓起身,走到了高楼旁的窗台后,双手拍在栏杆上,眺望着府衙外的整座开封府城,随后视线一点点的收回,落在了府衙内那座江南风情的宅院里。   “朝廷西巡的官员,都已经安顿好了?”   方固薪点点头,心中有些不安:“回殿下的话,都已安顿好了。只是……”   上官文虎在一旁轻咳一声,故作不悦道:“在殿下面前,不论何事,但说无妨。”   朱橚亦是说道:“可是生了什么事端?”   方固薪点头嗯了一声:“一开始臣带人去迎对方,皆在预料之中。也借事,暗示了一番对方。只是臣不曾想到,那个吏部考功清吏司的主事高于光,竟然在入城前,叫了锦衣卫的人在城外查探情形。”   上官文虎听到锦衣卫的人正在城外查探情况,不由眉头一皱,当即小心上前走到朱橚的身后,低声询问道:“殿下,这事是不是要……”   朱橚背着身摇头道:“要什么?要组织锦衣卫查探消息?还是组织朝廷赈济此次灾情?”   上官文虎闭上了嘴,只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忧虑。   方固薪站在最后面,在这里他只有回答问题的资格,没有半点主动开口的地位。   朱橚不知何时转过身,看向上官文虎:“上官兄,你该去见见那些人了。”   上官文虎点点头,却又反应过来:“那殿下您……”   朱橚这时候已经是背手走到了楼梯前,听到上官文虎的疑惑,转过头看向对方:“皇太孙此次代表朝廷和陛下西巡,兼行赈济六府灾情一事,手持天子令。本王身为宗室,就藩开封,于情于理,都该去见见本王这位大侄子。”   上官文虎愈发疑惑起来。   “殿下要去见皇太孙?”   上官文虎是想到了这两日,自皇太孙进入徐州府之后,陆陆续续传来的各路消息。   现在徐州府设局剿灭了数千乱贼,又在进入兰阳县之后,便斩了兰阳县令曹智圣的脑袋。听说,陈留县那个倔驴子铁脖子,还亲自戴枷赴罪,却被皇太孙躬亲卸枷,牵入兰阳县衙。   一桩桩的事情,都在透露着,这一次皇太孙是要大力整治受灾六府,赈济百姓的。   朱橚却已经是一步步的走下楼梯,脸上始终带着一抹笑容。   “尔等且安心。” 第三百六十三章 五叔是来献药献方的   躬亲臣下的朱允熥,将裴本之留在兰阳县一待就是好几天。   几日里两人交谈很多,相谈盛欢。   在朱允熥的认识中,裴本之足可担当大任。   他们从此次的六府灾情,一直说到了如今河南道的情形,已经整个朝廷累年施政方向的转变。   很显然,这么一位八年不曾挪位的铁脖子县令,并没有因为官阶的压死而忘了朝野上下的风向。   位卑未敢忘忧国,裴本之便是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却又不让家国天下的能臣干吏。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裴本之,殿下没有看错。”   兰阳城头,潘德善陪在朱允熥身边,与其一同眺望向远处,这几日已经陆陆续续被清理出来的官道上,已然远去的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一行人。   皇太孙赏赐车架,赠予裴本之。   这桩事,就发生在今日不久之前,其中的含义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潘德善这几日都在兰阳县弄自己的束水冲沙实验,有感于自己将来可能要接手整个黄河河务的原因,他对皇太孙要重用裴本之,从一开始就是持支持态度的。   这个时候,不妨碍为裴本之说上一两句好话。   更何况,这是附和殿下的心意说出来的话。   朱允熥一手按在城墙跺上,一手背在身后,眺望着官道上渐行渐远的裴本之一行人,装过头看向潘德善。   他的眼神多了一些深思,似乎是要将潘德善整个人看穿。   这让潘德善不由的默默低下头。   朱允熥幽幽道:“裴本之该如何用,还需奏明了朝廷。”   低着头的潘德善张张嘴,想要解释一句。   朱允熥的声音却再次传入他的耳中:“听说,你的实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潘德善当即点头道:“回殿下,都已经预备好了,只等殿下和诸位随行官员过去一观。”   朱允熥笑笑:“扬名立万,功在千秋,值此之际,一同去吧。”   潘德善躬身让路,心中也多了几分期待。   未几。   兰阳县外一处坡度颇高的地方,已经被县衙差役和官兵给清空。现场除了忙活着的力夫,便是一众还留在兰阳县,以待皇太孙随时召见问询施政的随行官员们。   此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到坡地上下的那条明显是被人为塑造出来的两条水道上,众人窃窃私语,不时的对以黄土垒砌,坡道下游铺设泥沙的水道指指点点。   此次跟随朱允熥西巡并赈济六府灾情的随行官员,并非各部只出一两个人,而是各部司衙门都出了数目不少的官员随行。   此刻在这片坡地水道旁。   尤其以另外几名工部的官员,是受到往日不曾有的追捧,被一众随行同僚围着询问各种事项。   “关兄,你也是工部的人,你觉得潘郎中这束水冲沙的治河之法,真的有用?”   一名户部的随行官员,目光忧虑的拿着工部姓关的主事询问起来。   户部的人视线不时的看向两条水道其中一条有着几道横断阻挡的水道。   按照潘德善之前对他们做出的解释,那几道阻挡,便是日后要在黄河河道上修筑的大坝,用以约束河水,存储河水,而后抬高水流速度。再配合三门峡下游平原上,黄河河道的收缩,来不断的冲刷河床淤泥积沙,起到深挖河床,平镇洪水的作用。   道理似乎是可行的。   然而,在场哪一个户部的人看到那一道道代表着大坝的阻挡,不是想看到了一堆堆的真金白银要从户部花出去,然后才能变成黄河河道上的一座座大坝。   还不说黄河下游,那绵延数千里用以约束河床河水的层层大堤。   这些可都是要真金白银的撒出去,才能看得到的事情。   工部关主事迟疑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等这些日子也在商议讨论潘郎中的束水冲沙之法。按理说,只要水流速度足够快,就能卷动黄河下游河床下的淤泥积沙。”   围着工部众人的随行官员们,闻声之后,纷纷停下了商讨,目光皆是转向了关主事这边。   工部关主事也没有让同僚们久等,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只是,黄河何曾能被人力约束,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我等目下最担心的,还是此法到底能否应用于黄河之上。   又或者是,目下修好黄河上的层层大坝,修好下游的河堤,能保一时太平。可一旦有百年未见的大水到来,又能否抵御的住?   毕竟,就连潘郎中也知晓,黄河类人,喜怒无常,受天时影响,至今也没人能摸透黄河脾性究竟如何。今日全其事,可否能保来日之功?”   随着关主事将工部余下随行官员的心声说出,现场不免发出一阵感叹和认同。   如果黄河是能够凭一日之功,便能全万世之事,那么黄河也就不用朝廷年年下大力的折腾了。   “既如此,便让潘德善多试几次,在这水道上倒下的水,大可一次比过一次,看看到底能承受几何?”   正当众人讨论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朱允熥的声音,悄无声息的从所有人的身后传来。   众人心头微微一震,连忙转过身,只见皇太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领着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已经是出现在此处。   “臣等参见殿下。”   这种在学堂上趁老先生不在与同学交头接耳,却不想被先生从学堂后面出现,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实在是让每个人都感到慌张。   朱允熥却是随意的挥挥手:“干系社稷之事,自然会有不同的意见,孤也能容得下争议。只是,若验证无误,那就说明将会是个万难之局下的好法子。无论白猫黑猫,只要能抓住老鼠,那就是好猫!好法子!”   一众随行官员心中松了一口气,齐齐躬身抱拳。   “殿下贤明,臣等遵令。”   朱允熥侧目看向身边的潘德善:“你且放手去做吧,孤就在这里看着。”   潘德善心中泛起了许多的感想。   最终,全都化作一声沉稳的回答:“臣绝不教殿下失望!”   说罢之后,潘德善便挥袍转身,越过人群,到了早就垒砌架设好的水道顶部。   早源头处,早有潘德善让人准备的一口口装满水的大缸。   潘德善昂首挺胸,双手高举:“本官幸得殿下赏识,献束水冲沙之法。今日,又得诸位同僚观望审视,若有不足之处,还望诸位拨冗指点。”   说是要人指点,可潘德善脸上却是一片自信。   在众人的拱手期待中,潘德善大手一挥,便立即有几名官兵,抬着最小的一口水缸到了水道上游源头。   潘德善高声道:“此乃比照黄河平日水量试验,诸位且看。”   随着潘德善的一声高呼,那些个官兵已经将水缸倾斜向没有模拟大坝和多重河堤的水道上游,旋即水柱便从缸里倾泻而出,灌入水道里。   水缸的口子是贴着高起的水道顶部,这是为了更好的仿照黄河水流流速,而不是徒然激流而下,失了真实。   在众人的注视下,水流一点点的从水道的上游流淌下来。   一路极速流淌到了比照黄河三门峡的位置,水道两侧的泥沙被水流不断的带下,随后流速徒然变慢,从上游裹挟的泥沙便一点点的沉积在下游的水道里。   等到上游断了水源,下游水流散去,下游水道里的泥沙肉眼可见的抬高了半分。   试验的结果很清楚,将黄河下游河道河床不断抬高的原因,清晰的模拟了出来。   而潘德善却是不停,又高声道:“诸位,接下来便是自五十年一遇、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大水,冲刷本官所要建造的黄河河道。”   这才是重头戏!   随着潘德善开口之后,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看向那条明显比先前那条水道更窄,且有着一道道大坝的水道。   五十年一遇的大水,倾泻而下。   大坝阻拦,抵御‘洪峰’,乃至‘三门峡’位置下游,‘洪峰’削弱,流速却在可控范围,不断激荡的水流,卷起一层层的泥沙,不断的冲刷,终至水流停下。   水道完好无损!   泥沙冲刷三四分之多!   第一次试验结束,官兵们手脚麻利的将上游大坝后的存水吸干,重新铺设下游水道里的泥沙。   “此乃百年一遇大水,诸位且看。”   潘德善的声音越发的大了起来。   在场的随行官员,已经是不由自主的挪动脚步,想要离着试验的水道更近一些,好看的更清楚一些。   水量更多,流速更快,声势更大。   随行官员们结群,从上游不断的向着下游挪动脚步。   堤坝无碍,河道稳固,‘三门峡’以下,水流被严控在河堤高度以下,泥沙翻滚如浆,不断的被一股一股从上游流淌下来的水流冲刷带走。   等到最后,水道完好无损不说,下游的泥沙更是被冲刷走了超过半数。   已经有人开始倒吸凉气。   尽管眼前所谓的试验,与真实的黄河有些云泥之别,可道理却是相同的。   潘德善却没有给这些人更多喘息的机会。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模拟千年一遇的大水,已经从水道上游宣泄而下。   水道开始有些了肉眼可见的颤动。   大坝也出现了溃烂的地方,只是依旧坚定在汹涌的水流之中。   到了下游,整个‘河床’似乎都被卷了起来,河水裹挟着泥沙,终于是漫过了以潘德善治河之法修建的缕堤,更有些地方在经受了前两次大水冲刷之后,这一次终于是出现了溃决的现象。   只是很快的,缕堤后面的格堤便将涌出缕堤的河水挡住。远处的遥堤,更是护住了大水最后的奔涌之势。   几名官兵,装模装样的按照潘德善的指点,在缕堤决口的位置后面,开始玩起了泥巴,修了一条条的月堤封堵决口。   待到官兵们玩的满身泥水,水流也终于是流淌干净。   “河道泥沙竟然几乎全数被冲刷干净!”   “算下决口的宽度,在黄河之上会有多宽。”   “此法……此法……”   “当真能成?”   “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千年一遇大水,决口宽有一百五十丈。”   “此法可行矣!”   这不是真的黄河,这不是不远处明目可见的黄河大堤。   无数的随行官员在心中不断的念叨着,可眼前比照黄河河道修建的水道,却又明明白白的摆在他们面前。   道理都是相同的。   潘德善治河之法的依据,也是经过了刚刚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试验。   就连最开始还持迟疑态度的那几名工部随行官员,这时候也开始怀疑自己等人的犹豫是否正确。   站在坡上的潘德善,这时候同样面露激动。   自己的治河之法没有问题,是真实可行的。而真正让他激动的是,眼前这些随行的朝中同僚,所表露出来的震惊和意外,以及不时对自己投来的敬佩的目光,让潘德善开始一次次的确信,自己的治河之法将会在数千里黄河两岸被使用起来。   朱允熥目睹着所有的实验,观察着这些随行官员们的态度变化。   在因为震惊和意外之后的短暂沉默中。   朱允熥轻声开口:“诸位,潘德善治河之法,今日施于诸位眼前,尔等可还有疑虑?”   在继续的沉默之后,随行官员们纷纷开口。   “潘公大才,国朝大河,就此安澜,盛世绵延,臣等为殿下,为陛下,为大明贺!”   在一片祝贺声中,田麦不期而至。   在朱允熥的余光之中,田麦轻步走来,到了自己身边,令其微感意外。   田麦则是小声道:“殿下,周王殿下来了,说要是见殿下您。周王……只带了一队王府护卫,没有旁的人。”   将消息告知了皇太孙后,田麦愈发小声的补了一句。   朱允熥眉头微凝,看了一眼面前官员们,不曾开口解释,只是挥挥手,冲着坡上的潘德善示意眼色,而后便随着田麦在激动的百官注视下默默离去。   随行的官员们,即便心中很好奇,有什么时候是比验证了潘德善治河之法还要重要的事情,能让太孙离开这里。   可职业的操守告诉他们,什么事情是该问的,什么事情是不该问的。   既然太孙不管他们这些人,那接下来就是狂欢。   眨眼间,站在坡上的潘德善,就被突然之间更加热情的同僚们给淹没了。   而远去的朱允熥却是神色凝重。   他不曾去开封府寻自己这位周王叔,对方却不知为何,竟然是亲自找上门来。   等朱允熥一路进了兰阳县县衙。   便在县衙正堂上见到穿着一件深蓝色常服的周王朱橚。   朱允熥的脸上立马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一路快步到了朱橚背后,双臂合拢拱手:“竟然是五叔来了,侄儿有失远迎,还望五叔见谅。”   朱橚回过身,看向礼数做的周全,无可挑剔的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伸手扶起了他,而后微微皱眉,佯装不悦道:“这不是在家里,你这次西巡,乃是奉了皇令的钦差,该是王叔给你见礼的。”   说着话,朱橚作势就要进拜。   朱允熥立马托住这位,面露不安道:“五叔这是要作甚?这是要折煞侄儿呐!”   朱橚也就顺势站直,却是反客为主的拉着朱允熥坐到一旁。   随后,更是提着应当是早前刚来时送上的茶壶,为朱允熥倒了一杯茶。   将茶杯推到朱允熥手边。   朱橚开口道:“听闻你这次奉旨西巡,兼行赈济六府之事,在徐州府便设局剿灭数千贼匪,可谓是宗室翘楚,我家之幸啊。”   朱允熥挑动眉头,双手托着茶杯,慢悠悠的嘬了一口:“不过是些被淫社邪神蛊惑迷心的大胆狂徒,实难拨乱反正,只能以雷霆罚之。”   “合该是这个道理!”朱橚拍手赞许肯定。   朱允熥忽的目光一转,看向朱橚:“不知五叔来兰阳寻侄儿,是有何事?可是此次王府也受了灾?”   朱橚笑笑,目光看向朱允熥:“老爷子怜悯你王叔,当年就藩的时候,便将旧时的宋宫赐给了我,这些年也做过修缮,外有开封城墙抵御,倒是不曾受难。”   说着话,朱橚也喝了一口茶,借着举杯的时机,悄然的抬眼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默不作声,品着曹智圣留下的茶,就是打定了注意,只要老五叔主动开口,自己就绝对不往正事上面提。   ……   “五叔,侄儿给你添茶。”   等到茶壶里的水足足补了三次之后,朱橚终于是顶不住这个大侄子的殷勤,挥手拒绝了大侄子的再一次劝茶。   朱橚目光真挚的解释:“大侄子,再喝你五叔就走不动道了。”   朱允熥微微一笑:“您是长辈,侄儿若是失了礼数规矩,等到时候回了应天,不光是父亲会揍我,就连老爷子恐怕也要训斥我一顿。”   说完之后,朱允熥眼神似有神似的望向朱橚。   朱橚见话都点到这里,知道自己今天不开口,这小子打死是不会和自己说正事,眼下自己也只能主动出击。   想到此处,朱橚轻咳一声:“其实,五叔是来献药献方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内忧生则外患至   朱橚的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就藩开封已经十四年的朱橚,很清楚这一次黄河溃决,六府受灾之地的问题是什么。   百姓粮草短缺,大灾之时无数百姓为洪水创伤,灾后这些日子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生病。   朝廷能赈济粮草,也能抽调太医院的太医们。   可朝廷能救命,却不可能在这短短的个把月之内将完成了治病的事情。   但自己有啊!   以此打开一个局面,好缓和眼前这位明显是带着杀气来到开封府的大侄子。   朱允熥则是哦了一声:“不知五叔说的献药献方,究竟是何物?”   问完后,朱允熥便淡淡的打量了朱橚一眼。   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大明朝如今的宗室亲王们,在封地漫长的藩国时期里,会培养出无数的爱好来。   有如燕王那样整日里向往着荡平草原的人。   也有如秦二叔那样,只想躲回秦藩去厮混日子的。   也有喜爱金银,前些年明里暗里,不断囤积田地,经营钱财的。   那自然,也有眼前这位五叔周王殿下,是对医药学有着浓郁兴趣的人。   按照锦衣卫和暗卫的双重核查。   光朱允熥知道的,自己这位五叔在开封府便有药田合共一十三处,最小的一处也有田地三百多亩。   更毋庸说,朱橚自洪武二十二年被流放了云南一趟之后,在洪武二十四年重新回到开封,又对乡野之外的野生植物产生了兴趣,更是为此建立了专门的植物园。   可以说,上林苑监有的,周王府植物园也有。上林苑监没有的,周王府植物园同样有!   这便是锦衣卫和暗卫拿给朱允熥的所有讯息。   “今次六府所需草药,五叔替你一力承担。大灾之后,恐有疫病出现,五叔的周王府还有《保生余录》两卷、《袖珍方》一书,如今皆已带到兰阳县来,可供你为民选方。”   说着话,朱橚站起身,冲着县衙大唐外面拍了拍手。   朱允熥面带微笑,他知道自己这位五叔自少年时就对医术倍感兴趣,或许是真,或许是因为旁的原因,但确确实实是做了不少的事情。   编修医学著作,收集洪武之前历朝历代的药方等等,编纂成书。   随着朱橚起身看向堂外,朱允熥也缓缓站起身。   少顷。   便见有一行周王府的护卫,在几名很有学识风气的男子带领下,将一堆堆的书本抬在架子上,送到了县衙大堂里来。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当朱允熥亲眼看到朱橚带来的这些医书时,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世人常用始皇帝每日阅读奏章数百斤,来形容秦政的繁重,表达竹简记载的不方便性。   而现在,已经是大明朝,人们可以用薄薄的纸张来记录好几卷竹简也难以详尽叙述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朱橚带来的医术之多,还是让朱允熥震惊不已。   朱橚看着在自己的主持下编修出来的医书,脸上同样是露出自傲的表情,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动容:“此处不光有累千药方,可供你此次为六府百姓选方。   另外还有周王府名下,合共八千七百六十二亩的药田产出记载,自洪武二十四年重回开封之后,历年产出偶有少许售卖或使用,大多都有妥善保存。”   还在惊讶于老朱家基因的丰富性,就连医学工作者这样的职业都能被囊括其中的朱允熥,听到最后却是眉头微微一挑。   他不由的侧目看了身边似是豪情万丈的老五叔。   单单是药田,周王府就坐拥近九千亩。   这位老五叔是不打自招?还是另有所图?   “五叔,侄儿一直知晓您在开封编修医术,此举自然是为民立功的大功德之事。不过侄儿也有听闻,编修书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想五叔,这些年尽有如此成果。”   朱允熥左支右绌的捣腾着话语,人也走到那成堆的医书前,伸手轻轻的拍了两下。   朱橚轻步上前,指向那几名随书而来,候在一旁的人。   “多亏了有李先生、刘先生、腾先生他们,若是没有他们相助,何能成书?又有老爷子这些年的赏赐,这两年朝政有些改变,左右不过是少些用度,余下的还是能撑得住编纂修书。”   被朱橚指点到的那几人,无不是毕恭毕敬的作揖施礼。   朱允熥目光下沉,在朱橚的注视下沉吟半响,之后才轻咳一声道:“五叔,今日您来这里,为了六府百姓,捐献医术、捐赠草药,是为了什么?侄儿当日斩曹智圣前,他曾拿出了一本账册,五叔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来?”   转为坦白局的朱允熥,说完之后默默的后退了两步,一旁的田麦则是顺势上前一步,在朱允熥和朱橚二人之间隐隐的形成隔档。   朱橚眉头藏不住的跳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道锋芒。   他平静的注视着整整退后了两步的朱允熥,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朱允熥却是处之泰然。   老五叔今天过来献药献方,配上那些解释,无一不是在说他是心向朱家的,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于是,朱允熥便丢出了曹智圣所说的那本,还并没有被他拿到的,藏于开封府府衙后面的证据。   只是期间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改变。   朱橚忽的轻笑了起来,嘴里发出笑声,伸手拍着边上那成堆的医书。   他话锋一转:“要不要五叔带你去药田里看看?”   朱允熥微微一笑,欣然答应:“好啊。”   ……   兰阳县正西,越过疑似张良墓,往西向开封府城去三十里,一处相较周围地势明显更高一些的地段,沿着坡修建了偌大的望不到头的一圈人高的篱笆墙。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们,眨眼间便从官道上而来,封堵完篱笆墙前开出的院门,便有更多的人冲进了里面。   随后,一架足以容纳数人的马车,在众多官兵和官员的簇拥下,停下了院门前。   “这边临近黄河,平日里用水方便,土壤也不同于别处,更能滋养草药,所以当初便选了这块地方作为第一块药田。”   朱橚从马车上下来,对跟着自己走进药田院的朱允熥挥手解释着。   朱允熥默默点头,抬头眺望出去。   一望无边的田地里,此刻还有不少人影正弯着腰,操弄着地里头的各色草药。   这些个草药,似乎也因为不同的药性而被分在一块块不同位置的地里栽种着。仅仅是多看了两眼,朱允熥甚至都能看出,这些草药的栽种,相邻草药的选种,都是极为将就,隐隐附和草药配伍之法的。   随行而来的官员们,望着眼前这些栽种的草药,亦是连连发出感叹。   朱橚故意走快了起来,引着朱允熥便往药田深处走去。   不知不觉,两人身边已经没有了外人。   朱允熥始终不忘观察着这位老五叔的举动。   等两人到了药田中一处十字路口的时候,朱橚终于是停了下来,站在路口他回首看向朱允熥。   “熥哥儿啊,收手吧,万事不可急功近利。”   朱允熥从一片认不出的药田里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面露诚恳的老五叔,他摇了摇头:“五叔,您说笑了。”   朱橚轻叹一声,指向周围的药田:“治国如烹,当文火慢炖,不可猛火使之。又如此间草药,若是配伍不当,则药到病症仍旧难除。你还年轻,日后自有数十年岁月,可让你挥展治国之道,此间事多人杂,你又何必深陷其中?”   朱允熥再一次的摇头:“五叔,开封府的事情,和你是否有关系?”   问了一句,朱允熥目光直直的看向朱橚,他始终在等这位老五叔能够自己亲口说出来,而不是被自己一点点的查出来问题。   朱橚心中忽的一个激灵。   最后,朱橚也摇起头来:“非本王避祸躲罪,乃社稷为重。今岁六府灾情,罪至曹官?你我皆知,然若因此案,牵累百官,则赈济事弱,民生难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子自保,累案牵连。六府皆知无官可用,灾情必如脱缰之野马,灾民徒变乱民。   六府乃中原之地,大明中国。六府干系朝堂,犹如巍宫,层峦叠嶂,密密匝匝。若六府变,则中枢必生乱,中枢一乱,则大明政令难行。   到那时,大明手足无措,左右不顾。便不只是六府灾情一事,亦非一地官吏清明一事。”   朱橚长叹一声,忧心忡忡,噫吁不已。   “目下我明,看觉花团锦簇,却好似那烈火烹油,稍有不慎,则有祝融之灾。事有轻重,人分曲直。愚公可奋百世子孙之力,移山川阻碍。今人可否量力而行,不叫斗车行于危崖之上。”   朱橚长吁短叹,只要自己一闭眼,就仿若能看到那纷乱的景象。   他目光烁烁,脸色凝重,伸出双手重重的摩擦着脸颊。   “熥哥儿啊!我大明内忧一起,则外患必至!当审视而行,不叫斗车堕崖啊!”   朱允熥沉默了许久,他望着已经动容了的老五叔,自己缓缓的低下头,用脚提动着地上泛黑的蓬松泥土。   他听懂了老五叔的意思。   开封府没有一个好人。   这就是朱橚想要表达的问题,一个大概除了陈留县那个铁脖子以外,再也没有一个好人的开封府。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五叔,侄儿自此西巡,捧天子令,携百官随行。若只是为了赈济一事,五叔以为,爷爷会这般安排?侄儿现如今只想知道,开封府的事情,是否与周王府有过牵连。”   朱橚眉峰止不住的跳动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中,直到脸色开始变红,这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熥哥儿,本王藩国开封,受百官敬拜,为朝节制地方。然,本王编纂医书,寻觅可食野物,穷我一家之力,何以成?   王府之外,便是地方,若是不睦,足不出门。身处染缸,何以洁身?   王府名下有良田、药田、山林、河川,共计愈有五千顷,王府取一成,余下九成皆不入王府,你又当以为何?”   说完这一切之后,朱橚方才整个人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朱允熥亦是瞬息之间便明白了老五叔为何会跑到兰阳县来寻自己。   五千顷,那便是超过五十万亩的田地,尽数皆在周王府名下。然而其中却只有五万亩是真的入了王府的,余下从未有被收入王府内。   这说明了什么?   朱允熥眉头愈发凝重,目光冰冷如渊。   老五叔说的没有错,一旦动了开封府,则整个河南道都会被波及,甚至就连朝堂之上也有徒然生出一片纷争,乃至于将如今刚刚走上对外扩张,输入资源,输出矛盾的国策给重新拖下水。   朱橚无声的感慨良久,默默的抬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的来,饭也是要一口一口的吃。牵一发而动全身,引一府之地动荡整个大明,难道便是熥哥儿你希望看到的?   五叔现在便是悔不该当初,却又积重难返。当初五叔方还年少,事事急躁,有感天地生养本草与万民之利,却察宋宫王府拮据,方才行将差错。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步的到了今日。”   说到这里,朱橚悄无声息的看向陷入沉思的朱允熥。   朱橚忽然低声道:“曹智圣虽为兰阳县不过一年,却在开封府为官十数载,自一介典吏而起,举子之身走到了一县知县的位置。   既然你已拿到曹智圣的东西,自也是知晓,开封府到底是个怎样的光景,我大明地方上又是个什么模样。   裴本之可戴枷请罪,本王负罪日久,亦可戴枷赴京,此生为一囚徒。   只是万望皇太孙以大明社稷为重,不可再叫天下生乱,百姓再回三十载前那乱世危局之中。”   朱允熥沉默着,许久都不曾说话。   老五叔现在就是因为自己,故意提了一句有关曹智圣手上证据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的长篇大论。   他在为自己争取最大的的宽恕。   来自于老爷子的宽恕。   这让朱允熥不禁对那些此刻还被放在开封府府衙后面,某一根横梁上的证据,愈发的感到好奇。   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堂堂的大明朝周王殿下,能够表现出豁出一切,只为了求一个圈禁京师。   那些账本证据,必须要拿到手!   “五叔,开封府的事情如何,朝廷的事情如何,这些侄儿做不了主。侄儿只知道,这一次五叔要是处置不当,恐怕……”   朱允熥再一次故意停顿了一下。   这让原本还心存幻想的朱橚,心中猛的一个咯噔。   他在开封府衙高楼之上,对上官文虎和方固薪二人说的且安心,实则上是对他自己说的。   主动交代错误,主动承认错误,主动接受惩罚。   至于开封府,至于那些人?   管他是洪水滔天,还是血流滚滚。   自己趁早从这些事情里面抽身,才是真的要紧事。   然而现在,朱橚看着眼前这位皇太孙大侄子,不由想到此刻远在应天城里的自家老爷子。   朱橚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他上前一步,拉住朱允熥的双臂:“熥哥儿,五叔便是当初年少不知事,犯下了些错,可五叔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五叔今日之言,亦非虚张声势,故弄玄虚。开封府等地官府便是有错,也不可轻易动之,中原不能乱。”   朱允熥默默挣脱开,退后了两步,目光平静的看着脸上渐渐露出惶恐和不安的大明周王殿下。   他哭笑不得的摇着头:“五叔,您是爷爷的血脉,是大明的宗室。您便是想做些什么事情,也大可上奏爷爷便是。再不济,父亲也自会照顾五叔你们这帮兄弟的。   难道没了下面这些蝇营狗苟,五叔你便不能编纂医书了?难道没了下面的迎来送往,五叔便不能安居旧时宋宫?难道没有了这些个贪赃枉法,枉顾大明律法,漠视大明百姓,五叔你便能安心?”   朱橚两眼渐渐的失去了光彩。   在现在的大明,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家的老爷子是个怎样的人。   可往往,人们又会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选择性的忘记这一点。   这一切都是因为侥幸心理所带来的问题。   朱橚长叹了一声。   朱允熥开口道:“五叔,如果现在是我的话,最好的选择就是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怎么来的,就怎么回王府。”   反正老五叔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并没有拿到证据。而自己却已经想好了,要用他去对付开封府这一次爆发出来的问题,替老爷子和朝廷背一次锅。   倒是朱橚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惊讶和不解:“为何要这样?熥哥儿,这时候你五叔不该是回……”   “该回周王府!”朱允熥抢过话茬,上前托住朱橚的手臂,他诚恳真挚的开口道:“坦白从宽,立功减罪,乃至功过相抵。”   朱允熥如同一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天上来人,劝导着犯错的世人,循循善诱,劝人向善。   内心慌乱不知所措的朱橚,猛的抬起头,好似是狂风大作、黑云压境的孤岛上的一只搁浅船只,忽然之间看到眼前的海面上显露出一抹光亮来。   “熥哥儿!”   “救救五叔!教一教五叔!” 第三百六十五章 小胖的到来   此时此刻,恰似彼时彼刻。   望着眼前的老五叔,朱允熥不禁想到了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在华盖殿外御门听政,当时老二叔弄出的那出负荆请罪的把戏。   难道老朱家的人,都有这方面的隐藏基因?   朱允熥望了眼脸色不安,目光不时看向自己的朱橚,脸上微微一笑。   他举目看向四周,边间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处,大抵是为了照顾平日里在这片药田做农活的药农们,修建了一个不算大,却足够遮荫歇脚喝茶的凉棚。   朱允熥抬起手,拉住朱橚的手臂,就要领着对方往凉棚那边走去。   朱橚身上一颤,脸上紧张起来,低声道:“熥哥儿,你倒是给句话啊。”   朱允熥拍拍朱橚的手臂,轻声道:“五叔,去那边坐稳了说。”   说完之后,朱允熥脚下不停,微微侧目给了朱橚一个眼神。   朱橚茫然的点点头,回头看向身后,只见已经有不少随行的官员走到了这边。   只不过朱允熥很快就给了示意,官员们也就自然的在十字路口处转向另外两侧。   待朱允熥拉着朱橚进了凉棚,他便举着双手将朱橚给按在了长条凳上。   “五叔,二叔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将朱橚给按下后,朱允熥目光幽幽的暗示了起来。   朱橚深吸了两口气,点点头:“记得。”   说完之后,朱橚低下了头,深深的望着脚下的药田泥土。只是脸上原先的不安和慌张,却是全然消失不见。   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只有自己最清楚。   但朱橚同样清楚,老爷子这些年虽然杀人无数,可何时对自家人真的下过狠手?   便是眼前这位监国皇太孙大侄子,亦是不曾有过狠手。   不然,如今关在凤阳城里的那位,又如何说?   听说凤阳城皇宫里的那位,目下里都已经与人定了婚约,只等日子到了便会完婚。   从出了兰阳县衙开始,到药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朱橚不过是为了在自己这位大侄子面前,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知罪了的现象。   老二当初惹得老爷子那般生气,如今却都掌着数道改田税事的差事。   自己……   无非是再诚恳一些,这位监国的皇太孙大侄子要自己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   此刻的朱允熥正站在朱橚的面前,自然是看不到自己这位老五叔低下头后的表情。   只是这一会儿回想着今日自己见到周王之后发生的一切,朱允熥心中便不由的生出一丝戒备。   身为大明宗室周王,就藩十多年的朱橚,当真是这等没有逼供没有审讯,就会将所有的事情都给曝光出来的人嘛?   朱允熥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容,缓缓的蹲下身子,抬头看向朱橚:“五叔,您是不是想过,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好些年不曾动过刀,更没有对咱们自家人动手?”   “我没有!”   朱橚微微一震,抬起重新浮出不安表情的脸。   朱允熥从一旁抽过来一把草,铺在地上,便盘腿坐下,手掌轻轻的拍着小腿:“五叔,现在就只有咱们叔侄二人,您其实不必有什么隐藏掩饰。难道五叔您觉得,侄儿能对您做什么吗?”   朱橚吸了口气,双目静静的盯着盘腿坐在自己眼前的朱允熥。   这小子怎么就非得要将话给挑明了说呢!   “你想让我做什么?”朱橚轻叹一声。   朱允熥脸色顿时一凝:“五叔想要脱罪,便要有对等的功劳!凡是五叔所知之事,所知之人,朝廷绝不可能放走一个!”   尽管自己心中有着计较的朱橚,听到这话,却是真的有些不安了,他低声重复道:“如此,真的会出大事的……”   “左右不过是中原无官的局面罢了。”朱允熥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眼底却是带着一丝讥笑。   朱橚闻言瞪了瞪眼。   朱允熥继续道:“五叔或许近来关注的事情不同,不曾关注这一次侄儿其他的事情。五叔该知道,这一次侄儿是带着朝廷各部司衙门官员来的吧。”   朱橚点点头。   他真的开始慌了,事情似乎开始朝着自己设想之外发展。   朱允熥哼哼两声:“五叔可否知道,如今前往六府地方的随行官员,以朝廷哪个衙门的最多?”   说着话,朱允熥目光清明的看着朱橚。   “是工部和户部的官员最多,还有一批观政已有两年之久的那批两榜进士。”   工部!户部!   朱橚脖子不由向后挪了挪。   朱允熥则是忽然转口道:“五叔又是否知道这些观政两年的两榜进士,都是学什么的?”   朱橚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此刻好似是被一柄大锤,狠狠的砸在了脑袋上。   “是心学进士。”   朱橚嘴里呢喃的说出了这一桩被自己遗忘了的事情。   “是的,都是投身心学的两榜进士,且观政两年。”朱允熥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几年的布局,这几年的左一下右一下的看似‘瞎捣鼓’,也终于渐渐到了收获的时候。   朱橚双手下意识的撑在了凳子上,他目光惊恐的看着盘着腿,垫着草,就这么席地而坐的朱允熥。   “你是想要将整个中原的官都给换了!”   朱橚这些年想了很多,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朱允熥歪头伸手拖着下巴:“如果中原不可信,牵连上下,甚至会内忧生外患,那侄儿便替大明将整座中原换了!”   换了整座中原。   朱橚听到这番话,耳朵里便是一阵的金钟轰鸣。   “五叔,户部和工部的官员,并在二部观政的人,如今已经到了六府各县。   羽林左右卫指挥使汤弼,也带着左卫军马五千,坐镇陈留县。更莫说,另有三万京军,不日就会从南边抵达陈州府太康县。”   朱允熥说着话,时刻关注着朱橚的脸色变化,他忽然哦了一声,开口道:“对了,五叔可能也忘了,如今的河南道都司是羽林右卫指挥使于马。侄儿当初,在西安门外和他有过一番交情。于都司替侄儿挡过那些闹事的国子监监生,这件事五叔也是知道的吧。”   开封府,甚至和河南府,拿什么和自己斗!   朱橚双手撑在凳子上,屁股却是缓缓的落在了地上。   他觉得自己在凳子上坐的不稳。   望着已经将所有后手都说出的大侄子,朱橚苦笑了两声:“你二叔现在还兼着河南道改田税事,他秦王府的三护卫,是不是随时都有可能从潼关东出河南?”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如实的点了点头。   “二叔要办改田税事,河南道两年的时间,似乎收效甚微。去年冬天,二叔躲在太庙里整整一个冬天,几近要放弃所有。这一次,侄儿西巡兼赈济六府,二叔大概觉得这是个机会。”   朱橚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之后,他才低声道:“听说,老二家的炳哥儿,如今也在军中任职了。老四家的炽哥儿,更是替你管着那个税署的事情。”   朱允熥笑笑:“五叔家的燉哥儿,听闻也是有才能的。洪武二十二年,五叔去云南,开封这边便是燉哥儿在理事的,那几年宋宫周王府也被燉哥儿打理的很是不错。”   朱橚嗯了一声,脸上闪过一抹深意。   朱允熥看了一眼,不由轻笑起来:“这几年燉哥儿在应天入学大本堂,我因朝政之事,多有耽误。不过却也时常听人说起燉哥儿是个仁厚之人,平素诚心向善。大本堂每有停课,燉哥儿便会隐去身份出宫施舍,接济贫苦。依着侄儿的意思,这几年等各家的兄弟陆陆续续的成了年,便都是要为家里头做事情的。”   朱橚的眼睛里有亮光闪过。   而朱允熥却已经是默不作声的看向了朱橚,转口道:“只是……五叔啊,老古话虽然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可若是上辈失错,亦是会累及子孙的啊。”   朱允熥不禁想到后世,想要踏入仕途,每一个人都要经历严苛的背景审核,上查三代。   涉及儿孙的事情,由不得还有良心的人不去认真的思考和权衡。   朱橚想了很久,而后低声道:“你会用宗室子弟,在朝为官?”   按照大明这些年陆陆续续补充的制度和律法,大明的宗室亲王、郡王等等,必须要待在封地,为国镇守地方或边疆,可从来没有提到过会让一位成年或是继承王爵的宗室,在京师朝堂之上为官的。   朱允熥外头反问道:“难道现在就没有咱们家的人在朝为官吗?”   朱橚立马自嘲的笑了起来。   “是啊……炽哥儿、炳哥儿,听说都干的很不错。”   嘴里念道着,朱橚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看向朱允熥,笑了两声:“熥哥儿,你说吧,要五叔替你做什么。”   “五叔您现在就安安稳稳的回开封府城,平日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朱允熥直接了当的开口说出自己的安排。   朱橚不禁啊了一声。   这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难道不该是自己也和老二一样,动用周王府的三护卫,然后带着朱允熥的人,按个点名,给开封府从上到下杀个遍,好让这一次的随行官员和那些观政两年的心学进士们接手地方府县衙门?   朱允熥挪了一下屁股,继续道:“如果可能的话,侄儿甚至希望,在那些人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五叔能帮他们出一把力,让他们做的更彻底些。”   朱橚皱起了眉头。   竟然还有这等操作?   他轻咦一声:“你是想要引蛇出洞?”   朱允熥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曹智圣的那些东西,还有五叔您,其实并不用这样做。但侄儿却在想,难道曹智圣和五叔你,就知道他们做的所有的事情吗?侄儿以为,恐怕是不尽然的。”   清楚了自己现在处在的位置,已经希望得到的结果的朱橚,这时候终于是恢复了周王的模样。   只见他眉头夹紧,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是该这样,你想要一举揪出所有人,只能先让他们都动起来,唯有如此才能看清楚到底都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朱允熥站起身,对朱橚伸出了手。   朱橚抬头看了眼,微微一笑,递出手。   将朱橚拉起身,朱允熥甚至是姿态亲近的上手,拍了拍这位老五叔身上的尘土。   随后两人走出凉棚。   朱允熥看了看眼前这一望无际的药田,回头道:“五叔,犯错就要挨打,这是不会更改的事情。宋宫周王府将来如何,还需五叔慎思。”   朱橚点了点头。   朱允熥又道:“侄儿借五叔的一句话转赠给五叔。审视而行,防车堕崖。”   ……   “您真的就这么放他回去了?”   兰阳以西的周王府药田外官道上,田麦望着远去的周王府队伍,低声询问着。   朱允熥看向身后,已经开始被随行官员们接手的药田,亦是轻声道:“放不放孤这位五叔回去,现在有那么重要吗?”   “您不怕……”田麦忽的顿了一下,更加小声道:“您还想让他做饵?”   朱允熥笑了笑,并没有回答田麦这个问题,而是转口道:“让你们安排在宋宫周王府的人,这些日子盯好了。”   田麦一震,拱手道:“属下领命。”   朱允熥摆摆手:“回县衙。”   自回县衙后,朱允熥也接到了潘德善那边带来的消息。   在经过多次验证之后,此次随行还留在兰阳这边的官员们,基本已经是一致表决认同了他的治河之法,束水冲沙,修筑拦水大坝,重修千里黄河大堤。   便是这么一阵的时间,已经有不少衙门的随行官员,开始整理起文书来,好尽早的将消息传回在京师应天城里的本部衙门。   而朱允熥也开始了繁琐的政务。   六府的水如今基本都退了,目下主要的任务就是以工代赈,调动地方百姓开始清理淤塞,恢复田地。随后,还要重建屋舍,重修决口,防范疫病发生。   这些事情,对于这个时候的官员,尤其是这一次的随行官员们来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照本宣科的施行。   而很多事情在别的时候办不到,往往不过是因为人们不愿意做罢了。   如今在朱允熥的坐镇,以及无数锦衣卫、羽林卫、京军的震慑下,随行官员里没人敢懈怠。   至于潘德善心心念念的黄河大堤,治河之法。   也要等到夏天过去,才会开始招募河工,在朝廷腾出手挑拨更多资源过来的时候,才能开始。   连续忙碌了好几日。   当朱允熥重新站在兰阳县的城墙上,举目望向城外,视线里已经看不到当初刚来兰阳的时候,所看到的满地黄泥。   肉眼可见的,城外的田地都被缕缕续续的清理了出来,淤塞的河道溪流沟渠,也被清理干净。   更远处,一片片散落的村落,也在重修之中。   朝廷这一次很舍得,包办重修了整个兰阳县百姓的受损房屋,以及其余府县部分因洪水而受损的百姓房屋。   这便是大明朝如今的底气!   望了一阵子城外的乡野景象,朱允熥的目光不由的望向了西边开封府城的方向。   这时候,在他另一侧的城墙外,却是忽的传来一阵叫喊声。   “熥哥儿!”   “熥哥儿!”   “俺来了!”   伴随着这一阵阵刺耳的高昂叫声下面,是一声声的警告和咒骂。   朱允熥闻声不见人,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   三两步的功夫,朱允熥便已经是从城墙上消失不见。   等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从城门走出,出现在了城墙外面。   朱允熥举目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队军马队伍,头前是一员身披甲胄、头戴铁盔的魁梧小将,在小将的后面是一名身形显得有些肥硕,却又不那么胖的紫袍常服年轻人。   正是本该都待在应天城里的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朱允熥望着突然到了兰阳县的两人,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抬脚就快步迎了过去。   身披甲胄、腰佩长刀的朱尚炳,已经是跑的满脸通红,却还是不停的喊叫着:“熥哥儿!俺来了!俺来助阵了!”   “熥哥儿,你可是想死俺了!”   “你瞧瞧俺为了赶路,都瘦了一整圈……”   朱尚炳看着已经迎到近前的朱允熥,一边呼喊着一边张开双臂,似乎是想要给对方来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而朱允熥亦是满脸的笑容。   等到他快步赶到朱尚炳身边的时候。   朱尚炳大呼一声:“熥哥儿!想死……”   啪。   一声闷响。   朱允熥的手臂重重的撞在迎过来,想要给自己来一个熊抱的朱尚炳身上,直接给满脸喜悦的朱尚炳撞向一侧。   猝不及防被这么来了一下的朱尚炳,整个人张大了嘴,带着长长的不曾说完的尾音,刷一下的滑到远处。   朱允熥清理了眼前的闲杂人等之后,终于是停在了大概是不断出声提醒朱尚炳而脸色通红的小胖面前。   他张开双臂,沉声道:“炽哥儿!你可是想死我了!”   说着话,朱允熥就在满脸震惊的朱尚炳目光注视下,一把抱住了朱高炽。   被哐当抱住的朱高炽,狠狠的咳了两下。   小胖满脸的嫌弃,不断的挣扎着,试图从朱允熥的熊抱下逃脱。   远处的朱尚炳望着这一幕,不由的撇了撇嘴,脸上满是落寞,嘴里更是低声呢喃着。   “所以……”   “终究是俺错付了兄弟之情吗……”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朱允熥的白月光   堂堂大明秦王世子的感情被错付。   可被偏爱的燕王世子,却露出了满脸的嫌弃。   朱高炽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将熊抱着自己的朱允熥给推开,自己从魔爪下挣脱开,不留给对方机会,自己赶忙躲到了一旁。   被错付了的朱尚炳站在一旁,哼哼不断的盯着大抵是有些有恃无恐的朱高炽,翻了翻白眼,挥手示意麾下进城。   朱高炽望着还想走过来的朱允熥,脸上不禁一急,连连开口解释道:“我是被老爷子逼过来的。”   “听说你在徐州府遭遇乱贼伏击,幸亏提前知晓,方才顺势设计剿了乱贼。俺怕炽哥儿路上会出事,所以和讲武堂递了请假的条子,带着人护送他过来的。”   朱尚炳不知什么时候又靠了过来,对朱允熥解释着。   朱允熥看着两人,满脸的笑容,对自家这两个兄弟的解释是全然没有听。   他一把拉住两人,就往城里走:“来就是了,旁的都不要说。”   朱高炽皱眉望了一眼朱允熥的背影,察觉到这一趟西巡兼行赈济之事,大抵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是眼下还在城外,人多嘴杂,亦不是个好分说的地方。   朱尚炳嘴巴却像是开了闸一样,巴拉巴拉的已经是说个不停。   只见朱尚炳神采奕奕,满脸红光的说道:“爷爷听说你在徐州府的遭遇,担心你一个人在这边形单影孤,怕你身边没个商量的人。   本来是准备让夏原吉亦或是解缙过来的,只是夏原吉忙着户部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如今户部有些复杂,夏原吉不得不将大半的精力留在处理户部事上。   解缙也忙,应天府到杭州府的水泥路在修了。他也抽不开身,整日里不算修路,还要忙着折腾书报局的事,还有心学的那摊子事,比谁都忙。”   朱允熥只是满脸的笑容,侧目看向身边的小胖:“所以,老爷子就让你过来了?”   朱高炽点点头,有些无奈,有些郁闷,还有些烦躁。   自己千躲万躲的,当初给熥哥儿送出应天城,以为这边的事情就和自己没有关系。而他自己也能在应天城,安心的待在税署衙门,处理好那一摊子本来是不愿意搭理的事情。   只是千算万算,他哪里能算得到,徐州府地界上竟然出了乱贼,胆大妄为到了胆敢伏击当朝监国皇太孙的地步。   老爷子听到急奏的时候,直接便将桌子给踹翻了。若不是太子大伯在老爷子耳边说了几句话,恐怕徐州府那件事情,还指不定会引起多大的变动来。   只是完了。   什么都好,就自己给老爷子一句话,近乎于是发配到这边来了。   难道满大明,就自己是个大冤种?   朱高炽仰头看天。   天很蓝,晴空万里无云。   只是朱高炽却是心头满是乌云。   朱允熥哈哈笑了两声:“来了就好,自我领了西巡兼行赈济的事情,入了徐州府之后,总觉得现在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是能和去年的一些事情对上,可始终有一团迷雾在眼前,以至于无法抽丝剥茧弄明白前后脉络。”   朱高炽还没有开口说话呢。   朱尚炳已经在一旁伸手,越过朱允熥,重重的拍在了朱高炽的朱高炽的后背上,手掌拍在后背上砰砰作响。   只见他高声道:“炽哥儿现在不是来了嘛,熥哥儿你有啥让他帮着想就是了,他整天就是个闷葫芦一样,像是长了八百个心眼似的,一天能想一万件事情。”   朱高炽冷哼了两声,目光森森的瞟向了朱尚炳:“你这次瞒着皇爷爷和二伯,偷偷请了假跑出来,就不怕回头被揍?”   朱尚炳立马是一缩脑袋,瘪着嘴道:“我这是为了保护你的!”   朱高炽听到这话,便是一阵的哼哼。   两人不免就斗起了嘴。   朱允熥却对耳边这样的呱噪习以为常,甚至是觉得有些安心。   不多时,三人便已经是入了兰阳县衙。   不曾去公堂上。   这几日,兰阳县重新有了一位代任县令,是从此次皇太孙的随行官员中安排出来的,在吏部观政了两年的心学进士。   县衙的公堂上,新任的兰阳县县令在免去了兰阳县丞,提拔换人之后,已经初步的完成了衙门的权力集中,今日正带着人商议以工代赈进度及修补大堤进度等事。   朱允熥带着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便一路绕过公堂,到了后衙的一处院子里。   太孙府总管太监雨田,殷勤的为三人煮上了茶,便小心翼翼的离开屋子,将门轻轻带上。   朱高炽望了一眼四周,轻咳一声:“最近发生的事情,可有文书整理?我要先看看。”   朱尚炳的屁股刚刚坐下,听到朱高炽的话,不由抬头侧目看了过来:“你也不用这么急吧。”   朱允熥则是一弯腰,从桌子底下拎起一只木箱子,哐当一声放在桌子上,打开箱子露出里面成堆在意整理好的各类文书。   “从我在徐州府得讯乱贼设伏,至兰阳县斩曹官,见陈留裴本之,并六府之地随行官员各类回禀文书,皆在这里。”   朱高炽也不多说,将箱子挪到自己面前,便取了最上面的一份文书开始翻阅。   屋内便响起了翻卷声。   朱允熥笑笑,见茶水已然煮好,便轻声为三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朱尚炳接过茶水,多此一举的吹了两下了无作用的举动后,便如牛饮。   朱高炽则依旧是低着头翻阅着一份份的文书。   只是他翻阅审视文书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到最后一份文书几乎是到了一目十行的速度。   半响的功夫后,朱高炽终于是将最后一份文书看完。   而这个时候,朱高炽那张不再圆润的脸颊上,已经是一片阴云,凝重的好似能落下雨水来。   陪坐许久的朱尚炳,早就已经是屁股长角,很是不耐烦,可见到朱高炽这副模样,便立马悄默声的坐稳了屁股,安安静静的低着头捧着茶杯。   朱允熥看了一眼,低声询问道:“看出问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允熥在处理很多社稷国政的时候,总是会习惯于和小胖商议分析,将一件事情从头到尾,抽丝剥茧的梳理清楚。   似乎,这是从当初带着他去交趾道的时候开始有的习惯?   不得不说历史的必然性,在原本的轨迹上,能够被冠以仁字,执掌中枢二十多年的小胖,处理内政的能力和眼力,总是旁人不能比拟的。   朱允熥并不担心小胖会因为久处中枢,秉持社稷之事,就会在未来做出让宗室动荡的事情。   自己不是现在中都凤阳城里的那位许久不曾再见面的人。   朱高炽阴沉着脸嗯了一声:“难道你没有看出来?还是你当局者迷,被眼前的事情蒙蔽了视线?亦或是……”   说到最后,朱高炽忽的停了下来。   他放下手中的文书,抬头看向面前的朱允熥,几度皱眉,几度转目。   最后,朱高炽摇了摇头:“都不是……你是早就有了猜测,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朱允熥自嘲的轻笑了一声:“前几日,五叔从开封府城过来这边寻我,带来了他这些年编纂的医书,还将宋宫周王府名下的药田和历年产出都交给了我。但同样的,他也和我说了很多。”   “五叔吗?”朱高炽念叨了一声,眉头皱起:“五叔都和你说什么了?”   朱允熥下意识的看了眼每一次自己和小胖商论事情,就只能在一旁当吃瓜群众的朱尚炳。   朱尚炳抬起头,看了看两人,哼哼两声:“不管我事,也别管我。你们两就算是要设计坑我爹,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厮不当人子!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过也算是被朱尚炳这么一弄,原本还显得很凝重的话题和气氛,显得轻松了一些。   朱允熥轻声开口道:“五叔和我说,开封府的事情干系颇大,牵连上下无数。他更说,若是这件事情处置不当,必然会招致内忧,届时更会引得外患至。劝我行车崖壁之上,当慎思慢行。”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整张脸都纠结在一起。   半响之后,方才轻叹一声,重新开口。   “这件事情,恐怕远比五叔说的要更加严峻。”   “怕不只是行于崖壁之上,而该是已凌空细索之上了。便是一叶清风,也可能会致细索断开,生出大祸。”   朱允熥点点头:“陈留县目下有汤弼统帅的五千羽林右卫军马,太康县不日便有三万京军入驻,潼关后另有二叔的三护卫蓄势待发。只是……”   听到事情还真的和自己家有了关系,朱尚炳不由抬起头看向两人。   “秦王府的三护卫到潼关了?”   朱尚炳低声询问了一句。   朱高炽撇过头:“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卸去身上的京营差事。”   朱尚炳当即摇头:“算了吧,秦王府护卫将军很不错,我没那么多想法。”   朱高炽瞪了朱尚炳一眼,示意这厮不要再胡乱插话,而后转头看向朱允熥:“五万多军马,大抵是能震慑住大部分人的。还有于马,虽然才从上直亲军转任河南都司,但想来以他的手段,也能出不少力。只是,若是事情真的牵连过大,超过我们现在所想的,那一切就都是未知数了。”   朱允熥挥挥手,饮了一口茶。   “你就说自己的想法吧,我一个人始终不敢轻易下定论。”   朱高炽点点头,手掌拍在了那堆文书上。   “六府或是中原各府县官员,地方士绅商贾大户,山东、直隶北一带白莲教众,还有咱们的那位五叔。”朱高炽开始了一个个的点名,声音也越来越慢:“或许,其中还有有佛道两门插手,乃至于地方屯田卫所。”   朱高炽说的凝重,朱允熥听的脸色阴沉。   而刚刚被警示了一次的朱尚炳,却是张大了嘴,忍不住啊了一声:“合着,整个中原之地就没有好人了呗!”   “天下何时无贼?”朱允熥冷笑了一声。   朱高炽则是在一旁低声补充道:“我觉得,恐怕不单单是中原一地会有这等事情。”   朱尚炳还沉浸在整个中原没有一个好人的震惊之中,听到朱高炽又这般说,整个人顿时都麻了。   朱高炽却是继续道:“自去岁开始,朝廷里头便多有不同。只是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往这些地方去想。到了去冬那场雪,朝廷原本还担心地方上会有剥削贪墨之事发生,可偏生就是没有查出来几起。唯一的一桩事,还是大胜关那边的事情。”   说到这里,朱高炽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朱允熥。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阴沉起来。   朱高炽低声道:“说起来,现在这些事情便能说得通了。”   朱允熥点点头,脸色同样不好看:“大胜关龙泉寺……”   “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   朱尚炳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颠簸着,到这里已经全然听不懂了。   朱高炽轻叹一声,却是回头看向朱尚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忧心忡忡道:“如果真的我和熥哥儿想的那样,恐怕你爹真的要有大麻烦了。”   “啊?”朱尚炳张张嘴:“我爹去年在太庙躲了一个冬天,开年之后不就立马被爷爷给踹出宫干活去了嘛。除了皇爷爷,他还能有什么麻烦?”   朱高炽摇摇头,转头看向朱允熥。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开口出声。   “我们忽略了方外寺庙道观。”   “咋了嘛!”朱尚炳蹭一下站起身,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   他嘴上是说着不管他爹朱樉的死活,可真的到了会出问题的时候,还是会担心起来。   朱尚炳离了座位,来回的踱着步子:“怎么好端端开封府的事情,又牵扯到了那帮tulv和道士了?”   朱允熥眉心突突,沉默不语。   朱高炽呵呵的冷笑了一声:“方外寺宇道观不入赋税,这是国朝初立的时候给的优待,这些年已然有了些投献躲避赋税之风,只是未曾设想过,是否有可能他们会不顾一切的不退半步,只顾自己的一家之利。”   朱允熥这时候亦是冷呵道:“还有宋宫周王府,名下愈有五千顷田地,五叔却亲口与我说,王府只收产出一成。”   “他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朱尚炳低喝一声,终于是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很快的,他却又发现的漏洞,轻咦一声道:“不对啊,如今我爹主持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的事情。地方上所有的田地,不论户头是谁,都是要丈量造册的。也不论何人,都是要按律缴纳两税的。他们便是投献,又如何躲避两税征收?”   朱高炽走到朱尚炳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不到的法子,别人可能都用不完。”   “那怎么办?难道这事情就解决不了了?”   朱高炽摇摇头,转过身看向还在沉思的朱允熥,沉声道:“如果按照最坏的设想,现在的人手远远不够。”   “你是什么想法?”   朱高炽顿了一下,眉峰一凝:“给北平行文,北地常年应对前元余孽,牵扯必然不多。抽调军马,屯驻大名府,控扼东西两面,随时策应。”   大名府位于北平都司最南边,东边是山东道,西边和南边是河南道。   朱高炽这是有鉴于朱允熥在徐州府遭遇的伏击,做出的最稳妥的建议。   以北平都司和九边的军马,南下威逼山东、河南两道,一旦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控,这些军马就能立马响应调动起来。   只是在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朱高炽还是有些顾虑的。   熥哥儿作为监国皇太孙,大明社稷之本,是否会愿意让九边和北平的军马南下。   朱允熥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一挥手直接开口道:“你写文书,我用印。”   朱高炽嗯了一声,点点头转头看向屋内。   少顷寻了笔墨纸张后,便开始撰写送往燕王府的文书。   等到文书写完,朱允熥已经是拿出了自己的印,加盖在文书上。   等到两人做完这些事,将文书封入信封里。   朱尚炳小声开口:“那你们现在准备做什么?”   经过这些年一次次的现实,朱尚炳早就清楚,自己在这两人面前,只管听话做事就行,用脑子的事情只管让他们两个人做就好了。   朱允熥也抬起头,露出征询的目光看向朱高炽。   轻咳了一声后,朱高炽露出笑容,开口道:“自然是去开封府城,你是监国皇太孙,此次领了皇命,手捧天子令,西巡兼行赈济,也该去开封府看看情况了。”   “你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朱允熥饮下最后一口茶,站起身,眉目带笑的看向小胖。   随着小胖的到来。   自己困扰许久,不曾能梳理清楚的事情,也终于是一步步的被清理了出来。   同样是随着小胖的到来,自己自行困守在兰阳县的日子,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开封府城。   那里才是中原这出大戏,真正的舞台所在。   所有的一切,也该在那座八朝古都演出完毕才是。 第三百六十七章 高楼照开封   兰阳县,随着燕世子、税署署正朱高炽的到来,大半的政务工作,便照旧是被朱允熥移交给了他。   给的理由永远都是千年不变。   担子越重,小胖越瘦。   这是为了他好。   对此,朱高炽还是老样子,无法反驳,事实就是自己肉眼可见的动起来再也不喘不吭了。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的朱高炽,在抵达兰阳县弄清楚所有的现状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将整个行政效率提高了不是一个量级。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毕西巡兼行赈济队伍在兰阳县的事情,在第二日白天便拉扯着整个西巡队伍,踏上了前往开封府城的官道。   预计,旁晚时分抵达开封府城。   乃至酉时末,开封府城内外,早已没有多少人进出。   因为这些年天下承平,地方上治安也算是过得去,除了应天城需要考虑到朝廷和天家安危,天黑之时便会关闭城门,地方上的城池倒是将这个时间往后延迟了不少,甚至于是昼夜不关城门。   而开封府地处中原腹地,如今四下因为灾情,百姓都在城外各地以工代赈,倒也没有闹出民变来。也正是因此,开封府城在此时节,只不过是将过往昼夜不关的城门,给挪到戌时末关闭。   加之今日过了晌午,兰阳县那边便有锦衣卫快骑赶来开封府城,通告了开封府,今日皇太孙一行会正式驾临开封,城池内外的人也就更少了。   城墙上,更是多了不少无声屹立着的黑影,在城内微弱的灯光下,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从城门连接到知府衙门和宋宫周王府的几条主街上,则是不时能看到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都司衙门、提学官衙门、知府衙门、知县衙门、周王府三护卫数不尽的人穿梭在黑夜之中。(前文有误,未查开封府是河南道三司道台所在,后文补全)   黑暗,是一个很好的事物,抚平人们在白日里的辛劳,也给了野心家最安全的环境。   开封府城东北角,是响应应天皇宫勤俭节约之风,而灯火稀薄的旧时宋宫,今日周王府。   城中位置,则是各司各级衙门的集中地。   在一片水陆水泊沟渠交汇之地,似有昔年东京汴梁三分余韵。   划船走江面,戏子登高楼。   一叶小舟,靠在岸边,船底泛起的涟漪,让人知晓船里的人正在运动的轨迹。   “谢经历,两司衙门的大人可曾回来?”   船舱里的灯火,照出一枚人影,透过舷窗望进去,只见开封府通判方固薪,正向面前的另一名男子低声询问着。   两人此时都不曾着官服,一副寻常人夜出吃酒的打扮。   官任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经历司经历的谢孟伟,摇了摇头,在方固薪焦急的目光注视下,又点了点头。   方固薪焦急不已,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不免急声道:“谢经历,今夜皇太孙就要带着人,还有那帮锦衣卫狠人进城了。如今两司衙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请谢经历快快说来。”   两司衙门,是整个河南道的天,布政使司衙门和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执掌着整个河南道的官民之权。   至于河南道都指挥使司,那是属应天城五军都督府管辖,今年又因为上直亲军卫的指挥使于马调任过来,中间便生了些事情,方固薪等人此刻自不会提及。   谢孟伟饮了一杯酒,低头将桌下的女子给提了出来:“不顶用的东西,退下去吧。”   女子早已衣衫不整,发鬓凌乱,面目涨红,喘着粗气。闻听官家此言,便裹着双臂于胸前,低着头快步出了船舱。   方固薪却也只能强忍在侧。   谢孟伟虽然只是从六品的经历,比之自己的正六品开封府通判低上半分,但人家是在布政使司当差,亦如宰相门前七品官。   等到船舱外,没了动静。   方固薪面上露出笑容,捏着酒壶起身,弯着腰为谢孟伟添上酒水。   “谢经历,这些日子皇太孙身边的随行官员高于光,已经算是被我等给按在了府衙里,不曾有多少动静,城外的事情也安排的妥当,未曾叫那些锦衣卫察觉。   两司的大人们信得过我们,我等历来办事亦是尽心竭力。今日若不是因为皇太孙突然要进城,加之曹智圣当初留下的那些东西,如今还不知所踪。   上官府尊也不会叫我来寻谢经历,询问两司衙门的大人,对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安排。”   谢孟伟再次满饮杯中酒,手捏酒杯,面带酒红,望向窗外。水面上的只只画舫楼船,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烛火下,水面漂浮着五光十色,恰似梦回汴梁,宛若梦中。   “方通判,你怕了?”   方固薪愣了一下,然后摇起头来。   谢孟伟轻哼一声,再问道:“那是上官府尊怕了?”   方固薪开了口:“府尊皆以两司衙门为首,从无惧怕。”   嘭!   谢孟伟捏在手中的白瓷酒杯,被重重的砸在了墙上,顷刻间碎了一地。   方固薪心中微生怒意,面上却带着恭敬和慌张,肃手站起,望着已经愤而起身,怒视自己的谢孟伟。   “既然都不怕,皇太孙今夜入城,你们又紧张什么!”   “眼下事到临头,却开始瞻前顾后,早知现在,当初你们便莫要有那个贪心!”   谢孟伟愤怒的训斥了两句,怒气冲冲的拍案坐下,抬眼淡淡的瞥了方固薪一眼。   方固薪立马躬身小心翼翼的为其取了新的酒杯,重新满上酒水。   “烦请谢经历为我开封府开释。”   谢孟伟冷哼着:“皇太孙入城之事,不必担心,难道他能清了这座开封城?清了整个中原河南道?”   方固薪赔着笑:“那自然是不能的。”   “既然知道不能,你们便不要这般担心。他皇太孙老人家来开封府是为了什么?”   方固薪露出不解:“还请谢经历告知。”   谢孟伟摇摇头:“自然是为了要个交代!什么交代,六府灾情吗?不是。他只是要几个贪官污吏,要一个能让陛下满意的答卷带回应天城。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卷。”   方固薪双眼一缩,迟疑半刻后小声道:“两司……大人们准备?”   谢孟伟却是冷哼了一声:“你不是在担心曹智圣那个蠢货留下的东西吗。”   方固薪点了点头。   有关于已经被皇太孙砍了头的曹智圣,开封府这边也是这几日才知道,这个蠢货竟然一直都留下了不少的东西,能够牵扯出整个开封府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的内容。   没人知道曹智圣留下的东西有多少,里面都记下了什么。   整个开封府上下,没人能担保,自己的名字和做过的事情,不会出现在曹智圣留下的东西上。   谢孟伟脸上闪过一丝轻蔑:“他曹智圣蠢则蠢矣,倒是留下证据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但这又如何,他以为将其藏在开封府衙后面,便没人能知道了?”   “府衙后面?”   方固薪听到这话,立马张大了嘴。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曹智圣竟然胆大包天至此,不单单是留下了大伙的证据,更是‘明晃晃’的就藏在了开封府衙后面。   谢孟伟脸上带着阴沉:“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藏在开封府衙后面,便不会被人发现。”   方固薪已经站起了身,脸上满是焦急:“还请谢经历见谅。”   说着话,方固薪便朝着谢孟伟拱了拱手,脸上焦急万分,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要离开这里的模样。   谢孟伟伸手拉住了方固薪,将其拉回到位子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方固薪这时候却因为心中的焦急和不安,不经意间甩了甩袖子:“谢经历,皇太孙马上就要进城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谢经历现在能知道藏在何处,皇太孙很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不然他绝对不会这个时候赶来开封!”   相较于方固薪满脸的慌张。   谢孟伟就显得很是从容了,只见他从容不迫道:“方通判是要回府衙毁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   “不然呢?谢经历难道还想留着那些东西,好叫皇太孙拿到手?”   谢孟伟轻笑了起来,再一次强硬的将方固薪给按在位子上,自己却是走到船舱面向开封府衙一侧的窗户后面,将幕布纱帘给拉开。   方固薪这时候是坐立不安,满心想的都是被曹智圣那个蠢货藏在府衙后面的东西,皱紧眉头盯着谢孟伟,目光穿过窗户,忧心忡忡的看向府衙方向。   谢孟伟愈发的风轻云淡起来,甚至是转过身为方固薪倒了一杯酒,随后轻饮一口:“方通判啊,您且安坐于此,等着看一处好戏吧。”   瞧着谢孟伟装神弄怪的样子,方固薪愈发的急了,两眼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我的好谢经历呀,你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这可是牵连无数人脑袋的事情啊,究竟会发生什么,你就说出来吧。”   谢孟伟捏着酒杯,抬起头一饮而尽,手拍在桌案上,眼里露出杀气,沉声道:“既然皇太孙要来真的,那咱们就送一份大礼给他!”   方固薪手里端着酒杯,听到大礼两个字,手不由的一抖,然后慌慌张张的双手捧着酒杯喝下杯中酒。   谢孟伟冷声开口:“开封府推官、经历、知事、照磨,祥符县令、县丞、主簿、典吏,开封诸卫一十三名千户、百户、总旗,合共二十一人,此刻皆在开封府衙内。”   一个个熟悉的人在方固薪的眼前滑过,他双手开始不断的颤抖着,艰难的吞咽着口水,将面前的酒壶拿在手上,几次想要往杯中倒酒都没能成功。   最后,方固薪重重的喝哼一声,扒下壶塞随手一扔。两只手紧紧的抱住酒壶,仰头便往嘴里灌。   他已经能猜出,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皇太孙走进开封城,得到的那份大礼会是什么。   而谢孟伟看了两眼终于反应过来的方固薪,面带笑容,依旧不咸不淡的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开封府衙。   “今夜的开封府,无光无彩,何以恭迎当朝监国皇太孙?”   ……   开封府衙。   今夜寂静的让人以为这里早已被遗弃多年。   从府衙门口到后衙一座座宅院,稀稀拉拉的点着几盏灯,不甚明亮,仅仅是能为人指引道路转角,分辨方向罢了。   不知何时开始,黑夜里的开封府衙外,便开始有一道道黑影脚步沉重的走进府衙,随后追随着那些微弱的烛火,一步不曾回头的走进了府衙后的高楼宅院里。   一个人。   两个人。   ……   二十一个人。   黑暗中,这二十一人却是早就熟悉,随着一个个的到来,相互之间皆是无声的点点头。   等到最后一人到来之后。   早先到来的开封府推官,面色平静的抬头向往身后的高楼。   这座高楼是自府尊大人知开封府后才开始修建的。   整整修了三年方才修好。   自建好后,只有登上高楼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开封府的人。   今夜里,府尊上官文虎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上官文虎就在某处注视着此处。   “诸位,为官开封府,这些年你我做了什么,今夜在场的一清二楚。”   “身家性命的事情,谁也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一步。但在世为人,不能造福家里,也不能连累了家人。”   “只要今天做了这最后一桩事,我等家人自会有上面的大人物们保着。”   “皇太孙就要进城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皇太孙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来开封,孰轻孰重,想必诸位也都明白。”   黑暗中,开封府推官平静的叙说着。   在场二十人尽数默不作声。   良久之后,人群里终于有了动静。   “劳资活够了!这些年,全都是劳资赚到了!”   那是开封府的知事在黑暗中低声的嘶吼着。   没有人对他有指摘,也没有人开口附和。   开封府推官点了点头:“既然都清楚明白了,便做一回好汉,左右不过是咬咬牙的事情!”   黑暗中,开封府推官取了一根根的绳索,亲自递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所有人都将绳子紧紧的攥在手心。   开封府推官深吸了一口气,他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根绳子,回头看了众人一眼,便提起脚步走向高楼不远处的一栋排房廊下。   绳子被高高的抛起,穿过廊下横梁,两端系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   随着开封府推官的动作。   余下的二十人,亦是前赴后继的走到了廊下。   整整二十一跟索命绳被挂在了廊下。   开封府推官转头看向左右:“书信都带在身上了吧。莫要怕,我等不死,死的便是全家九族,便是整个开封府。”   “死则死矣!算逑!”   开封府的知事终于是撑不住了,双手抓住绳子,奋力挺起,将脑袋落进绳圈里。   黑暗里,咔嚓一声。   廊下,开封府推官的眼睛里,终于是起了一丝波澜。   他高声道:“诸君,请上路!”   黑暗之中,开封府衙高楼庭院里的排房廊下,响起一道道的闷响声。   等到最后,一具具身体,在廊下悬空轻轻的摇摆着。   开封府推官闭上双眼,奋力一跃,亦是将自己的脑袋投去绳圈里。   顷刻间,高楼庭院里归于寂静。   亦不知何时,府衙外的开封府城,传来了一阵阵的马蹄声。   锣鼓声也响了起来。   恰如此时,黑暗的高楼庭院里,不知何处起了一个火星。   火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便从高楼下燃起,一阵风的功夫,费时三年建成的高楼便整个儿的被熊熊大火包裹住。   火焰在夜风里呜咽着,轰鸣声不断的从高楼内发出。   风开始变得急了起来,呜咽声变成了嘶吼声,火焰被风拉扯的像是要冲进夜空,将整片星空都给点燃。   整个过程,几乎不到盏茶的功夫,半座开封府犹如白昼。   半座城的百姓被这突然的轰鸣巨响从睡梦中惊醒。   今夜开封府,高楼照半城。   高楼如火炬,夺了汴梁夜色之美。   刚刚带着一众随行官员和大队军马入城的朱允熥,双手勒紧手中的缰绳,急停身下战马。   马蹄扬起,阵阵嘶鸣。   一队队的锦衣卫缇骑驾马从队伍后面冲到前面,街前结阵,成雁翎冲锋。   自陈留县急调随行入开封的一千羽林右卫官兵,则是纷纷拔出佩刀,冲入队伍两侧的街巷里。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放手严丝合缝的战阵便在开封府城的主街上摆出。   “开封府安敢如此!”   朱高炽亦是双手勒住缰绳,瞪大双眼望着那滔天如火柱的高楼,满目狰狞,声嘶力竭的低吼着。   朱尚炳已经是抽出马背上横陈着的长枪,震荡枪杆,枪尖指地:“他们是要销毁证据吗?”   不等有人回答。   朱尚炳已经是厉喝一声。   “锦衣卫、羽林卫儿郎们!”   “随本将杀进开封府衙!”   大明秦王世子的战声,在摇曳的火光下,传响在开封府城里。   “喏!”   官兵们再次调整战阵,更多的军马涌到队伍的最前面。   马背上,朱允熥脸色如墨。   化作火柱的高楼,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朱允熥的胸膛一次次高高的抬起,又一次次的落下。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已经转头看向了他,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都压不住不断挑动的太阳穴。   良久之后,他才幽幽的吐出一口气。   “刀剑归鞘,封锁开封府城城门。”   “孤,要亲自去看看。”   “这把火能烧到什么时候!” 第三百六十八章 火观汴梁都   朱尚炳有些不解,脸上露出未曾明白的狐疑表情。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就应该是指挥大军,将开封府城里所有有问题的官员给一举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似大张旗鼓,却又像是要不疼不痒揭过去一般。   想不明白的朱尚炳,带着心中的疑惑,看向几名等待着自己号令的锦衣卫和羽林卫的将领。   “尊太孙教,羽林卫分赴开封府城各处城门。若有人胆敢强闯,便由锦衣卫当场拿下。”   依着朱允熥的意思分赴下去,朱尚炳看着一队队的羽林卫官兵,和诸多锦衣卫分批奔向开封府不同位置的城门。眉头皱紧的朱尚炳又觉得单单是这样还不够,他看向余下的两军将领们。   “锦衣卫带队,将开封府衙给本将围了起来,一只苍蝇也别想绕过本将的手令私自出入!”   很明显,熥哥儿现在是想去那座像是整片都着了火的开封府衙。   朱尚炳眉心成川,红缨长枪始终不曾离手,直到看着锦衣卫和羽林卫的人开始向着开封府衙围过去,还有不少锦衣卫向着四周黑暗的街巷探查出去后,他这才稍稍的安定了一些,转头看向骑坐在马背上的朱允熥。   “进!”   脸色冰冷如霜的朱允熥,眼神中压着杀气,冷声发出一字。   朱尚炳提枪的手臂一振,另一只手攥着缰绳,昂首挺胸,目光斜觎主街尽头,被火海吞噬着的开封府衙。   “太孙令,向开封府衙进发。”   “虎!”   刨除已经奔赴各座城门,以及散到队伍周围在黑暗中护卫皇太孙安慰的锦衣卫及羽林卫官兵,余下的仍有数百名官兵,齐声虎虎。   朱允熥一手攥着身下战马脖上的缰绳,一手手掌横在马背上,轻轻的夹动着马腹,驱使战马稳进,双目则是始终平静的注视着那座已经变作火龙一样的高楼。   因为是刚刚踏进开封府,也因为此刻一切都是未明的。朱允熥不断的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努力让自己保持的镇定的模样。   然而在他心中,怒火早就如这火龙一样,熊熊燃烧。   顷刻之间布满血丝的眼底,倒映着开封府衙里的那条火龙,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的温度。   一切都像是早就布置好了一些,便是踩着点的,在自己刚刚抵达开封府的时候,就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上演了这么一出。   现在朱允熥很想知道,等自己到了这座开封府衙后,又会看到什么,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朱允熥的双眼,缓慢的转动着,向着开封府城的黑暗里搜寻着。   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河南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河南道都指挥使司衙门。   现在这些人又在做些什么?   不由的,朱允熥的视线已经是看向了坐落在开封府城西北侧,灯火微弱的旧时宋宫周王府。   当日亲自去了一早兰阳县,见自己的老五叔,此刻想必也已经知晓了开封府衙这场大火了吧。   说不定,正在某处眺望。   嚓嚓嚓。   忽的,队伍最前面的官兵,集体快步加速,向着一侧的横街冲了过去。   “皇太孙驾前,闲杂止步!”   “再敢前进一步。”   “杀无赦!”   带队的是一名锦衣卫百户,手中亮着绣春刀,站在所有的官兵的前面,目光锋利的盯着从远处赶向府衙这边的一伙人。   朱允熥从深思之中收回关注,抬起头,眼前已经是一团光亮,空气中随处可闻一股浓郁的焦炭味,就连黑夜里的风都变得扭曲起来。   朱允熥转目看向一侧的横街。   只见在官兵们的前面,是一队姗姗来迟的开封府县两衙的防范火班救火兵丁。这些人推着压水车,带着木水桶,衣衫整齐的被官兵们拦了下来。   朱高炽双眼微微眯起,看了两眼这些似乎是来的有些‘恰恰好’的救火兵丁,无声的转头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摇摇头。   “进府衙!”   唰唰唰。   马背上的官员和官兵们纷纷随令下马。   朱允熥首当其冲,迈出脚步走向火光大放的开封府衙。   “殿下!府衙里面危险,还请殿下让我等先救火吧。”   “府衙高楼燃火,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还请殿下以千金为重,莫要入衙。”   恰恰好赶来的救火兵丁们在拦截外面高声的呼喊着。   朱允熥停在开封府衙前的台阶上,微微侧目看向那边。   他的眉头默默皱起:“呱噪。”   一直等着朱允熥号令的朱尚炳眉头顿时一挑,低喝一声,手持长枪转过身走了出去。   “打走!”   “再敢呱噪,杀了!”   随着朱尚炳的一声令下,带队的锦衣卫百户双眸瞬间一凝,眼里尽是杀气。   “令杀。”   锦衣卫百户低吼一声,浑然不知此刻是在初来乍到的开封府城,已然是提着绣春刀,带着人冲向了眼前的这些防范火班的救火兵丁。   在锦衣卫百户喊杀的那一刻,赶过来的救火兵丁们已经是手脚麻利的转过身,纷纷丢盔卸甲,一阵的乱叫,便想要退走。   然而,机会已经稍纵即逝。   从四处黑暗之中连通着大街的巷道里,无数支弩箭射出,将这些人的退路拦下。   不等这些人反应求饶。   锦衣卫百户已经是带着人杀了过来。   太孙刚刚在开封府衙前说了什么,他没有听到。秦世子似乎说了不少字,可自己只听到了一个杀字。   那便杀就是了。   府衙外的街道上,瞬间散开一圈血腥味,混在浓烈的焦炭气味里,让人只觉得肺脏都要焦灼了。   只是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带着人,走进了开封府衙。   整个开封府衙早就乱作一团。   无数留守府衙的官吏和差役,像是无头的苍蝇乱作一团。   人人都在抢水,将那些远离高楼的房屋浇湿。   堂厅房舍周围,一道道的人影行色匆匆。   “上官文虎呢!”   “上官文虎现在何处?”   只要是需要的时候,在三个人里面,朱尚炳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   带着人冲进开封府衙的朱尚炳,烦躁的望了一眼混乱的衙门,挥手一把抓住一名从自己眼前将将要划过的府衙差役,双目虎瞪,逼问着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的位置。   差役大抵是真的不知道,望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朱尚炳,浑身一颤,然后才好似是反应过来,看向朱尚炳身后的朱允熥一行人,便是整个人一软,就爬跪在了地上,脑袋不停的磕在地上。   “小的参见皇太孙殿下。”   “小的不知道府尊大人现在何处……”   “大概……大概……大概是在府衙后面。”   朱尚炳冷哼一声,将差役踹翻,挥挥手:“开路,去后衙。”   众多的锦衣卫在朱尚炳的指挥下,将朱允熥已经一众随行官员护在中间,在一名名反应过来的开封府衙官吏慌张注视下,向着后衙赶去。   当这些人反应过来,想要上前见礼,却都纷纷被锦衣卫拦下,手中的绣春刀在此刻,依旧是寒芒刺股。   而当这些人开始想要离开府衙,不知要往何处通报的时候,却又被府衙外的官兵给威逼拦下。   一时间,整个开封府衙里的官吏,进也不是,出也不能,彻底的茫然无措了起来。   因为高楼化作火龙,此刻的开封府衙可谓是犹如白昼。   不曾用人带路,只要往那条火龙的方向走,便能走到。   朱允熥此刻心中却是升起了一丝担忧,在此之前他原本是暗中派来的高于光等人,这些日子可都是在开封府衙里的。   目下那条火龙不断的向着天空攀升,好似是要挣脱开大地的束缚,逃离镇压。   谁也不知道高于光这些人,如今是个什么处境。   穿过一条条的夹墙过道,朱允熥眼前豁然开朗。   始终走在最前面的朱尚炳,亦是回头低声开口:“到了,想必那就是上官文虎。”   朱允熥抬起头。   只见犹如火龙扭曲着的高楼已然是立在自己的眼前,周围的院墙早就被开封府衙尽数推倒。   火光照耀下,一名披着绯红大袍,脚上套着两只足衣鼓鼓朗朗挤出靴子的皂青面白底官靴的男子,正带着一众的差役向着高楼周围的建筑上浇水。   朱允熥看见了对方,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发现朱允熥的到来,照旧是带着人忙前忙后的抢救着不曾被火点燃的府衙建筑。   倒是一侧斜拉里,忽然窜出来一群满脸满身落满灰烬的黑脸官员。   高于光都快要哭了。   好端端的被无形扣在这开封府府衙好几日,太孙殿下交代的事情,自己是一样都没有打探到。   晚上更是吃饱了后溜达一圈,刚刚要上床歇息,却就听到外面乱作一团。开了门,高于光就看到那座听说是开封府耗费颇多,费时三年才建好的高楼,竟然是着了火。   高于光只是瞧了一眼,就觉得那高楼好似是下一刻就会塌倒压到自己这边。   吓得他连忙带着人就赶了过来救火。   忙前忙后了好一阵,高于光才等到了上官文虎这帮开封府的人过来。   此刻,终于是见到了多日不曾见到的皇太孙。   高于光立马是丢掉了手上的水桶,水桶被他哐当的扔在地上,自己已经是冲到了皇太孙面前。   “殿下快走,这楼随时都可能塌了!”   “殿下千金之躯,国朝之本,万万不可有失啊!”   高于光跪在朱允熥面前,就差要抱住朱允熥的大腿哭诉起来,却还是强忍住自己这几日的郁郁,开口劝阻着皇太孙殿下再进一步。   朱允熥目光闪烁的望着不成人样的高于光,以及他后面的其他官员,轻叹一声:“你们辛苦了。”   高于光终于是忍不住,高举双手,啪的一声重重的拜在地上。   正当高于光要开口哭诉的时候。   似乎是闻火急来的开封知府上官文虎,已经是带着人从高楼下赶了过来。   上官文虎带着满身的柴火味到了朱允熥面前:“臣,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拜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明明不必跪拜,却还是跪在了地上的上官文虎。   “上官知府救火辛苦了。”   跪在地上的上官文虎目光闪了闪。   朱允熥已经是带着人越过了他,在高于光担忧的注视下走向熊熊燃烧的高楼前。   上官文虎压着心思,未曾听到叫起的声音,只能是双手撑地跪在地上转了个身,借着火光默默的看向朱允熥的背影。   朱允熥缓缓抬头,看向眼前这座高有十数丈,火龙之下隐约可见昔日雕梁画栋的高楼,漫天的火星在眼前飘过。   似乎是心中早有预警。   当朱允熥的目光从高楼上移开,视线里便出现了那数十具悬在高楼一侧不远处排房廊下的尸骸。   朱允熥的眼睑不由一缩。   良久之后,朱允熥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有些冷。”   这话说的像是胡话一样,跟在朱允熥身后的朱高炽却是立马转头看向朱尚炳。   朱尚炳点点头,轻咳一声:“将救火的人都弄走,让这楼继续烧。”   随着朱尚炳一声令下,那些还茫然不知该做什么的府衙差役,便已经被冲进来的锦衣卫给架着丢了出去。   朱允熥环顾左右,瞧着左近的花坛便坐了过去。   他再次抬头看向燃烧到此刻,还没有倒塌迹象的高楼,又道:“透不过气。”   这一次不用朱高炽提醒,朱尚炳已然是赫赫有声道:“将周围的宅院都拆了!”   破坏,是军队的核心本能之一。   随着朱尚炳的再一次号令,在上官文虎不解不安的注视下,无数的锦衣卫开始推倒开封府后衙一堵堵的院墙。   这些人又从各处弄来了木桩,绳索,将一间间的屋子现场拆除。   不过是一刻钟之后,开封府后衙高楼庭院周围连着的各处庭院、院墙,纷纷化为废墟。   上官文虎终于是忍不住,向前爬了两下,抬起头看向朱允熥:“殿下,此处危险,还请殿下移步别处。”   朱允熥侧目看了过来。   “孤所在之地,自有庇佑,不惧险峻。”   说了一句,朱允熥便不再理会上官文虎,转过头继续观望着眼前不远处开始不断发出一阵阵巨响,空气被烤的扭曲的高楼火龙。   这个位置已然足够,占地极大的开封府衙,连带着后衙的各处庭院都占地很大。近二十丈远的距离,炽热的气浪涌到脸上,只是有些炙热。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高楼也早就向着另一侧微微发生了些倾斜。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朱允熥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只是想借着这场火,好好的观看一下大明朝的河南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昔年旧时歌舞升平的汴梁都又会为他上演怎样一处好戏。   上官文虎已经是心急如焚。   他不怕皇太孙在经历刚到开封府就看到府衙大火,也不怕皇太孙来了这里看到那二十一具被自己故意留着悬在那里的尸骸。   他甚至希望能看到皇太孙因为这些事情,而暴跳如雷,愤怒的想要给府衙掀个底朝天。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就好像,皇太孙连曹智圣有留下过东西都忘了一样。   后衙里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冷了起来,即便是高楼熊熊的燃烧,不断的释放着热量。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终究还是带着一丝担忧,唯恐这楼不知什么时候塌向这边。   朱高炽甚至是默默的招了几名锦衣卫,让这些人挪到了朱允熥身边不远处,只要一有危险,就让人架着朱允熥跑的远远的。   朱允熥却是浑然不查,只是望着高楼火龙的双眼,不时的眨动一下。   没有人知道,这把大火,烧掉了曹智圣留下的东西,也烧掉了朱允熥对河南道和开封府存留的最后一点底线。   朱允熥望向那二十一具悬在廊下的尸骸,脸上露出一抹讥讽。河南道以为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想必到了现在,那些人也该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开封府衙了吧。   没人不知道当朝皇太孙在今晚进了开封府。   而到现在,更是所有人都知道,皇太孙竟然是带着人进了正在燃着大火的开封府衙。   半座汴梁都都动了起来。   无数本就不曾入眠的官员,纷纷戴上了被放在手边的乌纱帽,脸色紧绷着走出家门,往开封府衙赶来。   “本官乃是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参议!本官要见皇太孙殿下!”   “本官布政使司衙门参政,尔等无权无拦本官觐见皇太孙殿下!”   “本官定要弹劾尔等,尔等阻断河南道与皇太孙殿下,究竟是何居心?”   不多时,纷纷得了讯息的河南道及开封府的官员,一一从家中赶到了开封府衙外。   因为有官兵们的阻拦,这些人只能是站在衙门外面,脸色愤怒的对拦在眼前的官兵咆哮着。   只是官兵们却是充耳不闻,任由这些人在面前叫嚣。   终于,更多的官员一一赶来。   当一支最大的官员队伍到来之后,不见其人,却闻其声。   “本官乃是朝廷钦赐河南道布政使司布政使,本官要请见皇太孙,请皇太孙殿下移驾。”   “本官大明钦赐河南道按察使,请见殿下,请殿下移驾!”   终于,河南道地面上最大的两个头头,带着一众的官员赶到了开封府衙外面。   恰是这时,已经丢了长枪,抱着一柄长刀在怀中的朱尚炳从衙门后面走了出来。   他从嘴里吐出一根燃着火星的树枝,目光淡淡的瞥向乱糟糟的衙门外面。   “来的有些慢。”   “太孙的茶水都为诸位备好许久了。”   “请诸位入衙,与太孙观火龙升天。” 第三百六十九章 楼塌了   开封府衙前。   朱尚炳怀抱长刀,眉目鄙夷,仰着身,昂着头,微微低眼侧目俯视衙门外的河南道及开封府的官员们。   按照朱尚炳的想法,熥哥儿完全就不必那么慎之又慎的考量地方的官员们。横竖不过是一刀下去的事情,难道河南道的脑袋还能硬的过大明的刀?   真要是有那么硬,最多就是将应天城墙上的重炮拖过来罢了。   眼下,堂堂的大明朝皇太孙,待在后衙烤火,心里怕不是早就在忧思着朝廷为什么总是会养着这么一帮废物蠹虫,而不是人人清明。   到了府衙前传话的朱尚炳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河南道左布政使周荣,穿着得体的大红独科大团花公服,头戴乌纱,展赤角一尺有二,配花犀腰带,手抱白象牙笏板。   在他身旁的是河南道按察使潘伯庸,除了腰带乃是金银花腰带之外,余者一般无二。   周荣和潘伯庸都穿戴着大明定制,只有在京官员早晚朝奏、侍候圣驾、谢恩、见辞,或在外武官每日公座才会穿着的公服。至于二人身后的其余河南道及开封府官员,则都是穿着补子不同、服色不同的常服。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熟悉的开封府衙前立着的那位身上甲胄下,隐隐约约露出团龙纹的少年将军,对他们这些人的斜觎和不屑。   身为河南一道主官的左布政使周荣,在所有人的等候中,轻步上前,挥动着从二品大团花花犀腰带红袍的宽大衣袖,脸上带着一份儒雅和镇定自若的从容。   “臣,河南道布政使周荣,应召求见皇太孙殿下。”   “今夜殿下驾临开封府城,臣周荣迎驾来迟,未想开封府衙高楼走水化火龙,臣周荣斗胆面请皇太孙殿下移步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下榻歇息。”   朱尚炳撇撇嘴,哼哼了两声,抱着怀里的长刀侧过身。   他斜觎着衙门外的周荣,语气带着厌烦:“啰啰嗦嗦,都叫了你进来喝茶,哪来那么多的话。”   说着话,他便往府衙里面走了两步,而后又转过头看向外面。   “你们是怕被火烧死吗?”   “河南道的官儿都是卵怂了?”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轻飘飘的到了不可闻的地步,却还是足以传入衙门外周荣及一众官员耳中。   一阵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周荣脸上的微笑和从容,却没有发生半分的改变,他甚至是无声的转动了一下脖子,目光扫向身后的官员们。   呼吸声瞬间一滞。   一旁的河南道按察使潘伯庸轻咳了一声,转身看向只要是今晚在开封府城里便几乎都赶了过来的官员们。   潘伯庸开口道:“诸位,都随本官,与方伯一同入衙觐见皇太孙殿下吧。”   方伯是对一道布政使的雅称。   官员们默默拱手弯腰,再抬头,站在最前面的布政使周荣已经是抬脚踏上府衙前的台阶。   整个河南道上上下下有多少的官员?   今日便可在开封府衙前一窥得见。   两司便各有官员三四十人,开封府亦有官员一二十人,再并上其他司衙及来开封府的地方官员,前前后后足足有近百名衣冠禽兽走进了开封府衙的大门。   身为一道主官,坐掌百万臣民之利,周荣早已养成了沉稳从容不迫的姿态。   然。   自他踏入今夜的开封府衙,始终不曾有过变更的脸色,终于是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牵动。   自府衙门后,一名名手抵腰间绣春刀,举着火把的锦衣卫官兵,成两列队,在他的眼前制造了一条狭窄的道路。   穿过府衙前那巨大的影壁,便见前府公堂。   公堂上,只在几名锦衣卫的看管下,满府的官吏如同鹌鹑一般缩在一起。   周荣的脚下不由变得沉重了起来。   往日里,不时便会来此,登高楼,饮茶弈棋,坐观汴梁都的周荣,只觉得今日今地,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再无往日的熟悉。   一名名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锦衣卫官兵,安静的如同一根根木桩。   周荣的眼睑微微下沉,他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少年郎,在家乡读书时的模样。   那时候,横渠先生的警示名言,已经传响了很多年,而自己亦是最爱那几句话,远甚圣贤之言。   只是后来,自己读的书越来越多,做的文章也越来越多。自己成了童生、成了秀才。   再然后,就是成了举人,又一路走进了两榜进士的金榜上。   那时候方才国初,万物更始,自己对官场、对民生还一无所知。全凭着先生的警言,自己的满腔热血,成了大明朝在河南一县的小小县令。   经年一晃。   至今,已过了二十多年,自己也坐在了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的位子上。   这几年,河南道右布政使空缺。   自己几乎成了河南道说一不二的存在,挥臂一指,便是万民往来之处。   乃至今日。   周荣忽然生出了一股如梦如幻的感觉来。   “来人止步,报名听召。”   一名肩头落着灰烬的锦衣卫官兵,手持绣春刀,挥臂挡在了周荣的眼前。   周荣闻声抬起头,从唏嘘追忆过往中醒来,脸上下意识的露出从容的笑容。   周荣展臂挥袍合手,面向院墙屋舍被一一推倒,端坐在火龙高楼不远处花坛下的那道年轻的身影:“臣,大明正奉大夫、正治卿、河南道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周荣,参见钦赐监国皇太孙殿下。”   四下无墙,只一只握刀的手臂,将一名封疆大吏拦下。   “进。”   火光里,传来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周荣微微抬头,并非是皇太孙的声音,而是站在旁边的那名身形微胖,亦是身着团龙袍的少年郎。   这便是燕王世子了吧。   周荣心中想了想,眼前的横臂已经落下,他便提起脚步,走进倒下的院墙内。   这时的周荣才看到,身上官服不整,跪在地上的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   原本还只想躬身作揖的周荣,只能是抖起衣袍,在上官文虎前不远处跪拜下来。   “臣周荣,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抬起头,看了眼还不曾倒下的高楼,侧目看向跪在一旁的河南道布政使周荣。   “来了,且等人都到齐,再饮茶吧。”   周荣心下不由一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尽管皇太孙目下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不满的言论,可仅仅不曾叫起一名封疆大吏,便已经透露出了所有的不满。   周荣不由抬起头,再一次看向坐在花坛下的皇太孙。   只见在另一边,一张硕大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只只茶杯。虽然因为高度原因,周荣不曾能看到茶杯里,却知道那里面必然早已盛放好了茶汤。   而越过桌案,廊下那二十一具尸骸,至此还被空悬凌空,随着热浪和风,诡异的轻轻摇摆晃动着。   未用多久,周荣的身后已经传来了河南道提刑按察使潘伯庸的报名声。   少顷,潘伯庸便跪在了周荣的身边。   两人默默的对视了一眼,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   高楼不断的发出一声声的爆响,伴随着一名名到场的河南道官员的报名参见声。   火光如月影一般,倒映在周荣等人眼前的地面上。火星宛如夏日萤火虫一样,从他们的眼前飘过。   空气中的烟味愈发的浓郁了起来。   而河南道的官员,还在一个个的走进来,报名参见,而后跪拜在地上。   “……”   “臣,河南道布政使司杂造局副使参见皇太孙殿下。”   当最后一名河南道官阶不入流的官员跪在人群的最后面时。   朱允熥终于是双手撑着膝盖,从花坛下站了起来。   他抬头举目望向火光已经通体由赤红变成白炽的高楼,脸上微微一笑。   “楼要塌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好似是在说着一件相隔万里之遥外的事情。   周荣和潘伯庸两人却是心中一跳,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已经烧了大半个时辰的高楼。   仅仅只是一眼,两人便已经是瞠目结舌,面露惶恐。   只此之间。   空气忽然愈发的扭曲纠缠起来,无数爆炸声从高楼里发出,巨大汹涌的气浪,一团团的迸发出来,带起一片片的漫天火星。   地面开始了震颤,轰鸣声直击人们的耳蜗。   白炽的火龙,开始不断的发出一声声的咆哮声,似乎正在不断的突破着大地的封印和镇压,向着星空银汉上飞奔逃窜。   “危……!”   现场,忽然有人怒吼了起来。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   巨大的轰鸣声,已经压住了所有的动静,天地一瞬间失了色,月华被尽数夺去。   无数的火焰在一瞬间炸开,巍峨的高楼火龙,在经过漫长时间的燃烧后,终于是再难维系,在最大的一声轰鸣爆炸声中,向着另一侧抛砖飞瓦的倾斜倒塌。   高楼内,合抱的支撑木柱被整根的撕扯开。   细小的从外燃烧到内心的木片,不断的闪烁着,夺了夜空中那一颗颗闪动的星辰。   燃烧着的灰烬不断的向上升腾,炽热的烟雾在一瞬间笼罩住了所有人,向着方圆之外扩散,遮蔽住了所有人眼前的一切事物。   “让我走!”   “放本官出去!”   “我要出去,尔等安敢拦着本官?”   “放我出去……”   开封府衙后升起的烟雾之中,无数人发出了呐喊声,似乎在这浓烈的烟雾之中正在发生着激烈的对峙。   周荣在听到楼塌的轰鸣声时,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若是这高楼砸在自己身上,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不等他再做多想,整个人就被身边的一只手给拉着,跌跌撞撞的滚到了一堵废墟下。   这人定然是河南道提刑按察使潘伯庸。   “不要乱!楼没有倒向这边!”   被烟雾遮蔽着的前方,果然很快就传来了潘伯庸的声音。   周荣握紧拳头:“今日之事,已难善了……”   烟雾里,沉默了好一阵。   许久之后,潘伯庸的声音方才再一次传入周荣的耳中。   “再难,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这话,已经带着死气了。   烟雾里,重新变得沉默,周荣也沉默了起来。耳边只有慌乱的人们的嘶吼声和呐喊声,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   期间,周荣更是隐约的听到了几道呻吟和惨叫声。   良久良久之后。   一阵阵的夜风从开封府衙吹过,带走一层层的烟雾。   人们的视线,也终于是一点点的恢复过来。   朱允熥微微眯着双眼,望着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整个人都挡在自己身前,不断颤巍巍发抖的小胖,以及那几名事先被安排在身边,此刻用后背同样挡在自己身前的锦衣卫官兵们。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小胖的胳膊:“我算过了,楼不会塌向咱们这边。”   朱高炽双手推了一把朱允熥,然后抖动着身体,让身上的灰土落地,他脸色紧绷,眼底满是血色,有些狰狞的望着朱允熥。   “咱们家在这里的三个人,谁折了都行,唯独你不能有事!”   朱允熥目光闪动,视线里小胖肩头一角的衣裳,已经是被火星子烫出了一个洞。   他摇摇头:“愚蠢。”   朱高炽只是抖抖眉头,而后转身看向原本跪满河南道及开封府官员的位置。   在倒塌的院墙里外,原本就有众多的锦衣卫把持护卫。   此刻,几具尸骸静静的躺在地上,血水混合着烟雾和尘土,变得黑红黑红的流淌在地面上,和废墟上的那些砖石混在一起。   朱允熥这时候也转身看了过去。   官员们早就没了官样,一个个狼狈的缩在一块儿,若不是有锦衣卫先前在烟雾中的阻挡,这些人只怕早就已经落荒而逃了。   朱允熥一一看了过去,最后在角落里看到只不过是换了位置,依旧是跪在地上,浑身站满灰土烟尘的周荣和潘伯庸两人。   他的目光渐渐的冷漠下来,挪步走到了同样是落满烟尘,摆满盛放着茶水的桌案前。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颇有些惋惜道:“可惜了这一桌好茶。”   朱允熥的开口,好似是一道钟声,将陷入惊慌中的河南道官员们惊醒。   周荣和潘伯庸两人更是相互搀扶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走到了桌案前,再一次跪下。   周荣忧心忡忡的开口道:“此地危矣,臣再请皇太孙殿下移步别处。”   潘伯庸附和道:“万望皇太孙殿下千金为要,不立险地。”   随着两人的挪地跪拜乞请。   那些个慌乱不知所措的河南道官员们,已经是纷纷醒悟了过来,一个个弓着腰走了过来,跪在地上出声乞请着。   朱允熥望着眼前这黑压压一片的河南道官员们,却是轻叹了一声。   “那楼已塌了,河南道又能独存多久?”   周荣和潘伯庸两人心头一跳。   难道皇太孙要在这个时候,在此情此景之下,就要撕破脸皮了吗?   可是,那楼也如他所言,已然塌了啊。   曹智圣留下的东西,现在只怕已经归于这茫茫夜空里,消散于云烟之中了。   周荣左思右想,最后也只能是以头磕地,再乞请道:“臣请殿下移步别处。”   朱允熥眉头一皱:“周荣!你们当真要顽抗到底吗!”   周荣还在思考着,潘伯庸却是抬起了头看向朱允熥:“殿下,臣等不明殿下此言究竟是何上意。”   “楼塌了。”朱允熥再一次的重申着这个话题。   五叔有句话没有说错,内忧生,则外患比至。   河南道地处中原腹地,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河南道乱了起来,整个南北必然会受到牵连。九边防御,以及那海量的消耗,都将受到影响。   这也是朱允熥一直理性选择的原因。   治国,不是打打杀杀,也不是人情世故。若是国都乱了,还如何治?   杀人是最后的选择,也是最无奈的抉择。   周荣和潘伯庸面对着再一次的提醒,却做出了沉默的选择。   朱允熥不禁心生怒意,自己已经给足了脸面,甚至准备给他们足够的体面。   现在,他们依旧不愿意低头认错。   朱允熥不禁提高了语调,怒斥道:“你们以为那二十一具尸骸,便能挡住孤清查河南道吗!还是你们以为,这楼塌了,你们的乌纱帽就能保住了!”   怒斥一番后,朱允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茶脏了,孤可以为你们换上新茶。可若是你们只愿喝前道茶,那孤……”   夜风变得急了起来。   扯动着倒塌成废墟的高楼,不断的发出阵阵呜咽声,犹如深夜之中无边不知源头的鬼哭声。   滴滴滴。   嘶嘶嘶……   流水声,从朱允熥的手掌上发出,地面上传来了水滴声。   哐当。   呲。   茶盏垂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声音。   朱高炽看着地上的碎茶盏,抬头看向倒塌的院墙上的朱尚炳,默默的点了点头。   朱尚炳冷着脸回应了一下,无声的挥挥手。   两名锦衣卫便拖着人群中,跪在最后面的一名河南道官员向着远处的黑暗中离去。   “冤枉!”   “殿下……臣冤枉,臣什么都没做啊……”   黑暗中,传来了喊冤声和哭吼声。   朱允熥脸色沉默,拿起第二杯漂满灰尘装着茶汤的茶盏。   手掌翻下,茶汤滴滴落下。   茶盏落在了地上。   又有两名锦衣卫拖着一名官员,走向黑暗。   一道道的喊冤声,前赴后继的声声不绝。   而朱允熥弃茶砸杯的行为,却并没有停止下来,一次次的拿起茶杯,一次次的将茶杯松开衰落在地上。   近百名河南道的官员,跪俯在地上,两股战战,惶惶不安,豆大的汗水开始不断的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四下,除了被拖走的官员们的喊叫声,一切都寂静无声。   没人知道被带走的人会经历什么,也没人知道,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   今夜汴梁城。   长夜漫漫,不知何处是天明。 第三百七十章 朕觉得有些冷   应天。   随着时节开了春,朝廷也渐渐从冷冬里复苏过来,开始继续梳理着如今日益庞大的大明朝。   西城江边的龙湾码头上,整日里巨大的海船扬帆起航,它们会在出了松江府那边的长江口之后,分别奔向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再一次为大明源源不断的运输着新鲜的血液。   去年冬天长江两岸的百年未有之大雪,多带来的影响,或多或少也显露了一些。   田地愈发的泥泞,道路和山体随时都会崩溃,这让朝廷户部和工部,不得不一日一日的入宫面见皇帝和储君,商议着各项决议。   兵部则是在为洪武二十八年的边疆战事不断的筹备着,九边年年开战,如今南边也是持续不断的用兵,便是一袭大红袍,这时候也没有喘息的机会。   应天城东边,往钱塘江去的官道上,无数的沿路府县百姓被征发而至,力争要在一年之内完成水泥路主体修建,再用一年的时间彻底完善大明朝这第一条横跨数府数十县的新式道路。   而在太平府矿那边,工部和将作监的人也不时的传来喜讯,蒸汽机的功率愈发的强劲了,体积也愈发的小了起来。隐隐约约,朝廷上下还听闻,这些人似乎已经提出了另一种又有别于水泥路的新式道路,是需要用到蒸汽机的。   万物更始,万物有新。   这方华夏偌大的帝国,一步步的向着崭新且从未有过的方向坚定的前行着。   只是满朝部司衙门,被无数国事社稷牵连之际,却还要分出精力来应对中原六府地黄河溃决泛滥成灾一事。   钦赐监国皇太孙殿下西巡兼行赈济的队伍,依照每日回禀朝堂的公文,早已到了河南道开封府兰阳县。   皇太孙在徐州府险遇乱贼伏击,幸得转机,顺势设计剿灭乱贼一事也早就在朝堂上传开。   上上下下,无数人因为中原之地上的事情忧心劳神。   而最新的消息,则是皇太孙初临开封府兰阳县,便斩了兰阳县令曹智圣的人头,传徼县域,安抚民心,恢复生产,加紧修补黄河河堤。   形势,和朝堂开始时的预期,有了一点不同的演变。   华夏自是一体,大明亦是一体,朝野上下从无区分,如千丝万缕的纠缠在一起。   开封府的一粒小石子被丢进了大明的池水里,终于是在水面上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坐落在应天城东北角的皇城大内。   在夜幕的映衬下,灯火照亮了入值的上直亲军卫官兵们的身形,好似亘古不变,立在那城头上俯瞰着这座帝国心脏的每一下跳动。   此间已经到了深夜。   皇帝和储君太子都已经安歇,还在宫中操办做事的内侍和宫娥们,纷纷都压着脚步,不敢有一丝杂音发出。   几只狸花猫坐在宫墙上,望着那些似乎永远都不眠不休的人类,低声的呜咽了几声。   忽的。   皇帝寝居乾清宫中,传出了一道低喝声,惊得狸猫坠强。   也引得周遭无数的人们涌向宫门外。   内宫总管孙狗儿跪在宫门前,沉声道:“奴婢问圣躬安否。”   说完之后,孙狗儿小心翼翼的带着两人到了宫门前,轻手轻脚的将宫门推开。   须臾之后,乾清宫中的烛火亮了。   带着人走进寝宫的孙狗儿,脸上却满是惊恐和担忧。   只见寝宫床榻上,穿着里衣入眠的朱元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压着被褥坐在床上,双手不断的颤抖着,从额头到脸上满是汗水。   “陛下……”孙狗儿轻轻的呼喊了一声,见得不到回应,他立马回过头,眼底闪过杀气,看向跟着自己进来的两人:“闭上嘴滚出去!”   那两名小内侍,因守着宫中的规矩,自入殿后便没有抬起头,此刻闻听孙大伴的话,立马惶惶不安的将头低的更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往殿外退下。   这时候,孙狗儿才向着龙床进了两步,跪在地上,抬头望向一直坐在床榻上,满脸汗水如雨下的皇帝。   “陛下,可是夜惊。老奴叫人去煎熬安神的汤药送来……”   说着话,孙狗儿便要伸手,为皇帝压好凌乱的被褥。   却不想这时候,朱元璋忽的伸出手,压住孙狗儿的手臂,脸色狰狞的转过头看向孙狗儿。   只是一眼,伴随在皇帝身边十数年的孙狗儿心中不由一跳。   皇帝这幅面孔,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即便是在当初,皇帝对淮西故旧功臣大肆下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让他寒芒在背的感觉。   朱元璋张了张嘴,嗓音沙哑的低声道:“不要惊动了外面的人,朕……俺只是做了噩梦。”   孙狗儿的心头又是一跳,皇帝是将就天人感性的,和天地是有联系的。   皇帝做的噩梦,谁能知道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孙狗儿咽了咽口水,小声安抚道:“陛下洪福齐天,得授天子位,坐镇华夏九州之地,受亿兆黎民供养,自有满天神佛天兵庇佑,无邪无祟,鬼魅莫敢抵近。”   朱元璋的额头根根青筋暴起,穴窍凸起,他压着沧桑的嗓子:“朕觉得有点冷。”   孙狗儿手一抖,赶忙小心的从皇帝的掌下抽离手臂,躬着身从一旁的镶贝红漆大木柜里又取了一场被褥,蹑手蹑脚的回到床榻前,业业兢兢的压着声,将被褥从后面背盖在朱元璋的后背上。   他随后又走到前面,将被褥的两角捏住,向着朱元璋的胸前一紧一压。   做完了这些,孙狗儿手脚不歇的,继续从一旁取了一直温着的热水,倒入茶杯送到了朱元璋眼前。   “陛下,喝口温水,压压惊。”   朱元璋默默的接过茶杯,一开始是小口小口的喝着,最后却是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水,朱元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孙狗儿还要再为皇帝倒一杯水,朱元璋却是抬起头看向了他。   “你且待在此处,俺与你说说话。”   孙狗儿立马停下脚步,蹲下身子。   朱元璋脸色紧绷,浑然不顾的用被褥一角重重的擦拭满是汗水的脸颊。   “俺梦到熥哥儿了。”   朱元璋忽然的念叨了一声。   孙狗儿两腿微微一颤。   朱元璋的眉头凝起:“俺看到熥哥儿这一遭出了事,他的眼前皆是血海,炽哥儿和炳哥儿两人都披了甲,满身的血……”   孙狗儿啊了一声,整个人软在地上,双手趴着,脑袋不停的磕在床榻下的脚拖上。   寝宫里磕头声砰砰作响。   孙狗儿惶惶不安的胡乱开口道:“陛下安心,太孙殿下和二位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大明列祖庇佑,绝不会有事……满天神佛……殿下……殿下。有陛下自,殿下不可能会出事的。”   “陛下定然是许久不见殿下在身边,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孙狗儿是真的怕了。   他一直伴随在皇帝的身边,整个帝国就找不出一个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对皇太孙的看重。   要是皇帝现在心中认定了皇太孙会出事,或者已经出事,只怕大明朝真的是要血流成河了。   孙狗儿心中慌乱不已,忽的眼前一亮开口道:“陛下,陛下!太孙府昨日还来了禀告,说是太孙妃和侧妃,这些日子一直安胎,很是不错。这几日就会回宫和陛下还有娘娘们请安,也让两位不曾出世的小世子沾沾家里的福气。”   孙狗儿想要用皇家子嗣的绵延,好让皇帝安下心神来。   却不想朱元璋听到这话,却是眉峰竖起。   孙狗儿不安的抬头看向皇帝。   只见朱元璋的眼底,一道道精芒闪过。   “太孙府世子不曾出世,熥哥儿绝不能有事!”   朱元璋掷地有声,挥手将身上的被褥抖下,翻身便从床榻上走下站起。   孙狗儿跪在地上,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声音颤抖的劝谏道:“陛下,此时夜深,万望龙体要紧,免遭风寒。”   朱元璋却是浑然不顾老奴的劝谏。   他冷哼一声:“狗奴替朕拟旨,皇太孙纯良有德,国祚之继,离京如朕,掌生杀予夺,节制天下地方兵马。”   孙狗儿的脑袋已经发昏了,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应不应该为皇帝拟旨。   皇帝说了很长一段口谕,可不论是生杀予夺,还是节制天下兵马,都不如那一句离京如朕啊!   朱元璋久不闻孙狗儿去拟旨,顿时龙眼怒视,冷喝一声:“你个狗奴,还不快去拟旨!”   怒斥着,朱元璋已经抬脚踹在孙狗儿的肩头上。   孙狗儿被踹倒在地,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颤巍巍麻溜的爬起来,小跑着到了寝宫里的桌案前,没两下便将一道诏书写好。   这时候,朱元璋却是又一次沉声道:“诏令,羽林左卫尽出开封府,护卫皇太孙安危。命西平侯沐英,帅景川侯、东川侯,领三万京军出镇河南道。”   这幅架势,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是大明朝的河南道叛乱叛国,朝廷要起大军征讨了。   孙狗儿张着嘴:“陛下……”   朱元璋冷眼扫向老奴,警告道:“告诉沐英、曹震、胡海三人,两日之内三万京军必须渡过长江,十五日内抵达开封府。”   孙狗儿赶忙应声遵旨。   只是心中却是在飞快的计算着。   从应天城走官道去开封府,两地距离有一千两百里之远。皇帝现在要西平侯等人,在十五日内率军抵达开封府。如此一算,三万京军每日都要急行八十里的路程,方可完成皇帝的旨意。   孙狗儿不敢停歇,赶忙将几道诏书写好,随后送到朱元璋面前圣阅。   完毕之后,这才敢在皇帝的注视下,加盖了皇帝之宝。   唯恐耽搁,孙狗儿又躬请圣命,连夜便拿着诏书圣旨往宫外传旨,好让西平侯等人能更早一些领军上路。   望着人去楼空的乾清宫,朱元璋幽幽的长出一口气,挥手到了身后,撑在床榻上缓缓的坐下,双手压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吐息着。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未知宫外已到几时。   穿着里衣,披着长衫的皇太子朱标,已经是行色匆匆的领着一帮人从东宫赶到了乾清宫外。   朱标伸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寝宫,再看着诚惶诚恐跪在宫门外的内侍们。   他回过头看向跟着自己从东宫赶过来的人,低声道:“你们就留在此处,孤进去问圣安。”   朱标的眉头已然皱起,脸色显得有些沉重。   他跨步走进寝宫里,又往里走了几步,这才看到只身坐在床榻边上的老爷子。   朱标快步上前:“儿子参见父皇。”   说完之后,朱标忙上前,取了床榻上的被褥,裹在朱元璋的身上。   朱标一边做着事,一边低头皱眉道:“听到您这边有事,心里便有些不放心,赶过来看看您。”   “这是怎么了?也不见孙大伴在这边伺候着您。”   朱元璋摇摇头,拉住老大的手拍了拍:“朕今夜梦魇入侵,似觉熥哥儿要出事。朕已让那老奴出宫传旨,授熥哥儿如朕之权,再命英儿领军三万出镇开封府。”   听到老爷子这话,朱标眉头不禁一跳。   老爷子这番话,重点很多,可最重要的是老爷子在这里一直用的都是皇帝的自称。   朱标低声安抚道:“熥哥儿身边已有诸多军马护卫,您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还给了他那等滔天的恩荣。不过是在徐州府遭了次险,熥哥儿不也是平安度过,更是揪出了不少一直藏在暗中的人家。”   朱元璋摇摇头:“朕非是因徐州府一事生忧……”   朱标脸颊动了动,轻步上前,在朱元璋的身边坐下,伸手从后面抱住老爷子的后背,手掌轻轻的拍打安抚着。   “爹,今日大明如日初升,便是狂风骤雨,又有什么能遮掩了日头升起?”   朱标低声的安抚着心神不安的朱元璋,父子两人相依在一块儿,目光静默的望着宫外。   ……   开封府城,知府衙门后衙。   桌案上,近百杯的茶盏,到此刻已经所剩无几,茶盏的碎片亦是在朱允熥的脚边堆起了一个小堆。   在这期间一名名河南道官员高声喊冤,一个个的被锦衣卫带走。   未知的黑夜深处,才是最恐怖的存在。   黑暗中,不时传来有人想要坦白的高呼声。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人坦白。   随着越来越多的河南道官员选择坦白,公开自己所有的罪行,还跪在朱允熥面前的河南道官员们,才真正开始惶恐了起来。   有人开始高喊着,要将所有的不法之事说出。   然而朱允熥却只字不说,茶盏照旧是一只只的落在地上。   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使周荣,这时候已经在心中无数次的默念起牢牢记在心中多年,却同样也有很多年不曾默诵的横渠先生之言。   当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右参政,及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副按察使被锦衣卫拖走后。   此间,便只剩下了周荣和潘伯庸两人。   堂堂的河南道按察使,掌握一道刑讯、律法的潘伯庸,这时候就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汗流浃背,汗水透过大红袍。   “殿下!您是要让整个河南道彻底乱起来吗!”   潘伯庸终于是忍受不住这漫长的煎熬,抬起头声嘶力竭的咆哮了起来。   “天下何时无贼?天下何时无贪官!大贪小贪,更古未有禁绝。臣等领任河南,累年不绝朝堂一成之利。”   “殿下想要天下清明,天下无贪,可天底下又有多少圣人。”   “今日殿下斩臣等,臣等不怨。可来日殿下亲任官员,又当真能禁绝贪墨?”   “大明岁俸百十两,殿下是要臣等安步一道之地,为朝堂牧民乎?”   “臣等今日死则死矣,无冤可鸣。可来日,殿下要斩尽天下官绅,独一人之于社稷乎?”   潘伯庸的胸膛重重的起伏着。   他已经撕破了脸,将朝堂官员所有的体统都给拉下水里。   他说出了所有人都知道,想说却不敢说出的话。   朱允熥静静的注视着歇斯底里的潘伯庸,冷笑了一声。   “河南占天下一成之利,自洪武二十六年已成过往。孤斩不尽天下贪墨,但孤发现一人,便斩一人。”   “尔言天下皆贪,可一人贪则百民累,百人贪,则万民累。贪心无止,大明合该让于尔等?”   “孤已有奏章,上请扩组锦衣卫,监察大明两万文臣,三万武将。尔等恩科入仕,不思为民,却言我家有过?”   朱允熥提起脚步,走到了潘伯庸的眼前。   他低下头,俯身冷哼一声:“官员之优待,孤会给。但为官不官,孤亦会杀。”   朱允熥抬起头,昂首挺胸,望向无边的黑夜。   “最后与你说一句,孤本已提请朝廷加俸,朝廷如今在外头找到了很多钱,也找到了很多粮食。孤提请地方财税,自留一部,与尔等养家。”   “我家立于黎民之中,却也不会忘恩负义于尔等。”   “然……”   朱允熥脸色彷徨。   “臣死罪!”   忽的,一直不曾开口的周荣,突然之间低吼了一声。   在朱允熥、潘伯庸等人还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周荣已经是从地上爬起,奋起全身之力,迈出脚步。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   大明河南道布政使,奋身跃进了还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高楼废墟之中。 第三百七十一章 这只是开始   大明朝堂堂的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一道方伯。   就这么投身火海殉罪了。   即便是那些杀人如麻的锦衣卫们,眼看着河南道左布政使周荣投身火海,脸上亦是露出震惊的表情。   周荣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给人们反应和阻拦的机会,径直的就跳进了倒塌在地依旧不断燃烧着的高楼废墟中。   他甚至是在全身燃火的情况下,奋力的向着火海深处走去。   少顷的时间便被整片火海吞噬,身形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隐约的,开始有几声惨叫声从火海里传出来,再久一点之后,便只有一道闷响声,带着一团的火星,从火海中溅射出来。   这个世界不缺乏奇迹,但周荣的结局,只有在熊熊烈火的煅烧下,成为一团灰烬,随着往后的一阵风飘散在天地之间,化为乌有。   潘伯庸已经彻底被周荣的举动给吓傻了。   他张大了嘴巴,深深地吸着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   周荣身为河南道布政使,引火焚身,固然惨烈,却也死的痛快,了无牵挂。   可他潘伯庸呢?   潘伯庸下巴已经开始打颤,抬着头举目看了一眼,已经有好几名锦衣卫官兵,悄无声息的分布在自己的周围,似乎是唯恐自己也如周荣一样寻一个痛快了结。   这时候,潘伯庸便已经在心里,将这会儿大概已经化为乌有的周荣给从里到外的咒骂了一遍。   原本有周荣在,皇太孙万般问责,都会有周荣在前面顶着,一力承担。   可如今,比自己‘个子’高的周荣死了,自己猛然之间成了整个河南道‘个子’最高的那个人。   潘伯庸心里不禁懊恼起来,转动着目光,便看到皇太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转头默默的注视着自己。   潘伯庸心中顿时一跳。   朱允熥已经是轻声开口:“潘按察也要学周方伯吗?”   朱允熥的语气阴森森的透着冰冷和威胁。   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对于周荣的突然藏身火海,是多么的诧异。   原本自从这些河南道的官员赶过来开始,他便在默默的观察着这些人的举动和反应。周荣一直在挣扎,或许是还心存良知,又或者是当时畏惧死亡,亦或是幡然醒悟。   而朱允熥也准备以周荣为切入口,打开河南道的局面,好将这摊浑水下的东西给彻底看清楚。   只是周荣已经藏身火海。   那眼前这位河南道按察使,便成了知道的最多的那个人。   潘伯庸只是和朱允熥对视了一眼,便赶忙慌张的低下头,双手啪的拍在地上。   “臣罪该万死。”   朱允熥拍了拍潘伯庸的肩膀:“罪该如何,你们比孤更加的清楚。河南道两司衙门今晚都来了,有什么事,你们自己说明白,写清楚了。”   潘伯庸不断的拿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罪臣谨遵教训,知无不言。”   朱允熥挥挥手:“孤乏了。”   低吟了一声后,朱允熥已经迈着脚步向着远处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潘伯庸却觉得心口压得实实的。   正要寻了锦衣卫的人自述罪责。   潘伯庸就听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了皇太孙的声音。   “那二十一具尸骸卸下吧,好端端的人被折腾成这副模样,孤给他们体面下葬。”   潘伯庸闻声微微一颤。   脚步声终于是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潘伯庸也被抽离了浑身的气力,哀嚎一声瘫软的趴在了地上,脸上汗如雨下,浑身不停的颤抖着。   人群开始散开,好似是被斩了的火龙,倒塌在庭院中的高楼废墟,火焰亦是开始慢慢的从白炽色变回橙黄,然后一点点的变暗变小。   夜色下,所有的动静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潘伯庸缓缓的站起身,仅仅是一个起身,便耗尽了潘伯庸全身的气力,等到他终于站直了身子的时候,整个人都苍老了一整圈。   几名锦衣卫官兵无声的走了两步。   潘伯庸轻叹一声,望向正在廊下为那二十一具尸骸收拾的人。   “皇太孙殿下想要知道的,我都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写下来。”潘伯庸声音沧桑的低声念叨着,神色黯然,脸上一片死气。   一名锦衣卫冷笑了一声:“我们问什么,你才能说什么。”   潘伯庸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说话的锦衣卫。   潘伯庸失神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伸出双手,好似是要接受一些。   锦衣卫官兵又笑了笑:“现在的开封府,没人能走出去。”   潘伯庸忽然也笑出了声,收回双手,一挥衣袍,双手便兜在了一起。   锦衣卫官兵哼哼了一声,挥挥手。   “走吧。”   ……   至此,开封府里已经传来了一声声打更人的警示声。   而开封府府衙后衙,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自后衙离开的朱允熥,嘴里说着乏了,可却并没有入眠。   整座府衙无处不充斥着焦炭味,这会儿已经是没法待人的了。   朱允熥脸色平静的从府衙里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侧目看向两侧的横街。   只见开封府城里各司衙门的差役纷纷都聚在随行官兵的拦截外。   而在横街的一侧,还有一片的空白区域,随行官兵正在用最开始那些开封府防范火班的救火兵丁带来的压水车,冲刷着路面。   “刚刚做完的统计,河南道两司、开封府各司衙门,有品入流的官员,今晚尽数到场,现在都被扣押审问中。”   朱高炽双手揣在一起,落在朱允熥后面,从开封府衙里走了出来。   朱允熥不曾回头,只是看着那些被官兵们拦下,又因为自己露面,而不断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往后退的各司衙门差役们。   “让高于光他们今夜好生的歇息,明天开始接手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事务。”   朱高炽目光闪动了两下,低声道:“河南道骤然遇此大变,外面必然会风声不小。”   朱允熥眉头沉下:“让汤弼带着人来开封府。还有于马,他那边有无消息。”   “叫汤弼来开封府的调令,今天入城前便已经发往陈留县了。他那边的人原本是在帮着裴本之赈济灾情,调拨开拔,大概要明天才能进行。”   朱高炽低声说着,手掌在袖中动了一下,便取出一本文书递到了朱允熥面前:“于马那边一早就去了文书联系,他自上任河南都司后,一直都在外头整顿军务,想来如今得了咱们入城的消息,不日就会赶回来的。”   朱允熥点点头。   今晚可以说是将整个河南道给一锅端了,用脚都能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在河南道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只是这股风波到底会如何,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又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却不得而知了。   也正是因此,这个时候,自己需要有足够的力量掌握在手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不测。   朱高炽这时候又低声道:“今夜河南道官员入衙不久,除了这些衙门里的差役赶来,便是有不少人藏在暗中观察这边。”   “是什么身份?”   朱允熥说了一声,抬头望向街道周围的黑暗区域。   朱高炽低笑道:“有开封府的士绅,也有家资颇丰的商贾,更有良田无数的人家。”   都是不出意料的势力。   朱允熥转头看向开封府城西北方位。   在那边,是旧时宋宫,今时大明周王府。   朱高炽却是怀揣忧心的低声念叨着:“今晚上的事情,我还得连夜写好奏章,急递发回应天,你干出这么大的手笔,我是没能力替你擦屁股,还得靠咱们家老爷子。”   “另外河南道两司的主官,也需要老爷子选任官员,这事咱们也做不了主。”   “我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调兵的公文,来来回回的怕是没有一个月不能成。只希望这段时间啊,莫要再出什么事情。”   朱高炽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各种查缺补遗,给今晚开封府衙里发生的事情,首尾都补足了。   而朱允熥却是侧目看向远处的街道。   只听街道黑暗中,是一阵阵的马蹄声,转而便有火光亮起,而后便见一队队的官兵,在众多军中将校的统管下,向着开封府靠近过来。   “来者何人,报上军号。”   有在开封府衙周围警戒的锦衣卫官兵,开始冲着这支忽然出现的军队喊话。   “钦赐河南道都指挥使司于马,获闻皇太孙殿下入城遇袭,臣特领兵返城护卫。”   警戒线那边,起了一阵动静。   朱允熥的脸上则是露出了微笑。   自己在河南道真正担心的事情,总算是没有发生。   于马这个时候能领兵入城,便足以说明他已经基本掌握了河南都司上下卫所军马,将那些久处河南道的军中将领给镇住了。   只要河南道的军马不乱,那么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足以平息。   朱允熥轻步上前,迎着领兵入城的于马就走了过去。   警戒线外面,骑在马背上的于马借着府衙里发出的火光,就看到许久未见的皇太孙,在听到自己报名之后便提起脚步迎过来,他心中一热,立马催促着身下的战马到了锦衣卫控制出来的警戒线外面。   随后,马蹄不停,于马便已经是翻身下马。   锦衣卫和羽林卫都属于上直亲军卫。   去年之前,于马一直都是羽林卫指挥使,和锦衣卫的人算是很熟悉的了。   警戒线上的锦衣卫官兵们,给于马放了行。   而于马则是不敢有丝毫停留,疾步上前,可谓是五步并着两步的就走到了朱允熥面前。   他一抖衣袍,扬起裙甲,便双手抱拳单膝着地跪在了朱允熥面前。   “臣迎驾护卫来迟,险些让殿下陷于火情之中。”   “此乃臣之过错。”   “臣定要为殿下揪出那纵火之人,及其背后意图图谋不轨之辈!”   于马的声音很洪亮,犹如是在立下阵前军令状一样。   朱允熥脸上的微笑便更加的浓郁了起来。   于马说的很有底气,掷地有声,这便是他希望在这位河南都司身上看到的东西。   在于马之后,那些跟随他入城的军中将领们,也已经是纷纷下马走到了锦衣卫们的警戒线外面。   “末将参见皇太孙殿下。”   众将皆是声音洪亮,如同洪钟大吕,震人心魄。将领们嘹亮的声音,一道道的汇聚在一起,最后响彻整个开封府城。   朱允熥举目淡淡的看了过去。   在平日,军中的官阶尊卑和上下级,如同文官们一样,是一件很容易区分的事情。只有在战时,将领们才会装扮的和寻常官兵们相差不多。   这是为了保证将领们不会在战阵上,因为穿的太过招摇和骚包,而成为敌人们的活靶子。   很明显,此刻落在朱允熥视线里的河南道卫所将领们,是分不出官阶尊卑的。   只能从身上那一件件朴素毫无颜色的战甲上,略微看出来一些区分。   “都起来吧。”   “诸位星夜披甲,入城护卫,孤心甚安。”   说这话的时候,朱允熥也已经是走到了于马的身边,手指轻轻的拍在对方肩头的吞金兽上,低声道:“起来吧。”   于马点点头,拱手起身。   朱允熥则是从锦衣卫们的身后走出,到了河南道诸卫所将领们面前。   “都起来吧,待河南道诸事完毕,孤请你们大碗吃酒。”   “末将领命,谢恩。”   诸将领出声如雷,纷纷顶甲作响站起身来。   于马亦是从后面走到了朱允熥身边:“殿下,臣今夜骤闻府城之事,未曾筹备,只得领兵五千入城。然,臣已下河南都司军令,三日之内,便会再有万余军马入城,拱卫皇太孙殿下安危。”   合共一万多军马。   朱允熥点了点头,想来这大概也是于马如今在河南道所有的可用人手了。   他伸手又拍了拍于马的肩头:“河南都司忠孝有加,勇武不堕,孤记着。”   转而,朱允熥又在于马眼前低声道:“汤弼明日大抵会领着五千羽林卫入城,届时你二人也可一聚。”   于马点了点头,对汤弼这位故交好友的到来,早就有了消息。   此刻皇太孙之所以如此说,想必是要自己和汤弼两人联手,掌控住开封府周遭情形。   他低声领命,转而便对今夜跟随入城的将领分发军令,各往开封府城墙执掌城池防务,把持各处城门。   等到诸事完毕。   于马这才再次开口道:“今夜开封府衙遭乱贼纵火,殿下是否要往都司衙门下榻歇息?”   朱允熥这时候才重新想起,自己急匆匆的披星戴月入了开封府城,到现在都还没有为自己寻一处安顿的地方。   正要开口。   一侧的街道上,却是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这一次警戒的锦衣卫们没有出声阻拦。   因为在街道上,是好几面写着周字的大旗,以及大明亲王府才有的禁街开道之用的依仗,横陈出现在了人们的目光注视下。   除了没有敲锣打鼓,几等于亲王出府。   朱高炽在一侧低声道:“是五叔的队伍。”   朱允熥转目看了过去,亦是幽幽低声道:“你觉得五叔会不会在这里面。”   朱高炽不禁皱眉看了一眼朱允熥,一时之间实在是有些把握不住熥哥儿说的这句话,到底是哪一种意思。   然而不用两人做更多的思考。   已经走到不远处的王府依仗里,就已经是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本王的侄儿呢!”   “谁人好大的胆子,竟敢纵火开封府衙,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吗。”   “熥哥儿!皇太孙殿下!”   “熥哥儿……”   持刀肃立在朱允熥身边,俨然以太孙亲卫自处的于马,脸上泛起一阵的诧异。   他在开封府任官都指挥使亦有不少时日,与周王殿下也见过不少面,可却不曾见识过周王会有这幅模样。   朱允熥无奈一笑,不等自己走过去相迎。   人群中。   里衣一角钻出来,敲在胸前的朱橚,已经是满脸惶惶不安的冲到了朱允熥面前。   不等朱允熥开口。   朱橚便抢过了话:“臣未曾远迎皇太孙殿下,周王府慢待殿下下榻安歇,方才致使殿下于开封府衙遭遇火情,臣罪该万死,幸得上苍庇佑,殿下安然无恙,臣请殿下移步周王府下榻安歇,以养心神,以全河南道百万臣民忧虑之心。”   朱允熥脸色紧绷,上前两步,与朱橚的距离拉到了最近。   他亦是声音不小道:“周王府费心,侄儿谢过五叔。”   朱橚这时候仍是低着头,小声道:“周边不少人,有话得在王府说。”   朱允熥亦是点点头,不再做声。   那头,朱高炽同样是开始招呼起随行的队伍,在于马亲自领兵护卫的情况下,跟随着周王府的仪仗队伍,便往开封府城西北边的周王府过去。   至后半夜,众人这才终于是进了周王府的大门。   随着锦衣卫在王府门外站岗把守,王府大门在轰隆声中被严丝合缝的关闭,这才将所有深处黑暗之中的不眠人给真正的挡了下来。   而进了周王府的朱允熥,一路被朱橚领到了王府前殿。   这时候,朱橚转过身满脸紧张,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朱允熥。   嘴里更是振振有词:“还好没事,还好没事,若是但凡出了一丁点的事,老爷子只怕是要雷霆大怒了。”   朱允熥望着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在为自己担心的老五叔。   他低声道:“五叔,事情还没有结束呢。”   原本还想要伸手,更进一步确认朱允熥到底有没有事的朱橚,忽的停了下来。   他有些不确定道:“还没有结束?这只是开始?”   朱允熥点点头,打了个哈气:“如今河南道算是群龙无首了,正好可以看清楚,都有哪些人会因此手足无措。”   正待这时,朱橚就听到殿外有锦衣卫的人,在大声的来回传递命令,今夜要昼夜不息的捉拿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官员亲属。   其范围,累及九族。   朱橚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黑暗,似乎愈发的长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灾民请愿   朱橚没来由觉得暮春时节的夜晚微凉透体。   他缓步后退到了殿内去冬还未曾撤下的白羊垫软榻前,屈膝躬身落腚,随手扯动着软榻上的一张通体洁白无杂色的羊毛毯裹在腹前。   朱橚抬起头看向殿内的宗室少年郎,目光一阵烁烁,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   此遭算是明眼知事,幸得前番有过兰阳县之行,若不然恐怕这座旧时宋宫周王府,只怕是再无朱门子弟踪迹可寻了。   “周荣罪于火海,他……”   朱允熥轻吟一声:“周荣之死固非侄儿所愿,却亦是他的自决,周家九族可免死罪。”   朱橚低着头,心中一阵阵的后怕:“周王府名下五千顷良田,有三万亩乃是记名周家。”   朱允熥轻哼了一声。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多有善政,层层落下到了地方,大多都会变了个样。   洪武二十五年开始的摊丁入亩试行,及直隶周遭六道府县推行,固然朝廷岁入增多,然而地方上的人们在逐渐的熟悉和掌握了这个新的政策之后,必然会自发的运用上新的对策,好逃避朝廷税赋的征缴。   朱允熥转过身,望着坐在软榻上的朱橚:“五叔,今夜河南道两司衙门上下官员,开封府各司衙门官员,皆在开封府衙内接受锦衣卫审讯。五叔久处开封,藩国一十四载,侄儿想听无数说一说,这些人都是怎么做的?”   周王府的前殿里,有动静声响起。   朱允熥拉着一张椅子,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到了朱橚的面前,椅子两只翘起的后腿落地,他也挥动衣袍坐了上去。   朱橚的眉角跳动了几下。   眼前这位大侄儿,宗室子侄,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话里的含义清清楚楚。   今晚河南道的官员都在接受审讯,他藩国开封,久处开封十四年,此刻仅仅是因为宗室的体面,才没有锦衣卫前来问话,而是这位皇太孙侄儿亲自询问的。   这是情面。   朱橚双手紧紧的攥了攥捏着的羊毛垫,望向殿外,借着火光清晰的烙印在窗纸上的锦衣卫官兵身影。   他低声道:“国家自洪武二十四年于浙江道试行摊丁入亩,历一载颇有见效。二十六年六道府县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百姓见于文报,皆喜奔左右相告,悦言国家善政仁义。   至二十六年底,府县投献田亩于方外寺宇道观之下,数额之多,俨如浩渺。府县唯恐国家知晓,朝堂震怒,并行多策,蒙蔽国家,哄骗朝堂。   法改田亩为水渠沟涧,黄册抹数,百亩良田化三成为积水之地,皇差离去,则抽水清淤如复初。法变田亩为坟茔之地,实乃垒土蒙骗,一经得手,便会撒土平整,亦如初状。更大肆圈占上田,兑换下田于百姓,如此则两税实缴,一家藏匿却无减少,更甚过往之入。   累此种种,王府不见全貌,却盖知良政之下,蛇鼠蠹虫之多,可谓之满目疮痍,罄书难尽。”   朱橚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实在是有些难以相信,国家不过创立二十八年,那些人便能够想到如此之多,多到难以详尽复述的手段,来哄骗蒙蔽朝廷视线,成一家之私利。   而自己……   自己无可奈何,亦是为了一人之私,做起了顺水而行,乃至依附遮掩左右的事情来。   朱允熥的呼吸声愈发的小了,脸上无风无浪,放置于膝上的双手,却已握紧成拳,根根青筋暴露。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巴微圈成孔,悠长悠长的吐出胸口的浊气。   轻叹一声后,朱允熥沉声道:“国家几多如此?”   朱橚抬起头注视着朱允熥,苦笑着摇摇头:“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吏治,乃国家兴盛之本。”   朱允熥轻笑着摇头:“治国便是治人,百姓牧于府县之手,成我一姓人家。孤绝不会妥协与府县,当累府县之官,结府县之仇,善于黎民。”   宁与天下官吏结仇,不叫黎民生怨。   朱橚望着眼前语气平静的说出治国之本言论的朱允熥,眼前的光影开始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他好似是看到了老爷子在朝堂之上的模样。   是那么的像啊。   一时间,朱橚心中感慨万千。   他低声道:“前两日,我自兰阳回府,仅开封一地,便有方外十数人,耕读治学人家三十余,行商二十余,各司衙门官眷无数,拜请入府。”   “哦?”朱允熥身子向后一靠,目光暧昧的望着眼前的老五叔:“他们寻五叔,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让五叔出面斡旋?”   朱橚身为周王,除了那几年犯事,被老爷子给撵到了云南,几乎有十来年的光阴是在这座开封城里的。   河南道的官员自然会如闻腥味一样的上杆子,使出所有的手段,也要将这位大明朝的宗亲藩王给拉下水。   他们不会想着收手,而是要尽可能将所有人都给拉下水。   说来也可笑。   当只有一个人在水中的时候,他会无比的惶恐,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大水给淹没冲走。   可当岸上的所有人都落进水里,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又会变得很小很小,因为死则皆死,岸上无人可干身。   朱橚这时候嘲讽的笑了起来:“他们在赌你不敢下狠手,不敢将整个河南道都给换了人。他们更在赌,你和朝廷不敢置河南道百万黎民陷入涂炭之中。”   朱允熥也笑出声来:“很可惜,我让他们赌输了。”   弄清楚河南道上下到底是怎么蒙骗朝廷,在地方上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朱允熥前些日子眼前那一层层的浓雾,也在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两司今没,府县无官。皇太孙今夜此等手笔,未几时必然传遍开封府,待明日府城自然惶恐,那些人家更会走动起来,私下串联结私,以应钦差之查。”   朱橚道出今夜之后,开封府和河南道可能将会出现的局面。   朱允熥冷呵一声:“他们最好是能动起来。”   说完之后,朱允熥忽然面带笑容的看向脸色忧虑的朱橚。   朱橚被盯得心里发毛,只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殿外却是传来了脚步声。   听着这脚步声,朱橚心中不由一松。   朱允熥亦是转头看向从殿外走进来的田麦。   田麦到了跟前,拱手抱拳道:“回禀殿下,开封府知府上官文虎自决了,自决前他已交代所知所犯之事,伏地上拜,乞求殿下宽恕其家人。另有河南道七名官员,分别在自罪前后了结了性命。”   朱允熥眼睑绷紧。   今晚审讯河南道官员的都是锦衣卫的人,按照常理来说,锦衣卫审讯的时候都是很有规矩的,那些人都是被分开一个个单独问询的。   如此之下,竟然还有包括开封知府上官文虎在内的八名官员,选择了自决谢罪。   他们这是清楚,自己犯的都是死罪啊。   朱橚则是唏嘘了一声,在朱允熥好奇的目光下,他轻声道:“上官……文虎,其实原本也想有所作为的,我还记得当年他想要清退开封周边寺宇道观名下的田亩,阻拦重重。他去找两司衙门,无人问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我。”   朱允熥侧目望向老五叔:“恐怕那时候,五叔也早就看清了河南道的事情,对他的求援无能为力吧。”   朱橚点点头:“我记得那时候,周王府名下已经是不断的有投献记名,那时候我只想着编纂医书,觉得只要忙于这些事情,就能暂时忘了其他的事情。所以上官文虎最后,只能是无功而返。”   “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一个谎言说出口,就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贪墨犯法一次,便再难收手。”   朱允熥有些感慨。   而后看向躬身在侧,等待着自己开口的田麦。   他笑了笑:“仔细收敛遗骸。留下自罪之人,其家眷九族可善待一二。无有自罪者,九族照律缉拿入案。”   田麦拱手领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朱允熥将视线从殿外的黑夜收回,再一次目光幽幽的看向面前还在唏嘘着上官文虎自决了的朱橚。   而还沉浸在多年好友,忽然之间便涉案自决的惋惜之中的朱橚,忽的又是后背一凉。   朱橚迟疑的转动目光,看向正阴森森的盯着自己的朱允熥,不禁吞咽了一下喉咙。   不等朱橚开口。   朱允熥便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开口道:“五叔,侄儿先与你告罪一声了。”   还不等朱橚反应过来。   朱允熥已经是站起了身,身下的椅子哐当倒地。   只此瞬息之间,朱允熥已经是满目冷漠,脸色阴沉。   朱橚茫然的张着嘴,望向朱允熥。   “来人!”   朱允熥低喝了一声。   很快,殿外便有一队早就蓄势待发的锦衣卫冲进了殿内。   朱允熥猛的一挥衣袍,侧目斜觎还在发懵的朱橚,冷哼一声:“宗亲周藩,累年多有不法,案涉河南道两司各衙,尔等将其押入开封府牢狱,与河南道今此犯官一并关押,等候朝廷旨意处置。”   忽然之间,便牢狱加身的朱橚,彻底的懵了。   他眨着眼看着站在眼前,挡住了一片灯火的朱允熥,已经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   说好的,自己不是友军吗?   怎么现在,自己堂堂的宗亲藩王,就成了阶下囚?   当日在兰阳县说好的剧本,可没有这样写的啊。   然而,朱允熥却未曾停下,继续冷声道:“周王府一应宗亲、内眷,尽数原地羁押看管,没有孤的手令文书,闲杂不得靠近!”   一众锦衣卫冷声应诺。   只是眨眼间,周王朱橚已经是被两名锦衣卫左右扣住手臂。   这时候,朱橚终于是反应了过来,瞠目结舌的看向满脸阴沉的朱允熥。   “熥哥儿!”   “熥哥儿,你这是要做甚!”   朱允熥脸色冷漠,眉头夹紧,挥挥手:“押下去。”   朱橚愣了一下,胸口数次起伏。   怎奈何这帮锦衣卫哪管他是大明朝的亲王,能手擒藩王的事情,可不是多见的,往后回了锦衣卫指挥衙门,说不得还能在同僚们面前好生炫耀几番。   曰:擒王何感?   笑答曰:不过人尔。   朱橚脑袋一阵的发晕,也不敢在锦衣卫的擒拿下挣扎,等到他被人带着走出大殿。   外头的夜风吹到朱橚的脸上,方才让他猛然一顿,眼前忽的泛起闪亮的光泽。   他猛的转过头,便开始冲着大殿内咆哮了起来。   “朱允熥!你忘恩负义!”   “本王誓与尔不共戴天!”   “待本王入京,便要在老爷子面前狠狠的参你这小儿一本。”   “你有何权柄,胆敢扣押宗亲,戕害宗亲藩王,谁给你的胆子!”   “本王是清白的。”   “本王是无辜的。”   “本王为大明流过血!本王为大明负过伤!”   “本王无罪!”   殿外,朱橚的咒骂咆哮声,在黑夜里传的到处都是。   殿内的朱允熥,脸上微微一笑,有些无奈的摇着头。   “都踏马的是人精!”   未几。   宋宫周王府里,大明宗室亲王周王朱橚被问罪羁押在开封府牢狱之中的消息,眨眼间就从黑暗中传出了王府,向着开封府各处飘去。   到了后半夜,周王府后宅更是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大动静,无数的王府内眷和宗亲开始咒骂嘶吼着,声音久久不能平息。   然而忙活了一整夜,烤了半夜火的朱允熥,却是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澡,合衣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黑暗之中,屋外的动静声并没有停下来。   今晚的开封府,大抵不会有多少人是能真正入眠的。   躺在黑夜里,朱允熥的目光却是通明不已,亦是久久不能入眠,借着窗外的火光,他的目光看向屋顶雕花大梁。   “也不知应天城现今如何。”   “丫头们大抵也该显怀了吧……”   “四叔收到调令会想什么?九边军马南下的机会,他会做什么?”   “……”   这一夜,朱允熥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却独独不再去想河南道的事情。   夜色如雨下,群星闪烁。   当日出时分,橙红色染遍中原腹地,未曾合眼几时的朱允熥,便在一片嘈杂声中被唤醒。   朱高炽顶着一副黑眼圈,身上穿着昨日的衣袍,表明了他一夜未曾歇息的讯号,环抱着几份文书,接连不断的打着哈气跟在自顾自洗漱的朱允熥身边。   “大伙一宿不曾合眼入眠,总算是将河南道两司衙门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犯官的事情给整理了出来。”   “朝廷这两年下发的事情,河南道确实都做了。只是……和我们希望看到的,却是事与愿违。”   “我现在还很佩服,在这样的情况下,河南道这两年还能足数的缴纳夏秋两税,甚至是还有了不少的增幅。”   “只是细想之下,这两年河南道的百姓,怕是比往年更加的难过。”   “那这就涉及到此次黄河河堤溃决,百姓成灾的事情了。”   “按照高于光昨晚说的,他们自乔装打扮进入开封府城周边,竟然没有看到有灾民的踪影。而依照开封府当时给出的解释,是那些灾民都在以工代赈,清理洪水之后的淤塞,恢复田亩,恢复生产,修缮房屋。”   “可是,当时高于光他们是带着锦衣卫的人过来的。他们派出去的锦衣卫,当时也在外面走了很多地方,也确确实实是发现灾民都在以工代赈。”   “而且开封府也是按照朝廷的旨意,足数的放出粮食,赈济百姓的。”   “所以我觉得,就算是现在将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官员都抓了起来,可能河南道这边的事情会依旧局势复杂,前途诡谲。”   朱允熥擦了一把脸,将毛巾搭在水盆边上。   转过身,对着朱高炽张开双臂。   朱高炽无奈的轻叹一声,将一旁的玉带拿到手上,为眼前这厮系上腰带。   朱允熥则是开口道:“你过来的时候,城里现今是什么情况。”   朱高炽重新抱起刚刚放在一旁的文书,从里面挑出来一份递到朱允熥面前:“这是于马带着锦衣卫的人认出来的,都是开封府这边从昨夜就露了面的士绅人家。”   朱允熥手捏着文书,打开一角却又重新合上:“城外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况?”   “昨夜咱们给城门封了,内外不能出入,不过我觉得昨夜城里的消息还是被有心人放出去了。只是眼下还没有反应,不过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的话,可能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毕竟他们这些人,不可能甘心束手就擒的。便是置之于死地,还会想着殊死一搏。”   朱高炽显得有些疲倦,加之担忧,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些都会可能发生,眼下于马的人也进城了,今天汤弼的羽林卫军马也会到来,除非河南道的人真的都豁出去了,否则还能如何?”   兄弟们轻声商议着。   这时候外头忽的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被扣在开封府衙多日,昨夜终于算是解脱而出,连夜便被调任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暂时掌管布政使司衙门的高于光,带着一帮人便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不解的注视下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高于光此刻脸色亦是如朱高炽一样,显得憔悴无比。   高于光似乎是忘了问安见礼。   到了朱允熥眼前,便直接拱手抱拳开口:“殿下,城外现有数千灾民云集请愿。”   朱高炽张开嘴啊了一声:“灾民请愿?”   高于光脸色有些难看,点头道:“灾民要为河南道官员请愿开罪。”   只此一句解释,屋内瞬间陷入沉寂之中。 第三百七十三章 好看的灾民   黄四爷岂是好人乎?   答案是明明白白的呈现在白纸黑字之上的。   就即便如此,朱允熥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朱高炽大抵是一整夜不曾合眼入眠,早就急的是心火中烧,眼下听到田麦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顿时上前一把抓住高于光的胸襟。   朱高炽瞪大了双眼,沉声质问道:“你再说一遍!灾民在城外,究竟是为什么请愿的!”   自己这些人忙前忙后,忧国忧民,夙夜不眠,为的便是厘清河南道上下,好还河南道百万黎民一个清白人间。   可眼下这些灾民竟然要为河南道的官员们请愿?   小胖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大明朝洪武二十八年最大的笑话。   高于光其实也是满头雾水。   方才在城外见到那等情况,高于光同样是半天都闹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什么了,确认了情况之后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请示。   “世子,确实是这样的。那些灾民来的很早,若非是我们的人封锁了各处城门,只怕都已经进了城请愿了。属下等人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过来请上意。”   朱高炽无奈的放下田麦,轻叹着拍了拍田麦的胸口,抚平对方的胸襟:“当真是遍地古怪,这帮人是被人蛊惑还是威逼了?”   小胖很发愁,同样闹不明白今天这出灾民为河南道上下官员请愿开罪的事情,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朱允熥转了转腰带,使其固定在正确的位置上,抬头看向外面:“且去看看,再做打算。”   几人一时还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能是抱着先看清情况,再做打算的注意,叫了一众锦衣卫官兵,便出了周王府。   此时开封城外,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灾民’聚集在城门前。   因为封锁开封府城的禁令还没有放开,随行的官兵和昨夜入城的河南都司兵马,一直严控封锁着开封城各处城门。   唯恐城外越来越多的灾民们,一个闹不好就涌入城中,引起更大的骚乱,在请示了河南都司之后,城门一直不曾打开。   “请军爷开城门……”   “开封府上官们清白为官,是好人。”   “我们都可以为上官们作证,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   “开城门!开城门!”   城门外,仅此一处便已经云集了不下两千的灾民,在队伍最前面几人的带领下,不断的冲着挡在关闭的城门前的官兵们呼喊着。   只不过这些人很有分寸,始终不曾上前靠近官兵,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喊话。   “上官府尊清白为官,老朽家中当年屋子塌了,府尊拿着自家的钱粮为老朽家起了新屋子。”   “府尊无罪!”   “请朝廷钦差明鉴。”   “请军爷们开城门……”   “开城门……”   此一处城门外,百姓们不断的高声呼唤着,与别处城门前的呼喊声汇聚在了一起。   守卫在城门外的官兵们,瞧着眼前的情形,心中纷纷不安,唯恐这些人到时候要是冲上来会闹出大乱子来。   皇太孙这些年虽然对朝堂官员薄情冷面,看对天底下的百姓却一直都是宅心仁厚的。若是这时候真的起了冲突,但凡是闹出流血事件来,自己这些人便是里外不讨好,定然是要吃个挂落的。   开封府城里。   百姓们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官府有多少人被抓,就彻底停摆。   大街小巷里的烟火味,伴随着日出一并的如昨日一般进行着。   只是昨夜里浴火倒塌的府衙高楼,还是在早起的百姓们中间成为了谈资,重重揣测不胫而走。   朱允熥带着人,在一众官兵的护卫下,往开封城门外赶去。   一路上,不断的有各处城门的人手赶过来通禀着最新的情况。   朱高炽不断的眨着眼睛,将各项数据汇总到一块儿。   “目下开封城外,已经有不下五千灾民汇聚,都是在为河南道官员请愿开罪的。”   “城中也有不少百姓是要出城的,此刻都在等着我们决定你是否要打开城门。”   嗒嗒嗒。   马蹄声在开封府城的大街上响起。   朱允熥皱眉看向已经近在眼前的城门,未见其人,却已能听到城门外传来的百姓们要求开城门的呼喊声。   “让人去开了城门,孤要亲自看看这帮灾民。”   随着朱允熥开口,队伍里当即便有两名官兵纵马疾驰,奔向紧闭的城门下。   等到朱允熥等人到了城门洞下的时候,两扇沉重的城门,已经在数量众多的官兵拉动下缓缓打开。   城门的缝隙越来越大。   一阵喧哗顿时从城门外涌入城门洞里,声音在这个天然的扩音区域旋转着放大。   城外的官兵看着皇太孙竟然是亲自过来了,立马有人转身冲进城门洞里,到了朱允熥的马前。   “殿下,城外百姓聚集,形势不明,还请殿下以千金之躯为重,万不可出城靠近。”   朱允熥手中捏着马鞭,淡淡的看向城门外,因为城门打开终于是向前拉近了一些距离的人群。   “都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又如何会谋害于孤?”   说了一句,朱允熥在收城将领的担忧注视下,已然是策马带着人出了城门。   “请朝廷上差明察秋毫,上官府尊无罪,衙门上官无罪。”   “请朝廷钦差明鉴。”   朱允熥骑着马到了城外,身后的朱高炽已经赶忙让朱尚炳带着人绕过朱允熥,挡在了最前面。   一早闻讯了的于马,这时候也已经带着兵马从城门里面赶了出来。   于马翻身下马,到了朱允熥的眼前,伸手牵住朱允熥座下战马的缰绳,抬头看向马背上:“殿下,臣为殿下牵马。”   朱允熥低头望着一手牵马,一手掌心抵着腰间刀柄的于马,点点头嗯了一声。   河南都司于马手牵缰绳,朱允熥坐于马背之上。   两人一路走出了重重官兵的护卫,到了灾民们眼前。   喧嚣的呼喊声,也在这一刻渐渐的平息了下来。   朱允熥坐在马背上,张目看向人群的最后面。   很厚实的人群,远处的官道和田野间的田埂上,还有不少百姓正在向着此处赶来。   似乎当真是一副地方百姓为父母官请愿的场面。   朱允熥下了马,于马便护在他的身后半步之内,手掌始终抵在刀柄上,目光亦是专注的盯着眼前的人群,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当朱允熥下了马之后,眼前的人群便一下子围了过来。   几名白发苍苍,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脚下踩着破洞草鞋,裤脚和手臂上满是泥点的老人便将朱允熥眼前的视线给完全的占住了。   老人们想要上前抓住朱允熥,却被于马冷哼一声,眼疾手快的握着刀鞘横挡在了朱允熥的身前。   于马冷喝一声:“此乃大明监国皇太孙殿下,尔等有何请愿,皆可在殿下面前说清。”   一早便赶到城外的百姓们,自不敢相信,开城门后走出来的人竟然会是皇太孙殿下。   听到于马的解释后,人群中立马是响起了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   朱允熥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眉头却是微微夹紧,轻声开口道:“听说诸位乡亲们,是要为河南道官员请愿开罪的?孤就在这里,乡亲们有什么想说的,今天都可以一并说出来。”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却是暗暗的,对着眼前这几名似乎是被人群推选出来的老人打量了几眼。   一名老人颤巍巍的拱手道:“殿下,殿下要为开封府做主啊!府尊他们都是好人,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人呐……”   这边刚刚有人说完话,边上就有人跪了下来。   “殿下啊,府尊他们这些年为了咱们河南道的父老乡亲们,可是劳心劳力,就算他们平日里有些过错,那也是为了咱们的。”   “府尊活人无数,乡亲们都念着府尊的好,听说府尊被朝廷拿下,我们就想着能过来为府尊和朝廷解释清楚。”   朱允熥的眉头夹紧。   他只是在想,这些人到底是从何而来。   河南道的情况从昨晚开始,就已经被摆在桌面上了,有关问题早就数不胜数,如此之下还会有百姓前来请愿吗?   他只是在困扰,这些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受了哪些人的指使,才会在自己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百姓为官请愿的把戏来。   河南道这是想要做裹挟民意,胁迫朝廷放手低头的事情呢。   朱允熥的目光从眼前这几名老人的身上略过,看向前方更多的请愿百姓们。   他后退了两步:“诸位放心,朝廷是公正的,朝廷也绝不会平白构陷于谁。是好人,朝廷会宽待,是坏人朝廷同样会依照大明律法严惩。”   一边说着,朱允熥一边回头向带着人便守在身后的朱尚炳使了两个眼色。   朱尚炳立马挥手压刀,带着成群的官兵穿插到了朱允熥的眼前。   转变突然发生,以至于这些云集在开封府城门外的人群都没有反应过来。   “是发现不对劲了?”朱高炽从后面快步走上前,目光幽幽的斜觎着被朱尚炳带人重新挡在前面的请愿百姓。   朱允熥点点头:“这事本来就不对劲,只是原本我以为,是有人威逼这些百姓前来开封城请愿,好胁迫了我们饶恕河南道官场,对那些人从轻发落。”   朱高炽目光一缩,很显然熥哥儿刚刚这么一会儿,明显是发现了别的问题。   “是什么?”   朱允熥脸色阴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河南道的灾民!”   不是灾民。   朱高炽眉头一颤,有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再一次的看向了城外的这些灾民们。   既然不是灾民,那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   人群这时候也因为朝廷忽然的翻脸,官兵云集在眼前阻拦,而发生了骚动,渐渐的开始有人喊出话来。   “朝廷有眼无珠,戕害好人!”   “河南道冤枉!”   “放人!”   “放人!”   “……”   人群爆发出了远比先前更大的呐喊声来。   从城门下,更多的官兵冲了过来,在朱允熥等人面前组成了一道道的人墙。   人群之中的骚动越来越乱。   正待这时,远方传来了兵甲声。   巨大的一面‘亲’字旗,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随后,是上直亲军卫的旗号,羽林右卫的旗号,还有一面最小的写着‘陈留’二字的旗子。   上直亲军羽林右卫指挥使汤弼,和开封府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两人并驾齐驱,驱马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   裴本之被马颠的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却脸色紧张的望着城门外的乱糟糟的人群。   还没有跑到城门前,裴本之就已经是抬手压着乌纱帽,在马背上颤巍巍的半起身子:“殿下!这些人不是灾民!”   “他们不是开封府的灾民!”   “殿下莫要被这些人蒙骗了!”   “殿下小心!”   裴本之扯着嗓子不断高声的呼唤警示着,在他身边的于马脸色复杂,挥手手掌,示意身后的羽林卫跟上,从后面将城门外的请愿人群的后路给截下。   一瞬间,整个城门外都乱了起来。   在被裴本之当众高声撕破了身份的请愿人群,开始想要转身逃跑。   然而羽林卫的官兵却是更快一步,成群的骑兵从后方围了上来,马蹄阵阵,威逼着那些想要逃走的人硬生生的止住脚步。   裴本之终于是骑着马到了人群的前面。   守在最前面的官兵们刚刚上前,伸手牵住裴本之的马,他就已经在马背上翻身,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落了下来。   提提脚将一名跪在身前的请愿人给踹翻,裴本之满脸愤怒的低喝一声,穿过重重人群,到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这些人并非是我开封府的灾民!”   “还请殿下明鉴,万万不可被这帮贼子哄骗蒙蔽!”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看着拱手弯腰在自己面前进谏的裴本之,不由回头和身边的小胖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默默的笑出声来。   裴本之愣了一眼,皱起眉头,小心的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笑出声的皇太孙殿下和燕王世子。   裴本之张着嘴有些迟疑道:“您二位都知道了?”   看着朱允熥两人的反应,裴本之一时有些狐疑,自己紧赶慢赶就是为了不让皇太孙遭受蒙蔽,但似乎也不需要自己警示,殿下分明已经是瞧出了这些人的不对劲。   朱允熥却是摇摇头:“既然是裴县揭露事由真相,孤就烦请裴县,为我等证实这一点吧。”   说着,朱允熥挥手指向在重重大军围困下,已经乱作一团的所谓请愿人群。   裴本之这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皇太孙已经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还说是自己揭露的,还要自己来证实。   朱高炽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愣神的裴本之,不由笑了一声:“殿下都这样说了,裴县还在等什么,要不是裴县令,殿下和我恐怕真的都要遭受蒙蔽了。”   裴本之终于是反应了过来,眼前一亮,当下便转过身走到了被官兵们拿下的不少人面前。   朱允熥和朱高炽也带着人重新走了出去。   在这个时候,原本按照计划是在今天逐步接受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随行官员,也早已闻讯,纷纷赶了过来。   众人越过城门下的重重官兵。   “殿下,这些人便是前来开封为河南道官员请愿的百姓?”   赶来的随行官员们脸色紧张的望着眼前被大军围困的人群,实在是有些担心河南道会闹出民变的事情来。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都来了啊,慢慢看着吧。裴本之刚刚说,这些人都不是河南道的灾民,眼下便让他揭露给咱们瞧瞧,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人吧。”   刚刚赶来的一众随行官员,这时候还不清楚城门外的情况,和一帮随行官员们只能是点点头,纷纷将视线投向已经走到一名被官兵缉拿住的人面前的裴本之。   只见裴本之脸色阴沉,回头看向众人,而后便一把揪住那人,当众在所有人面前,将那人的胸襟衣服扒开。   “殿下,世子,诸位上官,诸位可看清了,若是我河南道的百姓,何曾会有此等白净的肌肤?”   说着话,裴本之又将那名脸上已经露出惶恐表情的人外衣扒下,露出里面的里衣。   裴本之愤怒的指着道:“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裹体。我大明朝该是何等的富足,才能让所有的百姓都能穿上如此白净细腻的缎子?”   随后,他又将手指插进那人的头发里,五根手指顺势一路滑下。   “百姓昼夜操劳,三月不洗。目下更处灾情之中,何人头发能插指而下?”   愤怒的裴本之感染了高于光等人。   高于光等人纷纷上前,揪住一个个被官兵拿住的人。   “指掌竟然不见有老茧!”   “这粗布破洞怎么瞧着像是刀刮出来的?”   “牙齿竟是此等白净!”   出城的官员很多,一个个揪住人上下瞧着。   越来越多的人愤怒了起来。   裴本之心中知晓这些人的底细,可亲眼揭露这些人的跟脚,却仍然是愤怒不已,连带着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了起来。   “殿下,诸位!到底该是怎样的天下,才能连灾民都这等的好看啊!肌肤白净,衣物厚实,齿不生黑,手足无茧!”   裴本之的质问和怒吼,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远方,亦有高呼声传来。   “殿下,殿下!”   “开封城各处城门外的灾民开始退了……”   朱允熥冷哼一声,挥手一抛。   他沉着脸,对裴本之质问起来。   “河南道真正的灾民在哪里!” 第三百七十四章 真实的大明朝   既然此刻在开封府城外的灾民,并非是河南道真正的灾民,那么那些真正的灾民,必然还在别的地方。   真正的河南道灾民在哪里。   这就成了一个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问题。   裴本之却是没有当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目光闪烁着看身边的那些假灾民。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朱允熥微微一笑:“裴县令久在河南,自是最清楚这些人的情况。孤于河南诸事,皆闻裴县令之谏。”   朱允熥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官员群里顿时响起一阵的轻呼声。   站在他身边的小胖亦是侧目惊讶的看了过来。   这是话里有话啊。   裴本之抬头望了眼正目光深邃的盯着自己的皇太孙,低声道:“昨夜开封府城出事,今日这些人便汇聚在开封城外。想来这些人的跟脚左右不做是开封府城周遭士绅人家,以及定居开封府周边的商贾之家。臣以为,当问责今日一概人等蒙骗上差之罪,定律当杖责。”   朱允熥笑了笑,挥挥手,回过头看向高于光等人:“你们觉得,裴本之这样定罪,是否得体?”   高于光等人这会儿脑袋里已经是在飞速的运转着。   如今河南两司衙门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三班衙役都尽数被缉拿审讯问罪。   而此刻被留在兰阳县的潘德善,皇太孙为其奏疏请命为黄河治河大臣的奏章,也已经是在送往应天城的路上。   现下整个河南道最关键的就是先稳定官府,而后稳定民生,一步步的让河南道革故鼎新,焕发新面貌。   如同皇太孙所言,裴本之在河南道为官多年,虽然一直都是小小的一县县令,可那也是因为被河南道各级衙门不容所致。   一个潘德善成了治河大臣,那定然是要有一个熟悉河南道情形的两司衙门主官来配合潘德善,推进往后的朝廷在河南道的各项政策。   高于光仅仅是用了盏息的功夫,便通盘想清楚了这前前后后的问题。   高于光当即开口:“如殿下所言,裴县令久处河南道之官,熟稔河南道政务。如今河南道上下大起风波,裴县令作为少有清流能臣,他的谏言,臣等以为无有不可。”   高于光很干脆。   自己现在确实是暂时的接手河南道两司衙门中的布政使司衙门差事,但那也是因为河南道两司衙门昨夜尽数被缉拿扣押审问。   对于自己将来的仕途安排,在高于光心中看来,大抵是不可能直接作为一道主官的。   这个时候抬裴本之一手,也算是提前留下一份官场上的香火情。   果然。   朱允熥在听到高于光的回应之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的浓郁了一些,他望向裴本之:“既然高主事等人没有异议,那这些人该如何定罪,便由你定夺了。”   裴本之点点头,大明现如今方才创立不够二十八年,朝野上下还没有到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步。骤然而起的封疆大吏,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交趾道那位年轻的布政使,这几年可是朝堂上的大热人物。虽然其一直未曾在应天城朝堂上发出声音,人还远在交趾道,但朝廷上上下下,谁能忽视了那个年轻的封疆大吏的存在。   交趾道每年岁入更是占据了大明两成的地步,且稳步提升,以交趾道一道辖控占城道,以及南征大军目下一切新征之地。   自己虽然多年为陈留县一县县令,却也未尝不可成为河南道的封疆大吏。   只不过裴本之还算冷静,未曾喜形于色。   领了命之后,裴本之肃手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是否想要看看开封府那些真正的灾民情形?”   朱允熥将确定的目光投向裴本之。   裴本之了然的点点头。   旋即,他便径直的到了从陈留县领军,赶到开封府城外上直亲军羽林卫指挥使汤弼面前。   “烦请汤将军,带着麾下的弟兄们,先将这些人羁押看管起来,待下官伴驾回城后,便开具官府公文定罪行刑。”   裴本之此刻全然是一副主政河南道的模样,只是不曾言明,却就是这样做了。   高于光等人没有异议,朱允熥也没有异议。   这个时候,能主动挑起河南道这幅破落担子的人,没有人会在这些繁文俗节上苛责所少。   汤弼对此自然也没有任何的意见。   自他率军坐镇陈留县以来,与裴本之这位河南道铁脖子便相处颇久,对这人的秉性也最是了解。   是个好官。   这便是汤弼对裴本之诸多印象之中最清晰的一个点。   而只要有了这个印象,其他的事情也就不成问题了。   汤弼点点头,一挥手,麾下的羽林卫官兵将开始将此处城门前的那些个伪装成灾民的人纷纷扣押捆绑起来。   这边的裴本之则是面朝着朱允熥等人做出了请示的姿势。   “高主事安排好留守开封府城的人手,继续接手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事情,余下的都随孤一同去看看河南道真正的灾民吧。”   朱允熥丢下一句话,高于光等人便立马安排了起来。   少顷,大批的队伍开始从开封府城结群离去。   而那些本意是要掀起民意,胁迫朝廷饶恕河南道上下官员的人,只能徒留下一地没有意义的喊冤声。   ……   开封府是个很没有意思的地方,抬眼望去天是那样的天,地是那样的地。一眼望出去,地面平整的一路连到天边和天空融在一起,没有任何的起伏和波澜。   唯一有起伏的地方,还是沿着黄河河道累年累朝修建起来的黄河大堤。   除此以外,开封府真的是个无聊的地方。   也正是因此,很多时代居住在开封府,且家族绵延数十、数百年的人家,纷纷都修建起了高宅大院,又因为前宋开封乃是中原王朝京都,朝野上下喜好江南风情。开封府到现在,大多数的人家,修建的宅院也都是带着一股子的江南制式。   那好似永远都开采不完的太湖石,在开封府是最寻常的东西。   旧时赵宋皇家用着大船运来的太湖石,寻常人家便用着小船大车拉过来的太湖石。   各式的林木花卉,也一应都比照着江南宅院修建。   开封府往中牟县方向,有一片名为东湖的水泽地。   像东湖这样的地方,在整个开封府周边,都算得上是风水环境尚佳的地方了。   也正是因为,小小的东湖水泽周遭,便齐刷刷的坐落了四五座营造奢华的宅院人家。   至此之时,东湖畔的一处宅院外,一行人从开封府城方向行色匆匆的而来。这些人到了府门前也不做停留,看守府门的仆役远远的瞧见了这些人,便已经是将府门打开。   人群走进了府门,而后府门便被仆役给关上。   少顷乃至府邸后院,临近东湖水泽,可眺望目睹湖面的一片别苑里。   几名身着儒雅的老者和中年人,早就已经汇聚在此,烹煮新茶,品茗赏景。   “今年虽然开封府遭了灾,但各家目下也都陆陆续续兑下不少田地了吧。”   “虽然不少好地的春耕给耽误了,但想来朝廷是会免税的,如此算来今年也不算差。”   “大概是这样的,朝廷免赋的事情,听说已经在酝酿中了,到时候或许还可以借机再和那些泥腿子兑些上田。”   几名走在客位上的人轻声带笑的说着话,相互交谈着各家今年的进项。   坐在主位上的是已经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   很寻常的中原汉子的面相。   却总是一副士林儒士的做派,盖是因为这户人家这几年陆陆续续的出了好几个秀才和举人。虽然并非只是主脉独出,也算上了别支,可那也是一姓人家。   如今,只要再出一个进士,那便可以在开封府里多说上几句话了。   也正是因此,这里便成了东湖周遭人家,近年来最常聚集用的地方。   中年男子沉声道:“昨夜城里的事情,大伙也都知道的。两司衙门和开封府衙门上上下下,都被朝廷给拿下了。我只想说一句,算作提醒,也算作定心。”   主家开了口,在场众人纷纷止声,皆是抬头侧目看了过去。   中年男子继续道:“河南道的官场如何,和我等人家没有关系,今天城外发生的事情,我是事先和你们打过招呼的,如果你们还是参与了,那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我等人家只要记住一点,不论谁来河南道为官,只要他们入了局,那就得想着咱们,不能忘了咱们的好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还得是您目光长远,若不是您事先提醒,今天开封府城外的事情,我们这些人只怕早就已经全力下场了。”   “管他是谁来,只要当了河南道的官,他贪财咱们就送去白花花的银子,他好色咱们就送上一个个小娘子。若是都不缺,咱们就给他一个大大的功绩!”   “就不信这些当官的,还能从河南道干干净净的离开!”   中年男子对此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合该是这个道理。眼下,皇太孙和朝廷的那些随行官员,只怕还要在河南道待不少时日,我是听闻啊,其他人是开始不安分了,觉得衙门里的官都被抓了,接下来就是他们,似乎是有些串联,意图做些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停了下来,看向众人。   众人连连摇头。   “我等皆是良善人家,又如何会做那等大逆之事?”   “这样的事情,我等定然是不会做的。”   正待这时,庭院外刚刚入府的一行人,终于是赶了过来。   其中领头的人直接到了众人眼前。   中年男子跳动眉头看向来人,沉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禀老爷,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今日带着屯驻在陈留县多日的羽林卫官兵到了开封府城。到了之后,裴本之便将今日在城外闹事的那些人给悉数拿下,现如今他正领着皇太孙等人往东湖这边来。”   “往东湖这边来了?”   席间,有人忽的站起身,脸上满是惊讶。   余下的人亦是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纷纷露出忧虑的目光。   “快!”   “让那些人都顶上去!”   “告诉中牟县的人,叫他们小心了做事,莫要露出马脚来。”   “再警告了那些泥腿子,要是胆敢在皇太孙和上差们面前吱声,回头劳资们就给他们婆娘、女儿统统弄进院里来!”   中年男子对着从开封府城赶回来的人当即下令,那人便火速转身离去。   男子看向在场脸色紧绷着的众人,笑了笑道:“看来今天这茶是要留到明天的了,诸位也快些回家布置好吧,便依着往日商议好的来,莫要急,朝廷过往不曾发现,难道现在就能发现?”   众人这时候哪里还敢停留,连话都不曾留下,便纷纷拱手起身,转身离去。   ……   “墙是用泥田的土混着稻草筑范起的,几根横梁加上竖梁,担着稻草一层层的压下去,也就算是个好房子了。”   “瓦片那就不是百姓人家能用得上的东西。”   “若是遇到大雨天,屋外大雨,家中小雨,这才是寻常的事情。”   东湖北侧,靠近黄河大堤的一片村舍外,裴本之骑在马上,对着朱允熥和朱高炽等人轻声解释着。   在众人的眼前,是一片由一座座低矮房屋组成的村子。   村子里,大半的房屋土墙都是露着破洞,或者屋顶凹陷下去的。   村子外面,连绵不绝的田地里,还残存着这一次六府大水遗留下来的河道泥沙和杂物。   裴本之挥手指向一处:“那边,原本是一片村子,下官当初初来开封府的时候,来过这里,整个村子在我朝创立后,都起了瓦房,只是没用几年的光景,整个村子都没了,人都成了那些人家的佃户。房子没了,被弄成了地,中牟县的黄册赋税账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记载。”   推屋为田,不记黄册。   这还是最常见的剥削手段。   却让亲眼目睹到的朱允熥和朱高炽等人脸色铁青。   裴本之今天却像是故意要给他们上眼药一眼,手指一挥,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边瞧着是一片坟茔地,可是但凡只要是给那些土堆扒开,就会看到底下什么都没有。瞧着这些新土就知道,这是为了这一次朝廷赈济六府准备的。”   “还有那边,便是顽童跳进去也淹不死人,底下弄成黑泥,一尺深的水瞧着也是深不见底的样子。”   裴本之说着说着,自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黯然起来:“这只是最常见的法子了,只要这块地不算田地,那就上不了朝廷的两税账目。可说到底,那些人家还是要佃户去耕种的,口粮总还是给的。”   朱高炽算得上是第一次见识,也是第一次听闻到这些大明朝最低层的事情了。   他张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竟然还能有这等事情。”   说完之后朱高炽便目光不善的看向高于光等人。   这帮人同样是科举入仕,同样是从大明朝的底层走上来的。   众人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   高于光低声道:“臣在老家,绝无此等之事。”   朱允熥淡淡的回过头:“你们能随孤来来一遭河南道,便都是被锦衣卫查过的。便是你们这些人家名下的佃户,也是能吃上一口饭的。孤总不能真的想着人人都是圣贤吧。”   朱允熥好似是自嘲的说笑了一阵。   高于光等人却是立马下了马,跪在地上。   “臣今日便修书回家,叫了家里清退名下佃户,还田于百姓。”   朱允熥摇摇头:“当真是活不下去的人家,便是成了佃户也非不可,你们没有底价挤兑购田,甚至逼着人家卖妻卖子,便算得上是清白人家了。只是若人家往后想要变回变身,尔等人家却是不可阻拦。”   高于光等人这时候已经是后背一片冷汗,哪里敢多嘴一句,纷纷点头应诺。   朱允熥也不愿再和这些人打太极,能清清白白当官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只要没有剥削百姓,戕害良善积贫人家,便都说得过去。   他转过头看向裴本之:“说说吧,那些真正的灾民都在哪里?”   裴本之想了想,看向前面:“就在前面,臣若是记得不错的话,那边是有一条河的,连着北边的雁鸣湖,一路通往黄河的。这一次都淤塞上了,灾民们都在那边做工清淤。”   朱允熥点点头:“那就过去看看。”   队伍再一次快马加鞭起来,望着河道和雁鸣湖方向赶过去。   少顷,当一阵阵吆喝声传入众人耳中的时候,裴本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又变得凝重起来:“殿下,便是在这里了,这边算得上是整个开封府灾民汇聚最多的地方了。”   翻过一个算得上是开封府地界上少有的高坡之后。   一条南北走向的淤塞河道就出现在了朱允熥的眼前,再入眼,整条河道上无数的百姓正在清理着河道中的淤塞物。   对于朱允熥等人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关注到。   而在众人刚刚赶到的时候,下游那边不远处,却是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开饭啦!”   “开饭啦!”   “乡亲们都先放下手上的活计,过来吃饭吧。”   “今天咸菜肥肉干饭,油水管足!”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宗族士绅的力量   几名体态肥硕的男子,手里提着长长的铁勺,不断的敲打着架在一旁的铜锣上。   铜锣发出嘹亮的声音。   而在男人们的周围,是一圈的土灶,上面架着一口口的大锅。偌大的四面透亮的草棚,一道道的烟火气从草棚下面钻过去,从草棚顶上冒出。   像这样的棚子,在整个漫长的河道边上,每隔一段遥远的距离便能隐隐约约的看到立着一个。   棚子下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立着棚子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朱允熥等人,就看到原先还在河道里清理淤积和杂物的百姓们,已经是在闻声之后缓缓放下手上的活计,向着棚子所在的位置汇聚了过去。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原本还想到棚子下看看的朱允熥等人,眼前便已经是挤满了百姓,人群将整个棚子围的严严实实,可谓是密不透风,泼水不进。   一口口被架在土灶上的大铁锅被揭开锅盖,一团团可以阻拦人们视线的白色水蒸气从锅里面飘然而起。   米饭的香味,只是顷刻间就弥漫在整个河道上下左右。   在浓郁的饭香味里,还隐隐的带着独有的肉香味。   围在棚子周围,最先接过压满米饭和肉菜的百姓们,已经是发出了阵阵的惊呼和欢喜声来。   如此这般,便引得后面还没有拿到饭菜的人们,更加的期待和饥饿起来。   高于光瞧着这幅场面,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   他躬身侧向队伍最前面的朱允熥,拱手低声道:“殿下,想来这是开封府中牟县遵朝廷旨意,以工代赈,征发百姓做工。”   说着话,高于光的鼻子还抽动了两下,狠狠的嗅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饭香味。   他又道:“肉不少,味道很足,盐放的也足。”   一众随行官员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朝廷定下以工代赈的政策,六府之地具体推行,还是他们这些人来执行的。   中牟县这边,也是有几名随行官员,一早就入驻了的。   正当众人要让护卫在周围的锦衣卫清出一条路,好让皇太孙能看的更仔细一些的时候。   走在皇太孙另一侧的陈留县县令裴本之,却是脸色不善的冷哼了一声。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掩饰,在众人都洋洋得意,喜悦于朝廷政策能够在眼前出现的时候,如同一盆泼出的凉水一样。   高于光脸色微微一变,目光疑惑的看向在另一侧脸色阴沉的裴本之。   “裴县令有何见解?”   高于光挥了挥手,朝着裴本之做出请教的动作。   朱高炽在一旁轻咦了一声,脸色古怪的看向回过头的朱允熥,无声的张了张嘴。   朱允熥面带笑容,轻声道:“既然都有话要讲,那便说出来好了,孤这里从不禁言。”   裴本之脸色冷漠,望着那棚下拥挤抢饭的人群,眼底竟然是一片的寒芒。   他语气不善道:“恐怕,今天殿下和臣等的行踪,早就已经被中牟县上下知晓了。”   裴本之头一句话说出口,随行的人群里便响起一片嘈杂。   朱允熥眼底闪过一道神韵:“继续说。”   “殿下,是臣今日思量不周,方才出了这等事情。”裴本之却是拱手作揖请罪,而后继续道:“依照臣之前得到的消息,不光是这个中牟县,凡是此次守在六府治下的县衙,虽然都接到了以工代赈的旨意,然而那些人却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将白花花的粮食送给百姓们。”   高于光惊叹一声:“怎么可能!”   裴本之冷哼道:“怎么不可能?”   现场的气氛顿时一滞,众人安静的不发一言,只有裴本之和高于光两人,各自因为不满而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朱允熥的目光却是望着前方,忽然挥了挥手。   队伍左右的锦衣卫立马持刀上前,将正要赶过来的几名在此处河道上督工的中牟县差役和民夫领头人给拦了下来。   高于光还在认为,朝廷的旨意,就算是打了折扣,却多少都会用在百姓们身上。   他沉声道:“裴县令难道忘了,此次我等随行殿下而来,还另有锦衣卫的人随行,自我等入了徐州府之后,锦衣卫的人便分成明暗两条线,在随行官员奔赴各地衙门之时,这些锦衣卫也在暗中分赴各地,查探详实。便是偶有欺瞒,可也没有像裴县令说的那般。”   裴本之却是冷笑了一声:“锦衣卫的暗探?高主事是忘了自己先前在开封府的遭遇了?”   裴本之这话一出,不光光是高于光,就连随行的官员中,也有几人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前些日子,高于光等人便是强壮打扮,从兰阳县暗中前往开封府,本意是悄无声息的入城,然后在暗中打探开封府的情况。   只是结果,大家都清楚。   高于光他们还没有走进开封府城,就被当时的开封府通判方固薪带着人给揭穿了身份。   最后就是高于光等人被盯在开封府衙里,一直不曾能有机会查探开封府城的情况,一直到了昨夜皇太孙入城,开封府高楼大火,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官员悉数被缉拿为止。   裴本之这番话,无疑是对着高于光等人的脸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高于光冷着脸哼哼了两声,暂时却也是不再开口反驳了。   裴本之语气不善道:“自诸位进了河南道的地界,一举一动早就在那些人的注视下。这些人经营河南道数十年,何曾是几名锦衣卫暗探就能打听清楚详情的?”   “朝廷的人来了,他们便能事先知道消息,再拿出今日这样的伪装出来。锦衣卫的人,也只会看到地方官府是在执行朝廷以工代赈的要求,给百姓们赈济粥饭,不叫百姓饿了肚子。”   “只是等朝廷的人一走,这些官府仓库和朝廷调运来的粮食,便都在账册上被一笔勾销,进了官员和地方士绅们的口袋里。”   “平日里,若是能在这工地上,瞧见饭那便是有上差来了,若是粥里立起筷子,那便是这些人唯恐百姓们都饿得倒下,没人做事了,才会多点善心,不叫百姓饿倒下。”   销账,左手出右手进。   在裴本之的言语之中,河南道上上下下的官府,几乎是被他给批的体无完肤。   高于光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倔强的反驳道:“便是官府和地方士绅大族欺瞒朝堂,上下剥削,难道这些百姓便心甘情愿了吗?   本官若是没有记错,自朝廷下发赈济六府旨意以来,便屡有钦差亮明身份,奔赴各地,传晓朝廷恩典,引百姓举报官府恶行。”   手下的官员们吵起了架,朱允熥却是充耳不闻,目光好奇的看向那些已经注意到自己这些人出现的百姓们。   手里捧着肉饭的百姓,也不管满身的泥水,就抱着碗拿着筷子,蹲在河道上干燥的地方,大口的扒拉着饭菜,不时抬起头一边咀嚼着,一边好奇的张目看向这边。   而被锦衣卫们拦下的官府差役和河道上的管事们,面对着皇差手上的刀,也不敢有丝毫的异动,只能是安安分分的缩手缩脚站在外面。   裴本之面对着高于光的反问,不禁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好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和朝廷来的皇差上告?”   裴本之自嘲的反问了一句,而后脸色一沉:“除非他们不想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除非他们能够举家迁移离开河南道!”   高于光等人脸色一愣,不等他们开口询问。   裴本之已然幽幽开口:“诸位难道当真不知道,地方上的事情都是那些人在做主吗?一村便是一姓,百家便是一家,多少人在这里世代生活,人人沾亲带故,乡贤族老的话,比之皇帝的口谕还要更加的管用!”   高于光已经没有任何反驳的借口了。   便是方才,他也是因为心中恍惚之间的不满,才和裴本之起了争执。   起于乡野人家的高于光,又何曾不明白,乡野之间的宗族是何等的存在。   皇权不下乡。   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篇文章就能解决了的事情。   高于光有些吃瘪,更有些愤怒的转过身,想要寻了皇太孙请求彻查中牟县,进而再将整个河南道受灾府县都彻查一遍的时候。   高于光却是猛然发现,皇太孙早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在朱尚炳和田麦的护卫下,已经是走到了端着饭吃饭的百姓们跟前。   朱允熥提着衣袍蹲下身子,蹲在他眼前的一名手抱饭碗的老汉儿,便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向后挪了两步。   他和小胖望了一眼老汉儿手里捧着的碗,白米饭和咸菜肥肉是在一起蒸煮出来的,肥肉上的油脂将整碗饭都给浸泡的透透的。   香味很足,看着食欲也很不错。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低声询问道:“老丈儿,你们在这里做活多久了?”   老汉儿低着头,嘴里还塞着米饭,迟疑了片刻后闷闷道:“自起了灾,俺们就在这里做事了。”   朱高炽接过话,问道:“每天都是这样的饭菜?”   老汉儿立马点头道:“是的呀!县衙的老爷们来过好几趟,只要这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就会有新的粮食送过来,俺们都饿不着肚子。”   那边一直被锦衣卫拦着的差役和管事的,终于是挤了过来。   “小的参见皇太孙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朱允熥望着已经开始扒拉起碗里余下饭菜的老汉儿一眼,眉头微微皱起,胳膊架在了膝盖上,侧过身子,抬头看向挤到眼前的那几名差役和管事。   “你们如何知晓孤的身份?”   几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才低声开口道:“小的们瞧着官爷们的刀,才敢大胆猜测殿下身份的。”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你们倒是眼尖精明。”   几人弯着腰陪着笑,不住的点着头。   朱允熥缓缓站起身,注意着只要是自己目光所到之处,那些百姓便会纷纷低下头。   他的脸色有些暧昧,也不管这些挤过来的差役和管事,带着人便往棚子下面走去。   一名看模样应当是中牟县衙差役的人被朱尚炳挡在外面,却是满脸笑容道:“殿下,咱们这块工地,主要是负责清淤的,将这些河道和前面的雁鸣湖重新疏通,重新连上黄河,这样也能防止过段时日田里需要用水的时候没了水。”   “这些棚子都是每日早中两餐,晚上不开火,但也是发一些米给乡亲们,他们也好带回家煮一锅粥喝。”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已经是走进了棚子里面。   几名手拿长勺,原本还昂首挺胸的厨子,这时候已经是畏畏缩缩的挤在一旁。   朱允熥低头看向这一圈的土灶。   然后他便对着那几名差役和管事询问道:“每日每人口粮几何?做工到几时?各家房屋这一次是否遭灾,是否也在修缮的范围内?”   听到皇太孙开口询问,差役和管事们心神紧绷,小声开口应对着。   朱高炽见朱允熥将几人的注意拉过去后。   他便眼睑低下,默默的挪动脚步到了土灶旁,伸手在土灶上抹了一下。   随后翻手亮在眼前。   指头上是从土灶上抹下来的土粉,很干燥,手指头不带半分的油腻。   答案彻底明显了。   这些灶台只有在不常用的情况下,才不会让灶台上出现油渍。而今日也定是这些人提前知晓了自己等人的行程,方才做出来的应对之法。   朱高炽的眉头不由皱起,抬起头默默的看向被差役和管事们围着,却已经是看向自己的朱允熥。   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朱允熥瞳孔微微一缩,果然还是如自己预料的一样。而裴本之也同样没有说错什么,这些人的本性便是那样,又何曾会改?   他轻咳一声,目光平静的看向眼前的差役和管事:“尔等可曾有过欺压苛待百姓的事情?”   几人连连摇头。   “殿下啊,小的们可万不敢苛待了乡亲们。”   “都是家门口的父老乡亲,小的们要是当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半夜家门都要被父老乡亲们给砸烂了。”   “这是万万不敢的呀。”   “还请殿下明鉴。”   朱允熥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向棚子外面低着头,却明显都竖着耳朵的百姓们。   他走出棚子,站在一处高地上,便冲着这些百姓喊道:“孤乃是大明皇太孙。孤的皇爷爷是当今陛下,孤的父亲是当今太子。孤这一遭来河南道,来开封府,便是要替陛下和太子,好好的看一看乡亲们过的怎么样,灾情之下又是怎样的。”   “乡亲们,只要你们心中有不快,有人欺压了你们,便与孤说,孤自会替你们做主。”   朱允熥的声音很洪亮,回荡在河道上下左右。   只是,低着头的百姓们,却没有一个人抬起头开口。   那几名差役和管事的,目光不断的在人群中来回的搜寻着,见到没有人抬头开口,脸上那一直挂着的笑容,便更加的灿烂。   朱允熥心中逐渐变得沉甸甸了起来。   他望着此刻眼前的百姓们,不由想到那一日自己带着人赶到兰阳县境内,黄河决口处,所看到的那些河堤上的百姓们。   麻木。   不。   这里的百姓不光光是麻木,他们还在畏惧。   畏惧着朝堂之外,乡野之间那无处不在的宗族势力。   朱允熥和朱高炽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闪过了一丝失望。   “孤乏了,今日便看到这里吧。”   朱允熥不禁幽幽开口。   那几名差役和管事立马上前,和颜悦色道:“殿下,想来殿下和诸位上官,今日还没有用膳吧,不远处那边的东湖,便有不少开封府的良善人家。便由小的们伺候着殿下,去那边寻一家用膳,下榻歇息。”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这些人,没有开口。   朱高炽在一旁冷声开口:“殿下不习惯惊扰百姓,现今所行皆是军法,行止衣食皆同军中。”   小胖刚刚说完了话,后面的朱尚炳便已经高声开口,招呼着官兵们寻了地方安营扎寨。   差役和管事们见皇太孙似乎是起了要一直待在这边的念头,也不敢多言,只是又一阵的大献殷勤。   直到被朱尚炳提着刀,面色冷漠的给赶走,方才了事。   而官兵们也很快就在河道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建起了一片临时的宿营地。   营地周围,皆有官兵把守,等闲不敢靠近。   周围没了外人,高于光一阵的长叹,脸色忧愁。   他望了望在场都沉默着的人,转头看向一旁的裴本之。想了想之后,高于光朝着裴本之拱手弯腰。   裴本之躲避不及,高于光已经是开了口。   “裴县令,先前是本官言辞有失,失了仪态,未经核查,便无的放矢的胡言。”   裴本之脸色紧绷,亦是拱手回礼:“高主事的心思是好的,下官明白清楚。”   朱高炽忘了一眼算是何解了两人,他则是看向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的朱允熥。   “这些百姓恐怕是很难开口的。既然地方上能有今天这等准备,就说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想要单靠我们查清楚,恐怕是不成的。除非咱们不讲规矩,直接给那些人都定了罪……”   朱高炽刚刚开口说完话,高于光便立马瞪大了双眼,走到朱允熥面前。   “殿下,燕世子所言无错,现在想要查清证据很难。但对付地方上的宗族士绅,却不能再如殿下在开封府城里那样做。官场和民间,终究还是不同的。”   朱允熥神色很不好看。   高于光说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官场上的人,是受朝堂律法约束的,生杀予夺皆由上意。便是没有证据,该拿下还是能拿下的。   不然这些人,老爷子也不可能一次次的清理朝堂。   只要身在官场,那么就不得不承认此刻大明朝皇权的空前强大。   可是地方上却不同了,这些人是宗族,是士绅,却也是大明的百姓。   若是不弄清楚明白了,就将这些人定罪诛杀,是会引起天下百姓恐慌的。   朱高炽脸色同样不好看,他转头看向高于光:“高主事你们对现在的情况,能有什么办法吗?”   高于光张张嘴,最后却只能是拱了拱手。   朱允熥却是眉头一凝,脸色变得凶狠了起来:“激!激起百姓心中的怒火!让百姓们将心中的怒火都发泄出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 百姓们的怒火   “激起百姓心中的怒火?”   高于光过往都是在应天城礼部为官做事,这几年和朱允熥的接触并不多,所以对于他的秉性和习惯也算不上了解。   此刻高于光听到皇太孙说要激起百姓的怒火,思维自然是没法调转过来。   他皱着眉头,低声念叨着:“让百姓将怒火发泄出来……如何发泄?”   很显然,高于光的思维还停留在朝廷和官府指挥百姓的固有模式之下。对于如何让百姓发泄怒火这样的问题,若是放在过往的话,只怕会直接被定义为是乱民。   良民何以为良?   温顺听话,遵从朝廷制度,听从地方官员,如此才是良民。   如今朱允熥口口声声要让百姓们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这几等于是纵容百姓闹事一般的行为。   与高于光一道从应天而来的随行官员们,亦是纷纷露出不解的目光。   裴本之倒是似有似无的看向脸色暧昧,明显是有所反应和明白的燕世子。   朱高炽眼珠子转动了两下,低声哼哼着。   以自己这几年对熥哥儿的了解,只要将这件事情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那就一定是最可能的结果了。   他就是要纵容,乃至于是可以引导着百姓们去做常人不敢想的事情。   几乎是一瞬间,小胖就有了预感,昨夜开封府官场大动,今天这城外也要大动一番。   朱允熥挥了挥手,并没有打算当众解释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而是挥挥手,示意众人皆可自行歇息。   望着官员们一一散开,朱允熥便朝着不远处的田麦招招手。   田麦沉着脸上前,拱手俯身:“殿下。”   朱允熥抬起眼:“派人回一趟开封府,告诉于马和汤弼二人,叫他们再调羽林右卫及河南都司各一个千户所,刀枪三倍之,踏夜至此地复命。”   如田麦这样出身的人,从来就不会过多的去思考上意究竟是为了什么,只需遵令照办便是。   田麦当即领了命,便亲自带着几名亲卫出了营地,骑上马就向着开封府城的方向赶回去。   望着田麦带人离开,朱允熥便转身进了身后的一座营帐里。   说是营帐,倒不如说是一块油布盖在几根木桩和枝条上。因为今日众人出城,也未曾想要在城外安歇,所以整个营地虽然一切都是按照行军的规矩布置,样子却很是简陋。   亲兵们将煮好的碎茶汤送了进来,帐篷底下便只剩下了朱允熥三兄弟。   朱允熥端着茶杯,坐在这略显简陋的帐篷里,倒是不曾因为茶汤是碎茶冲泡而出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笑吟吟显得很是怡然自得的品尝了起来。   朱尚炳还是老样子,只要当他们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不用动一分脑子。   三个人里面,反倒是朱高炽显得最是忧心忡忡。   “你每天都这个样子,累不累?”朱允熥不免起了调侃的心思。   朱高炽眼睛立马瞪了起来,没好气道:“你要是现在能放我回北平,我就不这样了。”   朱允熥闭上了嘴,放小胖回北平?   这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浪费是人世间最大的可耻之事。   朱高炽颇有些幽怨自哀的唏嘘了好一阵,而后才低声开口:“你让于马、汤弼他们派两个千户所过来,兵器却要了三倍之多,是要做什么?”   朱尚炳觉得这样的问题,是属于自己当下的专业范畴,在一旁小声开口道:“自是预备着损耗的。”   朱高炽偏头侧目,没好气的瞪着朱尚炳,长叹一声:“这里是河南道,不是九边!军中哪来的损耗!”   说完之后,朱高炽不由的伸手挠头,显得很是气恼。   这队友完全带不动!   朱尚炳有些不好意思的哦了一声,然后便低着头扣手。   朱高炽直接的自己在这两人跟前,大抵是活不长的。   转头重新看向还在喝着茶的朱允熥,他开口道:“你不会是要将那些东西,分给此地百姓吧。”   这话刚刚说出口,朱高炽便打了一个嗝,赶忙又道:“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语气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朱允熥慢悠悠的看向小胖:“既然炽哥儿有这般建议,孤自然是无忧不允,便依炽哥儿的法子去做。”   朱高炽一顿,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这不是我说的!”   “这法子分明就是你刚刚说出口的。”   朱高炽望着脸色平静,好似没事人一样的朱允熥,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一阵长吁:“就算再来两支千户所,可一旦事态失控,这两千人也压不住那些百姓的!到时候河南道,可就真的要乱成一锅粥了。到了最后,没你好果子吃。”   朱高炽满脸的警告,眉心头快要被他给挤碎。   朱允熥伸手拍在了小胖的肩膀上,低声道:“这个想法,还是因为今天在开封城外,那些人给的启发。”   “既然他们能用上民意来试图威逼我等,裹挟民意胁迫朝廷。为何,我等便不能用此法还于他们?”   朱高炽眼神变得黯淡了起来:“你真的要效仿他们的法子,带头调动百姓转过头对付他们?可……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手持兵械的百姓,那不是一回事儿啊。”   两人之间对话到了现在,没有被回避了的朱尚炳才终于听明白,这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事情了。   他张张嘴,脸色震惊道:“你们两要将兵器发给这里的百姓们?”   朱高炽赶忙挺起胸膛,开口解释道:“是熥哥儿要这样做,不是我有这等主意和打算。”   “唔唔。”朱尚炳点点头:“既然熥哥儿都这样想,那大概是不会出事的。就算出事,也自然是有他在前面顶着的……”   朱尚炳缩着脑袋嘀咕着,目光小心翼翼的瞅了瞅脸色不善的朱高炽。   朱高炽当即道:“你啥都不懂!”   朱尚炳撇撇嘴:“俺是不懂啊。但俺知道,我大明这些年对百姓算得上是仁厚的,中原百姓现在还能有了反意?加之熥哥儿还是要帮他们出气的,难道他们还能调过头帮着那些人对付咱们?”   朱尚炳给朱高炽说的一愣一愣的,目光都有些发直,可是左右想了好几次,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最后的最后,朱高炽只能是有些自个儿生闷气的低喝了两声。   朱允熥倒是颇有些意外于朱尚炳这时候的忽然开口,他轻声道:“且放心吧,唐太宗说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如今,我大明朝已经开始要做那束水冲沙的事情了,民意的走向难道便不是能够引导的东西了吗?”   “只要我们恪守本心,与百姓始终站在一起,余下要做的事情自然会无往不利。”   朱高炽轻叹一声,知晓自己这会儿是不可能再扭转了对方的想法,只能是摇着头低声道:“你准备怎么做,现在还有事情,我再帮着一起查缺补遗……”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伸手一把勾住小胖的脖子,两人抵近后,便开始嘀咕了起来。   ……   中牟县连接雁鸣湖及黄河的淤塞河道旁,今日里吃完了一顿咸菜肥肉,吃得肚子里饱饱的百姓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在管事们的提醒下,重新回到河道上,开始了清淤和做工。   被挡在营地外面的差役和管事们,趁着人群散开的机会,小心的聚在角落里,目光收敛的望向营地位置。   “这到底是闹得哪样?人来了也就来了,看了一遭,说了几句话,就这样躲起来不见人了?”   一名县衙的差役皱紧眉头,低声的念叨着。   聚在一起的其他人,无不是满头雾水的摇起头。   有人小声建议道:“要不要通禀了县尊他们?”   “你们竟然还没有去通禀县尊?还不快去!”   打头的差役满脸的不可思议,只觉得心头一阵的烦躁。   有两人立马是起身,往中牟县城方向离去。   一名在河道上的管事心中不安的从营地方向收回视线,低下头猜测道:“你们说,皇太孙这么做,是不是瞧出什么了?他是在给我们机会?好让我们学着古人一样,负荆请罪到他面前?”   这名管事刚刚说完话,脑袋便被那领头的差役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差役咬着牙低声呵斥道:“你是昏了头吗!请罪?没听说昨晚开封府里面发生的事情?两司的方伯、宪台,现在还被羁押在牢狱里面,你觉得是县尊的官大,还是咱们的脑袋够硬?”   “那现在怎么办?皇太孙这一次西巡这是代表着朝廷和陛下的,他昨晚能在开封城里干出那么大动静的事情,只要被他抓住把柄,咱们还能逃过去?”   差役手掌握拳,狠狠在的面前的地上砸了几下,咬着牙道:“只要咱们谁都不说,再看好了这帮泥腿子,就不会有事。皇太孙能拿两司的大人物问罪,难道还能拿咱们这些无官无品的老百姓问罪?”   几人商议了一阵,最后还是逃不过要将这些百姓给牢牢绑住的法子。   又商议了一阵,领头的差役点了几人。   “你们先去东湖那边几家走一趟,让他们都看好了其他地方的百姓,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告诉他们,想要世代如今,就要分得清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   时间到了黄昏之后。   天边最后一抹橙黄的光芒,也终于是被拉扯着,拽到了地平线下面。   天色也在眨眼间变得昏暗了起来。   营地外面,中牟县的差役和管事,最后还是来了一趟。   这帮人离着远远的,便朝营地里头通禀了一声。   今天河道上的做工算是结束了,百姓们也都各回自家,躬请皇太孙移居此地良善人家。   少顷营地里头传了话出来,言称皇太孙殿下已然入睡,便叫这些人都退下。   营地外,彻底变得空荡荡了起来,昏暗的野外瞧不见一个人。   营地边缘,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环顾着周遭寂静的夜色。   朱尚炳轻点了夜色下几处地方,脸上带着讥讽的嘲笑:“这几个地方藏着人,他们是在盯着咱们这里呢。”   朱高炽张目循着朱尚炳的指点看了过去,却是半天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朱尚炳挑了挑下巴:“是不是看不出问题?你也不懂了吧。”   白天自己刚刚这样说过他,这小子现在就还回来了。   朱高炽哼哼了一声,双手兜在了一块儿,就是不搭理还想装一装姿态的朱尚炳。   这番举动,直接给朱尚炳堵了个严严实实。   正当朱尚炳想要继续挑逗朱高炽的时候。   朱允熥则是轻咳了一声:“你带着人将这些个田鼠抓住吧,免得耽误了后面的事情。”   闻言,朱尚炳眉头一沉,脸色一板,眼神瞬间就变得锋利了起来。   只见他也不做声,只是轻轻的一挥手,营地里便有几队兵马藏匿着身形,始终都走在黑暗之中。朱尚炳亲自带着人,消失在了夜色里。   朱允熥环抱双臂,和朱高炽并肩站在一起。   “我有预感,这一遭河南道的事情再往下查,很可能我得抽空回一趟应天。”   朱高炽这会儿还在夜色里搜寻着忽然之间就带着人消失不见的朱尚炳,徒然听到身边的朱允熥说出这句话,眉头不由一跳。   “你想做什么?”   朱允熥耸耸肩:“那得看今晚这场事做完之后,那些人会怎么选择。”   朱高炽皱皱眉,他有些不能理解。   只是远处的夜色下,忽然传来的几道闷响声,却是将他从思虑之中唤醒。   朱高炽转头看向方才被朱尚炳点出来的几处位置,只见夜色下,悄然摸过去的官兵们,已经是提溜着好些不知何时躲藏起来的人,正在往营地这边赶过来。   砰砰砰。   嘴里被塞着破布,双手双脚被绑起来的中牟县差役和管事们,被丢在了营地中间的空地上。   没人去理会这些人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   因为远方,从开封府方向,已经是一支队伍,脚下裹着布,趁着夜色,不曾点亮一支火把的赶了过来。   朱允熥拍了拍似乎还在思考着,为什么朱尚炳就真的能看出那些人藏身地的朱高炽的肩膀。   “开始吧,这一遭借百姓之手破局,便是事后到了朝堂上,在天下人面前,咱们也就能处之泰然了。”   朱高炽撇撇嘴:“算你还是讲点体统和规矩的,虽然用的法子还是这么……”   “不讲道理?”   朱允熥自嘲的笑了一声。   朱高炽摊摊手,招呼着高于光、裴本之等人,向着从开封府城赶过来的两支千户所官兵迎了过去。   东湖水泽旁,往日里昼夜不歇的歌舞,终于是因为当朝皇太孙的到来而暂时的停了下来。   明亮的灯火,让整片东湖在黑夜里,同样是光可鉴人。   黑暗中,人们似乎都有了预兆,在等待着什么还尚不可知的事情发生。   忽然。   远方的夜幕下,传来了大动静。   是愤怒的嘶吼。   是黑夜里有怒火在燃烧。   任何细微的动静,在黑夜里都会被无限的放大。   从黑暗中突然传来的动静,让整个东湖都猛的一颤。   “生了什么事?”   “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东湖这一片,家族子弟有望在下一科高中进士的那户人家,那名中年男子,披着一件里衣,踩着鞋子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府外的管事和仆役们,已经是在惊闻动静后,便赶到了主家老爷的屋外。   “老爷……老爷……”   “大事不好了……”   啪啪。   男人咬着牙,脸色不善的上前,举起手便对着赶过来的管事狠狠的抽了几下。   “废物东西,说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管事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老爷,是那些泥腿子!是泥腿子们冲过来了!他们向着东湖这边冲过来了!”   “泥腿子冲过来了?”   男人眉头一凝,低声念叨了一句,然后忽的双肩一颤,瞪大了双眼看着赶过来的仆役们。   “泥腿子冲过来了!”   男人双手一颤,挥手便向着府外急匆匆的迈出脚步:“走!去前面看看。让府上的人都起来,家伙事都拿到手上,爷们今天就要看看,这帮泥腿子当真还能给爷们抄了家不成!”   仆役们心中惶惶不安,唯恐自己等人最后成了替罪羊。   可是此刻见到主家都开始狠起来了,这帮人也只能是跟着往前头赶,到了府外,满府的家人子弟和仆役手中都已经是拿着棍棒,甚至还有几人手上是提着刀的。   东湖水泽外。   整片黑夜下,亮起了无数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夜色,也遮挡住了火把下的人们。   “砸了东湖庄!”   “砸了东湖庄!”   “翻身当家做主!”   “翻身当家做主!”   “砸了东湖庄,种自己的田,收自己的粮!”   “砸了东湖庄,吃饱了肚子,娶上了婆娘!”   黑夜里,无数人奋力的呐喊着。   声势浩大,可谓是如潮水般汹涌。   远方的夜色下,朱高炽双手攥紧,目光始终盯着那些冲向东湖庄的火把们。   “百姓还是太少,基本都是咱们的人。”   “这还是不成的。”   朱允熥迎着夜风,双手轻轻的伸出到身前。   “百姓在等,他们在等着我们。”   “他们的怒火藏得很深,必须要勾出他们的怒火才成!”   说完之后,朱允熥对着另一侧的朱尚炳点头示意。   朱尚炳立马亲自从护卫手中夺过一只号角。   夜色下,开封府的平原上,响起了一道号角声。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吊民伐罪   “哐当。”   离着东湖水泽周边无数高门大户组成的东湖庄不远的一处破旧村落里,响起了一道金属落地的声音。   破旧的村落,因为这一次黄河溃决,显得更加的破落,若不是那些百姓的日用物件还在庭院之中摆放着,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座早已被遗弃的荒废古村。   而随着第一道声音响起,整个村落里,开始一声接着一声的此起彼伏。   等到金属落地的声音完毕之后。   村子外面的夜幕中,也传来了一道悠长悠长的号角声。   一队换上了百姓衣裳的羽林右卫官兵,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东湖庄为富不仁!”   “砸了东湖庄,翻身当家做主!”   声音是如此的洪亮,让整个村落都为之一振,即便是那些守村的大狗,也被吓得趴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只是整个村子,除了羽林右卫官兵们一次一次的呼唤声外,却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动静。   远方的夜幕中,那悠长的号角声,忽然变得急促了一些,也显得更加尖锐。   羽林右卫的官兵们脸色一变,喊话的内容也变了。   “杀人了!”   “死人了!”   “东湖庄的人开始杀人了!”   “杀人了啊……”   羽林右卫的官兵们不断的呐喊着,几番之后便悄然的消失在村落外的夜色里。   于此同时,一般无二的事情,正发生在以东湖庄为圆点的一座座村落中。   只不过反应却也大同小异。   好似,这些明明住着人的村落,在今晚都变成了空无一人的荒废孤村。   只是。   一切却都在发生着转变。   噔。   一座院墙都已经倒塌了的院子里,那小小的窗户后面,忽然亮起了油灯的光芒。   而后,是一盏盏的灯光亮起。   如同一颗颗夜空中的星辰,分布在开封府的旷野里面。   咯吱。   腐朽的木门发出一声呻吟,露出一条缝隙,将更多的光芒撒到外面的庭院里。   忽的,一道黑影将光线挡住,却又好似是被那些微弱却分外明亮的光亮给推到了门外,走进了院子里。   是一名早已穿好了衣裳的百姓。   裤脚还沾着今日在河道上带回来的泥点。   那人走到了院中发出响声的位置,低头弯腰,便将一把刀拿在了手中。   “是刀!”   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一声低呼声。   那人转过头,只见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爬起来,走出了屋门。   黑夜里,有人发出了惊喜声。   “是皇太孙殿下!是殿下让人送来了!”   “今天我在河道上做工的时候,看到皇太孙殿下带着人来了!”   村子里,开始发出道道嘈杂声。   只是所有人都还在犹豫着。   村子外,分明已经离去的羽林右卫官兵,却是再次悄然的摸了过来。   一堵院墙下,一名声音最是洪亮的官兵仰起头。   “定然是殿下为什么事情牵扯了,所以才要我们自己为自己做主!”   “东湖庄杀了人,揪出凶手,送到殿下面前,皇太孙肯定会替咱们做主的!”   随着官兵的开口,余下的官兵便再一次的呼喊了起来。   “砸了东湖庄,翻身当家做主!”   “砸了东湖庄,翻身当家做主!”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更比一声洪亮。   渐渐的,整个村子里手拿着刀枪的百姓们,也附和着呐喊了起来。   渐渐的,百姓们的声音便盖住了官兵们的声音。   终于,羽林右卫的官兵们真正的悄然离去了。   而村子里手拿刀枪的百姓们,也纷纷走出了家门,在满天星辰的照耀下,向着东湖庄迈出了第一步。   而那些没有刀枪的百姓,也都纷纷拿起家中院子里的粪叉、锄头、柴刀等等。   百姓们动了起来。   ……   而在东湖庄。   几乎是将整个东湖庄周边,西起中牟县,东至开封府城,这一大片土地都占有的人家,却是一个个都愣住了。   誓要在下一科让族中出一个两榜进士的人家,那当家做主的男子,手中亦是拿着一柄刀,有些诧异的望着在府门外,远处夜色里停了下来的百姓人群。   朝廷是不禁刀枪的,只禁强弩等利器。   原本,男人已经发了狠,只要这些泥腿子胆敢冲到家门口,誓要砍了几人立威,好叫这些泥腿子知晓了,在东湖庄这一片,到底谁才是最大的。   只是现在呢?   那些举着火把,喊了一路的泥腿子们,竟然远远的停在了夜色里。   男人竖起了耳朵,脸色忽的一变。   那帮‘泥腿子’竟然在对着空气喊打喊杀,喊着杀了人死了人之类的话来。   这些人不是泥腿子!   男人脸色剧变。   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见黑夜里那些人,竟然开始溃逃了。   溃逃!   想了好一阵,男人才觉得还是用这个词最是恰当。   嘭。   还没有察觉到异样的府上管事,望着如潮水一般退去的泥腿子们,终于是浑身一软,长出一口气后就跌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终于是退了,终于是退了……”   更是有族中的年轻子弟手持宝剑长刀,掩下了脸上先前挂着的惶恐,露出鄙夷和跋扈的表情。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雷声大雨点小,活该穷一辈子!”   “呵忒!”   谁也没有注意到家主的脸色,比之先前还要更加的难看。   侧面,不远处另一户世代居于东湖庄的人家,有了几名管事和仆役走了过来。   “小的们奉家主之命前来,想与贵府提醒一下。”   “今晚的事情有些不对劲。”   从东湖庄旁家府邸赶过来的管事,刚刚说完话,远方黑夜下的旷野里,忽的爆发出了远比之前更大的声势。   “快关门!”   “拿了竹叉上墙!”   中年家主眼神一颤,当即转身,拖着一名先前还在叫嚣着泥腿子,此刻却已经被那旷野里的声势吓得呆住的族中举子,就往府门里面跑。   刚刚才赶过来提醒的旁家管事,看了一眼已经从夜幕中冲出来的泥腿子们,两腿颤颤,想要折身返回却又不敢穿过夜幕,最后便与这边的人家一窝蜂的往府门里面挤。   黑暗里,远离周边村落通往东湖庄的必经之路上,在众多锦衣卫护卫下,朱允熥在朱高炽、朱尚炳以及高于光、裴本之等官员的簇拥下,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灯火璀璨的东湖庄。   高于光和裴本之两人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颤抖着。   黑暗中,那些手持兵器和农具的百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们的胸口上一样。   如此鼓动百姓的行为,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眼下这些百姓是冲着东湖庄而去的。   可一旦打开这些百姓心中对国朝律法的敬畏,等到今夜过后,这些百姓还会甘心过朝廷的温顺子民吗?   在裴本之、高于光等人的心中,这个问题是打了一个问号的。   朱尚炳则是低声道:“事情都布置好了,宰了好几只牛羊,离着东湖庄近的地方,都撒满了血。”   朱高炽立马回头,看向朱尚炳,他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准备。   小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朱允熥,随后双眼忽的放大,他急忙转过头。   朱尚炳低声道:“你在找什么?”   朱高炽推了一把朱尚炳,向着人群后面搜寻了过去。   半天的功夫之后,朱高炽深深的吸了几口气。   他抬起头死死的盯着朱尚炳:“那些人呢!”   “哪些人?”   朱尚炳嘟了嘟嘴,脸上露出狐疑。   朱高炽余光里扫了一眼身后的官员们,压低声音道:“你今晚带着人,从营地外面抓住的那些人!”   朱尚炳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整张脸都干瘪了起来,愤愤不平道:“底下人尽是没用的,竟然叫那些人给跑了!谁知道那帮人,现在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完之后,朱尚炳像是卡了嗓子一样咳了几声。   朱高炽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尚炳答不上来了,便哼哼了两声,转头关注着东湖庄外的动静。   小胖被气得无处发泄,心中一团躁火难耐。   朱允熥回过头,默默的看向暗自恼怒的小胖,低声道:“孟子滕文公下篇有言: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恼火不已的小胖听到这番话之后,目光闪烁了两下,张张嘴,最后却是化为一声轻叹。   立于三人之后的裴本之轻步上前,躬身道:“宋书索虏传言:兴云散雨,慰大旱之思,吊民伐罪,积后已之情。周书萧詧传又言:今魏虏贪惏,罔顾吊民伐罪之义,必欲肆其残忍,多所诛夷。   河南道积弊良久,百姓心藏怒火,怨愤在田,积怨日久,则牵累社稷朝堂,生国祚之祸。今予百姓金戈,伐无道,讨有罪,可抚慰百姓积怨。”   和裴本之并肩而立的高于光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肚子里。   他本想说,吊民伐罪是有道理的,但却不适合用在今天这个时候。   只是今晚的事情都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说的再多只会招致皇太孙的不悦,索性当个默不作声的看客。   朱允熥却是很满意裴本之对自己心思的阐述,他看向脸上还有些郁郁的小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吊民伐罪,以慰百姓,今晚也是我们在河南道烧的第二把火,往下便要看这把火会烧到什么地方了。”   朱高炽没吭声,只是眼睛却往东湖庄方向看了过去。   今晚朱尚炳在营地外面揪出来的那些人,想必早就已经被放在了通往东湖庄的必经之路上,只要那些过来的百姓看到那一具具尸体,必然会将心底最深处的怒火也给激出来。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远方灯火通明,星夜下璀璨夺目的东湖庄。   今夜过后,此地大抵是要荒废许多年了。   ……   没有人注意到,东湖庄周围夜幕下,先前那些身形干练,目光凶狠,且双臂粗壮,虎口生茧,并且年纪都在二三十岁左右的百姓,已经是悄然的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从周围各处村庄里赶过来的百姓们。   愤怒的百姓们从一处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走进了东湖庄发出来的璀璨灯火里。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了一起,声势浩大。   “那是什么?”   冲在最面前的百姓,忽然发出了疑惑,指向躺在路边的一道黑影。   似乎是手中的兵器和农具,给了百姓们足够的安全感。   几名百姓结伴向着地上的黑影摸了过去。   后面的人群,短暂的停下了脚步。   黑夜里,愤怒的百姓呼吸声也变小了一些。   “是人!”   “是东湖庄杀了的人!”   忽的,上前探查的百姓,齐声怒吼了起来。   人群彻底的炸了锅。   没人想着去查清楚,那具尸体到底是哪个村子里的人。   所有人只觉得心中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的燃烧着,积年累月的愤怒和怨恨,终于在鲜血和尸体的刺激下,彻彻底底的爆发了出来。   “砸了东湖庄!”   “翻身当家做主!”   “砸了东湖庄!”   “砸了东湖庄!”   “……”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在喊着要将东湖庄给砸了。   而喊杀声也在整个东湖庄的四周不断的发出,各处遥相呼应着。   人们开始不顾一切的向着已经近在眼前的东湖庄冲了过去。   在他们眼里,那一片片灯火通明,华灯璀璨的宅院,便是一座座压在他们身上、背上、心中的大山。   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整个东湖水泽周围的世居多年的宅院,皆被愤怒的百姓们给团团围住。   刀剑粪叉砍在一道道府门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声。   有人想要从院墙爬进那些宅院里面,好宣泄出心中累年积攒着的怒火。   而在院墙上,那些世居人家的子弟和仆役,人人手中拿着长长的竹叉,如同军中的长枪一样,狠狠的向着院墙外试图爬上来的泥腿子们扎了下去。   血水染红了高门大户那白净的院墙,却如同燃油泼在烈火上,让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更加的灼热。   轰!   轰轰!   黑夜里,东湖庄周遭传来了几道巨响声。   一直被院墙阻挡着的百姓们,忽然发现挡在他们眼前的高大院墙突然就倒塌了,露出一个个口子。   “杀进去!”   “砸了东湖庄!”   百姓们如同潮水一般,从一个个倒塌的院墙下冲进了东湖庄周围一座座的宅院里。   杀戮,终于如期而至。   东湖庄明亮的灯火,渐渐被染红,好似是个大喜的日子,各家都挂上了发着喜庆红光的大红灯笼。   随着时间的推移,杀戮越发的激烈起来。   手持兵器,人数众多的百姓,根本就不是东湖庄这边宅院里那些累年坐享富贵之人能够抗衡的。   一间间屋舍被点燃,火光让东湖水泽更加的明亮起来。   开封府的百姓们尽情的释放着心中的怒火,要将整片东湖水泽给焚烧干净。   朱高炽呆呆的望着从一道道火柱变成一片片火海的东湖庄,明明今夜大半的事情,都有他的参与,可望着这一切变成现实,又让他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朱允熥轻咳了一声,伸手拍向小胖的后背,低声道:“现在只要收好尾,此地百姓三代之内,将会对我大明忠心耿耿。”   朱高炽眼神晃动了一下,小声开口:“散出去的刀枪需要收回,能避免落人口舌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朱高炽首先想到的便是将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影响给尽力消除在最开始的节点上。   朱允熥嗯了一声,目光看向一旁的朱尚炳。   少顷,朱尚炳便带着人往东湖庄过去。   东湖庄周边的宅院里。   当愤怒的百姓们将眼前所有能够看得见的身着绫罗绸缎之人杀光,点燃一间间屋子,搬空一座座粮仓后,终于是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东湖庄已经没有活口了。   而冷静下来的百姓们,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他们在今夜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俺杀人了?”   “俺怎么会杀了人?俺是不是要被砍头了?”   有人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望着满地的尸骸,周围血流成河,开始恐惧起明日的结局。   “俺们杀的都是作恶多端的人!今日皇太孙都来了,定然是会帮着咱们的,不然咱们手上的刀枪,又是从哪里来了?”   人群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年轻有力的声音。   慌张的百姓们不禁下意识的开口发问:“那俺们现在怎么办?”   “朝廷的刀枪不能留,都丢了,不然朝廷要是问起来,难道俺们还能出卖了皇太孙?”   “什么皇太孙?这些刀枪明明就是东湖庄这些人私自打造的!”   “对!就是这些人图谋不轨,私自打造出来的!”   人群中,好似是有无数人反应过来,喊出心中的想法。   而经过提醒的百姓们,也懂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柄柄的刀,一杆杆的长枪,被塞进那些躺在地上的东湖庄人家手中,而更多的兵器则是被塞进那些已经被搬空的库房里。   等到今夜砸了东湖庄的百姓们,手中再也没有一件兵器之后,东湖庄外也传来了一道道整齐的铁甲声。   有留守在外面的人走了进来。   “是朝廷的兵马来了!”   一座座的宅院里,便立马有人接上话,大声的叫喊着。   “定然是朝廷和太孙殿下来为俺们做主了!”   …… 第三百七十八章 皇帝之权   当百姓们反应过来的时候。   无数的官兵,已经是从周围的黑暗中走了过来,沉默着将座座宅院包围了起来。   身着甲胄,手持刀枪,目光锋利而冰冷的官兵们,无声却又给了刚刚几乎是将整个东湖庄屠尽了的百姓们极大的压迫感。   哐当哐当的声音不断的响起。   这是百姓们在面对官兵的时候,因为心中的紧张,而下意识的让手中的刀叉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几名若是换上甲胄,便与外头那些走过来的官兵没有分毫差别的年轻人,在那些倒塌的院墙后跪了下来。   这些人低着头,高呼道:“请朝廷为俺们做主!”   “东湖庄这些年作恶多端,欺上瞒下,压榨俺们,逼着俺们做工,逼着俺们卖妻卖子卖田卖屋,俺们是活不下去了啊。”   “请上差为俺们做主!”   大凡是人多的时候,那些没有主见,或是紧张的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随大流的行为。   当请求朝廷主持公道的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些因为畏惧官兵,而缄口不言的百姓们,终于是陆陆续续的附和了起来。   官兵们只是将这些打砸放火,毁了东湖水泽周边一座座人家的百姓们给围了起来,便没有了下文。   “等下千万要小心,或是让百姓们觉得朝廷要追究他们,可能会再次激起他们。”   “我已经派了人往中牟县过去,中牟县上下官吏一概不能留,皆要追究责任。”   朱高炽一边赶着路,跟上走在前面的朱允熥,一边气喘吁吁的说着话。   等朱高炽还要继续说话的时候,刚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就被前面不断呼喊着,希望朝廷主持公道的百姓们发出的声音给盖住。   朱高炽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朱允熥已经是越过官兵们的防线,到了今夜被激发出怒火的百姓们眼前。   “是皇太孙殿下!”   “这位定然是皇太孙殿下!”   眼看着朱允熥出现在眼前,百姓中有人高声喜悦的喊了过来。   然后,便有人开始跪在了下来,嘴里高声呼喊着。   当所有的百姓都跪下后。   人群里便有人高声开口。   “草民拜见皇太孙殿下。”   “请殿下为俺们做主,东湖庄这些年作恶多端,为祸乡里。”   “今年开封府遭了灾,朝廷明明是有说过叫俺们以工代赈,官府发放粮食的。可是东湖庄这些人家,却和官府勾结。叫俺们出了工,可朝廷送来的粮食全都进了这些人家里。”   罪名被直接扣在了东湖庄人家的头上,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嚎哭着,控诉起了东湖庄人家这些年的罪行。   “请殿下明鉴,俺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今晚,东湖庄的这些人家,竟然还打杀了俺们的乡亲。”   “俺们气不过,这才赶了过来。”   “……”   “请殿下饶恕,请殿下为俺们做主啊!”   跟随在朱允熥身后而来的裴本之、高于光等人,这时候也都赶了过来。   高于光望了一眼眼前这些火光冲天的宅院,越过倒塌的院墙,躺满了尸体的庭院,以及那一块块被鲜血染红了的地面。   从高于光的内心出发,他是觉得这些百姓,就应该按照大明的律法定夺。而又因为这些百姓是结群而来,事情也是这些人一起做出来的,那罪责可以以人数众多,而减轻一些,但却不能免责。   如此,才能算是正视听,遵大明律法。   先前不曾开口的高于光,想了想终于是想要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刚刚迈出一只脚,一只手臂却被拉到了后面。   高于光回过头,就看到裴本之拉着自己的手,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不由的皱起眉头,退了回来,靠到裴本之的身边。   裴本之低声道:“殿下比我们更重视大明律法。”   说完之后,裴本之便不再多言,双手兜在一起,默默的注视着又往百姓们跟前走近了几步的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让自己整个人都处于被火光照耀之中。   他的双眼扫过眼前这些跪在地上,还在不断乞求着自己和朝廷主持公道的百姓们。   “孤,大明洪武皇帝陛下钦封监国皇太孙。”   原本还不确信的百姓们,听到这样的介绍,终于是确信了眼前那个少年郎,便是皇太孙殿下。   于是,呼声便愈发的大了。   朱允熥面色镇定,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   “孤来迟了,朝廷也来迟了,叫乡亲们受了苦。”   “你们放心,孤已经叫人去中牟县,缉拿县衙上下官吏,纠察问罪。”   “乡亲们这些日子遵听朝廷的旨意,以工代赈,没有拿到手的粮食,朝廷也会重新补发给你们。”   “你们倒了的房子,朝廷也会按照旨意,为你们重新修好。”   皇太孙似乎并没有要问罪追究他们今晚所犯之事的意思。   反倒是一开始就说了要追查官府的罪责和问题,更会补发官府这些日子没有发下来的粮食,还要修缮房屋。   百姓们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是缓缓的落了下来。   只是这时候,朱允熥却是忽的脸色一沉。   “但是,东湖庄这些世居人家,以及中牟县官府,不论他们做了什么事,都是由朝廷律法定夺的。”   “尔等今夜所作所为,或是激愤所致,或是从众所致。”   “孤念及你们这些年之苦,生活之艰难。又有中牟县官府有错在先,东湖庄世居人家图谋不轨在后。可免尔等死罪,可免尔等重罪。”   人群中,有了些异动。   很多人是听不懂朱允熥此刻所说的含义,只以为皇太孙和朝廷还是要治他们的罪。   朱允熥始终注视着这些人,当这些人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便已经再次开口道:“都是好汉子,做了错事,就该担起责任了!这一次兰阳县黄河大堤溃决,朝廷已经有了定论,要大修千里黄河大堤。今晚在这里的人家,每家出一人到时候去大堤上做工,大堤一日不修成,你们便一日不得下堤!”   朱允熥的话音刚落,高于光耳边就传来了裴本之的低笑声:“看到了吧,谁说殿下没有恪守大明律的?”   高于光有些无奈,却又无言以对。   黄河大堤现在基本已经确定,是要耗费千万,由潘德善去主持修造。到时候,河南道等地将会有数十乃至百万臣民需要在大堤上出工。   东湖庄周边的百姓,安能只身事外。   只是,皇太孙却又有言,大堤一日不修成,今晚在场的这些人家便一日不能下堤。   算来算去,也算得上是一种处罚了。   朱高炽此时已经是在前面高声开口,他言简意赅,用百姓们最容易听到的语言,解释了起来。   “殿下说了,罚你们这些人,每家出一个人,到时候去大堤上做工,大堤修好了才能回家。”   “这就是殿下对你们的处罚。”   原本还心中不安,甚至是想着继续闹事的百姓,终于是彻彻底底的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砍头,不是流放,不是打板子毁了身子骨,左右不过是去大堤上出力干活,哪里还能算得上是处罚?   人们的心定了下来。   未几,人群中忽然有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发出。   “请问殿下,俺们到时候去做工,有没有工钱?”   那人刚刚问完,身边就有人笑了出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   朱允熥也不阻拦,这些人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了起来。   “殿下!只要朝廷给俺们工钱,俺们全家都去大堤上出工,大堤不修好,俺们绝对不下堤!”   “对!只要殿下给俺们工钱,俺们修一辈子的大堤都管!”   “……”   朱允熥同样不禁笑出声来。   这便是中原子民众多秉性中的一部分突出点,他们狡猾却又勤恳。   朱允熥再次压压手,脸上佯装微怒道:“朝廷哪来那么多的钱!罚你们做工,还想着要赚朝廷的钱钞?”   离着他近些的百姓们缩了缩脑袋。   “那工钱少一点也是可以的……”   “饭总是要包的……”   朱允熥高声道:“朝廷的钱钞,要用来购置修堤的砖石沙土木料。所以,朝廷给你们的工钱不会多,到时候朝廷会颁布告示的。但饭肯定是管饱的,要是那时候你们吃不饱肚子了,只管找河道上的官员。   他们要是不管,你们就去找到时候分布在河道上的锦衣卫,他们会为你们做主的。”   管饱!   百姓们很会抓重点。   当即便是一片喝彩声。   朱高炽这时候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上前两步,看向百姓们。   “今夜之事,朝廷和殿下是清楚,也看得明白,到底是谁犯了错。”   “但你们今晚,也是有错的。殿下饶恕了你们,这是恩典。”   “现在你们都寻了锦衣卫,报上姓名,家住何处,家中都有哪些人。如此之后,方才可以回家。”   朱高炽没有说为什么,百姓们也都没有反驳。   皇太孙没有拿他们治罪,还让他们去河道上做工,能拿些钱,最关键是能吃饱肚子,这已经算不上是处罚了。   这就如此刻开口说话的那个胖胖的少年说的一样,是恩典。   为了防止到时候皇太孙和朝廷忘了他们,不让他们去河道上做工,当朱高炽的话刚刚说完,百姓们便已经是蜂拥而至,挤到了那些手拿着空白簿子,准备登记造册,原意是要防备这些百姓日后再犯错的锦衣卫们面前。   人人都在抢着,要早早的将自己全家的名字都报给锦衣卫知晓。   朱允熥回头转身,看向已经变得沉默不语的小胖。   他走到小胖身边,轻声道:“看懂了没有?”   朱高炽点点头,然后立马又开始摇起头来。   朱允熥笑了笑:“我大明的百姓很容易满足。他们所求不多,可总有人连这点都做不到。”   冷笑了两声,朱允熥便双手兜在一起,往外走去。   朱高炽挠挠头,想了一下,看着那些恨不得现在就能去黄河大堤上做工的百姓,自嘲的摇摇头,亦是转身离去。   等到百姓们抢着登记完后,这才反应过来,皇太孙已经走了。   官兵也同样走了大半。   “草民拜谢皇太孙殿下!”   整个儿都被火海笼罩着的东湖庄外,百姓们对着眼前的夜幕跪地礼拜,嘴里不断的高呼着。   ……   东湖庄的事情,在天亮之后,便如飓风一样,刮过整座开封府。   本来就因为河南两司衙门及开封府各司衙门官员,尽数被缉拿审讯,而惶惶不安的开封府,更加惶恐了起来。   官府里的人被抓了。   城外的士绅大户,也被发了疯的泥腿子们破了家。   而皇太孙对于那些泥腿子,竟然只不过是罚了一个大堤不成,永不下堤的处罚。   何其的可笑。   当昨夜未曾涉及东湖庄之事的开封府士绅们,准备着写好文书,送往各处的时候。已经接手河南道两司衙门及各府县衙门的随行官员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了政务处理。   “开封府,除陈留县外,余下各县皆有贪墨、欺上瞒下、横征暴敛等诸般触犯大明律法之事出现。按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随行主理,再派了锦衣卫的人缉拿问罪吧。”   “东湖庄那边,凡九族亦要尽数缉拿,当以重典,奏请应天批文。”   偌大的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里,挤满了此次的随行官员。   朱允熥端坐在上方主案,平声静气的吩咐着。   旋即,便有几人领命折身外出。   朱允熥又道:“河南道积弊良久,当下蒙药,祛除病根。孤欲在河南道力行税署税吏粮长改制,复查摊丁入亩之事,清查地方府县田亩实数。各部司随行官员,当要勠力同心。”   朱允熥将早就构思良久的谋划,和盘托出。   随后,他便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随行官员们。   裴本之当先出列:“殿下,河南道积弊,自是要下猛药,出重拳,只是这诸多事宜,当真要一并推下?是否会人力不足,又是否会引发诸事冲突?还请殿下三思,先清查官府,再推复查摊丁入亩事,而后改税署制。”   朱允熥挥手一指身边的小胖:“燕世子久理税署,于摊丁入亩之事也颇为了解。现下河南道随官缺众多,却有随行官员,及朝堂观政待入进士可选官地方,人力无虞。”   站在一旁的朱高炽低着头翻了翻白眼。   自己这辈子就是个辛劳的命。   好想回北平。   高于光看了看现场的气氛,亦是走出,站在裴本之身边:“殿下,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开封府城内,各司衙门虽有臣等代理,但殿下欲要推行革新诸事,却非代理可为。臣以为,当奏请朝廷,尽快补缺河南道各司衙门官缺,如此方可名正言顺,政令通畅。”   朱高炽抬起头,侧目望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朱允熥。   高于光的话说的没有错。   如今河南道两司衙门,纷纷空出官缺,没有朝廷的任官,很多事情终究是不能做的。   朱允熥可以砍了县令的脑袋,可以抓了各司衙门的官员,也可以让百姓们发泄怒火。   但委任官员,那是有着严格的律法规定的。   依着大明现行的律法,凡是入品的官员委派,都是需要吏部奏请,皇帝批红,才能执行的。   这是独属于皇帝的权柄。   也是皇帝之所以是皇帝的根本存在。   朱允熥眉头微微皱起,天子令可以让自己在开封府肆无忌惮,却没有让自己委任官员的权力。就连裴本之、高于光这些人,如今也只能是代理各司衙门政务。   各司衙门所发的公文,也都是盖的皇太孙印,而不是各司衙门的官印。   高于光见太孙有些被说动了的意思,当即再开口道:“臣以为,如今还是以整顿河南道官场为要,吏治清明,方可畅通施政。届时,无论复查田亩,或是推行税署之制,必可畅通无阻。”   公堂之上,陷入了沉默。   朱允熥没想到,自己在河南道要做的事情,最先出现的掣肘竟然是来自于此。   裴本之、高于光等人亦是有些忧虑,太孙在河南道要强推诸般革新之事,尤其是在眼下,整座河南道都处于惊弓之鸟的情况下。   很难说到时候,又会激发出怎样的矛盾。   东湖庄便只有一座,可河南道就没了南湖庄?西湖庄?北湖庄?   高于光甚至想要修书回京,提醒尚书,吏部该回头瞧一瞧这两年秦王殿下在推行六道田赋事期间,地方上是否都如河南道一般。   如果当真是那样的话……   高于光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正当这时。   衙门外忽然便是一阵的锣鼓喧天。   当众人纷纷闻声侧目转头,向着外面张望过去的时候。   便听到洪亮的声音,已经是从衙门外面传了进来。   “圣旨!”   “皇太孙接旨!”   这时候竟然有朝廷的旨意来了。   众人心中一顿,不由揣测起来,朝廷这一回的旨意到底是说什么的。   朱允熥还在忧虑河南道的事情,此刻听到有旨意来了,亦是好奇起身。   等他走到公堂外的时候,从应天赶来的传旨差使们,便已经是进了衙门。   布政使司衙门里少数还被留任的吏员,当即抬出了供案,点上了香烛,设案接旨。   朱允熥疑惑的看着手捧圣旨的人。   是应天皇城内廷二十四衙门司礼监的大太监吴良生。   吴良生手捧圣旨,满面笑容的望着朱允熥,低声道:“殿下,这道旨意,您该跪接的。”   朱允熥目光一闪,这些年自己接的旨意,大多都因为老爷子的宠爱,不曾有过跪接,便是设案也是少有。   今日却要自己跪接。   他想了想,便是一挥衣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   “臣,恭迎吾皇圣旨。”   吴良生一抖眉,微微侧过身,算是躲过了皇太孙的跪接旨意。   而后便捧开圣旨,中气十足的诵读了起来。   “奉……”   “册文曰:朕奉教大明,缵膺鸿绪、夙夜兢兢,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嫡孙允熥,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   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予朕之权,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孙允熥,持宝玺内升文渊阁,外镇天下,分理庶政,抚军监国。所行之地,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孙决之;百官任免之事,皆奏皇太孙决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第三百七十九章 龙战于野   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公堂前。   寂静一片。   几近落针可闻,人们紧绷着的呼吸声,是那么的清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好似是军阵前的牛皮军鼓被一下下的敲响,声浪震颤着虚空。   皇帝的旨意很公式化,却也少了皇帝往日里的行文风格,完完全全就是一道再正常不过的圣旨。   然而,却正是如此,才会让人们清楚,这道旨意的重要性和分量。   掐去前头的格式化行文,以及对皇太孙的赞美之词,只看旨意最后的几段话,便足以让此刻现场的人心中生出无数的遐想来。   远在应天城的皇帝,重申了皇太孙监国之权,出入坐镇。并且还加重了皇太孙的权柄和权力范围。   ‘予朕之权。’   ‘所行之地,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孙决之;百官任免之事,皆奏皇太孙决之。’   没来由的,所有人心头忽然浮起一个词来。   孙皇帝!   非孙姓,乃孙辈。   随着今日这一道旨意,大明下至黎庶,上至王公的任免,皇太孙皆可决断。   便若是现在这公堂上有六部的尚书在,皇太孙也可任免裁决。   皇帝是昏了头吗?   跪在公堂前,迎接圣旨的裴本之、高于光等人,心中不免的浮想联翩起来,只是应天城还有储君皇太子在,那皇帝的这道旨意便不可能是有奸佞矫诏。   旨意清晰明白,传召的人是内廷二十四衙门司礼监的大太监,护送而来的是天子亲军。   程序合法。   亘古未有之事!   众人心中变得恍惚了起来。   而朱允熥则是抬着头,静静的看向捧着圣旨的司礼监大太监吴良生。   吴良生这时候已经是面带笑容,眼含喜色,轻步上前到了朱允熥的身前一侧:“殿下,陛下此举可谓是皇恩浩荡,推心置腹,举国托付啊。”   朱允熥目光闪烁,高举双手接过圣旨,低声道:“孙儿治于河南,问圣躬安好否。”   吴良生又侧了侧身子,抬头侧目,笑面朗声道:“朕躬安。”   代天子回话之后,吴良生转过身。   在后面,自有跟随他赶来的小太监,手捧着一只包着明黄缎子的红漆木匣子送了上来。   吴良生打开木匣子,双手从里面取出一只暖黄明玉之玺。吴良生小心翼翼的捧着这方尺寸之间的玉玺,又送入朱允熥的掌心。   吴良生低声道:“殿下,老奴离京之时,陛下要老奴带句话给您。”   朱允熥手指肚从玉玺的底部划过,脸色微微游动,点头道:“臣问圣言。”   吴良生道:“陛下说,万事皆安,唯孙儿千金不可失。”   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传完了话之后,便挺起胸,看向公堂下满地的官员,朗声道:“老奴为殿下贺。”   万事皆安?   朱允熥手捧圣旨和玉玺,低头恭声:“臣,谢圣恩。”   言必,吴良生上前,姿态恭敬的伸着双手,搀扶起朱允熥。   在后方,朱尚炳看得是双眼放光,脸上一阵阵的潮红。   等见着朱允熥站起身后。   朱尚炳便当即高声呼喊了起来。   “臣为殿下贺!”   朱高炽目光闪动,看向身边的裴本之、高于光等人。   “臣等,为皇太孙殿下贺。”   朱允熥此刻亦是胸中豪迈而生,他转身注视着众人,又侧目看向吴良生:“吴大监歇息一日,明日再回京复旨?”   吴良生看着此间公堂上的官员数量,心下反应过来,今日太孙定然是在与官员们商议河南道之事。现在要自己歇息一日,只怕也是要自己看明白了他在河南道要做的事情,好让自己回京的时候,能与陛下知晓。   吴良生想定之后,便躬身点头,向后挪开步子,俨然是以皇太孙随侍的角色站在一旁。   朱允熥手捧着圣旨和玉玺,穿过众人,重回公堂之上。   圣旨被他架在桌案上的木架上,他手持这着玉玺端坐而下,指掌微微翻动,亮出划过好几次的玉玺底部。   如朕亲权,太孙允熥。   苍古的隶书,深刻于玉石之上,成一方之玺。   将玉玺放置在木盘上,手掌却是盖在玉玺之上。朱允熥轻咳一声,目视着一众起身重入公堂上的官员们。   “兹命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任官河南道布政使司左布政。”   “兹命户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高于光,任官河南道按察使司按察使。”   “兹命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潘德善,为黄河水务总督,督办黄河河道诸事。”   “命河南道布政使司、河南道按察使司,两司会议,推举河南道各司衙门官缺人选,报上名来,一应加盖玺宝。”   朱允熥平静的声音,在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之上响起。   声音不大,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的嘹亮,绕梁三日不绝。   他完美的诠释了一把,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手掌玺宝,只言片语便封出去三位封疆大吏,一道主官。   公堂上,官员们尽皆沉默不言,只是呼吸声却显得有些沉重。   裴本之官居陈留八载,一朝方伯布政,依着这几日的事情,也算是情理之中。   而高于光这位吏部主事,转任河南道按察使,也同样是属于可以推断的。他常年主持吏部考功清吏司之事,自是知晓朝堂官府上下的弯弯绕绕,坐镇河南道按察使司衙门,也算是能镇住场子,好配合着裴本之处理河南道诸般事宜。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则无不是心潮澎湃。   京官虽贵,却不如外放权大。   眼下河南道官场几近清空,自然有无数的位置等着他们这些人来填补。虽然如今不可能做有违朝堂律法的事情,但只要在河南道老老实实的干上几年,为皇太孙稳住了河南道,说不得届时再调回应天,也就能穿上大红袍,位列部堂。   没人能拒绝大红袍的诱惑!   裴本之、高于光两人脸上表情复杂,虽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却在今天一并到来,还是让他二人心中颇为复杂。   骤然起兴,掌一地权柄,所带来的冲击力,是难以与外人道也的。   两人当即上前一步,躬身抱拳。   “臣领命谢恩。”   随着两人的领命,朱允熥的这道委任令便算是成了。   在场所有的官员无不是向着裴本之和高于光两人的背影,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至于不在场的潘德善,众人心中也是稍稍的羡慕了一下,只不过很快便还是将注意放在了裴本之和高于光,这两位河南道新晋大佬的身上。   毕竟潘德善现在不在场不说,黄河水务总督这么个新兴的官职,谁也不知道前途如何。而更为重要的是,潘德善这个黄河水务总督的差事,也定然是将来不少年里,满朝野最苦最累的差事。   朱高炽却是默默的退后了一步,低着头充耳不闻。   他已经有预感,手拿老爷子刚刚送来的圣旨和玉玺的朱允熥,绝对会给自己平添无数早就计划好的麻烦事。   果不其然。   当朱高炽刚刚想到这一茬的时候。   朱允熥便已经是再次开口:“税署有司官员,即日起调集税吏,于锦衣卫并羽林卫、驻扎太康县京军抽调良家子,充入税署税吏职。   河南道两司,即日起清查河南道诸府县田亩之数,凡有阻碍蒙蔽朝廷,着锦衣卫有司并河南道按察使司衙门审查定罪,按律报由孤批文。   凡寺庙道观、士绅商贾人家,名下一应田亩,皆清查核实户头,要田对人,税对田。配合税署有司官员,厘清田亩,推行税吏粮长改制。   凡抗命不尊,皆由锦衣卫及各司衙门羁押问罪!”   朱允熥一口气将方才旨意到来前不久,才说过的话,又重申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显得更有底气。   朱高炽无声默默的轻叹着。   最后这一番有关于河南道的安排,通篇涉及河南道全境,涉及河南道两司衙门,而自己却又要全程参与。   朱高炽双眼变得有些晶莹起来。   很是有些担心,自己到时候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河南道。   还在暗自神伤的朱高炽,忽的人就往前窜了一下。   等到他反应过来后,便满目幽怨愤然的回头,看向刚刚躲在自己身后,推了自己一把的朱尚炳。   朱高炽轻咳一声,挥臂拱手:“臣领命。”   裴本之、高于光两人亦是领着身后的官员们齐声领命。   “两司衙门留下,余下的都自去处理事务吧。”   安排好河南道后续的事情,朱允熥便冲着官员们挥挥手。   等到那些还没有定下在河南道哪个衙门,任何等官职的官员们纷纷退下之后。   朱允熥这才轻叹一声,看向仅被留下的裴本之、高于光两人,以及朱高炽、朱尚炳,还有一旁无声候着的司礼监大太监吴良生。   “还是那句话,河南道想要推陈出新,必须要出重拳,以雷霆之势荡清一切邪祟。孤会在开封府坐镇,直到你们将河南道上下理清楚为止。”   要用人做事,做的还是干系整个河南道上上下下百万臣民的事情,朱允熥不得不给裴本之、高于光两人一个定心丸。   新任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却是有些迟疑。   朱允熥淡淡的望了过来:“大川有何疑虑?”   大川是裴本之的字,这个时候如此喊,自然是为了让裴本之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   裴本之皱着眉头,望了一眼左右,如果说高于光作为此次随行官员,由礼部考功清吏司主事转升河南道按察使司按察使,是属于正常的操作。   那自己从一介七品县令,骤升成河南道正三品的左布政使,那便真真是属于滔天之幸,属于是祖坟冒青烟了的事情。   裴本之见众人仅仅只是露出一丝好奇。   这才放下心来,沉声道:“殿下革新河南道,抚慰黎民之心,臣深以为然。久病之躯,也会用猛药。兵家常有言,毕其功于一役。目下河南道也到了此等时候,再无温水而煮的时间了。   然,臣下以为,河南道若要行诸般革新之事,不可不防乡野之力。东湖庄之事,犹在眼前。开封府城乱民滋事,犹在眼前。   乡野宗族,方外僧道,何其多也。牵之与利,便如生杀父母之仇,累世不绝。   殿下行革新,当用军马兵甲,防备府县之下乡野生乱。宣百姓知晓朝堂善举仁政,备贼子歹人鼓动蒙蔽河南道百万黎民。”   一句话概括。   裴本之担心改组之后的河南道有司衙门,推行革新之事,会引起河南道地方大乱,需要提前预防。   高于光则是看了看坐在上方,那一道圣旨和玉玺,明晃晃摆在手边的皇太孙。   他轻声道:“殿下,是否该召见河南都司。”   朱允熥却摇了摇头:“防乱于地方,不急于一日。目下两司衙门,拿出官缺选任,务必要尽早清查河南道诸府县田亩实数。”   裴本之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此刻皇太孙的回应,和他往日里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明明是需要现在就开始着手防备的事情,偏生此刻的皇太孙就是视若无睹,亦或是说置之不理。   裴本之很有些不明白。   难道皇太孙就是希望河南道真正的乱起来?   可又要如何的乱,难道要河南道遍地乱民?   高于光目光幽幽的轻咳了一声,手臂在裴本之的眼前划过,而后拱手向前道:“臣等领命,今日便将河南道各司衙门官缺选任名录理出,交于殿下审阅。”   裴本之茫然了起来。   明明自己说的事情,高于光是清清楚楚的,可他却不再多说一句。   他是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河南道的按察使了吗?   带着满头的雾水,裴本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着高于光,将皇太孙给送出了布政使司衙门。   朱允熥带着现在还不用忙起来的小胖和小憨,出了布政使司衙门。   他往城西北周王府方向走了一截路,随后轻咦一声反应了过来。   “五叔现在还被关在开封府牢狱之中吧。”   小胖朱高炽翻翻白眼:“你可真是五叔的好大侄。”   小憨朱尚炳哼哼了两声:“放心吧,五叔在牢狱里吃得饱穿得暖,没大碍。周王府的婶婶还有兄弟姊妹们,我都让人照顾的很好,只是不能出王府罢了。”   朱允熥瞥了一眼小憨,觉得这厮当真是他爹亲生的。   他也不做声,只是转了个方向,往城墙方向走了过去。   如今的开封府城,已经被于马和汤弼麾下的军马接手,于马这位河南都司,如今真正执掌的只有一万多人,加上汤弼的羽林右卫军马,合共两万兵马,共同护卫开封府城。   等几人到了城墙上,四下里只有众多官兵手持长枪立于城墙跺后面。   从城墙上眺望远方,那些满身泥土,衣衫下皆是破洞,也不在见有白洁里衣的真正的灾民们,正在新的河南道有司衙门官员带领下,忙碌着抚平洪灾留下的痕迹。   朱高炽看了两眼城外忙碌的场面,低声道:“现在裴本之肯定还是满头雾水。”   朱允熥轻笑一声:“高于光大概会为他解释清楚的。”   “是东湖庄一事之后,才有的这番决定?目下我们掌握的河南道上下官吏士绅的罪行,已然罄书难尽。乡野之间,于朝廷政略,根本就是置之不理,亦或是推辞蒙蔽。   你现在就是在等着河南道真正的大乱起来,然后点燃这一把火,烧的旺旺的。   只是我有一点不懂的是,等火烧起来之后,你要做什么?”   朱允熥转头看向看懂了一半,却还有一半不懂的小胖,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过你可能要回一遭应天吗?”   朱高炽眉头一惊。   “周易坤卦第六爻:龙战于野!”   小胖深吸了一口气,未曾在朱允熥的脸上看到不同的变化,便继续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龙为阳,此爻为阴。阴阳交战,于城郊之野外。”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胸脯重重的起伏着。   “你今天让裴本之、高于光他们带着河南道新任两司,推行诸般革新,却不加防备,就是要坐等河南道血流成河!”   朱允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拍了拍一旁小憨的肩膀。   朱尚炳啊了一声回过头,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要杀人了?”   朱允熥又是一笑:“其实我们心中本就明白,朝廷想要做的事情,却不代表就是天下人都想要做的。浙江道推行摊丁入亩数年,那是我杀了整整半座浙江道官场才确定下来的。而且,浙江道七分山三分地,田亩之利本就不多。   然而其他地方呢?二叔这几年为什么屡屡想要撂挑子,我们早就该明白,二叔他或是早就知道底下的情况,又或是隐隐有过耳闻。   天下的士绅们,当真愿意缴纳赋税,去了优待?这几年看似风平浪静,可你现在再看看河南道。   窥一处而见全貌,此时已经推行革新的六道府县,难道只有河南道如此?”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最后只能是低声道:“终究还是我想的少了,你是要对整个朝野上下动手……只是,你不怕得罪了所有人,然后引来大祸?”   朱允熥冷笑了两声。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现在便静静的等着,等着整个河南道府县之下乱起来,到时候我便有了机会,再做一件惊天之事!”   …… 第三百八十章 国家岂可有二主?   开封府的牢狱条件很不好。   又因为前段时间,大水冲进了开封府的监牢,里面随处都是尚未阴干散去的积水,混着朽木发出腐朽的气味。   而在灾情发生之后,地方上也多有作奸犯科之辈出现,开封府也因此缉拿了不少人关在牢狱里,等候处置。   种种事由夹杂在一起,也就导致如今的开封府监牢里,可谓是人满为患。   河南道各司衙门的官员在被尽数押入监牢之后,狱卒们多多少少还是有着些区别对待的。   作奸犯科的毛头小贼们被关在一起,绿袍的官儿被关在一起,青袍的官儿被关在一起,红袍的官儿被关在一起。   小贼们只能待在腐朽发臭的牢房中,绿袍的官儿被关押的牢房里会换上一些新鲜干净的稻草铺地,青袍的官儿便会多上几个木架子上铺满柔软的稻草。   至于人数最少的红袍官儿,则会多上一只粪桶,可以集中收集每日的排泄。   若是有在押犯官,会有亲属送来钱财,那这些人在监牢里的待遇还能再往上提一提。总之只要是钱钞到位,只要不走出监牢的范围,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怎奈何,这一遭明明已经人满为患的开封府监牢里,那些个狱卒却是注定了会颗粒无收。   盖因为这些犯官的家人亲眷,也尽在被缉拿问案的范围之内。三族羁押,九族圈禁。   梆梆梆。   木头棒子敲在盛满饭菜混在一起的木桶上,在监牢里发出让所有被羁押人员都已经熟悉了的闷响声。   “开饭了。”   “今日里开封府普天同庆,新任的府尊说了,监牢今天加肉三十斤。”   连续好几日颗粒无收的狱卒们,原本心中的期待早就已经随着一个个犯官九族被缉拿而消失的干干净净,提着装满饭菜的木桶,面无表情的喊着话。   一只拿着大海碗的手,从牢房栅栏上专门留出的盛饭口子后伸了出来。   狱卒将木梆子夹在腋下,一手提着饭桶,一手握着饭勺。大铁勺子往木桶里挖了一下,便将一勺饭菜落进了那只大海碗里头。   “怎得不见肉?不是说好了加三十斤肉。”   牢房栅栏后面,露出两只绿油油的眼睛,低着头望向大海碗里,那不加分辨几乎就看不出来的肉粒。   几名狱卒对视一眼,而后冷哼着:“府尊可没有说,是要给你们这些个人加肉的。”   “爱吃不吃,不吃就饿着!”   当即便有一名狱卒上前,一把夺了那人手上的大海碗,倒扣着将刚刚盛好的饭菜给重新倒进了饭桶里面。   那双眼冒着绿光的人低声的冷笑着:“尔等硕鼠,本官踏出此地之日,便叫尔等生死两难!”   很显然,这人亦是原先的河南道官员,只是这一次应了劫,才被落进这监牢里。   然而狱卒们却是浑然不惧,甚至是发出讽刺的嘲笑声。   若是在过往,只要没有朝廷的批红勾决,大凡是进了监牢的犯官,都会受到礼待的。这是因为谁也不清楚,这些今日犯官,来日是不是又会重出牢狱,再归官场衙门。   只是现在?   狱卒们冷冷的笑着:“你怕是耳聋了吧?痴心妄想!难道方才没有听清了,我等说的话?”   狱卒们嘲讽完了往日里的这些大人物们,便继续往监牢里面走去,一路将饭菜分给那些从牢房栅栏里面伸出来的碗碟中。   当前面数量最多的几只饭桶给用光后,外头的狱卒也已经是送来了新的装满饭菜的饭桶。   只是很明显,越是往后,饭桶里的肉粒便越多一些。   等到了监牢的最里面,也是特地看了一口朝天大窗户,透着阳光洒进来的区域,饭桶变成了饭盒,里面的肉粒也变成了肥油晶莹剔透的肉片。   狱卒们抬着饭盒走了进来,望着被阳光照射着的几间洁净牢房,姿态终究还是有些小心的瞧了几眼被押在里面,身着白服的犯官。   “诸位,今日加餐有肉,还请慢用。”   狱卒们将饭盒送到了牢房里的饭桌上,将上一顿留下的空饭盒给撤了回来。   叮铃铃。   牢房里,响起了锁链的声音。   原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潘伯庸,披散着头发,鞠着身子走到了栅栏后,脸色发灰,此刻却是双眼闪烁的看向外头的几名送饭的狱卒。   “烦请诸位,可否说说,开封府何来普天同庆?新任开封府知府,又是何人?”   随着潘伯庸的开口,并排的几间牢房里,也纷纷响起了镣铐声,那些个昔日在河南道可谓是风云权柄之人,尽数都出现在了牢房的栅栏后。   狱卒们如今虽然也不会怕了这些昔日里的大人物,却也不敢轻易得罪。   只是小声道:“就这几日,朝廷来了旨意,陛下钦赐皇太孙,有如陛下之权,赐玺。凡内外百官有司,皆奏殿下;凡所行之地百官有司,殿下皆可任免。”   又有人低声道:“至于俺们开封府的新任府尊,原是户部的一个郎中,诸位今天能吃上肉,可还得感谢人家呢。”   狱卒们随口的回了几句,便要离开。   这时候,潘伯庸的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现如今,河南道两司衙门,主官都是何人。”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几名刚刚要离开的狱卒,便当即停下脚步,姿态表情恭敬的转过身走到栅栏前,攥着手躬着身。   “小的们参见殿下。”   身上还穿着一件常服的周王朱橚,脸色沉默的从潘伯庸的背后走到了狱卒们的眼前。   潘伯庸微微侧身。   狱卒们不敢懈怠,权贵如潘伯庸这位原河南道按察使,这一遭大抵也逃不过要被朝廷定罪。可眼前这位刚刚走过来的,却大有不同。   大明朝可还没有砍了宗藩的先例。   就算周王殿下现在是被关在这监牢里面,谁能知道回头是不是就会被皇太孙将这位宗亲五叔给请出去。   朱橚挥挥手:“回了本王的话便是,本王不会为难你们的。”   狱卒诚惶诚恐,赶忙回话道:“陈留县知县裴本之,现任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使。随行的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高于光,现任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按察使。都司衙门不曾有改动,还是于都司执掌。”   朱橚眨眨眼,沉默起来。   在两边的牢房里,却是传来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潘伯庸这位上一任河南道按察使,脸色更是不断的变换着。   他几度侧目看向沉默着的周王殿下,无数的话都已经堆积在了嘴巴后面,只是潘伯庸深吸了几口气之后,还是强行给忍了下来。   潘伯庸面带笑容的转过头,看向栅栏外的狱卒:“劳烦,还请为我等解释一二,这几日……皇太孙殿下,可曾有过什么教令?”   狱卒望了眼沉默不语的朱橚,有心想要离开,却又不敢擅动,只得是挤出笑容回应着潘伯庸的问话:“殿下督促了两司衙门,要尽快清查俺们河南道的田亩,重新计数造册。   还要朝廷里的那个什么税署,也尽快的在俺们河南道立起来。   光是这几日,锦衣卫已经在开封府抓了不少人家了,都是一整家一整家的抓人。”   话说的已经有些多了。   另一名狱卒不敢再让同伴继续说下去,拉扯了一下对方,随后抱拳躬身,朝着牢房栅栏后沉着脸的朱橚躬身作揖。   “小的们告退。”   监牢里,狱卒们离开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噗通一声。   潘伯庸已经是径直跪在朱橚眼前。   “殿下救我!”   潘伯庸脸上的皮肉,轻微的抽搐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两司衙门的主官都换了,皇太孙更是得了滔天的权柄,现如今河南道大行革新,无数人家被锦衣卫缉拿。   潘伯庸已经是全然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了。   随着潘伯庸的开口。   监牢里,响起一阵镣铐的动静。   无数河南道各司衙门的犯官跪在了地上。   “请殿下救救我等。”   昏暗潮湿的下等牢房里,作奸犯科的毛头小贼们,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阵的嘲讽声。   往日里,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官府老爷们,可都是拜迎官长头磕碎,鞭笞黎庶目朝天。   现如今却为了保住狗命,已经慌乱至此。   朱橚嘴里咿呀一声,忙弯腰伸手,将潘伯庸拉起来。   他摇着头叹息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潘伯庸脸色发黑,仅此顷刻之间,便让他原本已然很是苍老的面容,更加的衰老。   “臣等自知罪孽深重,可是臣等对朝廷,却从无二心。皇太孙殿下要杀我等,我等无怨无悔,可我等家人何其无辜,何以要罪及九族?”   “还请殿下救救我等,救救我等家人。”   在两侧的牢房里,那些犯官们亦是接连不断的出声乞求着,或为自己或为家人。   朱橚默默的听着这些人的乞求,紧绷着脸颊,他长叹一声:“诸位方才也都听到了,如今本王那位侄儿,可不光光是监国的皇太孙,还是有如本王父皇的权柄了。”   潘伯庸眼睑下沉,脸上有些失神。   戈壁的牢房之中,却是忽的传来一道冷哼声。   “国家岂可有二主同日而存乎?”   “政令以何主为首,百官有司任免又以何人裁定?”   “此举亘古未见,我朝骤然如此,国家前途会何如?”   潘伯庸轻叹一声,抬头望向周王殿下,他轻声道:“王爷,按理说陛下圣裁之事,我等不便诽议。然,今日陛下于太孙之举,或有恩宠之意,可国家当真能有二主共存乎?若开此例,叫后世子孙如何评价当下先人?宗社何以维系?”   朱橚目光微微的闪烁着,他长叹一声,挥挥手摆动着衣袖,退步坐回到牢房中添置的椅子上。   他淡淡的看向潘伯庸,看向对面牢房栅栏后目露愤怒、怨恨、懊悔、不安的原河南道各司衙门的官员们。   朱橚低声道:“你们想做什么?本王现今亦是自身难保,静等陛下圣裁。你们想做什么,本王大抵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能在这方牢狱之中,为你们传些话出去。”   说完之后,朱橚默默的低下头,目光在潘伯庸等人身上扫过。   河南道的形势很复杂,这些人当日被羁押后,所述罪行也大多是限于个人的,至于官府以外的人却是牵连甚少。   甚至。   朱橚隐隐觉得,这些人远比自己所掌握到的,还有更多的后手。   潘伯庸闭上了嘴,有些事情原本是作为保命所用的,只是那晚开封府衙高楼起火,皇太孙的动作太快,以至于他们连发出警讯的机会都没有。   在潘伯庸身后的另一间牢房里,有人对着他喊起话。   “潘按察!现在我等都到了这等地步,还有什么藏掩的?殿下既然愿意帮我等,按察对殿下还心存疑虑吗?”   朱橚很是配合的,目光中露出一丝的闪烁,默默的看向潘伯庸。   潘伯庸抬起头,心中一惊,赶忙低下头:“殿下,臣不敢对殿下有半分存疑。”   朱橚微微一笑,人坐在椅子上,身子稍稍前倾:“潘按察,有什么话是要本王替你们带出去的?”   说完之后,朱橚便轻轻的拍了拍手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牢房里响起。   少顷,便有一名狱卒,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到了牢房栅栏外面。   狱卒躬身低头:“殿下。”   潘伯庸回头看了一眼对方,脸上颇有些震惊,不曾想到周王在这开封府监牢里,竟然还有暗子人手。   “潘按察尽管与他说明白了,想要带什么话,他都会替你带出去的。”   朱橚淡淡的说着,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而后,好似是喃喃自语道:“国家岂可二主共存乎?”   潘伯庸拱手对着朱橚拜了拜,而后又朝牢房栅栏外的那名狱卒拱了拱手,随后便走向一旁的牢房前。   牢房中,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动静。   潘伯庸与众人商议半天之后,终于是定下计来。   “殿下,我等已经决定了。”潘伯庸鞠着身子,走到已经闭目养神好一阵的朱橚面前,低声开口。   “恩。”   朱橚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看了眼潘伯庸,而后伸手指了指牢房外面的狱卒:“与他说明白,若是你们的法子有效,本王或许也能早一点离开这等腌臜之地。”   潘伯庸又拱拱手,冲着朱橚作揖施礼,然后才走到了栅栏后。   “劳烦大驾了。”   潘伯庸冲着外面的狱卒歉意的说了一声。   狱卒默不作声,从怀中拿出一个空白小册,提着一支细笔。   想了想,狱卒又将小册和笔交到了潘伯庸的手上。   潘伯庸看着手上的小册,却是迟疑了一下。   他摇摇头:“不必如此繁琐,只消阁下往外头带几句话便可。”   狱卒看了看潘伯庸,点头道:“你说。”   少顷之后,潘伯庸叮嘱一番,终于是长出一口气,望着那狱卒悄无声息的消失在监牢里。   待到此刻,潘伯庸的脸上方才露出一丝轻松和期待。   他转过身又到了朱橚跟前:“罪臣,拜谢殿下今日之恩。”   说着,潘伯庸便跪拜在了地上。   朱橚还在回味着方才潘伯庸与那狱卒所说的话,心中早就已经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此刻见潘伯庸跪拜在自己跟前,只能是艰难的压着心头的意外和震惊。   朱橚低声道:“按理说,本王是不该让你们做出那样的事情,但……谁让本王现在也被关在此处呢?”   说着话,朱橚自嘲的冷笑了两声。   潘伯庸低着头只是轻声的附和着,心中却是有着另一番想法。   这些年周王府在河南道,本就是不干净的。   这时候周王说什么按理不该,但他还不是不得不点头同意,并且出手相助。   开封府监牢外。   那先前被朱橚叫出来的狱卒,此时已经是从牢狱里走了出来。   狱卒只是几步便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暗卫田麦和锦衣卫百户张辉,早就已经是等候在此地。   见到狱卒终于是出来,两人齐齐的看了过来。   狱卒拱手低声道:“今日按照计划,将今日河南道的消息放进牢房里,潘伯庸这些人果然上钩了。属下借周王殿下之手,从潘伯庸手上拿到了线索。   只是属下原本还想着要他能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倒是这厮颇为谨慎,只与属下言传。要属下出城寻了一家人,将话带过去即可。”   田麦眉头有些凝重,低声开口:“潘伯庸要你带什么话,带往何处?”   张辉则是在站在田麦的身边,默默的观察着这名暗卫中人的脸色变化。   在锦衣卫昭狱里长久的医学研究,张辉对人在说真话和撒谎时,脸上皮肉的变化,已然有了不俗的了解。   那人上前一步,便与田麦低声复述了起来。   等到那人将潘伯庸所有的计划和交代说完之后,田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向同样面露惊讶的张辉。   张辉回想着这名暗卫先前的举止,并没有说假话的痕迹。   他压着声音道:“此时,是不是现在就得通禀给殿下知晓?”   田麦摇摇头:“殿下今日与燕世子在一起,商议河南道革新之事。这些事情,暂时还是不要让燕世子知晓的好。”   张辉想了想,点点头,脸上却是露出烦躁的表情。   田麦看向那名狱卒:“带着人,暗中摸清潘伯庸要你传话的那家人底细,待我等将诸事安排妥当了,便将潘伯庸的话传给那些人。”   伪装成开封府监牢狱卒的暗卫当即拱手领命。   田麦回首拍拍张辉的肩膀:“我们暗卫人少,这件事情还得靠你们锦衣卫,殿下要在河南道做大事,毕其功于一役,我们就得为殿下将这暗地里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   张辉哼哼两声,眼中露出浓郁的杀气。   作为同样身处大明黑暗面下的两人,无声的对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 第三百八十一章 燕军南下   九边边军,在整个大明军队的序列之中,足可以用勇冠三军来形容。   九边的战力最是凶猛,他们能够搏杀数倍之敌,使帝国万里长城屹立不倒。   亲军的装备最是精良,大明最先进的火器装备,最坚韧的甲胄,让这支中央武装力量足可碾压诸道。   这是帝国公认的两股最强军事力量。   朝廷这些年,在九边投入的资源足以用海量来形容,在洪武二十四年之前,更是以倾国之力著称。   边军的每一次大规模行动,所带来的影响,都是能直接波及到整个黄河以北地区。   即便是这些年东镇倭国、南征交趾,朝廷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动用九边边军的军马。   只不过,这一切似乎都将要被打破了。   北平都司,广平府邯郸城外丛台驿。   此驿地处邯郸,在整个北平都司都算得上是个要紧位置。从丛台驿往东南过北平都司大名府,便可入山东道东昌府。往西南越过邯郸城,则可入河南道最北部的彰德府。   丛台驿,属三道官道驿路汇聚之地,控扼之处。   而在今日,过万带着北境寒冽冷风的骑兵,毫无征兆的从九边关外南下到了丛台驿。   万余骑兵足可以让朝廷在九边外,配合步卒,组织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北征军事行动。   而在今日,这万余骑兵却是在北平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指挥司指挥,北境新晋军中红人张志远的统帅下,已然停住在了丛台驿外。   万余骑兵令行禁止,前头的队伍勒马停下,后面滚动着前进的军马便立马响应起来,一一停下,左右营以行军法散出丛台驿左右驻扎警戒。   丛台驿前,原本还热闹济济的行商、行人、官宦,闻见大军官兵到来,眨眼间便清空了大半,消失的无影无踪。   丛台驿的驿丞闻讯,慌忙从驿站里带着人急迎了过来。   驿丞出了驿站,张目望向停在驿站外官道上的边军军马,心下不由一颤。   这几年朝廷一直在不断的推行驿站改制,每年都会让各处驿站、急递铺等处增添边疆和军中伤残士卒。   丛台驿地处北平都司,又是三道通关控扼所在,过往就算的上是大驿,这几年又是愈发的扩建起来,增添诸多从北平都司边军里退下来的伤残士卒,人员增多无数。   也正是因此,丛台驿的驿丞对九边边军,有着远比常人更多的了解。   眼前这黑压压一片的大军,沉默无声,只有无数的战马在喷吐着热气。   仅仅只是一眼,驿丞便知晓这必然是边军里头精锐之中的精锐。   若是放在塞外,那就是可以军前冲阵,乃定军阵乾坤的精锐重师。   而今日,这些本该在塞外驻扎,伺机北征清剿元贼余孽的边军却突然出现在了丛台驿,不得不让驿丞浮想联翩起来。   “驿丞,大军似乎是要在我们丛台驿歇息的。”   跟在驿丞身边的驿卒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驿卒的腿有些不灵光,走动之间有些颠簸,藏在衣袖下的手掌也不时没来由的抽动两下。   这名驿卒,亦是这两年从边军退下来的人。   驿丞吞咽了一口唾沫,不安的点了点头。   赶忙小跑步的上前,往大军阵前赶过去。   领着万余边军骑兵的张志远,手握缰绳,端坐在马背上,目光微微低下,俯瞰着眼前的丛台驿,以及正带着人赶过来的丛台驿驿丞。   自北平领兵南下,也有数日。   但张志远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燕王拿到太孙的请调公文时所发生的事情。   今年北平都司北征的事情,早去年底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拍板子定了下来,一开春后北平各方就在为北征事宜筹备着。   太孙的请调公文忽然到来,直接打乱了北平都司上下的部署。以北平都司内部将领为首的,一帮人是不愿意出兵南下的。   而以燕王府一方的人,却无比支持燕王派兵南下河南道。尤以得到消息,闻讯而来的姚广孝为首。   初开始双方的意见碰撞很大,首先的妥协和提议是北平一方调动步卒万余南下河南,也算是听了如今手拿天子令的皇太孙的请调公文。   姚广孝等人,对此也算是勉强认同。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燕王最后拍板子下决定的时候,竟然是直接将万余步卒给改成了万余马军骑兵。   而且还是派来了北平都司旗下最精锐的马军营骑兵。   这大大的出乎了北平都司上下的预料,也超过了姚广孝的期许,更让张志远始料未及。   那一日的北平城,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能看明白,燕王殿下为何会在面对着北征在即的时候,抽调出万余马军营精锐南下响应支援皇太孙的请调公文。   而让张志远更加没有想到的是。   原本自己已经被定为洪武二十八年北征前锋大将,却也被燕王殿下给直接扒拉了下来,让他带着这万余马军骑兵南下河南。   燕王是真的为了皇太孙的请调公文,还是因为燕世子也在河南,亦或是燕王有别的心思?   张志远对此没有丝毫的头绪,于是只能在这样糊涂的状态下,带着人一路赶到了邯郸城外的丛台驿。   “卑下丛台驿驿丞,参见将军。”   丛台驿的驿丞终于是带着人走到了张志远马前,弯腰拱手,客客气气、小心翼翼的询问着:“不知将军统御边军南下丛台驿,卑下等有何能支应大军之处?”   驿丞不敢询问这么多的九边马军营骑兵南下,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这已经超过了他这个小小驿丞可以涉及的范围。   一座驿站,不论是大驿还是小驿,这个时候只管听从大军的号令即可。   张志远依旧是手握着缰绳和马鞭,端坐在马背上,身子随着战马的前后摇摆,微微的晃动着。   他低头看向马前的驿丞,轻笑开口道:“大军过境,惊扰丛台驿,还望驿丞见谅。我军将在此地候命,日下将会多有叨扰。烦请驿丞能与我军同去邯郸城,与此地官府知会一二,好让我军上下不至无米可炊。”   此次张志远率领着军马南下,因为北征的事情还在推进,为了保证边军出塞后的供应,他们这边所带的军粮就没有多少,一路上都是需要地方官府支应。   驿丞哪里敢置喙。   听到这支军马还要在丛台驿这边驻扎不知多少时日,大军环顾左右,驿丞更是不敢有什么拒绝之言。   驿丞忙将开口:“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丛台驿虽然不大,却也占了个位置好的好处,驿内进来囤了不少的粮草物资。   将军今日刚刚统御军马到来,本驿卑下现在就为大军准备食物,以及为军马使用的豆料精粮。   待大军安顿,卑下便与人去邯郸县衙,禀于县令知晓此事,由县衙大仓供应将军所需之用。”   “劳烦驿丞。”   张志远坐在马背上,朝着对方拱了拱手,算作是回礼。   少而,万余马军营骑兵便在一道道号令中翻身下马,官兵们牵马聚集,画地为营。借了丛台驿中囤积的木料,砍伐周遭的树木,日落之前便将战马需要的围栏做好。   而一座座营帐也在夜幕下悄然立起,巡夜的官兵们在早早的用过伙食后,便开始在丛台驿周遭的野外开始巡哨。   探马在中军和左右军安营地之间来回的穿梭着,汇集同步各军营的最新情况。   邯郸县县令是在傍晚的时候,得了消息火速赶来的。   随着邯郸县令一同到来的,还有县衙大仓紧急调出的数千担粮草。唯恐因为短缺了大军的粮草,就会让这帮杀人不眨眼的边军干出劫掠地方的事情来。   所谓兵过如筛。   虽然如今大明还不至于此,可虽然帝国利器的军队,还不是地方官府和百姓敢得罪了的。   甚至于,谨小慎微的邯郸县令,未免大军所用粮草不足,已然在出城之时,交代县丞去联络邯郸辖下士绅大户们,随时做好为大军捐献粮草的准备。   “今日有劳贵县,日后还会多有叨扰,若有不妥之处,还望贵县能及时告知。”   丛台驿外不远处的野外,张志远带着一群军中将领,将送来粮草的邯郸县县令等一行人送出营门外。张志远满脸歉意,真诚的开口解释着。   邯郸县令连连摆手摇头:“将军们往日里在塞外为国流血,如今到邯郸县,我等绝不会叫将军们再饿了肚子。”   邯郸县令说的很是客气。   张志远抱拳拱手:“如此便有劳贵县了,目下夜深,本将叫人护送贵县回城。”   说着话,张志远便招呼了军中的将校,要整顿队伍护送邯郸县令回城。   邯郸县令还在推脱,却见大军已经是整顿好了一支马军骑兵队伍,心知推辞不掉,便只能是满脸热情,客气道谢的辞别。   待到人群夜深,荒野里传来声声虫鸣。   营外的旷野上,方才传来马蹄声,是那些护送邯郸县令回城的军马回营了,没人会留意到队伍回来的时候,比出去之时多了几个人。   待所有人都进了营地,其中便有一人动作麻利的翻身下马,快速奔向中军大帐过去。   此刻,大帐内的张志远还不曾入眠,而是孤身一人坐在自丛台驿借过来桌案前,借着一旁的烛火,挑灯夜阅军中军机。   在听到帐外传来的军马回应的马蹄声时,张志远便放下手中的军机文书,抬头注视向尚还空荡荡的帐门口。   等待唐可可那魁梧的身躯,出现在张志远的视线里时,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这么一个人会叫这个名字。   隐姓埋名到了北平,进入张志远麾下的唐可可,快步到了对方面前。   从军已有不少时日的唐可可,原本就魁梧的身躯,此时更加的充满了一股含蓄着的爆炸力。   两条满是腱子肉的手臂挥起抱在一起,拱手弯腰道:“标下参见将军。”   张志远挥挥手:“坐下说话吧。”   唐可可也不多礼,点头坐在张志远面前,伸手取了桌案上的茶壶茶杯,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喝完茶水之后,唐可可才开口道:“河南道那边的变动很大,形势也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张志远轻哦了一声,没有开口。   这几年,张志远从一个小小的上直亲军羽林卫小旗官,一路走到了北平都司指挥佥事、亲王府护卫指挥司指挥的位子上,更是在北平及九边,硬生生闯出一个小杀神的名头来。   对他而言,河南道便是有再大的不可控和乱子,至多不过就是自己的刀下多几颗人头罢了。   为王前驱,为报太孙当年之恩,自己便是复武安君之事,也未尝不可。   唐可可目光闪动了两下,皱眉看向张志远,又道:“陛下的旨意,皇太孙殿下如今权如陛下,内外诸司诸官诸事,皆可由殿下裁夺。”   张志远听到这里,脸上终于是有了些波动,是欣喜和意外的表情。   他轻声道:“陛下竟然如此恩宠殿下。”   唐可可默默的翻了翻白眼,转口道:“殿下自入开封府城,便趁夜羁押河南道有司官员,随后出城清剿开封府下东湖庄士绅大户。   待陛下旨意到来,殿下封官河南道有司,推行革新之政,清查河南上下,日前已有地方数十人家被锦衣卫缉拿,河南道已生乱象。”   张志远心中不由一紧,沉声道:“殿下安危如何?你……你们的人手够不够?本将今夜便可拔营启程,南下河南道,护卫殿下千金之躯安危。”   唐可可不由再次的正对着张志远翻了翻白眼。   在成为暗卫之人,无数的好处和便宜中,便有着一条是能调取任何暗卫有过记载之人的生平过往。   唐可可清楚皇太孙当初对张志远的恩遇,也清楚当时的那份恩遇,是何等之重。   张志远是个重视恩情的人,这一点唐可可明明白白。   他摇摇头:“将军不必担心殿下安危。于马如今领着河南道卫所官兵一万余人,又有汤弼领五千六羽林右卫军马,一同拱卫开封府城。殿下身边还有锦衣卫及我暗卫中人,安全足可无虞。”   张志远还是有些担心,脸色紧绷着,目光幽幽的盯着五大三粗好似一座小山的唐可可。   唐可可见此情形,当即开口道:“殿下那边的人转过来的话,将军此行非是要往河南道而去。将军目下便在此丛台驿候命便是,一旦殿下有所需,自会有消息送过来。”   张志远眉头愈发的皱紧:“殿下公文请调北平军马,此刻我军南下,为何殿下又不许我等进入河南道?”   张志远此刻还在担心河南道的局势,再往下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忽的,他轻咦一声张开嘴,脸色复杂的看向坐在面前的唐可可。   “殿下是要我等领军南下山东?”   唐可可喝了一口茶,摇摇头:“殿下那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   张志远手指轻轻的扣响桌案,几度看向唐可可,低声幽幽道:“如此看来,我军停于此处,唯一的目的便是虚张声势。名为控扼河南道之北,实则乃为南下山东预备。”   唐可可还是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张志远哼哼了两声,眉目之间生出几分阵前杀气:“殿下在河南道推行革新,清查地方,此举恐怕不只是会引动河南一道生乱。丛台驿,东南下山东,西南下河南。   我部不下河南,那边是为了北控山东,随时策应河南道之局势,东南下山东。以配合殿下在河南道的布局,防范山东道连生动乱。若河南山东两道皆乱,则我大明九边之局,南北不再畅通。”   唐可可接连不停的摇着头:“殿下未有交代此事与我。”   嘴里念叨着,唐可可不让观望了张志远好几下。   他确实是不知道太孙殿下到底会有怎样的安排,但身为太孙布下的局中一员,唐可可隐隐有着和张志远此刻同样的联想和推演。   而他,也同样比张志远知道的更多。   又譬如,他知道潼关后面,如今就有秦王府三护卫驻扎。   也知晓,去岁还在江南各地的京军,前一程虽然就收到了回京轮番的旨意,但最近却走的很是慢。   而先头已经赶回京师的京军,也以要轮番回原来卫所为由,再一次出京奔赴各地。   他更知道,锦衣卫从年初开始,就已经或明或暗的翻倍扩充。   万余九边马军营骑兵,固然可以在中原之地策马奔驰,发挥出所向披靡的威慑,但与此刻在河南道的明暗布置,却只能算得上是锦上添花而已。   张志远这时候脸上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王爷这一次让我统御一万马军营骑兵南下,难道也是早已看出了殿下的筹谋?”   “东南下山东,我九边骑兵足可平定一切宵小。”   张志远说到此处,就连双眼都开始不断的放光,大有此刻就想接到军令,领军东南下山东,讨平一切宵小。   唐可可无奈的轻笑两声:“将军莫急,静候旨意。”   ……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大明要亡?   自开春后,黄河大堤于河南道开封府治下兰阳县段溃决,引得六府之地成灾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三月之久。   中原大地上气温愈发的变热。   朝廷自应天城户部大仓、杭州府仓等处调集的粮草物资,也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入受灾的六府地面上。   朝堂暂定的正三品黄河水务总督衙门,也在前些日子正式确立下来。原工部都水清吏司栏中潘德善,借此从正五品官职,一跃而升成为了总督大明黄河整段水务,可审慎调动沿岸诸多府县力量及驻地卫所的正三品封疆大吏。   鲜艳的大红袍穿戴在身上的那一刻,潘德善便开始筹措调度不断完善构架的总督衙门。   而在数月之前,肆虐成灾的黄河,给六府百姓留下的伤痛,也在新组建的河南道各司衙门及朝廷的抚慰下,渐渐的从灾痛之中走了出来。   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下,却又再一次的局势诡谲起来。   “开门!”   “开门!”   “上直亲军锦衣卫,奉皇太孙之令,前来办案!”   “尔等再不开门,休怪大军破门而入!”   许州府长葛县城内,一座高门大户前,重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兵,带着更多的卫所官兵,将此处高门大院给团团围住。   宅院里,似有些惊慌的动静发出。   锦衣卫官兵并没有给予多少的时间,在等待片刻不曾看到院门打开,便当即冷喝一声。   旋即,后面的官兵们便组成队,抬着一根粗大的撞木,齐声呵喊,脚步统一的冲向宅院大门。   哐当一声,撞木砸在大门上,顷刻间碎木飞溅。   大门上的铆钉铁纽迸射。   宅院内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而在大门外的官兵们,却是纷纷亮出刀枪,结群以阵前之法并入宅院中。   少顷。   在远处围观的好事百姓们,便听到往日里那座惹无数人瞩目的宅院里,不断的发出嘶喊声和求饶声。   兵甲阵阵,杀气腾腾。   待到茶凉香尽之时。   无数的官兵押着一名名被戴上枷锁绑上镣铐,身穿着锦缎丝绸的人们走出大门。   “又一家就这么没了啊。”   “当真是手段狠辣。”   围观的人们,小心翼翼的发出感叹,看到有官兵张望注视过来,便立马低下头佯装做事。   ……   开封府城。   近来,开封府城几乎成了怨声载道的地方,处处可闻冤屈之声,城中百姓累日难眠,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城门外,如同昨日一样,人群拥挤。   官兵们重重护卫城门,喊冤声穿墙而入。   只是这些人群,并非是灾情过后,民生渐复,商贾再行,所带来的。   连通着城门的漫长官道上,兵甲如云,拘着一个个被戴上镣铐的人,排着队往城中赶去。   这些人几乎与长葛县的那户人家一样,皆是身着锦缎,富态显露。   “城中各处牢狱已经装不下人了,便是城中军营校场,如今都关押了无数的犯人。”   城门楼上,两眼深凹,眼袋发黑,脸色铁青的朱高炽,打了个哈欠,忘了一眼城外如昨日一般的景象,不由出声劝谏了一句。   在他身前而立的朱允熥脸色平静,虽不似朱高炽这般的疲倦,可眼底也是肉眼可见的血丝散布。   “关不下,便在城外建造营寨,总是能关住这些人的。”   朱高炽呆呆的望着言辞冷漠的朱允熥,脑袋却是因为连日操劳而一阵的发晕,深深的吐息了数次之后,他才沙哑的低声开口:“清查地方田亩,虽然蒙蔽欺瞒层出不穷,数目也累及增多,可这其中却也有不少人,并非是要以死罪论,更不应尽数缉拿来开封府。”   朱允熥转过头看向脸色倦怠不已的小胖,轻声道:“你该放下诸事,歇息一日了。”   朱高炽哼哼了一声:“你可知现在地方上,都有什么传言了?我又怎能睡得着?”   朱允熥道:“什么传言?如今河南道之局,不正是我等预期希望的吗?”   朱高炽眺望了一眼城外,又转头看了看城墙上左右。   随后才压低声音道:“他们在喊话!他们在喊我大明要亡!”   “大明要亡?”   朱允熥冷笑着重复了一遍,而后笑声渐渐变大。   他的笑声开始收敛,逐渐的消失不见,而朱允熥的脸色也慢慢的阴沉下来。   他再一次开口道:“大明要亡?笑话!”   “河南有司衙门犯官,请斩的奏章,朝廷批复可曾回来?”   朱允熥转口问了一句。   朱高炽摇摇头:“算算日子,就算皇爷爷拿到奏章,当日批复,批文送回来也要再有三日的时间。”   朱允熥不由轻叹一声。   自己现在确实有了几乎可以说是历朝历代,任何一个国家储君都不可能掌握的权力。   但却还有一条权柄,是自己没有掌握在手中的。   那便是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可以在老爷子的旨意下,任免地方所有的官员,可以处置地方上的所有事务,却没有能够肆意杀人的权力。   他斩兰阳县县令曹智圣,那是为了泄兰阳县百姓之愤。手中有着天子令,杀一个县令,无足轻重。   但若是像现在这样,要斩尽河南道犯官,却必须要有老爷子的朱批。   虽然他动用天子令,加上老爷子那一道如朕之权的旨意,同样可以强行斩了河南道的所有犯官。   可他就是不能如此做。   这是必须要留给老爷子朱批的,是老爷子作为大明皇帝的底线。   同样这也是朱允熥恪守的底线。   想了想还有三五日才能收到朝廷的回文,朱允熥便转身轻呼一声:“来人。”   太孙府总管事雨田,适时的出现在朱允熥眼前。   雨田躬身道:“殿下。”   “请了燕世子回去歇息,今日勿让处理事务。”   朱允熥挑动眉头,对着雨田示意眼色。   在朱高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雨田便已经是招呼过来几名亲兵护卫。   在燕世子一阵咿呀呼喊声中,便架着对方下了城墙。   等朱高炽不满的呼喊声,从城墙上消失不久,田麦和张辉两人同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朱允熥的身后。   “殿下。”   朱允熥望着城外,正不断被押入城中的阻碍欺瞒朝廷摊丁入亩之策的士绅人家,轻声嗯了一下:“事情到哪里了?”   田麦侧目转头看向张辉。   于是,张辉便率先上前一步,低头躬身道:“回禀殿下,消息已经按照潘伯庸交代的,传给了那些人家。目下,卑职等人已经布置了人手,暗中监控这些人家。   可查确凿,这几日河南道地面上的各色流言蜚语,尽数都是这些人家散播出去的。   卑职等也查出,这些人正在往应天、湖广、山东等地传递讯息。其中尤其山东道为最,与这边多有回应。”   朱允熥目光深沉,望向东方,低声道:“可有那家?”   张辉目光闪动了一下,只是略作思量,便点点头道:“有那家,更是来往最多的。卑职以为,那家或许会在应天方面,给殿下制造出不小的麻烦,不可不防。只是因那家的地位,卑职等未敢深入,详情细节目下还未能掌握。”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田麦,让人给张志远递话。”   田麦立马上前躬身:“卑职在。”   “告诉张志远,圣人无错,罪在万方,今时之事,当责今人。”   田麦微微皱眉:“卑职领命。”   将此事记下后,田麦继续躬着身,似乎是因为在思考着某个问题,而忘了起身。   朱允熥注视过来:“还有何事?”   田麦低声道:“卑职等人近来查明,地方上的闲杂人等流动很大,地方上有些屯田卫所和守御千户所,亦有闲杂频繁出入。卑职等以为,若要妥善布置,此处不可不防。”   朱允熥不免轻叹一声。   当事情查的越来越深,暴露出来的东西便越来越多,牵扯的事情和人范围也就越来越广。   他郑重道:“大明的军伍要渐渐保持更加纯粹的性质,按之前的计划盯着。”   田麦点点头,有些事情在当下是不能公示于众的,稍有不慎真的会引出真正天大的乱子。   ……   河南道彻底进入了轰轰烈烈复查田亩,缉拿违律犯法之人的热潮之中。   在新任河南道各司衙门的积极推动下,新的官府体系,以前所未有的精力和强度加持下,保持着稳定的推行速度。   每一日都有满门被捕问案的人家,每一日都有海量的田亩被清查出来,重新纠正。   浪潮一波接着一波。   紧张的气息,几乎是将整个河南道绷紧成一根满月的弓弦。   河南府洛阳城中,作为旧时前唐神都的千年古城,这座城云集了众多的高门大户,士绅权贵人家。   今日里,洛阳城中又有三户人家被满门羁押,发往开封府归案。   嘭的一声。   巨大的响声,在城中某一处高楼上响彻而起。   素来有包半城的洛阳包家家主包温仁,脸色铁青,手握拳头的砸在桌子上。   而那先前的响彻之声,便在自他的拳头下发出。   包温仁咬着牙,环顾左右众人:“再这样下去,我等这些人便是一个都逃不掉!”   室内聚集的人很多,皆是钟鸣鼎食人家。   只是此刻,众人尽数沉默不语。   “为今之计,我等当该如何做?”   许久后,有人默默的发出询问。   包温仁目光嗖的一下移了过去,看到那人,旋即轻叹一声:“原本,我等都以为皇太孙此行,是以赈济六府灾情为要。那时候我等又怎会想到,灾情是小,吏治是大。现如今,河南道地方官府,乃至于河南道两司衙门,都换成了皇太孙身边的随行官员。”   “一开始我等想的,还是两司衙门能保下我等的身家性命。怎奈何现如今,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更莫说这些日子,河南道有多少人家被满门羁押问案。”   “目下,我等合家老小,身家性命,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两司衙门的人,也要靠我等出手解困。”   自救,这是众人现如今心知肚明的局面。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再也没有别人能帮他们了。   只是在场的人没有想到的是,包温仁竟然还说要救河南道两司衙门的人。   当即便有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眉头紧皱,望向目前还未曾吐露意图的包温仁。   “包兄,两司衙门和其他人,现在可都被皇太孙羁押在牢狱之中,我等本就是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救他们?”   “是啊包兄,咱们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哪里还有精力去管他们那些人。”   “……”   “最多再有十日,要是还没有办法……包兄莫怪小弟,届时我只能带着家中妻儿,往西边逃了。”   “……”   更甚者,已经有人提出要逃跑的意图了。   包温仁脸色唰的一下沉了下来,脸色难看的盯着说出要逃跑的那人,冷哼一声:“你要往哪里套?不知道潼关后面就有秦王府的三护卫军马守在那里!”   包温仁怒气冲冲的呵斥了一声,而后愤愤不平的怒视着那人。   直到对方变得面红耳赤,低下头之后,包温仁这才冷哼一声,拍了拍桌子。   “不清楚现在河南道是什么情形的,可以出去再问问。”   “谁也别想着有逃跑的机会。”   “秦王府的三护卫军马,为什么会跑到潼关后面?那就是为了堵住咱们这些人西逃的退路。”   “南边,中都军马更盛,徐州一方生出乱贼一事,眼下也不是好走的路。西南边,大抵我们这些人还没有走出湖广道,就会被朝廷的鹰犬锦衣卫给寻到。”   室内,大多的人被包温仁说的是脸色难看,惶惶不安。   却也有人张了张嘴。   包温仁冷笑一声:“还有北边是不是?那就是痴心妄想!你们觉得自己能躲过九边边军的防线?还是觉得,你们能和那帮腌臜元贼余孽待在一起?”   随着包温仁将最后一点不可能的可能给抹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张嘴了。   “眼下,我河南道可以用一句四面楚歌来形容了。”包温仁回想着自开封府送过来的消息,慢慢道来:“咱们这些人啊,谁也跑不掉,哪里也去不得。便如同是被瓮中捉鳖一般,被朝廷的鹰犬一个个的挖出来。”   紧张到凝结了的气氛,让这方室内就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不见了。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在四面楚歌的处境之下,包温仁肉眼可见,这些人生出的恐惧之色。   见时机已到。   包温仁宽慰道:“但若是换个角度去想,这又何尝不是我等唯一的机会?”   果然,随着包温仁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看向了他,眼睛里透露着期待。   “还请包兄救救我等!”   “只要能熬过这一关,包兄便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我家虽贫,但只要包兄有用,只管取用。”   “……”   一时间在场众人热议了起来。   包温仁面色不改,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如此之后,他方才缓缓开口道:“目下河南道虽处四面楚歌之困。可河南道却又是中原之地,只要我等能让河南道彻底乱起来,让朝廷有所掣肘,手足无措起来,他们还能有精力置喙我等之事?”   “乱起来就能让朝廷放过我等?”   包温仁重重的点头:“只要乱的彻底,让朝廷和皇太孙生出投鼠忌器的顾虑,便是我等平安度过此关的机缘。”   “何以生乱,乱到何等地步?”   “要让朝廷投鼠忌器,此乱恐不仅是民乱可生。”   包温仁哼哼道:“民乱可平,但若是社稷生乱呢?”   包温仁将自己从开封府得到的叮嘱,汇总说出。顷刻间,满室哗然,而后纷纷缄口不言,呼吸声愈发的重了起来。   让社稷生乱。   这是要行叛国之事?   包温仁翻过手掌,手指轻扣在桌面上,发出几下响声,他缓缓站起身目视着在场众人:“让河南道的百姓都觉得大明要亡了!让中原之地的人,也都以为大明要亡了!让所有人都乱起来,便是我等的活路!”   “朱家子不让我等活,我等便也不让朱家的天下太平!”   包温仁语气森森,脸色阴沉。   “我等要如何做?包兄只管言语,需要我等作甚,我等照做便是。”   包温仁压压手,轻声道:“大明立国之时,重用文武,儒家取仕,这些年朝廷却又是如何做的?能否叫上一句,朱家想要灭儒?   这一次,皇太孙在河南道,不单单是清查官府,清查我等人家。就连那些方外的寺庙道观,也在清查之列。又是否是朱家想要灭佛灭道?   皇太孙不过弱冠之年,便已有如此杀心,似洪武有九分,天下恐怕百年难以喘息。今日朱家能屠尽河南道官府及我等,不顾律法体统,来日还会对百姓人家仁慈?   此般种种,在下近来昼夜思虑,还有诸般良策,可与诸位商议合论。”   包温仁语气幽幽,在席间穿梭了起来。   他转着身,环顾众人。   “诸位,我等手掌乡野之地,这些事情尽可去做。只要让朱家失了官心、人心、民心,朱家才会真正的慌乱起来,才会投鼠忌器,才会手足无措。”   “只叫天下狼烟起,我等便可安享太平年!”   …… 第三百八十三章 狼烟四起自中原   开封府外,东北方向。   随着黄河水务总督衙门的成立,以及河南两司衙门的大换血,潘德善这位满腔热血的治河大臣,终于渐渐的开始施展出一身的抱负。   今日里,天色甚好。   一早,开封府里便军马雷动。   众多的官兵,护卫着当朝皇太孙,以及焕然一新的河南道三司衙门及开封府衙门官员,往城外去了。   一路到了河道上,黄河水务总督潘德善早就带着总督衙门的官员恭候多时。   大堤之上,目下里已经是招募征辟到了不少的百姓,为后续修整黄河大堤做着前期的筹备工作。   随着皇太孙的到来,整个大堤上一时间红袍无数,青绿遍地。   潘德善此刻很是激动。   尽管他已经成为黄河水务总督,总掌千里黄河安澜之事多日,但今天看着皇太孙亲自带着整个河南道三司衙门的官员到来,还是让他一阵的心潮澎湃。   明明已经是正三品的总督,但潘德善今日还是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常服,两只靴子和裤脚也早就站满了泥水。   潘德善脸色红润,走在前头领着朱允熥等一行人。   他挥手指向滔滔河水奔流不息的黄河河面,朗声开口道:“殿下,此处便是黄河上诸多渡口之一的柳园口。”   朱允熥眺望向前方的河面。   在他身后的朱高炽、朱尚炳,以及如今河南道三司衙门的主官裴本之、高于光、于马三人,并数量众多的官员们,皆是随着潘德善的指向张望过去。   裴本之作为在河南道为官八年,如今又是河南道布政使,可以说是河南道当时无愧的官场第一人。   他开始轻声带笑的为众人解释了起来:“柳园口过去,便到卫辉府封丘成,再往北即可入北平都司。过往,河南泰半供应九边之物,皆是由柳园口过河的。   说起来,诸位或许鲜有听闻,这柳园口还流传着两则故事,闻之动人,催人泪下。”   新任的河南道布政使,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并没有因为官阶的骤然兴起,而变得桀骜起来。   这些时日的相处,上上下下的新换官员,对裴本之这位骤起的河南道布政使,也多有亲和之举。   高于光更是眉头一挑,附和道:“哦?不知裴方伯,能否为我等说道说道?”   朱允熥亦是侧耳听了过来,目光却是向着大堤后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张望过去。   余下人等,则是纷纷目光好奇的看向裴本之,等待着布政使为众人叙说故事。   裴本之也不见外,轻咳一声便说道:“一则太长,待下回我做东,亲自烹煮几样,与诸位饮酒之时再说。今日只说另一则,那位叫做柳园的女娘。”   故事,有女娘。   那必然是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了。   即便在场之人,无不是大明在朝的衣冠禽兽,可谁又不爱听这样的故事呢。   身为河南都指挥使司指挥使的于马,更是不见统兵大将的沉稳风度,反倒是催促道:“裴方伯莫要再吊我等胃口了,快快说与我等知晓吧。”   河堤上,发出一片笑声。   裴本之白了于马一眼,便继续道:“且说这位很久以前,名叫柳园的女娘。传闻此女,生的便是美艳绝伦,在故乡的时候,便被人们传颂在外,羡慕其美貌容貌。   那时候,有朝廷选秀。柳园女娘因其自幼容貌冠绝地方,被举荐而上,选为美人,自故乡而别,来此处意欲渡河而过进京侍奉。”   不等裴本之再继续往下说,朱高炽便已经是重重的咳嗽一声:“裴方伯,不如先说说那另一则故事吧。”   说着话,朱高炽还不忘向裴本之挑动了一下眉头。   在场众人也默默收敛了一些原先的笑声。   朱允熥无声的观望了并无异样的平原好一阵,听到身边的故事声忽的戛然而止,不由皱眉拍了一巴掌小胖的肩头。   而后他对裴本之说道:“自古无有不选秀,既然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但说无妨。”   朱高炽哼哼了两声,自己纯属是多嘴了。   裴本之拱了拱手,这才继续道:“那时候,人人赞美柳园姑娘的美貌,便是她的父母家人,也觉得女儿能选入皇帝身边,乃是阖家之幸。却无人知晓,柳园姑娘对家人和故里的思念和眷念。   那一日,柳园姑娘坐船行于河面之上,望着岸边渐渐朦胧的村落,不禁失声恸哭。哭声凄切哀婉,感动河伯。   黄河顷刻之间掀起滔天巨浪,打翻龙船,将柳园姑娘借走做了水神,永远守护在家乡旁。而柳园口之名,方才由此流传下来。”   说完之后,裴本之也不禁想要抽自己两巴掌。   众人也尽数沉默。   朱允熥望着沉默的众人,却是笑了笑,双手拍了拍制造出响声来。   他看着众人,轻声道:“看起来,关乎黄河的故事,恐怕大凡都是如此的。”   潘德善在一旁立马躬身道:“殿下励精图治,今有黄河水务总督衙门创立,臣总督黄河水务,定叫黄河安澜,不叫柳园姑娘倾覆黄河之事再生。”   朱允熥摆摆手,无关紧要道:“即是故事,便不可作数。此亦是寓言,如警钟常响彻于我等头颅之上,告诫我等要以芸芸众生黎民生机为要。”   裴本之和高于光赶忙带着官员们躬身作揖,出声响应。   朱允熥却是忽的露出笑声,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下,又道:“说起来,应天城那边通往杭州府正在修建的水泥路,你们也都知晓吧。”   众人纷纷点头。   应杭水泥路的修造,今年在朝中是有过一轮热议的。原本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是要同时开工三条水泥路,最后还是经过角逐,暂时先修一条。   朱允熥便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那水泥之法,这一次也被用在江南那无数的沟渠河流之上。新修桥梁,可承载万钧重物,犹如坦途。”   皇太孙身处黄河之上,却说起了江南的水泥路,话题转变的有些快。   可众人却依然是从最后这番话里,品出了真意。   高于光悄然抬头,看向朱允熥身后那数百丈宽的黄河,心中不免生疑。   水泥之法,能让黄河也变成坦途?   裴本之则是觉得,若是水泥之法当真有用,也是未尝不可试的。   如若成真,大明岂不是便能将黄河天堑变坦途?   若是当真做成这件事情,大明便可万世流名。而更为重要的是,黄河将再也不会成为阻拦大明南北的障碍,九边也将会得到更强劲的支援。   南北交流,将会变得更加的从容起来。   朱允熥笑了笑,桥梁工程的复杂性和难度,不是他能够解释清楚的,也不是他想做成就能做成的。   那是修造横跨天堑的桥梁,不是在土地上铺设水泥路。   二者,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事情。   不过总是要心存希望和畅想的不是?   若是连想都不敢想,世间万事万物,又如何能得以成真?   朱允熥笑笑道:“还望诸君力往一处使,说不定哪一日,我等眼前这条大河天堑,就真的会变成坦途了。”   说完后,朱允熥的脑海中便当即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座由无数巨大的水泥桥墩构建起来的桥梁,横跨这条奔流万年之久,无数华夏子民只能撑船而渡的大河。   巨大的钢铁构建如同龙骨一样,跨立在桥梁之上。坚韧的钢轨,沟通了南北两个方向。   忽然,苍茫大地上,响彻起了一阵嗡嗡嗡的蒸汽声。   天边是一道洁白的水蒸气,拔地而起,飘散到天空中,变化成一片片的云朵。   一列动力十足的蒸汽火车,拉动着数十个巨大的车厢,哐当哐当的疾驰在钢轨上。烟雾中,车厢窗户后面,露出一名名披甲戴胄的明军官兵,还有那些南来北往寻亲访友的百姓。   在火车的后半部分,是一尊尊口径硕大的新式火炮,以及无数的武刚车、军阵军械。   最后的最后,是一车厢一车厢的粮草物资,商贾的货物。   通宵达旦之间,整个大明因为这些存在,而变得宛如一个整体,帝国的血脉在蓬勃强劲的流动着,时时刻刻为帝国带来充足的动力。   举世皆明!   日落为明,日出为明。   “殿下,臣并总督衙门对水泥之法,如今也有些浅显的尝试,还请殿下能拨冗指点。”   潘德善的呼喊声,将已经畅想到了无数年后大明的朱允熥给重新拽回现实。   朱允熥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看向现实里的大明。   他不曾惹人注意的自讽的笑了笑,而后看向潘德善:“但说无妨。”   潘德善面色恭顺,引着众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等转过一道河湾后,潘德善引着众人看向大堤下那一大片被清空,并且夯实铺平的工地。   只见在这一大片的工地上,如今依然是堆放了无数的砖石木料。在中间位置,好一片巨大的工坊,悄然的拔地而起。   几座工坊在朱允熥的视线里,是何等的眼熟。   他不由的看向一旁的潘德善,目光之中透露出一丝好奇。   潘德善轻声道:“臣自徐州府之后,便往应天回了函。请大匠师调拨些人手过来,与臣用之于黄河河道之上。   这些便是前不久便开始赶工弄出来的混凝土工坊。此地不产石料,所以水泥生产,臣是定在了河南府那边。此地只用于混凝土的生产。”   在潘德善的介绍下,朱允熥与众人再次将目光投注到大堤下的工地上。   只见在那些工坊中,目下正不断的有一车车的混凝土给运送出来。而后便会集中在一块儿,交给另一批人,将这些混凝土倒入地上的一个个木范之中。   在周围一大片的空地上,无数只木范摆放在一起,宛如一个军阵整齐密集。   从成色上看,距离越远的木范,里面的混凝土颜色便越浅,越往里则颜色越深。   在另一侧的空地上,则是有无数浅颜色的混凝土长条给对方在一起,像是一道道厚实的城墙一般。   裴本之、高于光等人不知其中的原因和道理。   朱允熥却是一眼就分辨出了潘德善此举的意图。   他不由轻声开口道:“是要用水泥之法,取代石条?”   潘德善点点头,却又是摇摇头:“臣等近来日常研习,深感若是用水泥之法浇筑出来的这些水泥砖板,将会大大加快修筑河堤的进度。   虽然水泥浇筑砖板,看似工序颇多,过称复杂,却是可以同时大量生产的。而原先历朝历代修筑黄河河堤所用的石条,却需要从山上完整取下,又要耗费人力专门凿刻成型,而后再将那些沉重的石条运到所需之地。   反观水泥之法,却是不许这般繁琐耗时。   只不过,臣等还以为,石条仍是需要用于不少地方,所以也算不上是完全取代石条。”   这便是专业人士的解读了。   无论是新任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还是按察使高于光,亦或是都指挥使于马,对此已然是懵懂无知了。   现场便只有朱允熥继续开口,与潘德善交谈起来:“总督衙门对水泥之法的运用,可还有旁的见解或是尝试?”   潘德善重重的点着头,脸上流露出一抹喜色。   他挥手便指向众人脚下大堤,往大堤的底部指了过去。   “殿下,总督衙门与张大匠师派来的人交谈过,随后得出了一条可行的法子。   只要事先用木板筑范阻挡,再将河水排出,随后以竹条……最好是有铁条或是……钢条为框架龙骨,最后浇筑混凝土与木范之中。   只要等到这些都阴干凝固,便是一座宛如天成的大坝水门,足可抵御千百年以来的洪水之威。   若是以此法,使于黄河上下千里的支脉连通之处,筑造一道道的大坝水门,便可控制黄河与支脉的联系,排出放入河水,皆可以人意定夺。”   潘德善说的很是仔细,而朱允熥却是听得眉飞色舞。   他知晓潘德善的治水之才,不下古人,不落后人。   但他没有想到,潘德善对如今在大明,尚且还算是新鲜事物的水泥,竟然有了如此多的研究,甚至于是想到了水泥来浇筑大坝水门。   并且最关键的是。   他都已经弄出来了一道混凝土水门成品。   就在自己脚下的大堤底部!   潘德善还在继续道:“启禀殿下,臣近日还在与总督衙门同僚商议,是否能调请太平府矿那边,大匠师制造出来的蒸汽机运来总督衙门?”   朱允熥眉头一挑:“你要蒸汽机做什么?”   潘德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搓了搓手道:“臣等以为,黄河现今大堤是可以作为主体的,臣的治河造堤之法,还是要依托现今的大堤而为。   可如今的大堤,高过地面无数,若是以人力上下运输物资,颇为费工。而那蒸汽机,却可轻松吊起万钧重物。臣听闻大匠师正在以一种钢轨铺设,蒸汽机行于其上,便可运送重物。   臣想着,是否能在黄河大堤上,运用此物此法,也好节省民力。”   朱允熥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不少时日未见的潘德善,今日里给自己带来了众多的惊喜。   然而,潘德善的话似乎并没有结束。   他继续道:“此为一。而除此之外,臣以为若是巧造机关,或许还可以将蒸汽机安置在水泥大坝水门上,用以开启关闭水门。更可以作为河道若有搁浅、触底船只救援之用,拉动船只脱困。”   潘德善将最后的想法说出口,便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皇太孙。   他眨了眨眼,心中有些担心,自己一并说出这么多的要求,是否会让皇太孙不满。   然而,朱允熥现在心中却已然是一片翻江倒海。   这是什么人才?   他看了看潘德善,觉得自己无意中遇到的一个原以为只是治河能人,却不想他还能有这般多的见解和本领。   就在潘德善还迟疑,自己的奏请是不是要被否决了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沉声开口:“凡总督衙门所请,孤一应允之。”   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为之侧目。   潘德善则是已经喜上眉梢。   他连忙躬身抱拳:“臣谢恩。”   朱允熥则是上前一步,伸手拍在潘德善抱起的双手上:“潘卿,大明将来能否盛世……”   嗒嗒嗒。   “报!”   “急报!”   正当朱允熥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远方传来了一阵密集凌乱的马蹄声,并着马背上的人的嘶吼声。   朱允熥眉头一挑。   随着众人转身看了过去。   只见隶属锦衣卫、河南都司、羽林右卫三支不同衙门的官兵,结群骑着马疾驰在黄河大堤上,一路到了众人跟前。   官兵们翻身下马,脚步不曾站稳,便急匆匆的撞到了朱允熥眼前。   噗通。   官兵们皆是单膝着地,双手抱拳。   朱允熥的脸色已然变得凝重起来,从潘德善面前收回的手藏在袖中。   明明自己早就已经有了通盘的预估,对此刻将要发生的事情,早就有了预料。   可当事情真正要发生的时候,却还是不免紧张起来。   在场官员们则是眉头皱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观望等待着官兵们的开口禀报。   一旁的朱高炽则是看向朱允熥藏着手的衣袖,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生了什么事情。”   朱允熥压着嗓子,开口询问。   “急报!”   “河南道叛乱起,光州府、汝宁府、南阳府、河南府、陕州府、汝州府、许州府、陈州府、归德府、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皆有叛乱起,声势浩大,河南道各府县皆有涉及,人员皆有成千,乃至过万。”   “开封府目下风声大紧,府界之处,隐有叛贼出没,威胁开封府行在安危。”   “殿下,此刻河南道狼烟四起,诸军营请殿下移步回驾开封府城,诸军拱卫开封府城,奏请四方兵马驰援,平镇中原之乱!”   ……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下大乱   黄河大堤上。   官兵将河南道治下一个个州府之名报出,在场官员们便一次次的发出震惊声。   当河南道只剩下一座开封府没有掀起叛乱,却已然被各地叛贼盯上的时候。   原本还在大堤上和裴本之开着玩笑的都指挥使于马,便当即脸色一变。   “来人!”   “护卫!”   于马已经是将腰间的佩刀抽出,人也横档在了朱允熥身边,脸色紧绷着沉声奏请道:“殿下,此时河南滋生叛乱,臣请殿下速速回归开封府城,为诸军护卫。”   按察使高于光整个人都懵了。   好端端的怎么河南道就全境叛乱了呢?   自己这还没干几天的封疆大吏,就要治下生乱,叛乱中原。   高于光连连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大堤上,人人脸色难看。   朱高炽在一旁轻叹一声,目光复杂的望着朱允熥的背影。   这一次就连自己也被隐瞒住了,更何况是裴本之、高于光这些人?   裴本之、高于光这些新任河南道各司衙门官员,才上任几日。只要熥哥儿有心隐瞒,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治下那些土生土长的士绅大户们,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河南道乱了。   河南道的百万臣民全都乱了。   尽管现在不曾看到叛贼出现在眼前,但朱高炽眺望往大堤外的茫茫河南道平原,却好似是看到了无数的叛贼,如同黄蜂工蚁一样的席卷着所有的地方。   裴本之这位新任的河南道布政使,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他连忙带着河南道官员挡在了朱允熥面前。   官员们在裴本之的带领下,尽数躬身作请:“臣等请殿下回驾开封府城,有开封府城高墙阻挡,有河南道诸军营军马在前,河南道誓死护卫殿下安危。”   潘德善忽的从斜拉里窜到了众人身前,挤进了朱允熥的视线里。   潘德善面色涨红,双手抱拳:“殿下,臣请殿下支援军马三……一千!此地尚还囤积无数治河物资粮草,绝不能有失。臣愿领兵驻扎在此,护卫黄河水务总督府账目之数不失一分一毫!”   于马低喝一声:“潘总督!此刻先请殿下回城才是最为要紧!你们总督府再要紧能有殿下千金之躯的安危要紧?待殿下回驾开封城,本将给你总督府两千军马!”   裴本之等人则是再次躬请:“臣等请殿下速速回驾开封城!”   朱允熥脸色平静,望着这些闻叛生变的官员们,不禁轻笑出声。   “是叛贼打到开封城了吗?”   “还是那些个叛贼已经到了孤眼前?”   如裴本之、高于光这些官员们,作为地方主官,听闻叛乱会心中慌乱,且更是担忧自己的安危。朱允熥便愈发的不能显露出任何紧张的情绪。   他反问了两句,让裴本之、高于光等人沉默下来后。   朱允熥笑道:“河南道地处中原腹地,民风淳朴,何来遍地叛乱乎?不过是几多乱臣贼子蛊惑人心,蒙骗黎民,裹挟良民生乱而已。”   裴本之终于是在传来河南道全境叛乱后,第一次开口:“殿下,无论河南道如今情形如何。臣等身为河南道官员,都理当护卫殿下安危。殿下千金之躯安定,则臣等自可心无旁骛,全力应对此次河南道叛乱。”   裴大川觉得自己或许当初就不该来河南道当官。   先是足足干了八年的知县,分明是治下百姓纷纷歌功颂德,却八年无升。好不容易,河南道等来了皇太孙赈济灾情,自己这些日子才骤然兴起,官居河南道布政使之职。   只要自己踏踏实实的干上几年,或许还能与帝国如今那位远在万里之外,却在朝堂之上有着无数夸赞和美名的,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到那时候,自己也能与对方比较比较,到底是谁为圣天子牧民治理地方的能力更强一些。   可谁成想,现下河南道遍地叛乱,全境沦陷。   虽然当时皇太孙权同陛下之后,便立马强推各项革新之举的时候,裴本之就已经预料到了河南道会生出乱子。   但谁又能知道,竟然是这等规模和声势的叛乱。   若按照官兵们所说,此刻河南道至少已经有不下五万的叛贼!   皇太孙绝不能在河南道出了事!   这便是裴本之此刻唯一的想法,只要皇太孙安全,河南道才有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平定叛乱。   朱允熥始终保持着沉稳的神情。   在裴本之屡屡催促之下,方才带着所有人往开封城赶回。   至于原本还想着要请调军马,以正三品官身,亲自镇守黄河大堤下工地的潘德善,则是被朱允熥强硬的让人给一路架进了开封城。   不过是一些个粮草物资,相比较于潘德善本人的治河之才,便是折损了全部的物资,对于朱允熥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乌泱泱一群人,便这般紧张不安的簇拥着朱允熥重回开封城。   当最后一名官兵走进城门后。   哐当一声,开封府城那厚重的城门,便被守城官兵从里面重重的关上。   城墙上锣鼓齐鸣。   作为八省通衢,开封府城虽然地处中原腹地,却同样配备了只比应天城低一个级别的重火器。   城墙上,一尊尊碗口粗的火炮,炮口被推出到城墙外。   在城墙上守城的官兵,也肉眼可见的比前几日明显增多了不少。   入眼处一片萧杀的气息。   当朱允熥在官员和兵马护卫下,往布政使司衙门赶的时候。城内留守驻扎的锦衣卫官兵,正在大街小巷清剿暗探,搜捕暗哨。   城中各处,不时的传来阵阵厮杀声。   朱高炽骑着马,就跟在朱允熥的身边。   他左右张望了两眼,双眼不由的缩了缩。   今天,自己似乎一直就没有看到田麦和张辉两人的身影!   很显然这两人一早就得了消息,很有可能当河南道全境叛乱的消息一出来之后,两人就开始在城中大肆搜捕那些暗哨暗探。   当众人一路进了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   朱高炽便看到众多今日未曾出城的官员,早就已经聚在公堂上。他抬头在里里外外的搜寻了一遍,果然在一旁的角落里看到形单影只的张辉。   不曾见田麦的踪迹。   朱高炽心下有些沉甸甸的,不由多看了张辉几眼,当他看到张辉衣袖下的几片已经变得暗红的血渍,瞳孔不由一缩,压着心中的无数问题,朱高炽走到了公案旁站定。   朱允熥四平八稳的站在公案后面,目视着在城中处理事务的河南道三司官员们。   “目下河南道叛乱兴起,想必尔等也都得了消息。目下,可还有更多的消息,是孤没有听到的。”   “启禀殿下,河南府洛阳城,五千屯田卫所叛变,现已占洛阳城。又有洛阳城士绅大户支应,聚集一万两千乡勇,盘踞洛阳城。河南府内各县,目下探查不清,但臣等估计亦有不下五千乡勇叛贼。”   布政使司衙门的一名新任官员,一开口便给了在场所有人当头一记棒喝。   “河南府两万叛贼?”   “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叛贼到底都是从哪里来的!”   “若我河南道一府之地便有两万叛贼,我河南道全境又该有多少叛贼!”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此数绝无半点可能!”   随着河南府以一府之地,雄踞两万叛贼,傲立河南道之首。   在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上才从城外大堤赶回来的官员们,纷纷怒声呵斥,满脸的不可信。   即便他们这些人,都是这一次从应天随行而来的朝堂各部司衙门官员及观政进士,在河南道为官时短。   可现在他们就是河南道的官员,又怎么可能会相信,河南道一府之地就能有两万的叛贼。   而更让所有人不安的是,洛阳城里还有那五千屯田卫所官兵参与了叛乱。   大明的卫所官兵,参与叛乱。   这是多少年没有发生的事情,可现在却实实在在的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裴本之已经挥袍跪在了地上。   “河南道治下臣民叛乱,卫所官兵叛乱,是臣等无能,辜负朝廷和殿下的期许,臣罪责难逃!”   民变还好说,平定叛乱也相对容易。   可现在连军队也发生叛乱,不论怎么说,裴本之身为河南道布政使都必须要担上这个责任。   他这么一跪下,身边的高于光和于马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跪下。   他们俩人,一个是按察使,一个是都指挥使。一个管官员,一个管军马,布政使都跪下请罪了,他两人还能好到哪里去。   三位大佬跪下了。   于是后面一摞串的新任河南道官员,也都纷纷跪下请罪。   人人脸色紧绷。   不少人都开始沮丧的幻想着,河南道刚刚在上上下下大换血了一次,难道现在又要再来一次大换血?   公堂上,一下子变得沉寂无声。   朱允熥轻叹了一声,显得有些失神的缓缓坐在了交椅之上,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掌,轻轻的敲击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好似是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朱高炽自在大堤上闻听河南道全境叛乱,眉头便一直不曾松开。   眼看着此刻眼前让人觉得可怕的沉寂。   他轻咳一声,嗓子沙哑道:“接着说,河南道现在再乱,还能乱到哪里去!”   今日留守城中的官员们,相互对视了几眼。   “启禀殿下,叛乱来的实在太快,好似是各地提前商量好了一般,齐齐的都在今天生出叛乱。   臣等自今日殿下出城,便一直在接收各地传回的讯息,虽有未到之处。但目下臣等预测,此次河南道已被卷入叛乱的人,不下十万之众……   其中河南府形势最为严峻,而其余地方,亦有屯田卫所官兵参与叛乱,约有一万五千之众……”   说到最后,那开口应话的官员,已经发不出声了。   公堂里,再一次的鸦雀无声。   “一万五千之众啊。”朱允熥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朱高炽:“燕世子,征南大将军麾下,此刻有多少军马。”   朱高炽肩头一颤,转身低声道:“开春轮番南征将士,此刻大将军麾下军马约有三万。”   朱允熥又笑了笑:“大将军三万军马,为我朝开疆辟土两道,此刻仍在南方征讨开疆。河南道却有一万五千之众卷入叛乱,当真……”   这话已经很明显,也很扎人心肺了。   裴本之嘴唇颤抖的开口:“殿下……”   嘭!   朱允熥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桌案上:“这便是大明朝的好士绅!好良善人家们!”   骂完之后,朱允熥重重的出着气。   朱高炽往后缩了缩脚,当熥哥儿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他已经准备撕破所有的脸皮了。   相处多年,朱高炽很清楚身为大明皇太孙的熥哥儿,对那些士绅良善人家是怎样的看法。   东湖庄的事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啊。   裴本之、高于光等人亦是闻声之下眉头一挑。   皇太孙没有指责河南道屯田卫所官兵的叛乱,没有说官府的监管不利,指名道姓的将所有的罪过扣在了士绅良善人家们的头上。   正当这时。   衙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踢踏踢踏声。   那是群马疾驰的动静。   少顷,公堂外便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   “报!”   “报!”   “报!”   背插红羽的急递士卒一路冲进了公堂,跪在公案前。   “启禀殿下,山东道急奏。”   公堂上官员们眉头一抖,心中愈发的揪了起来。   河南道此刻正生叛乱,山东道又来了急奏。   没人会觉得这时候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朱允熥眉头夹紧,沉声道:“念。”   急递士卒从怀中取出公文,急促高声道:“奏报钦赐监国皇太孙殿下,山东道今生叛乱,以邪社野祠白莲教为首,结地方士绅地主,泰山之下,府县生乱,漕运中断。急请朝廷平镇叛乱。”   乱了。   彻底的乱了。   整个中原之地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当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里的官员们,听到漕运中断的消息之后,当场便有几人眼前一黑,竟然是直接就昏厥了过去。   只要不是个蠢人,在朝堂之上为官,便没有人不清楚漕运对帝国的重要程度。哪怕是现在,在有着以淮右将门之首,中山王府为首的海运补充下,大明还是以漕运为主要的南北沟通方式。   漕运一断,河南山东两道生乱,现在的大明可以用南北中断来形容了。   天下大乱!   一次溃决,一场洪灾,一次官府换血,一场叛乱,大明朝竟然莫名其妙的走向了天下大乱的局面。   “大明不会乱!”   朱允熥站了起来,目光镇定而又平静的喊了一句,将还陷入震惊慌乱之中的官员们叫醒。   他目光如炬的注视着这些官员,掷地有声的开口。   “大明不会乱!大明更不会亡!”   再一次重申之后,朱允熥发出了号令:“命。”   裴本之、高于光、于马等人为之一振。   “臣等在。”   朱允熥挥袍抖袖,眉目清明:“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公文告示,凡从叛乱者,就地弃械可免罪。凡缉拿叛首者,朝廷论功行赏。凡格杀叛乱者,朝廷赐官授爵。凡从叛不降,皆死罪矣!凡叛首者,九族皆死罪!”   裴本之等人提振心神,全神贯注。   闻听皇太孙要告示招降叛乱,心中渐有安定,可最后又听皇太孙对叛首九族赐死,这等分明是刺激叛首坚持作乱的教令,又让几人心中不安了起来。   而朱允熥却不曾理会,继续道:“河南道都指挥使司衙门,集结军马,三军开拔,钱粮下发,围剿洛阳叛贼。   传令太康县三万京军,清剿陈州府、归德府、汝宁府徐州府叛贼。传令中都留守司,清剿光州叛乱。   传令潼关,召秦王府三护卫东出潼关,清剿陕州府叛贼,分兵清剿南阳府叛贼。   传令山西道宁山卫、潞州卫,南下清剿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叛贼。”   于马身为河南道都指挥使,当即开口道:“殿下,河南道叛乱滋生,处处险要,如此分兵,臣恐各处兵力不足以平定叛乱。”   高于光亦是开口道:“殿下,山东道白莲教勾结地方叛乱,漕运中断,亦要出兵平镇。”   朱允熥冷笑一声,他侧目看向一旁的朱高炽。   又看了看旁边的朱尚炳。   随后,朱允熥方才继续道:“传令凉国公蓝玉,自潼关之后引兵东出,统御河南道西部叛乱清剿事。   传令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引兵南下山东道,统御山东都司一应兵马,清剿山东道白莲教之乱。   传令西平侯沐英,引兵统御河南道南部叛乱清剿事。”   凉国公和西平侯都来了?   北平都司的边军军马也来了?   当朱允熥将早就预备好的暗手和盘托出,在场的河南道官员们纷纷诧异惊叹。   凉国公这两年都在西北坐镇边疆,又是什么时候到了潼关后面的,没人知道。西平侯带着京军到了河南道南边,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同样没人知道。   至于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带着边军南下,更是没有一个人敢想的。   这时候,一直不曾被朱高炽发现踪迹的田麦,已经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公堂上。   田麦挥袍跪单膝着地,沉声有力。   “启禀殿下,臣等获悉,河南道、山东道地方士绅望族,集万民书,已发文上奏应天,请废殿下。”   …… 第三百八十五章 废立皇太孙   初夏的应天城,总像是一位复杂的江南女娘。   还带着春日里的温柔,却又有夏日里的热情。   当破晓的光幕,从城东神烈山的树梢下,被拉起的时候,东城部司衙门地,洒扫的民夫已经悄然退下,轮值的亲军、禁军、京军及武城兵马司的官兵,也纷纷上了场。   大九卿衙门通政司,正八品知事官,年轻的新科心学进士及第,白玉秀,正行色匆匆的怀抱着一打奏章文书,从白虎街低着头向前,转到西长安街后又往东北一转。   在黄鹂补绿袍的证明下,守卫在西长安门前的天子禁军无视了这位年轻,且在应天城里如牛毛一般的小官儿。   帝国的每一日破晓天明,通政使司衙门都要将天下诸道收集而来的奏章,送往宫中交由皇帝和太子审阅。   而如今,却也多了一处文渊阁审阅。   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不喜欢迟到的人,通政使司衙门的奏章,还需要按照九边、南疆、倭国、太孙行在、诸藩、诸道的次序,摆在放尚未过去来的解学士的桌案上。   白玉秀低头抱着怀中的奏章,走进了西长安门,脑袋里重复回忆着解缙坐堂文渊阁的一些习惯。   即便白玉秀已经在通政使司当差数月之久,除了休沐日,可以说每一天都会重复着今日的事情。但他还是在不断的叮嘱着自己,勿要做出一点错误之事。   司里这几日也已经有了风声传闻。   那几位平素与自己颇为交好的同僚,如今上下衙都不与自己招呼了,便是自己的上官,通政使司衙门正七品经历官,看待自己也比往日里少了很多的热情。   反倒是往日里,自己都难得一见的正四品左右通政,近来好似是无意的与自己撞见过几次面。   都是一个衙门的,又是上下级的关系。   白玉秀自然是免不了,要被两人大人教导几番官场的道道。   于是白秀玉便在下衙之后,抽空去了一趟东城墙根下的书报局一趟。   最后,白玉秀得到了一个不甚明确,却又有很大可能性的结论。   自己要升官了。   在观政年载之后,自己便进了通政使衙门,此处虽不如六部五寺在外权大,可每日所接触到的都是整个大明朝正在发生着的事情。   地方上的风声动向,朝堂之上的政令走向,通政使司无不是清清楚楚。   自己任官通政使司衙门不过半年,便有了要升官的消息传出来。   起初白玉秀是有些惊讶的,可当他抽空去书报局的那一日,看着一名名绿袍,甚至是青袍走进书报局,这才反应了过来。   朝廷如今的选官不知不觉已经是多了一条潜规则。   心学进士,天然高一品。   听说,交趾道布政使高仰止,已经在集结领衔交趾道官员,预备着上奏朝廷,请朝廷下行天下诸道,法交趾道选官考官政。   如果说书报局是大明心学的发源地,解学士是大明心学的引路人。   那么作为帝国最年轻最热门的一道方伯,封疆大吏的高仰止,便是无数心学进士的仰视对象。   如今的高仰止,真如他的名字一样,令人仰望止步。   白玉秀抱着怀里的奏章公文,穿过了承天门,越过端门,进到午门后。   往东一转,便也就到了文渊阁。   皇宫大内总是这样的寂静,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的三大殿,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的放慢脚步,压低脚步声。   白玉秀走的慢了下来,甚至是两腿微微的高抬了几下,好抖拼身上的衣袍,让自己的官体官身看上去更加的从容一些。   动作之间,白玉秀又望了望左手边的奉天殿。   高学长若是自交趾道回朝应天,大抵是要在奉天殿觐见陛下的。却不知道自己,又该到什么时候,才能官步更加从容不迫的走进奉天殿。   白玉秀不由的想到了这一次通政使司衙门里的各色人等态度转变。   两位正四品的左右通政都与自己有过误打误撞的碰面。   想来,自己大抵是要直接从一身绿袍,换上青袍的。   青袍,可以站在奉天殿门口的平台上,能听到殿内的朝议。远不是奉天殿前那重重陛阶下,只能伸长了脖子却怎么也看不到殿门开在何处的绿袍小官能比的。   自己这一回肯定是能穿上青袍的吧。   绿头苍蝇的别称,实在是让人头大。   “可是在想哪家的女娘?”   略带着些戏谑的声音,钻进了白玉秀的耳中,却是让他忽的后背汗毛林立。   白玉秀抬起头,便看到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不。   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文渊阁里。   白玉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慌乱,连带着怀中原本从通政使司衙门一路走到文渊阁,都不曾有半分凌乱的奏章文书,也错开了好几本。   “下……下官……”   解缙双手兜在袖中,笑看着眼前这名心学的后起之秀,抽出手掌,弹出手指,将白玉秀怀中的奏章文书给挪整齐,轻笑道:“不是有好几个功勋将门人家,寻到你家说亲?”   解缙看似是随口的说了一句,便转身往文渊阁里走去。   落在后面的白玉秀却是心下一抖,皱着眉急步追上:“下官都已谢绝了那些人家的厚爱。倒是觉得,西城那边……那边……只是下官父母不在应天,所以这亲事……”   解缙这时候已经坐定在文渊阁的偏殿里,望向低着头抱着奏章文书的后生,话锋却又是一转:“你不必紧张,今日不过是我早来了些时辰。东西都先放下,再说话吧。”   白玉秀木讷的点点头,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奏章文书,轻轻的放在解缙手边的矮几上,从上到下誊抄挪写汇集的奏章文书,外表同样是用了不同色的绢布包裹,好区分事情。   放下东西,白玉秀便肃手站在一旁。   解缙今天没有急着看完这些奏章,再分出哪些该是送往陛下处,哪些该是送往太子处。   而是敲着手指,抬头看向白玉秀:“是西城那位寻常人家的女娘对吧。”   白玉秀点点头:“回先生,是她。”   “哈哈哈。”解缙笑了两声,眼中带着宽厚:“叫了先生,这是要我去为你提亲?”   白玉秀顿了一下,然后才再次点头道:“学生家贫,仕于心学,自知深浅,不敢与功勋权贵攀附,本半身志向,却要尽数挥去。不如娶一合心合情的贤良女子为妻,于学生之家,于学生仕途,应当有善果。”   解缙嗯了一声,目光里多了些赞许和欣赏之色:“你能这么想,便算是明了事理。回头提亲的事情,先生代你父母去,只是彩礼却不能让先生出,我家没钱,你也不是我儿子。”   解缙很干脆,也很不遮掩。   白玉秀听到这话,不由失声笑了两下,然后脸上露出激动。   解缙扫了这位学生一眼,转过身顺手取了奏章文书最上面的一本,恰似随口道:“通政司的事情这几日可以整理好,想来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的事情,也快定下了。”   念叨完之后,解缙便低头审阅起涉及九边军务的奏章总述。   而听众白玉秀却是眉头一抖,心下狂跳不止,藏在衣袖内的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   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激动不流露于形色之上,却还是控制不住的低声道:“考功清吏司主事转任河南道按察使的啊。”   问完之后,白玉秀立马躬身低下头。   “学生有错,失言了。”   解缙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奏章,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学生:“复述文选及考功二司职能。”   白玉秀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文选司,掌理官吏班秩迁除,平均铨法。考功司,掌文职官之议叙与处分,京察及大计则掌其政令。”   回答完之后,白玉秀的脸上逐渐有些凝重起来。   文选司管的是官员的升迁大计,考功司掌的是官员业绩考核汇总。   二者,可以说是将吏部的职能细分具化。   无论文选还是考公,虽然只不过是正六品的官阶,却是连应天城里那些个部司衙门的坐堂官、侍郎郎中、五寺卿都不敢轻易交恶的。   解缙哼哼了一声:“文选司主事转任考功司,如此文选司主事一职便空缺了出来。”   先生这已经是当着自己的面前,承认了自己将会升任吏部文选司主事一职。   虽然同样都是青袍官,可白玉秀却从来都不会设想,自己观政期结束,任官通政司半年不到,就能掌吏部文选司的差使。   白玉秀不免有些迟疑,低声道:“先生,学生诠才末学,观政不过年载,入仕不足岁,便要担此要职,肩领重任,学生惶惶。”   解缙却没有给白玉秀推辞的机会,而是沉声解释道:“近来朝中的风声都有耳闻吧?”   “先生是说高方伯那边的事情?”   解缙点点头:“高仰止在交趾道,这两年做的很不错,可谓政通人和,吏治清明,成果斐然。数年之功,足可抵过往国朝平定抚慰新征之地数十年之劳。   考公法很不错,交趾道有现今成果,离不开考公法的出现。高仰止如今快要将此法总结完毕,不日就会自交趾道上奏入京,到那时朝堂之上必然是要朝议的。”   自从入仕为官后,白玉秀每一日都是从通政使司带着奏章送来文渊阁,知晓朝堂上的政令朝事,却从未有过深入的机会。   此刻听到这等确凿的消息,心中自然是掀起了一片风浪。   白玉秀拱手低声道:“先生是要学生在吏部,策应高学长奏请之法?”   用文选司来压制到时候朝中可能出现的反对声,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白玉秀觉得,自己大抵是猜到了先生的谋划。   只是,文渊阁里却是发出了解缙的轻笑声。   当白玉秀面带不解的看向解缙之时,只见解缙满脸笑容的摇着头。   “策应?非也。”   解缙抖了抖衣袍,手掌劈砍衣袍压平:“考公法只是朝议一二,最后不论如何都会自交趾道,行法于大明诸道并朝堂各部司衙门。”   年轻的即将上任吏部的白玉秀眼睑猛的一颤:“那先生要学生去文选司……”   解缙当即眉头一凝,目视向白玉秀:“此乃上意,朝堂官缺,岂是你我可以私相授受乎?”   “学生知错。”   解缙轻叹一声:“让你去文选司,是为了我朝定下考公法之后,朝堂上下内外官员铨选之事,能有明察之人,秉持公正,为朝堂取良才,开大明万年盛世。”   取心学进士,这已经是朝堂潜规则了。   用自己这么一个心学进士任官吏部文选司,那自然是要取心学良才。   白玉秀终于是反应了过来,自己去吏部文选司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他也是幡然醒悟过来,为何一开始先生就会透露出,不愿意看到自己和功勋将门家的女娘结亲的态度了。   白玉秀当即挥袖抱拳:“学生定不负圣恩,定不负先生教导。”   解缙挥挥手,在九边奏章上圈圈画画了几笔。   而后轻声开口:“大明有官两万余,上上下下,虽不似前宋朝堂冗官冗员,官场架屋迭床。但将来,朝廷又会新增多少官员?近来的两榜进士数量近千,难道科科皆授官?   考公法势在必行,文选司务必担起除陈纳新的担子,好让我大明能时时如青壮,不致老如腐朽。”   白玉秀点点头:“学生省的。”   解缙嗯了一声,他教学生从来不会多说废话,说明白说清楚也就足够了,至于到底能不能领会,全看学生自己的本领了。   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无非如此。   所幸,白玉秀是个好学生。   若不然也不能在如今那数量已然众多的心学进士里面,会被自己推举给皇太孙,继而将要委任吏部文选司主事一职。   将这等闲杂之事议完之后,解缙也终于是能安下心来审阅奏章总述。   白玉秀便站在一旁,为其研墨,整理一份份审阅过的奏章。   九边的奏章总述被圈点完,白玉秀便将其送到了文渊阁外。在外面,自会有人拿着这些圈点后的奏章总述,再送到外面。最后,那一箱箱的国事奏章,就会被分别送往皇帝和太子所在。   而往往,九成九的事情都是送往太子处。   只有少之又少的事情会被送往皇帝处,与此同时也照样会抄送一份到太子处。   这便是如今大明每一日的政治运行流程。   时间便在这等紧赶慢赶之下,让解缙看到了最后面,有关天下诸道事务的总述上。   审阅片刻之后。   解缙肩头一抖,不禁低喝一声。   刚从外面回来的白玉秀目露疑惑,上前道:“先生,这是生了什么事?”   解缙当即抬头看向白玉秀:“今日诸道总述,你不曾看过?”   白玉秀茫然的摇摇头:“这些事,依照平日,都是通政司文书秉笔抄录,学生今日不曾看。”   “糟!”   解缙当下失声,脸色也愈发的难看起来。   白玉秀再进道:“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啪。   被解缙捏在手中的奏章,落在了白玉秀面前的桌案上。   白玉秀赶忙拿起来,便往下翻阅起来。   解缙这时候已经是站了起来,神色慌乱:“事情闹大了!通政司那边定然已经将此事给泄露出去了,如今应天城恐怕已经是乱起来了。”   解缙来回的踱着步子。   “去陛下那!”   他低声喊了一嗓子,然后回过头看向手捧着奏章的白玉秀,只见白玉秀脸色一片煞白,整个人都在不停的颤抖着。   “河南道全境叛乱……”   “山东道叛乱,漕运中断……”   “万民请愿废立当朝监国皇太孙……”   “朝廷……”   “朝廷,朝廷……”   白玉秀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胸口的气出的多进的少,原本还煞白一片的脸颊,顷刻间就已经是一片涨红。   解缙眼看不妙,当即上前,挥手便重重的抽打在白玉秀的脸颊上:“醒来!”   白玉秀被先生一巴掌抽倒在地上,原本失神的双眼,却总算是渐渐的恢复了清明,脸色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胸口却还是重重的起伏着。   解缙面色紧绷:“随我去面见陛下!”   喊了一声,解缙就已经是往文渊阁外面奔走而出。   白玉秀目光闪烁了两下,便再无官体的跌跌撞撞的爬起来,仓皇夺路的往外面跑。   煌煌大明宫廷重地,解缙和白玉秀师徒两人,好似是丢了魂一样的往三大殿后面奔走着。   引来无数宫中内侍、宫娥注目。   谁也不知道,清贵到简在帝心的解学士,今日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而领着白玉秀往乾清宫过去的解缙,心中却已经是焦急万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河南、山东两道叛乱,为何没有军报急奏?”   “为何好端端的,就有了万民请废皇太孙的血书?”   “到底哪里出了错?”   “哪里出了错?”   白玉秀跟在解缙身后,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脑袋里全是刚刚看到的内容。   天下大乱!   全篇,无一不是在说着,大明朝已经天下大乱了。   可是为何朝廷事先没有半分半毫的消息得知,甚至都闹出了万民请废皇太孙的事情来。   河南山东两道乱了。   可现在,应天城也定然是要乱起来。   甚至是更加的乱……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唯蓝大将军   解缙想不明白的事情,作为学生的白玉秀同样也想不明白。   为何河南道和山东道几近全境叛乱,朝廷却一直没有军报送来,反倒是以地方奏章呈上。   当乾清宫的轮廓出现在师徒两人面前的时候。   解缙忽的浑身一颤,回头看向年轻的学生。   白玉秀的双眼里露出一抹恐惧,他想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原因。   年轻的学生,终究是少了先生久在官场上的沉稳,打着颤小声质疑道:“先生,难道地方卫所也尽数参与叛乱了?”   “不可能!”解缙当即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声,只是脸上的神色却很不好看,低声念叨:“绝不可能!便是河南道及山东道卫所叛乱,中都及徐州府也不可能采取其中。”   白玉秀摇摇头,却又说道:“奏章是中都凤阳府和徐州府分别发来应天的。学生担心的就是河南道和山东道的卫所,毕竟此刻殿下正在开封府……”   解缙脸色愈发的凝重。   如白玉秀所说的,消息是凤阳府和徐州府奏章呈上来的,而河南道和山东道目前却是并无半分消息。   这只能说明,河南道和山东道的形势很严峻,以至于没人或者是没法将消息传回应天。   而这个时候,西巡的皇太孙还在开封府,谁也不确定这个时候的开封府又究竟正在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解学士?您怎么这个时候就过来了?”   当解缙师徒二人为了远在开封府的朱允熥担忧之时,内宫总管孙狗儿已经是面含微笑的从乾清宫中走了出来。   解缙脸色镇定下来,收敛起原先挂在脸上的紧张和担忧,抬头微笑的看向孙狗儿。   他拱了拱手:“本官今日坐堂文渊阁,分理奏章,朝政之上有些疑难,特来请见陛下开释。不知……孙大监这时候是要去往何处?”   孙狗儿看了眼先前脸色像是死了人一样,现在却又面带笑容的解缙。他又侧目,看向跟在解缙身后,只顾低着头,却根本不知道那张煞白的脸早就被自己看穿了的年轻绿袍官员。   “前几日太孙府来宫中请安,几位娘娘颇是欢喜,让内宫司置办了些东西,这会儿俺家是要去提点了东西送往太孙府的。”   说完之后,孙狗儿则是向着乾清宫里面退了退:“解学士昼夜操劳国事,披星载月,可谓劳苦功高。俺家先引学士入内面圣,再去太孙府。”   解缙拱拱手:“大监还有要事,外臣不敢耽误大监的差事。”   解缙有心推辞,却见孙狗儿已经是侧过身,站在宫门后示意自己赶紧入内。   自知已经推脱不掉,解缙只得是抬起笑脸,看了孙狗儿一眼,而后低头回首看向落在自己身后的白玉秀:“待会儿到了陛下面前,一切皆由我来面呈陛下,你只管听着便是。”   白玉秀点点头,跟上了先生的脚步,没有走进过奉天殿,却是人生第一次走进皇帝的寝宫之地。   “陛下,解学士来了。”   乾清宫中,孙狗儿领着解缙直接进了殿,让解缙师徒两人留在前殿,他则是走到了内殿门口,躬身冲着内殿禀告了一声。   少顷,便听内殿发出嗯的一声。   孙狗儿这才回过头:“学士,进去吧。”   说着话,孙狗儿的眼神不由的就在年轻的白玉秀脸上打量了几下。   能这等年轻就被带到这里的朝堂官员,可不是很多。   甚至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的了。   解缙领着白玉秀,轻步走进内殿,从长长的帷幕下走过,两人便已看到正斜靠在榻上的皇帝,手拿着近来一些要紧的国事复阅。   “臣参见陛下,问圣躬安。”   解缙和白玉秀之间落后半个身子,躬身作揖。   只穿了一件单衣的朱元璋,就那么闲散的靠在木榻长条软枕上,面带微笑的侧目看向赶过来的解缙。   随后,又颇显意外的看到被解缙带进来的白玉秀。   依着朱元璋的印象,解缙是很少在朝堂上显露出与什么同僚交好的,更不要说是亲自带着一个年轻的绿袍小官儿到自己跟前。   人人都说简在帝心,是皇恩厚重。   可若是皇帝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那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皇恩了。   很多时候,能让皇帝眼熟的官员,只要在朝堂上做的不差,没有坏名声传出来,官运大多不会太差。   解缙也学会了为年轻后辈谋求在仕途上的进取?   朱元璋注视着眼前的两人,心中不由联想了一下可能。   他随意的摆摆手:“俺好的很,不必问安。说吧,这个时候过来是要与俺说甚?”   解缙看了看皇帝的脸上的气色,似乎很不错。   这一两年来,朝政上的事情大多数已经是实质上的移交到了东宫太子那边,皇帝这里只有事关社稷的军国大事,才会有过目的。   只是接下来,皇帝大抵是要气色大变了。   解缙犹豫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就应该先去东宫,请示了太子之后,再说来面圣的事情。   现在,就成了只有自己带着学生独自面对皇帝怒火的局面了。   解缙迟迟不开口,便让朱元璋愈发觉得,他这是真的要为那官场上的后辈谋求进取。   朱元璋微微一笑,看向白玉秀:“俺与你面生的紧,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哪个衙门当差?”   白玉秀是第一次面对皇帝的垂询,立马浑身一紧。   想到先生刚刚的提醒,可眼下皇帝又是亲自询问了。   白玉秀只能是低着头小声道:“启禀陛下,臣白玉秀,洪武二十五年进士,观政两载,现于通政使司衙门当差,任官通政使司知事官。”   朱元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后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丝印象,哦了一声:“俺记得你,前几日太子刚与俺提到过。”   随后,朱元璋便目光疑惑的看向解缙:“俺记得,太子奏请过叫他去吏部文选司,俺亦是点头允了的。”   朱元璋这话的意思很明显。   这白玉秀已经被太子爷在自己面前提过,也允了升任吏部文选司主事,你解缙还带着人家过来,难道是为了谢恩?   那也不必如此拘谨,迟迟不肯开口。   解缙脸色几度变幻,终于是在深吸一口气后,振臂挥袍跪拜在了地上。   “陛下,河南道、山东道叛乱,有地方及卫所参与其中,两道消息阻断,现今唯有中都府及徐州府有奏章传来。”   白玉秀心中紧张不已,见到先生跪了下来,自己也立马跟着跪拜在地上。   终于是开了口,解缙立马又补充道:“现今未有太孙殿下行在消息传来,但臣以为,太孙身边有羽林右卫指挥使汤弼护卫,又有前羽林左卫指挥使,现任河南都司的于马在,殿下的安危足可无虞。”   一口气将消息说出口,又接上话安抚着皇帝后,解缙便小心的抬起头,悄悄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变化。   一旦出现什么不好的局面,解缙已经是做好冲外面呼叫太医的打算了。   只是解缙没有等来皇帝的狂风骤雨。   仅仅是看到皇帝原本自然垂下的手掌,轻轻的握成了拳头。   而后,解缙就听到一道轻叹声,最后才是一击冷哼声。   “那些人终于是忍不住了吗?好啊!”   朱元璋冷笑着嘲讽,脸上尽是讥讽。   皇帝的反应和解缙的预想大相径庭,一时没有头绪,解缙低头道:“陛下息怒。臣以为,目下朝廷应当加派军马,往河南道、山东道打探叛乱情形,急奏回京。再往开封府派出锦衣卫等,与皇太孙殿下取得联系方可。”   朱元璋哼哼两声:“召五军都督府、六部五寺三法司,应天各部司衙门的人入宫。去叫了太子华盖殿议事,他自己的儿子在外头遇到事,他这个当老子去管。”   这就完了?   解缙抬起头,满脸发懵:“陛下……”   朱元璋低眼看向解缙:“告诉太子,让他在都督府里的那帮叔伯兄弟们,都该出去活动活动手脚了。”   这便是赶人走了。   解缙深吸一口气,只得是低头拱手领旨,带着白玉秀起身,小心翼翼的后退到帷幕下,师徒二人这才转过身,压着脚步走出。   解缙走的很慢,让白玉秀都觉得先生是不是忘了陛下要他去召集朝堂,请太子去华盖殿与群臣议事的事情。   而走在前面的解缙,却是皱着眉,耳朵一直关注着帷幕后面,可始终都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发出。   这便让他愈发的疑惑。   等到两人走出寝宫,原本还在外面的孙狗儿早已不见踪影。   解缙心中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久久不曾开口。   白玉秀瞧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先生,学生去宫外传谕召集百官吧。”   解缙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小声道:“陛下定然是早已事先就知晓了的!”   白玉秀顿了一下,回想着从自己进到乾清宫后,一直到跟随先生面见陛下,奏报河南道、山东道之事,再到现在又走出寝宫。   陛下似乎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事先知晓的样子,在听到奏报之后,也不过是说了一句终于。   终于!   陛下很可能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一想到这里,白玉秀双眼唰的一下瞪大如牛眼,看向走在前面的解缙:“先生!”   解缙回头:“你去东宫,奏请太子往奉天殿。我去宫外传旨,召集百官入宫。”   想明白之后,白玉秀轻声道:“先生是要去看看城中如今怎样了吗?”   解缙点点头:“中原生乱,应天何以独居其安,眼下指不定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解缙忧心忡忡的说着,脚下的步伐便走的愈发快了起来。   到了奉天殿广场前,解缙便与白玉秀分别。   等解缙出了西长安城,准备让行人司过去,传旨行人司召集百官入宫。   出了皇城城门,解缙便看到西长安街和白虎街上的人明显比往日里多了起来。   大多数人都是让通政使司衙门过去的。   有人看到解缙从城门后走出来,便当即纷纷赶了过来。   “解学士!解学士!宫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解学士,今日通政使奏上的事情,陛下可否已经知晓?”   “河南道、山东道乱臣贼子叛乱,朝堂为何一直收不到讯息!还请解学士为我等解惑!”   “……”   当第一个人出现在解缙面前,试图探听到最新的消息后,越来越多的朝中官员围拢了上来,让已经能看到行人司衙门的解缙,一时间变得寸步难行。   解缙望着周围的人群,脸色沉默,耳边的嘈杂让人眉头不由皱起。   “本官奉旨,往行人司传口谕。”   说了一句,解缙便看向一名径直挡在自己前面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衙门赶过来的官员一眼。   那人听到口谕二字,肩头一抖,又见解缙盯了过来,立马是跳着脚撞在身边人的身上,将路给让出来。   眼前的路被让出,解缙心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重新提起脚步往行人司赶,而那些得知中原大乱的官员们,则是亦步亦趋的跟在解缙的身后。   等解缙进到行人司不久。   负责朝廷上传下达之中下达一事的行人司,立马是全员动作了起来,顷刻间便蜂拥而出,往各部司衙门赶路传达口谕。   应天城各部司衙门的人都乱了。   而五军都督府更是在这片混乱之中,悄然的派出大将如同去岁冬天一样,亲自上到城墙之上坐镇,并加派了更多的京军官兵戍守城墙城门。   ……   潼关。   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百二重关之称。   东出潼关,便是河南山东;西入潼关,则是关中山西。   在潼关之后,曾经建立去了无数有着辉煌史诗的王朝。   夏商周三代,秦汉隋唐,中原泰半的文字,是记录着这一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事情。   而在数日之前,依律不得越境,作为大明秦藩三护卫的军马,却是忽的自关后东出。   秦王府三护卫军马,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般的自潼关而出,一路向东,扫清阙底镇、盘豆镇、阙乡县、洪关、錿略关、灵宝县、陕州城、峡石关、观音堂,正式进入河南府境内,遇河南府绳池县有叛贼重兵戍守,只得镇守在绳池县以西的英豪镇。   而后秦王府三护卫军马,又分兵西回,自雁翔关南下,扫清河南道陕州府境内南部叛乱。   拥有叛军两万,叛乱乡勇数万的河南府,在绳池县留下了近两万的军马。其中以五千河南府屯田卫所为最,直接挡住了潼关而出的秦王府三护卫军马继续东进。   只留下四五千军马驻扎英豪镇的秦王府三护卫大营,军马连日奔走,声势浩大,却对有重兵把守的绳池县毫无办法。   “绳池县后面是新安县,而后才是洛阳城。不打下绳池县,我军若是选择绕道,直逼洛阳城,则必定陷入腹背受敌之局。”   大营前,一众秦王府三护卫将领,眺望向英豪镇东边的绳池县城,神色忧虑。   “今日刚刚得到的军报,河南道都指挥使已经带着军马平定巩县叛贼,只是为防登封那边的叛贼北上,切断巩县的退路,于将军并没有急于西进攻下偃师城。”   “如此说来,我军和于指挥使的军马,都陷入到了同样的困局之中。”   几名将领言语忧虑,充满了无奈。   有人愤怒的低吼了一声:“遍地叛贼,士绅地主带着乡勇,裹挟百姓作乱。这仗怎么打?全都杀了?不管那些百姓是否是被裹挟的?”   “还是咱们的人手太少,打下陕州府已经是捉襟见肘了,若是不等陕州府彻底平定,我们这里便不可能有足够的军马东进洛阳城。”   众人几乎看不到在遍地叛乱的情况下,应当如何打下这一次河南道叛乱最严重的河南府洛阳城。   好一阵沉默之后。   有人忽的开口:“俺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一支援军!只要这支援军到来,莫说是洛阳城,便是南边的汝州府、南阳府,也都能一并平定了!”   众人齐齐侧目。   都是军中的将校,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是凉国公蓝大将军!”   “殿下令蓝大将军东出潼关,平镇河南道叛乱,军令早就入了潼关,可是现在谁也不知道大将军什么时候才能领着陕西行都司的军马赶来啊。”   最先开口的那人满脸的喜悦:“定然是快了!只要大将军领兵到来,半座河南道可定!”   正当众人还在琢磨着,当初离京平定西北战事的凉国公,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带着西北边军到来的时候。   英豪镇秦王府三护卫大营后方,忽的传来一阵嘈杂。   随后,嘈杂声渐渐变成清晰的马蹄声,紧接着马蹄声越来越密集。   大营东边地面上的碎石,也开始跳动了起来。   “是大军到来!”   “这个时候还能是哪里的大军赶来?”   “必定是蓝大将军的西北边军来了!”   众人一阵欣喜,纷纷转身冲进大营,往大营后方赶过去。   当那两面硕大的凉字旗和蓝字旗出现在秦王府三护卫将领眼睛里的时候,早已束手束脚驻扎在英豪镇多日的军马,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当成群的西北边军马军营骑兵,以波浪滚动的向三护卫大营压过来的时候。   几名肩抗大旗的骑兵,则已经是脱离了大军,前冲到了大营后方,在营寨后面来回的穿梭着。   “钦赐凉国公,大将军,五军都督府都督,钦差平镇西北事蓝玉。”   “奉监国皇太孙教令,领军东出潼关,平镇河南道叛乱!”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本公读书不多,只知一个杀字   肩抗大旗的皆是蓝玉的亲兵,人人虎背熊腰,臂膀宽厚有力,在秦王府三护卫大营后驾马穿梭,高声不断。   英豪镇外,万马奔腾,好似天兵滚滚而来。   西北边军带来的萧杀和尘烟,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尽管现在西北边军,不似前汉、前唐那等雄名天下,上阵便可叫敌军胆寒。可西北那等豪迈苍茫的环境,依旧是在无时无刻的锻造铸就着一支支钢铁的军队。   秦王府三护卫坐镇英豪镇大营的将领们,不禁被西北边军这等威势震得心神一颤,皆是目露期待的望向赶来的西北边军军阵之中。   在可谓是万众瞩目的环视下。   只见滚动向前的西北边军,正逐渐的降低速度,停了下来。   马军营的骑兵们分出两部,以三护卫大营为中心,向着大营两侧绕行向东。   在马军营的后面,则是数量更加庞大的步军营官兵,绕过三护卫大营向着东边开进。   一尊尊轻便小巧,过往用于九边守御的火炮,在步兵营官兵们牵引着驮马下被拉往东边。   自始至终,秦王府三护卫的将领们,都不曾看到凉国公蓝玉的身影。   正当众人还在疑惑蓝玉到底有没有在大军里的时候。   已经又有数骑从中军阵内手持小旗的冲了出来。   “大将军令,日落之前功克绳池县城,误时者领军法。”   “大将军令,秦王府三护卫,前出绳池县东,阻绝新安县方向叛军支援延误战机者,以军法论处。”   军令,突如其然的到来,让秦王府三护卫将领始料未及,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蓝玉座下的西北边军传令官,已经是驾马到了三护卫将领们眼前。   年轻的传令官手持小旗,掌握军令,脸色沉默,驾马带着滚滚烟尘一路到了三护卫将领眼前,勒住战马缰绳,侧身注视着三护卫的将领们,将手中的小旗和军令递出。   “大将军军令,限秦王府三护卫退守英豪镇军马,即刻开拔东进,阻断新安县叛军支援绳池县城,不得有误,否则军法伺候。”   传令官重申了一遍军令。   在场的三护卫将领立马有人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令旗:“秦王府三护卫接令。”   旋即,便手持军令回到其余同袍身边。分出人手回营,少顷大营中便传来了阵阵战鼓声,无数的马步军营官兵脚步如雷动。   留在西北边军中军阵前的几名三护卫将领,则始终是目光眺望着中军方向,等待着凉国公的露面。   乃至一刻钟后,不敢有丝毫耽误的秦王府三护卫留守在英豪镇的军马,终于是尽数开拔了起来。   这时候,西北边军中军方才再一次移动起来。   一群战甲明亮,战袍如血的亲卫骑兵,如重重铁墙簇拥着一员重甲披身的大将从中军阵列里驾马而出,出现在了等候在此地的秦王府三护卫将领视线里。   三护卫将领见此浑身一抖,当即抱拳低头。   “末将参见大将军。”   奉旨离京,坐镇西北边军平定叛乱数年之久的大将军、凉国公蓝玉,神色冷漠的跨坐在马背上,姿态轻松的握着缰绳,到了三护卫将领们跟前。   “撮尔叛乱,堂堂秦王府三护卫,尽久攻不下,此战若是再有延误,本公当于阵前亲斩尔等。”   重甲披身,钢盔熠熠,顶羽飘曳的蓝玉,安坐马背之上,冷眼注视着秦王府三护卫的将领们,冷声训斥着。   凉国公的威名,是自大明开国以来,他一手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秦王府三护卫的将领,无人敢于还嘴反驳。   纷纷再拱手,腰身弯的更低。   “末将领命!”   蓝玉扬了扬马鞭,哼哼了两声:“尔等随本公往绳池城外去。”   蓝玉的雷厉风行,促使着三护卫的将领们纷纷呼吼起来,要亲兵们牵来战马。   未几,大军便加快速度往因为种种缘由,而许久不曾攻下的绳池县赶去。   乃至正午过后不久。   蓝玉亲帅的西北边军,已经云集在河南府西门户绳池县城外。   朝廷军马的再次逼近,让绳池县城墙上一片慌乱,数量众多的叛军兵马登上城墙,战鼓声久久不息。   因为只是县城,绳池县的城墙上并没有火炮这等守城重器的出现,倒只是有几架床弩和投石机暴露在朝廷军马的视线注意里。   当绳池县城墙上的叛军,发现今天出现在城外的朝廷军马,不再是前些日子里,从关中出潼关赶来的秦王府三护卫军马,反而是西北边军的旗号。   反应过来的绳池县叛军,立马就是一片混乱,城墙上肉眼可见多了无数道人影,众多的兵马在城墙上来回穿梭,人头攒动。   赶到绳池县外的西北边军,以有条不紊的速度摆开攻城的军阵。   一尊尊火炮炮口抬起,冲向不高的城墙。   其后则是步军营的各种兵马军阵,两侧有骑兵虎视策应压阵。   一杆杆大旗如山林一般的飘扬在城外,迎风飘扬。   蓝玉自始至终都不曾表现出一丝紧张的神色,好似即将张开的大战不过尔尔。   他坐在马背上,双手叠加,捏着马鞭,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叛军云集的绳池县城头,脸上甚至是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之色。   “如此小城,竟然阻扰朝廷大军数日不下。”   自英豪镇拔营,跟随蓝玉麾下大军而来的几名三护卫将领,面面相觑。   凉国公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拿他手中的那条马鞭狠狠的抽在他们的脸上,却又让他们无言以对。   一名将领小声解释道:“回禀大将军,我部军马虽有三卫万五军马,却有万人在陕州府南部平定叛乱。绳池县外,仅有一卫不足的军马,城中现有叛军过万,又有被叛军裹挟之百姓在内,我部诸般掣肘,无能为力,还请大将军明鉴轻罚。”   蓝玉冷哼一声:“本公只管来此之后,尔等军前表现,若有失误本公自会重罚。先前本公未至,尔等所行本公也管不到。”   蓝玉说的很公道。   他接到的皇太孙教令,就是要他领军东出潼关之后,统御河南道西部军马,平定河南道西部叛乱。   他来了,平叛之事便由自己一手执掌。他来之前的事情,与他无关。   三护卫的将领听到蓝玉不打算追究他们之前攻城不利的事情,心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几人当即道:“大将军亲帅大军而来,河南道西部叛乱自会如土崩瓦解,小小绳池县城,亦不过是在大将军指掌之间倾覆尔。”   蓝玉哼哼了两声,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一座绳池县,真的不算什么。   蓝玉看向自己身边的副将,点了点头。   那副将便当即纵马前出,列于大军阵前。   “大将军有令,功克绳池县城,登城首功赏千金,官升三级!”   “大将军有令,破城之后,凡遇抵抗,刀兵不收,皆斩!”   破城不收刀兵。   蓝玉麾下的副将此言一出,那些秦王府三护卫的将领们便是纷纷脸色一变。   而战争的号角声,已经在这个时候,悠长悠长的传响在绳池县外的旷野上。   战争来的很快。   结束的也很快。   大明凉国公,钦赐大将军蓝玉,军令日落之前大军功克绳池县城。   于是,朝廷的军马,便果然是在日落之前,彻底叩开了这座河南府小城的城门,无数的大军涌入城中,刀兵不收。   凡身着甲胄者,皆被拿;凡顽固对抗者,皆被拿。   在火炮和西北边军如天兵降世,雷霆攻势下,小小的绳池县自是如土崩瓦解。   当夜色初临,匍匐在蓝玉大军淫威之下的绳池县,除了官兵们的走动声,便几乎是再无旁的声音。   又或许,是因为蓝玉的大军,几乎将小半座绳池县城内的人给尽数缉拿的缘由。   绳池县城东方向,通往东边新安县的官道旁。   一片偌大的旷野上。   无数支火把和火堆,照亮了即将到来的夜晚。   城中,还有不少的大军正在搜捕叛贼。   而在城外,则是大军云集,将整片旷野包围起来。   在旷野中间,是数不尽身穿着甲胄、布甲,或是肩膀上绑着红布条的叛军乡勇,以及数量不多,却尽都是锦衣玉食的绳池县地方士绅大户。   初临的夜色,透漏着一丝丝的暧昧气氛。   可在这个夜晚,却只留下了无情的萧萧之气。   蓝字旗下的官兵,手持刀枪,沉默不语,静默的好似是黑暗中的一尊尊雕塑。   旷野上,被火光照耀着的叛军叛贼们,不断的发出哀嚎声和痛斥声,以及更多的求饶声。   一整日里,蓝玉都不曾褪下身上那副沉重的甲胄。   此刻正在无数军中将领的簇拥下,站在叛军叛贼们眼前。   白日里,跟随着大军冲入城中的三护卫将领们,此刻正脸色担忧的望着眼前那无数的叛贼叛军,心中惶惶不安的小心注视着在火光照耀下,脸却一直藏在黑暗之中的大将军。   破城之时,负隅顽抗的叛军早就已经被杀气滔天的西北边军给尽数屠杀殆尽。   现在剩下的这些叛贼,大多都是投降的人。   可此刻这些人尽数被带出到这城外,没人会往好的方向去做设想。   背对着火光的蓝玉,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绳池县叛贼,脸色平静,心中不起波澜。   蓝玉平静开口:“传徼,此地叛贼意图作乱谋逆,论死罪。”   旋即,军中的传令官便开始驾马从此处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大将军令,叛贼皆斩!”   “大将军令,叛贼皆斩!”   “斩!”   “斩!”   “斩!”   不留一人!   绳池县所有参与叛乱的人,尽数都被蓝玉定下了当即斩杀处死的结局。   终日处于边疆厮杀的西北边军上下,寂静无声。   跟随蓝玉南征北战的副手将领们,亦是面无表情。   当传令官们一路喊斩的从西边到了最东边,已经被缴械了的叛军们,一片哗然,有人试图想要逃走。   只是下一刻,周围的西北边军官兵便持刀上前威压,若是再有胆敢继续上前的叛军,则当即被这些西北边军面不改色的斩杀于现场。   远处,暮色下的东边。   传来了一阵轰鸣声。   惊的那几名留守在蓝玉身边的秦王府三护卫将领浑身一震。   他们清楚,那是蓝玉早功克绳池县之后,继续进攻新安县的大军,已经开始对新安县发起了进攻的动静。   兵贵神速,已经被蓝玉运用到了极致。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大军今夜再将新安县功克,朝廷的军马也就能真正的直面洛阳城,围困此次河南道叛乱形势最严峻的城池。   只是,此时蓝玉要尽斩绳池县境内的叛贼叛军。   却是让秦王府三护卫将领们一阵的后背发麻。   有人小心上前,躬身抱拳,低声道:“大将军,此处虽皆是叛贼,可亦分轻重,若是一并以谋逆处死,是否……”   朝廷平叛,从来都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   若是边地叛乱,大抵是在沙场上便已将敌人尽数屠杀了。   可若是在朝廷治下的道府出了叛乱,往往只会诛杀叛首者,斩杀负隅顽抗之人。而余下参与叛乱的人,或是流放或是判入军中效力,往往不会尽数株连死罪。   自古都有杀降不详一说,古之杀神白起,千载以来又有几人?   蓝玉今夜却就要做这样的事情,凡是参与叛乱的人都要被斩杀。   秦王府三护卫的人不敢说不详,只能含蓄的提出,叛乱之人的罪责亦有轻重之分。   然而,蓝玉听到之后却是当即冷哼一声。   “既参与叛乱,犯上作乱,行谋逆事,又何来轻重之分?”   蓝玉脸色阴沉:“朝廷不可久生叛乱,我军亦需早日平定河南府之乱,徒留此地叛贼,何人看管分治?”   出口提醒的人,低下头,愈发小声道:“大将军,依朝廷律法……”   “闭嘴!”   蓝玉当即冷喝一声,而后脸色难看的扫了开口的那人一眼:“本公从不读书,不知律法说了什么。本公只知领命,统兵只知一个杀字!”   喝止那人的劝说之后。   蓝玉振臂一抖,踏步上前,手臂滑到半空,而后重重向下一挥。   “斩!”   ……   “陕州府叛乱平定,秦王府三护卫军马已经南下南阳府,继续平定叛乱。”   “布政使司衙门以督派官员,往陕州府主持官府诸事。”   开封府城,数万大军齐出将叛乱给挡在了开封府境外,得以让开封府城目前还处于安全之下。   朱高炽如同往日一样,陪着朱允熥早早的到城墙上巡视城外情形。   夏日里的早晨显得有些冷,让朱高炽双手兜在袖中,缩着脑袋跟在朱允熥身后,轻声的说着开封城这边刚刚收到的消息。   朱允熥停下脚步,回头道:“大将军那边可有消息过来。”   朱高炽顿了一下,面色迟疑了起来。   凉国公那边的消息,是今天一早才刚刚送到开封城的,自己看到的时候可是心中一惊。   现在熥哥儿就问了起来,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允熥眉头微微皱起:“大将军战事遇阻?还是河南府的局势又生了变故?”   依着朱允熥一开始的谋划,蓝玉领兵东出潼关,是要一路东进平定河南道叛乱到开封来的。而后南下与沐英率领的京军,合围河南道南部叛军。   若是蓝玉大军受阻,势必会影响到南部的平叛。   朱高炽心中无奈,大明朝的蓝大将军平定区区叛乱,何曾会遇阻,倒是河南府的局势真的生出了老大的变故。   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大将军一昼夜功克河南府绳池县、新安县叛军,兵进洛阳府,派出信差催促于都司速速平定偃师叛军,与大将军合围洛阳城。”   朱允熥歪头看向朱高炽:“战事倒是顺利,大将军一如既往的兵锋迅猛。”   说完之后,朱允熥面对小胖露出一个审视的目光。   被盯着的朱高炽吭哧一声,退后一步道:“大将军功课绳池县、新安县之后,两地叛贼尽被阵前处死,不留一人。大将军释言,平定河南道叛乱要紧,降卒俘虏延误战机不可留。”   朱允熥闻言当即眉头一紧。   朱高炽却是继续道:“大将军之举,于军阵之上确实无错。借此举亦可震慑洛阳城中叛军和叛贼。只是……所斩杀的人里面,亦有被裹挟而叛的乡勇和百姓,于朝廷的颜面多少有损。而大将军不留俘虏降卒,亦会刺激余下驻地叛贼生出殊死一搏的念头,所以……”   朱允熥嗯了一声:“此时,三司衙门怎么说?”   朱高炽立马道:“事情今早天未亮送过来的,三司亦是方才知晓。都司衙门那边对此并无异议,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倒是多说了两句。他们认为,两军作战之时所杀之人,皆在情理之中。可战后,叛军叛贼不论如何,都该由两司衙门和朝廷定罪。大将军此举,有僭越之嫌。”   “你怎么看?”   朱允熥没有对河南道三司衙门的态度和意见做出评价,而是询问起眼前小胖的想法。   朱高炽抬头看向朱允熥,面露深思的沉吟起来。   半响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依我之见,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大将军统兵平定叛乱,不可乱其军威,若论错也该事后裁定。”   说完一句,朱高炽目光幽幽的盯着朱允熥。   他幽幽道:“而最重要的是,你对大将军此刻行径,会如何看待……”   …… 第三百八十八章 孤成诱饵了?   朱允熥对蓝玉的态度和看法,一直都是复杂的。   历数如今大明军方的统兵将领,在中山王和开平王相继薨逝之后,蓝玉已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这也是朱允熥为何会在尚未到达河南道,只是在徐州府遭遇白莲教叛贼设伏之后,便去信西北,召蓝玉领兵东出潼关的原因。   军略之上,现如今的大明无出其左右。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的大明军方第一人,却又不似已故的中山王和开平王那般的守规矩知进退。   蓝玉是桀骜的。   甚至可以说是张狂的。   他在远比中山王、开平王更有力的年纪,就取得了二人过往都未曾取得的成就,这无疑给予了蓝玉极大的自信。   这一份自信,又让蓝玉有了目空一切的桀骜姿态。   老爷子可以压得住蓝玉,太子爷老爹也同样可以镇得住蓝玉。   可若是自己呢?   朱允熥始终都有着一份疑虑,自己是否能掌握的住蓝玉?   这并非以人的意志作为转移。   自古,亦有无数的前车之鉴,可照今人引以为戒。   这一次,蓝玉阵前斩杀绳池县、新安县两地叛贼叛军,从军伍之上而言,朱允熥并没有置喙的地方和理由。   如今河南道叛乱焦灼,朝廷的军马并不能完全的投入到河南道和山东道两地,还需要防备其他地方。如果蓝玉在河南道西部陷入掣肘局面,无疑会增加南部沐英部的压力和推进难度。   兵贵神速,尽量保证军队的单纯和进攻速度,这是蓝玉不必明言的关于河南道西部平定叛乱的军略。   然而,朱允熥除了需要考虑军略之上的事情,却还要考虑到朝政之上的影响。   如小胖所言的,强硬的平叛策略,将会从外部导致河南道的叛贼叛军们断绝投降的可能,转而选择顽抗到底。   朱允熥看了一眼小胖,并没有选择回答他的问题。   兄弟两对视一眼。   朱高炽哼哼了两声:“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朝堂之上会怎么看。”   说着话,朱高炽脚尖踢了踢城墙上一块翘起的砖石。   朱允熥嗯了一声。   朱高炽才继续道:“大将军以强硬的态度平定叛乱,在你看来,其实不论会到来怎样的影响,都远远不如产生的好处大。   因为你这一次就是要拿河南道做样子,只有彻彻底底,从上到下的将河南道打破,重新塑造起来,才是你的目的。   大将军只有杀的人越多,那些人才会被真正的杀怕,才能保证大明至少有三十年,乃至是五十年的安稳太平。不然,你也不会在河南道还没有暴露出这么多问题之前,就下令让大将军领兵东归了。”   小胖滔滔不绝的复盘着问题,朱允熥便静静的注视着对方,听着对方的抽丝剥茧。   等到小胖不再开口了。   朱允熥这才点点头:“等今次之事结束,大将军就能回京,去讲武堂踏踏实实的教出来几届武生。”   听到这话,朱高炽当即哼哼了两声,脸上露出一抹‘我在意看穿你’的表情来。   “看吧,你就连如何善了大将军的事情也想好了。”   朱高炽摇摇头:“大将军平定河南道叛乱,这是大功,可朝廷难道还能封王?那他桀骜弑杀就是罪名,功过相抵?   罚去讲武堂教几年的武生,或许回头等大将军心形真的老成持重了,你就会寻个机会,给大将军换个爵位,再重新启用。   毕竟,咱们大明朝的这位蓝大将军如今可是很年轻力壮的。”   “你若是替咱们大明当家做主,定然是会受所有人尊敬。”朱允熥忽然很是真诚的开口赞许着。   朱高炽却是连连摇头,一副诧异和惊恐的表情:“我还想多活几年,等我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你给我找个好地方,就能安心的养老了。”   此刻,城外又有几骑背负着晨露,自远方的官道奔向开封城而来。   骑兵们穿过城门,进到城门洞里。   哒哒声回荡不绝。   继而,骑兵们便钻进了因为叛乱,都变得不甚热闹的开封城大街上,向着三司衙门方向而去。   朱允熥轻声开口:“讲武堂事关紧要,我朝想要真正的万世长存,以如今之计,恐怕难以成真。只要改变,真正的改变,或许才有一线机会。”   万世太久远,只不过是朱允熥的一个口号而已。   只要能安稳的度过五六百年,那时候的大明必然会获得所有人的瞩目和聆听。   朱高炽再如何聪慧,也不可能知道朱允熥此刻心中的真实想法。   他转口道:“大将军功过相抵,转任讲武堂守拙锋芒。那西平侯此次之后,是不是就要更进一步了?   还有山东道那边,为何偏偏是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领兵南下?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父王这几年对他很是器重,今年父王将要北征,不可能放他南下的。”   说到最后,朱高炽目光深邃的盯着眼前的朱允熥,似乎不愿意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缕细微的表情变化。   朱允熥向前走了两步,望着城外,如今大抵算得上是整个河南道最太平的开封府郊野。   他侧目解释道:“黔国公,你觉得这个爵位如何?”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迟疑道:“云南别称黔,你想要西平侯一家永镇云南?若是如此,也未尝不可。”   “云南南控辽阔疆土,如今都在常大将军的兵锋征讨之下。而云南又盛产铜铁,北接四川、广西二道。等再过些年,云南道将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大明南方的核心地带。你说,这样的云南是否需要有可靠的人,永镇地方?”   朱允熥轻声解释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原本的历史上,不久的将来,云南将会成为大明两京无数的宗亲权贵,私下里开采兑换铜矿的地方。   云南铜,出云南北上,或走广西道,或走四川道,继而通过长江和运河,被运进一只只私人钱袋子里。   强化云南道在应天朝堂之上的存在感,加强监管,使其在将来成为大明南方的核心,便是朱允熥的诸多计划之一。   对于西平侯一系已经注定会升爵黔国公一事,朱高炽并没有太多的关注。   沐家本来可还是姓朱的。   朱高炽倒是笑了笑,目光淡淡的盯着朱允熥:“那山东道那边呢?张志远以北平都司指挥佥事一职,掌御山东道全境兵马调动,这事情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朱允熥亦是笑了两下,目光平静的看着小胖:“张志远是四叔派来的。山东道形势实则远比河南道更加复杂,若是张志远没法掌握足够的力量在手中,恐怕很难稳住山东道的局势。”   “稳住?”朱高炽敏锐的抓住了朱允熥说辞之中的重点:“你是认为山东道的叛乱很难彻底平定?难道要到时候让蓝大将军他们领兵东进?”   朱允熥当即摇头:“山东道的乱不在山东道,而是在别处。”   那可是山东道啊,是圣人出的地方。   朱允熥目光微微的闪烁着。   朱高炽想了想,正要开口,城墙下却是有人快步赶了上来。   是河南道都指挥使司衙门的人。   来人上了城墙,张目四望,看到皇太孙和燕世子的踪迹之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启禀殿下,洛阳城方向,有蓝大将军军报,需奏请殿下知晓定夺。”   闻言,朱允熥当即疑惑的看向身边的小胖。   西边洛阳方向,蓝玉的军事行动,今天早上便已经送了过来,现在却又有军报送来,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朱高炽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思量无果,便示意都司衙门的人头前带路。   此刻。   开封城里,河南道都指挥使司衙门,已经是吵成了一锅粥。   作为执掌河南道全部守御卫所、屯田卫所的地方,在现如今河南道全境叛乱的局势下,力量显得格外的薄弱。   数万河南道军马叛乱,没有几个人敢真心相信,河南道的卫所官兵还能听朝廷的话。   除了今年初刚刚从上直亲军羽林卫转任河南都指挥使的于马,麾下还有一万多的军马,大多数即便是没有参与叛乱的地方卫所,也被或明或暗的放在了怀疑的队伍中。   只是此刻,都司衙门里的争吵却全然不是因为河南道卫所军马是否忠心。   而争吵的双方,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很有意思且出人意料的。   争吵的两方人,主要是以河南道都司衙门为一派,上直亲军羽林卫为一派,两方互不妥协。   而于马和汤弼两人,作为原本在上直亲军中的同僚,坐在衙门白虎堂上,更是相看两厌。   自从都司衙门的兵马驻足河南府巩县,难以继续西进开始,于马便将停留在巩县的军马尽数交由副将指挥,自己转回开封城坐镇都司衙门。   而汤弼则一直是领兵负责拱卫皇太孙安危的。   白虎堂上两方人口水横飞,若不是顾忌着官场体统,只怕是早已大打出手了。   “此事绝无可能!我等乃朝廷刀剑,镇守四方。此刻河南道、山东道生乱,皇太孙殿下千金之躯坐于开封。尔等要我等弃太孙殿下安危于不顾,置殿下于为难之中?”   开口的是汤弼麾下的一名上直亲军羽林右卫指挥同知,说的是面红耳赤,分外激动,几乎是要将对面这帮河南都司衙门的同僚给呵斥成此刻河南道境内的那些叛贼叛军。   对面。   于马麾下的河南都司衙门将领们,亦是争锋相对。   “河南道各府县,可谓是遍地生乱。依大将军所谋,足可一举定乾坤。引动河南道各地叛军汇于一处,以大军合围之,我军兵锋强盛,有朝廷及天下以为后背,扫一隅之乱。”   白虎堂上,争吵声仍旧是此起彼伏,双方谁都能说出一箩筐的道理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汤弼坐在唯二的交椅上,并没有理睬堂上的争吵,这时候的一切争吵都无关紧要,这些争吵中的人仅仅只有表达意见的权力,而没有做出决定的权力。   这里是大明的刀剑所在,是一声令下便可前赴后继,死而后己的地方。而非朝堂之上,那衮衮诸公,便是一介绿袍言官也能置喙天下的地方。   汤弼的注意是放在另一把交椅上的于马身上。   这位共同在应天城上直亲军羽林卫共事多年的同袍身上。   汤弼将耳边的争吵声一一屏蔽掉,目光带着些深思:“此等妄议,可敢于殿下知晓?”   于马眉头微微一抖,转额看向双眼平静如水的汤弼:“殿下千金之躯,我等安敢妄议?若非大将军有此军报所请,今日亦不会有此事。”   汤弼冷笑道:“我等于情于理,于大明国法,都不该在此处争执这些。讲武堂里有句话:军人当是世间最纯粹。本将,深以为然。”   于马眼神有些恍惚。   他过往是上直亲军羽林卫的指挥使,所思所想皆是皇帝、皇室安危。如今,他是河南道都指挥使,思想之间又多了河南道的稳定之局。   自己似乎匆忙之间,恍若无知的,失去了原本的纯粹。   嘭。   河南道都指挥使司衙门白虎堂内,发出一声巨响。   于马脸色铁青,厚实的手掌拍按在桌面之上。   他目光锋锐的盯着眼前争吵的双方:“尔等忘了忠君之事了吗!”   白虎堂内,众将心生茫然。   转而,人人精心。   一阵铁甲抖动声后,众将皆单膝着地。   “末将知罪。”   白虎堂里,众将请罪,声毕之后满堂寂静。   于马的脸色很难看,忽然之间生出愧对自己这一身战袍甲胄的想法来。   堂内鸦雀无声。   堂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朱允熥带着一丝疑惑,露出奇怪的神色看着此刻透着诡异的都指挥使司白虎堂。   他看向同样都是沉着脸,坐在交椅之上的于马及汤弼。   朱允熥轻笑一声:“这是出了何事,竟要我大明的将军们都跪在此处,难道是前方的战事不利,亦或某处我军大溃?”   于马和汤弼在这番调侃声中,猛然惊醒,噌的一下站起身,而后两人联袂到了朱允熥面前,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   两人齐声跪迎朱允熥。   而后,于马抢先开口:“臣食君之禄,未能为君分忧,乃臣之失职,臣罪责深重。”   朱允熥眨眨眼,全然不知先前的白虎堂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目光疑惑的看向同样跪在自己面前的汤弼,露出一丝疑惑。   汤弼似乎是感受到了朱允熥的目光注视,小心的抬起头,紧抱双拳:“启禀殿下,今日有凉国公军报而来,奏请开封城军马尽出,设空城以留殿下守,城外军马放出缝隙,外有军马压迫,引诸府县叛贼叛军往开封城而来,作殊死一搏。我军则成八方围堵,四面铁壁,一举平定河南道之乱。”   朱允熥愣了一下,张张嘴,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落在朱允熥身后的朱高炽,则是目光在白虎堂里的诸将身上扫过,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后便紧闭上了嘴。   先前在城中巡察,遇到朱允熥和朱高炽二人的朱尚炳,则是当场冷哼一声。   “凉国公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置我朝监国皇太孙殿下于危局之中,毫不顾忌皇太孙殿下千金安危!”   朱尚炳震袍挥臂,脸上一片狠色:“本世子此番回京,必将上奏弹劾凉国公桀骜无度,目无君上之罪!”   白虎堂里,依旧是寂静一片,随着朱尚炳的痛斥,气氛一瞬间冰冷到了极点。   朱允熥却是忽然发出笑声:“孤成诱饵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后,朱允熥轻步走进白虎堂,坐在了交椅之上。   “此策,是否可行?有几成把握?”   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于马和汤弼二人,早就已经随着朱允熥的入内,而跪在地上转过了身。   于马当即开口:“臣等誓死护卫殿下千金之躯。河南道之乱,臣等自可平定。”   “末将誓死护卫皇太孙殿下千金之躯!”   众将随着于马齐声嘶吼,声音好似将白虎堂上的屋顶都给震得抖了几下。   朱允熥却是摇起头:“孤亦是在万军从中走过的,所说有些大话,可交趾道那原陈朝王都的城墙,孤也是爬上去过的。”   “殿下神勇,乃我大明之福。”   朱允熥笑了几下:“哪来的神勇,我又不是神仙人物。”   皇太孙的冷静出乎了在场不少人的预料。   而朱允熥则是手掌轻轻的拍打在腿上,轻声开口:“既然大将军以为,将开封城军马尽数调出,明为增援平叛,实则暗度陈仓,以我为诱饵,诱使河南道叛贼汇于开封,便依照此策办吧。”   于马和汤弼两人脸色齐齐一变。   一直不曾开口的汤弼,当即沉声开口:“殿下乃千金之躯,钦赐监国,圣旨权如陛下,乃东宫储君太子之下,大明社稷所在。臣等拱卫开封,责于殿下之千金安危。殿下安,则大明安。臣等便是万死,也不敢让殿下陷于危险之地。”   于马则是改单膝跪地为双膝触底,高抬手拍在地上。   “臣请殿下申斥凉国公之军情奏请,往殿下以千金之躯为要。”   “臣等请殿下以千金之躯为要!”   白虎堂内,众将附议于马之后,皆请朱允熥驳回蓝玉奏请军略之策。   朱允熥面带微笑,在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站起身来。   他笑面在场众将众人,朗声开口。   “大明不安,孤何以安?”   “大明不安,吾家何安?”   …… 第三百八十九章 以杀镇开封   白虎堂里,朱允熥轻声开口。   汤弼很是无奈,自己从应天领兵北上河南道,领到的旨意就是护卫皇太孙殿下安危。可眼下,凉国公的一道军情奏请,直接就要让自己带着军马离开开封城。最为关键的,殿下竟然还同意了。   “殿下,开封城历久,城中若无军马守卫,一旦叛军到来,各处城门恐难抵御。臣请殿下三思,千金之躯不可坐于危堂。”   朱允熥轻笑道:“大将军自我大明创立,便于军中有威名,赫赫战功,彪炳朝堂。大将军既然以为此策可行,孤信他。”   倒霉催的凉国公!   倒霉催的自己!   汤弼这会儿已经在心中将蓝玉从头到尾给骂了一遍。他蓝大将军在军略上是厉害了,若是这一次的军略之策当真一举定乾坤,那便是万事大吉。   可若是皇太孙因此陷于危地,但凡出了一点事情,自己这个护卫太孙行在的人就得要倒霉。   汤弼侧目看向一旁的于马,希望拉着这位河南道都司一同劝谏皇太孙殿下。   至此之时,白虎堂外又是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裴本之和高于光两人,带着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的官员,行色匆匆、脚步凌乱的从都司衙门外直入白虎堂。   两人并肩联袂而来,到了堂前,看着单膝着地的一众将领,又看向最前面的于马、汤弼两人,两人眉头不由皱起。   裴本之长臂震袍,脸色沉重:“殿下,臣闻凉国公奏请平定河南道叛乱之策,意图毕其一力而尽全功,却要陷殿下于危局之中。臣身为河南道布政使,绝不同意此策。臣领衔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弹劾凉国公目无君上,兵行险着,狂妄至极,罪大恶极!”   高于光亦是从旁开口附议道:“君子不走危堂,凉国公此策尚不知于河南道平定叛乱是否可行,却要先使殿下千金之躯处危险之地。臣以为,凉国公跋扈,有贪功之嫌。臣领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奏请殿下下令驳斥凉国公,言明河南道平定叛乱之事,不可以殿下为诱。”   “臣等附议。”   “请殿下下令,申斥驳斥凉国公所请军略之策。”   “臣等请殿下以千金安危为重,留朝廷重兵,河南道军马拱卫开封城,防备不臣叛贼。”   随着裴本之和高于光两人的开口,一众跟随而来的两司衙门官员,纷纷出声附议。   朱允熥望向眼前纷纷表明态度劝谏的河南道两司衙门新任官员们。   他轻咳了一声,眼角的余光扫向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朱高炽。   小胖没来由的后背一凉。   朱高炽低着头嘟了嘟嘴,目光转动了两下,抬起头面带着一丝微笑看向在场的官员们。   “周王府三护卫的军马还在开封城吧。”   朱高炽此言一出,立马引得裴本之等人侧目凝视。   此刻的大明律,明确规定了凡就藩的宗室亲王,王府之下各有王府护卫都司,聚三卫兵马拱卫藩王安危。   周王府封地开封,自是有三卫兵马。   只是因为如今周王朱橚还被羁押在开封牢狱之中,在场的人很显然从一开始就将周王府给排除在外。   周王府的三卫兵马,自然也被划定在了不可信的范围内。   这些日子,开封府城的城防皆是有于马治下的万余兵马,及汤弼麾下的羽林右卫军马轮番值守。   至于周王府的三卫兵马,早就被调出城外,于城外安营扎寨,明为内外拱卫呼应开封府城,实则只是将这支尚且存疑的兵马给调出城外。   朱高炽望着众人,继续道:“开封城目下有军马,羽林右卫五千,都司衙门数千,周王府护卫都司一万五千余。   若是依凉国公奏请军略执行,两万多的兵马调动,自不可能藏匿了踪迹,势必会引来河南道境内叛贼注意。   只是开封城是否可借照古人之策。羽林右卫换下军装,散于城中。开封城军马外调,每日行军,埋锅造饭,必增设数目,以为掩饰。   若河南道叛贼尽来开封,则城中亦有羽林右卫五千余,可供驱使护卫城池,拱卫殿下安危。布政使司衙门及都指挥使司衙门,亦可征辟城中人家,尽出家仆、家丁,作为羽林右卫策应,一同守御开封城。”   朱高炽很忧伤。   他发誓,自己不过是熥哥儿的一个传声筒,自己所说的这些话,也必然早就在熥哥儿心中有过酝酿。   只是因为眼前河南道三司及汤弼尽数反对蓝玉的军略之策,而熥哥儿却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持反对的意见。   自己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罢了。   当朱高炽独自忧伤,自己似乎也快要变成二伯背锅模样的时候,上方站在交椅前的朱允熥果然是轻咦了一声。   只见朱允熥面露意外:“孤倒是忘了周王府护卫都司的三卫兵马了。诸位以为,燕世子此计是否可行?”   裴本之和高于光无奈的低下头。   汤弼却是第一个开口反对:“启禀殿下,燕世子效仿古人之策,臣不敢置喙,确也可行。若开封城只出羽林右卫军马、都司衙门留守军马,兵丁少,则以观军法足以窥探真假。但若是加上王府三卫兵马,军马众多,再行军伪装,增设行军锅灶,足以蒙蔽叛贼视线。   只是,臣以为仅凭五千余羽林右卫军马,不足以守御开封城各处,必有漏洞。若届时叛贼尽数而来,围攻开封,则必会叛贼趁机得逞。”   朱允熥开口道:“燕世子亦有借城百姓,城中人家家丁、家仆,以为后备。”   裴本之这时轻咳了一声,脸色有些尴尬,低声道:“殿下,河南道诸府县叛乱,开封城左右不过是因为有大军坐镇,方才不曾生出叛乱。若是大军尽出,羽林藏匿,那些人家或亦会趁虚作乱,臣等又如何叫这些人家派出家丁仆役,共同守御开封城。”   裴本之说的很直白,在场三司官员脸上纷纷露出难堪。   如今河南道地方上尽数叛乱,唯有开封府不曾生乱。   不是因为他们怕了国朝王法,他们只是怕囤聚在开封城的数万朝廷军马,怕这些官军手中已然打磨过的屠刀。   “那就让他们彻底的怕了!让他们再不敢生出半分的作乱之心来!”   长久以来,在朱允熥和朱高炽身边,只能作为陪衬的秦世子朱尚炳,忽然沉声开口,言辞之间杀气腾腾,眉目锋芒暗露。   朱尚炳眉峰作刀:“锦衣卫已经查了许久,难道开封城里那些人家的腌臜事还没有查出来吗?开封城牢狱之中的各司犯官,朝廷还要徒废粮食养到何时?目下河南道叛乱危机,朝廷批文大抵被阻断于途,然而开封城目下有新变,大可暂且搁置朝堂规矩。以杀伐震慑开封之下不臣,强令开封城上下同心守御府城!”   说到最后,朱尚炳转身抱拳,面朝着朱允熥拱手躬身奏请。   就站在朱尚炳身边的朱高炽,难以掩饰心中的诧异和震惊,无声的张了张嘴。他甚至是不由的用余光扫了一眼炳哥儿。   朱允熥眉头微微的跳动了一下,视线移到了躬身奏请的朱尚炳身上。   “臣,奏请以不臣谋逆之罪,斩开封府在押犯官。以图谋不轨内外串通之名,清查问斩开封府不臣人家。”   朱尚炳掷地有声,震荡横梁。   即便是裴本之这时候也心生赞同,乱局之下,当行重典,震慑宵小。在开封城即将军马尽出的局面下,若是城中还存留着心存不轨之人,到时候即便阻绝了内外串联,也很可能会在地方府县叛贼到来之时,惹出乱子牵扯羽林右卫军马守御城池。   朱允熥点了点头,没有做声,而是转头看向身为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的高于光。   高于光当即拱手开口:“臣附议秦世子所奏,只是问斩,须有一应犯官、犯人画押罪状,以备朝廷来日问询。”   当这位执掌河南道刑名之事的按察使点了头,朱允熥便当即双手拍在桌案上。   “既如此,凉国公所奏军略之策,便照准执行。秦世子所奏之事,亦照准。”   ……   晓光斗升,撕破夜幕。   遍地叛乱的河南道,在一片萧杀之中,进入了新的一天。   “开饭了!”   “开饭了!”   “今日每人三块肥肉,白米蒸煮,青菜两根,浊酒一杯。”   开封城监牢之中,众多的狱卒提着一份份食盒,从监牢外面鱼贯进入牢狱中。   在押作奸犯科之辈,纷纷目露精彩的站了起来,走到牢房栅栏后面,双手拍在一根根木柱上。   “上路饭!上路酒!都来咯!”   “贼官该死!”   “呵忒!”   被羁的作奸犯科囚徒们,纷纷对着监牢里面的一座座牢房唾弃不已,言辞跃然于色。   牢房里,陷入一片沉寂。   只是少顷后,便掀起了一片哗然。   无数的镣铐被拖在地上发出响声。   “我不吃!本官不吃!”   “朝廷不曾有旨意下来,我等无罪!”   “朱允熥狂妄目无陛下,在河南道只手遮天,蒙蔽圣上,冤斩我等,我等不服!”   “我不吃……我不吃……”   一间间牢房,关押着往日里那些绿袍、青袍、红袍的衣冠禽兽们,心有不甘的不断发出高呼声。   “不吃给爷们吃,你们这帮烂怂官儿,连狗屎都不配吃!”   那些个不过是在押惩戒的犯人们,当即又是一阵唾弃。   手提食盒进来的狱卒们,这一次已经没了之前的克制。   见到一名犯官将刚刚被放下的食盒往外推了推,一名狱卒便当即提脚将食盒踢翻,顷刻间饭菜洒落一地。   “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   一名年老的狱卒,摇着头颇为惋惜的望着洒落在地上的肥肉和酒杯。提着一根杆子,瞧了瞧牢房的栅栏,感叹了一声后便领着年轻的狱卒们,继续往里走去。   牢狱的最深处,那几间顶部开了小口,透着外头光亮的牢房,所有的犯官都朝着一间牢房跪拜在地。   潘伯庸此刻心乱如麻。   河南道依着自己的设想,真的已经乱起来了。   尽管自己在牢狱之中,可自河南道遍地叛乱以来,消息还是经由那些狱卒的闲言碎语传进了牢房中。   他更知晓,弹劾皇太孙,奏请废立皇太孙的万民书,也已经被送到了应天城。   他原以为,朝廷和开封府会因此陷入混乱之中。   可他没有想到,朝廷的军马就好似是一早便知道了河南道会生乱一样,四方军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向河南道各地。   “殿下!”   潘伯庸跪在周王朱橚面前,动容开口,语露不安。   朱橚刚刚才伴随着晓光起床,这会儿正坐在一只铜镜前,为自己梳着头发。   不在周王府,没了侍女们的伺候,朱橚终究还是学会了自己打理自己的亲王尊荣。   听到潘伯庸的呼喊,朱橚只是默默的侧目看了一眼,便继续整理自己在牢狱中的装扮。   大明朝的亲王,便是在牢狱之中,亦不可堕了皇室尊严!   牢房外,送饭的狱卒们脚步声愈发的近了。   潘伯庸心下惶恐惊惧,匍匐在地上向前爬了两下,便到了朱橚的脚边。   “殿下,还请殿下救救我等。”   “臣知罪,如今那朱允熥已然发了疯,誓要杀了臣等。如今只有殿下能救臣等了。”   “殿下今日活命之恩,臣日后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殿下恩德。”   朱橚将自己梳整齐的头发都攒在一起,拿起一根红带子绕着根部缠了几圈,而后系上。   最后转动着脑袋,左右看了两眼。   真帅!   朱橚在心中默默的赞美了自己一句。   然后才轻轻低头,看向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潘伯庸。   朱橚无奈的笑了笑:“按察使当知晓,如今河南道皆以本王那位侄儿为尊,政令无出其右,河南道莫敢不从。他要杀你们,本王又如何出手救下你们?乃至于,本王目下亦甚是惶恐,唯恐我那侄儿,会加罪于本王啊!”   “各位,该用饭了。”   牢房外,狱卒们终于是分发食盒一路走了过来,那年老的狱卒拿着木棍瞧了瞧牢房栅栏,目光淡淡的注视着牢房中昔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   潘伯庸一听到这话,浑身猛的一颤,当即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朱橚的一只小腿。   两侧的牢房中,那些往日里河南道官场上的中流砥柱官员们,已然是哭嚎声一片。   潘伯庸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害怕到了不时的抽搐着,双手却是死死的抱紧朱橚的小腿。   “殿下,臣等为官河南道,周王府藩开封,殿下与臣等本就同为一体。臣等有罪,殿下何以?还请殿下三思,救臣等于水火之中。”   朱橚终于是眉头皱起,低头嫌弃的看着因为潘伯庸的双手,而被染黑了的小腿。   他抽动了一下腿,挣脱开潘伯庸的双手抱紧。   朱橚目光冷漠的俯视着潘伯庸:“潘伯庸,你是在说,本王与尔等一般,都是大明朝的乱臣奸佞?”   潘伯庸心下一紧,连连摇头:“臣不敢!臣失言,还请殿下饶恕。”   朱橚冷哼道:“本王饶恕不饶恕你们又如何?要斩你们的不是……”   “是朱允熥!是这个欺瞒陛下,篡夺大权的人!”潘伯庸高声开口。   啪!   朱橚终于是满脸杀气的抬手抽在刚刚抬起头的潘伯庸的脸上。   “是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斩自己的!”   朱橚声音在一瞬间冰冷如霜,脸上没有一丝的情绪:“周王府名下田亩,已悉数移交布政使司衙门。   周王府所行欺压仆役,已移送提刑按察使司衙门。   本王请罪奏疏,亦发往应天。   尔等当真以为,本王便是犯了法,也会和尔等关押在一起?   尔等也配?”   朱橚不打算装了,反正今天午时三刻一过,这些人便算是和这个世界再无瓜葛关系。   潘伯庸神魂恐惧,失神抬头望着脸色冷漠的周王殿下,他惊恐的瘫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往后腾了几下。   “是你!是你们……你们做的局!”   潘伯庸伸手指向朱橚,神色颤抖:“是你们逼着河南道叛乱的!便是没有我等,河南道依旧会大乱!”   一瞬间,潘伯庸想明白了今岁河南道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盘的事件,被一个个的串联在了一起。   那张在所有人未曾察觉之时,就已经张开的大网,让潘伯庸胆寒不已。   “王爷,太孙殿下请王爷移步。”   年老的狱卒打开了牢房,将属于潘伯庸的上路饭放在了一旁,而后便躬身到了朱橚跟前。   朱橚点点头,淡淡的嗯了一声,便举起双臂平整胸前衣袍,继而一手端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就要提步向外。   潘伯庸望着这幅画面,一切都是无言,却又无比强烈的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这就是一个大局。   一个以整个河南道为棋盘的大局!   潘伯庸脖颈一颤,张开双臂,仰面向后倒在了牢房那冰冷的地面上,双眼则是平静的盯着牢房顶上那只撒着晨光的小窗。   似乎,透过这只小窗,他已然听到了牢房外,开封城里的厮杀声。   …… 第三百九十章 红了汴梁染金陵   朱橚白衣红发带,身形单薄干练的走出开封府牢狱。   老朱家的基因很强大,自朱元璋开始人人都生的面目英俊神武,中正之气尽显。   而此刻只穿着单衣的朱橚,更是平添了半分的俊俏,玉面星目剑眉。   站在外面,朱橚回首看向哭嚎声和咒怨声不断的牢狱,脸上微微一笑,若是叫秦淮河畔的小娘子们瞧见此刻模样,大抵是要丢绢抛花。   “城中现今情况如何?”朱橚双手交叉在一起,轻步牢狱外走去。   被知会后,从周王府赶过来接王爷出狱移步的护卫,当即小声道:“锦衣卫正在城中大肆缉拿,凡有不法,凡不尊朝廷摊丁入亩之策,凡有内外串联沟通,凡与河南道各司衙门有勾连的人家,尽在被拿范围内。”   朱橚眉头一挑,轻笑了两声:“是要震慑开封城了吗,如此说来,接下来河南道便是有大的后手预备好了。”   周王府护卫摇摇头,目光警惕的望向牢狱外街道上的人群:“太孙殿下那边昨日在都司衙门议过事,随后官兵便封锁了城门,锦衣卫在城中手拿太孙教令,四处缉拿人犯。”   朱橚看着眼前街道上,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不时从街面上穿过。   一队队的官兵,押着一名名垂头丧气的朱门人家,往开封城西一片空地而去。   白虎主杀伐镇西方,大多砍头的事情,都是在城池以西发生,若为震慑,则会事先告示,聚拢百姓观之。   今日天色刚亮,开封府及祥符县衙门,便已经派出识字的差役在城中各处告知百姓,今日城西将有砍头。   而开封城里,那些高门大户则更是得到了官府衙门无微不至的关怀。县衙及知府衙门的六房文书,亲自带着人、带着公文,登门告知,并且详细的说明了会被砍头的人都有哪些,又是因为犯了何事而被问斩。   各户被登门告知的人家,则是拿出了诚惶诚恐的态度,端出瓜果,奉上茶汤,虔诚无比的聆听了官府衙门的公文告示。   最后,更是恭恭敬敬的全家尽出,将官府衙门的文书吏员们恭送出了家门,并对新任河南道各司衙门表达了无比的推崇和尊敬,以及事事必当以新任各司衙门的耳提面令为要,共同发展新开封,将开封城推向一个历史新高度。   至午时。   开封城西,已经是人满为患,无数的百姓因为近日来河南道的叛乱而心事重重,唯恐开封城也被叛贼打进来,今日能看一场热闹,自是引得万人出门。   从昨日便开始被锦衣卫和官兵缉拿的开封城涉案不法人家,已经跪在了城西校场空地后侧,数量高达数千。以三司衙门及太孙行在官文,其三族将在后续被问案缉拿侯斩。   而在这些待斩人群的前面,则是空出了数百个单独的空位。   监斩台上,河南道按察使高于光,在一众官署官员及锦衣卫的簇拥下,不时的看向高悬在天空中的太阳。   不远处的一栋二层楼阁外的檐下过廊,朱允熥亦是在朱高炽、朱尚炳及裴本之、于马、汤弼等人的陪同下,站在廊下眺望着眼前的监斩校场。   “城中涉案不法之人,共有两千七百二十四人,现已尽数押于校场。”   “开封府监牢在押犯官原有一百三十四名,后续归案犯官一百七十四名,此刻正从监牢由锦衣卫押往此处。”   朱高炽肃手站在朱允熥的身边,轻声说着今日将要被斩的人头。   朱允熥抬头看看天色:“周王叔今早便出了牢狱,怎现在还未过来?”   一手推动了今日这场砍头大场面出现的朱尚炳在一旁上前一步:“周王叔出了监牢之后,便先回周王府去了。昨日撤下周王府的兵马,几位婶子还有兄弟颇有怨言,周王叔大概是先回去安抚他们的。”   朱允熥的眉头挑动了一下。   朱尚炳轻咳一声:“王叔在牢中多日,依着民风民俗,还要梳洗一遍的。”   朱高炽站在一旁,对这两人之间充斥着暧昧深意的言论,不禁接连翻起白眼。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河南道都指挥使于马:“于都司,此前所议之事,有关凉国公奏请军略,现在都司衙门如何?”   于马上前,躬身抱拳:“回世子,都司衙门已行文各部军马,并发文周王府护卫都司,晓谕诸军营兵马。诸军营现已筹备行营粮草器械,以开封府满城兵马为数。”   朱高炽点了点头,回身看向仅仅只是侧耳听取的朱允熥,便接着道:“羽林右卫今日便开始依照计划,先行出城与周王府三卫兵马汇合,而后藏身城外,待大军开拔之后便佯装百姓回城吧。”   一侧的汤弼拱手抱拳:“臣领命。”   能将自己麾下的羽林右卫留下,可是让汤弼内心好一阵的放松下来。只要自己领着军马守在皇太孙身边,便是到时候河南道各地叛贼叛军尽数到来,乃至是将开封城破开,他也有足够的余地统帅兵马护卫着皇太孙殿下逃出,与外围的朝廷军马汇合。   “来了!”   二楼过廊下的一名官员,望着监斩校场外不远处的街道转角,轻呼了一声。   众人当即目光投注过去。   只见在众多锦衣卫及官兵的押送下,一名名昔日里高坐河南道各司衙门的犯官,皆是低着头,面色黯淡,眼神灰白的走在大街上。   街道两侧的百姓们,开始了口诛笔伐。   没有臭鸡蛋和烂白菜被扔出去,这年头,尤其还是今年黄河南岸六府地遭了灾,百姓们就不可能会将鸡蛋放臭,白菜放烂。   街道上,原河南道按察使潘伯庸,走在了最前头。   耳边嘈杂的人群声,这一刻在他的耳中却是那么的清晰,好似每一个人的声讨声都变成了一个个清晰的字迹,出现在他的眼前视线里。   这一刻,潘伯庸无比的羡慕早早就死在知府衙门里的原河南道左布政使周荣,那晚周荣奋力投入火海之中,此刻看来却是何等的干脆痛快。   等到潘伯庸被押入监斩校场,被两名锦衣卫亲自压到离着监斩台最近的一座行刑台上,最后几步路,潘伯庸已然是走不动了,两腿一阵阵的发虚脱力。   “能搀扶一下本官吗?”   潘伯庸的嗓子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声音。   两名锦衣卫面无表情,仅仅是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潘伯庸的双臂,几乎是拖着对方到了那台前。   “本官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今奉监国皇太孙教令,监斩河南道一应犯官、人犯。”   “河南道各司衙门官吏,欺上瞒下,屡屡不法,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罪及九族,今有犯官吏、人犯,签字画押罪状供书。”   “依大明律,判斩立决,安河南道民心,以定大明社稷。”   监斩台上,高于光手捧加盖钦赐皇太孙宝玺的太孙教令,宣读于一应犯官吏、人犯及围观百姓前。   而后,高于光抬头望天,观日测时。   一旁亦有按察使司官吏守望日晷。   待午时三刻,官吏轻步上前,到了高于光身后:“按察使,时辰已到。”   高于光当即双眼一闪,提振衣袍:“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咚。   令牌被高于光从木渎之中拔出,抛掷于监斩台下。   “斩!”   一名名光臂露膛,臂缠红布,手持红缨大刀的刽子手口盛烈酒,喷洒于刀刃之上。   刀光四溅。   顷刻间,开封城西监斩校场上,红光四射,咚咚的闷响声此起彼伏。   校场周遭,围观的百姓中惊起一片低喝声,小儿啼哭,老妪哀嚎,壮年们鼓掌喝彩。   风,从远处而来,卷入监斩校场里。   浓郁的填满人们鼻腔的血腥味,一瞬间似乎是将半座开封城给笼罩了起来。   刽子手们从监斩台下,一路挥刀劈下,移至监斩校场最边缘。   数千颗人头落地,数千具的无头尸骸软塌塌的倾倒在地上。   按察使司衙门亲自请来监斩校场,被安置在最佳观景地的不曾在此次监斩范围的开封城大户人家,望着那一颗颗人头,血流成河的监斩校场,一个个屏住呼吸,直觉得自己也走上监斩校场一趟。   从午时三刻开始,直到刽子手们挥刀致使手臂发麻为止。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血水浸透了监斩校场的地,染红了人们视线里的一切。   便是正午阳气最足的时辰,人们亦是不由的浑身都冷,眼前这些猩红的鲜血,好似已经将这整座汴梁城给染红了。   等到百姓们脑袋空白,在官兵催促下散去。   开封城那些幸存的高门大户,忽的反应了过来。   他们仓皇夺路,争先恐后,像是海水中受了惊吓的鱼群一样,蜂拥着跑到了二层小楼前过廊下的空地上。   “我等拜见监国皇太孙殿下。”   二楼过廊下,被众多官员簇拥环绕着的朱允熥,默默无声的低下头,俯视着楼下的这些开封城人家。   这些不曾与今日校场上被一同砍了脑袋的开封大户们,此刻就像是一只只受了惊吓在笼中角落里缩成一团鹌鹑。恐惧、不安,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楼上楼下,一片安静。   从监斩校场办完差事,领着人过来走过来的高于光,落在后面瞧见此时的场面,便缓步停了下来,站在远处默默的注视着二楼的过廊。   裴本之向着楼下看了几眼,随后抱拳拱手轻声道:“殿下,布政使司衙门该就今日之事,奏知应天,不知殿下可有寄言。”   裴本之特意将最后的那‘寄言’二字说的格外重。   过廊楼下的开封府幸存人家,聚在一起,几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则是小心的抬起头看向二楼的过廊。   “今有河南道生叛,草民等家中虽无万亩良田、万贯家产,却也愿尽一份薄力,相助官府衙门平定河南道叛乱。”   “今日朝廷斩河南道犯官吏,革故鼎新,三司衙门自此励精图治。草民等虽于草莽乡野之间,却也知晓朝堂律令,必当事事躬问官府衙门,创河南道太平繁盛。”   楼下的鹌鹑们再一次的表露出心迹和态度。   朱允熥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的敲动了两下,轻笑声从楼上传递到了楼下,传入那些人家的耳中。   待到这些幸存的开封府人家再次抬起头时,那二楼的过廊下早就已经人去楼空,空无一人。   当众人茫然不知他们这些幸免于难的人家,究竟会是个怎样的结局之时,一名身穿绿袍的布政使司衙门新任小官儿,已经是从楼内走出来,到了这些人面前。   “布政使司衙门,督令开封府城各户人家,出家仆、家丁,移交都指挥使司衙门编练,共同守御开封城。”   “督令,开封城各户人家,开仓捐粮,供城内百姓、军马食用。”   “督令,各户人家足数上报户下田亩,无有错漏,于布政使司衙门登记造册。”   绿袍小官儿传完了话,便踱着步子从这些人的眼前走出院门。   而那些可以算得上说是开封城的‘幸存者’们,当即便再次争先恐后的要冲出院落,抢先赶回家中将布政使司衙门交代下来的事情,抢在第一个给办好了。   谁也不想成为今天那监斩校场上尸首分离的倒霉蛋。   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上,裴本之捧着一本由衙门官吏整理出来的奏报,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这是今日开封城所生之事,布政使司衙门整理出来的汇总,若是殿下审阅无误,臣便将其与一应犯官吏、人犯签字画押的供状,快马发往应天。”   朱允熥只是低头扫了一眼奏疏上的题跋。   河南道恭请上晓斩立决事。   这就是先斩后奏的事后请罪疏了,里面也定然是将今日开封城为何会弄出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解释一遍。   无甚好看的。   朱允熥弹出一根手指头,将奏疏往外弹了弹。   “发应天吧,余下便看河南道之局,是否会与我等设想一般了。”   裴本之轻步伸手,重新取回奏疏:“于都司亲自亮出旗号,已经于先前领兵出城,开封府已督促城中人家编练家丁、仆役,会同各司衙门差役,封锁城门,守御城墙。”   朱允熥微微一笑。   “那我们,便坐观城头。”   ……   应天城。   几日来,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似乎,就连城池上的天空也被拉低了许多,压在应天城头,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官员们自出了家门,走在路上,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静悄悄的东城官署衙门区域,像是一片死城。   吏部衙门,文选司公房。   原文选司主事,现已转任考功司主事,留下的空缺由只在通政使司衙门正八品知事官位子上干了半年不到的一介朝堂新人填补。   终于从绿头苍蝇,升级成青袍蚂蚱的白玉秀,脸上带着些无奈的摇着头走进吏部衙门,进到文选司公房。   已经好几天了,自己还是习惯性的出了家门,就往通政使司衙门那边走。   “白主事!”   “白主事早!”   当白玉秀走进公房里,提前赶到公房的文选司下属官吏,已经是纷纷起身,面露笑容。   甭看眼看这个年轻,进入官场半年不到,可他是入宫面见过陛下的。   并且现如今,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可是空缺许久了的!   简在帝心啊!   甚至有人在问了好之后,便提着水壶为白玉秀冲泡了一杯新茶。   白玉秀朝着众人拱拱手:“诸位坐吧,诸位都是前辈,此等虚礼往后不必再有。”   文选司治下官吏们默默的附和着笑了笑,可该做的事情,就不会因为年轻主事的一句话有改变。   白玉秀坐定,看着自己桌案上早就已经整理好的文牍,他抬头看向众人:“河南道前番上奏请补官员,以定中原官府衙门为天子牧守一方,这件事情如今可都选定出人选了?”   公房里,短暂的陷入到安静之中。   河南道现如今就是个坑,谁碰谁死的大坑。   这几天应天城为何会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河南道。就连皇太孙去了一趟河南道,如今都被上了万民书,乞请废立。   这件事情,只听说当日太子爷在华盖殿大发雷霆,参与朝议的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堂官们,传闻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只是这桩事情到底该如何落定,谁也不知道。也正是因此,这几日里应天城上空就好像悬着一把锋芒毕露的屠刀,任谁都觉得这把刀肯定会有落下的那一刻。   只是会落在谁的身上,就未尝可知了。   文选司治下开设科的官员站起身,看了看左右的同僚,最后面朝白玉秀拱手道:“主事,河南道选官委任一事,司里一直是当做首要的事情去做的。只是……河南道如今的情形,下官等实在难以为所有官缺选定合适的候官人选……”   开设科是文选司治下的众多科房之一,主掌的就有选拔官员分赴各道委任的权力。   白玉秀皱了皱眉头,文选司治下众多科房之中,尤以求贤科、开设科权力最重。   白玉秀很清楚,即便自己面见过陛下,但这些人对于自己这个半年不到的官场新人来说,心里头到底有几分尊敬,又有几分轻蔑坐等笑话,却是谁也不清楚了。   被开设科的人推脱了一番,白玉秀只能是张张嘴,无奈的点点头。   正当这时。   吏部衙门里传了一阵沉重响亮的脚步声。   这在最近几日是不常见的事情。   当白玉秀张目望向公房外的时候,便见一队官兵已然是冲进了文选司公房。   是锦衣卫的人,还有大内亲军的人!   白玉秀尚未开口,其中便有一名锦衣卫看向了他。   那锦衣卫总旗官,对着白玉秀拱了拱手:“白主事,我等今日奉皇命,前来吏部有司,缉拿涉案之人归案。”   总旗官没有说要拿什么人,又因为涉及什么案子。   一句话说完,总旗官便挥了挥手。   在其身后的官兵便一拥而上。   白玉秀当即皱紧眉头站起身,脸色凝重的看向锦衣卫总旗官:“诸位且慢!”   …… 第三百九十一章 这刀一把把的落下   在锦衣卫面前,尤其是在领了皇命的锦衣卫面前,最好不要有装逼的行为和可能性的显露。   白玉秀此刻没有想装一波,只是因为他现在是吏部文选司的主事,而锦衣卫要抓他治下的官,才会有此一问。   问完之后,白玉秀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自己就不该问,直接让人家给这帮人带走便是了。   书报局那边的心学同窗,可还有不少都未曾任官的。   带着人进到文选司公房的锦衣卫总旗官,脸上明显一沉,目光略带着些凝重的看向白玉秀。   若不是自己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文选司主事官,乃是出自心学门下,前些日子经由皇太孙手书,皇太子应允,解学士带往陛下面前。说什么,他都要开口警告一番了。   总旗官底下眼睑流露出沉吟的表情。   白玉秀目光一动,当即补充解释道:“本官初任文选司,司中诸事千头万绪,眼下河南道、山东道叛贼遍地,牵扯地方官府。朝廷需要尽早理出两道官府新任官员委任,亦要填补太孙处行文所请选调官员填补官缺事。司中繁杂,人手不足,还望总旗知晓。”   低眉沉吟的锦衣卫总旗官,脸上的皮肉松动了一下。   这位被无数大佬在暗中关注,前途几可谓无量的年轻主事,已然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总旗官轻咳一声,拱了拱手算作回礼,也算是留下一份香火情,目光沉下看向文选司公房里的各科房官员们。   “上谕有言,今次皇太孙西巡兼领河南道赈济之事,有不臣狂妄,奸佞作乱,裹挟民意,意图请废皇太孙。朝堂社稷之事,皇室国本之事,何时容得这些人置喙了?”   锦衣卫总旗官反问了一句,便闭上了嘴,目光在文选司公房里的官员身上扫过。   已经有几人两股战战,脸色发白。   白玉秀挪了下脚步,对方这番话说的已经够给面子了。   陛下容不得那些人插手社稷国本之事。更不满于,皇太孙西巡兼领赈济河南道之事,却让这些不早不晚在生了叛乱之后上书废立。   这是什么意思?   白玉秀的眼角扫向公房里,那几名随着锦衣卫官兵到来后,便脸色大变的官员。   求贤科和开设科的人当真是不少啊。   白玉秀亦是对着前来的总旗官拱拱手:“累总旗开释,总旗轻便。”   说完之后,白玉秀端着茶杯,往公房里面可望衙门庭院的窗户走去。   窗外,吏部衙门各司房,皆有锦衣卫及大内亲军官兵的身影进出,一名名的吏部官员被官兵们带出公房,押往衙门外。   “来人,照名带走吧。”   站在文选司公房里的锦衣卫总旗官再一次挥挥手,早就等待多时的官兵们,当即便拿出花名册。   凡是被喊出名字的文选司官员,皆是浑身颤抖。而那些不曾被喊出名字的人,则是脚步迅速的走到了站在窗下的白玉秀主事身边。   一道不可见的鸿沟,出现在小小的文选司公房内。   “都带走吧。”总旗官见要抓的人都齐了,喊了一声,又对白玉秀说道:“叨扰白主事办公,在下就此别过。”   白玉秀回身点点头:“劳烦。”   两人结束了并不长久的对话,白玉秀继续沉默的望着窗外的吏部。   总旗官则是转身走出文选司公房。   那些被扣押住的文选司官员,一时间上演出了好一出人生百态。   “主事!白主事!”   “下官求主事,救救我等。我等什么都没做,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求主事出手。”   被带走的文选司官员开始哭嚎求饶,妄图幻想着能有一线生机。   谁都知道,只要被锦衣卫带走的官员,基本是和死结成牢固的羁绊。   白玉秀侧目望着这些原本还与自己推脱司务的官员,默不作声,充耳不闻。   等到最后一个人被锦衣卫官兵带出文选司公房。   白玉秀的视线方才从窗外收回,他轻步走回自己的桌案后:“河南道的官缺……”   “回禀主事,河南道官缺一事,开设科三日之内定会理出名录。”   躲过锦衣卫抓捕,幸存下来的文选司开设科官员,当即抢答出来。   白玉秀嗯了一下,看向余下的人:“文选司今日去了七八人,往日大抵是要诸位多多辛劳。”   经过锦衣卫官兵今天这么一闹,公房里的官员们早就没了所谓的心气,众人纷纷开口。   “我等职责所在。”   白玉秀面带微笑:“今日衙门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下衙后我请诸位教坊吃酒。”   几个科房幸存下来的管事官当即异口同声:“主事来文选司已有数日,近来司中事务繁忙,我等倒是耽搁了为主事接风。今日部中大抵是没法办事了,不如我等借此机会,往秦淮河为主事设宴接风,也算是冲一冲今日这乱糟糟的事情。”   教坊司那是管家的地方,虽然同样是风月之地,可总不如十里秦淮河更让官场众人放松下来。   白玉秀笑了笑,望着这些与前一刻大相径庭的官员们,点了点头:“如此,便要诸位破费了。”   有了他这么一句话,文选司公房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全然与公房外吏部衙门其他处的气氛不同。   且不说白秀玉这位年轻的心学官员在官场上的进步。   吏部衙门外,青龙街上早就已经被锦衣卫及大内亲军官兵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随着各部司衙门的官员被带出,便让不长的青龙街更加的拥挤起来,几乎是人贴着人,前胸贴后背的往南边的崇礼街散出去。   白虎主杀伐,所有应天东城洪武门西侧白虎街左右两侧,皆是诸如五军都督府之类的衙门。   而青龙主生机,则洪武门东侧的青龙街上,便是六部衙门及翰林院、詹事府、太医院、宗人府衙门。   在崇礼街转向北边的转角处,几名身上沾着墨渍的青衫年轻人皆是双手兜在一起,藏在已经因为墨渍而黑了边的袖口里。   几人就站在路边,默默的看着青龙街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如今已然中了两榜进士,正在朝中观政,日常便在书报局做事的胡文海,望了望身边作为书报局总管事的孙青书。   胡文海低声道:“都是理学的人。”   孙青书却是摇摇头:“都是那些士绅人家出身的人,这里面有出自河南道、山东道的,也有来自湖广等地的。”   胡文海又望了几眼青龙街上的混乱场面,那些个往日里天然高一品的京官儿,此刻已然是灰头灰脸,纷纷低下头唯恐为昔日朝堂同僚认出,在官兵们的羁押下,往崇礼街上面走来。   胡文海迟疑道:“我还是不明白,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想出来裹挟所谓的民意,乞求废立皇太孙的事情来。他们是觉得,皇太孙便是他们说一说就能废了的?”   孙青书远比胡文海年长,这两科只是因为运气差了些,一直不曾被皇榜取中,便留在了书报局安下心来做事,一面研究心学。   年长,总是要沉稳一些。   孙青书面带微笑的看向胡文海:“你觉得今天这事就算结束了?你当我们那位陛下便只有这点手段和气性?”   胡文海瞪大了双眼,惊叹不解道:“陛下这悬了好几日的刀都落下来了,难道这事还不算了结?”   在两人的身后,另外那几名更年轻一些的心学子弟,亦是面露茫然。   孙青书冷笑一声:“陛下的刀什么时候只有这一把了?今天不过是头道上桌的开口菜罢了。”   说完之后,孙青书挥挥满是墨点的衣袍。相比较与看这些官员被锦衣卫缉拿,自己更愿意多去写几篇心学的道理文章。   眼下的局面,又将是心学的一个机会。   想定之后,孙青书便不再停留脚步,转身就让书报局走回。   胡文海倒是驻足留步了少顷,毕竟青龙街上似今日这样的场景,可是不会多见的,一辈子大抵也见不到几次。   只是看看,胡文海也觉得没有意思,这些人进了诏狱最后不过就是被砍头罢了。这些年,应天城里被砍下的脑袋还少吗?   想了想,胡文海便有些回味出孙青书先前说的话。   “都是一帮蠢货!以为这两年陛下不理朝政,就当真是不管事了?”   胡文海低声骂骂咧咧了两句,便摇着脑袋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几名年轻的心学子弟,嚷嚷着开口:“都回去吧,这一期的文刊要开始发往交趾道的,不能误了日子。”   小年轻们望着热热闹闹的青龙街,挪不动脚。   胡文海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年轻人大抵都是如此,虽然自己同样年轻。   挥挥手,胡文海如孙青书一样,自己往书报局回。   而在此刻应天城中别处,因为上命锦衣卫缉拿青龙街各部司衙门官员,无数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东城,投向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和皇城大内。   今日里被抓捕的官员很多,也不单单仅限于青龙街两侧的京官儿,城中别处官署衙门的官员,亦有被捉拿的。   当一个人被抓,只当是寻常犯了不法之事。   当一个接着一个的人被抓,所有人便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数量众多的官员,丢下了手中的差事,也忘了上衙的规矩,尽数都跑到了锦衣卫衙门前,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   无数身穿青袍和绿袍的官员,聚集在锦衣卫衙门口,几乎是同样的将半条白虎街给堵塞住。   “锦衣卫衙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道理?”   “仅凭一句有上谕,便能将不计其数的在京各部司衙门官员缉拿?”   “今日能拿这么多人,来日你锦衣卫是不是还会将满城官员尽数送进诏狱?”   无数的官员,面红耳赤的挤在锦衣卫衙门前,口伐笔诛,申斥着锦衣卫衙门的蛮横和霸道。   锦衣卫指挥同知脸色冷漠的望着眼前这些官员。   他很清楚,这些人仅仅就是因为害怕,有一天锦衣卫衙门可能会如今天一样,径直的便将他们也给送进诏狱之中。   若非是指挥使早有交代,今日的事情便以陛下之命,清查出的不法之人点到为止,他便要下令将这些人以聚众闹事抗旨不遵的罪名,先送进诏狱里头吓一吓。   说不得,还能从这些人里面,查出些过往的漏网之鱼来。   出来应对这些官员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锦衣卫衙门皇权特许!   今日之事,亦有陛下口谕,本部衙门自有证据确凿。   尔等若是不信,大可入宫面圣一问究竟。   若尔等再敢聚众于此,阻扰锦衣卫办案,本官必定尔等一个同党之罪,押入诏狱之中仔细审问了,尔等为何要替上谕裁定之辈鸣声!”   锦衣卫指挥同知目光冷冽,扫过堵在衙门前的每一个官员。   言辞之中充满了威胁。   凡是被其目光触及之人,在那被定为同党的威胁之下,纷纷低下原本激动高昂的脑袋。   人群中,有人高呼。   “他锦衣卫不讲道理,枉顾国法,我等便去求见陛下!”   “入宫!”   “我等这便入宫!”   眼看着在锦衣卫衙门前得不到想要的承诺,聚集的官员们在呼唤下,开始向着白虎街北边的西长安大街转移。   只是未能走出几步,自西长安门里便有一队亲军兵马护卫着几名内宫宦官出来。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官员们望之,纷纷快步上前。   “几位大监,我等今日要求见陛下,还请诸位帮忙通禀。”   “锦衣卫衙门枉顾国法,骄横跋扈,不似人臣,我等请陛下圣裁。”   “……”   人群一阵的躁动。   而那几名在皇帝亲军护卫下出了皇城的内宫太监,却是目光平静的望着这些挡在白虎街上的人群。   领头的大太监望了一眼被挡在人群后面的通政使司衙门,颇有些晦气的扫了一眼这人头攒动的白虎街。   “既然都挡了路,杂家也去不得通政司,便就在这里与你们说了吧。”   领头大太监语调轻缓,却又让人觉得颇是刺耳。   而他亦是继续道:“陛下有旨意,叫通政司传晓京师各部司衙门,今岁朝堂之上一应官署衙门,皆查。钦命秦王殿下总办今岁京察诸事,望各部司衙门自查自清自解,勿谓言之不预。”   皇帝要京察!   而且是专门选在这个时候,在河南道、山东道遍地叛乱,今日锦衣卫大索京师官员的时候,皇帝陛下竟然宣布了要京察朝堂百官。   人群由原本的群情激奋变成了窃窃私语。   他们去锦衣卫衙门,是抱着因为今日那些官员被锦衣卫带走,而去以朝堂律法为由说事的,意图也不过是为了重申锦衣卫那皇权特许的肆意权力应当受到节制。   可是现在,京察才是真正直接,并且即将到了所有人头上的事情。   一瞬间,白虎街上的官员们,便冷静了下来。   出宫本是要去通政使司衙门传旨的大太监,目光讥讽的看着这些带着把子却卵怂至极的朝堂官员们。   领头大太监幽幽道:“诸位,可还要杂家回宫为诸位奏明陛下,诸位要面圣的?”   人群没了回应。   这时候谁也不会再有要入宫面见皇帝的心思了。   不用人开口提醒,只是一阵风的时间,白虎街上便只剩下了一地的灰尘飘荡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   “俺不要!”   “俺不干!”   “这一次,您就是再怎么罚儿子,儿子也不干了!”   当皇城外在今天受到成吨惊吓的官员们被京察弄得大气不敢出的时候,皇宫大内,华盖殿里却是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反对声。   大明朝的秦王殿下,身兼六道田税差事的朱樉。   正昂首挺胸,满脸涨红而又愤怒,嘶吼完便紧绷着脸,满脸的坚定不屈,大有一副泰山崩而不改颜色的决绝态度,两腿定定的跪在冰冷的大殿金砖之上。   在朱樉身前不远处,太子朱标盘着腿坐在矮塌上,面前放着几堆国事奏章。即便是在兄弟那等嘶吼声下,依旧能保持着平心静气的情绪,时不时的翻动一下看完的奏章,而且还能时不时的侧目看向朱樉。   在朱樉的正前方,朱元璋则是双手叉腰,满脸黑气,脸色阴沉沉的瞪着大声宣告的自家老二。   朱元璋也不说话,就只是双手叉腰,目光平静的盯着朱樉。   老爷子这等诡异的反应,让原本还不断嘶吼着试图反抗的朱樉心中一下变得悬了起来。   朱樉目光悄悄的扫了一眼旁边的老大,见对方还是在看奏章,心中更是一沉。   支支吾吾了半天,朱樉不由自主的低了低头,声音也小了不少:“父皇,儿子如今还在干着六道改田税的差事,您又让儿子担起这京察的事情,就连俺们老家的驴,都不带这样使唤的吧。”   只是说了这么两句,朱樉竟然是满脸都是委屈的表情,心中更是无比的幽怨。   自己当初还不如死在回应天的路上,自从自己回了应天,就被坑去浙江道,然后就被坑进了六道田税的差事上。   现如今,自己还要干京察的事情。   合着,自己就只能干得罪人的事情?   秦王府的婆娘们,自己都快忘了长什么样子了!   朱元璋冷哼一声,目光幽幽:“你接着说,都说出来,将这几年心中的苦楚都一并说出来。”   说着话,朱元璋的手已经是搭在了腰间腰带上。   …… 第三百九十二章 朱元璋教子   华盖殿内,朱元璋的手在腰上左右盘索了几下,最后有些无奈的将手转为叉腰。   很可惜,今天扎的是布带子而非是皮带子。   朱元璋望着跪在眼前的老二,眼底闪过一缕惋惜。   朱樉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家老爷子那话说的渗人。什么叫做‘这几年的苦楚’?自己当真要是觉得苦了,老爷子指定就会借题发挥。   他低下头,却感觉老爷子如同一只狩猎的山中老虎,正在等着自己露出破绽来。   朱樉当即面露哀伤,双眼更是横生血丝,抬起头之后已经是满脸通红:“爹,儿子累啊……儿子好几年没见着自己媳妇儿了。爹,您就让儿子歇歇,歇一段时间,儿子如今每日里连饭都吃不下。等儿子回过这一口气力,儿子就接着为咱们家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死而后生!”   突出一个累,突出一个想媳妇儿,再突出要继续干的想法。这便是朱樉打定的主意,自己不是不想干,自己是又累又想媳妇儿,这等人之常情的事情,老爷子您还能挑出毛病来?   “累?”   殿内,朱元璋冷笑了一声,发出质疑。   他踱着步子走到了朱樉面前,缓缓蹲下,伸着手拍打在朱樉的肩膀上,眼睛则是颇有深意的盯着自家这个老二。   “累,你能有俺累?”   朱樉顿了一下,连忙开口摇头:“儿子不敢。”   朱元璋眉头一跳:“是不敢而非无有,那你便就是这般想的!”   朱樉慌了神,合着什么时候,这种回话也成了能被挑刺的地方了。   他连连摇头:“儿子年轻,正直壮年,便是事情再多,再累,也终不如爹累的。”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   他继续质问道:“那你是觉得,你比老大累?”   朱樉这会儿学精了,当即摇头开口:“大哥乃是本朝皇太子,是东宫国本,社稷储君,昼思夜想,操劳过甚。”   朱元璋很满意于自己只要略微引导,就能让自家孩子往自己想去的方向发展的感觉,如此教育子女大概也是自己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原因。   朱元璋轻叹一声:“老二啊,你是俺们家除了老大外,最年长的那个了。诸多兄弟,可都是在以你为楷模表率。你若是处处喊累,你的那些兄弟们又会如何?”   现如今自家的亲戚亲属关系很简单,朱樉心中却有些无奈。老朱家现如今除了那些个老爷子的堂表兄弟姐妹外,也就只有自己这些老爷子亲生的兄弟姐妹了。   堂表亲无关紧要,谁家没个亲戚呢。   可自家这帮兄弟……   朱樉心中不由的腹诽起来,实在是自家老爷子太过于能生养了。自己秦王府的世子都可以成婚生子了,老爷子还能为自己增添弟弟妹妹。   朱樉嗯了两声,权当是做了回应。   朱元璋则是转口道:“京察是什么?为什么要京察?难道你还能不明白?”   一连三个问题,端是让朱樉寸口难出。   正当朱樉又要嗯嗯呀呀糊弄过去的时候,朱元璋却已经直接堵住了他的话头。   “说!说清楚说明白了!”   这可不是欺负人嘛!   朱樉一时间欲哭无泪,心中凄凉哀怨。   “爹,您是要为允熥出气?”朱樉半天的琢磨,装作不懂的试探道。   朱元璋目光暧昧转动着,侧视向一旁的太子爷。虽然,又拍拍老二的肩头:“老二啊,你要是实在觉得替爹做事做的累了,爹就让你回封地。左右不过是爹再辛苦点,去问问老三、老四还有老五,看他们身子能不能抗住不累。”   朱樉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拱手道:“儿子不累!儿子愿为我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哼!那你就好生的说,俺为何要京察。”   朱樉心中夹着不安,目光弱弱的投向不远处的太子朱标。   小时候只要兄弟们在老爷子面前犯了错,往母亲或者大哥那边跑,便总能躲过一顿毒打,换成母亲或者大哥的一顿轻罚。   这一次,朱标无视了老二的目光求援。甚至,他还冲着朱樉眨了眨眼,给了一个爱莫能助,却更想坐看好戏的表情。   一时间爹不疼哥不爱的朱樉,肩头悄然的耷拉下来,何曾还有先前在华盖殿里的嘴硬模样。   “您是要借机肃清大明官场吏治。”   朱樉轻叹一声:“交趾道在高仰止等人的带领下,这几年执行考公法,虽不能杜绝贪腐,却也能针对选才,而非空口夸夸其谈之辈,主政地方却两眼一抹黑。”   说着,朱樉便又抬头瞧瞧的观察着老爷子的变化,随后才继续道:“且……若以考公法,则无论理学心学,皆要再考。儿子大胆,父亲恐怕是想天下官位非儒门一家。”   说完这句话之后,朱樉便彻底的趴在地方,脑袋不敢抬起半分。   什么废立皇太孙,什么事涉国本社稷不可臣下议。   都不过是个借口,老爷子若是想为大孙子出气,只需要几道旨意就行了,何必又是抓人,又要京察。   朱元璋冷哼了一声:“看,这不是门清嘛。哪来那么多的借口理由,在你老子面前装什么?你小子自小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朱樉不敢起身,正是因为心中清楚明白这些个手笔,他才会百般不情愿。   “所以你是怕,你在害怕。”朱元璋目光幽幽,弯腰搭手俯视着朱樉:“你是不是怕做了六道改田税事,再加上现如今的京察事,半夜睡觉亦或是走在路上,就会被人痛下杀手?”   朱樉闭口不言。   一直不曾开口的朱标,终于是于心不忍,开口道:“父亲,您就莫要吓唬老二了。这次河南道之乱,老五大概也受了惊吓,不如到时候让他回京,京察的事交给他去办。”   朱樉一听这话,顿时心中就老大的不乐意。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随便给别人。   朱樉当即振振有词道:“老五这些年都是修书修书修书,周王府全都是各种草药,他哪里懂京察这些事情。”   朱标微微一笑,低声道:“那老……”   “老四镇守北平,北平和九边也离不开他。”朱樉顿时就喋喋不休了起来:“老三也不成,他脾气还不如我,回头给这朝廷上的官员都……”   他想说都杀光光了,只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就是一个国家亡了国,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除了部分以身殉国的前辈英烈,大多都将会活的好好的,甚至更好。数遍历朝历代,何曾有过一整座朝堂被杀得干干净净的事情发生过。   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老大,父子两人对视一眼,随后老朱便拉着老二朱樉往殿外走去。   朱樉有些懵懂,不知老爷子这是要做哪一出。   “爹,您要做甚?”   朱元璋伸长手臂,勾住老二的脖子:“老二啊,放手去做,大不了你就学老三。”   在朱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后背被老爷子的大手重重一推,然后自己整个人就往殿门前跌跌撞撞的窜出去一大截。   等到朱樉稳住身子,回头再看向华盖殿的时候,只见殿门早就被关的严严实实,也不见老爷子的踪影。   华盖殿前,一阵夏日的热浪卷来,朱樉心头更是烦闷了一些。   长吁短叹了一阵,朱樉也只能是提脚往文渊阁那边过去,去寻解缙希望能得到些不一样的手段和法子。   等朱樉一路到了文渊阁,便见屋子里今天不光光是有解缙在,同为文华殿行走的夏原吉也在这里。   两人都是文华殿行走,但因为夏原吉还干着户部的事,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户部衙门办差的,偶有解缙休沐亦或是国朝要紧事,才会一同过来帮着处理。   今天解缙没有休沐,河南道、山东道叛乱,士绅万民请废皇太孙,皇帝圣裁今岁京察。这便都是大明朝的要紧事,国事奏章等等繁杂之多,也是夏原吉不得不过来的原因。   近来朝中的事情很杂,解缙和夏原吉两人一边按照事情轻重缓急分门别类的整理着,甚至还要批上建言,然后转交到皇帝和太子处。一边,两人也不忘吐槽着此刻远在倭国数年之久铁铉。   同为文华殿行走,他二人就是日日在应天操劳。反倒是那铁铉,在倭国指定是整日里纸醉金迷。常听闻,倭国的女子最是懂得如何伺候人的了。   干着活,吐着槽,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就看向从外面走进来的秦王朱樉。   “不知王爷来文渊阁,是要做什么?”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从早就撤去软垫靠枕,换上了竹编席子的木榻上站起身,到了朱樉面前。   朱樉看着两人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中现在的烦躁倒是稍稍的消磨掉了一些,他挥挥手昂着头,目光在屋内四下的环顾着。   “这文渊阁本王以前倒是来的少了,却不想如今都成了需要亲军在外守卫的地方了。”   朱樉调侃着开口,人已经是盘着腿坐在铺着竹席的木榻上。   他伸伸头看向桌案上的奏章,然后又转过头看向面带难看的解缙、夏原吉二人,伸手拍拍桌子,将那几份打开的奏章合上:“本王哪懂这些玩意,看不得,看了就烦。果然还得是解行走和夏行走,这等国朝大才,才能办得来这等事情。”   秦王殿下竟然还学会夸人了?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从这位王爷进文渊阁那一刻开始,便透着古怪。   夏原吉轻咳一声:“臣等不过是循规蹈矩、照章办事罢了,当不得王爷的夸赞。”   解缙便当即紧跟道:“王爷身兼国事重担,协从陛下和太子,办的都是社稷之事,干系重大,才是非常人能领的。”   朱樉心中有算计,见两人都是这等油滑,也不再虚与委蛇,直接了当道:“陛下责成本王,担起今岁朝廷京察的差事,想必二位行走,都已经知晓了吧。”   解缙、夏原吉两人点点头,面上没有表现,心中却是有些乐,同样也算是看出来这位秦王殿下的意图了。   这两人秦王的日子很不好过,这是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就如同这一次河南道的问题,办着六道田税差事的朱樉,多少都得要担起一些责任来。   不是说他引发了河南道的叛乱,而是田税差事没有办好,皇太孙一去河南道,竟然查出了无数欺上瞒下的案子来。那秦王殿下这几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就得打上一个问号了。   朱樉眼下确实有些慌乱,河南道的事情目前还没有定性,自己这两年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也不是只有自己知道。   他轻叹一声:“其实本王也是明白,国事艰难啊。只是这京察的事情,就算是得罪人,本王也是要干的不是?”   解缙和夏原吉连连点头,就是不开口。   朱樉又道:“不过,该怎么干,是个怎样的流程,本王得动明白啊。”   解缙还是点头,夏原吉却是眉头微微一凝。   果然,下一刻朱樉便开口说道:“我看二位行走,便是朝堂上少有的能臣,日后也定然是能位列六部的。不如这一回,便由二位帮帮本王?”   解缙刚要开口,夏原吉便是已经抢先抬起双臂,借着就会用手肘挡了一下解缙。   随后夏原吉便在解缙疑惑的目光下,拱手上前道:“回王爷,臣等稍后便将洪武年历次京察的前后文书档案取来,亲自送往王爷处,以供王爷审阅借鉴。”   朱樉目光微微一淡:“只看过往,本王怕是还做不来,若是到时候出了问题,查出在京的官员有什么情蔽,本王说不得就是一应同罪砍了。”   说了一句之后,朱樉转过头,笑着看向两人:“本王就是开个玩笑,二位莫要当真。”   夏原吉在心里已经将这不要脸的秦王给吐槽了好一阵,却只能是拱手笑面道:“王爷说笑。既如此,到时候王爷若是有甚不明了的事情,大可遣人来寻臣等,臣等自会量力帮忙,总不能让王爷京察出了岔子。”   “麻烦!”   朱樉满脸的嫌弃,挥着手摇着头道:“何须要人跑来跑去的,本王这就去上奏陛下,届时叫了二位行走与本王一同主持京察之事便是!”   说着话,朱樉已经是蹭一下从木榻上跳了下来。   在夏原吉满脸诧异的注视下,朱樉伸出双手在夏原吉、解缙两人的肩膀上拍了拍,而后便从两人之间穿过。   等到许久之后,文渊阁里早就没了朱樉的身影。   夏原吉却是长长的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如同有风箱在扯动一样,呼呼的响着。   解缙在一旁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在拉咱们下水?”   解缙看着夏原吉的表情,有些不太敢确定,却又是那么的确定。   夏原吉愤怒的跺着脚:“可不就是!他哪里是来叨扰请教的,他就是来给咱两下通牒的。这京察咱们不去也得去,他得罪人,咱们也要跟着一起得罪人。”   解缙目光恢复了平静,轻声道:“得罪人也无妨。”   “是无妨啊!”夏原吉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然后道:“可关键是这事不好做啊。你就说到时候,应天城那般多的官员考评考功,一个地方出了漏子,便会处处出漏子。   今天查了户部的人,明天郁尚书就能跑到乾清宫去喊冤,后天就能给我剥了皮。   满朝堂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咱们进去那就是如同一叶浮萍,被丢进了黄河里头,一个小风小浪,咱们就沉底了。”   夏原吉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历来京察那就不是人干的事情。尤其是这一次,陛下用宗室亲王来主持京察,那就很明显是要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应天朝堂。   若不然,陛下大可在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堂官里面选择一两位出来,主持京察。   而大多数的情况,也都是由吏部尚书来主持的。   解缙迟疑道:“为今之计,当该如何?”   “如何?”夏元吉哼哼了两下,坐到了木榻上,斜眼看向对这些弯弯绕绕不愿搭理的解缙:“等着呗,还能怎么办。我就说你,天天想着国事,想着你那几条水泥路。你就不能想想这些官场上的事情?迟早有天,你得被那些人给弄进去。”   夏原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己遇到了一个蠢队友的样子。   解缙也不反驳,而是从一旁拿起茶壶,为夏原吉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了对方面前。   看到夏原吉不愿伸手。   解缙便说道:“我这不是有你在帮着,官场上你看得比我懂,也就够了。”   夏原吉没来由的缩了缩脖子,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解缙,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才飞快的伸出手握住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算了算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遇到你们两个人。”   “眼下应天这边啊,暂时还乱不了。这才抓了几个人呢,都不够塞满锦衣卫昭狱的。”   “至于京察……”   夏原吉冷笑着,嗓子里呵呵的笑出声来。   解缙胳膊压在桌子上,伸头看向夏原吉:“京察怎么了?”   夏原吉瞥向解缙:“京察还早着呢!怎么也得等皇太孙那边有了消息和结果才会办这件事!”   …… 第三百九十三章 谁在城头抚琴   开封城。   随着数千颗人头落地,所有不和谐的声音,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人们不会去思考担忧未来的结局,可眼下悬在脖子上的刀,却是让他们不敢有丝毫的不怠。   随着驻守开封城的数万大军尽数出动,名为支援镇压平定河南道境内各处叛乱,开封城也终于是彻底的关上了城门,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没有三司衙门共同签发的文书,没人能打开一处城门。   三司衙门及城中各司衙门,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总算是聚拢起了两千多名三班差役,就连那这个防范火班的救火兵丁,也都被派上了城墙。   连带着的,还有近三千名城中幸免于难,以及不幸遭难人家的家丁仆役,从表面上看,是在共同守御开封城安危。   在开封城西边的城门楼上,作为前宋故都,通衢大城,这座西望洛阳、远眺关中的城门楼,修建的很是巍峨恢宏。   尽管数百年来历经战火,百年沧桑,但作为中原通衢大城,大明创立以来对开封城的投入和修缮却是从未停止过的。   城门楼东坐西望,简单朴素的灰褐色主色调,显得无比沉稳。   再配上城墙垛后,那些模样不怎么好看,战姿很是松垮的差役和家仆,但也显得颇是萧杀,有战场上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几多氛围。   战意潜伏的开封城头,有琴声悠长,自城门楼里发出,偏向城外的旷野之中。   偶尔轻如雨点,偶尔重如雷鸣;有时如高山流水,有时似惊涛骇浪。   让人分不清摸不透,这城头之上的演奏者,究竟还能弹奏出多少种人间可见。   而在城中。   官府这几日连着发了几则告示,言辞很谨慎,大多都是安抚城中民心的。只是越如此,百姓们便越觉得开封城可能要出事。   除了每日出门采购,大多的百姓只会在清晨天亮的时候看一看家门外面,见不到异动便会继续躲进家门。   此刻西城墙上,几缕脚步声,将原本只有琴声的城墙寂静打破。   几名穿着深褐曳撒,腰上却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从城中走到了城门楼前。   在城墙上的门楼前,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正坐在门下,他的目光或是眺目城外远方,又或是低头注视双手下的古琴。   在他的身边,围绕着的是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秦王府世子、燕王府世子,另有锦衣卫百户张辉、暗卫田麦。   几名锦衣卫官兵到了城门楼前,便躬身抱拳,正欲开口奏事,站在裴本之身后,高观城外景色,耳听身前琴音的朱允熥便抬起手,示意几人稍安勿躁。   裴本之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来人,手下的弹指便徒然增快。   好似是平静的战场上,早就列阵完毕的双方,忽然间爆发出震天刺耳的号角声和大鼓声,接着便是马步军喊着杀生开始了冲锋。两座庞大的军阵重重的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战场上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不论哪一方的战士,都在哀嚎着,杀红了眼的进入到徒手肉搏。   待到最后,一支响箭声在空中发出,战场已经遍地尸骸,胜利的一方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是默默的救助伤亡的友军,再给没有死透的敌军补上几刀。   当日落之后,军营里依旧是寂静无比。庆祝胜利的事情,要在很久之后。   啪啪啪啪啪。   城门楼里,朱允熥率先举起双手,为演绎了许久的裴本之鼓掌喝彩。   “不想大川竟有如此之技,今日仿若诸葛空城退司马。”   朱高炽也在一旁赞许道:“裴方伯有此一长,足叫我们汗颜。如此风雅之事,倒是我等不会的。”   裴本之含笑起身,连连摇头,又侧过身招了招手,叫了随侍的人将琴和琴架一并撤走。   随后裴本之才冲着朱允熥拱手作揖:“不过是少年不好学时,胡乱拨弄了几下,如今手头确实生疏了不少。臣下不敢自比武侯,大明朝也断不会有司马氏。”   朱允熥默默的笑了两下,侧目看向身边的小憨。   朱尚炳当即便走到裴本之跟前,示意对方看向城外,而后他又伸出手指为裴本之指定了方向位置。   裴本之一时不解,只得随着秦世子的指示看向城外。   忽的,原本空旷无人的旷野上,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一队皆是腰配长刀,侧身悬弩,马背搭枪,背负长火铳的精锐骑兵。   这支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向着远方起伏的地平线冲了过去,背上的火铳也被握在手中。骑兵们端着火铳,悬坐于马背上,随意的冲着前方便开了火。   一阵烟雾生出,短时间内将冲过去的骑兵们挡住。   等到一阵风后,城头上的裴本之便看到旷野上多出来数十人,正背对着开封城慌不择路的逃窜着。   骑兵们不急,火铳转回背后,侧腰上的强弩则是被端在了手上。这一次骑兵们不曾随意,而是屏住呼吸,跟随着身下战马的奔袭同步律动着,只有找到那最合适的机会,才会将手中的弩箭射出去。   几乎,每一支弩箭,都会钻进一人的后背。   等到骑兵们前方只剩下十来个人的时候,他们便换成了长枪,战马也追上了那些在城外旷野逃窜的各路探子。   枪头裹着红缨扎进探子们的后背,骑兵们顷刻撒手,避免被失去力气的尸体拖累下马。   等到骑兵们又冲出去一大截,前方再无河南道各路叛军探子的时候,骑兵们这才调转马头勒住缰绳,战马踱着步子慢悠悠的往回赶。   骑兵们下了马,官兵便一手牵着马,一手将原先抛弃的长枪取回。随后抽出腰上的佩刀,开始清点那些还在发出呻吟,还未死透的敌军探子。   做完这一切,骑兵们甚至很有爱心善意,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将所有的尸骸全都绑在一起,数匹战马一同拉动,便将这些个尸骸拖到了不知何时,在旷野上挖出的一个土坑里。   最后,骑兵们方才加快速度,消失在旷野里,消失在城头上裴本之的视线里。   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杀戮如此突兀的发生,又如此没有预兆的结束。   裴本之还茫然的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那些骑兵又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朱尚炳望着空荡荡的城外,冷笑了一声:“方伯,你就是我大明的诸葛。”   裴本之浑身忽然一个冷颤,他回过头看向前几日才在开封城弄出数千人头落地之事的秦世子。   这位看似憨厚,可如今真的了解了,才觉得是何等令人心惊。   裴本之有些难以适应,转过身看向朱允熥:“殿下,那些都是叛贼派出的探子?”   朱允熥点了点头,看向早就赶来城头的那几名锦衣卫。   为首之人当即抱拳开口:“回禀殿下,目前河南道何处叛军贼正被逼向开封。凉国公、西平侯处皆有奏报,有叛军贼慎重,试图逃窜,皆被各处围堵剿灭。”   朱允熥嗯了一声。   如今整个河南道的军略就是关门打狗,将开封城作为最后的战场。   一旁的朱高炽开口道:“洛阳城方向叛军贼情况如何?”   锦衣卫官兵当即回道:“都司衙门兵马,以与凉国公军马汇合为佯装,绕洛阳城东、南两侧,往西汇合。东面空出,洛阳城连日有军马探子外出,似是担心我军设伏。”   说着,这名锦衣卫官兵便转头看了一眼城外,原先爆发了一次杀戮的旷野。   他继续道:“虽未核查,但属下等以为,今日这些人大概便是洛阳城前出的军马探子。”   裴本之这会儿也从先前的震惊之中恢复过来,上来沉声道:“殿下,洛阳城叛军贼这是在试探,现在局势对他们而言尚不明确,所以才会一次次的派出军马探子。”   朱尚炳从后面走过来,拍拍裴本之的肩膀:“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这些人现在干的都是吊着脑袋的买卖,若不是有蓝大将军的不留降,恐怖……”   叛乱从原来的待价而沽变成了生死一搏,洛阳城方向的叛军贼自然是慎之又慎。   哪怕如今河南道、山东道两地叛乱势头风风火火,可朝廷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容忍一次或是二次在平叛上的失利。但两道的叛军贼却不能,只要输了一次,他们便彻底输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朱允熥开口道:“传令,凡抵近开封城,意图刺探开封军情之叛军贼军马探子,皆杀,不留活口。”   几名赶来禀报消息的锦衣卫当即领命,转而离去。   朱允熥目光沉默的盯着开封城西城墙外的旷野。   他要在开封城,为河南道的叛军贼制造出一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场面。让这些还在不断试探,不肯做最后殊死一搏的叛军贼,能下定决心前来开封城。   朱允熥在思考着河南道的未来。   朱尚炳则是拉着裴本之出了城门楼:“裴方伯,依我之见,河南道叛军贼已经等不下去了。时间越久,朝廷的准备便越充足,他们的机会也就越小。这几日,他们很可能就会向着开封城而来。”   裴本之点点头:“下官亦是如此想,所以殿下那边……”   裴本之小心的回头看向站在城门楼里,开始和朱高炽商议着河南道革新诸事的朱允熥。   很显然,裴本之还在担心皇太孙殿下独留只有数千羽林右卫藏匿的开封城,实在还是太过不安全了。   朱尚炳哼哼两声:“熥哥儿的事情你不用管,他想干什么,咱们这些人没一个能劝说的动。我是想说裴方伯你的事情……”   说着话的朱尚炳,目光暧昧的上下打量着裴本之。   就好似是勾栏里的老鸨子,正在打量着待价而沽的姑娘,好弄清楚那姑娘到底值得花多少价钱,又能卖出去多大的价钱。   裴本之被看得有些心烦意燥,对这位秦世子在近些日子才有的一点改变的观感,已经是悄然被抹去。   他拱拱手道:“世子有什么想说的,只管与臣下说来。”   朱尚炳当即拍在裴本之的肩膀上:“就知道裴方伯为人最是爽快,那到时候河南道叛军贼围攻开封城之日,裴方伯可一定要在城头好生为那些个叛军贼弹一曲。”   “弹一曲什么?”   “弹一曲肝肠断吧。”   ……   又几日。   开封城周遭的叛军贼军马探子出现的频率越发的多了,开封城也是表现出了一副火急火燎,像是藏着什么秘密唯恐被人知晓了一样。   终于,当河南府、汝宁府、许州府、卫辉府等地叛军贼开始集结,向着开封府而来的军报一份接着一份传入开封城后,所有人悬着心终于是落了下来。   而整座开封城也全速运转了起来。   那些被吓得夜里都不敢彻底睡熟的幸存者们,更是倾尽了权力,甚至都有人将家里不用的屋舍给拆了,好将砖石木块都给送到城墙上去。   满城老少,也在河南道新任三司及各座衙门官员的带领下,上下一心全力筹备着抵御叛军贼到来的事情。   当那些穿着绿袍、青袍,甚至是大红袍的官员,亲自出现在开封城百姓们的眼前,带着他们做一样的事情,民心也就这么悄然的安定了下来。   百姓们想的很简单。   既然官老爷们都在城中,都没有逃走,那他们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要死,也是这些当官的先被叛军贼们砍了脑袋。   一如前些日子西城监斩校场上那些被砍了脑袋的人一样。   ……   开封城外,兰阳县和陈留县之间的旷野上,这时候原本洪灾带来的淤积早就被清理干净,新的庄稼也生机勃勃的长在田地里。   穿着件靛蓝曳撒的朱允熥,被朱高炽和朱尚炳一左一右架着,在周围一众锦衣卫护卫下,往杞县方向赶路。   “你们不该将我架出城的。”   朱允熥颇有些无奈,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一直被留在开封城,这帮人也一定会想尽办法给自己弄出将会成为死战之地的开封城。   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帮人竟然会是趁着自己还没有睡醒,就差给自己绑起来送出城了。   并且自己还早就有过防备,却还是被这帮人给绕过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不见雨田的踪影,就知道自己身边的亲卫和雨田那帮人,这个时候大概是被瞒在开封城里,或许已经在焦急万分的寻找自己了。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充耳不闻,只是在众多锦衣卫的护卫下,一路往前走。   张辉在一旁沉声道:“殿下,属下等怕离着开封城近,容易引起叛军贼军马探子的注意,所以马匹都放在前面不远处,就快要到了,殿下屈尊降贵,再走几步就到了。”   朱允熥颇是无奈,望了望身后,已经只能看到一道‘矮墙的院子’。   那是远去的开封城。   “你们先放开我!”朱允熥下盘一沉,抓稳脚跟,双臂一压。   除了朱尚炳还能有所应对,稳住身子。本来就没有操练过,只是瘦了不少的小胖,若不是手还抓在朱允熥的身上,此刻已经是栽在地上了。   朱允熥看着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脸上的紧张。   他只得是轻笑一声:“我们是往杞县方向过去的吧。”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连连点头。   朱允熥便说道:“归德府那边的叛军贼,早就被徐州卫给清剿了。陈州府那边也基本都被西平侯带着京军杀干净了,便是有些余下的,也都是走崔桥镇、通许县,直上开封城。两个方向,一处没了叛军贼,一处和咱们遇不到,是不是这样的情况?”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还是点点头。   朱允熥长叹一声:“那你们这般急做什么?”   朱尚炳看了一眼对面的朱高炽,然后低声道:“西平侯的中军会在杞县方向等候殿下。”   “他好好的遵照军略做事便是了,怎么又跑到杞县去了。”朱允熥一时头大。   按照原定的计划,沐英是要带着人在陈州府铺开,然后一路压着叛军贼往北边的开封城压迫。   这个时候小憨说沐英的中军在杞县等候自己,那这个时候人家肯定是已经到了杞县。   朱尚炳有些迟疑,半响之后才开口道:“西平侯说……他说平定河南道,该是你的功劳。”   见小憨终于是说出了实情,朱允熥却是瞬间目光一沉,脸上一片铁青。   史无前例的。   朱允熥第一次在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面前,爆发出了火气。   只见他当场冷哼一声,目光阴沉不定:“你们这是在胡闹!”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立马转身到了朱允熥面前,躬身低下头。   至于张辉、田麦等人,则已经是带着人跪了下来。   朱允熥额头根根青筋冒起,又气又恨。   “你们这是要置我于何处?”   “开封城满城军民,几可谓尽数知晓孤与开封同在!”   “你们却为了那寸末功劳,便要孤陷于不仁不义、背信弃义之辈?”   朱高炽抬起头,张张嘴,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道理是那么个道理,可谁敢真的放着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在只有五千六百羽林卫和那数千不成战力的衙门差役护卫的开封城里?   朱允熥长叹一声,当真是无可奈何:“再者说,便是为求功劳,孤与开封臣民同守御敌,功劳岂不是更盛乎?”。   …… 第三百九十四章 战前   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本就张着嘴的朱高炽,嘴巴不禁张的更大了一些。活脱脱一副没见识,全然没有想到的模样。   身为燕王府世子,常年身居九边,在北平城中操办燕王府诸般事宜,朱高炽又何曾不知道与军民共同守御城池的功劳有多大。   只是他这一次倒是没有往这上面去想。   今天之所以弄出了这么一场闹剧,完全就是因为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不能折在河南道。   从更深层的方向去想,朱高炽甚至不会紧张朱允熥本人到底会不会在开封城有事。身为宗室子弟,本就该有与臣民共同守御地方、抵御敌人的职责。   只是因为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不能有事。   这是国本,是天下人早就已经人尽皆知的事情。   大明朝开国三代垂拱顺睦,这是历朝历代多少家皇帝不敢想的事情,也不曾有过的事情啊。   朱高炽根本就不敢想,若是朱允熥在开封城出了事,老爷子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情。   别看凉国公蓝玉在河南府杀气腾腾,不接纳任何一名降敌。   若是换到老爷子手上,听到皇太孙在开封城出了事,怕是整个河南道都要血流成河,乃至于整座天下。   朱高炽幽幽一叹,垂头嗓子,低着头认错道:“是我没有顾全其中的缘由,未曾掌握过分寸,险些让你处于背信弃义的局面。”   事情都这样了,自己又不能砍了小胖。   老朱家的人,只要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大抵都是护短的。   朱允熥摇摇头,轻叹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西平侯竟然也参与其中,他是怎么想的?他在云南坐镇多年,难道还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吗?”   朱高炽低声道:“我以为,西平侯大抵只是不想让你出了事。所说功劳之事,只不过就是个借口。他难道还能不清楚,军阵之上的哪种战功最高吗?”   朱高炽反问了一句,然后就越发觉得自己怎么这一次糊涂至此。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目光则是转动着看向了开封府杞县方向,这时候说不定自己那位岳丈西平侯,已经派出了军马探子,往这边过来打探自己等人的行踪了。   当朱高炽说出西平侯之后,朱允熥便已经明了了大半。   自己那位老岳丈才是真的怕自己出了事。但凡自己有个什么事情,太孙府里的女人们就活不下去了,往后也就没了依靠。   至于除此以外的原因……   当初太孙府里,传出太孙妃有喜的时候,应天城就已经有了皇重太孙的话出来。   人们总是会发散性的展开奇妙的幻想。   即便是亘古未有的事情,也在很多人的幻想之中。   “这次便不与你们算账了。”   朱允熥随口说了一句。   朱尚炳在一旁小声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其实一直在等着的,就等着叛军贼快到开封才将你给弄出来的。   今早探马来报,洛阳城的叛军贼已经到了中牟县,现在只怕已经是过了东湖庄。   就算是现在想回开封城,恐怕也是难办的事情,说不得各处的叛军贼已经是将开封城给围了起来。”   小憨说着话,目光却不时的偷偷抬起,打量着朱允熥脸上的表情变化,神色有些紧张兮兮的。   其实也容不得朱尚炳不紧张。   今天就是他第一个冲进朱允熥的屋子,将刚刚穿戴梳洗好的朱允熥给按住的,然后才带着其他人一路架着对方,偷偷出了城的。   如果说主意是朱高炽和西平侯出的,那直接下手干活的就是他朱尚炳。   朱允熥微微眯着眼看向前些日子还在开封城,提议大杀四方,砍了一个人头滚滚,此刻却又无比紧张的小憨。   他冷笑着哼哼道:“现在知道麻烦了?”   朱尚炳嘟囔着嘴巴:“这事都是……”   “若此刻开封城当真被围,就由你带头冲锋,为我等杀出一条血路,冲进开封城!”   朱允熥直接了当的决定了朱尚炳的前路,目光淡淡的扫过已经开始后悔起来的小憨。   朱尚炳摇摆着脑袋,嘟囔道:“冲锋便冲锋!开封城下舍我其谁!”   秦世子在无能狂怒的发泄着心中的烦躁。   朱允熥则是又看向张辉、田麦,以及一众随行护卫的锦衣卫:“都起来吧,今日之事也是尔等忠心所致,孤自不会怪罪恶尔等,亦不会过后处置。只是,却也再无下次。”   张辉、田麦等人顿时神情一凝。   “属下领命!”   哒哒哒。   伴随着张辉、田麦等人的回应声,是远方通往杞县的道路上,传来了一阵密密匝匝的马蹄声。   马蹄声好似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前赴后继络绎不绝的涌向滩头。   自知今日错了事的张辉、田麦两人顿时眉头皱起,唯恐这是河南道各处涌过来的叛军贼。在听到那密密匝匝的马蹄声时,两人便齐齐的转身拔刀,带着人挡在了朱允熥面前。   只是看了一眼,田麦便回头开口道:“殿下,是西平侯麾下马军营的人。”   朱允熥亦是眺望前方,便见一支人数过千的骑兵队伍,正拖着长长的队伍,阵列横宽数十丈,以雁翎阵型,向着己处而来。   整支队伍始终都保持着匀速推进,等朱允熥等人已经能听到战马的喘息声时,这一支沐英麾下的京军马军营队伍,已经是慢慢的停了下来。   一员手提红缨长枪的将领,驾马从雁翎阵的阵头离开阵型,到了张辉等人面前,随即提枪翻身下马。   将领提着枪又上前两步,手掌握着长枪将枪尾巴重重的扎在地上,他人也已经是单膝跪在地上。   “末将,马军营统领千户官马洪庆,参见皇太孙殿下。”   “末将奉命而来,迎皇太孙殿下统御六万京军,平镇河南道叛乱,清剿围攻开封城之叛军贼。”   朱尚炳站在朱允熥身边,伸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马洪庆,便侧过身小声道:“这人我认识,是京军里头的猛人。只不过当时是在讲武堂认识的,不想他竟然已经结业回营了。”   朱允熥微微侧目,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好奇。   朱尚炳翻翻眼,低声解释道:“当初还不是你弄出来的蹴鞠赛,他当时隶属中军都督府,好几次带着中军都督府的人,给边军的人都干趴下了,一个人单挑五个人不成问题。我还听说,原本他从讲武堂结业,就会被分去边军,归北平都司。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竟然在这里。”   说着自己在讲武堂里蹭课得到的各种小道消息之一,朱尚炳亦是目露好奇,意外于自己在河南道竟然还能碰到熟人,又诧异于马洪庆自讲武堂结业后全然不同的去向。   朱允熥则是已经开口道:“起来吧,军阵之前,叛军贼各处皆是,这等虚礼便不要再做了。”   马洪庆侧过长枪,使双手抱在一起,沉声道:“末将领命!”   说完之后,他便真的不再纠结虚礼,站起身挺直了腰身。   老虎背、马蜂腰、螳螂腿。   仅仅只是一眼,朱允熥便瞧得出眼前这名马军营统领千户官,必然如小憨所言,是能在军中同等人里一挑五的存在。   他开口道:“尔既领马军营到来,便随孤回开封城。”   当马洪庆带着人过来的时候,朱允熥就看到在这支队伍的后面,还吊着上百匹战马。   想来,这些战马便是先前张辉等人嘴里,他们在前面往杞县方向路上备下的马匹。   马洪庆面色镇静,没有丝毫的波动,即便他从朱允熥这里听到的命令,与自己率军出中军大营时,得到的军令完全不同。马洪庆也没有任何的迟疑,直接抱住双手。   “末将在。”   应了一声,马洪庆便转身上马,拉动缰绳,回身看向身后的上前骑兵:“全营,整顿,护卫殿下入开封城!”   随着马洪庆一声令下,那上千骑兵便开始原地变换起阵型来。   一只纺锤,眨眼间便在朱允熥等人的眼前呈现出来。   这时候田麦、张辉等人已经是将多出来的战马牵了过来,两人自知今天犯了错,态度愈发的恭顺小心,牵着马走到朱允熥身边。   “殿下,请上马。”   朱允熥接过缰绳,脚尖踩着马镫,翩若鸿雁的上了马背。   马洪庆便已经是提着枪到了朱允熥身边,侧过头道:“殿下,末将等护卫殿下入城。”   随着马洪庆的话音刚落,朱允熥便发现自己已经是处在那只纺锤的中间核心位置。   他身下的战马,也随着周围的战马,缓缓的踏出马蹄。   朱允熥再抬头就见到马洪庆正手提长枪,走在了纺锤最前面最尖锐的顶头位置。   只是多看了两眼,朱允熥就看到小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驾着马到了马洪庆身边,两人似乎还小声的讨论起了什么事情来。   “这个马洪庆治军之能不俗。”朱高炽同样是骑着一匹马,就跟在朱允熥身边,望着周围严阵以待,速度可谓是分毫不差的骑兵们,不由赞叹了起来。   朱允熥脸上笑笑:“讲武堂是什么地方?能让炳哥儿在讲武堂那等人才辈出的地方,记住他马洪庆的名字,放眼望去也找不到几个,有些本事也是情理之中。”   朱高炽撇撇嘴,瞧着熥哥儿那眼角藏不住的笑容,活脱脱一副掩饰不住的看见人才的模样,就想开口骂上两句。   “我笑得很明显?”   朱允熥迟疑了一下,转过头皱眉看向小胖。   朱高炽点点头:“你可以收敛一点的。”   朱允熥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而在整个纺锤阵型的最前面。   朱尚炳正目光郑重的盯着马洪庆,已经好一阵了,时不时的提两句当初在讲武堂里的事情。   弄得马洪庆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这位秦世子做的是哪般打算。   朱尚炳望着身边可以在讲武堂里,一挑五的马洪庆。   他沉吟了片刻,再一次开口:“马兄啊。”   马洪庆嘴角一抖,赶忙抱拳开口:“世子高爱,末将位卑,不敢妄图与世子兄弟之称。”   朱尚炳摆摆手:“什么高爱,什么位卑。咱们是不是都在讲武堂被那帮老杀才揍过?”   马洪庆脸上染了些尴尬的红晕。   哪个进了讲武堂的人,没有挨过那帮老……老将军们的亲手教导。   他点了点头,有些不太愿意回忆那段讲武堂的武生时光。   朱尚炳却是越发来劲:“马兄你看,咱们不光都在讲武堂待过,还都挨过打,这是何等情谊,何等缘分?咱们自然就是亲如一家的兄弟!   既然是亲兄弟,等下到了开封城,若是前头有叛军贼,马兄可是要将这冲阵的首功让于兄弟我。我不贪功,就是身上有劲使不完。   护着皇太孙入了城,这功劳还是马兄你的。”   朱尚炳图穷匕见,蛊惑着马洪庆,目光却是向着队伍里正巧看向这边的朱允熥扫了一眼,随后立马收回视线,龇着牙笑容满面的冲着马洪庆。   “世子就……”马洪庆当真是活见鬼,大明朝堂堂的秦王府世子,生的是金枝玉叶,竟然还要和自己抢头绑在裤腰带上的差事,还口口声声不要功劳。   朱尚炳却是伸出大手拍在马洪庆的肩膀上。   他一时间是眉飞色舞:“对,就是这事!只要马兄今日将这冲阵的事情让于兄弟我,回头我就让太孙殿下,给你弄个大将军当当。”   马洪庆脸色绷紧:“国朝官职岂可……”   他本想说大明朝的官职,岂可私相授受。   然而,朱尚炳却在他愣神的间隙,已经是悄然拉着战马的缰绳,微微一撇,便将自己身下的战马给挤到了边上,而纺锤阵型最前头的位置,也就被朱尚炳给霸占了。   马洪庆一时无言以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麾下,无奈的给了一个眼神,那麾下便骑着马到了队伍外面,而马洪庆自己便补在空出的位置上。   当朱尚炳抢占了军阵领头位置后,便当即加快速度。马洪庆被挤到其身后,也只能是开始带动着整个军阵加速,奔向开封城。   ……   开封城内。   周王府名下,离着王府不远处,一座临湖的别苑里头,慌乱的景象从早上开始便持续到了现在。   太孙府总管事,年纪轻轻便已经在内宫二十四衙门,做到了正五品内官官职的雨田,少有的展现出了内宫太监头头的威严。   前院堂下,四方落雨天井下,影壁之后。   穿着件茶驼色内官太监官服,头戴深蓝内官帽的雨田,双手叉腰脸色阴沉的望着面前的影壁。   周围,几名随行的太孙府小内侍,如同鹌鹑一样缩手缩脚的躬身弯腰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下,还要夹紧了衣袍,唯恐一阵风吹响了衣袍下摆。   蹬蹬蹬。   从影壁后,别苑前门有脚步声传来。   雨田眉头一抖,眼中生出了些期盼。   进来的是随行的一名小内侍,还有从周王府借来的王府护卫。   “找到了吗?”   雨田嗓子干哑的好似千年不曾开口了的僵尸,惊得回来的小内侍浑身一颤。   “大……大监……”   雨田眉头竖起,脸上露出怒气,眼底泛起杀气:“说!养着你们这帮废物,当真便什么事都不做了吗!”   小内侍已经是彻底被吓傻了,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两只肩膀一颤一颤的。   竟然是被吓得哭了起来,却又不敢哭出声。   雨田更是心头烦闷,怒斥道:“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呢!你个狗奴就哭了!哭什么呢哭!你给谁哭啊!哭给谁看啊!”   小内侍彻底呆住了。   雨田冷哼一声:“拖下去,打杀了。”   几名候在一旁的小内侍不敢迟疑,连忙上前拖着那终于是哭出声的小内侍往后堂过去。   不多时,后堂便传来了叫喊声。   雨田这时候重重一叹,脸上挤出笑容,看向那名过来的周王府护卫:“让周王府见笑了,这帮狗奴出了京,便不知道规矩是什么了。”   被借过来的周王府护卫,抱拳拱手:“大监,我等已经将开封城各处要紧地方都寻过了,还是未能找到太孙殿下的踪影。我等无能,还请大监恕罪。只是殿下若是还在城中,只怕大监需要寻三司衙门的人,才有可能找到。”   “不能叫三司衙门的人知晓了!”雨田一下子喊了出来,然后看了看眼前的周王府护卫,轻叹一声:“若是能找他们,杂家也不会劳烦诸位了。”   王府护卫立马低头道:“是卑下想的少了。”   雨田哪里还有心思管对方想了些什么。   他摆摆手道:“眼下河南道那些该死的叛军贼就要兵围开封城了,若是殿下迟迟不能露面,殿下的威望和名声可就不保了。杂家……杂家,杂家那时候又该怎么活啊……”   雨田一声长叹,面容憔悴,神伤不已。   忽有这时。   开封城头,鼓声震动。   街面上,响锣不断。   别苑外的街巷,人们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雨田浑身一颤,手脚都开始变得颤巍巍了起来,他瞪大了双眼往影壁后的前门冲了过去。   “怎么了!”   “城中发生什么事情了?”   “可是找到殿下了?”   “到底是怎么了?”   …… 第三百九十五章 舍我其谁   寻了大半天寻不到皇太孙,而变得失魂落魄的雨田冲出别苑,站在门前台阶上,望着人头攒动的街面。   城墙上传来的是来敌鼓,城中敲的是小心锣。   在明知河南道遍地叛贼下,依着此刻开封城的动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那些该死的叛军贼真的来开封城了。   只是和雨田在别苑中听到院外杂乱动静时的设想不同,别苑外的开封城百姓尽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紧张,却并没有慌乱。   所有人手上都提着东西,肩膀上扛着砖石木料,便是半大的孩童也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所有的目的地却又是那么的统一。   城墙。   这幅满城众志成城的一隅,让雨田很是意外。在朝廷历来的城池御敌军报奏章中,百姓们总是以慌乱,甚至是被守城军马作为战败,或是各种失利的借口和理由。   可是雨田在开封城里却没有看到那些军报奏章上提到过的事情。   甚至于,雨田间或的还能看到那些绿袍小官儿,同样是手提肩扛的搬着东西,带着那些百姓将所有能用得上的守城物给送到城墙上去。   满城一心,固然让人意外。   可雨田此刻心中却全然没有为这一幕画面感叹的心情,甚至是愈发的糟糕起来。   雨田的嗓子里悲凉的发出一声无力的抽噎声,两手向前一抖,便软绵绵的跌坐在了地上。   皇太孙自清早消失不见,到现在都不曾被找到。而河南道那帮该死的叛贼已经到了开封城外,这个时候城中还能上下一心,还能同仇敌忾的共同御敌。   那是因为有满城衙门官员的露面,率领着百姓们为了守御城池出力,也是因为城中百姓都知晓大明的皇太孙殿下也在开封城中,和他们都在那一堵城墙里面。   若是让官员们知道皇太孙不见了,这些人会怎么想。若是百姓们也知道,又会怎样想。   雨田实在是不敢想。   自己还没有开始,或者说才刚刚开始大明内官二十四衙门的风云之路,就要因为弄丢了皇太孙殿下,而可能面临赐死,亦或是发配中都皇陵守陵的结局了。   可就算自己是要去死,也得要找到皇太孙殿下啊!   想清楚了种种可能,雨田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进院召集人手,自己亲自去寻找皇太孙殿下,却见院中的小内侍和周王府的护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在外面了。   雨田轻咳一声,脸不红心不跳的开口道:“随杂家继续去寻殿下!”   众人也知这位在京执掌太孙府,若是未来一切顺利,那便是大明朝未来可期的内官二十四衙门总管之人,此刻心中焦急和不安源自于何。   随着雨田的一声号令,众人已经是跟随着他齐齐而出。   ……   在开封西城墙上。   此面迎敌最多,来自河南府洛阳城的超过两万叛军贼军马,已经是尽数到来。   有着河南府屯田卫所官兵的参与,这支叛军队伍里,拥有着等同于大明最基本的军事力量构成,一应的攻城器械齐备完整。   甚至,西城墙上的各司衙门官员,及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将领们,都能看到这些从洛阳城过来的叛军贼,连洛阳城头的火炮都给搬了过来。   沉重老旧的守城火炮,被叛军们架在了车架上,车轮深深的陷入到泥土中。   一眼看着,便知道是从洛阳城军械库中搬出来的神火飞鸦、一窝蜂、神机箭等等攻城火器。另有架云梯、武刚车等等防御及登城器械。   城墙上,目下还是只有开封城各司衙门差役及大户人家的家丁仆役组成守城力量。   都司衙门的留守将领们,分布在城墙上,督战城墙上的差役和家丁仆役兵。   尽管城外军阵赫赫,隐约已经可以听见叛贼们嘴里喊出的,活捉皇太孙的口号来。   西城墙上还是一片静默。   而在城门楼里。   河南道新任左布政使裴本之,脸色沉默的望着城墙下终于到来的叛军贼们。   在他的身前,是一架古朴沧桑,传闻是传承自西汉年间的古琴。   这是城中某一大户人家,听闻今日河南道的老父母裴方伯要在城头为叛军奏一曲肝肠断,而特地送过来的。   只是眼下裴本之没有弹动指头。   在他的面前,是几名刚刚到来的衙门差役。   “裴大人,我们目下还是没有找到太孙殿下……”   奏话的差役抬了抬头,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布政使大人,继续道:“属下等前去殿下所居别苑,见院门虚掩,便推门而入,至庭院中不见……”   裴本之的食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嗡的一声从城门楼里发出。   他开口低声道:“各司衙门都知晓了吗?”   差役回道:“今日军马探子一直在往城中回禀叛贼情形,都司衙门无暇顾及,按察使司衙门在谨防城中生变。知府衙门在催促着城中百姓人家守御开封,亦是不曾察觉。”   裴本之的手指又在古琴上轻弹了一下。   清脆的琴声,自城头飘向城外旷野。   差役沉吟了下,低声道:“大人,不是属下等有……会不会是殿下他们已经……”   “放肆!”   古琴露怒。   裴本之眼神一下子便阴沉了下来,脸色冷漠如雪,望向那说话的差役:“不会说话往后便少说话!”   差役浑身一紧,低下头:“属下知罪。”   裴本之挥挥手,莫名的有些烦躁:“周王府的人今天去了别苑,太孙府总管也露过面,你们只管再去找,不管找到何人,都带过来。”   差役们原以为还要被治罪,见裴本之挥手赶人,便当即纷纷离去。   裴本之抬头看向城外,越来越近的河南府洛阳城方向而来的叛军,神色愈发凝重。   这时候,城墙上通往南城和北城的方向,也有守城差役赶了过来。   “报!”   “汝宁府、许州府、陈州府方向叛军,已至南城外,正分兵合围东城。”   “报!”   “报!”   “怀庆府、卫辉府方向叛军,已渡河而来,正结阵于北城方向,分兵东城,意图合围开封城。”   “报!”   “城外叛军贼已结阵完毕。”   当西城墙上的眺望兵也喊出声后。   大战的气氛,一瞬间笼罩住整座开封城。   裴本之望了眼就在自己眼前城墙跺后统兵督战的河南道副都指挥使。   他双手拍在古琴上,锋芒显露,沉声道:“叛军贼不过尔尔,今我开封城,人在城在!”   副都指挥使双眼一沉,当即拔刀,朝着城墙左右怒吼道:“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裴本之脸色沉默,再喝道:“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一尊尊的火炮便塞上药粉和弹丸。   一窝蜂被高高的抬起,那密集的孔洞就对着城墙下的叛军贼军阵。   滚石檑木就在城墙跺的后面,一口口由城中百姓贡献出来的大铁锅,正在猛火的作用下蒸煮着已然沸腾了的金汁。   城外,从洛阳城兵围开封城的叛军军阵,已经开始推出前有竖盾的武刚车,掩护着后面的叛军向城墙靠近。   在军阵两侧,那些自洛阳城墙上卸下来的火炮,以夹角的阵型炮口对着开封城墙。   一阵轰鸣声,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响起。   城外顿时密布浓烟。   而那一颗颗弹丸则是奔着城墙深深砸进去,亦或是贴着城墙顶部,飞跃城墙落在了城中民房上。   战争,没有丝毫的准备就开始了。   在炮火的轰鸣声中,裴本之神情冷漠,两手在古琴之上跳动起来。   从第一根琴弦颤动开始,城墙上的琴声便好似一柄柄锋利的刀锋,掠过城墙,洒向城外的叛军头顶。   得益于朱尚炳的友谊贡献,两只硕大的由黄铜铸造的扩音器,在裴本之开始演奏的时候,就被人给按在了左右两侧。   如刀琴声,在炮火轰鸣之下,像是幽灵一样钻进城墙下叛军的耳中。   叛军已经将登云梯挂到了城墙上,在炮火的掩护下,城头上的守军难以将所有的梯子推倒。   只不过,在叛军耳中如同幽灵一样的琴音,在收城差役、仆役兵们的耳中,却犹如定海神针一般。   河南道的布政使与他们同在城头,又有何惧。   无数从城中百姓家中拆下来的滚木礌石,被砸向城墙下,将一片片的叛军给砸落。   早就沸腾了的金汤,从排出孔倾泻而出,每一次都会引发城墙外一大片的惨叫声。   咚咚咚。   几支带着浓烟的箭羽,深深的扎进城门楼的门板上,就在奏琴的裴本之视线角落里。   那是叛军们使用的一窝蜂射出的弓箭。   裴本之镇定自若,巍然不动,手下的弹奏不曾有过半分的错落,倒是惹得手持盾牌挡在他身前的几名布政使司衙门差役,好一阵的心惊胆战。   “裴方伯,您还是先下城墙吧。”   布政使司衙门三班差役总班头,手持一面盾牌,挡住从城墙下射上来的飞箭,目光紧张的回头对着裴本之劝说了一句。   裴本之充耳不闻,只是弹奏着这架当真是传承自西汉时的古琴。   西城墙下,因担心叛军攻城,连累百姓受伤,而早早就被清空的一座座无人宅院里,此刻却是密布着全身甲胄,就连脸上也已放下面甲,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眼孔的官兵。   每个人的身边都牵着一匹同样披上了披甲的战马。   近在咫尺的城墙上和城外,杀声震天,炮火声将一切都给掩饰住了。   而在这一座座的宅院里,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耳朵被塞了棉花的战马,似乎还是能感受到战争的氛围,时不时不安分的晃动着脖子,马蹄跃跃欲试的踢嗒着地面,发出响动声。   离着城门最近的一座宅院里。   在城外叛贼认识中,早就已经离开开封城的上直亲军羽林卫指挥使汤弼,穿戴着与麾下将士一般无二的甲胄,只是头盔上的面甲不曾放下。   汤弼手持一杆追随他征战南北多年的长枪。   长枪上密布沧桑岁月,无数的战痕默默的诉说着过往的功绩。   院外传来了铁甲声。   转瞬,便有几名官兵走进来,来到汤弼面前。   “回禀指挥使,城外洛阳城方向叛军已尽数投入攻城。”   “南城与北城赶来的叛军,亦在攻城,在为西城这边牵制我军兵力支援。”   汤弼沉默点头,嗯了一声:“东城方向呢?”   赶回来的官兵回道:“探明东城外有叛军贼军马三千余,未曾攻城,似乎是要做围三缺一,等着我军不敌之时,从东城而出再行绞杀。”   汤弼目光深邃:“为了引诱河南道叛军贼而来,各部军马一直与叛军保持三日的距离。叛贼知悉,必会在这三日里用尽所有的办法攻入开封城。”   一旁的羽林卫副将开口:“只要剿灭西城外的洛阳城叛贼,敌军便不成气候,皆是只要我部冲锋数次,自会土崩瓦解。”   汤弼点点头:“这也是本将为何改变守城之策的原因。只要将洛阳城叛贼的气焰打破,开封城就不会有半分危险!”   这时候的汤弼,还不知道皇太孙殿下已经被人给架出了城。心中所想,还是如何用最稳妥的法子,护卫皇太孙和开封城的安全。   嘭嘭嘭。   几道重物落地的闷响声,从院墙外传入。   有官兵走出院子,少顷后重新回来。   “启禀指挥使,有小部叛军冲上城墙,坠落进城中了。”   汤弼眉头一凝,砰的一声,挥手将面甲放下。   “随本将杀出城去!”   一声之后,汤弼已经提枪翻身上马。   诸羽林卫官兵纷纷上马,守在院墙处的官兵,将支撑着已经松动了的院墙的斜杆抽走。   一堵堵院墙轰然倒塌。   “杀!”   汤弼冷喝一声。   传令兵已经是率先驾马而出,向着城门下传达军令。   庭院里,也发出了一阵号角的呜咽声。   顷刻间无数到院墙倒塌,马蹄声阵阵,如同山涧的溪流,不断的汇聚在一起,最后成为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大江。   当汤弼手拖长枪冲在战马洪流之前到了城门洞里的时候,城门已经被完全的打开。   他一骑当先,拖着长枪便连人带马的冲进了城门下的叛军之中。   城外,原本登城不成的叛军,眼看城门忽然打开,也不分缘由的就一窝蜂的涌向城门下。   原本纵马如飞的汤弼一入敌群,便好似撞在了一块铁板上,只能不停的挥动手中长枪,以枪刃划开战马周围的叛军脖颈、面颊。   在城门洞里,马蹄声阵阵,数千骑同时放开速度,轰鸣声在城门洞里犹如雷鸣。   当成群的羽林卫骑兵冲出城门,原本好似铁板的叛军瞬息之间就变的如同一块软豆腐一样。   只是一阵风的功夫,拥挤在城门下的叛军,在羽林卫骑兵们的战马前,犹如被割草一般的成片成片放倒。   当城门前的叛军被屠戮殆尽,余者惶恐逃窜。   汤弼已经是带着人挥枪指向城外的叛军大阵。   “羽林卫!”   “冲阵!”   统御千军的将军,绽放出舍我其谁的豪迈气场。   五千余羽林卫官兵,在汤弼的率领下,如一支被反复打磨至锋利可落发即断,贴纸即破的利刃,卷着硝烟和杀气冲向城外叛军本阵。   五千多的精锐骑兵从城门后冲出,出现在开封城西城外洛阳城叛军视线里,瞬间引起一阵骚动和慌乱。   叛军之中的统领们有过设想,开封城会有伏兵作为掩护,可怎么会想到,开封城里竟然还藏着这般多的骑兵。   看着这群武装到了牙齿的骑兵,叛军们不由生出一丝恐惧。   大概,就如同所有叛乱者,在面对朝廷精锐大军时,会天然的产生畏惧一般。   城外的叛军开始做出了反应。   军阵前的武刚车被急忙调往羽林卫冲锋的前路上,枪兵和少量的火铳兵也给调了过去。   汤弼却毫无畏惧,这本就是破阵的冲锋。   只要凿穿叛军军阵,羽林卫的操练,会让每个人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战马重重的撞在了武刚车上,长枪扎进战马胸膛。   受阻的羽林卫官兵们放弃了战马,手持雁翎刀越过阻拦,为后方友军开路。   每一刻,都是无数人倒下。   血水流了一地,染红了天空和大地。   空气变得焦灼起来,血腥刺鼻,却无人过问置喙。   一只狩猎的雄鹰,在开封府的上空盘旋着。鹰眼里,斑斓的大地正不断的被血红色侵袭。   偌大的开封城,南北西三面战火纷飞。   静默,独属于开封城东。   高岗后,数千叛军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的守望着紧闭着的开封城东门。   远方的官道上,一支上千人的纺锤阵型骑兵队伍,正匀速向着开封城移动而来。   叛军里响起了号角声。   任何试图出入开封城东门的军马,都是这一支叛军的军令所在。   “果然,河南道的叛军贼们清楚,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一直被重重骑兵护在阵型中间的朱允熥,在望见开封城墙上的守军后,便到了阵前。   京军马军营统领千户官马洪庆轻挥手中长枪,冷漠一笑。   “末将观叛军有三千余,我部一千。”   “我部可全歼敌军!”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明宗室的武力课代表   威风!   霸气!   京军马军营统领千户官马洪庆面色平静,不起波澜,平声静气的道出口来。   本部一千,可歼敌三千。   原本还驾马走在队伍前面的朱尚炳,因为朱允熥的前出已经是自觉的挪到了另一侧,与马洪庆两人左右操纵战马拱卫朱允熥。   朱尚炳看着模样明明不怎么出众的马洪庆,却不知为何此刻在自己的眼睛里,这名曾经在讲武堂留下一挑五美名的千户官,竟是此等气吞山河,整个人平静之中却有一副舍我其谁的自信。   大明儿郎,合该如此!   朱尚炳从马洪庆的身上收回视线,默默的转头看向阵前已经挡在开封城前列阵完毕的三千余叛军。   他悄然的紧了紧手中的刀,目光长远而又锋利,整个人如同无声待发的利刃。   三千叛军横陈开封东城前,马军营所部官兵已经在军中校尉官、百户官、总旗官、小旗官指挥下变更阵型。   雁翎阵。   很快就在这些被马洪庆操练多年的官兵配合下成型。   若是在九边,边军马军营组织冲锋之时,是很少使用此阵,历来都是一字齐平冲锋。   一来是九边马军骑兵数量众多,往往都是组织过万骑兵驾驭战马,铺天盖地的压上去。   二来则是明军个人的骑术,终究是不如草原上的那些前元余孽精湛。明军只能从数量、兵器和更加紧密的阵型上去压制敌军。   像此刻马洪庆麾下这千余骑兵,若是在九边最多只能做些打边角的事情,若是和所有的马军营骑兵组成大骑兵集团。   只不过用在中原,用在此刻开封城外的这三千余叛军跟前,雁翎阵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有人在前开路,阵型就会如同一支利箭,深深地凿穿敌军。   “全营!”   马洪庆手持长枪绕臂斜横一侧,回首低喝一声。   一阵细微整齐的响动。   战马的缰绳被攥紧,少数官兵手持飞天神火毒龙枪、神机万胜火龙刀(非杜撰),皆为明军骑战火器。又有半数官兵持强弩软弓,并余下官兵皆握长杆枪。   “威武!”   “威武!”   “威武!”   全营将士同声而发,战意昂扬。   马洪庆心中有些不安的侧目看向勒马在前的皇太孙殿下,张张嘴正要开口。   朱允熥转过头,面色平静的看向马洪庆,伸出手:“借刀一用。”   “啊?”   原本即便是以一千兵力,直面三倍之敌,也能喊出全歼的马洪庆,忽的有些错愕愣神。   而后便有些茫然无措的将腰间悬着的长刀取下,送到了朱允熥手中。   朱允熥接过刀,拔刀出鞘,手腕轻转,刀身凌空挑出几个刀花,阵阵寒芒迸射。   马洪庆终于是反应过来,低声劝阻道:“殿下,末将留下百人,护卫殿下与秦世子安全。待末将凿穿敌阵,全歼叛贼之后,便亲自护送殿下入城。”   朱允熥摇摇头冷笑道:“朱家子岂有临阵退缩之意?”   说着话,他却是心生预兆的回过头。   只见在雁翎阵的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胖竟然也双手抱着一支飞天神火毒龙枪。   那玩意对着敌人放两枪之后,完全可以当做一根重量过度的长枪劈砍刺杀敌人。   人生第一次亲临战阵,这是朱高炽在交趾道的时候,都不曾体会过的事情。手上抱着毒龙枪,心中却还是多有不安和焦虑。   感受到阵前投来的注视,朱高炽抬起头便迎上了朱允熥的目光。   他当即重重的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握住毒龙枪的双手更加用力。   马洪庆此刻已经随着朱允熥的目光,看向后阵的燕世子,见其亦是一副要随军冲阵的模样,心中无奈的轻叹一声。   “大明威武!”   “冲阵!”   一声豪迈的呼吼之后,马洪庆高振长枪,手抖缰绳,战马踏蹄而出。   顷刻间,千余骑犹如离弦之箭,向着开封东城外的三千余叛军而起。   马蹄阵阵,践踏在地面上,尘土飞扬,砂砾颤动。   在开封城西边炮火声的衬托下,千余京军马军营骑兵身下战马的速度不断的加快再加快。   落在最后面的张辉、田麦等人,只得是簇拥着燕世子,目光始终关注着在雁翎阵最前面的皇太孙,只要出现变故他们就会拼尽全力前去救援,乃至死而后已。   朱允熥此刻没有太多的想法。   眼前视线里的叛军军阵,已经越来越清晰。   身下的战马每一次踏出马蹄,都会飞跃一大截的距离,微风变成了细小的刀子刮在脸上,隐隐作疼,却又让人血脉贲张。   马背上传来的一下下的颠簸,让朱允熥后拱前倾,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提着长刀。   左右两侧,朱尚炳和马洪庆无言却又默契的纵马前出,隐隐有将中间的朱允熥给夹在两人身后半步的距离。   “凿穿敌阵!”   “中途不停!”   “穿阵而过,调转再冲!”   叛军阵中,已经数量极少的火铳打出,在半空中嗖嗖的滑过,弩箭也奔着雁翎阵而来。   马洪庆最后高喊着,下达了最后一条军令,便已经是挥动着长枪将叛军阵前一名手持火铳正欲发射的叛军给挑翻在地。   轰的一声。   朱允熥身下的战马重重的砸进了叛军阵之中。   得益于这几年每日清晨固定的操练习惯,以及禁军之中那些强人的陪练喂招,朱允熥有着不俗的力道和搏斗技巧。   前倾低俯着身子,朱允熥挥动着手中的刀奋力的向着周围砍下去。   在冲阵的时候,厮杀没有太多的技能可言。   看到人,砍下去,刺过去。   也就算是完成了战斗任务。   朱尚炳和马洪庆两人,已经半身被染红了血,整个雁翎阵重重砸在叛军阵上,然后不断的凿开眼前的阻挡,不断的深入。   大雁两旁的翅膀也不断的被压缩,逐渐变成锥形。   时间伴随着鲜血的挥洒,一点点的凝固了起来。   当朱允熥再一次挥动手中的长刀,却是砍了个空之后,他才僵硬的抬起头,只见眼前早已空空如也。   回过头,身后大半的官兵已经是穿过了叛军阵。   马洪庆提着枪头滴血成线的长枪,抓住缰绳高呼:“凿阵!全营转!”   旋即,马洪庆便引着朱允熥等人打头,向着一侧斜拉里纵马而去,为后续凿穿敌阵的后军预留出足够调转方向,再次冲阵的空间来。   开封城东,三千叛军心乱如麻。   原本整齐厚实的军阵,只是被官兵们一个凿穿,就已经稀薄了很多。   他们想不到,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朝廷官兵,明明数量上数倍少于他们,却竟然能如此的不顾一切,主动发起冲锋。   他们更想不到,这些官兵竟然是如此的舍生忘死。却全然不知,今日到来的河南道叛军,所要捉拿的大明监国皇太孙,就在这支朝廷官兵队伍里,甚至是在打头的位置。   “结阵!”   “结阵!”   “官兵又要冲阵了!”   “所有人结阵,挡下官兵,拖住他们,咱们便是磨也能磨死他们。”   叛军中的首领压住心中的诧异和惊慌,奋力的在人群中呼喊着,示意军中的一个个头领控制住麾下。   叛军们在做着抵御朝廷官兵第二次冲锋的准备。   官兵们也在回调方向,调整在马背上的姿势,准备着第二次冲锋。   当所有人都被甩在身后,马洪庆再一次高举着长枪,面上带血的怒吼着:“大明威武!冲阵!”   朱允熥则是高举长刀,咆哮着:“大明万岁!冲阵!”   开封东城外的旷野上,朱允熥和马洪庆,以数倍少于叛军的军力,却喊出了舍我其谁的豪迈。   儿郎浴血,一往无前。   “冲!”   全营官兵发出怒吼,此刻已经没有了完整的雁翎阵,却依旧节奏如初的发起了新的冲锋。   朱允熥眼角余光扫过左右,夹紧身下战马,刀背拍在了马身上,战马顷刻间猛窜而出。   官兵和叛军们再一次的撞在了一起。   朱允熥坐在马背上,左右前倾调转身躯,手中的长刀不断的挥出。   嘭的一声。   数杆长枪齐齐的从朱允熥的身前人群后捅了过来,他双眼一缩,急忙腾挪身躯,躲过长枪。   然而他身下的战马却不曾再有幸运,马脖和马胸被几支长枪深深的刺入。   战马仰头嘶鸣,发出在这人世间最后的声响,随后沉重的马躯向着一侧倾斜而倒。   朱允熥眼疾手快,拍着马背便翻身跃下,手中的长刀变作盾挡下数人的劈砍,而后沉下下盘,长刀横扫而出。   等到朱允熥再起身的时候,手中已然是多了一杆长枪。   在朱允熥的周围,亦有不少官兵落下马背,或是见皇太孙陷于敌阵便当即下马护卫支援的官兵。   朱允熥双手持枪,目中唯有那位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叛贼。   “喝!”   朱允熥低喝一声,腰身下沉,手中长枪渐渐转动起来,红缨在空中盘旋着飘扬着。   枪转如轮,在朱允熥周围的叛军,等闲不敢靠近,只能使出各种手段试图靠近擒下这眼瞧着身份就很是不俗的小将。   而大开大合的朱允熥,一时间也引来更多的叛军注意。   无形的压力从周围挤过来。   朱允熥手中长枪可以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当数名叛军齐冲而来的时候,朱允熥双目一沉,手中长枪递出。   旋即,他便又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刀,挥向另一侧的叛贼。   当朱允熥身前再次一空的时候,原先那杆长枪上,已经足足扎着三名叛贼。   朱允熥立于叛贼之中,环顾眺望周围,持刀不断劈砍,怒吼着:“向我集结!擒杀叛首!”   落在周围的官兵和正领着人往这边赶来的张辉、田麦等人,立马再次加快速度。   带着人第二次凿穿叛军阵的马洪庆,手臂稳固的提着因为血水而开始变得滑溜的长枪,他环顾左右不见皇太孙踪影,心下顿生不安。   转头看向叛军阵中,便见那一片杀戮此起彼伏,心中一阵诧异,却又后怕惊恐不已。   马洪庆当场撕下战袍一角,裹住自己的双手,继而得以能继续牢牢的抓住枪杆。   这一次,马洪庆没了再喊集结。   而是直接提着长枪,吐出一口浊气之后,深吸了一口气:“随本将再冲阵!”   开封城东城墙上,守军终于是确认了城外正在发生的战斗。   几名负责守卫东城墙的都司衙门将领,聚在城门楼前,眺望着城外那已经开始了第三次冲锋的官兵们,脸上皆是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究竟是谁的部将?”   有人深深的发出了一声感叹。   “一千兵力,冲阵三千敌军军阵,我朝虽有如此之人,却也个个都是统兵镇守一方的大将军了。”   有人进一步的发出感叹。   忽的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众人看向那忽的露出惊讶的同僚。   那人伸出手指向城外的叛军军阵中。   “那!那是不是像极了太孙殿下的身形?”   随着此言一出,众人齐齐一震,眨动着双眼,想要看清那正在叛军军阵中带着人左突右进,不断斩杀叛军的年轻将领。   有人开始伸手揉搓着双眼,瞪大了双眼想要给看了清楚。   “像!”   “真的像……”   几人同时开口出声,然后目露震惊。   “太孙殿下不是一直都在城中吗?为何现在却在城外领军冲阵了?”   “谁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开始咆哮了起来,脸上一片惊恐。   在他们的注视下,在叛军军阵之中和张辉、田麦等人汇合,寻着叛首杀过去的朱允熥,此刻的情形是何等的凶险,稍有不慎就很有可能出现性命危险。   “快去通禀布政使、按察使等人,去周王府禀告王爷知晓!”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对着众人大喊了起来。   几名都司衙门坐镇东城墙的将领,皆是脸色紧绷,一片铁青。   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我们是不是该引兵出城支援殿下?”   皇太孙殿下就在城外浴血奋战,深陷叛军军阵之中,他们这些人又哪里敢放着皇太孙殿下在外头,而自己安守城头之上。   “可是……我等此处只有千余人守御城墙,何以引兵出城支援?”   一句话说出,城头上一片沉默。   ……   朱允熥还在叛军军阵中挥动着长刀。   开封城里,按察使高于光已经是满脸煞白,嘴角在短暂时刻里,就已经爆出了好几个火气泡,整个人火急火燎的带着差役往东城赶去。   太孙府总管雨田,亦是脸上惊恐,却又有些激动的跟在高于光的身后。   “按察使!还请按察使命人出城支援殿下,务必要将殿下带回城中!”   雨田张着嘴,发出沙哑的如同干鸭一样的声音。   此刻高于光心中已经是一团乱麻,天爷爷知道皇太孙殿下为何好端端的不待在开封城里,竟然跑出城去杀敌,还玩起了冲阵这等危险万分的事情。   高于光现在的声音同样好听不到哪里去,像是着了火一样:“先去城头看清楚了!若是殿下,本官亲自出城去接!”   说完话,高于光已经顾不得官体,当街吐了一口唾沫,其中一片殷红。   雨田亦是心中焦急万分,现在可能是找到太孙殿下了,但他又是何等的不希望城外那人就是皇太孙啊。   等到众人一路赶上城墙。   城外的冲阵已经结束,因为心中忧虑皇太孙的安危,马洪庆再也没有组织新的冲阵,带着人杀入叛军军阵之中便左右斡旋捉对搏杀了起来。   而奔着叛军大旗下叛首杀过去的朱允熥,已经不知道解决了多少试图挡在眼前的叛贼。   手中的刀刃带着一个个的卷口,砍在叛贼身上,每一次都需要用上最大的力气方才能将刀子拖下去。   手臂从一开始的发麻到现在彻底的忘了疼痛,朱允熥只记着那杆叛军大旗的位置。   手中的刀已经用不了了。   朱允熥挥刀扎向眼前重新涌过来的叛贼,顺势夺过对方手中的一柄短枪,便扫向周围。   城头上。   高于光已经看得两眼发直,煞白的脸上一阵阵的抽搐着。   “是殿下?”   “是殿下……”   “是殿下!”   同样的话,高于光重复了三遍,却是次次语气不同。   眼前,城外的皇太孙殿下,和高于光的认识完全不同,千金之躯浴血而战,杀的左右叛贼不敢靠近。   高于光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数遍大明宗室,也少有人能有如此赫赫之威。   燕王殿下算是,但便是一开始的燕王殿下,也不会有这等深陷敌军之中,亲自挥刀与敌人做生死搏杀的事情。   便是一旁,这几年在京中闯出些名声的秦世子,杀伐之间也不如皇太孙那等凶猛。   在此刻高于光眼中,他的皇太孙殿下便是目下大明宗室的武力标杆。   一旁的雨田在第一眼看到浑身染血的朱允熥,整个人就软绵绵的趴在了城墙上,两腿不断的打着颤,唯恐自己看到什么不好的场面发生。   他脸色灰白的转头看向高于光:“按察使,你说的要出城接殿下回城。”   雨田用一副警告威胁的眼神盯着高于光,但凡这位新任的河南道按察使说出一个不字,他就会让整个应天城知晓,高于光的不忠不义本性。   高于光看了一遍城墙两侧,耳听其他几面城墙的杀伐声,脸上一凝,转身看向那几名坐镇此处城墙的都司衙门将领。   “留下两队人马守备城墙,余下众人随本官出城迎殿下回城!”   …… 第三百九十七章 再冲阵   高于光已经想清楚了。   开封城就算是被叛贼占了,对于朝廷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事情。可若是皇太孙出了事,自己这百多斤也就算是撂在开封城了。   存人失地,人地皆在。   高于光瞬间就弄清楚,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东城墙上的都司衙门将领,当即领命,聚拢城头的差役和仆役兵,点齐人马。   而在此刻的开封东城外。   战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时刻,朝廷官兵和叛军已经杀到红了眼。   凡是衣着不同,分属不同的人,都是手中刀枪挥去的对象。   刀子砍钝了,枪杆断裂。   原始的杀戮,致使满地血流成河,入目皆是残肢断臂。   朱允熥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的刀枪兵器,眼前的人墙仿佛总是杀不完一样。   若不是眼前视线里的叛军大旗已经越来越近,甚至都会让他产生幻觉。   此刻的朱允熥左手抓握着一面盾牌,右手提着一柄从叛军手中夺来的雁翎刀。   张辉和田麦两人带着锦衣卫,簇拥在朱允熥的左右为其抵挡周围杀过来的叛军。   尽管马洪庆麾下的马军营只有一千人,但三千叛军依旧是被杀的节节败退,心生胆寒。   在朝廷官兵的身份威慑下,以及这些官兵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搏杀下,叛军们已经生出了逃窜的念头。   “大旗动了!”   张辉砍翻眼前的一名叛军,挥刀指向就在众人视线前方不远处的叛军大旗。   朱允熥举着盾牌,顶下一击击的劈砍,手中的刀藏在身下,不断的横切挑刺盾牌前的叛军。   当身前的叛军暂时一空后,朱允熥稍稍下移盾牌,举目看向原先那一直不曾挪动过的叛军大旗。只见其此刻已经开始向着南边移动了起来,速度不快,似乎在叛军大旗下也有战斗正在发生。   “凿穿!”   朱允熥怒吼一声,挥刀冲向前方还没有组织起来的叛军。   东城外叛军主将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朱允熥的视线之中。   那人穿着大明卫所千户的装束,只是额头和大臂上缠着红布,好依次分辨阵营。   那将领正带着亲兵不断的杀向南边的朝廷官兵,试图脱离战团离去。   朱允熥心下生怒。   挥刀扎进眼前一名叛军的胸口,血肉破开,肋骨粉碎,刀尖透背而出。   朱允熥松开手中刀,手持盾牌将一侧叛军撞向张辉等人眼前。而他已经是蹬脚翻身,顺势便将地上的一把软弓入手,寻箭上弦。   张辉和田麦等人此刻也反应过来,立马带着人杀了过来,将朱允熥护在中间。   朱允熥手持软弓,挥臂后拉满月,箭头寻迹索准那正在数十步外试图往南撤退的叛军将领。   呼吸瞬息暂停,箭羽脱手离弦,箭头破空,尾羽流线。   远远的,只见那名叛军将领身形一晃,似有一声喊叫,便消失在朱允熥的视线里。   田麦最先反应过来,当即挥臂高举。   “叛首已死!”   “叛首已死!”   随着田麦的呼喊,周围的锦衣卫和马军营官兵也纷纷呐喊了起来,气势上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叛军。   朱允熥只是换了一个呼吸,便重新寻了一把刀,继续往那已经乱了神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叛军大旗继续赶过去。   不论真假,当叛军们听到主将已经被朝廷诛杀的消息,心中最后的那一点防线也终于是彻底的崩溃。   占据在一瞬间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   所有的叛军只想着能快快的逃离开封城,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匿身份,等过上几年之后,就又能改头换面做一河南道治下良民。   当朱允熥带着人快要赶到叛军大旗前的时候,便见朱尚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带着人冲了过去,径直的便将叛军大旗周围的叛贼杀了个干净。   等朱允熥终于是到了近前,朱尚炳便开始驱赶着最后几名护卫着那叛军大旗的叛贼往朱允熥眼前过来。   这是要自己再拿一个夺旗的战绩啊。   朱允熥目光扫向对面正注视着自己的朱尚炳,也不矫情,这个时候就是提振军心,好应对接下来开封城其他几面叛军的时刻。   他挥刀直出,三两下便彻底解决了护卫在叛军大旗周围的叛贼。   再看一旁地上,便是那叛军主将背插一支弓箭,正无声的趴在地上。   朱允熥挥刀将那旗手的手臂砍下,而后接过叛军大旗,凌空晃动两下,而后便将之横斜下来,挥刀重重的砍在旗杆上。   “叛军大溃!”   朱允熥怒吼一声,持刀环顾周围本欲支援过来的叛贼。   朱尚炳等人眼前放光,纷纷振臂高呼了起来。   余下的,便是围堵追杀已经溃不成军的叛贼。   马洪庆在战场上观望四方,眼看敌军已经全无战意,便立即下令麾下上马追杀那些逃窜的叛贼。   朱允熥终于还是在同样杀的满身鲜血,气喘吁吁的朱高炽劝阻下,只得留在战场上清理着那些尚还在顽抗不降的叛贼。   “东城叛贼已定,冲阵、夺旗、斩将,对城中有司衙门和百姓也就有了说法,现在该回城了。”   朱高炽两腿战战,两手颤颤的抱着一把毒龙枪,到了朱允熥身边,低声劝说着。   朱允熥这会儿正寻了一只也不知道是谁的水袋子,拔掉塞子,闭紧嘴后就对着脸上冲刷了一遍,手掌在脸上胡乱的磨蹭着,等自觉脸上的血渍、物资便冲洗干净,就张开嘴对着壶口往肚子里吞咽着清水,好借此平息嗓门下的火气。   朱高炽皱起眉头,有些担忧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直到水袋子里的水被彻底用完,朱允熥便将其随手一扔,弹弹手掌,几滴水珠溅射到了小胖的脸上。   他转过头看向满脸血水的小胖,轻笑一声:“你听到西城那边的马蹄声了吗?”   朱高炽一愣,转头看向根本就看不到的开封城西城方向。   只听那边是炮火声连天,马蹄声阵阵。   朱高炽皱眉道:“听到又怎么了?咱们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入城,只要守住城头,等蓝大将军和沐大将军他们带着军马过来,就可以彻底完成河南道的平叛军略了啊。”   “谁说要等他们了?”   朱允熥歪头看向已经满脸迷茫的朱高炽,淡淡的说了一句。   不等朱高炽开口。   朱允熥便已经站起身,挪挪下巴,示意小胖看向城门处:“应该是高于光带着人出来了,如果没猜错的话,等他来了,你也就能知道现在西城那边会是个什么情形。”   朱高炽心中烦躁,满心只觉得自己是一天都不得安宁。   见朱允熥如此说,也只能是愤愤的站起身,就看到那位河南道新任的按察使,还有太孙府总管雨田,已经是领着乌泱泱一群人冲出城门,眨眼间就到了这边来。   “臣高于光,引兵支援来迟,请殿下降罪。”   高于光火急火燎的带着人出了城,到了朱允熥面前,也不管地上的血水,抱起双手便跪在了地上。   雨田则是在最终确认了朱允熥之后,便是嗷的一声哭了出来,两腿蹬蹬蹬的就到了朱允熥眼前,刷一下瘫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的抱住皇太孙殿下的大腿。   “殿下……”   “殿下啊……”   “奴婢总算是找到您了。”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殿下没事!殿下没事!”   “呜呜呜……”   “……”   堂堂二十四衙门正四品内官职,太孙府总管事,雨田却是恍若无人的嚎啕大哭起来,哭的可谓是声嘶力竭,整个人一颤一颤的。   朱允熥皱眉听着这狗奴刺耳的嚎哭声,满脸黑线,弹了两下腿却似乎没办法甩开这狗奴。   朱允熥便两眼一急:“再哭,你就去中都守陵!”   “呜呜呜……!”   瞬间,原本还在嚎哭着的雨田,立马就紧紧的闭上了嘴。   只是却带着满是泪水的双眼,抬起头眼巴巴可怜兮兮的望着脸色阴沉的皇太孙。   朱允熥冷哼一声:“撒开手!”   雨田一个激灵,想到自己要是当真被皇太孙发配去中都守陵的凄惨场面,当即便松开双手,憋着嘴缩在一旁。   朱允熥这时候耳边才终于是清净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跪在眼前的高于光和几名都司衙门的将领,挥挥手道:“都起来吧。”   他说了一声,可高于光等人却就是不敢起来。   更是将头低的更深。   高于光沉声惶恐道:“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国本社稷所在。臣等置殿下于开封城坐守叛军到来,本就罪该万死。今日还要殿下出城引兵清剿东城叛贼,更是万死莫辞。”   朱允熥有些无奈,自己总不能说是被人给架着出城,这才让高于光他们担心的嘴上都起来火气泡吧。   一旁的朱高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上前解释道:“高按察,今日殿下本就为了引兵前来清剿东城外叛贼的,未免你们担忧,方才不曾事先告知。诸位还是快快起来,将眼下开封城周遭叛贼事宜一一告知殿下知晓才是。”   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   朱高炽说的是脸上一阵涨红,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唯恐叫高于光等人知晓了今天所生事情的真相。   高于光一时不知真相,满心都在后怕若是皇太孙当真在开封城出了事会怎样。听到朱高炽的解释,方才缓缓抬起头,带着一丝疑惑的目光看向对方。   朱高炽点头嗯了一声,很肯定道:“今日便是引西平侯麾下京军马军营统领马洪庆将军所部前来东城,清剿东城叛贼,为开封城留出一条畅通之路。”   高于光有些迟疑,看向一旁沉默着的朱允熥,低声道:“殿下,既然眼下东城外叛贼已被清剿,殿下是否能随臣等入城。”   朱允熥目光平静,看着高于光等人,耳边却是西城外传来的那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轰鸣声:“开封城外,现在是何情形。”   高于光稍稍一愣。   心中对皇太孙此刻还不回城,满是无奈。   可现在权如皇帝的皇太孙,那就是河南道的天,他说的话便等同于金科玉律。   高于光开口道:“回禀殿下,开封城外各处叛军,如先前所料,以西城外洛阳城方向叛军贼为最,主攻西城,妄图登上城墙打开城门。北城及南城外叛军,则为佯攻,牵扯城中兵马不敢支援西城。”   “那汤弼的羽林右卫兵马现在何处?”   朱允熥淡淡的问了一句。   按照原先的计划,汤弼是该带着麾下兵马登上城墙,与城中兵力一同守御开封城的。   只是现在西城那边传来的无数道马蹄声,却告诉他事情似乎有些不简单了。   洛阳城的叛军不可能有大规模的骑兵。   大明朝的骑兵,要么就是在九边重镇囤守,伺机而动,配合每一次的北征犁庭扫穴草原上,那些妄图恢复黄金家族中原王朝的前元余孽。要么,大明的骑兵就是聚集在京师应天城,拱卫那座大明都城的安危,每有战事方才会受皇命出征四方。   而现在的开封城周遭,也只有汤弼从应天城带来的那五千六百多羽林右卫麾下,才是纯粹且装备精良的骑兵。   现在也只有汤弼才能带着人弄出那等大的动静。   高于光听到皇太孙殿下忽然提到汤弼的羽林右卫,脸上不由的露出一丝懊恼和担忧。   汤弼带着羽林右卫的兵马冲出城,直接正面冲阵洛阳城叛军,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冲动举措。   而他,也是在不久之前,坐镇按察使司衙门,威慑城中藏匿起来的宵小不臣之辈时,才得到的消息。   只是那时候,高于光本是要带着人前去西城,好查清楚西城那边的情况,却不想就得了皇太孙竟然消失不见,而在东城外却似乎有皇太孙踪迹的消息,这才先将汤弼在西城那边的事情给搁置下来,先紧着东城这边而来。   高于光沉吟片刻后,方才低声道:“汤指挥使不久之前,见西城外洛阳城叛贼有攻上城墙的迹象,便带着麾下兵马冲出了城,眼下应当还在城外对叛军冲阵厮杀。只是详细情形,臣下目前尚不知晓。”   朱允熥听到此言,不由微微一笑。   在高于光不解殿下对此不曾生怒,反倒是笑出声的目光注视下。   朱允熥轻声道:“汤弼当真是敢打敢拼,他是要一举破了叛军的气焰。”   旋即,他便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朱尚炳:“你怎么看。”   朱尚炳忘了一眼西边,然后看向周围正在收拾战场的官兵,哼哼一声道:“便是冲阵罢了,此处我部还有八百余骑兵,足可绕过南城,配合汤弼袭扰西城外叛贼。”   还要冲阵!   高于光一听到这话,真真是胆颤连连,当即面向朱允熥叩拜乞请道:“殿下,目下此处只有不足千人的骑兵,西城那边却有数万叛军,更莫说还要先绕过南城那边的过万叛军。此举危险重重,臣死谏,请殿下随臣等回城。”   提出再领兵前往西城,配合汤弼袭扰冲阵西城外叛军的朱尚炳也点了点头。   “前往西城之事可由我和马洪庆来做,殿下最好还是以千金之躯为要,随高按察回城才是。”   还有已经紧张到双手生汗的朱高炽,听到这话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小憨这个时候会说出一句什么人死鸟朝天的话来,蛊惑着熥哥儿带着人再往西城那边冲。   朱允熥也有些犹豫。   东城这边是一打三,马洪庆麾下的朝廷官兵乃是精锐之师,还能做一回冲阵的事情。   可不说西城那边数万叛军,还有南城外的过万叛军需要绕过。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自己这一次强行留在开封城,以为诱饵,诱捕河南道叛军一并而来围攻开封城,已经是大胆至极的举措了。   要是再来一次带着数百人,就敢往西城那边数万叛军阵中冲阵的事情,恐怕不等自己回应天,就会有无数的朝臣发起弹劾了。   这个时候回城是最佳的选择。   朱允熥几乎就要开口的时候。   远处,原先带着人重新上了马背,追击那些逃窜叛军的马洪庆,已经是带着人卷着风赶了过来。   等马洪庆还没稳住身下战马,他人就已经是翻身挑下马背,疾步赶到了朱允熥面前。   “启禀殿下,南城外十五里有西平侯派出五千骑兵,不时便将抵达南城外。”   朱允熥还没有开口,朱尚炳已经是嗷的一声叫喊了起来,他高举着手中的长刀,振臂高呼道:“冲阵!”   在一同作战过的秦世子的呼喊下,随着马洪庆赶回来的马军营官兵坐在马背上,亦是纷纷呐喊起来。   一时间,沸腾的战意将几度开口想要劝阻的高于光给压住。   朱允熥环顾左右,望向了南边。   不等高于光起身,朱允熥已经是骑上一旁的战马,顺势拔出一杆插在地上的长枪。   红缨在半空中飘扬着,战马不安的踩踏着地面。   西平侯沐英麾下的五千骑兵已经距南城不过十五里,按照正常的行军速度来说。当这支不知为何忽然提前出现的骑兵,离着南城十里内、五里外,就会开始加速冲击敌军阵营。   现在开始从东城赶过去,差不多也就将将好遇到这些骑兵。   他微微一笑。   “诸将士!”   “随孤再冲阵!”   …… 第三百九十八章 定河南!   在陈留县以南的旷野之上。   一支铺开数十里长的大军,正在保持明军军制的行军速度,往开封城方向沉默的前进着。   整支大军寂静的只剩下了战马的踏蹄声,官兵上身上甲胄的摩擦声,还有装载着军械的马车碾压在路面上发出的咯吱声。   大明西平侯沐英骑着一匹通体玄黑的高头大马,这是他自云南道回京之后,皇帝亲自赏赐给他的自西域朝贡过来的。   沐英身上披着重甲,肩甲下系着两条红绳延伸到身后,则是披着一袭殷红的披风。   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众京军将领,诸如鹤庆侯张翼等人,至于同在此次跟随沐英出京北上支援河南道局势的景川侯曹震,则是已经前头统领五千骑兵,赶往开封城支应那边的战事。   张翼驾马走在沐英的身边。   虽然同为大明侯爵,可却也有高低之分。   就如张翼的战马只是自己从别处获得,而沐英的战马却是皇帝御赐之物。   再者沐英常年坐镇云南道,兵威之盛,权柄之重,也非他们能够比拟的。   张翼淡淡的看了一眼沐英,随后开口道:“我还是不能明白,为何大将军会认定,开封城不会一直选择守城的策略?”   沐英笑了笑,回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这些朝中勋贵:“你们当真以为,我是担心太孙殿下的安危,才会伙同秦世子、燕世子二人,将殿下给弄出开封城的?”   原本原则固守开封城的皇太孙,在秦世子、燕世子两人的担忧下,伙同西平侯,在今日被弄出开封城的事情,在这里的勋贵们是知道的。   张翼摇摇头:“恕在下难以揣测大将军之意。”   一旁的东川侯胡海,小声开口道:“大将军是要让太孙殿下亲上战阵?”   张翼顿时看向说出此话的胡海,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最后将求证的眼神投向了驾马前出两人半个马身的沐英身上。   似胡海所说之言,并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张翼很难确信,西平侯沐英明明是有着与皇室以及皇太孙个人那等关系,为何竟然敢要皇太孙行此等凶险之事。   甚至是提前催促大军北上,又命景川侯曹震快马加鞭的带领着几可谓是此行全部的骑兵北上开封,支援开封城下的战局。   沐英勒了一下手中的缰绳,将身下那匹来自于西域的战马慢了下来,好与张翼、胡海两人齐平。   这时候,沐英才轻声开口:“大明现如今可谓是花团锦簇,四面开花。九边日益牢固,倭国年入数百万,交趾道、占城道等地更是岁入海量。可是我等是否有想过一个问题?”   张翼和胡海两人同时露出疑惑的目光。   沐英则是继续道:“你们还记得皇太孙殿下如今之龄吗?”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张翼和胡海两人便张开了嘴,脸上默契的露出一缕诧异和惊讶。   皇太孙殿下现年不过十八!   一股巨大的反差感冲击着张翼、胡海两人,让两人不禁生出了一种翻天覆地的感觉来。   这两年,大明朝堂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和改变,以至于他们下意识的认为,皇太孙该是一个年长老成之人,却浑然不曾察觉到皇太孙现在也不过是刚刚及冠之年。   沐英哼哼了两声,若不是因为自己那特殊的身份,他又何曾能反应过来这件事情:“皇太孙是如此的年轻,大明朝这几年可以说是在殿下的手上,有了如此之多的改变,你们觉得皇太孙殿下日后会安于现状,故步自封?”   张翼和胡海两人同时摇起头。   现如今在应天朝堂之上,早就已经出现了一批以心学为核心,以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为首的一大批心学进士官员。   这些人在儒家理学的排挤之下,天然的聚集在一起。   而在这些人的背后,就是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殿下。   朝廷不断的推出新政,不断的开疆拓土。   听说开国公麾下的军马,已经从占城道向西打出去上千里的距离,那上千里的土地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大明的治下疆土了。   只是因为朝廷现在的官员不够用,也因为那边的形势还不够明朗稳定,所以才没有设立新道。   便是如今想来,短短数年之间,大明就已经多出整整两道的疆土,每年都能在这些新开辟的将疆土之上,获得可以用首尾相连来形容的无数海船都拉不完的物资。   大明会安于现状,会故步自封吗?   张翼和胡海两人,又想到了各自家中在交趾道和占城道的田地和每年的收益,便觉得就算是豁出了命,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那些海量的利益。   张翼目光闪烁,低声道:“停不下来了……”   是啊。   在那数不尽的利益面前,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胡海亦是开口道:“大将军这一次却是有意而为,亦非单单是心忧殿下安危?”   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这样去设想。   张翼和胡海不禁对视了一眼,若当真如此,恐怕应天城里已经是有过交涉了。   沐英哼哼道:“殿下之安危?他还没有到需要考虑个人安危的时候。凉国公以为置殿下安危不顾于开封城,他便能得了这份平定河南道的功劳,可他难道没有想过,殿下才是最需要这份功绩的吗。”   张翼目光烁烁有光,附和道:“殿下还是如此之年轻,只有殿下的功绩越大,他才会越确信当下所行之事的正确,亦会……”   亦会怎样?   张翼没有说,一旁的胡海却是默默的点点头。   只要皇太孙殿下这些年做的事情,被证明是正确的,对外开疆拓土的军略是正确的,那么他们这些人便能如常青松一般,屹立在大明朝的政治权力中心。   沐英眼神带着一丝锋芒:“这些日子,有人弹劾皇太孙殿下,甚至是勾连结党,妄图假借民意,奏请陛下废立皇太孙?如今只要殿下有了平叛河南道的功绩,朝堂之上的所有麻烦,便会土崩瓦解。”   张翼和胡海两人连连点头。   他们虽然人在这里,但朝廷那边的消息却从来都不曾落下,时时有朝政邸报送到他们手上。   胡海想了想,不由摇头笑道:“凉国公还是心急了一些。目下想来,凉国公奏请河南道施行诱捕军略之事,便是打定了河南道叛乱,重在洛阳城。   就如当下,开封西城战局定然最是焦灼。而他只需领兵自洛阳城方向衔尾而来,便可得了这份军功。”   “所以,这也是本将为何会提前发兵,更是请了景川侯带走所有马军营官兵前往开封城。”沐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自己不光光是为了大明朝的皇太孙,那也是为了自家的女婿,他轻声道:“殿下此刻在城外,必然会听闻景川侯带来,到那时候殿下能罢歇?”   “自是不能的。”   张翼和胡海两人异口同声。   沐英点头道:“只要殿下不罢歇,那平叛河南道的功绩,也就算是拿在殿下手上了。”   西平侯的话没有半点的问题,张翼和胡海两人心中不免多了几分之前不怎有过的想法。   少顷之后。   张翼小声开口道:“今次开封城之局,或可在朝堂之上做街。但太孙殿下若是当真如我等所想,难免还是会招致朝堂文官诽议,我等亦会被弹劾,有穷兵黩武之嫌。”   “文官?”   沐英冷笑了一声,继而说道:“此间事了之后,他们当真还有几天好日子?”   张翼和胡海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不可言的神色。   随后,两人微微一笑。   沐英则是轻提手中缰绳,座下这匹御赐西域战马便彻底放开了马蹄,周身肌肉成群,凸显出如雕刻一般的造型,迸发出强劲的力量,向着开封城而去。   ……   开封南城。   叛军人数过万,作为与北城渡河而来的叛军有着同样任务的南城外叛军,唯一的任务便是对开封城发起佯攻,牵扯城头守军投鼠忌器,无法分兵支援西城主战场。   计谋是明摆着的。   如果开封南城头的守军不去支援西城,那城外的这些叛军便会一直使用车轮战,吸引城头守军的精力。   若是城头守军分兵支援西城,则佯攻的南城外叛军,便会倾尽全力登城,最后破开城门。   南城外叛军中军大阵中的几名叛军主将聚在一起,正商议着西城那边拿下开封城,究竟还要多少时间。   只要西城被拿下,大军攻入城中,他们这些人自然就能顺势冲入开封城,将这座通衢大城积攒了数十年的财富洗劫而空,顺带着将那个逼着河南道反了的劳什子皇太孙给拿下。   城墙下,上一轮的攻城叛军已经开始后撤下来,往中军大阵这边回歇。新一批歇息好了的数千名叛军,则是开始向着城墙前进发,好接替前一轮的攻势,死死的托住开封南城头的守军。   中军大阵里的叛军将领们很有信心。   眼下,便是最近的朝廷兵马,也距离他们足有两三日的急行军路程。   而在开封城里,却只有万余不到的守军,还都是由衙门差役及那些个城中人家的家丁仆役组成。   只要在这两日里拿下开封城,拿下那名年轻不懂事逼反河南道的皇太孙,他们就能够和朝廷对换攻守,携皇太孙据城而守,或退往别处。   胜利,早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做好了预演。   然而意外却总是准时到来。   开封城南城外,无边的旷野上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砂砾跳动,马蹄声如千年的战鼓,一下下的踏在南城外叛军的心头。   叛军中的将领们纷纷回首望向背后的旷野。   只见那旷野上,整个视野里,密密匝匝的铺满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骑兵,数目不足算。   是友军?   还是朝廷军马?   叛军将领们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安。   河南道就没有这么多的骑兵,除了九边和应天城,大明就找不到别的地方还能有这么多的全装骑兵。   南城外的叛军们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心中顿生不安。   这是朝廷的军马赶来了!   谁也不知道,这些朝廷军马,到底为何会突然超过预期的提前赶到开封城。   然而,率军而来的景川侯曹震,并没有给眼前已经肉眼可见的河南道叛军更多思考的机会。   数千骑兵便是排着横阵,在开封城外的平原上,如同是在九边之外的荒原上一般,以大集团冲锋阵型开始了最后一次提速。   战马如雷动。   身披重甲的景川侯曹震,手持一杆加粗加长的长枪,两侧腰间插着两柄拳头大的虎头铜锤。   “冲阵!”   曹震挥动着手中的长枪,一声怒吼。   大军如同黑云压城、泰山崩顶一般的砸向了南城外的叛军。   景川侯麾下的骑兵在冲阵的途中。   而在南城外叛军大阵东边,朱允熥已经是领着经过东城一战,人数不足以前的余下骑兵赶了过来。   望了一眼已经在南边向着城下叛军发起冲锋的朝廷兵马,朱允熥的视线已经是扫过了整个战场。   “是谁来了。”   跟随而来的朱尚炳观看了一下正在冲向叛军的朝廷兵马,便开口道:“应当是景川侯曹震带着人来了,他那杆长枪数遍军中,没有比他更长更粗的了。”   说着话,朱尚炳已经是将身子前倾压向马背,手掌也多了几分力道握紧长枪。   既然景川侯带着军马来了,那这边自然也要开始冲锋了。   而此刻南城外的叛军,又是正在进行车轮战的轮换。整个叛军大阵正处于混乱状态,这时候就是最佳的进攻时机。   果然,朱允熥轻笑一声,回眸看向身边的朱尚炳、马洪庆、张辉、田麦等人。   “诸将。”   “随孤冲阵!”   开封城西城。   此刻已经时过正午,惨烈到每一块城砖的战斗,持续了大半天。   城外,汤弼统帅的五千六百余冲出城的羽林右卫军马,此刻已经仅剩下四千余。   人人精疲力尽,汗如雨下,持兵的手掌不断的颤抖着,虎口处传来一阵阵的麻木感。   羽林右卫们的战马,亦是开始大口大口的做着吐息,便是在这炮火连天的西城外,人们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听清了战马的鼻息。   官兵们伸出手,轻轻的拍按在战马的脖子上,入手处便是一片滚烫。那是战马不断的冲阵,让体内的血水不断升温的结果。   只是往日里爱马如子的羽林右卫官兵们,此刻却没有心思去心疼怜惜这些战阵之上的伙伴。   彻底冲垮西城外的叛军,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任务。   他们已经到了快提不动枪的地步了,但是西城外的叛军同样不好过。   在羽林右卫的数次冲阵下,城外的叛军早就没有完好的阵型。叛军们一面要防备着这些一早就埋伏在开封城里的羽林右卫再一次冲阵,一面又要谨防城头的炮火轰击。   双方都到了最后的底线,谁能绷紧这根弦撑过对方,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品尝胜利的果实。   而在开封城西城墙上的城门楼下。   大明朝,堂堂正二品的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布政使裴本之,自开始弹琴之后便一直不曾停下。   他的双手手指已经整根整根的涨红,脸上汗水一颗颗犹如豆大。   在他身旁的城门楼门窗,早就被城墙下叛军的火炮轰击得粉碎,城墙上的守军伤亡惨重。若非有汤弼率军出城一次次的对着叛军发起冲阵,可能此刻开封城已经被破开了。   布政使司衙门的差役,屡屡回头,看向那已经有些变色的琴弦,目光担忧的望向裴方伯。   差役们很是担心,布政使没有被叛军所伤,却会因为奏琴而致双手伤残。   然而此等效果却是极好的。   只要裴本之在弹琴,只要城墙上的守军听到布政使大人的琴声,便是城墙下的叛军攻势更加的凶猛,也没有人生出畏惧。   反倒是城墙下的那些叛军,在羽林右卫官兵不断的冲阵,以及城墙上那两只大喇叭的轰鸣下,心神不安,精神紧绷。   “冲阵!”   城外,短暂的停歇换气,整顿军阵,更换兵器完毕的羽林右卫官兵,没有人带领,齐声呐喊了起来。   “冲阵!”   汤弼横陈长枪,微微一抖,枪头上沾染的敌人鲜血点点滴滴化作雨点落向地面。   “大明威武!”   一声起。   一呼百应。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四千余骑,顷刻间冲出了万骑的气势。   中原大地在震动,臣服在无敌的明军铁蹄之下。   恰是此刻。   自开封城南城方向,有数千溃军往西而来,在溃军之后则是数千铁骑犹如跗骨的幽灵一般,不断的收割着慢下速度的溃败叛军。   朱允熥已经带着人在南城与景川侯曹震汇合。   双方兵马一经汇合,南城外叛军本就处在轮换车轮战之际,溃败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溃逃向西城的叛军,和汤弼麾下再一次发起冲锋的羽林右卫军马,处在相对位置。   一瞬间像是两股力量,在冲击西城的叛军。   而在东南方,朱允熥与景川侯曹震等人,统领军马尾衔其后,如同一把钢刀一样,狠狠的砍在了西城叛军大阵上。   城头。   嗡的一声。   那只传承自西汉年间的古琴,终于是断了弦。   年轻的布政使,那涨红的手指头,也瞬间破开一道口子。   鲜血,撒在琴身上,如冬日里的腊梅一般。   然而,年轻的布政使,却是纵横泪水,手拍琴身纵声大笑了起来。   “河南大定!”   裴本之热泪盈眶,猛然齐声,尽吐胸中压抑,一声咆哮豪迈至极。   河南大定之声。   久久回荡在开封城上。   …… 第三百九十九章 望山东世家,果真千年不朽乎?   破晓时分,红日凌空升起,跃然浮出地平线,光照渐白。   盘亘在黄河之畔,数朝古都、通衢大城的开封城,却是死一样的寂静无声。   城外远方,几缕黑烟,依旧飘扬了好几日,却始终不肯落下帷幕,似乎还在诉说着,盛世之前,乱贼的归路。   城门下,几名府县差役,懒洋洋的缩在棚子下,卷着身上的棉衣,清晨时分总还是凉人的。这个时候,即便是皇帝来了,差役们也不会动弹半分。   若非是大军还在外头扫荡余孽,他们这些人早就回到家里,和妻儿邻居,诉说着自己在前几日守城一战时的丰功伟绩,临敌不惧的风采。   那是皇太孙殿下亲口肯定了的。   大明朝的功劳簿上,有他们的名字。   城里,街面上静悄悄的,便是往日里那些最勤劳的百姓,这个时候也不愿意走出家门,情愿在家中抱着妻子,久久的睁着眼躺在床上,数着安定的日子又过了几时。   城中西北角,周王府附近那边偌大的水泽湖泊旁,坐落着的那座王府名下的别苑。   后院有前宋遗风的水榭花园,墙角下,枝叶上堆积着夏日清晨积攒了半夜的露水。   一阵风吹过。   枝叶晃动了一下,挂在叶尖处的那一滴露水,终于是支撑不住,滴落了下来。   嘀嗒。   “凉国公肃清河南道叛军余孽已归,奏请入城,上奏请见皇太孙殿下,不知殿下之意何如?”   右手食指抱着一圈白布扎带的年轻布政使,坐在一张小案后,取了一份奏疏,手指捏笔悬于奏疏之上,模样却因为那根手指头而显得略有些好笑。   同样年轻的燕世子则是坐在另一旁,低头伏案,手中的墨笔不曾停歇,一个个关于河南道推进革新、架设税署分司的文章奏疏,逐渐在笔下成型。   朱允熥端着一碗撒了几粒咸豆角的白粥,卷着一张炊饼,慢条细理的吃嚼着,似乎便是这份简单朴素的早膳,就是人世间最美味。   吸溜溜。   一口白粥入口,混着炊饼下了肚。   朱允熥抬起头:“复奏,开封城内百姓脱危,朝廷不忍兵马惊扰黎民,各方军马无令片甲不得入开封,大军退出三十里安营扎寨,以待朝廷旨意。凉国公平定河南叛乱辛劳,赐酒赏肉,暂慰众将士,军功留待有司考。”   裴本之低着头,眼角动了动,皇太孙只说凉国公平叛辛劳,却未曾提及军功,此言有深意。   只是他却还是如实将太孙教令留在了凉国公送入城的奏疏上,只等有司官吏,将其发回凉国公处。   少顷,裴本之又言:“西平侯沐英于城外三十里大营,上书奏请,望河南道调拨军粮,大军开拔回京,以免久留地方,引百姓不安惶惶。西平侯又奏,若皇太孙殿下有召,则时辰之内即可领命来见。”   朱允熥沉吟了一下。   一旁的朱高炽悄默声的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朱允熥开口道:“复奏,京军诸部各营辛劳,有司考功,应天论功。西平侯忠勇有度,所请之事,一应照准。然诸军军务繁杂,河南道百废待兴,自不必请见。”   裴本之弹了弹那根经由皇太孙亲自上手,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手指头,一边逐句书写,回复西平侯的奏疏,一面又心中思量。   凉国公、西平侯这一前一后两道奏疏,大致相同,却又截然不同。而皇太孙的回复,也看似相同,却又全然不同。   同样都是辛劳,然而西平侯却得了一个忠勇有度的回复。   按照常规,这四个字是放在一起用的。但现在很明显,西平侯忠勇,且有度。是要分开说的,便是远超凉国公好几分。   等到两位勋贵公侯的奏疏处理完。   裴本之又道:“前番河南道奏请朝廷批复填任官缺事,吏部文选司主事来书回复,不日将会发派候官、观政进士往河南道。”   “是白玉秀来书?”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朱高炽,忽的开了口,对着裴本之问了一句,然后目光转移,默默的看向正低头喝粥的朱允熥。   裴本之翻了一下奏疏,随后抬头道:“是新任吏部文选司主事白玉秀,臣对其有所耳闻,似乎入仕并不久。”   说完之后,裴本之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将将好已经喝完粥的皇太孙。   似乎有些不对啊。   裴本之心中没来由的念叨了一下。   原先黄河溃决,河南道成灾,地方混乱,布政使司衙门就几次上奏朝廷,要吏部委派官员填补河南道官缺,可是吏部那边却始终没有回复。   怎么现在吏部换了一个文选司主事,不光是开始办理河南道的奏请,还甚至是来了书信特意解释了一番。   朝廷这些年,看似有着好几万的官员,可是大明实在是太大了,方方面面都需要人手去治理,地方上不光是年年喊穷,还要年年喊没人。   官缺,在洪武一朝早就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什么时候,吏部还会和地方上特意说明一番:啊,你的事情我知道,且放心,我会给你们都办好的。   这就不符合常理。   朱高炽确认了之后,便淡淡一笑,继续低下头写着自己那好像永远都写不完的革新奏疏。   朱允熥也不说话,只是抹了抹嘴,示意裴本之继续。   周王府名下的别苑书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   身披甲胄的张志远,周围分明寂静无声,他却觉得耳边时时刻刻都有着诡异的嘈杂,让他久久不能安下心来。   眼前,有北平都司衙门随他南下的马军营将领,也有山东都司衙门的将领。   山东道都指挥使没有来,自从张志远带着万余北平都司官兵南下山东,那位都司便称病居家不出大门半步。   坐在众将里面的唐可可,左观右望,轻咳一声:“河南道的叛乱已经平了。”   堂下,没人开口,只是众人的眼神,却是止不住的让得了暂领山东道全境军务之权的张志远身上瞟了几眼。   唐可可又道:“山东道的叛贼到底要清剿到什么时候才能清剿完!”   众人的眼神,还是在往张志远身上瞟,只是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张志远的脸色有些阴沉,放在桌子,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攥成拳头。   错失今年九边北征,自北平城南下山东道,统领万余铁骑,提领山东道都司衙门以下各处卫所军马,已有小半月。   然而张志远却对山东道的叛乱毫无头绪,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叛贼还在那里,山东道的兵马尚未出动,只是领了军令,这些叛贼便已经是一窝蜂的散去,任凭你如何搜捕都难以找到。   山东道与河南道的叛乱完全不同,呈现出了两种全然不同的局面。河南道的叛贼都是大股聚集,伺机而动,甚至敢做出围攻开封城的事情。   而山东道的叛贼却从来不会占城自立,只是劫掠官仓,洗劫百姓,最让人头疼的也就是阻断运河漕运,致使北上的货船无法前行,寸步难行。   似乎,山东道的叛贼们只是想要表现出他们能做什么,能给山东道三司衙门和朝廷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压力。   张志远望了一眼有些上火的唐可可,心中对其在此地如此喊叫,没有发表不悦。   在座的其他人不清楚,但张志远很清楚,自从自己带着军马到了山东道,唐可可就请了他们那些人在暗中盘查。   然后结果同样不能让人满意。   查到了无数的线索,可是这些线索却总会在某一个节点上彻底的消失不见。   这让已经习惯了在九边塞外,只管统领军马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锋的张志远,如同深陷沼泽泥泞之中,两只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那边怎么说?这都多少日了,叛贼首领们是谁,都还没有弄清楚吗?”   张志远的副将,见唐可可这位将军心腹开了口,便脸色阴沉的看向坐在对面的一众山东道都司衙门将领。   问题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决,但压力却必须要向山东道有司衙门下压。   和北平都司众将相对而坐的在场山东都司衙门将领们脸色亦是有些不好看。   “布政使司衙门承诺,凡将军所需粮草,山东道绝不拖延克扣,亦或以次充好。”   “按察使司衙门回复,刑名探查,有叛贼阻扰,请将军宽限几日,以待按察使司探明清楚。”   在场开口的山东都司衙门将领,实则是将这话说给张志远听的。   然而张志远的脸色却是更加的难看了。   山东有司衙门看着很听话,可实际上人家根本就不出力。   一万人看似很多,可放在整个山东道也就不算多了,便是在山东道吃住一年,布政使司衙门也能够承受得起。   “今日便议到这里吧。”   张志远挥挥手,原本阴沉着的脸色已经平复下来:“还要辛苦诸位,继续派出军马探子,务必尽快找出各地叛贼藏身之处。”   “末将领命。”   众将起身,纷纷面朝张志远躬身抱拳。   张志远已不说话,只是望着这些人散去。心中亦是清楚,所谓领命,不过是表明他们知道了,也会派出军马探子,只是能否找到叛贼藏身之地,却只能是看命了。   等到山东都司衙门的人都走了,张志远这才看向跟随自己南下而来的北平都司同僚。   张志远拱拱手:“诸位,眼下的局面我等心中清楚,靠山东道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那副将本就心中有火,现在山东道的人滚蛋了,便再无掩饰,手掌嘭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脸上杀气腾腾:“现在这幅局面,还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一个个的,是想给咱们养的骑不动马提不起刀!将军,以我之见,山东道的事情他们上上下下,甚至是……”   唐可可已经给自己的脸咳的通红一片,这才止住了副将的怒言。   副将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脸上的怒火也瞬间消失大半,眼睛更是小心的看了上方的张志远一眼。   有些话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还是要揣在肚子里,死也不能说出口。   除非这件事情,成了朝堂之上的共识,且有了皇帝的明确态度。   若不然,那就是比如今的河南道、山东道所发生的叛乱还要严重的事情。   张志远微微闭目,轻声道:“都去吧,军中诸事还要拜托诸位费心。”   副将等北平都司的将领望之,也知道张志远此刻心中是憋着火的,只是身份主将不允许他轻易地发泄出来罢了。   众人一一起身,抱手而出。   唐可可落在了最后,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却是频频回头看向里面。   张志远摇摇头,低声道:“想说什么便过来说吧。”   嘿!   唐可可一拍手,便折身到了张志远近前。   他望向脸色平静,眼底却在早几日前就布满血丝的张志远,低声道:“当真什么都做不了了?”   张志远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向唐可可转口道:“殿下那边可有什么交代?”   唐可可耸耸肩:“就上次交代的话。”   “圣人无错,错在当下?”张志远低声念叨了一句,目光却是逐渐变得锋利起来。   唐可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想到山东道当下的局面,几度开口却还是觉得自己不该说出来。   “想说什么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张志远的声音钻进唐可可的耳中,让想着那不能说的话的他不由一抖。   抬起头,唐可可就看到张志远正目光深邃的盯着自己。   他连连摆手摇头:“这事真不是咱们能做的。”   张志远哼哼了两声:“那你别说了。”   “别!我说还不成?”   唐可可顿时急了,蹭一下就站起身,本是要昂首挺胸,却又泄了一口气,看向张志远,再一次确认道:“你当真要听?到时候你可别出卖了我。”   张志远无奈的翻起白眼:“爱说不说。”   说罢,他便挥袍起身,作势要走。   唐可可只能是哭丧着脸拉住张志远,连忙低声开口:“擒贼先擒王!山东道的王在哪里?咱们就带着人去那里,咱就不信了,大军压境他们当真能不慌?”   张志远闻听此言,亦是心头一颤,回头看向唐可可,诧异道:“你要围了曲阜孔家?”   “我可没有说这话!”   唐可可唰一下就松开抓着张志远的双手,砰的一下就后跳出去老远一大截,对着张志远露出一副生人勿近,雨我无瓜的表情。   他甚至是急不可待找补道:“这话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出了事也和我没关系。”   张志远冷笑连连,数日压抑在心头的烦躁,似乎也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他轻步上前伸手攀住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的唐可可:“唐兄弟此策当真是厉害,投鼠忌器啊!引蛇出洞啊!为兄定然会将唐兄弟的功劳,详细的写明,届时呈奏于殿下面前,绝不让唐兄弟在这阵前流血又流泪!”   唐可可脑袋已经摇成了拨浪鼓,整个人上上下下,一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拒绝。   然而,张志远哪管这些。   哪怕自己心里早就想过这样的法子,但却一直没有人主动挑明,现在有唐可可人怂胆大的跳出来,他哪有拒绝的道理。   不等唐可可从慌张中脱离。   张志远已经是踏步向外。   等唐可可的肩膀被松开,眼前变空,他的耳边却已经是传来了张志远那豪迈中藏着兴奋的叫喊声。   “传令全军,即刻开拔。”   “兵进曲阜!”   “本将倒是要去瞧瞧,咱们大明朝当真还能有千年不朽的世家乎?”   军令从张志远的口出发出,如同一阵风一样刮向全军。   开拔的命令被一层层的传达到了每一伙,每一名小旗官手上,最后落实到了每一名官兵身上。   仅仅只是两刻钟的时间,整整一万多的北平都司马军营骑兵,已经是整装待发,集结在大营外。   南下的边军在山东道已经被圈养了小半个月,忽然之间全营大动,立马是引来了各司衙门的注目和过问。   然而,山东道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并没有从任何一个人手上得到有用的消息。   当唐可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张志远架到已经集结完毕的大军阵前,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若不是怕自己在军中的形容受到影响,他觉得自己都不可能迈得动双腿了。   张志远却是豪情万丈。   便是千年的世家又如何?   便是举朝恩师的人家又如何?   自己麾下手中的刀剑,却是不认的。   张志远提枪上马,目光投向了西南方向。   山东道三司衙门的官员,这时候已经尽数到来。就连自从张志远领兵挥军南下山东道之后,便一直称病在家的山东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也罕见的出现在了张志远的面前。   “张将军今日忽然调动大军,是要往哪里去?可是张将军已经查明叛军何在?”   马背上,张志远斜觎着这位许久不曾露面的山东道都指挥使。   他轻笑一声,继而在山东道官员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开口。   “本将接报,有叛贼意图袭扰曲阜,未免圣人世家受惊,本将亲自领兵护卫之。”   一言之后,张志远再不给这些早就和朝廷离心离德的山东道官员上前问话的机会,长枪一挥,身后的持旗官已经是挥动大旗前压。   “全军出发!”   …… 第四百章 我家面前,天下岂有同岁王朝?   曲阜要出大事了!   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使张志远疯了!   当过万的边军铁骑,在山东道三司衙门官员的目视下,卷着阵阵尘烟向着西南方的曲阜城方向而去后。   整个山东道的官员终于是慌了神。   “他要做什么!”   “他到底要做什么!”   久病在家的山东道都指挥使,面色涨红,脸色紧绷,咬牙切齿,不断的捶胸顿足。全然没有病症模样的冲着已经远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铁骑大军咆哮着。   山东道都指挥使咆哮怒吼了好一阵子,而后吐着吃了一嘴的灰尘,转身看向其他的山东道官员:“曲阜到底有没有叛贼,他张志远能知道个屁!他现在挥军南下曲阜,他是想反了天吗!”   “他是要反了天吗?”布政使司衙门的一名官员低声冷哼着:“都司难道没有听见,他说的是探的曲阜有叛贼,他是要领兵前去护卫曲阜的吗?”   此人说完之后,便是连自己也全然不信,脸上露出一抹嘲讽。   这万余边军南下之后,便一直都被山东道上上下下盯着,张志远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今日忽然之间,就闹出了什么曲阜出现叛贼意图袭扰圣人世家的幺蛾子。   明显的就是张志远在找借口打幌子,为的就是带着军马离开这里,往曲阜威压过去。   “现在怎么办?难道就放任张志远在我山东道如此这般胡闹?他当真是要闹得山东道大乱?”   山东道都指挥使依旧是心中夹杂着怒火,却又对身负皇命的张志远无可奈何。   他颇有些吃味道:“那张志远拿着旨意,便是连我这个山东道的都司也不放在眼里。节制山东道军马啊!谁能制得住他?”   “写信吧,往曲阜写信,说明了今日的情况,余下的只能让曲阜那边自己解决了。他张志远便是有千军万马,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糊涂事情来?”   山东道布政使冷声开口,脸上带着阴沉,心情分外不好。   一旁的按察使开口道:“是否还该写明奏章,上呈应天,好叫朝堂知晓,张志远领兵南下入山东,久不平叛,致使山东道眼下处处叛乱,有倍增之势?”   “此言可行,叫了各司衙门的人,都上书应天吧。”   山东道布政使只觉得有些乏味,淡淡的丢下一句话,便双手兜在怀里,转身领着布政使司衙门的人往城中回。   余下之人,亦是不愿再待在这早就已经人去营空的地方,除了那漫天不愿落下的灰尘,什么也没有。   ……   “河南道大定!”   “河南道大定!”   “朝廷大捷!”   “朝廷大捷!”   又是一日清晨,自白虎街开始,便有一名接替了原通政使司衙门知事的年轻心学观政进士,口中大声的呼喊着刚刚得到的军马消息,往皇城大内赶去。   这是军情捷报,值守皇城的禁军官兵,莫敢上前阻拦。   年轻的新任知事官一路快跑,穿过重重宫门,一路往文渊阁方向而去。   这本不是常规的流程,但既然河南道那边没有用军马报捷,而是选择由地方官府呈奏奏章报捷,自然可以忽略掉直入圣前的事情,而是转为往文渊阁去。   此时的文渊阁里,解缙每天按部就班的点卯上差。   已经往吏部文选司任官的白玉秀,却是不合常理的搬了个凳子,坐在先生的身前。   “河南道那边奏请添补官缺的事情,学生都已经安排好了。十人里面,可有六人为我心学门徒,皆在书报局做过考公卷,学生会同孙青书、胡文海等人审阅过,都是按照各自的长处和意向,录名安排官缺的。”   白玉秀小声的说着这些日子在吏部文选司干的事情,期间不时的看向先生,注意着先生脸上的变化。   他继续轻声道:“至于余下的四成选官,却是没有做过考公卷,学生等人以为,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在官缺上,也是拿到文选司走过一遍的,官位上也有要紧的位子给出去。   按照殿下的意思,河南道作为中原腹地,有通衢之名,沟通南北,还是应当早些安置好才行。等殿下平定河南道叛乱,朝廷也就要在河南道大张旗鼓的推行革新之举,到时候有我心学门徒在,事情做起来也能更顺畅一些。”   说完之后,白玉秀轻咳了一声,压在舌下的一枚滋津润喉的药片散发着清香。   解缙却是轻敲了一下桌面,淡淡的看向这名被殿下寄予厚望的心学后起之秀:“往后少说些他们我们,都是在朝为官的,哪个他们哪个我们?都是为天子办差,替黎民做事的。”   解缙说这话的时候,双手合在一起抱拳,朝着宫中方向举了举。   白玉秀正色挺胸,低下头:“是学生孟浪了。”   解缙嗯了一声:“这一遭安顿完河南道的事情,朝中观政的人便要去掉六七。那些个久考不中的举人,也该好生的看看。朝廷现在是用人之际,便是举人又如何?当不了正选县令官,难道还做不来县丞、县簿、典吏的差事?”   白玉秀脸上表情微微一闪,有些迟疑。   “恐怕……”   “恐怕什么?”解缙冷哼了一声:“他们是不愿意屈尊降贵?他们有个什么尊什么贵的!若是连这个都不愿去做,那便是不曾真的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要之也无用,不如去杂留精。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足够大明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去走。”   白玉秀想了想,大抵还是如先生所说的。   便点点头,开口道:“或许,该让张大匠师参与进来?”   解缙愣了一下,皱眉看向眼前的这名学生,眉头渐渐舒展开:“你且去做吧,所行之事若是都不试试,又如何知晓。”   白玉秀心中长出一口气。   虽然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会生出一种自己如蝼蚁一般的渺小感,但先生总是会不厌其烦的点拨提醒自己,言传身教不过如此罢了。   自己原本还试图将心学和理学分个清楚,却忘了大明朝堂只能是陛下的朝堂,无分左右。   所以自己又提了以匠籍升做官身的张大匠师,便是想要以对方为借鉴,好叫那些不曾考中两榜进士的心学举人们,也能抛下成见,少些所谓屈尊降贵的念头,去踏踏实实的从一介县丞、县簿、典吏做起。   先生只是一句话,想到了便去试。   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白玉秀的脑海中,回想起当初皇太孙殿下在书报局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想到了皇太孙,白玉秀又想到了如今许久不曾得到消息的河南道。   他开口道:“先生,河南道的叛乱,应当要平定了吧?”   解缙微微一笑:“河南道的叛乱必将平定。”   白玉秀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这时候,殿外则是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河南道大捷!”   “河南道叛乱平定!”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期间充斥着喜悦。   白玉秀敏锐的分辨出,这是那位年轻的接替自己在通政使司衙门知事官的学弟来了。   等到白玉秀刚刚站起身,年轻的新任知事官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河……河南……”   年轻的知事官忽的一顿,咽了一口唾沫,拱手躬身道:“学生见过先生,见过学长。”   解缙点点头,没有做声,只是放在桌下腿上的手掌已经是紧紧的握成了拳头,却没有在学生们面前显露出来。   白玉秀看了一眼年轻的学弟,笑着走到一旁,倒了一杯凉茶,送到了学弟面前:“先喝点水,润了嗓子再说话。”   年轻的知事官脆生生的点着头,将凉茶一饮而尽,挥袖一抹嘴便开口道:“先生,学长,河南道叛乱平定!河南道大捷!皇太孙领军亲自冲阵数十次,开封城下搏得十万敌之名,一力定河南!”   十万敌?   在先生和学弟面前,白玉秀总是比在文选司公房里显得更从容和放松,歪着头脸上露出怪笑。   整个河南道的叛军贼怕是也没这么多,这个十万敌的名头,怕是不知道经过了几番夸大吹捧。   不过对此,白玉秀是乐见其成的。   他侧目看向那边的先生。   解缙在闻听河南道大捷喜讯,激动之后,却是已经皱起眉头:“为何是通政使司来报,而非河南道军马报捷?”   年轻的知事官立马回道:“是河南道三司衙门呈送奏疏回来的,不曾有军马回京报捷。”   解缙松开藏在桌子的手,目光悄然深邃,幽幽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白玉秀看向先生,侧目扫过学弟,低声道:“难道是因为山东道的叛乱尚未平定?”   解缙轻叹一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两名学生,幽幽道:“山东道啊……那可是我辈先师世家所在啊。”   ……   “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宋元明。”   “数往昔,天下几度更名。多少王公已作古成灰?”   “这世间不曾有千年王朝,却有千年世家也!”   曲阜城外,有偌大的宅院坐落在旷野之上,更古的气息,便是俗眼人也能分辨得出。   在府门前的高地上,几名锦衣玉带的男子,在一众身着绸缎的仆役伺候下,眺望着远方那已经染黄的田野。   微风拂过,稻花香沁人心扉。   为首的男子玉面钟秀,年岁不大,不过二十来岁,却儒雅沉稳。   几番言辞之后,眉宇之间生出一片自傲,独立于这人世间的风采。   “天下未曾有千年王朝。”   “但!吾家却是千年之世家也!”   身边几名同龄人发出了一阵轻笑声,格外的轻松爽朗。   笑声在旷野上回荡着,久久不曾落下帷幕。   等到欢笑声终于是平息下来之后。   有人侧身,看向那为首之人:“兄长,三司来信,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统领万余九边骑兵,大抵就在这两日抵达此处。此人还是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   孔公鉴侧目看向胞弟,轻笑道:“父亲今岁还未曾入京觐见吧。”   “父亲预备等中秋时入京的。”   孔公鉴回首望向孔府,那株苍松高过院墙,屹立在这里亦有千年之久。   他面上含笑道:“与父亲说说,烦请父亲这几日便入京觐见陛下吧。”   作为当代衍圣公的嫡长子,孔公鉴自小聪慧,阖府上下无不对其寄予厚望。   而孔公鉴也没有让孔府众人失望,虽然及冠没有几年,孔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他打理的很是利落。   便是如今的那位衍圣公孔讷,也时常听取这位嫡子的意见。   此刻孔公鉴要父亲孔讷入京觐见陛下,虽然其胞弟不知此举所为何意,却还是老实点头:“听闻朝中近来文学不昌,父亲也该入京讲学,传道受业,为圣天子解惑。”   这话很是直白,以至于孔公鉴都不禁皱了皱眉,只是却不曾开口说什么。   而周围人,则更是没有半分的反应和动静。   似乎,这样的话在孔府,就是如同人要每日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   又有人在一旁开口道:“只是眼下,边军前来,难免有冲撞先祖之意,是否要去信告诫劝阻。亦或是请曲阜城出面,让其转道。”   孔公鉴轻声询问道:“三司衙门有没有说,张将军率军来我家,是为了什么。”   其胞弟立马抢着开口道:“他们说了,那张志远声称,是有叛贼聚集,意图洗劫我家,对我家有不轨。他张志远不去平定叛乱,却是口口声声要护卫孔家安危,不叫我家受惊。可他自己要干的事情,难道就能让我家安心?”   孔公鉴依旧是脸上带笑:“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张将军所言所思所顾虑的,难道有错?叫家中备好酒菜,筹备好大军到来之后所需的一应粮草,莫叫朝廷的军马,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要饿着肚子。”   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衍圣公,孔府继承人的孔公鉴说的是轻轻松松,甚至还要孔府掏心掏肺的准备好,到时候款待明显意图和那些不曾露面的叛贼还要不轨的张志远。   这让周围众人不免生出愠怒。   孔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折辱?   只是孔公鉴的话,在曲阜这一片土地上,那便是金科玉律一般的存在。   他说要好生款待率军南下的张志远,那孔家自然会拿出十足的精力准备这些事情。   当孔公鉴今日赏完了府外田野里即将收获的庄稼,又定下来孔府接下来要做什么,今天这一遭便算是事了,也到了该回府用膳,而后午歇、读书的时候了。   只是不等孔公鉴开口。   远方,已经齐腿身的庄稼地中间,轰隆隆的出现一支漫长的骑兵队伍。   这些骑兵是如此的突兀,就出现在曲阜孔府外。   深色的骑兵,在这一片片连绵不绝的成熟的庄稼地中间,又是那么的显眼。   “这帮人竟然来的这般快,他们是赶着来讨食吃的吗!”   孔公鉴的胞弟低声叫骂了一句。   孔公鉴则是停下了脚步,正色看向远方向着孔府而来的那支庞大的骑兵队伍。   过万的军马行军,便是全军上下保持静默,生出来的动静却不可能小的。   很快,这片千年来不断扩建,不断修缮的至圣先师之家,府邸里便涌出了数量众多的仆役。   仆役们手中只拿着棍棒,却个个身形矫健有力,孔武有力。   孔公鉴目光深邃的望着终于是远道而来的军马,低声道:“看来,今天家中要忙活好一阵了,书也看不成了。”   ……   “他们说,孔府里头藏书无数,一个人便是看一辈子也看不完,可是真的?”   驾马只比张志远落后半个身位的唐可可,本身就是儒家子弟出身,对孔府这样至圣先师人家的传闻,自然也就知道的多一些,望着已经横陈在眼前的孔府,不禁好奇开口。   其实,孔府的藏书究竟有多少,没人能知道。但包括唐可可都清楚,那些藏书真的是一个人一辈子都看不完的。   此刻说这些话,倒不如说他是在调侃罢了。   张志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就是个军中莽夫,看不来那些蝇头小字,也不懂什么圣贤道理。   “传令,大军距孔府五里地停。分兵于孔府四面,深挖沟壑,砍伐树木架设路障营墙,务必不能让叛贼有半分可乘之机。”   副将高声的向传令官传达着将军的意志。   一声声高呼,在孔府之外的旷野上回荡了起来,声如虎啸,悠长浑厚。   回应着军令的,则是一声声的“虎!虎!虎!”   旋即,万余骑兵行军阵列,开始分出前后左右四营兵马,往孔府外而来。   本部中军则是往孔府府门外十里地而去。   孔府府门外的高地上,便是一直保持平静笑容的孔公鉴,见此情形,亦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转而是无尽的沉默。   他眺望着这支数十年间,出现在孔府外数量最多的军队,目光不断的移动着。   很快,一名身形挺拔,威武有力的将领,便映入眼帘。   那定然是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张志远本人了。   孔公鉴看见了张志远。   骑在马背之上,目光平静的望着孔府前的张志远,同样也注意到了那位站在高地上,眺望着自己的年轻孔家子。   张志远的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本将不通文字。”   “唯手中刀剑尔。”   “望尔慎重乎。”   …… 第四百零一章 所谓良善,实则奸佞   张志远坐望孔府,轻声呢喃。   话,却是被送到了孔公鉴的耳中。   “本将不通文字,不知圣贤,唯手中刀,望孔府安心。”   经过唐可可艺术加工的话,落在孔公鉴这位年轻却聪慧过人的孔府下一代领头人的耳中,显得分外刺耳。   这话翻过来倒过去的,似乎都是在给孔府许下的承诺,希望孔家不必担心那些在张志远嘴里即将到来的叛贼,能够给孔府造成什么伤害。   可是孔府外,由原本眺望田野转为注视大军的一众孔家子,却是脸色愤愤,眼中颇为恼火。   这不是承诺。   这是警告!   来自于一名小小的都司指挥佥事,对堂堂传承千年的至圣先师之家的灵感。   孔公鉴目光有些变色,沉默的注视着那几名从大军阵前赶到孔府来的传令兵,即便是二十年的涵养,他的心中却也掀起了层层怒火。   千年的世家,何曾受过这等折辱。   便是中原神州陆沉之际,孔家也是这片土地上传承最久远的那唯一一家。   强如大汉,亡了。   盛似大唐,亡了。   莺歌大宋,亡了。   俱往矣,皆亡于沧桑岁月,唯孔门常开。   二十多年的仁爱儒心,在这一刻晃动了起来。孔公鉴努力的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想要让自己孔府传承人的风度,不在这撮尔丘八面前失了分寸。   “烦请转告将军,孔府感谢,来日家父衍圣公入京觐见面圣,必当长颂将军仁义之举。”   大明朝没了丞相,可大明朝还有衍圣公。   入朝则列席文臣首位,实乃天下儒学之首。   官兵们自然不懂这个孔府年轻人的话,究竟说的是个什么意思。几个常年待在九边塞外,与前元余孽对阵冲锋的传令兵,甚至是用眼神肆无忌惮的丈量着孔公鉴,目光里渐渐多了些轻蔑。   似这等手无寸铁,只知握卷,枕于美人膝的读书郎,他们杀之如宰鸡。   “贵府回话,我等自会带到。”   传令兵们留下一句话,也不知是那马的问题,还是人为故意。一直不曾下马的官兵们调转马头,战马的后蹄踩着地上的砂砾尘土,随着马鞭轻轻一抽。   孔公鉴等孔府子弟的眼前,便被一团飞沙走石给罩住。   其胞弟已经是怒不可止,望着远去的官兵,挥袍怒斥道:“撮尔兵丁,安敢在孔府如此嚣张跋扈!谁人撑胆!”   怒火,在众人的心头盘旋着,久久不能平息。   然后更让以孔公鉴为首的孔府子弟更加愤怒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只见这些刚刚到来的官兵,纷纷下马之后,竟然是取了铁锹、铁镐出来。有人开始以孔府的院墙为起点,丈量出整整五里的距离,虽然便买距离只在手持工具,狠狠的落在了地上。   嘭。   孔府外的地有点硬,官兵们手中的工具落在地上,发出阵阵闷响。   传入孔公鉴等人的耳中,却是无比的刺耳。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挖倒我孔府的墙?”   几名孔府子弟喋喋不休的在孔公鉴耳边呵斥着官军的无礼和狂妄。   然而官兵们却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愤怒。   军令已经从中军处下发,将军要他们在孔府外五里深挖沟壑,伐树建造望楼哨塔,甚至是鹿砦陷马坑。   军务繁重,没人关心被保护在那里的孔府会想着些什么。   当官兵们放下手中的刀剑,拿起锄头、铁锹、钉耙后,整个孔府外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几名骑兵,从远方十里外同样正在建造之中的中军大营里冲出来,手上拿着传令的小角旗,在整个孔府外便冲着那些正在挖土的官兵们呼喊了起来。   “将军有令,深挖沟壑,砍伐林木,今日孔府献酒肉于军中,以酬将士辛劳。”   手拿传令小角旗的骑兵们,不断的在孔府五里外呼喊着,声音在旷野上一遍遍的回荡着。   原本看着在自家门口挖沟的孔家子弟,心中早就已经怒火中烧,此刻听到这等军令,更是差点就要冲到前头,好与这帮官军理论一二,孔家到底什么时候说过要献酒肉给他们了。   “兄长,他们这是将我孔家的脸面丢在地上随意践踏!”   孔公鉴的胞弟满面涨红,双眼喷火,看向孔公鉴,大声的申诉着。   见孔公鉴不说话,其胞弟便将目光看向身边的族中兄弟们。   “鉴兄,此事我孔家绝不能坐视不管,今日丢的不知是我们的脸面,还是孔家的脸面,是祖宗的脸面!”   “兄长,我只一句话,若是今日这口气我孔家不能出了,往后便随便是个人,都能指着我孔家门唾弃!吾家千年,岂能坐视此事发生。”   “公鉴,所谓话糙理不糙,他们几人或许说的有些乖张,可道理却都是一样的。我孔家,不能受此辱。”   在几个年轻人开口表明态度之后,远比孔公鉴年长的孔家子弟也是开口表态。   孔公鉴脸色很不好看,自己虽然是孔家下一任接班人,但族中的意见却不能不听取。   然而,望着眼前的大军,孔公鉴的理智告诉他。   那个从北平城南下的张志远一直就在等着自己出错,等着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要借此扣在整个孔家头上,继而让孔家真正的陷入危局之中。   “诸位兄弟也都听见看见了,大军环顾我家左右,想来叛贼是再不敢靠近的,不过是出些酒肉犒劳酬谢大军,于我家又算得了什么。”   理智占据上风的孔公鉴,两只手掌藏在袖袍下,目光平静的看向了族中兄弟。   孔公鉴选择了退让屈服。   一向尊贵的孔家子弟们却是老大的不乐意,可是长房嫡子都如此说了,他们也于事无补。   最后,一众在场的孔家子弟,今日里观赏佃户庄稼长势的好心情,已经尽数如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对这些将整个孔家围起来的兵马的怨气。   孔公鉴望着这些族中兄弟的挥袍离去,脸色无奈的摇着头。   孔家的脸面不能丢,但孔家的人命才是这个世上最贵重的。   “去人到那军中走一趟,回了张将军的话,孔家今日会准时将大军所需酒肉粮草,一并送往营中。凡是大军所需,孔家一力承担。”   孔公鉴长叹一声,同样是派了人往张志远的中军大营带话。   伺候着孔公鉴的孔家仆役,立马拱手领命,提着衣袍就往前头正在安营扎寨,已经做出打算要在此长驻的中军大营过去。   ……   乃至旁晚。   天色黄昏,躲过了日头的百姓们外出到了田间地头,观察着早就已经开始放水晒干的田地,大抵还要几日就能进行收割。   百姓们看着白日里就听闻的大军,脸上并没有多少的波动,只是多看了几眼被大军环绕保护着的那片连绵的孔家府邸宅院。   中军大营旁,加急搭建出来的一座丈高的望楼哨塔上,四面开阔的顶棚下,唐可可身着戎装,陪着同样甲胄在身的张志远,丢下亲兵独上望楼,眺望着大营外。   经过大白天的功夫,在过万官军的共同出力下,围绕着孔府外五里地,一圈沟壑才将将能藏住官兵们的小腿。   而在孔府侧门外,已经有一辆辆满载粮草酒肉的马车,等待着最后的货物被搬上车。   当所有的东西都从孔府内的库房被搬出,头前的马车已经是在孔府仆役的驱赶下,向着中军大营这边驶过来。   唐可可侧目望了张志远一眼,低声道:“孔家选择了退让,这个机会算错失掉了。”   念叨了一声,唐可可眼神有些幽怨的瞥向张志远。   在大明诸军营都有好几个常年墨笔记录的账本,有记载军功的考功簿,也有粮草物资的收支账簿。更有一本最厚,也是每日都要记录的行军治军簿。   而如今,在那本行军治军簿上,早就已经添加上了一笔自己很不愿意看到的记录。   所记载的一行行文字,便是清楚的说明了,今次万余北平都司马军营军马,之所以南下曲阜,护卫孔府左右,皆是自己提议,主将允准。   那可是孔家啊!   唐可可眼神有些飘忽的望着孔家府前拖出长长的马车队伍。   张志远却是冷笑了一声:“如今我军在此,难道还寻不到新的战机?”   “战机?”唐可可眉头一挑,忽的肩头一震:“你难道还真的要给孔家推平了?”   张志远从营外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唐可可,微微一笑:“如果他们给本将这个机会的话。”   他的语气异常的平静。   然而,唐可可却是深信不疑。   当他再一次举目看向已经点亮烛火的孔家府邸,唐可可衷心的希望,这家传承千年的人家,能真的清楚现在的局势到底是怎样的,能真正的服一次软。   好好的做一个良善人家不好嘛?   张志远却是目光游走,望向旷野外,夕阳照射不到的昏暗处。   “那边,是你们的人吧。”   唐可可顺着张志远的注视看了过去,在那片黄昏夕阳照不到的地方,有几骑手握着缰绳候立在阴影之中。   他点点头,回头看向张志远。   张志远轻声道:“你的事情,本将不会管。就如同,你当初到底是怎样的出身,本将便从来都不曾过问一般。只是眼下,想要解决山东道的问题,你我却要同心合力。若是有僭越之处,本将事后自会上书殿下请罪。”   唐可可目光闪烁了一下,摇头道:“不至于此。只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人罢了……”   说着这话,唐可可的双眸不禁一黯。   自己的身份又何曾能见得了光。   如今也不过是在军中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才有了继续活在阳光下的机会罢了。   想了想,唐可可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打磨光亮的黄铜口哨,含在嘴唇下,轻轻的吐着气息。   口哨发出悠长悠长的声响,传至远方。   少而。   那藏在黄昏阴影下的几骑,便开始催动着座下的战马,缓缓的向着中军大营而来。   等到这数骑到了已经开始埋上根根木桩,填充上土石的中军大营营墙下,唐可可已经是走下望楼哨塔,去到了几骑跟前。   而站在望楼上的张志远,也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些人的模样。   每个人都好似是坏了脸一样面无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任何的光彩。几人都是穿着玄黑的裹臂绑腿的劲服,腰上配着不曾有装饰的雁翎刀,在腰间还有一只装着短火铳的皮袋子,后腰上则是悬着一把强弩。   玄面白底的靴子踩在马镫中,目光似有似无的一遍遍扫过周围。   当唐可可到了这几人马前,也没有交谈。   唐可可便从领头那人手上接过了一本用皮布帮过着的小册。   当交接完毕,那领头之人方才目光平静深邃的抬起头,望向了望楼上的张志远,眼神依旧是不起波澜,也没有要与这位统领万军的将军打招呼的意思。   如同来时一般,静悄悄不惹注意的远去,直至消失在黄昏下的阴影中。   蹬蹬蹬。   站在望楼上的张志远,听着背后传来的登楼声。   他轻声开口道:“本将今日看见了他们的真容,营中士卒想必也有瞧见的,难道不会有事?”   怀里抱着小册的唐可可回到望楼上,摇摇头道:“咱们不会再看到他们的。”   “哦?”   张志远眼中露出好奇。   唐可可若无其事的解释道:“都是苦命的人,辛辛苦苦一遭,早就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   张志远又哦了一声,便转口道:“是殿下交代的话?”   唐可可这时候才打开被皮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册本,翻开封面一行行看下去,脸上的表情却是逐渐的精彩起来。   等到将整本内容看完之后,唐可可不禁发出一声长叹。   他望向已经近到了大营前的孔家送货车队,脸上不由的露出了一丝厌恶:“今晚我不吃饭了。”   张志远此刻还不知道那册本上究竟都记录了什么。   只能是追问道:“都写了什么事情?”   唐可可在脑海中挑挑拣拣了半天,才开口道:“过往却是我想错了,原以为至圣先师之家,还能有些善心,宅心仁厚一些。却不想,竟然也是如出一辙。   孔府外,三十里内,皆孔家佃户,收租三成。”   “恩?”张志远有些不解,皱眉道:“若是本将不曾记错的话,三成的租子,便是整个天下,也找不出多少家。”   唐可可点头道:“是啊,可不就是如此。寻常租子,大抵都是五成。而在孔家,去地三十里外,六十里内,八成为孔家佃户,田租子皆五成。   六十里外,曲阜、兖州城、汶上、济宁、金乡、鱼台、巨野、嘉祥、藤县、邹县、费县、泗水,或五六成,或三四成,皆为孔家佃户,田租皆七成。”   精挑细选,将最不重要的部分给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唐可可整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样,两肩松垮下来。   饶是在九边塞外杀人无数、破阵无数的张志远,也不由的张了张嘴。   两人良久都不曾再开口说话。   直到营外,孔家的马车队和军中火头营对接,开始交接粮草酒肉,营中传来阵阵欢呼声时。   张志远这才长叹一声:“当真是半府人家啊。”   孔家再努力努力,整个兖州府都能变成他们家的了!   天下承平才多久?   大明创立才多久?   洪武如今不过二十八载,一姓人家,便能独占半府之地。   其本性究竟如何,可见一斑。   唐可可觉得自己曾经读过的圣贤文章,学习过的圣贤思想,都在坍塌崩溃中。   若是换一个人家,他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这是至圣先师家啊。   过往的信仰在崩溃。   唐可可面色戚戚的摇头道:“过往我曾以为,世间若多贪念,却还有良善人家。如今看来,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何来良善,皆为奸佞尔!”   说着话,唐可可将手中的那本册子递到了张志远的眼前。   张志远有些疑惑,看向唐可可,眼神不解。   “本将也能看这些?”   唐可可撇撇嘴耸耸肩:“现在,没什么不能看的了。”   张志远面露迟疑,从唐可可的脸色上,他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可能远比自己现在已经知道的还要更加严重。   他缓慢的伸出手,将唐可可递来的册子接到手中。   随后,张志远皱眉翻开册子。   望楼上,气氛在一瞬间冰冷到了极点。   当最后一个字被张志远收入眼中,他已经是满脸青紫,双手重重的合上册子,而后又愤怒的捏紧册子,双手砸在了身前的栏杆之上。   然而,任凭张志远如何的愤怒,此刻却也发作不出来。   半响之后,张志远方才开口:“今日本将不食。”   说完后他又补充道:“明日叫营中往曲阜县城采购米粮。”   唐可可点点头,但凡是个正常人,只要是看到那些记载的东西,都不可能再接受营门下的那些东西。   他举目望向已经华灯光亮的孔府宅邸。   “我们是不是有些收敛了?”   张志远冷哼一声:“挖的太慢了!”   “那就用上火药吧。”   “本将允了,再记尔一功。”   “这军功,我领了!”   …… 第四百零二章 我们是要脸面的   夜色下。   似曲阜孔家这样的府邸,还在坚持着传承了千年的规矩,前院后庭,夜幕之后便再难见到筵席酒肉。   入夜之后,阖府上下更是听闻不见一丝乐理。   只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依着如今的孔家子们的托词,便是圣人也是要吃饭喝水的。   前院后庭不能开席奏乐,那各房各户的宅院里,却总是有酒香飘出。   孔公鉴算得上是如今孔府里少有的还在恪守着圣人之礼的子弟了。   然而今日里所遭遇到的一切,还是让他心中有一团无名火在持续不断的燃烧着。   夜色下,夏日里的虫鸣,总是能让人与圣贤离得更近一些。   然而今夜被孔公鉴握在手中的书卷,却似乎离着自己越来越远,以至于那最上好的纸张上,用最好的笔墨写就的文字,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书是读不进去了,此间别院亦无丝竹,有无酒肉。   空乏无味。   “公子这是怎么了?”   伺候在下一任孔家当家人身边多年的仆役,捧着滋补的汤药从外面走了进来,望着公子手边凌乱的书桌,不免小声开口。   孔公鉴抬起头看向身边的老人,脸上挤出笑容,放下手中那本怎么也看不进去的书卷:“幺弟他们现在何处?”   自己的别院难解胸中郁郁,但幺弟那边却总是不缺欢乐解乏。   仆役有些意外的看向孔公鉴,自家这位公子可是自小便不喜小公子喜好的那些东西。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这恐怕还是公子自打懂事后,第一次询问这样的事情。   “小公子他们还是在那边,听闻是请了扬州那边的一名大家入府,有几首改过的曲子可为评鉴。”   孔公鉴面色不显,心中无感。   他不喜戏耍,亦不喜那什么听曲。   只是今夜能解乏解闷,左右是什么,已然无所谓。   仆役见孔公鉴不说话,便小声试探道:“要老奴送公子过去?”   孔公鉴站起身,双手抖抖长过手臂的宽袖,手指卷着衣袖,两手合在一起放在小腹前。   仆役便立马明了,侧过身让出路来,在头前侧身引着路。   孔公鉴全程不语,只是任由老仆带路。   在熟悉却又陌生的孔府里穿梭着,孔公鉴的耳边渐渐入了些丝竹戏腔。   由远及近,那丝竹戏腔也愈发的清晰起来。   倒是有几分江南风韵。   孔公鉴心中默默的哼哼了两下。   “公子,便是此处。”   仆役弯着腰站在一扇关的严丝合缝的院门外,脸上带着含蓄虔诚恭敬的微笑。   孔公鉴点点头:“嗯。”   仆役便当即上前,抖动着衣袍,探出手捏着门钹轻轻的敲动了几下。   门后便传来了一丝脚步声。   仆役又探身上前:“是大公子来了。”   门后的声音一滞,院中屋舍里的江南风韵戏腔,也忽的像是被人给按了下来。   少顷,院门从里面打开。   几名脸色涨红的仆役,脚下有些轻浮,分辨了一眼院门外,果然是大公子,不禁浑身一颤,立马合手弯腰低下头。   “大公子。”   孔公鉴脸色平静,自己不喜这些,却并非不懂这些。   家中的兄弟们作乐,这些伺候在身边的仆役,不说平日里的赏钱油水,便是每日的酒肉也要比旁处的仆役更多一些。   他不发一言,只是跨步走进院中。   孔公鉴还未到那间灯火通明,幽香四溢的屋舍时,屋门便已经被打开,其胞弟并着和长房主脉关系近的几家兄弟,纷纷都里面走了出来。   摇晃间,孔公鉴看得清楚,在屋舍里可不单单只有那什么扬州府来的戏腔大家。   红尘美酒,枕上佳人。   “兄长来了。”   “公鉴来了。”   孔公鉴点点头:“今夜虫鸣大了些,便往四处走动走动,听到你们都在这里,便过来瞧瞧。”   头一次被这位未来的当家人抓住正形,在场孔家子人人不敢做声,几人却是做着小动作,让孔公鉴的胞弟身上撞。   孔公鉴的胞弟孔公明带着些慌乱,双手攥在一起,低着头到了兄长眼前:“兄长长夜难免,不如弟弟陪兄长四下里走走,儿时好些地方,这些年都不曾去过了。”   这便是大家族的苦恼,家大房子也就大,小时候想要探索所有的地方,成年了却又渐渐只固定在几个地方。   孔公明小心的抬着头,希望兄长能快快的离开这个地方。   孔公鉴却是摇了摇头:“走的乏了,不知你们这边可有茶水。”   孔公明愣了一下。   自家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孔公明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的几名孔家子弟却是已经了然醒悟,连忙将孔公明扒拉到了后面,一伙人簇拥在了孔公鉴身边周围。   “兄长来了,自然是有茶水的。”   “若是茶水不能解渴,这边还有些浙江来的清酒漱口。”   到这里,谁还看不出来,孔公鉴这就是有意奔着这边来的。   来这边做什么?   那自然是寻乐子的。   这可是能成为孔府头条大新闻的事情,众人一窝蜂的簇拥着孔公鉴就往屋子里走去。   转而。   屋门合上,院门紧闭。   丝竹戏腔再一次响起,回荡在这个明显会变得更加漫长的黑夜里。   ……   孔府外。   世人不知千年世家的夜晚,是否也是如百姓人家一样,是否也是搂着妻儿挤在一张床上。盼望着,盼望着,今年里自家的日子过的更好一些。   黑夜下,距孔府院墙五里外。   本定入夜歇息的北平都司官兵,却没能脱下身上穿了一天的衣袍,反倒是顶着甲胄回到了白日里只挖到小腿深的沟壑里。   “动作都麻利点,莫要使火。”   “要是不小心落个火星子,咱们这帮人没能死在战场上,却反倒是要死在自己挖的坑里了。”   年长些的旗官,手里提溜着一卷引线,指挥着麾下的年轻兵丁,在原本挖出的沟壑坑道里,又重新挖出一个个的土坑。   等土坑挖到足够尺寸之后,年轻的兵丁们便会将放在一旁的一只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火药包丢进土坑里。   随后插上引线。   当一段足有三十丈距离的沟壑坑道中,都挖出了深土坑,埋上了火药包之后。   兵丁们便从老旗官手中取了那卷长引线。   以长引线为连接,将所有的火药包串联在一起。   当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后,旗官便带着麾下的兵丁往沟壑坑道外面后撤,手中预留足够的长引线便一路延伸到了身后的旷野上。   夜色下微弱的光芒,如同薄薄的丝网撒在地上,带队的旗官和麾下的兵丁已经离着白日挖出的沟壑坑道一里远。   他们半蹲在地上,旗官往左右看了看。   在两侧远方的夜色下,是军中旁的带队旗官,几乎与这边大致的情况,藏匿身形在黑幕之下。   离着中军大营不远的一处土坡上,一队着甲的亲兵将此处给围了起来。   在最高处,张志远领着军中一应将领驻足眺望着远方。   让那户人家自傲的千年传承,此刻在张志远的心中却又是多么的让人不齿。千年传承,究竟又有多少腌臜污秽之事,在这片土地上发生。   土坡下,就是已经金黄沉甸甸的庄稼,可张志远却只觉得这些庄稼是吸尽了百姓的血肉才长的如此茁壮。   副将有些担心。   此刻夜色下的行动,已经是在挑衅,甚至是无视孔府在地方及朝堂上的影响力了。   余下的将领们也有些担心,事情可以做,但若是做的过了头,那就很难收尾了。   这里即将发生什么,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有几名千户官,从孔府周遭的夜色里汇聚到了土坡上。   “回禀将军,各处的火药都已布置好。因此次南下皆为马军营,所带火药未曾备足,为留出后续几夜的用量,今夜的动静或许并不大。”   张志远微微一笑:“叫人往徐州府那边调运火药,本将就不信,这曲阜的地到底有多硬,能叫我军挖不动壕沟!”   作为张志远的心腹,唐可可就站在对方的身后半步。   唐可可开口附和道:“火药之威,岂是区区凡泥尘土能够抵抗的。将军为保曲阜,以火药开辟沟壑,器利神威,无往不利。”   在两人身后的一众北平都司衙门将领,只能是心中默默的想着事。   这两人嘴上说的都是好听的,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孔府安宁,为了在叛乱不绝的山东道守护曲阜一方太平。   但偏偏就是不提现在是什么时辰,等下又将要做什么。   张志远照例是正气凌然的下令道:“传令下去,东南西北四面壕沟,分一个时辰一次,逐次点燃火药包,开挖壕沟,万不可耽误了明日天明之后,我军清理壕沟泥土,护卫圣人世家。”   千户官们领命退下,往孔府外的壕沟过去。   待到所有都准备就绪,孔府东侧五里外的壕沟,一声哨响之后,旷野里生出了动静。   旋即,犹如银汉上的星辰在漆黑的旷野里亮了起来,闪烁着的亮光缓慢的移动着,迸发着光斑,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亮光从旷野平地移动到了壕沟边缘,跳下了沟壑,只剩下一道道的白烟从沟壑底下升腾上来。   忽的一刻,好似那停滞了的刹那芳华,天地凝固。   闪光,在黑夜里像极了无边的星空中偶有的星辰爆裂所发出的光芒。   紧接着,地壳开始涌动了起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地壳的表现下变成了有形的。   土石飞溅,地皮像是充了气一样的鼓起。   砂砾溅射如箭矢。   最后则是阵阵的轰鸣声传来,似是波浪一样的在空气中涌动着,扎进人们的耳蜗之中。   轰鸣的巨响声,连成片拖成一长条,向着沟壑两侧扩散开。   火光四射,土石横飞,巨响划破了夜空,惊起远方的林鸟,村舍里的看门狗惊慌的叫喊起来,虫鸣声被惊得收了起来。   土坡上,皆是从军多年的老将,对这等收着用的火药爆炸场面,早已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便是有土石溅射到了脚下,也不曾有人眨一下眼睛。   几名原本还忧心忡忡,担忧今夜此举是否会招致诽议的北平都司衙门将领,亦是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似乎是不太满意于这顷刻之间就没了的动静。   而在大军环顾保卫下的孔府宅邸,则是在那巨大的动静之后,开始反应过来。那一道道高大的院墙后,发出阵阵嘈杂,脚步声在黑夜下显得尤为清晰。   无数的灯笼被点亮,有着防御作用的院墙上,预留出来的观望口也被打开,从里面透着光亮照射到外面。   只是似乎没有家中主人们的同意,宅邸大门便没有人敢私自打开。   孔公鉴人生第一次感悟到了书上的佳人美,究竟是美在何处。   也明白了,往日里自己最是不喜的柳三变,到底是何曾的惬意潇洒。   对面的扬州府戏腔大家,满足了孔公鉴对纸上佳人的所有设想。   这不是自己房中的妻妾,能够比拟的。   孔公明等人已经默契的退出了里间,到了正屋吃酒,将里间那一方小空间留给了那位孔府继承人。   来自扬州府的女人,两只眼睛已经迷乱的泛着晶莹。   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其身份如何,天下无人不知。   若为枕上席,哪个风月女子不想。   孔公鉴只觉得周身血脉喷张,心跳在不断的加速,眼前的女子一颦一笑全然超过了他往日里对女人的认识。   麻木?规矩?一动不动?   孔公鉴回想着在古礼教导下,自己迎娶的那几个妻妾。   “公子……”   女人到了近前,掐着葱玉白手,便捏起了孔公鉴的手,只是轻轻的一声呼唤。   孔公鉴脑后便是突的一下发麻。   正当他要探出另一只手的时候,忽的一声好似是惊雷声,从头顶上劈了下来。   屋舍微微的颤动了几下,黄粱上积攒的细微尘土,飘扬着盘旋着撒了下来。   暧昧绮丽的氛围,瞬间一扫而空。   女人已经是呀的一声,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抱住孔公鉴的腿,仰着头楚楚可怜的望着孔公鉴,那手指却是不安分的往上探索着。   然而孔公鉴却是没了原先的兴致。   今夜不会有雷雨。   而那轰鸣声,也明明就是从府外传来的。   火药。   官兵要轰进孔家!   一瞬间,孔公鉴便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做出了设想。   他唰的一下站起身,只是一个弹腿,那女人便如同无用的器物一样,被孔公鉴推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等孔公鉴从里间走到正屋,便见屋门已经被打开,几名前院的仆役也已经是赶到了这边,正被孔公明几人给拦下追问事由。   众人见到孔公鉴走了出来,立马是收敛了神色。   几名从前院赶过来的仆役却是有些意外,在这边竟然看到大公子。   “大公子。”   仆役们束手低头,神色有些慌张。   孔公鉴轻咳一声:“外头生了什么事情。”   “回大公子的话,今日官兵在府外开挖壕沟,只是壕沟宽长,官兵们挖的不深。   也不知道这帮人是发了什么疯,曲阜哪里来的叛贼能叫他们这般急忙,夜里头竟然是动了火药,去炸壕沟底下的土。   朝廷制出来的利器,便叫他们都这般挥霍了,当真是跋扈嚣张。”   大世家养出来的仆役,便是言辞和说话,都要比外头的小门小户人家还要工整得体的多。   孔公鉴紧绷着的脸色却是稍稍一松,只要官兵不是拿着火药来炸孔府的院墙,便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孔公明等人望向孔公鉴:“大兄,父亲那边肯定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了。官军白日不作为,却选在这个时候炸土,他们这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边上几人便是连连点头附和着:“难道我们孔家的脸面便要受到这等折辱?白日里,孔家给他们送去了一车车的酒肉粮草。他们可倒好,这是吃饱了喝足了,睡不着便也要我们孔家的人也不睡觉?”   “孔家的脸面不能丢!”   “他们几次三番的欺辱孔家,难道孔家要把脸送上去给他们践踏吗?”   几人本只是附和着,只是越说便愈发的愤怒。   孔公鉴不愿在这帮人面前说无用的话,只是示意仆役在前面开路,自己要往府外去看看现如今的情况到底怎样。   孔府外,有孔家能说得上话的人叫开了门。   几名管事的族人便领着一帮家丁仆役,往官兵们动用了火药炸土的东边过去。   唐可可这时候已经领着人赶了过来。   老远的,便是这等黑夜,唐可可也能看得清这些孔家人脸上的愤怒和懊恼。   他便走的快了一些,拱手高举,隔着老远就开始喊了起来:“却是不想惊扰到了贵府,多有得罪还望赎罪。”   不等赶过来的孔家人开口发泄心中的怒火。   唐可可又道:“只是眼下山东道叛乱不曾平定,我等军中之人,也不懂的什么,便只能是抓紧时间将这壕沟挖出来,也好在叛贼到来之前,护住了圣人世家的安全。”   “你……”领头的孔家管事的族人抬起手指向唐可可。   唐可可立马高声插话道:“我等也是为了贵府好,还望贵府能明白我等的良苦用心。”   …… 第四百零三章 脸面是用来践踏的   黑夜里,唐可可面带正义,说的是义正言辞。   孔府管事的族人已经是火冒三丈:“你们……!”   唐可可伸出手一把按下对方举起的手臂,脸上满是大公无私,连连摇头道:“无需感谢,无需客气。我等在此护卫圣人世家,本就是职责所在。”   孔府管事族人瞪大了双眼。   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竟然以为自己还是要感谢他们的?   真真是岂有此理!   孔府管事想开口,怒声已出:“我孔……!”   “是是是!您说的在理……”唐可可双目带笑,可谓是满面春风,拉着这孔府管事族人便转过身,硬拖着对方就往还飘散着硝烟味的壕沟过去。   唐可可更是喋喋不休,分毫不给对方插嘴开口的机会,嘴里连连道:“这也是我们偶发奇想,为了能趁早在叛贼到来之前,于孔府外建起防御,我们辛苦一些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少睡一点觉罢了。”   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被唐可可拖着的孔府管事族人,心中愤怒的呐喊着。   他想要挣脱开对方的束缚,可读书人哪里又是这些个军中莽夫的对手,任凭他如此挣扎,却偏偏就好似被一张铁板给罩住,分寸难退。   这人只是眨眼间,便被唐可可给请到了弥漫着硝烟味的壕沟前。   唐可可可谓是满脸春风得意,一手裹住这孔府管事族人的手臂,另一只手颇是豪情的挥向壕沟下。   随后,他便用好不骄傲的语气说道:“贵府请看,贵府外泥土板硬,好似金石,我部今日奋力也不过下挖腿深尔。   然,今夜我部以火药之法,埋于沟壑之下,引火为号,有雷霆万丈之势,半人身金石之泥,此刻已犹如豆脑般。   只需明日天明,我部将士肩挑手抬,便是要一二时辰,足可彻底清理出来。”   说此番话之间,唐可可脸上只有干成了一件事情之后的得意和喜悦,以及向外人展现的那份骄傲。   分毫没有说及此刻时辰如何,那雷霆万丈之势,到底在这时候闹出多大的动静。   被唐可可擒拿住的孔府管事族人,心中愤怒几欲喷火,探头看向壕沟之下。   那一片片一层层的泥土,此刻还不时的往外散发着刺鼻的硝烟气味。原本该是一体的泥土层,这时候已经像是碎成渣的老豆腐一样,一块块的相互拥挤上,抬高壕沟底部的高度。   在隆起的低矮一些的地方,夹缝里还时不时的往外飘出几道白烟。   望着眼前的一切,那孔府管事族人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已经是紧紧的攥成拳头,十指深深的顶着手心的肉,却全然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愤怒。   耻辱。   千年的圣人世家,从未经历过的羞辱,让他愤怒的喉咙里已经浸出了血水。   然而,这时候在其一旁的唐可可,却是眉目若有若无的盯着此人。   “我部所为,皆为贵府,但不求贵府如何,毕竟此乃我部分内职责所在。”   噗……   一声凄惨的声音,在黑夜中的旷野里发出。   一团血雾,自唐可可的身边而出,顷刻间弥漫在整个眼前。   血腥味扑鼻而来,其间好似蕴含了无数的愤怒。   那孔府管事族人此刻已然再难压制,挥手推开亦是未曾有此料想的唐可可,嘴角泣血,双目布满血丝,满色一阵涨红一阵青紫煞白,挥手怒指此等军贼。   他连连后退,手臂颤巍巍不断的抖动着,双目似是要撑裂,嘴角的血水一缕缕的往下落着。   “尔……尔等……”   “尔等……安敢亵渎圣人世家!”   “尔等非官实贼……”   “某从未见过尔贼此等厚颜无耻之徒!”   呕。   噗……   那孔府管事族人脚下生软,声嘶力竭的呵斥着,发泄着作为千年传承的圣人之家子弟的心中愤怒。   却是又一次的喷血而出,血雾染红了他的脸,满面血点。   在其后的数名孔府管事及孔府族人,观之心惊胆战,急步上前分为左右牢牢的搀扶着这人,唯恐对方再次因愤呕血,乃至含愤而疾。   几名孔府的人此刻亦是怒视唐可可。   “尔等到底意欲何为!是欺我孔家无人乎?”   “汝为朝廷军马,行事却似叛逆,到底是兵还是贼,要我孔府人家,亲自向朝廷询问一遍吗?”   唐可可面上含笑,只是相较之前已经有所收敛,目光平静的看着这些所谓千年圣人世家的人,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衣服:“本将着朝廷军袍,亦是领了朝廷的钱粮俸禄,自是朝廷的兵。此来曲阜,一心所系,皆是贵府安危。我等昼夜不眠,唯恐圣人有损,却不想竟然招致贵府怒斥,贵府究竟又是何意?我部将士又是何其冤也?”   通晓儒学,又经历军阵,唐可可最是知晓如何应对这帮所谓圣人世家子弟,所谓良善人家中人。   闻听府外雷动,出府过问的孔府之人,一时间愤怒吞噬了理智。几人也忘了此刻双方的地位和目下时局情形,便喊了追随而来的手持烧火棍的孔府家丁,上前围向唐可可。   “孔府的颜面绝不能丢。”   “今日,你必须给我等一个交代。”   “若不然,便是不死不休!”   “……”   顷刻间,局势陡然紧张起来。   唐可可的身前在眨眼间变得拥挤,众多的孔府中人,以及那些同样传承数十乃至数百年的家生子,就要将唐可可淹没。   哐哐哐。   一阵兵甲鼓动。   一柄柄寒刃在黑夜里露出锋芒,闪烁着夺人的冰澈光泽。   早有防备的南下马军营官兵,已经是在孔府的人有了动作的时候,便从四周围了过来。   瞬息之间,便有一队人马插入孔府之人的眼前,将唐可可给护在了后面。   一名旗官眉目深沉,眼神冷冽,脸上暗含杀气,手掌抵着尚且不曾出鞘的刀柄,踏着赫赫军步到了孔府众人面前。   “哼!”   “尔等是要谋逆吗?竟然大胆至此!妄图在朝廷军马前,袭杀朝廷统兵将领?”   “是谁给你们的胆量!”   明明只是军中品级最低的旗官,可是呵斥训话之间,却是声震心魄,似是那下山虎一般,振聋发聩。   配合着旗官的训斥,是周遭早就不耐烦此等深夜,还要为了守卫这孔府安慰,而心中不平的官兵们的进一步动作。   官兵们手持长刀,右脚踏前,刀背竖在视线正中。   随着旗官的质询,便是这些官兵们的低喝。   “虎!”   “虎!”   “虎!”   现场的局面已经被架起来了,被兵围的孔府之人,已经忘了官兵们手中的刀是用来做什么的。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双方的关系,也在瞬间化为冰点。   “有胆你们便下手,今夜便在此处杀了我等。”   “只要我等不死,他日便亲自去应天,问一问大明的官兵,为何挥刀砍向我等。”   “有本事就来啊!”   “我便是要看看,是谁不怕死!有本事现在就砍了我。”   原本只是想要吓住这帮孔府之人的旗官,此刻却也有些犯难了。   保持双方的克制,是军中早就有过的军令,此刻也是因为这帮孔府之人想要对唐可可欲行歹事,方才出面制止。   旗官何曾有想过,这帮圣人之家里只知道读书的怂货,竟然当真是硬气了一把。   旗官不由侧目回头,看向唐可可的脸色。   唐可可同样没想到官兵们手中的刀,没能吓住这帮人。   一时间有些犯难,可是既定的策略却不能因为这帮人而坏了事。   唐可可双手合在一起,目光下沉,眼睑微微眯起,低下头看向脚下从沟壑中飞溅上来的零散泥块。   而在旗官的眼中,却分明是看到,唐可可在最后从嘴里无声的念出了一个打字。   “打!”   旗官瞬间回过头,冷声怒喝。   原本就围着此处孔府之人的官兵们,瞬间还刀入鞘,便是手握着刀鞘,一阵虎扑而上,那扣住长刀的刀鞘,已经是恨恨的抽打在这群当真昏了头的孔府之人身上。   一时间,黑夜里人声鼎沸,凄惨的呻吟声和时不时愤怒的嘶吼声,响彻在星辰之下的旷野上。   孔家的人终究不是官兵们的对手,即便是那些养了数十上百年,可以用私兵来形容的孔府家丁,也纷纷倒在还收着力道的官兵们手下。   一阵风烟吹过,带着微凉,显得有些刺骨。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唐可可的眼前再无一人站立,官兵们脸色舒畅的散到了周围,目光却是警戒着场中。   而在场中,满地皆是伏地不起的孔府之人,不论孔府族人亦或孔府家丁。   旗官扫了一眼,见到麾下都知道分寸,收着力道,只有流血或愈伤,且无一人断了气,也就松了一口气。   随后才侧目默默的看向唐可可。   唐可可早已是看向孔府那世表荣耀的高门。   打了这帮杂鱼,孔家也该出来更有分量,能镇住场子,使自己不敢再轻易乱了分寸的人。   果不其然。   只是不久,孔府那高门之下,便有一群老少,簇拥着白日里露过面的孔府下一任继承人孔公鉴走了出来。   然而,唐可可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失望。   那位养出一个好儿子的当代衍圣公,竟然还是没有出来。   他是认为,府外这万余大军,当真不敢马踏孔府,平了这一方千年高门?   夜色下,孔公鉴的脸色分外难看。   这一日从白天里挤压在心中的愤恨,已经到了快要压不住的地步。   当他从孔府走出,望向东边的旷野下,在那些官兵们手中火把的照耀下,孔府中人倒了满地。   孔公鉴咬紧牙关,头一次因为愤怒生出杀意。   而在他的身边,那些孔家的族老和各房管事的人,已经是纷纷发出冷哼声,面露不喜,眼含愠怒。   和由孔公鉴带着出府的孔家中人所表现截然不同的,是脸上重新浮出灿烂笑容的唐可可,只是笑容下又带了些含蓄的不好意思。   不等孔公鉴带着人上前质询。   唐可可已经是领着三两名官兵迎了上去。   未曾让孔公鉴开口。   唐可可已经是高拱双手:“今夜我部不惜无眠,深挖壕沟,只为早日完成军务,护卫贵府安危。   却不想,麾下那帮没读过书的莽夫,竟然与贵府中人生了些误会,双方夜色之下也不知道怎得,便是起了冲突。   此乃我部之错,犯事之人已经拿下,押回中军大营严惩。只是,还望贵府能够息怒。”   原本已经准备好兴师问罪的孔公鉴,所有的言辞还未出口,便已经生出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来。   只是望着不远处,唐可可身后那满地哀嚎的府中之人,孔公鉴脸色依旧是不曾改善。   孔公鉴抬头看向唐可可,沉声道:“今夜府中闻听雷动,不知情形,出府查询。出府之时,众人皆是好端端的,为何又会生出误会起了冲突。”   “大概是这帮军中莽夫素日不曾读书的缘故。”唐可可淡淡的应了一句,目光却是有些深邃,关注着这位传闻之中,自少聪慧的孔府下一任接班人。   “哦?”孔公鉴挑动眉头,抬起头止住了几位族中长辈开口申斥,语气有些不善:“万事皆有道理,怎会因为不曾读书便能使我家中之人纷纷倒地不起。   今日贵部前来,言为护卫我府安危,谨防叛贼前来,有可乘之机。   此刻叛贼未至,孔家之人便已负伤,此等之事与将军所言当真一致?   今夜过半,孔家阖府安歇,贵部却以火药雷动,惊扰孔家安宁。若当真只是护卫,何不能明日再行此举?”   唐可可轻声道:“兵贵神速,望贵府明了。”   孔公鉴眉头皱了皱,语气更冷了一些:“尔部名为护卫,实则惊扰不断。阖府上下千百人,昼夜难歇,便是知晓外人,恐怕也难辨尔部真意。究竟是护卫我家,还是因私泄愤。”   唐可可心中咒骂了几句,颇有些不齿孔公鉴这番言论。   只是面上却还算克制,不给话柄。   “我等领命,舍北征而南下,只为平定山东道叛乱。孔府乃圣人之家,传承所在,我等昼夜不停而来,夙夜不眠只为护卫贵府。   贵府却言我等有二心,开挖壕沟只为泄愤,我军万余将士,何其无辜,何其冤也!或是贵府知兵,懂得如何防备叛贼,不叫叛贼而来,袭扰我部亦或贵府?   我部万人一心,上尊朝廷旨意,下护贵府安危,虽千百里奔走,日夜不歇,却从无怨言。孔公子此番之言,是要置我等于何地?何不如使我等羞愤自裁罢了。”   唐可可说的很是悲愤,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   孔公鉴却是面色如霜,一时间沉默不语。   自己和孔家已经被挤兑到了角落里。   他瞧出了唐可可是读书人,而这种人从军也是最难应对的。   耳边,族中的人那愤愤不平的哼哼声,已经快要将自己而耳朵磨出茧子来了。   为了维护大房主脉的地位,孔公鉴不得不考虑整个孔府的声音。   他脸色彻底的冷了下来,望向唐可可:“你们当真要这般继续下去?置我孔府脸面于不顾,大军兵围孔府,府外挖壕,深夜雷动,此般种种,当真是为了护卫我孔府安危?”   “难道不是?”   唐可可显得有些光棍,反正自己现在是兵,而不是曾经那个秀才读书郎。   讲道理是为了最后的体面。   孔家忍不下这口气,那最后的一点体面也就不要有了。   甚至于,唐可可还在孔公鉴将要开口之前,抢先补道:“明军阵前,凡有阻拦,一切皆将被践踏于众将士脚下。”   顷刻之间,孔公鉴脸上所有的血色消失不见。   这话已经不留分毫余地了。   孔家的脸面是什么?   在孔家人看来,或许高于一切。   但在明军阵前,不过是被用来践踏的罢了。   他唐可可今天就是要践踏在孔家的脸面上,将这个千年圣人世家的脸面狠狠的踩在地上。   “你!”孔公鉴终于是失去了往日里,作为中原第一世家传承人的风度,面色狰狞,怒而出声。   唐可可却是手臂一挥:“传令,南面该继续执行军令了。”   孔公鉴面露疑惑。   然而,唐可可身边的旗官却是脸上露出期待和讥讽之色。   旗官高举手臂,大喝道:“传令,孔府南面壕沟执行军令。”   旗官传下军令,便有官兵往南边而去,且不断高声重复军令。   唐可可望向眼前一众愤怒的孔家人,脸上冷笑连连:“山东道叛贼一日不除,我军一日不敢离开曲阜半步,望贵府知晓我军护卫心切,日后在朝堂之上还望多多美言几句。”   唐可可的话一次一次、一步一步的顶着孔家挤兑。   孔公鉴恼怒到了极点。   原本煞白的脸上,也因为愤怒而变得涨红起来,激动而充血。   然而。   下一刻。   孔府南面五里外,黑夜之中,有点点火光亮起。   这一次,孔家的所有人都清晰而又直观的观赏到,先前那一次府外雷动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一阵轰鸣平地而起。   无数的尘土在火光闪烁下,不断的升腾着。   地面颤动,便是连孔府那高墙上,也终于是有瓦片和千年的积尘抖落下面。   当着孔家人的面,将他们的脸面践踏在脚下,这让南下山东道的所有人,身体一阵炽热。   唐可可更是大笑一声,无尽豪迈不加掩饰的显露出,他振臂转身,高呼长吟。   “孔府观我军,可否雄哉?”   …… 第四百零四章 风暴前的平静   今夜。   千年以降的孔圣世家,维系万古的脸面和尊严,尽数都被踩踏在了地上,被深深的碾压进了泥土里。   圣人无错,罪在当下。   太孙的话说的很明白,同样也是底线,而在此底线之上,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错。   唐可可目光幽幽,注视着眼前以孔公鉴为首的孔府众人。   耳边,南边壕沟里的爆炸已经到了尾声。   天地之间接连不断的地动山摇,伴随着夜风,火药燃烧爆炸后散发出来的硝烟味,夹杂着无数年才露面的泥土味,钻进人们的鼻腔中。   唐可可自幼读书,分辨世理,此刻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感触。眼前是圣人血脉,那豪门大院是传承千年的圣人世家。   自己今夜点了一把火,更当着圣人世家的面点了火。悄然无息的,唐可可心中某些东西和过往的认知,开始发生一丝丝不同的转变。   原本还略显嘈杂的孔府众人,在夜色里传来的火光闪烁和轰鸣声中,感受着脚下泥土带来的涌动,变得寂静无声。   那是发生在五里外的事情,却依旧如此的清晰。   若是发生在孔府呢?   所有人的心中,默契的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这一刻,这些世代荣耀高贵的圣人世家子弟,终于是感受到了荣耀高贵之下,还有着血和火的威胁。   脸面能否保住已经不重要了。   能留着性命,似乎成了真正重要的事情,乃当务之急。   孔公鉴的胸腔一阵阵的起伏着,却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头更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   不!   那是一座大山。   唐可可同样觉得有一座大山横陈在自己的眼前,只是这座大山的山脚已经被自己用火药炸开了一道口子。   他不用学愚公,费百世子孙去依山。   因为他的手上有天下间最厉害的火药,有大明朝最精锐的兵马。   所以,唐可可望向久久不曾开口的孔公鉴,便再次出声道:“我军壮哉乎?”   刀剑杀人于有形,言辞噬人于无形。   若非自己乃是孔府既定的下一任接班人,为了孔府那最后残存的一点体面,孔公鉴觉得自己大抵也要吐血昏厥。   喉头滋生着一丝怪异的甜味。   孔公鉴明白,那是鲜血的味道。   他拱起双手,脸色显得分外灰白,没有一丝情绪:“官军壮哉兮,雄哉兮。”   孔公鉴觉得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嗓子眼里都在表现着抗拒,冒着炽热的烟火。   唐可可哼哼了两声,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孔公鉴看了眼南边刚刚引爆火爆的壕沟,眼睑微微下沉,挥臂拱手弯腰,礼仪做到了极致:“大军辛劳,鄙府不敢叨扰,就此别过。”   唐可可抱抱拳,胡乱的举了举。   这就是不乐意还礼的应付之举。   孔公鉴也不说话,紧闭着嘴退后两步方才转身,看向那些眼含怒火的族人注视下,他默默的摇着头,随后便在这些族人不甘愿环顾中,独身往孔府高门走去。   孔家今天的脸面是找不回来了,更不要说能奈何得了眼下的这上万官兵了。   随着孔公鉴的转身离去,留下来的孔府族人们也没有办法。   原本他们还敢咆哮呵斥几句,可当那一阵轰鸣过后,谁都没了这个胆气。   到了最后,也只能是默默的挥动着衣袍,用以无声的表达心中愤怒和不满。   唐可可始终都保持着平静的无视,坐视这些孔家人赶过来,又看着这些人犹如行尸走肉般的离去。   等到孔府高门下人群挤挤的时候。   唐可可这才转身举起手臂,高声道:“传令西面,按既定军令行事,务必在叛贼到来之前,护卫起圣人世家。”   黑暗中,孔府那高门下,似乎是台阶建造的实在有些高了,不经意间传来几道人踩空摔在地上的闷响声。   ……   “哈哈哈哈哈哈……”   “今夜……哈哈哈哈哈……当……哈哈……当真……”   “哈哈哈……”   一阵豪放的笑声,在孔府外的中军大营里发出,响彻黑夜,惊起几只散落在田间地头的野鸟。   从孔府外回到大营的唐可可,已经是笑的两眼飙泪,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大笑而带的吐息,更是让他和张志远两人之间的烛火一阵阵的摇曳着,烛光照着两人的身影在营帐上不停的晃动着,拖出或长或短的影子。   张志远沉眉冷目,为唐可可倒了一杯温茶汤:“喝点茶,再说话。”   唐可可这时候也已经笑得肚子阵阵发疼,一手擦着眼角挤出来的泪水,一手拿住茶杯。   笑泪被擦掉,唐可可也握着茶杯送到嘴边,仰起头一饮而尽,而后长出一口气,满脸好不痛快。   他放在茶杯,拍案作响,满面笑容:“张兄属实是该去看一看的,看看这所谓千载良善的圣人世家,到底都是怎样的货色。   今夜当真是好不痛快,便是幼时中试,也不曾有今夜此般痛快。”   张志远则是哼了哼:“孔家只要还有聪明人,就会选择今夜的做法。万余大军就在卧榻之处,他们当真敢不退让?只是除此之外,你我又当真能挥刀砍向这家人?”   理智的声音,在大帐内响起,唐可可当即收敛起全部的笑容,更是举起双手狠狠的搓了搓脸颊。   “不过我们的计划,一切都在按照预料的进行了。”   收敛起痛快笑容的唐可可,眼睛里闪烁着老成的目光。   张志远点点头:“还算不错,有你今晚这么一闹,孔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了。除非,他们当真是半点脸面都不准备要了。”   “哼!”唐可可冷哼一声,眼中露出杀气:“若不是他们这家人多行不义,却又有圣人牌坊镇着,我等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圣人无错!”张志远瞪眼看向唐可可,重申了一遍朱允熥命人送过来的话,继续道:“山东道的叛乱与河南道不同,却又相似。大明二十八载,正值国开初年,何曾会有这般大的叛乱生出?当真是我朝失了民心?我看,不是。是这些人在害怕,在担心,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损失。”   唐可可轻叹了一声,大概是今晚的活动量太大,刚刚又压下去一杯茶,此刻腹中阵阵作响。   张志远摇头道:“孔府占半府之地,半府之民昼夜耕作,只为此一家。朝廷推行革新,摊丁入亩,半府人家还能据半府乎?   我军南下,山东道都司日日不出,三司衙门阴奉阳违,是不知朝廷旨意,还是有了别家的授意。   震动朝野的一道叛乱,今昔叛贼何在?”   “我看,山东道的叛乱,和孔家就脱不了干系!”唐可可愤愤的再次拍案:“前番,殿下刚刚西巡,行至徐州府便遇到伏击,查得乃是白莲教所为。可……”   唐可可顿了一下,眼睛看向面前的张志远,目光转动两圈后,才收起声音小声道:“查出来的实情,策划者乃孔姓,人人尊称其为孔先生。”   即便早就心中有过思量,但第一次得到确凿证实的张志远还是无声的张了张嘴。   “如果这般说来,那这场叛乱便早就有过预谋,或是他们早就有过各种考虑,以事策划。”   唐可可重重的点头:“定然是如此。他们见殿下西巡,便唯恐查出地方上的实情,所以才胆大妄为的意欲袭杀殿下。   后来殿下在河南道赈济灾情,兼行清查河南道地方,他们便开始慌了,知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所以他们策划了河南道、山东道的叛乱,又有那所谓的万民上书,弹劾乞请陛下废皇太孙殿下。”   张志远心中对此刻大军所围的那家人,更多了些厌恶。   他更是坚定道:“所以,这一次我们的计划,更要践行下去。只要围住孔府,只要逼着他们,让他们颜面尽失,才能逼着他们主动招来叛贼。   只要叛贼来了,我军平定山东道的叛乱,我们才不会再有理由能待在山东道。到时候,他们的困局也就能被解。”   这便是张志远和唐可可在确定继续南下,领军前来曲阜的真正原因。   围困孔府,散步虚构的军情谍报。   不是为了清剿所谓的山东道叛乱,而是为了逼孔家,逼着他们交出那些所谓的叛贼。   然而唐可可却是摇起头来,脸色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只是今夜这一遭,我想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张志远眉峰一抖:“为何?你瞧出什么了?”   “孔公鉴!”唐可可双手按在桌子上,直视张志远:“他真的很聪明,哪怕是我一次次的当众打脸,将孔府的体面踩在脚下,他都不曾有过激的举止。   可他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担心。或许他们不会如我们所想,为了一时的脸面,便会主动召集或是联络那些叛贼,前来曲阜,任由我们清剿。”   “你是说,他们还有别的手段?”   张志远这时候也有些不确定了,毕竟这是千年以降的圣人世家啊。   是大明朝,是历朝历代都格外推崇的人家啊,是天下间独一份的衍圣公。   在如今大明废黜丞相官职后,朝廷由六部尚书执掌,衍圣公作为圣人世家的掌门人,虽不居京师,却天然有着一份天下读书人师门的地位在。   这便是隐隐的天下文官第一的身份啊。   朝堂之上,有多少人便是不曾到过曲阜,可心中却还是对此有着一份情谊在的?   张志远不敢多想,只能举目望向帐外的黑夜,伴随着发出一声轻叹。   唐可可彻底没了先前的好心情,低声道:“孔府被围,我等也只能于五里外做事。可他们说不得,就能在千里之外的京师里头,做更多的事情。”   说着话,唐可可抱起双手面向张志远:“到时候,只怕张兄要吃一顿朝廷来的挂落了。”   张志远呵呵一笑:“本部领命平镇山东道叛乱,将在外敌情瞬息万变,朝廷便是有问责,也该本部事后亲上奏疏自辩。当下要紧之务,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定山东之叛!”   唐可可在张志远说完话的时候,便拍手叫好,又起身为其倒了一杯茶。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面露笑容。   随后,共举茶杯,一饮而尽。   ……   轰……   正午时分,曲阜之地,旷野上忽的传来一阵轰鸣声,雷声大动,地壳晃动,电石火花,无数飞石溅射,落入远方的田野里。   此时已经到了庄稼成熟的时候,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进到早就开始放水晒干的田地里头收割着期待已久的庄稼。   飞石落入田地里,惊的俯身低头的农户百姓们,担忧的起身抬起头,望向已经有这般动静整整半个月之久的孔府外。   见到还是那帮官兵,还是那几条壕沟,忙着收完庄稼,交了租子后,余下都能装进自家粮仓米缸里的百姓们,便没了惊慌和好奇,重新俯身低头,手脚麻利娴熟的收割着已经沉甸甸的庄稼。   占地极广的孔府宅邸,往日那高耸且时时刷新的白墙上,早就已经沾满了一块块黄灰色的斑点。   也不知道是火药爆炸的原因,还是为何。   每一次五里外的壕沟引爆火药,都会有无数的泥块飞溅着重重的击中到这一堵堵白墙上,亦或是落入到孔府里头。   对此,孔府已经从初夜的震惊和愤怒,转变成了默默无声,坐实一切便这样日复一日发生的状态。   便是往日里守在府门外的仆役,也在早些日子里不再走出,紧闭着的府门上同样是落着一块块的泥土斑点。   壕沟是越挖越深,可山东道的叛乱却好似是真的消失了一样。   传闻之中,意欲前来曲阜,洗劫千年圣人世家的叛贼,也不见踪影。   山东道三司衙门,以及兖州府、曲阜县,都来了人,似乎是想要劝说大军能否做些改动。只是在望着大门紧闭的孔府,以及总是托词军情紧要事务繁忙,而不能得见的张志远后,也就只能是罢了游说的心思。   倒是各司衙门,都在中军大营外不远处,又累着曲阜县建造了一片小营地,由县衙的差役护着各司衙门的大人物,每日都要眺望几遍中军大营方向。   似乎,是想要看看,整日里忧心忙碌着军务的张志远,什么时候能得空与他们一见。   未曾有捷报传入应天城的山东道,原本纷纷扰扰的叛情,似乎是陷入到了僵局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应天城。   前番皇帝雷霆,锦衣卫缉拿小半朝堂的风波,方才将将平息,京察的事情也正式的提上了日程。   被皇帝寄予厚望,为皇太子信赖的秦王殿下,昼夜不屑的忙碌了起来。   朝廷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人人自危。   谁也不想被送进锦衣卫昭狱之中。   这些日子,但凡是从锦衣卫衙门外走过的人,都直觉的自己耳边听到的,都是那些被关押在昭狱里的昔日同僚们发出的呻吟和凄惨的叫喊声。   只是。   这份平静,终究是要被打破的。   又十日。   皇城朝议,皇帝于奉天殿外御门听政,皇太子侍立在侧。   夏日的清晨,带着露水和冷意,凡在京官员,不论京官外官,不论品级,皆要入宫参朝。   从千步廊开始,便是一路的花红柳绿,入目皆是衣冠禽兽。只不过,文武却是有着鲜明的区分。   文官们依照着身上的服色和补子,依次列队散落着往宫中走去。   而武官们,却是少了些品级之别,三五成群的,若不是在宫中只怕都要勾肩搭背了。   “殿下这一遭,是要继续西巡,还是转道回京?若是回京,又会在何时回来?”   说话的是鹤庆侯张翼,身边是普定侯陈桓、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徽先伯桑敬等人。   几人没有开口,而是望向走在前面中军都督府独独汤醴以及并肩而行的禁军统领常森。   在开国公、曹国公、凉国公、西平侯等人领军外出之际,京师里头便数这二位是诸将领头人了。   众将之间走的本就很近,不似文官们那般的还要鞠着拉开距离。   身后的话语,自然也传入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汤醴和常森耳中。   汤醴微微转头侧目看向统领禁军的常森。   常森摇了摇头,自从兄长领军南下,自己领了禁军统领的差事,常家在应天城便愈发的低调了起来。   风头不能太过招摇,尤其是在如今自家那外甥成了监国皇太孙,权同陛下的时候。   他亦是侧目看向汤醴,这位皇太孙的妻兄。   算起来,两家本就是大明开国的勋贵,也本都是皇室姻亲,如今更是关系亲近。   汤醴同样是摇了摇头,常森不知道的事情,自己又如何能知晓。   东莞伯何荣见前头两位没说话,便提高了些声音道:“河南道的叛乱平了,山东道的叛乱却还没有平定,又要到何时?那张志远听闻是燕王手下有名的小杀神,怎得从长城南下山东道,便杀不动了?”   看着是吐槽嫌弃,但没有人附和发出笑声,反倒是目光幽幽,动作整齐的侧目看向另外一边的那帮文官们。   “大明朝没有杀神,有的只是忠于陛下的将军和士卒。”   和汤醴走在前头,一直不曾开口的禁军统领常森,终于是回头说了一句。   何荣立马低下头,却是发出一道笑容。   在他身边,余下几人也都脸露微笑,甚至还低低的发出笑声来。   不时望向对面那帮文官的眼神,便愈发的深邃期待起来。   …… 第四百零五章 谁是叛贼谁是官军   武官们笑的很是赤裸裸,不针对任何人的讥讽之意,却是回荡在午门前的宫廷甬道中。   如今在京的武将勋贵,也就是汤醴和常森两人了,平时也都是为人低调,与人友善。不像那几位离京的国朝大将,动辄便是雷霆大怒,威严无比。   勋贵将领们带着笑容,露出笑声,一副坐看好戏的样子。   至于文官们一侧,却是愈发的寂静无声,便是连前刻还在结伴窃窃私语的人,也大多都安静了下来。   翟善最近很是有些忧伤。   自己这个詹徽之后的新任吏部尚书,也算是干了不少日子,可是却时常在无人的夜晚,觉得心力交瘁。   朝堂之上,大多的官员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却让他觉得又不是过往的那些人。   文渊阁越来越多的参与朝政的裁定,虽然到现在还只是分配国事轻重缓急,部分批注意见,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皇帝和太子的最终判断。   翟善回头看了一眼。   在身后那漫长的文官里面,年轻的吏部文选司主事,是那么的耀眼,惹人注目。   正五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依旧空缺。   自己已经数次上奏,请求皇帝选任官员填补官缺,却始终没有得到答复。   当翟善某一次看到太子笑面与年轻的文选司主事说了几句话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谁说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是空缺的?   朝堂上的官员有些各自安好的意思,便是六部之间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隔阂。   礼部尚书任亨泰和兵部尚书茹瑺走的很近。户部尚书郁新又与工部尚书王儁关系很是亲密。至于刑部,大概是因为三法司的缘故,直接不和六部玩了,整日里跑去和大理寺、都察院凑在一块儿。   翟善轻咳了一声:“今日朝会,陛下御门听政,河南道大捷已有月余,山东道叛乱却久不曾有消息回来,兵部是否应当再出些力,早日畅通漕运,保障我大明南北往来之交通?”   茹瑺正低着头,小声的和任亨泰聊着旁的事情。听到吏部问话,他微微皱眉抬起头,却先是看了眼身边的任亨泰。   任亨泰不说话,只是笑了笑,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翟尚书该将这话问问都督府那边的,兵部如今只管统筹钱粮,考功军中功过。再者说,北平都司的指挥佥事张志远,不是已经在山东道。听闻颇为燕王殿下赏识信赖,此刻大军在外,顺势而变,早晚都会有消息回来的。”   翟善一下说不出话就,他就是想拉个人这时候随意闲聊几句。而任亨泰、茹瑺两人,亦是他一直希望能在朝堂上拉拢的对象。   前番有过合作,却也只是顺势而为。   只是这时候,翟善有些锲而不舍:“我不通前线兵家之事,只是若山东道叛乱阔日不靖,漕运到底该如何?户部那边筹备的粮草物资,也要尽早送往九边,供应边军边地使用。”   茹瑺嗯了声,目光淡淡的看向户部尚书小鸡鸡。   任亨泰倒是心情不错,干着礼部尚书的差事,没事便四处晃荡晃荡,吃吃茶喝喝酒,若是自己再年轻十岁,便还要再去摸摸唱。   他哼哼道:“漕运不通,便走海运就是。难道交趾道、占城道的粮草物资,都是爬进应天城的?送一份拜贴去中山武宁王府,请徐家出面,多少的粮草物资,送不去九边?”   这两年,以徐家为首的大明勋贵人家,几乎是将大明的海船制造、运输业,给拉到了一个新高度。   每日,都会有建造的越来越大的海船,从交趾道启航,一路北上,或停靠杭州府,或驶入长江口停靠在应天城外的龙湾码头上。   没人愿意放弃南边那数不尽的财富。   至于南方的崇山峻岭和夺人性命的瘴气害虫,有的是倭国的力工去填补。   没错,现在继开采中原矿产及铺桥修路之后,倭人还多了一项更加崇高的奋斗事业,为大明开辟南方新征之地。   以徐家为首的海运力量,足够将户部筹措的物资送往九边。   然而当任亨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无形的巴掌就已经是抽在了户部尚书郁新的脸上。   郁新哼哼了两声,也不看这几人的挤兑,只是看向工部尚书王儁:“工部也该弄出配备蒸汽机的大船了吧。”   王儁同样不说话,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户部尚书郁新这时才转头看向另外几人,目光平静,不发一言。   只是观望了几下,郁新便卷了卷衣袖,转头看向宫廷之内,微微仰头,提起脚步加快速度,往宫中走去。   任亨泰自坐上礼部尚书位子后,便真的已经生平不再有更多的期望了。   他有些不合时宜,不合规矩的双手团在一起,用肩膀撞了撞身边的茹瑺。   茹瑺皱眉看过来,露出不解。   任亨泰便低声道:“他这是怎么了?和谁干仗呢?”   茹瑺看向同样提起脚步在前头追赶着的王儁,哼哼道:“我觉得是你惹到他们了。”   “呵!”任亨泰当即冷笑一声,撇撇嘴:“最近礼部无事,回头老夫就写几道奏章弹劾他们。”   茹瑺眨眨眼,望着在朝堂上彻底撒开了欢的任亨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是无奈的摇摇头。   这时候,翟善却是凑了过来,轻声道:“是山东的事情。”   任亨泰目光转动,却是歪着脖子道:“山东怎么了,漕运是他说能通就能通的?还是叛贼说没就能没了的?”   翟善被顶了一下,张张嘴,最后亦是摇头道:“此山东非彼山东。”   “山东就是山东,是我大明朝的山东道,是陛下皇权所及的山东道!”任亨泰依旧是撇着嘴嘀咕了几声。   翟善有些无奈,却忽然又觉得这厮说的根本就没有错啊。   他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惊讶,等到再抬头的时候,任亨泰已经和茹瑺两人并肩走到了前头。   翟善左右环顾,只觉得一阵寂寥。   他望了望侧后方,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人,见到翟善看过来,众人便纷纷低下头,只顾着走动。   翟善翻翻白眼,又向着一旁望了望。   是通政使来征。   来征看到吏部尚书正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也不曾反应思索,便是拱拱手,然后抬起头望着万里一色的天空,似乎是想看出今天的天空有什么不同。   到这里翟善便绝了再找人唠叨的心思,抖了抖衣袍提溜着卷在一起,藏住合在一起的双手,便闷头继续往午门后的奉天门走去。   奉天殿前御门听政,属于是除却国朝大典之外,规格最高的朝会了。   皇帝亲自出面主持,皇太子侍立在侧,在京文武百官尽要到场,上直亲军卫加派人手拱卫宫廷。   等到群臣皆已穿过午门,直见奉天门,整个宫中早已布设完毕。   身着甲胄的上直亲军卫有司,置护卫官于奉天门内外,分布于奉天殿前的陛阶上下。   又有甲胄士卒分列奉天殿外各处,一字排开,间距均匀,自奉天门延伸至午门处。   再有锦衣卫御赐着飞鱼服,提绣春刀,沿奉天殿下陛阶为轴线,护卫于百官及皇帝之间。   整片偌大的皇宫大内,旌旗招展,迎风飘扬,四下寂静,庄严肃穆。   四名鸣鞭校尉就站在奉天殿南边的奉天门下,分布左右,手持鸣鞭,面向北边。   教坊司则陈设大乐于丹陛东西两侧,朝向北。   仪礼司则设同文、玉帛两案在丹陛东侧。   华盖浮动,龙椅置于丹陛之上,可坐望殿前满朝文武。龙椅东侧向前,便是一把交椅侧方,乃皇太子之位。   当最后一名官员从奉天门下走过,四名鸣鞭校尉便开始微微的转动着执鞭的手腕。   朝议监察御史,在四处纠错,警告站错位置或举止有误的官员。   带着露水的凉风一遍遍的刮过,却无人再发一言。   御史们开始从官员群里撤出,二十四衙门的宦官便往奉天门下传递消息。   以黄丝编织而成,鞭梢涂抹蜡油的长鞭,开始在四名鸣鞭校尉的舞动下扭动出如波浪一样的影子。   此时晨时薄雾引入宫廷,迷了凤台鸾阁,祥瑞宝气裹着奉天殿。可谓是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   恰此刻。   奉天门下,鸣鞭校尉们已经全力带动着手中的长鞭。   以传承自周礼时代的技艺,驱使着长鞭在奉天门下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   周礼有记:掌执鞭以趋辟,王出入则八人夹道,公则六人,侯、伯则四人,男、子则二人。   一声鞭响。   将所有的传承,从上周时期给拉回到如今的大明洪武二十八年。   当第二声、第三声鞭响发出。   整个应天城里都好似在回荡着那嘹亮的鞭响声。   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鞭响声还在奉天殿前的上空浮动着,丹陛前的文武百官已经悄然肃立,默默无声。   脚步声自丹陛上方传来。   随行的华盖率先露出身影,继而是身着皇帝衮服的朱元璋,身边半步之后则是同样着太子衮服的朱标。   再后面则是数量众多的二十四衙门宦官内侍,及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们。   内宫总管,二十四衙门大太监孙狗儿手捧圣人手臂,迎送至龙椅前,而后便慢步站到了陛阶最高处边缘。   宏亮且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奉天殿前发出,传入文武百官耳中。   乃至一整套礼仪完成,坐在龙椅上即可一览无遗俯瞰群臣的朱元璋便随意的挥了挥手。   孙狗儿又高声群臣有本皆可奏事。   可以说是今天第一个穿过午门和奉天门的户部尚书郁新,当即便弹出腿,左右晃动一下,人也就出了班列。   他挥动手臂,原本抱着笏板的双手上,竟然就多了一本奏章。   郁新躬身跪在了层层陛阶下。   “臣,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有本要奏。”   陛阶上,孙狗儿有些意外户部尚书竟然抢了今天的头筹。   往日里这么说也该是由吏部尚书第一个奏事的,这并非规定,却是规矩。   翟善同样有些意外,却也欣然接受。   自己今天本就没什么事要说的,随着那位年轻的,时时刻刻对解缙以先生尊称的年轻文选司主事,早就给吏部的活都干完了。   孙狗儿代天子发出了一个准字。   郁新便抱着笏板,捧着奏章高声道:“臣弹劾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奉旨平镇山东道叛乱,张志远,领军南下,却行诸般不法事。   名为镇压叛乱,实则却行叛贼之事。裹挟大军纵横乡野地方,惊扰百姓,引得黎民惊惧。   张志远不闻山东道各司衙门劝阻,屯兵不出,意图不明,有抗旨不尊之嫌。平白耗费朝廷钱粮,延误边疆战事,有拥兵自重,携贼自重之嫌。   张志远不顾山东道叛贼四起,纵容叛贼累月作乱,不得平定。却散布留言,领军南下曲阜,惊扰衍圣公府邸。万余大军驻扎孔府外,深挖壕沟,每日耗费火药,昼夜不屑。   此般时下,衍圣公府人人双目夹血,脸色惨淡,孔府院墙几欲倾倒,圣人雕像震动晃荡。   我朝以孝立国,行仁义之事,尊至圣之言。今有骄兵自行其事,为祸地方,慢待叛乱,侵扰至圣人家。   名为平叛官军,实则却行叛贼之事。   臣伏请躬问陛下,此般种种,到底是我朝官军,还是那为祸的叛贼?   若今时不与天下黎民分说,日后何人能分辨的出究竟谁是叛贼,又谁是官军?”   郁新一番言论,直接击破了苍穹。   整个奉天殿前鸦雀无声。   而在郁新之后。   是工部尚书王儁手捧笏板及奏章出列,跪拜在郁新身边。   “臣,工部尚书,王儁,附议。”   “张志远骄纵朝廷官兵,袭扰山东地方,不顾叛乱,不思平叛,裹挟大军,用以私情,持械泄愤。臣以为,此乃不臣!此人有异心!朝廷当下旨押回应天,交有司审问定罪!”   这已经是第二位六部尚书出班弹劾远在山东道平叛的张志远了。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曹铭,附议。”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斌,附议。”   “臣,刑部右侍郎,来恭,附议。”   “臣,大理寺右丞,夏恕,附议。”   “臣,户部右侍郎,祁著,附议。”   “臣,工部右侍郎,蒋毅,附议。”   “臣,礼部都给事中,魏樊,附议。”   “臣……附议。”   “附议。”   “……”   随着郁新和王儁两位六部尚书的出班弹劾,一时间,六部五寺三法司,满朝各部司衙门,皆有官员走了出来,依照着品级,跪在那重重陛阶前,自报官职,口出附议。   附议声持续了很久,让人觉得几乎有炷香时长。   当最后一名从九品的流官跪在快要到了奉天门位置后,出班附议的声潮终于是停了下来。   天边的日头此刻已经爬到了半空位置,洒下明亮的光芒。   而在奉天殿陛阶前的广场上,两侧本该是百官站位的地方,文官一侧几乎是空了大半。   一阵风刮过,已经不似刚刚入宫上朝时那般的冰凉。   然而,身边四下空空无人的礼部文选司主事白玉秀,却还是没来由的浑身一抖,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应天朝堂官员们的一次反击吗?   是对前番锦衣卫大索应天官场的回应,还是对正在诸道推行的革新之举的无声反对?   亦或是,他们为了维护山东道哪一家人?   在文官班列的前排,翟善僵硬的转动着脖颈,在他的身边现在只有任亨泰和茹瑺两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翟善真的怒了,这么多的官员同时出列弹劾,而他身为吏部尚书,却全然不知。   现在落在皇帝的眼里,他这个吏部尚书究竟是干什么吃的,还能不能干好吏部的差事,替天子管理好朝堂官员。   任亨泰和茹瑺两人都没有说话。   站在尚书们后面的大九卿,通政使司通政使来征却是悄悄的上前一步,低头小声道:“消息是从曲阜送过来的,前些日子有人也曾寻过下官,只是下官以为……”   “你为何不告诉于本官!”   翟善猛的转过头,怒视着明显是事先就知晓了的通政使来征。   来征收敛神色,望向陛阶之上:“翟尚书以为自己知道了,就能压得住这一次的事情?”   翟善目光一闪,身子一震,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惊恐。   这些人就是奔着陛下去的。   不论他翟善是不是吏部尚书,能不能管得住这些官员,这些人都会在今天闹出这一场弹劾。   疯了!   这些人是疯了!   他们怎么敢做出现在这样的事情来,当真以为如此就能逼迫着陛下对张志远做出惩治吗?   他们当真以为,陛下就是那等会退让的人?   翟善立马转过头,看向兵部尚书茹瑺:“兵部,张志远领兵南下山东道,所作所为,兵部怎么看!”   茹瑺撇撇嘴,侧目淡淡的看了已经火急火燎的翟善一眼:“翟尚书以为,这事情是我兵部能管着的?”   翟善张着嘴,一时哑然。   他当即举目望向另一侧的朝堂武官们。   张志远只是一个引子,谁也不清楚下一刻那帮发了疯的人,会不会依次扩大延伸,将弹劾风波牵扯到大明的功勋武将身上。   这个时候,翟善多希望那帮往日里行事粗鲁的功勋武将们,能够咿呀呀的挥动着那沙包大的拳头,给眼前这帮跪地弹劾的文官们狠狠的揍一顿。   最好是给这帮人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   …… 第四百零六章 再弹劾请立监军   然而武官们这一次却表现的很从容淡定。   他们只是平静的望着那数量众多的文官跪在地上,对张志远发起弹劾。   似乎,张志远就不属于大明武官队伍一样。   百官这次铁了心要在皇帝面前强硬一回。   立在陛阶顶层角落里的孙狗儿,目光嗖嗖的扫着这群朝廷里的肱骨之臣。他合着双手,目光低下,摸摸无声的侧过身,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只要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他孙狗儿就能叫了这周遭的禁军将这群昏了头的官员们尽数送进诏狱之中。   而此刻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脸上没有一丝愤怒,甚至还带着些微笑。   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陛阶前的那些官员们,什么也没说。   皇太子朱标坐在一旁,显得有些意外。   今日的事情,自己竟然同样全然无知,这很不合常理。   朱标侧目看向陛阶下,跪地弹劾张志远的人群中,竟也有东宫詹事府里的几人出现在朱标的视线里。   这些人都是詹事府的老人,过往无有不说,此刻却悄然无声的附议弹劾。   官员们在于自己离心离德。   朱标不禁抬头看向龙椅上的老爷子。   今天这出事情,也只有老爷子能够定夺解决。   夏元吉悄悄的挪到了解缙身边,双手兜在一起,脸上却带着些兴奋:“恐怕过段时日,你那个在吏部的学生,就要忙起来了吧。”   解缙皱眉转头看向夏元吉:“哪来那么多的人手可用,我倒是希望这次陛下不要太过愤怒。”   “他们这是在逼宫,你觉得陛下能饶过他们?”夏元吉有些不以为然,撇撇嘴,眼神跳动。   解缙目光幽幽:“他们这是怕了。”   “怕了?”   夏元吉念叨了一声,而后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低声道:“他们是怕儒家……”   解缙确实目光似有似无的盯着夏元吉:“维喆兄,你又是否在怕?”   解缙说的很小声,却足够夏元吉听清楚每一个字眼。   他的脸上露出茫然,然后默默的摇着头。   “曲阜那户人家便是有错,那便论罪就是。若是因此牵连天下文脉……这可是我中原华夏上千年的根基的!”   解缙则是冷笑道:“你觉得,张志远为何要带着上万军马跑去曲阜?”   “听闻其在燕王麾下,屡建奇功,深受燕王喜爱,若不是今岁此次中原叛乱,他恐怕已经作为前锋大将,在征讨塞外了。”   解缙点头道:“便是这个道理。那既然如此,张志远就肯定知道,如何才能彻底解决山东道的事情。既如此,孔家到底都做了什么?”   夏元吉学过解缙,望向陛阶之上的皇帝。   他低声道:“不管怎样,我等为官,当的是大明的官。”   这算是回答了一开始解缙的问题。   解缙当即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这时候,被百官在这御门听政上架起来的朱元璋,也终于是有了动作。   朱元璋横着手臂,一手捏着袖袍,手臂也往外抖了抖。   他目光随意的扫了一眼:“吏部怎么看这件事情。”   觉得自己将要步前吏部尚书詹徽后尘的现任吏部尚书翟善,听到陛阶上传来皇帝的声音,立马浑身一抖,躬着身手抱着笏板就出了班列。   “臣,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翟善,在。”   翟善低着头,目光不断的转动着。   很明显,皇帝点自己回话,就是希望自己能说出合乎他的心意却又不好亲口说出的话。   翟善搜刮词藻,思虑山东道的情形,缓声开口:“启禀陛下,臣以为可以再看看。”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满场窃窃私语。   朱元璋却是一样的稳如泰山,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陛阶下,这位大明朝的吏部尚书。   翟善心中大松一口气,转而解释道:“臣虽不懂兵事,但也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或许,张志远是抓住了什么战机,所以才有今日的表现。   朝堂之上若是不放心的,发了文去山东询问张志远,命他写清楚了,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再者,今日只是听闻,未曾有孔府人家亲自手书,更未见衍圣公奏章,何以便认定张志远所行之事乃叛贼尔?   最后,臣还认为,山东距河南道近,远应天城。而此刻皇太孙正处河南道,权同陛下。想来张志远有紧要军务军略,也该是呈奏于殿下面前。   所以臣以为,不如再看看?”   本就只是为了得一个缓冲机会的朱元璋,根本不会去深究翟善当众给出来的理由究竟如何,毕竟都是六部尚书的人,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朱元璋直接拍着扶手开口:“翟卿所言有理,便依卿所言,再看看。”   应天城里大半的文官,今日都跪在了自己面前。这是不同于以往的劝谏进奏,而是如当初自己废黜千年以来的丞相之位时一样。   直接的打杀是解决不了问题,那是放在最后一个步骤的。   上一次,他们反对废黜丞相之位,担心皇帝的权威太过盛重,继而引发了漫长的对持和杀戮。   这一样同样,他们反对的不是骄兵狂妄,地方叛乱不除。   他们是在担心,千年的圣人世家会在马蹄下轰然倒塌。那将预示着,千年的儒学也到了如废黜丞相时一样。   他们更担心,他们这些圣人世家的门徒,少了一个可以任意取用的圣贤道理,他们及他们的后世子孙又会如何。   从汉武独尊儒术开始,到隋唐开启科举取仕知道,最后到了两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一切的规矩和社会的运转,都是围绕在儒学体系之下的。   大明要做如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情吗?   朱元璋在心中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只是,官员们的反应却让他很不满意。这些人只是听到一点风声,便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朱元璋的目光在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王儁两人身上来回游走着。   果然如同朱元璋所料,两人并未依从。   郁新跪地叩首,高呼道:“臣死谏,骄兵不可不防,跋扈不可不惩。若今日陛下能纵容大明的军马行叛贼之事,袭扰衍圣公府。来日,若有大军惊于皇宫禁地,陛下又以为何?”   “大胆!”   “郁新你狂妄!”   一直隐而不发的朱标,终于是怒不可止,双手拍在交椅扶手上,站起身怒斥郁新的胆大妄为,狂妄之言。   郁新再低头,却不曾有胆怯:“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大明有文官两万余,持笔小吏更是无数。天下每岁应试者多如星辰,地方上勤学好读人家以为中坚。   朝廷以仁孝治天下,却于至圣先师之家行暴戾事,拥兵自重,不听调令,目无至圣先师,目无朝堂律法。   若陛下不惩张志远等一干人等,则天下百万儒生如何看?则天下人如何看?   臣死谏,维系大明朝堂,忧心社稷。请陛下以极刑严惩张志远一干人等!”   当郁新说完之后,奉天殿前的跪地官员们便再次山呼海啸般的出声附议。   朱标回首看了一眼自家老爷子。   从血雨腥风中走出来的老爷子,似乎没有顾及这些人的死谏。   朱标沉着脸,不悦道:“天子面前,安敢称凶。”   工部尚书王儁抬头看向陛阶之上的皇太子,只是一眼便深深的拜在地上。   “臣,工部尚书,王儁,再弹劾今次河南道、山东道叛乱,有地方屯田卫所官兵参与其中。骄横屠戮,为祸地方,致使百姓饱经灾难,流离失所。   臣斗胆弹劾地方叛乱卫所官兵,朝廷当以死罪论处,以震慑天下人不臣之心。   臣斗胆进谏,请陛下开大明监军之职,以兵部、都察院等为要,朝廷派遣监军奔赴军中,代天子及朝堂监察在外诸军,防备祸害滋生。”   “臣等附议!”   乌泱泱的,奉天殿前百官山呼豪迈,附议声震得远方的钟山一片林鸟盘旋不落。   “原来他们是为了这个事情……”   夏元吉低声感叹了一句。   在文官朝班里,只剩下心学官员和少部分不曾参与弹劾的官员。   这代表着文官们的集体态度。   “放肆!”   “大胆!”   “尔敢?”   一时间,原本还寂寂无声的武官朝班哗然大怒,一位位统兵千万、开疆拓土的将军,愤怒的朝着提议设立监军的工部尚书王儁。   东莞伯何荣直接开口道:“王尚书是要我大明复那两宋旧事?”   “今日监军,明日便要行阵图之事。尔等是怀疑吾等对陛下的忠心吗?监军以军阵,将校掣肘,届时是吾等领兵打仗,还是诸位统帅大明的千军万马啊!”   位列武官头排的常森和汤醴两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   这帮劳什子文官,恁就是读书多坏心眼子多。   这是要围魏救赵?   他两人齐齐抱拳,径直跪下。   “臣常森!”   “臣汤醴!”   “臣等受领皇恩,世享荣禄。出则为领兵将,入则为富家翁。此般皆为陛下所赐,臣等感激肺腑。国朝社稷之重,重于泰山。臣等立言,心中唯有忠心,万事皆由陛下裁夺。”   主声的是汤醴,喊得很是高昂,常森则在一旁附和着叫喊,因为不曾商量,只能附和的慢一些,倒是显得有些相似二重唱一般。   让声音愈发的洪亮,回荡在奉天殿前。   何荣等人也反应了过来,立马纷纷收起先前的吵闹,默默低下头,与常森、汤醴一般抱拳跪在广场地砖上。   王儁这时候正低着头,侧目看向武官班列。   军中多莽夫,可军中并非都是蠢人,尤其是能出现在这里的大明功勋将校们。   王儁却不依不饶。   他本就打定了主意,为曲阜孔家解围,保证这尊圣人雕像能够继续为今人、后人提供助力是其一;将地方叛乱有朝廷屯田卫所官兵参与牵扯出来,趁机提出朝廷派遣监军的事情则是其二。   随朝廷如今偶有出征大军安置监军,但在名义上却并未有此一说。   这是属于开国皇帝的自信,天下都是他带着人打下来的,国朝那些个将军们,当初哪个不是在一个大铁锅里吃饭的。   王儁继续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陛下与将校士卒们在军阵上,相互托付后背。臣等欣喜欣慰,我朝君臣和睦,上下一心。然大明要有万世基业,后世子孙能否与陛下一般。臣等以为,我大明再无人主,能似陛下之神貌,亦无陛下累生所创文治武功、丰功伟业。”   “臣等愚钝,幸得陛下器重,添为六部,官于当下。臣等何敢不为君上思,我大明何以万世永昌。臣等夙夜难眠,唯恐社稷动乱,黎民受灾。”   “国朝自有律法,先秦商君立杆为信,明正典刑,严肃刑名。但有不法,天子亦罪己。”   “河南道叛乱遍地,府县卫所官兵涉及深广,若不严惩不足以震慑大明诸道。亦当如治河,溃决处需封堵加固。为免朝廷再起一道兵马叛乱之事,臣等深思,唯监军法可行矣。”   “而监军之法,古即有之,非两宋独有。何以监军,我朝自当综述前人之智,并行当下,不致两宋旧事复生,不致地方官兵失控。”   在王儁一番长论之后,跪在一旁的户部尚书郁新便抬起头。   那头的武将们已经恨得牙痒痒。   要说说话,还得是这帮读书人最会说,说的是头头是道。   若非今日有常森和汤醴两人在场,奉天殿前当真是要上演全武行了。   或者是一面倒的殴打。   郁新扫了一眼在京的功勋武将们,抱紧双手面朝陛阶之上叩拜。   “陛下,朝廷法度威严不能有失。圣人世家教化中原千年之久,亦不能受辱,折辱孔圣。”   “张志远不尊平叛旨意,挟令拥兵,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围困孔府,耗费火药,不理叛乱。”   “似张志远这等目无王法,目无圣贤之辈,延误战机,荒废军马。”   “臣,请斩张志远,以正朝廷律法。”   “臣,请陛下下旨抚慰衍圣公府,以正社稷体统。”   附议声不再有了,只是官员们却是无声的叩拜在地。   奉天殿前,皇帝和他的臣子们陷入到了僵局。   夏原吉看得是一阵阵发愣,目光不时的放在户部尚书郁新的身上。   看了几眼,又觉得有些无味,便看向身边的解缙:“你的学生们,这一次恐怕都要入陛下的眼了。”   说着,夏原吉转头看向身后还站在文官班列里的那一位位年轻的官员们。   解缙摇头道:“他们都还年轻,这等时候还是只带着耳朵就好了。”   说完之后,解缙也回过头,看向身后那群以白玉秀为首的学生们,他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后便恢复一切。   夏原吉嘚吧嘚吧的哼哼两声,也不计较这些。   他想要解缙丢出个学生,破了现在这僵局,哪怕一时会受朝中上下官员嫉恨,但陛下却定然是会牢记心中的。   那就是简在帝心了。   甚至于,夏原吉最希望的就是如今刚刚坐到吏部文选司主事一职的白玉秀,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打破僵局。   解缙很护犊子。   似这等在夏原吉看来,不过是算计得失的情况下,他却想着自己的学生们可以不做大官,但一定是行事公正光明的。   脚踏实地,才是心学的根本。   陛阶上的朱标满腔愠怒,却难以轻易发泄出来。   君威不是单纯的靠喊打喊杀竖立起来的,王道与霸道并行,有春风沐雨,也有雷霆万钧。   今日百官弹劾所奏之事,可谓是有理有据,只不过是与皇室目前选择的国策不同。   朱标不用回头,也能知道,身后平静着的老爷子,此刻心中该是何等的愤怒。   一如当年废黜丞相一职的时候。   那时候可谓是满朝文武,皆有反对。   朱标在瞬息之间,想到了无数种结束今日这场御门听政的法子。   只是在所有人不曾预料到的地方。   只见一袭大红上绣团龙衮服,从奉天门南边穿了进来。   “陛下!”   “父皇……”   “爹。”   “爹……”   “快救救孩儿吧。”   在一连串的嚎哭声中,大明朝地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宗室第二嫡子,以不同寻常,却又极为附和其人设的方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奉天殿前的龙椅上,朱元璋哼哼着轻笑了两声。   朱标亦是回头与老爷子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眺望着正咿呀呀狂奔向此处的朱老二。   朱樉一路狂奔,也不管眼前有什么人挡着,他便径直往陛阶上跑去。而在他身后,则是宫中的禁卫以及伺候朱樉的王府内侍,见秦王爷不管不顾的多路而跑,他们却是唯恐秦王爷出了什么事,也就跟在朱樉的身后,不断的呼喊着。   可朱樉却是好死不死的选择了,从奉天殿陛阶前正中位置要往陛阶上跑去。   一时间,整个奉天殿前人仰马翻。   朱樉常年就藩关中,长的又是膘肥体壮,奔窜起来哪里是那些个莹莹弱弱的文官们能够扛得住的。   再加上尾随在朱樉身后的那些禁卫和内侍。   所有出班弹劾奏事的官员,基本就被一窝端了。   而朱樉却是一路跑到了陛阶下,随后便趴在陛阶上,手脚并用的往最上面爬去。   “爹,您快救救儿子吧!”   朱樉嘴里还不断的高呼着,满脸的汗水。   全然不知道,在他的身后,那无数的官员因为自己,乱作一团。   …… 第四百零七章 衍圣公入京 皇太孙登门   朱樉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出现在了奉天殿前,将原本的僵局给打破。   被撞得人仰马翻的官员们,纷纷就要起身弹劾。   却哪知,朱樉的嚎叫声是这般的震天动地,刺耳至极。   “爹啊!”   “您要是再不出手,儿子真的要死了!”   “爹,快救救儿子吧。”   “我要死了啊!”   “要死了!”   “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   从最低层的陛阶,朱樉便毫不顾忌自己身为大明宗室亲王的体统,手脚并用的往上趴着,扯开了嗓子声嘶力竭的嚎叫着、哭喊着。   官员们的不满,直接被朱樉一力压制。   年轻的吏部文选司主事白玉秀,看着向陛阶上面爬去的秦王殿下,嘴角控制不住的抽抽着。   他倒是忘了,在京师里头,还有这位爷在。   夏原吉亦是张大了嘴巴,左看看陛阶上仅凭一人嚎哭,便压过所有官员的秦王爷,右看看身边的解缙,他脸上满是感叹。   “我属实是忘了这位,也不曾想到,他今日未曾在宫中。”   解缙只是淡淡的笑着:“秦王殿下这几年,颇是辛劳,倒是与过往大相径庭。”   夏原吉摇晃了两下脑袋,砸吧砸吧嘴,小声道:“今日去东花园那边吃酒?听说那边有家酒楼,新到了位厨子,火候颇是精湛。”   解缙点头道:“得是四川的酒才行。”   夏原吉轻笑掩面:“上回存了几坛子酒,够你喝得。”   原本还局势紧张的百官弹劾僵局,现在却因为朱樉的破局,竟让解缙、夏原吉两人谈论起了今日里该去哪吃酒。   在前面的任亨泰和茹瑺两人,也小声讨论了一阵。   翟善忽然悄默声的凑到了两人身边:“东花园吃酒如何?本官做东,再带上几壶好酒。”   任亨泰、茹瑺两人愣了一下。   还是任亨泰率先开口:“家里这几日得了几样咸味,到时候遣人回去取来,佐酒一二。”   陛阶上。   声泪俱下的朱樉,双手终于是抱住了老爷子的小腿。   “爹!”   “儿子真的要死了!”   朱樉紧紧的抱着老爷子的腿,仰面痛哭。   朱元璋沉着脸,眼底却带着笑意,沉声道:“生了何事,叫你这般慌慌张张,是元人打回中原了吗!”   朱樉嚎哭不已,高声道:“儿臣要被家中那婆娘打杀了啊!”   “爹啊,那婆娘说是数年不见儿子,她要带着家里的婆娘们一起来了应天。”   “爹,您赶紧下旨,让儿子跑的远远的。交趾道!对!交趾道就行!再不成,您就让儿子乘船渡海,去倭国也成!”   当秦王爷哭吼着道出实情,奉天殿前的功勋武将们,纷纷忍俊不禁,掩面捂嘴,肩头不断抖动着的发出笑声。   朱标在一旁望了几眼,目光微微转动,望向陛阶下的官员们。   他挥了挥手,而后便走向老爷子跟前。   太子爷的动作很清晰,常森和汤醴两人径直起身,抱拳躬身作揖,随后便领着诸武官一步步后撤,最后纷纷转身离去。   秦王爷在上面哭嚎着,武官们都走了。   今天这场御门听政,便算是以闹剧结尾了。   当已经约好饭局的翟善,和任亨泰、茹瑺两人,站在原位上,抱着笏板躬身作揖,嘴里更是沉声道:“臣等告退。”   随后亦是与那些不曾出班弹劾的官员们往奉天门外离去。   到这里,郁新和王儁两人已然知晓事不可违了,只能另行商酌。   在万般无奈之下,两人只得是领着一众官员,躬身作揖,山呼告退。   待至群臣皆去,朱樉还在嚎哭。   朱元璋忍俊不禁,面露笑容,伸手拍拍老二的肩膀:“起来吧,人都走了,今天记你一功。”   朱樉却是不听,继续抱着老爷子的腿不撒手。   “爹,既然是功劳,那儿子我能不能不待在应天了。您就给儿子发配的远远的,让儿子能保一条命。”   朱元璋抬腿便是猛的一弹。   老爷子此时尚还龙马精神,只是一弹腿就让朱樉撒开了手,仰面跌坐在了地上。   “再胡闹,自己去太庙。”   朱元璋瞪着眼,看向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朱樉,发出了威胁。   朱标则是上前道:“老二,起来吧。今天若不是你,这事可不好收场。莫要在爹面前胡闹了,万不能误了京察的事情。”   朱樉收敛了一下,低着头哼哼着:“左右就没几个是干净的,按着今日闹事的抓人,通通下狱,便叫他们知晓,大明朝没了他们照样转的动。”   朱元璋起身往乾清宫过去,对自家这个老二,散养就是最好的方式。   朱标拉着老二,兄弟两跟在老爷子后面。   “你怎么是怎么回事,早先不曾入宫,倒是像掐点一样的出现。”朱标合着双手放在腹前,轻声询问。   朱樉撇撇嘴:“昨日出城去看了看解缙修的那条水泥路,臣弟觉得往后倒是可以多多修建。走的远了一些,于是便宿在了城外。一早赶回来听说有人闹事,这能惯着他们?那自然是要闹一闹的。”   朱标面带笑容:“你啊你,还是如小时候一般。”   朱樉哼哼着,望了一眼走在前头的老爷子,低声道:“我今天可是看的清楚,满朝的文官,基本都出来了。入宫的时候问了人,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这事真不能由着这帮人,孔家又如何?按我说的,孔圣人死了多少年了?现在这帮人和孔圣人能有多大的关系,还偏生顶着衍圣公的名头。   有孔家在,天下读书人就觉得他家是师门。所以天子门生,终究还是他们儒家的人。把持文脉,把持话语,好人能被抹黑,坏人能被洗白,全凭他们一张嘴。”   朱标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这就是社稷,牵一发而动全身。按你说的,恐怕就是来个满门发配。然后呢?朝野上下,恐怕就不单单是今日这般了。”   朱樉多少有些忍不下气,嘟嘟道:“今天这些人一件事没成,我看回头还得有的闹。”   朱标不再言语,有些事情其实从发生开始,就能知道后续。   孔府外大军一日不走,朝中的官员便会一日不安生。   而如今文官们也已经产生了监军的想法,往后他们必然会不断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背着手走在前头的朱元璋,则是忽的开口道:“太孙府那边,还要几个月才能生产?也不知允熥那小子能不能赶回来。”   朱樉抢先开口:“回头,您就是太爷爷了。”   朱元璋只是笑笑,停了下脚步,等老二走到跟前,他才伸手在其脑袋上拍了拍。   ……   曲阜孔府。   壕沟挖到足够深之后,官军便开始将壕沟加宽,似乎是为了防备叛贼到来,所有骑兵,壕沟不够宽,那些人能够直接飞跃而过。   而且壕沟后,一堵木墙也在建造之中,按照官兵们的架势,大概是要将整个孔府围住。   万余大军环绕,在孔府外摆出了闲杂勿入的样子。   “他们真的要一直忍下去?若是再没有动静,我们只能选择离开。”   中军大营可以眺望整个孔府的望楼上,唐可可忧心忡忡的念叨着。   他颇是忧虑:“山东道各司的奏章都去了应天,孔府也有言语去京师。再拖下去,我等真就成了众矢之的。”   张志远脸色亦是有些难看,这么多日了,孔家当真就安分老实的缩在府中。   山东道的叛贼依旧保持神秘,漕运依旧被中断。那些叛贼就好似能够未卜先知一样,在官兵们离开后露面,官兵们赶到时就会消失不见。   没有叛贼,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笑话,将会成为整个大明朝的笑话。   而山东道叛乱不平的罪过,也将背在自己身上。   “那是什么?”   当张志远忧心忡忡的时候,唐可可却是有些惊讶的嘀咕了一声,颇有些意外和好奇。   张志远顺着视线望了过去。   却是见到接连十数日不曾有人出来的孔府大门下,竟然是有着一整套的依仗从府里打了出来。   那是衍圣公的依仗。   作为文臣第一,衍圣公府的依仗可谓是庄严繁多。   而依仗的出现,也就代表着衍圣公出府了。   “他要去哪里?”   张志远不禁低声呢喃着。   唐可可皱紧眉头:“孔讷平素除了在府上讲学,便不曾有外出的时候。像这般更是打出依仗的,除了……除了入京觐见陛下,便再无旁的可能了。”   张志远心中一紧:“入京觐见吗?”   唐可可望着孔府大门下还未完全出来的衍圣公依仗,摇头道:“我们没法拦着不让他离开这里。”   张志远转过身,眉目有些清冷:“放行吧。”   孔府前。   孔公鉴正与孔家的族人们将父亲,也是如今的衍圣公孔讷给送出府门。   孔讷今年不过三十多,儒雅恭谨。只是眼底淡淡的深色,却昭示着其近来大概是没有睡好觉的。   衍圣公的依仗已经在府外集合完毕,孔公鉴与族人上前。   “父亲此去应天,费时数月,望父亲照料好身体。家中万事皆有族老们在,孩儿亦会与族人再三商量,父亲南下入京觐见陛下,不必忧心家中诸事。”   孔公鉴的脸色很不好看,眼底带着血丝,眼睑泛着黑灰色。   这是睡不好觉所导致的。   而原因……   孔公鉴望向府外远处,那竖起的高墙,那挖深加宽的壕沟。   孔讷并未多言,作为当代衍圣公,他是孔家的执掌人,也是天下文脉的执掌。只是孔家更多时候需要藏拙,甘愿缩在曲阜一地,而不愿在应天朝堂上有太多的露眼。   “万事,当以万世思量。”   孔讷留下了一句话,便在孔府族人们的恭送声中,轻步上了轿子。   仪仗摆开,前前后后上百人的队伍,便只是为了送孔讷一人入京。   孔公鉴目光下沉,回思着父亲刚刚临别之际所留下的话。   前头,入京觐见的队伍已经向南而去。   或许是这些日子人人都心力憔悴,等将孔讷送走之后,孔府的族人们便纷纷转身打着哈气回府,唯有孔公鉴注视着远去的仪仗队伍,往五里外的大军阵前而去。   官兵们早就得了军令,放衍圣公南下应天。   当仪仗队伍到了阵前,官兵们早就将不曾挖沟的路面上的障碍纷纷搬到两侧。   孔讷掀开轿子的布帘,望向外面自北平都司南下的官兵们。目光扫了一圈,不见有军中将领们的踪影,他便哼哼了两声,放下布帘。   不远处,唐可可和张志远并肩而立。   两人只是站在了孔讷的视线盲区里,却不妨碍他们看着这位衍圣公的仪仗队伍南下。   “衍圣公南下入京,我们应该怎么办?”唐可可低声念叨着。   大军来山东道,时下兵围孔府,但军马探子却是每日都有派出,可就是摸不清叛贼们的动向。   张志远正要开口,便有军马斥候从远处驾马赶过来。   官兵到了张志远前面不远处,便已经是勒住战马,身形矫健的跳下马背。   官兵快步到了张志远跟前,单膝着地,双手抱拳,沉声道:“回禀将军,皇太孙行在队伍已到西边三十里外。”   “殿下竟然来了!”唐可可满脸诧异,浑身不禁一抖。   张志远亦是脸色紧绷:“可曾查探清楚,殿下是否亲自来了。”   那官兵回道:“确是太孙殿下无疑,随行还有一众锦衣卫官兵,属下亲眼见到太孙殿下露了面。”   张志远回头看向唐可可,眼中布满疑惑:“殿下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此?”   唐可可则是推了他一把:“想这些作甚,还是快点带上人去迎殿下才是!”   张志远被提醒了一下,赶忙招呼左右人手,少顷亲兵牵了马过来,他翻身上马,眨眼间数十骑便往西边疾驰而去。   孔府往西三十里外。   千余名锦衣卫官兵以及千余名马军营官兵护卫着皇太孙的车辇,还要顾及到秦世子和燕世子的安危。   自进入山东道以来,官兵们便不敢让贵人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马洪庆有点不太明白,自己本该是归队西平侯麾下,为何却偏偏成了皇太孙的亲护卫。   可以容纳数人的车辇里,朱允熥正斜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一本话本,津津有味的品读着。   朱尚炳双手抓着车窗,不时的将脑袋伸出车厢,探头探脑的望着外头的景色。   朱高炽则是端坐在车厢里,手中也没有书,只是捧着一杯茶,不时的饮一口。   他望着正在看那不知名话本的朱允熥,便开口道:“都到这地界了,话本该收起来,换上四书五经的。便是装装样子,也要做到的。”   朱允熥将手中的话本砸在了条案上,愤愤低喝道:“汉武样样都好,偏生于这件事,眼光看得不够长远!”   “好坏皆有,哪能有样样都面面俱到的事情?”朱高炽打岔解说着:“至少,自汉武之后,我华夏便有了汉家儿郎的说法,这是魏晋南北朝、五代并十国之时,中原还能再造正统的根源所在。”   朱允熥双眼微微眯起:“这次,我亲自来,给他们一个体面。若他们不要,那便都不要了。”   朱尚炳这时候将脑袋从外头缩回来,转头道:“张志远带着人过来了,来的很急,大概是担心你要训诫于他。”   朱高炽当先开口:“本就该训诫的。大军在外月余,竟然寸功未有,徒耗粮草,他张志远是吃干饭的吗!”   朱允熥没有开口,车辇外的马蹄声已经到了近前,张志远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末将,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张志远,参见皇太孙殿下。”   “末将累月不平山东道叛乱,有负皇恩,有负殿下信赖,请殿下降罪于末将。”   张志远请罪的声音,从车辇外传来。   车厢里的朱高炽眉头抖动了两下,朱尚炳则是掀开车窗布帘的一角。   朱允熥轻声出口:“孤没有阵前换将的打算,这一次来不过是想亲眼瞧瞧有些事情。劳烦张将军,护卫我等去拜竭孔圣雕像。”   太孙殿下要去孔府。   车辇外的张志远闻声之下有些意外,但还是拱手高声道:“末将领命。”   队伍继续向前。   至正午,数千人的队伍便已经出现在了孔府门前。   朱允熥领着小胖和小憨下了车辇,踏足在孔府门前的土地上,他环顾周围的木墙和壕沟,脸上有些忍俊不禁。   “你们可是好生浪费火药了。”   同样赶过来的唐可可躬身低头,小声回道:“皆是为了军略能得以实现的无奈之举。”   朱允熥挥挥手,目光看向脸色有些紧张的张志远,他哼哼道:“边疆外头的小杀神,到了山东道便什么都做不成。是怕了,还是有什么顾虑。为将者,要少些考量,只管做军阵上的事情,且一往无前。”   张志远躬身低头,摆出受教的模样。   朱允熥摆摆手:“让人去敲门吧,就说大明的皇太孙要登门拜访一二。”   张志远立马便安排了麾下亲兵去到孔府门前,扣响了大门。   朱允熥则是低声道:“原本孤是不打算来这里的,只是瞧着你们在这里累月苦受,寸功未有。若是时日再久一点,便没法再为你们解释了。所以,孤这才在河南道初定之后,便转道此地。”   张志远愈发的恭敬,弯着腰低着头。在他身边的唐可可亦是恭敬有加,倒是脸上,嘴角处却是洋溢着笑容。   殿下来了,还要登门孔家。   山东道的局,大抵是要解了。   …… 第四百零八章 在孔圣面前数数罪过   砰砰砰。   孔府那厚厚的大门,被亲兵重重的敲响。   这些日子,孔府看门的仆役很快活。主家发了话,大门紧闭不开,任由外头风风雨雨,不与孔府有半分干系。   正因为,往日看门的仆役便难得有了偷闲的机会,好与府里的女娘们做些瓜田李下的事情。   今日但是因为家主衍圣公孔讷要南下入京觐见皇帝陛下,所以府上早早就做了准备。   待送走了家主,门房也不乐意到处吓跑,便缩在府门后头的小屋里。   当府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几名门房心中一跳,立马从床上、榻上站起身。   孔府外,官兵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谁啊?”   “若是登门拜访的,请递了帖子,我家主人看见了,自会往后安排会面。”   门后,传出了门房的回应。   这是规规矩矩的话。   府门外的官兵停了下来,一人走上前,正色沉声道:“监国皇太孙殿下驾临,要登门拜竭孔圣雕像。”   “我家老祖岂是谁人都能拜竭的?”门板后面,是门房的调侃声,只是很快便是一阵脖子抽抽倒吸凉气的声音发出:“是……是……是太孙殿下?”   “孔府中门全开!恭迎皇太孙殿下!”   亲兵挑动眉头,沉声高呼。   门后,传来了脚步声,只是声音越来越远,想来就是门房去通知孔家的人。   咯吱。   前头,孔府大门也被缓缓拉开,几名门房小心翼翼的向外探头探脑,打量着外头的人。   当锦衣卫的飞鱼服映入门房的眼帘,他们这才终于选择了相信。   “小的们拜见皇太孙殿下。”   孔府的门房将几道门尽数打开,便走出来跪在了一旁。   朱允熥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身侧目望着孔府那洞开的大门。   在门后,主人家还没现身,可凡入眼处,仆役婢女皆是跪在地上,静候着皇太孙殿下登门入府。   “千年的世家,规矩倒是比宫里头还要大。”   朱允熥随口的说了两句。   朱高炽在旁边附和念叨着:“孔府藏书海量,孔圣人早年学习周礼,最是注重这礼仪教化。咱们等下进去,说不定还要看到多少不曾见过的店里了。”   “殿下,衍圣公孔讷嫡子孔公鉴带着人来了。”   张志远在一旁轻声说了一句。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孔府足可以算得上是倾巢出动。   以几名孔府族老为首,孔公鉴脸色焦急的往外头走来。   谁知道父亲刚离家去往京师,原本还在河南道刚解决完叛乱之事,按理应当是继续西巡的皇太孙,会忽然就到了自家门外。   这让刚刚才合眼没多久,只想好生歇息片刻的孔公鉴心中犹如有一把火在烧着。   实在是太遭罪了。   “臣子与族人恭迎皇太孙殿下,鄙府不曾准备,未做洒扫冲洗,还请殿下见谅。”   老远的,孔公鉴便冲着府外喊着话。   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是要让所有人都能听的清楚明白。   朱允熥就站在孔府外,不动如山。   而他也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少许后,孔公鉴和孔府族老、族人们终于是走出了府门。   朱允熥微微侧身,目光斜视着。   孔公鉴走到了最前头,和孔家的族老们拥了上来,眼神却仍然是意外。   朱尚炳先前就站到了后面,这时候看着孔家的人都出来了,便立马大呼起来:“将陛下的天子令打起来,莫要忘了规矩,回头罚了你们。”   本就有护卫仪仗职责的锦衣卫官兵,立马是将皇太孙的一幅幅仪仗给亮了出来。   随后朱尚炳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目光幽幽的散向孔府众人。   而原本只准备行叉手作揖礼的孔公鉴,此刻脸色便已经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与孔家族老们抬眼望向侧身的皇太孙,也不见其有所举动,倒似乎是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疲倦。   当天子令的仪仗被抬出来后,孔家众人只能无奈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臣子,拜见皇太孙殿下,恭迎皇太孙殿下入府。”   “学生拜见皇太孙殿下。”   “小人拜见皇太孙殿下。”   一时间,整个孔府前满地都是高屁股、低脑袋。   孔公鉴及衍圣公所出,皆以臣子而论。孔家族人便是无论长幼,皆以学生自称。那些个孔家的家生子,则只能以小人叙。   远方,唐可可看着这一幕,轻声开口:“现在瞧瞧,都是一样的人嘛,也没瞧出什么不同来。”   “哪里还能有不一样的人,可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张志远环抱双臂,自己迎了太孙殿下,送至孔府前,得了训话,今日便算是没什么事了,外头还得由他护卫着。   至于太孙殿下在孔府,那自然是锦衣卫们的差事。   孔家众人跪拜行礼,张志远和唐可可闲言碎语,孔府前锦衣卫张辉则已经是沉眉冷目,带着人绕过地上的孔家人,到了府门两侧。   “进!”   张辉只是简短有力的一个字,锦衣卫们便已如潮水一般的涌进孔府内。   锦衣卫进了家门,那动静自然是小不了的,顷刻间孔府里便是一阵的嘈杂动静。   朱允熥这时才想起从假寐中苏醒,眨着眼看向孔府众人:“怎么叫你们都这般大礼,快快请起。果然不愧是我朝圣人世家,衍圣公府。”   朱允熥说着话便转身正脸,走到了孔公鉴面前,他只是虚虚的伸了一下手,伺候在一旁的雨田便当即上前。   雨田打眼看向孔公鉴身边离着最近,也是年纪最长的孔家族老。他便上前,伸出双手拖住此人的双臂。   雨田虽是内侍宦官,身子骨却是打磨的甚好。初见自己随意之下,竟是托不起这孔家的老东西,对方也不懂规矩顺着自己便站起来。   雨田心中冷笑一声,右脚脚尖在地上默默的搓动了一下,他双臂先是下压,随后胸中憋着一口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雨田便一下就将那孔家的族老给托了起来。让这名族老,原本抱着的跪下容易,起来难的心思瞬间落空。   孔公鉴及族中人见今日已然是接连吃瘪,也不在较一时的劲,拱手起身。   “谢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嗯了一声,便提起脚步由孔府中门往里走去。   他不说话,跟在身边的朱高炽便只好充当起沟通的人,不时与孔公鉴说着些乏味却经久不衰的话题。   整座孔府占地数百亩,有厅堂楼房四百多间,兴建于洪武十年,九进庭院,三路布局。   由孔府中门而进,朱允熥并未往孔府中路前衙三堂六厅过去,而是顿足稍停,目光望向西北侧。   “想了想,孤还是头次来曲阜,拜竭孔圣,该是去孔庙才是吧?”   已经侧身在前恭迎朱允熥的孔公鉴脸色又是一变。   进了府却要转去孔庙。   孔公鉴躬身低头含笑:“殿下乃千金之躯,钦命御赐,权同陛下。殿下初临鄙府,已使之满壁生辉,臣等莫不从之。”   朱允熥侧目看向说完话,满脸笑容的抬起来看向自己的孔公鉴。   他抖了抖衣袍,轻声随意道:“孔府世居曲阜,孤原以为乃耕读传家不问世事,倒是不晓孔府竟也知晓诸多天下事。”   皇太孙对孔家不满。   当朱允熥这一番话说出口后,孔公鉴的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尤其是在如今孔府被上万官军包围的情况下,这不得不让孔公鉴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思考去应对。   父亲临走时的话还回荡在孔公鉴的脑海中,所有的得失都大不过孔家的万世传承。   孔公鉴抱起双手:“臣等先为黎庶,再为大明臣下,耕读之余,亦是望我朝社稷万年。陛下当年赐恩建府,设前衙三堂六厅,许官入府商议国事,想来亦是希望臣等能于耕读之余,莫要两耳不闻天下事。”   孔公鉴不住解释着,众人也一句往孔府西面的孔庙而去。   朱允熥却是忽的伸手一指。   “是往这边走?”   孔公鉴以及跟随其后,躬身低着头小心随行预备伺候的孔府众人,纷纷一愣。   这皇太孙言辞跳跃,完全是出人意料。   孔公鉴无可奈何,望着自家的西侧门,恭敬点头:“回殿下,过此门往前便可入孔庙,只是近来……”   他正要说些近期孔庙因为张志远那帮人胡作非为,里头满是尘土,显得颇为杂乱。   朱允熥却是抢过话:“孤在宫中时,常与圣贤文章往来,今日能拜竭圣人,足平一愿。”   旋即,朱允熥已经是迈步出了孔府西侧门,到了外头往孔庙而去。   大抵是这时节为了方便孔府中人往孔庙去,孔庙东墙上开了个小门。   推门而入,便是孔庙主殿大成殿。   此时大成殿倒非是后来的,却也营造精湛。五间开面,顶铺琉璃瓦,造琉璃构件。   乌泱泱一群人,各怀心思到了大成殿前。   孔家的仆役已经是急急忙忙的,将大成殿五间开面尽都打开。   顷刻间,至圣先师孔圣人牌位画像,及儒家哲贤皆供奉于内,示于众人眼中。   当朝皇太孙要拜竭孔圣,虽然是临时而来,临时起意。但孔府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或者说是孔府的家生子们尽了全部的努力。   只用了盏茶柱香的功夫,便大致备上了一整套的流程。   朱允熥很认真,态度和模样虔诚无比,跟随着礼仪指导做完了整套流程。   等他抬起头,身穿儒服,大耳,厚鼻,大牙,侧身而躬则素手的孔子画像,便清晰的映在眼前。   他长叹了一声,叹息声里包含了许多不同寻常。   随后,朱允熥又清哼了一声。   等朱允熥转过身,孔公鉴及孔府中人便躬身低头向后退。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孔公鉴一眼,往前数步到了门槛前,这帮人便已经是纷纷都退出到了大成殿外。   朱高炽望了一眼四周,用脚尖撞了下朱尚炳的脚。   朱尚炳转过头,脸上露出疑惑。   朱高炽眨眨眼示意小憨往外头去,准备好镇场子。   可朱尚炳哪里看得懂这些,一阵的挤眉弄眼。   而这个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满脸铁青,脸色深沉无比,语气冰冷道:“尔等立于孔圣前,不觉耻乎?”   已经有过无数设想的孔公鉴,终于是反应过来。   皇太孙就是来找茬子的。   孔家这一遭怕是真的要遭了!   在他身后的一众孔府族人,也全然愣了神。   孔公鉴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恍惚之后,也渐渐平复下来,他领着孔家的人,在大成殿前默默的跪下。   他的脸上没有不解,也没有愠怒。   孔公鉴只是平静的抱起双手,目光平静的望向朱允熥:“臣等深受皇恩,阖府卧榻之处,亦是陛下所赐建造。孔家无能,衍圣公一爵,已是朝堂文官第一,却无治国良策献于朝堂之上。   然臣等却莫敢忘了先贤教化,耕读传家。先祖杏林之下,如今还有读书声。学堂里,稚童识文认字,孔家从不忘抚育后辈,帮扶相邻,开文运昌盛。   我等莫敢忘了先祖之言,从未忘过先祖宏愿。臣等不知,皇太孙殿下今日拜竭先祖孔圣,为何会有此一问,实叫臣等愧色难堪。”   朱允熥轻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一些,只是平静的反问道:“孔府累年所为,当真瞒得住所有人?亦或是,你们给自己瞒住了?”   孔公鉴双手摊开,俯身叩首,拍击地面。   在他身后的孔家族人们,则是纷纷开口道:“我等不知所犯何罪,竟叫殿下如此猜忌。”   孔公鉴则高呼道:“臣请殿下明鉴,孔家千余人丁,忠心大明,日夜铭记朝廷恩德,勤王忠事,若是有奸佞挑拨,还请殿下慧眼分辨,也叫天下读书人都看一看,到底是何等奸佞,竟然……”   “够了。”   朱允熥有些乏了,因为连日奔波赶路,因为厌倦了这些蝇营狗苟尔虞我诈,他低声淡淡的说了一句,冲着大成殿外面招了招手。   而后,朱允熥才看向被自己打断了话的孔公鉴。   这位几乎是无可争议的唯一下一任衍圣公,竟然试图用整个天下的读书人来作为托词和说法。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他在的眼里,孔公鉴还不是衍圣公,只是一个普通人,更是一个命不长寿的人罢了。   而随着他的招手,从孔庙的正门外,便有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穿过大成门、杏坛,一直到了大成殿外。   是一队锦衣卫官兵,却是由田麦带队的。   这些到来的锦衣卫官兵四人一组,搬着一口口的木箱子,到了孔公鉴等人面前。   朱允熥挑了一个箱子,从殿内走了出来,屁股落在了上面,而后歪头看向殿内的孔圣像,提振声音道:“来人,关了殿门,莫要脏了圣人的眼睛。”   官兵们立马上前,将五开间的大成殿一扇扇大门给紧紧合上。   这时候,朱允熥才将最前面的一口箱子踢开。   “孔昭文,你要不要看看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朱允熥目光讽刺的盯着孔公鉴,调侃着询问。   自从官兵们带着那一口口的箱子进来后,孔公鉴便已经将头埋在了地上,强烈的预感在心中滋生着,孔家这一次恐怕要遭了。   此刻听到问话,孔公鉴默默抬起头,他只能到了箱子里是一本本账册簿子,于是便回道:“是册簿。”   朱允熥轻笑一声:“知道都写了什么吗?”   孔公鉴跪在地上的腿抽动了两下,他再一次俯身低下头:“臣不知。”   “他们说,都是孔家,是千年传承的圣人世家,这些年所有的所作所为,甚至……”朱允熥的声音在装着孔圣人的大成殿外响起,期间还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哦!这里有了,甚至还有前元时,孔家所干的那些个蝇营狗苟见不得人的事情!”   收到最后,朱允熥的声音忽的怒了,手中的账册被重重的拍在了木箱子上。   “大明到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八年,孔家便多出了一倍有余的田产,你们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大成殿外,锦衣卫已经进了众多人手,四下里寂静无声,角落里原先想要溜出去通风报信的人,也已经被两名锦衣卫放倒。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靠在殿前阴凉处,双手插兜,目光淡然的盯着这些孔家人。   从他们离开洛阳城,前来山东道的时候,孔家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朱允熥又拿起了一本账册,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日子倒是不错,不如孤就在孔圣面前一样样的,好好的,仔仔细细的,数一数你们都干了哪些罪过!”   “二十年的光景,大明朝的兖州府,便有半府之地成了你孔家一家的了。朝廷的税赋何来啊!边军在长城外抛头颅洒热血,有多少人是兖州出去的,他们回来可否知道,自家的地都成你们孔家的了!”   “家生子不记,乡野之间有清秀出落之女,便与落红之前收入府中调教,以为……以为风雅?”   “这便是你们这群自诩圣人子孙的人干出来的事情!”   朱允熥只是翻了几下暗卫主办核查的有关孔家所犯之事的记录,便已经看不下去了。   他愤怒的拍下账册,站起身,在殿前来回的踱着步子。   五六口的箱子,皆是记录了孔府这些年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当真是罄竹难书!   孔公鉴终于是慌张了。   他身后的孔家族人们也怕了。   所有人都在地上蠕动着,犹如蛆虫一样。   “请殿下饶命!”   “殿下恕罪,我等知罪,还请殿下放过我等吧……”   朱允熥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他将面前的一口箱子踹翻在地,散落的账册挡住了快要爬到自己跟前的孔公鉴面前。   而他则是冷声道:“来人,一条条的念,念给孔府的人听。”   …… 第四百零九章 这些罪证可否诛九族?   朱允熥说了要在孔圣人面前数一数孔家所犯的罪过。   他便真的要一条条的数清楚了。   大成殿前,锦衣卫官兵已经将所有的出入口都给堵住了。   而为了能让这些孔家人更清楚的听到他们自己都干了什么事情,官兵们更是贴心的手持绣春刀,让这些孔家人都保持在固定最佳听觉范围里。   朱高炽不愿意读那一箱箱的罪证,他的思绪已经飞跃时空,到了数千年前,孔丘还活着的时候。   那时候的孔丘,就是在前面的杏坛授业解惑,教授学生,试图在那个乱世之中,建立起一个理想中的世界。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里,探究出一家之真理的存在。   燕世子感性了起来。   所以,秦世子便很是无奈的挥着手,给了请示的田麦一个白眼:“多叫了认字的,一并在这些姓孔的耳边念,仔仔细细的一字不落的念给他们听!”   田麦是个老实人。   所以他真的就按照此刻在场姓孔的人数找出了对应的会认字的锦衣卫官兵,一人发了一本账册,便开始对着那帮孔家人的耳朵念了起来。   眨眼间,孔庙里真的是再一次出了阵阵读书声。   声声入耳。   远方杏坛里,枝头的叶片在随声而动,似乎是觉得这一刻,回到了千年前,孔丘遍访诸国之后,回来时的无奈,而后在此以自己的思想为根基,传道受业,有教无类。   孔庙里的动静,自然是引来了孔府那边的注意。   尤其是当原先那些本是入府,情理之中乃是开路护卫的锦衣卫官兵,竟然开始在四处搜查,并且不放任何人擅自走动。   这些人心中便彻底慌了。   人们开始求饶,开始叫喊起来。不知晓此刻孔庙里正发生着什么的孔府中人,甚至还搬出孔圣人和文官第一衍圣公,想要压住这些已经开始拿人的锦衣卫。   只是。   绣春刀会教会人们礼貌。   锦衣卫们拿了人之后,便都送往孔府前衙三堂六厅。   孔府前衙便是当初朝廷下旨修建时,按照官府衙门而造的。所谓三堂六厅,便如朝堂之上,地方官府,所设的六部六房。   因此,这里地方很大,供锦衣卫审讯的屋子也就很多。   被送来此处的孔府中人,得到了锦衣卫精心的照料,每个人都被分配照顾到。   每一个走进临时审讯室的孔府中人,都有着一份不同的审讯问题。   孔府里锦衣卫们在加紧速度审讯有关人等。孔庙里,那阵阵诵读声久久不曾停下。   官兵们读完了一本,第二批官兵便捧着新的账册上前接替任务,好让同袍们能休息片刻。   孔公鉴等人已经崩溃了,彻底的崩溃了。   在他的身后,那些族人们,那些往日里孔家大儒,孔家族老们,因为惊恐和怕死,接连一阵屎尿屁声。   有人惊惧的打着嗝。   原本孔公鉴还准备试图解释,试图辩解一番孔家的清白。   可是当那些官兵们在自己的耳边,一条条将孔家隐藏最深的那些谋生手段,扎进自己耳中的时候。就连孔公鉴也是茫然的,漫长的混乱后,才一点点的反应过来。   千年传承的孔府,很多事情已经不再是他们这些孔家族人会接触到的,亦或是知道结果却不知道过程。   孔公鉴从没想到过,便是孔家的家生子仆役,也能坐拥良田万亩。那是伺候大房近百年的一支家生子,出府便是一方显赫。   而在这繁华之下,无数与圣贤教导相背的事情,更是多如牛毛,浩如烟海,层出不穷。   雕梁画栋,灯火璀璨的孔府之下,是累累白骨,是无尽的罪孽,是吃人的冷漠。   “三太老爷!”   人群里忽的传出一道惊呼声。   声音响起的地方,只见已经有好几名孔家族人,正脸色苍白的抱住一名孔家族老。   孔公鉴木楞的转过头。   只见正有族人将手指送到三太老爷的鼻下。   那人手掌顿时一颤,惊恐的收了回来,抬起头满脸灰白的看向周围的人。   “三……三太老爷……走了……”   孔家现存最年长的族老,就这么走了,在一片惊恐之下悄无声息的走了。   顿时满地哭嚎抽泣声。   孔公鉴转回头,缓缓抬起,双眼带着血丝看向坐在木箱子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则是目光俯视向下,平静如水。   孔公鉴痴笑一声,伸手擦了擦鼻子,而后便双手贴在地上,五体投地,砰砰作响。   孔公鉴磕的很认真。   孔庙修建的也很坚固。   所以,孔公鉴磕的声音很大,原本还在为孔家最年长的族老就这般死不瞑目的走了而愤怒的孔家人,纷纷转过头。   看向跪拜在大成殿前,跪在皇太孙面前,不断叩首的孔公鉴,看着那块地砖染成了红色。   “何至于此。”   朱允熥眼睑下垂,低声呢喃了一句。   孔公鉴停止了叩拜,抬起头:“求殿下饶过孔家。”   “饶过?”朱允熥冷笑了一声,拍拍座下的木箱子:“这些东西……”   他说的很慢,双手搭在了腿上,身子渐渐前倾。   “这些东西,这些罪证。”   “可否定一个诛九族?”   孔公鉴浑身一颤,在他身后的那些孔家族人们也是一阵的心惊胆战。   朱家要灭孔了吗?   因为朝廷基本很难在如此短时间内产生这样的改变和决定。   孔公鉴胸口一阵阵剧烈的欺负着,脑袋持续不断的发晕,嗓子眼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腹腔里翻江倒海几欲狂吐不止。   诛九族。   这是一个在洪武朝属于高频的词语了。   每一次都是无数的人头落地,数以万计的人发配边疆,罚入贱籍。   孔公鉴眼中已经没了光亮。   按照这些摆在眼前,已经查明了的证据而言,足够给孔家定一个诛九族了。即便孔家是圣人世家,即便衍圣公是当朝文官第一,即便天下读书人都要对着孔府喊一声师门。   “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长久的沉默以后,孔公鉴双眼含血的抬起头,沉闷的问了一句。   这厮不会提前死了吧。   看着孔公鉴此刻的模样,朱允熥心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拍了拍木箱子,梆梆作响:“孔家能给什么?”   孔公鉴双眼闪烁了一下,孔家能给的东西很多,但能被太孙看入眼的,恐怕也就少之又少了。   朱允熥却是继续道:“孔圣的学问,天下人人都在学。孔府,各房人丁兴旺,南边还有一宗。你觉得,你如今能给孤什么?”   朱允熥毫不保留的将孔家的底给撕开。   衍圣公的爵位,朝廷可以换给孔府小房,甚至是南宗。   孔公鉴整个人三魂七魄像是都丢了一样,脖子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紧紧的捏住。   窒息感,无力感,像是被淹没在深不见底的水底。   只是瞬息之间,孔公鉴已经是浑身汗如雨下,身上那一件件的绫罗绸缎,从里湿到外。   然而在孔公鉴的身后,那些非是孔府大房出身的族人,此刻的脸色却是颇有些不同寻常了起来。   他们没了因为孔府三太老爷还死在这里,没有因为那成箱的孔府罪证,就彻底的沉浸在惶恐和不安之中。   皇太孙最后的话说的很清楚。   孔公鉴失去了所有谈判的资本,或者说是衍圣公一系被剥夺了谈判的地位。   阴凉下的朱高炽无声默默的抬起头,望着大成殿顶上的天空。天很蓝,云很白,微风浮动,白云悠悠。   朱允熥站起来身,从孔公鉴的眼前走过,走下大成殿前的台阶,站在下面的空地上。   “累及九族之罪,皆在此处。”   朱允熥左手一振,背到了身后,右手转着那只玉扳指,目光深邃而锋利:“孔氏,可敢引颈一试否?”   孔公鉴跌跌撞撞,双手双脚在地上胡乱的趴着,从台阶上的过廊滚了下来,到了朱允熥的脚前已经是不成体统。   “孔氏不敢,乞求殿下赎罪,孔氏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愿以殿下锋芒所指而往。”   然而没人回应孔公鉴的臣服和效忠。   当耳边传来脚步声,到孔公鉴抬起头的时候,朱允熥早已悄然离去,官兵们则是重新四人一组,抬着那些装满罪证的木箱子撤离孔庙。   这算怎么一回事?   孔公鉴两眼茫然的望着那些自行离去的官兵,只觉得自己今天一颗心当真是七上八下。   那些能叫孔氏一族九族尽诛的罪证,已经展露在了孔家人面前,现在只是这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给拿走了。   孔公鉴茫然的回过头,看向孔府的族人们。   只是这一眼,却让孔公鉴后背再一次惊起一层冷汗。   在孔公鉴的视线里,这些往日里熟悉的族人,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三太老爷那一支的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怨恨和愤怒。   至于其他的,不是大房的族人们,更是多了一些嘲讽和看好戏的神色。   似乎。   皇太孙最后留下的那几句,终究是在孔家人的心中掀起了一圈圈的浮想着的涟漪。   而那些可以诛了孔家九族的罪证被带走,就是最好的证明。   孔公鉴如芒在背,袖中的手掌轻轻的颤抖着,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只是族人们这一次没有给他这位下一任衍圣公接班人太多的友善,大多数的人都借口要为孔家三太老爷收殓回府,前呼后拥的由大成殿旁的那扇侧门挤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孔府大房的人,还陪在大成殿前,等候着孔公鉴的开口。   孔公鉴的胞弟就在余下的大房人群中。   “兄长,眼下我们该怎么做?他们这帮人,多是见利忘义之人。父亲刚刚南下入京觐见陛下,此刻不过是太孙殿下的几句挑动,他们便都忘了规矩,忘了身份。”   孔公鉴回身看向说话的胞弟,上前轻轻的拍着对方的脸颊,凄惨的笑了一声:“现在不是我们该怎么做,而是我们能怎么做。不过你……你们都不用担心,便是有罪,也不该牵连到所有人,咱们孔家风雨千年,什么样的磨难没有经历过?”   有大房的人还想说话,孔公鉴却是摆摆手,眼神递了过去:“都回府吧,还有三太老爷的后事要料理。”   ……   “孔家的后事该如何料理?”   孔庙正门外,朱高炽看向走在前头的朱允熥,低声询问了一句。   朱允熥几步路走的很是悠闲,似乎这大军云集的旷野,是片郊游场一样。   他回头看向小胖,挑眉问道:“派去截下衍圣公,请他回来的人都过去了吗?”   朱高炽回道:“我们消息得的晚,不过衍圣公入京用的都是仪仗和车轿,人多,走的慢。想来,也要不了多久,便能将人给请回来了。”   “回来就成。”朱允熥嗯了一声,点着头,颇是煞有其事道:“孤虽才疏学浅,可也领了个权同陛下的旨。衍圣公年长,千里南下,恐水土不服,还是不要这么一年一年的走了。今年便在这里,有什么事只管说了,孤回京了再转达给陛下知晓。”   朱高炽翻翻白眼:“这里没有孔家人,你说这样白费口水?”   朱允熥却是忽的咧开嘴:“我这不是怕我自己给忘了借口吗,提前预习一遍。”   朱高炽颇是烦躁的甩甩手,皱眉道:“你还没说孔家的事情到底要怎么收场呢。”   “如何收场?”朱允熥挑眉看向朱高炽,脸上露出疑惑。   他上前,挥手搭在了小胖的肩膀上:“炽哥儿啊,你现在看看周围,看看这周边的一切,你看到了什么?”   朱高炽有些懵,哼哼道:“旷野,壕沟,木墙,庄稼地。”   他将所有看到的东西,都给说了出来。   “不!”   朱允熥却是矢口否认,提声道:“都不是!是剥削!是孔家这等圣人世家,对那些穷苦人家彻彻底底的剥削!”   朱高炽张大了嘴巴:“你要……”   “既然有剥削,我便要在此亲手消灭所有的剥削!”   朱允熥收回手,双手叉腰,昂首挺胸,望向孔庙外的旷野:“来人。”   …… 第四百一十章 圣人的另一种用法   朱高炽有些不解,望着开始招呼人过来听令的朱允熥,他有点不明白,现在有了对付孔家的罪证,为何却忽然选择了收手。   尽管,那成箱的账册罄书难尽孔家这么多年所犯的事情,但若是当真说要株连九族,其实还是会有很大的阻力和不可行性。   毕竟一个圣人世家,就足够任何一家朝廷,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要慎重考虑后果。   眼下解缙他们发扬心学虽然有几年了,但天底下还是理学居多,根深蒂固。若要朝堂之上皆是新思想的读书人,还得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努力。   孔家不可轻易动。   没有更大的罪证,是难以堵着天下悠悠众口,而彻底将孔家的影响在朝堂之上抹去,也无法在天下人心中压住孔家这尊牌位。   但是压制,让孔府屈从,眼下却是可以做到的。至少孔公鉴这一支衍圣公爵位继承的大房,不可能甘心爵位被旁人顶走。   但现在却还是没有实质性的动作啊。   朱高炽看着张辉麾下的一名锦衣卫旗官赶了过来,目光不由移了过去。   “殿下。”   朱允熥嗯了声,说道:“兖州府及下辖县,有司主官,都羁了吧,拘到这里来。”   旗官抱拳:“属下领命。”   朱允熥却继续道:“想来,文选司对河南道那边官缺的选任也都出发离京了,当是走的运河。再派些人去徐州府等着,带上孤的手书,点半数人带过来。”   旗官停了一下,微微抬头。   这操作不符合流程。   朱允熥扫了旗官一眼:“只要那些心学出身观政的。”   锦衣卫旗官立马抱拳低头:“属下明白。”   应了话,旗官躬身候了两息,不再听到有教令下来,这才抱拳低头慢慢后退,最后折身快步离去。   不远,传来了一阵轰鸣声。   土石飞溅,不知情的护卫们赶忙上前,将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围住。   没多久,朱尚炳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嘴里吐了几口带着土的唾沫:“是张志远他们在用火药炸壕沟。”   朱高炽顿时哭笑不得,一路往曲阜而来,就接到张志远他们都干了什么事,现在不想竟然还在干。   他笑骂道:“那沟都快要比运河还要宽了!”   朱允熥挥挥手:“告诉他,往后都停了吧,用不到这些了。再弄下去,以后他也别想上阵杀敌了,孤直接让他给整个大明的军队挖壕沟修营寨去。”   几人一路说着话,就到了那条被张志远带着人挖出的壕沟竖起的木墙外。   朱允熥看了两眼,转头看向身边的小胖:“你不是想知道,我会如何处置孔家吗?”   朱高炽点了点头:“更换兖州府有司官员,严控孔家在地方的影响?”   小胖沉默了一下,毕竟孔家的影响是无形的。   朱允熥摇摇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孔圣和华夏皆为先贤于社稷有教化之功,谁也不能否认。但是往后,圣贤的话就是纸上的意思。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何其繁琐。   天下的道理就那么多,最大的道理是什么?   是让百姓越来越富足,让人人都能吃饱肚子。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圣贤说的话,少些解释。现在这天底下,有人是见过圣人的?   哼哼。   要做这件事,那就得孔家来做。”   文人是无耻的,最无耻的是他们能从各种有利的角度,去摘取圣贤的言论,来为自己的狗屎道理佐证。   整日里穷就圣贤说的一句话到底是个什么道理,而因此产生无数的争论,不如多想想怎么多让一个人吃饱肚子。   朱高炽微微低头:“这样做,孔家的牌匾就要掉下来了。”   “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朱允熥淡淡看向小胖。   见小胖不说话。   朱允熥继续道:“这只是其一,往后要如何用孔家。前段时日,高仰止来了密奏。交趾道、占城道属新征之地,大将军还在向西开进,国家在那边的教化缺失。高仰止认为,似孔家这般门户,虽有难尽之罪,但若是送到那边,还是可以为国家尽力的,我深以为然。”   “你要给孔家的人发配南边?”朱高炽有些吃惊。   朱允熥点头道:“不光是发配,兖州府的田亩也得清查一遍了,数十万百姓,尽数为孔家佃户,长此以往下去,朝廷又将从何处征收赋税?去给那些自耕农不断的增加摊派?”   这是除了将孔家的人头全都砍掉以外,什么法子都不放过,是要给孔家往死里用了。   然而朱允熥却并没有结束话题。   他继续说道:“上一回在应天的时候,红薯便是从那个叫范虫的欧罗巴人那里弄到的。我瞧着这些欧罗巴人,目下前来我朝虔诚恭敬,可眼底却透着觊觎。那海船更像是战船,不可不防。”   朱高炽啊了一声,不知为何会扯到那么久那么远的事情:“我朝与欧罗巴相隔万里之遥,他们便是有甚狼子野心,恐怕也难以企及吧。”   朱允熥哼哼一声:“将作监弄出来的蒸汽机你忘了?有消息,张二工带着人和龙江船厂的人打了好几场口水仗,总算是给蒸汽机安进了战船里。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就需要更多的倭工去挖矿了。”   为何顺利了,就要更多的倭工去挖矿?   因为蒸汽机需要烧煤。   朱高炽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我懂你意思。我朝在发展,欧罗巴人也会在发展,当他们比我朝更强的时候,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过来。”   是已经到某个历史的节点了,朱允熥心中默默的想了一下。   而且他们一定会过来的。   除非。   “大明的力量需要先一步踏上欧罗巴的土地!”朱允熥沉声开口:“孔家很不错,作为圣人血脉,千年传承,足够傲视整个欧罗巴。或许还能在那边制造点乱子……”   如果那帮白皮猪敢杀孔家人,他求之不得,大明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去发泄愤怒。   如果不出事,那就让理学,在新土地上发扬光大吧。   一步步将纠缠在大明体内的顽疾拔出,最好是远远的丢出去。   “这是长远计,眼下动孔家,朝堂之上必有争论。”朱高炽还是补充了一句。   朱允熥冷哼一声:“朝堂?等孔家的事暂时落定,也就该先回京一趟和那些人算笔账了。”   说完他便提脚向前,往张志远的中军大营走了过去。   朱高炽连忙招呼着朱尚炳跟上去。   ……   孔府,因为朱允熥的一句衍圣公爵位更迭,已经是掀起了千层浪。   大房传承这么多年,世代荣耀。其他各房虽然也是孔家人,也领着月钱,也能读书拿个功名,可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用途了。   现在不一样了。   皇太孙没有株连孔氏九族的意思,到表现出了更换衍圣公爵位的心思。   孔府里头,那些个往日里寂寂无声的人也泛起了活络的念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此时不搏,累及后世!   “南宗那一支不可能有希望,若是有的话,早年间朝廷就不会将衍圣公袭在这里。”   孔府里,前头已经在为三太老爷的仙逝吹吹打打了起来。后府里,孔家某房的几名长辈便聚在了一起说着闲话。   “算来算去,最后还是得落在咱们这府上。如果当真想要搏上一搏,就要给大房压的死死的。”   “太孙想要的是什么,这个我等还需要想清楚。”   “三太老爷今天死了,这事闹不好又会成他们那一房夺位的借口。”   屋子里,几人面色凝重。   但凡是决定了要争一争,便是一条不归路,没有回头的机会。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张志远为何会不去平叛,而是带着兵马来曲阜。这其中,必定早就有了皇太孙的授意。”   “前元乱世,天下大乱,府上暗中做的那些事,可否记得?这半座兖州府,当真锦衣卫不知道。无非是老祖宗的圣名和天下那群读书人护着罢了。”   “现在皇太孙铁了心要做这事,陛下和太子对其向来信赖有加,这事大抵是没有缓和的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矛盾点在什么地方,其实他们很清楚。如同整个大明,所有人都清楚矛盾在哪里,只是想要修正却很困难,因为没有人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   半响之后,屋子里才再一次有了声音发出。   “朝廷自浙江道伊始便开始推行摊丁入亩之策,官绅一体纳粮,如今已有数载。秦王兼六道田赋事,推行数年,成效半半而论,可却也见朝廷之决心。”   “此番皇太孙于河南道,可谓是上下皆换,大力清查田亩。朝中,如今又有税署之司。诸位应当明了,朝廷这是不愿再放纵地方权了,更不会让我等人家与朝堂岁入相夺。”   “……”   “那我们便要放弃?”   “为何放弃?届时磋商磋商,请上意如何。”   “磋商?”   “淮右勋贵的事情,不曾有过听闻?他们那些人家的土地,可都是换到交趾道那边去了,十倍增之。”   “我等不求十倍,便是有个两倍,亦或是原封不动的换过去。如今海船多如牛毛,行于浩海之上,何愁荣养不在?”   “太孙恐怕不允。”   有人面露犹豫,总觉得现在明明皇太孙已经喊出诛九族的事情,他们还在期待着能不能当家做主之后,将孔家的土地如同那些淮右勋贵一样,给换到南边去。   “太孙所需,我等便一力应下去做。”   “万世传承如何,千年世家如何,我等荣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屋子里,这一房的人也渐渐的明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而在整个偌大的孔府宅邸内,这一幕此起彼伏的上演着。   主宅里面,孔公鉴也在忙碌着。   大房的族老和族人们,都已经聚在了一起,远处的白事声和三太老爷那一房的哭嚎声,一直回荡在孔府里,却难以让孔公鉴等人关注过去。   现在,保住大房的地位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太孙最想要的是什么?”   孔公鉴在厅里来回的走动着,低声询问了一句。   “或许……献出族中这些年除了朝廷恩赐之外的所有田地?”   孔公鉴停下了脚步,目光左右转动着:“这一条记下,朝廷恩赐的田地也要记下,要做便要一点都不留,且看朝廷到时候如何定夺。”   孔公鉴的胞弟便在一旁持笔记下这一条。   又有大房的长辈开口道:“近年来,翰林学士、文华殿行走解缙,常在应天主持心学,文报也时时刊印心学文章。而解缙与皇太孙殿下,听闻私交甚好,隐有潜邸之势。不如,本府持笔文章,附和心学一二?”   孔公鉴停下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回头看向开口的那位大房长辈。   这是位自己父亲那一辈的大房长辈。   孔公鉴沉吟了一下,皱眉道:“心学……若是如此,理学一方是否会对我家有所看法?毕竟,我家自前宋以来便与理学一脉来往颇深。”   “既然田地之物都可尽数舍弃,为保大局,理学又如何?圣人本出我家,心学理学皆在儒学之下,何分左右。”   孔公鉴摇头笑了笑:“既如此,便也记下吧。”   说完,孔公鉴看向一旁的胞弟,见其已经开始秉笔书写,便望向周围的族老、长辈们。   “诸位,都是昭文亲亲的叔伯长辈,还有亲亲的兄弟们。可还有何良策,能叫我孔氏大房,不因此遭劫难坠落?”   “族中……三叔家不是还有位尚未出阁的女娘,目下年岁恰好,可否能请旨,送入太孙府?”   “三叔家的,是否……侄儿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是否不够……侄儿以为,昭文兄长不是还有几位刚好适龄的胞妹,尚未出阁。”   “可那都已经许过亲事了的!便是毁了亲事,又如何能嫁与太孙?”   “倒是还有个小妹,只是如今是否太小了一些……”   “那边先请了宫里的旨意,养在家中,待及笄便送入太孙府。”   孔公鉴轻叹一声:“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脸上满是愁容和凝重。   只是最后,却还是看向了在一旁持笔等待着的胞弟。   “且将此条也一并记下吧……”   …… 第四百一十一章 向伟大的皇太孙殿下投诚效忠   人的底线,在一定情况下,是可以不断降低的。   无疑,孔家现在已经不会再提半句体面的事情,也不会去想何为千年世家的尊严。   能否躲过这一劫才是当务之急。   有人在力保地位和荣耀,有人在阴谋诡谲着颠覆之事。   而在一片阴云惨淡的孔府外,却是个足足的艳阳天。   张志远所属的中军大营里。   大明忠诚铁血的边军将士们,迎来了他们年轻英勇的监国皇太孙殿下。   从辕门始,全副甲胄批挂,列队两侧,驾驭战马,默默低头颔首的精锐骑兵们,目光随着皇太孙殿下的走来而无声的移动着。   朱允熥很喜欢这样的气氛,而这样的军礼,是从讲武堂开始兴起的。   他在朱高炽、朱尚炳两人的陪同下,在张辉、田麦率领的锦衣卫簇拥下往营中而行。   挖了不知道多少天壕沟了的边军将士们,此刻见着朱允熥的身影,无不目露热切。   朱允熥一路走到了中军大帐,登上台阶,转身目视左右云集的将士们:“明军威武。”   他说的声音不算大,很平静,没有要冲阵时的嘶吼和激励。   而回应他的却是一波高过一波的如同浪潮一样的回应。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满营的士卒在奋力呼喊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满面涨红。   张志远和唐可可领着一众北平将领,此刻就等候在中军大帐前,望着这一幕,人人心中自傲。   朱允熥面朝着士卒们压了压手,便转身看向张志远等人,面上含笑:“这些人被你们带的不错。”   张志远等人立马上前,双手抱拳:“此乃末将等人分内之事,只为打磨大明手中的利刃。”   朱允熥不置可否。   此时的明军,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暴力集团。   众人先后入了中军大帐,帐内也早就布置好了一份堪舆图和沙盘。   唐可可充当了参谋指挥的角色,等到众人分坐而下,便手拿着一直长杆在堪舆和沙盘上比照指点。   “眼下,山东道叛乱还不清晰,但叛贼们却是盯着几个主要的点。”   唐可可手中长杆一挥:“漕运。叛贼一直控制着漕运,堵塞劫掠,制造动乱,中断南北货运。官军出征则叛贼散去,官军离去则叛贼又至。所有驻军,则叛贼观军力,或围歼或袭扰等候增援。”   “此外,便属兖州府这边确实紧要。除过此处孔府,兖州城还有鲁王府,叛贼若是拿下兖州,则不单漕运中断,二府也将陷入绝境。”   “正因为,末将等方才定下了南下兖州,屯兵驻扎之意,望殿下明晓。”   朱允熥高坐在主位上,目光环视帐内将领,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山东道形势本就微妙。处于直隶及北平之间,历来都是作为补充九边的存在,如那青州兵源。   而山东道又有齐王、鲁王二人就藩为国,建府坐镇。另外还有一座孔府,在山东道便成了三尊大佛。   齐王悍勇,常年领兵在外,以山东道卫所兵马,支应九边战事。青州那一片,叛贼等闲是不敢靠近的。   但是兖州府这边。   第一任鲁王,也就是朱允熥的十叔朱檀,因过度服用金石药薨逝,年仅二十。如今鲁王府便由其独子朱肇煇继承,只是朱肇煇今年也才不过六七岁,王府上下的事情都还不懂如何处理,又如何能镇得住整个兖州府。   朱允熥开口说道:“眼下是什么策略?山东道的局势,想来大伙儿也都清楚,围了孔府似乎也没有如期出现叛贼。大军在外,久不动静,旁人大抵会想我军安能再战。”   大帐内,北平都司和燕王府护卫都司的将领们,纷纷面红耳赤。   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在场并无兵丁,皇太孙径直询问山东道的叛乱如何解决。   张志远和唐可可对视了一眼,同样心生尴尬,面露难堪。   朱允熥指尖轻轻敲击,笑了一声:“没想到山东这等地界平叛,竟然比之云贵一代还要繁琐。命大军各营准备,想来要不了几日,叛贼自然会一一浮出水面的。”   诸将不知此言何意,但仍是纷纷起身,双手抱拳。   等到了过午之后。   孔府里头的动静也小了很多,一切都似乎被暂时的按了下来。   然而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孔府里忽然穿出一阵哗然,嘈杂声不断响起。期间还伴随着人的叫喊声,乒乒乓乓刺耳的打动声此起彼伏,隐约还有些呻吟声。   孔府的动静自然逃不过府外大军的注意,消息很快便一路上传到了最顶层。   当朱允熥在一众将领簇拥下,望向孔府的时候,只见孔府里头已经升起了好几道浓烟。   “这是怎么了?”唐可可张着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朱高炽目光凝重:“孔家自己打起来了?”   张志远目光注视着朱允熥的背影,只等皇太孙殿下一声令下,他就会带人冲进孔家。   不远处,田麦带着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赶了回来,到了朱允熥面前,躬身低头。   “启禀殿下,是孔家几支无望衍圣公大位的小房打起来了。”   田麦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顿时一阵古怪。   合着孔家大房和几支底气足的没闹起来,那些个没有依靠的小房竟然先自己打起来了。   朱尚炳倒是在一旁哼哼了声:“又不是姓孔,便人人都是圣人那般聪慧过人,冠绝天下。”   田麦轻咳了一声,看了眼众人,眼神表示自己话还没有说完。   等众人收敛后。   田麦才继续道:“孔府大房衍圣公一脉,见府上出事便要弹压,却不想怎么就激了今日有人死在孔庙的那一支。那边气不过,觉得那几支小房今天这等日子闹事,对亡者不敬,便出手打了起来。然后在场的人,基本就全都打起来了……”   朱允熥目光平静,望着孔府宅邸里的浓烟,轻声道:“衍圣公一脉的人呢?那个孔公鉴呢?”   “衍圣公一脉的人也在场,自然是有被人搂带着打了。孔公鉴正在四处灭火,召集人手去平息斗殴。”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南边,说道:“衍圣公也该回来了吧。万不能让衍圣公见着自家乱糟糟的,我等既在此处,便不能袖手旁观。”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向早就已经等待多日的张志远。   张志远脸上带着激动,当即抱拳:“末将领命!”   几乎是吼了一嗓子后,张志远便折身离去。   少许后,张志远便已经亲自领着一队兵马从大营冲出,直奔孔府而去。   在此期间朱允熥亦是默默的看了田麦一眼,后者会意,悄无声息的离开到众人视线之外,悄然消失。   孔府里的火烧的很旺。   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有三四间的屋子着了火,冒着浓烟。   孔公鉴今天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这时候带着人弹压府上的斗殴,又要兼着灭火,整个人满身满脸的烟尘,却不曾注意到。   “别打了!”   “你们别打了!”   “不要再打了。”   府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后宅的女眷们也已经得了消息,都是自家屋子里的男人在斗殴,女人们也管不住了纷纷赶过来试图劝阻。   “打!让他们打!打死了全都一起埋了,也莫要多挑日子,一并死了的好!”   当一块砖头落在孔公鉴的脚边时,他终于是怒了,愤怒的大吼着。   然后这时候没人听他的话,更没有人关心这个可怜的人。   官兵来的很快。   在张志远的催促下,超过千余的官军冲进了孔府里。   当这些官兵冲到斗殴现场的时候,便二话不说上前帮忙。   另有官兵也是弄来了长木桩、钢绳,提着水桶,要去给着了火的屋子灭了火。   张志远则是远远的便望见了一个人无能狂怒的孔公鉴。   他大声招呼着:“孔公子!孔公子!我军今日忽查贵府失火,人声鼎沸,可那火势浓烟久不下去。心中担忧,唯恐贵府出事,我军特意抽点士卒,前来相助贵府。”   说着,张志远又让周围的官兵们看过去:“都麻利点,屋子尽数都推了,如此之下,本将倒是要瞧瞧可还能起了火。这帮人也都弹压住了,怎得尽然斗殴至此,岂不是有辱斯文?”   若是放在之前,孔公鉴听到这话,心中大概是要吐血的。一介丘八,竟然也能说教孔家的人有辱斯文,当真是可笑至极。   倒是现在,望着眼前殴打在一起的孔家族人们,孔公鉴心中清楚,孔家的脸面早就已经没了。   他望了一眼张志远,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孔公鉴低着头:“孔昭文多谢将军出手相助,不知殿下现在何处?”   张志远让了一步,淡淡回道:“殿下正等候衍圣公北归,稍后自会与其一同入府。救死扶伤,护卫大明,本就是我等莽夫职责所在,当不得谢。”   父亲也在皇太孙的谋划之中。   瘫软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孔公鉴,双眼跳动了下。   官兵们的暴击属性,在孔府外压抑了月余之久,终于是得到了短暂的爆发。   一间间着火的屋子在轰鸣声中被推倒,扬起巨大的尘埃,装点营造精湛的孔府林木在无声的颤动着。   凡是参与斗殴的孔家人,都被官兵们暴力扣押,卸去身上的行凶器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捆缚双脚,往背后揣上一脚,这人便再难动弹。   而在更远处的宅院里,却又传来了救火声。   似乎,这火传播的有点快。   “衍圣公不必走的这般快,慢一点也无妨。”   孔府外,朱允熥亲自陪着被架回家,一脸铁青的衍圣公孔讷,脚下很快,语气却很平稳的说着话。   孔讷此刻已经心急如焚,仪仗到了府外壕沟那被夹紧,他便弃了车轿,自个儿往府里赶。   那满天的浓烟,以及突然出现并将自己从南下入京觐见路上拦回来的皇太孙,实在是难以让孔讷安心。   孔讷一口气到了府门前,转身看向朱允熥,叉手作揖:“殿下,臣府上走火,乃危地。殿下有事示下,且容臣灭了府上的火,再请殿下入府。”   朱允熥却是没有应下,看向身边的朱尚炳。   小憨微微一笑,便伸手冲着孔府里面拍了拍手。   立时就有数名官兵从里面将府门打开。   “启禀殿下,孔府火势已有控制,斗殴人群皆已制服。”   官兵们说完了话,便手握佩刀站立在孔府门后两侧。   孔讷望着这一幕,满脸的震惊诧异。   不过是半日的功夫,孔府就成这样了?   孔讷心中震惊不已。   而朱允熥却是反客为主,上前拉住孔讷的手臂,两人往孔府前衙而去。   随着朱允熥第一次正式踏入孔府,消息便很快的就传到了各处。   等朱允熥拉着孔讷到了孔府前衙三堂,孔公鉴已经是带着乌泱泱一批人赶了过来,连带着那些参与斗殴的人,也都被抬了过来。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万福金安。”   “殿下入府,孔府即满屋生辉,日月同照。孔氏一族,虽只有三寸口舌,却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一旁的孔讷不断的眨着眼,惊讶于眼前的场面。   孔家。   就这么跪了,毫无保留的对皇太孙投诚了。   再看看其他房的人,那更是谄媚到了极致,恨不得是贴上去将皇太孙的鞋子给舔干净。   朱允熥微微侧目看了孔讷一眼,继而轻笑一声:“竟不想孔府礼节如此隆重,都快快起来吧。”   孔公鉴目光在另外几房人身上扫过,又看了看就在皇太孙身边的父亲,想到大房的基业。   他猛吸一口气,抢在早就已经跃跃欲试的各房人之前,跪在地上挪动双腿,直直的奔向朱允熥脚边。   “今日孔府走火,族人斗殴,幸得殿下出手解救。殿下于孔氏恩德,臣与父亲此生莫敢忘却。”   说着话,孔公鉴已经是不断的朝着还在神游之外的父亲孔讷使眼色。   儿子都跪到这里了,您老倒是赶紧跪下来啊。   孔公鉴心中焦急不已。   而孔讷却还全程神游在外。   那头,已经有孔家其他房的族人大吼了起来。   “殿下,孔讷父子不配担当衍圣公一爵!”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孔家的忠诚一文不值   孔府前衙,忽有孔氏族人弹身而是,当众直面抨击起了孔讷、孔公鉴父子二人。   “殿下!”   一名已经换上孝服的中年男子,满目怆然的起身看向朱允熥,悲声呼喊着,挥手怒指孔讷、孔公鉴父子二人。   朱允熥此刻已经坐在了堂内主位上,闻声之下,双眼淡淡看过过去。   看男人的年纪,想来应当是今日孔府死了的那位三太老爷的儿子。在此人身边,一名更年长一些的白发妇人,在几名女眷的搀扶托抱下,无声垂泪。   男人悲愤交加,怒斥孔讷父子:“殿下,孔讷为衍圣公,不思为国效力,教化黎民,兴学助教。于孔府,兖州府一地,倒行逆施,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勾连官府。妄为衍圣公一爵,妄为大明臣子。   孔讷父子在孔府,更是以大房欺压小房,毫无亲亲之意,族人无敢反驳。孔家老幼,皆存于其父子淫威之下。   孔讷幼子,不思进学,整日为祸相邻,强抢民女,事发之后,孔讷以公爵压民裹官。民女遍体透血,含冤而亡,不曾瞑目。   孔公鉴以为长嫡,时有僭越之举,着华服错色,言天子之过。此子胆大妄为,目无君上。   学生请殿下严查,明正典刑,莫叫孔讷父子这等道貌岸然,蛇蝎心肠之人,窃居高位,遗祸万年。”   男人悲怆万分,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直指孔讷父子的脸面怒斥。   跪在朱允熥脚边的孔公鉴心中胆寒,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让这些人一并都相互打死了事。   只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这些,往前又爬了两步,整个人匍匐在地方,仰头看了眼一旁的父亲孔讷。   孔讷虽然还不清楚今天皇太孙到来之后,孔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着此刻的状况,心中也清楚能让小房们说出那些话,定然是出大事了。   终于。   千年传承,圣人世家,世袭罔替的衍圣公,终于是跪了下来。   孔讷挥开衣袍,屈膝弯腰,双手撑着地,便无力的跪在了地上。   他以额头叩地。   “臣,请皇太孙殿下明察,臣世受皇恩,何敢僭越悖逆,圣恩日夜铭记五内,惟圣天子安康,国祚绵延。”   孔讷开口,孔公鉴便在一旁不住的磕头。   他今天本就在孔庙大成殿前磕的头破血流,回府也因为诸事,草草清理了一下,叫包扎都没来得及。   这会儿,只是几下,便又是满头血水。   只是血水不能压住此刻心思已经活络起来了的其余孔家人。   “殿下,学生作证,孔讷父子有不臣之心!”   “孔讷父子狼子野心,以明臣祭奠前元罪帝,私设野祠,存留元书,时节遥祭。此等大不敬、大逆之罪,学生闻听之时,满面骇然,竟不知我孔氏一门,出自目无君父、不忠不孝之辈。”   “学生请殿下明鉴,严惩孔讷……”   孔府前衙,满堂寂静,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意外的神色。   寂静之后,便是一片哗然。   孔公鉴的胞弟率先出手,未等那举高之人说完话,便爬起上前,一脚重重的踹在对方的身上。   随后便上前死死的压住对方,双手成拳,疯癫的落在对方的脑袋上。   “疯了吗!”   “你是疯了吗?”   “啊!痴心妄想衍圣公爵位,失心疯的诬告!”   “昏了头一样的狗东西,以为这样就能让衍圣公的位子落到你头上?”   “那等大不敬大逆之罪,谁人敢做!做了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你也跑不掉!”   “狗东西!狗东西!”   “呵忒!”   堂上,孔公鉴的胞弟双目充血的一拳一拳落在那人的身上、脸上、脑袋上。   那一房的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乌泱泱一窝蜂上前就要还击,大房这边的子弟见状亦是上前。   孔讷和孔公鉴自听到被族人举告祭祀前元之后,心便一下子沉了下去。   父子两人重重的拜在朱允熥的脚前。   “启禀殿下,臣绝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还请殿下明察。”   “族人失心疯,激愤之下胡言乱语,不足为信。”   孔讷、孔公鉴父子二人,这时候真的是心如凉水。   那可是祭祀前元的大逆之事啊。   事情怎么便叫那混账玩意知道,又给说了出来。   朱允熥未曾低头,侧目看向一旁的张辉。   张辉当即带人上前,以武力将那些扭打在一起的孔家人再次分开。   蹬蹬蹬。   这时候,堂前雨厅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报!”   “找到了。”   “孔家大逆之物找到了。”   由田麦带队的暗卫及锦衣卫,一阵赫赫生风的从外头走了进来,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口口箱子、箩筐等。   当田麦高声喊出已经找到孔家大逆不道之物的时候,原本跪在朱允熥脚前的孔讷、孔公鉴父子二人,齐齐的浑身一软,再也发不出一言半句,两人浑身软弱无力,瘫软在地上。   而孔公鉴的胞弟,以及之前还气势汹汹要教训举报族人的大房子弟,也都纷纷失了魂,张着嘴瞪着眼,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呼吸声。   至于孔家余下的人,也基本都神识呆滞。   一如之前孔公鉴胞弟所言,此等祭祀缅怀前朝之事,可是头等的大逆不道,说一句有谋逆之心也未尝不可。   大逆之罪,论诛九族。   孔讷父子和孔家大房完蛋了,孔家其他人也照样完蛋了。   一时间,整个孔府前衙大堂里,哀嚎一片,人人脸色惨淡。   田麦这时候则已经带着人和东西走了进来,并且开始介绍了起来。   “启禀殿下,臣等于孔府搜出前朝神位四座,画像四副。”   “孔府造密室,暗中供奉,臣等观其内设,无有尘埃,香烛时辰不歇。”   “又有私藏前朝册封圣旨数十道,赏赐无数。”   “另有前朝宫藏书本典籍数千本,正与暗室内清点核实。”   神位、画像。   那必然就是在祭祀前朝皇帝了。   而且还是随时供奉,才能无有尘埃、香烛不歇。   至于前朝圣旨和书本典籍,倒是已经显得不甚重要了。   只是这些便已经足够给整个孔家定罪了。   满堂孔家人瘫软在地。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看向一旁的朱高炽,感慨一声:“这便是圣人世家啊。”   朱高炽脸色深重,看了朱允熥一眼,而后便看向在场的孔家人。   有了今天田麦搜出来的东西,朝廷里那些人也不可能再说出什么求情的话。天下士林,便是有些闲言碎语,可终究也不敢在这等大是大非上明目张胆的宣泄什么。   锦衣卫百户张辉,从一旁站了出来,躬身抱拳:“殿下,孔家一概人等涉案大逆,按大明律当羁押入京,留待朝廷候审处置。”   他刚说完,田麦却是轻咳一声。   在众人注视下,田麦脸色有些凝重:“启禀殿下,臣等今日搜查孔府,另有发现……”   从习惯性的角度出发,孔家现在都已经赶出了祭祀前朝皇帝,追忆前朝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之更为严重的了。   但田麦的脸色却表明,事情似乎还能更严重一点。   匍匐在地上,整个人三魂六魄都好似飞走了的孔讷、孔公鉴父子二人,茫然的回过头,脸上不见半分血色,惨白如雪。   朱允熥脸色板正:“说。”   田麦一凝:“臣等搜出,孔府与塞外有书信往来,近来有书信留存。臣等观之推测,此前应当亦有书信往来,只是想必早已被孔府销毁。”   这下,整个孔府前衙彻底的炸开了锅。   原本就已经心如死灰的孔府其他房族人,彻底的愤怒,失去了理智。   他们一窝蜂的爬了起来,冲到了大房子弟身边,围着这些人豁出命了的拳打脚踢着。   任凭周围的锦衣卫官兵如何拉扯,也不能撼动半分。   “你们是真的昏了头!”   “勾结外敌,书信往来,你们大房到底是想要做甚?”   “孔家没了,孔家没了,孔家真的没了……”   “祖宗在天有灵,睁开眼看一看这些不肖子孙啊。孔家……孔家就是败在他们这些人手上的!”   “没了,什么都没了……”   “……”   有人在愤怒,歇斯底里的对着孔家大房子弟,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愤怒。   而更多的人则是已经失了魂,周身的精力都像是被一瞬间抽走了一样,活生生的成了一具具的行尸走肉。   勾结塞外前元余孽,频频有书信往来。   这等罪责,远超祭祀前朝君王,留存前朝所赐之物。   上一刻是大房的子弟围殴其他房的人,现在还是同样的人,却是孔家其他房的子弟愤怒的围殴大房的人。   孔讷和孔公鉴两人因为就在朱允熥的脚前,那些愤怒到了极点的孔家人,却终究还是不敢靠近过来。   两父子噌噌一下,便抱住朱允熥的腿。   “求殿下饶恕……”   “罪臣求殿下饶恕。”   “罪臣千错万错,殿下要打要罚,便罚罪臣一人。”   堂堂衍圣公孔讷此刻已经是泪流满襟,嘴里胡乱的说着求饶的话。   孔公鉴这位自幼聪慧,执掌孔家事务的年轻人,此刻已然没了过往的神采。   “殿下赎罪,此后殿下叫臣做什么,臣便作什么。臣愿为殿下做牛做马,以报殿下活命之恩。”   朱允熥皱起眉头,抖了抖腿,却都不掉孔家这对父子,于是脸上便更加阴沉了一些。   一直在观望等候着太孙下令的田麦,见此情形,便当即挥手叫了几名麾下上前。   官兵们左右拉住孔讷父子,却见也不曾能将二人拖开。   便有官兵,手持刀鞘,狠狠的砸在孔讷父子的脑袋上。   一阵鲜血飞溅,孔讷父子两人终于是撒开了手,满头血水夹杂着散落的头发,任由官兵们给拖到一旁。   没了束缚,朱允熥终于是站起身来。   他抖抖衣袍,有些嫌弃的瞧着堂堂圣人世家的堂前,是这等菜市般的混乱。   “孔家,不过是一座立了千年的牌坊而已。”   “人人都可来拜,人人都奉若神明,却又人人都不愿沾染。”   “孔家的忠诚?”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冷嘲一声,低头看向被官兵手中长刀压着,只能目光呆滞惊恐的抱团缩在一起,望着自己的孔讷父子。   朱允熥轻蔑一笑:“孔家的忠诚,于孤而言,一文不值。”   他提起脚步,便往堂外走去。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亦步亦趋,跟随在朱允熥身后。   当朱允熥走到了堂前廊下的时候,天空忽的闪过一道亮光,继而是滚滚雷鸣声。   雨点,在瞬息之间,便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   朱高炽站在一旁,小声道:“叫了伞过来,再出府?”   朱允熥摇摇头,回头看向堂下。   “圣人无错,孔圣教化万民,功德自有天下及后世人评说。”   “孔家长房,目无王法,目无君上,祭祀前朝,勾连塞外,罪不可恕。孔家其余子弟,累世荣养,不思社稷进取,有罪,当罚之。”   最后丢下了一番话后。   朱允熥便不再望向这乱作一团的孔府前堂,而是看向廊外。   天空中,雷声大动,闪电穿过云层,不知落在了何处。   雨丝也密了起来。   朱允熥却还是只身步入雨中,朱高炽忙不待,正要找伞,却见太孙府总管雨田不知从何处寻了把伞出现在眼前,便当即夺了伞撑开,追赶了上去。   而在孔府堂下。   得了准信的田麦,脸上瞬间露出一片杀气。   田麦大手一挥:“太孙教令,羁押孔家一干人等,锦衣卫外出,追捕在外孔家族人。凡孔家大房子弟,一概枷锁。其余人等,扣押约束。连同罪证,一并发往应天,交由朝廷。”   “查封孔家名下田亩、产业,府上金银细软。名下奴仆登记造册,名下佃户厘清。一应事物,皆封存,留待从后发落。”   “奏报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请各所清查地方,凡入孔家九族内,一概缉拿归案。”   淅沥沥。   孔府外,雨势愈发的大了。   朱高炽撑着伞,勉强将自己和朱允熥两人挡住。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脸色凝重:“孔家这般处置,是否还是要先奏请皇爷爷知晓,毕竟千年传承,于天下人心中的分量,不是我们几人能够兜得住的。还有山东道的叛乱,到底该如何清除,还是需要今早了结。”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   朱高炽猝不及防,撑着伞便撞在了朱允熥的后背上。   豆大的水珠,连成串的从伞面边缘如同连珠一样落下。   朱允熥抬手将伞面顶起,面无表情,平静道:“山东道叛乱,孔家此刻出事,不住半月便可被张志远等人平定。”   雷声、风声、雨声,愈发的大了。   朱高炽扯开嗓子喊道:“那孔家呢?”   朱允熥提起了脚步。   “我回京,定天下心。”   …… 第四百一十三章 灭孔和罢工   大明洪武二十八年。   有司查孔氏不臣谋逆,九族皆罚,交锦衣卫发往京师。   南下的军马在一场雨的冲刷下,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只有孔府外开始积水的壕沟和竖起的木墙,还在无声的诉说着过去月余里,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刚刚挂起半府素缟的孔家,浸泡在水雾之中。   连成幕的雨线下,孔府正门大开。   锦衣卫官兵披着蓑衣,从府内一直延伸到了府外。   孔府门前,一辆辆大车被雨水淋湿,等候在此多时。   伴随着孔府府门后传来镣铐拖地声,昔日尊荣的衍圣公孔讷,及孔府大房子弟,林林总总近百人,皆被戴上枷锁,由官兵们押出府外。   早就等候多时的囚笼大车,敞开门收容起一名名孔家人。   官兵们很细心,瞧着今日有雨,便在囚笼顶上和里面压了些稻草,又在周围夹了些茅草,权当有个避雨的地方。   被扒了朝服的孔讷,只穿着连单衣,分明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像是年过半百,满脸沧桑。   他和孔公鉴被官兵们押进了同一辆大车里。   “孔家完了……”   孔讷双手扒着大车上的栏杆,看向后面的族人被一个个塞进囚笼里。阖府上下,凡孔家人尽都被戴上镣铐,押出世居多年的府邸。   大抵是孔家的人太多,而囚笼仓促下太少,每一辆车里都塞满了人。   风雨声下,是孔家人的哭泣哀嚎声。   只是无人关注,除了孔家人自己。   “孔家一干人等会被押送至运河,那边有徐州卫的人在,可保无虞。等孔家人押上船,会有锦衣卫的人看管,一路南下入京。”   孔府外,已经人去营空的边军大营前,朱高炽望着关押孔讷父子的马车已经动起来,低声说着话。   他的目光则是撇向一旁,在不远处的雨中,是数十名兖州府各司衙门的官员,正穿戴着官袍,跪在雨水之中,膝下是流淌着的泥浆。   朱允熥脸色平静说道:“奏章要快些发回应天,先看看朝中的反应。叫凉国公、西平侯他们回京的路上走的再慢一些。”   朱高炽侧目看了过来:“是防备地方士林有反对之声?”   “应天有些消息过来,他们不满张志远为难孔家,借机上奏请开监军法。”   朱允熥目光逐渐凝聚起来,穿透眼前的雨幕。   朱高炽肩头抖了抖,低头道:“河南道大概也是他们的借口,若非这次查出了孔家的罪证,恐怕我们就是回京,事情也不好处理。”   朱允熥冷笑道:“倒是让你说对了,他们用了河南道做借口,希望朝廷引以为戒。”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回答小胖后面的问题。   孔家做的那些事情,他本就知道,只是却又没法明说。和田麦等人,则只需要下令安排即可。   朱高炽挪挪嘴,没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便有些百无聊赖了起来,抬头看向一旁的兖州府官员:“孔家于兖州府,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是依律附罪,还是另行定罪?”   朱允熥挪眼看过去:“有些人,总会忘记当的是谁家的官,是为谁做事的,该叫天下人以此为鉴,早日清醒过来。”   说完后朱允熥便在重新寻了伞的雨田伺候下,登上马车。   朱高炽独自撑伞,目光转动着。   兖州府的官员同样都完蛋了,不光光是自己。   为了叫天下的官员都认清是在谁家当官,这些兖州的官员三族乃至九族,怕是都将被牵连其中。   唯有重典,方可震慑人心。   “起驾。”   “回京!”   太孙府总管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   朱高炽收起心思,趁着马车尚未开动,立马健步而上,带着一片湿气卷入车内。   ……   哒哒哒。   应天,皇城千步廊,一名锦衣卫百户领着麾下两名总旗官,由宫外往宫中而去。   脚步声在宫墙之间,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步带起的水珠,滴答滴答的飞溅着落向远处,最后又摊开融入地面积水中。   淅沥沥的雨水从天空中的云层里落下,滴落在琉璃瓦上,沿着导雨槽到了边缘,从高耸的宫墙上连珠成串的滴落下来。   而在皇城外,自御门听政之后,大明朝就好像万世太平了一样。   官员们没了往日里的急躁,每日按部就班,倒是显得国事顺利。   分明是上衙的时候,东城一带却有不少的官员,自己或是有家仆撑着伞,在大街小巷直接穿梭着。   过了大中桥,让太平里一带过去,因为靠近城里东水关码头,多的是凉茶铺子。   平日里难得一见,能亲下此等民力聚集之地,今日里倒是显得有些扎眼,惹得那些个茶水摊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顾低着头,听到添茶声便提溜着茶壶上去添水,心里头还唯恐自家的粗茶会让衙门嫌弃。   只是衙门现在的心思明显不在茶水究竟有几分春意上。   “刚得到的消息,至圣先师一门,尽数被皇太孙殿下问罪,正在发回应天。”   一名自个儿撑着伞的青袍官员,进了太平里一间可以眺望东边东水关码头的茶楼二层过廊下。   拍了拍衣袍上的雨水,且落着座,便轻声解释了句。   “消息早就到了,昨夜城门落下前便有消息进城,算算日子,大概这两日就会到京。”   席间早到的一人抬头看向来人,淡淡的回了一句。   “听闻……殿下拿到了不少的罪证,都是实打实的,容不得半点转圜。”   刚到的青袍官员,侧目看向一旁出自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那人眉头皱了下:“罪证到底如何,还得等锦衣卫的人送回京,朝堂上分辨清楚了才能知晓。”   “只是昨夜得到的消息,好似还有勾连塞外的事情,若是如此,也不必朝堂分辨,且不说陛下如何想,便是那些勋贵武将也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茶桌前,众人皆是沉默。   孔家不论做了什么,在朝中总还是能靠着几分千年来的薄面,说和说和的。   可现在确凿了和塞外的前元余孽有勾连,那满朝上下,文官们自然不可能再敢说什么。   那时候,只要有人多说一句话,朝堂上的功勋武将就能将官袍脱下,亮出他们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满身伤痕。   拉着每一个开口的人,恶狠狠的询问,那些伤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甚至于,他们还会主动的指出那一道道的伤痕,都是在哪一场驱赶元人、恢复中原、守御边塞、犁庭草原的战争中留下的。   如今大明开国不过二十八年,朝中和地方上,无数追随着皇帝创立大明的将领都还健在,甚至是正值壮年。   孔家勾连塞外,那就是无视这些人在这些年里的出生入死。   若是朝中不能公允处置,便是功勋武将们,就能将应天城三大殿的顶给掀翻了。   皇帝还不会说半个不字。   “只是不论孔府到底如何,若是以此论罪株连,天下人会如何说?这圣人世家,往后又该如何?我等受圣人教化之人,又该何以自处?”   终于,有人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孔家代表的是中原儒家的门面,是千年的圣人世家,是中原当之无愧的文官第一,士林魁首。   孔家倒了。   儒家又将如何,理学又该如何。   他们这些在朝为官,以及家中子弟、门生、故旧无数的人,往后又该如何行事自处。   “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乎?”   有人试探性的提了一句,目光看向在座众人。   “天下文脉不能断,士林不能乱。若为九族之罪,则我等断不能袖手旁观,与情理不合,有负圣贤教化。”   “然,陛下取仕我等,坐居朝堂,牧守地方,抚慰社稷,我等亦不可忤逆似孔府。”   “此事难矣。”   桌边一声长叹。   “可要是这样说起来,前次陛下御门听政,我等以河南道叛乱、张志远久不平定山东道叛乱之事,谏言陛下惩治,开监军法,便是我等之错了?”   这话是兵部的一名郎中说的,上一回奉天殿前御门听政,他便也有参与弹劾和进谏。   这时候翰林院的一名官员开口道:“上一回的事情,因为秦王殿下而无疾而终,只是陛下那里恐怕还是悬而未决,对我等只怕是有些不满的。”   “孔府不能绝了!”   忽的,有人拍着桌子站起身,目视在座众人。   一道道目光抬起,看向此人。   “殿下这是要灭孔!不论孔府是否有罪,殿下都必然会如此做!这点,诸位可曾想过?”   咳咳!   桌上响起了一声轻咳声,有人转头看向分明已经离着很远的茶楼小厮。   “下去,我等要在此议事。”   小厮不敢久留,便是听不到那边的衙门说话,也不敢停歇,蹬蹬蹬便下了楼。   这时候,那人也才反应过来,拱拱手:“是本官方才举动了。”   “你且说,这时候便是群策群益的时候。”   “心学是谁弄出来的?这点大伙都清楚吧。是翰林院那个解缙,是他一手弄出来的。如今朝堂之上,依附心学之人几何?且不说地方,便是应天恐怕也有一二成了吧。”   “而解缙与太孙殿下是何等关系,也不必多言。若说殿下没有借此,推心学上台面的意思,本官是断然不信的。可若是推心学,则我等之理学便是横于道前顽石。”   “殿下这是要借灭孔,打压理学的士气,强推心学。那时候我等又该如何?我等家中子弟、门生旧故,又该如何?”   “去与心学之人相争?以何争?”   楼外小雨,街上行人寥寥。   楼内,气氛和话题,却凝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挑起这等敏感话题的人,轻叹一声:“诸位,这时候我等要明白当务之急是什么啊!”   “快快说来。”   “且教我等。”   那人面色沉重道:“眼下,孔家是死是活,已经不关我等之事。我等维系家门的根本,才是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昨日,殿下能摊丁入亩,税署改制。今日,殿下能灭孔推心学。明日,殿下便能弃了我等啊!”   危机感一瞬间席卷而来。   人人自危。   活像是下一刻,他们就会成为朝堂之上的垃圾,被清扫进历史的尘埃之中,无人问津的腐烂枯朽。   “此刻我等该如何做?”   “当下权宜之计该怎样?”   “……”   危机感忽然而至,让众人一阵心慌,人人自问出路何在。   而那提及之人尚未开口,却有旁人应声道:“如今乃是为了自保,无论何等手段都该用上了。”   “须得要陛下明白,朝廷没有一意孤行的道理。我等便是再如何无能,朝政社稷,总还是需要经由我等之手吧。”   信心被提振了一下。   有人拍案:“既然如此,便趁早出手。免得等孔家的人进了京,我等到时候便难以腾挪。此时便是做些什么,届时也可自请其罪,有事先不察之过。”   “那就联络起来吧,诸位便往本部司衙门,递请病休,亦或请罪自禁吧。”   在场众人届时明白人,此言一出,便知晓该如何做。   众人纷纷拱手应下。   ……   皇城大内,文渊阁外。   入宫的锦衣卫百户和麾下两名总旗官,终于是带着满身的湿气,到了门外。   为免湿气染到解学士这位可谓是太孙潜邸中人身上,百户和总旗官在门外停留了片刻,抖去身上的雨点,又挤了挤衣角的雨水。   等到通传重新走出来,百户官和总旗官这才提脚迈入文渊阁内。   解缙此刻正在处理今日份的国事奏章。   分发到皇帝和太子处的奏章,早就已经分属完毕,但他却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近来朝堂之上无大事。   新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也是个年轻人,同样也是位心学观政的进士,刚刚入仕,接替了学长白玉秀的差事。   因为无事,便陪在阁内,与先生学些东西。   当锦衣卫进来后,年轻的学生便悄然退后了两步,躬身弯腰道:“先生,是锦衣卫的人来了。”   解缙从案牍上抬起头,微微有些眯眼,看向走过来的影子。   “锦衣卫?生了什么事情?”   “启禀学士,是太孙那边传回消息,殿下今夜便可渡江而归。”   手中提着笔的解缙,手腕却是不禁一抖。   豆大的墨珠,落在了一份奏章上。   解缙轻咦一声:“怎就出了错……”   …… 第四百一十四章 添一把火   墨点在奏章上一点点的晕染开。   斑斑墨迹,好似风雨江南下的泼墨一般,由深及浅,向着四周,沿着纸张的脉络扩散开。   解缙的眉头夹紧,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他的声音在文渊阁里回荡着,让年轻的学生不禁有些意外,先生还会有这种模样的时候。   前来的锦衣卫百户躬身上前:“学士,殿下今夜回京,是离了行在单独而行,京中百官尚不知晓。”   解缙抬起头:“消息可否送到太孙府和陛下那边了?”   百户官摇摇头:“殿下只叫我等来寻学士。”   太孙回京,却特意藏匿行踪,单独离开行在回城,又不告知太孙府和宫中,单单是将消息送到了自己跟前。   解缙一时间浮想联翩,心中的忧虑也更重了些。   半响之后,他才重新抬起头,看着还等候着在自己眼前的锦衣卫百户。解缙脸上露出一抹歉意,轻声道:“有劳诸位了,臣已知晓殿下行程。”   “下官告退。”   锦衣卫百户躬身抱拳,领着两名总旗官轻步退出文渊阁。   殿内,解缙目光紧锁在那染着墨迹的奏章之上。   接任通政使司知事官的年轻学生,安步上前,为解缙倒了一杯茶。   年轻的知事官又将染了墨的奏章从解缙的眼前取走,低头看了两眼:“是四川道的奏事,无甚大事,学生补了这一块便也无事。”   说着话,年轻的知事官便从一旁的木兜取出工具,裁切贴合奏章,在一旁补录奏章内容。   解缙则是抬起手压在桌面上:“今日朝中如何?”   年轻的知事官愣了一下。   皇帝是勤勉的,自登基以来每日都要上朝,与群臣商议国策。只是这两年,因为太子愈发年长,太孙也越发的沉稳起来,这才少了些朝会,国朝大事几乎近乎交由太子处理。   目下,朝中一直都保持着一个相对平和的节奏在推动着大明前进。   但是很显然,先生想要问的不是这些。   年轻的知事官想了下才开口道:“各部司衙门近来都在按部就班,但诸位师兄学长想要做些事情,虽然不曾有过阻碍,却是比先前要拖沓了不少。”   将近来朝中的大致说出口,年轻的知事官悄悄的看了一眼解缙,目光转动了一下。   随后,年轻的知事官小心低声道:“先生,昨夜里的消息,听闻殿下这一次抄了整个孔家,那些孔家人已经在被押入京师的路上了。”   “大明以孝治国,以大明律治国。”   解缙轻声应了一句,目光审视的看向年轻的学生。   年轻的知事官脸上露出尴尬,搓搓手道:“学生在想,殿下此举之意,是否是要在朝堂之上做些更迭之事?若是如此,殿下此刻藏匿行踪,今夜回京,学生们是否又该做些什么准备?”   解缙冷哼了一声:“为臣者,岂可妄自揣测上意乎!”   说着话,解缙便将手边的一本奏章,砸在了年轻的知事官胸口。   知事官将胸口的奏章接过,涨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便低头打开奏章,几眼观望看下去,年轻人脸上便露出一抹震惊。   “高学……方伯,已经到钱塘码头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解缙哼哼了两声:“交趾道这两年的施政,因为远离中原,与朝中历来所行大有不同。诚然,有不妥之处,但所幸成效斐然。这一遭殿下西巡兼行赈济,河南道、山东道两地大乱,却也是恰逢其时,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机会……”年轻的知事官眉头皱起,却掩不住年轻人的俊俏,他沉吟道:“孔家便是这个机会。借孔家行事,殿下所图……”   年轻的知事官自顾自的念叨着,忽的停了下来,脸上一片诧异。   解缙颔首低眉,双手揣在兜里:“去吧,叫了小白他们。”   年轻的知事官疑惑道:“白学长?”   “告诉他,就说先生近来偶的佳酿,今夜玄武湖畔,北湖烟柳之侧,做东请他们品鉴一番。”   ……   是日。   应天城官场之上流言四起,百官无心政务,人人窃窃私议风闻。   各部司衙门,一日间便收到了大半个衙门的病休假和请罪书。   需知,洪武朝的官员们几乎是没有休息的日子。一年里,也只有三天是可以休沐在家的,除此之外便只能是自己找时间偷懒,还要谨防被都察院的御史们发现。   此般种种,皆是因为皇帝是一个勤勉的人。   严于律己,则可严于律人。   便是官员病重,也需要各方核查确凿了,朝廷才会批假给休。   头些年,不少人便是因此,活生生的病死累死在了官位上。   但是这一次,大明朝的官员们很硬气。   说病了那就是病了,上了文书便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那些个挑着自己犯了错的官员,亦是在交了请罪书之后,紧闭家门,摆出一副自行圈禁,留待朝廷核查的样子。   诡异的气氛,瞬间充斥在应天城里。   便是那些寻常百姓,也察觉到了应天府放到街面上的差役更多了一些。更不要说武城兵马司的官兵,已经悄然的走出了营房。   官场上的一草一木,都能引来无数人的关注。   “三叔,现在这个时候。咱们家是不是该请徐家、汤家、沐家还有蓝家的人过府一聚了。”   开平王府常家,作为第三代的领军人物,身穿一件亲军百户服的常继祖,坐在前厅,看向刚刚下值出宫到家的三叔常森。   常森端着茶杯灌了几口茶,伸手解开领口。因为一整夜都在宫中卫戍值守,常森的脸上带着些憔悴,眼袋也有些重。   他打了个哈气,看向常继祖:“家里粮食太多了?”   常继祖愣了一下。   如今开平王府大事基本都是常森做主拍板子,自己也是今天得了些消息,才会有此一问。   常继祖小声道:“三叔,孔家的人正在被押回应天,想来熥哥儿要不了多少时日,也就能回京了。这个时候,若是我们这几家不有所动作的话,恐怕到时候熥哥儿那边会有不少麻烦缠身。”   常森似乎因为缺觉,显得有些烦躁,又扯动了两下衣领:“你想要有什么动作?是召集兵马,还是入宫面圣?亦或是,叫各家点了家丁,给那帮文官的嘴都抽烂了?”   常继祖被问的是哑口无言。   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常森轻叹一声:“你大伯走了没两年,你父亲如今正在南边领兵征伐,为咱们大明开疆拓土。陛下信赖我们常家,太子、太孙两人也是对我们常家推心置腹。所以,三叔才能领了禁军的差事,卫戍宫廷,护卫陛下。   这个时候,不论是我们家,还是徐家、汤家,亦或是蓝家,都该少说少做。只要不是触及底线的事情,不是要让我们这些人家过不下去的事情,那就稳住。   若是需要我们这些人家做些什么,你觉得陛下不会暗示?还是太子和太孙,会放着我们这些人家,去找旁人来做事?”   常继祖点点头:“是侄儿心急了。”   常森摆摆手:“你想的,三叔明白。陛下如今龙马精神,太子爷也稳坐东宫,熥哥儿这个太孙位也有两年了吧。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我们是大明开国的勋贵,是将门,是为天子领兵在外征讨不臣的大将。   可谓是荣辱一体。便是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我们不做谋逆之事,那就是与国同休的人家。陛下要我们做什么,便作什么。   你别看朝堂之上,文官们权倾朝野,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官儿,一道公文就能叫万民更迭。可你不看看,这些人能一直稳如泰山?   便是詹徽,替陛下做了多少年的吏部尚书,如今他人呢?还不是替文官们背了一次锅,此刻默默回乡含饴弄孙罢了。”   常继祖站起了身,双手合十,躬身作揖。   他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目光却是真诚:“侄儿受教了。”   “罢了罢了。”常森挥挥手,脸色平静的望向厅外:“孔家不过是个牌坊而已,至多不过是立了千年的牌坊罢了。如今倒了也就倒了,你当天下有几人会真心向着孔家的?   无非是孔圣人的功德,惠及后世千年,那帮读书人是吃着孔圣人的遗泽,才能在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   现在孔家倒了,他们便慌了。是因为他们怕,他们怕了。他们怕太孙连孔家都能弄倒,也能毫不留情的将他们给扫走。”   常继祖眉头皱紧,迟疑道:“现在文官已经有所动作了,各部司衙门不少人都撂挑子回家了,难道他们不怕陛下秋后算账?”   常森冷哼一声:“他们无非是想着抱团取暖罢了,觉得只要上下一心,陛下就会投鼠忌器,未免社稷动荡,会对他们手下留情。”   “陛下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常森轻咦了一声,意外的看向常继祖,却是笑道:“往前,陛下确实如此。只是现在或许真的不一样了。”   常继祖疑惑道:“现在不一样?”   “朝廷这两年一直在推陈出新,新政新人都在上马,但还没有到彻底转变的时候。”   常森轻口解释道:“陛下早年不曾读书,可这些年哪一日不看书不读史的?前宋历次革新为何无疾而终?便是没有足够的筹备,便急急推到台前,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的摆到台面上,又少了助力,才会屡屡失败。   你再瞧瞧咱们大明这两年,多少次是顺势而为的事情。再想想,仅仅是摊丁入亩,咱们家的田地现在都在哪里了?”   常家前厅,叔侄两人安静了下来。   常森不时的打着哈气,常继祖则是皱眉沉吟思索着。   便是厅外的侍女,这时候也不敢进来添茶。   管事的亦是守在外头,远远的瞧见了人就会挥手赶走。   半响之后,常继祖才开口道:“这个时候,只等殿下一句话,只要殿下发了话,我们便遵令行事即可。”   “是这个道理。”   常森长出一口气,打着连天的哈气站起身,挥展着双臂:“且等着吧,如果猜的不错,殿下定然会比孔家的人先进城。”   说完之后,常森便转身往后宅过去。   常继祖起身恭送,等常森离去之后,他驻步原地,目光流转。   少顷之后,常继祖便冲着外头喊话。   “来人,牵了马,点齐人手去讲武堂。”   ……   “张志远来报,漕运畅通,沿岸叛贼伏诛。”   “山东道三司衙门上了请罪奏疏,山东都司正在出兵,配合张志远清剿余地叛乱。三司衙门立下军令状,月内彻底平定山东道叛乱。”   “浙江道锦衣卫百户所密奏,交趾道布政使高仰止此行回京述职,三日内即可抵达应天。”   茫茫长江,夜色下,月色洒在江面上,有几分温柔。   气温有些微凉,朱高炽裹着衣衫,站在船头,脸色有些苍白。   为了隐去行迹,众人还未到扬州府,途中的时候便换了一艘商船。   商船不比官造大船,行在江面上总是要颠簸的多一些。   朱允熥身穿曳撒,英武不凡,目视着远方已经肉眼可见,灯火通明的应天城,在夜色下露出的轮廓。   “应天城有什么消息?”   朱高炽退后了一步,看向旁边的田麦和张辉两人。   田麦上前,躬身道:“最新的消息,朝中不少官员开始闭门不出。”   “不少?又是多少?”朱允熥冷笑一声,随后嘲讽道:“恐怕现在还上衙的官员才是少之又少。”   田麦不敢说话,回头看了眼张辉。   朱高炽瞧着朱允熥阴晴不明,开口说:“今夜就能到应天城外,若是想要继续藏在暗中,便不能敲开城门入城。”   “去玄武湖吧,去那边寻一处暂时歇息。”   朱允熥右臂一挥,定下主意。   而后他转身看向田麦。   田麦立马抱拳:“属下在。”   朱允熥沉声吩咐道:“派了人入城,将消息散出去。就说,孤欲夺了天下读书人的一切优待,凡我大明子民,理当一体同之。”   朱高炽眉头一挑,脸色瞬间精彩万分。   他闷声道:“你这是要给应天城再添一把火啊!”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应天城很大,让他们跪着吧   大明律,天下黎民依户籍而分。   又定,科举应试,秀才以上累夺优待,免除杂役、赋税、可用奴婢、官前体面等种种超脱于黎庶之上的特权。   在朝堂之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情况下,大多数参与科举的读书人,更多的并非是为了那所谓的家国天下事,而仅仅是为了取得这些众所周知,亦或是不可明言的各项特权。   借助于这些优待和特权,这些人便能够比常人更加容易的积攒原始的资本,而后形成滚雪球般的情况。   侵占田地,压迫自耕农成为佃户,收纳投献,躲避赋税。   再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几家人的世代联姻,地方上就成了这些人家的天下。   取消大明科举制下有功名之人的各种优待。   这无疑是举国之策的更改,远比降罪于孔氏一门来的影响更大。   涉及到的是数十万人,而这数十万人更是整个大明朝真正的利益分配参与者。   朱高炽从一开始的诧异,到后来的担忧,脸上神色变化飞快。   这无疑就是往此刻已经是架在火堆上的应天城,又添了一把火。   “天下士林会震动,会震怒。”   朱高炽倒吸凉气的惊叹着,目光不断的闪烁着:“孔家只是一座牌坊,倒了也无妨。士绅功名的优待,才是他们真正在意的东西。”   “知道前宋为何屡屡革新,屡屡失败吗?”   朱允熥望着视线里,轮廓线越来越明显的应天城,轻声开口。   满城的灯火,照亮了钟山下的石头城,微光伴随着月光洒在江面上,如梦如幻。   便是远在江上,好似也能听见、看见十里秦淮河的莺歌燕舞。   好似有旧时两宋的钟鸣之声。   朱高炽本要开口,张开嘴却是哑然无声,他眨眨眼,看向朱允熥,转口道:“何以屡屡失败?”   朱允熥转过身,看向小胖:“空想的国策革新。”   “空想?”   朱高炽低声念叨着。   朱允熥点头:“君王以为单凭自己的意志,就能在朝堂之上取得胜利,却全然不知他们同样需要一个坚实的根基。”   “革新派?”朱高炽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确也如此。”朱允熥应下,继续道:“天下亿兆黎庶,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大明不是前宋,大明开国不过二十八载,这时候正当其时。”   朱高炽的思维开始发散,覆盖向近几年所发生的事情。   他尝试性的说道:“我大明的开国勋贵们,讲武堂走出去的那些武生们?”   朱允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拍拍小胖的肩膀:“自古革新,无有一蹶而就。我大明自不一样,因为我们有坚定的支持者。   灭了孔家一门又如何?断了天下功名之辈的优待又如何?   我家是靠他们得了这天下的吗?昨日不依,今日可弃。   文官们以为天下离了他们,便将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一遭河南道之行,我也由此疑虑和迟疑,唯恐官不安生,则民不安宁。   不过结果很好,河南道各司大换,月余之间,百姓便已安居乐业,重归往日。”   朱高炽的眼神愈发的明亮起来,在这个黑夜之中,却是无比的清明。   应天城后面到底会走向何处,到这里他亦算是看清楚听明白了。   夺文官功名优待,以功勋武将镇之,刀剑在手,则天下安宁。   朱高炽却还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厚此薄彼,此消彼长,恐怕会有失衡之险。文官牵扯武将,武将均衡文官,如此才能不复前宋旧事。若压制文官,或有前唐藩镇之局重现。但若无大利,则功勋武将自不会倾尽全力,乃至于会与文官私下串通。”   “前秦,前汉,前唐,前宋。”朱允熥说着在史册上留下了丰厚记载的王朝:“自有无数成法,可供今时之人选择。”   无数历朝历代所施行的成法,在朱高炽的脑海之中如同幻灯片一样的滑动着。   这便是多读书的众多好处之一。   一番通盘思考,朱高炽有些不太确定,低声道:“秦法?”   数遍历朝成法,朱高炽唯一能够确定的可能性,就是秦法。   而就在这时。   商船外,传来了一阵水声。   船舷旁是田麦手下的几人,望着从黑夜里召唤过来的走江快船,等快船靠在了商船船体上,伴随着走船和波浪发出梆梆的闷响声,那几人便是手按船舷,径直翻身跳了下去。   没用多久,便见载着人的快船已经是远离了商船,往南岸的应天城方向穿梭了过去。   ……   应天城里,秦淮河的曲声,终夜不歇。   东城寂静,西城荒芜,南城多黎庶,中城多权贵。   上元县县衙周遭,聚集着朝堂之上半数的权贵官员,宅院高门座座。   几袭黑影,在望不见的秦淮河曲声下,穿过街巷有光的地方,隐入巷道之中,惊起几只偷腥的狸猫乱叫一片。   少而,有宅院里发出了瓷器坠地的碎裂声。   一时间,好似是默契而至,那一座座的府邸宅院之中,传来了人们的争吵声。   只是嘈杂声很快便归于平静。   而在夜色下,却有更多的人难以入眠了。   ……   嗡!   翌日天色未亮。   悠长的晨钟声,在钟山上下,应天城内外回荡了起来。   当晨钟声响起的时候,应天城便也就从夜晚中复苏了过来。   今日江南无雨,随着天边微凉,晨光洒在地面上,照亮了无云的天空,似乎是在预示着今日大概会是个艳阳天。   百姓早起,开始忙碌着一日里的繁杂。   夜香车抢在人群出入密集的时刻前,满载着出了城。   又有城外的山泉水,经由水车牵引,从与夜香车不同的城门入了城。   西长安街上,昨日里还强请病休和自请其罪自禁在家的官员们,早早的就穿戴上全套的朝服,从城中各处汇聚于此,排着队默默无声的往长安右门而去。   守卫在长安右门下的禁军,顿感不妙。   有人上前阻拦走在了最前头的官员。   “诸位,今日未有朝会,太子于东宫召见朝臣,诸位这是要去哪?”   这话问的有些多。   进了西长安门,便就是往宫中去了。   然而,禁军们望着遍布在整个西长安街上身着朝服的官员们,却又不敢询问他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大明律,凡官,可入皇城,奏请面圣。”   上前阻拦询问的禁军官兵,回头看向城门下的总旗官。   总旗官有些拿不定主意,点点头,交代身边的麾下几句,便折身抢先入了长安右门。   官员们见官兵不再阻拦,亦不多言,只是默默无声的往城门里走去。   过了长安右门,便直入承天门,往端门后的午门前走去。   等官员们到了午门前,便见一队皇城禁军已经组成整整五道人墙,挡在了午门下。   “宫廷禁地,非召不得入内。”   一名身着甲胄的将领,踏步上前,目光冷冽的望着黑压压一片涌过来的官员,大声呵斥了一声。   在人墙的后面,又有更多的锦衣卫官兵,从两侧鱼贯而出,沿着整个皇城甬道,自午门下往端门后排了过去。   “大明律,本朝官员,皆可奏请面圣。”   “臣,今日奏请,面圣!”   一名青袍京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向阻拦在午门前的禁军将领,开口高呼。   “陛下今日无召,诸位请回吧。”   眼看着午门前,已经有身着大红袍的官员现身,奉命阻拦的禁军官兵吞咽了一口唾沫,克制语气的回了一句。   仅仅是看向前方一眼,便是一阵心颤。   这怕不是有半座朝堂的官员都已经到了,且后面还有更多的官员走到午门前。   将领喊了一嗓子,却是没人回话。   在官员和禁军们之前,留有一大截的空余,在场的官员们以品级而分,默默的跪在了地上。   这时候全然不像往日上朝的时候,还需要监察御史们的提醒,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怎么办?这些人恐怕是不会走的了?”   禁军将领看着走过来的锦衣卫千户,低声询问着。   到场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官,目光阴沉的望着午门前已经跪下的官员们,嗓子里低低的冷哼一声:“他们这是在逼迫陛下!”   说完之后,千户官目光大有深意的看了禁军将领一眼。   禁军将领却是立马转口道:“我等奉统领之命,值守午门,朝堂之事,皆由圣裁。”   锦衣卫想要直接拿人,禁军却不愿意配合。   千户官只能是哼哼了两声,转头看向眼前越来越多的大红袍。   “皇城重地,尔等再敢阻塞,惊扰圣上,以大明律论处,奉劝尔等速速散去。”   前排有相对年轻的大红袍,抬起头,目光轻蔑的看了一眼千户官。   不曾有过言语。   然而,一切尽在不言中。   千户官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左手手掌压在绣春刀刀柄上,默默的转动着。   他正要踏步上前,右臂却被拉住。   等千户官回过头,就见在此的禁军将领脸色平静的摇摇头:“现在抓他们,只会助他们扬名,甚至正好中了他们的计。”   说完之后,禁军将领松开了锦衣卫千户官,转过身走到了麾下禁军官兵面前。   “都抬起头挺起胸!”   “此乃午门,皇城重地,莫要堕了陛下的威严!”   组成人墙的官兵们立马昂首挺胸。   “大明威武!”   整齐的军声,在皇城甬道里回荡着,直上云霄。   ……   官员们云集午门静跪的事情,在一瞬间就传遍了整座应天城,进了该知道的人耳中。   六部乱了。   五寺乱了。   三法司乱了。   整个应天城都乱了。   那些未曾到场的部堂大员们,全都慌了。   仅仅是半天的功夫,便不知道有多少座衙门,正堂上的桌案凌乱一片,桌椅板凳被愤怒的部堂大员们踹翻。   然后,这些人又无比无奈的,穿戴上官帽官服,领着人往午门赶。   “他们这是以静跪逼宫。”   午门城门楼东侧一角,低处望不见的地方,身着亲王衮服的朱樉,双手揣在袖子里,脸上带着些调侃的意味,伸头望向宫墙下静跪的官员们。   随后,他侧目看向身边,在一众锦衣卫和暗卫簇拥下,穿着件夹带露水曳撒的朱允熥,轻咦一声:“你回京倒是没告诉任何人啊,就这么静悄悄的回来了。”   说完,朱樉却又转过头,看向从文渊阁赶过来的解缙。   他目光转动,便哼哼了两下。   一早随朱允熥,混在入城百姓中进了城的朱尚炳,在一旁嘟囔道:“兵法有云,诡道也,要得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啪。   刚刚嘟囔完的朱尚炳,便已经是咧着嘴龇着牙,双手紧紧的抱着脑袋,缩着脖子,目光不服气的望着自家老爹。   朱允熥望着从钟山往照下来的阳光,将自己的影子在城墙上拖的长长的,他轻声说道:“时间还早,这不过是开始罢了。”   朱樉冷声道:“他们这是故意给老爷子添堵上眼药,我看他们就是不想让孔家定罪。”   朱允熥转过头,看了眼老二叔。   “二叔你是这样认为的?”   朱樉瞳孔缩了缩,转过视线看向午门南边的端门:“你看,这些人全都来了。”   朱允熥笑了一下:“应天城很大,咱们家也不是小气的人家,他们既然想跪,那就让他们跪在这里吧。”   说完,朱允熥上前两步到了城墙跺后,双手按在城墙砖上,探目俯瞰午门前。   这不过只是一场百官静跪而已。   在洪武朝,可能罕见,但往后却只是稀疏平常的事情罢了。   官员无论是为了什么,都能跑到这里来静跪,以无声的态度抗议他们认为做错了的皇帝。   若是能得一顿廷杖,且还活下来,立马便能扬名立万,在官场士林声名鹊起。   若是没抗住也无妨,家中子孙也能得到一份丰厚的遗泽。   朱樉自然不会管这些官员会在这里跪多久。   他瞧着朱允熥情绪还算不差,便上前低声试探道:“既然都回来了,是不是该去老爷子那里请个安,再回一趟东宫?”   朱允熥转过身,迎面就是老二叔那满脸灿烂的笑容:“二叔,听说爷爷将京察的差事落在你肩上了,您可得抓紧了,今天这不就是证据,回头你一个个照着名单问责就是。”   朱樉脸上不由红了一下,见心思被挑破,也不管那些,开口道:“那你到底去不去请安啊。”   此刻,朱允熥已经是往城墙下走去。   听到此言便背对着朱樉举起手臂,挥了挥。   朱樉目瞪口呆的望着身影从城墙上消失的朱允熥,转头看向一旁的傻儿子。   “熥哥儿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朱尚炳憋着嘴哼哼两声:“我头晕……”   说完也不管自家老子,摇头晃脑,摆出一副头晕眼花的样子,咿呀呀的就往城墙下离去。   …… 第四百一十六章 官不聊生   此刻的大明吏部尚书翟善,是愤怒的,是无奈的,是悲愤交加的。   只是盏茶的功夫,他的嘴角便起了好几个火气泡。   然后他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肉体上的疼痛,在掀翻了吏部公堂桌案之后,他便带着衙门里的人往午门赶。   “部堂,部堂。”   “您慢点……”   衙门里的小吏追在后面,挥手大声的喊着。   翟善却是满脸急躁:“再不去,朝廷就完了!”   小吏手上提着一只靴子,腋下夹着件厚衣,里面似乎还裹着团什么东西:“部堂,您靴子还没穿上。”   翟善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一只脚底透着一阵阵的冰凉。   他夺了送过来的靴子,两手提着,弯着腰撅着屁股将脚往里面塞。   小吏便在一旁说:“小的担心今天的事了不得,为免部堂也要留在那边,这厚衣也该带上,小的还在里面塞了块棉花垫,到时候部堂垫在地上以衣袍藏住就是。”   翟善穿上了靴子,塞好裤脚,起身侧目看向小吏,却不曾多言,只是开口道:“你且随我先去午门,看了情况再说。”   几乎是同一时刻,且分前后脚的事情,朝堂上的大佬们便纷纷再往宫中赶去。   而在整场百官静跪逼宫的核心,午门后的皇宫大内,却显得很是平静。   穿着金甲,欲与天兵比的大汉将军们威武而又肃穆。   宫娥们身有裙带,在女官的带领下,莲步于宫廷琉璃之下,时不时才会畅想下宫墙外的女子又该会是怎样的。   倒是那些个无根内侍,没了外头的念想,左右不过是收儿子、找对食,二十四衙门里往上爬一爬,爬到别人的头顶上站着拉屎。   午门内外,全然的两幅模样。   乾清宫。   从殿前陛阶之上,便可一目穿过宫门,眺望前方的三大殿。   此刻殿外还带着露气,浮出山脊线的阳光还没有将温度播撒到大地上。   而在寝宫前,大明的开国洪武皇帝,只身单衣,披着那件终年不曾丢弃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双手叉腰站在地砖上,目光平静的注视着乾清宫门外的谨身殿。   孙狗儿从寝宫里取了件袍子走出来,到了朱元璋的身后:“陛下,此时晨露未落,还是添件衣裳吧。”   “你个狗奴,是觉得朕老了?”   朱元璋侧目回首,目光冰冷的盯着孙狗儿,语气阴森。   孙狗儿心头一颤,立马卷着袍子跪了下来。   皇帝除了生怒或是遇到国朝大事之时,才会以皇帝自称,不然向来都是中都凤阳的乡里土话。   但更让孙狗儿惊恐的是皇帝在问他是不是觉得老了。   孙狗儿额头乓乓作响的磕在地上:“奴婢知罪,奴婢该死。陛下龙马精神,圣体康健,自是千秋万岁。”   朱元璋目光柔和了些,冷哼着挥挥手:“起了吧,俺又不是在骂你。”   孙狗儿却是不起,跪在地上:“陛下心里有火,便都是奴婢们的错,是奴婢们做的不好,奴婢们就该领罚。”   “是啊,连你个狗奴都知道惹了俺就要领罚。”朱元璋囫囵的说了半句话,目光却再次看向宫门外。   孙狗儿不敢吱声了。   皇帝明显是在说此刻午门外的那些静跪逼宫的文官们。而自己被骂,也不过是被那帮没卵子的文官给殃及池鱼了。   半响后,孙狗儿悄悄抬头,低声道:“陛下,是否要让太孙回宫?”   朱元璋摆摆手:“他连夜渡江,起早入城,便让他回府好生歇息一番吧。”   心疼大孙子的朱元璋拒绝了提议,转口问道:“太子爷呢,这时候也该过来了吧。”   孙狗儿挪了下双腿:“太子爷那边刚让人过来递话,还有片刻功夫便能过来。”   “狗奴,起来吧,没卵子的怂货。”   朱元璋斜觎了眼孙狗儿,骂了一句。   三大殿旁的宫墙下,朱标行色匆匆的往乾清宫赶,随行伺候的东宫内侍也被这位太子爷给甩开一大截的距离。   朱标的脸色很不好看。   自从上一次奉天殿御门听政,他不知晓百官集体弹劾奏事,到今天的午门外百官静跪逼宫。   大明的朝堂,已经和他当初所熟悉的朝廷,像是变了个样一般。   “太孙回京,为何不回宫请安?”   朱标心头一团乱麻,忽的停下脚步问了一声。   然而身后却没有传来回话声,这让朱标眉头不禁皱起。   等到他回过头,才看到东宫的内侍急急忙忙的追赶了上来。   “回殿下,太孙今日入城,去了一趟午门城门楼,随后便递了话回宫,说是要先回府一趟,晚间再入宫请安。”   朱标眉头愈发的凝重起来,眉心快要被挤成一座山,冷哼道:“事情都是他惹出来的,现在闹出事了,他倒是去躲清闲。”   太子爷骂了两句儿子。   东宫的大伴和内侍不敢做声,只能是低着头观察今天的鞋子穿的对不对。   朱标大概是越想越气,猛的一挥衣袖:“竖子!”   又叫骂了一声,这才重新提起脚步往乾清宫赶。   等朱标好不容易压着火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朱元璋已经是吃上了早膳。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碟腐乳,一枚茶叶蛋。   朱元璋端着碗叉着腿,便坐在寝宫偏殿吸溜着白粥,瞧见太子过来,便手拿筷子对着面前的空位点了点:“没吃饭就自己动手。”   “儿……”朱标正要说,自己已经用过早膳,但想了想又露出笑脸,点头道:“哎,正好饿了。”   说罢,朱标便坐在了老爷子对面,也不用人伺候,自己拿着碗筷从一旁的大海碗里盛了半碗白粥,夹了些咸菜搅拌进白粥里,便与朱元璋一样吸溜了起来。   朱元璋先喝完了粥,放下碗筷抹了下嘴唇,看向太子:“午门前头的事情,都知道了。”   乾清宫里,若不是那些独属于皇家的营造,以及宫廷的巍峨,很难让人认为,这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   反倒像是一对寻常父子。   朱标低着头喝粥,点着头道:“儿子都听说了,大概是心里夹着些气,一时恼火做出来的事情。今天这咸菜倒是不错,可是徐家妇人做的?”   朱标左右并联着回话,抬头看向一旁的孙狗儿。   孙狗儿嘴角有些僵硬,望了眼皇帝,这才低声道:“回殿下,是徐家的妇人亲手做的,回头奴婢让人送几坛子去东宫。”   吸溜吸溜。   朱标笑吟吟的端着碗,继续喝粥。   朱元璋双目转动的看着眼前的太子,哈哈一笑:“你是要替外头那些人求情?”   “儿子可没有说这句话。”   朱标喝完了粥,放下碗筷,抬头看向老爷子,脸色正经的回着话。   朱元璋伸手虚点:“这事是你儿子弄出来的,你还要替那帮人求情?”   “莽撞。”朱标见自己躲不过,只能沉声开口:“这个时候定论孔家才是正途,有了大义在手,便是想要免了功名优待,也有腾挪缓和之地。现在两件事并到了一起,闹出乱子来,大义也失了半分。”   “那俺下旨,给外头那些闹事的人一并定了罪。”   朱元璋目光幽幽,仔细的瞧着朱标的脸色变化。   朱标心中乱糟糟的一团,无奈的抬头看向老爷子,面露难色:“您不能因为外头的事情,就折腾儿子吧。”   朱元璋嘿的一声:“那你说,俺要怎么做。你说怎么做,俺就怎么做。”   朱标撇撇嘴:“您那皇孙不是说了,咱们应天城这么大,有的是地方让他们跪,且让他们跪着吧。”   朱元璋脸上露出轻笑:“那你不求情了?”   朱标不禁长叹一声:“就由着那竖子去闹吧。”   ……   “他们到底在闹什么?”   “谁给本官一个准话!”   午门前,急匆匆由吏部衙门赶来的翟善,脸色铁青的看着从午门一路跪到端门这边的官员们。   大抵不过是前后脚赶来的任亨泰、茹瑺、郁新、王儁四人踮着脚望向午门下面,偏就是不回翟善的话。   都在和稀泥,遇到事情就装聋作哑。   翟善不满的哼哼着,挥挥手也不管这几个人心里怎么想的,带着吏部小吏继续往午门前赶过去。   任亨泰和茹瑺对视一眼,两人面无表情,只是眼底藏着些凝重,见翟善大抵是要过去劝说这些官员,也就默默的跟了过去。   落在后面的郁新和王儁两人,倒是老神在在,一副轻松的模样。   两人坠在后面,很是轻松的迈着步子往前头过去。   翟善带着满嘴的火气泡,出现在了午门前静跪逼宫的官员们面前。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翟善前脚站定,便开始咆哮了起来:“此乃何地,尔等都忘了吗?还是昏了头!竟然堵塞午门。尔等皆为食君之禄者,不思为君分忧,却在此平添君忧。你们心中,可还有半分的君臣之义!”   午门前,堂堂的帝国吏部尚书,犹如菜市口的妇人一般,喷吐着唾沫星子。   然而,眼前的官员们却是默默无声,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回答吏部尚书的问责。   翟善急的都快要跳脚:“便是有事,你们也大可写了奏章,呈奏御前。身为朝堂官员,尔等此刻此般行径,可还有半分官体,当真是有失体统。”   “且都回去,若是你们不信,便将奏章送来吏部,本官亲自带着奏章送到陛下面前。”   午门前,百官们还是默不作声,对翟善的劝说充耳不闻。   在场的锦衣卫千户官悄然上前,到了翟善身后,小声道:“部堂若觉得不妥,只需一句话,下官便将这些人尽数赶走。”   “放肆!”   翟善顿时沉眉冷眼回头,目光愤怒的瞪着开口试探的锦衣卫千户官。   千户官撇撇嘴:“那部堂您继续,只要这些人不做出冲撞大内的事情,我们绝不插手半分。”   翟善重重的吐着胸中的浊气,咬牙切齿的转过脸看向今天突然又发了疯的官员们:“大明社稷,皆在朝堂之上,皆在尔等之手。你们在这里耽搁一分,地方上便要拖延一日。这便是尔等心中的忠君之道吗?”   “且不说,今岁还有京察这一遭的事情。今日你们在此闹事,难道不怕来日京察评定,你们都落个下下成的考评?”   好说歹说都不管用,翟善无可奈何,只能是用上了威逼利诱的法子。   姗姗来迟的任亨泰等人,这时候也到了翟善的身边。   王儁看向脸都被气白了的翟善,心中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跪在午门前的百官。   王儁开口喊起话来:“翟尚书所言不错。你们现在这是在犯糊涂!便是有千难万难,千言万语,你们也大可写了奏章呈上去。在这里跪着算怎么一回事?难道都不想当这个官了?”   他刚刚说完话,现场便有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抬起头挺起胸膛。   “这官不当也罢!”   “对!不当也罢!若是翟尚书觉得我等做的不对,大可现在便夺了我等头上的乌纱帽!”   “什么时候,请求面圣也成了错?”   “……”   一石掀起千层浪,随着王儁开口,午门前百官终于是炸开了锅。   任亨泰张张嘴,最后却还是撞了下身边的茹瑺。他觉得兵部尚书的嗓门,定然是要比自己大一些的。   茹瑺有些无奈,看向已经急的手都在抖的翟善,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沉声正色:“都闭嘴!”   不愧是当兵部的人,茹瑺一声吼,便直接压住了整个午门前的混乱。   见到百官都闭了嘴,茹瑺这才冷哼一声:“不愿走,没人能赶你们走。但你们跪在这里,总该说清了是想要做什么。难道是真的吃饱了,跪在这里消消食的?”   “茹尚书,敢问孔圣世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竟然满门被押来京师?”   “孔家一干人等尚未入京,我等便听闻,陛下要夺了天下功名之辈的殊荣,又是为何?”   “难道是陛下容不下我等,有人蒙蔽,捏造孔家之事,假借错案,实则便是为了驱赶我等于朝?”   “我等皆是耕读人家,十年寒窗苦读,家贫无有米粮。朝廷恩德,于我等人家殊荣,乃族学兴盛,天下文脉昌盛,才能辈出。目下传出要夺了天下读书人的殊荣,敢问诸位部堂,我大明是不要读书人了吗?”   “若是朝廷当真有此想法,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又是为何?读书入仕,乃为天下社稷。若朝廷不容我等,我等还有何颜面留于朝堂之上,徒增笑话。”   “这官。”   “不当也罢!”   几名明显是作为领头的红袍官员,跪在百官前列,言辞凿凿。   定语一出,午门前一时响起无数附和。   “不当也罢!”   …… 第四百一十七章 文官们的嘴皮子   太孙府。   自从皇太孙离京,这片坐落在九曲青溪旁新建未久的府邸,便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皇家模样。   当朱允熥阔别数月,重回太孙府,虽然外头瞧着没有什么变化,便整个清溪九曲畔都像是活了过来。   便是府门前的护卫,也显得更加威武雄壮。   回了家,朱允熥便卸下了满身的谋国之重,一身轻松。   “你们现在正是身子重的时候,要多歇息。这些事情,让彩蝶、彩莲她们做便是。”   朱允熥浸泡在浴桶里,仰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一边一个为自己按肩的汤鹊清、沐彩云。   如今两人都有孕在身过了半年,往日消瘦的脸颊也变得浑圆了起来,胸脯更是因为身孕多了几分裹不住。   小腹,便像是充了气一样,变成一颗珠圆玉润的珍珠。   汤鹊清低眉倩目,双眼里是说不完的温柔:“太医院说了,这时候胎儿很稳。再有两月,妹妹便要临盆了,然后就是妾身。那时候头前月余再仔细些,也就是了。您在外头办差事,风里雨里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现在回来了,妾身们做不得旁的,也只能是为您按按肩背。”   似乎是因为有了身孕,不久就要初为人母。太子妃变得有些话痨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   “前些日子,宫里头的娘娘们赏下来不少东西。明明陛下很是节俭,妾身却听闻那些赏赐还是陛下叮嘱的。”   “妾身将东西都放好了,都留给孩儿们。”   “上回身子有些乏闷,中山王府不知道怎么晓得了,在玄武湖办了好几日的戏台子。就是陛下当年赏的宅子里,送了请帖过来,伺候着妾身和妹妹过去听了几日的戏,又恰逢春日,少不得游湖一番。”   “不过徐家如今不太说话,好像就是闷头领着勋贵做海运的事情。家里也来过信,说是也有参与,不过都规规矩矩的,该拿不该拿分得清。”   “云南那边近来有些不宁,土司土人闹得很凶,妹妹家的兄长在那边坐镇,难免叫妹妹担心。只是国家的事情最重要,西平侯回京本是荣养,不也领兵外出了。”   “老家那边前几日来了消息,说是迁居那边的那位私定终身大事了,去找爷爷说和求份恩情。爷爷上了奏章,只是陛下一直不曾开口,事情就僵在那里。妾身是担心,若是时间久了,生了什么事,宗室的名声也不好听……”   屋子里,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的翻来覆去也都是些不甚要紧的事情,却让朱允熥无比的安心。   不知不觉,朱允熥就躺在了床榻上,两眼朦胧,不带一丝忧虑合眼入眠。   等到白炽的阳光开始变得微黄,透过窗纸懒洋洋的钻进屋子里,床榻上方才传来一阵动静。   朱允熥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渐渐熟悉起来的屋顶,转动脖子侧目看向床边。只见汤鹊清已经是卧在软榻上,卷着一张毯子合眼入睡。   沐彩云靠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书默默的翻阅着,手边就放着一份干果糕点。看会儿书吃一颗干果,抬头眺望屋顶舒缓双眼。   看见朱允熥已经醒来,正盯着自己看,沐彩云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张开嘴正要开口。朱允熥已经是抽出手摇了摇,双目瞥向一旁熟睡中的汤鹊清。   “小声些,莫要吵醒了她。”   沐彩云缩了缩脑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还有正在熟睡的太子妃,而后声音糯糯道:“我忘了……”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冲着丫头招招手。   沐彩云脸上当即便红了起来,低着头似乎是在内心挣扎了几下,然后才怯生生的起了身,捻手捻脚压着声音到了床边。   朱允熥一勾手,动作轻柔的将丫头拥入怀中。   “辛苦了,这些日子让你们自己待在府中。”   沐彩云低着脑袋,靠在朱允熥的怀中,摇了摇头:“妾身不辛苦,都是姐姐在辛苦,管着太孙府上下里外的事情。她本就不喜欢与京中那些勋贵人家的女眷往来,但每次都还要强撑作陪,听那些女眷说着各家的闲言碎语。”   朱允熥手掌揉着沐丫头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是小心翼翼的贴在那蕴藏着生机的隆起小腹上:“那你呢?”   沐彩云红着脸在朱允熥的怀里抬起头,羞涩的望着他,低声道:“妾身不会说话,每次就陪在姐姐身边,听她们说话。”   朱允熥温柔的亲了一下丫头。   大明朝的勋贵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尤其是当初一开始就追随着老爷子从淮右走出来的那些开国勋贵。   孝慈皇后在世的时候,皇室和勋贵们的联络都是由老人家亲手操办的,后面便是皇后薨逝,也是有后宫的娘娘们和当初的吕氏在操办。   如今东宫里头没了当家的女子,太孙府又开在了宫外。   勋贵家的女眷们,来太孙府总是要比请旨入宫来的容易,也更方便这些人家保持和皇室的积极关系。   “这些都是体制,国朝稳定,这些事情就少不了。”朱允熥轻声解释着,低下头才发现沐丫头已经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他的脸上温暖一笑,转身拖着沐彩云小心放平在床上,又转身到了靠在软榻上一直熟睡着的汤鹊清跟前。   朱允熥的动作很轻柔,如同是在抱着一件最精美的瓷器一样,动作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的颠簸。   将汤鹊清也放在床上后,朱允熥为两女盖好被褥,这才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里衣,穿戴上衣袍饰品出了里屋。   外屋,彩莲、彩蝶两丫头靠墙坐在凳子上,眯眼休憩,全然不知朱允熥已经走了出来。   这大概就是整座府上有了主心骨在的时候的样子吧。   朱允熥轻手推门,踏出屋门,反手压着门板小心将其合上。   屋外。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朱允熥走出屋门,孙成便当即挥袍,踏出一只脚上前屈膝跪地,抱起双拳沉声道:“臣,孙成,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上前,伸手拍了拍孙成的双拳:“起来吧,京中有你在,我很放心。”   孙成低下头:“微臣职责所在。”   说完之后,方才躬身站起。   朱允熥抬眼看着此刻天色,询问道:“现在城中情形如何?午门那边可有闹出乱子来。”   “城中一切照常,只是官绅人家之间往来多了些,大抵也是因为今日午门前的逼宫一时。”   孙成低声回复着,跟随朱允熥的脚步往外头走去:“午门那边,翟善等人都已经过去劝说,臣等瞧着翟善嘴上都出了火气泡。”   朱允熥双手团在一起,藏在袖袍下面,默默的笑了笑:“翟善怕是劝不动这些人。”   孙成点头道:“他是劝了不少,好话赖话都说了,甚至拿出京察威逼在场之人,只是听从者全无一人。”   这帮被取消功名优待给惊到了的官员们,能听进去翟善的劝说才怪。   朱允熥目光幽幽:“他们的诉求呢?”   “便是在说要面圣,说是天下读书之人不易,有千难万难。言下之意,微臣等以为,他们是在忧虑朝廷是会不会真的夺了读书功名的优待。”   朱允熥冷笑一声:“那就让我们去看看,他们到底是何等忧虑。”   ……   “我等非是忧心功名利禄,我等只是思虑天下读书人来日生计。”   “古往今来,多少贫寒少年郎,本该坐于学堂之上,不必忧心每日米粮,不必忧心冬衣夏冰。却因生计,而不得不困居于田亩之间。”   “朝堂功名优待,是为后世读书人留存一份体面和从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此句虽好,可古今又有几人许?”   午门前,静跪逼宫官员们的诉求,经由最前面着红袍官员们的嘴一一道出。   吏部尚书翟善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眩晕,这帮人是劝又劝不动,打又打不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肝火暴起。   翟善忍着嘴角的疼痛,不厌其烦的开口道:“何人说了朝廷要夺了功名优待?此等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朝堂之上从未有过半分议论。尔等身为朝堂官员,当兼听则明,而非不辨是非。”   “敢问翟尚书,为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殿下问罪孔家,将其一干人等解押回京路上的时候?”   都察院的一名红袍都御史目光镇定,看向翟善追问着:“我等虽不知晓皇太孙殿下到底是有孔家何等罪证,但夺功名优待的消息,却偏偏就发生在这个时候。敢问翟尚书,我等为天下读书人乃至后世人所思所虑,难道不该?”   翟善两手攥在一起,咬着牙握拳锤着手掌:“谣言止于智者!只要陛下不曾下旨,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你们的忧虑,也就不会出现!”   “这话,我们希望请见陛下之后,能有陛下亲口,金口玉言。”红袍都御史呛了一嘴翟善,打定了主意是要从皇帝那里得到保证。   可今日这样的局面,皇帝又怎么可能会见这些人。   翟善心火中烧,口干舌燥,侧目看向身边的其他四位尚书。   之前才震过一次场子的茹瑺微微低头:“你家今天是不是煮肉了?”   在他身边的任亨泰眉头一皱,转眼看向说话的茹瑺。   任亨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这是茹瑺在要自己出声,好早点寻得法子,将午门前的这帮人给弄走。   任亨泰目光转动,抬头时,脸上已经是一片严肃:“你们这是在逼迫君父!尔等往日里读的书都去哪了?圣贤的教化,君君臣臣,难道都忘了?   此刻尔等静跪于此,便是在逼迫陛下。陛下乃天下人的君父,我等身为臣子,当侍奉于陛下。今日尔等这般行事,与朝堂而言,便是不忠;于君父而言,便是不孝。此般不忠不孝,亦是不仁不义。难道,你们连身后名也不要了吗?”   这时候,在红袍官员们后面的青袍官员群里,一人抬起头。   似是五寺里的某个少卿。   “翟部堂,陛下是当今天下人的君父,可也是后世之人的君父。部堂前番所言,下官不敢苟同。我等亦非是逼迫君父,身为臣子,因思量忧虑后世读书之人,方才有今日之举,又何以敢言逼迫?”   翟善张张嘴,忽然觉得往日里那些勋贵叫骂着文官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是何等的贴切。   这就是一帮胡搅蛮缠之辈。   你说你的道理,他说他的道理,便是两边都不搭。   户部尚书郁新这时候上前一步,他看向身边的翟善等人,而后面朝前方的官员们开口道:“都回吧,陛下若是想见,此刻便已经召见尔等了。今日闹到现在,陛下那边想来也是知晓,待回头本官自去陛下面前说与,届时尔等再来面圣,说明白了这些事便好了,莫要误了朝堂诸多事宜。”   郁新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午门前便立马热闹了起来,所有的官员一时间七嘴八舌了起来。   “陛下既然知晓此处之事,那就该召见我等!”   “为何陛下不见我等,难道是有奸佞阻拦?还是陛下当真默认了外间的流言蜚语,当真要夺了天下读书人的功名优待?”   “陛下是想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吗?”   “天下间多少人,本就是寒窗苦读,只为科举入仕,一朝能为天子效力,治理天下社稷。”   “大明开国不过二十八载,太平二十八载,陛下就要纵容奸佞横生,致使天下再复二十八年前之光景?”   午门前,大明朝的精英官员们,一时长吁短叹,面目悲怆,人人是官不聊生,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然而就在这时。   端门外,忽的传来另一阵嘈杂。   嘈杂里尽是些应天府本地的乡音乡语。   所有人齐齐的回过头。   只见在一群内侍的陪同下,是无数就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穿过皇城城门,穿过端门,到了午门前的甬道里。   莫名的,所有静跪在午门前无声逼宫的官员们,心中一个突突,有了些不妙的犹豫。   …… 第四百一十八章 替陛下出气   只是一瞬间,原本回头查看情况的官员们,瞬间便转过头低下。   他们可以跪在午门前,可以不要脸皮不要官体的长跪不起。   但是,绝对不能在这些百姓面前做这些!   雨田一马当先,亲自搀扶着一名应天城的老翁,走进换成甬道里。   “老丈,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今日宫里头有猴戏,还有苏州府的戏班子,陛下想着好些日子没与大伙说话,今天刚好宫里头得空。”   雨田很殷勤,说的也很大声,似乎是怕那些七老八十的老翁听不清他说的话。   只是传到午门前的官员们耳中,却又变了另一种味道。   宫里头什么时候有过猴戏看了,便是戏班子,也都是唱的些花团锦簇,要得是得体和富贵。   再说陛下便是体恤百姓,那也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召见这些百姓入宫,而非是这等不年不节的时候。   而且,便是宫里头宴请百姓,那也该是二十四衙门的人去办,却非是太孙府的总管事来做这样的事情,多少都有些李戴桃冠的意思了。   官员们低着头,心里头已经是万般猜测。   走进端门后的百姓越来越多,好奇于那些个官员为何会跪在这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大伴,这些……为何会在这里?”   雨田侧目看向身边的老翁,目光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官员们,嘴脸闪过一丝嘲讽:“朝廷的事情,我这个做奴婢的,又哪里能知道。”   “定然是他们做错了事,被陛下罚在这里了的!”   后面有百姓已经是高声喊了出来,且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雨田立马轻咦了一声,反问道:“总不至于这么多人吧,我也是这会儿才知晓。”   又有被请到宫中来的百姓拍着胸脯,振振有词道:“陛下是何等宽宏大量,何等爱民。必然是他们做错了事,陛下才会罚他们。不然,他们是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来跪着的?”   “对对对!”   “肯定是他们做错了事,要是没做错事,没有惹了陛下不高兴,谁会跑到这里来跪着啊。”   百姓们淳朴的思考着眼前所看到的问题。   在百姓们心中,朝堂之上的那些官员们,平日里可都是高高在上的,恨不得拿着鼻孔瞧人。   他们固执的认为,要不是这些官员做错了事,是断然不可能跑到午门前跪着的。   这些人是来请罪的!   雨田不说话了,只是默默的看了眼前方午门城门楼。   太孙殿下要他请了城中百姓入宫,他便照做了。初时不知殿下为何有此主意,现在耳边听着那些百姓们的议论,方才了然。   今天殿下请这些百姓入宫看戏,看的不是戏班子,而是午门前这出戏呢。   而被请入宫里来的百姓们,见没人阻拦他们议论,胆子便愈发的大了起来。   皇帝这些年对百姓是没话说的,早年间有百姓遇到不平事,都能跑到宫里来找皇帝诉苦告状的。   更何况是这些应天城里,天子脚下的百姓。   胆气本就比外头的百姓更大一些。   见无人阻拦,那些官员们又一个个的低着头,百姓们便越发的坚定,是这些官员做错了事情。   于是。   便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翁,杵着拐杖到了一名官员身边。   本来走路都颤巍巍,需要内侍搀扶的老翁,竟然是提着拐杖就砸在了那名官员的后背上。   “让你们这帮坏了心的惹陛下生气,老头子打死你个烂了心的!”   午门前随着老翁举杖拍官,瞬间便乱了起来。   内侍们上前搀扶拉扯,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唯恐这老翁在宫中出了什么事。   而那被打的官员就更不敢有半分反抗了。   要是因为自己一个不注意,闹出了人命,那可真的就是百口莫辩了。   在其周围的静跪逼宫官员,更是悄然的挪动着膝盖,试图远离是非之地。   而百姓们,见如此之下竟然还是没有人敢来阻拦,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能有棒打官员,还不会被阻拦的机会,可不是多见的。   一时间,那些入宫的百姓也没了急切于见到皇帝的念头,纷纷是围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便是一顿捶打。   “别打了!”   “别打了!”   “你们不要再打了!”   午门前彻底乱了,乱成了一锅粥。   雨田扯着嗓子不断的呼喊着,试图制止眼前的混乱场面,但人却就是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曾挪动。   百官前头的翟善等人也早就瞧见了被带进宫里来的百姓们,只是一开始不知晓要做什么,现在看到这群百姓竟然在殴打朝堂官员,当场便是一阵头皮发麻。   瞧着这群百姓又个个都是比自己还要年长的,更是不敢有分毫的懈怠,唯恐闹出更大的乱子,闹出人命的事情来。   翟善等人满脸惶恐的赶了过来。   本就肝火旺盛、心火中烧的翟善,这时候也忘了前朝和后宫的体面规矩,伸手便一把抓住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雨田的衣领。   “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带着这些人入宫做什么!还不快拉开他们!”   雨田淡淡的看向翟善,也不气恼:“翟部堂,是陛下的口谕,今天要在宫中与民同乐。百姓们觉得这些大人们做错了事,惹陛下不开心,所以在替陛下出气。”   “陛下有什么气需要他们出的!”翟善吹胡子瞪眼,满脸焦急:“还不快让人拉开,赶紧带着人进宫去。”   雨田耸耸肩,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奴婢可不敢,要是这些百姓出了事,奴婢可担待不起。”   翟善彻底没法子了。   这些入宫的百姓,可都是皇帝的客人。皇帝请的客人刚到家门口就出了事,皇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翟善只能是松开雨田,转身看向打的那些官员不断退缩的百姓,高声大喊着:“诸位,本官是吏部尚书,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陛下也不用诸位帮着出气。陛下今日召诸位入宫同乐,大伙还是早些入宫吧。”   “管你什么尚书不尚书的!”   劈头盖脸的,便有人将翟善给骂了一句。   然后便是无数人的声讨,将翟善这位堂堂大明朝的吏部尚书给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这些人没做错事,还能自己跪在宫里头?”   “我呸!”   “老头子看就是这些人觉得陛下是好欺负的,现在惹了陛下不开心,又怕了,所以才跪在这里。”   “陛下是好人啊!陛下不愿意打他们罚他们,老头子们帮陛下出气!”   “替陛下出气!”   “……”   老百姓必然是淳朴的,是真挚而又纯粹的。   这就是官员们对百姓的期望。   所以,当一群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老翁脚不颠手不抖的殴打他们,在场的官员们也不敢还手。   只是每个在场的官员,不管身上挨了怎样的打,脸色皆是一片铁青,心中更是懊恼不已。   今天的事情不用等到明天,就定然会传的满城皆知,百姓们也会如现在在场的这些老人一样,固执且坚定的认为是他们这些朝堂官员做错了事。   而太孙府总管雨田的坐视不管,同样让官员们反应过来。   这是皇太孙出手了。   直接对着他们的脸抽下来的。   结结实实的一巴掌,颜面掉了一地。   王儁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他看了眼旁边那个太孙府的阉人,冷哼一声:“皇城重地,岂是可以肆意而为的。大明是有大明律的,便是有罪,也应有律法裁定。诸位今日既得陛下召入宫廷,当不忘皇恩,此地喧哗,又是置陛下颜面于何处?”   国家尚书开了腔,言辞自然是一片威严。   再配上王儁身上那一水的大红袍,就更是官威深重了。   对着那些发泄莫名怒火,口口声声是在为陛下出气的百姓训斥告诫了一番后。   王儁脸色阴沉的看向雨田:“雨总管,既然是陛下欲要与民同乐,还是莫要误了时间,叫陛下久等,那可是我等做臣子的大不敬。”   王儁语气森森,威胁的意味充斥其间。   雨田眼神下移,面无表情:“诸位,咱可不能让陛下一直等着呐。”   随着雨田开口发话。   那些随同引导百姓入宫的内侍当即纷纷上前,也不见他们如何用力,便将那些纠缠着官员殴打的百姓给拉开。   到现在,百姓们闹也闹过了,打也打过,被内侍们拉开后才开始喘着粗气,一副随时会倒下的样子。   雨田只是淡淡的看向王儁等人:“诸位部堂,这里是午门,乃天子出入门户,今日朝中官员齐聚于此。奴婢不知晓大明律怎么说,但也知道这里代表着陛下的颜面,若是一直这般,恐怕也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说完之后,雨田也不管王儁等人愈发难看的表情,转身双手揣在一起,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继续往宫中走。   王儁望着一身轻松模样离去的雨田,猛的一挥袖子:“阉人可恶!”   他叫骂了一句。   一旁的郁新则是看向眼前衣袍凌乱的官员们。   “都这般了,要回去也没人阻拦,且都回了吧。”   这时候回去才是真的什么脸都不要了。   郁新刚说完话就是一片冷哼声。   不论是被打了还是没被打到的官员,默默的收拾着自己,重新继续静跪在午门前。   王儁露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伸手指着这些官员,冲着翟善几人说道:“看看!看看!都是什么人啊!一个个死倔死倔的!”   任亨泰站在一旁,淡淡的看了王儁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茹瑺也是开口道:“都这样了,今天怕是都要撂在这里,且等着吧。”   说罢了,这位兵部尚书已经是抬起头看向天空,瞧着日头和阳光,往有余晖的地方挪动。   找好了地方,茹瑺也不在意,直接席地而坐,脸上哼哼了几下。天知道今天这出要闹到什么时候,能多晒会儿太阳是一会儿。   翟善望着茹瑺的行为却并未开口指责,而是冲着随自己赶过去的小吏招招手,他自己也是走到了茹瑺身边。   趁着落屁股的机会,小吏已经是将绑在厚衣服下的棉花垫送到了地上。   翟善坐定,又从小吏手上取了衣服,横放夹在小腹和双腿之间。   王儁见此情形,正要开口,却被身边的郁新拉了一把。   任亨泰瞧着两人,脸上露出笑容:“这里左右不过就是那么些事情。如今河南山东两地可谓是百废待兴,应天往杭州府的水泥官道也在加快进度,户部、工部想来是极为繁忙的,何不先回去忙事?”   “任部堂倒是会说笑的。”郁新拱拱手,打着马虎:“事情都是下面的人在办,他们不回衙门,我们又能怎么办,且等着吧。倒是不知道,会不会误了任部堂回家吃饭。”   任亨泰哼哼了一声,眼睛望着郁新,脸上却是几分得意。   只见任亨泰这时候忽的伸手塞进怀里,随后便从怀中掏出几张肉饼。   这老倌儿竟然事先还准备了这一手!   郁新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却又目睹着任亨泰从袖中掏出一包鸭腿,另外还有三根白嫩嫩的葱段。   不等郁新、王儁二人开口,任亨泰已经是走到了翟善、茹瑺两人面前。   “劳烦挪个地,我没带垫子,用饼换?”   翟善、茹瑺两人相视一笑,两人往两边挪了挪屁股。等任亨泰坐下,带来的饼和鸭腿、葱段已经分到了两人手上。   蹬蹬蹬。   有些愤怒的脚步声,追随着郁新、王儁两人,到了任亨泰面前。   任亨泰手上肉饼卷着葱段,鸭腿被啃的撕下一大块。见到腿脚,抬起头看向郁新两人。   “哎呀!带少了!”   任亨泰惊呼一声,低头看了看都被啃过的肉饼和鸭腿,他抬起头试探道:“要不……”   王儁气的是想要当场就给任亨泰手上的东西砸了,他压着火气:“多谢,我不饿。”   说着话王儁就到了一旁,团了团衣袍压在屁股下落坐。   郁新一脸沉默,心里头已经在任亨泰三人从头到脚骂了一顿,连带着还有他们三家往前数十八代的女性。而后,亦是脸色如霜的到了王儁身边坐下。   …… 第四百一十九章 跪不住的去诏狱   “任亨泰这老倌儿,当真愈发不讲规矩了!”朱高炽换了身衣裳,站在城门楼上,望着下方皇城甬道里的百官,以及缩到墙角晒太阳吃饼啃鸭腿的任亨泰,笑着脸调侃了一句。   朱尚炳兜着双手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打折哈气。   解缙和夏原吉二人则是穿着官袍,肃手垂下,目光随意的望向城墙下,那些静跪宫门前的朝堂同僚们。   睡了大半天的朱允熥,此刻双眼格外明亮,精神抖擞。   只是目光却深邃的让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们会一直跪在这里?”朱尚炳实在是不想待在城墙上吹风,便开口询问。   朱允熥轻声道:“这个时候他们不会离开,就和任亨泰他们一样,至少今天没人会离开这里。”   朱尚炳脸上有些疑惑,歪头看向一旁的朱高炽:“为何?”   原本朱高炽是不准备开口解释的。   可看到朱尚炳脸上露出的那副,他要是不解释,就会显得自己很傻的表情,朱高炽只能是无奈的轻叹一声。   “因为他们现在是在为自己、为了家族争取优待。”   朱尚炳哦了一声:“读书人的功名优待?我今天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律明明定下的就只是杂役免除,从来就没有说过会免除赋税的。”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朱尚炳,眼睛里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   朱尚炳缩了缩脑袋,小心道:“难道我差错了?回头我就给我家那狗头师爷赶走!”   朱高炽顿时哭笑不得起来,拍着朱尚炳的肩头道:“你没说错,本朝功名优待,向来就只是杂役免除。但事情办下去就会变个样,杂役和正赋之间,往往都是可以混为一谈的。”   “他们在钻空子!”   朱尚炳满脸震惊的低呼了一声。   朱允熥嗯了声:“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登金榜,入朝选官,充任各部司衙门,分掌天下之权。百姓常说官官相护,可却不仅仅如此,这些分掌天下权的人,更会以手中之权,维护自身的利益。   户部署理天下收支,当真不知晓地方上的杂役、正赋究竟如何?地方主政官员,当真不知自己治下田亩几何?自耕农是有多少,投身投献的佃户又有多少吗?”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朱高炽一声幽叹。   朱尚炳愣了愣,今天的这些对话,实在是有些冲击他过往的认知。   他不由回头,看向站在黑影里的解缙和夏原吉两人。   他们两个人同样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之辈,同样是在朝为官,同样是与下面的那些静跪逼宫的官员一样。   他们也是如此吗?   朱尚炳的目光不由锋利了起来。   夏原吉看向朱尚炳,脸上露出些尴尬,默默拱手弯腰:“世子可叫锦衣卫彻查臣。”   解缙则是直接了当道:“世子何以辱臣?”   朱尚炳轻咳一声:“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莫要诬蔑我!”   朱允熥拍拍手掌:“进宫吧,现在这边没什么可看的,且由着他们跪吧。”   有人开口搭话,朱尚炳立马转过头,躲避尴尬:“不在这边了?不管他们了?”   朱允熥摇摇头:“等他们跪不住了再说。”   朱尚炳挠挠头,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朱允熥已经是转身走到了解缙、夏原吉二人跟前,轻声道:“秦世子是个愣子,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解缙、夏原吉两人立马躬身:“微臣不敢。”   等两人抬起头,朱允熥已经是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走下城墙。   二愣子朱尚炳则是挤到了解缙、夏原吉两人面前:“对不住了。不过你们最好别贪,缺钱了和我说,我帮你们找熥哥儿要。”   说完之后,他还表现的很是大气的拍拍解缙、夏原吉两人的肩膀,从两人中间穿过。   解缙、夏原吉满脸诧异的对视一眼,眼神一阵闪烁。   皇太孙果然是没有说错,这位就是个二愣子!   乃至宫廷之中。   虽然事情准备仓促,但名义上说是皇帝召见城中百姓老人同乐,宫中二十四衙门还是努力在最短的时间里,促成了这桩事情。   戏台子是搭在东华门后面,文华殿旁边的。   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是好男。   前宋之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韩琦,以宰相之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将文官们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在本就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前宋,一时无二。   尽管这句话背后,是因为没有半点政治智慧的狄青,为克扣军饷的焦用求情时,说了一句: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而韩琦与之对应的顺嘴说出来的一句话,可韩琦能够没有任何阻碍的说出这句话,同样也说明了其内心在文武之事上的区别对待。   那是一个读书中举、入朝为官最美好的时代。   是文官群体最辉煌的时刻。   自是大明的东华门再也没有这样的故事发生。   而在今日的东华门后,更是一阵的锣鼓声齐鸣。   偌大的戏台子前,皇帝真正的做到了与民同乐,穿着粗布麻衣手里握着酒杯,便混迹在一张张桌子上。   戏台子上,出自苏州府的戏班子,唱的不是江南的莺莺燕燕,却是最通俗易懂的俗墙,显得花好月圆、家和人兴。   朱允熥从午门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太子爷老爹端坐在宗室的位子上,周围是不安分却又不敢乱动的尚未就藩的宗室二代。   如今愈发大了的二十三朱桱,正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往自己的怀里塞着各种吃食,似乎是准备夜里头的时候填充他那好似永远都填不满的肚子。   见到数月未归的朱允熥忽然出现在宫中,双眼顿时一亮,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却是一个没注意,装进怀里的各种吃食瞬间掉了满地,惹出老大的动静。   “嗯?”看戏的朱标嗓子里嗯了一声,侧目看向小二十三。   朱桱一个激灵,浑身一颤,赶忙挥手指向朱允熥:“是熥哥儿回来了。”   说完之后,他便赶忙的逃离自己的犯罪现场,窜到了朱允熥跟前,伸出油乎乎的手就抓住朱允熥的手。   朱允熥无奈,走动之间顺势抽出手,揪住二十三的后领,借此擦着油腻腻的手。   “儿子给父亲请安,今日回京,未曾立时入宫面见父亲,还请父亲宽恕。”   朱允熥到了朱标面前,毕恭毕敬的作揖告罪。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则是行了子侄礼。   解缙、夏原吉两人执臣下礼。   朱标摆摆手:“都免礼吧,今天宫里头唱戏,都随意些。”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见太子似乎是有话要与皇太孙说,便出声告退,自寻了空位置去听戏。   朱尚炳不等朱高炽有动作,就已经是拉着对方要逃离太子大伯视线,他实在是有些不敢在朱标面前久留。   朱允熥有些无奈,低头看了眼粘着自己的二十三叔。   朱标则是开口道:“二十三,今天的课业?”   “啊!”   朱桱一声惊呼,撒开腿就往旁处跑:“宝庆肯定是又拉臭臭了!我要去照顾她!”   一边叫唤着,一边去找早就被宫人送去歇息的宝庆公主。   朱允熥欲哭无泪:“二十三叔还是这般……”   “长不大?”朱标白了儿子一眼,哼哼道:“你不在应天的时候,他还有个样子。现在一回来,刚见到就露出本性了。”   朱允熥揉揉自己的鼻子。   在自己搬出宫住进太孙府之前,二十三叔都是在东宫跟着自己生活的,可以说那小子就是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可不是就跟自己亲近。   朱标也知道二十三和自己儿子的感情,年幼的弟弟和自己的儿子感情亲昵,自然也是他愿意看到的。   不再追究这事,朱标转口道:“刚从午门那边过来?”   朱允熥点头坐下:“翟善有些上火,任亨泰他们都陪着留在前边。”   朱标哼哼道:“他们不留在那边,到时候就是两边都做不了人。听说,今天你让雨田暗示这些百姓殴打了那些官员?”   朱允熥立马摇头,矢口否认道:“儿子怎可能敢做这样的事情,这岂不是置朝廷威严于不顾?想来定然是雨田那厮私下授意,儿子回头便狠狠的罚他。”   朱标呵呵的冷笑着,目光瞄着一脸正经的儿子,嗓子里只是哼哼着。   朱允熥有些尴尬,想了想,岔开话题道:“儿子近来在读宋史,颇有些感悟,深以为我朝当以史为鉴,不复前朝后尘。”   “哦?”朱标眉头挑动,面露好奇,配合着问道:“有何感悟。”   “古之革新,或有成功,或有失败,缘由种种,不尽可述。只是儿子以为,说到底都是在于民心,在于人心。”   朱允熥思考着措辞,说的很是缓慢。   说完之后,便目光平静的望着太子爷老爹。   “乖孙想做什么,只管说了,爷爷好生的听一听。”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还混迹在百姓中的朱元璋,忽然就端着酒杯,面色红润,满脸兴奋的出现在了朱标、朱允熥父子二人面前。   朱允熥立马起身:“孙儿参见皇爷爷,今日不曾入宫请安,孙儿不孝。”   朱元璋大手一挥:“都是虚礼,你只管说事,爷爷听着呢。”   朱允熥点点头,望了眼老爹,这才缓缓开口,将自己一路南下回京想定的计划说出。   ……   午门前。   夜色如期而至。   跪了一天的官员们,终于开始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砰砰砰。   有人开始因为跪了一整天,再也支撑不住,而倒在了地上,然后便努力的想要再次爬起来。   当第一个人摔倒之后,便开始接连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在地上。   宫墙下,没了太阳晒的茹瑺打了个哈气,他一打哈气,便立马传染给了翟善、任亨泰两人,三人泪眼蒙蒙的打着哈气。   随后又染给了隔壁的郁新和王儁两人。   顿时,齐齐五名帝国尚书,哈气连天。   茹瑺红着眼,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静跪逼宫官员们,嗓子变得有些沙哑:“你们举手吧,一句话的事情,只要都同意,我就叫了兵马司的人过来给这帮人全都架走!”   任亨泰立马举起手,他还想着回家吃老妻一早就炖上的肉。   翟善目光转动了两眼,点了点头表明态度。   五个人里面,三个人都表示了同意。   郁新和王儁对视一眼,随后忧心忡忡道:“架怕是架不走的,腿长在他们身上,现在给他们架走,等下他们还能再回来。能挡得住初一,还能挡得住十五?”   王儁则是长叹一声:“有我说,不如我们几个人去面圣,请陛下圣裁吧。”   茹瑺看向两人,冷哼一声,卷了卷衣袍,靠着墙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   任亨泰肚子咕噜咕噜的抗议了两声,然后便面色戚戚的低下头,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前和袖子,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将肉饼和鸭腿分给翟善、茹瑺两人吃。   翟善则是冲着眼前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眼中带着不满的扫过郁新和王儁两人。   正当这时。   午门下忽的亮起一支支的火把。   更多的锦衣卫官兵,手持火把,掌压绣春刀,从城门下鱼贯而出,将整个午门前的静跪官员们给团团围住。   忽然而来的变故,让翟善等人蹭一下站了起来。   不等几人分辨。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已经是黑着脸,在锦衣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南北镇抚使等诸多锦衣卫衙门官员陪同下,出现在翟善等人注视下。   翟善立马提步上前:“蒋……”   他刚刚开口,蒋瓛便已经挥手打断:“皇太孙殿下到。”   一句话,像是海崖上的一块巨石,从早已耸动的崖壁之上摔进风平浪静的海水之中,溅起巨大的白色浪花。   静跪逼宫于午门前的官员,纷纷抬头。   当他们看清站在火光之中的皇太孙之时,脸上布满惊讶和意外。   皇太孙不应当是还在回京的路上吗?   每一个看清朱允熥面孔的官员,心中都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   翟善等人纷纷压着心中的诧异,整理衣袍,挥动双臂跪在了地上:“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没有理会帝国尚书们的跪拜,他只是平静的注视着午门前几乎是一路跪到了端门后的大明官员。   人群中,稀稀拉拉的是那些因为体力不支,已经倒在地上,却又没人搀扶的官员们。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嘲讽。   “既然都跪不住了,便去诏狱里头歇着吧。”   …… 第四百二十章 我家之下 众生平等   当朱允熥最后一个字从嘴里蹦出后。   在他身后的蒋瓛,眉峰顿时竖起,双目肆无忌惮的迸发着杀气。   蒋瓛大手一挥:“锦衣卫!”   “在!”   “尊皇太孙教令,拿人,送入诏狱。”   “得令!”   蒋瓛一声令下,锦衣卫官兵便如狼似虎的冲进了静跪在午门前逼宫的官员中,要将那些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在地上的官员们拿下,送入锦衣卫诏狱。   一件件飞鱼服穿梭在人群之中,将那些倒地的官员拖出来。   官员们此刻尽数惊恐不已。   不过心中也是略生疑惑,怎得不是全都抓走,而只是将那些倒地的人带走。   可不论怎样,官员们还是要表达出自己的感想。   “本官无罪!你们锦衣卫为何抓我!”   “我要面见陛下!”   “我等无罪,锦衣卫跋扈嚣张,可还有王法?”   “……”   被锦衣卫拿住的官员们,开始慌张的大喊大叫起来。   有人更是心中觉着有所依仗,开始想要反抗锦衣卫的捉拿。然而,迎来的只有官兵们的棒打。   顷刻间,午门前百官惨叫不断。   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官员们,听着身边的叫喊声,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原本还因为跪了一天而疲惫不堪有些松垮的跪姿,立马又变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翟善等人脸色紧绷,瞳孔一阵阵的收缩着。   他怒视藏在火光阴影下的蒋瓛,怒声道:“锦衣卫便是这般当差的?视国朝官员如牛马,肆意棒殴?锦衣卫这是要做什么!你蒋瓛要做什么!”   蒋瓛目光如渊的抬起,看向愤怒的吏部尚书。   他的脸上仅仅只是挤出一抹无声的冷笑。   锦衣卫,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今日不过是打几个官员罢了。   翟善胸口一阵阵的颤抖着,脑袋一阵眩晕,几欲倒下。   所幸,在他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伸手从后面托住翟善的胳膊。   任亨泰几度叹息,有些无奈的抛起衣袍,踏上前跪在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国家公正,从未有过无故棒打官员之事发生。”   “今日群臣静跪午门,虽有失臣礼,却也情有可原。不论殿下心中何等不满,便叫有司衙门驱逐群臣,何故以兵殴之。”   “朝堂之上,君臣一体。君臣同心,则政通人和,社稷安宁。君臣生疑,离心离德,古之来也,盛世亦可中断。雄主如前唐玄宗,开元盛世,近三十载辉煌大唐,天宝间君臣离心,盛唐戛然而止。”   “天子谋求万世,君父忧思黎庶。君臣岂可背离,失于一事乎?臣等愚钝,非古之贤臣,不似比干,亦非房杜,更无范公遗风,只为国家一时之择。陛下圣明,太子贤明,殿下英才,国家大可择期再选贤能,为社稷计万世之谋。”   “殿下欲肃清朝堂,整顿朝政,革新社稷,此乃贤君之举。臣等诚心,盼盛世临,非谏阻拦,时下所请,皆为国家君臣同心。”   “今日群臣入朝,静跪宫门前,有聚众逼迫君父、君上之责,罪责深重,实非臣下所为。可若因此,君上便以重刑降于群臣,酷吏生、兵甲凶,必将于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久不能平,再要驯服,恐难矣。如此朝堂必乱,朝政停滞,大明一十四道来往中断,内外失联,人无和、政不通,忧患滋生。”   “殿下!臣今岁未至不惑,蒙幸于国家,受恩于君上,得以尚书礼部,辅佐君上而治天下,守中宫有贤明如太子,国家有储似殿下,乃臣下入仕之幸,乃天下亿兆百姓之幸。”   “臣下只愿此生,执鞭于马前,观国家盛世而畅饮快哉!君上之志,亦是臣志;君上之忧,亦是臣忧。今日群臣聚此,君上当宽宏,以恕群臣无礼。”   “臣,斗胆劝谏,望殿下明察!殿下,国家君臣不可离心!路漫漫,盛世前,当慢行矣!”   午门前,坐拥帝国第一座状元牌坊的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任亨泰,言辞灼灼,悲声泪下,情真意切,潸然催泪。   长久来,示人以还乡含饴弄孙的任亨泰,一番长论,回荡在宫墙之下,久久不肯散去。   夜风刮过几人鬓角,有白发掠动。   翟善张张嘴,眼底红了一片,挥动衣袍,屈膝重重的跪在了渐凉的地上。   “臣请殿下三思慢行!”   茹瑺望了望跪在皇太孙面前的两人,一声长叹,附于之后,拜在地上:“臣请殿下三思而行!”   郁新、王儁二人目光闪烁,今日朝堂之上那个和事佬、打酱油的礼部尚书,忽然之间以另一种模样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所带来的的冲击,让两人一阵恍惚。   这是那个不思进取,只想着点卯回家的任亨泰吗?   郁新、王儁两人实在难以消化方才所见。   只是眼下,两人却是轻咳一声,齐齐跪下。   “臣等附议。”   “请殿下三思而行。”   蒋瓛目光阴沉的踏出一只脚,在他看来,此刻跪下的五位部堂。在跪下的那一刻,也就表示,他们是与后面的那些静跪逼宫的官员站在了一起。   只是,蒋瓛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阻拦住了他想要继续踏出的脚。   只是稍稍抬起头,蒋瓛就认出,那是皇太孙的手。   蒋瓛心中一动,连忙无声的收回刚刚踏出的脚。   朱高炽目光微动,看着朱允熥的背影,想要开口,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   解缙和夏原吉两人则是目光变得悠长起来,再看向在地上长跪不起的任亨泰,眼神里多了些往日里不曾有的东西。   解缙更是无声的叹息一声,抬起头看向眼前那漫长的静跪官员们。这一刻,他觉得这些人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令人可恨。   哎!   朱允熥轻叹一声,抬了抬手,却又停了下来。   在过往,他只觉得任亨泰是个会读书的人,也是个懂得朝堂规矩的人,所以这位大明第一个拥有状元牌坊的人,坐上了期望已久的礼部尚书的位子,也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他自谦不如古之贤臣,可那一番言辞,却已然有了几分古之贤臣的遗风。   只是,大明现在容不得半分的退步。   一声轻叹之后,朱允熥眼神变得冷冰如霜,眉宇夹着杀气,落地有声的质询道:“任亨泰,你也是在逼迫宫廷吗!”   跪在地上的任亨泰颤动了一下,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说动皇太孙,只是眼下看来,似乎并没能劝阻太孙殿下要对朝臣们的惩治。   任亨泰茫然的抬起头,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为大明臣子,食君之禄,该如何继续维护朝堂之上君臣和睦。   当今日流露真情的礼部尚书抬起头,望见的就是朱允熥愤怒的注视。   朱允熥冷呵一声:“百官不思为君分忧,无故罢朝,阻塞宫门,逼迫君父,是大明律哪一条定的!”   “臣……”   任亨泰嘴唇抖动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朱允熥猛的挥动衣袖,看向午门前逼宫的官员们:“尔等终日以国家肱股之臣自比,出口便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若孤记得不错,此乃太史公所作史记《商君列传》所载吧。那孤便要问问尔等,可知《韩非子·有度》有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说及此处,朱允熥低头俯视着任亨泰,其意不言自明。   任亨泰脸颊颤巍巍,如鲠在喉。   “今日尔等于此,或无大逆之罪,却有欺君之实。国家律法,岂容尔等践踏至此!”   朱允熥脸色阴沉,掷地有声,怒声连连。   跪在跟前的郁新,当即抬头,本欲开口,却是忽的闭上。   然而,朱允熥却已开口:“户部,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孤还没有昏了头,不让你们说话。”   郁新心中一阵后悔,可已经被架到这里,只能开口道:“殿下,今日群臣于此,皆因京师流有谣言,朝廷欲要夺天下功名优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翟善便已经是连连咳嗽了起来,侧目看向郁新,眼神里竟是震惊和诧异。   皇太孙殿下没有昏头,他郁新倒是真的昏了头。   郁新被翟善的咳嗽声打断,本是有些不满,脸色却在顷刻间变得煞白。   朱允熥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之喜,语气却是更加愤怒阴森:“大明朝的官员当真都是贤能之辈啊!一句谣言,便能做出逼迫君父的事情来。好啊!当真是好啊!”   他连连嘲讽,冷笑声响彻不断。   不等郁新解释。   朱允熥已经冷喝一声:“大明便是夺了天下功名优待,又如何?”   他的话锋一转,语气幽森,冷嘲反问一句。   随后,朱允熥挥手指向午门,指向午门后被微弱灯火笼罩着的三大殿:“国家优待天下士子二十八载,县学、府学、国子监,每岁钱粮不断,供养天下读书之辈。大明从无辜负天下功名之人,可天下功名之人,却多负于大明!”   完了。   任亨泰心中长叹一声,面露悲凉。   他长呼一声:“殿下!”   阻拦之意,明明白白。   然而,朱允熥却浑然不顾,视若无睹,挥手指北:“大明朝文官第一,世袭衍圣公,千年圣人世家,天下士林魁首,孔府一门,获大明荣养二十八载。今查,孔氏一族私祭前朝君主,往来信件于塞外。”   说到这里,朱允熥停顿了一下。   午门前,有哗然而起之声。   在孔家满门尚未被押入应天之外,没有人知道孔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可现在,终于被朱允熥当众公开。   那可是通敌谋逆的大罪啊。   而于文官们不同的是,在场的那些禁军官兵以及锦衣卫官兵,脸色齐刷刷变得阴沉。   朱允熥这时才继续道:“这便是大明供养二十八载的士林魁首人家啊!这便是大明奉若上宾的耕读人家啊!”   孔家没救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中都闪过了一丝念头。   可是,朱允熥的话并没有就此结束。   只见他一阵自嘲般的冷笑。   “原本,孤以为,朝堂内外,虽有奸佞,却不过撮尔。然而孤此番西巡赈济河南道,入目种种,皆为不堪。国家赐以优待,本意不至贫寒免去耕种之苦,却被尔等篡更。   河南道一地,投献之风盛行,百万亩田地,皆空于户部黄册之上。孔家一族百千人,夺兖州半府之地,累十万黎庶依附,供养一家。   天下一十四道,你们怕是占了十道!   天下亿兆百姓,你们轻易坐拥泰半!   国家优待功名,只为天下社稷,非为我一家。尔等多少人家,起于微末,兴于贫寒,一朝功名在身,便有高人一等之心,欺压黎庶,致使贫寒卖妻卖子,插标卖首。以天下黎庶为奴为仆,私尔等一家之贵。”   朱高炽上前一步,伸出手,已然是触碰到了朱允熥的衣袍。   正当他想要开口劝阻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回首定定的看向了他。   朱高炽脸色一振,却见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继而,他就见朱允熥已经是再次转过头。   “今日,孤便在这里,便在这皇城大内,午门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尔等。”   “我朱家大明,受天下黎庶拥戴,坐拥社稷,我家之下,众生平等,功名之辈无有高低于黎庶。”   “大明有学堂广厦千万,教化黎庶贫寒。自此,再无功名优待。”   一切都完了。   任亨泰不住的胆颤着,手脚一阵阵的冰凉,刺骨寒冷。   翟善直接双眼一翻,惨叫着向后,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在他身边的茹瑺整个人都愣住了,双目眼神涣散,一片空白。   郁新和王儁两人满脸震惊。   谁也没有想到,谣言也会有成真的这一刻。   午门前,原本因为锦衣卫拿人而安分了的官员们,彻底的哗然了。   一片片的哀嚎声,凿穿了厚厚的宫墙,喧嚣着整座应天城。   哀嚎遍野。   入目处,人人状若疯癫。   “殿下!请殿下收回成命!”   “殿下此举,乃是致大明社稷于不顾。”   “此言一出,天下立时大乱,天下要大乱了!大明一十四道,顷刻间就是遍地烽火狼烟。”   “朝廷优待功名,乃是国策律法,殿下此举,可否经由陛下授意。”   “臣等死谏!此策不可行!”   “臣等誓死不从!”   午门前,无数的官员纷纷抬起头,高声的呼喊着。   任亨泰双手不断颤抖的抱在一起,双目一片血红,泪水不断的如雨落下。   “殿下啊!你是要叫天下大乱吗!”   ……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明再无功名优待   中原政治格局在千年的岁月里是经过漫长的演变,始终在试图寻找到一种最佳的模式。   自夏禹建立夏朝,确定了家天下之后。   中原历经诸侯分封、门阀世家、九品中正,在世家共治的隋唐时期,科举取仕渐渐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政治场上,等度过五代十国那混乱的岁月之后,赵宋的建立,让科举彻底成为中原唯一的政治主脉。   士大夫集团秉持朝政,士绅集团掌握地方,才有了那句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可笑之言。   大明前承宋元,再造中原,重塑正统,科举制度也一并继承下来,虽然目下再无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言论承诺,可天底下的士绅读书之辈,却无不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午门前,朱允熥当着百官面前,公然宣称大明要取消天下读书之人,进身功名之后的一切优待。   哗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穷其一生中举入仕的官员,一片片的倒下。   无数的官员,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期望皇太孙能够收回那句刚刚说出口的话。   就连自诩为大明鹰犬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也变得迟疑了起来,望着那些变得疯癫的官员,一时间也不敢轻易下令,命人缉拿扣押。   任亨泰浑身冰凉,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的朱允熥,嗓子里一下下的低声哀鸣着。   “殿下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吗?”   “本朝创立不过二十八载,陛下初御大宝,革故鼎新,重塑中原正统,安抚百姓,适时人才凋零,贤能藏于山林乡野之间。   陛下耗费钱粮,重设学堂,抚育老幼贫寒,礼贤下士,历时二十八载,国朝官缺仍是频频空置。   以国朝供养功名之辈,两榜进士乃是天子门生,圣天子取才于天下。朝野有官二万八,天下读书数十万。便是有罪,难道天下读书之辈,皆有罪乎?   臣本愚钝,无有宏图,却见大明盛世可期。殿下少年英才,朝政一时阻塞,却有时日调理。治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殿下因时下之罪,牵连无辜之辈,后世子孙,好似猛火乱炖,顷刻间便是柴干锅裂,社稷何以稳妥。”   “臣,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死谏殿下,望殿下明察,三思而后行,以大明社稷为重。”   任亨泰长长的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和劝阻,五体投地,重重的叩拜在地上,声如泪下,不断抽泣,背身颤抖。   朱允熥目光从未如此刻坚定。   他望向那些陷入绝望和哀嚎的官员们,轻声开口:“孤此刻非是与尔等商酌。”   “孤是在告知尔等。”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已转身,往那午门下幽暗的城门洞里走去。   “殿下!”   “殿下啊!”   “臣乞求殿下收回成命。”   “殿下啊,大明不能乱!”   “……”   任亨泰一声声的高呼着,悲痛欲绝。   茹瑺将倒在地上昏厥了的翟善扶起抱在怀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忽的,他目光愤怒的转头看向一旁的郁新和王儁两人。   郁新、王儁察觉到身边的目光,默默侧目看了过来,看清了茹瑺的脸色眼神之后,两人身子不由动了动。   “这便是你们做的好事!”   茹瑺愤怒的低喝着,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   郁新眉头皱紧,下巴抖动了两下,却就是说不出话来。   在他一旁的王儁却是冷哼一声:“陛下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天下功名之辈的优待便还没有取消!难道陛下还能如殿下一般,真的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难道,真的要让天下大乱?”   噔噔蹬蹬。   幽暗的午门城门洞里,朱允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而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却是从城门洞里传出来。   是今日那些被召入宫中,与皇帝一起看戏的城中百姓,在内宫二十四衙门总管孙狗儿带着人陪同下,自宫中走了出来。   大抵是因为前番入宫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今日里和皇帝说了好多家长里短的老人们,也没了再要殴打午门前这些官员的心思。   但还是对前一刻好端端,现在个个都像是疯了一样的官员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官员们望着这些出宫的百姓,心中一阵拔凉拔凉的。   朱允熥先前的那些话,此刻可是还清晰烙印在他们的脑袋里。   大明朝再也不会有功名优待了,皇室以下,所有人再无高低。   往后,便是眼前这些老翁白首,难道也不必再于他们跪拜?   在任亨泰等人眼中,以为是送百姓出宫的孙狗儿,却是在走出午门后便停了下来。   有随行的小内侍从孙狗儿的身后走了上来。   任亨泰、茹瑺、郁新、王儁四人瞳孔顿时一缩。   那小内侍的双手正捧着一道明黄圣旨。   圣旨到了孙狗儿的手上。   孙狗儿挑动眉头,淡淡的看了一眼午门前的文官们。   为何这个时候会有圣旨?   茹瑺手指狠狠的掐在了还昏厥着的翟善手臂上。   一声吃痛的惊呼声从翟善的嗓子里发出,这位被吓晕了的吏部尚书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还不等开口。   茹瑺便已经低声开口道:“有旨意来了。”   翟善目光一愣,转头看向站在眼前的孙狗儿。   孙狗儿看着醒过来的翟善,脸上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笑容:“吏部也醒了啊,那正好,杂家也就可以宣读陛下的旨意了。”   任亨泰顶着红通通的双眼、满脸的泪痕,伸长了脖子,想要提前看清圣旨上到底都写了什么。   翟善等人则是在收拾身上的衣袍。   有小内侍站在孙狗儿的身边,冲着那些穿红戴绿的官员们大喊道:“有旨意,百官跪听。”   孙狗儿一抖双臂,展开圣旨。   “俺时常听到的一句话,说的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孔家负了俺,天下士绅负了俺,可俺从没负过你们。   天下间的百姓很苦,只求吃得饱穿得暖。你们多吃一点,多穿一点,他们就要少吃一点、少穿一点。   这是俺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俺今天决定了,朝廷的学堂会多开,想读书的人总是要吃饱肚子坐在学堂里读书的。学堂外面,取了功名的人,当不了官便自己去找事做,自己去田地里刨食、去铺子里算账、去军中效力也可,便再也没有优待了。   钦此。”   属于皇帝的意志,被加盖上玉玺,中旨明发,即为国策。   此刻经由孙狗儿宣读的圣旨内容,明日也会通报到应天城各部司衙门内,再由邸报发往大明一十四道地方官府。   如此,方为昭告天下。   当今日在午门前试图通过静跪逼宫的官员们,前一刻还在自我安抚,这不过是皇太孙殿下个人所为,欲要取消天下功名优待。后一秒,皇帝的旨意便已经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皇帝没有进行朝议,甚至连六部五寺三法司的正印堂官们都没有事先知晓,就已经以皇帝的意志颁布了圣旨。   孙狗儿也不给百官上前的机会,念完了圣旨,便低头看向眼前的几位尚书部堂:“诸位部堂,可否听清楚陛下的意思了?”   翟善还想再昏厥一次,可是脑袋却无比的清醒,他茫然的点点头:“臣等知晓……”   “既然都知道了,那杂家就回去复命了,诸位部堂还请自便。”   孙狗儿打了个摆子,转圈折身,已然是往午门后走去。   而在午门前,尚不曾离去的朱高炽兜着双手,双目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在旁边的朱尚炳拉了下他的衣袖,朱高炽便微微转过头,眼里露出疑惑。   朱尚炳低声道:“这是要出大事了?”   朱高炽点点头,只是没有说话,而是一个健步上前,脱离了朱尚炳的视线。   只见午门前,已经是彻底心凉的任亨泰,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死死的盯着午门城门洞。   正当他要迈开脚步的时候,朱高炽却是闪现挡在了他的眼前。   “燕世子……”   任亨泰心头一跳,自己的意图被阻拦,这让他有些面红耳赤。   朱高炽始终兜着双手,眼睑微微下垂,轻叹一声:“任部堂,何必如此?且回吧。”   任亨泰涨红着脸望着挡在眼前的燕王世子,他摇着头,脸色暗淡无光:“不能这样,何至于此?”   “与民争利可有道理?”朱高炽轻声询问着眼前仿佛老了一圈的礼部尚书。   任亨泰眉头皱紧,道理就摆在那里,从来都不会有变,人人都知晓。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有所改变却又难如登天。   然后朱高炽却是语气加重,沉声道:“与国家夺利,岂可有乎!”   “税司正!”任亨泰突的开口,喊起了朱高炽现今的官职。   朱高炽淡淡的看向任亨泰,脸色格外的平静。   任亨泰却是一阵一阵粗重的喘着气。   “任部堂,难道我说错了?”朱高炽目光深邃的盯着任亨泰。   任亨泰几度欲要平复纷纷乱乱的心绪,却始终难以得逞。   地方士绅权贵,与民夺利,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事情若是再扯到与国家争夺利益上,那便是大逆窃国之罪。   便只是想一想,任亨泰都觉得眼前已经浮现了连绵千里的浮尸,血流成河,千里空穴。   朱高炽双手攥在袖中,做出捧腹的姿势,目光低下,轻声道:“国家疆土有数,黎庶有数,玄武湖上黄册记录有数。士绅功名夺百姓之利,则百姓少一分利。   士绅夺百姓一人,良田数十亩,则国家少田亩数十,夏秋两税少田亩数十。天下士绅无数,功名无数,夺田地几何?国家夏秋两税少几何?   如此难道不是与国家夺利?”   自上而下的剥削,变成了中层剥削侵占上下之利,私肥中层。   任亨泰两肩垮下,听闻此番解释,他又如何不明白。   朱高炽继续说:“国家征收赋税,征辟杂役,所为非是一家一人,亦为天下社稷。漕运疏通、沟渠清淤、南北两疆、倭国镇军、朝堂俸禄、地方赈济,哪一样不是需要钱粮无数?   地方上夺一分之利,多哉?不多也。可若天下皆与国家夺利,多哉?多哉兮!   国家短缺,地方独肥,百姓饥寒。敢问部堂,如此之下,大明社稷长哉乎?”   任亨泰目光闪烁,口舌难开:“大明……”   “大明长久不得啊!”朱高炽一声长叹息:“时下圣天子携开国之威,百官莫敢不从,然遇根本大事,亦有今日之局。后世子孙,以何更改?敢改乎?不敢矣……”   一息轻叹,悠长的拖进了城门洞里。   而那声声质问,却是牢牢的刻印在任亨泰的脑海里。   他望着因为皇帝节俭,在那午门城门洞后,只有微弱灯火照耀着的奉天殿。这位天下第一个拥有状元牌坊,首位以礼部尚书职,领文华殿大学士的国家肱股之臣,显得格外落寞的垂头转过身。   茹瑺扶着脸色苍白的翟善,目光焦急的望着垂头丧气的任亨泰,想要知道刚刚他与燕世子究竟都说了什么。   只是任亨泰这一刻却再无开口言语的力气,步伐沉重的走到翟善和茹瑺身边:“都散了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任亨泰再也没有要留在午门前,陪着那帮静跪逼宫官员的心思,踩着宫墙下的印子,背影寂寥的走向端门外。   翟善紧紧的抓着茹瑺的手臂,焦急的摇了几下。   茹瑺抬头看向远去的任亨泰,大喊道:“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茹瑺的询问。   郁新和王儁两人对视一眼,见任亨泰已经离去,两人挥挥衣袍,朝着翟善、茹瑺两人拱拱手:“既然陛下已经发了旨意,我等便先行离去了。”   茹瑺伸出手,张了张嘴,可郁新、王儁两人已经是背着手,亦是从午门前离去。   “走吧,都回去吧……”   一度昏厥,始终不曾恢复过来的翟善,语气虚弱的念叨了一声,而后便松开茹瑺的手臂,摇摇晃晃的往端门外去了。   茹瑺如鲠在喉,胸中一口气憋着,始终出不来。   他双眼布满血丝,阴沉的扫过午门前那些在听到圣旨后,彻底慌乱了的官员们,不禁冷哼一声。   “这便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 第四百二十二章 锦衣卫棒打驱逐百官   大明洪武二十八年,洪武皇帝有旨意,夺天下功名之辈优待。   自皇室以下,天下万民一体而等,杂役、正税,一应均等。   午门前,满朝文官长跪不起,朝政停摆。   属于皇帝的旨意,改由书报局刊登文报,准备经由官道驿站发往天下各处。   自一开始,午门前凡是坚持不住,跪倒在地的官员,尽数被锦衣卫扒下官袍、去掉官帽,押往锦衣卫昭狱。   “明天就是第三天了,这些人到底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午门前,锦衣卫衙门的一名千户官,望着眼前已经跪了整整两日的文官们,小声的嘀咕着。   昨夜过后,仅仅是今天一天,锦衣卫昭狱之中便已经多出近百名朝堂文官。   再这样下去,且不说昭狱到底能不能管的下这么多京官,便是时间再久一点,说不得都要有人跪死在这午门前。   到那时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恐怕又会在这已经如同一团乱麻的朝堂之上,再添几分乱子。   刚刚从宫中走出,到了午门前的现任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左手压着绣春刀,脸色平静:“不能有人死在午门前。”   孙成说的很简短,但意思很明显。   此刻值守在午门前的锦衣卫千户官,转头看向镇抚使。   “镇抚使也在担心,会有人跪死在这里吗?”千户官小声的询问着。   孙成脸上有些厌烦,现在整个锦衣卫都因为这帮文官而闹得鸡犬不宁,人手短缺。   除了留守应天的锦衣卫官兵,衙门里大半的人手都在昨夜被撒了出去,奔赴天下各道,监控因为陛下取消读书功名之人优待,可能引发的地方骚动。   孙成点头道:“他们死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却绝对不能死在这里。陛下的圣明,不能被他们这些贱命给玷污了。”   千户官顿足,手掌已经是按在了刀柄上。   孙成很忧虑,也很犹豫。   虽然现在整座应天城都知道,这些官员跪在这里,是因为惹怒了陛下,而他们又是在为自己的一家之利而逼迫陛下。   但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死在午门前,到时候必然会被这些人传扬出去,陛下最低也得背上一个逼死臣下的骂名。   只是。   驱逐群臣的决定,不是谁都敢下的。   孙成左右看了一眼,在场的锦衣卫校尉们,无不是在注视着他。   堂堂锦衣卫,皇权特许,先斩后奏,什么时候竟然成了看门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日日夜夜的陪着那帮没卵子的文官。   今日在场的禁军统领,瞧着锦衣卫的人似乎有些不对经。   不由上前到了孙成的身边。   “你们想做什么?殿下的教令,只是要你们缉拿那些跪不住的人。”   孙成回头看向禁军统领,脸上闪过一抹讥笑。   在禁军统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孙成已经回过头,目光冷冽的看向眼前逼宫的官员们:“锦衣卫听令!”   “在!”   在此守了整整两日的锦衣卫官兵们,齐声响应。   孙成微微颔首,右手拔刀出鞘,指向前方的官员们:“今有群臣冲撞宫廷,目无君上,大不敬,锦衣卫驱逐群臣,不得有误,若有抗拒,格杀勿论!”   孙成一言毕。   早就等的不耐烦了的千户官,立马拔出绣春刀,领着身边的副千户、百户官、总旗官压向在场的官员们。   “锦衣卫奉令,尔等即刻退出皇城,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午门前的皇城甬道里,所有的锦衣卫官兵,皆是抽刀出鞘,压向跪在地上的官员们。   刚刚才出口劝阻的禁军将领,被忽然暴走的锦衣卫给吓了一跳,他连忙伸手拉住孙成,急声道:“你这是要掀起大乱的!还不快快让他们都停下来!”   孙成冷眼回头,手臂一抖,将对方的手掌震开,冷声道:“锦衣卫上下,心中只有陛下,今日所为,虽无旨意,锦衣卫却皆为陛下,事后论罪,本官一力承担!”   说完之后,孙成再不顾已经焦急的直跺脚的禁军将领,持刀走到了已经压上去的锦衣卫官兵前头。   忽然独走的锦衣卫压上来,还坚持跪在午门前的官员们顿时便慌了起来。   那一柄柄的绣春刀,明晃晃的亮在他们的眼前。   有人想要坚持一二,可那些刀口却已经是越来越近。   早就憋着火的锦衣卫官兵,此刻一朝得令,顿时便浑身杀气腾腾。   有机会能镇压这些往日里在朝堂之上喋喋不休的文官,又何尝不是一种快感。   现在,所有人都在寻找着,哪里会有人昏了头的抗拒不从,坚持要留在这午门前的。   “放肆!”   “你们锦衣卫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皇城重地,尔等这是要行凶杀之事吗?”   “你们怎么敢的!”   “……”   文官们被刀子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却是愤怒的咆哮质问着。   孙成充耳不闻,取下腰间的刀鞘,还刀入鞘:“打!将这些人打出去!”   噌噌噌。   一柄柄绣春刀被送回刀鞘,锦衣卫官兵们手持刀鞘,便开始迫不及待的迎头抽向眼前的官员们。   顿时,整个午门前惨叫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以孙成为首的锦衣卫将官们,列阵横陈在整个甬道上,手中刀鞘不断的落在眼前官员们抬起的手臂上。   在后面的禁军将领彻底慌了。   这些锦衣卫疯了。   他们竟然在皇城脚下,真的干出了当众殴打朝堂官员的事情。   那将领对麾下交代了两声,便立马折身往宫中赶去。   而在午门前,端门后。   因为锦衣卫的突然暴起,原本跪在地上的官员们,整个儿都乱了,所有人都在往后退,挤在一块,期望能躲过这些已经疯了的锦衣卫手上的殴打。   慌了神的禁军将领,一路冲进皇宫大内,站在五龙桥前,往东边和北边各看了一眼,这才咬着牙往北边三大殿后的乾清宫赶去。   盏茶的功夫。   乾清宫前。   带着满头大汗的禁军将领,重重的跪在了地上:“臣急奏,午门前锦衣卫驱赶百官,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下令,锦衣卫棒打百官以驱逐。”   禁军将领双手抱拳,跪在宫门前,脸上的汗水一颗颗的滴在地上。   咯吱。   寝宫的门框传来响声。   将领抬起头,是内宫总管孙狗儿从寝宫里走出来。   “孙大伴。”   孙狗儿挥挥手,示意噤声,而后上前到了将领身前,低声道:“陛下刚刚看完奏章,用过汤羹,正在歇息,莫要惊扰了陛下。”   “可是午门那边……”   孙狗儿一瞪眼:“左右不过是打几下罢了,还能打死了人?锦衣卫那是好心,给这些人都赶回家喘口气,整日跪在午门前算怎么一回事?”   从午门赶来的禁军将领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原来,锦衣卫棒打百官,还能有这种解释的?   孙狗儿轻叹一声,挥挥手道:“看你跑的这满身的汗,快回去歇着吧。下回再有事,先报给常统领知晓了再说。”   常森如今一直领着禁军的差事,统领整个禁军。   那禁军将领听到这话,眼神忽的一颤,方才听出这是孙大伴在提醒自己今天越权了。   他当即低头抱拳:“末将多谢大伴提醒。”   孙狗儿脸上露出笑容,再次挥挥手:“去吧去吧。”   等将那将领哄走之后,孙狗儿立马收起脸上的表情,双手合在一起,转过身面朝寝宫的时候,已经是弯下腰,低着头踱着步子压着脚步声重新走进寝宫里。   “陛下,是个榆木脑袋,已经被奴婢赶回去了。”   回到寝宫里的孙狗儿,躬身站在偏殿里头,低着头轻声回禀着。   在他的身前,赫然是方才在他嘴里已经歇下的朱元璋。   而在朱元璋左右,各自坐着太子朱标和皇太孙朱允熥,在这爷孙三人中间,则是一方大明堪舆。   最新的大明一十四道堪舆图。   且在最南方,新征建立的交趾道和占城道以西,还有不下半座中原的疆土,是被虚线囊括在其中。   朱允熥的视线从南边大将军目下统军所在位置上抽离,看了眼重新回来的孙狗儿,最后默默的注视向老爷子。   朱元璋只是嗯了一声,忽的轻笑一声:“那个孙成倒是有些大胆啊。”   朱允熥愣了下,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在盯着自己的。   而孙成是什么人?   满朝谁不知道,他当初是自己身边的亲卫,后面被塞进锦衣卫,短短数年便坐上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的位子上。   朱标则是在一旁插嘴道:“蒋瓛这个指挥使倒是坐的安稳。”   朱元璋轻咦一声,侧目看向老大,哼哼两声:“太子以为今天这事怎么处置?”   朱标低下头:“一切皆有父皇圣裁。”   朱元璋看向朱允熥,挥手指向朱标:“和你爹学着点,满大明,就数他最精明了。”   在这二位面前,朱允熥只能是充当赔笑的角色,满脸笑容的点着头。   朱元璋阴阳怪气了一阵,便转口道:“咱们家门口也容他们闹哄哄的吵闹了两天,现在赶回去,已经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朱允熥这时候才搭话道:“孙儿以为,朝廷恐怕还要停摆些时日,今日孙成驱逐百官,他们又多了一个借口和理由,回头朝堂上定然是还要闹一闹的。”   朱标却是皱起眉头看向好大儿:“既以那点注意,便莫要瞻前顾后,当有一往无前之势。中枢若有动摇,何以令天下信服?”   朱元璋适时搭腔:“你看吧,我就说你跟着你爹还有的学。”   朱允熥瘪瘪嘴:“时下要看的不是应天城,而是地方上的动向,孙儿只是不愿百姓再受动荡之苦。国朝二十多年了,天下的百姓也该踏踏实实的过上安稳日子了。”   “北地少士子,蓝玉和沐英此刻都统领大军在外,只要直隶、湖广不乱,天下士林便惹不出麻烦。”   朱元璋中气十足的说着定心丸。   朱标亦是在一旁附和。   朱允熥低头看向面前最新的大明堪舆:“大将军在南边已经有几年了,新征之地汉化漫长,是否该伺机迁移中原百姓前往定居?”   在应天城官场大乱的时刻,朱允熥忽然提出这样的提议,其中含义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朱标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交趾道有过迁移中原百姓。占城道与西边征讨之地临近,可往占城道先行迁移百姓,待大将军稳定新征之地,即可由占城道迁移百姓西行,如此也能节省朝廷耗费,更能立时组成迁移定居,不叫百姓颠簸于路途之上。”   朱元璋点点头:“待此番朝中稳定,便办这件事情吧。”   朱允熥又道:“曹国公在倭国已有三四载,如今倭国南北两朝趋于稳定,朝中是否该加派军马,守备我朝产出?”   朱元璋摇头道:“倭国不急于一时,咱们家的精力有限。若倭国有大变,便叫九江保住他们自己的性命,往朝鲜过去,等回过头咱们就有理由打回去了。”   这是存人失地,人地皆在的思路。   朱允熥不再多言,他此刻对倭国有此提议,也不过是因为解缙前番与自己说到过,如今水泥路的修建很是需要人工,若是能调用倭工,他就能保证朝廷即便是同时开工三条以上的水泥路,也能保证朝廷的用度不会太高。   倭工实在是勤俭节约的法子。   只是老爷子不同意,那也就没法子,爷孙三人又往旁的地方讨论起来,全然对午门外正在发生的事情于不顾。   今日里,应天城的百姓看到了难得的一出好戏。   当无数的官员,在锦衣卫的驱赶下,逃出端门、奉天门、长安右门,到了皇城外的时候。   已经有无数的百姓得到了消息。   百姓们不敢跨过复星桥和大中桥,便聚在太平里和复呈里两处的街面上,眺望着那些从皇城里夺路而逃的官员们。   官员们后有锦衣卫如狼似虎,前有百姓围观,纷纷挥袖掩面,夺路而逃。   嘲笑声响了整座应天城。   …… 第四百二十三章 心学和将门   这一夜,应天城注定无眠。   被锦衣卫从午门前驱逐的百官,也没有各回衙门,纷纷夺路回家,紧闭府门。   这一遭,大明朝的文官们掩面丢尽,而风声却是愈发的急了起来。   应天东城,皇城根下,心学的策源地书报局里。   前面偌大的庭院皆是刊印文报的地方,而在后面却又一片院子总是安安静静的。   朝堂上,这两日八九成的官员都在罢朝不干活。但心学出身的新晋官员们,却还在努力维系着朝堂最低限度的运行。   书报局后面的院中,今日里林林总总近五十余人相聚于此,可谓是济济满堂。   一袭仙鹤大红袍,在庭院之中显得格外扎眼。   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少师、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   孙青书和胡文海两人作陪在一旁,下方又有白玉秀等刚刚下衙的心学在朝官员,以及心学观政进士。   袁素泰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只是因为眼前都是心学的新起之秀,他必须保持镇定。   袁素泰自嘲着轻声道:“解学士和夏行走此刻还在文渊阁留守,老夫是个老学究,但做的都是农活,如今中途入了心学,也不过是凭着比你们年长些,叫你们废些耳。”   如今已经是正六品吏部文选司主事的白玉秀,算得上是在场除了袁素泰,官阶最高的人了。   白玉秀笑着开口道:“袁少师多年耕耘上林苑监,做的都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功德之事,管的是天下百姓的肚子。心学讲究知行合一,圣人道理千百篇,脚踏实地的做事才是正途。少师岂不正和此意,当为我等前辈先生。”   有白玉秀搭话开场,袁素泰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伸手点了点白玉秀:“难怪说解学士平素提及你最多了。”   白玉秀拱手道:“那是解先生觉得学生是最不成器的,所以才时时提点,时时提携,免得学生到时候落于一众师兄弟之后。每每想起,学生愧不敢当。”   袁素泰摇着头,转口道:“今天名为文会,实则上却还是要说道说道这两日午门前百官静跪逼宫一事。你们中大多数人都在朝中为官了,这两日一如过往,上衙点卯,操办国事。接下来,当要注意小心,免得那些个人拉扯到你们。”   “学生谨受教。”   在场的年轻人们,纷纷拱手回应。   袁素泰又道:“我平素都在上林苑监,不怎知晓你们这帮师兄弟都在哪个衙门,也不知有多少人是在朝为官的。不过想来,往后国家还是要辛苦你们,为大明开创盛世基业。   这一遭陛下夺了天下读书功名之辈的优待,你们也不要心中怨恨不满。太孙殿下说的没有错,这天底下谁都是一样的,何来高低之分。   前番我与解学士闲谈,学士言辞之间,隐隐有些提及,国家的财政开源充裕,地方上的巧取豪夺少了,朝廷大抵是会多给些俸禄,总不能叫你们饿着肚子去当差。”   功名优待是每个读书人都关心的事情。   便是在场的心学子弟,也不可能视若无睹。   白玉秀左右环顾,开口道:“学生晓得,今日午门前群臣之状,当为学生引以为鉴。”   今天这场书报局里的文会,便是要安那些年轻的心学官员和学子的心。   在袁素泰一旁代表书报局伺候着的胡文海,笑吟吟的开口道:“如今开国公在南边开疆拓土,地多人少,便是花些钱粮去那边购买些土地,虽然田亩数是有限额的,但也不必为自己和家中人的生机担忧。”   土地。   是每一个大明人都热衷的事物,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亦或是寻常百姓。   胡文海的话,像是打开了在场众人的话匣子。   “胡先生提的这件事情,我倒是也有所听闻,只是每人只能认购百亩,这个数额是否会有提高?”   “一家五六口人,便是五六百亩的地,倒也是生计无忧。学生只是不解,难道我们还能过去耕种?收成又该如何拿到家中?”   “学生亦有几样疑惑,不知往后朝廷会如何处置……”   “……”   在场心学子弟纷纷说出心中的顾虑和疑问。   嘴上说着不了解心学中人的袁素泰,但大抵是早就私下里熟悉过,对现场开口提问的心学子弟,认的很清楚。   今日此番文会,事先也有解缙透露了不少文渊阁里的消息,再有白玉秀配合着,袁素泰答得也算中肯稳定。   与书报局里的安抚人心、在京文官被驱逐出宫不同,满城的开国功勋武将们,可谓是弹冠相庆。   虽然这一遭功勋武将们没有任何的参与,但心里头偏生就是觉得畅快。   这些年大明愈发稳定,开国的武将们也渐渐年事已高,文官政治渐渐露出苗头,便是有皇帝的信赖,武将们的日子还是很不好过。   练兵的钱粮要找兵部,疆场上的军功要找兵部,地方卫所的调动甚至还要找吏部。   五军都督府虽然有执掌天下卫所兵马的权力,但这样的权力却处处受到牵制。   如今文官们被锦衣卫驱逐出宫,皇帝陛下更是明发旨意,夺了天下读书功名的优待,这就是赤裸裸的对士绅文官们的压制。   此消彼长,帝国的武将们日子总是要比过往好上不少。   若非中山王府、开平王府同时私下里放出声音,要在京功勋各家都低调些,怕是早就满城酒香了。   咚咚咚。   复星桥以西余庆里,因开平王府而被命名的常府街西头,一群身着武服的功勋将门中人,驾马到了王府跟前,随行的护卫走上台阶,敲响了开平王府的府门。   中门旁的侧门被拉开一道缝隙,常家的门房探出头看向外面。   “蓝公子怎么来了?”   凉国公蓝玉长子蓝春领着在京的几家功勋子弟,站在门外,望向常家的门房。   “家父进来领军在外,为朝廷效力,这两年家中多被常三哥照料,今日来,是为了感谢常三哥一番。”   门房有些意外,常家和蓝家同出淮右,除此之外也算得上是亲戚。若说常家照顾蓝家,便是感谢也不该这个时候过来。   只是蓝春毕竟是凉国公府嫡长,且在他身后还有一帮朝堂功勋子弟,常家门房不敢怠慢,将侧门拉开,侧身站在一旁。   “蓝公子请入内,小人这便去后宅通禀三老爷知晓诸位到来。”   蓝春点点头嗯了声,都是功勋将门人家,平日里互通有无,往来频繁。门房让了路,蓝春便领着人轻车熟路的往常家前厅过去。   连着两日因为百官静跪午门而不曾回家的常森,好不容易等到锦衣卫将午门前的那些没卵子的文官给赶出宫,自己回家喘口气,早早便准备歇下。   却又听蓝玉家的老大带着一帮将门子弟过来。   常森心中带着疑惑,却还是叫人伺候着穿衣,又让人去二房那边知会常继祖往前面过去。   不等被引入常家前厅的蓝春等人喝完一盏茶,常森已经与常继祖赶了过来。   闻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蓝春轻咳一声,领着一众将门子弟站起身,躬身抱拳。   “蓝春见过常三哥。”   虽然算不上整齐,但前厅里由蓝春领着的,将门子弟喊的却都很是卖力,有喊常家三哥,也有喊常家三叔的。   常森本就疑惑不解,瞧着这帮小子如此模样,不由侧目看向一旁的常继祖。   常继祖摇摇头,他近来还在忙着通过讲武堂的入学考核,已经很久没有时间与各家兄弟往来了,倒也不清楚他们今日的目的。   常森皱起眉头,走进厅内,面露笑容,手掌下压:“坐吧坐吧,都是跟前看着长大的,当初一个个光着屁股在家里头比试撒尿的样子都还记得,如今哪来这么多的规矩。”   蓝春脸上顺势露出一抹尴尬憨厚的笑容,示意众人落座。   在一旁陪同的常继祖见机开口:“前头门房方才提及,说是春叔要来府上做什么感激,倒是显得见外了。”   蓝春拱拱手:“这几年父亲奉旨在外,各家的长辈也都在外头为国效力,平日里各家琐碎的事情,总是叫常三哥费心,我等过来说声感激也是应该的。”   他一开口,各家的子弟也都纷纷开口,一时间常家前厅可谓是热闹非凡,一片祥和。   常森脸上只是露着有些收敛的笑容:“既然如此,不如你们这帮小儿郎,便陪着我吃些酒?也叫我看看,我大明的将门子弟,可都雄哉,有父辈遗风。”   蓝春眉头一挑,轻笑道:“在常三哥面前,我们自然只能做那手下败将。只是我等却也不忘父辈荣光,为国效力,战场之上抱以马革裹尸之志,为国开疆辟土。我等不如父辈,却也有为国效死力之心。”   如今应天风声如此之紧,文官们自被锦衣卫棒打驱逐出宫,可谓是颜面尽失,若是这等时机,将门不做些什么,那也就不讲将门了。   不曾设宴呼朋唤友,已经算是给文官们面子了。   常森眉头皱了一下:“国朝之事,自有陛下、太子他们裁定。如今讲武堂开了也有数年,将门里头有些儿郎已经进去了,也有些还在接受考核。陛下给了机会也给了路子,你们便要愈发努力,进了讲武堂学上两三载,大明九边、南方皆可去也。”   蓝春目光转动,等到常森端起手边的茶杯,开始捏着茶盖抹去茶汤上的沫子。   蓝春这才开口道:“只是近来朝中的事情,倒是让侄儿有些疑虑。各家兄弟们,大抵也都是如此想。所以,今日登门一来是为了感激常三哥这几年对各家的照料,二来便是想要请三哥为侄儿们解惑。”   常森吸溜了一口茶汤,放下茶盏,看向蓝春等人:“哦?有何事需要我来解惑的,且说来听听,我只能事先说好,我办不到的事情可不能乱答应了你们。”   “那倒不至于,我等也不敢让三哥为难。”蓝春连连摇头摆手,一个吐息换气之后,便继续道:“近日朝中闹出午门前那一遭的事情,陛下更是下旨,夺了那些读书人的功名优待。侄儿们担忧,我等人家是否会因为被推到风头浪尖之上。”   作陪旁听的常继祖听到蓝春这话,不由翻了翻白眼。   好端端的一句话,愣着被他给转了好几个弯才说出来。   常森听到此番真意,脸上不期露出轻笑:“陛下何许人也,又岂会不辨是非清白,你们这帮人,便将心放在肚子里吧。”   蓝春当即顺势开口:“若是如此,那此刻情形,便如父兄们在家时常说的,敌我此消彼长。我等将门,是否该顺势而动,有所作为?”   这才是蓝春真正的目的。   还有一句话是他不曾说出口的。   那便是昔年,大明还没有五军都督府,只有一个大都督府,那时候才是帝国将领们最荣光的时刻。   常继祖目视厅内各家子弟,余光里掠过眉头紧锁的三叔,他吭哧吭哧的制造出一番动静,将众人的注意吸引过来。   随后常继祖开口道:“小弟不才,对近来之事倒是另有一番见解,不知春叔和各家的兄弟们,是否愿意一听。”   蓝春伸手道:“都是自家兄弟,常三哥也在这里,有什么不能说。”   常继祖便点头道:“我是以为,近来这些事情便都是朝堂之上文官们的事情,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如三叔所言,还不是得有陛下圣裁。   我等人家,依着春叔所言,也算是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个时候便是要少说少做,如此才能确保不出错。说的多了,做的多了,难免就会出错,那时候或可能才是真的风口浪尖。”   蓝春还欲开口。   坐在上方的常森已经是手掌轻轻的拍在桌面上:“先前点卯下值回府的时候,太孙那边递了消息,这几日殿下会去一趟讲武堂。   至于文官们的事情,现下闹出锦衣卫棒打驱逐一事,恐怕还是要闹上一闹的,你们便耐住性子,权当看热闹罢了。”   说完之后,常森很是自然的打了个哈气。   常继祖便上前笑吟吟道:“既然春叔你们都来了,便一同吃酒去吧。先前,我便让府上准备酒席了,今晚便是倒下,只管谁在家里就是。”   说着话,常继祖也不管蓝春愿不愿意,便拉着对方往外头走。   蓝春无奈,只能是依着常继祖的打断。   心里头,倒是记下常三哥刚刚所说的,文官们恐怕还要继续闹事,而太孙却要在这个时候去讲武堂一事。   …… 第四百二十四章 满城乞骸骨   应天朝堂,基本停摆了。   自百官被锦衣卫从午门驱逐出宫,整整三日,朝堂之上各部司衙门几乎出现了可以称之为国朝盛况的无官点卯上衙。   凡是被锦衣卫从午门驱逐的官员,接连三日闭门不出,无视朝堂规矩,寸步不离家门。   应天城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观望着这些文官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更在窥探着宫廷之内,到底又会对如此大规模的罢朝,作何处置。   朝政一时间陷入到了僵局之中,即便朝堂之上还有那些心学官员在努力的维系着,可终究还是人丁单薄,在朝政之上显得势单力薄,处理国家大事也显得力不从心。   而这样的影响,也在慢慢的从应天城,扩散到整个应天府,乃至于向着整个直隶道,以及直隶周边的地方蔓延。   接连三日,以勤勉著称的皇帝,对于满朝官员的罢朝没有发表一丝看法,宫廷之内没有半分风声透漏出来。   对官员严苛已久的皇帝,竟然出人意料的没有一点反应,这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复星桥和大中桥附近的茶馆酒楼,这几日生意异常的火爆,多的是城中闲散百姓聚集于此,试图在这一片离着东城各部司衙门最近的地方,打探到最新的消息。   便是在这样让人提心吊胆的时刻。   西城,几次扩建的讲武堂里,却是别样的热闹。   安置在西城一带的京军诸卫营官兵,今日里难得有了不必操练的好事情,官兵们可谓是异常激动,早早的便按照消息聚聚在了西城橄榄球场上。   而西城这边的热闹,也正是出自于为了发泄讲武堂学员精力而建造开创出来的橄榄球场上。   正午一过,最毒的日头变得收敛了一些,整个橄榄球场上已经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今日上场参赛的是屡次夺冠的后军都督府以及屡次想要争夺冠军的上直亲军卫两支队伍。   场外的盘口,也开到了一个极高的赔率。   本就因为朝堂争议而热度极高的百姓和富户们,纷纷参与投注,倒是叫一帮接替罢朝的户部官员干活算账的心学官员们,累的够呛。   而在赛场看台上,同样有着一场赌注,正在进行着。   属于皇室和功勋将门的单独席位上,在京的功勋武将,以及众多的将门子弟,纷纷到场。   而在人群的正中间,是身着常服的朱允熥,以及上直亲军卫统领常森,在京的普定侯陈桓、舳舻侯朱寿等人。   “殿下说今日必是上直亲军卫获胜,恐怕有些勉强他们了吧。”   徽先伯桑敬眉目带笑,望着已经在球场边缘开始做热身准备的后军都督府、上直亲军卫两支队伍。   朱允熥侧目看向桑敬,只是笑了笑。   就在桑敬身边的东莞伯何荣开口道:“想来,是上直亲军卫近来球技有所精进,恰好殿下事先知晓了,才有此一说。”   话是对桑敬说的,可何荣的目光却是看向了常森。   毕竟,如今上直亲军卫乃是常森统领,作为亲军第一人,对橄榄球队的事情大抵也是了解一些的。   常森目光扫向何荣,笑道:“要不,东莞伯也可以如场外那些人,赌一把我上直亲军卫今日获胜?”   “大将军都这般说了,末将自然是要赌上一赌的。”何荣满面笑容的附和着。   舳舻侯朱寿立马搭腔道:“那我便赌今日还是后军都督府获胜。”   何荣挑起眉头:“若是输了又如何?”   桑敬顿时插嘴道:“输了,便在讲武堂教上三个月,一节课都不得落下。”   何荣和朱寿两人闻言之后,便瞬间皱起眉头,目光不善的看向有此提议的桑敬。   如今讲武堂的主讲,都是在京的功勋老将。他们也热衷于在讲武堂为帝国培养下一代的将领,更希望自己的军事理念、用兵方式得到传承。   但要是让他们这帮平日里习惯了粗放的武人,整日都待在讲武堂授课,却也是为难他们。   而如今的讲武堂也正是因为有这一层考虑,基本都是以轮换的方式安排在京功勋武将前来授课的。   还不等何荣和朱寿两人发表反对意见。   久不曾开口的朱允熥却是突然开口道:“这个提议不错,倒是也应该如此做了。”   他大有深意的点了一下。   在场众人目光顿时一闪,纷纷侧目看向站在人群中间的皇太孙。   这是藏着手笔还没有放出来呢!   众人心中顿时暗自揣测,浮想联翩起来。   何荣和朱寿两人亦是同时开口:“臣遵令!”   何荣和朱寿对视一眼。   朱寿先开口道:“我就先替讲武堂的武生们,谢过东莞伯了。”   何荣哼哼着回怼道:“且等结果出来了再说这话,如今可还是为时尚早。”   常森则是目光幽幽的扫过在场众人,轻声鼓动道:“你们不跟着赌上一把?”   这两人有勾搭!   一瞬间,因为常森的开口提议,在场功勋武将们,纷纷将目光投在朱允熥和常森两人身上,来回的游走着。   一副这里有大新闻的样子。   最先提议的徽先伯桑敬目光一转,抢先第一个高声开口:“我赌了!我读上直亲军卫今日获胜!”   他一开口,在场已经嗅到不同意味的功勋武将们,便一个个不甘示弱的开口参与这场如今看来还没有什么明确意义的赌博之中。   “末将也赌了,末将赌后军都督府这一次还是获胜!”   “末将赌后军都督府赢!”   “臣赌上直亲军卫赢。”   “后军都督府赢!”   “后军都督府!”   “上直亲军卫。”   “今日必是上直亲军卫获胜!”   “……”   一时间,看台上七嘴八舌,人人参与对赌之中。   这时候也没有人想着要记录参赌下注的是哪一边,毕竟都是多年的生死兄弟,说出去的话便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子。   而且,在皇太孙和常森两人先后开口之后,这场赌博本来就已经超出了赌博的范围,只不过是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背后到底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后手罢了。   等到不再有人开口参与下注。   朱允熥方才张开双臂,向着两侧伸展开来,而后颔首俯视周围的功勋武将们。   在众人注视下,朱允熥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你们难道忘了,这橄榄球赛还是孤一手置办出来的?”   又是一句充满暗示的言论。   在场的人顿时迟疑起来,不论是压在屡屡夺冠的后军都督府上的人,还是压了上直亲军卫期望成为黑马的人,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下注是否正确。   而在这时候,看台下面的球场上,一声号角长长的响起,好似是吹响了冲锋的军令。   早就热身完毕,蓄势待发的后军都督府和上直亲军卫两只队伍,在号角声下如同两座大山一般,猛烈的撞击在了一起。   清澈嘹亮的撞击声,便是在人潮汹涌的球场上,也清晰可闻。   椭圆形的橄榄球临空飞跃。   身披厚重软甲的后军都督府、上至亲军卫球手们,如同一匹匹骏马,在球场上狂奔,随后如山一般的身躯重重的撞击在一起,放出巨大的撞击声。   每一次撞击,都会引来周围看台上身为同袍的京军官兵们的喝彩声、惊叹声。   “后军都督府不愧屡次夺冠,这帮武生的操练配合,当真是诸军难寻。”   看台上,舳舻侯朱寿看着明显占据上风的后军都督府球队,不忘冲着压了上直亲军卫的东莞伯何荣调侃着。   周遭众人亦是目光聚精会神的望着球场上的赛事进程。   很明显,后军都督府的球队配合的更加紧密,球手们在赛场上的前后衔接也更加的有效。   而上直亲军卫则一直是处于被动防守的状态。   正在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朱允熥忽然再次开口道:“讲武堂需要改一改了,要想大明的将士们能够百战百胜,建立一支无敌的军队,便需要大改一次。”   他的忽然开口,让在场的人彻底没了看球的兴致,纷纷转过头望向目光深邃的盯着球场周围看台上那些京军官兵的皇太孙。   朱允熥好似是自顾自的点点头:“嗯,若是讲武堂要改,则明军也要改,亦是一番大改。”   这话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的从身为大明监国皇太孙的朱允熥嘴里说出来,顿时便让在场众人心中一跳。   所有人,除了还在好整以暇的观看赛场上球赛的常森之外,没有一个人不想到了前几日午门前文官们静跪逼宫,到了现在演变成百官罢朝的近况。   难道……   宫里头也要对武将们压制一番了?   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在所有人的心头升起。   拱火制造了一场赌局的徽先伯桑敬,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左右,对着隔壁那群对着这边探头探脑的将门子弟一个瞪眼。   “看什么看,都下去!”   桑伯爷一声训斥,在场的将门子弟,不论家中父辈爵位如何,军职如何,纷纷如同惊弓之鸟,立马是逃离看台,往下面官兵们的看台上挤过去。   这里面有很多年轻人,就是在场功勋将领家中的子弟,不过对于桑敬的呵斥,他们却是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   桑敬转过身,看着这些充满鼓动的目光,一声轻叹,颇有些无奈。   他拱手面朝朱允熥:“还请太孙示下,臣等无有不从。”   文官们不听话,惹得满朝大乱,天下更是隐隐有尾随之势。   这个时候,他们这帮功勋武将,讲究的就是一个听话。   朱允熥转了下脖子,看向桑敬,然后又看向眼前的功勋将领们。   他露出笑容:“当真都无有不从?你们都是如此?”   在问话声中,有人注意到,看到后面的出入口,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以及所有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敢于点破身份的暗卫田麦,两人领着一帮麾下悄然到场。   锦衣卫驱逐文官。   望着孙成和田麦两人,众人顿时想到了前几日的那件事情。   顿时,没有一个人敢于落后,纷纷开口。   “臣等愿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朝廷效死力,便是马革裹尸而还,也绝无怨言!”   朱允熥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常森。   在这位统领上直亲军卫的常家老三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常森默默的点了点头,给了朱允熥一个眼神示意。   朱允熥轻咳一声:“孤欲……”   “殿下!大事不好了!”   恰在这时,看台后孙成、田麦两人以及一众麾下的后面,人尚未出现,声音却已经远远的传了过来,将刚刚开口的朱允熥给打断。   在众人愠怒的目光注视下,只见一名身穿绿袍的年轻官员,被官兵给拦在了外面。   年轻官员满头大汗,提着衣袍,不停的跺着脚,对着眼前挡住去路的官兵们大喊着:“我要见太孙殿下!出大事了!本官要见殿下!”   常森回头看了一眼朱允熥,而后转过头冲着看台出入口喊道:“放他进来吧。”   官兵们得令,无声的让出路。   到了近前,已经有人认出了这年轻的官员。   正是接替白玉秀升任吏部文选司主事一职后,遗留下来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的心学子弟王信陵。   于所有的心学子弟同样年轻的王信陵,从观政进士转为通政使司衙门知事官不过数月。   此刻若不是衙门里几乎空空如也,又因为事情真的很大,他也不会这般不顾规矩的冲撞并且大喊大叫。   等王信陵被放进来,他一口气就跑到了朱允熥面前,挥起衣袍也不顾力道,砰的一声响,重重的跪在了看台上。   “殿下,出大事了!”   朱允熥眉头皱紧,他本欲安定身边这些功勋武将的心,稳定朝堂,好以此来彻底将天下间那帮士绅功名之辈的气焰打压下去。   此刻被这王信陵打断。   朱允熥声音有些凝重,沉声开口:“入朝数载,为官数月,还是如此不懂规矩。说,出了什么事,能叫你这个大明朝的官如此惊慌!”   王信陵大口的喘着气,手捏着衣袖不停的擦着脸上的汗水。   他大声道:“殿下!如今应天城里的官员们,目下都在洪武门外手捧奏章乞骸骨!”   ……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大明的转折点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东水关码头旁的大中桥上,忽然有数名身穿朝服、头戴梁冠、身佩绶带的官员,手抱着笏板和奏章,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在那些好事百姓瞩目下,姿态从容的自中城方向,走上大中桥,往东城各部司衙门前而去。   官员们今日穿戴的朝服梁冠,是只有国家大祀、庆成、正旦、冬至、圣节、颁诏、开读、进表、传制时才会用到。   而随着头批的官员穿过大中桥往东城而去,越来越多的只是服色、配饰不同的更多官员,从城中各处云集到了桥头,追随前面的人跨过大中桥。   继而,这些官员也不走西长安街进皇城,反倒是沿着崇礼街一路到了正阳门后。   应天城除了皇宫大内,其余各处皆不禁百姓。   有好事的百姓便岁尾其后,到了崇礼街正阳门附近。   最后终于发现,那些穿戴庄严的朝堂官员们,竟然是纷纷手抱笏板、捧着奏章,跪在洪武门前。   又是一次静跪逼宫?   围观者们窃窃私语了起来,只是百姓们看着手捧奏章的官员们,又觉得这或许是官员们前来洪武门前,向皇帝陛下呈奏请罪奏章的。   一名头戴五梁冠,腰缠金带佩玉,黄、绿、赤、紫织成云鹤花锦绶,下结青丝网,陪金绶环一双的正三品京官,手捧笏板、奏章跪拜在洪武门最前头。   “臣得陛下圣恩,任官十数年,荣禄厚养。然臣愚钝无能,鸠占鹊巢,十数年来碌碌无为,于国朝社稷无所作为,于天下黎民无所安抚,于陛下之恩无有汇报。臣今日斗胆上奏,乞骸骨,请陛下恩准。”   正三品的京官,在洪武门前高声说出乞骸骨的言论。瞬间,整个崇礼街上围观的百姓们,顿时哗然一片。   举目观望整个天下,能一路风平浪静的走到正三品位子上的官员,足可以算得上是人中翘楚。若是更进一步,自然就是那寥寥数个的部堂大员,说一句出将入相也不为过。   但今日里这样的大人物,便就是这般风轻云淡的说出了要乞骸骨的话来。   崇礼街上,百姓们热议纷纷。   “那人戴的梁冠可是五梁?这可是三品大员才能用的东西啊!”   “三品啊,要是陛下能赏我一个不入流的从九品小官,我都觉得是祖坟冒青烟了。”   “你们说,后面这些人难道也是来乞骸骨的?”   “不至于吧……”   “何来不至于?我看肯定都是的。”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叹。   甚至有好事者,已经开始点人头的数起洪武门前今日里到底有多少官员穿戴朝服梁冠前来。   “这要是真的,咱们应天城里头往后好长一段日子,恐怕都看不到几个官了。”   “你们瞧瞧,那个不是应天府的知府老爷吗?”   “还有还有那边的,那两个可不就是上元县和江宁县的知县老爷。”   “这到底是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能叫这么多人都不愿意当官了?”   “就是做错了事,这些人恐怕也不愿意丢了管帽子吧。难道是……”   “你最好不要难道。”   “可若不是陛下有逼迫,你们说这场面,还能是因为什么?”   “……”   在经历了最开始的震惊诧异之后,围观在崇礼街上的百姓们,已经联想出了无数种可能。   而因为百官再一次闹出静跪宫门之前的事情,问询姗姗来迟的兵马司官兵们,终于是在一声声训斥下,将洪武门前给围了起来。   洪武门前。   随着第一个人开口乞骸骨。   好似是火星子一样,将所有人都给点燃了。   “臣上奏,乞骸骨,请陛下恩准。”   官员们如同事先演练过一样,齐声呐喊了整整三遍。   便是那巍峨的皇城第一门洪武门城楼,也好似是在百官齐呵声中颤了颤。   洪武门后千步廊,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带动着铁甲阵阵,无数的皇城禁军在小旗官、总旗官、百户官们的带领下,自两侧城门倾巢而出,罗列在洪武门下。   时间到了这里,洪武门东西两侧的六部、五军都督府及各部司衙门里,还在当差的官员,早就已经得了风声,纷纷从衙门里走出,前来洪武门前观望这一出乞骸骨的好戏。   坐落在洪武门东侧,最北边宗人府旁边的吏部衙门里。   小吏慌慌张张的从衙门外冲进去,一路到了尚书公堂之上。   自从在午门前昏厥过去一次,在官员群体之中可以称得上一句年轻的吏部尚书翟善,近来脸色很是不好,一副病恹恹,给人随时都可能会倒下的模样。   翟善这时候正在翻阅朝堂之上的观政进士名单,以及那些不曾参与午门静跪逼宫一事的官员名录。   朝廷不能真的停摆了,天下一十四道每日都会发生千千万万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汇聚在一起,最后就会被送到应天城来。   官员们可以罢朝,但天下人却还要有一份生计。   自前唐确定三省六部制以来,吏部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个衙门。衙门大,责任也就更加的重大。   官员治理天下,吏部便治理天下官员。   朝廷这些年一直官缺不断,近来午门前闹出那么一回事,翟善心知肚明这里面很多人恐怕已经是上了陛下的某个名单。   为天子治理天下百官,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想在前头。   本就在午门前倒下了的翟善,这几日因为这些事,已然是愈发苍老憔悴。   小吏一路疾走进了公堂,到了翟善面前。   不等翟善抬起头,小吏便已经是吞咽着口水,急声道:“部堂……部堂,那些官……官员,他们又静跪在洪武门前了。”   正在提笔整理着官员名单的翟善,闻言之后手掌不由一抖,笔肚压在纸张,晕出一大团黑漆漆的墨渍。   “他们又要做什么!”   翟善嗓音沙哑的低吼着,仅仅是一瞬间双眼便充满了怒气。   小吏缩了缩脑袋,低头道:“他们……部堂……”   嘭!   翟善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怒声道:“支支吾吾的,将话说清楚了!”   小吏抖了抖,双手带着衣袍重重一抖,跪在了地上,惊惧道:“部堂,他们在乞骸骨!百官穿戴朝服梁冠,手捧笏板、奏章,跪在洪武门前向陛下乞骸骨!”   说完之后,小吏便将脑袋深深的埋下,藏在衣袍下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   公堂上,一片寂静。   几名坐在角落里的书吏早已放下手中的墨笔,端着双手,颔首低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官案上,翟善发出了几声粗重的喘息,愤怒的气氛充斥在整个公堂里。   然而,公堂上众人没有等来部堂大佬的愤怒和咆哮。   在一道重重的哐当响声下,本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翟善,整个人猛的张开双臂,张着嘴翻着白眼。那椅子就好似是断了腿一样,整张椅子带着翟善人重重的砸倒在了地上。   “部堂!”   一名书吏猛的站起身,惊呼一声。   顿时,众人接连上前。   然而翟善却就是紧闭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倒在地上,再一次的昏厥了过去。   “快!去太医院请了水院使过来!”   书吏一声怒吼,那前来公堂通报的小吏浑身颤抖,惊慌失措的从地上爬起来,往公堂外冲了出去。   帝国的吏部尚书,在短短数日之内,第二次昏厥,整个吏部衙门里仅存的官吏们,彻底慌乱了起来。   而在一墙之隔的户部衙门里,户部尚书郁新正与工部尚书王儁两人相对而坐,周围无人,唯有中间一壶清茶。   “他们开始在洪武门外静跪乞骸骨了。”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王儁。   王儁是从工部衙门过来户部的,而工部正好就在洪武门东边。   郁新端起茶壶,为王儁添了一杯茶,开口道:“翟善大抵又要火气上头,烧的满嘴泡了。”   王儁饮了茶,轻笑道:“礼部那位,这一次恐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郁新附和着笑了笑,低着头摇了摇,吹动手中的茶盏,却又不曾饮下,而是空悬着开口道:“陛下在观望风向,太子稳坐东宫储君,太孙今日在何处?”   “在讲武堂那边看橄榄球赛。”   “哦?今日哪两支队伍在打?”郁新脸上不由露出好奇,似乎对今天的那场比赛很有兴趣。   王儁哼哼道:“上直亲军卫和后军都督府的人打。”   正当这时候,亦有一名户部小吏带着脚步声到了屋外,轻敲门框。   待郁新发话允了,小吏入内。   “部堂,今日讲武堂上直亲军卫、后军都督府武生橄榄球赛出结果了。”   郁新终于是将手中的茶盏送到了嘴边。   王儁则是面露狐疑,看了眼嘴角带着笑容的郁新,又看向那小吏,开口道:“结果如何?”   小吏颔首道:“回王部堂,今日是上直亲军卫赢了。”   原本还面带笑容饮着茶的郁新,脸上的笑容忽的一收。   王儁亦是脸色愣了一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上直亲军卫这两年和后军都督府对打,从无胜绩吧。”   郁新停了半响,方才点了点头。   随后起身,他看向面带疑惑的王儁:“去洪武门看看。”   郁新这时候已经起了身,往外头走去。   只是嘴上却是一阵阵的念道着:“怎就是上直亲军卫赢了?怎就赢了?”   ……   “怎么就赢了呢?”   讲武堂外,橄榄球场上,压了后军都督府赢的舳舻侯朱寿嘴里连连念叨。   一旁,压了上直亲军卫胜的徽先伯桑敬,则是满脸的笑容。   而他作为一手制造了今天这场赌局的人,此刻已经被那帮压后军都督府的功勋武将们给盯上了。   朱寿这时候人都麻了,三个月待在讲武堂给武生们讲课,这可是要他的老命了。   “上直亲军卫最近是吃什么了吗,竟然能赢了后军都督府。”   朱寿这时候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三个月的疯狂时光,嘴里喋喋不休。   常森轻咳一声,回首侧目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轻笑开口:“孤可是与你们说过的,这橄榄球赛乃是孤一手操办出来的。”   说着这话的时候,朱允熥幽幽转头,看向还在等着自己对百官静跪洪武门乞骸骨发话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一眼。   王信陵这时候当真是焦急万分。   洪武门那边可谓是满朝文官乞骸骨,这头皇太孙竟然还在和功勋武将们说着球赛的事情。   而当朱允熥再一次提及这句话的时候,在场不论是压后军都督府还是上直亲军卫的人,纷纷目光一动,面带迟疑的看向站在高处的朱允熥,众人心中闪过一丝后知后觉。   不会,今日这场球是皇太孙定下的结果吧。   朱寿连连轻咳了起来。   朱允熥则是挥动衣袍,顷刻间面色肃穆,眼神深邃:“尔等都是孤的叔伯辈,是为大明打下江山的功勋。既然今日诸位叔伯也有言,定不负我家,那孤也就畅所欲言了。”   所有的点都集中到了最后一刻。   众人这个时候若再不能反应过来,便已经不配站在这里了。   以常森为首,众人纷纷拱手抱拳单膝着地。   “臣等请令。”   朱允熥呼吸也不由的加重了些。   他很清楚,当自己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说与在场这些大明的功勋武将们听,也就表明了大明终于在自己一手推动下走到了真正的转折点。   历史,真正的为他所改变。   年轻的知事官想要逃离这里,作为白玉秀的接任者,行走在通政使司衙门里,王信陵在如今整个心学子弟之中,亦是算得上出类拔萃的。   皇太孙要做举国之策的决定了。   王信陵很怕自己作为满朝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文官,会被那尚未出口的话吓乱了形色。   然而,年轻的知事官没有逃离此处的机会。   朱允熥也已经是沉声开口道:“大明开国二十八载,时下三载,国家新征开辟两道之地,镇倭大军每岁输入百万之居。   开国公常大将军征战在外,九边将士北征犁庭,国家日益强盛,皆强于外,富与内。此功,皆为国朝有功之士所创。   大明要万年,要有万世的基业,要万年之后依旧是这个世上最强盛的国家。孤思来想去,却是离不开诸位叔伯和我等后人为国家征战在外,与敌人浴血厮杀。”   朱允熥说的很动容。   也是首次公开的肯定了大明的功勋武将们的功绩。   “臣等能为国家效力,乃臣等之幸。”   朱允熥提高声音道:“孤欲复行前秦军功爵法。”   …… 第四百二十六章 这里是大明帝国!   “孤欲行秦法军功爵。”   朱允熥的声音回荡在因为上直亲军卫首次对阵后军都督府获胜,而疯狂了的橄榄球场上。   周围京军诸营官兵的呼喊声和愤怒的咆哮声,汇聚在一起轰鸣不断。   然而,朱允熥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落进了在场功勋武将们的耳中。   秦法严苛,总结而言便是以法为本,严刑峻罚。   而秦军功爵,则是在严苛的秦法之下,维系着先秦得以奋六世之余烈,终于始皇帝一统天下。   秦军功爵,是以功绩定天下臣民功过。   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看台上,皆为国朝功勋,自是清楚秦军功爵是如何运行存在的。   而此刻皇太孙当众说大明要复行秦军功爵,第一条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自是要推行的。   至于第二条宗室之论,倒是在场众人不敢询问的事情。   大明要复行秦法军功爵,若是不能取得在场功勋武将们的支持,则必然推行不了。   朱允熥给足了在京功勋们思考的时间。   他则是继续道:“秦之军功爵,以军功论爵,无功者不得受爵,如此一来,诸位叔伯家中子弟,日后便都要去疆场上亲自打拼事业了。   孤心知诸位叔伯会有此等考虑,国朝是否又会夺了诸位开国那些年浴血奋战打拼出来的世袭罔替。   孤在这里可以承诺,诸位叔伯的爵位,无大逆谋反之罪,朝廷不会夺了。但诸位叔伯家的子弟后人,往后若是想要再入军中领兵,则必须要走一遭讲武堂。三年为期,而后授总旗官,让他们自己在军中打拼吧,这样的家底才算得上扎实。”   世袭罔替的爵位不会丢,只不过是将家中的小子们丢进讲武堂打磨三年,再以总旗官的身份进入军中打拼。   虽然过程复杂了些,但在场这些从大明开国那血雨之中走出来的功勋武将们,并没有表达反对。   他们依旧有着战场之上的血腥。   他们依旧认为,好儿郎就该自己去拼搏一份事业。   朱允熥又道:“往后,大明的军队凡有军功,授田百亩一下,则置于现今一十四道之内。若军功远超百亩,则授予新征之地上。我大明不妨有万户侯出现,若是这世间若有的土地之上,都有我大明万户侯的存在,大明万世基业可成也!”   帝国是什么?   帝国是拥有一支忠心且强大的军事力量,总是保持着对外开拓的精神和意志。   文官内耗,武将夺权。   当中原扩张到现如今这等极限之后,历朝历代总是会因为内部资源的争夺,而进入到内部斗争和不断的消耗之中。   资源相对的日益减少,加剧所有阶层的利益争夺强度。   百姓成了最无辜的存在。   只需要一场灾难,亦或是一场人祸,便是天下大乱,千里狼烟。   如今大明朝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和方向。   文官正在被压制,属于那些儒家士绅,读书功名之辈的优待被取消。   给功勋武将和天下的士卒灌输对外开拓的意志,保持大明资源的正增长。   这是朱允熥数年来,想到的最佳的解决办法。   或为一时之策,或被后人破坏,至少眼下是最佳的选择。   至于更深的革新,朱允熥很清楚,在当下中原生产力前提之下,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一切都取决于生产力的发展。   这是根本。   朱允熥在给功勋们安心,常森轻咳一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多年同袍们。   他需要给这些人一个警告。   常森沉声开口:“殿下之言,臣等晓得,深以为然,大明兴,则臣等兴。后辈若是无能,便自去享那高门之内的寻常富贵。若为人先,自该去外头打拼,自己挣回来。父辈的功劳是父辈的,后人的富贵日子,该是后人思量的。”   常森说的很不客气,只差指着在场的功勋武将们鼻子,告诉他们不要妄图后人能靠着前辈的功劳安享富贵。   朱寿、桑敬等人连连开口承诺,附议之声接连不断。   如今已经说到这里,太孙殿下的意图很明显了。   朝廷有意往外头继续开疆拓土,或是征讨。   朝廷功勋也不必再想安乐富贵,想要富贵就去打拼,军中凡是有志向的人,也自可打拼一番事业,出人头地。   朱允熥含笑接话道:“此番复行秦法军功爵,五军都督府之上,孤已奏请,复设大都督府,总领五军都督府,入武英殿,值于文渊阁,与朝臣共商军国之事。   兵部日后,便只责成于征辟士卒,兵械制造,军户人家也该要改一改,手无缚鸡之力者,安能入我威武明军乎?”   复行秦法军功爵,则大明如今的户籍制度必然是要更改的。   老爷子开国之初的户籍制度,有着当时的决定性因素,却并不适用于万世之大明。   有那军功爵在,明军不愁无人入伍。   到时候,朝廷宣旨册封,传缴地方知晓,届时百姓观那军中士卒,纷纷受封领地,自然人人心向军务。   一旦所有人都发现,在中原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好处可以得到。   即便交趾道等地在中原人看来是穷山恶水、瘴气毒虫遍地,也不会让他们心生畏惧。   即便西域万里之遥,沙漠戈壁阻断坦途,也不能阻止人们的脚步。就如波涛汹涌的大洋,有着无尽的深渊危险,却也有数不尽的财富,趋势着人们踏上帆板,深入大洋。   将大明从内卷调转为对外开拓,转移更多的内部矛盾,借助对外开拓来缓解调整抚平内部矛盾,只要这个大明永远帝国,自可永远强盛。   看台上的功勋武将们,呼吸在加重,脸色逐渐涨红起来。   皇太孙殿下的话语,还萦绕在他们的耳畔。   复设大都督府,总领五军都督府,入武英殿,值文渊阁,改兵部。   这一样样的革新之举,一样样的改变,无不在冲击着在场的功勋武将们。   过往,大明功勋武将的地位,一切都来自于皇帝的信任,却又处处受到文官们的制约,将士考功、操练、粮草、军械,皆被文官把控。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复设大都督府,那便是将整个大明的百万雄师再次绑在了一起。入值武英殿、文渊阁,大明的功勋武将们,第一次在朝堂政治上明确有了和文官们同等的地位,军机社稷。   匹夫,除却豪情壮志,亦有社稷黎庶。   大佬看台上的动向,终于是引来了球场上今日在座看球的京军诸营官兵们的注意。   原先因为上直亲军卫大爆冷门,与后军都督府对阵获胜,而诧异万分,呼啸不断的官兵们,好似是一个传染两,引得满场官兵悄然收敛动静,默默侧目转头,望向高台。   如何避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又该如何避免大明从文官党争,转变成为藩镇割据,再复前朝故事?   朱允熥正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防范潜在的危险。   “臣等身为明将,受陛下恩典,起于微末乡野之间,能有今朝之荣,惠及子孙,皆乃国家之泽。殿下雄心壮志,欲开国家万世基业,万年太平。   臣等无能,素日无书,只知兵阵之上,将有令卒必从。今日殿下欲为大明万世基业,复行秦法军功爵,臣等伏耳尊听,唯以殿下之志,为臣等此生之志。   臣等无圣贤功德,唯有匹夫之勇。若殿下不弃,臣等当以马革裹尸而还之志,以成大明万世之基业。”   徽先伯桑敬再次抢先,紧抱双拳,气势豪迈、掷地有声的开口许诺。   本就输了赌局的舳舻侯朱寿,心中不禁懊恼起来。   自己输了赌局无所谓,现在知晓皇太孙殿下是要复行秦法军功爵,要革新明军,讲武堂今日又被屡次提到。   加之又多次提及,功勋将门子弟入学讲武堂三年,天下将校考核入学讲武堂。恐怕往后讲武堂在朝廷里的地位,将会一日不一同了。   此刻的朱寿反倒是希望,自己那三个月的讲武堂坐授之事,能够更长一点,做那投先动筷子的人。   他只是懊恼,怎得今日什么事都能被桑敬给抢了先。   此刻朱寿懊恼不已,懊悔自己的嘴笨,想了半响,他只能是重重咳嗽一声,引来众人瞩目之后,他脸色又变得涨红了起来。   半响的功夫之后,朱寿方才支支吾吾的高声开口道:“臣也一样!”   原本已经被朱允熥那复行秦法军功爵之事,而吓得脸色发白的年轻知事官王信陵,听到舳舻侯这等言语,强忍不住的让笑声从牙齿缝里逃了出来。   年轻人的笑声并没有影响到高台上的人们。   在朱寿之后,余下的功勋武将们则显得自然了不少。   “臣等复奏,臣等当以马革裹尸而还之志,以成大明万世之基业。”   朱允熥面带微笑,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统领大明百万雄师的功勋武将们。   他抬起头,看着明明球赛已经结束,但却没有一个人离场的球场周遭看台。   那是数不尽的京军官兵们,正在瞩目着这里。   朱允熥挥挥衣袍,左臂背到身后,右手转动着那枚白玉扳指,轻步踏下台阶。   “都起了吧。”   而单膝跪拜在他面前的功勋武将们,则是抱紧双拳,默默的挪动开身子,为皇太孙殿下让出了一条路来。   等到朱允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之后,在场的功勋武将们方才缓缓起身,转身注视着朱允熥的背影。   朱允熥一步一步的踏下,到了高台的最前方。   他的双手轻轻的搭在了高台边缘的栏杆之上,目光从球场的一头看到了另一头。   “大明,今日复行秦法军功爵。”   橄榄球场很大,可容万余官兵,然而此刻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朱允熥并不算大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整个球场上空。   肉眼可见的,那万余京军官兵的目光开始发生了改变。   朱允熥继续道:“陈胜昔年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孤今日在这里只说一句,大明今日复秦法军功爵,尔等拿了军功来,大明有底气为尔封王。”   封王。   这是所有武人的终极梦想。   有中山武宁王、开平忠武王专美于前,试问大明哪一个军中武人,不想封王,哪怕是死后追封。   以军功授王爵,坐镇社稷安宁,享无上光荣。   朱允熥仅仅只是一句尔等封王,整个球场上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却又变得无比热潮起来。   常森目光烁烁,那句封王可不在自己知晓的范畴之内啊。   如山岭一般站在高台上,在朱允熥身后的功勋武将们,尚未从原先的激动之中平复下来,那一句封王便再一次的在他们的心中激起千层浪。   若说封王,他们这些本就有功勋爵位在身的人,才是最容易得到的。   朱允熥面上始终带着微笑,他缓缓的举起右臂,高悬在半空之中,而后在万余京军官兵的注视下,重重的落下,砸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那一下击胸所发出的闷响声,远远的传了出去。   “明军威武!”   朱允熥一声呼啸,从胸腔之下强有力的迸发而出。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回应当朝监国皇太孙的是那万余官兵的高呼声。   大明威武之声,在球场上一声衔接着一声,后一声紧追前一声,久久不肯平息。   嘹亮的呼啸声,在球场上汇聚,犹如一柄灌注神力的利箭,从地面设想九天之上,引来满城瞩目。   便是局势紧张的洪武门前,也因为那西城的动静,而纷纷侧目观望,目露好奇。   朱允熥将握成拳的右手从胸口上放下,轻轻的拍在了身前的栏杆之上。   官兵们的呼啸声,还未停歇,一直萦绕在朱允熥的耳边。   不远处的讲武堂里,更多的武生们闻讯赶了过来。   今日未曾露面的燕世子朱高炽和秦世子朱尚炳二人,从角落里出现在了朱允熥的身边。   朱尚炳望着球场上的呼啸声,若非自己宗室身份,他很想也参与其中。   而在他身边的朱高炽,则是双手兜在一起,颔首站在朱允熥身边。   “爷爷的旨意,快要发到洪武门前了。”   “税署已经会同锦衣卫,开始奔赴各地,再次复查田亩,力争能配合复行军功爵一事,安抚诸军,赏赐功臣,以定天下安宁。”   朱允熥默默的点着头,回过头看向小胖。   他满面笑容,如春风一般。   “炽哥儿,你看到了吗?”   “嗯?”   “这里是大明帝国!”   …… 第四百二十七章 君权至高无上   日头渐渐西斜,橙黄的阳光从西边落在人世间。   朦朦胧的光芒,将高台下的三名少年郎紧紧的包裹着。   朱允熥无声的举起了手,朝着那些始终不能收声,始终不能散场离去的官兵们挥了挥手。   而后,在那万余官兵激动的目光注视下,朱允熥转过身,沿着高台边缘的过道,步伐稳扎的消失在了官兵们的视线里,走到了被吓得好似是还没有回过魂来的年轻知事官王信陵面前。   王信陵身子一颤,缩了缩跪在地上的手脚。   朱允熥只是看了眼,随后则是转头看向看台上,因为自己的挪步,而转动身子追随自己过来的功勋武将们。   “今日所言,稍后自有宫中旨意下来。”   “大明往后如何,允熥在此拜托诸位叔伯了。”   朱允熥说的很客气,很诚恳。   他甚至是不顾宗室君上的身份,震荡双臂,挥动衣袍,以最严苛的礼节,朝着这群大明的功勋武将们叉手作揖。   便是常森也不禁动容。   连带着朱寿、桑敬等人,纷纷是从看台上走下来,挤在过道上重重的跪在地上。   “臣等万死莫辞,不负殿下之期!”   朱允熥直起腰身,重新看向跪在一旁的王信陵,嗓子里哼哼了两声:“你便是新任通政使司衙门知事官王信陵?”   王信陵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他不曾想到,皇太孙殿下竟然能知道自己这么一号初入官场的人。   王信陵有些胆怯的闷声道:“回禀殿下,是臣。”   朱允熥点点头:“起来吧。既然是白玉秀的同门师兄弟,就该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仪态。大明好的很,陛下还在,太子还在,孤亦在,尔等慌什么?”   王信陵不敢做声,只是老老实实的遵令起身,颔首低头,双手垂拱肃立。   朱允熥摇摇头,如白玉秀那般的心学子弟,终究是少数,更不要说是高仰止那等人物了。   思绪之后,他便安步继续。   跟随在朱允熥身后的朱高炽,则是好整以暇的看向王信陵,低声提醒道:“还不跟上。”   说完之后也不管这年轻的知事官。   朱允熥从看台上离开了,秦世子和燕世子也走了。由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暗卫田麦带来的人,也都走了。   年轻的知事官,则是一副官场新人的懵逼状态,尾随其后的也离开了。   看台上,长跪的功勋武将们,这时候才一一起身。   这些在大明创立的那些年,同袍军阵之上,浴血奋战的功勋武将们,目光相视。   朱寿因为赌局失利而不悦的脸色,这时候也换上了满脸的喜悦。   他的嗓子里连连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音。   在桑敬等人微微眯起的眼睛注视下,朱寿终于是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朱寿捧腹大笑,笑得两眼挤出泪水,手掌一下下重重的拍在大腿上。   压了上直亲军卫的东莞伯何荣,则是满脸幽怨的望着上直亲军卫统领常森。   桑敬看着大笑不止的朱寿,冷笑连连。   常森轻咳一声:“国朝改动,皆为天下社稷,无论是复行秦法军功爵,还是一切照旧。我等军中匹夫,当有家国之心,安能坐享太平,当学廉颇,老矣尚能饭。”   说完之后,常森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又道:“我等家中子弟,若是当真无能,你们安敢让他们领兵出征?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自己死则死矣,安敢拖累三军,拖累朝廷?”   桑敬当即拍着胸膛道:“老子的军功封不了王,老子也要叫家中的小子们杀上军阵,为我桑家拼一个王爵回来!”   常森目光幽幽的盯着桑敬,冷笑两声:“头先让各家的子弟都操练起来吧,这一遭讲武堂也要改一改了,让那帮小子都进去好生的打磨。   南边战事不断,九边更是年年讨伐犁庭,说起来倭国那边大抵也要起战事。凉国公走了一遭西北,在河南道的时候便给殿下上了一道西域疏,殿下很欣慰,其意不言其明。   到时候便让各家的小子都出去,是真英雄还是真狗熊,战场上自然能分出高低。”   经由常森一番细说,众人方才反应过来。   如今之大明,中原故土之地,看似是风平浪静,但在四域之外,却有着无数的战争在发生着。   那是无数的军功,在等待着他们去收割。   敌人项上人头,便是明军功劳簿的厚度。   朱寿从喜悦之中冷静下来,语气却难掩心中的欢喜:“此番殿下言朝廷复行秦法军功爵,想来改动之处颇多。朝中这些日子越发不得安宁,朝廷却不能全都乱了。   朝廷乱了,国家也就乱了,百姓们何以安宁?我等虽然只是军中匹夫,却也难辞其咎。朝廷以王爵虚位待之,乃是对我等莫大的信任和恩遇。   此间之下,我等便要让这天下稳住,让大明万年盛世不被歹人中断了。”   舳舻侯朱寿的言语,亦是在场众人的心思。   他说的并不算是含蓄,明里暗里都是在指那帮近来闹事的文官,尤其是今日又闻听那帮人竟然又正在洪武门前上演了一处乞骸骨的把戏。   而结合今岁开年以来,朝中的走向,直到现下。   谁都清楚,皇太孙殿下是在拉拢他们。   太孙的背后是陛下和太子,这也就代表了那二位的态度。   朱寿的话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常森自开头的一番话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注视着这帮勋贵。   在功勋武将们因为那莫大的荣光面前,而彻底统一思想时。   朱允熥已经是领着人,由孙成带来的锦衣卫在头前开路,直奔洪武门前而去。   京官们这一次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且不同于上一次的午门前百官静跪逼宫,那是宫外百姓不能知晓详情的。   这一次,官员们赤裸裸的将他们与皇帝的矛盾,揭露在了芸芸众生面前。   满朝几乎是九成的文官,尽数都手捧奏疏,跪于洪武门前向皇帝请乞骸骨。   说是乞请,可如此阵仗,倒不如说是逼迫。   他们要用大明朝堂彻底停摆,来逼迫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做出让步。   朱允熥一路从西城行来,心中清清楚楚。   当他带着人跨过大中桥,却是默默下令队伍停了下来。   孙成在前面转过头,看向忽然下令叫停的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挥手看向眼前的岔路口,开口道:“走西长安街进洪武门后。”   孙成不知为何太孙忽然不直接去洪武门前,反而是要绕一下到宫门后。但他还是忠诚的执行了命令,调整队伍转道西长安街。   等一行人终于是穿过长安右门,进到了承天门前。   打头领队的孙成,便看到内宫二十四衙门总管孙狗儿,已经是带着数名内廷大太监以及数目更多的内侍依仗,等候在承天门前。   孙成回过头,征询的目光看向队伍中的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嘴角微微一扬,脸上露出笑容。   看来老爷子是算准了自己回来的时辰,也算准了自己会走哪条路。   他驾着马,到了孙狗儿这帮内侍宦官跟前。   孙狗儿忙上前,伸手牵住皇太孙座下战马缰绳,沉声道:“殿下回来了。陛下叫奴婢们候在此处,等殿下回来,便去洪武门外头平了那帮文官们闹事。”   朱允熥颔首低头:“旨意都带来了?”   孙狗儿点点头,微微侧目。   在他的身后,是五名内官监的太监,各捧一道圣旨,出现在朱允熥面前。   看着旨意摆在眼前,朱允熥嗯了一声。   他默不作声的轻摆手中缰绳,孙狗儿撒开手,战马便转向洪武门下的城门洞。   孙成此刻亦有所感,当即大声呵斥起来。   诸般锦衣卫缇骑纷纷列阵,将皇太孙殿下拱卫起来。   马蹄阵阵,以缓慢的速度,压向洪武门外。   此刻的洪武门外,乞骸骨的官员们已经长跪多时,崇礼街上围观的百姓愈发的多了。   若非兵马司不断抽调人手前来支应,恐怕现场早就要闹出大乱子了。   而参与乞骸骨的应天府、上元县、江宁县三座衙门,则已经是被兵马司的人给从上到下骂了一个遍。   至于那些朝堂之上的官员,更是被兵马司的人彻底记恨上,只等一个过错机会,定是要狠狠的报复一番。   而那些跪在洪武门前的官员们,却是昂首挺胸。   这一遭,远不同前番午门前的静跪逼宫。   那一次他们还保留了最后的底线,还没有想要撕破了脸。   然而皇帝的意志很坚定,天下读书功名之辈的优待,终究还是被夺了。   这是在断根。   皇帝自创立大明,长久以来对朝堂官员的压迫,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难道皇帝当真敢和天下读书人作对,当真认定了朝堂之上的官位有的是人来做?   官员们望着黑洞洞的洪武门城门洞。   他们很想看到,皇帝从城门下走出来。   然而。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   洪武门后却是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了出来,经过城门洞的扩散,那马蹄声清晰到了压碎一粒石子,也传入到了官员们的耳中。   马蹄声愈发的近了。   原本还好整以暇的乞骸骨官员们,心中好似是被那马蹄给踩乱了起来。   在万众瞩目之下。   一匹高头大马,从幽暗的城门洞下走了出来。   “是皇太孙!”   “竟然是太孙殿下驾马而出!”   “那些人都是锦衣卫吧,怎么还有那么多的太监?”   “这是要做什么?”   “……”   崇礼街上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惊呼声。   朱允熥高坐马背之上,左手攥着缰绳,右手轻握马鞭搭在左手手腕上。   他的身子,随着座下的战马,有节奏的律动着摇晃着,姿态轻松随意至极。   战马没有得到停下的指令,便四蹄轻踩地面。   诸多驾马的锦衣卫缇骑,簇拥拱卫着朱允熥,向着城门前的百官们压上来。   战马愈发的近了。   马蹄声凿穿在心口里,战马的吐息声,似乎已经是扑面而来。   当朱允熥座下战马一路到了洪武门前最前排的官员跟前,战马只要低下头,便能枕在那官员的头盖骨之上的时候,他手中的缰绳方才被拉住。   逼到近前的战马,让那官员一下子便慌了神,低呼一声,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   朱允熥目光冷漠,俯视着这座应天城里几乎是全部的文官。   “孙狗儿,宣旨吧。”   孙狗儿从一旁闪身而出,昂首挺胸,好似是目空一切。   他轻轻伸出手,便有一名内官监的大太监将一道圣旨送入手中。   孙狗儿一抖圣旨,双手捧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明开国二十八载,革除前朝乱政,再造华夏之治。二十八载,朕夙夜难眠,忧心社稷黎庶。朝堂礼贤下士,以诚待贤,厚以优待,望群贤至,社稷安宁。   今有官逼宫于午门在前,又有乞骸骨于后。携社稷安宁,意图私欲。朕御极二十八载,非尔等所拥,乃天下黎民所护。   黎庶无罪,黎庶无辜,黎庶当温饱。朕夙夜长思,朕愿为三万官骂,却不敢叫一民责。   今日尔等乞骸骨,朕允之。望尔等散官返乡,能为我大明良善之民。需知王法森严,诏狱空空。   钦此。”   半白半文的奏疏,自孙狗儿的嘴里宣读而出。   洪武门前,已然是鸦雀无声。   没人能够想到,皇帝会有这等坚决的意志。   那通篇圣旨,左右只有两句话。   皇帝和百姓站在一起,皇帝同意百官乞骸骨告老还乡。   原本意图以天下官员乞骸骨来逼迫皇帝妥协的官员们,彻底懵了。   皇帝当真该叫满朝官员散去,却没有一丝的犹豫,态度是如此的果断坚定。   马背之上。   朱允熥冷哼两声:“皇帝得万民拥戴,至高无上!绝不为任何奸佞之辈妥协!”   说完一声后,朱允熥轻抽马鞭,那鞭尾却是轻轻的掠过马前的官员面颊。   一丝细微的血痕,顿生于面。   朱允熥则是冷声道:“陛下既已恩准百官乞骸骨,尔等还不速速扒了他们的官袍,去了他们的梁冠!”   …… 第四百二十八章 这天下,今昔更好   扒了他们的官袍!   去了他们的梁冠!   朱允熥清冷的声音,回响在洪武门前。   两侧马背上的锦衣卫官兵纷纷抱拳抖擞:“领命!”   随即,官兵们便手撑马鞍,抬腿翻身下马。   脚步落地,轻踩地面。   一袭袭飞鱼服随风飘扬,一柄柄绣春刀抽刀出鞘。   国朝的官员都是体面人。   便是在那些寻常普通百姓眼皮子底下,跪在洪武门前,官员们依旧是跪得挺直腰板,且每个人都以整齐的队伍纵横排列。   锦衣卫今天没有动手的打算,官兵们只是手持绣春刀,沿着讲究体面的官员们队伍中间留出的空隙,将这些人给分割开。   随后,自不用孙狗儿发话。   内宫二十四衙门奉旨随行出宫的大太监小内侍,便已经是脸色戏谑却又严肃的上前。   “眼睛都给杂家仔细着了!”   “看的机灵些,手脚麻利着点。”   “官袍、官帽,并上官靴、绶带、腰带,莫要落下一样东西了。”   百官面前,一名似是司礼监的大太监,双手叉腰,站在孙狗儿身后半步,挺着胸膛,目光戏谑阴森的喊着话。   “本官无罪!”   “为何要夺我官服!”   随着太监和内侍走上前,有官员忽的仰头尖叫着,手中的笏板、奏章也都被抛在地上。   是件正三品的大红袍。   由一名太监领着两名小内侍上前,欲要将那大红袍扒下。   此刻见其竟然如此惊变。   有陛下旨意在前,又有内廷太监长期对这群素日高傲的文官在心中的怨恨。   周遭更是有无数的锦衣卫虎狼环顾。   便是领头太监还没开口发话,身后一名小内侍已经是面目狰狞的上前,右臂带着一阵风挥动了起来。   啪!   一声脆响。   在洪武门前发出。   那挥掌抽脸的小内侍,用出了这辈子最大的一次力气,手掌狠狠的抽在那身着红袍的官员脸上。   几枚带着猩红的黄白块状物,从官员口腔里飞溅而出,落在地方哐当做响,等止住了滚动。人们才看清,赫然是一巴掌将那堂堂正三品官员的牙齿给抽出来了。   太监皱眉回头,眼底确实带着一抹赞许赏识的笑意,小内侍立马低下头,做诚惶诚恐状。   “放肆!”   太监冷喝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训斥着低下头的小内侍,转过头方才对已经被抽倒在地上的红袍官员提醒道:“陛下明旨,恩准尔等乞骸骨。尔此刻此般,难道是要抗旨不遵?”   满口白牙被抽飞的官员,只不过是须臾眨眼间,半张脸就已经红肿了起来。   官员伸手捂着脸,跌坐在地上,双目痴呆,嘴角不断的渗出鲜血来。   为官数十载,着红袍,坐高堂,出入自有三班差役开道,一眼可定一地生死也。   那官员何以能想到,不过是一介小小内侍,竟然胆敢在如此多的人面前掌掴自己。   此官员想不通。   周遭的官员们则是心惊胆战,再望向那些走到跟前,欲要扒下他们身上官袍,去了头顶梁冠的内侍,死死的压住心中那刚刚升起的愤怒和不满。   而这头的太监,却是又冷哼道:“烦请锦衣卫,帮这两不成器的混账,奉旨扒了此人衣袍梁冠。”   一旁的锦衣卫官兵当即还刀入鞘,上前便是将那官员死死的压在地上,顷刻间那一袭好看的大红袍,便被官兵们粗暴的扒下,华贵的梁冠也被取下。   一袭白衣,如同弃子一样的被抛在地上。   数不尽的宫廷内侍,开始动手扒下洪武门前乞骸骨的官员衣袍梁冠。   周遭围观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景象。   便是往前数遍历朝历代,人们也想不出,什么时候出现过这般场面。   除了一片片的倒吸凉气声,便是最好事的闲散百姓,这时候也不敢开口吱声。   然而这便完事了吗?   高坐马背之上的朱允熥,姿态轻松的侧目低头:“继续念。”   孙狗儿当即再伸手,便有第二道圣旨送入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煌煌有明,二十八载,国初动荡,今尔一十四道,乃赫赫威武之师创立设计之功。   今有四域不定,域外袭扰,王道不加,霸道彰显。   朕阅诸史,历数列朝,唯秦法可寄,若创万世社稷,雄师当有万世。   今尔,朕袭前秦旧发,复行军功爵,望赫赫威武之师,彰显国威于域外,开万年基业,佑我大明盛世不堕。   着朝堂各部司,共商复行之事,唯以大明社稷为重。   钦此。”   大明复行秦法军功爵的举国之策,终于公之于众,昭于世人。   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前秦的故事,已经在中原之地传播了千余年。   作为京畿之地的应天城百姓,于秦法军功爵,至多念头转动一二,便已分辨出皇帝陛下的这道旨意,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原本心中带着诧异和震惊,手足无措,心生惶恐,被一名名内侍扒下官袍、去了梁冠的乞骸骨官员们,闻听这第二道旨意,双眼瞳孔便是齐齐的一阵收缩。   大明文官集团的脸面,在今天被彻底的践踏在了地上。   原本,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到底为什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现在他们终于清楚明白了。   皇帝只是一道旨意,手上便紧紧的握住了百万柄屠刀。   大明朝再无纯粹的文官政治了。   一息悲鸣,在被扒去衣袍梁冠的官员中响起。   孙狗儿这一次没要朱允熥提醒,已经是将第三道圣旨捧在双手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文脉,儒学为首,天下黎庶尊孔圣为天下师,此乃黎庶之愿。圣人遗泽天下千年,安享太平,教化之功,可传万年。   圣人遗脉,不思追忆前人,不作前人之事,不袭前人之志。目无王法,祭祀前朝,勾连塞外,犯上作乱,大逆不赦。   朕习圣贤文章,心存余念。大逆赦之,死罪可赦,活罪难逃。   今夺衍圣公爵,夺孔氏九族功名,着有司押送征南大将军帐下,以王道仁义,抚平新征之民。登船往欧罗巴,宣扬中原圣贤遗志。   钦此。”   洪武门前,悲鸣声终于是停歇了。   若是今日皇帝恩准了百官乞骸骨,皇太孙驾马威压百官,是将文官们的脸面给肆意的践踏在地上。   那么夺了孔家衍圣公爵位,夺了九族功名,发往新征之地,发往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苦寒之地。这已经是将天下士绅读书功名之辈,给彻底的踩进了泥土地里。   此后,天下再无衍圣公。   孔圣还是那个孔圣,还是那位有着大功德的圣人,还是会受到天下人的敬仰,并且与大明一同安享万世。   但儒家子弟,却从此彻底成了皇权之下的一支学问。   三道旨意,一道更胜一道,如同惊涛骇浪一般一次次的冲击着洪武门前的官员,冲击着围观在崇礼街上的百姓和那些闻讯赶来的不曾上奏乞骸骨的官员。   在漫长震惊之下,孙狗儿脸色平静的宣读起了皇帝今日里的第四道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下黎庶亿兆,朝廷分设一十四道,有官员两万八,历年官缺频频。   朕有感百姓之艰,天下社稷之难。国朝当开典,取官之道,无过科举,却能臣乏乏。   今有思,国家增设学堂,叫人识文断字,学的本事,推新政,办新学。   开考公法,凡天下明人,无分左右,并行上下,新政之下,凡有举人身,有志者皆可赴京,春日录名参考志向之处。   望天下知,望万民晓,望有志者皆入朝堂,望群贤共筑大明盛世。   钦此。”   新政和新学是什么?   洪武门前,知之者甚少。   这两样,朝廷大抵会在后面解释清楚。   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往后在大明做官,不是取得举人功名、成了两榜进士就能做官的。   举人和进士,照旧要参与那考公法。   再见圣旨,春日录名参考志向之处。其言似是在入仕为官之初,便有了区分,大抵那卷子也是要有所区分的。   “完了,真的全都完了……”   洪武门东侧,工部衙门前一角。   从户部赶来的户部尚书郁新和工部尚书王儁对视一眼,嘴里低声哆嗦了一下。   天下间的两榜进士能有多少?   便是这两科朝廷增加的金榜的长度,但这些年下来两榜进士也是有数的。   可举人却不同了!   原本皇帝夺了天下读书功名的优待,是让天下的读书人都心生不满。   但如今,只要是有举人功名,就能参加考公法。   虽然优待不再,可原本非进士可以担任的官缺,现在那数量最多的举人也能参与。   王儁浑身发颤,僵硬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郁新,只见对方额头已经渗出汗水来。   “怎么敢!”   “怎么敢?”   “怎么敢……就让那帮举人也……也能高坐部堂了吗?”   郁新嗓子里一片怪异的甜味。   而在崇礼街上围观的人群,却爆发出了一片轰鸣声。   孙狗儿仅仅是刚宣读完这第四道大明开考公法的旨意,人群里便有数不尽的人冲到了最前面,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学生叩谢陛下隆恩!”   “陛下隆恩浩荡,学生等万死莫辞,誓死效忠朝廷。”   “谢陛下隆恩!”   洪武门前,与那些面无血色、心灰意冷,被扒下官袍,去了梁冠的官员们不同的是。一名名有着举人功名的读书人,心甘情愿的长跪在地上,嘴里一声声的感谢着重重宫门之后的皇帝陛下。   马背上的朱允熥望着那些终于反应醒悟过来的举人们,微微侧目看向身后的小胖。   朱允熥低声开口:“这天下,并非当真都是一体的。天下,想当官的人数不胜数。我家,只需手握一张筛子,筛出足够优秀有才能的人为官即可。”   朱高炽目光闪烁不平,考公法的事情,交趾道那边早就已经推行开来了。   只是朝堂上,那些高坐衙门的人啊,似乎总是觉得交趾道太远,远得那里的变化不会影响到整个朝堂和整座大明江山。   只是他们今天开始,注定是失望了。   朱高炽同样是坐在马背上,举目向往洪武门南边的朝阳门。   他眼角一动,低声道:“人到了。”   朱允熥同样看了过去,只见朝阳门外,那城外的官道上,早就已经有一队封疆大吏的仪仗摆开,正慢慢的向着应天城里而来。   这时候,内官监总管孙狗儿,则是已经将最后一道旨意打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御极二十八载,一日不敢懈怠,时至今日,国事日益繁重,朕每日入镜,垂叹朕之老矣。   国家不可一日停顿,社稷不可一日不辛,黎庶不可一日无米。   大明有幸,朕虽老矣,储君壮年,皇孙茁壮。   政令无出二三,天下诸道每日千万事,一令通,则天下平。   朕欲养乾清,群贤不乱,国家依旧。   钦此。”   皇帝在说什么?   皇帝想要表达什么?   当最后一道旨意在洪武门前传晓众人耳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帝说他自己老了,又提东宫储君太子,监国皇太孙。   皇帝是要行禅让之举了吗?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迸发而出。   马背上,朱允熥亦是不曾想到,老爷子最后一道旨意,竟然会是这样的内容。   老爷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便是此刻的朱允熥,也想不通。   只是,皇帝的五道旨意,也总算是全数宣读完毕。   田麦从角落里走出,到了孙成的身边,附于耳边轻语几下,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文本,递入到了孙成的手上。   孙成翻开文本册子,低头审阅。   少顷之后,孙成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皇太孙殿下。   孙成手握那份册子,转过身看向眼前已经被扒下官袍、去了梁冠的官员们。   他沉声道:“锦衣卫听令。”   “属下在。”   “经查,有旧官所行不法。大明律,罪不可逃。点了名头,凡涉案之人,皆拿下。”   说完之后,孙成便将手中的册子递出。   有北镇抚司下的千户官上前,双手取过册子。   饶后,原本只做弹压威慑之用的锦衣卫官兵,便开始比照册子上的名字,于洪武门前照名抓人。   一时间,洪武门前再起喧哗。   已被皇帝恩准乞骸骨的前官员们,谁又能想到,皇帝前头恩准了他们辞官,现在就来抓人定罪了。   而当洪武门前喊冤声大起的时候。   朝阳门下,有小吏入内,高声报名。   “中奉大夫、资治尹、交趾道布政使司左布政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仰止,入京述职。”   本该在朝堂之上,入朝述职之时如此报名的高仰止,却在这个时候,在入城之时被报出名来。   那一样样的头衔,无不是在向朝阳门后的人们传达着,那位大明最年轻、亦是最前途无量的封疆大吏,终于是从交趾道回京了。   朱允熥提动了一下手中的缰绳,目光穿过眼前被锦衣卫捉拿而显得混乱的百官,穿过围观的人群,看向已经走进朝阳门下的高仰止一行人。   朱高炽在一旁发出一声闷响。   朱允熥面带笑容,轻笑道:“大明天下,今昔更好。”   ……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天下可曾乱乎?   朝阳门下。   高仰止下了马,两脚稳稳的站在了城门洞里的条石路面上。   站在朝阳门下,高仰止一时间感慨万千。   阔别应天数年之久,今昔比之过往,如有一幕幕云烟从自己的眼前闪过。   数年之前,自己还只是一名懵懂无知的应试举子,还有担忧能否高中金榜。那一年,应天城出了科举舞弊案。   主考官是多年的士林大儒,朝堂文魁。   那一遭,心学也是第一次登上大明的朝堂。   那时候的朝堂,可以让心学子弟做两榜进士,但即便朝廷官缺众多,十之四五皆为空缺,但就是容不得心学子弟。   恰逢国朝南征,开国公常升为征南大将军,皇太孙随军南下,自己这帮初进的心学两榜进士,便也就随着南下了。   那时候,朝堂上多是暗讽,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十余载,最后初入官场就要被发配到那等边远苦寒之地为官。   只是啊。   那些人,今日又有多少是在这洪武门前,被扒下官袍、去了梁冠的。   而交趾道?   高仰止毫不客气的自豪,除了镇倭大军每岁为朝廷送去的钱钞金银,大明朝一十四道,便属交趾道每岁征缴上交钱粮赋税最多。   即便是直隶,在去岁也被交趾道正式超过。   因为什么?   高仰止很清楚,不是因为他在交趾道的存在,而是在交趾道所实行的完全不同于中原的政策。   交趾道并非只是简单的原料掠夺地,更是大明的新设道,有着完整的官府体系。   交趾道的百姓,如今亦是大明的子民。   可是事实证明,同样是大明子民,交趾道的赋税远超直隶,但交趾道这两年却没有发生过一起大规模的反抗。   高仰止做了数年交趾道布政使,于新政最是了解。这一遭回京,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大抵是不会再回交趾道了。   朝堂之上,需要一场更大的变革。   而今天,这场可能会延续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变革,已经正式开始了。   即便眼前人头攒动,无数围观者将朝阳门和洪武门之间给挤得水泄不通。   高仰止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洪武门下,皇太孙那久违的面容。   朱允熥驾马而行,穿过无数被扒下官服、去了梁冠,身穿白衣的官员。   兵马司的人望着到了近前的皇太孙,连忙从周围加派人手,将太孙马前的围观者给分开。   战马一路载着朱允熥穿过人群,出现在了高仰止面前。   他平静的望向国朝最是年轻的封疆大吏,看向在他身后,那些随行回京述职的交趾道官员。   高仰止振荡双臂,衣袍呼呼作响。   他的脸上,闪耀着光芒,双眼神韵流动。   这位大明第一个交趾道布政使,昂首挺胸,于崇礼街上无数百姓的注视下,屈膝缓缓跪下。   在高仰止的身后,是所有的回京述职官员以及依仗跪拜在地。   “臣,高仰止,叩拜参见皇太孙殿下。臣幸不辱命,获官数载,布政交趾,今得朝廷恩允,回京述职。臣唯愿大明万世,社稷万年。”   在高仰止身后,是数十名从交趾道回京述职的官员,异口同声的开口。   “大明万世!”   “社稷万年!”   望着眼前这一位位被自己寄予厚望,在交趾道励精图治的官员,朱允熥由心底散发着喜悦。   他招招手:“万里海疆阻不了我等今日一见,都起了吧。”   说着话,朱允熥便要翻身下马。   高仰止却是更快,起身,上前。   他一手牵住马鞍处的缰绳,一只手臂已经是横到了朱允熥的眼前。   “臣为殿下牵马执鞭。”   高仰止脸色平静,目光里却满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朱允熥笑笑,将手中的马鞭递到高仰止手中,而后便翻身下马,手扶对方手臂稳住身子。   继而,朱允熥便顺势拉着高仰止的手臂。   “高卿辛苦了!”   帝国年轻的皇太孙殿下,握住了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手臂。   朱允熥拉着高仰止就往洪武门前走去,似是意欲将对方给带进宫中。高仰止被拉住跟随在其身后,也只能是亦步亦趋。   高仰止数次想要合手躬身,怎奈何皇太孙的手掌太过用力,他只能是躬着身,诚恳恭敬的颔首弯腰:“臣受幸于殿下,得蒙陛下委以重任,为国家牧守地方,臣之侥幸,地方不曾出错,百姓安居乐业。臣,亦不辛无苦。”   这时候,朱允熥已经是带着高仰止穿过崇礼街上的围观的百姓,走到了百官跟前。   锦衣卫比照名单抓人的事情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孙成也冷漠的下达了驱逐的命令,只是这些昔日朝堂高官们,却不愿意离去。   本是遂了他们的意愿,却又好似是皇帝强夺了他们的官帽。   当真是稀奇怪哉。   而朱允熥这时却轻哦了一声,侧目看向被自己拉住的高仰止,面露诧异道:“当真不辛苦?可今天朝堂之上,好些个官员都上奏乞骸骨,孤还以为,这天下的官员都辛苦的很呢。”   赤裸裸的嘲讽之后,朱允熥轻咦一声。   他挥手扫向洪武门前那些还不曾离去的官员,对着高仰止朗声说道:“高卿且看,孤说的便是这些人。”   说着话,朱允熥更是将头转向后面,看向那些跟随上来的交趾道回京官员。   “你们也看看,便是这些人觉着当官是件辛苦事。今日里啊,都来和陛下乞骸骨,陛下允了他们。你们要是也觉得做官辛苦,孤一并帮你们遂了愿。”   这话挤兑的那些乞骸骨官员,纷纷低头垂目,心中一股无力和无地自容的羞愤以及懊恼。   此行跟随高仰止一同回京的交趾道官员,虽然人数不过百,只有寥寥四十余人,可其中大半的官员都是与高仰止一般年纪,而七八成更是当初一同南下的心学子弟。   此刻听到皇太孙这般言语,众人心中自是明了。   当即便有几人开口。   “臣不绝辛苦,臣只愿大明一日强过一日,百姓一日好过一日。”   “臣等于交趾道,夙夜难眠,所思所想皆为百姓。日见百姓富足,国赋每增,臣等便心生欢喜。”   这是大明的官员?   他们是这样当官的?   当高仰止开口回答,一同回京的交趾道官员们纷纷开口附和后。   洪武门前今日里乞骸骨的京官们,纷纷心中诧异,满脸的不可思议。   假的!   肯定都是假的!   平日里高人一等的京官们,对这帮从交趾道回来的泥腿子官员嗤之以鼻。   而崇礼街上的百姓们,却是纷纷喝彩。   “好官!你们都是好官!”   “俺们大明朝就是要这样的好官。”   “殿下,能不能让全天下的官都是这样的?”   “要是全天下都是这样的官,俺们肯定都能吃饱肚子了!也能月月穿新衣!家里盖新房!”   “好!”   “好啊!”   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喝着彩。   巨大的反差,让洪武门前那些原本还嗤之以鼻的官员们,更觉得没脸见人。   人群中,更是有人将旁晚买到的菜给扔向洪武门前。   啪。   一颗菜头子砸在一名官员的脑袋上。   不远处的百姓脸色涨红的怒斥道:“狗官!叫你们惹陛下生怒!”   “狗官!”   “不是东西!”   “没卵子的玩意,有你们,都是大明的耻辱。”   “狗官快滚。”   人群中,越来越多趁手的东西被丢了出来,砸向那些身着里衣的京官们。   这时候又有人大喊了起来:“他们已经不是俺们大明的官了,陛下已经让他们统统都滚回家去了。”   “对对对!”   “一群狗东西,快滚!”   “瞧了便是碍眼!”   “……”   于是,百姓们的怒骂愈发的往下三路和污秽之处走。   高仰止面上不显,可是心中却是分外意外,瞧着周围的百姓,不免在心中感叹,到底还是京畿之地的百姓啊。   这时候也不用人提醒,洪武门前的辞官者们,纷纷是夺路而逃,再也不敢待在这洪武门前。   朱允熥望着这些在交趾道回京官员对比下,以及百姓们嬉闹辱骂之下,好似跳梁小丑一般的官员,脸上冷冷一笑。   他们以为这便是结束了吗?   还是觉得,锦衣卫今天当场抓了一部分人,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压住心中的轻蔑,朱允熥示意高仰止跟随自己,往洪武门后走去。   这时候朱高炽从一旁上前。   高仰止连忙拱手:“微臣见过燕世子。”   朱高炽随意的拱了拱手,两人当初在交趾道也算是交往颇多,还礼之后,他则是走到朱允熥身边:“五军都督府那边刚送过来的消息,陛下复行秦法军功爵的旨意,业已送到那边,此刻京师内外军营,皆以知晓,各营将士士气大振,欢歌鼓舞,无不口颂朝廷恩典。京畿无虞矣。”   一旁的高仰止目光微微一颤。   他知晓自己这一遭被召回京师,是有着要在朝堂之上推行交趾道新政的意图。   但他倒是不清楚,朝廷这一次竟然还复行秦法军功爵。   只是一瞬间,高仰止的脑海中便已经联想到了无数中的可能和往后的朝局。   再望向身边近在咫尺的皇太孙殿下,高仰止眼底尽是崇敬和敬佩。   朱允熥像是早就料定了如今的局面,显得很是轻松,带着众人往宫中走着,嘴里仅仅是轻声问询道:“国朝推行新政,而今天下可曾乱乎?”   朱高炽心甘情愿的点着头,郑重道:“比照今日领旨之后的五军都督府及京师内外诸军营。便是仅有复行秦法军功爵一事,就足以叫大明百万雄师归心,天下自不会乱。”   但大明仅仅是复行秦法军功爵吗?   朱高炽很清楚,这背后还涉及到大明的户籍制度、兵部吏部户部,还有武人们最渴望的封王拜相。   大明王爵的虚位以待。   大都督府的复设,入值武英殿、文渊阁。   大明的武人在不久的将来,将会被推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朱高炽现在不担心大明会不会乱,因为现在会要是胆敢说出反对的话,便是和天底下那百万手握刀枪的官兵们作对。   他现在只担心,大明到时候同样会那百万将士裹挟了,一路走向另一条不可控的方向。   熥哥儿要大明将士们开疆拓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   封王的承诺也给出去了。   朱高炽很难想象,到时候那些杀红了眼寻求战功的军队,会不会在外面一路狂奔,不顾每一个新征之地的治理。   等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可怕的时候。   朝廷要不断的镇压、安抚、平定每一处新征之地,还要为前线狂奔的大军源源不断的送去海量的补给。   更甚至,还要防备大军在外,在那些明明已经投降了的新征之地上,干出杀良冒功的事情来。   朱高炽望向周围那些,由过往看向熥哥儿,眼中只有尊敬,而现在却变得满是崇敬的锦衣卫官兵、京军官兵、禁军官兵们。   朱高炽看得懂官兵们的那些眼神。   那是狂热。   他丝毫不会质疑,现在只要熥哥儿说一句话,这些战意高昂的官兵们,就能立马带着一柄刀冲上去。   朱允熥倒是不再说话。   等众人到了洪武门下,带着人留守在城门前的孙狗儿,望着高仰止上前道:“陛下口谕,等高仰止回京,便叫他去太社稷那边寻间屋子住一宿,宫里头自是要安排人伺候洗漱,待明日一早便入宫请安。”   传达完了口谕,孙狗儿便侧身退到了一旁。   高仰止躬身闻听口谕,脸上带着些意外。   朱允熥提起脚步,回头看向跟上来的高仰止,轻声道:“原本,在外回京的官员入朝述职,是不必去社稷坛那边住宿的。只是今日应天所生之事你也看见了,皇爷爷连下五道旨意。想来,他是想让你能永心大明社稷,不学今日之人,以作后人之师。”   高仰止躬着身,诚惶诚恐道:“臣惶恐,得此圣恩,臣当真是无以为报。”   朱允熥轻笑着,抬头看向已经点亮灯笼的洪武门城门口。   应天城,又一个夜幕将要到来。   而在夜幕之后,便是那明媚的清晨拂晓啊。   “那便报答给天下的百姓吧。”   …… 第四百三十章 国家新贵   洪武二十八年的这一天,显得格外的漫长。   原本准备以乞骸骨胁迫皇帝改变意志的满朝文官们,猝不及防的发现,他们的皇帝陛下不需要他们了。   大明朝在京文官,只不过是在一道恩准乞骸骨的旨意下,便尽数被免了官身。   朝堂之上,各部司衙门,十去七八。   在被恩准乞骸骨,夺了官身之后,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便当即拿人问罪,送入诏狱。   一切,都像是事先预演过一样。   而随着交趾道回京述职官员们,当众在洪武门和朝阳门之间的崇礼街上,郑重许下承诺。   应天城的百姓直观的感受到京官的不堪,以愤怒的方式将那些已然被扒下官服、去了梁冠的京官给驱逐离场。   百姓们带着对一个应当会是新的朝堂的期待,散场之后,满载而归。   只是,今日却注定了不会如此简单的在黑夜下寂静度过。   讲武堂里。   赌局输了的朱寿,却显得格外兴奋,脸色无比喜悦。   以至于他都不曾从球场回家,而是直接进了讲武堂,寻了一间讲武堂科业教习的宿舍屋子,便住了进去。   至于自己未来三个月的换洗衣物,朱寿一早便让人回府给取过来了。   讲武堂里的武生,今日也闻听球场上皇太孙的复行秦法军功爵一事。   这几年讲武堂慢慢的摸索出了一套成熟的学习体系,三年一期。考核入学,考核离学。每期不过百余人,倒也不多,但也不少。   屋子里的大明侯爷因为兴奋激动而久久不愿洗漱。   屋外,讲武堂里的武生们,更是难得无视了规矩,纷纷聚集在一起。   “朝廷如今真的如太孙所言,复行秦法军功爵,便是我辈匹夫之幸!”   讲武堂里最大的一间课室,云集了不下百五十人聚集于此。一名出自中军都督府的百户官,面色涨红的对周围的同学同袍开口发言。   “我朝开国已有二十八载,异姓封王者不过寥寥数人,更皆是薨后追封。今日太孙殿下有言,我朝复行秦法军功爵,功高可封王,大明王爵以待。”   “诸位!诸位同学!诸位同袍!”   “朝廷……不!皇家待我等如此,我等当是誓死效忠,临阵当抱马革裹尸之志,以谢皇家隆恩浩荡。”   说完之后,那出自中军都督府的百户官,无声的看向人群中,很不显眼的角落里的一名插班新生。   百户官今年已经是第三期了,到了年终便要考核结业,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最低也能以副千户的身份,重新由五军都督府及兵部安排去向。   而那新生,亦是一名百户官。   但中军都督府的百户官却坚信,只要对方三年之后结业,出去之后最低也得是个千户官,乃至于是指挥佥事、指挥同知。   盖是因为,那新生姓常!   常继祖很无奈,自己属于是临时插班进了讲武堂的,可自己终究也是通过讲武堂考核才进来的,但不少人却认定了自己是因为那个姓氏才能进来的。   只是周围武生的注意,都被那中军都督府的百户官给引到了自己身上。   常继祖便是再如何的无奈,也只能挤出笑容,拱手道:“诸位学长,我大明至今已有二十八载,军户以至二代。国家此刻复行军功爵之法,自是为了不叫我朝军马堕落。大明好儿郎,当于军阵之上,比试高下,当以敌酋首级,论英雄成败!”   常继祖说的很克制,但作为常家第三代的核心,却又必须表达出开平王府在今日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常家不会沉浸在过往的军功之中,更不会在军阵之上行卑劣之事,一切皆以实打实的军功而论。   “明军威武!”   一直因为心中的动容,而不能歇息的舳舻侯朱寿,闻听窗外武生们的聚集声,不禁起了念头,循声而至,看着课室里的武生们,他忽的在门口处高呼一声。   忽然而来的威武声,让课室里的武生们面露诧异。   等道回过头,便见竟然是舳舻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课室外面。   武生们停顿了片刻。   也不知是谁人最前开了口,眨眼间整个课室里一阵轰鸣而起。   “大明威武!大明威武!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   这讲武堂里最大的课室,仅仅只是一瞬间,就被武生们的呼喊声给塞得严严实实。   武生们喊着喊着,内容却是渐渐发生了改变。   “陛下万岁!”   “太子千岁!”   “太孙千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万岁!”   等喊到了最后,整个课室里已经彻底乱起来了,每个人都在喊着自己的心声,浑然不顾周围人究竟是在喊着些什么。   朱寿脸上露着欣慰的笑容。   国家能有这些敢于舍生忘死、为社稷抱以马革裹尸而还的武生、军人,盛世何其不来也?   朱寿默默的循声而来,又悄无声息的携声而返。   未几,便怡然入歇。   当讲武堂的武生们在欢呼,京师内外诸军营在欢歌载物之际,青龙街上的太医院,却是一片寂静。   最新的医用操典明确规定了,太医院内部务必保持安静,方便病患修养。   其实太医院里的病患并不多。   能动用太医的,一般都是宫中贵人,亦或是当朝权贵官宦。但有时候,情况也会不一样。   譬如太医院这两年时常会开展新的医学研究。   尤其是在外伤方面。   于是,太医院里便多了很多京师内外诸营,因为操练而负伤的官兵将士。   夜色渐渐染晕了天空,日光早已消失不见。   青龙街上,一袭身形,自礼部衙门往太医院这头而来。   任亨泰在衙门里便脱了官服,换上一水靛蓝的袍衫,低着头到了太医院门口。   守在门前的护卫瞧着竟然是大学士、礼部尚书。   忙着就要上前作揖行礼。   任亨泰抬起手:“免礼,翟部堂可是在太医院中?”   “回部堂,翟部堂今日是直接被送来院中,至今还未醒来,也就没叫他家给接回去。”   护卫见任亨泰有意低调,便将语调也放的低了一些。   任亨泰点点头,自顾自的进了太医院。   一入太医院,便是飘散在空气里的各种草药味。   任亨泰循着路往安顿病患的位置过去,越是靠近,空气中的草药味便愈发的清淡起来,反倒是另一种有些刺激的气味,更加的浓郁一些。   隐隐有酒味夹杂其中。   病房外,是有两名身强体壮,穿着一身白大褂的药童蹲在墙角,权当是看护的意思。   见着任亨泰过来,一个能当两个任亨泰的药童站起身。   “你是何人?”   任亨泰抬起头:“本官寻吏部尚书翟善而来,今日太医院谁人值守?”   本官。   那便也是官。   能寻吏部尚书,至少也得是个三四品的大官。   药童认不出任亨泰,态度却是恭敬了许多:“翟部堂在病房最里头的单间,今日是水院使值守太医院,此刻正在后堂处理一起京军官兵的外伤。”   问清了翟善的所在位置,任亨泰却是不急了,反倒是好奇的询问道:“怎么水院使这等时辰亲自处理外伤?”   药童脸上露出尴尬,小声道:“今日因为陛下的旨意,京军那边闹得着实有点欢,好些人都受了伤,那人也不知怎得,竟然给腿上弄出一道尺长的伤口来,连血脉、骨头都露出来了。这等伤,水院使向来是要亲自瞧瞧,便是不自己上手,也要从旁指点本院别的太医操刀。”   药童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大堆,任亨泰却是有些茫然。   什么血脉能是露出来的,治疗外伤便是治疗外伤,怎得还要动刀子。   有些想不通。   任亨泰摇摇头,便往病房里头走去:“本官看看翟部堂,无甚大事,你们且于此处。”   药童点点头,便继续靠在墙角,微微打着盹。   任亨泰进了病房,里面那古怪的气味,愈发的浓郁起来,也让他彻底确定,这便是有酒味在其中。   这又是为何?   任亨泰还是不懂。   他在病房里往最里头走去,两侧是一张张洁白的床架,不少床架上正躺着些负伤的京军官兵。   有两名太医院的人同样是穿着白大褂,不时的查看这些负伤官兵的情况。   任亨泰一路到了最里头,瞧着一扇门前挂着翟善的名讳,心中想来这大抵便是翟善所在的单间,便伸手推门。   推开门,任亨泰果然就看见大明朝的吏部尚书翟善,正独自一个人躺在那同样洁白如雪的床架之上。   任亨泰脸上露出笑容,反手将门关上,开口道:“外头那药童说你此刻还未醒来,什么时候醒的?”   翟善此刻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嘴唇因为长久不进水,已经有些干裂。   他躺在床上,也不动弹,便只是看着不知为何走进来的任亨泰,开口道:“方才醒来,不想你竟然过来了。”   任亨泰点点头,拉着旁边的一把椅子,便坐在了床边:“今日陛下连下五道旨意,心里头颇是烦杂,亦是不愿归家,待之方才出了衙门,想来想去,还是要来看看大明的吏部,可还安好。”   都是多年的同僚,忽然而来的关怀,大抵是可以抛之脑后的。   翟善笑了笑:“国朝之事,一日不敢忘。想来,陛下是下定决心了?”   任亨泰点点头:“洪武门前百官乞骸骨,陛下恩准了。有旨意,复行秦之旧法军功爵,开考公法,陛下有老矣之意,不知当是否禅让。”   翟善渐渐沉默了下来。   良久之后,他却是忽的轻笑出声:“兵部今日为何不曾与你一同过来,往日你二人可是相交莫逆。”   任亨泰说道:“兵部要改制,五军都督府之上复设大都督府,入值武英殿、文渊阁,兵部那头还有一箩筐的事情要处置,想来他此刻还在兵部衙门,望着空无几人的衙门,火烧心头吧。”   翟善目光转动,思绪则是在一点点的恢复着,一点点的推动着。   他轻声道:“数年之下,我朝新增两道,岁入海量,陛下复行军功爵,早有铺垫,此事不曾多疑。今日允了百官乞骸骨,想来也是那所谓考公法之因吧。   陛下这么多年来,何时真的怜惜过朝堂官员。天下间,又有多少人是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的。天下亿兆人丁,皆为陛下取用。   等这几日事情一样样平复下来,到时候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却是不知道我等可还能是现在的我等了。”   翟善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做的是劳心劳力,上不能讨好君主,下不能安抚百官,自己夹在中间,以堂堂天官之身,却是被生生气的昏厥倒下了两次。   翟善已经有预感,或许不久之后,自己也要从这座朝堂之上离去。   任亨泰倒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今日倒还有一桩事情,或许会让你有些兴趣。”   翟善侧目看了过来:“哦?如今这应天城里头,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惹人兴趣的。”   “高仰止带着人回来了。”   太医院单间病房里头,任亨泰轻声开口。   翟善的脸色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双眼微微眯起,有流光闪动。   “如此年轻的封疆大吏……”翟善感慨了一声,摇头道:“这一遭回来,便是大明的新贵了,当朝红人。说不得,你我这些人都得要揣摩人家的心思。”   新贵。   任亨泰琢磨了一下这个词,觉得翟善说的并没有错。   心学是新,人亦是新,归朝之后自然要有新职。   正当两人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的时候。   病房外却是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这本是被太医院禁止的。   不过很快,声音的制造者们便到了单间外,将门打开。   任亨泰回头,翟善微微抬起脖子。   是宫里头来的人。   “有旨意。”   传旨的太监淡淡的说了一句。   任亨泰便立马起身,跪拜在地。   翟善本欲起来,却被传旨太监阻止道:“陛下知晓翟部堂辛劳,不必执礼,这旨意亦是给任部堂的。”   给任亨泰的旨意?   翟善微微皱眉,而任亨泰也有些疑惑。   不过传旨太监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陛下说,任亨泰是个好官,是个忠臣,也是有些志向的。如今像他这样的官不太多了,翟善是一个,茹瑺是一个,朝堂上林林总总也就那么多。   任亨泰想要做事情,那就去做事吧。即日起,入了文渊阁办事,国朝样样新政迫在眉睫,望尔不负当日之言。”   这是什么意思?   礼部尚书任亨泰入文渊阁办事。   翟善胸口之下,那可心脏似乎是忽然在向着一个深渊不断的下坠。   一股子的空虚感。   方才说及新贵,此刻便有新贵在自己面前。   任亨泰亦是满头雾水,只是听着那传旨太监的轻咳声,方才醒悟过来。   “臣,任亨泰,领旨谢恩。”   …… 第四百三十一章 文渊阁里的座位   传旨太监来的突然,走的也很匆忙,不曾给任亨泰和翟善询问的机会,就消失在了太医院里。   哎!   哐当!   两声回响,在高端幽静的太医院单间病房里发出。   叹息声是躺在病床上的帝国吏部尚书翟善发出的。   哐当声,则是新晋的帝国新贵,入值文渊阁、大学士、尚书任亨泰发出的。   当传旨太监从病房消失,任亨泰这位帝国新贵便浑身一软,满脸愁容的跌坐在了地上。   任亨泰回过头看向发出叹息的翟善,愁容满面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吧,我这是要被拿去背锅了啊!”   “啊……”翟善张着嘴啊了一声,双眼动了动,有些尴尬的连忙再叹息一声,继而转口道:“对对对!   朝廷要革新,要推新政,这个时候委以重任,是信赖,亦是沉甸甸的担子,任阁愁容,我自是明白的……”   说到最后,翟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只知道这个时候该配合眼前这位新晋的任阁往下接话。   而翟善的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羡艳。   任阁?   任亨泰眉头一挑,侧目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病床上坐起的翟善,眼底闪过一缕明白了然。   他手掌压在椅子上缓缓站起身,又转身落座。   一息长叹:“若以军阵而论,我即前锋,有去无回。陛下口谕有言,翟部堂、茹部堂亦为国家忠臣干臣,这一遭老夫想必便是为翟部堂、茹部堂马前卒,探听新政前路罢了。”   这样的哭老夫也想受啊!   翟善满心泪痕,脸上却还要无时无刻不配合着任亨泰,表现出愁容和忧虑。   “殿下召回高春风入京述职,便是剑指新政,以心学为干,高春风等人以为枝叶,共襄革新之事。   新政在即,任阁多年在朝为官,历经部堂尚书多年,陛下今日降旨,自是以任阁为新政之首,掌总革新。   其间掣肘诸多,想来任阁亦是要劳心劳力许久。国家社稷在前,天下黎庶在后,任阁当以身子为重,万般事务,入京可都在任阁一人之手。”   翟善忧心忡忡、体贴入微的说着话,可是言辞之间却已经是起了闭门谢客的念头。   这时候的吏部尚书,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待在这满是古怪气味的太医院单间病房里。   高春风就是高仰止。   今日里带着一串串头衔回京的那位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任亨泰淡淡的望向病床上的翟善,卷着衣袍站起身:“春风入京,新政烈烈,当真是好一个花团富贵啊。独就是翟部堂闲于此处,远离纷扰,叫人羡慕不已。”   换!   咱们换个位子!   翟善心中一阵狂吼,脸上却是风轻云淡:“任阁早回歇息,明日朝堂之上,怕是亦有一番风云变幻。”   任亨泰拱拱手:“翟部堂静养。”   两人同时默契的嗯了一声,便各自罢了,再不相望。   翟善躺下身子,任亨泰出了单间,招手换来白大褂关门。   等这位新晋的帝国新贵走出病房,门口那两名魁梧的当真可以做军阵之上前锋军的药童,早就已经靠在墙角,昏昏沉沉的合眼入睡。   “任阁?”   “任阁老……”   “任阁老!”   站在病房门外,任亨泰接连低沉的念叨了三声,最后两条眉毛竖起,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眉头一挑:“嘿!”   这一声,任亨泰已经忘了压制,声音徒然变大。   “何人!”   靠在墙角偷歇的药童闭着眼站起身,嘴里低喝着。   任亨泰回头一望,震了震衣袍,快步隐入黑夜之中。   ……   皇城大内,左庙右社。   被带入社稷坛的高仰止,并没有得到期望之中的,一回京便能与皇太孙长述经年官场新征举措的奏对。   太孙要入宫奏答今日城中所生诸事。   而此间时刻,外臣亦是不变再入午门之后。   高仰止由宫中的太监引入社稷坛内,早早的便有一间临着社稷坛的屋子亮了灯。   进了屋子,高仰止扫眼四周,见床铺、官袍、洗漱用品样样皆以备好,便回身看向太监和其后那两名明显是预备着伺候自己洗漱的宫娥。   “劳烦诸位了,本官久于交趾,习惯了自己洗漱打理,诸位请回吧。”   这是宫里头的红人,胜眷隆重。   太监和宫娥们见高仰止如此客气的说着,也不敢僵持规矩,行了礼便退出屋子,顺带将屋子合上。   四下瞬间空无一人。   高仰止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是消失在耳畔,这才走到窗户后,将窗户推开,直杆撑起。   窗外,朦胧的夜色里,便是社稷坛那变得有些虚幻的轮廓,巍峨的屹立在寂静之中。   望着窗外的社稷坛,这座供奉祭祀着天地的建筑,在高仰止的瞳孔中不断的被放大拉伸。   一场无声的地震,发生在高仰止的身体里。   直到他满头大汗,浑身发软无力的伸出双手,带着满手的汗水紧紧的抓住窗台,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满朝皆知他是大明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封疆大吏。今日回京述职,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朝堂上下,他高仰止将会成为大明这一遭革新的急先锋主力。   可是没人知道,他高仰止还有着一个暗卫的身份。   是藏匿在帝国最黑暗的地方,藏在最深的地方。   当他正式拿到朝廷册封他为交趾道布政使的那一刻,还有一道来自京师应天城的密信送到。   有关于他的所有根底,尽数都已被抹除,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这本该是好事,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做着大明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然而高仰止却更加的清楚,这才是将自己紧紧的绑定在暗卫的最机密档案里。   终其一生,或许自己都将是暗卫最大的秘密。   皇帝不可能让自己回京之后,便入宫住在这社稷坛。   这一切也必然都是皇太孙殿下所为。   社稷二字,笔画很多。   然而,更多的却是社稷二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沉重到让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自主呼吸的地步。   今日自己所受到的一切优待和恩典,都是为了社稷二字。而自己此刻站在这里,观望社稷,更像是一种警告。   “明日拂晓,入文渊阁,后往华盖殿参议朝政。”   田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屋子里,站在灯火被遮挡了的地方。   高仰止却是又松了一口气,心中那最后一丝顾虑也彻底消失不见。   他转过身,看向不被灯火照耀的田麦,脸上微微一笑:“朝堂空空,不是先添补官缺?”   田麦面无表情:“高方伯,此乃国政,非是我可以妄自揣度之事,待明日方伯入朝自会知晓。”   高仰止沉默了片刻,静静的望着站在眼前的田麦,轻叹一声:“竟然有些生分了起来。”   “方伯在暗卫的存档已经尽数销毁,这是殿下的恩典。自此,方伯与我暗卫再无瓜葛,只有朝堂里的上下尊卑。”田麦照旧是平静而又冷漠的回答着。   高仰止亦是收敛神色,淡淡道:“当真?”   他轻笑了一声。   田麦抬眼看了眼高仰止,低声道:“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任亨泰,早先得陛下口谕,即日入值文渊阁,操办新政。文渊阁……往后会很繁忙。方伯早些歇息,下官告退。”   田麦拱拱手,声音有些飘忽的丢下几句话,恍惚之间便从高仰止的眼前消失。   可是他,终究还是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   高仰止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望着田麦最后停留的位置,却又是一声叹息:“当真是生分了。”   ……   乃至翌日。   拂晓前,社稷坛里的灯火便再次被点亮。   洗漱穿戴好的高仰止,望着铜镜中,与自己身形契合无比的由宫中准备的官袍,平静的目光下,却又有些异样的微动。   出了社稷坛,高仰止便到了午门前。   本以为自己会是最早的高仰止,却看到御道东侧,已经有一名身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正带着两名吏员,抬着成箱的奏章,往宫中赶去。   高仰止没有认出年轻的绿袍官员是谁,然而王信陵却认出了眼前这位心学子弟们最是羡慕的学长。   “后学拜见高学长。”   王信陵示意两名通政使司衙门的吏员继续抬着奏章往文渊阁去送,自己则是挥袍上前,对着高仰止作揖行礼。   高仰止目光转动,他听出了对方的自报家门。眼神恍惚见,高仰止才缓缓开口:“我……记得你,当初你总是喜欢和小白一起去找解先生请教学问。”   王信陵的脸上露出笑容,点着头说:“学长记得清楚,与学长阔别多年,日常闻听学长于交趾道施政之举,后学仰慕日久。昨日便听闻学长回京,尚且思索不知何时能见,却不想此刻便能见到学长。”   高仰止沉默了下,开口道:“日后亦能常聚。是要往文渊阁递送奏章?且一同去吧。”   说着话,高仰止转头往午门后示意。   王信陵点头,亦步亦趋的跟在高仰止的身后,脸上却是亲见偶像时掩饰不住的喜悦。   拂晓前的微光,映在两人身上。   走在前头的高仰止不愿说话,跟在后面的王信陵便不敢开口。   两人穿过午门,也不用过内五龙桥往三大殿去,向东转到左顺门后,便入了文渊阁。   此刻的文渊阁,宫中直殿监的小内侍们已经将文渊阁洒扫完毕,正提着洒扫的用具弓腰低头退去。   宫娥们则是为一间间屋子送去香炉、茶水,且要往正堂里送去预备给解学士等人的茶点。   在午门前碰到的两人,过了左顺门后便由王信陵在头前引路。   王信陵引着高仰止进了正堂,到了东侧的里间。   “先生,高学长来了。”   进了文渊阁的高仰止,便一直在小心的用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里,但在他的心中却没来由的觉着,往后很长的一段里,自己都将要在这里出现。   而此刻,文渊阁里,坐在那张靠窗榻上案几后的,自然是大明朝的文华殿行走、翰林学士解缙,也是天下心学子弟的坐师。   而在解缙的对面,则是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任亨泰。   另有一名穿着青袍的年轻官员,持身站在解缙身边。   高仰止认得对方,便是刚刚与王信陵提到过的白玉秀。   随着王信陵的开口,文渊阁里的三人同时或抬头或转头,看向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高仰止。   解缙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   白玉秀的眼底泛起了得见偶像的光彩。   转过头的任亨泰,则是从榻上离开,带着宽大的衣袖,虚空朝着自己做的位置挥了挥。   “久闻我朝最是年轻的一道方伯,今日终于得见,老夫只觉得我朝当真该多些如此英才能臣才是!”   任亨泰满脸笑容,试图给人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说话之间的姿态,则分明是要将自己原先的位置让于高仰止。   高仰止脸上带着含蓄的笑容,拱拱手朝着任亨泰作揖施礼,随后又往解缙那边行礼。   “下官见过任阁老。”   “学生拜见先生。”   意思全然不同的两声之后,高仰止抬起头,姿态依旧很低:“任阁老多年为官,更是我朝第一位得赐状元牌坊的科场前辈,如今入职文渊阁,下官初入官场寥寥数年,日日唯恐做事错漏,日后还望任阁老不吝指点斧正。”   说完之后,高仰止又朝白玉秀拱手道:“烦请搬一张凳子。”   任亨泰目光闪烁了两下,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国新贵,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如此直截了当的推辞,心甘情愿的退让,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不由的侧目望向一旁的解缙。   解缙还是那副稳坐如山的姿态,脸上带着那股子翰林院出来的笑容。   任亨泰很清楚,自己被皇帝选为文渊阁掌总,最为第一个以大学士、尚书身份入值文渊阁的朝堂官员,明显是由让自己领头朝廷的意思。   而解缙虽然不是大学士,不是尚书,却早于自己入文渊阁,又得皇太孙殿下器重,如今更添了一位从交趾道携那颇大功劳的封疆大吏回来,自己在文渊阁行事必然不可能独行其事。   只不过今日的开场会面,倒是很顺利,没有半分的夹枪带棒,对方甚至主动退让。   任亨泰心中的忧虑,也就少了一些。   这时候,白玉秀已经搬来了一张凳子。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凳子被放在了离着解缙更近一些的位置。   高仰止也不说话,只是面带笑容的看了这些小白学弟一眼,便正身坐下。   到了这时候,解缙才开口道:“昨日陛下交代了下来,日后朝堂上的条子,先入文渊阁由我等票拟,而后再送往宫中。今日便先拟着,待外间的官员入了宫,再往华盖殿带过去。任阁老以为如何?”   任亨泰这时也坐回了榻上,他看了看面前的解缙,又看看塌下凳子上的高仰止,笑道:“学士所言,此无不可。还要累春风,昨日入京,今日便要一同票拟。”   高仰止拱手礼了礼,从白玉秀的手上接过一叠奏章:“晚辈之幸。”   …… 第四百三十二章 阁老和匠官   文渊阁里,一场权力的分配,平静的如同早春一样,悄无声息的发生。   任亨泰、解缙、高仰止三人,藏在只言片语之下的潜台词,默契平和的将文渊阁里的权力划分清楚。   作为第一个接到皇帝口谕,领文渊阁,督办新政一事的任亨泰,无可争议的比先入文渊阁的解缙,开始了他总领文渊阁,总领朝堂的帝国阁老经历。   而解缙作为一直入值文渊阁,署理朝政奏章的人,也以文华殿行走、翰林院学士的身份,作为文渊阁内仅次于任亨泰的第二人。   至于高仰止这位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因为官场资历,自然只能是陪坐圆凳之上。   榻上,成堆的奏章前。   解缙充当了分发国事任务的角色,头等要紧的事情,诸如今日应天城朝堂变局,已然开始的边疆北征诸事,皆是先行送到任亨泰面前。   至于大明十四道诸司衙门事,则是被解缙留在手边,往下的天下府县事方才会被送到高仰止的手上。   高仰止有些不太适应,望着那十倍于交趾道的地方府县之事,心中略感不安。   自己昨日入京,入京尚未领旨,便已经在这文渊阁里要对天下官员呈奏的事情进行票拟,实在是让他有些诚惶诚恐。   哪怕宫里头定然是已经交代过的,但却不符合朝堂上的规矩。   “庆阳府环县县令奏请朝廷拨棉、布等物,以备今岁入冬,边民及边军卫所之用。不知似这等奏请,朝廷当以何回应?”   高仰止拿起头一份奏章,从头看到尾,思索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询问。   解缙此刻正低着头审阅票拟批注自己手头的奏章,听闻此言,嘴角不由微微一笑,而后收敛起来,抬头看向对面的任亨泰。   任亨泰正在审阅吏部送上来的添补朝廷官缺的方案,闻听询问,察觉注视,亦是放下笔抬起头。   他稍作复盘,皱眉开口道:“庆阳府哪来的边民、边军为所?北边是宁夏后卫、榆林卫拱卫陕西道北大门,治下安边所亦是由陕西行都司衙门调拨粮草物资。他们哪来的脸!”   第一日入值文渊阁的任亨泰,不知不觉隐约之间,已经有了帝国文官掌总的威严。   高仰止还在思考着任亨泰的提点,以及可以算作是官场上的教导。   解缙则是面带微笑的看向一旁的白玉秀:“将陕西道近来奏请的奏章取过来给他。”   任亨泰则是继续提点道:“朝堂上的不容易,地方上从来都不会考虑。朝廷需要顾虑整个天下十四道的府县,地方上却只要顾好治下即可。能从朝廷多要一分,他们就能过的更好一些,也更能出政绩。这个时候,朝廷就要有明眼,要知晓地方上一样样的根底,不能别他们一道奏章就给蒙混过去了。”   这是经验之谈。   高仰止拱拱手,算作是全都记下了。   这时候白玉秀已经是从一旁的案牍架上,取来了陕西道去岁至今的各种奏请奏章,送到高仰止面前。   他甚至是细心的将几份庆阳府及周边府县的奏章单独分了出来。   高仰止接过奏章,几份看下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庆阳府这是上下都一个样?三月一奏请,这是要作甚?”   解缙轻笑一声:“无他尔,叫苦也。不管到底苦不苦,总是要让朝廷知道他们是苦的。”   任亨泰眉头皱了一下,摇头道:“票拟批注吧,钦天监那边前些日子提过,今年冬天大概是有严寒,折三成准请,以备不时之需,若无事,则可就地解送边军使用,陛下允准之后,即报于陕西行都司知晓。”   说完之后,任亨泰停顿思索了一下,侧目看向对面的解缙。   “春风,任阁此言方为持国,日后当多学多听。”解缙轻言细语,谆谆教导。   高仰止从善如流,提笔将任亨泰的票拟意见一字不落的书在了庆阳府环县奏请奏章之上。   随后,三人便继续票拟奏章。   诸多国事还需要在京中所剩无几的官员入宫前,一一票拟完毕,送到圣前。   白玉秀和王信陵两人叫了文渊阁这边的小吏上前伺候,两人便默默的退出正堂外。   “学长,您说先生为什么要拱手相让文渊阁的头把交椅?这文渊阁分明就是先生最先走进来的。”   到了外头,王信陵瞧着四下无人,便在角落里皱起眉头与白玉秀为先生打抱不平起来。   白玉秀面带笑容,他对这个接了自己在通政使司衙门空缺出来的官位的学弟很是满意。   白玉秀轻声道:“先生在文渊阁数载,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在朝堂之上呢?任阁老是大学士、礼部尚书,陛下要他进文渊阁,难道是要他落于先生之后?如此,国家规矩何在?”   王信陵却是撇撇嘴:“那也该是翟部堂入值文渊阁才是,偏生就是礼部这位来了。”   “陛下……或者说是……”白玉秀明显的停顿了两次,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转口道:“任阁老那一日在午门前的慷慨陈词,大概才是他能进文渊阁的原因吧。”   年轻的知事官心中还是不忿,大概是觉得自家的先生才是天下第一的一样。   白玉秀抢在学弟之前,将其到了嘴边的话给按住,开口安抚道:“你要明晓,朝堂之上不一定比的就是位子坐的高低。便说如今这文渊阁里,你能说就是任阁老一人独大,事事以他为主?若是如此,高仰止便不会在今日,没有旨意的情况下,就能提前入值文渊阁了。”   王信陵忽的安静了下来,少顷之后眼前闪着亮光。   等他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露出了一抹笑容:“宫里是要在文渊阁里保持平衡!任阁老掌总文渊阁,但有先生和高学长在,便不可能让文渊阁成为一言堂。而先生和高学长又有殿下信重,朝廷里的事情亦可放心。”   白玉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还有一样事,你大抵是忘了。”   “还有一样事?”   年轻的知事官脸上露出了茫然。   白玉秀解释道:“朝廷如今要推行新政。而新政起于何处?看似任阁老是总领文渊阁,但新政之下,他肩上的责任和担子又会有多重,你可曾想过?新政推行,天下会有多少骂声起。   今日文渊阁里,先生和学长那般礼待任阁老,便亦是知晓此间之事。说是敬重,倒不如说是先生和学长对任阁老的感谢。”   王信陵嘴巴张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白玉秀伸手指点在王信陵的额头上,轻笑摇头道:“你当春风学长不知庆阳府的事情?   数月前,朝中诸多奏章,都有抄录,送往春风学长处,这是太孙殿下的意思。早前,便已经有了今日文渊阁的事情注定。   你我二人,在先生和春风学长跟前,还有许多要学的东西啊。”   白玉秀最后一声感叹。   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官场经历浅薄,又似乎是在感慨着自己何时,才能如春风学长一般,从帝国最年轻的封疆大吏,一步跨进文渊阁里。   王信陵眼神已经彻底迷茫。   此刻所有的听闻,实在是让他一时间难以消化。   最后,只能是带着一丝纯粹的憧憬,转头侧目看向那窗纸后面,朦朦胧胧的文渊阁正堂。   ……   拂晓初升。   应天城里新的一天缓缓到来。   今日里,能走进午门的在京官员,已经少的可以用稀稀拉拉来形容。   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堂官还算整齐,可到了下面的侍郎、少卿等等官员,便已经屈指可数。   穿过了奉天门,官员们往今日朝会的华盖殿而去。   这时候便有让人能忍俊不禁、捧腹大笑的场面出现。   前岁才被提到从三品位置的上林苑监,今日里入宫参与朝会的官员,却是在一众官员里显得最是整齐。   满满当当的一大帮子人,在穿着一品仙鹤大红袍、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的带领下,活像是大明朝第一衙门一样,昂首挺胸,与周围的朝中同僚显得格格不入。   礼部尚书任亨泰在文渊阁当差,吏部尚书翟善还在太医院养病。   走在文官头前的,便只有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王儁二人,往后才是都察院和通政使司等衙门的正印堂官。   袁素泰不前不后,便只是默默的领着上林苑监的官员跟在人群中,目光却是不时的向着周围打量。   随后,袁素泰定睛看向人群中间的另外一群和朝中官员格格不入的人。   是以大匠官张二工为首的那帮匠人入官的人。   七品青袍的张二工和一帮九品绿袍的匠官,在人群中,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来。   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官袍一件件的还带着压痕,表明了他们平日里基本是很少会穿上官袍的。   黑黝黝的脸颊,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掌,分明穿着官袍,却又没有帝国官员的样子。   袁素泰侧目看向身边的上林苑监官员。   对方便当即挪着脚步到了张二工等人身边。   少顷,张二工便显得有些诚惶诚恐的带着自己手下的匠官们和上林苑监的官员融为一体。   张二工此刻很是紧张,眼前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身上那一水的仙鹤大红袍,让他只是看着便有些喘不过来气。   但他又对明明穿着仙鹤大红袍,却又不曾走在最前面的袁素泰,感到一丝好奇。   袁素泰则比张二工更加的从容,轻声道:“听闻大匠师近来在三地频繁往来,很是辛劳。国朝之事不计其数,大匠师还是要多多顾好自己的身体。”   如此贴己的话,又让张二工好一阵的手足无措。   张二工忙忙碌碌的拱手,低着头小声道:“下……下官谢袁监正挂念。只是事情太多,今日不做,明日便要多做,就会更累。”   袁素泰脸上露出意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面露意外的上林苑监官员们,不由哈哈笑了两声:“朝堂上,能这么直接说累的,也就只有大匠师你了,也唯有你有资格说这句话。”   张二工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是不停的点着头,又觉得这样不好,便开始摇头。   袁素泰目光转动,将话题引开道:“听闻……大匠师的蒸汽海船,快要弄好了?不知那新的海船,到底能有多厉害?”   一提到专业上的事情,张二工的双眼顿时放出了亮光。   他回答的语速也快了起来:“回监正,蒸汽海船再有两月便能下水。我等想着,先自龙江船厂顺江下游,至松江府。   若是无事,便让蒸汽海船出海,行至杭州府。再无事,便奔赴交趾道。   一个来回,大概要到年底,才能确定是否还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大抵要到明年此时,才能最终定下蒸汽海船的规格和工艺,明年底才会相继有新的蒸汽海船下水。”   袁素泰也不急,便就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张二工介绍蒸汽海船。   张二工说完了工期和安排,吞咽了一下口水,又主动继续道:“现在这条蒸汽海船,按照下官们的计划,可载重三千料。等今年蒸汽海船自交趾道返回应天,下官等人便计划将载重提高到五千料。   木制海船,受限太多。下官等人如今还在研究,该如何将海船的载重更进一步的提升,并且保证海船能在大洋之上如履平地。   更大的海船,更稳的海船。下官等人期望,朝廷不久之后能有万料大船,乃至数万料的大船从下官等人手上造出。   若是如此,朝廷也能将其建成战船。若是海外有事,便只是一条蒸汽海船,满载官兵,便足可平定动乱。”   随着张二工将一个个精准的数字说出口,袁素泰等人的眼睛里已经频频放出光芒。   五千料的大船,已经足可比拟如今朝廷手上最大的宝船了。   便是三千料,也是如今交趾道和应天之间往来的海船,少有的载重量了。   而大多数的海船,诸如中山王府那一帮坐拥海船货运的人家手下海船,也多是一千料、两千料罢了。便是有三千料、四千料,那也是少有的几条船。   而现在,张二工直接便上马三千料的海船,还要力争明年将这个数字提高到五千料,比拟大明的宝船。   他更是不带虚假托大的展望起,将来大明能有数万料的大船从他们的手上造出。   一条数万料的大船,满载大明官兵,出海镇压动乱?   袁素泰虽为上林苑监监正,然而于此处之言,却也只觉得一时间血脉喷张。   …… 第四百三十三章 孤心悲痛   如同天方夜谭的话语,从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位自匠籍成了官身的七品青袍张二工嘴里说出来。   身着一品仙鹤大红袍的袁素泰,却觉得这将会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有时候袁素泰会很羡慕张二工他们这些匠官,他们无须知晓朝堂之上的纷争,无须去在意朝廷上今日少了谁明日多了谁。   自己虽然非是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堂官,但如今从三品的上林苑监,从自己成为从一品少师后,哪一日不曾收到几份朝堂上下的拜贴。   上林苑监想要置身事外,可身在朝堂,又如何能真的坐观风云变幻。   昨日里,陛下刚刚给了礼部尚书任亨泰一份口谕,当夜便有朝中官员前来拜贴问询。   礼部入值文渊阁,他这个从一品的少师,又是否会更进一步。   除了询问,还另有一份精致的地方特产送到。   袁素泰一如既往的将其拒之门外,那所谓的特产也被尽数送还。   自己只想好生的种田啊。   袁素泰望着手上都是老茧的张二工,眼底的羡慕是藏不住的。   “监正,到华盖殿了。”   上林苑监副监正跟在袁素泰的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只是副监正的目光却不曾看向大殿,而是看向官员们的最前头。   袁素泰目光循了过去,只见郁新和王儁两人已经是停下脚步,正回头看向自己。   两位尚书部堂停下脚步,后面的官员们也不敢继续往前走,纷纷停了下来。   袁素泰心中有些无奈,却也只能是提起脚步到了最前面。   郁新和王儁两人同时拱手:“袁少师安好。”   “郁部堂、王部堂。”袁素泰四品八稳的拱手回应着,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华盖殿:“想来陛下和太子快要到了,我等还是早些入殿吧。”   郁新侧目看了王儁一眼。   王儁满脸笑容:“袁少师不来,他们可不敢入殿,还请袁少师先行。”   王儁指点了一下周围的官员,又侧身让出路。   袁素泰脸上带着含蓄的微笑,只是看了王儁和一旁默不作声的郁新一眼。随后,他转过身朝着在后面观望此处的张二工等人。   “大匠师,与本官一同入殿吧。”   张二工是很少入朝的,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太平府矿、应天城以及通往杭州府的水泥路三地之间来回打转。   朝堂之上的规矩是什么,对张二工而言,皇帝的规矩才是最大的。   眼下见袁素泰对自己招手,张二工面露笑容,好似是没有看到站在袁少师身边的那两位尚书已经有些微变的脸色。   张二工躬着身小跑到了袁素泰的眼前:“监正先请。”   袁素泰满脸笑容,伸手拉住张二工的手腕:“皆为陛下做事,哪来的先后,同往同往。”   张二工附以笑声。   在两人之后,则是一干上林苑监官员及匠官们紧随其后。   待到众人从郁新、王儁两人眼前穿过,走进华盖殿里,两人不禁目光深邃的对视了一眼。   郁新看向殿前的官员们,沉声道:“都入殿吧。”   两人提起脚步。   王儁攒着双手,低声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参与朝堂之事了。”   “少师,从三品的上林苑监,他有这个底气不参与。”   郁新亦是低声回应着,只是眼里有些冷淡。   两人不禁轻叹一声,齐齐的看向了人群的另一头,那是兵部尚书茹瑺,带着兵部同样寥寥无几的官员,让华盖殿殿门下走去。   似是感受到了郁新、王儁两人的注视。   在即将踏进华盖殿之前,茹瑺悄无声息的转过头看向两人,面无表情,双眼如同一汪山涧水潭波澜不惊。   望着走进华盖殿的兵部尚书。   王儁双眼眯起:“兵部已经好些年不曾动过了吧,这一次依着陛下的旨意,复设大都督府、武人入值武英殿、文渊阁,恐怕兵部手头的权责要薄上几分了。”   郁新双手兜在袖中,只露出上朝时所用的笏板,轻声道:“且等今日朝会,陛下如何安置如今的朝廷吧。”   待众人进了华盖殿,便见任亨泰和解缙、高仰止三人,已经是立在了殿内御座陛阶前。   袁素泰正拱着手上前:“任阁老,解阁老,高阁老。”   张二工是随着袁素泰一同入殿的,见着袁监正这般仪态,便也跟在后头学着与任亨泰三人见礼。   任亨泰面带笑容,高仰止垂手而立,解缙挥袖开口道:“少师多礼,下官不过是在文渊阁里就近理一理国事奏章罢了。少师于大明社稷有大功,做的是让天下人饱腹的事情,如今这朝堂之上,谁人不得和少师说一声感谢。张匠官为朝堂屡添神器,张匠官便亦是我朝神器也。”   说着话,解缙看了眼比自己前出半个身位的任亨泰。   任亨泰轻声接过话:“今日朝议,虽不及大朝会,但总还是要讲规矩的,少师领班吧。”   说完之后,任亨泰便很是赶紧利落的带着解缙等人让出位置,转身到了袁素泰身后。   袁素泰见推辞不掉,也只能是安下心来,抱着笏板站在了文官班列的最前头。   再等到后头的文官们纷纷入了殿,又有在京的功勋武将们欢声笑语之间结群而来。等入了殿,这帮人纷纷昂首挺胸,侧目看向已经所剩无几的文官们,虽不言语可眼神里透露的神色,却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   功勋武将们的最前列,乃是中山王府嫡长、现任魏国公徐允恭(徐辉祖,今不曾再改其名)。   和徐允恭同行的,则是常森、汤醴一干人。往后,便是诸如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徽先伯桑敬等大明的开国功勋武将们,零零总总的聚在一起,光是人数上便稳稳的压住了文官们一头。   皇帝还未到来,太子和皇太孙同样没来。   大殿里,只有些许的内侍,候在角落,维护着皇家的威严。   今日也不必有监察御史们纠错,官员们到场之后便自寻了位置站定,所有人都在默默的等待着君主的到来。   因为数百名京官的乞骸骨被恩准,眼下朝堂上文官们的班列也就显得紧凑了一些。   身着绿袍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正抱着笏板,低头审视着自己的靴面,等今天下衙回家是不是应该刷一刷的时候。   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只白净的肉包子。   抬起头,是小白学长那张面带微笑的脸庞。   “今天朝议定然会很漫长,先垫下肚子,等下朝了也不必回衙门,同我去南城那边,带你去处手艺尚可的地方喝两杯。”   王信陵有些紧张的抬头向着四周观望,唯恐被旁人发现了他们二人的小动作。   白玉秀却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轻笑着将肉包子塞进王信陵的手中,便重新转过身去。   王信陵连忙将肉包子塞进衣袖中,正准备开口。   前面的陛阶上,内宫二十四衙门总管孙狗儿已经是带着一声轻咳,出现在了百官视线里。   “陛下有旨意。”   官员们闻声,当即纷纷跪拜下来。   孙狗儿继续道:“朕有恙,今日朝堂之议,由皇太子秉持,赐座御前,百官朝政之事,太子可决。”   随着孙狗儿传达完皇帝的口谕,有小内侍搬了椅子放在陛阶上的御桌正前方。然而如此却还没有停下,在那椅子左手侧,又有一张软面圆凳被放置好。   而后在百官们起身之间,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二人,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步登场。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孙殿下。”   刚刚起身的文武百官们,又一次抱着笏板跪拜在地。   朱标轻步上前,落座交椅之上,轻轻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朝堂:“诸位都起了吧。”   太子爷的声音,空洞有力,回响在大殿之内。   百官带动衣袍,阵阵做声的站起来。   至此之间,朱允熥才上前,落座圆凳上。   朱标俯瞰朝堂,平静了好一阵,才发出一声轻笑:“其实与你等说,陛下今日不曾有恙,只是觉着朝堂之上也无甚大事,便叫本宫来与诸位议一议那些个国事。也好叫太孙,能从旁多多观瞻学习,以为将来。”   武将班列里,响起了几息明显是强忍不住,所发出的低笑声。   文官们则是脸色紧绷。   朝堂之上,如今十官九缺,昨日皇帝更是连下五道圣旨,这还能说是朝堂之上无大事?   然而宫中越是这样的态度,还幸存着能站在此刻华盖殿里的文官们,心中便愈发的紧张起来。   现在能留下来的人,谁也不想步那些蠢货们的后尘。   朱标见无人说话,便提声道:“倒是还有一件事情,眼下就要与你们说一说的。”   他这么一说,文武纷纷躬身。   “即日,一应国事奏章,发往文渊阁票拟,再入宫廷。凡社稷之事,皆由任亨泰、解缙、高仰止票拟。”   “凡军国之事,皆由徐允恭、蓝玉、沐英票拟。三人晋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加信国公汤和、开国公常升为武英殿大学士。”   “今日之后,宫中自有旨意明发朝堂。”   这是对昨日皇帝五道旨意中有关复设大都督府等事的最终处置。   华盖殿内,文武百官纷纷振声领命。   百官们也彻底明白,自今日起大明朝堂之上,真正的一方大佬,便是那入值文渊阁的文武六人。   任亨泰和解缙是在众人的猜测之中,魏国公徐允恭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那个刚刚入京述职的高仰止,年纪轻轻便已入值文渊阁,倒是叫众人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而对于凉国公蓝玉、西平侯沐英,同入文渊阁,倒是又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毕竟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定国公也是有资格入阁的,便是九边那边的颍国公傅友德,也是有资格的。   不过这些人如今都是在外领兵征讨,倒也没有机会能入文渊阁处理军国之事。   而加信国公和定国公以武英殿大学士,倒是更有安抚以示公平的意思了。   文渊阁的人选在百官面前定下之后,朱标便轻咳了一声,示意任亨泰等人该是开口了。   任亨泰心领神会,当即抱着笏板上前。   “臣有事要奏。”   朱标身子向后挪了挪,换上了一个让他更加舒适的姿势:“准。”   任亨泰开口道:“殿下,今日朝堂,官员十不存一,地方之上历年官缺频频,臣奏请朝廷当及早开恩广揽天下能人。选调朝堂之上,历年观政,不曾任职之人,以充官缺,梳理朝政,抚慰社稷黎民。”   朱标当即轻咦一声,侧目看向坐在圆凳上的朱允熥:“太孙,孤记得,昨日陛下不是曾明旨朝堂,此般诸事早已圣裁了吗?”   朱允熥当即起身,拱手弯腰:“确有旨意。”   朱标挑动眉头,挥挥手:“你且与分说。”   “儿领命。”   朱允熥应了一声,转过身面向朝堂百官。   他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站在层层陛阶之上,目光平静的注视着今日在场的文武百官们。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淌着,华盖殿里极其安静。   一息轻叹。   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朱允熥面带伤感的轻声开口:“孤心悲哉!痛哉!”   轰隆隆。   殿内百官纷纷再一次的跪拜在地。   “臣等之过。”   官员们齐声承担罪责。   这个时候,不管有没有罪责过错,皇太孙作为君上,心感悲痛,那就是他们的过错。   朱允熥没有理会,而是言辞沉痛道:“大明立国不过二十八载,朝堂厚予才能,如今孤入眼,昔日面孔,今日一一不再。孤昼夜阅史,不曾有闻,天下间过往有哪家,能致朝堂十官九缺。痛哉,孤思不解错在何方。”   官员们的身子更低了一些。   “乃臣等之错。”   朱允熥回首看了一眼太子爷老爹,见其脸上只是带着一缕沉默的笑容,方才有些定心。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挺起胸膛。   “孤想了又想,如今方才明白。”   “那错,就错在这大殿之上,错在你我之间!”   “陛下昨日连下圣旨五道,便是要为大明去错存正,要叫你我等人能对得起天地黎民。”   …… 第四百三十四章 新政猛如虎   华盖殿内,朱允熥掷地有声。   在经历漫长的斗争之后,帝国的朝堂十官九缺,各部司衙门公房十室九空。   看似朝廷和天下还未曾有动乱发生,可若是中枢长久不能安定下来,这风也自然会吹出应天城,刮向整个大明。   军功爵的制服重新执行,只能保证明军的忠诚,防备地方乱臣贼子掀起大规模的叛乱。可军国之事是一样,社稷黎民又是另一样。   朝廷阻塞,政令不通,地方上的官员便会群龙无首。连官府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天下的百姓或许还能遵照传统进行农耕,但百业不止农耕事。   朱允熥的视线里,是那些近年来陆陆续续进入朝廷的心学官员,还有那些不曾参与文官逼宫之事的官员。   有些人是不屑于参加,有些人也是不敢。还有一些人,便是诸如袁素泰、张二工这一类,他们只管做着自己的事情,不去搭理朝堂上的蝇营狗苟。   今日里的华盖殿朝议,是为了解释并且落实了老爷子昨日那一道道的旨意,增设大都督府,进行官员调动。   但更是为了让这些还能站在大殿里的官员们,能够明白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亦是为了进一步加强警醒,收敛追名夺利的心思。   “孔府千年,圣人功德,后人之错,累千万人。”   朱允熥再提孔家,脸上悲怆之色难以掩饰,声悲情痛道:“一家错,兖州劳。在这里,在这应天城里,在这皇宫大内,在这三大殿之上!若是有错,则天下劳苦!   孤岁行河南,赈济黄泛,百姓之艰辛,今日思来,历历在目,不敢回首,莫敢忘却。州府之间官吏士绅横征暴敛,是以天子受权,夺百姓之生,屋漏遍野,而官吏士绅高门大户,雕梁画栋。   孤心痛矣!   孤夜思无眠,错于何方乎,错于何人乎?孤明白了,孤也清楚了。   错就错在这大殿之上!   官吏不知民间疾苦,不知五谷农耕,只知那圣贤文章,经世道理。金榜题名时,入朝为官日,所思在上,所行皆为升官发财。   这是不行的,这样的大明亦是不能够的。   所以,朝廷要新政,要改一改那些不好的规矩。朝廷用人取仕,当以才能而论。何为才?何为能?   能使百姓不加徭役赋税,能叫户部岁入曾,便是才能。   能明正典刑,不叫天下冤假错案,便是才能。   能巧做利器,犹如蒸汽机,能农耕增产,犹如红薯,便是才能。   大明很大,大到你们都不曾能走完每一地。可大明也很小,朝堂之上的一道公文就能让一地百姓迁徙万里之遥。   国家要强盛不衰,大明要盛世万年。这朝堂之上,便不能有错。一日错,百日改。一人错,万民死。   孤心痛哉兮!   不忍天下万民苦久,新政当以移山之志,填海之魂,政不变,誓不罢休!”   辉煌的华盖殿里,声振三歇,栋梁萦绕不绝。   靠在交椅上的太子朱标已经默默的坐正了身子,他很想为自己的儿子叫好喝彩,但皇家体统威严却让他只能保持沉默。   朱标目光闪烁不定,想到了很多过往的事情和过往的人。   近在眼前,站在陛阶上的孩子,如今的背影早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得能扛起大明的江山社稷了。   大殿里的百官无言以对。   今日能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有着如皇太孙殿下所说的,一纸公文就能叫一地百姓艰难的权限。   朱允熥则是继续沉声道:“孔子说:苛政猛于虎也。百姓畏惧苛政,远胜那山林百兽之王。大明行仁政,宽待百姓。这是善政,却有蠹虫,拜迎官长头磕碎,鞭笞黎庶目朝天。   我大明新政不是苛政,于百姓而言,皆为仁政。   但我大明新政,却也似虎,于天下数万官身,虎视眈眈,观尔可有差错。   新政之下,无人能够躲避。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新政功与过则交由后人评说。   这是警醒,亦是善意。   望尔等善行之。”   华盖殿里朱允熥的声音终于是渐渐熄灭,然而官员们却是尽数沉默了起来。   今日这是皇太孙的表态,在这大殿之内,在皇太子面前,对整座朝堂所做出的关于新政的表态。   皇帝交托朝议于太子,而太子则没有表达半点的反对。   文官们不禁侧目看向对面的功勋武将们。   谁又能想到,千年前的一则军功爵之法,竟然就能让满朝对新政莫敢多言。   悉数前宋旧时,那一场场的新政,初一开始也似猛虎,猛火烈油一般的。只是新政来的快,停的也快,一朝朝的君臣最终再也不敢提及革新之事。   而今大明,却是谁也不敢对新政提出诽议。   有。   昨日里那洪武门前满朝九成的文官提出了,随后便再也不可能步入这座殿堂之内。   站在武将班列最前的魏国公徐允恭,亦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这场革新之下,头一个因势入值文渊阁的功勋。   武英殿大学士是什么?   想来,便如那文华殿大学士一般。   至于入值文渊阁又该有如何的权柄。   这位中山王之后,大明的第一勋贵人家掌舵者,脑海中浮起那句军国之事皆由文渊阁票拟。   大明朝是没有宰相的。   然而今朝,却有宰执天下的位子。   就此权倾朝野?   徐允恭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文渊阁只是宫中的一处不算豪奢的建筑群,武英殿大学士更像是一种皇帝恩宠的荣耀。   朝堂之上,六部尚书依旧是官职最高的人。   入值文渊阁的人,若是没了皇帝的信任,亦不过是一道口谕就能将其逐出文渊阁罢了。   似乎,这是为了保持朝中权力的均衡。   徐允恭短暂的时间里,便已经将入值文渊阁的事情消化清楚。   旋即,这位新晋出炉的帝国公爵上前一步,双手合抱,单膝着地。   “臣,恭领教令。”   魏国公领令了。   文官班列头前的高仰止眉头一挑,不禁侧目看向身边的解缙和任亨泰两人。   解缙似乎是感受到了学生的注目,悄无声息的回过头,给了高仰止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任亨泰依旧是持身而立,再进道:“臣请议新政。”   在殿的文官们,这时候皆是瞪大了双眼。   国家要改革新政,猛如虎也。而这新政的方向,在昨日便已经昭告天下,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一条条新政的具体条则摆在所有人眼前。   每一条新政改革,都有可能触及到天下所有人。   陛阶上,朱允熥稍稍回身,侧目看向坐在交椅上的太子老爹,而后方才开口道:“新政诸事,交由文渊阁依照陛下旨意,议定整理章程,呈于圣前。”   “太孙所言,即是孤意。”   许久不再开口的朱标,终于是缓缓开口道来。   一侧伺候着的孙狗儿见状,当即上前:“百官退朝。”   今天宫中的意思本就是为新政表明态度,奠定基调,且安排好文渊阁的人事组成。   新政余下的事情,也非是今日一次朝会就能够尽数确定的。   殿内百官明白,见太子和太孙已经开始赶人,心中便是再有想法,也只能是躬身告退。   而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二人便只是静静的坐在、站在华盖殿内的御桌前,望着百官一一退出殿外。   “孔子的那句话引用的很不错。”   朱允熥正在望着任亨泰、徐允恭这几位在朝的内阁成员,走在最后跨出大殿,身后便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他回过神,双手端在一起,面上带着笑容:“朝廷眼下虽然十官九缺,但新政却要急行,若是这个时候还不能让他们明白了将来,儿子以为便有百万明军在侧,恐怕也难以长久。”   朱标则是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目光好似是穿过了殿门,望向殿外那些正在出宫的官员们,一声长吟后,他幽幽道:“郁新、王儁二人,你不急着处置发落了?”   朱允熥干笑一声,微微颔首:“总要给任亨泰他们在朝堂上留几个能说反话的人,如今朝堂这般,他二人又能再起什么风浪?”   朱标却是摇摇头:“既然你说新政对他们而言,便如猛虎。那留他们原地留任,身边却要放置几只猛虎才是。新政初行,万事以稳为要。”   太子爷说完之后,也不给朱允熥思考的时间。   朱标坐在交椅上歪过头,看向了一旁低头注视着这边,时刻等待着接令的孙狗儿。   孙狗儿当即拱手抱拳,提着衣袍就往殿外走去。   少顷。   这位执掌内宫二十四衙门的大总管,便已经是到了殿外百官身后。   “有口谕。”   孙狗儿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宫中这么多年,他的喊话还是传入了每一个官员的耳中。   华盖殿前,百官们慢慢的停下了脚步,眼里却是有些疑惑,不知这口谕到底又是谁的。   孙狗儿则是继续朗声道:“着令,魏国公、武英殿大学士徐允恭,充任大都督府大都督,蓝玉充任大都督府左都督,沐英充任大都督府右都督。   文华殿行走、户部郎中夏原吉,晋户部左侍郎,参知文渊阁。   文华殿行走、兵部郎中铁铉,晋兵部左侍郎,参知文渊阁。   承事郎、大匠师张二工,晋工部左侍郎。   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白玉秀,晋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   户部右侍郎祁著,晋刑部尚书。   工部左侍郎蒋毅,晋都察院左都御史。”   原本就带着沉重心事的官员们,回头看向华盖殿前陛阶上的孙狗儿,心头好似钻进了一声虎啸声。   当真是新政猛如虎啊。   前一刻殿内刚刚提及,此刻便已雷厉风行了起来。   徐允恭、蓝玉、沐英三人就任大都督府,这在情理之中。   而对夏原吉和铁铉两人的谕令,却充满了意外和戏剧性。   反倒是国朝那头一个匠官张二工,晋升成为工部左侍郎,早就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只是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件事情将会发生在龙江船厂那艘蒸汽海船下水之后,却不想会被提前到了现在。   似乎,这是宫中为了进一步显示对新政的态度。   华盖殿前,有人躬身领命谢恩,也有人目光闪烁不定,心中念头无数,百感交集。   郁新和王儁两人深深的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后背发凉。   双手更是悄无声息的藏在了袖袍下,不愿被人看出已经冒汗的手心。   陛阶上,孙狗儿传达了口谕之后便悄然离去。   而在殿前,官员们已经开始道贺。   张二工被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官员们给围着,若非有其他的匠官护在自己身边,这时候的他定然是要狼狈逃窜的。   望着眼前人头攒动,耳边嘈嘈杂杂,张二工只觉得一阵目眩。   稍稍安定之后,张二工却是想到了,工部侍郎是不是也有资格穿大红袍的。   “恭喜张侍郎了,想来等下宫里头就会将那袭大红袍送到侍郎手上了。”   袁素泰和煦的声音传入张二工的耳中,让这位当官以来,只想着做好手头上,穿上大红袍的匠人,眼前终于是恢复了清明。   张二工转头看向面带善意笑容的袁素泰,连忙拱手:“让监正笑话了。”   袁素泰却是心中欢喜,满朝官员都热衷于称他为那什么少师,可他偏生就是喜欢听张二工称呼自己为上林苑监监正。   袁素泰伸手拍拍张二工的肩头:“一同出宫吧,工部那边的事情,还得好几日才能处理好,侍郎有什么疑虑,这几日都可以来上林苑监寻老夫。近来上林苑监不少瓜果都熟了,到时候也好让侍郎带些回家,给家中孩子们尝尝。”   袁素泰说着话,目光淡淡的看向周围试图想要与张二工提前结交的官员们。   国家从一品少师的一个眼神,周围的官员们纷纷作鸟兽散,再不敢围堵。   另一侧的功勋武将们,依旧是聚在一起。   这一遭朝廷推行新政,不管文官们如何,他们这些人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徽先伯桑敬提着腰带,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加威风赫赫。   他看了两眼乱糟糟的文官们,低声道:“这一次我朝复设大都督府,兵部那边有些东西,也该是拿回来才是了。”   说着话,桑敬的目光却是看向徐允恭。   如今以武英殿大学士,首位进入文渊阁票拟军国大事的魏国公徐允恭,便是帝国当之无愧的军方第一人。   徐允恭看向身边的常森、汤醴二人:“五军都督府要尽早拿出章程,复行秦法军功爵,京军、边军、地方卫所,还有在外征战的将士们,都要梳理一遍。   陛下不会让大都督府独行诸事,但能让我朝百万官兵更从容征战操练的事情,却还是要和兵部过过招的。”   常森低声道:“任阁老大概会多有阻拦,却不知解阁老和高阁老,是否会在文渊阁里,与公爷试论一二。”   “若是凉国公和西平侯能早日回京便好了,文渊阁里公爷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显得势单力薄。”汤醴轻声开口,心中却知道如今新政初开,那两位大概还要领兵在外巡视多日。   徐允恭轻笑一声。   “虎于山林,潜行百里。”   …… 第四百三十五章 皇家无情   应天城到了最热的时候。   热浪就在人们的眼前,在大街小巷之间,如同浪涌,袭面而来,让人生不出半分走出家门的想法。   似乎这样的天气,正是为了配合朝堂之上如火如荼的新政。   每一日,身负皇命的锦衣卫缇骑,狂奔在何处城门内外,往城外的官道尽头狂奔。   朝堂之上随着文渊阁成员的最终确定,六部等衙门官员的重新调整,已经仅存不多的观政进士充入要紧官缺。大明的中枢,也在短暂的停摆之后,以最大限度的去继续运行起来。   而当文渊阁发出一份有关于,暂取在京举人充入各部司衙门,以固朝政运行,且不耽误限制举人在今岁加急即将筹办的第一次考公法实行后,整个应天城里汇聚的举人都疯狂了起来。   朝廷给钱给粮,他们又能够提前熟悉朝堂衙门的内部运行。且隐隐又传闻,凡是在此期间为朝廷效力,来日考公各部司衙门时,还会另有一份加分考量。   在如此多的另一种优待下,从文渊阁下发,负责此事的吏部衙门,那门槛几乎都要被汹涌而来的举子们给踩平了。   当那日皇帝的旨意上说大明朝未来的考公法可以下放到举人一层,当时的举子们就已经燃起了无尽的雄心壮志。   现如今,又哪里会让让人抢先拿到那加分的资格。   一时间,应天城里倒是多了一副,天下英才尽赴君前效力的画面。   朝廷里的事情,便是千难万难,也终归有解决的办法。   眼看朝堂中枢逐渐稳定下来。   应天城西,临江的龙湾码头上,早早的就被皇城兵马司清场,随后是上直亲军卫入驻,最后才是锦衣卫簇拥护卫着一行人,自西华门那边到了码头上。   此间尚且时早,不过拂晓刚过,昨夜里的露水微凉,风吹过江面亦是让人还觉得不曾到了盛夏。   码头边那一条条宛如手臂,从陆地延伸进江水中的栈桥,拥抱着几艘渡海大舟。   十二支桅杆的主舰,让人望一眼便知晓这是大明最先进的造船工业结晶。   凉风习习,江水混着露珠,在栈桥和码头之间飞舞。   朱高炽双手团在袖中,缩着双肩,试图让自己的受风面更小一些。   他的目光从身边的熥哥儿、炳哥儿身上移开,看向那些正从走江船上,被押入渡海大舟上的孔家人。   “锦衣卫最新的消息,孔家南北两宗,直系三族之内的人尽在此处。三族之外九族之内,那些人被夺了一切,自山东道登船,发往真我大军,以为开采金银之用。”   朱高炽说的很是小心,每一个字都考虑许久才会说出口。   这不得不容他小心谨慎,实在是孔家人太多了,和孔家有关联的人更多。三族之内基本都是血亲,这些孔家人是要在今天从应天城龙湾码头,按照皇帝的旨意,被押往交趾道那边,以及欧罗巴诸国。   便只是这些,人数也已经有数千人之众。   而那孔家九族之内的人,也更是高达数万。   朝廷眼下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海船,白白的耗费在押送犯人的事情上。最终文渊阁一番商议,奏请了宫中,才有了三族之外九族之内的人被送往镇倭大军处,为大明开采金银矿藏。   这些人此生都别想再有踏足中原之地的时候了。   朱高炽心中很清楚,他这个姓再也不可能容得下孔家重回。   那可是数万人啊。   朱高炽也只能在心中感叹一番,国家新政初开,一项项革新举措推出,便是数万人的命运,在这个大争之世也显得格外单薄且无足轻重。   已经穿上一身副千户装束的朱尚炳却是不以为然的哼哼了两声:“若不是熥哥儿慈悲为怀,不忍血流成河。依着我说,这数万人也就是一刀子的事情,还能瞧瞧孔家人的脖子能让几柄刀卷了刃。”   秦世子这话顿时引得在场的三法司官员,一阵默契统一的缩起脖子。   朱允熥侧目而视,眼神淡淡的看了朱尚炳一眼。   后者立马如那帮三法司的官员一样,缩起了脑袋。   实在是如今的熥哥儿愈发的威严起来,时不时就让朱尚炳仿若有种,在老爷子亦或是太子大伯跟前的感觉。   朱允熥目光平静如水,只是观望着已经到了登船尾声的栈桥:“务必要叫水师官兵行舟平稳,不可让旨意打了折扣。”   一旁的水师将领当即抱拳开口:“启禀殿下,此番用的都是大船,此般时节虽然海上风暴不少,但末将会择期见机,率队停靠沿岸,足可无虞。”   朱允熥却是目光闪烁了一下:“盛夏了,海上风暴确实不少,尔等当要慢性。”   水师的人领了命,见那一干孔家人犯都已登船,便纷纷请辞。   在一阵的呜咽声下,带着悠长悠长的号角声,十多条大小船只组成的船队,各自送了绑在码头上的缆绳,扬起船帆驶向江心航道。   朱允熥驻足观望,挥手一直:“去那边看看远航,尔等三法司各部官员回城梳理政务吧。”   皇太孙要赏景,此刻应天城的官员没人敢拒绝。   官员们小心离去,朱允熥则是在朱高炽、朱尚炳的陪同下,由锦衣卫护卫左右,往岸边下游高处而去。   登至高处,方圆数十里京畿之地一览无余。   “估摸不到两个月,这些人就能在占城道登岸。”朱高炽望向迎着日头远去的船队,轻声开口。   朱允熥却是岔开话题道:“你的亲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朱高炽侧目回首,眼底有些犹豫,半天后才低声说道:“中都那边,爷爷点头了,说规格如何让你定,从宫里头送过去。”   朱允熥面露诧异:“这事怎么交给我了?”   朱高炽摇摇头:“头先我也不明白,但想了想就觉得这或许是爷爷让你彰显大度仁慈。允炆成婚,虽为庶人,可无论如何都还是皇家血脉。你多一分恩典,在现在的朝野上下,也能显得更有人情味一点,亦算是安抚人心。”   朱允熥琢磨了一下,随后方才点点头。   “思来想去,大抵就是如此了。”   朱尚炳带着几分好奇问道:“那你准备以何规格安排?”   “既然是为了以示宽仁,那就用郡王之礼吧。”朱允熥说的很肯定,继续道:“但官府士绅不得贺礼,诸事皆由信国公府操办。”   规格给到了最高,限制同样放在了最大。   此刻的朱允炆只是一个宗室废庶人,却能以郡王的规制成婚,无疑是份无比厚重的恩典。而以信国公府操办,亦是为了让这场单纯的婚礼,不会变得复杂。   朱高炽时下里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不得不承认,熥哥儿确实是足够的宽宏大量了,尤其是在当初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   这时。   从高地下,田麦正脸色凝重的带着人走了上来。   朱高炽见其过来,不免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   田麦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出乎朱允熥的预料,见其到了近前,便轻声开口:“事情都办好了?”   这话顿时便让刚刚才退后的朱高炽眉头微微一扬,他不由抬起头,审视的目光看着不知道从何处赶过来的田麦。   田麦拱手颔首,低声道:“回禀殿下,事情都办好了。”   朱允熥点点头:“嗯。”   “近来福建道、广东道那边时有风暴发生,海上船只难行。属下等以为,可以在福建道之时更换押送孔氏一族之人的水师官兵,再于广东道之外海上制造沉船。”   制造沉船!   悄默声打量着的朱高炽,肩头不禁一颤。   原本他以为,孔家被发配南征大军及欧罗巴已经是朝廷除了砍头之外,最严峻的惩罚了。   但是现在看来。   很明显,熥哥儿并不准备真的饶恕了孔氏一族。   朱高炽忽然想要收回,刚刚熥哥儿因为对朱允炆的宽宏大量而从心底生出的敬佩。   没来由的,朱高炽又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数千人啊。   还有大明朝那十多条耗费海量制造出来的海船。   朱高炽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场面。   在那风波怒吼的海面下,冰冷的海水泛着似乎可以吞噬了一切的深蓝色。一艘艘的的大明巨舰向着海面以下下沉,数千个黑点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挣扎着,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熥哥儿的声音,却像是那怒涛不绝的海面之上,狂啸着的雷电,钻进了朱高炽的耳中。   “广东道?太近了些,觉着晦气。”   朱允熥不太满意暗卫的安排,眉头微微皱起。   田麦似是早有腹案,当即开口道:“其实属下以为,船队过了琼州府,快要临近占城道的时候,想来会有一场大风暴。”   朱允熥这时候才舒展眉头,点头道:“琼州府过去,南海上风波确实凶险。”   田麦则继续道:“水师战船沉入海底,水师官兵只能自救,难以救援他人,日后归入南征大军。属下以为,若是当真出现风暴,或许会是这般。”   两个人就在眼前,讨论着数千人的生死。   朱高炽只觉得自己此刻便是沉溺在那冰冷刺骨海水下的人,身子一阵阵的发冷。   “炽哥儿觉得如何?”   忽然,朱允熥面带笑容的看向了朱高炽,语气和善的询问着。   朱高炽双眼一抖,眼前有关于海洋的画面消失不见,他连连轻咳,不由的低下头:“天家无私情,一切以国事社稷为重。”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沉重:“我家和朝廷多少还是要顾忌些脸面。而如今,中原学识远超南方及欧罗巴,孔家人无论如何,却也算得上是中原学识渊博人家,他们脑子里的东西不能轻易丢出去。”   想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了。   朝廷不能在中原真的杀尽了孔家人,这有违千年来人们心中那莫名且根深蒂固的思维。而大明也不能让独属于中原的学识,传播出去,凭空在外制造出一堆潜在的麻烦。   万里海疆是无情的,也是最好的借口和理由,足够给皇室提供一个合理的托词。   身为皇家宗室子,到底是否真的无情?   朱高炽怀揣这这个问题,从西城外的龙湾码头,一直回到皇宫之中,也不曾想明白了。   今天是最后处置兖州府孔氏一族的日子。   朱允熥三人算是领了钦命的,办完差事自是要回宫与老爷子禀报一二。   三人亦步亦趋,朱允熥心中盘算着现下新政进度,预备着查缺补遗。朱高炽则是紧皱眉头,在数千人的性命和新政之间,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反倒是朱尚炳显得最是风轻云淡,只要不是上阵杀敌的事情,他向来都不愿意多动一下脑袋。   等三人进了乾清宫。   很是有闲情逸致左看右看的朱尚炳,忽的轻咦一声:“爷爷这是在骂哪个混账玩意?”   朱允熥从深思之中抽离,举目看向眼前老爷子的寝宫,只听里面传来阵阵的斥责声,期间伴随着一息息的哀嚎。   朱尚炳眉头大动:“咱们是进去,还是在外面再等等?我觉得咱们还是进去看看热闹吧。”   说着话,这厮便已经是迈出脚步往乾清宫里头走去。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朱高炽哼哼道:“他就是个混不吝,等着看他笑话就好了。”   朱允熥亦是无奈一笑,不置可否,跟上已经走进寝宫的小憨。   等三人进了寝宫里。   便见走在最前面的朱尚炳两只肩膀猛的一抖,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喊了出来:“卧槽,这不是我家老子嘛!”   他不喊还好,这么一喊,殿内的几人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朱元璋双手叉腰,虎目怒视向刚刚喊出声的朱尚炳。一旁的太子朱标则是脸色纠结,望了望三个回来的孩子,又看看正跌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老爷子大腿的老二弟。   朱樉只是微微侧目,就看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连忙将脑袋转过去,原先的哀嚎声也是戛然而止。   朱元璋满脸黑线,冷哼一声,弹了弹腿,无情冷漠道:“再不撒手,老子给你扔进玄武湖去!”   …… 第四百三十六章 这王爷不做也罢   玄武湖不算太深,可沉一个自己却还绰绰有余。   跌坐在地上抱紧老爷子大腿的秦王朱樉,浑身一颤,赶忙撒开手。   他又想起自家的种已经回来了,忙又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涨红着冷哼一声:“回来了,也不知道和你爷爷还有你大伯见礼?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就懂规矩了!”   朱元璋回头一眼瞪向正准备教子的朱樉,冷哼一声,见到老二脸色紧绷着低下头,方才罢休。   朱尚炳瞧着自家老爹被老爷子一句话,训得便不敢抬头,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只是瞧见老爷子又淡淡的看了自己一眼,心头不禁一动,赶忙如自家老子一样的低下头。   守在一旁的朱高炽心底不由发笑,二伯家倒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整个寝宫里唯二的良善好人,太子朱标轻咳一声,开口道:“船队已经走了?”   这明显是多此一举的询问。   朱允熥点头道:“已经走了,水师那边业已安排妥当。”   朱元璋哈的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吸引过来,自个儿则是摆着手臂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子斜靠着说:“新政已经累日之久,俺听说文渊阁那边这几日磨合的也算融洽。新政如虎,有文渊阁稳如泰山一样样去办事,俺也能放心不少。”   朱允熥悄悄看了老爷子一眼,稍稍的忍住了笑意。   文渊阁里这几天可不像老爷子说的磨合融洽。现如今蓝玉和沐英还领军在外,防备着河南、山东、直隶、湖南、江西诸道可能因为新政而引发的动乱,更是因为朝中有旨意过去,叫两人督办大明复行秦法军功爵一事。   也正是因此,文渊阁里如今就只有任亨泰、徐允恭、解缙、高仰止四人票拟军国社稷之事。   便只是这寥寥四人,却已经从现在一开始就分成了三伙。   任亨泰作为文渊阁里当之无愧的掌总,有着多年的部堂为官经历,新政之下自然有属于他自己的一番解读。很多时候一件事情到了任亨泰面前,在新政之下,他还会考虑与过往的不同,试图将利弊尽数囊括起来,做到最大可能的平衡。   解缙和高仰止两人时而配合,时而又会在一些触及新政核心问题上表现出强硬的态度,可谓是寸步不让。   反倒是徐允恭,在大多数事情上保持着沉默中立的态度。只有在涉及到关系明军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自己的坚持和底线。   磨合的默契,在文渊阁就是不存在的可能。   只不过,文渊阁如今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平衡,不至于会有权臣出现。   朱标在一旁说道:“京中诸事,有宫中在盯着,文渊阁一样样的办。前些日子宫外不少人在说,朝堂上十官九缺,大抵是要动荡一些日子。如今采录在京举子,施行考公法加分,倒是平稳的很。只是京畿之外,恐怕还是要多加留意,不少人是留不得的,位子也该动一动。”   说完之后,朱标的目光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老二,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   而朱元璋听到此言,便当即冷哼了起来。   他伸手指着身边的朱樉,对着朱允熥三人开口便骂道:“你们往后不论做什么事,便是捅破了天,也别学这混账玩意。遇事便躲,他是宗室子,他能躲到哪里去?想要安详清闲,等回头和俺一同葬进皇陵了再说!”   被指名道姓骂的朱樉眼神一颤,老爷子这一番骂,怎么话里话外都透着要让自己陪葬的意思。   他不禁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老爷子的侧影。   不至于吧!   老爷子是爱自己这个老二的,定然不会当真那样做!   心里头想着事情,朱樉的眼睛却还是很诚实的朝着寝宫四处张望着,唯恐这里头当真留下了一两道什么旨意来着。   朱允熥面带轻笑,和小胖短暂的对视了一眼,而后便拱手道:“今岁朝中定下的京察,如今朝堂之上官员更迭,倒是也不用在办此事。   只是先前父亲也说到,京师之外的地方官府恐怕还要梳理一番,才好确保新政能畅通推行。   如此看来,这京察也不能停下来,只是由审察在京官员扩大为诸道地方官府官员。”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瞥了还在思考着自己会不会被陪葬了的老二叔朱樉。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看向大明朝赫赫有名的秦王殿下。   一听到京察要扩大到整个大明,便是如朱尚炳,也想到这样的事情就该是自家老子去做的。   “看什么?看什么!”朱樉察觉到了三个小子的目光,接连两声质问,而后转头看向老爷子:“父皇,这一遭河南道、山东道暴露出来的事情,是儿臣过往未曾察觉的。如今儿臣正领着人回过头重新彻查,还要往六道之外去查。   儿臣身为宗室二子,本该理当为国家、为皇家鞠躬尽瘁。怎奈何,清查田亩,推行摊丁入亩的事情事关国家社稷,儿臣每日都不敢懈怠。   若不然,儿臣当真是想要能多为父皇效劳,也好让父皇和兄长能少些烦恼。”   朱元璋面带冷笑,嘴里却是哈哈两声:“我家老二,当为宗室楷模!勇武有度,可堪大用!这几年有老二在,俺和老大确实省心不少。”   从原先的责骂,到忽然的夸赞。   朱樉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这几年的辛苦,总算是没有白干,终究还是落在了老爷子的眼睛里。   他脸上带着委屈和自豪,开口道:“能为父皇分忧,乃是儿臣之幸。”   便是平日里最不喜欢动脑子的朱尚炳,看到自家老爹这个时候的回答,也不由的翻起了白眼。   下一刻。   朱元璋嘿的一声笑:“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既然前头京察的事情就是让你去办,如今还是你接着办。你办事,爹放心!”   说到最后,朱元璋手掌拍着扶手站起身,重重的拍在朱樉的肩膀上。   原本还在欣喜于自己终于得了老爷子夸奖的朱樉,身子一下就僵硬如铁。   哐当一声。   身体僵直的朱樉两腿却是一软,重重的跪在了金砖上。   “爹是对你信任呢,不至于这般大礼。”朱元璋心知肚明,嘴上却是说的另一番话。   朱樉只觉得头晕目眩,长呼一声:“爹,儿子不当这秦王爷还不成嘛……”   三小子里,朱尚炳默默的侧过头,不愿意看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场面。   朱元璋眉头一皱,嘴上说着反话:“怎的?是嫌爹给你的差事还不足以?”   朱樉张张嘴,满心的话却就是说不出来,挥着双手啪叽一声趴在地上:“爹,儿子苦啊!”   “再苦能有那些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苦?能有那些在寒夜里戍守边塞的将士们苦?”朱元璋毫不客气的质问着。   朱樉爬起身,抬头看向老爷子:“儿臣自己几斤几两,心里一清二楚。儿臣办不好这差事,儿臣若是当真有那才能,定然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儿臣现在办摊丁入亩的事情,每日里都恨不得将自己给分成两瓣来用。”   朱元璋双手撑着膝盖,俯身低头看着老二:“俺没有给你指派人手吗?”   朱樉顿了一下,满脸委屈道:“爹,要不您还是给儿子那个秦王爵给收回去吧,儿臣真的怕办砸了差事。若是那般,这王爷不做也罢。”   朱元璋眼底闪烁着怒意。   朱标轻咳一声,上前拉扯了一下朱樉,轻声道:“实在是朝廷里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人。我和爹都说过了,等摊丁入亩和新政这两件事情都办完了,也不让你待在西安,给你在应天起一座王府,到时候便想要做什么都只管去做。”   一张大饼在太子爷的嘴里被抛出。   朱樉这时候却显得很有急智:“摊丁入亩就得干上好些年,如今新政更是十数年计,臣弟怕是都看不到兄长说的那一天了!”   说完之后,朱樉转头看向老爷子:“爹,您现在就让人绑了儿子,给丢进玄武湖里吧。”   本该愤怒的朱元璋,这时候却忽然变得格外平静起来。   他甚至是面带笑容的看向朱允熥三兄弟:“你们去外头候着。”   三人不知老爷子这是要做什么,但已经发了话,三人躬身退出。   少顷。   寝宫外。   朱尚炳满脸好奇的低声询问着:“你们说,爷爷会怎么让我爹乖乖听话?”   朱高炽瞥了这厮一眼:“你觉得爷爷会怎么做?”   朱尚炳连连摇头:“我可猜不出爷爷的心思。不过……”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戏谑和暗爽。   朱允熥抖抖眉头,侧目看过来:“不过什么?”   朱尚炳嘿的一声,甩动了两下手臂,脸上满是得意和藏不住的窃喜。   他不禁昂首挺胸,脸上带着浓浓的得意:“不过要是换成是我,定然是先给我爹打上七八十大棍,然后罚去太庙跪上三五十日,什么时候乖乖听话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朱高炽眨眨眼,有些难以置信:“你这七八十棍,三五十日,是我想的那样?”   “嗯啊!”朱尚炳重重点头,嘴角几乎是快要跑到耳朵下面:“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么一来,我爹还敢不听话?”   朱允熥不禁感叹了一声,对着小憨竖起了大拇指:“父慈子孝,二叔有你,当真是他的福气!”   朱尚炳对着朱允熥挤挤眼:“那可……”   话未说完。   一声惊呼声就从寝宫里飘了出来。   接着,就是一道道闷响,伴随着大明朝的秦王爷那一声声的惨叫。   朱尚炳双眼大亮,脸上更是眉飞色舞起来,冲着寝宫里竖了竖大拇指:“爷爷果然威武!”   朱允熥伸手拍拍额头,与朱高炽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的看向还在那目带崇拜,似乎是恨不得进去替老爷子效力的朱尚炳。   两人嘴里齐齐念道:“当真是福气!”   未几。   乾清宫里的狂风骤雨,总算是停歇了下来。   在经历了一阵漫长的寂静之后,伴随着开门的咯吱声。   寝宫外的三小子,便见朱樉手扶着腰,身上明明没有半点的伤痕,更是衣衫整齐的,偏偏就是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   朱樉看了三人一眼,脸上多了几分晦气。   他走到脸色古怪的朱尚炳跟前,伸手在这大儿子的脸上拍了几下。   朱樉满脸的郁郁,有些懊恼的念道着:“老子这都是为了你!”   丢下一句话,朱樉便脚步更快了一些往外头走去。   只剩下朱允熥三人迷茫的脸,以及前头朱樉传来的低沉的倒吸凉气撕拉声。   朱尚炳长大了嘴巴:“看来我爹真的被揍得不轻。”   “我觉得,你该去陪陪你爹……”朱高炽撇撇嘴,这会儿已经是反应过来刚刚二叔说那句话的意思了。   朱允熥在一旁补充道:“最好是带上跌打伤药,然后再带两壶酒。想来,你爹这个时候很需要这些。”   朱尚炳对着两人左看看右看看,拖长了声音:“不至于吧……”   发出疑问之后,朱尚炳却是看向已经走出乾清宫宫门的老爹,忽的挥手大喊一声:“爹,你等等俺!”   话还没有喊完,朱尚炳就已经在朱允熥两人眼前窜了出去。   望着宫门外,试图搀扶朱樉,却屡遭对方挥手拍打嫌弃的朱尚炳。   朱高炽幽幽开口:“新政当下,如火如荼,二叔也披挂上阵,接下来的时日,你准备做些什么?”   “太孙妃和侧妃,都快要临盆生产了,我得在府上陪着她们。”朱允熥不假思索的回答着,目光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朱高炽外头侧目,有些深思:“便什么事都不做了?”   朱允熥转头看过来,迎上小胖的注视:“事情自然还是要做的,只是如今新政之事有文渊阁在,也不必时时盯着。倒是朝堂之外,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放下手来。”   新政非是一朝一夕,古往今来,乃至于是往后,一场场的政治革新,都是要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练。   而在朝堂里,庙堂之高,那是上层建筑的重新搭建。但在乡野之间,却又是另一番作为。   生产力的发展需要一直发展。   而一切的革新,都需要有生产力作为依靠。   朱高炽抖了抖衣袖,双手习惯性的揣在了一起,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回过头:“那我回税署去了,有事没事都别找我。”   朱允熥站在宫门后,望着小胖远远离去。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张开双臂,伸了一个很久的懒腰。   …… 第四百三十七章 倭工就是生产力   东海之外。   已经建成并维系了三年之久的镇倭大军大本营,迎着海风,洗去了夏日的酷热。   坐落在群山脚下,海滨平地上的大营历经多次扩建,往日里的木桩营墙也已经换成了厚重条石筑成的宽大墙体。   海湾里,前出的码头栈桥,像是一柄柄利剑扎进深海水域,好迎合吃水更深的战船往来停靠。   一阵阵的轰鸣声从远方的山岭中发出,烟尘伴随着林鸟升上天空。   在一座座山头上,是宛如被持剑天神削去的平定,巨大到在海面上也肉眼可见的戍堡炮台,威慑四方。   而在炮台下的山涧沟谷里,是一炷墨黑的浓烟不断的在试图侵袭那洁白的蒸汽。   当浓烟和蒸汽自山林中纠缠而出,便见一尊巨大巍峨的钢铁巨兽,以摧城之势碾压在地面上那两条钢铁轨道上。   巨兽的后面,一节节车厢满载着原矿石,在巨兽的牵引下驶向大营不远处,海湾角落里的熔炼厂。   在熔炼厂面向码头的一面,则是一条只允许明人直通码头一条禁区栈桥的道路,被高大的墙体严密护卫着。   在熔炼厂不远处的山脊上,一队官兵正分布在很长一段距离上,目光向着四周的远方注视着,不时有人举起手中的黄铜望远镜查看更远处肉眼不可见的地方。   码头上,一艘宝船缓缓的从海面上驶入只允许打着专属旗号的船只停靠的栈桥旁。   而在远处的海面上,几只三两千料的小船,炮口打开,官兵列阵,由船只载着驶出海湾浅水区,往海湾外的深水区及更远处分布开来。   一声声悠长的呜咽声,从海面上传来。   海湾后的一个个山头上,发出号角声迎合着海面上的讯号。   熔炼厂里发出一阵叮咚叮咚的声音,几道嘟嘟声传出,就见那两道墙体中间,铺设的轨道上,驶出了几辆小了很多的钢铁机械。车厢上闷着厚厚的油布。   仅仅是一只手可数的车厢,却足足有上百名官兵密不透风的护卫在左右,甚至就连车厢上的空隙区域也藏着手持强弩的官兵。   “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聪明人,难道就不能笨人多点?至少我大明以外,得都是笨人也好啊。”   靠近熔炼厂一侧的大营营墙后的高大望楼上,武英殿大学士、曹国公李景隆放下黄铜鎏金望远镜,幽幽一叹的说着话。   在他身边的铁铉平静的笑着:“我军已增至两万,前出百里拒地而止,据金银岛为大明独有。而我们在这里已经三四载,倭人如何能不知晓两处所藏黄白之物?”   “公爷我现在出去一趟,都得担心会被那些倭女在床上捅刀子。”李景隆有些烦闷的骂了两声。   铁铉翻了翻白眼,转头看向已经行驶到栈桥上的蒸汽火车:“二季度的金银,除了预留下来收买倭国南北两朝之用,今日尽数发回应天。大将军可有奏章或是书信,今日也可一并发回应天。”   李景隆显得很有气魄的摆摆手:“什么奏章都没有这一车车的金子银子更实在。只要公爷我替朝廷办好了事,家里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远处的海面上,传来了一声号角声。   一支船队带着一面面的旗帜,降下船帆,缓缓的停在了海面上。   铁铉有些意外于李景隆今日的细微变化:“金银岛的二季度产出到了。公爷如今似是更加洒脱从容。”   李景隆转身在望楼上移动到朝向海面的方位,皱眉说道:“依着我的意思,如今就不该这么大张旗鼓的大动干戈。你这么一弄,有贼心的人都不敢动弹了。   要我说,随便弄条船装上这批金银,就往应天城送回便好。   折几十万两的金银算什么?   朝廷可就有了送到手的理由,到时候一举荡平倭国,哪还需要像如今这样?”   铁铉愈发无语。   瞧瞧这叫什么话?几十万两的黄金白银折了也就折了?   也就是他们这些人如今每日都在成堆的黄金白银里面待着,才让李景隆能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放到朝廷里,只怕早就被一堆人狂喷了。   铁铉摇摇头:“动用大军作战,势必会影响到石见和金银岛的产出。而且如今朝中的局势在变动,这个时候我等身为臣子,就不该再给朝廷增添负担。”   说完之后,铁铉转头看向李景隆。两人领军出海,远离应天,在这异域共度数年,已经可以说是关系紧密了。   他希望这位已经可以说是朋友的国公大将军,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李景隆哼哼了两声:“我军二万,且不说以一敌十,亦可以一敌五。倭人这几年被我们经营的,已经开始有享乐之风浮现。只要有个机会,先拿下北朝,再南下南朝。余下那些寻常倭人,左右不过是我大明不记账册花名的倭工而已。”   铁铉当即反驳:“南北两朝确实有享乐之风出现,可也不能忘了,他们也有人开始暗中勾连,试图将我们明人赶出这片弹丸之地。”   “那又如何?明军自是无敌!”李景隆挑动眉头,不屑的样子清晰流露在脸上。这并非是他骄傲自大,而是身为领军坐镇一方的大将,必须要具备的底气。   铁铉有些头疼,长叹道:“我军如今还要依靠山东道和李氏朝鲜供应大部分粮草物资。一旦开战,暴露目的,不论是南下还是北上,你认为南北两朝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我军就是腹背受敌!”   李景隆轻叹一声,沉默了好一阵,随后神色微微一黯:“想回京啊……我都快要忘了十里秦淮的灯火是什么模样了。”   此言一出,铁铉亦是当即沉默了下来。   李景隆的话是纯粹的,他说的是十里秦淮灯火,此刻便真的就只是那十里灯火,不掺杂任何的私欲。   这就是一个在外的人,对故土的思恋。   一时间,铁铉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位从未明说的好友。   李景隆却是忽的开口喊道:“乱!只要倭国乱起来,我们才能有更好的机会!大战一起,我朝自会有用不完的倭工。   石见这边,满朝第一个用上蒸汽火车,朝中亦是知之甚少。可金银岛、山西道各处煤矿、应杭水泥路以及朝廷各处动工的地方,却是没有的。   只要倭国乱起来,才能有更多的倭工为我所用!”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李景隆的脑海中从模糊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铁铉似有所感,整个人转了过来,脸色凝重的盯着眼前这位大兄弟,语气郑重道:“你最好别想着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做挡箭牌!”   李景隆沉默不语,只是眼睑不断的收缩着微微眯起,望着海湾里那一艘艘只有今日大明才能打造出来的战船。   咯噔一下。   铁铉心中没来由的发了慌,他有些不愿相信的看着沉默的李景隆:“你不会已经动手了吧。”   问完之后,铁铉深吸了一口,却觉得胸中更加的闷了。   李景隆收回视线,看着脸色紧绷的铁铉,微微一笑。   他张着嘴啊了一声,双臂轻轻抬起拍在身前望楼边缘的栏杆上:“铁行走不愧是太孙殿下夹带里的人,果然聪明!”   “李九江!你疯了吧!”   海湾旁的大营望楼里,铁铉痛心疾首的呕吼着。   ……   “除非是疯了!不然如何能将铁路铺满整个大明?”   朱高炽站在一座高台上,望着眼前的钢铁轨道,以及行驶在上面的蒸汽火车,满脸的震惊和诧异,以及不可信的表情。   此处位于应天城外,在通往太平府的水泥路旁,临近长江,可以通船的一片地,如今这两年被一座座带着烟囱的工坊占据。   燕世子的不理解和疑惑,传递在台上众人耳中。   如今已经官任工部左侍郎的张二工,不曾穿上大红袍,只是穿了件深红色却粘满污渍的常服。   原本被压在腰上的衣袍,刚刚才被放下,还带着深深的褶皱。   听着燕世子的质疑,张二工抬头看向看台边缘正背对着众人的太孙殿下。   那钢铁轨道的用料,朱高炽刚刚已经查看过。他根本不相信,能做到将这东西铺满整个大明。朝廷就是一整年不吃不喝,可能最多也只能将应天周边给串联起来。   反倒是穿着亲军千户服、腰配长刀的朱尚炳则是面露深思,片刻后小声试探着开口道:“此路造价高昂,钢铁乃禁物,若要造路,恐怕得要另组护路卫所,以备地方贼人毁路窃取。”   嗯?   嗯!   虽然整个看台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但朱尚炳发誓自己明明是听到了这些人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道道含义不同的质疑声。   就连站在看台最前面的朱允熥也转过身,脸色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盯着小憨。   朱高炽更是开口道:“这会儿倒是说在点子上了。”   自己想的是对的?   朱尚炳开始怀疑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带耳朵。   他迟疑的转头看向朱允熥,似乎是想要征询更加准确的意见。   朱允熥没有开口,只是眼睛里透露出肯定的神色,而后朝着众人招招手。   连续得到肯定的朱尚炳,顿时整张脸都笑开了花,抢在所有人前面到了朱允熥身边。   他甚至是挺了挺胸膛,看向正在做验证实验,跑在轨道上的蒸汽火车:“我是觉得,此物……此车,优缺点都很是明显。但如果用得好,却可以为我大明助力良多。”   与张二工一同走过来的朱高炽,不由面露笑容,开口询问:“那你继续说说,这优缺点都有什么?”   有了捧场的,朱尚炳脸上笑容更盛。   他挥手指向在轨道上被蒸汽机头拉动的整整三节满载车厢:“最大的优点,此车比马车拉的东西更多,就是蒸汽车也不如此车。如此,朝廷往后若是要赈济某地,亦或是某地货物运来应天,将会节省众多的人力。   至于缺点……此车所用道路固定,且造价高昂,容易被贼人觊觎。   但方才我还想到,此车分明不光光是能运送货物,这车厢稍作整改,同样也能让人乘载。时下这一节车厢,我看就能装下百十人,十节车厢就可以装下一整支千户所的兵马!   此等意义,恐怕不下于运送货物了。”   朱高炽眨眨眼,暗自念叨着,自己往后再也不会说他是个真憨憨了。   朱允熥则是连连点头:“货物运输,除了船运,我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此车更多的了。至于你说的乘载百姓亦或是兵马,确也是个头等的大优点。”   战略物资运输,军事力量的投送,是建立在种种交通之上的。   如今的大明,装备精良的骑兵,已经是移动能力最强的了。   可一整日又能跑多远?且战马还要固定间隔时间的休整。   可火车不一样,不需要考虑休息的时间。   只要让燃烧室里添加充足的煤炭,就能保证车辆一直是行驶在铁路上的。   千年以来的皇权不下乡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除了官员体系的层层下沉,致使行政体系的拉长之外。   最为重要的就是交通和通讯问题。   “不论是否建造此路,朝廷都需要开采出更多的铁矿!”朱尚炳持续扣准问题的核心点。   朱高炽点头道:“新政之下,朝廷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但此刻摊丁入亩、京察、军功爵等事都在推行,还要试行户籍松绑,官府和民间恐怕很难征辟徭役民夫。”   张二工亦在一旁开口道:“此路我等称之为铁路,此车乃火车。臣等验证可得,朝廷若要建造铁路,则必须用工充足。路要铺垫根基,而后伐木以为枕木,再与其上铺设铁轨。   且臣等近来也探得地方上新矿痕迹,亦是要用工开采,不然比照如今朝廷每年的铁锭产量,不可能保证铁路的建造……”   “那就让曹国公和开国公从外头抓劳工回来!”朱尚炳直接斩钉截铁的说出解决办法。   不等朱高炽开口,朱尚炳已经举手道:“朝廷现在在山西道、直隶等地,早就有数不尽的倭工。只要倭人不死光,我大明就不缺用工!”   朱高炽皱紧眉头,默不作声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笑着点点头:“炳哥儿高见!”   …… 第四百三十八章 战争是政治的衍生品   大明是仁慈的。   绝对是仁慈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但当大明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那么你就是呼吸,也是错误的。   这一点,在新一代的皇室子弟之中,已经逐渐的成为了一种共识。   如今的大明从蒸汽机延伸到火车和铁路,于是大明原本的钢铁产量就变得短缺起来。而火车和铁路,无疑是优点远胜时下缺点的,所以大明需要更多的钢铁来供应这一事业的发展。   于是,问题就产生了,需求也产生了。   所以,倭国就有罪了,倭工也更急需。   这个问题的解题答案,就是需要大明动用政治及军事力量,去促成火车和铁路的建设。   那么战争就成了不可避免的必选项。   逻辑成立,理由充足,无法反驳。   至于倭国会如何,南征大军铁蹄和炮口下的敌人会如何,这不在大明新一代执政者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年轻的权力参与者里,必须要保证拥有持反对意见的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朱高炽完美的充当了这样的一个角色。   在皇室第三代成员,都变得渴望军功的时候,他充当了最冷静的反对者。   “朝廷现在大力整治黄河河道,耗费千万。解缙当初提议的另外两条新式水泥路,也开始筹备,亦是耗费颇多。   还有这几年一直在做的北征南讨,现今朝中的革新,钱粮所需诸多。   便是这几年朝廷岁入增了不少,可……朝廷这时候,恐怕难以支持曹国公那边军略倭国。”   朱高炽语气很平和,将如今朝廷的几项大头支出和困难点出。   军略倭国,便是能够为大明提供源源不断的倭工,以及按照镇倭大军提报回来的有关倭国境内其他各处金银矿。   但这些都是要在占领了倭国全境之后才能拿到手的。在此之前,朝廷还是要付出不可预计的钱粮去供应前线的真倭大军。   朱允熥看向今天大放异彩的小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破局。   朱尚炳也不负期望,神色镇定的看向小胖:“炽哥儿,如今朝廷推行军功爵之法,将士们求战之心似火。有镇倭大军在前,我军也不必担心前线情形不明。   至于粮草耗费,今年北征也快要结束了吧。淮安府那边的府仓调运的也都是去岁从交趾道送回来的粮草。今年的夏粮和秋粮,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也就能送回来了。   到那时候,我朝官兵战意昂扬,兵强马壮,粮草不缺,前线又有熟稔地方的大将坐镇,何以担忧?”   这是二伯家的小憨?   朱高炽眨着眼睛,有些不太敢确信,此刻站在自己眼前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朱尚炳,还是不是自己过往所认识的那个炳哥儿了。   朱尚炳却是嘴角夹着淡淡的微笑:“这一次却是过急了。若是依我看,朝廷大可先找找李氏朝鲜的过错和问题,先经略李氏朝鲜,花费三四载的功夫抚平地方。   而后再以李氏朝鲜为跳板,我朝可调动山东道、河北道、北平都司、辽东都司各处力量,源源不断的跨海而过,经略倭国。如此,才算是最稳妥的法子。”   朱高炽张张嘴,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是多么的震撼。   炳哥儿不仅仅是想到了如何解决此刻经略倭国的问题,甚至还想到了更长久,更稳妥的法子。   二伯家的祖坟……?   呸!   那也是自家的祖坟啊!   朱高炽心中诧异万分,倍感不解。   朱允熥却是轻笑的挥挥手:“经略倭国的事情,便交给炳哥儿了。写一道奏章,送到文渊阁,交魏国公及任阁老审议票拟吧。”   从来只在一旁看着朱允熥和朱高炽商议国朝社稷大事,将一样样的事情办下去,朱尚炳只能是做那陪衬的绿叶。   如今,大明正式全面经略倭国的事情,就这么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这无疑让朱尚炳心中欣喜不已。   他甚至是拱手道:“那我现在就去?”   朱允熥眼睛眯起,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去吧,记得字写好看点,莫要让任亨泰给你的奏章丢了。”   “晓得晓得。”   得了同意,朱尚炳脸上满是笑容,藏不住的欢喜,一溜烟的就消失在众人眼前,也不知道是要跑哪里去写奏章。   朱高炽有些无奈的看着小憨带着欢喜离去,无声一叹,他看了一旁的新任工部左侍郎张二工一眼。   也不用说话,张二工很是识趣的拱手道:“殿下,火车的验证今天也算是快要结束了,容臣带着人过去检查一番。”   “嗯。”朱允熥点了点头,目光淡淡的看向身边脸色紧绷着的小胖。   小胖那忧国忧民的心思,都已经尽数挂在了脸上。   朱允熥也不说话,只是背起手转过身,看着张二工带人往前头的铁路上赶过去。   朱高炽则是双手兜在了一起,压着脚步的走到了看台边缘。   “说吧,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大明朝的燕世子想不通的。”   朱允熥没有转身回头,只是静静的说了一句。   站在他身边的朱高炽却是翻了翻白眼,哼哼两声:“我只是觉得,经略倭国不是坏事,甚至于朝廷更是大有益处。”   “但你还是觉得此时全面经略倭国,是不妥之举。”   朱高炽点头道:“军政民,民有分。如今朝廷推行新政,内政修行,涉及民生,朝廷九成九的精力都放在了国内。此时若再开军略,朝廷当真能够全盘掌握?”   镇倭大军那边要全面经略倭国,应天这边必然是要增兵过去的。   而且还不能只是几千人。   军阵上需要足够的兵马,战后镇压地方则需要更多的官兵。   朝廷怎么也得再派两三万的兵马过去,才足以让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可一旦动用这么多的兵马增援,朝廷就得前前后后忙活好一阵子,牵扯到数个衙门。如今新政如虎似火,朝廷有能否有多少的精力,将增兵的事情给样样都做好?   这在朱高炽的心中是个大大的问号。   朱允熥终于是转过头:“九边北征,可要朝廷大费周章?南征大军可要朝廷费心竭力?”   朱高炽长叹一声,无奈道:“今日你之所以带我来这里看张二工验证火车、铁路,就是为了要经略倭国的事情?”   此刻的朱高炽也算是看明白了,为何今天一早,自己前脚刚刚走进税署衙门,熥哥儿就跟在后面赶了过来,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给拉出应天城。   这就是先抛出一个大明没法拒绝的好处,然后再点出问题,最后给出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是什么?   那就是经略倭国。   其实不论自己同意不同意,熥哥儿都会将全面经略倭国的事情给拍板子定下。这从熥哥儿过往,有意无意,对倭国透漏出来的态度就可以说明一切。   大明朝的皇太孙殿下不喜倭国。   这在不少宗室和朝堂官员之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可就是因为如此,朱高炽才觉得左右为难。   熥哥儿征询自己的意见,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同样是对自己的信重。   肩头上,有着无形的压力。   朱高炽目光几度变化。   朱允熥伸手拍拍小胖的肩膀:“其实还是那句话,战争永远都是政治的衍生品。大明此刻全面经略倭国,不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喜好,也不是因为我大明当真就缺了那些倭工。”   “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高炽外头,目光不解的盯着朱允熥。   朱允熥解释道:“大明除了现在的新政之外,还需要一场自下而上的革新。”   这是一个巨大的命题。   朱高炽顿时皱起眉头,脸色板正。   “愿闻其详。”   朱允熥看了看脚下的看台,又在小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随后便自己率先做了下来,将双脚悬空在看台外面,双手向后撑在看台的木板上。   “大明的百姓实在是太苦了,或者说中原的百姓,这数千年来,为了糊口的法子实在是太少了。”   “朝廷现在新政如火,可改变的是官员,是军队。但是百姓们呢?”   “每一次我翻阅史书,很不解历朝历代的革新者们,为何好似是默契的忘记了百姓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们就只是站在那高高的庙堂之上,用他们以为的善政去做一场轰轰烈烈的革新。”   “可他们有问过百姓们是否需要吗?”   “前宋王公是不是能臣?我想,他算是的。可他的新政,当真照顾到了百姓们的需要吗?王公真的有问过百姓们,他所做的新政是否是正确的?”   “我想,同样是没有的。”   朱允熥目光忧愁。   他不相信所谓的王朝周期律,可在人治的中原,庙堂之上的大人物们,从来就不会去真正的体察民情,去询问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他们真正需要的什么。   “百姓们需要什么?”   朱允熥再一次发问,抬着头看着这一片工坊上空,因为那一根根烟囱,而变得灰蒙蒙的天空。   他轻声开口:“百姓们需要吃饱肚子,需要有余粮,需要有余钱,需要有更宽敞的屋子,他们的孩子也需要上学堂,而不是爹种田儿种田。”   “摊丁入亩,上林苑监大力提高粮食产量,这些都只是为了让百姓们能吃饱肚子。可百姓们想要的其他东西呢?”   “为何我会让文渊阁票拟通过另外几条水泥路的修建?为何又要授予潘德善近乎无尽的权力,在整个黄河河道上大用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试图建造铁路?”   “我朝的百姓们,需要有一部分人从田地里走出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或者说,去做能赚到更多钱,让日子过的更好的事情。”   “倭工只能是去做最艰苦的事情,去挖矿、挖煤、修筑边塞。我朝百姓,便可以去做水泥路的修建,河道的修建,铁路的修建。”   “这几样事情,朝廷都没有征辟徭役。即便是有征辟,也是给足钱粮,不让百姓们再如过往,自备干粮,为朝廷白做事。”   朱允熥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悠长,却有着让人说不上来的信服。   朱高炽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可如此做法,朝廷哪来那么多的钱粮?便是钱钞充足,可一旦过多,民间物价必然抬高,百姓们的日子还是不会有改变。”   这是最浅显的经济学问题了。   一旦天下间的钱钞多了起来,物质总量却没有相应的增多,那么多出来的钱钞就只能被附加在缘由的物质上,也就是涨价。   赚的越多,涨价也就越多。   “所以开国公还要在那边待上数年,乃至于十数年。”   朱允熥不假思索的坦白着:“南边就是一个聚宝盆,南征大军前进十里,大明就能多十里地的产出,就能都给运回来,平抑物价。”   “我在书上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说法。”朱高炽低叹一声,低声呢喃着。   这样的说法,他没有看过。但这样的说法,他却明白,是没有错的。   这几年,随着倭国越来越多的金银被运回应天。   应天城里的物价,已经隐隐有所上涨,只是有朝廷坐镇所以才没有显得太过明显。可变化,却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   经济学是个大问题,朱允熥不觉得自己是全知全能的人。   他转口道:“这是长远的事情了,大明也不能仅仅只有修路、修堤这两样事情,招揽大量的百姓做工赚钱养家,从而过上富足的日子。   而近在眼前的,是要让朝廷上下内外,看到新政是正确的,是不会错的。   复行秦法军功爵的旨意,已经下来许多时日,不说京军诸卫还是上直亲军卫,就是地方上的卫所官兵们,也确如炳哥儿所言,如今是求战望战的。   朝廷要让天下人知道,朝廷说出去的话,便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若是当真有人立下不世之功,那就给他封王!   大明需要让自家人看到诚信,封王亦真也!”   朱高炽目光闪烁不断,他学着朱允熥的姿势,双手背到后面,撑在了地上,却才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绷的有些紧。   而他则是低声道:“所以,全面经略倭国,不论从哪一点来说,都是为了朝政。”   朱允熥重重点头。   “这一战,非打不可!”   “不破倭国,誓不罢休!”   …… 第四百三十九章 走在朝廷前头的曹国公   洪武二十八年的前半截,是漫长的让人心惊胆战的。   而后半截,却又让人觉得是无比的快速。   刚刚到了七月,太孙府就一片紧张。   可在这紧张的气氛下,又潜藏着一份压抑着,只等最终结果的喜悦。   太孙妃和太孙侧妃,都到了临盆生产的日子了。   在九曲青溪附近,或明或暗的多了一些终日里闲散晃荡的年轻人。   大明的第四代嫡系即将降生,由不得朝堂之上和宫中紧张。   而在朝堂上,新政似乎也进入到了一个渐佳的状态。   皇帝在新政上强硬的态度,以恩准数百名京官为开始,让天下人明白了皇帝的意志是不容更改的。   地方上的士绅功名之辈,乃至于那些不可数的未曾表态的地方官员们。在面对因为复行秦法军功爵,而变得求战求功似渴的卫所官兵,不论心中如何的不满,都不敢都丝毫的表露出来,唯恐自己的项上人头成了那封王路上的一级军功。   新政的一开始,在经过激烈的皇权和官权的碰撞之后,意外的进入到相对缓和的局面中。   文渊阁里。   又是一日内阁会议。   首辅任亨泰端着茶杯坐在一张凉椅上,在他的一旁则是翻阅着几份奏章的次辅解缙。   至于年轻的高仰止,和暂时一人代表明军的徐允恭,则是围着几人中间的书桌,纷纷坐靠在因为盛夏而添置的凉椅上。   “太孙府那边,不单单是要应天府和上元县派人盯着,提防不测。还要叫兵马司让那边,再多设几个铺子。”   任亨泰喝了一口早起的凉茶,目光看向左侧的徐允恭。   徐允恭点头道:“兵马司这几日已经在太孙府周边,新增了五处铺子。随时有人候命在内,只要外头稍有动静,便能封堵各处。   锦衣卫在周边也增添了人手。从京军马军营调入上直亲军卫的那个千户官马洪庆,如今也带着亲军驻扎在太孙府里头。”   解缙放下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满面期待:“啊,愿上苍保佑,我朝世代平安。”   任亨泰则是更实在一些:“这些年太孙冲的太前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心怀怨恨,伺机而动。宗室子嗣繁衍,是社稷之事,我等身份内阁,责任重大。这些日子,还要国公多多费心,务必不能出了差错。”   徐允恭点点头,这是应有之意。   高仰止细想了许久,见到几人都开了口,这才小声说道:“是否要在应天城门处,便开始盘查一应入京人等,若有情蔽,也能及早发现。”   徐允恭看向最年轻的内阁成员:“小高阁老,应天城那些个城门,早就已经接到大都督府的军令了。”   高仰止张张嘴,随后冲着徐允恭拱拱手。   大都督府所想,似乎根本就不用走到内阁,无疑又是一次军方在内阁中的亮眼表现。   任亨泰看了徐允恭一眼,转口道:“应天通往淮安府、凤阳府的水泥路,是殿下交待下来的事情,征辟沿路百姓的公文已经发下。朝廷还需要催促户部调运粮草、筑路物资;工部亦要派遣熟稔的匠人过去指派做工;大都督府那头更要下令地方卫所,做好护路准备,谨防歹人破坏。”   刚刚慢人一拍的高仰止,正欲抱拳开口。   在他对面的解缙却已经是抬起手,制止了高仰止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转头笑着看向任亨泰:“户部和工部那边,便由我去吧。   修筑新式水泥路的事情,本就是我提议的,如今应淮、应凤两条水泥路即将开工,这些事情还是我去做好一些。”   任亨泰点点头,这本来就是解缙的事情,如今应天通往杭州府的水泥路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有太平府连通应天城的那条水泥路在,这一条条的水泥路就是一桩桩的大功劳。   他还没有到需要去抢功劳的地步。   徐允恭则是直接开口:“凤阳府、淮安府以及沿途滁州府、扬州府诸卫,都已有大都督府行文。劳工纠纷、筑路占田、钱粮支应,这些事情都有朝廷各部衙门及地方官府。但若有歹人贼子作乱,意图毁路,那就是大都督府辖下士卒们的军功!”   如今大都督府已经重新设立,亦如国初,统领五军都督府,统御着大明那百万雄师。   任亨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开口道:“兵部那边要催一催,征召士卒入伍的事情是件长久之事,不可急切。前线有功将士的犒赏考功,伤亡将士的抚恤,也只要依着大都督府移送的公文核实即可。如今该催催兵部,督办诸卫的军纪的人,要及早安排下去。”   首辅此言一出,文渊阁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随着大都督府的重新设立,魏国公、凉国公、西平侯成为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兵部的权柄被一层层的剥削。   兵部从过往执掌武卫官、土官选授考课及军制、训练、征调、镇戍、边防、仪仗、禁卫、驿传、厩牧、军械、符勘、兵籍、武学等军事行政,其堂官往往督军出征,本部操赏罚进退将帅之柄。   到现在,已经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权责。   仅仅是作为大都督府的补充,以及相关不涉及到明军征讨操练的事务。   而属于兵部或者说是朝廷的武装力量,如今也只剩下官府差役、地方城门协防、以及官道驿站上的驿卒。   只不过虽然兵部的职能被剥夺了不少,但最终还是留下了至关重要的军功复核,以及监督军纪的权力。   这是文官和军方的权力之争,如今几乎是很常见的发生在内阁里头。   随着任亨泰的开口,解缙手捧着一份奏章向后一靠。高仰止则是转过头,今天文渊阁外头的风景甚好。   虽然外头啥也没有。   徐允恭眉川加紧,沉吟良久。   自从五代十国,藩镇割据,年年征伐,中原大乱。前宋的建立,随着皇帝的一杯御酒,让那些开国的将领们解甲归田,武人就成了被文官们可以随意指使的对象。   如今大明立国二十八载,所幸朱家的皇帝不似赵家的皇帝那般凉薄。这些年,朝堂上人来人往,大明淮右那一批人,也有不少因罪而诛。   但皇帝终究是没有真的亏待过武人们的。   只不过,朝堂上的掣肘和压制,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如今大明已经在早几年前就开始了对外征讨,开疆拓土。且已经证明,国朝不存在穷兵黩武,战争亦是可以为国家带来丰厚利润的。   也正是有了南征大军和镇倭大军的存在,复行秦法军功爵,才有了实证和底气。   如今大都督府要从兵部拿回权力,中间的摩擦必然很多。   徐允恭微微颔首,眯起眼睑:“洪武二十六年,陛下定天下都司卫所。共计都司十有七,留守司一,内外卫三百二十九,守御千户所六十五。又增交趾道、占城道,卫所十。凡上种种,若以内外卫及守御千户所而论,兵部尚需四百余军纪官吏下行。   大都督府自是会全力配合,严正军纪,剔除军中害群之马。但陛下也有口谕,将士们是用来征讨作战的,得要懂得军阵的将领去统御。   兵部下行军纪官吏,当须知己身职责所在,莫要行那军阵图纸之事。”   这是表态,也是警告。   任亨泰没有反驳。   事实上,前宋文官们拿着军阵图纸,要求前线的将领依照阵图打仗,在他自己看来,都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前宋防备武人至此,果该忘了。   任亨泰只是平静的回了魏国公一句:“兵部尚书茹瑺,是个做事明白的人。”   “咦!”   忽的,躺在凉椅上翻阅着奏章的解缙,嘴里发出一声疑惑,旋即猛的从躺椅上坐起。   高仰止当即抬头看向恩师:“可是哪里出事了?”   任亨泰和徐允恭也纷纷侧目,看向脸色古怪的解缙。   解缙将奏章放在了桌上,看向几人:“先前曹国公就上了奏章,今岁第二季度的金银不日就会发运,预期黄金五千两,白银八十万两。”   任亨泰有些不解:“曹国公那道奏章,我是看过的,现在是短缺了?”   解缙摇摇头。   徐允恭则是很直接在在高仰止前头,将奏章抢到了手上。   少顷,徐允恭皱眉开口道:“李九江上奏说,倭国沿海,近来又有海患出现,恐朝廷运送金银船只遇袭,奏请朝廷调动水师,游曳于山东道及倭国之间。”   任亨泰当即皱眉开口:“海上现在哪里还有海患!哪里还有倭寇!他李九江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任亨泰心中已经想到了种种可能。   李九江想要私吞金银!   亦或是,镇倭大军那边出了事,致使今年的产出可能会受到影响,而镇倭大军那边则准备以海患为借口,寄希望于躲避朝廷的问责。   镇倭大军的产出,如今在朝堂之上占据了很大的分量。   这一份收入,朝廷丢不得。   一想到镇倭大军的产出可能会有影响,加之现在朝廷种种革新,地方上一样样的大工程,任亨泰不由的头皮发麻。   朝廷财政可千万别才好过了几年,就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继续那四处找钱的旧日。   “很诡异!”   解缙百思不得其解,半响后才缓缓发出一声。   现在是个人都知道,当初的倭寇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假的。自从镇倭大军驻扎倭国,后来又增派了一次。   那些个穷困到需要下海做倭寇的倭人,早就被文华殿行走、兵部主事铁铉,给坑蒙拐骗到山西道去挖煤了。   真倭寇一没,东南沿海的假倭寇,也立马销声匿迹。但锦衣卫却始终没有松懈下来,这些年也在中山王府等人家的配合下,缕缕续续的查出了不少过去干过倭寇勾当的明人。   至于说为何中山王府等人家会配合锦衣卫去抓人。   全是因为如今大明官办之外的海运,都是掌握在中山王府等一系人家手上。   利益使然。   徐允恭轻叹一声,脸色有些难堪。   镇倭大军同样是在大都督府辖下,李九江也是功勋将门子弟。   若是当真出了事,他在内阁里的局面,将会很难过。   “太孙已经透露出了要全面经略倭国的心意,原本大都督府的计划,是等二季度金银入库,便调动兵马,增援镇倭军。若是……”   徐允恭觉得很难办,恨不得现在就给李九江给提溜回来,好生的问清楚了情况。   然而就在这时候。   文渊阁外面,却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很急促。   期间隐隐有甲胄之声。   众人本就心中杂念横生,这时候听到文渊阁外头竟然有人如此不知规矩,不禁纷纷侧目看向外头。   未几。   一名背插红羽,身缠麻绳的官兵,疾步到了文渊阁里间外门下。   噗通。   官兵单膝重重着地,甲裙垫在膝盖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   而官兵则已经是双手抱拳,低头颔首,沉声道:“镇倭大军急报!今岁镇倭大军二季度解押金三千两、银八十万两,船队出石见,复行数百里,无影无踪,不知去向。镇倭大军快船搜寻,仍不见踪迹,仅悉或为倭人所为。奏报朝廷,问策镇倭军当如何?”   文渊阁里,任亨泰四人先是面色剧变,齐齐震惊。   只是转而,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轻笑。   几人原本紧绷着的肩头,也都松了下来。   解缙轻声询问:“可知船队几只,如何配置?”   那官兵开口答道:“宝船三艘,福船五艘,楼船、蒙冲、斗舰、座船共计二十艘。”   解缙不说话了,只是忍着笑。   高仰止眨眨眼原本还想询问一下,只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一旁的徐允恭则是冷笑了一声,而后向后靠在了凉椅上,目光淡淡的瞧着首辅任亨泰。   任亨泰很烦恼。   曹国公竟然走在了朝廷的前头!   这让首辅大人很无奈、很忧愁。   任亨泰抬起头,看向三人,苦笑一声:“曹国公这是公忠体国,还是不尊皇命?”   徐允恭轻咳了一声,却偏偏就是不说话。   年轻的小高阁老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到先生给了一个眼神,这才开口道:“料敌于先,体察上意。国朝行仁义之举,将士执王道征讨。内阁是否该给李公爷一份褒奖?”   “他李九江事先都不曾知会朝廷,便弄了这么一出把戏,还想要朝廷褒奖?”   任亨泰一声惊呼,满脸不悦。   只是骂了一阵,他却又长叹一声,对着那急报的官兵挥挥手。   待到官兵离去。   任亨泰才靠在了凉椅上,微微闭上双眼:“叫了礼部草拟行文吧,大明不做以强欺弱之事,却也不能容忍饿狼啄食。”   …… 第四百四十章 八嘎!明军都是恶魔!   “今天本公想吃鱼。”   海湾里的码头栈桥最前端,大明朝的国公爷,曹国公李景隆,身披战甲,腰佩长刀,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海面,语气和煦的说出了自己今天的菜单。   一同出营,且外衫下难得裹了一件软甲的铁铉,眼神颇是无奈的看向栈桥下的那条已经开动出去的快船。   当机立断,铁铉便已经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快船离开栈桥不久,前出大约百米,就停了下来。   船上的官兵抬起一个快有一人高包着铁皮的大木桶,捯饬了一阵,随便就见一道青烟升起。   大木桶刚刚被推向海水里,船舷两侧的官兵就开始拼了命的划水。   快船一溜烟的远离大木桶落水范围。   在栈桥上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时间进入到漫长却又短暂的等待之中。   随着一道诡异的动静,在海面之下发生。   肉眼清晰可见的范围内,深海底下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就是整个平静的只是推着微浪的海面,如同被吹满了气一样的鼓胀起来。   栈桥开始有了轻微而有规律的波动。   紧接着,被吹大的海面终于是到了某个临界点一样,高高隆起的海面整个儿的炸开。   轰鸣声,从海面上席卷向海湾。   先是点点水珠肆意的溅射着,巨大的水柱紧随其后冲天而起。海水反射着阳光,在天空中留下一块块的闪亮。   巨大的气浪裹挟着潮湿的海水压向四周,等到了栈桥上,又变成了一次细密的水汽洗礼。   等到冲击力彻底消失,升到半空中的海水失去了推力,就开始哗啦啦的重新砸向海面。   铁铉很熟练的藏到了李景隆的身后。   当他刚刚站稳脚跟,海面上一串串的海水就砸向栈桥。   叮叮叮。   水珠砸在李景隆身上的甲胄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躲在其背后的铁铉就听着,一阵豪迈的大笑声从李景隆的嘴里发出。   放脚下的栈桥被海水染湿,铁铉这才从李景隆的身后探出脑袋。   如同过往一样,随着那些海水水柱重回大海,海面上漂起了一层翻着肚子,大大小小的各种海鱼。   而那条先前逃离爆炸现场的快船,已经是再一次划着水赶赴现场。   官兵们抄起了抄网,不断的捕捉着漂浮在海面上的大鱼。   官兵们的动作显得很熟练,明显这样的活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不多时就满载而归。   一名小旗官绑着条一人高的海鱼登上栈桥。   鱼被重重的砸在地上,小旗官双手抱拳:“启禀大将军,今日捕获此鱼最大。”   李景隆满面笑容,却只是低头草草的看了两眼,虽然抬起头看向身后不远处那一群鞠偻着身子的观众,脸上的笑容也是在呼吸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吉野寺麻君,今天这条鱼,够不够你们吃饱?”   李景隆语气平静的冲着今日一早便率队赶来的倭国南朝使臣吉野寺麻询问了一声。   站在李景隆身边的铁铉目光一闪而逝,方才反应过来,为何对方会选在今天炸鱼,又会说这样的话。   当初去过大明应天城一遭,引得明军跨海而来,暂时稳住了南朝吉野家地盘统治的吉野寺麻,前几年过得很是快活。   只是近来,却是愁的恨不得拔刀自裁。   听到大明曹国公、镇倭大军大将军李景隆的呼唤,吉野寺麻浑身一颤。   他人还是弯着腰,双手捏在一起,心中惶恐不安,胆怯的抬起头,脸上堆砌着浓浓讨好意味的笑容:“大将军滴神威,倭国无人不知!今日有大将军赐于我等这条大鱼享用,是我等滴荣幸!”   说话之间,吉野寺麻目光谨慎的望向风波未平的海面,那一圈圈的涟漪像是映照在了他的心口上。   先前那轰鸣声下的惊涛骇浪,深深的印刻在吉野寺麻的脑海中。   大明是无敌的。   眼前这群明军,就是从那座有着万年岁月的中原,乘坐着倭国一辈子都造不出来的巨船,带着吃人的血盆大口而来的恶魔。   吉野寺麻的恭敬,或者说是谦卑,是肉眼可见的。   跟随他一同到来的倭国南朝官员们,更是连开口的胆量都没有,只好一个劲的弯腰鞠躬点头。   谁也不想让明军将刚刚那等能撕裂大海的东西,用到自己的身上。   李景隆的心情,似乎因为今天的渔获而显得分外喜悦。   他轻步上前,在先前短暂的收敛神色之后,脸上重新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伸手搭在了吉野寺麻的肩膀上。   便只是这么轻轻一搭,吉野寺麻整个人就已经是矮了好几寸,额头上更是闪耀着一点点的亮光。   传闻,大明无敌的水师船队在海上消失不见了,无影无踪。   传闻,大明无敌的水师船队装运的数百万金银,也一并消失不见了。   传闻,无敌的大明现在满朝愤怒,就连那些穿着仙鹤大红袍,总是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大明文官们,也已经站在应天城里那座巍峨的好似让人终其一生都爬不上去的奉天殿里,愤怒的咆哮着。   传闻,无敌的大明要派遣百万雄师,扫清整片海洋,除了大明的船只不留片板。   一则则的传闻,如同最汹涌的潮水一样涌入南朝的王都里。   虽然每一则传闻都没有提及倭国,没有提及南朝。   可没有一个人敢于掉以轻心。   人人都唯恐,愤怒的大明会因为威严受到了侮辱,而迁怒于倭国,迁怒于好不容易喘了几口气的南朝吉野家。   李景隆带着胳膊下熟悉的倭人就往大营里走,目光飘忽不定,声音也显得有些飘忽:“听闻,你们吉野家最近在召集兵马?可是要北上攻打北朝足利家?若是如此的话,寺麻君只要说上一声,我大明的将士自当为吉野家效劳。”   吉野寺麻身子绷紧,不敢有分毫的异动,谦卑道:“回大将军滴话,这些日子家族召集兵马,只是因为地方上有些动乱,出了不少的贼人。家族召集兵马,也只是为了抓住那些该死滴贼人。”   “哦……是这样吗?”李景隆带着疑惑和醒悟,念叨了两下,而后爽朗的拍拍吉野寺麻的肩膀,又让其身子多矮了几寸:“其实,只要寺麻君说一句,大明今年就能帮寺麻君平定北朝,统一倭国全境。”   吉野寺麻整张脸都僵硬了,嗓子里挤出笑声:“家族这几年依仗上国大明,才有了几年的喘息之机,从来不敢有一统倭国全境的念头。”   说完之后,吉野寺麻眼珠子转动了一下。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忘给对手使绊子。   吉野寺麻开口道:“倒是足利家族,大将军别看他们在您滴面前老老实实,大将军您滴不知道,他们回去之后,开口就骂大将军您,还骂上国。”   跟在两人后面的铁铉,强忍着笑意。   这个吉野寺麻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如今事情的严重性,又或者是在幻想着,事情最后会被按在北朝足利家族头上。   李景隆哼哼了一声:“他们都是怎么骂的?”   “大将军回营!”   “开营门!”   前头,大营辕门下戍守的官兵,远远的瞧着一行人走回来,便立马高声呼喊着。   吉野寺麻望着在短短数年之间,就已经被明军建设的有了一座城池模样的大营,心中对大明又是升起了数不尽的羡慕。   他立马说道:“他们骂大将军好色无能,骂大明以强欺弱,持强凌弱。还说……还说若是没有大明,他们已经统一倭国了。等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   吉野寺麻说到最后,故意拖长了语调,便就是不将最后的话说出口。   然而,李景隆却并没有如他所料想的。   “恭迎大将军回营!”   众人跨过辕门,让吉野寺麻等南朝吉野家族的人意外的是,今日明军大营里竟然是有无数的官兵列阵两侧。   李景隆架在吉野寺麻肩膀上的手臂抬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轻声开口:“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大明威武!”   数千官兵一同呐喊,处在人群中间的吉野寺麻等人,听得是心惊胆战,一阵阵的心悸发慌。   那些身着甲胄,腰佩长刀,手持长枪,背负火铳的明军官兵,脚边则是一尊尊炮口大如海碗的火炮。   这是一支无敌的军队。   这就是一群被大明豢养起来,用以镇压四方的恶魔。   望着周围威风赫赫,战意昂扬的明军官兵,吉野寺麻心中无比的希望,吉野家族若是能有这样一支恶魔大军,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   最大的恶魔,却已经开口,那从冰冷的九渊之下传来的声音,让还沉浸在崇敬之中的吉野寺麻浑身一颤。   李景隆不知何时,目光已然阴沉下来,脸上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   “寺麻君,那你们吉野家族又是如何在背后咒骂我明军,咒骂大明,咒骂我皇陛下的!”   “足利家族他们……”吉野寺麻下意识的开口,忽的闭上了嘴,两只瞳孔不断的放大着,随后又因为惊恐而更加快速的收缩着。   汗水,在他的额头上一颗颗的蹦出。   嘭。   一声沉重的闷响。   吉野寺麻已经是浑身颤抖着双腿跪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后,是今日过来的所有南朝吉野家族之人跪在地上。   “还请大将军明鉴,我滴,我们滴,吉野家滴,是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对大明心怀不满。也从来没有过怨恨,更不可能在背后咒骂大明。”   完蛋了。   自己今天恐怕是走不出这座整个倭国都攻打不下来的明军大营了。   吉野寺麻一颗心,像是坠入进了最深的海底,冰冷刺骨。   李景隆回头看了铁铉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开口后却尽是冰冷:“我大明装运了一万两黄金,两百万两白银的水师船队,为何会消失在海洋上?”   吉野寺麻脑袋一片空白。   他哪里知道那些金银是怎么没了的,他今天来这里也正是为了这一件事情,就等按照明人的习惯,在推杯换盏之间,和大明解释清楚,这件事情和他们南朝吉野家族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吉野寺麻努力的想要抬起僵硬的如同铜铁的脖子。   当他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李景隆已经是蹲下身子,手掌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李景隆脸上浮出了愤怒,怒斥道:“船队消失的地方,就在你们吉野家族地盘旁的海上!数百万两的金银消失的无影无踪,本公可是知道,这段时间海上不曾有过风浪!   而那些金银,那是我等为了进贡给我皇陛下,今岁万寿节之用!尔等窃夺金银,难道是有不臣之心!难道是要和我大明开战吗!”   这个恶魔连吃鱼都要动用那无敌的火药,吉野家族又如何敢和大明开战。   就算是想,那也只敢在心中想一想,就连家族中的人都不敢说。   吉野寺麻的额头已经是不停的磕在地上:“吉野家族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还请大将军明察!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定然是足利家族所为,他们是在挑拨离间,想要破坏吉野家族和大明的关系!”   李景隆目光冷冽阴沉,不为所动:“那你们又要怎么证明,大明的船队不是你们袭击劫掠的?”   “证明……证明!”吉野寺麻如同是一个正在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稻草,他努力的喘着气,顶着满头犹如雨下的汗水:“我们……我们我们……”   李景隆冷哼一声,挥袍抽在了吉野寺麻的脸上,愤然起身:“想来,谅尔等吉野家族也不敢劫掠大明的水师船队!”   吉野寺麻瞪大了双眼,脖子都快要点断:“嗨!嗨!大将军明察!吉野家族绝不敢做那样的事情。”   “但是……”李景隆同样是拖长了尾音:“在没有查出确凿证据之前,吉野家族的嫌疑,同样不能洗清。   既然寺麻君说这件事情是足利家族所为,就请寺麻君现在回去,劳烦告知家族。   整顿兵马,北上开战,用事实和行动,去证明你们的清白,在足利家族找到他们的罪证吧!”   全面开战!   吉野寺麻长大了嘴巴:“大将军……”   李景隆则是冷哼一声:“寺麻君放心,明军始终都将会是吉野家族最坚实的朋友!我军将有数万援军不日抵达,届时将会站在吉野家族背后!”   ……   “八嘎!八嘎!”   吉野寺麻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明军大营的,只知道自己现在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跟随在他身边的家族中人,一个个莫敢做声。   心中恼火的吉野寺麻当即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八嘎!一群废物!八嘎!”   “你们滴!废物!”   在这一片远离明军大营的山路上,吉野寺麻一直打到自己浑身脱力,然后瘫软的坐在了地上,神色黯然,嘴里不停的低声念叨着。   “八嘎!”   “明军……该死的明军!该死的大明!”   “恶魔!都是恶魔……”   …… 第四百四十一章 阁议!灭此倭国尔!   应天城,文渊阁内。   朝堂政令,几近皆出于此。   除了四位在京的内阁大学士,文渊阁里如今也添置了不少年轻的文书官员,多以翰林院为主,负责协助内阁梳理公文奏章。   另外,还有通政使司和行人司,都各自派了人过来值守,以备内阁有上传下达之需。   此时尚在拂晓前,文渊阁的烛火却不曾熄灭。   窗台后,是年轻的小高阁老,合眼靠在软榻上歇息的身影,让已经过来开始撒扫的内官监的小内侍和宫娥手脚都轻了一些。   而才强命高仰止放下手上国事歇息片刻的朱允熥,则是背手站在廊下。   在他身边,是一早被提溜过来的朱高炽。   朱高炽心中有些怨愤,自己连早膳都还没用,税署也没走一趟,就被这人给拉到内阁来了。   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悄悄地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   朱允熥则是望着眼前重重宫墙,片片琉璃瓦。   为拂晓之前,凭着天地之间那一丝微弱的亮,显示着不同于平时的色泽。   “李景隆是个聪明人。”   朱允熥轻声开口,随后伸手向前。便有太孙府总管雨田,将一份放了辣味和咸菜的庐州鸡汤米面送到了太孙的手上。   朱允熥接了备好的鸡汤米面,张开双腿,便屈膝坐在了台阶上。   一阵吸溜声,传入了朱高炽的耳中,让他腹中大为抗议。   朱高炽眼巴巴的望了雨田一眼,他现在只想吃一口热乎的,谁管曹国公李景隆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雨田微微颔首,向着身后招招手,有人提着食盒上来。他便从里面取了一只大海碗出来,小心的送到了燕世子面前。   雨田更是贴心的低声提醒道:“世子,湖南道那边请来的厨子,今早刚刚做出来的肉汤圆,佐了辣味,肉馅里头混了笋和马蹄果子。”   朱允熥又发出一道吸溜声,歪头看向小胖:“坐下来吧,那个湖南道的厨子手艺没的说,今早还带了油煎的米豆腐和腊肠过来,一起尝尝吧。”   说着,朱允熥就已经示意雨田布置,将余下的吃食都取出来。   食盒的尺寸很大,放在朱允熥两人面前,正好可以摆放余下的菜碟。   朱高炽喝了一口肉汤圆碗里的汤,醒了醒肠胃,方才吃下一颗肉汤圆,又进了两块米豆腐和腊肉,才暂时的停了下来。   “不给小高阁老送一份过去?”   朱高炽问了一声,就继续吃肉汤圆,味道确实如熥哥儿所说,那湖南道来的厨子手艺很是不错。   朱允熥斜眼看向小胖,哼哼两声,才开口道:“他都快要住在内阁里头了,就不缺吃的,缺的是休息。”   说完之后,朱允熥扒拉了两口自己碗里的鸡汤米面。这玩意时间久了就容易发,倒是鸡汤用的好,青菜泛着油光很是脆口。   将碗底最后一根断了的米面划进嘴里,朱允熥微微眯起双眼:“其实说起来,还是炽哥儿你最聪明了。”   “我们还是说李景隆吧。”   朱高炽囫囵的又吃下几颗肉汤圆,不曾尽数吃完,还余了些放在食盒上,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身边的朱允熥。   朱允熥亦是放下手中的碗筷,挥挥手示意雨田带着人退下。   等到眼前没了人,朱允熥这才开口道:“原本我是想近日在朝中议定全面经略倭国一事,将这件事情敲定。原本,我还想朝廷该找个什么借口。倒是没有想到,现在李九江不光是走在了朝廷前头,连借口也替朝廷准备好了。”   朱高炽摇摇头,眉头微微皱起:“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   “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   朱允熥替李景隆解释了一句。   朱高炽还是摇头:“李九江是个守规矩的人,他不会不知道朝廷最忌讳的是什么。虽然他此举是契合你……朝廷的心思,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越权。国战之事,岂是他一人可决的?”   朱允熥沉默了一下。   他心中很清楚小胖的想法是什么。   朝廷需要全面经略,或者将这一层粉饰的用词彻底撕开,那就是大明朝要全面侵占倭国,这是一回事。   而李景隆制造矛盾,制造借口,先手在没有朝廷旨意的情况下,要对倭国全面用兵,则又是另一回事。   不论李景隆的举动,到底是不是和朝廷的军政方向一致,定他一个越权的罪过已经是足够的了。   甚至,严重一点完全可以定他一个大逆之罪。   程序正义。   程序必须正义。   朱允熥想了想,举起双手轻轻的拍了一下。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悄然的从一旁的回廊后带着人走了过来。   在他的身后,另有两名手提木匣子的锦衣卫。   朱高炽有些意外,不知孙成又是何时到了这里。   带着人过来的孙成,到了一旁躬身做礼:“殿下。”   朱允熥挥挥手:“将东西都拿给燕世子过目吧。”   孙成点点头,回头命麾下将带来的木匣子送到了朱高炽的眼前。   朱高炽双眼带着迟疑,接过木匣子,先是打开其中一个。木匣子里是一份份密封好的文书,看上面的印记,这些都是属于大明朝最机密的事情。   他手拿着木匣子,不由转头侧目看向朱允熥,不知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查阅。   朱允熥笑笑:“看看吧,如今都定下了覆灭倭国之事,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了。”   朱高炽嗯了一声,转回头将木匣子里的机密尽数取出。   他在这廊下台阶上坐看机密,朱允熥就在一旁抬起手掌,撑着自己的脸颊。   周围,负责洒扫的内官监小内侍们,已经开始压着脚步离开文渊阁。宫廷之外的市井喧哗,也隐隐的传进了宫中。   在寻常人眼中,今天的大明又是一个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日子。   可是,大多数的人却不知道,国家正在酝酿着灭国之事,正在为了天下黎民的福祉,将要集结整个国家的力量。   朝政如此,民生如此,各司其职。   而在廊下,朱高炽翻阅的速度越来越快,嘴里亦是连连发出惊叹声或是诧异声。   头一份木匣子里的机密看完,朱高炽轻咦一声,不曾再去看第二个木匣子里的机密,脸色已经是分外凝重。   “如此说来,这个时候不论大明需不需要全面经略倭国,都必须要下手了……”   朱高炽目光不断的转动着,很显然是在不断的思考着种种可能。   朱允熥点头道:“原本倭国境内南北朝分治多年,那时候南朝吉野家族已经到了举步维艰,随时都有可能被北朝覆灭的地步。   是我们大明,是我们出兵坐镇石见,配合着南朝吉野家族维系住了倭国南北两朝的局面,而我们则是趁机圈占了各处金银矿,开采装运回来。   倭人也不是傻子,这几年下来当真不清楚大明从倭国得到了些什么吗?   没有大明出现,他们或许会继续打生打死。而如今大明的存在,不论对吉野家族而言,还是对足利家族来说,都是横插一脚的人。   天然的,大明会率先成为他们下意识的首选位敌人。他们谁也不能单独赶走大明,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暂时的团结起来。只有先将大明赶走,他们才有机会得到石见银矿和那座金银岛。”   “倭国必须要覆灭!大明的尊严不容有失!”   忽的,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之外,又有另一道声音发出。   两人抬起头,便见任亨泰等人已经是站在了廊前,而开口的正是徐允恭这位武英殿大学士、魏国公、大都督府大都督。   见到朱允熥抬起头,徐允恭立马抱拳躬身:“臣失言,请殿下赐罪。但臣以为,倭国如今既然已有不臣之心,南北两朝明面对持,私下却暗通款曲,意图不轨。我朝现已明察,则当将此股隐患,及早捏死在萌芽之时,以示我大明威严,不容四方觊觎!”   任亨泰轻咳一声,大概是今天早上用饭之后,嗓子里还留了点。   他躬身看向廊下坐在台阶上的皇太孙,余光则是淡淡的扫了一眼身边的徐允恭。   继而,任亨泰开口道:“臣以为,朝廷如今新政当下,开国公在南边统御南征大军,每日战况激烈。九边长城,时时有敌我对阵冲锋。黄河大修,水师战船新造,水泥路铺设。   朝廷累重社稷之事,凡涉军国社稷之事,当以通盘思量,稳固大明为先。   倭国有不臣之心,此贼子不可久留。朝廷如今手握大义,世人皆知,罪在倭国,不在大明。大明以大义讨倭,上苍明鉴。   然而征讨倭国,国家征调兵马数万,粮草物资无数,跨海而去,兵远行,将在外。若有闪失,朝堂何如,新政何如。   臣以为,为今之计,朝廷当先以传徼天下,知晓倭贼狼子野心。而后朝廷各部司抽调官员,督办征讨倭贼一事,待兵马云集,粮草先行。   我朝以万全之势,倾轧倭贼,毕其一力而尽全功。”   内阁首辅大人的意见,和魏国公一般无二,都是站在大明必须要征讨倭国的位置上。   只是身为内阁首辅,任亨泰却考虑的更多,也足以表明他身为内阁首辅,是有着足够能力执掌朝堂的。   朱允熥眨眨眼,笑道:“来人啊,屋里头闷热,叫起了小高阁老,再搬上椅子出来,今日孤便在此阁议。”   内阁这边的官员们手脚很是麻利,不用那些宫中小内侍动手,就已经是抢着先的到了里面叫醒高仰止,有搬了足够多的椅凳出来。   等到众人落座。   解缙便当先开口:“征讨倭国,还是要先问问曹国公他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如此朝中也好从容安排。”   一听到解缙说起李景隆,在一旁的任亨泰脸上就有些不乐意。   但现在大明就要征讨经略倭国了,想来想去那征东大将军的位子也是得李景隆那厮做的。不等倭国彻底平定下来,李景隆为位子都将会稳如泰山。   更不用说,在朝中李景隆还有深厚的支持。   在军功爵之法复行的当下,满朝上下的功勋武将和官兵们,谁不是摩拳擦掌,就等着收获一级级的军功,好换取封王的资格。   高仰止揉了揉眼睛:“曹国公那边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奏章送回来。现在朝中或许可以,先将粮草和兵马的事情议定?”   徐允恭接过话:“兵马调动一事,大都督府随时可以筹备起来,三五万兵马,朝廷只需一个月的时间即可准备妥当。”   “大军所需的钱粮一事,户部和兵部,还有杭州府、淮安府那边,至多也就一个月时间足可筹备完整。”   解缙开口回应了一句,而后征询的看向首辅任亨泰。   任亨泰点点头:“户部那边督办钱粮调动,可从淮安府由水师战船发往镇倭大军处。”   接下来,几人又详尽的讨论了有关兵马调动,该动用大都督府下那些卫所兵马。钱粮军械,又该动用多少,调集多少,开战之后又当几时发运一次补给去往倭国。   几名翰林在一旁手握纸笔,笔下不停的记录着内阁大臣们的商讨内容。   等到外头已经变得酷热起来,照的几人额头生汗,阁议才到了结束的时刻。   朱允熥双手撑膝站起身:“大明不愿起兵戈,大明很希望能与四方诸国携手共襄太平。”   朱高炽挪了挪身下的凳子,默默的朝着已经开始表演的朱允熥翻了翻白眼,自己蹲到了后面的台阶上。   朱允熥脸色郑重:“诸国若有意太平,大明愿意倾囊相助。然而今日,有倭国狼子野心,弹丸之地,竟生觊觎中原之心,当真是狂妄嚣张。袭我水师船队,窃我朝金银。私下串联,意图绞杀我朝东出庇护倭国安宁之镇倭大军。   今日,倭贼不仁不义在先,大明王道不成行,当以霸道镇之!”   任亨泰等人纷纷抱拳起身。   “臣等谨遵教令,誓死维护大明威严。”   朱允熥横眉冷对:“各部司督办起来,各军营调动起来,灭此倭国尔!”   ……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东征!驱狼吞虎!   时维八月。   中秋将至。   应天城满城花灯,举国太平,漕运、海运、陆运,托起了这座盛世大都。   如今应天城里的每一个节日,都是一场让人难忘的盛况。天南海北的物产,被装运送进京师,充盈着天子之城的日常运转。   现在的应天城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拥有货物品类最多的地方。远至欧罗巴大陆的金银器物,以及复杂的神秘物品,充斥在应天城的大街小巷。   西城外的龙湾码头上,每一日都是舳舻千里,百舸争流,江面上千帆竞渡,翻墙如云。一条条伸入江中的栈桥附近,是鳞次栉比的落下船锚的商船。   数不尽的货物,从外金川门穿过,经由金川门、钟阜门、仪凤门进入应天城。只是如今的货物又实在太多,以至于原本在应天城显得空荡荒芜的西城,除了那一座座军营之外,现如今又多起了一座座的仓房。   而在外金川门龙湾码头往东,到上元门方向。   传闻应天府为了缓解龙湾码头的压力,疏通西城交通,有意要在上元门外开凿出一片更大的码头和货物集中存放地。   按照新晋上任的应天府知府大人的意思,上元门码头的规模将会是十个龙湾码头那么大。   整个玄武湖西北地区,都将成为货运集散地,每日吞吐着海量的货物,供应应天城的生机,为天下输送去源源不断的营养。   他甚至还想要重新开凿一条从上元门至玄武湖的河道,依着新晋的应天府知府大人所言,原本的河道太窄,以至于朝廷在玄武湖里的水师操演,犹如顽童乘坐澡盆戏水一般。   而这位出自心学,又随前任交趾道布政使从交趾道回京述职的新晋应天府知府大人。他的奏章一经上报到文渊阁里,便几乎是没有任何质疑的就得到了通过。   于是作为应天府父母官的知府大人,就开始肩抗炸药开荒挖河的日子。   今日里。   应天府早早的就得到了通知,要求封锁整个金川门至外金川门一带,封锁龙湾码头,清空栈桥上的所有官、商、民船只。   应天府知府邹学玉一早知道消息的时候,气的是火冒三丈。   这个时候正值中秋节前,数不尽的货物在码头上等待着被运入城中,如今朝廷竟然要封锁整个龙湾码头一整日,造成的影响是应天府难以估量的。   “府尊,这令是从内阁之下发下来的,我们也不敢不接啊。龙湾码头被封,城南那边还有东水关码头可以暂时顶一顶用,左右不过是一日的耽搁。”   应天府的推官小心翼翼的解释,安抚着自家府尊大人的怒火。   邹学玉远没有推官年纪大,却更显得威严,只是转动脖颈之间,便让周围府衙里的官吏纷纷低下头。   “今天到底是要做什么?”   内阁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邹学玉目光闪烁着,转口询问起今天为何要封锁清空龙湾码头。   推官在一旁低着头上前,小声开口:“回府尊,朝廷东征的兵马,就在今天从码头上出征的。皇太孙殿下,亲自设坛点将,为大军出征壮威。”   “东征?”邹学玉眉头明显的皱起。   推官有些无奈的轻叹一声,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自家府尊大人双腿上的泥泞。   这些日子因为修建上元门码头,以及开凿上元门码头至玄武湖那条更宽的河道,堂堂从三品着大红袍的应天府知府,竟然是成天待在那一大片如今只能用荒芜来形容的地方,而对朝堂之上的事情分毫不曾关心。   邹学玉停下了脚步,站在街面上望着周围嘈杂的人群,这些都是他这位应天府知府治下的百姓。   推官及余下的官吏们不知府尊要做什么。   而邹学玉已经是提起双腿,在地上重重的跺了几下,抖下来一大片的泥块,才抬起头看向推官:“怎么样?可曾有碍官样?可会冲撞了殿下?”   推官无奈的轻叹一声:“府尊,您就只管去码头那边吧,殿下是何许人也,自不会怪罪府尊您的。”   推官嘴上如此说着,可心里头却是哭笑不得。   今天乃是朝廷东征大军出征的日子,皇太孙要在龙湾码头设坛点将,为大军助威。到时候现场肯定是以大都督府那边的功勋武将们为主,再然后才是六部五寺的官员。   便是自家府尊大人乃从三品的京畿知府,可在那样的场面下,也是不够看的。   邹学玉点着头,继续一路往外金川门外的龙湾码头赶过去。   他人还没有过外金川门,便挥手指向一旁:“这街道两侧,不许随意丢弃杂物,不许随意停车阻碍来往,回头要在此建一个公房,维持此处秩序。”   推官愈发无奈,如今这位府尊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反对的话,应天府里谁不知道,府尊是跟着文渊阁里那位人人都尊称为小高阁老的。   钱也不能乱花,当初跟随小高阁老从交趾道回来的官员们,一个个是能打会算,谁也吃不到油水。可这些上官们,却又总能在合适的时候找到合适的油水,来贴补衙门上上下下的所有人。   这些都是有大本事的人。   推官跟在邹学玉身后,对身边的书吏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府尊大人有关于应天城外金川门后街道治安管理问题的有关意见,一一记录下来。   一帮人前赴后继的往码头上赶去。   等邹学玉从城门洞里冲出去的时候,一个偌大的让他竟然产生了陌生感的龙湾码头出现在眼前。   整个城门外的码头区域,无数的彩旗彩带,迎着江风飘扬。   一艘艘与应天城同一高度的宝船和战船,静静的停靠在栈桥上,却又随着江水的流动缓缓的上下起伏着。   成群的上直亲军卫官兵将码头范围给分割开来,可在周围和高处,却有无数的百姓和商贾观望着码头上的朝堂官员及整装待发的官兵们。   同样的,那些从码头上被驱赶走的船只,也都将船锚下在上游位置,船员们和海商们,则会爬到船上的最高处,眺望着码头上的一切。   在城门下,一座搭起的简易高台拜将坛上,大明的内阁大臣们头一次统一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站位悄无声息的说明了一切。   朱允熥站在一张摆放着虎符和宝刀的供桌前,在他的身后便是任亨泰和徐允恭,随后才是解缙和高仰止。   至于好不容易从太医院站着走出来的吏部尚书翟善,以及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王儁、兵部尚书茹瑺,则都要落后前面四人半步。   再往下,才是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其他官员。   大都督府下的国朝功勋武将们,今天倒是没有出现在拜将台上,因为不管东征需不需要他们,今天凡是在京的功勋武将,人人披挂上阵,列队在拜将台前。   在功勋武将们的后面,是数量并不多,统一穿着讲武堂武生专属练功袍的武生们。左右两侧及后方,则分别是大都督府下京军诸卫精锐官兵,及上直亲军卫的虎贲之师。   将领们披挂着跟随他们三十多年的甲胄,提着那饮血无数的宝刀,浑身昂扬着汹汹的战意。   周遭的官兵们更是双眼无时无刻不在喷吐着杀气,以及瞳孔深处对军功的向往。   今日出现在码头上的人,都是被大都督府通过层层挑选而出的东征成员。   合共两万人,将作为头一批乘船东征倭国的援军。   由舳舻侯朱寿统领,作为东征大军水师营都督,东征大军副都督前往倭国。   至于东征大军,则是由原本的真倭大军改名而来,曹国公李景隆不出意外的在朝堂上获得了征东大将军、东征大军大都督的位子,总领整个东征全面经略倭国事宜。   任亨泰作为内阁首辅,手捧着辞藻华丽的东征旨意,在数个扩音器的帮助下,对着整个码头上的将士们喊话,传达着皇帝和朝廷的意志。   旨意里更多的是解释说明大明东征倭国的程序正义性,以及倭国的深重罪孽,以至于让大明不得不出兵征讨,以维护这个美好世界的再一次和平。   等到人任亨泰将这份词藻优美的旨意读完之后,他对着一旁的解缙低声询问:“这旨意谁写的,倒是不错。”   解缙撇了撇首辅,哼哼着低声道:“我让通政使司衙门那个知事官写的。”   任亨泰愣了一下,随后不再与解缙讨论这些,倒是卷起圣旨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朱允熥身后的供桌上。   最后到了朱允熥身后:“殿下,该点将助威,以壮军心。”   朱允熥目光恍惚了一下。   眼前那一面面彩旗,好似是在他的眼前组成了一幕梦幻的画面。   画面深处,是无数自己熟悉却又越来越陌生的东西。   当内阁首辅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时,方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   朱允熥看着眼前云集着的整戈待发的大军,不由轻笑了一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看见那些梦幻画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他回身将供桌上的虎符和宝刀,分别用左手和右手拿住,转过身到了拜将台前。   “东征!孤以王爵候尔!”   封王的承诺。   仅仅只是一句,便瞬间点燃了所有的将士,再也无须更多的助威词用以提振军心。   舳舻侯朱寿从台下,抖开战袍,风吹动着衣袍,让他好似不败的战神,从台下到了台上。   噗通。   朱寿双手抱拳,单膝着地,重重的跪在拜将台上,跪在了皇太孙殿下面前。   “望尔等百战百胜!”   “望尔等凯旋而归!”   “望尔等平安无事!”   朱允熥致以最崇高的祝福,随后将手上的虎符和宝刀送到了朱寿高高抬起,早已准备多时的双手上。   呜呜呜……   咚咚咚……   整个外金川门城墙上,无数的号角声和战鼓声,同一时刻响起。   一门门碗口粗的火炮,被假设在岸边,朝着天空宣泄大明那昂扬无敌的战意。   炮声轰鸣。   官兵们开始登船了。   最先登船的是京军诸卫挑选出来的官兵,而后是上直亲军卫的人马,最后才是军中各级将领以及那数百名即将结业,却被大都督府一道军令送往倭国前线的讲武堂武生们。   最后,朱寿登上了规格尺寸最大的旗舰战船之上。   一袭大红的战袍,从船头上飘入人们的视线里。   停靠在栈桥上的水师战船,松开固定的绳索,取出沉底的船锚。   一道道悠长的号角声,从那一艘艘战船上发出,与码头上的号角声、战鼓声、火炮声遥相呼应。   当船队缓缓驶向江心的时候,码头周围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对东征的大军送去最纯粹的祝福和期望。   朱允熥在拜将台上回眸看向内阁及六部官员们。   “诸位……”   太孙缓缓的一声呼唤,引得在场众人齐齐躬身作揖。   朱允熥手掌轻轻的拍在那张供桌上:“孤以为,所谓的民心所向,便是孤此刻所看到的吧。诸位,你们以为呢?”   官员们无不称是。   果然被挤在最后面的应天府知府邹学玉,踮着脚抬起头看向最面前的皇太孙,心中倍感交集。   当初在交趾道的时候,他是见过太孙殿下的,那时候的太孙还领军冲锋在前,而现在却已经成长到了挥手间便可覆灭一域的地步。   朱允熥露出笑容,手指关节在供桌上轻敲三下:“如此,便都散了吧。将心思都放在朝政上,新政上,东征上。大明可以给有功将士封王,也可让尔等与国同休。”   ……   轰!   将作监最新款的火炮,在李景隆的耳畔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和火光,带着浓浓的硝烟,瞬间就将他和铁铉二人包裹起来。   “呸呸呸!”   李景隆接连吐口水,随后手掌压在腰间刀柄上,目光看向眼前山下正在对阵厮杀的两支军队。   “告诉吉野家的人,让他们再派五千人顶上去,今日不攻入城中,明军的炮火就会落在他们的身上!”   铁铉默默的点头,挥手示意阵前的传令官将大将军的命令传达下去。   这是驱狼吞虎的计策。   用南朝吉野家族的人命,去最大化的消耗北朝足利家族的力量。   明明白白的阳谋。   吉野家族老老实实的用一条条性命去冲阵,则大明将会一直是他们最坚实的盟友。若吉野家族不听话,则一直处在战线后面的呢明军,就会成为吉野家族的埋葬者。   “再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能冲到城墙下,我们就能破开城墙,允许吉野家族独自占有这座城池三日,以作休整。”   李景隆补充了一句,望着山坡下那座人口不过三五万的城池。   随着这句话,这座城中的人,将再也不会走出这座城。   …… 第四百四十三章 砧板上的倭国   属于大明曹国公的意志,很快就被传递到了倭国南朝吉野家族军中。   “八嘎!”   “该死的明军!”   在山坡下的南朝吉野家族中军阵前,负责统御军队的家族将军,听闻明人传来的命令,愤怒的叫骂着。   “吉野寺麻!”   家族将军低吼了一声,目光已经是看向试图藏在人群中的吉野寺麻,双眼闪烁着浓郁的杀意:“都是你!是你将明人招来的!若不是此刻还要你与明人联系,家族一定会要求你切腹自裁了!”   轰隆隆。   天空中不断的发出阵阵轰鸣声,就贴着南朝吉野家族大军的头顶咆哮着,冲向了前面足利家族治下的城池。   那是明军的火炮,在为吉野家族的大军作为掩护,压制足利家族在城头上的士卒。   “嗨!”   吉野寺麻表情凝重,转过身笔直的站立着,缓缓的低头弯腰。   明军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让吉野家族的军队去最大可能的消耗足利家族的力量。用吉野家族的鲜血,去彻底消灭北朝。   吉野家族很清楚,非常清楚明军的目的。   但吉野家族却又没有办法拒绝明军的要求,京都王宫里,以大战起谨防北朝暗探伺机作乱为由,镇倭大军足足驻扎了三千兵马。   家族的核心人物都被明军“保护”了起来,这让大多数的吉野家族之人无可奈何。   而对于吉野家族麾下的那些大名、武士而言,明军开出的丰厚赏赐,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们心甘情愿的听从明军的指挥。   每一次攻破城池,明军就是非常仁慈大度的,置城中那些战利品如无物,任由吉野家族的士兵收入囊中。   一开始,大名和武士们看着明军也在城中,还会收敛一些。   等攻破第三座城池的时候,明军的将军发话了,明军不入城,任由官兵们在被破的城中修整五日。   那是一座很大的城池,蕴藏着无数的财富。   而财富,不光光仅限于金银财宝。   吉野家族的将军们想要阻拦,但明军却以庆功为由将他们召集起来。而底下的大名和武士们,在几次试探之后,终于是确认了不会有任何人管他们在被攻破的城池中做什么。   于是。   似乎是根植在这些人血脉之中的疯狂和原始的兽欲,在一瞬间如同毁了大堤一样狂泄而出。   大明的炮火没有彻底摧毁城池,但吉野家族那些被彻底解放的士兵们,却用无数种常人想象不到的方法,将那一座偌大的城池摧毁。   满城无活口。   鲜血染红了泥土,倒下的废墟之中是一具具扭曲残破的尸骸。   得到许可的吉野家族麾下士兵,带着满城的财富,怀揣着对下一座城池的崇敬和向往,如入无人之地。   而仁慈善良的明军,更会贴心的将他们的战利品,往后方的故乡送回。这是吉野家族也不会为他们做的事情,完全是明军的仁慈和大度。   战争的形式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认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人心和军心,被恶魔的明军牢牢的掌控着。   吉野寺麻一开始试图给家族士兵们证明,他们交给明军准备送回家乡的战利品都被明军私下截流了。   但是明军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负伤的士兵们亲自参与押送战利品回乡,就让吉野寺麻的注意落空。   “遵照明军的意思,再派人上去攻城吧。”   家族将军无奈而又心痛的轻声出口,神色满是落寞。   眼下的大军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明军的每一条命令,都会通过巨大的扩音器传入所有人耳中,也会有那些被“重金雇佣”的精通大明官话和倭语的倭人,在为明军发布命令。   吉野寺麻小心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前方被炮火覆盖,更被无数犹如蚂蚁一样的家族士兵强攻的城墙。   吉野寺麻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和痛惜。   如今这五千人上去,在城破之前,最多只能活下来一半不到的人。可若是明军能多几轮全火力覆盖,那么如今已经是在苦苦支撑,做困兽之斗的敌军,将会很快不攻自破。   可是明军并没有这么做。   他们依旧让那些被欲望迷住双眼的蠢货,去成就属于明军的胜利。   随着已经多余了的家族将军点头同意,早就等待多时,迫不及待的五千吉野家族士兵,疯狂的冲着那并不高也不宽更不坚实的敌军城墙。   竹签子被不要钱的从城中抛射而出。   最低的成本,带走最珍贵的生命。   吉野寺麻双眼一片血红,双手不断的颤抖着。   要是一直如此下去,北朝或许真的会覆灭在吉野家族手上。但是,倭国也就真的没了。   “寺麻君!你要去哪里!”   家族将军,在自己的心腹武士护卫中,转头看向忽然撒开腿跑起来的吉野寺麻。   家族将军不担心吉野寺麻会成为叛徒。   明人控制了京都里的家族上层,他们也同样控制住了如吉野寺麻这一类人的亲眷。   吉野寺麻疯狂的向着大军后面,由明军安置火炮的山岗。   家乡里的山岗,比之更好看。   可是吉野寺麻没有心情去欣赏,他一次次的跌倒,又一次次的爬起,咬着牙向并不高的山岗上奔跑而去。   “祈求宽宏仁慈的大将军,能让士兵们撤下来,用这些神器撕开敌人的城池。”   吉野寺麻不停的哀嚎着。   他多么的希望,洪武二十四年秋,自己没有去过大明。又或者,吉野家族成为足利家族的附庸,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勇士们不会后撤的,更何况寺麻君以为,这个时候能让这些勇士撤下来吗?”   铁铉挡在了李景隆的身前,目光幽幽的对着赶过来已经变得狼狈不堪的吉野寺麻解释着。   说完之后,他双手端着,默默转身看向不断倒在城墙前的吉野家族士兵。   吉野寺麻双眼变得黯然无光,对方这一举动已经暗示自己,如今他已经没有资格同大明的国公爷、大将军对话。   心中带着苦涩,吉野寺麻瘫软跌坐在地上。   和足利家族停战!   两家暗中串联,提前设下埋伏,趁明军不备发起悍然一击。将明军的存在,彻底从倭国的土地上驱逐离开。   吉野寺麻心中忽的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然而很快就被他压下。   “吉野寺麻想要和足利家族串联。”铁铉轻声出口,望着垂头丧气向山岗下回去的吉野寺麻背影,眼神闪烁道:“不过……他不敢真的这样做。就如同京都城里吉野家族的其他人一样,即便有此想法,也不敢当真去做。”   山岗上的炮火间隔着,递进着,覆盖在城池里。   不断的有人,手拿纸笔记录着每一次射击的参数和落点。   这些都是要带回应天,交给将作监的。   李景隆哼哼道:“倭国就在这里,或许他们今日能赶走我们,但明日我们必然会以更强大的力量重新脚踩在这片土地上。”   “他们应当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万分无奈、心中怨愤不已,却还是听从我们的指令。”铁铉招手喊来一名炮兵:“试试,看能不能将落点都集中在城门处。”   炮兵眼神冷漠的看了一眼远处的城门,点头道:“两轮试射即可。只是……是否通知吉野家族冲上去的人后撤?”   铁铉只是沉吟了片刻,就开口道:“去,让人喊他们后撤一些。绕过吉野家直接去前头传话。”   炮兵领悟了然。   等了半天,眼看着城门下的士兵们开始后撤,阵前的吉野家族将军心中一惊,连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岗,犹豫着这一点是否会招致明军的训斥。   然而就在下一刻,密集的炮火对着城门处轰击。   仅仅是两轮轰击。   往后的炮击都是覆盖在城门范围。   在几次炮火的洗礼下,并非大城的城门楼轰然倒塌,掀起一阵浓烟滚滚。   城门前得了提醒后撤的吉野家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挥动着兵器结队冲向已经崩溃了的城池中。   城外的中军开始有了异动和嘈杂。   吉野家族将军轻叹一声,摆了摆手。   旋即,早就迫不及待的士兵们,疯狂的冲向已经被撕开的城池,唯恐好处都被前头的人给霸占了。   军队已经在纪律上失去了控制。   家族将军回头看向狼狈不堪赶回来的吉野寺麻,脸上尽是苦涩。   “寺麻君,或许某也要自裁谢罪了。”   吉野寺麻满脸的汗水混杂着污渍,点点头,失神道:“瀛洲道,或许这才是大明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大明实在是太强了啊。”家族将军语气中充满了羡慕,为何自己的国度不是如大明一样强大。   吉野寺麻寻了个地方坐下,摇头轻声道:“大明有句古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们倭国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大明号令驱使,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去过大明的吉野寺麻心中全是绝望之情。   大明实在是太大了,小小的倭国在大明跟前,不过是数府之地。而大明,却拥有着成百上千的府。   在大明这个巨人面前,倭国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大明挥出的刀肆意的切割分食着。   家族将军举目看向那被撕裂开的城池,双目缓缓闭上。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这座城池会发生什么事情,会经历什么,所有人在前几座城池中,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幕幕的画面,如今还好似是历历在目。   收拢将军亲兵,准备回营的副将,脸色凝重的从远处走了过来。   “将军,明军又派人来了。”   副将抱拳站在家族将军的面前,侧目看向山岗方向。   家族将军发出惨淡的笑声,望向吉野寺麻:“寺麻君你看啊,明人就是到现在,还在提防着我们是否会坏了他们的好事。”   吉野寺麻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走到了家族将军身边。   铁铉是带着满脸的笑容,从山岗上的火炮阵地走来的,在他的身边仅仅只有两名锦衣卫护送着。   倭人们的眼神很不好,这些没有入城的倭人,属于南朝吉野家族中少有的聪明人和理智派。   那一道道杀意和恨意,铁铉清楚的感知着。   然而,他却浑然不惧。   因为他的背后,是大明。   “恭喜将军,又下一城,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吉野家就能收复整个倭国被足利家族窃据的土地了!”   铁铉抱起双手,脸上的笑容任凭谁见到了,都得说上一句,真诚!   吉野家族将军亦是学着这个该死的明人,抱起双手,却是做了一个远比铁铉更加标准的回礼。   “我们能有如此大的进展,都全都因为有大明助阵,有将军和先生的帮助。”家族将军亦是面砌笑容,心中却是留下一行行的泪水。   铁铉笑了笑,转口道:“大将军已经在营中预备了酒席,有今日刚刚从外海捕获的大鱼,已经做成了鱼脍,以碎冰镇之。另有清酒二两,可佐餐。”   他说的很是随意,却让吉野家族的将军和吉野寺麻两人心中发凉。   只有明人,可以在一天之内,在外海捕获大鱼,然后送到这里,再做成鱼脍用碎冰冰镇。   这让他们想到了中原很久很久之前,因为皇帝心爱的妃子喜欢吃荔枝,皇帝一道旨意,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荔枝原产地,就能在三天时间里将最新鲜的荔枝送到皇宫之中。   而同样的,明人在倭国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他们若是有后续的增援到来,也能在一天之内就从海上抵达这里。   这个看似羸弱的书生模样的大明官员,随口的一句话,便让家族将军和吉野寺麻两人,将心中原本有的所有疯狂的念头,给死死的压住。   做砧板上的鱼肉,其实也挺好。   至少,大明现在还不准备分食了他们。   家族将军和吉野寺麻两人,面露笑容。   “能品鉴大将军准备的鱼脍,是我等的幸运。”   铁铉显得很是热情,挥动着手臂:“诸位,随在下一同入营吧。”   山岗上,李景隆一直默默的注视着山脚下的铁铉和那帮倭人。   他看向眼前不远处,一名正在独自擦拭炮管的炮兵营总旗官,忽的开口道:“皇太孙殿下是不是要亲征倭国?”   …… 第四百四十四章 要生了   李景隆问的很突然。   而那被盯上的总旗官却没有半点反应,照旧是在擦拭着眼前的炮管。   李公爷就变得有些生气了。   自己明明都选择戳穿对方的真实身份了,但这厮却还在装作不知。   李公爷觉得自己被人给无视了,心下多了些不悦,快步上前,大手拍在炮管上。   “擦!就知道擦炮管!回头全军的炮管都让你来擦!”李景隆愤愤不平的冲着对方低吼着。   现为镇倭大军炮军营总旗官的男子,抬起头看向面色愠怒的大将军。   总旗官脸色平静,将手上的抹布塞到裤腰带上,双手抱拳道:“属下遵令。”   李景隆彻底无语了。   他连翻白眼,长吁短叹着,不解道:“像你们这些人,难道都这么嘴硬的?”   “属下愚钝,不知大将军所言何意。”   总旗官抱紧双拳,歉意的看看李景隆,最后则是挪向那些不曾擦拭的火炮。   这意思很明显,大将军挡着他干活了。   李景隆愈发无可奈何,抬手便抽在对方脑袋上,威胁道:“再推脱,劳资立马给你绑了,送到锦衣卫衙门口去。”   那真的是没法混了。   总旗官眼神里透着无奈,自己被绑着丢到锦衣卫衙门口?   那自己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暗卫被人发现了不说,还被弄去锦衣卫。   忒丢人!   总旗官抬起头:“大将军想知道什么?”   见得对方终于承认,李景隆的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伸手不住的拍在总旗官的肩膀上:“劳资早就看出来,你个没卵子的不是好人。哪个好人,天天抱着火炮睡觉。除了心里藏着事,没别的原因了。”   总旗官哼哼了两下,不置可否。   这个行当就是如此,谁都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发现。他倒是没有想到,似曹国公这等人,竟然会有如此敏锐仔细的关注和察觉。   李景隆收回手,摇摆着身躯,双手提着腰带,很是威风的模样:“殿下不可能不关注倭国,不盯着每岁数百万产出的地方。说吧,殿下对倭国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总旗官一脸的无奈,略有些冷声道:“公爷,为臣者,何时可以揣测上意了?”   李景隆面色淡然,全然没有担心对方会将自己的言行密奏回京的担忧。   他反倒是摊开双手,轻飘飘道:“本公坐镇倭国,责任重大,须得知道朝廷心思,如此才能不误朝廷社稷。你若是要弹劾本公,那就弹劾本公一个忠心赤诚的罪过吧。”   总旗官没有丝毫的办法,他满眼挣扎的看向如同应天街头地痞流氓一般的曹国公,低声道:“存地。”   说完之后,总旗官逃也似的远离李景隆这个混不吝的国公爷。   而得到答案的李景隆,脸上却是流露出了一抹会意的笑容。   他想到了数年之前,当时太孙殿下还未被册立,还只是宗室郡王。   那时候年轻的太孙殿下,忽有一日成了自己的学生,每日出宫入府跟随自己学习军阵兵事。   当时的自己还在憧憬向往着成为帝师,只是后来应天城里头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那一段时日,每天都有人被锦衣卫砍头,城里城外可谓是血流成河。   皇帝的怒火,让东宫里头那个本该安享荣华富贵的女人,如今被剥夺了所有的名分。本能封王就藩的宗室子,如今也只能困守中都。   从那之后,太孙也就不曾再来府中学习。   但李景隆却记得很清楚,当时的皇太孙就言辞振振的说着,大明之外疆域浩大,财富无数,大明所有能力,当尽握于指掌间。   李景隆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双眼微微眯起。   那该死的整日只知道擦炮管,好似恨不得和炮管过日子的混账玩意,到最后也只说了两个字。   存地。   但是存地可否留人?   这里面的学问就显得很大了。   所幸,自己是教授过太孙殿下的,自是清楚那位年轻的殿下心中所想。   一个由大明主导的世界。   李景隆的目光看向了,已经被铁铉领着,走到了半山岗上的吉野家族将军和吉野寺麻等人。   他热情的张开双臂:“将军阁下!寺麻君!你们可是让本公想死了!”   铁铉打了个寒颤,不知这厮竟然能如此恶心。   似这等和明军的往来,向来都是交由吉野寺麻操办的。   过往借着大明的虎皮做事的吉野寺麻,现在非常头疼于和眼前的这些明人打交道。然后家族将军那透着杀意的眼神,却让他很难有机会当缩头乌龟。   吉野寺麻迎合着李景隆的热情,抱起双手,脸上洋溢着比春天更温柔、比夏天更热情的笑容。   “大将军阁下!不过数日未见,却让我觉得犹如三秋之别。今夜一定要和大将军阁下把臂言欢,不醉不归!”   又是一个恶心货!   铁铉挪开的脸上,露着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是夜。   山岗上的明军大营,大将军在与人推杯换盏,载歌载舞。   山岗下。   被火炮撕开的城池,斗夜放光,一道道巨大的火焰在城中燃烧着。取得又一次胜利的吉野家族士兵们,将所有能带走的财物,尽数从城中搜刮出来。   无数的财富,在城门外交给了那些早就带着马车赶过来的明军。   装载上了属于胜利者的财富,又贴心的将不能继续参战的伤员们抬上马车,最后才在那些还要回城去纵情释放心中欲望的吉野家族士兵们的道谢声中,悠悠离去。   明军离开了,却也没有真正的离开。   在多次的查证之后,吉野家族的士兵们意外的发现,那些贴心的明军官兵,竟然会一直守卫在战线的最前方。   这些明军会随时防备着,北朝足利家族可能组织起来的反扑。   如此大方而又贴心,且几乎是无微不至的明军。便是每一次不参与攻城,吉野家族的士兵们也没有心生不满。   毕竟,明军从来就没有拿过一分战利品。   ……   “呸!这帮废物,这次才弄了这么点好东西!”   夜色下,满载着吉野家族士兵们的战利品的明军马车队伍里,发出了不满的叫喊声。   队伍停在了一处很隐蔽的地方。   几名持刀的明军士兵爬上了装着吉野家族负伤士兵的马车。   在一片林鸟惊起的乱叫声中,马车上传来了几道闷响声。   随后就看到一道道黑影,从马车上被抛下,坠入一旁的深涧里。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便是百年以后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下次做的利落点!”   前头的人,冲着补刀干活的人喊了一嗓子。   没人回应。   在队伍前面的旗官左右看了看,下令道:“将东西运入京都城里,再报信给这边吉野家族的那帮士兵知道。”   夜色下,无人说话,只是几道冷笑声响起。   ……   而在那刚刚被攻破的城池中,一场另类的狂欢却正在进行着。   城中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性都被杀死。   大街小巷,屋里院外,遍地尸骸,血水混着灰烬,从高处向着低处流淌,汇聚成了可以用澎湃来形容的血流。   而哭喊声。   那些女人、幼童的哭喊声。   充斥在整座城池里。   白天在血与火中挣扎,在最惨烈的城墙上下厮杀的吉野家族士兵们,将所有的负面尽数倾泻在了这座城池中。   每一刻都有人在死去。   每一刻都有人间最惨烈的事情发生。   而这些被一步步打开欲望的吉野家族的士兵们,将会越来越渴望于下一场战争的到来。   直到他们眼前所有属于北朝足利家族的城池被攻陷。   ……   应天城九曲青溪一大片区域,彻底成了闲杂人等无法靠近的地方。   太孙侧妃那痛苦的叫声,从昨日夜里头,一直持续到了今日正午。   几乎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拉过来了,但太孙侧妃腹中的皇室血脉却好似不愿出来,降临这个世界一样。   整个太孙府都乱了。   所有人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忙碌着,却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雨田望着坐在院中的殿下,又看了看天色,再看看周围乱糟糟的场面,顶着满嘴的火气泡,小心附身:“殿下,您还是去歇歇吧。秦世子和燕世子一早就出城寻老院使和院使二人了,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回来。”   朱允熥就只是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静却布满血丝的望着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屋门,却就是不开口说话。   雨田愈发焦急。   看着殿下如此,雨田一时也难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可瞧着周围乱糟糟的人群,心中却是一团怒火。   “都停下来!没干系的人都滚出去。再来碍眼,交严惩了!”   总管一声令下,终于是让混乱的场面止住了。   人群在退去。   雨田望着屋中对太孙侧妃现状束手无策的太医们,目光鄙夷而又愤恨的瞪了几眼,最后还是走到朱允熥身边。   “殿下,前头宫里有人过来递话。”   说到这,雨田停了一下。   朱允熥终于是有了些反应,缓缓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深邃的看向雨田:“是哪位让传话的。”   雨田回道:“是几位娘娘让人传话的。娘娘们说……”   “闭嘴!”   朱允熥嗓音沙哑的低吼了一声,目光冰冷的瞪着雨田:“将话吞回肚子里,这辈子都不要说出来!”   雨田被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朱允熥被宫里的传话弄得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终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却因为长久的坐立,脚下轻浮,身子猛然一个晃荡。   幸亏雨田在一旁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架住了太孙殿下。   朱允熥吐着浊气:“扶我出去走两步,叫碗糖水送过来。”   雨田遵令照做,搀扶着皇太孙殿下缓步走出到外面:“陛下那边原本是想亲自过来的,不过太子爷去乾清宫了,这才安抚住了陛下。   太子爷说,想来这个时候太孙府就够乱的了,陛下再过来,恐怕会乱上加乱,更乱了。”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回首默默的看了雨田一眼,眼睑微微的动了两下。   雨田心中一紧,立马开口:“是大总管让人知会奴婢的……”   朱允熥脸上表情明显放松了不少,亦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如今身边的牵扯愈发的多了,很多事情难免会不受自己控制。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人哪天就会干出什么天大的事情来。   雨田这时也反应了过来,不仅悄悄挥袖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   “殿下,糖水来了。”   当糖水送到,朱允熥刚刚接到手上。   远处却是传来一声惊呼。   “太孙妃要生了!”   “快来人!”   雨田这一遭更是提前出手,端住朱允熥手中的糖水碗,又搀住了他的手臂。   没人想到太孙妃也会在今日临盆。   所幸,太孙妃那边也一直都有太医守着。   当这时,两头都在要紧时刻,朱高炽和朱尚炳终于是赶了回来。   两人几乎是要将太医院新老两位院使架在肩膀上,扛进太孙府的。   老院使山永年狠狠的抽了两下朱高炽的脑袋,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朱高炽满脸堆笑,甚至是唯恐这位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国家祥瑞的老太医打的不痛快。   山永年领着水三年与皇太孙见了礼。   老人家如今愈发的精神,也更加的深沉。   山永年问清太孙府现在的情况后,便当即开口道:“殿下,老臣去侧妃那边,那边如今更为要紧。让院使去太孙妃那边吧,前几次过来问脉,太孙妃脉象很稳,气血畅通,胎儿稳固,今日临盆,倒也无妨,左右大抵是被今日府上气氛所致,殿下自不必担忧。”   老院使即便如今常在山中,却还是不忘用了更多的言辞来解释,他为何不去太孙妃那边。   朱允熥则是从善如流:“有您老站在这里,孤这心里头就已经踏踏实实的了。”   说着话,朱允熥冲着雨田使了个眼色,让其搀着老院使往太孙侧妃那头过去。   这边朱允熥又到了水三年跟前。   水三年这位如今的太医院院使,正要躬身做礼。   朱允熥便一把托住对方:“医者为大,今日不论君臣。还要辛劳院使,女子生育,多有后遗,还望院使多劳。”   水三年躬身抱拳:“此乃微臣职责所在。”   行礼之后,水三年便往太孙妃方向过去。   看着老院使和水三年两人都各忙其事,朱允熥方才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摸索着手,缓缓坐在一旁的石栏杆上。   目光带着后怕的看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太孙府龙凤呈祥   三个少年郎,就相对着,站在庭院中间默默无声。   四下里是府上的小内侍和小宫娥,压着脚步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划过的身影。   朱高炽本是靠在栏杆上的,却又因为在外面跑了大半天,直觉得双腿乏力。便缓缓的靠着栏杆坐在了底部的台子上。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熥哥儿,脸上浮出了些犹豫和纠结。   最后朱高炽却还是轻声开口:“听闻,你从昨夜就一直坐在侧妃屋外。”   朱允熥点点头,眼神动了一下。   朱高炽嗯了声,好似是过来人一样的说道:“初为人父,关切些倒也是人之常情,情理之中。子嗣绵延,谁人能够心静如水。当初我娘生高煦、高燧的时候,我爹还是照样心思重重,如你现在一般。等孩子生下来了,又是各种的畏手畏脚,唯恐伤到那小小的人儿。”   朱允熥抬眼看向絮絮叨叨的小胖,四叔家的事情,他现在是一点没有心情关注。   他只是有种莫名的感觉。   那种活生生的感觉。   只是眼看着小胖又要开口絮叨,朱允熥才终于抢先开口道:“那你出生的时候呢?”   “我?”朱高炽抬起头,笑了笑:“在老家凤阳啊,我是家里老大,我爹那时候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听我娘说,除了紧张便是担忧,像是油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朱允熥微微眯起双眼:“先前,雨田和我说,宫里头的娘娘们让人递话过来。我没让雨田说出口,想来无非也是那些任谁都猜的出来的话。”   朱尚炳在一旁眨眨眼,这等事情不是他能参与讨论的,自己该合计着如何将彻底断绝倭人血脉的东西,早点筹备好送往东征大军手上。   只是今天家里头是大喜的日子,朱尚炳想了想,觉得这时候不该有那些阴谋诡谲的念头。   晃晃脑袋,他开口道:“娘娘们递什么话了?”   朱高炽顿时没好气的转头瞪了这憨货一眼。   倒是朱允熥无所谓道:“总之依着娘娘的心思,宗室繁衍才是头等大事。”   说完之后,朱允熥淡淡的看了小憨一眼。   朱尚炳皱皱眉:“哦……”   朱高炽挥挥手:“你还是闭嘴吧。”   “哦!”   朱高炽翻了个白眼,彻底放弃拯救这个没救了的兄弟,迎着熥哥儿的注视,开口道:“想来这个时候,爷爷和大伯也该在宫里头议定孩子们的名字了吧。”   朱允熥点点头。   开口解释道:“若为男孩,则文字辈,五行属土。若是位小女娘,大抵是由着太孙府自定,报给宫里知晓即可。”   ……   蹬蹬蹬。   乾清宫中,略显的有些不安的脚步声,持续不断的回响着。   孙狗儿站在寝宫门口,很是繁忙,他不时的看看那总是空荡荡的宫门,又不安的回头看着皇帝皱紧眉头来回的踱着步子。   就连向来沉稳的太子爷,这时候也不停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试图让自己能平静下来。   在前殿里头,皇帝和太子爷之间,正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随意的放了几张纸。   一只只墨渍还尚未干透的大字,正随意的叠放在一起。   “什么时辰了!”   朱元璋双手叉着腰,忽的停下了脚步,看向殿门前抓着门框左顾右盼的孙狗儿。   孙狗儿肩头一颤,连忙转身低头:“回禀陛下,再有一刻钟巳时就要过去了。”   朱元璋眉头皱起,眼神冰冷的扫了一眼旁边的太子爷:“都什么时辰了,还没有消息送回来吗!”   孙狗儿悬着心,紧绷着身子,小心上前低声安抚着:“前面有消息进来,说是秦王府和燕王府的二位世子一早出城,去寻山老院使和水院使两人,想来这个时候也该回太孙府了。”   “啊……”朱元璋张嘴发出一声,眼神和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是他们师徒二人啊,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孙狗儿体察圣情,脸上露出笑容宽慰道:“太孙是个有大福气的人,今日太孙府定然是能母子平安的。”   “这事情,需要你个狗奴多说吗!”   朱元璋心中藏着无名的火气,当即便冲着孙狗儿呵斥了一声,旋即挥手一指殿门外:“滚出去,盯紧了!”   孙狗儿自不敢多说,躬身抱拳一路推到了殿门处,这才缓缓转过身,这次一直跑到了乾清门下,等着宫外的消息送进来。   朱标瞧着已经乱了神的老爷子,心中亦是感慨颇多,换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道:“圣字太沉重,还是用岱字吧,我家儿郎还是稳重些的好。”   朱元璋长叹一声。   拍着大腿落在桌前的椅子上,望着桌子上那成堆落满大字的纸张。   在这堆纸张的最上面,是两个被刻意放在显眼位置的字。   圣。   岱。   皆为五行属土。   “这是俺的第一个重孙子啊,是咱们大明朝四代第一人啊。”   朱元璋目光烁烁有神,流光斗转。   朱标眨眨眼,说起来这也将会是自己的第一个孙儿。   眼看着,前头自己还不过是个父亲,如今不知不觉就是要当爷爷的人了,莫名的情愫不禁再一次席卷而来。   朱元璋瞧着那两个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文岱文岱,读起来就像是书呆子一样,不好听。还是文圣好听的些,朱文圣啊!老大,俺说的有没有道理?”   原本正被那莫名情愫困扰着的朱标,这时候不免又是心生无奈。自己当真是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因为那尚未出世的孙儿名字,要和老爷子争论一番。   朱标轻叹一声:“依着老家凤阳的习俗,这名字不好养活的……再说了,这一次也说不准就定然是个男儿。回头等太孙府再进些女子,这文圣、文岱都用上也就是了。”   “一定是个男儿!”   朱元璋丝毫不给朱标反驳的机会,斩钉截铁,一副笃定了的脸色。   ……   “嗯啊嗯啊……”   “啊……啊……啊……”   清脆响亮的孩啼声,在九曲青溪旁的太孙府里第一次发出。   哭声之下,整个太孙府都泛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生机。   “生了!”   “生了!”   无数的宫娥从太孙妃的院中冲了出来,人人脸上喜色洋溢。一直贴身伺候着太孙妃的女官,更是满脸喜泪,热泪盈眶,脸色涨红。   “太孙妃生了!”   “是位世子!”   “是位小世子!”   “太孙妃为殿下生了位小世子!”   女官和宫娥们不住的大声呼唤着,欢喜声充斥着整座太孙府。   府墙外,那些已经在明在暗,戍守许多时日的人们,下意识的似是心有感悟的抬头侧目,看向太孙府的院墙里。   庭院中。   朱允熥脑袋嗡的一声,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时间停了下来,空间消失,周围的现实存在感破碎成了虚空。   整个人处于混沌之中。   朱高炽满脸的兴奋,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两步就冲到了朱允熥的眼前。   他双手紧紧的抓住朱允熥的双臂,重重的摇晃起来:“熥哥儿!熥哥儿!你当父亲了!你当爹爹了!是个男儿!是个男儿!是咱们家四代第一个男儿!”   只是此刻的朱允熥整个人都沉浸在愿望实现的巨大喜悦之中,对周围的一切尽数无知。   朱高炽一下一下重重的拉扯推搡着朱允熥:“熥哥儿!你醒醒!快醒醒!”   然而,任凭朱高炽如何的呼喊摇晃,朱允熥便就是醒不过来。   朱高炽无奈,只能转身满头大汗的看向一旁,已经有些发懵的朱尚炳。   见到小憨发懵的样子,朱高炽大吼着。   “快!去宫中!去宫中报喜!”   “太孙妃诞子,大明宗室有继,国嗣绵延,我家大喜!”   “快!快去!”   朱尚炳被吼得眼前冒金星,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子,长大了嘴:“啊……啊?去……报喜!报喜!我我我我这就去……”   朱尚炳嘴里胡乱的说着话,人已经是强行转过身,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连翻好几个跟头才停了下来。   然而这时候,朱尚炳也顾不上这些,瞧着周围赶过来的太孙府的内侍和护卫,他亦是大吼一声:“走!随我入宫!快!”   此刻。   太孙妃院中的女官们,已经是到了朱允熥眼前。   人们跪了一地,人人脸上洋溢着浓烈的笑容。   “恭喜殿下,为殿下贺喜。”   “太孙妃母子平安,小世子健硕有力。”   “奴婢们恭喜殿下。”   所有人都在想尽了办法表达着自己的喜悦,那份荣辱与共的喜悦。   朱高炽脸上汗水不停的渗出,擦也擦不掉,瞧着周围聚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朱允熥却始终不能清醒过来。   心急之下,朱高炽上前一步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朱高炽先是回头看向周围的人群,低喝一声:“低头!”   燕王世子的话在太孙府照样是管用的,人们纷纷低下头。   朱高炽这时候才咬咬牙,转动起了右手的手腕,目光恶狠狠的盯着眼神发懵的朱允熥。   他的右臂在半空中抡了两圈,然后大拇指上的指甲重重的掐在了朱允熥的人中穴位上。   指甲深陷。   朱高炽瞪大了双眼,咬紧牙关:“快醒醒!”   “啊!”   一声惊呼,从朱允熥的嗓子里发出,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终于是清醒过来的朱允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额头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渗着汗水。   朱高炽在一旁搀扶着他,伸手在其后背上安抚着。   朱允熥张着嘴道:“母子平安?”   朱高炽重重的点着头:“母子平安!太孙妃为你生了位世子!”   “平安就好……母子平安就好……”   朱允熥嘴里连连呢喃着,呼吸也逐渐的平复下来。   等他反应过来,正要往汤丫头那边院中过去的时候。   水三年已经是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   朱允熥远远的便迎了上去:“多谢院使,今日有劳院使,府上才能平安添丁。”   “此乃微臣本分。”水三年脸上的笑容是止不住的,轻声道:“太孙妃的身子很不错,想来也是因为出自我大明将门的缘故。所以,诞下的小世子虽然早了几日,但根骨却是极佳,啼声震耳。日后定然是能平平安安,茁壮成人的。”   朱允熥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就从未停下来过。   这时候,不远处忽的有发出一阵动静。   是太孙侧妃院中的声音。   在一片密集嘈杂的脚步声中。   一道憋了足足一整日的孩啼声,亦是传了出来。   而这道孩啼声,却好似是那娇柔的狸花猫一般,惹人疼惜。   “生了!”   院中,忽的传来了一道哭声。   随后便是欣喜声发出:“侧妃生了!母女平安!”   报喜的人早就已经冲了出来。   又是乌泱泱一片人,从侧妃院中赶了出来报喜。   而在后面则是满手鲜血,带着数名一个昼夜都没有合眼的太医院太医们,站在院门后冲洗着手上的血渍。   朱允熥当即提起脚步,朱高炽紧随而上。   “都让开!”   “都让开些!”   朱高炽瞧着眼前这帮慌慌张张的报喜人群,连连大喊,伸手挡在朱允熥身前。   朱允熥一路冲到了院中。   “山老,侧妃如何?”   朱允熥不顾山永年双手上的血渍,一把抓住对方的双手,目光担忧急切的询问着。   山永年脸上露着笑容,左右看了看太医院的太医们:“幸亏有他们从昨日便在太孙府,没有大动干系,不然便是殿下那位小棉袄能生下来,侧妃恐怕……”   朱允熥眼底不禁闪过一道后怕。   “辛苦……多谢……太医院有大功!”   这时候,朱允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朱高炽适时上前:“诸位太医辛苦一昼夜,还是早些去前头歇息,府上已经准备好换洗的衣裳,略备酒菜。”   太医们冲洗干净了双手,恢复了当朝医官的模样。   山永年则是冲着这帮人笑了笑:“既然是太孙设下的喜酒,你们便去吧。”   “臣等谢殿下赐酒。”   太医们躬身谢恩,这才绕出院外。   朱允熥这时候还在后怕着山永年刚刚说的事情,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这时候,他抓住朱高炽的手臂,看向对方。   “去,让人去宫中报喜。”   “太孙府今日诞子诞女!龙凤呈祥!”   “请陛下为其赐名赏福!”   朱高炽连连点头,向太孙府上的人转达着这些话。   而他则是目光担忧的看着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朱允熥,低声道:“你自己要不要紧?”   说着话,朱高炽不忘抬头看向一旁的山永年。   山永年当即上前,伸手搭在了朱允熥的脉搏上。   朱允熥则是抬头开口道:“备酒!今日当畅饮!”   朱高炽却是不肯,而是目光认真的盯着诊脉的山永年。   少顷,山永年睁开眼,迎着朱高炽的注视默默的点了点头:“世子这时候多陪陪殿下即可。”   朱高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朱允熥哈哈大笑起来。   “畅饮!”   “今日不醉不休!”   …… 第四百四十六章 皇重太孙风声起   嘭。   青天白日里,一道烟花,在西华门外爬到高空,发出一道轰鸣声。   在这一声轰鸣后。   西华门外,紧接着又连续传来八声烟花升空轰鸣,算是凑齐了九道。   仅仅是在小半个时辰里,整个应天城里的官宦人家纷纷打开中门。   功勋将门人家,拉着一车车的贺礼。翰林进士文官,提着一份份合乎心意的精致礼物。人们带着不同的目的,却向着同一个目的地而去。   九曲青溪旁的太孙府,府前街从清晨就已经挤满了人和马车。   人头攒动,人潮拥挤。   太孙府的管事们站在府门前,努力的控制着局面。   “殿下说了,世子世女而诞,已经受尽上苍眷顾。朝中文武不必厚礼,每家取碎布一块,太孙府为两个小小人儿做两件百家衣积攒福分,便是极好的。”   即便有管事在府门前不断的重复着这样的话,却总是拦不住那些上了头的文武百官。   这是大明朝第一个四代儿郎。   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只要那个孩子茁壮成长,大明朝未尝不可一日同见四龙临朝。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   太孙府的正主们,却早就已经悄无声息的举家离去。   西华门城头上,朱允熥颇是后怕的长出了一口气。   望着前面的太孙府方位,周围的街道上还有更多的功勋将门在往太孙府而去,他便庆幸自己跑路的足够快。   太孙府总管事雨田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后面的城墙下爬了上来。   雨田压着粗重的呼吸上前小声道:“殿下,太孙妃和侧妃,还有世子世女都已经送到乾清宫那边去了。”   今天一早赶去太孙府报信,也是逃出来的朱高炽立马回头:“不是说暂时送去东宫静养嘛,怎么去了乾清宫那边。”   朱允熥亦是回头看向雨田,眉目间有些疑惑。   雨田愣了下,张着嘴,伸手抽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奴婢没说清,还请殿下赎罪。”   朱允熥翻翻白眼:“你只管说。”   “是陛下中途让孙总管带着人给世子世女拦下来的,说是就放在乾清宫养些时日。”   雨田开口解释着如今宫中的情况:“娘娘们说太孙妃和侧妃,这一遭辛苦。尤其是侧妃,是在生死关上走了一遭的人,需要静养,好生修养。如今,太孙妃和侧妃都在后宫那边。”   朱高炽看了眼朱允熥,朝着雨田挥挥手。   等到这位太孙府大总管退下,他才轻叹一声开口道:“外头这般,看来也是吓到宫里头了。”   朱允熥只能抱以无奈的笑着:“其实他们这般做,倒也是因为朝廷如今的新政所致。”   朱高炽探头看向西华门外,九曲青溪旁被无数功勋人家和士绅文官们围住的太孙府。   从这城头上往下看去,便是一副别看生面的场面。   外头的人想要挤进去,而在里面的正主却早早的就已经举家逃离了。   朱允熥幽幽一叹:“新政当真似虎,如今说他们是提前下注,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向爷爷表明心迹,展现他们对大明的忠诚。”   “所以皇爷爷才没有下旨禁止?”   朱尚炳穿着一身的甲胄,领着一队兵马从北边城墙走了过来,示意麾下继续往南边巡哨,他则是停了下来,低声问了句。   朱高炽瞥了眼这厮,转口打趣道:“没捞着进入东征大军的讲武堂武生名单,便自己在这宫里头装扮起来了?”   朱尚炳哼哼了两声,不太愿意搭理小胖。   他看向朱允熥,低声道:“如今上直亲军卫大多都传开了,说是咱们大明朝可能都要有皇重太孙了。”   朱高炽当即一顿,目光有些骇然的看向城墙跺后的朱允熥。   这股风可是起的有些不太妙啊。   朱允熥亦是双眼一缩,回头看了朱尚炳一眼。   大明朝有他这一个皇太孙,已经是历朝少见的事情了,如今宫里头还没有说话,外头却已经在传皇重太孙的事情了。   风起的太快太猛。   有时候,便不是什么好事。   “和内阁说一声,新政的事情还是要抓抓紧的,朝廷白花花的银两撒下去,事情不能拖沓下来。”   朱允熥却未开口提及那皇重太孙的事情,反倒是转口说起了内阁总领新政的事。   朱高炽目光闪烁了两下,了然点头:“那现在,我们是去皇爷爷那边?”   听到这,朱允熥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难得的柔情。   ……   “这话是殿下亲口说的?”   内阁,任亨泰看着前来传话的太孙府内侍,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有些疑惑。   小内侍点点头:“殿下亲口所说。”   任亨泰眼睑下沉,心思明显重了些。   一旁的解缙则是挥挥手:“有劳了,回去禀告殿下,臣等已经知晓,自当以国事新政为重,一日不敢忘却。”   小内侍躬身领命,退出内阁。   内阁中,发出一声轻叹。   如今的内阁,奏章案牍书卷,愈发的多起来,人也比过往显得更多了一些,权力自然就更重了几分。   只是在这内阁里间的屋子里。   却只有任亨泰四人。   任亨泰发出一声轻叹,斜眼扫向身边的解缙,而后又看向在对面斜靠着打盹的魏国公徐允恭,以及在不远处通顶的书架前翻阅查找案牍的高仰止。   书架是新添置的,还带着刚刚上过大漆不久之后的新光。书架很很高,一路高到了屋顶,层层叠叠的案牍塞满了每一个空格。   作为内阁中最年轻,却也是大明朝如今朝堂上少数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高仰止,在书架前就显得很是矮小了。   任亨泰轻叹一声之后,目光便锁定在了高仰止的背影上。   在旁的解缙手捧着九边呈奏回来的奏章,微微低头,眯起双眼,缝隙里盯着不知要做什么的任首辅。   任亨泰轻笑着开口道:“春风,殿下这番话的意思,你可曾悟了。”   近处,原本打盹的都快要打鼾了的徐允恭,忽的没了声息,身子微微的动了一下,却没有下文。   高到顶的书架前,高仰止慢条细理的,终于是从那无数的案牍之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回过头,高仰止捧着自己找到的案牍,面露笑容的迎着任亨泰的目光。   他便真的如自己的字一样,脸上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温柔。   高仰止亦如春风的轻动脚步,两袖飘飘,开了口,语调平和:“若是晚辈猜的不错,殿下是觉得太孙府外头太吵了。”   说完之后,高仰止脸上浮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含蓄微笑。   不等解缙开口,徐允恭已经是挪了一下身子,哼哼了两声睁开双眼:“春风说的倒是不差。堂堂太孙府外头,被围成什么样子了?吵吵闹闹的,让人以为我们大明朝的太孙府是菜市场不成?”   内阁总领朝廷文武百官,应天城里的消息总是知晓的最清楚。   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锦衣卫如今也都开始往这边报上一报。   任亨泰点了点头。   在他身边的解缙方才开口:“身为臣子,还是以国事新政为重的好。为臣者忠孝当在心中,国事处理的不妥当,做再多旁的事情也是无用。   君上用人,亦是用人不疑。既然如今新政初定,朝堂安稳,陛下他们也不会再有在朝堂上大动干戈的念头。   任阁老以为,如今是不是该以内阁的名义,下一道行文,让各部司衙门都知晓一番?”   解缙将应对办法,送到了任亨泰的面前。   任亨泰笑了笑:“既然大绅如此说,便依你的意思,内阁署名行文各部司衙门,让他们给人都叫回去,老老实实的干好本分事情才是。”   解缙应了下来,看向高仰止。   高仰止当即开口:“我去写行文。”   那头,徐允恭却是忽的开口:“这行文倒是还要再斟酌斟酌。”   他一开口,不单单是任亨泰,就连解缙和高仰止两人,都面生疑惑。   按照往常的惯例,像今日这样的事情,徐允恭是不太会参与其中的。只要不是涉及到大都督府治下的有关事宜,徐允恭在内阁中大多数时候,都是摸鱼过日的。   整日里,内阁就是忙的脚不沾地。   他魏国公也是舒舒服服的打盹看书喝茶。   高仰止看向任亨泰和解缙,而后笑着看向徐允恭:“不知公爷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徐允恭摆摆手,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嘴。   似乎是茶水有些凉了,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也没什么事情。”徐允恭说着话,伸手将嘴边的碎茶抹去,继续道:“便就是今天入宫入值的时候,刚刚出了府门,就听外头有人在说一桩连我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这事情不简单了!   解缙目光一转,轻咳一声。   高仰止心领神会,立马是配合道:“哦?还有什么事情,是公爷也不知道的?”   任亨泰目光转动,心思微微一沉。   徐允恭开口道:“听着倒是让人不禁发笑,那些人说的事啊。竟然是在说,我大明朝就要有皇重太孙了!你们说,这事可是好笑?便是当真有这回儿事,那也该是我们内阁先知道的不是?”   徐允恭笑着将事情说出口,目光在内阁里转了一圈,然后嫌弃的看向刚刚被他放下的茶盏。   “来人啊,茶凉了。”   “是谁在说这话的!”   任亨泰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手里捧着好不容易找出来的案牍,原本准备去书写行文的高仰止,悄然的挪到了一旁。   解缙抬起头,目光深邃:“倒也确实有意思,要不让锦衣卫去查查?”   任亨泰冷哼一声:“这时候空穴来风,若是查了,倒是叫人以为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这帮混账!”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骂谁混账。   只是内阁首辅生气了,这倒是真的。   高仰止左右思虑了几下,轻声开口:“要不我措词含蓄一点?总不能朝廷新政当下,大家伙的心思都被旁的事情给勾走了。”   三人看向任亨泰。   文渊阁里的头把交椅,现如今是他在坐着,总的来说还是要顾及他的意见。   任亨泰在三人的注视下,站起了身。   “老夫去乾清宫面圣。”   ……   “乖乖!”   “好乖乖!”   “笑笑,笑笑,给太爷爷看看……”   “哦……笑了呀……哦哦哦……”   “是不是俺家的乖乖在笑呀?哦……是的呀!”   和谐的逗笑声,在乾清宫里回荡了许久许久,却久久不肯罢歇。   “太子哥哥,父皇有这样对过我吗?”   “二十三,你长大了,别想了。”   “太子哥哥,那父皇这样对过熥哥儿吗?”   “二十三,别问了。”   “太子哥……唔唔唔唔……”   “允熥你轻点,二十三是你皇叔!”   乾清宫的门口,太子爷朱标脸上带着些不悦,看向正伸手捂着小二十三叔朱桱嘴巴的朱允熥,开口劝阻着。   三个人就坐在门口,在三人后面,则是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蹲着。   被捂住嘴的朱桱,一个劲的想要挣脱开朱允熥的束缚,可他又哪里有那个力气。   小家伙被憋得满脸涨红,眼珠子突突的。   噗……   噗噗噗……   好几声闷响。   朱允熥顿时满脸嫌弃的张开手掌,眼睛都不愿往下看,手掌便按在了小二十三叔的肩膀上,随后狠狠的揉搓着。   朱桱被松开了,终于是开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他仰头看向朱允熥,指着寝宫里,正围着那装着两个小小人儿的竹篮,转悠了大半天的老爷子:“熥哥儿,那两个小家伙是你生出来的?”   朱允熥有些无奈,目光幽怨的看向自家老爹。   朱标往里头让了让,悄悄的躲过自家儿子的幽怨眼神:“今天你爷爷高兴,大本堂的课也就暂停一天了。”   老爷子能因为什么高兴?   朱允熥轻叹一声,魔爪开始转移到了小二十三的脑袋上,继续狠狠的揉搓着:“小家伙是太孙妃和侧妃生出来的!”   朱桱眉头一皱:“不是你生的?那为什么你会是他们的爹爹?那我是不是,就是他们的二十三爷爷了?”   说完之后朱桱又看向一旁的朱标:“太子哥哥,二十三没有算错吧?”   朱标和朱允熥父子两人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无奈。   …… 第四百四十七章 取瀛洲贺龙凤   “乖乖!”   “囡囡!”   “哦!笑起来了!笑起来了!”   “你们两个都在笑是不是呀。”   乾清宫中,朱元璋的笑声愈发的张扬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恍若无人的在被安置在两个竹篮里的小小人儿面前,张牙舞爪的一时扮着鬼脸,一时又挤眉弄眼做出滑稽模样。   内宫二十四衙门的大总管孙狗儿,那满脸的褶子都要堆成山了,也陪着皇帝在旁边来来回回的打着转。   涨红着的脸,让人分不清的还以为,是不是这位入宫多年的大太监,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咋了。   “父皇好可怕……”   朱桱脸上有些淡淡的忧伤,更多的却是害怕,嘴里不由自主的嘀咕了一声。   刚嘀咕完,朱桱立马缩起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向着左右滴溜溜的转动着。   而后就见朱桱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到彷徨,最后变得迟疑起来。   他脑袋不停的左右转动着:“太子哥哥,我啥也没说……”   “熥哥儿,你要相信我哦……”   朱允熥点点头,越过这小子,看向自己那当大明太子的老爹。   父子二人眼神无声的交流了一下。   啪!   “啊!”   朱桱蹭一下就从门口窜了起来,右手背到身后,不停的上下揉搓着,人却已经往寝宫里头,也就是老爷子朱元璋那边窜出去一大截。   “嗯?”   一道质疑声,在两个自行微动的竹篮旁响起。   朱桱浑身一抖,想要回头找出刚刚的罪魁祸首,可自己的脖子却僵硬的动弹不得。   “呀呀呀……”   “啊啊啊……呀啊……呀啊……”   孩啼声,总是精准的到来。   朱元璋的脸上浮出一层阴影,淡淡的扫向僵直身子,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小二十三。   “嗯?”   孙狗儿连忙招呼着角落里的宫廷嬷嬷过来,安抚两个因为惊扰而开始哭啼起来的小小人儿。   他亦是满脸堆砌着和煦慈祥笑容的将脸伸到了竹篮上:“小世子乖,小世女也乖,不哭不哭,哭的老奴心都碎了……”   孙狗儿的声音,变成了背景声。   朱元璋则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小二十三跟前。   啪。   老爷子的手掌分明是轻轻的拍在了小儿子的脑袋上。   朱桱却是两肩一窜,然后就跌坐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就是也想看看他们俩……”   被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朱桱,都快要哭出声来。   朱元璋稍作一愣,脸上露出笑容:“还以为你要做什么事情,想看就去看,手脚轻点,别拿你那脏爪子碰他们俩。”   老爷子不罚自己?   朱桱顿一下就抬起头,眨着那双最具特征的大眼睛,似乎是想要最终确认:“真的可以看?”   朱元璋立马哭笑不得起来,挥挥手:“去吧去吧。”   再三确认老爷子不是和自己设陷阱打埋伏之后,朱桱心中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在身上胡乱的擦着,就到了竹篮旁。   他就站在两只竹篮前,左看看右看看,脸上那稚嫩的笑容绽放开来。   想要伸手,却又想起老爷子的话,唯恐自己忍不住伸了手,最后还是将自己的两只脏爪子揣进袖子里,便就是伸头看着竹篮里躺着的两个小小人儿。   朱元璋则是安然轻步走到了宫门前。   砰砰。   朱元璋抬脚就在朱标和朱允熥两人中间的门槛上踢了踢,挑动眉头看向外头:“都守在这里作甚?是怕俺欢喜过了头?”   朱标带着三小只站起,躬身退到了一旁。   “儿臣和他们三个,只是不敢打搅了您含饴弄孙的温情。”   朱标面带笑容,继续轻声道:“只是可惜了,今日不曾安排画师,若不然将今日您老含饴弄孙的场面画下来,日后也是一桩美谈。”   儿子的夸赞,总是要比朝堂上的马屁来的舒服。   朱元璋张开双臂舒展活动着走出寝宫,到了外头。   “听说,太孙府那边很是热闹。”   朱允熥立马上前:“倒也只是大伙儿觉得近来宫里头没什么喜事,今次太孙府添了人丁,便想着沾沾喜气罢了。”   在这样的场合下,朱高炽总是会默默的观察着老爷子的言谈举止,不问便不开口。至于朱尚炳便从来都是在心中默念自己是个透明人,老爷子看不见自己,唯恐自己被老爷子给盯上。   爷孙三代人,便在朱元璋的领头下,竟然是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乾清宫的范围,往前头三大殿方向走去。   朱元璋适时开口:“文圣是个好孩子,将来会是个有大作为的孩子。茯苓那丫头出落的也不错,日后嫁人从夫,亦是能持家淑敏的。”   太孙府两个孩子的名字,总还是在皇帝的意志下被确定了。   太孙妃嫡子,朱文圣。   太孙侧妃女,朱茯苓。   朱标摇晃着脑袋:“才不过几日大的孩子,哪里能看得出什么。您这是偏爱,心里头眼里面欢喜,所以才觉得都是好好的。”   朱元璋瞥了一眼老大,不满的哼哼道:“如今也是当爷的人了,你倒是不偏不倚的很。”   这话让人没法接,朱标砸砸嘴唇,想了想索性便不再搭理心里不知到底有多欢喜的老爷子。   终于,还是朱允熥瞧着两人相互看不上眼,只好在一旁开口插话。   “爷爷这是要去哪?”   朱元璋斜觎了一眼宝贝大孙子,脸上竟然没什么好颜色。   “监国太孙怎么当的!风声起来了,都不知道!”   得。   老爷子现在心头尖尖还落在乾清宫里头呢。   朱允熥也算是明白了,如今整个宗室里头,人人都不可能在老爷子这里讨了好,便是自己也不再能讨到好了。   如今老爷子啊,那一颗心全都在那两个还只知道用哭声来表达一切的小小人儿身上。   算逑!   朱允熥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自己也算是乐得清闲。   旁边的朱标瞧着自家崽也被训了,脸上竟然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   朱元璋却是恨铁不成钢的继续骂骂咧咧道:“这风声没人带,却偏偏就是起来了。他们当真是在盼着俺这个老头子早点死了,埋进土里面?还是他们要和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做那从龙之功的梦?”   朱元璋前前后后骂了好一阵,却就是不见身后那几人开口。   不禁停下了脚步。   他双手叉着腰,看向还在低着头往自己跟前走来的四个人,眉头不由皱起。   “你们翅膀也都硬了?!”   朱标下意识就要开口,却忽的转头抬手,拍在身边自家崽的后脑勺上:“皇爷爷对你问话,怎么也不知道回话!”   哼哼!   朱元璋目光不善的瞅了老大一眼,然后眼神戏谑的挪到了大孙子的脸上:“平日不是能说会道吗,今天你就来说说,这外头的风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朱允熥发誓,自己现在请愿待在太孙府,被外头那帮人给吵死,也不愿意在老爷子面前被吓死。   那风声怎么起来,他又如何能知道。   连老爷子查出来的结果都是没有人带头,就是自然而然的起了风声,他又怎么作答。   可是老爷子如今的脾气已经是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朱允熥心中轻叹一声。   他抬头开口道:“孙儿以为,他们是怕了。”   “怕了?”   朱元璋显然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眼睛里也多了几分期待。   他伸手对着朱允熥点了两下:“你说道说道。”   继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朱允熥张着嘴,无声的出了一口气,侧目看向身边的老爹,眼神嗖嗖的透着幽怨和不满。   朱标却是伸手就在儿子的后腰上推了一把。   朱允熥被推着向前了两步,只得是继续迈着脚步跟在老爷子身后。   “回爷爷的话,孙儿是觉得,这两年尤其是今年,朝廷的动作在外人看来是大了些。   自开春后中原一带黄河泛滥溃决,朝堂上下几经梳理。大半年的时间,文武百官也算是人心惶惶。   如今虽说新政初开,朝廷样样事情样样新。但底下那些人终究还是没有将心放进肚子里的,怕朝廷什么时候会革了他们。   所以近日我家添丁,他们自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来借机表达忠心。”   说完之后,朱允熥吞咽了一下口水,双手捏在一起垂下,低着头便默默的跟在老爷子身后。   朱元璋眼神数度流转,显然思绪颇多。   半响之后,却听他讥笑一声。   一手叉着腰,一手转着扳指晃动着。   “怕?”   “那就让他们继续怕着吧。”   且说另一头,先前从文渊阁出来,要往乾清宫过去面圣的内阁首辅任亨泰。   应天皇城实在是太大了一些。   从文渊阁绕过三大殿到乾清宫,就能走上小半天的功夫。   任亨泰实在是怕皇帝会因为底下那闹起来的风声,对朝堂上下再生厌恶,到时候再来一场清洗。   那好不容易才打开局面的新政,可就算是要中道崩殂了。   心里装着事情,任亨泰双手砸在一起,闷着头就想早点赶到乾清宫里。   “小心!”   “止步!”   两道呼喊声,突兀的钻进任亨泰的耳朵里。   下一刻,他已经是重重的砸在了一道身影中。   朱允熥瞪大了双眼,将本来闷着头就要撞到老爷子的任亨泰给拦下,双手紧紧的扣住这位内阁首辅的双臂。   “任阁老,这是怎么了?”   “太孙殿下?”   任亨泰嘴上嘀咕了一声,有些疑惑自己怎么在这里撞见对方了。不等他继续,皇帝的身影已经是从太孙的身后晃了出来。   任亨泰顿时心中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定然是快要冲撞到了陛下,这才被太孙殿下给提前拦住。   想到这,任亨泰就要跪下请罪。   朱元璋却是信步而止:“免了吧,跪来跪去的倒是让人都矮了几分。”   朱允熥亦是拖着任亨泰的手臂:“任阁老谢恩便是了。”   皇帝和太孙都这般说,任亨泰也只能是生受了。   “微臣谢陛下隆恩。”   朱元璋脚下不停,侧目看了眼任亨泰:“正好俺要去内阁走走,你有事现在说正好。”   任亨泰躬着身,看了眼后面跟上来的太子爷,还有秦王府、燕王府的两位世子。   他当即转口道:“启禀陛下,今日内阁刚刚接到东征大军快船送回的军报,大将军李景隆如今正在驱使倭国南朝吉野家族,为我朝大军前锋,征讨北朝足利家族,连日夺城,兵进神速。”   “哦?”   朱元璋脸色平静:“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要叫你亲自往宫里头来报?”   任亨泰心中懊恼不已,怎得偏生就遇到这么多的人在场。   得亏,大明朝第一位坐拥状元牌坊的状元郎,才思足够敏捷。   任亨泰念头转头之下便已经开口道:“内阁以为,我朝定下经略倭国之策,自然是要如经略昔日的交趾道一般,亦如如今的占城道。   若是如此的话,则倭国百姓如何处置?北朝足利家族如何处置?南朝吉野家族眼下算是东征大军的附庸前锋,待平定北朝足利家族之后,东征大军是否又会调转锋芒,杀向南朝?   若当真如此,臣等以为我朝恐怕要陷入背信弃义之地,尚需妥善操办,才能避免此事发生。”   任亨泰说完话,便低下头。   这些年朝廷从倭国那边,赚取了数不尽的好处。全面经略倭国,早就已经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若是说要放弃倭国,恐怕才会招致满朝弹劾。   只是利益当下,国家的形象却也不能有损。   朱元璋轻笑了两声,歪头看向一旁的太子,又看了看低眉深思的太孙。   皇帝带着笑声,幽幽开口。   “瀛洲道的处置啊……”   ……   “诸军!”   “今日朝廷喜报,太孙府添丁,龙凤呈祥!”   “国朝洪武二十八年,国家复行秦法军功爵,功高可封王。此乃陛下恩典,太子仁德,太孙信赖。”   连日夺城,几近北朝心腹之地的一座大城前。   中军阵前的高台上,李景隆完全放下了国公爷、大将军的体统,奋力嘶吼着。   “国家待我等武夫以诚,我等虽只有匹夫之勇,却可以马革裹尸而还之志,报效国家恩遇!”   “今日我朝大喜,诸将士!”   “取瀛洲!贺龙凤!”   …… 第四百四十八章 玉碎日,瀛洲满地红   “取瀛洲!”   “贺龙凤!”   “取瀛洲!贺龙凤!”   身披甲胄,刀枪在手,军阵整齐的明军,不断的重复着呐喊。   成千上万的明军一齐嘶吼着,犹如山崩海啸一样。   大军前连续作战,不断减员,以至于即便后方不断有援军到来,也快要补充不齐的倭国南朝吉野家族大军,军阵在明军们的呼啸声中,如同稻田一样的摇摆晃动着。   吉野家族将军眼神复杂的看向本阵后的明军大阵,脸色复杂而暗含萧瑟。   恨此生无能为明人乎!   在家族将军的身边,是如今已经彻底沦为,仅仅只有和明军沟通权力的吉野寺麻。   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明明在明军的帮助下,南朝吉野家族对北朝足利家族主动发起的这一场战争,是以吉野家族连战连胜,不断的攻城掠地。   但吉野寺麻在家族中的地位,却偏偏就是不断的下跌着。   似乎吉野家族每取的一场胜利,占领摧毁一座城池,南朝就又向覆灭近了一步。   如今,联军已经到了足利家族的心腹之地。从前方传来的消息,足利家族已经将整个北方的兵马都抽调了回来,正在准备着最后一战。   甚至于足利家族已经喊出了口感,要与北朝同在,宁为玉碎。   玉碎?   吉野寺麻不禁抬头望向那人潮汹涌的明军大阵。   如今仅仅只是这些已经驻扎在倭国数年的明军,仅仅只是几声呕吼,便有摧城的气势。   吉野寺麻很难想象,近日方才得知的,那数万从大明的京师增援而来的大军,又会展露出多么恐怖的赫赫战意。   “明人想要的是倭国,而不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东西。”   吉野家族的家族将军没有指挥即将开始的攻城战斗,而是语气凝重的用最工整的大明官话诉说着。   如同对岸的李氏朝鲜一般,倭国的上层也以人人会一口流利的大明官话为时尚。   如此才能体现出他们的高贵,不同于底层倭人。   吉野寺麻目光动了一下,家族将军很少会在这种场合说大明官话,若是需要也该是在京都城里的酒席上。   而这里,是大军阵前。   除了吉野寺麻和他的麾下,便只有家族将军会说一口地道而又流利的大明官话了。   很显然这是家族将军不希望自己所说的话,被军中的人听明白。   吉野寺麻立马换上大明官话:“明人的人很大,如同大明一样大。”   家族将军摇摇头,脸上有些无奈:“他们明明已经坐拥中原,富有四海,为何还要看上倭国这小小的一片土地?”   吉野寺麻苦笑着,同样不能理解。   在他曾经的认识中,中原人总是温文尔雅的,他们谦和诚恳,努力勤奋,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品质,都被明人所拥有着。   他们有拾金不昧的传统。   然而,现在大明就因为那些金银,就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要彻底侵占倭国了吗?   家族将军低语道:“京都城传来的消息,寺麻君先看看再说吧。”   将军从袖中取出了一份书信。   上面用的亦是汉字。   吉野寺麻双手接过家族将军递来的书信,小心翻来,仔细审阅。   不经意之间,吉野寺麻的眉头渐渐锁紧。   盏息之后,一份书信终于是被吉野寺麻看完。   “京都城那边,亦有玉碎之意?”   吉野寺麻双眸深处夹着恐惧,脸色阴沉如墨。   家族将军点点头:“京都城如今被明军把控,家族往来皆在明军注视之下。但王宫之中,明军却还是与其相安无事。   家族商议了许久,便是连携倭国全境投诚大明的法子也想过。只是……”   “只是什么?”   吉野寺麻语调急促。   家族将军沉声道:“从目前来看,大明想要的仅仅只是我们的土地,以及那些被带去大明的倭人。家族以为,明人不会允许吉野家族继续统治倭国,而是会派遣流官前来,如同现今大明治下的交趾道一般。”   “交趾道……”吉野寺麻嘴里嘀咕了一声,继续双眼猛的瞪大,脸上的震惊和恐惧,已经浓郁的能够流淌出来:“大明要将倭国变成一道之地!”   “不然,为何大明会增派大军前来?”   吉野家族将军凄然的诉说着,面色戚戚:“不然,此刻他们为何会齐声瀛洲……”   一阵风刮过。   阵前的战鼓被力士敲响,沉闷的战鼓声回荡在战场上。   前方的将领们,开始督促着吉野家族的士兵们向着前方足利家族的城池发起攻城。   原本沉默的战场,在瞬间被惊醒。   吉野寺麻却是猛的打了一个寒颤,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是浮出一片冷汗。   ……   “起风了。”   明军大阵,督战台上的铁铉抬头望着城头迎风飘起的旗帜,低声说了一声。   周身披甲,腰挎长刀,肩系披风的李景隆,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叉腰,显得是威风赫赫。   李景隆的双眼平静的注视着前方,已经按照军令,开始对着城池发起攻击的吉野家族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在城头的攻击下不断的倒下,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开打了。”   李景隆淡淡的回了一句。   铁铉侧目看向这位新晋的征东大将军:“朝廷的兵马不日就会到来,倭人想要玉碎,恐怕只在今日。”   “本公其实很敬佩倭人那不畏生死的精神头。”李景隆沉声开口,却又摇着头道:“不!不是敬佩,而是担忧。若是给足倭人们独自发展的时机,他们必然会不安于困守这瀛洲一隅,必然会贪图中原之地。”   “本公奉旨领军离京数载,平日随行色孟浪,好意歌舞,贪图美色,眷念温柔故里。   然本公却非不知国事,不理社稷。行色之间,本公暗察倭情,乃弹丸之地养狼子野心。   朝廷今日若无征讨之意,来日本公亦将会行那僭越之举。不叫中原动荡之日,被此瀛洲一隅贼子觊觎而夺。”   铁铉从来没有见到眼前这位曹国公,竟然会有这般高深的觉悟。   他是大明朝的功勋之后,是国家公爵,是什么都不做也能与国同休的人家。   这样的人家,便是安享富贵,铁铉也说不出什么。   可他今日却发现,这位曹国公似乎只是将那些宏图大志藏在了心底,以纨绔模样假与人前。   铁铉轻声询问道:“所以若是倭国南北两朝合流,今日行玉碎之事,公爷业已有过思量?”   锦衣卫的本事很大。   在大明可谓是无孔不入,便是到了倭国,经过这几年的发展,也已经到了入微的地步。   北朝足利家族要行玉碎之事,早就被身处倭国的锦衣卫暗探查得禀报。   而吉野家族的走向,乃至于南朝京都城中的秘议,已为锦衣卫所知。   李景隆却是露出笑声,转口道:“说起来,如今该叫你铁侍郎了。依着京中传来的消息,如今朝政皆有内阁票拟,鼎石参知文渊阁,随不为阁老,可只要回京,携灭国之功,想来不久便能参知亦票拟了。”   铁铉脸上露出几分彷徨和尴尬。   自从李景隆在倭国弄了一出大明水师战船消失无踪的把戏之后,朝廷接到讯息,没几日就定下了全面经略倭国的决策。   这与李景隆一开始的推测,完全吻合。   朝廷,或者说是陛下、殿下等人,心中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欠缺一个实施的机会罢了。   随后朝廷便改镇倭大军为东征大军,加曹国公为征东大将军,朝廷发兵数万增援。   随着消息一并送来的,还有朝中前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铁铉又升官了的消息。   “未在京中,却为天子所记,蒙获高位,鼎石心中惶恐。心下早已立誓,倭国一日不破,鼎石一日不归故里。倭人一日不除,鼎石一日不归大明。”   在整个镇倭大军又或者说是现如今的东征大军里,向来是最儒雅,被所有将士称之为铁先生的铁铉。此刻双眼透露着杀气,寒芒毕露,让人观之不敢直视。   李景隆倒是抬起叉腰的那只手,拍在了铁铉的肩膀上:“探马回来了。”   铁铉瞬间看了过去。   只见在城池的一侧,几名军马斥候,驾驭着战马狂奔而来。斥候们手中握着离鞘的长刀,不断的张嘴呼喊着什么。   远远望去,只见刀刃上泛着一丝丝的红光,却足以说明这些军马斥候方才是有过厮杀的。   “足利家族的大军来了!”   铁铉当即望向督战台不远处竖着的一根高杆。   在高杆上,始终有一名军中眼神最好的士卒,抱杆观场。   果然,在铁铉说出倭国北朝足利家族的大军到来之后,高杆上的士卒就已经将一直插在后腰上的一面红色小旗握在手中,高高举起凌空摇动着。   “呜呜呜呜……”   明军阵中,号角声响起。   督战台上两侧各有四面,合共八面牛皮大鼓,大鼓前站着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的鼓手。   “备战!”   “备战!”   “备战!”   从指挥使开始,军令被一层层的传达到了每一个明军小旗官手上,最后将备战的军令传递到每一个将士耳中。   明军庞大的军阵,开始有了调整和变形。   阵前的火炮开始被炮军营的将士们向着军马斥候赶回的方向移动,原本斜向天空,预备炮击城头的炮口,也被压平。   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军马斥候们身后的方向。   马军营的骑兵们放下了头盔上的面甲,只余下一双瞳孔,不时摇晃着暴露在阳光下。   低矮的倭马出现在了远方的林下。   马背上是身形同样低矮的倭人士兵,手中是取形自前唐横刀的倭刀。   倭马没有一样长处和优点,但是在倭国却是比寻常士兵更加之前的存在。一字排开的足利家族骑兵,遥遥领先于从后面林中冲出来的步军。   城池下的攻防战还是继续着,只是无人伤亡却远不如之前攻城的时候大。   “这就开始了吗?”   吉野家族的军阵中,吉野寺麻望着忽然出现在城外,奔向明军大阵的足利家族援军,脸色诧异的询问着。   家族将军点点头:“已经开始了,今日倭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我等之鲜血,慨然赴死,也要在大明身上狠狠的咬下一块肉来!”   吉野寺麻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他控制不住的打着寒颤,一下下的打着惊嗝。   “大明的一位国公,一名兵部侍郎,还有万余大军,以及石见银矿、金银岛。这一块肉,足够大明疼上许久许久了……”   吉野家族的家族将军,抱以赴死之志,脸色漠然的说着。   随着他的话说完。   整个战场上,以明军为核心,四面八方的都出现了或为足利家族、或为吉野家族的军队旗号。   一面面的军旗,好似是要将整个明军给捆绑起来。   “吉野家族的武士们!”   “今日便是玉碎,也要灭明人嚣张气焰!”   吉野家族的将军终于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刀,冲着周围的士兵们振臂怒吼。   士兵们不知道为何忽然要和友善的明军开战,但在军中将领们的强硬要求下,大军还是在快速的调转着攻击方向。   “起战鼓!”   督战台上,李景隆轻飘飘的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尖怒指苍穹。   嘭!   嘭嘭!   嘭嘭嘭!   战鼓声响起,一声紧衔一声,最后整个战场上都是密集的鼓点声。   “取瀛洲!”   “贺龙凤!”   和要玉碎的倭人们不同,明军的口号不曾改变,便是此刻四面楚歌,目的却依旧单纯。   破敌。   贺生。   报君王恩典。   铁铉从一旁取了杆长枪握在手中。   仅仅是盏茶的功夫,数倍于己的敌人就已经将整个战场包围了起来。   铁铉觉得,自己身为新晋的兵部左侍郎,临阵之下,当以身作则。   只是,铁侍郎想要亲自上阵杀敌的想法,终究是要错付。   轰的一声。   在整个战场的最外面,一声炮鸣声响起。   便见一枚炮弹带着灼烈的火焰,重重的砸进了围攻向明军的倭人之中。   弹丸着地,四分五裂,巨大的气浪掀翻无数的倭人,破碎的弹丸疯狂的撕扯着倭人那脆弱的身躯,顷刻间满天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那是大明的火炮!   是大明水师战船上的重型火炮!   仅次于应天城头最新的重型火炮!   然而,不曾让铁铉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整个战场都被炮鸣声填满,愤怒的炮火铺天盖地的覆盖在明军大阵周围。   整个天空在眨眼间被鲜血布满,苍穹亦被染红。   …… 第四百四十九章 灭国!除倭国之名!吾皇万岁!   全面战争的开始,由在大明压力下破天荒合流的倭国南北朝共同阴谋下发起。   到战争的结束,却始终掌握在数万磨刀霍霍的明军手上。   倭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然而,当明军将水师战船上装配的新型火炮,从海上搬到陆地上后,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炮无情的轰鸣下粉碎。   战争一开始的形式,是人与人的搏斗。   到了后来,成为了一种综合性的搏斗。除了人,各种更新更强大的军械,逐渐的成为了战场上拥有决定性因素的存在。   如今的大明尚不曾掌握真正的战争收割机器。   但是全新铸造的开始走向合金的炮管,可以承受更频繁次数的射击。炮弹拥有着更大的杀伤力,射程更远。   或许,九边塞外的前元余孽,还能凭借那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骑术,用高速机动来躲避明军火炮的攻击。   但倭人不行。   斜阳西照,天边橙黄的夕阳,今天透着一份妖冶的猩红。   一道道的黑烟,自地面升起,飘浮到半空随风散入云烟之中。   远方的山林,着了山火。火焰被风推动着,不断的向着山岭深处渗透。空气中,传来了树木在烈火下的轰鸣声,山也好似是要被灼烧的烤裂开。   几匹血淋淋的低矮倭马从染火的山林中嘶鸣着奔出,血水撒了一路,马身皮开肉绽。   倭马在山林外的旷野上奔走了一段距离,最后哀鸣着倒在了地上。   一旁高低起伏的地面上,是潺潺的流水,进了些才会发现是那殷红的鲜血在流动。   血流上撒着夕阳,倒影着斜插在地上的旗帜。   旗面残破,随风而动,却显得无力不堪,犹如那渐渐老去的人,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   倭马的哀鸣声渐渐的小了,走远了的山火也只是将光投射了过来,天空中飘过的风安静了下来。   只是,被无数血流布满的旷野上,一道道低沉的声音却在不时的响起,是残存的刀剑声和人类痛苦的呻吟声。   牛大富隶属东征大军,步军前营第三千户所第四百户总旗官,御下小旗官五人,兵丁五十。   作为合共五十五人的头头,牛大富只需要对顶头上司百户负责,接收百户下达的命令。   如今,牛大富接到的军令就是带着自己的麾下,一直摸排到战场最边缘。   “要是有倭人还没死透怎么办?”   “我军军粮不足,尚未运抵,尔等当以全军生存为重。”   这是不久之前,牛大富和百户之间的对话。   百户是新上任的,听说是从讲武堂里出来的武生。   牛大富不知道百户的名字叫什么,只知道百户让人都称他为常百户。   常百户很年轻,肚子里有不少墨水,这就让牛大富很头疼。   什么叫做我军军粮不足,要以全军生存为重?   明明军粮是随着东征大军,一船一船运上岸的。   但既然常百户说军粮不足,那大概就是军中没有余粮去收留那些还没死透的倭人了。   既然没有死透,让他们死透就能解决问题了。   “噗……”   牛大富脸色冷漠,手中的长枪抵到前方,探入刚刚躺在地上动了一下的倭人胸口,胸腔里顿时发出一道声响。   早就被染红了的枪头从倭人的胸口抽出,艳红发深色的鲜血就像是泉水一样的涌出来。   跟在牛大富身边的一名士卒,立马提着刀上前,将那倭人的左耳割下来,收进一只血淋淋的布袋子里。   大明复行军功爵之法,累军功以晋,自是要有凭着的。   割人头的法子,虽然豪迈,可放在如今太过残暴,最主要是不方便。   割耳朵装袋就方便了,且同样不易蒙混。   士卒替总旗官装好又一只耳朵,心里默算着如今这沉甸甸的袋子,够不够让总旗官升到百户官。   牛大福却不曾想及此处,而是盘算着自己得要有多大的功劳才能得一个进讲武堂的机会。   眼光和格局,于此处便有了差距。   只是右近前忽的传来一阵嘈杂。   “小虎子,小心!”   “这帮该死的倭人,跟踏马的鬼一样。”   一名小旗官愤怒的嘶吼着,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的掀起一阵尘土,三名满身灰土的倭人持刀窜出,倭刀已经是扎进了那叫虎子的明军士卒胸口。   “手雷!”   “用手雷!”   小旗官怒吼着,眼睁睁看着小虎子还带着上一刻收获一级军功后满脸笑容的倒下。   手雷,其实在明军中正式的名称是手丢雷。   数种大小规格不同的铁疙瘩,以药绳点燃丢入敌群之中,铁疙瘩炸开,破片杀伤敌人。   只是如今将作监弄出来的手丢雷还时好时坏,有时能炸有时却就是个哑弹,光冒烟不起作用。   而随着小旗官的怒吼,在他身边的几名士卒,已经是相继点燃三枚手丢雷,扔向了那三名正在抽刀的倭人脚下。   嘭!   嘭!   接连两道爆炸声,三分之一的失灵率,却还是将那三名倭人给凭空击飞。   无数的铁片溅射着,扎进倭人的身体里。   牛大富眼底流过一抹悲痛,那小虎子亦是自己麾下的兵丁,更是与自己同村的后辈。   来不及去想,到时候该如何和小虎子的家中长辈说及此事。   牛大富眼露杀气:“补刀!地上所有的倭人,尽数都要补刀,给劳资全都捅一遍!”   “遵令!”   散布在周围的士卒们齐声回应着。   牛大富心中却还是有些担忧,继续喊道:“结队,任何人都不许单独前进。盾在前,枪在后,刀两侧。军功首级均分,勿要贪功!”   “遵令!”   有小虎子被那些和鬼一样出人意料的杀死在前,没人想要在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出现意外,军功遍地皆是,没必要让家中的妻儿换一个爹。   整个总旗队再一次更加谨慎的推进着,搜查补刀战场上的幸存倭人士兵进行补刀。   终于,当牛大富的队伍到了战场的最边缘,眼前再无倭人士兵的时候,一支响炮被牛大富射向高空。   火光在高空中炸开,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而在整个旷野下,已经开始不断的有响炮在空中炸开,向中军回传着讯息。   彻底变成废墟的城墙下上,被清理出来的最高点。   吉野寺麻浑身染血,随着天空中传来的那响声,身体一下下的打着寒颤。   似乎,每一下响炮声,都是在为整个倭国敲响亡国灭种的丧钟。   不远处已经变成残垣断壁的城下撕裂处,家族将军早已陈尸许久,鲜血早已流淌干净,只余下那坠落着的衣袍,随着充满血腥味的风轻轻的晃动着。   “寺麻君。”   轻轻的一声呼唤,让吉野寺麻整个人惊起满身的寒毛。   他重重的匍匐在了地上。   李景隆一手握着刀鞘,腋下夹着头盔,轻步上前,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缓缓半蹲下来,脸色平静,可眼底却泛着轻笑的到了吉野寺麻跟前。   “寺麻君,今日胃口如何?本公在这城外杀阵之上,设有一席大明庆功酒,不知能否赏脸?”   呕!   吉野寺麻忽然开始干呕了起来,他努力的捂紧自己的嘴巴。   吉野寺麻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懊恼,为何自己没有死在阵前,而是被明军生擒。   李景隆的脸上露出一抹失望,拍拍吉野寺麻的肩背:“寺麻君,我们也是多年的老友了,这个时候你不必如此,抬起头来吧。”   吉野寺麻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缓缓的抬起头。   在他入眼处,就是李景隆那场只会在风月之地出现的笑脸,是吉野寺麻熟悉的样子。   吉野寺麻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大将军……公爷……您……”   “寺麻君,你我无需多言!”李景隆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吉野寺麻的话,脸色郑重道:“寺麻君,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不论倭国将来如何,只要你有需要,我能保证在能力和权责范围之内,保证你的需求。”   一旁正在收集各营上奏军功的铁铉,忽的看了过来,望着许下承诺的李景隆,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狐疑。   吉野寺麻却是长叹一声:“倭国没有了……从今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   李景隆点点头:“寺麻君没有说错。也就是在今日,京都城那边会有五千明军抵达,想来京都城中今日无活口。至于北朝足利家族?水师的主力其实是去那边的,这两日大抵也就能传回城破的消息了。如此说来,倭国倒也真的算是没了。”   “何必如此……”吉野寺麻嘴里低声的念叨着:“大明想要什么,只要发一道旨意,倭国上下安敢不从?”   李景隆连连摇头:“不不不,寺麻君你想错了。你忘了我大明有一句古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倭人不是明人,从前唐开始,你们便遣使入中原学习。   是什么时候,你们开始有了袭扰我中原沿海的行为?   我想想……嗯!大抵是从前宋之时就开始有了的,就算是前元之时,你们不是也差点和前元打了一场大战?   你们就是一只孤魂野鬼,是一只游离在大明东海外的孤狼,只要中原有乱,你们必然会扑上去咬一口。”   吉野寺麻无言以对。   中原人有个很可怕的行为和习惯,那就是他们总是会将已经发生的事情,条理清晰的记录下来,称之为史书史料。   有了这些东西,中原人才能在一次次的动乱之后重新站起来,重新找到曾经的传承,而不是被外物取代。   也正是有了这些东西,中原人总是有底气说出君子之仇,十世可报的话来,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并且一直传承下去。   “大明实在是太大,太富有了。”   “那也不该是你们能够觊觎的!”李景隆冷喝一声,继而说道:“寺麻君,为王前驱,可保一命。”   这句话,吉野寺麻听得懂。   只是他却摇了摇头:“大明会如何处置倭国?”   李景隆脸色一正:“此后再无倭国,史家抹除。”   这是属于皇太孙的意志,经由内阁拍板子确定下来的核心政策,抹去倭国一切存在的痕迹,彻底断绝起文明存在。   吉野寺麻满心悲凉,犹如丧家哀犬:“那些倭人呢?”   这是他心中仅存的一点念想了。   李景隆却是轻笑了一声:“已无倭国,何来倭人?”   说完之后,李景隆轻轻的拍了拍吉野寺麻的肩膀,缓缓站起身。   吉野寺麻彻底的心灰意冷。   他熟悉这些明人,知道他们的说话方式。   李景隆的意思,绝不是没了倭国,那些倭人便不能称之为倭人了,也就没了倭人。   而是那些倭人,真的会伴随着倭国一起消亡。   “令。”   站起身的李景隆,立于废墟之上,望向城外早已开始重新集结起来的大军。   一声令下,传令声层层下达,最后变成了一股洪流声。   铁铉止住了军中司马和书吏们上前,起身走到了李景隆的身边。   李景隆望向城外的大军,沉声道:“今日,大明灭一国,尔等皆为灭国之功臣!”   “大明威武!”   大军山呼,回应着大将军嘴里的灭国之功。   李景隆锋芒显露:“今日,大明除倭国之名!通令东征大军上下,凿界碑,书大明瀛洲道,立于四方,扬我大明威,诉我大军赫赫战功!”   “大明威武!”   李景隆最后道:“传令三军,本公暂代朝廷赐酒赏肉三军,中军亲卫营今夜戍守。”   酒肉似乎远比其他的一切,在这个时候更能鼓舞士气军心。   整个战场上,山呼声彻底的躁动了起来。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远在东海之外的小小瀛洲。   再大的战场,再多的流血,也到不了海对岸的大明,更进不了日益繁华的应天城里。   龙湾码头上,每一日都是船帆挂满,栈桥拥挤。   码头两侧的空地接连不断的被开辟成为停货地,却总是装不下那海量的货物。   红头发、白头发、金头发的商贾越来越多。   甚至于,外金川门后,开始出现了以外商为主的居住区。   今天没有在上元门外挖沟的应天知府邹学玉,带着府衙官员出现在了外金川门外的龙湾码头上。   望着人头攒动,货物堆积成山的码头。   邹学玉眉头微微皱紧,望着杂乱无章的龙湾码头:“这里需要整改,要大改。官商民皆混在一起,更有军马往来,如此混杂,岂不是要误了朝廷的大事?”   “让让!”   “都让让!”   “紧急军报!”   “都让让!”   远处,码头栈桥旁刚刚停下的一艘战船上,冲下来数名官兵,在拥挤的码头上不断的高声呐喊着。   邹学玉眉头皱的更紧:“你们都看看,这样是不成的!”   忽的,邹学玉张开了嘴,望着那些在人群中穿梭的官兵。   “这是哪里来的军报?”   邹学玉转头看向府衙随行的官员。   一人垫脚仔细的瞧了瞧那停靠的战船,疑惑道:“回知府,想来……应该是东征大军那一路的军报吧……”   邹学玉手一颤,也没有要继续视察龙湾码头的心思,当即转身:“走!回城!叫了一府两县的人全都到衙门,今天应天城怕是要闹腾的紧!”   …… 第四百五十章 前所未有的大明   从东海之外乘船而归的报捷官兵们,脚下不停,手持军令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应天城。   外金川门大街、金川门外大街、金川门内大街、鼓楼外大街、黄泥岗、鱼市街、三眼井、莲花桥、洪武街、珍珠桥、西十八卫、西皇城根北街。   东征大军的官兵们,一路到了西华门外。   “东征大军捷报!”   领头的官兵张着已经干燥发热的嘴,冲着城门下的禁军喊了一声。   戍守城门的禁军们心中一跳,连忙搬开阻拦,开启城门。   朝廷各方大军的军报,历来都是畅通无阻的,更何况是这样的捷报,没人敢阻拦下来。   ……   啪嗒啪嗒啪嗒……   文渊阁里,脚步声频频。   四位内阁大臣尽数在场,吏部尚书翟善、户部尚书郁新、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尚书王儁、刑部尚书祁著、左都御史蒋毅、通政使来征一一被叫入内阁。   另有上林苑监正袁素泰、五寺卿悉数到场。   而除了文官之外,大都督府下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以及在京功勋,亦是尽数到场。   “东征大军创灭国之功?”   从未如此人满为患的内阁之中,身着显赫大红袍的袁素泰,脸上带着喜色,轻口询问了一句。   东征大军回京报捷的官兵就单膝跪在屋内,感受着周围一众大佬所带来的压力,只觉得比深陷最险恶的战阵还要有压力。   解缙望了望密密匝匝的人群后面,那里是内阁门外空荡荡的庭院。   任亨泰望着满屋子的人,笑着脸看向袁素泰:“少师请坐吧,上林苑那般多的事情还要少师每日操心,实在辛劳。”   满屋子尽是朝廷的部堂大员,正印堂官。   但任亨泰偏偏只叫袁素泰坐,可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人有意见。   袁素泰凭着拉高粮食产粮的功劳,就足够死后配享太庙了,和这样的人物争比,那完全是属于傻子。   借调在文渊阁当差的翰林们,亲自搬来了凳子,放在袁素泰的身后。   袁素泰心知推脱不掉,便只好拱拱手坐下。   这时候,解缙方才开口:“诸位也都坐吧。想来殿下也快要过来了,诸位稍安勿躁。”   有了次辅的一句话,众人这才面露笑容,一一寻了位子坐下。   吏部尚书翟善有些羡艳于四位任亨泰四人,自己分明是国朝的天官,品级上更不曾低矮,但如今新政当下,内阁新立。   朝廷里便是从未曾明旨过内阁的规格,但规矩却已经悄然的立了起来。   天官又如何,在内阁也要有了等着人家搬凳子。   内阁四人中代表大都督府的徐允恭,左右看看今日里人满为患的内阁,虽然他已经极力的克制着心中的喜悦,但红润发光的脸颊,无不在诉说着他内心深处的欢喜。   今天是属于大明朝武人们的高光时刻。   灭国之功,是大明的将士们送回来,献给君王的。   徐允恭压制不住的,目光一次次的看向坐在一起的朝堂勋贵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蹬蹬蹬。   内阁外,终于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群的人从外面赶了过来。   朱允熥身上还带着奶香味,胸口上还湿了一大块,不曾来得及更换衣裳,就急匆匆的自乾清宫那边赶了过来。   在他身后,是朱高炽一个人。   随行的护卫们,则是停在了门外。   朱允熥走进屋内,也不等在场文武开口,便当下压压手说道:“都坐着吧。陛下让孤转告,陛下他本该是亲听这捷报的,只是乾清宫那边有事缠身,便让孤先过来听一听具体,也与诸位定下瀛洲道的后事。”   虽然皇太孙让大伙不必起身,但在场众人,包括任亨泰四位内阁成员,却是纷纷拱手起身。   任亨泰作为现如今大明朝堂的领班大臣,躬身上前,满脸悦色:“东征大军创立灭国之功,乾坤而定瀛洲道,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为殿下贺。”   朱允熥摆摆手,见着在场众人一个个站着不动,也只能是寻了主位坐下。   任亨泰这才轻咳一声,看向那回京的东征大军官兵:“你且再与殿下说清了瀛洲道那边的详细。”   说完之后,任亨泰自己才落了座。   等到他坐下,在场的其他文武便一一坐定。   朱允熥和颜悦色,看向脸上挂着紧张的报捷官兵,轻声道:“说吧,早点说完了,宫里头才好赐下赏赐,你们也好自去吃喝。”   那官兵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多的朝堂大员在身边,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太孙殿下。   不过,皇太孙殿下却没有戏文里的那等森严威武,倒是显得很是和善。   官兵深吸了一口气,便将瀛洲道带回的消息重新梳理了一遍,在这文渊阁里一一道来。   “回殿下,月前东征大军乘水师战船抵达瀛洲道外海,接大将军令,水师分兵三处,筹备一举鼎定瀛洲道局势。   一处往京都城,一处往足利家族心腹之地,一处往三方交战之处。   是日,大将军领军临阵,驱吉野家族兵马攻城。时逢足利家族大军而至,吉野家族阵前反叛,敌军四面而来,八面围杀,敌军以数倍于我之兵力,意图围剿我军。”   嘶……   东征大军回京的官兵,平静的诉说着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内阁中却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谁都知道,大明原本在倭国的镇倭大军只有两万余人。还要分守石见银矿、金银岛两处,此次更有数千兵马去了南朝京都城。   能到前线的兵马,也只有万余人左右。   倭国在怎么是弹丸之地,此等合围明军的阵仗,怎么也得拿出五六万的兵马吧。   回京的官兵将以文字记录的捷报通过语言说出口。   内阁中的官员们,已经在自己的脑海中描绘出了一副惨烈的战争画面。   落日之下,不足万人的明军被压缩在狭小的战场上,四面八方是山呼海啸、密密匝匝数不尽的合围过来的倭人。   那一战,定然是惨烈的。   哪怕明军的战力傲视群雄,但在异国他乡,面临数倍之敌,明军也定然是损失惨重的。   内阁中,多了几分沉重和伤痛。   自倭国回京的东征大军官兵眉头不由皱起,颇为不解在场的这些朝廷大佬们,怎么忽然之间就一个个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难道他们是觉得大军杀敌还不够干脆利落?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了官兵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他倒是有些明白在场文武的反应是为何,也清楚这个从倭国回京的官兵心中所想。   牛大富脸色一紧,抱拳低声开口:“回禀殿下,小的乃是东征大军、步军前营、第三千户所、第四百户百户牛大富。”   “倒是个好名字。”朱允熥笑了笑,挥挥手:“你且继续说,前线当日大战后续如何。”   因功,已从总旗官升至百户官的牛大富,清了清嗓子。   “回殿下的话,当日我军面临数倍之敌,大将军面无惧色,军中同袍人人昂首挺胸,战意盎然,求战似渴。   敌军合围我军,前锋骑兵已经近至我军阵前百步。刚好那时候,朝廷援兵来到,携水师战船上的新火炮,急行奔至战场。   一时间万炮齐鸣,声势浩大,天崩地裂。倭人倭马俱胆寒,不敢再前。火炮落入敌军之中,顷刻间满天残肢断臂,鲜血横流。   大将军命军中鼓手大动,战鼓长鸣。大军出阵厮杀,与援军里应外合,围杀敌军。”   内阁里又响了啊的一声。   众人寻迹而去,便见工部尚书王儁满脸的诧异:“水师战船上的火炮,竟然能跟上大军急行的速度?更有那般大的威力?”   说完之后,王儁一张脸都红了起来。   在他身边的兵部尚书茹瑺,不曾出声,只是嘴巴却轻轻的动了两下。   蠢货。   他王儁一个工部尚书,竟然不知道朝廷为水师战船新造的火炮,能有多大的威力,能有怎样的改进。   王儁心中顿时有些慌了,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四周。   果然,入眼皆是一众朝中同僚同情的看着自己。   而就在这个时候,内阁末位的高仰止却是忽然开口:“若是微臣没有记错的话,水师现在所用的新火炮,还是工部左侍郎张二工,在太平府矿那边的工坊里头弄出来的。”   他这话一出,内阁中顿时响起几道细微的讥笑声。   解缙有些无奈的低着头侧目看向自己的学生。   首辅大人则是端起了茶杯,借着润嘴的功夫,淡淡的扫了这位小高阁老一眼。   王儁整张脸已经红的和煮熟了的虾一样,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汗水。   啪叽。   王儁两手一抖,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的跪在地上。   “臣失察,有罪。”   牛大富有些不解,目光奇怪的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的穿着大红袍的工部尚书。   怎么好端端的,自己还在说着报捷的事情,这人就跪了下来,还说自己有错。   朱允熥身子向后一靠,端起手边的茶盏轻饮一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是今年的祁门红?”   任亨泰当即开口:“入了秋,再喝绿茶就显得不太合宜,换上这祁门红略当养胃。”   “是有些不合宜……”朱允熥又饮了一口祁门红,放下茶盏,这才开口道:“今天议的不是东征大军的事情吗?怎么王部堂却要请罪,且起来吧。”   王儁心中无声的悲鸣着,整个人都软了。   半响后,王儁这才颤巍巍的爬起来,躬身抱拳:“微臣领命。”   而后王儁就退回到了位子上。   内阁中,无数道目光在流转着。   工部要完蛋了!   所有人心中都清楚,不合宜的不是这个时候喝不喝绿茶,而是身为工部尚书的王儁却不知道水师新配的火炮,很不合宜。   不合宜,那边如这时节不适合绿茶一样,给换成祁门红也就罢了。   牛大富仔细的揣摩了一下,觉得刚刚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与自己无关,见此刻也没有人在说话,方才继续陈述。   “此战,我军杀敌四万五。”   他一句话刚刚出口,整个内阁中便是一片哗然。   杀敌四万五,和击败敌军四万五,开始有着天壤之别。   仅仅是这一句话,四万五千余倭人,就葬身远离此处应天城的战场上,死在了明军的刀枪之下。   这是不留活口的做法!   瞬间,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包括任亨泰在内,众多文官目光移向了安坐其上的皇太孙。   杀伐太重。   朱允熥却是静坐不语。   牛大富继续道:“杀敌之后,大军索敌,羁押倭军一万八千余,由大将军签发军令,发往石见银矿及金银岛扩大朝廷开采规模。   京都城一方,则有我军近万兵马,并水师战船临城炮击。我军内外汇合,破开城门,虽然我军有心施救,然炮火之下,京都城内吉野家族成员及倭国天皇,皆不幸蒙难,葬身火海,京都城所建王宫如今已是一片白地。   战后,我军本遵军令,安抚京都城民,却不想营中官兵屡遭倭贼设伏袭杀,引动城中百姓暴乱。我军为保自身安危,只得亮出刀枪。   接连五日,方才平息京都城中动乱。事后军中典吏核对,因倭贼作乱,牵连城中百姓,事后仅有不足八千百姓幸存。   京都城中我军上报中军,中军合议,为免城中幸存触景生情,已将那不足八千百姓合拢聚于城外码头,暂为安定。并捷报发来京师,奏请朝廷准迁百姓于琼州府铁矿,以促新居之地,安定民生。”   自吏部尚书位升入内阁的任亨泰,沉吟了良久。   他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奏对,到底是东征大军里头哪一位想出来的。   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口的为倭民着想。   一座属于倭国南朝吉野家族统治核心的京都城,战后只剩下不足八千城民。任亨泰已经不想去计算,这座城中在那几日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所谓倭贼作乱,裹挟百姓。   恐怕也是粉饰了无数次之后的说辞吧。   这样的大明,似乎已经和自己曾经认识的大明不一样了。   “好!曹国公宅心仁厚!实乃吾辈楷模!”   近日,刚刚从西平侯沐英麾下,率领部分在外京军回京轮换的景川侯曹震,猛的拍着大腿喊了一声。   于是,任亨泰的脸色更加的郁郁了起来。   …… 第四百五十一章 绝对正义,谁敢言不义?   仁,乃儒家之经典。   以仁为核心,中原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构建起了一个相对公正的社会秩序。   师出有名,携大义而伐之。   这是国家对战争的定义。   强如白起,便有不世之军功,却因为坑杀过多,而背上了一个杀神的名号。   这算不得一个好的名号。   内阁中,任何一个人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当日京都城中,就没有明军想要去施救吉野家族和倭国天皇。更没有任何裹挟百姓作乱的倭贼,也没有什么为了安定民心欲行迁徙的奏请。   东征大军就是血淋淋的将整座京都城杀的只剩下不足八千顺民。   然后,还要将这些幸存的人,发配到万里之外的琼州府去挖矿。   可是……   大明军中的那帮莽夫,什么时候竟然学会了满嘴的仁义道德,送到朝廷来的说辞,竟然让人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景川侯曹震那句‘曹国公宅心仁厚’,不断的回荡在文官们的脑海之中。   如果将一座偌大的京都城杀的只剩下不足八千人,也能算得上是宅心仁厚的话,那现在内阁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用在世圣人来形容了。   以户部左侍郎、参知文渊阁而入列今日内阁捷报听奏会议的夏原吉,却是低着头无奈的笑了笑。   旁人不知道,但他心中却是清楚。   那个牛大富在内阁中的说辞,定然是铁铉那厮事先就交代好了的。   整个东征大军里面,也只有那厮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猜出了幕后黑手,夏原吉不由抬起头,看向和任亨泰一左一右坐在皇太孙身边的解缙。   当初他们三个人与太孙结识结交,太孙待他们三人可谓是推心置腹。如今解缙成了内阁大臣,自己也走到了户部左侍郎的位置上,铁铉虽然不在京中,却还是领了一个兵部左侍郎的职位。   当初三人在太孙面前许下的承诺,三人早就已经不再说出口,但每一样事情却都在坚定的履行着、实现着。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明,正在所有人的关注或不曾察觉下蜕变着。   “大军在外,情形万变莫测。本朝军马,皆遵皇命,虽不至生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事情来,但顺应时事而动,也是合乎情理,不违规矩的。”   内阁里众人心思各异,徐允恭就在这一阵的平静中,轻声开口。   他抬起头,从身边的国家功勋们身上掠过,又到了文官那一头,尤其是在兵部尚书茹瑺、吏部尚书翟善两人身上停留多了几息,而后是扫过太孙左手边的任亨泰,最后定在朱允熥身上。   “殿下,倭国前些日子是个什么情形,我等远在这应天城中,全然不知。便是近日发生的事情,也不曾知晓。   若是在外将臣,事事都要先行知晓朝廷,再去做事,恐怕现在听到的就是大军溃败的消息了。若是如此,倒不如将外头的大军都撤回来。   至于牛百户所言,京都城有倭贼裹挟百姓作乱。便是不多,却也是有的。而大军在外,远离中原,将士们本就是紧绷着一个弦,唯恐什么时候遭了袭杀。   这个时候,朝廷便不能奢求将士们有多少的分辨能力。若是严控那些远离故土的将士,去分辨眼前哪个是好人哪个是贼人,就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我等军伍中人,皆知领军在外,最怕夜晚。因为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营外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夜幕下会发生什么。   试问朝中将领们,哪个不怕领兵在外的时候,不怕自己军中发生营啸的事情?”   徐允恭一番长篇大论,似乎是有意将要这个问题放大的样子。   任亨泰终于是没忍住,想要制止徐允恭继续说下去。   “魏国公,你此番言论,究竟是何意思?”   徐允恭侧目看向任亨泰,抱起双手:“望任阁老知悉,大军在外,四处皆为杀机,实乃不易。   我朝今次定下征讨经略瀛洲道之国策,是要收瀛洲分设数道,置于朝廷中枢治下。   那么朝中就要保证东征大军的战力和军心稳定。朝廷到底是要一个动乱四起的瀛洲,还是要一个可以迁徙我朝中原百姓往来,朝廷派遣流官牧民的瀛洲?”   解缙眼角余光扫到正要开口的任亨泰,当下便抢先开口道:“朝廷自是要一个安定的瀛洲。”   徐允恭哼哼了两声,站起身面朝朱允熥拱手躬身道:“殿下,既然朝廷要一个安定的瀛洲,那就该相信前线的将士们,相信东征大军的将臣。国家养兵千日,王爵悬赏,我朝不会有听调不听宣的兵镇,国家也不该有秦桧之流的言论离心君臣。”   “魏国公!”任亨泰动了一丝怒意,目光锋利的盯着徐允恭,沉声道:“本朝没有秦桧!更不会有前宋旧时发生!魏国公身为大明公爵,不该有这等言辞出口!”   朱允熥的左手抬起,朝着任亨泰压了压:“朝廷没有因言牵连获罪的例子。魏国公所言,亦可算是警示朝堂,不做那秦桧之事。”   任亨泰心中无奈,却只能是侧身拱手:“微臣领命。”   徐允恭面色不该,继续道:“东征大军意欲施救吉野家族及倭国天皇,此乃仁义,不曾救下,此乃无奈,于军中无错也。   京都城滋生倭贼,裹挟百姓犯上作乱。依大明律,也该是重典惩治。更遑论是在大军眼前,为保大军稳定,动用刀枪平定骚乱,亦是情理之中。   移百姓于城外,远离战火。今次之后,瀛洲设道,皆为本朝治下之民,徙本朝百姓于本朝琼州府,自无错漏,亦是情理该有之事。   臣斗胆奏请殿下,准允东征大军于瀛洲一应军机之事,有自行量裁之权。朝廷若为体统规矩,只需遣都察院官员往瀛洲,先设巡察一职,督办瀛洲战后军纪。”   “魏国公!”   任亨泰这下真的急了,今天东征大军能屠得京都城只余不足八千人,来日得了自行量裁便宜行事之权,还不知来岁瀛洲能余下多少百姓了。   他当下急声出口。   继而又转头,脸色忧虑的看向朱允熥:“殿……”   “准。”   任亨泰的话还没说完,朱允熥便已经轻声开口,说出了一个准字。   徐允恭顺势开口:“微臣领命。”   任亨泰强撑着,没让自己倒在身后的椅背上。   身为多年的朝堂命官,任亨泰很清楚,大军撒出去,那就是一把把不受控的刀子。刀子似乎要杀人见血的,朝廷也希望在外的大军能斩杀所有的敌人。   便是任亨泰自己,同样认为,朝廷的军马在外就该是征伐的。   可是,征伐杀人的对象却要有所分别。   战场上那四万五的倭国士兵被杀,任亨泰除了意外于东征大军的杀伐力度,却再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但如京都城中的那些百姓,那都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   如此残杀,实在有违仁义,有损大明的颜面。   然而东征大军给出的解释很充分,也很正义。   甚至可以说,这是绝对的正义,无可挑剔。   当朱允熥从嘴里说出那个准字之后,任亨泰已经决定,日后东征大军报于内阁的奏章,自己一概不理,交由解缙他们去处置。   眼不见心不烦。   倭人要遭老罪了。   眼瞅着对面那帮武夫,在皇太孙说出了准允东征大军便宜行事之后,任谁都明白,京都城的事是第一次,但绝对再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了。   瀛洲本土之民十不存一?   不由的,人们想到了有关于皇太孙的一侧小道消息和传闻。   大明朝的皇太孙不喜倭国倭人。   这一次的征伐倭国,虽然有着朝廷财政收入和用工的因素,但谁也不会断言其中没有皇太孙对倭国的厌恶存在。   曹震难得回京一趟,等大都督府重新整顿好京军诸卫,他不日就要重新领军离京。   像如今朝中这样的热闹,他向来是热衷的。   曹震瞧着周围没人开口了,他便看向牛大富:“牛大富,你且继续说,把话说完了。”   牛大富点点头,他不太认识在场的文官们,却认识景川侯曹震这些人。   “京都城一事暂定,大将军又令大军围攻足利家族。攻城五日不下,军中炮火炸膛一十七尊,军中稍晚会报由大都督府、兵部、工部知晓。   大军围攻足利家族五日,城破。方才得知,足利家族卑劣手段,以百姓冲抵官兵守城,夺百姓之米以作军粮。   我军入城之日,城中无一百姓幸存,皆被倭军所害。倭军负隅顽抗,我军无可奈何,屡屡劝降不成,只能继续执行军令,与倭军搏杀。”   大明是正义的,绝对的正义,谁也不能说大明不义。   牛大富说完之后,偷偷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朝堂大佬们,脑海中回想着铁先生在自己回京前交代的话。   铁先生是个很好的人,牛大富固执的认为,铁先生不就该在倭国和他们那群大老粗待在一起,而是该在这文渊阁里的。   所以像铁先生那样的好人说的话,牛大富历来都是牢牢记在心中的。   铁先生还说,只要自己不说错话,将他交代的话都说出来,东征大军的日子就能更好过,在瀛洲做事也能更方便,军中的弟兄就能少死很多很多,少很多很多的伤亡。   于是,牛大富继续将最后的话说出口。   “我军平定足利家族主城之后,四方皆有倭国南北两朝残余旧部袭扰,又有乱兵祸乱地方,残杀劫掠百姓。   大将军为瀛洲百姓计,为东征大军稳定计,为朝廷社稷计,下令东征大军分赴瀛洲各地,清剿乱贼。   然,乱贼每到一地便不留活口,十室存一,千里白地。   我军每到一地,清剿为主,兼辅收拢百姓。   属下回京登船之前,大军已收拢瀛洲百姓三万余,大将军命属下回京奏请朝廷,此三万余瀛洲百姓,该如何处置。   是安居瀛洲,亦或迁徙别处,请朝廷斟酌行文。”   正义!   除了正义还是正义!   代表大明的东征大军,在瀛洲所行皆为正义!   牛大富的话终于是说完了,内阁里,所有人都仿若是看到了曹国公李景隆,提着那柄血淋淋的长刀,浑身染血,却在大喊着明军所行,皆为瀛洲思量,皆乃正义。   他李景隆是要屠了整个瀛洲之民!   任亨泰已经将脸彻底的低下,心中无奈的哀叹着。   他不是哀叹倭人的灭亡,而是哀叹今日之大明已经不是昨日之大明了。   而明军长此以往下去,最终又会走向何方?   大明朝第一位内阁首辅,此刻心中有着无数的烦恼和忧愁。   不能让明军成了钝刀子,可也不能让明军成为划伤自己手掌的双刃剑。   有那么一刻,任亨泰觉得自己很羡慕吏部尚书翟善。   依旧是执掌官员的天官,却不必去思虑整个国家的走向到底该是如何。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而自己,却要在其位谋其政。   上一遭经过朝堂动荡之后,新晋上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他已经前前后后复盘了好几遍,却没法说东征大军这一次的捷报和军报,有什么问题。   灭国之功在前,朝廷要经营瀛洲在后。   东征大军在瀛洲的一切行为,都将会是绝对正义的存在。   说服别人之前,必须要说服自己。   蒋毅不想成为工部尚书王儁那样的蠢货,于是这位本该负责纠察朝堂纪律的左都御史,最后还是无奈的选择了沉默。   朱允熥沉吟了许久,这才再次看向牛大富:“你且下去,朝中自会安顿尔等,待在京中休整好了,朝中另有安排于尔等。”   牛大富很拘谨,拱手抱拳:“属下领命。”   待牛大富离开之后。   朱允熥已然是缓缓站起身。   他一起身,屋内的文武百官,也就不好继续坐着了,纷纷起身。   朱允熥轻步出了屋子,到了门外的庭中。   “这是大明复行秦法军功爵之后的第一场胜仗,将士们不曾辱没了朝廷的信任,国家的寄托,孤心甚慰。”   任亨泰不想说话。   解缙觉得自己需要思考。   高仰止便走出道:“此乃陛下仁政所致,太子垂拱,殿下理政,前线将士用命,国家政通人和,方才有的胜绩。”   朱允熥摇摇头,回头看向那些挤在门里门外、廊下庭中的文武们。   “将士们是拿着命在前头为国家征战,为我等能安居应天,去拼命的。国家不能忘了他们,赏赐也不能少了他们的。”   徐允恭开口接话:“此次当为天下军马明典朝廷公允。”   朱允熥点头道:“那今日就接着议一议东征大军的赏赐吧。”   …… 第四百五十二章 慷慨的皇太孙殿下   封王?   ‘大明今日复秦法军功爵,尔等拿了军功来,大明有底气为尔封王。’   没来由的,在场的功勋武将们,脑海中浮现了当日在西城橄榄球场看台上,皇太孙殿下当众说出的话来。   曹国公李景隆坐镇倭国多年,今岁又有灭国之功。其后更要在朝廷彻底架构起瀛洲诸道官府衙门前,负责镇压瀛洲地方可能存在的动乱。   这等功劳,大明开国以来,满朝上下也没有哪个人是单独立下的。   不对!   如今还远在交趾道、占城道以西的开国公常升,也能算的上一位。   甚至于若说要封王的话,开国公常升远比曹国公李景隆,更应该封。   毕竟于情于理,常升也有灭国之功,更是连征两国,如今更是继续在为大明打下一片片大大的新疆土。   文官们此刻大多心中百感交集。   大明复行秦法军功爵,自从大都督府复设之后,朝廷也已经定下了军中的考功之法。   只是武将们获功容易,而他们这些文官却是路途狭窄。总不能让朝廷里的文官们,也都提着刀枪上阵杀敌吧。   朱允熥一句要论东征大军赏赐之事。   在场文武心思不同。   景川侯曹震却是最先开口:“若是论东征大军考功赏赐一事,南征大将军那边是否也该合议一番?”   说完之后,曹震表情纯粹的看了看周围的人。   魏国公李景隆有灭国之功,开国公常升亦有灭国之功。   若是魏国公能封王,则开国公更能封王。   大明朝要一日封二王乎?   经过曹震这么一插嘴,众人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虽然文渊阁中依旧是寂寂无声,然而无论文武,每个人的呼吸都重了一些。   此刻非是洪武初年,皇帝为了天下稳定,大封宗室。数遍大明朝这二十多年,非朱姓难得封王。便是有那中山武宁王和开平忠武王二位,那也是在他二人薨逝之后,朝廷给的追封。   大明朝要有两位活着的异姓王?   朝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慷慨了。   徐允恭压住心中想要请奏外调领兵的念头,拱手抱拳,侧身走出:“启禀殿下,若是论功东征大军,则南征大军亦该放在今日一并合议,如此才能显示朝廷公允,不叫前线将士寒心。”   说完之后,徐允恭心中有些遗憾和惋惜。   想当年,中山王府可是压着开平王府一头的。如今却因为常升领军南征,就要有了封王的机会,而中山王府却只能诉说过往的荣光。   至于自己如今的内阁大臣身份?   中山王府可是大明朝的开国功勋人家,走的就是将门的路子。内阁大臣再多的权柄,也不必一个与国同休的王爵来的重要。   虽然此等封王,不会袭爵后人。   但一位活着的王爵,在徐家来说,显然比一个内阁大臣的分量更重。   “征南大将军灭安南、占城,大军西进,累数年之时,领兵在外,功劳深重。”   高仰止的声音,在文渊阁里响起。   在回京之前,他是大明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是大明朝第一位亲历增设一道的官员。   对于南征大军和开国公常升的功劳如何,朝堂上下唯有高仰止最有发言权。   身为内阁大臣,高仰止一开口,自然是引来众人瞩目。   这位国朝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便只是站在那里也能吸引来无数人的注意。   而在可以预期的时间内,这位年轻的小高阁老,将会始终屹立在大明的权力中心。   他的话,没人敢轻视。   高仰止继续开口道:“交趾道等地瘴气毒虫遍地,我中原之人南下,多有不便,水土不服。洪武二十五年,朝廷定南征之事,开国公统帅三军,皇太孙亲临战场。   一战而定,我大明新增一道之地,岁入多有增添。南征大军久在南方,再征占城,大明又增一道。   如今,大军已在占城以西,征战累年数载,虽因疆域万里之遥,地方形势复杂,不曾新设道府。然,我朝疆土可谓每日扩地百里。   大军开疆拓土,国朝岁入增多,四海之物皆归应天。   此乃南征大军之功,乃征南大将军之功。   大将军以开平忠武王二子之身,本可坐享应天太平光景,却勤练武艺,日读兵书,操练三军,领兵征讨。   开平忠武王遗志无失,乃国家功勋楷模。   若论功绩,臣以为,开国公常升,功绩足以。”   说到最后,高仰止已经是正身拱手抱拳,面朝着朱允熥缓缓躬身弯腰,表达了对常升军功的肯定。   而开国公常升功绩足以如何?   在场众人目光转动,高春风的话似乎是没有说完,但却又已经尽数说完。   开国公常升功绩足以封王。   众人不禁看向高仰止的背影,各色揣测生出。   众所周知的,高仰止是交趾道的第一任布政使,当初在交趾道,南征大军必然是与交趾道多有交道。   如此算起来,开国公常升和高仰止的私交,也必然是深厚的。   那么这个时候,高仰止作为内阁大臣,为开国公常升请功,也就显得合情合理的。   至于说,高仰止和开国公常升,互为内外,又或者是朝堂之上的盟友。便是当真,倒也不是要紧的事情。   毕竟就连皇帝也心知肚明,朝堂之上就没有真正的孤臣。   就在众人认为,这是高仰止为了日后在朝堂上,多一位王爵友情的请功之举时。   高仰止却是语气急转:“南征大军功劳大,大将军常升更有两次灭国增地之功。依本朝先行军功爵之法,大将军常升之功劳,足可封王矣!”   “高阁老不是要为开国公请功?”   曹震坐不住了,当即开口,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给问了出来。   周围的官员和功勋武将们,亦是纷纷投来意外的目光。   前面高仰止说了那么多,当大伙都以为他是要为开国公常升请功封王的时候,这位小高阁老却是急转而下,话锋一转。   高仰止只是微微侧目看了景川侯曹震一眼,而后继续面朝朱允熥开口道:“殿下,臣以为国朝王爵不可轻易授之。若人人灭国可封王,恐国家有穷兵黩武之嫌!   乃至于更严重,在外将领会因王爵之诱,而大行其事,不遵朝堂旨意,私自领兵征讨域外。   届时,大明的军国社稷,将会尽数被在外大军所牵累牵引。长此以往,我大明何时方能休养生息?   战,非战也。战,以促国家盛平也。   若以战图王爵乎,则此战不可开之。若以战图国家强盛乎,则每战皆不可失。”   对对对。   这就是自己想要说的话!   高春风就是自己的知己啊!   原本已经不准备在这些事情上发表意见的内阁首辅任亨泰,猛的抬起头,双眼死死的盯着一番战与不战之论的高仰止,眼底竟是欣赏之色。   高春风将自己想说的话,都给说出来了呀!   这一刻,任亨泰恨不得拉着高仰止,就往南城而去,寻一家酒肆,快快的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任亨泰从来没有觉得,眼前这个内阁中最年轻的大臣,竟然和自己有着如此贴近的想法和政治观点。   不由的,任亨泰目光淡淡的瞥向了对面安然就坐的解缙,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春风就不该有这样的先生!   这样的好学生,该有个更好的先生才是啊……   而在一旁的徐允恭却是眉头一皱,他有些意外,高春风不该在这个时候起反对意见的,至少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与殿下表达反对。   只是很快,徐允恭的嘴角却是微微一动,眉头也悄然的平复了下去。   倒是景川侯曹震,大为不解,急的又嚷嚷了起来:“好你个高春风!亏你当初还在交趾道为官,难道都忘了那边是何等艰难了吗?要不是大将军在交趾道广布兵马,说不得就就要被那些个乱民给做掉了!   如今回了京,进了内阁,倒是虚伪的紧!口口声声大将军劳苦功劳,大将军功在社稷,调过头却又给大将军的功劳全都否了?   什么在外大军尽数效仿?你高春风是觉得,我大明的军队,都是那等不忠不义之辈?还是说,你高春风认为,我大明百万雄师,都是不尊皇命的人?   你高春风到底想做什么!”   曹震激怒之下,一番怒骂,可以说是要将高仰止给活生生的骂成大明朝最大的奸佞之臣。   就连在他一旁的徽先伯桑敬,也不由的拉了一把他。   “过了!”   桑敬有些忐忑,好端端的论功之事,现在竟然是闹得这般大。   再往下闹,恐怕都要扯到文武一事上去了。   解缙轻咳一声,看了看在场的人,面带笑容轻声开口:“若说军功,不论南征还是东征,皆有灭国之功,自可依军功爵法晋封王爵。只是国家王爵,确也不可轻授。若是常升不能晋封王爵,那么东征的曹国公李景隆,也就不能单独晋封。朝廷的公允不能有失。”   说完之后,解缙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   夏原吉眉头一跳,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解大绅就瞄准了自己。   他微微皱起眉头,仔细的思量了一下。   最后再次看向解缙。   夏原吉见解缙对着自己默默的点了点头,这才无声的轻叹着在一众官员后面走到了前头。   “启禀殿下,臣户部左侍郎夏原吉,有奏。”   曹震眼看着不论是南征还是东征,都有可能没法封王,虽然议定的对象不是自己,但心中却是愤愤不平。   他再次开口:“殿下……”   朱允熥当即抬头,目光微微一瞪,止住了曹震的言辞。随后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晃了晃脑袋,看向身边的解缙。   他轻笑了一声:“夏侍郎可是对议定军功一事有话要说?”   夏原吉点点头,脸色有些凝重。   解大绅那厮不想当坏人,却要自己做文官里头的叛徒。   从解大绅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夏原吉就清楚。   这解大绅和高春风师徒二人,就是不想自己当恶人,为了功勋们封王的事情,闹得他们两个人在文官这边失了分数。   若不然,他解大绅也不会说什么,常升的军功是可以晋封王爵的了。   何为晋封?   那是人家常升本来就是大明朝的开国公了,现在有了足够的军功,不过是从公爷升到王爷罢了。   夏原吉脸色有些凝重,沉声道:“微臣以为,朝廷之顾虑,左右不过是担心在外将领,日后会贪图军功封王,而自行其事,擅自开启征伐杀戮。只要朝廷弥补上这一点,百万大军皆遵朝廷旨意而行,此虑自可破解。”   我们的队伍中出了个叛徒!   当夏原吉的话一出口,顿时便有无数道能吞了他的眼神投射过来。   朱允熥却是露出笑声:“何以破解?”   夏原吉如芒在背,可是话都说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朝廷只需定下,唯四征方可因功封王即可,届时解学士和高学士的顾虑,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中原历朝历代,皆有设立四征四讨将军的惯例,一般都是大军出征,授予领军大将的职务。   夏原吉的提议,直接将能获得封王机会的条件限制到了极点,却也在情理之中。   寻常兵丁,自然是不可能一步登天,一战封王的。   便是普通的军中将领,便是有功也前头还有一大截的路要走。   唯有到了能独领一军的征讨大将军,才有机会创立不世战功,获得封王的机会。   朱允熥眼底终于是露出了一抹满意,他侧目看向一旁已经许久不曾说话的首辅:“任阁老以为,夏侍郎此言是否妥当?虽然孤绝对信任我朝将士们,不会有独走之事发生,但加以此般限制,亦是全了日后的规矩。”   任亨泰心中无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也不可能当恶人,真的就强硬阻拦开国公和曹国公两人封王。   任亨泰缓缓躬身抱拳:“夏侍郎所言,自是极好的,甚是妥当。”   朱允熥大手一拍:“既然如此,那也就可以接着往下议开国公和曹国公该册以何王号之事了。”   …… 第四百五十三章 封王不如带孙   大明朝即将出现两位活生生的王爵了!   这无疑将会成为大明洪武二十八年里,除开新政之外最大的热点新闻要事了。   而若是开国公常升和曹国公李景隆,当真在这一次晋封王爵,大明军中也必将会陷入新的狂热之中。   王爵册封,犹如当年徙木立信。   当大明百万雄师人人皆知,朝廷果真以王爵授予。谁也不敢想象,那些本就是从立国之战中走出来的将士们,会爆发出多么大的潜力。   朱允熥碾着脚步,随口道:“论功封赏前,大都督府及兵部,还是审核一番东征、南征的军功战绩,梳理成册,时候行发朝野上下,以示朝廷公允。”   封王的步骤很繁琐,朝廷要有正式的说明,要明发旨意,更要登邸报传晓天下诸道府县。   已经被剥离了诸多职权的兵部尚书茹瑺,立马应声而出,拱手站定,却是先看了徐允恭一眼。   而后茹瑺这才对着朱允熥说道:“殿下,朝廷论功,兵部考功皆有存档,可供朝廷审议。兵部以为,若单以军功论,则开国公、曹国公足可因功晋封。只是朝廷却当有先后之分。   开国公南征在前,已灭两地,新设两道,继征以西。朝廷定册封之事,当以开国公为先。   曹国公东征在后,瀛洲一地尚有乱民滋生,朝廷未曾设道置府划县,虽有灭国之功,却也该次于开国公。”   这是常识的问题,但茹瑺很无奈,必须要找机会将这些话说出来。   兵部如今越发的不起眼了,在大都督府复设之下,兵部必须要牢牢的抓住现在仅存不多的职权。   与其说茹瑺是在谈论朝廷论功封赏的事情,倒不如他是在说兵部的存在感。   朱允熥微微一笑:“兵部这些年辛劳。”   他并没有说更多的话,但这句话一出口,茹瑺的脸色明显的松动了一些。   而在周围,原本因为大都督府复设,兵部权柄被不断剥离,而生出轻视的官员们,也悄悄的收敛了这些日子对兵部的轻视。   朱允熥看向茹瑺,这位已经坐在兵部尚书位置上多年的老臣。   “既然兵部已有存档,此次东征、南征论功,条陈便由兵部理出来吧。”   茹瑺心中有些感激,拱手道:“臣,领命。”   朱允熥摆摆手,继续道:“其实,对东征、南征的封赏如何,还是得要陛下圣裁。但将士们在外累年征战,朝廷总是不能忘了他们的。   兵部要和大都督府审核清楚了,东征、南征军中一应将士的军功,勿不能有错漏遗漏之处。   反倒是开国公、曹国公二人的封赏。若是晋封王爵的话,王号倒是好取。沿袭二人父辈王号,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待兵部和大都督府整理清楚了东征、南征的将士军功,便一并写好了奏章,呈报内阁,再送陛下圣前阅之。”   朱允熥一言而毕,今日到了文渊阁的文武官员们,纷纷躬身领命。   至于开国公常升和曹国公李景隆,经由朝廷合议呈奏给皇帝的王号,倒确实不必繁琐。   开国公常升的父亲常遇春,在军中被称之为常十万,生前官至中书平章军国重事,兼太子少保,封鄂国公。   洪武二年,常遇春爆卒军中,年仅四十。   朝廷追赠其翊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追封开平王,谥号忠武,配享太庙。   开平忠武王,便是常遇春的王爵尊号。   大明的一字亲王,再如何也不可能封于异姓。那二字郡王爵,也就是如常升、李景隆等人最高的荣耀了。   常升的父亲常遇春嘶吼追封开平王,他如今若是因功晋封,以开平郡王袭之,自然是无可指摘的。   而曹国公李景隆也是同样的情况。   国初洪武年间,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便因功获封曹国公。洪武十二年,任官大都督府大都督、兼管国子监。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逝,朝廷追封岐阳王,谥号武靖,配享太庙,肖像挂于功臣庙,位次第三,赐葬钟山。   李景隆如今的曹国公之爵,便是袭自李文忠身前的国公爵位。他与常升有着相差不多的情况,若论功晋封郡王爵,自是以岐阳郡王最合适。   到这里,今天因东征大军捷报而产生的诸事,也算是议的差不多了。   朱允熥也有了从文渊阁离去的意思。   倒是一旁的朱高炽轻咳了一声,眼神淡淡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这时才想起来,定住刚刚已经要抬起的脚,轻声道:“倒是还有件事情,也要内阁尽快的阁议出来,写好了章程呈奏御前。”   任亨泰今天处处吃瘪,这时候显得有些倦怠,双手拱在一起,低声道:“殿下请说。”   朱允熥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孤觉得,瀛洲虽不过弹丸之地,可孤悬海外,朝廷设道便不能太过大了。内阁尽快合议出来,瀛洲一地该设为几道,到时候随着东征、南征将士考功一事,一并送来。”   便是将整个瀛洲的土地加起来,在大明如今的一十五道里面,也算不得是最大的。   但灭倭种,却不是朱允熥的最后一步。   彻底分化瀛洲那座东海之外的大岛,让其从根子上消亡,才是朱允熥的最终目的。   瀛洲再大,能大得过陕西道?能大得过湖广道?   很显然,皇太孙的意图,任亨泰这位内阁首辅是心知肚明的。   他没有多少的反对,只是轻声回道:“微臣领命,今日便将这两桩事情整理出来。”   朱允熥点点头:“内阁有你在,不光光是孤,陛下和太子都很放心。”   说罢,朱允熥便不再理会这满场的文武,自行离去。   “臣等恭送皇太孙殿下。”   百官纷纷拱手躬身,口呼恭送。   等到良久之后,任亨泰是最先直起身子的。   他无声的轻叹着,开口道:“诸位,殿下今日交托之事,还要劳烦诸位尽快督办好。”   说完,任亨泰挥挥两臂衣袍,就要转身进屋。   今日里彻底被定为不合宜的工部尚书王儁,脸上一急,也不顾在场到底有多少人,疾步上前。   “任阁老!”   跟在任亨泰身后就要进屋的解缙、徐允恭、高仰止三人,默契的停下脚步,转头侧目,目光平静的看向满脸焦急的工部尚书。   任亨泰终于是露出声音的长叹了一声,转过身淡淡的看了王儁一眼:“工部如今部事繁杂,朝廷上下里外,各处都在动工。   潘德善在黄河河堤上,风餐雨宿,听闻亲自带着人筑堤抗料。张二工日夜奔波在太平府矿、龙江船厂以及几条开工的水泥路上。   工部的事情很重,王尚书当早些回去,莫叫部务停滞。国家新征当下,各部司衙门也该更加勤勉一些。”   说道最后,任亨泰的目光已经是越过了脸色一片灰白的王儁,看向眼前的其他朝堂官员们。   “这一遭,瀛洲那边二季度的金银也快要解押入京。殿下此前便与内阁有过交代,殿下已经奏请过陛下。朝廷这些年紧巴巴的过日子,除了那些个手脚不干净的,大多数都过的紧。   届时将这二季度的收益,分润一部分出来,权当做是太孙府添丁之喜的赏赐了。朝廷上下也不必上书谢恩,自行勤勉政务便是。”   王儁完蛋了。   首辅用潘德善和张二工来举例,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说工部事情多。首辅大人这是在警告王儁,他这个工部尚书当不了,朝廷立马就能找到两个更合适的人来坐工部尚书的位子。   不过没人关心王儁这个蠢货会怎么样。   现在人人都对这瀛洲二季度的收益,什么时候能解押入京期待了起来。   袁素泰今日权当是给自己放了半天的休沐,能暂时的远离上林苑监那一片片的庄稼地,清理一下有着无数繁杂念头的脑袋。   这时候听到朝廷要赏赐金银,脸上露出笑容。   袁素泰拱起双手,朝向乾清宫方向。   “微臣谢恩,吾皇万岁。”   袁少师一开口,在场无人不是拱起双手,朝向乾清宫,附之其后谢起恩来。   至此总算罢了。   今日在场文官,不少人都是前番朝廷乞骸骨之后,迁升上来的,虽然心中对朝廷要册封异姓王爵有所迟疑,但也没有更多的念头。   今年朝廷上上下下闹得实在是太过激烈了些,这个时候没人希望朝廷再出什么大的乱子。   至少,也该等到自己屁股将下面的位子坐暖和了再说其他。   文官们在散场。   曹震左瞅瞅右看看,却是忽的振臂高呼道:“老兄弟们,今天我曹某人做东,教坊司吃酒!为我大明庆贺!”   景川侯丝毫没有顾忌和遮掩。   更是立马引来一群在京的功勋武将们高声喝彩。   文官们纷纷侧目,感触复杂,却也只是摇摇头。   倒是内阁里头,紧随其后的传来徐允恭的呵斥声:“混账!”   曹震立马缩起脑袋。   蹬蹬蹬。   内阁里头,这时候却又有一名小翰林走了出来,到了景川侯曹震跟前。   “曹侯,公爷说,尔等皆为国家功勋武将,皆是身领官职的。朝廷不禁吃酒,却也该等朝廷点卯下衙之后再去才好。规矩不能废,若是枉顾王法,公爷亲自叫了都察院的人弹劾诸位。”   曹震脸色紧绷,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劳烦阁下回禀公爷,俺们这些人还是懂规矩的,这就去大都督府商议军务,点卯下衙了再去吃酒。”   那翰林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嗯了声便回身进了内阁班房里头。   曹震盯着班房许久,见里头不再有呵斥,这才长出一口气,转身挺起胸膛,看向周围的功勋武将。   曹震又咧嘴道:“去大都督府啊!镇抚瀛洲的事情还是得要议一议的,将士轮番,这事情可不少呢。”   有人冲着曹震翻翻白眼。   这厮现在不过是回京轮番,等新一批的京军整顿好了,就要继续带着兵马出京,去与凉国公、西平侯汇合。   大都督府现在便是有再多的事情,也无关与他。   “回大都督府!等忙完了事情,咱兄弟们,今天一人须得点十个!”   有人低吼了一声。   当即便有人冲着曹震露出奸笑,拱手抱拳道:“多谢曹侯今日做东宴请了,兄弟们记着这份好!”   曹震望了望在场的功勋武将,不曾细数人数,脸色就已经是绿了起来。   ……   “啊呀啊呀啊呀……”   “嘤啊嘤啊……”   “圣儿乖乖,不哭不哭,祖爷爷给你扮鬼脸咯!”   “你个狗奴躲开,茯苓这是有便,且躲开,取了尿布过来。”   朱允熥带着朱高炽刚会乾清宫,就听到寝宫里头传来孩啼声,老爷子的哄孩声以及呵斥声。   等两人进了寝宫正殿,便见老爷子只是几下轻拍,小小的朱文圣就已经乖乖的收起了哭声。   而老爷子更是接过孙狗儿送过来的尿布,正要准备为朱文圣旁边的朱茯苓换上新尿布。   朱高炽见此情景,眼角便是几下抖动。   朱允熥更是急忙上前,抢了老爷子手上的尿布:“这活怎可让您来做,便将孩子送到后宫,让鹊清和彩云两人去操弄便是。您就算不愿意让她们两个人受累,宫里头这般多的嬷嬷,只管使唤就是了。”   说着,朱允熥目光已经是看向角落里,那两名楚楚可怜,脸上表情担忧着自己随时可能会失了业的宫廷嬷嬷。   宫廷嬷嬷急忙上前,接过太孙手中的尿布。   朱元璋却是不满的哼哼了两声:“含饴弄孙,含饴弄孙。俺这把年纪,正该如此。你小子一天天,尽给俺添堵。”   朱允熥有些无奈。   当初您老爷子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朱元璋瞧了两眼正在为自己那心肝皇重孙女朱茯苓换尿布的宫廷嬷嬷,见手上动作轻柔,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头看向朱允熥:“李景隆那小子怎么样了,内阁今天都议了什么。”   朱允熥当即开口道:“曹国公有灭国之功。今日孙儿在内阁,与朝臣们议了为开国公、曹国公晋封一事,另有东征、南征有功将士的封赏事,并瀛洲分设数道以平地方之事。”   “哼!”   朱元璋当即更重的冷哼了一声:“左右不过是给那两小子封个郡王的事情,叫你搁俺这里添乱,耽误俺含饴弄孙!”   …… 第四百五十四章 坚船利炮的帝国时代   册封两个王爵,竟然不如含饴弄孙?   朱允熥觉得老爷子最近定然是愈发的着了魔。   他不由低声道:“在世晋封王爵,这在本朝还是头一遭的事情……”   “那又如何?”   朱元璋似乎是有些厌烦,现在整日里只知道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国朝社稷的大孙子。骂咧咧的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到了婴儿床前。   见到两个小小的人儿躺在柔软的棉花被褥上,朱元璋便歪着头轻轻的拍着双手。   “圣儿乖,快快长大,等长大了祖爷爷教你识字习武。长得结结实实的,才能保护好茯苓,保护好咱们大明的江山和黎民百姓。”   这还是大明朝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洪武皇帝?   朱允熥眨眨眼,不禁转头侧目看向旁边的小胖。   小胖心领神会的摇摇头。   他觉得老爷子这几年,渐渐的有了两幅面孔。   一个是高高在上,圣心莫测的洪武皇帝。皇帝一言,满朝而动,一纸诏书,便可浮尸万里。   而另一个面孔却是一位守着村子的老人,家中有几亩可以传家的良田,屋子里几个孩儿,儿孙满堂。每一日都在等着孩儿们农耕回家,与孙儿们说着过往那并不史诗的岁月。   谁说天子无情?   朱高炽甚至觉得,此刻眼前的老爷子,才是他最真实的本性。   那个高高在上,掌握着天下人生杀予夺的皇帝,不过是老爷子从一开始的无可奈何,一步步的变成那样。   朱允熥亦是有些触景生情。   恍惚间,他才发现老爷子已经多了许多的白发,背也弯了一些。脸上的肌肤不再焕发光彩,消瘦的双手可见皮下的筋骨。   他真的老了。   望着老爷子,再看向小床上自己的两个孩子,朱允熥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心中更是突的一跳。   今年已是洪武二十八年了。   朱允熥的双眼猛的一缩,轻步上前,语气已经变得更加的恭顺起来:“前几日,工部左侍郎张二工寻孙儿,说是又弄出了几样新东西,龙江船厂那边的蒸汽战船快要下水了,另一种铁甲整齐战船业已开工。都是些新奇的东西,若是爷爷有兴趣,孙儿挑个日子,避过内阁和朝廷,去城外看看?”   小床上的两个孩子,大概是刚刚哭闹的累了,这会儿也渐渐的闭上了双眼,敦实的熟睡着。   朱元璋抬起手,转头小声道:“你安排好,到时候知晓于俺便是。”   朱允熥拱手颔首:“孙儿明白。”   而这时,朱元璋却是仔细的端详了朱允熥两眼,压着声音,唯恐惊到一旁的两个小小人儿,开口说道:“朝廷异姓郡王不可袭,无诏不得离京,领军出征设副将监军。”   朱允熥眉头一挑,看来老爷子是早就已经有过打算了的。   他躬身道:“孙儿晓得,稍后便于内阁那边知会一声,定下这桩国策。”   朱元璋嗯了声,挥手道:“有些乏了,你们自去忙事吧。”   “孙儿告退。”   ……   秋日里的应天城,还残存着一些暑热,只有等到了重阳之后,方才会渐渐的凉下来。   炙亮的白日悬在高空中,将大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拉出长长的影子。   皇宫大内,自从太孙府世子世女的入住,自上而下所有人都得了命令,宫中禁止一切过大的动静,未免惊扰到了世子世女。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有些捧腹走动的意思。   在他的身边,是同样兜着双手的朱高炽,倒是真的在捧腹走动了。   四下里,时不时的会有几名宫女或是小内侍,压着脚步走过。   见到两人,便会躬身颔首立在远处,等到皇太孙和燕世子离开,方才会继续前进。   “你和指挥使张麒之女的婚事,快了吧?”   朱高炽脚步慢了一些,外头看向忽然提到自己婚事的朱允熥:“宫里头的意思,是定在重阳后一天,九月初十。”   “那也没有几日了。听闻张氏女出落的很是不错,孝敬温顺,与你性子倒是相合的。”朱允熥算了算日子,轻声开口:“中都那边的事情也办了,还算是风光,规格上总还是没有丢了总是的面子。”   听朱高炽提到指挥使张麒之女张氏,朱高炽有些羞涩:“我也听说过,只是看着你成婚生子,尚无多少感触。等事情真的落到自己身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倒是中都那位,想来他也是不曾想到,你还能这般大度。”   朱允熥轻笑一声:“他甚至还托信国公给我送来了一封书信。”   说到这里,朱允熥不由想到那一日,从汤醴的手中接到来自中都皇城的书信。   朱允炆写给自己的信。   薄薄的信封下,仅有一张纸。   满纸空白,唯有铭谢二字。   倒是显得意外而有趣。   朱高炽脚步快了一些,跟上了走在前头的朱允熥,两人并肩齐步:“他说什么了?”   朱允熥侧目看向小胖,微微一笑:“他说,争取抢在你前头生个娃娃。”   一个大大的白眼,被朱高炽完好无损的送给了朱允熥。   这人就说不出半句真话。   轻叹一声,朱高炽分辨了一下方向,询问道:“税署还有事,我得去处理。是一同过去,还是要去旁处?”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随手一挥。   远处的几名宫女和小内侍,立马加快脚步消失。   “税署的事情还是要盯紧一些,二叔在前头办摊丁入亩以及京察地方官员的事情,你手下的税署便要紧跟其后,不给地方喘息的机会。”   朱高炽点头道:“问题还是人手不够。税兵只需挑选三代之内无过错的良家子即可,乃至于乡野之间最基层的税所主事,也可由税兵晋升而来。但如操办一县之地的税署分司主事之人,却还是要另外挑选任用。光靠从税兵提拔上来,速度总还是慢了一些。”   这就是思路错了。   朱允熥望了一眼四周,向着一旁处于宫墙阴影下的台阶走去,落腚而坐。   随后又冲着朱高炽招招手。   朱高炽上前坐下:“还有旁的法子?”   “你还是将税署当做了朝廷寻常衙门。”朱允熥看向眉头皱起的小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头:“税署创立的初衷是用来做什么的?为何一个衙门,却要设置税兵?”   朱高炽的眉头愈发皱紧。   税署创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削弱地方士绅力量,配合摊丁入亩,真正的将国家税赋收入,直接控制在朝廷手上。   国家不与民夺利,却不允地方豪强把控窃夺权柄与税赋之利。   这便是税署存在的意思。   而能装配强弩,甚至是火铳的税兵,则是为了保证税署本身就拥有足够的武力,去贯彻税署存在的初衷。   所以……   朱高炽低声道:“所以,你从来就没将税署当做是一个衙门。”   “税署本就不是个衙门,而是朝廷手中的刀剑,是砍向那些胆敢剥削百姓、与朝廷夺利的地方士绅宗族豪强的刀剑。”   朱允熥言辞犀利,直点税署的本质。   朱高炽沉默了。   “税署的作用,就是谁敢和朝廷夺利,那就杀谁。这就是税署最大,也是唯一的作用!”   朱高炽轻叹一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税署目前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朱允熥却是摇头道:“监察制度还是不能缺少的。税署有朝廷监督,税署内部也要自有监督。   税署要设立内税监司,定期巡察地方税署分司是否有隐蔽,是否中饱私囊。   今岁的公考就要开始了,回头你理好章程,报上需要的人数,交到内阁审议通过。”   正当这时。   远处却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很不符合近来宫中的常理。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循声看了过去。   脚步声是从乾清宫方向过来的,等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两人眼前,朱允熥二人这才发现原来竟然是内宫二十四衙门大总管孙狗儿。   朱高炽在朱允熥身边小声念叨:“孙大伴怎么到这边了?”   孙狗儿也有些意外,太孙殿下和燕世子早就已经从乾清宫离开,却不想竟然还能在这里遇到。   他立马带着身后的小内侍们上前:“奴婢参见殿下,见过燕世子。”   朱允熥瞅了一眼,眼看着孙狗儿这架势似乎是要出宫,便不由好奇的询问道:“孙大伴这是要出宫?”   孙狗儿点点头,更是直接说出事由:“陛下有旨意,要行人司传晓朝堂,刊登邸报。陛下给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加工部尚书衔。”   朱允熥微微一愣,侧目看了朱高炽一眼,只见对方眼中果然也是一样的诧异。   “殿下,若是无事,奴婢便先去传谕了。”   朱允熥眨眨眼,点头:“孙大伴自去。”   “奴婢告退。”   等到孙狗儿带着人一路往奉天门外出去,朱允熥这才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朱高炽。   他忍俊不禁的笑了一声:“看看吧,这就是咱们的皇爷爷啊。含饴弄孙之余,朝廷的事情,什么时候又真的被落下过?”   朱高炽有些好笑:“倒是王儁今天恐怕是睡不着了。”   “那是他愚蠢。”朱允熥直接对一名在朝尚书下了批语:“若不是为了平衡朝廷,便是当初午门那场闹剧,他就得吃个挂落。后面百官乞骸骨一事,他也逃不了干系。   是朝廷要稳定,要有不同的声音,不至于让任何一方独大,才留着他的。   堂堂一个工部尚书,连水师战船换装新火炮的事情都不知道,何其愚蠢,皇爷爷不定他一个渎职之罪,都算是轻饶了他。”   朱高炽面带笑容,在今年朝廷有那么大的动荡之后,一个尚书的去留,早就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轻声开口:“所以,等黄河治理好了,潘德善就会回京就任工部?”   如今老爷子只是给河道总督潘德善加了工部尚书的衔,并非实授,这是朝廷历来依旧的惯例,以示对某位臣子的信重。   “潘德善若是治理好了黄河,回京之后便是入阁。”朱允熥没有隐瞒,直接说出了潘德善将来的前途,继而又道:“张二工就任工部尚书职,到时候便也算得上是人尽其用了,工部也才真的有个工部的样子。”   “一介匠籍,脱身为官,再坐工部,千年唯有之事啊。”   朱高炽不免感叹了一句。   但他对那个身上总是沾满污渍,双手满是褶皱的工部左侍郎张二工,却倍有好感。   似乎,那样的官员才是真正的官员。   ……   秋高气爽。   当阳光击穿雾气,将大地升温,江南已经完成秋收的田地里,是一层层的飞鸟,不时的落下,搜寻着残留在泥土中的稻谷和虫子。   一支不大,只有数十人的队伍,速度不急的行进在应天城西。   队伍自江东门出外城,往北而行。   向北,则是临江的龙江船厂所在。   龙江船厂当初的选址便颇有将就,东侧临近应天城,西侧便是长江。而江上却是有一片江心洲,以夹江引入船厂,水流不急,却可让新造的船只直接下水进入长江。   “俺记得这浓烟,当初在龙江船厂可是不曾见到过的。”   难得驾马而行,乔装一番,隐蔽身份的朱元璋,手勒缰绳,脸上带着轻松,望向就在不远处,有着一道道浓烟的龙江船厂。   朱允熥开口道:“想来应当是蒸汽战船点着炉子了。”   朱元璋的心情很不错,朗朗上口道:“张二工是个能臣,当初那蒸汽机可于陆地之上催动马车。俺听闻现在他又折腾出了能用蒸汽机拉动更多货物的那个……”   “皇爷爷,是火车。”   朱高炽在一旁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朱元璋顿时点头道:“对,便是那火车。听闻这个张二工可是在你这位皇太孙面前夸下海口,他要让那火车能拉动十万斤、数十万斤的重物?”   轰轰轰。   一阵轰鸣声从龙江船厂那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惊起成群的落在荒野上寻食的飞鸟。   一片浓烟,在龙江船厂西北侧的江面上散开。   朱元璋眉头大动:“这是火炮声?”   朱允熥点点头:“今日是张二工他们最后试船的日子,先要测试新式火炮上蒸汽战船的准头如何,再要去江面上走两圈。”   朱元璋只是听着,便已经是眉飞色舞起来。   他长长的啊了一声,随后欣喜道:“坚船利炮啊!我大明不光有着万里疆土,将来也要有万里的海疆。”   朱允熥含蓄的笑着。   这才哪到哪?   属于大明的坚船利炮的帝国时代,光凭现在的这些可还不够。   他轻声开口:“爷爷,还是早些过去船厂那边,才好看得清楚。”   朱元璋立马点头:“速去速去!”   说完之后,老人家便已经是一骑当先,驾着马窜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落在后面的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惊的后背发麻,连忙领着换下甲胄的禁军追赶上去。   ……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明要组建一支无敌的舰队   应天城现在每一天进出往来的人很多。   以至于,就算是在城外江边的龙江船厂,也被迫入驻了一支京军官兵,且船厂院墙外五里处又重新竖起了一圈栅栏。   官兵们之外最外层的范围驻扎巡察,防备寻常百姓误入,更是警惕某些个暗藏歹心之辈靠近。   而在更深处,时而更能看到有飞鱼服的身影。   一马当先的朱元璋,自然是不知道龙江造船厂如今的规矩如何,更不知道这一系列的防备措施,都是出自过往他最疼爱的大孙子之手。   人们只知皇帝的威严和存在,到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皇帝一眼。就如寻常地方百姓,或许终其一生的移动范围也只不过是方圆数十里,而终生不知其父母官为谁。   毫无疑问。   一个头发发白,穿着粗布麻衣,纵马直冲龙江造船厂的老头儿,定然是有问题的。   尤其是,在老头儿后面还有一大队的应天勋贵子弟追赶。   说不得就是这老头儿窃走了贵人家的马匹,慌不择路就冲到了造船厂这边来。   “来者何人!”   “停下马来!再敢上前,杀无赦!”   栅栏外连通道路的路障后,一名京军小旗官取了靠在木架上的长枪,冷声呵斥。   马背上的朱元璋目光一缩,这帮兔崽子眼睛里面有杀气。   船厂外的动静,早就引来朱允熥的注意,眼看着今日值守的那个小旗官竟然在老爷子面前竖起长枪,吓得后背惊起一层冷汗。   朱高炽冲着前头大喊:“放肆!都退下!”   朱允熥则是猛抽马鞭,战马吃疼,速度顷刻倍增。   终于,朱允熥是在这帮恪尽职守的官兵,就要对着老爷子架上强弩之前,驾马从侧面冲到了老爷子的马前。   战马急停,朱允熥探手抓住老爷子所骑战马缰绳。   朱高炽这时也已带着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上直亲军卫!”   朱高炽目光扫向牵住老爷子座下马匹的朱允熥,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冲向造船厂外的禁军小旗官。   小旗官抬头一看,便见这令牌乃是可在宫中行走,顿时心中一颤。   他是瞧见方才那老头儿快要冲到近前,那少年人脸上的焦急之色。   很显然,这老头儿不是偷马贼。   而现在又有这出自宫中的令牌,小旗官立马收起长枪,杵在地上,颔首低头:“属下参见上官。”   朱允熥观察着老爷子好一阵,见老爷子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目光便扫向小旗官后面那几名已经见状将上弦强弩压下的官兵。   “我等今日奉公差,入造船厂。”   小旗官心里已经是直打鼓了,若只是上直亲军卫的人,便是天子亲军,也无甚大碍。此地龙江造船厂,便是朝廷的人过来如今也得查验身份。   可关键就是对方拿出来的这牌子,是连宫中都可以进的。   小旗官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退下让出路来:“属下冲撞上官,罪该万死。”   说完之后,小旗官连连挥手,示意麾下官兵将路障搬开。   朱元璋的兴致倒是颇为高涨,瞅瞅脸色紧张的两个大孙子,呵呵一笑:“朝廷若是人人都能如你们一样,恪守职责,咱们大明何愁不兴旺?”   这老爷子定然是哪位致仕的高官,亦或是朝中哪个勋贵人家的长辈。   小旗官此刻紧张万分,低着头:“职责所在,却是冲撞了您老,我等罪该万死。”   朱元璋却只是摇摇头,转头瞅向大孙子。   朱允熥愣了一下,坐在马背上身子前倾,脸上露出征询之色。   “俺要是没记错,信国公家的汤醴在主持中军都督府吧。”朱元璋似是呢喃自语。   朱允熥当即点头,小声道:“是汤都督在主持。”   回了老爷子一句后,朱允熥的目光似有似无的瞥了一眼,此刻已经是紧张的在那扣手的小旗官。   另一边的朱高炽倒是面带笑容,看了眼明显要走好运的小旗官。   朱元璋双腿夹住马身,身下的战马便开始继续轻步向前:“回头和汤家那小子说道说道,似这等恪尽职守的将士,朝廷就该公允,得要识人善用。”   朱允熥应了一声,递给朱高炽一个眼神,示意小胖接下来带着人护好老爷子。   而他则亦是驱着战马往造船厂核心地带而去,只是在路过那小旗官身前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淡淡开口:“回头去寻了汤醴,让他给你挪个百户官的位子,就说是朱三公子让你去找他的。”   说着话,朱允熥便冲着小胖招了招手。   啪。   原本还朱高炽揣在怀里的那块令牌,便飘飘然的落在了朱允熥的手上,却也不曾多停留,就已经是被他抛向面带疑惑抬起头不解的望着自己的小旗官。   啪的又是一声。   令牌落在了小旗官的手上。   当他举起令牌,想要推辞归还回去的时候,抬起头却见这支还不曾明了身份的贵人,已经是驾马结队远远的远离,奔着造船厂腹地而去。   “头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小旗官麾下的士卒小心上前,眼神好奇的瞅着被小旗官握在手心的令牌,脸上透着想要摸一摸的神色。   小旗官摇摇头,侧目瞥了一眼眼神好奇的麾下,抓着令牌的手不由紧了紧,将令牌紧紧的攥在手中,一个翻手便藏在了袖中。   “我也不知道。”   麾下不甘心,有些向往的转过头看向那支只留下远去背影的队伍,颇为羡慕道:“头头,有这令牌在,您这一次真的要当百户了。”   小旗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令牌出自宫中,贵人们或许不在意,但我等却还是要将其送到都督府,呈于都督,好移交给贵人们。”   麾下小兵眼中透着羡慕。   何时自己才能如头头一样,得了贵人的赏识,赏个一官半职。   只是想了想,那士卒却又摇摇头,最后忘了一眼已经快要到了造船厂的那一行人,已经是收起了所有的羡慕。   如今朝廷有军功爵法,听闻这两日朝中已经在议东征和南征两位大将军封王的事情了。   自己好生的当差,等回头有了轮番随军出征的机会,那一级级的军功,自己大可亲手拿回来。   想清楚之后,士卒手抵刀柄,昂首站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双眼充满了希望。   如今的大明就是一个充满希望,正在茁壮成长的参天大树的萌芽。   当自己站在龙江造船厂的大门前,望着门后那高过院墙和房屋的战船,朱允熥心中已经不由自主的铺开了一副恢宏的画面。   而初次来到龙江造船厂的朱元璋,便像是一个乡野老农,头一次走进十里秦淮一般。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所见入目皆起震惊。   龙江造船厂便依着长江而建,一圈围墙将整个造船长囊括起来。   在几座庭院房屋后面,整个造船厂大半的地方都堆放着海量的造船材料。   三条宽有三十丈,长有二百丈的水渠,与中间的造船平台平行。   不曾临近造船平台,就能看到三条水渠左右一共五条造船平台上,林林总总停着近二十只大大小小正在建造的大船。   有如今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宝船,也有福船、楼船等水师所用的战船,更有以中山王府为首的掌握海运营生的人家,所下的商船订单。   人类在这些巨大构建面前,总是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对比感和冲击力,给人带来一种巨物的恐惧和敬畏。   而当这个数目以十位数堆积,那种敬畏将会被无限的放大。   经受着一遍又一遍的冲击,朱元璋不自觉的开始呼吸加重。   在他的视线里,数不尽的工匠,正在那五条造船平台上忙碌着。   巨大的龙骨贯穿一条条巨型船只,厚重的甲板被固定在框架上。   小型的蒸汽机,已经开始大规模投入使用。   每一条造船平台上,都有着无数喷吐着浓烟的蒸汽机,或是吊运或是拉动着沉重的造船材料,投送到需要的位置上。   匠人们眼里似乎只有手头上的活,心中也只装着这一条条等待建造完毕,送进一旁连通长江的水渠之中的船只。   远处,在三条水渠的尽头,长江江面上。   一艘更为庞大的战船,正东西走向的抛下船锚,固定漂浮在江面上。   火炮巨大的轰鸣声,在船厂里经久不绝的回荡着。   “龙江造船厂五条造船平台,其中只有一条是对外承接造船营生的,也算是为造船厂和朝廷增添一点收益。”   朱允熥安步上前,到了老爷子的身后,小声的介绍着。   朱元璋点点头:“是徐家还有其他几家的海运营生吧。”   朱允熥嗯了声:“中山王府名下的田地,这些年全都清空了,置换去了交趾道。再次前提之下,才有了经营海运的事情。   不过,如今朝廷民间海运,也不过是半数被他们几家掌握着。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朝廷也不必太多担心,海运会脱离朝廷掌控。   事实上,中山王府几家的海运营生,朝廷虽然不占比,但内府库却占了三成的份子。原本孙儿是不准备要的,但徐家还有另外几家,却言称,这是借了我家的情分才做出来的营生。   孙儿后来让税署暗中查了一下,这几家的营生,税赋账目上都不曾有问题。交趾道那边的产出,也依着摊丁入亩的正税缴纳,海运这一头则是依照新的商税定期缴纳的。   爷爷若是想看,只需让孙大伴调阅内府库的核对张目,便可一清二楚。”   朱元璋点点头:“俺不禁他们做这等营生,踏实的赚干净钱,朝廷也不会夺了他们的进项。”   朱允熥嗯了声,双手兜在一起。   老爷子这话只说了一半,而另一半便是,只要徐家那几家人,若是觉得掌握了大明的海运营生,就能大捞特捞,藏下不该那的银子,朝廷也就不会顾及往日里的情分。   朱高炽在一旁开口道:“龙江造船厂五条造船平台,另外四条造船平台,我见所造战船不光不同,大多也都与过往没有差别。”   这是朱高炽第一次来到龙江造船厂。   在他的设想中,今日在这里应该是看到全都是新式战船的场面,却不想大多数的战船都是过往的样式。   朱允熥解释道:“如今张二工他们紧要的事情,就是试航蒸汽战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会推出蒸汽海船,这一点会更容易,只需交代下去,寻常的造船匠人也就能做好。   而后,才是新式的铁甲战船尝试,继而又会是铁甲海船的制造。步调是早先就确定下来的,一步步的走,少量制造,等一切都妥当了再驻步更换现有的水师战船。”   朱元璋点头道:“合该如此,不弄清楚弄稳妥了,若是有问题,只会平添朝廷耗费。张二工路子走的稳,蒸汽机、战船,还有他那些个新东西,这些年对朝廷助力不小。”   爷孙三人正在观看着造船平台,聊着这些事情。   原本还在江面上的张二工,早就被人禀报,陛下、殿下、燕世子三人都来了,便立马急急忙忙的坐上小船,赶会船厂。   这时候,张二工正带着一群匠官,急匆匆的赶到三人面前。   “微臣参见陛下,殿下,见过燕世子。”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殿下,见过燕世子。”   张二工如今还是有了些官样,接驾问安得体,在他身后的匠官们亦是紧随其后。   朱元璋直接摆手,而后开口发问:“张二工,朕只问你一句,朕要大明组建一支无敌的舰队,你能否替朕办成?”   张二工明显的一愣,谁能想到面见皇帝,头一句就是询问这样的问题。   朱允熥轻咳一声:“你便如实回答即刻。”   张二工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回陛下,只要再给臣三年时间,臣就能开始打造铁甲战船!五年之内,朝廷将会拥有第一支小规模铁甲舰队!十年!十年之后大明的水师将无敌于海面之上!”   “十年。”   朱元璋嘴里低声呢喃了一句,随后悄悄的握了握拳头。   张二工有些紧张。   十年之约,其实并不是自己心中最佳的规划,只能算是最低的限度,在保证铁甲战船能够在水面之上航行不沉。   朱元璋却是笑了笑,转口道:“听说今天试航蒸汽战船,且带朕登船去看看。”   ……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天堑亦可变坦途   皇帝要乘舟登船。   登的还是在进行炮击试验以及即将开始的航行试验的新式蒸汽战船,这让张二工有些犯难。   如今这条蒸汽战船,是大明的第一艘新式装配了蒸汽轮机的战船。没人情况,在彻底确定之前,这条船会发生什么事情。   毕竟,蒸汽机的研制过程中,就发生过多次爆炸事故。   若是今天这个时候,被安装在战船后舱的蒸汽机炸了?   张二工立马用手指深掐手心,让自己将这个恐怖的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   他抬头,小心的看向一旁的皇太孙,希望皇帝陛下能打消登船的念头。   朱允熥踮脚瞅了两眼远处江面上的战船。   于大明的寻常战船相差无几,就连船舱甲板上的桅杆,也依旧保留着,且并未曾有过削减。   而在船尾,却有着两根巨大的钢铁圆筒探入水中,连接着在水面下的巨幅螺旋桨叶。   船头上原本明制战船所具备的撞角,也被更换成了钢铁构建,且将整个船头包裹住。   这大概是为了给整条战船平均配重,在后舱增加了两台蒸汽机之后,更换船头的撞角,用以确保战船不会后重前轻。   望着因为密封性而不得不斜插入水的传动杆,朱允熥倒是也很想登船,亲自体会一下。   朱允熥看了张二工一眼:“劳烦张侍郎安排船只让我等登船。”   张二工心中无奈的长叹着,拱手领命。   随后他便转身与麾下官员安排皇帝、太孙等人的登船事宜。   “让人先回船上,叫蒸汽机熄火。再多叫走江船游曳于蒸汽战船周围,以备不时之需。”   张二工脸色凝重,随着在朝中为官日久,他终还是体会到官场上的规矩和皇权的森严。   麾下领了命,当即便去江边的码头栈桥上安排事情。   这一头朱元璋已经带着两个大孙子,沿着最外侧的造船平台往江边码头而去。   即便是已经看了许久,朱元璋对身边造船平台上的在建船只,也是感觉好奇和兴奋。   他挥手指向平台上最大的一艘在建战船:“这是水师五千料的宝船吧,这一条船需要多久才能完工?”   “回陛下,若在过往,这一条五千料的宝船,抛开备料备工诸事,仅在这造船台上,就需要龙江造船厂一整年的光景才能打造出来。”   朱元璋抖起衣角,双手背后,侧目望向张二工:“如此说来,现在更快了?”   张二工朝着朱允熥拱了拱手:“臣等时前与殿下商榷,得流水同工作业之法。如今,便是这五千料的宝船,龙江造船厂也能在十月之内完工下水。”   朱元璋顿感好奇:“你与太孙商榷而得之法?”   张二工连连点头,称赞道:“太孙殿下天资颖慧,实在是微臣所不能及的。微臣能有今日的这些功劳,全是太孙殿下所赐。殿下时常有奇思妙想,让微臣等人茅塞顿开,事情也就办的更顺了。”   朱允熥有些无奈,整个朝廷,这话也就张二工能说。而他更无奈的是,就连张二工现在也变得有些‘巧舌雌黄’了起来。   一旁的朱高炽则是开口道:“有载,秦有同工同做之法,秦之强弩军械,专人责成一处。想来,熥哥儿便有从此处借鉴之意。”   这话就听的朱元璋愈发满意。   老爷子连连欣慰点头:“还是读书的好,要多读书,更要给书上的东西都用上才最好。”   说着,老爷子眼神激励的望向朱允熥。   “近来做的不错。”   朱允熥连忙躬身颔首,只是心里却是嘀咕了两句。   这些日子,因为自家两个崽崽被养在乾清宫,自己在老爷子那里的地位可谓是江河日落,与过往那是大相径庭。   朱元璋今天显得很兴奋,双眼不停的在造船平台上巡视着。   每见一样新奇事物,便要拉着他的工部左侍郎张二工询问细节。   只是张二工每每都是各种造船上的生僻工艺名称脱口而出,朱元璋也不寻思去理解,就是拉着要张二工说道清楚。   便好似是随着张二工的叙述,老爷子自己就已经亲临了造船的全过程。   二百多丈的路,很快便在朱元璋那浓郁的求知欲中走完。   江边码头栈桥上,早就已经停泊了几艘调过来的走江船。   在江心洲和岸边中间的夹江里,下了船锚的蒸汽战船上,最高的那根桅杆顶部,一名望手正手抱桅杆,不时的眺望向岸边,时而又低头,似是在与穿上的人通报皇帝的位置。   “爷爷小心。”   眼瞅着老爷子兴致冲冲的就要直接跨上走江船,朱允熥轻喊一声,疾步上前,轻飘飘越过栈桥和船舷,停在甲板上,探手伸向身形有些不稳的老爷子。   朱元璋手掌紧握朱允熥的手臂,这才止住因为准备不足便要跨上走江船,而有些晃荡的身子。   待爷孙站稳脚跟,朱高炽、张二工等人也都一一登上船舱甲板。   望着前方的江心洲,因为脚下随波逐流的走江船,而不断起伏的画面。   朱元璋微微一探。   朱允熥悄然看了有过:“爷爷有何心事?”   “俺只是在想,这千里大江,中原百姓横渡者至今夕又有几何?南北往来,唯有渡船而过。”朱元璋拍拍身前的船舷栏杆,轻声道:“不知何时,我中原百姓才能平步越过这道天堑。”   “天堑终有坦途日。”朱允熥脸色坚信,笑道:“潘德善在黄河河道上,以水泥筑造减水坝,抵御上游洪水,减轻下游冲击。   此法若是成功,则中原这两条大江大河,以及那无数的河道,再不需舟船便可横渡。”   朱元璋顿时心中一颤。   他本只是一句畅想而已,却不想竟然会从大孙子嘴里,听到确凿的可行性来。   朱元璋当即转身,伸手抓住朱允熥的手腕:“熥哥儿!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老爷子的声音有些大,甚至是变得颤抖起来。   引得一旁的朱高炽和张二工侧目看了过来。   朱允熥轻笑一声:“中原桥梁历来皆为石、木为主,因其质地,跨度至多不过数十百来米。而如长江黄河,河深水急,桥梁横跨,不提建桥材料质地,单单是这水流流速,就能冲垮所有的桥梁。”   “那水泥又如何确保所造桥梁不被冲垮?”朱元璋急声询问,双眼满是期待。   “孙儿与潘德善就黄河河道减水坝施工,做过推演。上游筑坝拦截分流河水,减水坝位置清理河床淤泥,深挖至底,浇筑水泥墩,层层累上。待水泥墩凝固,再清开上游拦水坝,则减水坝成。”   朱允熥徐徐道来,神色平静。   他与潘德善,亦如他与张二工,往往都是就一个问题,提出一个可行性的解决办法。   而至于究竟该如何解决,还是得要潘德善、张二工他们去具体探究。   自己拥有的只是这个时代所不具备的知识点而已,到底该如何实施,还得将就术业有专攻。   朱元璋皱眉细想,倒是也想起来河道总督前些日子,上过一道奏章,上面便有提及减水坝。   老爷子啊了一声,脸色郑重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深沉:“减水坝又与跨越这大江大河有何干系?熥哥儿,若是我朝能将这大江大河之天堑,顺服为坦途,你可知是多大的影响?”   朱允熥点点头。   他想了一下那一句今日天堑变坦途。   脸上微微一笑。   “孙儿自是清楚。”朱允熥轻言细语,解释道:“若是天堑变坦途,我朝百姓南北往来便再不需借舟船之力。而商贾行商亦可节省舟船之费,货物再至售卖之地,百姓购进之价亦可节省。”   说到这里,朱允熥停顿了一些,看向老爷子。   最后,他才继续道:“而最重要的是,若天下江河皆可变为坦途,我朝大军南征北战,将神速也,战马不停,大军一往无前,朝夕而至。   应天出兵,无须舟船耗时,铁蹄阵阵跨越江河,直往九边塞外,畅通无阻,行军之速倍增之。”   一支万人的京军,从应天城出发,前往宣府镇需要多久的时间?   且不说往后的路程如何。   仅仅是从应天城跨过城外的长江,踏足江北之地,就需要一整日的时间。   水师战船需要停靠在龙湾码头,将这万余将士送往江北,且还要拉送战马、军械、粮草等等军用之物。   若有桥梁横跨江面,一万人的兵马北上,只需个把时辰足以。   老爷子的眼睛已经开始放光了。   朱允熥轻咳一声:“只要潘德善的水泥减水坝筑成,便说明朝廷可以借助水泥减水坝之法,在这江面之下打下一个个的桩子,高出水面,再于其上建造桥梁桥面,那时候则无需担忧江河之水的冲刷,可保百年无忧,到那时天堑亦可便坦途。”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懂建桥一事,却知道只要这些水泥减水坝的桩子若是当真能抗住江河之水的冲刷,那在这些桩子上横跨建造桥面,绝对是可行的法子。   哐哐。   不远处的朱高炽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张二工。   他转头看向这位质朴的新晋工部左侍郎,低声道:“我记得没错的话,水泥一事,侍郎也是有经手的。今日熥哥儿所言,可否当真?”   张二工微微皱眉。   他烧水泥、造蒸汽机、造火车、蒸汽战船,从事的事情到底还是和治河、建桥有所不同。   只是稍稍细想,估摸着水泥的可塑性和坚固性。   张二工沉吟良久之后,还是开口道:“只要潘总督的水泥减水坝真的能立在黄河河道之中,那殿下所言便绝对可行!”   仅仅是这么一会会儿的功夫,张二工已经想到了施工的办法。   就算水泥减水坝存在不可靠,但只要它能立在江河中抵御水流的冲刷,到时候大不了将那些个水泥墩子建造的间距拉近一些便是。   水泥墩子建造的高一些,也可防备将来可能发生的大洪水。   只要桥面足够的高,就不用担心会被水流冲垮。   想着想着,张二工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应天城外,长江上下游哪些地方是可以让朝廷用来建造跨江桥梁的。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深陷天堑变坦途的畅想之中,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抓着大孙子的那只手一直是紧紧的攥着。   “爷爷,到地方了,该上船了。”   朱允熥忍着手腕处的胀痛,望着走江船已经是靠在了蒸汽战船旁接驳,立马轻声呼唤着。   “嗯?啊!”   朱元璋目光一闪,抬头看向遮蔽住自己眼前整片视野的庞大战船,连忙低头皱眉,松开大孙子那条一直被自己抓在手心的手臂。   因为试验,目下这艘大明第一条蒸汽战船上,并没有官兵,只有少数复杂战船正常航行的水师水手和炮手,和数量众多的匠人,在几名自龙江造船厂获封朝廷官职的匠官在。   自从张二工以匠籍成为大明朝的官员之后,朝廷亦是有过数次考功,从朝廷治下的匠籍里面遴选功绩或是才能足够的匠人,晋升成为匠官。   虽然只是末流,但影响却是非凡的。   通过那条摇摇晃晃,挂靠在船舷外侧的楼梯,朱元璋满怀期待的踏上蒸汽战船。   皇帝今天备受震惊和冲击。   便是站在随波颠簸的战船上,脸上却透着激动的光彩。   朱元璋举目望去,巨大的桅杆,高高竖立在甲板上。因为是要停泊,对装配的新式火炮进行设计试验,以检验新式火炮在蒸汽战船上的合配度。   甲板上飘散着的硝烟味,表明火炮的射击试验已经持续了很多次。   朱元璋在甲板上走到面朝江心洲的一侧,望向岸边一片被火炮狂轰滥炸后的场地,随口道:“那些都是今日试验所造成的?火炮在船上的准头如何?威力又有几何?若是战船开动起来,又能否保证准头依旧?”   作为开国皇帝,朱元璋深谙兵事,几句话便将这蒸汽战船最重要的问题指出。   张二工看向一直站在甲板上的一名绿袍匠官。   对方立刻会意上前。   “回禀陛下,新式火炮经过改进,原本准头就比我朝旧有的火炮更加精准。如今上了战船,虽因水流有所颠簸,却可保证如旧有火炮一般,两轮试射之后,准头确保正确。   先前臣等方才验证过停泊下锚后,新式火炮在战船上的射击准头,已经可以确保无误。   接下来,臣等便要试验战船航行时,火炮的射击准度如何。”   朱元璋面带笑容,连连点头,脸色欣慰。   朱允熥在一旁向着江心洲举目眺望了一会儿,挥手指向一片密林。   “先往那边继续射击一轮。”   …… 第四百五十七章 想当海贼王的朱元璋   如果说大明是一个企业的话。   那么毫无疑问,朱元璋就是这个企业的总裁。   而各部司衙门就是这个企业的各个部门,将作监、龙江造船厂之类的就是这个企业的生产研发部门。   朱元璋是总裁,也是这些生产研发部门的金主爷爷。   大明想要彻底的走向深蓝,走出万里海疆,必须要让金主爷爷看到他老人家掏出来的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并没有被底下干活的人给挥霍了。   更要让这位金主爷爷看清楚看明白了,他老人家花的银子,都是实实在在的转变成为真实效果的。   随着朱允熥发号施令,朱元璋亦是好整以暇的探头,看向甲板下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炮窗。   传令兵从甲板上下到下面的火炮舱,传达着皇太孙殿下的命令。   朱允熥则是对着一旁随行而来的田麦招招手,取了一支黄铜望远镜递到老爷子跟前。   “爷爷,用这个看得清楚。”   朱元璋只是看了一眼,便顺手接过望远镜。   这玩意,如今已经装配到了明军千户一级,在明军之中已经算不得是稀罕物件了。   “爆裂弹!”   “一发准备!”   “炮弹装填!”   “炮手点火!”   轰……   一道道的声音,在战船甲板下层发出。   随着一道巨大的轰鸣声,整艘战船猛的一个后移晃动,整个甲板上的人便看到一条亮光,犹如雷霆一般狂奔而出。   在朱元璋手上的望远镜里,远方刚刚被标注方向的江心洲岸边树林中,那枚炮弹重重的钻进去,一道火光爆闪而出,随后又是一道巨大的轰鸣声。   无数的枝叶飘散在半空中,整颗整颗的树干被撕扯的四分五裂,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声,向着后方倒塌下去。   成片的尘土飞扬,卵石横飞。   少顷,在望远镜的近端,一团黑烟从视界的下方缓缓飘散而起。   战船在微微的晃动着,一层层的涟漪以战船为原点,被不断的推向远方。   “大炮威哉!”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低喝一声。   朱允熥在一旁当即振臂开口:“明军威武!”   工部左侍郎张二工,下意识的高呼道:“吾皇万岁!”   整个甲板上的人,个个儿昂首挺胸,深吸着空气,当胸膛下再也装不进更多的空气后,巨大的咆哮声在甲板上发出。   “大明威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威武!”   “威武……”   朱元璋心潮澎湃,不禁回首看向身边的皇太孙:“此炮倍于过往,此弹更是前所未见!”   仅仅是一枚炮弹,就能将成片的树木摧毁,引起那般大的动静,就算朱元璋多年深谙兵事,也是不曾听闻过的。   朱允熥含蓄的笑了笑:“此弹名曰爆裂弹,是与新式火炮一同研制而出,其作用便是在两军对阵之时,最大化的击杀敌军。只是弹药二次爆炸的时效,目前不曾绝对可控,仅有三四成附和要求,日后还需不断改进。”   从铁疙瘩变成会二次爆炸的弹药,其技术难度是具有时代差距的。朱允熥起了个头,张二工带着人试验了许久,如今也不过是十弹之中三四成能按照要求发挥真正的作用。   朱元璋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足以!足以!三四成足以!不可控,咱们的大军就用数量,将这个数目给拉上去!”   老爷子也会数量改变质量这一套?   朱允熥不免露出轻笑:“传令,侧舷火炮三轮齐射,一轮攻城弹、一轮爆裂弹、一轮火弹。”   一直站在甲板上候令的传令兵立马快跑大喊起来。   “令!”   “火炮三轮齐射!”   “一轮攻城弹!”   “一轮爆裂弹!”   “一轮火弹!”   军令很快就被传达了下去。   盏息之后,整个江心洲前的江面上,变成了由大明最新式的火炮和蒸汽战船主宰的绝对领域。   好似有万炮齐鸣,炮声送入远方的应天城中。   整艘蒸汽战船不住的颤抖摇晃着,却始终都保持在一个最大的固定侧倾斜角度之内,以保证火炮的炮口和瞄准射界处于正确可控的范围之内。   而在整个江面上,无数大大小小的鱼,被惊出江水,在江面上带起一团团的闪光点。   鱼归水,涟漪乱作一团。   充斥着硝烟味的黑烟,在江面上布下了一片迷雾。   第一轮的攻城弹,被巨大的冲击力送至对面的江心洲上,一时间无数道巨大的撞击声响起,泥石翻滚,几枚不断太大的岸边石,被整个儿的击碎,满天碎石溅射。   然而风波并未停止。   第二轮的爆裂弹,已经是呼啸着跨越江面,落入到已似山崩地裂的江心洲岸边树林之中。   整片整片的树木,好似是被一把巨大而带着锯齿的镰刀割过去一般。   大腿粗的树干被击碎,无数的木屑在天空中,伴随着碎叶断枝起舞,树木的断口处充斥着撕裂感。   整片树林都在发出一息息的哀鸣声。   朱元璋已经不必再用望远镜观望,肉眼里,对面的江心洲所发生的事情,在他的眼睛里被不断的放大再放大。   不知不觉的,朱元璋已经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双眼里,那些参天的树木,已经不再是死物。而是变成了那些被他驱赶回草原上的元贼余孽。   元贼们驾驭着自小养大的战马,向着大明的九边奔袭而来,试图再一次的想要夺走汉家中原。   然而,大明的火炮在一座座高岗之上,发出威武的咆哮,喷吐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怒火。一排排的元贼被炮弹击中、击碎,满天都是殷红的血雨。   黄的、白的、红的。   战马四分五裂,敌人残肢断臂。   茫茫的青青草原上,布满了当初霸占中原百余年的元贼尸骸。   孤鹰在天空中盘旋,等待着这个世界上最凶猛危险的人们离去,好从天空中俯冲降落在草原上,去喂饱自己的肚子。   “火弹!”   “一发装备!”   “弹药装填!”   “炮手点火!”   轰!   呼呼呼……   甲板下炮兵统领的军令声,再一次传到甲板上,再一次的万炮齐鸣,皇帝的肩头不由一震。   在一震呜咽的呼啸声中,一团团的炙热烈火从战船炮窗后射出,眨眼间已经是落在了对岸被杀的溃不成军的树林之中。   江风从江心洲上拂过。   巨大的火焰升起,火在风中摇曳着,不断的向着四周喷吐着愤怒,发出巨大的呜咽声。   仅仅是盏茶炷香的功夫,整个岸边已经是化为一片火海,熊熊大火似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给烧空,将岸边的江水烧干。   战船甲板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便是张二工等人,也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江心洲岸边的那一片火海。   即便他们已经试验了数次,可每一次见到这等场景,都会深感于从他们手上制造出来的火炮,所爆发的恐怖威力。   “扬帆!”   一道沉重的声音,在炮火声之后的寂静下响起。   朱元璋满脸涨红的看向张二工:“扬帆!让战船开动起来!接着往下试验!”   “臣……臣……”张二工从没见过皇帝有这般模样,支支吾吾了半响,急忙高声道:“臣领命!来人,传令,战船起锚、扬帆、蒸汽机点火开动!”   整艘战船,都已经皇帝的一句话,开始忙碌了起来。   无数的水手解开船帆,一组一组的水手,通过绞盘拉动着一根根繁杂的绳索,将那一面面巨大的船帆拉起。   竖在战船后侧的两只巨大的烟囱,在发出几道轰鸣声后,开始不住的向着外面喷吐浓烟。仅仅是半响的功夫,船尾正后方,则是一道道的白烟水蒸气,对着后方激射。   蒸汽轮机已经开始工作。   从战船的最底部向着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颤动,这时候船帆也被水手们拉起固定。   动了!   朱元璋看着岸边的一个固定物,开始在视线里产生了移动感,立马是提起脚步向着船首位置奔走过去。   “陛下慢些,小心脚下!”   张二工连忙转身,大声提醒着。   朱允熥亦是连连开口:“爷爷小心,战船刚刚开动,会有些不稳。”   乌泱泱一群人,就这么跟在皇帝的身后,往船头而去。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冲到了船头最前面的位置,双手紧紧的抓住身前的栏杆。   听到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朱元璋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开口:“蒸汽战船该如何继续试验,你们依照计划去做。”   张二工见皇帝陛下已经没了再要自己做解释说明的意思,便躬身悄然退下。   这时,朱允熥便轻步上前,到了老爷子身边:“按照计划,战船从这里开始,要逐步提速,直到全速航行抵达下游的八卦洲,随后在江面之上开始转向,并对八卦洲上游沿岸建造的试验戍堡进行炮击,测试战船在移动和停泊状态下的性能。”   八卦洲位于龙江造船上外江心洲下游约二十里地。   这段距离,足够蒸汽战船测出全速状态下的航行速度,那边的江面也足够战船调转方向进行移动和固定炮击。   朱元璋手指轻轻的敲击着身前的栏杆,却是开口询问道:“这些火炮,不光要在水师战船上使用,还要送往边军处。有此物在手,我大明只要自己不乱,便再无敌手。”   海洋是陌生的,对于大明人来说,远不如对陆地的了解多。   而一直以来,中原的敌人都是从陆地上过来的,其中尤以九边塞外那片草原上层出不穷的敌人。   大明如今的军事战略重心,仍然是侧重于对抗、防御、打击九边塞外的前元余孽。   当年徐达率军攻入北平城,由孛儿只斤·铁木真建立起来的大元,便在汉家儿郎们无数次的浴血奋战之后,轰然倒塌。   大元,作为一个统治整个中原的王朝,结束了它的王朝寿命。   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北遁上都,隔年又退至应昌。这位铁锅皇帝,依旧使用大元的国号,但却已经被大明定义成北元。   洪武三年,元惠宗去世,元昭宗即位,在明军持续不断的军事行动下,继续带着北元余孽北逃至漠北和林一带。   洪武十一年元昭宗去世,即位的元天元帝继续带着人和大明对抗,更是屡屡侵犯大明。   一直到洪武二十一年,为了彻底扫除残存在塞外和东北地区的北元余孽,朝廷命凉国公蓝玉为大将军,率领十五万大军执行着洪武皇帝的第六次北伐。   明军横跨戈壁,前进至捕鱼儿海一带,与北元大军激战,最终彻底击溃北元大军,致其死伤无数,更是俘虏八万余人。天元帝极其长子天保奴逃走,幼子地保奴被明军俘虏。   而继续北逃的天元帝极其长子天保奴,则被阿里不哥后裔也速迭尔杀害。   至此,北元不再使用皇帝年号及大元国号。   可是不论是大元,还是北元,虽然已经在数年之前消亡,但却留下了无数经历过大明开国的人。这些前元余孽,依旧执行着前元的制度,依旧拥有着强大的军事力量,依旧长年累月不断的试图再一次南下。   大明开国二十八年,便整整打了二十八年的仗。   而在朱元璋的心中,此生最大的国家希望,或许不是亲手缔造盛世,也或许不是儿孙顺遂,却一定是将所有的前元余孽尽数扫清。   朱允熥轻声开口:“爷爷放心,水师战船上的火炮,都是专门为水师锻造出来的。至于用在九边塞外的重型火炮,以及能被战马轻易拉动,便于携带搬运的轻型火炮,从一开始就是一同研制的。”   朱元璋颇是有些意外,侧目开口:“为何要如此细分?你说的重型火炮和轻型火炮,爷爷什么时候能亲眼看到?”   “想来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总是要在今年都一并弄好了,到时候请爷爷亲临观阅。”   啊!   朱元璋长叹了一声,目光有些动容,望着眼前碧波浩渺的长江江面,他接连拍打着栏杆,好似是在和声奏乐一般。   “大明要早一些真正安定下来,要让那些个敢于觊觎中原的敌人彻底臣服,若不臣服便让他们饮血明军刀剑之下。”   朱允熥点头低声道:“会有那一天的。”   朱元璋却是摇摇头:“要好生的做事,等真的到了那一天,爷爷就乘着这样的船出海,去看看这海的对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老爷子要当海贼王?   朱允熥不禁一愣。   然而,却已经是迎上了老爷子那大有深意的目光注视。   …… 第四百五十八章 大明特色倭奴船   当朱允熥还在感叹着,老爷子在社稷之后,还有着一颗自由之心的时候,迎面就是老爷子那双明亮的好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神。   此刻战船已经全速航行,江风迎面吹来,带着几分秋日里的慵懒。   成群的江豚,身姿优雅的从水面下一次次的跃起,好似是一轮轮沉入江底的月牙,波光粼粼,水珠浩渺。   远方,长江两岸的渔翁,戴着斗笠,摇着船橹,往江中抛下一道道的渔网。   更远处隐约在田间地头、灌木树林之后的村庄,已经有寥寥青烟升起,在这个秋日里轻轻的诉说着江南的悠然。   朱元璋的目光愈发深邃,轻笑一声:“听说,你已经知会内阁,待瀛洲二季度金银入京,就要分润一些赏于朝堂百官?”   “是以爷爷您的名义,赏赐下去的。”朱允熥急忙解释,在一向严苛对待官员的老爷子面前,他不敢有半分作假:“朝廷今年大动作很多,人心惶惶,新政似虎,不论是为了收买人心,还是以示朝廷公允体贴,这笔银子也该发下去的。”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摇头道:“你小子没说实话。如今啊,也学会在爷爷面前打马虎眼了。”   “孙儿不敢。”朱允熥矢口否认,继而挥手指向远方望见战船,而开始提前收网的渔翁:“爷爷,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打渔?”   朱元璋顿时一愣,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因为这些百姓以打渔为生,今日打渔明日入城售卖,贴补家用。”   朱允熥却是摇摇头。   这是结果,而非原因。   在老爷子质疑的注视下,朱允熥笑着开口道:“因为他们知道这江水之下有鱼。”   朱元璋一听此言,本想开始训责,只是稍稍转念一想,却又品出了不一样的含义。   哼哼!   老爷子以冷哼声,示意卖关子的大孙子继续说下去。   朱允熥说道:“因为百姓知道江中有鱼,所以才能才会打造渔船,编织渔网,探问城中售卖之地,鱼价如何。若是百姓不知道这江中有鱼,可以让他们充饥饱腹,让他们能售卖赚取一些零碎贴补家用。那他们是否还会造船结网下水捕鱼?   朝廷如今复行秦法军功爵,又议开国公、曹国公晋封一事,实则乃是以利诱之。今尔,我朝百万明军,何人不求战似渴,求功心切,何人不想在马背之上搏一个王侯将相?”   朱元璋眉间夹有锋芒,开口道:“所以,你现在是要对文官们以利诱之?”   朱允熥点头道:“曲阜那家人不曾在了,两榜进士也不再会直接授官,心学猛如火也,如星火散布天下,只待东风起,天下尽是求实之辈。   可朝廷新政之下,我中原千年以来那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否能转变过来?孙儿以为,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但若是往后,朝廷新政有所偏差,那些人那些事又是否会卷土重来?孙儿以为,这是必然的。   所以啊,孙儿就想,或许在这思想上,也要改一改,要让天下人知道,过去千年以来的那些个观念,已经不适应于当下的大明。”   没有一个万里江山,是不可能成为大国的。可国土幅员辽阔,又会让人们安于现状,以为天下万物皆有之,从而陷入内卷之中。   大明的问题是什么?   有很多种,有很多不同的说法。   可是归根结底,依旧是对资源的开发以及分配制度的设置。   数代中原王朝,都是建立在充足的土地资源之上,再凭借着廉价的人口资源,在乱世之后一次次的创造出一场场盛世华梦。   而人们从来不关注分配制度的设置。   大明想要真的万世长存,就得要不断的开发更多的资源,且对内还要尽全力弹压分配的不平均。   将矛盾和利益转移对外,缓解内部的利益矛盾,让所有人在某一天集体的突然意识到。   中原之地原来也不曾大,竟是何曾的小。   而在中原之外,还有更大的土地、更多的资源,犹如勾栏里巷中,那些做着最廉价皮肉营生的妓子一样,任人采摘,予取予夺。   朱元璋沉吟良久,细细的思索着前后的因果,半响之后方才开口:“文人安步足下,实非轻易可改之。”   哼!   朱允熥冷哼一声:“若是不改,朝廷自会帮他们去改!”   封王激励之下的军功爵法,于那百万明军而言,镇压国内动乱,也是功劳。   朱元璋沉默了许久,只是拍了两下身前栏杆,不发一言。   这是默许的态度了。   朱允熥面带微笑,举目看向战船前方,江面之上八卦洲的突出部位已经引入眼帘,由龙江造船厂筑造的水泥戍堡,赫然横陈在岸边。   “测船速!”   甲板中段,有人高声呼喊着。   传令兵大概是今日整艘蒸汽战船上最繁忙的人,不断的高呼着测速。   少顷,战船后端最高处的甲板舱室顶部,便有人站起身来。   “报!”   “自江心洲发,至八卦洲,用时一刻钟。”   蹬蹬蹬。   堂堂的正三品工部左侍郎张二工,立马提起官袍下摆,亲自跑到船头。   “启禀陛下、殿下,蒸汽战船于江河之上顺流全速航行而下,航速一时辰可行一百二十里水路。”   朱允熥侧目看向躬身拱手奏答的张二工,心中细细的盘算了一下。   一时辰航行一百二十里,估算一下大抵就有十五六节的航速,虽然是顺江而下,但在如今却可谓是神速也。   “继续吧。”   朱允熥缓声回了一句,张二工拱拱手,小心退下船头。   少顷,战船开始在八卦洲的上游侧过船身。   一侧火炮开始在战船移动过程中,对着八卦洲岸边的水泥戍堡发起了进攻。   前两轮准头不高,稀稀拉拉的零星炮弹射中戍堡,却也是引起一阵阵的轰鸣,制造出不小的动静,在望远镜里头戍堡外层碎块溅射。   当前面的试射结束之后,蒸汽战船上装配的新式火炮才真正的发挥出了作用,不断的喷吐着怒火,越来越多的炮弹投射到了戍堡上。   当战船整个调整好船身位置,一侧横对八卦洲岸边的水泥戍堡,真正的炮火宣泄才终于到来。   江面上再一次布满硝烟迷雾。   当烟雾消散,八卦洲头的水泥戍堡整个被削去了一层,厚实的墙体被撕扯出巨大的口子,墙头露出恐怖的豁口。   比照大明在九边建造的水泥戍堡,在战船炮火洗礼下,已经彻底失去了戍堡所具备的防御功能。   “现在战船要回龙江造船厂,再测试一边逆流而上的航速如何。”朱允熥站在老爷子身边,低声解释着:“原本应该是有江上战船对战的试验,只是火炮无情,动辄便是船毁人亡,所以才取消了这项试验。”   朱元璋摆摆手:“既能摧毁这八卦洲头的戍堡,那水面之上的舟船,便再无敌手,亦不必试验。”   朱允熥笑了笑:“是这个道理。”   这时,朱元璋却是轻咦一声。   战船现在正在转向,要往上游造船厂回航,朱元璋的视线便不由被下游吸引,视线不断的回转着,最后更是轻轻的挪动了一下脚步,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也是水师的战船吧?”   朱元璋望着下游而上的一支船队,轻声询问。   朱允熥转身看过去,稍有迟疑。   “怎么?这船队有何情蔽?”朱元璋有些好奇,已经是迈出脚步,要往船尾而去。   朱允熥跟在后面,低声道:“是水师的战船没错,但是……也有些不一样。”   爷孙两人一前一后,在因为战船转向而格外繁忙的甲板上,往船尾而去。   朱允熥侧目看向船舷外,从下游江面航行过来的水师船队。   宝船稳坐中军位置,两侧战船以为左右翼,前有战船开路,后方则是运兵船、运马船、运粮船,只是瞧着吃水却又不像载重太多。   再看宝船上打出的旗号。   那分明就是原本属于大明镇倭大军解押金银回京的船队旗号。   可若只是解押金银回京,船队最对也不过一二十条船,却不像现在这样,船队的数量已经超过五十条。   “那是瀛洲解押回来的金银,还有……还有押送倭奴的船队。”   朱允熥轻声低语,将这支回航的船队身份说出。   “哦?”朱元璋发出一声,已是走到了船尾顶部甲板上。   这时候战船也已完成转向,向着上游全速回航。   朱允熥上前一步,颔首低声道:“解押的金银,按照东征大军上奏的军报,是在琉球那边停泊了一阵子,亦有宣扬我朝国威之意。   至于那些倭奴船,想必是东征大军为了稳定瀛洲新征之地,将那些胆敢犯上作乱的倭贼缉拿,依律押回大明,发往各地做工的。”   原本去了一遭甲板下,亲眼查看新式火炮的朱高炽,这时候也已经走了上来,到了两人身后。   朱高炽轻声道:“这一批倭工是要发往江西道南昌府的,内阁解缙有意在朝廷即将完工应天至杭州府水泥路,及开工应天至淮安府,应天至凤阳的水泥路之后,再开应天至江西道南昌府的水泥路。   而后再自南昌府往湖广道武昌府修建水泥路,如此应天对湖广、江西一带的沟通,便算是初步完成。到时候朝廷往来两道,也能更加从容一些。”   朱元璋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是要将南昌府和太平府的水泥路连通起来?经由池州府?”   朱高炽立马开口:“回皇爷爷,确实如此,经由池州府、饶州府,水泥路也就进了南昌府。”   朱元璋脸上笑了笑,望着船尾从瀛洲回航的船队,轻语道:“这条路不好走。”   “所以才要动用倭工去做事。”朱允熥接过话,继续道:“这条路的事情,孙儿也是知晓的。内阁要连通南昌府和太平府的水泥路,中间的池州府多是山地,依照工部报上来的估算,远比如今在建的三条水泥路更加繁琐困难。”   “那就让倭工们去吧。”   朱元璋挥挥衣袍,风轻云淡的念叨着。   全速航行的蒸汽战船,很快就将身后的船队给抛开,渐渐的消失在江面之上。   而才刚刚航行到了八卦洲外江面上的,自瀛洲回航的船队,正在保持着匀速航行。   在船队的周围,不断的有走江快船游走警戒着。   毕竟船队中,除了那些最不值钱的倭奴之外,还有着价值百万两以上的金银,这些才是朝廷最看重的东西。   而在无人问津的一艘艘倭奴船里,充斥着黑暗和冷血。   原本用于明军运送兵马的运兵船,只需要经过小小的改动,就能运送成倍的倭奴前来中原。   甲板上,是负责护卫船只的明军官兵。   而在甲板上,是除了送饭之外,便基本不会有明人出现的关押倭奴的船舱。   昏暗无光,是甲板下船舱里的常态。   无法得到流通的空气,在漫长的航行时间里变得腐臭刺鼻。   原本只是两层的床铺,如今只是经过小小的改动,就可以容纳五名倭奴躺下。   船舱的角落里,则是几只用于倭工出恭所用的大木桶,底部通过一根管子连到船舱外面,深入水中。   仁慈的大明并没有给这些倭工上枷锁,就连手铐脚铐也不曾使用。   毕竟,没人能在茫茫大海之上逃脱。   在船舱的角落里,小小的窗口下面,光线斜拉着投射进来。   在肉眼可见的光线下,一名披头散发的倭人,正蜷缩着靠在墙角,保持这个姿势已经许久了。   离着近一些,方才看得清,竟然是当初倭国南朝吉野家族的吉野寺麻。   先前船舱外面的炮声,吉野寺麻听得清清楚楚。   那样的炮声,不久之前他在倭国也听到过,今日听来是如此的熟悉。   大明发生内乱了吗?   吉野寺麻将这个念头击碎,如今的大明不可能会发生内乱。   “要到应天城了吧……”   吉野寺麻低声念叨着,他来过大明,来过应天城,也在那条比倭国还要长的大江上乘船赏过两岸江景。   吉野寺麻双手撑在地上,颤巍巍的匍匐着爬起来。   然后转身。   双手扒在小小的窗户上,吉野寺麻有些艰难的升起脖子,一双变得浑浊的眼睛看向窗户外面。   那里应该是应天城外的八卦洲。   吉野寺麻望着洲头化为废墟的水泥戍堡,眼神有些疑惑。   “那炮声,便是发生在这里的吗。”   他低声的呢喃自语着,洲头不见官兵亦或是叛军。   很快的,吉野寺麻就想到了,这里应当是大明检验火炮的地方。   到底是何等的天威,才能将那坚固的戍堡摧毁成这样啊。   吉野寺麻心中感叹了一句,只是眼底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他已经经历了最绝望的事情,倭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倭人……   如今只有被押送到大明的倭工,将会在无尽的岁月之中,化为一根根白骨,埋进大明不知名地方的泥土之中。   “倭国真的没了……”   …… 第四百五十九章 洋人回来了   “十年!”   龙江造船厂内,无数匠人正热火朝天忙碌着的造船平台旁,朱元璋面色红润,望着眼前以张二工为首的一众的买那个匠官们。   “张二工,你与俺的十年之约,莫要忘了。”   张二工诚惶诚恐,躬身抱手:“臣绝不会忘了!”   “哈哈哈哈……”皇帝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走到了张二工的身前,举手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用只有张二工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朕老了,但朕还有太子,还有太孙。你只管做事,若是大明如你所说的,有一支无敌于海洋之上的舰队,朕也保你一个王爵。”   说完之后,朱元璋回头看向一旁面带笑容肃立着的朱允熥,这位由他亲自定下的大明皇太孙。   朱允熥会意,小步上前,躬身颔首:“爷爷。”   朱元璋依旧用只有在场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等蒸汽战船开始建造第二艘的时候,晋张二工为工部尚书,这是爷爷许给他的承诺。”   留给现任工部尚书王儁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等到明年春夏之交,这第一条蒸汽战船从交趾道回航应天,就会正式定型,开工建造第二条。   朱允熥心中稍稍一想,扫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张二工一眼,便拱手道:“孙儿晓得了,届时会与内阁阁议定下此事。”   说完之后,朱允熥却是抬脚,轻轻的踢在张二工的小腿上。   张二工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是拱手弯腰:“臣谢恩。”   朱元璋笑吟吟的摆摆手:“方才在江上,俺瞧着那些押运倭工归来的船队,想起任亨泰与俺说,要将瀛洲分设数道。俺的意思是,瀛洲本岛一分为二,设两道。南边那两座大岛合为一道,北海那边设为一道。届时,朝廷便要多派几名老成持重的官员前往布政。”   朱允熥心领神会,又瞅了一旁的张二工一眼,轻声道:“曹国公如今在瀛洲做的很不错,抚平地方一事也进展神速,想来明年朝廷就能在瀛洲为大明增设四道。朝中持重老臣,孙儿以为当由工部尚书王儁首推。”   “那就他吧。”   朱元璋轻笑一声,再侧目看向张二工:“不管是尚书还是侍郎,都该尽忠职守。工部就是干活的地方,你只管为朝廷干好活就是。”   张二工有些惶恐。   皇帝陛下和太孙殿下,似乎在只言片语之间,就要让如今的工部尚书王儁在来年去瀛洲做布政使了,而自己似乎又要官升一级了。   张二工紧张不安道:“臣不知道怎么做尚书。”   “哈哈哈哈哈……”   朱元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道:“你觉得该做的事情就批,不该做的事情就不批。要是看不懂的事情,你就骂。”   还能这样当尚书的?   张二工有些疑惑,而在一旁的朱允熥却是脸上露出了笑容。   论起选用人才,到底还是自家的老爷子更胜一筹。   “走了走了,出来的久了,俺家的圣儿和茯苓丫头,该想俺了。”   朱元璋见事情敲定,便挥挥手怡然自得的离去。   “臣等恭送陛下。”   ……   “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   “学生恭迎皇太孙殿下。”   讲武堂前,在授的朝中武将,以及众多此刻不曾有课的武生学员们,齐聚于此,纷纷朝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太孙施礼。   朱允熥神色很从容,这讲武堂他已经来过太多次了,讲武堂里的一草一木可以说都是在他的注视下长大的。   只不过今日若非是奉了旨意,有宫中的太监前来提前告知,讲武堂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的出来迎接。   “都入内吧,只不过是传一道旨意,再看看我明军之未来,如今都学的如何罢了。”   朱允熥很是随意,目光在人群中掠过几遍。   随后眼睛里露出了些许的意外,不想回京等待京军轮番完毕便要继续领军离京的景川侯曹震也在这里。   曹震察觉到了太孙的注意,抬起头憨憨的笑了两下。   近来主持讲武堂学业课程的东莞伯何荣,抱拳上前:“臣等请旨。”   说罢,何荣便率先抱拳单膝着地。   这是武人听旨事的规矩。   在何荣之后,满场朝中功勋、军中将领,以及武生们尽都抱拳单膝着地。   朱允熥对着身边带着圣旨随行出宫的传旨太监看了一眼。   太监便当即上前:“俺家有喜,皇幼稚嫩,为保顺遂,着改讲武堂在学武生,编为幼军,护卫皇嗣。”   皇帝的旨意,一如既往的浅显直白。   不过总体的意思也是简单明了,就是从此以后凡是在讲武堂进学且不曾毕业了的武生们,都会被编为幼军,名义上则是护卫皇家宗嗣。   没有官职品级,也没有具体的职权划分,仅仅是一个名义。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目光垂视着众人:“都起来吧。”   老爷子这道旨意,事先自己也并不知晓。将武生编为幼军,护卫皇嗣。但理由却是用的皇家有喜,皇幼稚嫩。   所以实质上,这就是一道加强皇家对讲武堂控制和影响的旨意。   从讲武堂的普通武生学员,变成了皇室皇嗣的亲军。那日后这些武生从讲武堂结业重回军中,身份认同上自然就会有所不同。   东莞伯何荣起身,到了朱允熥身边:“陛下恩典,讲武堂上下,铭记五内,不忘陛下圣恩。”   朱允熥则是摆摆手:“左右不过是个幼军的名头,不当值不赐官,先前知晓的时候,孤还觉得皇爷爷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何荣连连摇头,看向那些从一名寻常普通明军,变成了皇嗣幼军的武生们,沉声道:“今日之后,凡讲武堂武生,皆为皇家亲军,此等荣耀,实属我等武人之幸。”   此间没有课业的武生们,也是人人欣喜。   上直亲军卫又如何?便是皇帝亲军,但十数万人的上直亲军卫,也就显得不那么珍贵了。   可幼军却不同,仅仅只有讲武堂的武生们才是,且依着旨意,武生一旦从讲武堂结业,那就算是自动脱离了幼军的身份。   从人数上,数百人的讲武堂武生,可比十数万的上直亲军卫难得。   朱允熥笑而不语,武生们得了一个荣耀的身份,皇室得了一个更加忠心的群体,这就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事情。   见旨意已经宣读完了,景川侯曹震便踮着脚凑到跟前,嬉笑着脸道:“殿下时时来讲武堂,倒是要叫国子监的那帮先生和学生们委屈了。”   这厮从来都是这般胡搅蛮缠。   朱允熥只是扫了这厮一眼:“景川侯还不曾领军离京?”   曹震脸上立马露出无奈,不满的开口道:“大都督府办事太磨叽,微臣带着兵马回来,他们再给我换上一支新的兵马不就成了?微臣也好早点带着人回去。   他们可倒好,说什么大都督府复设,事务繁杂,京军要整顿,诸卫还要轮番,嘴里还发誓说是在给微臣精心挑选能征善战的将士。   殿下,天可怜见啊,我大明朝现在除了九边、东征、南征,哪里还需要征战的。微臣不过是带着京军兵马,出京去溜达溜达罢了。”   曹震在这里疯狂的吐槽这大都督府的办事效率。   一旁的何荣脸上有些忍俊不禁:“这话曹侯也只敢在殿下面前说说了,要是被魏国公听到,只怕曹侯又得吃顿挂落了。”   朱允熥亦是露出轻笑。   当日内阁阁议后,徐允恭骂了曹震一句混账的事情,可是在勋贵里头传开了的。   不过那日最后,曹震还是被众人给狠狠的宰了一顿。   似乎,当时教坊司那边也事先得了消息,竟然干起了坐地涨价的事情,配合着众人可是让这位侯爷心疼了好一时。   但收效还是很足的,至少近来大都督府那边便是再繁忙,也在加快整顿抽调兵马,好让曹震能早日领军离京。   何荣在一旁示意周围的武生们散去。   随后对着太孙轻声请示道:“殿下今日可要在讲武堂里走走?”   朱允熥点头道:“现在都有什么课在上?”   何荣细细盘算了一下,回道:“现在有练兵课,马军冲阵课,炮军课在上。”   朱允熥眉头一挑:“炮军课今日是谁在上的。”   “是讲武堂托请工部张侍郎派过来的匠官在上,讲的是火炮理论以及军中各式火炮的操作详细。”   讲武堂竟然还会请了工部的匠官前来授课,这倒是朱允熥事先不曾知晓的事情。   他不由目露满意的看了何荣一眼。   这帮被人视为莽夫的功勋武将们,到底还是有些脑子,且也能拉的下面子,去找文官们来给武生授课。   他当即开口道:“去那边看看,不要惊扰到里头授课。”   何荣会意,太孙这是要在课室外头旁听。   他当即让周围无关紧要的人离去,自己则是和曹震两人并着另外几名长期主持讲武堂的在京老将,陪同着皇太孙往炮军课课室过去。   众人转瞬便至炮军课课室外。   朱允熥走在最前头,人还没到课室后面,便已听到课室里传来了激昂澎湃的授课声。   “今日火炮之理论及各式火炮操作之法,仅做总述,后面课业,会对其再做详细说明。”   “而在此,我欲与诸位共勉几句。”   课室里的声音,稍作停顿。   而后,却是一道掷地有声的询问。   “火炮!火炮是什么?”   又是短暂的停顿,课室里的武生们小声的窃议着,亦有人大声的给出了解答。   “是用来杀人的。”   “火炮可用于攻城掠地。”   “可防御外地侵犯。”   然而,今日前来授课的那位匠官,似乎并不满意这些武生们的答案。   “不不不!”那匠官连连摇头,沉声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却并非最大的道理。火炮是什么?”   匠官再一次发问,这一次没有武生出声了。   整个课室里面寂静一片,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位并非武人的匠官给出一个能让大家都满意的答案。   “火炮!是用来丈量我大明疆土面积的!”   “你们从这讲武堂走出,到了边疆阵前,麾下的火炮能射出去多远,大明的疆土就有多远!”   “大明!将会因为你们!因为你们点燃的火炮!变的更加强大!”   嘶……   课室外,尽管众人保持着安静,但人人都好似能听到身边人心中的诧异和惊讶。   朱允熥双眼微微眯起,看向课室里,那位已经从讲台上站起来的匠官。   曹震猛的眨着眼,透着课室外的窗户看向里面,试图看向那授课的匠官到底是长得什么模样。   那样的话,是一个匠官能说出来的?   他连文官都算不得!   何荣有些迟疑,小声道:“殿下,这也是讲武堂第一次延请工部的匠官前来授课,事先并不知晓他们会讲些什么。”   文官们怕穷兵黩武,武将们也怕啊。   朱允熥却是笑着摇摇头:“你们觉得他说的有没有道理?”   “……”何荣愈发纠结起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遵从本心:“微臣觉得,是有些道理的。”   朱允熥又看向后面的景川侯。   曹震里面点着头:“臣也觉得是有道理的。”   他再望向讲武堂里的那些授课将领们。   众将纷纷点头附和。   朱允熥笑了笑:“这人叫什么名字?”   “艾前进。”   朱允熥眼睑顿时一动,正欲开口,田麦却是从前头急步走了过来。   他正欲开口,却被朱允熥举手阻止。   朱允熥这时又看向何荣:“将这位艾先生今日所授课业内容,抄录一份递送太孙府。日后凡是他所授课业内容,讲武堂一应抄录,递送太孙府。”   那人竟然入了太孙的眼!   何荣立马反应过来:“微臣领命,回头微臣就请张侍郎多喝几顿酒,将这位艾先生给留在讲武堂里。”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何荣一眼,没有给出评价。   而是背起双手,给了田麦一个眼神,两人便往外走去。   被丢在课室外的众人见田麦来了,也知太孙想必是另有要事,便不曾跟随而去。   曹震有些懵:“这是咋了?”   何荣回头看向这位曹侯爷,哼哼了两声:“昨日我去了一趟大都督府,那边说这两日曹侯的事情就能办好了,曹侯还是早些回营,莫要在我讲武堂逗留了。”   ?   曹震瞪大了双眼,最后却只能是愤愤不平的猛挥衣袖。   而已经快要走出讲武堂的朱允熥,则是安步在前,低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田麦跟在后面,低着头小声回道:“洋人回来了,就是那个叫范虫的洋人。”   田麦的语气有些古怪,这让朱允熥颇是好奇。   回过头看向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的田麦,朱允熥就更加的好奇了起来。   难道洋人还能打过来了?   …… 第四百六十章 蒙古人又胖揍洋人了   “孤记得那范虫。”   朱允熥想到了那位还挂着一个大明巡欧监察使。   朝廷如今在地方上持续推广的红薯,也是在这个范虫的船上寻到的。   没想到,这人会这么快就回到大明了。   朱允熥笑了笑,看向田麦:“他是朝廷的八品命官,回来朝廷自会先行安顿,难道是出了旁的什么事情?”   当初范虫并非是独自乘坐自己的商船返回欧罗巴的,同行的还有朝廷派出的水师船队,这一次回来自然是要一同回京的。   难道还能是大明的水师战船被击沉在了欧罗巴?   田麦看了眼周围,小声道:“殿下,欧监使被人打了,打人者乃瓦剌部猛哥帖木儿可汗所遣使臣绰罗斯·马哈木。”   “猛哥帖木儿派马哈木来应天城?”朱允熥先是一声疑惑,随后有诧异道:“马哈木打了范虫?”   他实在是想不通,两个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地方的人,竟然能打起来。   田麦支支吾吾的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能哭笑不得道:“范虫现在叫嚣着,马哈木殴打大明的朝廷命官,要朝廷为他做主。”   噗。   这只虫子倒是会扯虎皮。   朱允熥忍俊不禁,踏上马车:“他们人现在何处?”   “事情是在码头上发生的,如今双方都不愿意退让立场,应天府的人已经过去劝和弹压了。”   田麦赶忙解释,小声问道:“殿下要过去吗?”   “去。”   马车缓缓的移动了起来,车轮碾在石板路上,摇摇晃晃的却不曾带来不适感。   而坐在马车里的朱允熥,眉头却是渐渐皱起,陷入深思。   范虫被打不算大事。   就算他现在叫嚣着自己身为大明的朝廷命官,被人打了,也无关紧要。   在大明的国家战略上,一个欧监使被打,远不如九边之外瓦剌部、鞑靼部、蒙古部的战略稳定重要。   自从天元帝和长子天保奴被杀,地保奴被俘之后,北元正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昔日由黄金家族建立起来的横跨亚洲和欧洲的大元,也彻底烟消云散。只是大元灭亡了,草原上的部落却依旧过着养羊、放马、南下的日子。   这些年,长城以西的塞外之地,为瓦剌部所控,因为历史缘由力量远不如长城以东的蒙古贵族部落集团。   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这些年朝廷大动干戈的建设北平都司、大宁都司,都是针对长城以东的蒙古贵族部落。   也就是鞑靼部。   不断的从漠南地区深入漠北,以及东北地区,明军最远前出至松花江及捕鱼儿海一带。   这些年,朝廷几乎连连北征,便是今年开春之后,燕王朱棣亦是率军北出塞外,继续征讨大漠草原,试图继续削弱草原上敌人的有生力量。   明军侧重于征讨长城东侧的鞑靼部,对长城西侧的瓦剌部则是采取了绥靖缓和政策。   也正是因为这种战略上的侧重,朝廷并没有断绝了和瓦剌部的来往交流。甚至于,朝廷在某些时候,会称如今瓦剌部的首领猛哥帖木儿为瓦剌王,以示重视和友好。   只是……   或许也正是因为洪武年间对鞑靼部的持续征讨,对瓦剌部的绥靖,导致大明在不久的将来种下了一颗大大的恶果,甚至于是导致了大明在将来无数年里一直都需要偿还,最终却因为无法偿还清,只能国破家亡的大恶果。   而今天揍了范虫的那位绰罗斯·马哈木,亦将会给未来给大明带来那次沉重的打击。   或者说,是马哈木的孙子,带着他爷爷的遗志,将那一次沉重打击送到了大明的手上。   如今还未成为瓦剌部首领,只是瓦拉王猛哥帖木儿帐下使臣的马哈木,来到应天城了。   原本挂在朱允熥额上紧皱的眉头,终于是渐渐的舒展开了。   他甚至是发出轻笑声,冲着马车外喊了一声:“车子赶的快一些。”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亲自会一会那位会给大明带来那场灭顶之灾的人了。   应天府知府邹学玉现在同样迫不及待,如同油锅上的蚂蚁一样,急的是团团转。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眼前的这两颗大大的烫手山芋给丢出自己的应天府,随便丢到哪里都可以,只要别再自己的地盘上,别耽误自己挖坑就好。   可是,这一方是朝廷绥靖,尝试联合征讨长城东侧蒙古部的瓦剌部使臣。另一方又是碧眼红发,却口口声声自己是大明的朝堂命官,还一本正经掏出了正儿八经的经由吏部下发的官员凭证的欧监使。   惹了谁都不行,一个处理不好,自己就得背上一个大大的黑锅。   急!   在线呼救!   邹学玉有那么一瞬间,就想要抛下这两个人,跑去文渊阁找先生和学长哭诉自己的不容易了。   “二位!二位!”邹学玉扯着已经变得有些沙哑的嗓子,冲着钉在码头上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去的马哈木和范虫两人:“二位不过是因为些许的误会起了冲突,此地人多口杂,我等还是去礼部备好的四方馆歇下,再说此事可行?”   只要人去了四方馆,那就不管自己应天府的事情了。   烫手的山芋,也就能丢出去了。   不管朝廷到时候怎么处置,都和应天府无关。   可是邹学玉的劝和,并没有进到双方耳中。   龙湾码头上,两帮完全不同于明人的团伙,各自用着三方谁也听不懂的话,对着对方热情的诉说着各自的祝福。   甚至于,双方各自带来的护卫,已经开始竖起各自的兵器,似乎是想要赠予对方,以示友好。   只是双方似乎都不愿意接受这份馈赠。   全然没有给这位应天府知府插嘴的余地。   应天府同知在脸色紧绷,站在知府身边,时刻警惕着热情高涨的双方人马,会因为高涨的热情而产生肢体上的接触,自己好立马将知府大人给拉开。   “知府,您别急,至少先别急……”应天府同知眼神警惕的盯着前面的两房人马,不断的回头看向身后的外金川门。   邹学玉回头拉住同知的手臂:“都通知那些衙门了?”   同知连忙开口回道:“礼部、吏部、四方馆、兵马司、鸿胪寺、锦衣卫、行人司、通政使司全都派人去通知了。”   “怎么还有锦衣卫的事情?”   邹学玉皱起眉头,有些疑惑。   同知低笑一声,挪动脚步拉近了和知府的距离,小声道:“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当初是从太孙殿下身边出去的。锦衣卫知道这件事情,殿下自然也会知道。下官是觉得,今天码头上这件事情,最后还是要一层层送到殿下那里,何不如早点让殿下知道。”   上元门外连通玄武湖的水道还在挖掘之中,这是应天府今年最大的政治任务。   除了挖坑还是挖坑。   不光光是邹学玉想要早点将眼前这两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知府衙门上上下下到场的人,又有谁不想早点摆脱了这桩糊涂事。   本就日益繁忙的龙湾码头上,因为马哈木和范虫这两帮人的对骂,早就吸引来了无数好事者围观。   明人少有懂外语的。   正当邹学玉急的心火中烧时,人群中却是忽的传来一阵高呼。   “用咱们大明话!”   “说官话!”   “不会骂,俺们教你,骂他娘希匹!”   “……”   这帮好事者,看热闹看得不过瘾,竟然开始鼓动着瓦剌人和洋人用大明官话对骂,甚至还教他们怎么骂。   邹学玉一时间血涌上头,双眼怒视了过去,试图寻找到究竟是哪个混账娘希匹。   但是。   不论是瓦剌人还是洋人,今天都格外的听劝。   只是盏息的停顿之后,热情洋溢的瓦剌人和洋人,立马就转换了另一种风格。   “区区欧罗巴人,可敢和我们冲阵!”   “你们这帮瓦剌人不过是被我大明赶走的丧家之犬!”   “呵忒!信不信我瓦剌铁骑,再次踏上你们欧罗巴的土地?”   “有本事你们过来啊!自从孛儿只斤·铁木真死后,你们蒙古人的马蹄早就已经软了。我大明如今统治中原,你们这帮软脚马就是丧家之犬,今日前来我大明,是否是要和我大明皇帝陛下屈膝求活?”   “哇呀呀呀!小小红夷,拔刀吧!”   “你敢杀大明的官?”   噌噌噌。   终于,马哈木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怒视着竟然将自己真的当成了明人,口出狂言的范虫。   从原本发生冲突到码头上的兵马司官兵发现,进行阻拦这段时间里。   原本还完好无损的范虫,整个头发散作一团,左眼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黑圈,嘴角裂开一条细小的伤口,擦去血水之后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渍。   而他正八品巡欧监察使官职带来的苍蝇绿官袍,也沾满了污渍。   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身上是一团黑一团灰。   然而面对着亮出弯刀的马哈木,范虫这个夷商竟然丝毫不惧。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是不顾身边护卫的劝阻,伸长了脖子,上前两步,用自己的肩膀抵住马哈木拔出的刀尖。   范虫脸色狰狞,透着一丝疯狂:“有胆,你便刺进来!”   马哈木愣住了,他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时时刻刻都在扯着大明虎皮的红夷竟然有这般大的胆子,只身抵在自己的刀尖之下。   范虫此刻却是愈发的疯狂,双眼因为激动而充血发红,不满一道道的血丝。   他在马哈木的注视下,再一次提起脚步。   他缓缓的抬起脚,又缓缓的落下,落地无声。   然而,抵在他肩头上的刀尖下,衣裳已经是陷进去一块。   杀人是最简单的一桩事情。   马哈木已经记不清,自己从能独自爬上马背之后,死在自己手中这把弯刀下的人究竟有多少了。   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将手中的弯刀向前递出,眼前这个该死的红夷就会横死现场。   然而,马哈木终究不敢将弯刀真的递出那最后的三寸距离。   嗒嗒嗒。   外金川门下,城门洞中清冷的马蹄声响起,回荡在城门洞里。   碾碾碾。   咯吱咯吱。   一架马车,在战马的拉动下,悠哉悠哉的驶出城门。   邹学玉眼前一亮,马车上的小旗清楚的表明那是皇太孙的车架。   然而,还没等邹学玉上前迎接自己早就已经迫不及待渴望到来的救星时。   一道布料撕裂的声音,已经传入他的耳中。   随后,一道身影就从邹学玉的眼前划过,冲了出去,奔向马车前。   “殿下!”   “殿下您终于来了!”   “殿下您要给微臣做主啊!有人竟然胆大妄为的想要刺杀俺们大明的官员!”   “呜呜呜呜……”   即便码头上人满为患,好事围观者挤满了现场,成百上千人的注视下,在上岸前特意换上那件苍蝇绿官袍的范虫,依旧是模样狼狈的跪在了马车前。   在他的胸口肩头,苍蝇绿官袍整个被马哈木的弯刀刀尖切开,露出里面的肌肤,以及一条浅浅的血痕。   范虫跪在地上不停的干嚎着。   “请殿下为臣做主!”   “殿下您要是来的再晚一些,就见不到为臣了……”   这该死的红夷人!   收起弯刀的马哈木,这一刻真的想要重新拔刀,将这该死的红夷人给杀死。   朱允熥面带微笑,从马车中走了出来,直起身后脸色却已经是冷漠了下来。   他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码头。   “臣,应天府知府邹学玉参见皇太孙殿下。”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   “草民参见皇太孙殿下。”   邹学玉率先跪地参见。   这本是不必有的,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整个码头上的人,跟在知府之后,眨眼间便纷纷跪拜了下来。   就连范虫带来的那些欧罗巴人,也都一一跪在了地上。   瞬间,整个码头上,除了跟随朱允熥而来的人,便只有手持弯刀的瓦剌人还站立着的。   范虫还趴在地上,不停的低声抽泣着。   只是他却还有空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愚蠢的瓦剌人。   朱允熥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邹学玉。   这厮不愧是心学出身,和那帮混账玩意一个样子,蔫坏蔫坏的。   随后,他淡淡的看向站在原地的马哈木。   “太平和把秃孛罗怎么没来?孤倒是也想见一见他们。”   原本还想等着明人们站起来的马哈木心中一跳。   噗通。   这位草原上年轻的成年狼,终于是底下高傲的头颅,跪在了地上。   “瓦剌使臣绰罗斯·马哈木,参见大明皇太孙殿下。”   “嚯!”   朱允熥在所有人注视下,发出一道语调古怪的声音,继而方才开口道:“孤还以为二三十年的时间,你们元人就给中原之礼都忘了呢。”   …… 第四百六十一章 驯狼为犬   不通礼仪,犹如野兽。   这是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中原之人对四方异域之人的形容。   在外金川门下,朱允熥毫无顾忌,直白浅显的嘲讽着马哈木这位来自瓦剌部的使臣。   邹学玉目光闪动了一下,心中不由感叹了一下,小白学弟没有错教自己呀。   而被讥讽不懂礼仪,退化成未开化如野兽的马哈木,跪拜在地上却不敢丝毫的不满流露。   远不及蒙古鞑靼部的瓦剌部,如今并非完全由瓦拉王猛哥帖木儿统领。   在猛哥帖木儿之下,还有他马哈木部,以及方才大明皇太孙提到的太平部、把秃孛罗部。   马哈木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同样,太平和把秃孛罗两人也是有着梦想的人。   然而很不巧合的是,太平和把秃孛罗两个人的梦想,与马哈木的梦想竟然是出奇的一直。   成为瓦剌部最高的首领,彻底统领整个瓦剌部。   这就是他们三个人的梦想。   自己出使大明应天城,大明朝的皇太孙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想要见一见太平和把秃孛罗二人。   马哈木且不论大明的皇太孙,为何会知道瓦剌内部这么多详细的情况,但他却能如此精准的抓住自己的痛点,这让马哈木不得不暂时的屈膝在大明皇太孙面前。   红夷人刚刚一直在借大明的虎皮,与自己对抗。   自己这一遭虽然是奉蒙脱帖木儿之命前来大明,但何尝不是自己也想借大明的虎皮一用。   马哈木虔诚的跪拜在地上,高高的举起双臂。   “尊敬的大明皇太孙殿下,您的睿智,早已传遍长生天的草原。马哈木粗鲁,希望能跟随皇太孙殿下,学习大明的礼仪。”   既然大明的皇太孙说自己不懂礼仪,那么便顺势请求追随学习,何尝不是一种迂回。   马哈木紧绷着心弦,希望这一次南下出使大明,自己能带回一份巨大的收获。   朱允熥淡淡的哼哼两声,不予评价。   而是转头看向跪在眼前的范虫。   他安步走下马车,到了范虫的跟前,抬脚轻轻的碰了一下范虫的手臂。   “欧监使离京多年,今日终于是回来了,抬起头来,让孤看看到底是应天养人,还是欧罗巴更养人。”   范虫顶着张惨兮兮的脸缓缓抬起,顺势挺起官袍别切开的胸膛肩头。   “回殿下,自然是应天城更加的养人。欧罗巴遍地污秽,实在是臭不可闻。微臣这一次回京,船刚刚到了城外,就觉得满船芳香。”   这人是真的不要脸。   “咦?”朱允熥只是静静的瞧着模样狼狈的范虫,便明知故问道:“欧监使为何如此模样?可是在海上遇到海盗袭扰了?”   说完之后,他却不给范虫解释的机会。   朱允熥冷哼一声:“兵部可有人在!”   兵部显然不可能有人在这里。   邹学玉却撞了一下身边的应天府同知,抬起头对着太孙所在的位置扬了扬脑袋。   应天府同知目露无奈,心知肚明知府是要自己干什么事情。   同知无奈的爬起身,拱手弯腰道:“殿下,臣在。”   马哈木始终留意着大明皇太孙究竟是要做什么,竖起了耳朵仔细的听着,且小心的动了一下脑袋,好让自己看清眼前这些明人。   朱允熥望着被应天府知府邹学玉退出来的应天府同知,冷着脸道:“我大明的官员,在海上竟然遭了海盗袭扰,你们兵部是干什么吃的!朝廷新制的战船可日行千里,新制的火炮可碎裂坚城,尔等安能不用之清剿祸患?”   应天府同知低着头,急忙出声:“殿下,朝廷水师近来一直忙于剿灭倭国后事,兵部疏忽海上祸患,臣请罪。”   大明给倭国灭了?   马哈木虽然是一路从塞外入关南下,可是沿途却没有人会告诉他,大明最近都干了什么事情。   如今马哈木突然听到,大明竟然不声不响的,就将东海之外的那个倭国给灭了,一时间心中震惊不已。   草原上的人没有不知道倭国的。   往前倒退百来年,当初空前强大的大元,若非天公不作美,亦有踏足倭国的机会。   大元没有做到的事情,竟然被大明悄无声息的做成了。   马哈木的脑袋里,不断的回响着刚刚大明皇太孙的话语。   大明现在有更新的战船,还有更新的火炮。   大明的火炮啊!   一想到大元的铁蹄在大明的火炮轰鸣下,变成一具具的尸骸,马哈木就生出一股无奈。   大明的军马本就战力强横,再有草原上没有的火炮,两相叠加,这些年鞑靼部早就被打的苦不堪言。   偌大一个大元,被打得今四分五裂。   然而大明却并没有止步当下,安于现状。   他们还在打造新的火炮。   大明会只打造水师用的火炮吗?   马哈木在心中无声的自问着,很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清二楚。   范虫原本还不太明白,自己被……不!自己和已经变成软脚马的瓦剌人搏斗,明明是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的事情。   怎么到了皇太孙殿下嘴里,自己就变成了是被海盗袭扰过的。   只是少顷后,范虫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他当即挺起腰,转身挥手怒指马哈木:“殿下啊!是他!是这个该死的瓦剌软脚马,是他胆大妄为,竟然要啥大明的命官!是他!就是他!殿下您要为臣做主啊!”   马哈木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脸色已经冷下来,眼神透着杀机的大明皇太孙。   马哈木这一次出使大明,入关南下,便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曾经是亲自从军南下,为大明打下一地的。   大明的洪武皇帝,已经是那般的恐怖,将大元赶出了中原。   这些年又时常听闻,大明的皇太子是何等贤明。   如今,就连大明的皇太孙也是这般的英姿勃发,马哈木实在想不到该有怎样的运气,大元的遗民们才能再一次马踏中原。   听到范虫的职责,马哈木立马开口:“皇……”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是重重的挥动衣袍,右手背到了身后,冷眼看向马哈木,开口打断对方的解释:“马哈木,大明的官袍你不认识吗?”   马哈木脸色焦急,赶忙解释:“皇太孙殿下,这是一个误会。”   朱允熥冷哼一声:“误会?”   “皇太孙殿下,今日我等渡江靠岸,不想遇到那此人也是同时停靠在栈桥上。但我等明明是先行下船的,他们落于我等之后。   然而这些人,却一次次辱骂我等是软脚马,派人拦下我等,要让我等让路,让他们先行入城。如此这般,才起了一些冲突。还请皇太孙殿下明察!”   范虫这厮竟然这么跋扈?   朱允熥终于是弄明白了今日冲突的原因,一时间竟然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范虫当真是狐假虎威到了极点。   只是这个时候,不论范虫对错如何,大明的意志和威严却不能有失。   朱允熥脸色依旧,缓缓走向马哈木,再一次开口发问:“马哈木,孤问你,你是不认识大明的官袍吗?”   他就是要自己当众受辱!   这个该死的年轻人,就是要自己在所有明人面前,颜面扫地!   他在羞辱长生天的子民!   马哈木心中愤怒不已,他明明知道大明的皇太孙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却又无可奈何。   洪武二十四年,明军攻破哈密,俘虏众多。同年,明军又征西番罕东之地。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中原再一次控制住了嘉峪关、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土地,随时准备重现前唐的安西盛况。   东察哈台汗国亦力把里部、别失把里部在明军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而夺回哈密的大明,自此也就有了可以直接进攻瓦剌的通道。   也正是因为大明在玉门关外的攻势,才有了自己这一次的出使大明之行。   马哈木再次低下头,心中饱含怨愤,却只能用却平和的语气回道:“识得……”   “嚯!”朱允熥冷呵怪笑一声,沉声质问道:“既然认得我大明的官袍,马哈木你竟然还敢出手伤人?你是当我大明的百万雄师不再?还是觉得我大明可欺?你们瓦剌人眼里,还有我大明吗?”   “他敢!”   周围好事的人群中,忽的传来一声暴喝,充满了讥讽。   “殿下,您一句话,草民们就将这厮打死在这里!”   “不用咱们大明的将士出马,咱们这些人就给他们在这里打杀了事了!”   “我大明驱逐元贼三十年,一群手下败将罢了。”   人群愈发的躁动起来。   邹学玉有些担心的看向躁动的人群,暗中示意府衙的差役,将那般该死的瓦剌人给围住,唯恐这帮人真的被应天百姓给打杀在了殿下眼前。   而他心中却又有些迟疑。   皇太孙今日此般种种举动,可是要将瓦剌让死里压啊。   殿下就不怕将瓦剌给激怒了,到时候长城外东西两侧,尽起战事吗?   朱允熥却是不怕。   当他知道今日出使大明的是马哈木后,便知道瓦剌现在还没有胆敢袭扰大明的胆量。   他很清楚马哈木是个聪明人。   也只有聪明人,才能在这里当众跪下认错。   想必在马哈木的心中,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瓦剌要先整合整个草原的力量,他们才有再次南下马踏中原的机会。   所以不论自己今天如何的羞辱马哈木,他都不可能反抗或是表露出不满。   朱允熥回头看向范虫:“欧监使的官袍是如何破的?”   “回殿下,是这个软脚马用刀破开的!”   “是吗?马哈木。”朱允熥轻声询问了一句。   马哈木重重的点头:“是。”   “孤知尔等此次南下,是为使臣入朝参拜我朝皇帝陛下。”朱允熥脸色忽的缓和了一些,轻口道:“今日也不曾闹出人命,大明是宽宏的,既然马哈木你是以刀破了范虫的官袍,便以这把刀相抵赔偿吧。”   马哈木顿时瞪大了双眼。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这桩糊涂事,是要以这种方式收场。   自己的佩刀并不是什么宝物,平平无奇,更不曾有瓦剌人的习惯,在佩刀上镶嵌各色宝石。   但是,这把刀却是从自己能独自驾马开始,就佩戴在了自己的腰上。   草原上,刀和马,是长生天子民的第二条命。   屈辱!   奇耻大辱!   马哈木呼吸愈发沉重起来。   抓着刀鞘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   但也只是几个呼吸后,马哈木噌的双手举起佩刀。   “马哈木愿以此刀赔偿欧监使!”   朱允熥双眼不由一紧,这个马哈木当真不容小觑!   他再次看向心花怒放的范虫:“孤取此刀予你,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   范虫连连点头,涨红着脸:“微臣全凭殿下吩咐。”   朱允熥点点头,转头看向被马哈木双手高高举起的那柄佩刀,迈出脚步。   一道道的脚步声钻进马哈木的耳中。   有那么一瞬间,马哈木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只要当大明这个年轻的皇太孙走到自己面前,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抽出佩刀,直插对方的胸膛,就此了结对方年轻的性命。   跟随朱允熥出了城,来到外金川门外的田麦浑身肌肉已经紧绷蓄力。   他悄然的向前滑出了几步距离,手掌抵在刀柄上轻轻的转动着,只要这个瓦剌人胆敢有任何的异动,他能保证自己在异动刚刚发生的时候,就出刀砍下对方的人头。   朱允熥却是脚步平稳,一步步的走到了马哈木的跟前。   嗒。   朱允熥探出手臂,手掌轻轻的搭在了被马哈木举起的佩刀上,手掌轻抓刀鞘。   手下没有感受到迟钝,朱允熥只是轻轻一抬,马哈木的佩刀已经从他的双手离开。   低着头的马哈木,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是整张脸都已经充血通红。   在他身边那些随同南下出使大明的瓦剌人,亦是个个低着头,满脸愠怒,恨不得当场起身拔刀砍向那个步步紧逼压迫首领的大明皇太孙。   当马哈木的佩刀,被自己抓在手中的时候。   朱允熥发出一声轻笑。   他清楚,这匹草原上的狼王,在大明面前,也只能被驯化成一条温顺的看家犬。   “收好了,这可是瓦剌第一勇士的佩刀!”   朱允熥轻笑着将拿到手上的佩刀抛起,丢向身后的范虫。   范虫顺势起身,兜着双手接下马哈木的佩刀。   而马哈木却已经彻底的没了心气。   只是当他从大明皇太孙嘴里听到那句瓦剌第一勇士的话后,心中却是一紧。   大明人现在都是如此奸诈了吗?   ……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明只做生意不杀人   如果朱高炽今天在龙湾码头上的话。   他一定会评价,现如今的熥哥儿,丢锅挖坑的能领,已经是到了出神入化、润物细无声的地步了。   马哈木的脸色很难看。   仅仅只是那最后一句话,却比当众夺了他的佩刀还要险恶。   瓦剌部首领猛哥帖木儿之下,便是他马哈木部和太平部、把秃孛罗部三家独大。   现如今大明的皇太孙说他马哈木是瓦剌部第一勇士。   且不说猛哥帖木儿会怎么想,就是太平和把秃孛罗二人,都得狠狠的嫉恨上他马哈木。   这是捧杀!   马哈木低着头双手抱拳:“皇太孙殿下谬赞,瓦剌部勇士无数,马哈木算不上什么。”   朱允熥笑了笑。   他是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挖的这个坑还小了一些,自己就该说他马哈木是草原第一勇士的才对。   于是,他上前伸手拉住马哈木的手臂。   马哈木不曾察觉,下意识的下盘用劲,却不想这个年轻的大明皇太孙,竟然是显得那么轻易地就将自己给拉了起来。   马哈木心中诧异。   而朱允熥却已经是轻笑开口:“孤虽然远在应天,不曾去过草原,但也时常听闻你是瓦剌部头等的神骑、神射。不说瓦剌部,就是鞑靼部也鲜少能找到人,与尔一较高下的。   今日既然误会解开,尔等作为使臣出使大明,还是随孤早些入城去往朝廷为尔等准备的下榻之处。”   朱允熥的声音说的很大,传到周围的人群中。   如今的应天城很热闹,就算大明年年与长城东侧的蒙古鞑靼部作战,但私下里的商人们往来却还是有着的。   他相信,自己今天这番话,将会在不久之后传到草原上。   马哈木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冷静和思考。   曾经,他见过最狡猾的敌人,也曾一个人面对群狼的环绕,更是一步步的走到了瓦剌猛哥帖木儿之下唯三的人物。   然而现在面对眼前的大明皇太孙,他却觉得自己深陷泥沼之中,双脚难以拔出,且越陷越深。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彻底的拉近。   马哈木发誓,就算自己没了佩刀,他照样有着无数种的法子将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刺杀在此。   可是心中的理智告诉他,自己绝对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不是杀死一个大明皇太孙,会给瓦剌部带来多大的危机。   而是他觉得,这位大明皇太孙似乎很希望自己能出手?   他用那不设防的脖子和后背,在不断的暗示自己,随时都可以下手。   这个年轻人,用自己那脆弱的生命作为诱饵,在诱捕自己。   这让马哈木想到自己在草原上,去诱捕那些狼群时,也是这样做的。   最肥美鲜嫩的羊羔子被丢在草地上,狼群甚至不需要围捕,只要慢慢的走上前,羊羔子就会自己送进嘴里来。   但马哈木知道,在羊群附近的草地里,就是自己埋伏在那里,等到狼群的防备和警惕降到最低的时候,自己就会悍然下手。   现在自己成了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狼,而大明的皇太孙将自己装扮成了草原上最弱小的羊崽子,只等自己张开嘴,便会露出所有预设的埋伏。   马哈木脑袋里不断的推演着各种可能。   他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朱允熥给拉到了马车旁。   朱允熥回头看向马哈木和路过之时一同拉上的范虫,面带和煦的笑容,当真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二位,皆远行而来,一路舟车劳动,此刻入城,便随孤一同乘车而行吧。”   说着话,朱允熥已经是登上马车,回首看向两人。   范虫自然是激动不已,能与皇太孙殿下同乘一车入城,对他而言可以说是莫大的荣耀了。   他不禁想到,当初自己带着大明的水师,乘坐着那如同高山一般的大明水师战船,抵达母国的时候,在港口上所引来的骚动和震惊。   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去王都。   在自己还没有抵达王都的时候,国王就已经派遣了大队的人马前来迎接。   当过往知道自己竟然有着大明正八品巡欧监察使的官身之后,一个侯爵的封赏就到了自己的手上。   偌大的城堡,广袤的土地,可以分封的附庸。   一时间,自己成了王都里最炽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然而那时候的范虫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觉。   一个侯爵,如何能与自己在大明正八品的巡欧监察使相比?   当这一次他跟随水师返回大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大明已经重新施行千年之前一个王朝的军功爵之法。只要立下大功,就能获得无数的赏赐。   范虫更是与那些相熟的水师将领交谈之际得知,大明朝廷正依照军功爵法,为朝廷的两位公爵议定封王的事情。   王爵啊!   范虫仔细的想了一想,最终还是坚定的认为,大明的王爵或许比自己曾经的那位国王更加的荣耀和尊贵。   而自己,现在是大明的官员,那自然也有机会因为功劳获得更大的封赏。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是想直接劝动水师的将领们,不要回京了,直接将战船上装满兵器火炮,重新返回欧罗巴,为大明打下一个大大的海外领土。   “欧监使先上?”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看向不说话,脸上却露出古怪笑容的范虫,轻轻的呼唤了一声。   范虫立马抬起头,满脸的笑容:“微臣谢恩,微臣这就上车。”   范虫连爬带跳的上了马车,还不忘回头看向站在马车下的马哈木,眼神烁烁有光。   好似是在说,我范虫可是能在皇太孙殿下面前自称微臣的,而你马哈木这个草原上的软脚马,却只是个外人。   马车前,马哈木看着大明的皇太孙和那个该死的红夷人低头弯腰走进马车,眉头动了几下。   他藏在宽松衣袍下的手掌,更是不禁攥了攥拳头。   这又是一个陷阱吗?   马车里空间狭小,只有大明那位年轻的皇太孙和那个不堪一击的红夷人,自己只需要三拳五掌就能将此二人格杀在马车里。   大明三代兴旺,这绝对不是草原上希望看到的。   马哈木望着那轻轻飘动的车帘,似乎是在等待着自己进去,他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跨步登上马车。   马车里,朱允熥端坐在最里面的主位上,柔软的座位将他的身体轻轻的包裹着。   而随着马哈木进来,坐在车窗下座位上的范虫,则是将原本杵在一旁的佩刀拿起,横在腿上。   似乎是在向进来的马哈木炫耀着,他数十年的佩刀现如今已经在他人手上。   这个蠢货!   马哈木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这个角度自己更容易夺回佩刀。   “既然人都齐了,便入城吧。”   朱允熥睁开刚刚微微眯起的双眼,在马哈木的注视下冲着车厢外头发了话。   外头也有人应了一声。   马车外。   应天府知府邹学玉皱紧眉头,走到了田麦身边:“那个马哈木与殿下同乘一车,不会出事?”   田麦不解的回头看向应天知府,他有些不太能理解。   这些人是觉得太孙殿下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不过田麦也只是想了想,便冲着邹学玉拱拱手:“我去。”   说完之后,田麦便脚步加快,奔着已经调转了方向正往城门下行去的马车。   噔。   田麦的脚步轻踩马车,侧身钻进车厢里。   他也不寻位置坐下,就只是半蹲在车门下,右手横压在膝盖上,左手像是为了稳住腰上的佩刀,手掌抵着刀柄,目光向下。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田麦一眼,也不询问其意,而是先看向马哈木。   马哈木是个狡猾的人,终其一生和大明的关系,都是在对抗和臣服之间来回的切换着。   马哈木终其一生为瓦剌部统一草原,南下进攻大明奠定了有利的基础。   而他最大的功劳,就是培养了绰罗斯·脱欢,绰罗斯·也先这两个后人。   “去岁,大明遭了雪灾,听闻草原上也差点生出白灾,不知道瓦剌部今年的日子如何。”   朱允熥坐卧在柔软的座位里,语气平和的询问着。   马哈木当即侧身拱手:“回皇太孙殿下,长生天庇佑,瓦剌部去年虽然也遭了雪灾,只不过却不曾成白灾。草原上牛羊死了不少,但牧民们的死亡却不多。”   “上苍保佑。”朱允熥颇为感慨的虔诚着,继续道:“孤每一日都希望天下能少些灾难,能不死那么多的人。无论是明人,还是瓦剌人。”   呵呵!   倭国人就不是人?   马哈木心中哼哼了两声,对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从嘴里说出的道貌岸然之言,好一阵的嗤之以鼻。   可他嘴上还是附和道:“愿天下无灾无难。”   范虫在对面笑呵呵的点着头:“对嘛对嘛,打打杀杀的哪有做着营生安稳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范虫说着话,瞥了对面的马哈木一眼,又偷偷的瞅了瞅端坐着的朱允熥。   这厮端是会说话了。   朱允熥心中欣慰,开口道:“是啊,和气生财。大明这些年啊,厘定天下,休养生息,百姓们肚子吃得饱了,兜里也有些余钱。大明现在只想能多些营生,让百姓们日子过的更好些。”   范虫当即开口道:“草原上的牛羊皮毛就很好,这一次微臣返回欧罗巴,也到了不少草原上的牛羊皮毛回去,他们很喜欢。还有大明的茶叶、丝绸、瓷器、漆器等等,可以说是价比黄金。”   “哦?”朱允熥面露意外,看了范虫一眼,又转头看向面露深思的马哈木:“不曾想,草原上的牛羊皮毛,竟然也能在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广受追捧。”   马哈木颔首低头:“草原上做不出大明那般精湛的丝绸和瓷器、漆器,也长不出茶叶。但是草原上有最好的牧民,能割下最完整最柔顺的牛羊皮毛。这一次外臣出使大明,为大明送来的礼物里,就有不少的牛羊皮毛。”   手抵长刀,半蹲在车门下的田麦,始终低着头,默默无声。   然而他却敏锐的在马哈木的身上,察觉到了数次杀气。   只是最后,都被这个瓦剌来的使臣给忍住了。   在田麦的脑海中,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可能。   如果马哈木要行凶的话,必然会先夺刀刺向太孙,他还有可能会将刀鞘砸向自己,好为他争取那最终的刺杀时间。   而自己只要拔刀横击,再将刀拉回切入马哈木的腹腔之上,对方将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朱允熥目光看向低着头的田麦,开口道:“大明可以做中,撮合瓦剌出售牛羊皮毛,由范虫售往欧罗巴之地。”   马哈木点点头,却开口说起另一桩事情:“皇太孙殿下,外臣这一次出使大明,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情,希望能求得大明恩准。”   朱允熥向后靠了靠,双眼微微眯起。   马哈木小心的观察了两下,这才继续说道:“蒙古鞑靼部势大,这些年屡屡侵犯大明。在草原上更是横行霸道,欺压其他部族。   瓦剌部弱小,一场雪灾,牧民们就损失惨重。但瓦剌部却愿意协助大明,共同征讨鞑靼部。   希望大明能赐予一些不用的刀枪兵械给瓦剌部,让瓦剌部的武士们能带着大明所赐的兵器,追随他们征讨鞑靼部。”   马哈木说完之后,眼神小心的看向靠在座位上的朱允熥,不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对于瓦剌部这一次的请求,是怎样的态度。   范虫左看看右看看,扯着嗓子道:“怎不是说牛羊皮毛的生意了?你们瓦剌部的软脚马,到底要不要做皮毛生意了?”   软脚马现在就是马哈木的痛点。   他顿时怒目回头瞪向范虫。   朱允熥却在这是轻轻的拍了一下大腿,开口道:“孤说过了,大明现在只做生意,不做杀人的买卖。刀枪乃征伐之物,出之见血,徒增伤亡。   大明的将士们,能应对蒙古鞑靼部的侵犯。若瓦剌部担忧会被鞑靼部袭扰,大明可从哈密卫出兵北上,至唐麓岭一带驻军,筑造卫所戍堡。”   唐麓岭(唐努山)在哈密卫正北方向,处于瓦剌和鞑靼部接壤处。   在此驻兵,建造卫所戍堡,意思自然是为瓦剌部当下鞑靼部的袭扰。   马哈木张张嘴:“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提高声音道:“若是瓦剌还不放心,明军可以继续北上,前出至帖良古愓驻扎大军,庇佑瓦剌部安危。”   马哈木脸上顿时露出急切之色,立马急切开口。   “皇太孙殿下,此举不可!”   …… 第四百六十三章 愿为大明赴汤蹈火   “殿下,今天那个马哈木起了杀心。”   太孙府明亮的书房内,随同朱允熥自东城会同馆回来的田麦,皱眉低声劝说着。   会同馆隶属鸿胪寺管辖,负责接待地方入京官员及各国使臣的地方。在会同馆西边就是乌蛮驿,也可以叫做乌蛮市。   可供那些前来大明的使臣安放货物,亦或是相互之间进行交易。   朱允熥手拿着一份从存档中取出的近年来有关瓦剌部情况的文书,靠在交椅上,低头审阅着。   田麦见太孙不说话,便耐下心,静静的等待着。   而他的目光,却是默默的看向书房周围的那些窗户。   明亮透彻,似是没有阻挡一般,却又能将外面的风尘挡在窗外。   那一面面泛着光芒,让他能清晰看到窗外景物的窗户,让田麦有些好奇。   听闻,这是工部左侍郎张二工在闲暇之余,与太孙殿下弄出来的东西。   名曰玻璃。   虽说明亮透彻,几近无色,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到这些玻璃是带着一些颜色的。   不过,如此之物在田麦心中已经是无价之宝了,却在太孙府内被如此使用。   大明这些年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化了。   田麦心中默默的感叹了一声。   “马哈木不敢杀孤,却还要担心会被孤永远留在应天城里。”   朱允熥忽然开口说话。   让原本还在想着,自己若是有了空闲,是不是该好好将如今的应天城再看一看的田麦惊醒过来。   田麦躬身不解道:“区区瓦剌部一介首领而已,便是有杀心,也不敢当真动手。只是,似马哈木此等狼子野心之辈,殿下为何……”   “为何不真的让他葬身应天?”朱允熥放下手中记载瓦剌部情况的文书,轻笑着抬头看向眼前面露不解的田麦。   田麦点点头,然后又立马拱手低头,惶恐道:“属下孟浪,不该揣测社稷。”   朱允熥摆摆手:“你也说了,不过是草原上区区一介部落首领罢了。让其死在应天,倒是叫应天城沾了污。”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随意的看向田麦。   田麦躬身:“属下明白。”   “去叫了范虫来太孙府,就说孤要和他做桩大买卖。”   ……   “太孙殿下要与微臣做大买卖?”   会同馆里,刚刚安顿好的范虫,脸色惊讶的看向从太孙府赶过来的田麦。   相较于马哈木而言,田麦更喜欢眼前这个碧眼红发的范虫。   就冲他为大明带来了亩产三十石的红薯,田麦觉得自己就没有理由不喜欢这个红夷人。   田麦面带笑容的点头道:“欧监使还是快些随我去太孙府觐见殿下吧。”   范虫搓搓手,满脸谄媚的上前,弯腰小声道:“殿下没有召见那个软脚马吧。”   田麦顿时哭笑不得。   这厮当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嘲讽那个马哈木。   “殿下暂时还没有召见马哈木一行人。”   啪!   范虫脸上表情愈发兴奋的拍了拍手:“殿下英明!”   说完之后,范虫就在田麦忍俊不禁的微笑下转身看向周围的扈从。   “你们在这里继续收拾,本官要去觐见皇太孙殿下。”   “属下恭送欧监使。”   站在一旁的田麦看得是两眼放大。   跟随范虫住进会同馆的都是欧罗巴人,而让田麦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范虫手下人竟然都能听得懂大明官话。   但只是听得懂还不是最让田麦意外的。   刚刚范虫是用大明官话与这些人吩咐的,而这些人同样也是用官话回应的。   这才是最让田麦意想不到的。   不由的,田麦多看了满脸欣喜的范虫。   这人当真是有些意思。   “上差,听说殿下已经有了世子和世女,下官是不是应该为世子、世女准备上一份礼物?”   “下官从欧罗巴回大明的时候,听说在天竺那边有着一个财富传说,有数不尽的黄金、宝石,还有拳头大的无色金刚石。”   “按照欧罗巴那边的习俗,下官可以带着水师去天竺寻回那些财富,为世子、世女贺喜。那些拳头大的无色金刚石,还可以为世子、世女做一顶华丽的头冠。”   “……”   “上差,那个软脚马当真大胆,竟然该在俺们大明朝对朝廷命官动刀,您说他们是不是还想再回中原?”   “下官虽然没有练过武,但是要殿下需要,只要朝廷需要,下官愿意带着人,亲自看下那只软脚马的人头,献于殿下眼前。”   “……”   “对!下官还听水师的将军们说,朝廷现在又有了更新更大的战船,装配了威力更大的火炮。”   “不知道下官下一次去往欧罗巴的时候,朝廷能不能多给下官几条战船,下官以为,俺们大明的龙旗也要插在欧罗巴的土地上。”   “……”   明明从会同馆到九曲青溪旁太孙府的路途并不遥远。   但是今天,田麦却觉得这一段路,自己走的是苦不堪言。   范虫这个该死的混账玩意,从出了会同馆,一路上那张嘴便巴拉巴拉的说个不停。   什么叫拳头大的无色金刚石,为世子、世女做一顶王冠?   大明朝就不兴这等劳什子的玩意!   今天才在城外码头上被马哈木给凑了一顿,现在还是鼻青脸肿的,竟然就该口出狂言,要给马哈木斩于马下,人头献于殿下眼前。   他竟然还天方夜谭般的,想要带着大明水师去征伐欧罗巴。   欧罗巴距离大明有多远?   田麦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个距离到底是多么的遥远。   等田麦领着范虫一路进了太孙府,到了书房外,范虫那张嘴依旧是没有停下来。   范虫兴致冲冲道:“上差,欧罗巴都是一群傻子。咱们大明可以多多的弄些不值钱的民窑瓷器,还有那些下等的丝绸,去欧罗巴换回金子、银子。   他们看不懂瓷器和丝绸,到时候俺们只要将民窑瓷器盖上官窑的印记,欧罗巴那些人就会疯狂。   啊!这里是窗户吗?为何下官看着像是没有一样?这可是好东西啊!”   到最后,范虫已经是被书房外的玻璃窗户给吸引住,看着反射光芒的玻璃,两眼直直的放着光。   田麦终于是受不了了,轻咳一声,冷着脸道:“欧监使,此地乃太孙府小书房,要恭敬!”   范虫立马收敛全部的笑容,颔首躬身跟随田麦站在了小书房门外。   而太孙府的小书房,当之前田麦领命前往会同馆召巡欧监察使入太孙府之时,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高仰止,便已经是奉召而至。   高仰止有些不太确定,为何太孙会独独召见自己前来太孙府。   这位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自回京之后,在内阁之中也算是打磨了不少时日,性子也愈发的沉稳内敛了起来。   “臣参见太孙殿下,不知殿下今日召见臣,所为何事?”   自田麦往会同馆过去后,朱允熥就调阅出了不少有关草原上的相关文书记录。   此时高仰止的问安声,才让人醒转过来。   “啊,是春风兄来了。”   朱允熥抬起头,脸上带着欣慰,放下手中的文书记录,冲着高仰止招招手,示意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孤就不动弹了,茶水都在手边,春风兄只管自己弄。”   很是缓和的开场啊。   高仰止原本还有些凝重的心绪稍稍的放松了一些,冲着坐在书案后的太孙拱拱手:“臣谢殿下。”   朱允熥随意的摆摆手,自顾自的收拾着面前凌乱的书案。   而高仰止则亦是怡然自得的侧过身,取了手边茶几上的茶壶,就要往那只胎体釉面犹如羊脂白玉般细腻的茶盏中倾倒茶汤。   “春风兄在交趾道也杀了不少人吧。”   忽的,朱允熥突然话锋一转,平静的开口询问了一声。   正欲为自己倒一杯茶的高仰止,便当即愣住。   咚。   滴水未出的茶壶,被高仰止重新轻轻的放下,落在茶几上。   高仰止也已经是再次合手颔首,转过身面朝太孙:“回禀殿下,自洪武二十五年朝廷抽调大军,以开国公为征南大将军,南征安南等地。   彼时,殿下独领一军,坐镇清化府。臣那时还只是刚刚高中两榜,随军南下,先观政于琼州府,后登交趾,任官此地三载。虽有大军弹压,然新政一地,动荡难免。   臣为朝廷命官,代天子牧守一方,当以地方安稳为重,百姓安定为要。朝廷仁慈,臣亦不愿徒增杀戮。   然,社稷之重,重于泰山。   臣虽捧书出身,为社稷,亦可捉刀而杀。”   高仰止没有说自己到底在交趾道杀了多少人,但是他的态度却是无比的明确。   只要是为了社稷,杀人之事,不过尔尔。   朱允熥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压了压:“这就是为何,孤今日要召你高春风的原因。”   高仰止抱在一起的双手攥着落在腿上,颔首挺起胸膛:“臣洗耳恭闻。”   “大明这些年一直在向外走,朝廷需要有能为这些事情背书的人。”朱允熥目光淡然的看了高仰止一眼,继续道:“解大绅不曾落地为官,许多事情他会有所犹豫。至于任古雍……守成有余,朝堂之上权衡利弊尚可。”   说完之后,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盯着眼露深思的高仰止。   在高仰止的脑海中,正不断的回荡着朱允熥刚刚的一番话。   朝廷在对内和对外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   便是今年中原之乱,朝廷虽然也杀了不少人,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几经深思之后才会定下生死。更遑论是干系到数量最多的贫民百姓,能不追究,朝廷基本都是轻拿轻放的。   但朝廷对如交趾道等新征之地,却鲜少有此要求。   朝廷唯一的关注点就是,新征之地是否稳定,该是朝廷的那一份收入是否能如期如数的押送进户部官仓里头。   至于其他?   无关其他。   瀛洲那边,东征大军似乎也杀了不少人。曹国公李景隆在瀛洲的所作所为,近来时常会经由以同一种调调粉饰之后传回京师。   瀛洲那片土地上的倭人越发的少了,朝廷收到的倭工越发的多了,东征大军越发的仁慈了。   “就譬如……”朱允熥轻声开口,有些迟疑,继而缓缓说道:“虽然如今倭国已经没了。但按理说,那些倭工也不能算是我明人。朝廷用工,本该是归工部、户部管的。但既然这些倭工不算明人,那是不是要专门让人去管?”   明人是尊贵的。   哪怕是应天城街道上的一个明人乞丐,他的命也比昔日倭国的天皇还要珍贵。   今日太孙首问自己杀过多少人,如今又说倭工一事。   高仰止当即起身:“臣为太孙殿下马首是瞻,大明之内,明人之外,诸般事宜,日后臣定会仔细盯着,不叫朝廷失了体面。”   朱允熥露出笑声,冲着高仰止压压手,示意对方坐下,而后便开口道:“说起来,等还在瀛洲的那个铁铉回京,你倒是可以和他多多来往,想来你们二人是合脾气的。”   “臣对这位铁侍郎也是早就耳闻,颇为期待。”   朱允熥点点头道:“今日还有另一桩事情,事关关外,等人到了之后,便要与你一同议一议,日后此事也要一并交由你去操办。”   关外?   这在大明朝堂之上,是一个敏感词。   高仰止抬起头看向皇太孙:“殿下是在等那位瓦剌部使臣马哈木?”   正当这时。   小书房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搅乱了高仰止的思绪。   田麦见范虫终于是安分下来,站在门外拱手道:“启禀殿下,巡欧监察使到了,恭请觐见。”   书房里,高仰止颇是意外。   关外的事情,太孙却是召见那位碧眼红发的夷商。   朱允熥笑着看了眼高仰止,也不解释,转头看向门外:“进来吧。”   他这话刚刚说完。   在小书房门外早就等的不耐烦的范虫,咿呀一声便抢在田麦之前,冲进了小书房里。   进了小书房,范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认准了皇太孙的位置,就一个滑跪,从门口一路滑到了书案前。   “微臣范虫参见皇太孙殿下!”   “微臣愿为大明赴汤蹈火!”   “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 第四百六十四章 明人需要高蛋白质摄入   只要有范虫在的地方,就永远都少不了能让人忍俊不禁的欢笑场面。   这个人,似乎就和他为自己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快乐。   范虫进了太孙府小书房,这个已经开始将自己当做是个彻头彻尾明人的夷人,就滑跪着匍匐在了书案前,表达着自己愿意为了大明的盛世伟业而赴汤蹈火的崇高理想和信念。   他就如同是个活宝一样。   将天地之间的生死大事,都说的如此欢快。   高仰止伸手端起那只空荡荡的茶盏,举着双手挡在面前,试图挡住自己快要忍不住发笑的脸。   坐在书案后的朱允熥则是面带轻笑的看着落在后面走进来的田麦,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   田麦很无奈,自己刚刚就是那么一个疏忽,就让范虫这厮抢先窜进了小书房里来。   “范虫啊。”   朱允熥嘴里念叨了一声,双手按在书案上站起身。   滑跪到书案前的范虫,立马抬起头:“微臣在,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定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来你最近读了不少书啊。”朱允熥一边笑吟吟的说着,一边轻步走到了范虫身边,半蹲下来拍了拍范虫的后背。   范虫双手撑在地上,身后的两只脚不停的蹬着让自己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对准皇太孙殿下。   他满脸笑容道:“微臣是朝廷的官员,是大明的官员,自然是要多读一些书的。”   “读书好。”朱允熥开口肯定,随后低头看向范虫:“说起来,倒是有个地方,或许可以让你立马就去为了大明赴汤蹈火,马革裹尸。”   噗……   一旁的高仰止终于是忍不住,一手端着茶盏挡住半张脸,一手在后面捂着嘴巴,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些声响。   范虫则是一愣。   不是说那些话都是客套话吗,怎么到自己这里似乎就要当真了?   “殿下……微臣……微臣愿意去!”   范虫只是片刻的迟疑,最后还是一脸坚定的答应了下来。   朱允熥面带微笑:“果不亏是我大明的人!”   已经准备好赴死的范虫,紧绷着的脸上,立马露出笑容:“微臣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起来吧,自己坐,孤也不给你倒茶了。”   朱允熥随口说了一句,便重新回到书案后坐下。   小书房自是被人们称之为小书房,但实际上小书房一点也不小。   在小书房的深处,是一层层望不到头的通顶书架。朱允熥日常所处的地方,只不过是小书房的最外侧。   范虫小心翼翼的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便只是太孙府上这套随意摆放着的茶具,就足以在欧罗巴那边换来老大一片土地。   而那些书架上除了成堆的奏章以及朝堂公文,更多的是范虫此前闻所未闻的中原历朝古籍孤本,各家经典藏本。   大明最价值连城的不是那些华丽精美的器物,而是这些静静的藏在岁月之中的书本。   自从成为大明的官员,回了一趟欧罗巴之后,范虫就忽然有了这一种醒悟。   尽管现在他已经时时刻刻将自己融入到明人之中,但范虫心中还会时不时的畅想一下,自己若是将大明的那些书本都带回欧罗巴,将会在那片土地上滋养出怎样的变化。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也将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朱允熥的目光总是随意的,却又不会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太孙府小书房,可以说是除了皇宫之外,整个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的。   感谢孔家。   自从小书房彻底建成之后,凡是第一次走进这里的人,都会对此地的藏书感到震惊。   只是,范虫的目光不同于任何一个人。   朱允熥双眼微微眯起:“中原之文字,片纸不得出。”   他说的很果断,不给范虫半分不该有的念想。   范虫心中微微一惊,赶忙将视线从那些书架上收回,拱手面朝太孙:“微臣谨遵殿下之命,定会将这个规矩告诉所有来到大明的欧罗巴商人。”   朱允熥微微一笑,他并不担心这些人会偷偷夹带中原书本离开。   所有外商的船只,只要停靠在大明任何一处码头,都将会受到锦衣卫的盯梢。所有上船的货物,都将会事先经过盘查。   南镇抚司下了死命令。   只要发现一起错落,最高将会追究到北镇抚司千户官一级,罪及三代。   没人敢轻视这件只在锦衣卫内部执行的命令。   高仰止盘着手中的茶盏,终于是在刚刚有了机会,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早就凉了,大茶壶事先冲泡好的茶汤,就不是用来品茗的,只是解渴罢了。   但在太孙府小书房,却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   喝茶自己倒,不渴了就继续看书,亦或去做旁的事情。   想要品茗,太孙府旁处自有鸟语花香、水榭楼台的地方。   高仰止连续灌下三杯茶,这才觉得满足。   随后他才笑盈盈的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范虫,开口道:“殿下先前欲要委以重任于欧监使,不知事在何处,内阁愿鼎力相助欧监使,不负殿下所托之事。”   内阁是朝廷如今最大的衙门。   范虫脑海中回想起即将抵达应天城时,那些得了消息的水师将领对自己的叮嘱。   这个年轻人竟然就是内阁里的官员。   范虫当即冲着高仰止拱拱手,随后坐在椅子上侧身看向朱允熥:“皇太孙殿下,微臣绝对完成任务,不让殿下失望。”   朱允熥手掌轻轻落在书案上,那方白玉扳指被他轻轻的转动着:“孤要欧监使去关外,去草原上,去漠北深处,去帖良古愓附近的瓦剌部。”   每一个区位从朱允熥的嘴里蹦出,范虫心中就是猛的跳动一下。   当最后,当帖良古愓这个地点被说出口,范虫脑瓜子已经是有些犯晕了。   是个人都知道,如今的瓦剌部就在帖良古愓那一片区域。   北上可至失必儿,南下即是亦力把里部。   皇太孙这是要给自己丢到瓦剌部的心腹之地啊!   自己今天刚刚才给瓦剌部过来的马哈木给骂成是软脚马,现在自己就要被送去瓦剌了?   范虫心中真的有些慌了。   他小声的开口询问着:“殿下要微臣去做什么?”   说完之后,范虫又是脸色一沉,微微挺起胸膛。   他深吸了两口气,如此才压住心中的不安。   “殿下若是给微臣一百人,微臣便去设局刺杀瓦剌上层。若是有一千人,微臣就围杀了所有瓦剌上层。要是殿下给微臣一万人,微臣现在就带着人冲进草原,将瓦剌部给彻底剿灭!”   朱允熥连连轻笑不已。   眼前这个碧眼红发的范虫,当真是又怂又勇,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不畏死亡还是贪生怕死的人。   高仰止则是面带浅笑,轻声开口:“欧监使,大明还有百万雄师,大明还没有到需要欧监使上阵杀敌的时候。”   不用上阵杀敌呀。   范虫听到这句妥善的话,悬着的心总算是无声的落地,他呀了一声开口道:“那殿下要微臣去做什么?”   “你就去草原上做生意!”朱允熥手指轻轻的敲动着书案,五根手指充满节奏的律动着,发出如同马蹄一样的声音:“朝廷会给足你金银,更会为你准备足够的茶叶、食盐、丝绸。甚至是一定数量的铁器,诸如锅碗瓢盆之类的。”   做生意?   这个自己在行呀!   范虫连忙询问:“殿下要微臣去草原上做什么生意?”   “尽你最大的力量,买光草原上的牛羊!一年不成便有两年的时光,两年不成就一直做下去。”   朱允熥脸色坚定,不曾有一丝犹豫。   “买光草原上的牛羊?”范虫有些不解,这似乎就是正经的生意啊,哪有何必要自己去做?   一旁的高仰止亦是微微侧目,眼底有些不解的望向口出要买光草原上牛羊的皇太孙。   “关外草原上,牧民放牧,培育牛羊,作为生存之根本。”高仰止低声叙说着,眉头却不免皱了起来:“但是,关外的牧民并不是以牛羊肉为主食。肉食总是会集中在那些部落头人和首领们手上,而牧民们更多是以牛羊奶和一些捕获的猎物、野菜为食。”   高仰止似乎想要弄明白,堂堂大明朝的皇太孙殿下,为何会忽然关心起,想要买光草原上牛羊这件事情。   这很不符合常理,且从来就没人有过这样的想法。   朱允熥看了眼即将分属执掌帝国一应外事的高仰止,这位内阁之中最年轻的成员。   “牛羊和牧民一样,是草原上的根基。”   他淡淡的提醒了一句。   高仰止皱紧眉头,一样样的事物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不断的关联到一起,又重新构建成为一个新的立体结构。   当他的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的时候,高仰止则是深深的看向书案后的皇太孙殿下。   范虫亦是察觉到,自己要办的这件事情,似乎将会是一件意义很重大的事情。   他不由弯腰伸头,小声询问道:“是什么意思?”   高仰止淡淡的瞥了一眼脸上带着八卦好奇的范虫,总觉得殿下会不会找错了人。   他开口解释道:“其实殿下不需要你买光草原上的牛羊,但必须要保证草原上的牛羊无法维持那些牧民、部落、部落统领们现在的平衡。只要完成这一点,欧监使你可就算是立下大大的功劳了!”   “平衡……”范虫低声呢喃着,旋即高声道:“殿下其实还可以用兵器和那个马哈木交换牛羊,他们这个时候正想要朝廷赐予兵器,正好可以借此拿捏住他们!”   高仰止却是摇头开口道:“朝廷断无可能给他们送去兵器,但可以通过欧监使的手,多给瓦剌部送去一些铁器。他们的工艺不如大明,熔炼铁器重新打造,中间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便是有异心,包藏着狼子野心,我大明也有充足的时间反应过来,调集兵马屯驻边塞。”   范虫则是对答道:“还可以按照草原上部落的远近,分别售卖货物,让有的部落保留牛羊,有的部落尽量少的保留牛羊。到时候……”   范虫发出了一阵奸笑声。   若非在场几人都知道这厮的身份和立场,恐怕旁人来了会以为,这厮是要对大明图谋不轨了吧。   高仰止亦是笑了笑:“到时候,只要关外来一场白灾,哪怕就是比往年冷上一些,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因为食物短缺而乱起来。”   范虫却是想到了更多。   毕竟,在欧罗巴的土地上,同样发生过很多有趣的历史。   范虫低声开口道:“信仰……草原上的信仰太过薄弱了,若是可以引动……前往草原,则可以剥夺更多部落的财富,让那些部落的首领们也无法插手。”   朱允熥放在书案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动,那阵阵轻微的马蹄声,也终于是停止了下来。   范虫立马侧目看过来,从皇太孙的脸上,他看出了一丝不悦,当即便惶恐低头:“微臣失言,还请皇太孙殿下恕罪。”   朱允熥轻声道:“上帝管不到东方。而孤……”   他又看了看另一侧的高仰止。   “削弱草原的手段有很多,牛羊只是其一。而孤欲多购牛羊,亦是为了让我大明能多一些肉食。”   地方上的百姓实在是太缺少肉食了,就算是军中的将士,也难得能吃上一回肉。   仅仅是依靠着地方上的小家小户养殖家禽,完全不够补充绝大多数大明人的蛋白质摄入需求。   “朝廷现在有些余钱,往后也会越来越多。这钱得要花出去,才能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钱。等到在大明外面的钱越来越多,朝廷或许有那么一天,都不必动用大军,就能轻易的征服一地。”   朱允熥说着最浅显表面的经济掠夺方面的知识。   他不太确定高仰止能不能听懂,毕竟他自己也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东西。   高仰止低头思索了好一阵,他不知道皇太孙说的,大明需要更多的肉食是不是真的。也不清楚,如何不动用大军,就能征服一地。   只是许久之后,高仰止抬起头道:“朝廷必须要制造差价,保证在交易过程中有着足够大的差价,朝廷就能悄无声息的将整个草原搬空!”   高春风要悟道了?   朱允熥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会有跟不上这些人思路的那一刻。   …… 第四百六十五章 鸡飞狗跳的上林苑   高仰止的双眼正在闪闪发光。   这位原本还被朱允熥赞许,愈发沉稳内敛的内阁大臣,脸色渐渐有了些动容,正在朝着失礼的方向前进。   然而,高仰止的嘴巴却是不断无声的念叨着。   保证货物之间的高比例差价,确保双方交易的最后,不论是金银还是货物,都会抓在自己的手上。   “朝廷该有总督大臣,督办与草原互市底价一事,须得要我大明售往关外的货物价格超过本身的价值。”   高仰止眉头紧皱,显然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正在不断的思考着种种可能和方案。   他开口道:“瓷器、丝绸只有草原上的部落首领和蒙古贵族才有能力使用,这一点原本就存在这巨大的差价,而现在朝廷只需要咬死,我大明与草原互市,只要牛羊,而不在要宝石之类无法确切衡量的东西。   若是能互市换来草原上的战马,那是最好不过。不过臣以为,若我朝仅仅以瓷器、丝绸、茶叶等物进行互市,瓦剌部想必是不愿用战马互市的。   如此,朝廷最后还是需要拿出兵器,至少也得是各种铁器互市。这才是瓦剌部这一次最想要的东西,也愿意为此用马匹交换。”   范虫回想着还未下船时,那些水师的将领们,对大明朝廷现如今内阁的形容。   他们说,现在大明的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已经有了宰相之权,宰相之实。   对面这位年轻的内阁成员正在滔滔不绝,范虫则已经是悄无声息的坐直了身子。   他低声开口道:“殿下先前可是不曾答应那只软脚马请求大明赐予兵器。”   高仰止点点头:“所以,如果想要削弱关外的力量,便需要从那些牧民身上下手了。届时双方互市,不可用朝廷的名义,而是欧监使的个人名义。”   高仰止目光幽幽的盯着范虫。   朱允熥也默默的转过头,看向脸上有些不解的范虫。   范虫缩了缩脑袋:“高阁老要下官做什么?”   “欧监使并非我明人出身,如今虽为我朝官员,但欧监使却还有一个欧罗巴商贾的身份。”高仰止目光和煦,面带笑意的注视着范虫:“到时候,还是要欧监使以个人行商的名义,带着朝廷准备好的铁器用具前方关外,与那些牧民们交换牛羊。   关外缺铁,或许一个小群落里,只可能有一只铁锅。这才是远比瓷器、丝绸、茶叶能带来更高价值的东西。   用铁锅等物和牧民交易牛羊,而以丝绸、瓷器、茶叶等物与关外部落首领贵族们交易牛羊等物。   瓦剌部的首领们到时候必然会不满欧监使这种做法,但欧监使背后是我大明,他们大抵是不敢做什么的。   但他们一定会在欧监使离开之后,带着人将牧民们交易回去的铁锅等物给抢走。”   让关外的人离心。   这是高仰止最核心的举措。   朱允熥拍着书案,微微的点着头:“此举可行。”   “但这样做,马哈木他们还是会得到铁器,到时候他们必然会将这些铁器融化,重新铸造兵器。”   范虫急忙开口,他有些不能理解。   这样的交易过称,瓦剌部的首领们,最后还是能得到想要的兵器,但大明却会因此让瓦剌部不满,又是为了什么。   “人心!”高仰止淡淡开口,目光平静的看向范虫,似乎是能看穿他的内心一样。   范虫神色不由一紧:“何为人心?”   “如果你是关外的牧民,你用辛辛苦苦放牧养大的牛羊和我朝交易了铁器等物。然后却会被部落的首领们夺走,甚至首领们不会想到要给你什么补偿,你愿意出现这样的事情吗?”   高仰止淡淡的询问着,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幽幽的盯着范虫。   范虫一仰头:“下官当然不愿意!”   高仰止再一次发问:“但马哈木这些瓦剌部的首领,却又能征善战的军队,你只是一个小群落的人,你敢反抗吗?”   范虫很认真的想了一下。   如果是在欧罗巴的话,当国王……不!当一个伯爵想要从自己家中拿走东西,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平民的话,自己敢反抗吗?   不敢!   范虫有些无奈的得到了一个准确的答案,他摇摇头:“不敢。”   “但你心中会不会因此生出怨恨?”高仰止好整以暇,说话之间,面带微笑的看了一眼书案后的皇太孙。   朝廷对瓦剌部的交易,对草原上的离心之局,还需要范虫这个夷人去操办,现在必须要让对方清楚这件事情将会怎样发生的。   范虫再一次抬起头,他似乎已经成了欧罗巴那边的一个普通人,正在被那些侯爵、伯爵抢走家中的东西。   范虫的脸上带着愠怒,重重的点着头:“会!”   高仰止轻笑出声:“这不就成了,我大明的计策到这里也就成了七八分了。”   “这就成了七八分了?可是草原上,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啊……”   面对范虫的不解,高仰止连连摇头。   “不。”高仰止沉声道:“到时候,欧监使便需要再一次带着铁器道草原上那一个个的族群中,用比上一次稍低一些的价值,和他们交易牛羊。更要让那些被抢走东西的牧民们知道,欧监使是因为得知了草原上发生的事情,所以才会再一次过去,才会用低一些的价值和他们交易。”   “然后呢?”   范虫彻底的懵了,他完全想不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操作,还能这样去做。   而他更不知道,这样做之后草原上又能怎么样。   高仰止说道:“然后就等着,等着瓦剌部的首领们,再一次去抢走牧民们用牛羊和欧监使交易回去的东西。”   范虫瞪大了双眼,彻底不懂这一套操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合着,直接就是当一个运输工,不停的将那些铁器送到草原牧民们手上,然后等着部落首领们将东西从牧民们手上抢走之后,自己再接着送去新的一批。   朱允熥笑出声来,点了点高仰止,侧目看向范虫:“只要你按照高春风的意思去做,就能一次更比一次的激起牧民们心中的怒火。我想……可能只需要三五次这样做,再有一个恰当的机会,草原上就会自己乱起来。”   高仰止点头道:“殿下所言不假,而且臣还有另一策,可在草原上有天灾之时,顺势制造这个机会。”   朱允熥回头看向高仰止,他的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对方,缓缓道出两个字:“粮食!”   粮食一词说出。   朱允熥和高仰止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默默的露出微笑,发出轻笑声。   明人的脑子里究竟都长了什么东西?   范虫在一旁听得,只觉得自己就是有十个脑子,都已经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是什么了。   明明自己每一句话都能听懂,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明白一样。   高仰止挥动了一些衣袍,轻声道:“此乃臣在交趾道践行过的事情。当初我朝多下安南,改设为道。臣借大军之威,控扼交趾道地方良田产出。随后,施行之策,皆无往而不利。   只要朝廷开始确定与草原互市,交易粮食。如今我朝有红薯之利,足可确保匀出足够的红薯送往草原,慢慢扩大送去的数目,压榨或者说是糜烂草原上自己生产的食物。   朝廷会一步步慢慢的控制草原上食物的来源,让草原悄无声息的产生依赖感。等到了那个时候,再配合着离心之局。   只需要一场白灾,朝廷当即斩断和草原的粮食交易。失去了粮食来源的瓦剌部,到时候只能将目标投向那些最弱小的牧民。   而当牧民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被夺走的时候,这一局便到了十成十的地步了。那个时候,草原就是任由我大明拿捏,予取予夺之物。”   明人太可怕了!   范虫心中震惊不已。   这样的诛心之局,自己是断然不可能想的出来的,更没法独自做成的。   他深深的感叹道:“此局,恐怕要耗时四五年的时间才能做成。”   “大明从来都不缺时间,缺的是合适的机会,以及合适的人。”   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语气平静的陈说着。   高仰止的双眼,目光深邃的盯着坐在对面的范虫。   书案上,重新传来了指敲马蹄声,朱允熥说道:“欧监使有为大明赴汤蹈火之志,朝廷如今要耗费欧监使四五载时光,去往关外操办此事,不知欧监使可否愿意?”   高仰止在一旁附和道:“这一次瓦剌部马哈木入朝,内阁之前也有过商议,若开互市,边关上该有重臣坐镇操持。内阁以为,该有朝臣挂都察院、礼部衔,坐镇关外。”   这对君臣一言一合。   范虫已经是眼冒金星。   朝廷的任官规矩他还不懂,但他听得懂重臣代表着什么。   “微臣愿往边关而去,为殿下分忧!”   范虫不假思索,满口应下。   见到这位从欧罗巴漂洋过海而来的夷商范虫答应下来,朱允熥笑着站起身,走到了对方的眼前。   范虫赶忙起身,姿态虔诚恭敬的颔首低头躬着身。   朱允熥身后拍在范虫的肩膀上:“朝廷议定了关外互市一事,到时候你这个欧监使的官职就要再往上升一升。一个礼部郎中,都察院巡察御史的官衔还是要挂一挂的。”   高仰止也站起身,似是随意的看了一眼范虫身上那件不曾换下的苍蝇绿官袍:“礼部郎中乃正五品的衔,着青袍。”   范虫已经沉浸在即将升官的美梦之中。   朱允熥侧目看向高仰止:“为了欧监使届时办事能畅通无阻,孤得要上林苑找袁少师问一问红薯的事情。”   高仰止当即上前,当太孙的手从范虫的肩膀上离开后,他便伸手搭在了范虫的肩膀上:“臣送欧监使回会同馆。”   范虫整个人都矮了好几寸,满脸涨红。   晕。   实在是让人有些晕。   ……   “马哈木等人进了会同馆之后,便不曾外出。中间只是托请会同馆的人,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暂时安置在旁边的乌蛮驿。”   出太孙府,往东城外上林苑监衙门过去的路上,田麦驾马跟随在朱允熥的身后,低声禀告着瓦剌部众人的动向。   朱允熥点点头,心中却是在回想着今天调阅出来的近年关外局势。   朱棣在北平都司领军深入漠北数次,和傅友德、冯胜等人对长城东侧的蒙古鞑靼部造成了多次打击和削弱。   大宁都司那边则是频频深入东北,大明的卫所戍堡,从山海关外开始不断的往北推进,试图将那整片黑土地都收入囊中。   瓦剌部看准了这个时候大明的精力主要被长城东侧的蒙古鞑靼部牵扯,所以才看准了这个可能闷声发展的时间,想尽办法去壮大自己。   不能给草原上的前元余孽们喘息的机会!   出了朝阳门。   朱允熥轻声开口:“派人去关外,赶在马哈木回瓦剌之前,将他那个草原第一勇士的名头给传出去。”   田麦躬身领命:“属下明白。”   待一行人到了上林苑监衙门外。   许久不曾来这边的朱允熥,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诧异。   翻身下马,朱允熥望着空荡荡无人看守的衙门口,台阶上几只肥硕的母鸡,正悠哉悠哉的来回踱着步子。   衙门后面时不时的又会传来阵阵鸭叫声、鹅鸣声。   忽而,有犬吠声在衙门里响起。   一时间,原本还悠闲的家禽们,顿时乱作一团。   朱允熥眼睁睁的看着一群大鹅,尾后拖着一长串黑点,就从衙门里展翅而出。   几名护卫立马上前,将这鸡飞狗跳的场面挡下。   “没走错地方?”   朱允熥有些意外,惊讶的回头看向身边的田麦。   田麦脸色紧绷,身为暗卫,上林苑监的变化,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这样的变化,太孙不曾问起,自己也没有必要起说。   不过小事尔。   此刻太孙问起,田麦方才说道:“有一阵子了,依着属下等人打听的,是少师说要让百姓们能多吃些肉,所以尝试着看看能不能由朝廷统一大规模养殖家禽,然后以成本价售卖给百姓,亦或是贴补给学堂里的那些孩子们。”   朱允熥眉头挑动,自己前面经略草原之策,有为了解决大明九边之患,也有为了购进牛羊肉,好让明人的身子能更加的壮实。   倒是不想,袁素泰这位大明少师,竟然也有了这样的想法。   田麦继续道:“少师觉得,少年强则大明强。我大明有最聪明的人,也有最厉害的兵器。但少师觉得,我大明的孩子也要更健硕,不能输于诸如草原上的那些人。”   朱允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小老头这是一日都不打算歇息的呀。”   “去寻寻他在作甚。”   “孤今天可是准备好生洗劫一番上林苑监的!”   …… 第四百六十六章 殿下快快征服草原吧   如今的应天朝堂,有那么几个地方,是明显有别于旁处。有那么几个衙门,是不同于其他部司衙门的。   诸如武英殿前的税署衙门,诸如由张二工管理的各处工坊。   而上林苑监,这个本来是应天各部司衙门里最普通的一个衙门,如今也变得格外的不一样。   根据户部、税署的核算,仅仅是这几年的时间,上林苑监当初从交趾道带回来的粮种,种植范围已经遍及中原诸道。而在琵琶湖旁的沙土地种出来的红薯,如今也已经是扩散到了除直隶以外,浙江、江西、湖广、河南、山东诸道。   上林苑监这个当初不起眼的衙门,可以说是凭借这一己之力,让整个中原最适宜耕种的土地出现增产的现象。   土地是中原王朝的核心。   粮食是天下百姓的底线。   让百姓吃的饱,仅凭此一项功绩,上林苑监便功在千秋矣。   以至于当朝廷在今年开始推行新政,朝堂格局发生改变,皇帝创立文渊阁处理天下军政要务,遴选重臣入值文渊阁的时候。   所有人都笃定了,大明少师、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在文渊阁中定然是有一席之地的。   但偏生,这位有着大功德的重臣没有入值文渊阁。   没人会觉得这是皇帝对袁少师的打压。   朝廷断然不会打压如袁素泰这样的人。   随后就有人开始传出,这是袁少师公忠体国,一心只做喂饱整个大明肚子的事情。   于是,袁素泰和上林苑监的形象,在所有人的心中再一次拔高。   对国家有大功德的人,养一些鸡鸭鹅,没有半点的不妥。   就算是将这些鸡鸭鹅养在朝廷衙门里,也是不成问题的。   就连平日里闲来无事的都察院御史,路过上林苑监衙门前,便是被大白鹅追赶,被雄鸡啄顶,被肥鸭嘲讽,也不敢有只言片语发出,而是甘之若饴的希望这些鸡鸭鹅能长得更肥美一些。   任凭应天城繁花似锦,上林苑监总是岁月静好,各自相安。   一名身着灰布麻衣,有些跛脚的半大孩童,手拿着簸箕和扫帚,脸上表情有些无奈的从上林苑监衙门里走出来。   孩子那不时张合的嘴巴,表明了他正在不断的无声咒骂着。   而对象,正是这衙门外逃散的鸡鸭鹅。   提着簸箕的孩子出了衙门,站在外面看向四周,眉头皱的更紧,回过头看向衙门里面:“再慢些就要多费时间了。”   随着孩子的一声呼喊,又有数名同样穿着灰布麻衣,年龄相仿的孩子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这些孩子手中有拿着簸箕扫帚的,也有提着长竹竿的。   只是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着或大或小的问题。   手拿着竹竿的孩子,开始冲向远处,试图绕到逃出衙门的鸡鸭鹅前头,好将其都重新驱赶回衙门里的笼舍中。   孩子们对朱允熥等人的身份,似乎并没有察觉。   那最先提着簸箕走出来的跛脚孩子,嘴里更是无声骂骂咧咧的低着头,打扫着地上的粪便,到了朱允熥身边。   “这些孩子是?”   朱允熥面露疑惑,侧目看向身边的田麦,对这些从上林苑监衙门里出来的孩子的身份有些好奇。   田麦微微躬身颔首,小声道:“都是养济院里的孩子。少师有此偶去养济院,看到这些孩子便起了念头,觉得朝廷接济抚育这些孩子,还得要考虑往后的长久之计。”   朱允熥脸上好奇之色更重了一些:“少师这是又有什么打算?他要让上林苑监收下这些孩子?”   “少师想着,等上林苑监摸索出一套可行的养殖方式,就让这些孩子慢慢接手,到时候各自分摊一些。等孩子们再大一些,就让他们自己出去寻了地方养殖家禽,如此也算是有了一份依靠过日子。”   田麦说的有些迟疑,上林苑监管到养济院的事情,算起来是有些职权上纠葛的。   想了想,田麦又道:“这些养济院的孩子来上林苑监帮闲,衙门里每日也算些工钱,不算多,权当是雇佣了些人手。”   朝廷的财政预算,每年都是有预算和结算的,这一点田麦瞒不住,内阁那边想要查,随时都能调阅出来。   朱允熥脸上露出微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少师心系社稷,非等闲之辈可比也。”   “劳驾公子挪一挪。”   正当朱允熥感叹着袁素泰的公忠体国时,那扫着地上家禽粪便的跛脚孩子已经是到了朱允熥的眼前,皱眉望着这位还没有表明身份的皇太孙,有些不满的提醒了一声。   朱允熥愣了一下,却还是照着对方的意思,往衙门前更近一些打扫过的地方挪了一下。   但他还是好奇的开口道:“可是在这上林苑监做的不快活?”   跛脚孩子皱着眉转过头看向朱允熥,声音闷闷道:“谁家满地粪便能快活的?我就等着这些鸡鸭大鹅长肥宰了出气!”   “那你可以不做这事的。”   朱允熥目光转动,饶有兴致的试探了一句。   跛脚孩子立马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朱允熥,心想这大抵又是哪家不知五谷的贵公子,只得没好气道:“不做这事,哪来吃的?袁老说了,只要我们养出更多的鸡鸭大鹅,不光我们能吃饱肚子,还能长得更壮实,到时候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   田麦有些无奈,对这个不知太孙身份的跛脚孩子,多少有点哭笑不得。   要是这孩子知道太孙的身份,还不知道能不能说出这些话来。   朱允熥则是嗯了一声,点点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那你们得跟着你们的袁老,好生的学,到时候养大明朝最多的鸡鸭大鹅,喂饱所有人的肚子!”   跛脚孩子哼哼了两声:“那是自然!我们都说好了,到时候要让秦淮河上全都是游水的鹅鸭,钟山上全是走地鸡。”   这下,就连朱允熥也哭笑不得的露出声来。   他实在是有些不敢想,那十里秦淮河上漂满大肥鸭大白鹅,钟山上飞满了走地鸡,该是怎么一个热闹的场面。   跛脚孩子吐槽了一番,提着扫帚指向衙门里:“公子是要来拜访袁老的吧,他正在前湖那边,公子自去就能找到。”   朱允熥很是客气的拱了拱手:“多谢。”   跛脚孩子目光闪烁了一下。   最后点了点头:“客气。”   ……   “哞哞……”   “咩咩咩……”   “哐当哐当……”   “都给老夫安静下来,再叫唤,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钟山下前湖畔,一片偌大的新建圈舍外,被栅栏围起来的一大片空地上,官袍上粘着些不明物的袁素泰,正老脸涨红,有些气急败坏的对着几头正在对持的牛羊下达最后的警告。   几名在上林苑监做活的百姓,正搬着木栅栏从远处赶过来,另有几人拦在快要干起来的牛羊之间,试图将这两个群体重新隔离开。   等到木栅栏被搬过来,将牛羊给分开,现场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袁素泰皱着眉,颇为不解:“分明散养就可以混在一起,为何圈养起来就会发生冲突?”   一名上林苑监官员手中抱着一本写满记录的册子,提笔又记录了几段文字,随后才说道:“或许是族群不一样导致?”   “记。”袁素泰沉声开口:“圈养牛羊等大牲畜,不可混养,避免族群冲突。大范围集中饲养,应当区分圈舍及场地。”   官员提笔记录,小声道:“已经记下。”   袁素泰点点头,脸上却是有些无奈:“若不能混养,则必然会增加建造圈舍和场地的成本。小农小户,恐怕是难以承受的起。”   跟随在袁素泰身边的官员轻声说道:“小农小户也不可能饲养太多牛羊,至多几头牛,十来只羊,圈舍的建造也自然不会需要多少的成本。”   袁素泰点点头,只是觉得不管能否有能力大规模饲养牛羊,能少些成本终究是节省下来的钱粮,那就可以去做更多旁的事情。   只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袁素泰只好转口道:“太医院那边给出说法了吗?”   听闻少师监正提到太医院,现场众人纷纷神色一凝。   近来,尤其是前一阵应天城天气最是炎热的时候,上林苑监可是好一阵的折腾。   被圈养在前湖这边的牛羊群,每一日都要死上好几头。   最后还是袁素泰亲自跑去太医院,给整日躲起来不知道干什么的院使水三年拖到上林苑监,又经过好一阵的折腾,这才算是给止住了死亡。   “太医院那边的意见同样是牛羊群不宜混养,建议只要养殖数目稍微多一点,就要分群专门饲养。”有对接太医院那边的官员开口解释。   袁素泰皱眉道:“原因是什么?”   “水院使说是因为混养,更容易滋生……滋生病菌。”   袁素泰眼里露出疑惑:“病菌?此为何物?”   这是一个新兴的名词,便是在场和太医院对接的上林苑监官员,也是一知半解,不知真意。   栅栏外,变得有些沉默。   “病菌,一种肉眼看不见却事实存在的能引发病症的东西。”   朱允熥带着轻笑声,从田埂上走了过来,望着眼前这群从农学家变成动物学家的上林苑监官员们。   袁素泰眉头一抖,当即转身拱手弯腰。   “微臣参见皇太孙殿下,殿下驾临,臣等有失远迎,有失臣仪。”   朱允熥摆摆手,带着笑声到了众人跟前:“少师带着上林苑监躬身国事,此等虚礼自不必在意。听到少师言及病菌,不知今日上林苑监正处理何事。”   袁素泰笑了笑,国家有这样的储君,或许是某些人的不幸,但绝对是绝大多数人的幸运。   他颇是感叹道:“臣等近来正在探究牛羊大规模养殖一事,微臣却不知病菌所为何物,还要殿下开释方才知晓,微臣汗颜。”   “此乃医道,少师不知也是情有可原。”朱允熥很随意的说着,探脚走到围场栅栏前,拍案看向围场里被分开的牛羊群:“病菌,属细菌之下,都是我们肉眼看不见却又存在的东西,就和那青霉素一样,只有培养好了才能出现在眼前。”   听到这等详细的解释,袁素泰当即来了兴致,正好现在困于牛羊需要分群饲养,又有皇太孙知道这些,自然是不愿放过求问请教。   袁素泰开口问道:“臣与太医院叨扰,水院使给出的建议是,上林苑监若要大量饲养牛羊等牲畜,必须要分开。难道就是因为这病菌的存在,所以才要如此做?”   随着袁素泰的询问,在场一众上林苑监官员亦是目露求知欲,心中更是颇为惊叹,皇太孙身居高位,乃贵胄之身,却对这些都能知晓。   朱允熥点头道:“牲畜饲养,自不能和人一样精细干净。病菌致死尚算轻的,若是一个处理不好,甚至有可能引发瘟疫。”   “对对对!”   当朱允熥刚刚说完会引发瘟疫,那名与太医院对接的上林苑监官员便连连点头,瞪大了双眼:“太医院那边也是这样说的,水院使还着重提点,要我等在牛羊饲养规模更大之前,必须要隔开饲养,还要保证及时清理圈舍,处理死掉的牛羊。”   袁素泰眉头皱紧:“现今上林苑监牛羊数目不过数百,若是继续饲养下去,圈舍、围场占地就要更多。若要谨防病菌引发瘟疫,那就需要更细致的饲养。”   朱允熥眉头舒缓,看着这位试图要喂饱所有大明人的袁素泰,他嗯了一声道:“要定下所有的规矩,理清所有的步骤,从牛羊崽开始就要分批、分步骤的去饲养。”   大规模牲畜养殖,在此时往前推,是没有在中原出现过的。   耕种才是中原人代代相传的事业。   但想要喂饱所有人,还要让未来的明人在体格上不属于其他人,蛋白质是需要保证的。   袁素泰沉吟了许久。   忽的抬起头,目光有些波澜闪烁,看向正在思考着大明是不是要有一场蛋白质战争的朱允熥。   袁素泰轻声开口:“还得是关外,漠南、漠北的牧场最适合大规模饲养牛羊……”   这位如今整个大明朝官职最高的少师,眼神中充满了蛊惑和期待,闪烁着的双眼,饱含无数未曾说出口的谏言。   朱允熥愣了一下,顿时笑了起来。   他是没想到,袁素泰这位致力于喂饱大明的老头儿,竟然也开始鼓动起自己去征讨收服关外草原了。   …… 第四百六十七章 要与大明和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朱允熥发现,自己身边的人,不论文武,忽然一个个都变得好战了起来。   只要出现了问题,这帮人想到的第一个解决办法就是出去抢。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现象,但却又是一个需要提防的局面。   朱允熥笑了笑,不曾给予袁素泰那句话下的暗示,而是开口询问道:“少师为何如今如此热衷于饲养牛羊?”   “我大明子民需要牛羊肉。”   袁素泰很平静的就将心中最真实的答案说出口。   在场的上林苑监官员们却是愣了一下,这样的答案会是太孙殿下希望听到的吗?   在如今还不是人人都能吃饱肚子的情况下,监正就对太孙殿下说想要让百姓们都能吃上肉,这无疑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田麦也有些疑惑,这位少师和朝廷里旁的官员多有不同。   若是换做旁的官员,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必然会先罗列出无数种必须要如此做的理由,最后用无数的论点来证明所做的事情是必须的。   朱允熥却是点了点头。   “百姓需要更多的肉吃,这一点毋庸置疑。”   袁素泰轻叹一声:“微臣非是不知事情有轻重缓急,当下朝廷要务是要让天下人都能吃饱肚子,然后才是如何吃的更好。   只是微臣老了,真的老了。微臣想要在有生之年,在多做些事情,哪怕微臣不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天下人都能吃上肉,但至少也能让后人能继续做事的时候更轻松一些。   漠南、漠北是块好地方,哪里有无边无际的牧场,是中原不具备的。只是中原自古以来都不曾真的在那里站稳脚跟,不能解甲归田,牧牛羊于白云青草之间。”   “牧牛羊于白云青草之间啊……”朱允熥低吟一声,眼神有些恍惚。   若是大明当真做成了这件事情,或许真的能避免那一场灾祸,走向一个不同的前路。   袁素泰侧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引着朱允熥往围场不远处的牛羊圈舍走去。   这位不经意间,已经是满头白发的帝国少师,脚下的步伐很稳,两肩没有半点的晃动。   袁素泰走在前面,侧目说道:“殿下,臣与太医院有过验证,同样情况下,有肉吃的百姓,只需要很少的粮食就能吃饱肚子。而单纯吃粮食,却需要更多。   而一个长期无法进食牛羊肉的百姓,只需要月余时间,身上的皮肉就能堆起来。   且牛羊肉晒干,亦可用于军粮。方便大军出征在外,将士们进补充饥。   并且大量饲养牛羊,所产生的粪便可以用于制作农肥,播释于田地之间增添地力。而鸡鸭鹅之类的家禽饲养,则可以清理田间地头的虫卵,减少来年虫害的可能。”   很显然,上林苑监试图为大明人增加更多的肉食,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有过充分考量的。   甚至于朱允熥可以肯定,这件事情或许还是因为上林苑监当初尝试增加粮食产量的时候,得到的动物粪便可以增加地力,家禽可以减少虫害之后,尤其延伸出来的新的尝试。   朱允熥点头肯定道:“地力有穷时,轮耕与增肥二者不可或缺。只是饲养家禽或许寻常百姓人家亦可做到,但牛羊之类恐怕得有上林苑监专门饲养才行,如此才能保证产量,确保不会饿死牛羊。”   袁素泰看向圈舍旁堆放着的草堆。   这些都是由上林苑监出钱,由那些百姓从应天各处收回来的。   还有豆饼、稻壳之类的,亦是从百姓手中收购而来。   白发苍苍的袁少师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漠南就能放牧数十万只牛羊……”   “哈哈哈!”朱允熥顿时大笑起来,看向袁素泰:“少师不怕被人弹劾在鼓动孤好战之心吗?”   袁素泰脸色一顿,严肃道:“这是为了让大明的百姓能多口肉吃,非是为了微臣的一人私心。”   朱允熥摆摆手:“少师安心,我大明就该时刻保持好战之心,只不过在此之下,也要有克制的能力。”   “臣不懂边疆战事。”袁素泰想了想开口,继续说道:“臣整日待在上林苑监,却也知晓朝廷这几年东征南征,开疆拓土。   九边更是连连北征塞外,却只以驱逐削弱草原为主,而不曾有过占领那大好牧场的想法。   微臣便想着,朝廷是否能在征讨之后,尝试着将这些牧场占为己有。   我中原子民千年以来,耕种勤劳,不该学不会放牧的。那大好的牧场,也该有我中原子民去放牧牛羊才对。”   这是一个纯粹做事的人,也是一个纯粹的官员。   朱允熥没法对袁素泰的想法做出批评。   作为上林苑监的监正,袁素泰首先想的就是如何让大明的子民吃的更饱更好。   而他却知道,这是数十年乃是百年内都做不到的事情。   朱允熥轻叹一声:“便是朝廷守住漠南及部分漠北,也不可能让我大明每个人都吃到肉。”   这是个很无奈的事实。   从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肉的。   袁素泰神色一黯,从畅想着每个大明人都能吃上肉的幻想之中脱离。   然而,袁素泰还是试图说道:“只能多一些牧场,总是能让更多人吃上肉的。”   朱允熥摇摇头:“如果真有那时候,朝廷就会消耗掉过半的肉食。朝堂官员、功勋将门、百万明军,而后才是地方上的士绅商贾百姓。当然,如今朝廷要增开学堂,广收百姓之子,届时朝廷必然会增加肉食供应,但想要天下人人吃肉,吾辈此生,只怕看不到的……”   朱允熥觉得,这辈子能看到天下人人吃饱肚子,就已经是他干出来的最大的功德了。   人人吃肉?   袁素泰愈发的忧愁起来。   他并非是空想主义,却也不能改变自己的设想,与如今的天下是不相合的。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转口道:“少师可知,关外瓦剌部猛哥帖木儿派出的使臣马哈木,如今已在应天?”   “瓦剌部使臣?”袁素泰面带疑惑的转过身。   朱允熥点点头:“或许,少师想要天下人人吃肉的设想当下不能解决。但孤可以保证,至少能让大明的肉食更多一些,是可以做到的!”   袁素泰顿时眼前一亮。   听太孙殿下这话,似乎是确定要对关外草原动手了的。   不然,也不会在瓦剌部明明已经派出使臣的时候,还会说大明将会有更多的肉食。   这分明是没打算好好的与瓦剌部商谈。   朱允熥却不再多言对关外草原的计划,诚如袁素泰自己所说,他不懂军国,倒不如让这位老倌儿安心做着别的伟大事业。   等到过午之后,朱允熥方才从上林苑监离开。   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几名挑着担子的农夫,沉甸甸的箩筐里是上林苑监种植的时下果蔬,还有些则是以大棚培育出来的珍稀果蔬。   若不是有几样是要留种,朱允熥大抵是要将整个上林苑监给劫掠一番。   然而等到朱允熥离开之后,如今朝堂官职最高的帝国少师袁素泰,却是彻底的麻木了。   望着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鸡鸭大鹅,不远处不断叫唤着的牛羊,袁素泰整张脸都黑了下来。   几名上林苑监的官员紧闭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五十万担的红薯……”   袁素泰小声的嘀咕着,对这个天大的数目只觉得一阵目眩。   这五十万担的红薯,要是经过自己的手送到关外,只怕自己立马就要背上一个资敌的骂名了。   可是太孙之命又是不可违背的。   袁素泰可以怀疑任何人,但没法怀疑太孙殿下会干出损害大明的事情。   想了想,袁素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周围的同僚。   “殿下的意思诸位都已知晓,五十万担的红薯,须得再明年一并拿出来发往关外。”   “这笔五十万担数目的红薯,还得我上林苑监种出来,不能因为关外之事让好不容易有点吃的百姓再次空着肚子。”   “与应天府商议,看看各处可有荒地允了我上林苑监开垦出来。若是再不足,便去宫里头看能否暂用几处皇庄。”   袁素泰已经大定注意。   如今上林苑监要饲养牛羊,太孙殿下要五十万担红薯,那自己就顺势将这个数目再往上提一提。   人能吃红薯,牛羊同样也能吃。   有官员低声道:“殿下用于关外,恐怕不会与朝廷详说根由,以秘之。到时候,监正在朝中恐怕会受到些许质疑。”   袁素泰抖了抖衣袍,正色道:“国之大事,臣下质疑在身,亦终有周知之日。若惜身,国何以成?”   众人顿时脸色郑重起来。   “少师大义!”   ……   “瓦剌要与我大明和亲,此刻马哈木正在华盖殿进奏求娶我家宗室之女。”   蹬蹬蹬。   守在右顺门前多时,等候着朱允熥回宫的朱高炽,远远的瞧着对方从午门外回宫,便当即快步走了过来,压着声音小声说着宫里头现今的情况。   朱允熥回身招呼着田麦带着从上林苑监挑担子入宫的农夫,将果蔬送到东宫那边,以备自己稍晚些给太孙妃、侧妃做几道菜肴。   而他则是看向赶过来的小胖。   看了眼右顺门,那边过去就是税署衙门所在位置。   “和亲?”朱允熥眉头已然皱起。   朱高炽看了一眼刚刚回宫的熥哥儿,见对方只说了一句便皱起眉头,嘴角不由微微一笑。   很明显,熥哥儿心中大抵是不同意瓦剌部提出的和亲。   朱高炽轻声道:“毕竟是瓦剌部派过来的使臣,和宫里头递了面圣的奏章,皇爷爷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抹了瓦剌部的面子,所以才叫了大伯一起在华盖殿见一见。”   还是因为长城东侧蒙古鞑靼部的原因。   朱允熥眼神冷了一些,虽然如今中原光复近三十年,但大明对草原却并没有取得多少压制性的优势。   打一帮拉拢一帮,从来都是如此。   中原人的老祖宗,在很久之前就掌握了远交近攻、合纵连横的谋略。   朱允熥沉吟道:“马哈木想要为猛哥帖木儿的儿子求娶我大明宗室之女?”   朱高炽犹豫了一下,有些迟疑该如何说。   朱允熥顿时眼露锋芒:“要求娶谁!”   直面朱允熥眼神压迫的朱高炽,不由吞咽了下喉咙,愈发小声道:“是姝妹子……”   “放肆!”朱允熥当即冷喝一声,目光已然是越过奉天门看向后方的三大殿。   怒喝一声之后,朱允熥便提起脚步,欲往华盖殿而去。   朱高炽连忙跟上,急声道:“你莫要急,皇爷爷定然是不会同意的。便是皇爷爷有意拉拢瓦剌部,大伯也断然不可能将姝妹子嫁到关外去。”   朱允熥却充耳不闻。   从奉天门道华盖殿,这一条路他走了很多年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比这一次心中急躁。   当朱允熥走到华盖殿前,洞开的殿门里马哈木正背对着自己,躬身肃手于陛阶前,与陛阶上的大明皇帝、皇太子说话。   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孙狗儿,远远的就看到皇太孙殿下回来。   当即弯腰附耳到了皇帝老爷耳边,低声道:“陛下,殿下回来了。”   “大明贵为上国,富有海内,威加……”   瓦剌部使臣马哈木还在不断的奉承着大明,而朱元璋的眼神已经抬起,看向殿外。   朱元璋脸上带着笑容,伸手冲着殿外招了招手。   朱允熥立马躬身跨过殿门,脚步轻快的从马哈木身边越过,到了陛阶最前面。   “孙儿参见皇爷爷,参见父亲。”   朱元璋哈哈笑了两声:“都是当父亲的人了,还整日在外头胡闹,今日又去哪里耍了?”   马哈木还在为了瓦剌部的强盛,努力试图将大明的宗室之女迎娶回去。   不想那个该死的大明皇太孙竟然出现在这里。   马哈木闭上嘴,静静的注视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大明皇太孙。   朱允熥微微侧身,面带笑容的回头看向马哈木。   朱允熥的眼神有些暧昧,让人分不清此刻的心思。   马哈木心中拿不定主意,拱手低声道:“外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是马哈木使臣啊。”朱允熥轻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御座上自家老爷子,正好整以暇做出了看戏的表情。   朱允熥笑道:“听闻瓦剌部要与我大明和亲,不知是要将猛哥帖木儿的哪位女儿送入我大明?”   ……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   将猛哥帖木儿的女儿送入大明?   朱允熥此言一出,整个华盖殿里的人都愣住了。   马哈木只觉得诧异,从未想到过好端端的为瓦剌部求娶大明宗室之女,就变成了要将瓦剌部首领猛哥帖木儿的女儿给送来大明。   什么时候中原人和亲是这样子的?   而与马哈木不同的是陛阶御座上的朱元璋,瞪大了双眼,一副忍俊不禁,却又要在外臣面前维持住大明皇帝陛下龙颜的样子。   至于太子爷朱标,这时候已经无声的轻叹着抬起头。   华盖殿的天花板今天为何这么的好看?   朱允熥却是面带微笑,看向马哈木,追问道:“听闻猛哥帖木儿帐内不少妇人,想来也是不缺女儿的。”   陛阶上,大明内宫总管孙狗儿嘴巴鼓了一下,然后赶忙紧闭嘴巴低下头,避免自己笑出声来。   马哈木咬紧牙关,皱紧眉头,太阳穴阵阵突起。   长吟一声,马哈木拱起双臂,面朝朱允熥合手作揖道:“皇太孙殿下,外臣此次受命出使大明,是为我……”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朱允熥举起手,带着一抹轻笑斜觎着马哈木,轻声道:“外使当是北元太尉浩海达裕之子。”   马哈木心中一顿,他不知道为何事关自己出身之事,竟然也会被明人所知。   只是明人已经点出,马哈木只能是无奈苦笑着点点头:“吾父正是北元太尉浩海达裕。”   朱允熥嗯了声,又道:“当初浩海达裕被额勒伯克汗误杀。若是孤没有记错的话,事后作为补偿,额勒伯克汗将你封为巴图拉,并将他的女儿萨穆尔嫁于你。”   “确实如此。”   马哈木低声回应着。   然而此刻他的后背已经是惊起一层汗毛,心中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大明的皇太孙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晓。   如今的草原在大明人眼前,到底还能有多少秘密可言。   朱允熥却是继续道:“昔日有额勒伯克汗嫁女于尔。今日尔为瓦剌部使臣,意欲与我大明和亲。我大明向来行仁义王道,愿与四方部族结好,永世安宁。今日,尔可北上塞外,为我大明送来猛哥帖木儿之女,以作和亲,以示大明、瓦剌永世交好。”   “自古从无如此和亲!”   马哈木沉声开口,抬头皱眉看向眼前那位年轻的让人心生恐惧的大明皇太孙。   “哦?”朱允熥轻笑着摇摇头,一副不解道:“难道是孤的史书读错了?自古以来的和亲皆是如何?”   将猛哥帖木儿之女送来大明,这样的事情一旦从自己的嘴里传回瓦剌部,马哈木断言自己立马就会成为整个草原上的耻辱。   仅仅是在瓦剌部内部,自己帐下的部族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长生天的子民前往大明意图和亲,却要交长生天的女子送去大明。   这对整个草原来说,都是耻辱。   不用猛哥帖木儿说一句话,马哈木相信自己就会被那些愤怒的牧民们绞杀在牛皮帐里。   马哈木当即开口:“自古皆是中原嫁女于外!外臣此来大明,便是为我瓦剌部统领猛哥帖木儿求娶大明宗室之女,大明皇太子殿下二女!”   嗖。   陛阶上,原本还在观望今天更加好看的天花板的皇太子朱标,瞬间低下头,双眼沉下,眼神冷冽的盯着陛阶下大声喊话的马哈木。   朱允熥冷哼一声,挥动衣袍,轻步上了三层陛阶,回身之间抛动衣袍,回首冷眼看向马哈木:“何来自古?”   “汉有昭君出塞,唐有文成入藏。中原于四方结好,皆有例证。”马哈木沉声镇定,开口自若道:“今日大明贵为上国,有威加四海之力,瓦剌就是小儿稚童,望能与大明结亲,迎回大明宗室之女。自此,瓦剌愿以大明马首是瞻,长生天之下,大明的话语将会是最洪亮的。”   明人如今的重心在长城东侧的蒙古鞑靼部,无暇顾及长城西侧的瓦剌部和别失把里部、亦力把里部。   草原上人人都知道,大明现在的力量看似很强,可大明却很大,大到即便拥有百万雄师,也不能全力应对整座草原。   明人需要稳定长城东侧的局面,就必然要调集更多的兵马前往长城以东。这个时候的明人,是绝对不愿与长城以西的人交恶。   大明现在还做不到在草原上两线开战。   马哈木冷眼看向陛阶上的大明三代人物,心中却渐渐的波澜不惊。   自己看似是将瓦剌部比作小儿稚童,可只要大明当真不愿接受瓦剌部的示好,大明河西一侧必将再次被草原上的战马践踏。   “那是中原弱于四方之时无奈举措!”朱允熥冷笑一声,再上三层陛阶,冷眼看向马哈木:“敢问瓦剌,今日大明可是昔日和亲嫁女之汉与唐?”   马哈木气息一滞,脑袋却瞬间冷静了下来。   汉与唐皆是统一中原之后,朝廷推陈出新,上下励精图治由弱变强。而只有如今的大明,立国之时便已强盛无比。   朱允熥再问:“还是瓦剌部心中在想,若是大明不嫁女而去,便要如百多年前,亲自驾马入中原,与我中原子民予取予夺乎?”   华盖殿内一片沉寂。   本已觉得此次出使大明,将会无往不利的马哈木,终于是产生了一丝不安。   陛阶上的老少三人,皆是沉默不语,只是目光却淡淡的注视着陛阶下的马哈木。   孙狗儿微微抬起头,目光扫向殿外隐约可见的禁军官兵。   元人是大明心中的一根刺,只要这个什么马胆敢应下这句话,他便是坏了规矩也要叫了官兵入殿,定要叫这瓦剌来的人知晓明军刀剑之利。   “哪个贼子胆敢再次扬言夺我大明子民!”   便在这时,华盖殿外传来了一声满是嚣张威慑的呵斥声。   紧接着,是一阵金戈铁甲踏地声。   朱允熥抬头看向殿门处,便见老二叔秦王朱樉,不知为何竟然是着甲带刀进了华盖殿。   这位不是早就离京操办京察诸事了吗?   更是扬言,只要浑身血未干,便要为大明干到死。   马哈木长于马背之上,耳畔金戈铁甲之声犹如战阵之上的炮鸣。   他立马转过头,看向那不知身份的着甲明将。   此人竟然着甲带刀入殿,明廷何时有这等人物。   马哈木心中存疑,回头看向陛阶上的大明皇帝。   乖重孙、乖囡囡现在会不会已经饿了?   当马哈木看向朱元璋的时候,朱元璋却在向着乾清宫里的那两个小小人儿。   有老大和大孙子在,现在又有老二这个混不吝回来,朱元璋一颗心早就从那什么劳什子的和亲飘回乾清宫了。   朱标望着着甲带刀入殿的老二,脸上一阵无奈。   这厮就是个不记打的,他也是能着甲带刀入殿的?便不说入殿,就是入宫都要吃挂落。   皇家体统不再!   皇家体统不再!   太子爷心中哀嚎,只觉得自家的规矩已然是江河日落。   朱允熥则是站在第六层陛阶上,朝着朱樉拱了拱手:“二叔,目下倒也没人胆敢夺我大明子民。只是此番瓦剌部派出使臣马哈木,前来我大明,想要求娶我大明宗室之女。我以为,这规矩得改改,古非今时,倒不如叫瓦剌部首领之女嫁入我大明,享我大明荣养。”   朱樉哼哼了两声,威风赫赫的到了马哈木的身边,也不转头,只是眼睛淡淡的瞥了身旁的马哈木一眼。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太子。”   朱樉毕恭毕敬的对着陛阶上的两人施礼,随后横跨在大殿上,手掌抵着腰间佩刀:“前些日子儿臣在外头,偶遇凉国公蓝玉,听其言,自他去河西操练兵马,如今大军已有成效。而今我大明效仿前秦,复行军功爵之法,河西将士战意盎然,人人盼望陛下军令调遣,好做那横刀立马,扬名立万之事。”   蓝玉是前几年就被朱允熥给暗戳戳的弄去河西的,本意是为了让这厮别在应天城待着,弄不好搞出事来。二来,也是西北那边当时发生叛乱,西北部族作乱,朝廷需要一位重臣干将过去坐镇。   如此,便有了凉国公蓝玉往西北练兵一事。   而那几年,蓝玉显然是不可能甘心安安稳稳练兵的。   于他而言,再如何的操练兵马,都不如将其拉到军阵上,在那生死之间磨练来的更好更快。   仅仅是哈密卫一处,如今已经快要抵临吐鲁番。   西北边军,随时能够纵马越过巴尔斯阔山,进入大漠深处。   在哈密卫以东的罕东左右卫、安定卫、赤斤蒙古卫等皆可随时支援策应。而在嘉峪关后面,整个陕西行都司的兵马,都能够响应关外的大军调动。   马哈木在脑海中迅速的转动着,有关大明在西北的军事部署。   仅仅是一瞬间,一支拥有数万兵马的明军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诚然,大明很大,西北更是广阔无边。   但若是大明当真下了狠心,那数万明军冲进大漠,瓦剌部恐怕只能远遁避其锋芒。   大明凉国公!   马哈木心下没来由的多了几分畏惧。   这几年西北靠近大明的地方,人们的日子很不好过,而一切都是这位大明凉国公带去的。   气氛一瞬间就到了擦枪走火的地步。   大有一副一言不合,大明就要和瓦剌在草原上来一场硬碰硬的战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陛阶上却传来了一阵轻笑声。   笑声越来越大。   马哈木皱紧眉头的看向不知为何忽然发笑的大明皇太孙。   而一旁的朱樉,则已经是用眼神上下打量了马哈木一番,眼神里透露着该往哪里下刀子的神色。   “大明非是好战之国。”   陛阶上,朱允熥终于是再一次上蹬三层台阶,到了陛阶最上方。   他双手垂拱,俯瞰陛阶下的马哈木:“但,大明也绝非以女子之婚姻,求得一时是安宁。若如此,我大明百万雄师,千万儿郎,当以刀剑捍卫我大明女子!”   华盖殿内,寂静的好似被抽干了空气。   朱允熥目光深邃平静,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山涧之泉。   华盖殿外,内阁领班大臣任亨泰,带着徐允恭、解缙、高仰止,四人闻得秦王着甲带刀入宫赶赴而来。   当四人跨入华盖殿内。   陛阶上,朱允熥已然换了一个吐息。   “我大明,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   “子孙后人若有违之,天诛地灭!”   洪亮的声音,在华盖殿内回荡着,久久不能平息。   方才入殿的任亨泰四人顿时呆立原地,便是连呼吸也都忘记。   好生的秦王着甲带刀入宫入殿,怎就变成大明子弟若有违背誓言,必遭天诛地灭。   任亨泰没来由的回头看了一眼殿外的苍天白云。   解缙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是社稷誓言,不可不信,不可不遵。   高仰止侧目看向身边的魏国公徐允恭,不想对方也看向自己。   “此言,当晓谕天下知。”   年轻的内阁大臣,声音已经颤抖了起来,却坚持这将整句话说完。   徐允恭默默的眯起双眼,三军振奋在即。   陛阶上,朱标无声的闭上了双眼。   “吾儿长成……”   一声感叹,以游丝般的声音,从朱标的嘴里发出。   马哈木开始胆颤了。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百年前,元人将中原人的脊梁彻底的打断,让他们臣服在大元铁骑之下百余年。然而现在,中原人的脊梁再一次被结上,且前所未有的强硬。   马哈木不怕和明军作战,也不怕被明军打败。   战败是一时的,然而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却是最可怕的。   他相信,只要今日华盖殿里这番话传扬出去,叫所有的明人知晓,那百万明军将会顿时化身成为百万头雄狮猛虎。   九层陛阶。   自己杀不死。   马哈木望着那高高的陛阶,心中满是绝望。   若是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还在陛阶下,还在自己的眼前。马哈木发誓自己拼着横死明廷,也要将其格杀,绝不给瓦剌部留下一个如此恐怖的敌人。   然而,高高的陛阶,斩断了马哈木所有的念想。   当他有异动的时候,身边那位着甲带刀的大明亲王,就会直接截杀自己。   死不可怕,没有价值的死亡,才是悲哀。   马哈木藏在袍子下的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无声的张开嘴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而在他的身边,朱樉则是瞪大了双眼。   “好!”   “这便是我大明的骨气!”   …… 第四百六十九章 皆为大明妾室   咚咚咚。   皇帝御案上,发出了几息沉闷的响声,像是从远古岁月里传来的凿刻声一般。   “着令,传谕天下。”   天子是威严的,代表着上天的意志。   当御座上的朱元璋,以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威严神圣的话语,大明的意志也就再次开始运转起来。   “臣等遵旨。”   任亨泰等人躬身领旨。   马哈木彻底坐蜡,此番他代表瓦剌部出使大明,一为兵器,二为和亲。   如今这两桩事情却全都要无疾而终,自己最终也似乎只能是空手而归。   草原上的局势瞬息万变,草原和大明年年开战,但草原上那一个个部族内部也在不断的发生着碾压倾覆。   瓦剌部想要成为长生天之下最强大的部族,成为统一整个草原力量的势力,如今只能默默发展,而这样的发展离不开和大明结好。   马哈木抬起头,眼底满是无奈和彷徨的看向陛阶上那位大明年轻的皇太孙。   便是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让自己这一次出使的目的,尽数泡汤。   恨啊!   马哈木心中悲鸣,却又无法表露出来。   大明的皇帝已经要将那不和亲之言,传阅整个天下知晓。   马哈木失声道:“瓦剌部愿与大明永结友好,遵大明为上国。皇帝陛下若不愿以皇太子之女下嫁瓦剌,可于宗室之中任选一女,瓦剌必将尊其为可敦。”   可敦便是草原部落首领的正妻,妾室则为阙氏。   朱允熥眼角微微一扬,很显然马哈木是得了猛哥帖木儿授意,愿意废了如今的瓦剌可敦,将迎回的大明宗室之女立为瓦剌部新的可敦。   “猛哥帖木儿当真舍得?”朱允熥轻笑着嘲讽了一声,继续道:“今日瓦剌部愿为大明宗室之女,废可敦,来日亦可废我大明宗室之女。马哈木,孤已说过,我大明不嫁女。”   说到这里,朱允熥的目光已然是瞟向老二叔。   朱樉心有所感,抬起头看向陛阶上,自家这位腹黑大侄子,心中不由一颤。   这小子不会又要坑自己了吧!   朱樉敏锐的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就连脚步都开始向后挪了半寸。   “马哈木。”朱允熥开了口,眼神却是看向踮起后脚跟的老二叔:“我大明宗室秦王殿下,其秦王妃,便是你们草原之女。”   马哈木侧目看了身边的这位大明秦王殿下。   “外臣知晓。”   马哈木躬身回了一句。   朱允熥点头道:“大明洪武四年,我皇陛下为招降当时的河南王王保保,遂将其妹嫁于我大明秦王,以为秦王妃。我大明自有前例,有草原之女嫁入大明之例。”   尽管自家老二叔那秦王府内院颇是复杂,但事实却就是大明秦王妃是王保保的妹子,是草原之女。   马哈木附和恭维道:“秦王府琴瑟和睦,外臣喜之。”   朱允熥又道:“既然都有了成例,如今瓦剌部又愿与大明和亲,倒不如便将猛哥帖木儿之女送入我大明,送入秦王府,与秦王妃作伴,也可解秦王妃思乡之苦,猛哥帖木儿之女也有族人相伴,不至孤身无依。”   靠!   这小子竟然要给劳资讨婆娘!   朱樉心中一突,瞪大了双眼看向陛阶上,在向瓦剌部为自己讨要草原婆娘的大侄子。   这小子真的就没有一刻是安了好心的!   本王就知道,自己每次见到这小子,都要倒霉踩坑。   朱樉心里那个气啊。   自己是缺婆娘的人嘛?   朱标嘴巴鼓动了两下,很快便低下头俯瞰着脚前的金砖。他有些后悔自己先前才说出的吾儿长成那句话了。   天底下,哪有侄儿为叔父找妾室的事情。   御案后的朱元璋却是默默一笑,眼神似有似无的扫向陛阶下脸色涨红的老二。   “此事绝无可能!”   马哈木直接跳起脚来,面上闪过一丝怒意。   自己为瓦剌部求娶大明宗室之女不成,如今这个年轻的皇太孙,竟然还要将瓦剌部首领之女送进大明王府作为妾室!   这是羞辱!   这是对瓦剌部赤裸裸的侮辱!   朱允熥明知故问:“有何不可?”   哎……   从文渊阁赶过来的任亨泰等人,齐齐的在心中长叹一声,四个人默契的低下头。   大明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皇太孙殿下当真是没将瓦剌部放在眼里,肆意羞辱瓦剌部。   可是为什么又倍感畅快呢?   就连最刻板的任亨泰,心中都没来由的浮现出这么一丝感觉来,竟然对朱允熥要将猛哥帖木儿之女送进秦王府为妾室,而感到浑身舒畅。   马哈木攥紧双拳,瞪大的双眼浮出殷红的血丝:“瓦剌部愿与大明和亲,甚至以首领之女嫁入大明也可以商酌。但我瓦剌部首领之女,绝不可能为大明妾室!”   朱允熥冷哼一声:“我大明宗室,不以外族为正室!”   马哈木则是目光一闪:“秦王妃乃外族。”   他心中满是不甘和愤怒。   这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就是在刻意的羞辱自己,羞辱整个瓦剌部。   朱允熥却是耻笑道:“秦王妃昔年生于中原,有河南王王保保抚育成人,学的是我中原之礼,读的是我中原女德,非汉家女子之身,却有汉家女子之名。   尔瓦剌部之女,可有读我中原书,习我中原礼?   大明宗室出于泥泽,却知圣贤礼仪,娶妻当娶贤淑。   大明不嫁女和亲,却愿为四方安宁,娶回四方部族女子。大明乃正,乃仁,四方若以交好,皆为大明妾室,方得太平!”   内阁首辅整个人都麻了。   任亨泰抬起头,一下下的眨着双眼,看向陛阶上的太孙殿下。   天知道这番话稍晚一些经由马哈木之口,传遍会同馆后,那些番邦异域的使臣们会怎么想。   原本只是要将瓦剌部首领之女送入秦王府为妾室,现如今竟然又变成了大明之外四方皆为大明的妾室。   好累。   任亨泰觉得肩膀忽然之间愈发沉甸甸的,他已经可以预见,等自己出宫之后,即将面对一场沸沸扬扬的大明外交风波了。   马哈木彻底怒了,再也没了先前的克制。   华盖殿内,马哈木大喝一声:“大明欺人太甚!”   “大明以和为贵,愿娶瓦剌部女子。”   朱允熥双手合在身前,目光微微下沉,站在陛阶上俯瞰着眼前的愤怒于形的马哈木。   “大明就不要长城以西发生变故吗!”马哈木咬牙切齿的吐出威胁,怒声道:“大明虽强,但大明能在整个长城外作战吗?瓦剌部尊大明为上国,屡屡安抚长城西侧草原部落,方得双方安宁。今日大明如此羞辱瓦剌,是当我瓦剌无人?”   “大胆!”   “放肆!”   华盖殿里,接连两声呵斥。   前一声出自秦王朱樉,只见其双目怒视,犹如猛虎,手掌抵着腰间佩刀左右转动着。   后一声乃是内阁首辅任亨泰喊出,老倌儿挥袍不威自怒,原本还昏昏沉沉的双眼,此刻一片清明透亮,眼底流转着缕缕杀意。   而在魏国公徐允恭的脑海之中,一副巨大的长城以西堪舆地形,已经浮现出来,大明在各处的卫所诸军也一一闪烁起来。   随后,一条条进军路线和后方补给路线,如同生长的血脉一样从长城后面延伸进草原戈壁之中。   陛阶上,朱允熥双肩抖了抖,轻笑道:“瓦剌以为,大明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往长城东侧蒙古鞑靼部换一个敌人?”   马哈木心中一动,尽管还瞪着双眼,只是眼底的杀气和怒意却已经是消磨了大半。   “哦对!”朱允熥却是轻哦一声,开口说:“还有亦力把里部和别失把里部,哈密卫以西乃昔日前唐安西,戈壁沙漠纵横,天山南北狭窄水土。瓦剌又以为,他们会不会想要换一个更大更适宜的牧场?”   马哈木忽然间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大明若是当真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不论是蒙古鞑靼部还是亦力把里部、别失把里部,都愿意联合起来围攻瓦剌部。   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只要大明愿意促成,只要让那三方真的相信,瓦剌部将会进入最危险的局面。   “大明贵为上国,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   冷静之后,马哈木的口气在一瞬间软了下来,脸上满是愁容。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愈发的恨。   自从黄金家族覆灭之后,草原上就一直离心离德,再也没有人能够统一整个草原的力量。   这是长生天子民的悲哀。   当年的两脚羊,如今竟然逼迫的长生天子民步步后退,到了要沦为妾室的地步。   马哈木两腿缓缓的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外臣愿尊大明之命,此番北归,必将促成首领之女嫁入大明秦王府。外臣愿以外臣之女,送入太孙府为一宫娥。”   猛哥帖木儿的女儿送来大明,也只能去做秦王府的妾室。自己的女儿送来大明太孙府,那最多也只能做一个伺候人的小宫女罢了。   当想清楚瓦剌部和自己如今的境地之后,马哈木很干脆,不光愿意促成猛哥帖木儿的女儿嫁入大明,更是直接了当的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太孙府中。   朱允熥笑了笑:“马哈木,你的女儿就养在自己身边吧。大明是友善的,孤亦是为猛哥帖木儿之女思量,去秦王妃才是最合适。   若你愿意促成此事,大明愿以王爵予尔,于长城之外,草原之上,尊享大明王爵荣耀。”   马哈木眉头一抖,当即俯身:“外臣谢恩,外臣无功无德,不敢受之。”   猛哥帖木儿都不是大明册封的王爵,自己若是先一步被大明册封,恐怕大明的旨意刚到瓦剌部,自己就得被猛哥帖木儿的死忠给做掉了。   这是挑拨吗?   马哈木微微抬头,看向陛阶上那位年轻的大明皇太孙。   朱允熥却是随意一笑,看向任亨泰等人:“孤知晓,瓦剌部此番出使大明,多有所求,内阁既然也在,便借着今日定下和亲之喜,一同商议了吧。”   说完之后,朱允熥回身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面带笑容,轻轻点头。   今天老爷子很高兴,看着自己选定的人选,一番连消带打便消磨了瓦剌部使臣的脾气和怒火,更是占尽便宜,心中尽是喜悦。   任亨泰当即上前,躬身:“臣领命。”   ……   至过半时辰,马哈木终于是从华盖殿离去。   坐了半天,代表这大明象征的朱元璋,当即便是一拍屁股走人。   看方向,这是急着回乾清宫呢。   任亨泰等人此前与马哈木粗粗的商议了双方互市的大概,此刻躬身告退之后,便往文渊阁回去,要召集朝中有关衙门商议详细的条陈,再与马哈木敲定带回瓦剌部。   朱允熥则是双手插兜,神色颇为悠然的往东宫过去。   在他的身边,朱高炽亦步亦趋跟随着,两人悠悠晃晃的也不急迫。   最终,倒是朱高炽先开口询问道:“你就不怕马哈木当场暴怒,拂袖而走,事后回到关外带着瓦剌人攻打西北?”   朱允熥回头看了眼小胖,继续走着路:“他不敢这样做,如果他当真敢这样做,在码头上的时候就会表现出来了。”   “当时你还叫他上了你的马车。”朱高炽想起了这件事情,眉头微微皱起:“你是在故意让他有机会出手?”   朱允熥笑了笑:“这都被你知道了。”   朱高炽无奈的摇着头:“你这是在以身试险!”   铛。   一道金属的声音响起。   朱高炽低下头,看向被朱允熥放到自己面前的那柄泛着黄铜金属光泽的精致短火铳。   “张二工带着人亲手打造的,可藏于衣袍之下,不显不漏,十步之内夺人性命,有死无伤。”   朱允熥翻转着手上的短火铳。   短短的火铳上,被张二工等人雕刻上了无数细密的纹样。   “打开后火,扣动扳机即可激发。”   说着,朱允熥就将火铳又往小胖的身前凑近了一些,示意对方可以上手。   朱高炽缩着双臂,连连摆手。   “这东西你自己收好。”   …… 第四百七十章 国子监又双叒叕暴动了   愿它是把善良之铳!   朱高炽低眼望着横在自己眼前的短火铳,尽管上面的精心雕刻的纹样,已经是他所见过的金属雕刻最精湛的手法。   然而,泛着幽冷光泽的金属,却让他能感受到嗜血的杀意。   朱高炽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触碰军中的那些火铳。   他实在不敢想象,当日在龙湾码头。   熥哥儿以大明监国皇太孙的身份,不单单是敢以身犯险,竟然还早就准备了后手。   或许,熥哥儿当时更希望看到瓦剌使臣马哈木动手的吧。   唯有如此,大明就能取得最光明的大义,就能毫无保留的在长城西侧对瓦剌部发起一场新的声势震天的对外战争。   而这把好看的短火铳,就是那打响战争的号角和战鼓。   看着缩手缩脚的小胖,朱允熥笑着摇摇头:“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手无利器,何以震慑四方。”   朱高炽撇撇嘴:“人尽其能,我本就不是练武之人,如今还管着税署的事情。便是上阵杀敌,那也该是炳哥儿的事情。”   但凡是想到自己如今手底下的税署,朱高炽便是一阵心痛,自己好端端的不在北平城待着,怎得就跑到应天城干起活了。   朱允熥却是咦了一声:“有些日子不曾见到炳哥儿了,最近他都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朱高炽歪头看向朱允熥,幽幽道:“如今他满心都是讲武堂的课业,没有课业的时候,就着甲带刀在宫里头当值。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当值卫戍宫廷,整日里见不着人影。”   朱允熥目光流转,说道:“这一批讲武堂的武生结业,也该到了朝廷大用之时,如今就让炳哥儿安心学业吧,回头总是用在阵上的。”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方才开口询问。   “真的要在长城外掀起大战?”   朝廷这些年虽说一直在关外用兵,但是却有明确的轻重缓急。   如今关外以长城东侧的蒙古鞑靼部势大,这是当初北元遗留下来的主要势力,也因此成为大明主要的征伐对象。   而在长城西侧,更多的是以稳定为主。   只要关外的元人不过来,大明的兵马也就安守各处,藏起刀剑。   仅仅是东侧蒙古鞑靼部,就牵扯了大明包括大宁都司、北平都司、万全都司、辽东都司、山东都司、山西都司、袄尔都司、陕西道、山西道、河北道、山东道,几可谓整个大明北方的精力。   从山海关开始,广宁卫所、大宁卫所、开平卫所、宣府卫所、大同卫所数十万明军枕戈待战,被投入到年年浩大的大明北征之中。   朝廷的精力是有限的。   尤其是如今南征和东征,朝廷又分别投入数万大军的情况之下。便是朝廷也没有更多的能力,将更多的京军亦或是亲军投向西北。   京畿安危,重过边疆。   朝廷如果要在整个长城外征伐,应天这边余下的十数万京军及亲军必然是要动的。   漫长的甬道下,朱允熥看向前方的东宫,停下脚步,忧心道:“瓦剌部必成大明心腹大患,在他们没有势大之前,明军必须要厘清草原,明人放牧于大漠草原之上。”   朱高炽皱眉道:“为何你如此认定瓦剌部就会势大?”   因为数十年之后,就是瓦剌部将大明的脊梁骨打断的。   朱允熥自然不能如此回答,他轻笑一声:“观其人,知其意。马哈木作为瓦剌部使臣,出使大明,南下应天。若他当时没有在城外对着范虫打出那一拳,我朝自不会忧心。”   朱高炽眉头愈发的紧锁起来,他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   “如果瓦剌部当真有心依附我朝,马哈木作为使臣,即便面对范虫的挑衅,在知晓他有我大明官身之后,自会恭顺有加,不敢出手。   他出手,就说明他心中,或者说是瓦剌部并未觉得自己必须要依附我朝。马哈木此行大明,也定然只是抱着有则有之,无则试探之意。”   朱允熥点点头:“朝廷还需要几年时间整顿,新政推行亦非一帆风顺。样样事,都需要稳扎稳打的办下去。等到天下仓禀实,太仓满,兵甲壮,方才是我朝真正用兵之日。”   “所以你屡次敲打威压马哈木,就是在告诉他,或者是想通过他告诉瓦剌部,大明并不怕再开战线,将我朝筹备的时间拖长一些。”   朱高炽品出了近来熥哥儿在瓦剌部使臣马哈木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的含义,双眼微微眯起。   朱允熥却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不论瓦剌如何选择,大明都不惧。”   朱高炽又一次犯了难,无法理解。   “只要瓦剌部敢跳脚,我就敢拿出真金白银给蒙古鞑靼部!”   朱允熥恶狠狠的解释了一句,随后拍拍小胖的肩头:“许久没回东宫了,今天我掌勺,你多吃些。”   朱高炽顿时撇着嘴道:“我就是个顺带的,你还不是为了给太孙妃、侧妃做的。”   “那你吃不吃?”   “我吃!”   ……   “呜呜呜……”   “呜呜……”   东宫,庭院花房里,低沉凄冷的呜咽声绕梁不歇。   声声婉转令人疼惜。   即便是显然又翘课了的二十三皇子朱桱,这时候也老老实实的缩在门口,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敢发出半点的动静。   穿戴朴素,却让人觉得雍容华贵的太孙妃汤鹊清皱紧眉头,端坐在软凳上,满面愁容。   显得灵动些的太孙侧妃沐彩云,则是将手轻轻的握在太子二女朱静姝肩膀上,动作轻柔的安抚着。   最小的朱清宁则是坐在地上,抱着大姐朱清静的腿,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和亲以为着什么,但她却听得懂,二姐或许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遥远的地方,以为着见面要走很长很长的路。   朱清宁的眼底带着一丝不舍。   而被沐彩云抱着的朱静姝,此刻已经是双眼通红,脸上的妆容早就乱了,脸颊上更是挂着两道泪痕。   已然是早就哭过一遍的样子。   “哎……”汤鹊清轻叹一声:“大明还没有嫁女的前例,皇爷爷和太子也终究亦非嫁女求和的人。便是那个瓦剌部有意与大明和亲,陛下和太子总还是会斡旋的。事情没定下来之前,二妹且宽心一点。”   朱静姝顿时又双眼涨红,眼里淤积着一层水雾,泪珠几近又将落下。   “嫂嫂,我不想嫁人,我就想一辈子都待在宫里……”   汤鹊清微微瞪眼:“哪有女子长成不嫁人的,那瓦剌咱们家姑娘定然是不嫁的。待回头,你相中了朝中俊良后生,嫂嫂去让你熥哥儿说和,给你们亲事定下。”   “我不要嫁人,我就要待在宫里,陪着嫂嫂们……”   朱静姝不断的低声重复念叨着,似乎因为自己可能要被选定远嫁长城外面,而连这东宫都不愿意走出了。   在她身边的沐彩云连连安抚:“好啦好啦,待晚一些,我们就去和太孙说,让他叫那个什么瓦剌来的使臣绝了这条心。熥哥儿往日里最是心疼你们,定然会帮你的。”   不论汤鹊清和沐彩云如何劝说。   朱静姝愣是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要被远嫁的未来。   不知不觉,花房里再一次发出嚎啕大哭。   朱静姝瘫软在沐彩云的怀里,不住的落着泪。   进了东宫,将小胖赶去小厨房打下手提前备菜,朱允熥便独身一人往后苑花房过来。   刚进了东宫后苑,朱允熥远远的就听到花房里传来的阵阵哭泣声。   眉头微微皱起。   朱允熥对这哭声源自何人心知肚明,脚下步伐也不由加快了一些。   “熥哥儿来了!”   “熥哥儿回来了!”   守在门口半天都不敢动弹的小二十三朱桱,远远的望着朱允熥走过来,便立马是窜了起来,先是对着朱允熥喊了一声,随后又转过头冲着花房里的女人们大喊了一声。   众女纷纷抬头看向花房外。   朱静姝更是从沐彩云的怀里直起身子,转过头伸长了脖子远远的望着走过来的朱允熥。   当她看清了确实是熥哥儿回来了,已经被泪水朦胧的双眼,顿时散发出明亮的光彩。   “熥哥儿,我不要嫁人!”   朱静姝犹如燕飞一般,从花房里跑了出来,钻进了朱允熥的怀里,大声的诉着苦。   朱允熥满脸无奈,张开双臂,望向朱静姝身后走过来的太孙妃、侧妃等人。   汤鹊清捏着手绢到了朱静姝身边,拍拍二妹的肩膀:“好了,殿下现在是监国,是大明的皇太孙,莫要再这般了。殿下现在回来了,定然是会为你做主的。”   说着话,汤鹊清便递给沐彩云一个眼神,又合着大姐朱清静,三人好不容易才将朱静姝从朱允熥的怀里拉开。   朱静姝整张脸蛋上挂满了泪珠,双眼委屈巴巴的望着眼前的熥哥儿。   朱允熥轻笑一声,伸手便拍了拍二妹的脑袋:“瓦剌部和亲的事情今日已经在华盖殿敲定了,我大明不会将女子远嫁出去。”   朱静姝本来听到前半段,眼泪几乎就要宣泄而出,整句话听完之后,人便是愣了一下,抬起头眨着眼睛,挤出泪珠,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了双眼看着熥哥儿。   便是连汤鹊清也有些意外,不由发问:“真的不用将二妹嫁出去了?”   朱允熥点头道:“无论何时,大明都不会以嫁女求得四方安宁!今日华盖殿,我朝已经提出,要让瓦剌部将首领猛哥帖木儿之女送入大明一事。”   “真的?”   朱静姝低声的询问着。   朱允熥反问一句:“我可曾骗过你们?”   汤鹊清立马拉住朱静姝的手:“现在你信了吧,不是将你嫁去瓦剌,是要他们瓦剌将女子送到我们大明!”   朱静姝有些羞涩,缩在了汤鹊清的怀里轻轻的点着头。   朱允熥笑道:“炽哥儿已经去小厨房了,今日孤为你们做顿佳肴。”   今天一直安安静静的小二十三朱桱立马拍起手来。   “好哎!我要吃猪蹄!”   朱允熥方才发觉这小子,立马瞪眼:“来人!送二十三皇子去大本堂!”   “救命啊!!!”   ……   “此言振奋,可鼓舞十万大军!”   “本朝当有如此骨气,乃我大明脊梁之言。”   “学生不才,闻听太孙此言,亦有弃笔从戎,为我大明四不之言披荆斩棘,御敌于外!”   “彩!”   “今日当浮一大白!”   “当如李太白,会饮三百杯。”   “彩之……”   应天城北,成贤街西侧、鸡笼山下国子监内,平日里温文尔雅犹如古时贵公子的读书郎们,云集在了一起,人人面红耳赤,神色动容。   远处,观望的国子监监生们,眺望着此处,探得详情之后,亦是围拢了过来。   此时已过午,华盖殿里的事情,也传到了宫外。   这个时候没人回去细究,为何华盖殿里的事情会这么快就传到了宫外,已然是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那是解翰林的学生吧。”   远处的廊下,一名国子监教习望着人群中心的几名监生,对着身边的同僚询问道。   “是解翰林的学生,平素国子监无课便要去书报局那边的。”   另一名国子监教习回了一句。   即便解缙如今是文渊阁内阁大臣,但在国子监和翰林院,人们还是习惯于称呼他为翰林。   这是清贵们表达尊重的方式。   “解翰林教出了一帮好学生吧。”   有人感叹了一句。   而在不远处密集的人群中,那几名心学监生,已然是振臂高呼起来。   “游街!”   “国有脊梁之言,吾辈诉求平生足矣!”   “当游街夸功喝彩之!”   一瞬间,现场被点燃。   不论是当真想要游街夸功,还是不想去的监生,人人都开始躁动了起来。   本意就是要去的,自然是为了游街夸功。   而那些唯有此意的监生,却也乐得其成。   毕竟,但凡是个学生都不想上课,这是更古不变的事情。   人群在国子监内的心学子弟们带动下,开始向着国子监外离去。   口号更是不曾停歇下来,喧嚣声传扬的到处都是。   俨然一副暴动了的模样。   …… 第四百七十一章 应天的酒 九边的刀   不论监生们各自抱着怎样的想。   今天鸡笼山下的国子监里,眨眼间就已经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落叶,无力的从枝头飘荡下来,带着几分寂寥落在青砖绿瓦间。   望着盏息间就已经空空如也的监院。   一名国子监教习猛的一拍大腿:“糟糕!要完!”   此人一开口,身边几名教习顿时脸色一变。   “这帮兔崽子又得惊扰朝堂了!”   “快去应天府叫人!”   原本还没来得及,又或者心中本就愿意观事而起的国子监教习们,个个拔腿就跑,追向那些早就一溜烟跑的没了影的监生们出了国子监。   有往监生们游街而去方向追赶的,有往上元县和应天府衙门通风报信而去的。   上千名国子监监生倾巢而出,带来的动静和冲击力,让整个北城一带为止侧目。   人们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场西华门前国子监监生聚众一事。   那一次,朝廷可是狠狠的惩罚了国子监上下。   而这一次国子监所有人都冲出来了,朝廷又会如何反应,又该是何等的震怒。   只是很快的,应天百姓就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经。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酒楼之上,一名已经有了些醉意的男子嘴里念叨着:“这帮人竟然在为太孙夸功?”   “我没看错?”   “我真的没看错?”   “这帮……”   “这帮……”   “这帮愤世嫉俗的监生,现在怎么看着多是谄媚啊……”   围观的人群,无不发出诧异的惊叹。   而今天的国子监,却不单单只是让这些百姓惊讶以为。   嘭。   应天府衙门后公堂内测的里间偏室,知府邹学玉面带怒气,手掌按在桌案上。   在他的面前,是知府衙门的其他几名属官。   作为执掌应天的最高地方官府衙门,应天府衙门有着属于自己的消息渠道和来源。   当国子监的教习们反应过来后,人还没有赶到应天府报信,府衙自己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回来。   邹学玉脸色颇为难看,皱着眉头看向眼前回衙报信的差役,挥挥手:“下去吧。”   差役走后,邹学玉看向在场的府衙属官们。   同知看了看左右的通判和推官,低声道:“有鉴于前,是否要只会各处的兵马司过去?府衙三班差役要过去,两县的差役也要行文调过去。”   “今日国子监监生又是为何游街?国子监如何管理监生的?”   应天府通判沉声询问。   国子监今天又出了乱子,官府总是要先知道了缘由,才好平定乱子。   京畿附郭衙门,远不似地方官府衙门轻松。整个京畿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但凡京畿一带有点风吹草动,朝堂之上就会立马知晓。   也正是因此,京畿一府两县往日做事,都要比地方上的官府更快一些。   若是慢了,落在朝廷眼里,说不得就要被评一个渎职怠慢之罪。   应天府推官当即说道:“宜早不宜迟。府尊,我等还是先带着人赶过去吧,莫要在闹出冲撞皇城的事情。”   邹学玉脸色凝重,长叹一声:“来人,本官换靴。”   方才应天府众人本是准备去往玄武湖那边,视察审核新沟渠和码头的建造情况,脚下蹬的也是方便在泥地行走的靴子。   此刻出了国子监这档事,那边自然也去不成了。   京畿安宁才是头等的大事。   当应天府上下惊慌愤怒,主官们带着衙门差役往游街的监生们所在赶去之时,文渊阁里却是另一番境况。   咕噜咕噜咕噜。   内阁大臣们的公房内,撑开的窗台下,炭炉煮水,水沸三遍。   高仰止端坐在一只根桩凳上,素面平静,待到水沸腾之后,便将其冲入一旁的茶壶之中。   茶台上摆着几样每日都由宫中尚食送来,供内阁大臣们歇息之用的糕点蜜饯。   任亨泰、解缙、徐允恭三人分坐于茶台另一侧。   高仰止冲沏茶的动作很轻柔,几番洗冲,三只盛着金黄茶汤的茶盏便被推到了任亨泰三人面前。   茶盏上,茶叶扶摇而上,卷着几缕茶香,室内清雅。   任亨泰捏住茶盏,放在鼻间轻嗅一下,而后方才轻撮一口。   喉舌卷着茶汤,流于唇齿之间。   茶涩并着回甘,由上而下,继而复转。   “春风沏茶,功夫了得,日益精湛,老夫倒是时时能得些风雅歇息。”   “首辅谬赞厚爱,学生这茶也只能留在内阁,出不得去。”   高仰止含蓄的回应了一句,伸手俯身,又为首辅续上一杯茶汤。   徐允恭在一旁本欲如任亨泰一般浅饮,只是茶汤刚刚入嘴,就被他一下子尽数吸入腹中。   落下茶盏。   徐允恭开口道:“消息已经让人传入军中,殿下华盖殿之言,大都督府不日便会行文诸军,为明军第一则。”   任亨泰品着茶汤,亦在心中品着徐允恭和高仰止两人的话。   毫无疑问,今天华盖殿里的那四不之言,大都督府自是欢喜的。大明想要一直做到那样,便需要始终倚重大都督府辖下的百万明军将士。而如此,大都督府在朝中的分量和话语权也将会更重一些。   只是眼下朝廷虽然从无旨意,但任亨泰很清楚,大明文武不分轻重,随着兵部手上的权柄给一次次的剥离,往后文官们能插手军中之事,也唯有监察军纪、征召新兵、营造地方屯军等事了。   没来由的,任亨泰这位大明文官魁首,想到了锦衣卫。   想到了这个往日里,最不被文官们喜欢的衙门。   或许,该让锦衣卫对大都督府也履行督查之职。   首辅大人心中深思熟虑,目光却又看向了继续冲茶的高春风。   如今的内阁虽然并未有过明言。   但他这位首辅,除了掌总内阁事务,便是分管吏部、礼部、刑部一事。而解缙则是负责户部、工部一事。   兵部如今权柄削弱,也因为高仰止年轻些,方才代管,方便与大都督府那边接洽。   只是有魏国公徐允恭人在内阁,高仰止掌兵部诸事,倒也是可有可无。   这位春风是想要做事了。   锦衣卫的事情说不得,但春风一事却可言。   任亨泰开口道:“近来秦王督办京察地方一事,清理出了不少国之蠹虫。老夫时下多有疲倦,解阁督办各处工程,也是分身乏术。如今,还要春风多往三法司跑一跑,盯着这帮人协从秦王殿下,办好圣上交代下来的京察一事。”   这是要将大明三法司的职权分配给高仰止的意思。   已经三泡,正在换上新茶的高仰止,手下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继而面露轻笑:“晚辈年弱,正是做些跑腿之事的时候,若有错漏,还望任阁斧正。”   任亨泰淡然挥手,侧目看向一旁的解缙:“名师高徒,大绅是个有福气的。”   解缙颔首,嘴角带着些许的笑容:“国家稳固,君上贤明,才能有贤能聚于此。今日国子监一改前非,游街夸功,扬名君上,亦可表我大明士子之心,赤诚忠君。任阁所计,持重中正,深思熟虑,我等所盼之国家社稷,还要任阁领衔矣。”   任亨泰微微的笑着,天下每时每刻都在变,文渊阁里也在变化着,但不变的是人心。   “三盏即可,不便再饮。”任亨泰缓缓开口,止住了被劝阻继续倒茶而面露疑惑的高仰止。   在三人的注视下,任亨泰轻步到了那一排排的书架前。   绕过最前排的案牍架,任亨泰到了第二排,从成堆的书本案牍中取出一捆裹着书壳的书本。   在三人疑惑的目光下,任亨泰捧书而还,解开书壳上的布条,揭开书壳。   “当真是想不到,任阁竟然还有此雅好。”   解缙轻笑出声,望着书壳下空荡荡的小空间,里面并无书本,而是一只封口很是严密的酒壶。   高仰止眉头挑动,这可不像是任亨泰这位首辅平日里会做的事情啊。   首辅竟然会在内阁里藏酒。   意外之余,高仰止手上却已经开始取了四只新盏冲洗。   任亨泰接过盏,提壶拔盖,清澈之中泛着些微黄的酒液落下,在盏中冲出一圈圈的酒泡。   “并非名酒,只是老夫闲暇之余,于城外老酒坊偶得,喝的久了,也就习惯了这口。”   任亨泰将盏满上酒水,缓缓举起:“诸位,满饮!”   “满饮!”   酒水晃动,一时间周遭酒香四溢。   徐允恭豪饮入肚,张嘴吐着酒气,手拍茶台:“酒香绵延,淳厚至极,好酒!”   任亨泰一杯下肚,脸上带着些红润望向任亨泰:“来日魏国公若有领兵出征之时,老夫愿以此酒为国公壮行,待国公凯旋,亦以此酒酬功!”   “好!”   徐允恭双目放光,常升和李景隆封王一事,已经在朝中推议了,只是人人都知晓这是走流程的事情。   只等消息传到东征和南征大军,再有开国公、曹国公两人上奏推辞,朝廷再封,如此之后才算是将事情办成。   而自己身为中山武宁王长子,中山王府如今的执掌者,又怎能不对那王爵期盼。   “再饮!”   任亨泰这位首辅亦生豪气,拍案为三人再次满上酒。   ……   风吹草地不见牛羊,草坡背风,稀疏的常青针叶林边缘,两名身穿明军军袍,配长刀,带火铳的将士趴在坡下,看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漠草原。   “忒!这酒愈发的难喝起来了!”   唐可可眉头皱紧,满脸嫌弃的将一只小铜壶递到了张志远的眼前。   投身边军多年的唐可可,本就渐渐没了儒家学子的气质,如今随军出关数月,更是长得满脸络腮胡,身上的肌肤也被阳光加深了几度。   粗犷的好似是多年的军户。   张志远接过散发着浓郁酒味的铜壶,不曾如唐可可那边牛饮,只是小小的含了一口酒在嘴里,让那浓郁的酒水一点点的顺着食道滑入腹腔之中,感受着五脏六腑一点点的温热起来。   等到口中的酒水全部下肚,张志远这才满脸惬意的长出一口气,摇着头看向身边翻着白眼的唐可可:“太医院就是为了防止像你这样的人,将军中的消毒药酒全都喝光了,所以才会越做越难喝。”   唐可可撇撇嘴:“往日还觉得烧刀子过瘾,自此喝了这个,那烧刀子可不就是漱口用的?”   张志远仍是摇头,回头看向身后并不茂密的林地:“传令下去,夜袭鞑靼,现在每人可饮三口酒驱寒。”   唐可可脸色立马严肃起来,点点头压着腰上的佩刀,小心的摸向后面的林地。   少顷,林地里传来了几道好似是山鸟归林的声音。   再过片刻功夫后,唐可可已经是带着几名军中的统领回来。   “鞑靼人已经越来越难杀了,前头的鞑靼人部族已经是我们如今能单独应对的最后一个族群了。”   张志远说着话,抽出腰间的佩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风干后的酱肉干。   刀口很亮,嗜血的刀身被擦拭的很干净。   张志远持刀将酱肉干切成几块,分与唐可可等人。   众人也不嫌弃。   九边将士手中的刀就是另一条生命,出了上阵杀敌之外,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切肉饱腹,不过是最稀疏平常的事情了。   分完了肉,张志远自己拿着一块咬了一口,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着。   现在离全军上马冲锋还有不少时间,在面对明军年年征讨,尤其是张志远加入北平都司之后,用鞑靼人的人头活生生打出一个小杀神的名头之后,草原上的鞑靼人早就开始加速兼并,小部族合拢在一起,共同抵御明军的征伐。   唐可可抽出自己的刀,将张志远分给自己的肉块,放在刀鞘上,随后一点点小心的切成一片片的薄片。   “沙葱,要不要?”   切完肉片,唐可可从怀里掏出几枚小小的沙葱,递到了众人面前。   自己则是继续挑了两枚放在刀柄上切着,随后肉片卷着沙葱送入嘴里,微微迷上双眼,颇是享受的咀嚼着。   时间在好似无垠的大漠草原上,一点点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明亮无云的星空,好似就在人们的眼前。   黑夜里的狼群,发出阵阵的低吼声。   夜晚万物寂静,却又有另一群动物,开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活动。   哒。   一道马蹄声在草甸上响起。   已经上马放下面甲的张志远,沉默的从腰间抽出长刀,双眼透过面甲望向远处连绵不绝寂静无声的鞑靼部族。   “亮刀!”   …… 第四百七十二章 国公薨 帝国哀   以中原耕种征讨草原游牧,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羊背到马背上的草原游牧,就如同草原上的风一样,永远没有定所。   强敌来,则退之。   敌退,则归。   而在长城之外,茫茫无垠的大漠草原,便是熟悉的人也能走错路,贰师将军前车之鉴,自古都被将军们牢记心中。   辽阔的草原,漫长的补给线,才是中原军队所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   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张志远投身北平都司,入围燕王府,久在关外领兵征讨。   他的军略核心很简单,以少量的军马征讨草原,就食于敌。兵马少,则可以在征讨如星辰一般散布草原上的部落之后,将敌人的物资化为自己的补给。   张志远麾下的兵马,是十人到百人,再到千人。   而如今他已经是北平都司的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都司指挥,以他的权位以及燕王对他的信任和器重,足以在北平调动万余兵马出关征讨。   然而,张志远依旧保持着最多不过三千人的兵马,为大明出关打扫草原。   小杀神的威名是蒙古鞑靼部的人传出来的。   当张志远以小杀神的名头纵横在长城东侧草原上后,蒙古鞑靼部终于是摸清了他的用兵之法。   鞑靼部的上层甚至是有意借张志远的手,去推动散落草原上的族群聚集,如此才好更有效的统治长城东侧的势力。   在草原上,人们始终相信,中原人来了终究还是会走的。草原上的土地只能长出牧草,却永远都不可能长出庄稼。   “收兵!各队召回!”   “收兵!各队召回!”   “收兵!各队召回!”   当传令兵驾马穿梭在弥漫着的硝烟里,天边已然擦亮,空气中飘散的硝烟伴随着血腥味,一整夜难以散去。   一顶顶的帐篷化为乌有。   碧绿却因为季节而开始泛黄的草甸上,被鲜血染红。   惊慌的牛羊践踏出无数的印记,离着远远的,在高岗上,在沟壑间,惊惧的望着被中原人来回践踏的家园。   “收集牛羊,收集干肉,收集尸骸。”   新的传令兵接到了新的军令,开始御马策动在结束后的战场上。   正在严格执行不留活口的军令的明军将士,开始在各自的小旗官、总旗官、百户们的召集下聚拢起来。   随后开始执行新的军令。   收集牛羊,是为了带回关内,作为功劳。   收集干肉,则是为了保证大军班师路上能有充足的粮草补给。   至于收集尸骸,这是为了不让敌人的尸骸暴露在草原上,引发可能会出现的瘟疫。   唐可可站在一堆牧民们收集的牧草堆上,看向四周:“老子的刀呢!”   在他身边的草堆上,插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长枪,红缨因为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而紧紧的贴在枪杆上,鲜血狰狞的从枪头一直蔓延生长到了草堆里面。   唐可可的呼喊声没有人在意。   当一个鞑靼部族群彻底消亡后,作为征讨者,还能站着喊话已经是一件充满运气的事情了。   “杀不了了,往后只能是长城后面的大军尽出,才有可能取得战功了。”   面甲向着里面凹陷的张志远提着已经卷了刃的刀,从远处走上草堆,有些疲倦的说着话,杵着刀坐在了草堆上。   张志远两腿撑在草堆上,双手搭在膝盖上,只是少顷的功夫,土地的力量便开始牵引着浸透进他衣袍中的血水,一滴滴的滴落下来,融入草堆里面。   唐可可吐了一口血沫,恹恹的冷哼一声坐在了张志远的身边:“杀了一整夜,你还在想着杀人的事情?当真是将自己当成小杀神了?”   “不杀不行!”张志远摇摇头,干涩的笑着:“朝廷这几年,南征、东征先后灭国,朝廷屡屡增设新道。交趾道、占城道北运粮草物资,瀛洲一地每年供应数百万金银。可是盛世却还没有到来,因为我朝最大的敌人还在这里!”   唐可可转头,白了张志远一眼:“这不是你该想的事情,自有朝廷去思量定夺。”   缓过气的张志远还带着些脱力的撑起双手,艰难的取下头上的头盔,露出满是血渍的脸,散落的发梢上亦是开始不断的滴落着血珠。   “瓦剌部派出使臣前往应天了。”张志远低着头说了一句,随后又道:“你我都清楚,如今鞑靼部的势力已经经由我等之手,集中在了几处。朝廷只要等新政带来的影响消化掉,开始出现效果,南征、东征那边投入的兵马就会调集到九边。到时候就是我大明真正走向盛世的最终一战!”   唐可可双眼定定的看着张志远,冷笑了两声:“举国之战,岂是你我能够置喙的?届时数十万大军,你都没资格领军一路,最多为一军前锋罢了。你该想的是,什么时候能回应天城,能和嫂夫人还有儿女们过上真正安生的日子。”   “此非我等可想之事。”   张志远伸手冲着脸上抹了一把,试图擦去那些开始变得黏糊糊的血渍。   唐可可长叹一声,双手撑到身后,抬头看向逐渐泛蓝的天空:“朝廷这些年做的事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像你这样的人,可以和家人团聚。”   “吾辈献生,后世绵延,这是我张志远的期望!”   “和你说不通!”   唐可可骂了一声,站起身拍拍屁股,目光向着四周张望了一圈。   “老子要去找老子的刀了!”   ……   “刀……”   “取……老夫的……刀来”   大明。   中都。   凤阳城。   信国公府。   前院主屋里间,信国公府汤家男女子嗣,从屋里一路站到了屋外。   四下里,仆役们垂手顿足,不敢有半点的动静。   前院外头,管事们已经开始派出一路路的信使,往中都各处功勋家中送信,更有一队人马直出凤阳城,往京师应天城而去。   大明开国功勋、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俸禄三千石,信国公汤和,已到药石难医,油尽灯枯之日。   “取老夫的刀来!”   里屋,满脸斑斑,头发苍白,却忽然双目透亮,面上涨红的汤和,挺起上半身,冲着床榻旁的妻儿怒吼了一声。   “取刀!”   “取公爷的刀来!”   “快将父亲的刀取来!”   床榻旁,汤和的妻儿冲着屋外悲怆的嘶吼着。   原本在床榻上挺起身子的汤和,听到妻儿的嘶吼,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缓缓的躺回到床上。   “要老夫洪武五年追随徐王爷征讨关外的那把刀!”   洪武五年,汤和以右副将军的身份,追随当时的大将军徐达北伐,在断头山遭遇敌军,不利战败,指挥使张存道不幸阵亡。   皇帝并没有对此予以追究,而让汤和与李善长一同驻扎中都宫阙。随后又北上镇守北平,修筑章德城。   随后,汤和继续跟随大将军徐达征讨草原,在定西将扩廓击败,平定宁夏,向北追击至察罕脑儿,擒获蒙古猛将虎陈,缴获马牛羊十数万头。而后继续用兵,功克东胜、大同、宣府。   洪武五年接连大战之后,汤和因功获封,赐爵中山侯。   那是汤和成为大明信国公最重要的一年,在六年之后,也就是洪武十一年的春天里,汤和晋封信国公,参商军国大事,操练地方军马。   “取洪武五年,封侯佩刀!”   屋里,再也不用汤和催促,自有儿女冲着外面呼喊了起来。   汤和躺在床榻之上,早些年南征北战留下的道道伤痕,如今像是一并重新苏醒,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灵魂,而他的脸上却只有那一缕淡淡的笑容。   一如当年,大明的国号,第一次在应天城里响起时一样。   “还要什么?”   信国夫人谢氏带着红透了的双眼,靠坐在床边,深情的望着床榻上的丈夫。   “好想再回一次应天……”   汤和脸上的笑容透出了一丝苦涩。   “已经让人去应天报信了。”   汤和艰难的转动着脑袋,看向屋里拥挤的人群,笑了笑:“徐王爷走了,常王爷走了,老夫也要走了,可我大明的盛世就要来了……”   最后几个字,汤和说的很用力。   屋里再一次响起了悲鸣声。   “刀呢?”   汤和的声音越发的低了,望不见自己的佩刀,他的眼底终于是多了一些害怕,不是对死亡的害怕,而是谁也分不清的畏惧。   “披甲……”   “去前厅……”   汤和静静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而后便缓缓的闭上了双眼,鼻间只剩下最后那一缕久久都不肯断掉的呼吸。   谢氏迟疑了一下。   “为公爷披甲!去前厅!”   一名汤和的子女,低吼了一声。   人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开始忙碌起来。   屋里拥挤的人群被驱赶走,汤和的儿女们亲自搭手抬来了软榻,将汤和挪到了榻上,随后又驱赶走想要上前的仆役们,亲自抬着软榻往前厅赶去。   被尘封在信国公府多年的甲胄,被人们找出来,擦拭干净。   人们走的很慢,却又显得很快。   所有人都清楚汤和此刻的心愿,大抵就剩下看着自己着甲的模样,再去一遭应天城。   应天城是去不成了,着甲的遗愿却要落实。   少顷,汤家众人终于是抬着汤和到了前厅。   一直闭眼躺在软榻上,已经开始进气少出气多的汤和,似是心有所感的睁开双眼。   “灌药吧……”   汤和的声音虚弱的开始发颤。   而他刚一说完,赶到前厅里的所有人,终于是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灌药。   那药饮下之后,所能灌入力气,可盏茶的功夫便会再无生机。   药很快就被送来。   一同送来的还有汤和的战甲和佩刀。   药下肚,脸色苍白的汤和,终于是让人觉得多了一丝生机,脸上也散发着怪异的绯红之色。   在众目睽睽之下,汤和竟然是撑着手在软榻上坐了起来。   “着甲!”   汤和声音苍劲有力的低喝了一声,亦如当年他在军中,号令亲兵为自己披甲一般。   谢氏与儿女带着满脸的不舍和痛惜,将汤和从软榻上搀扶起来。   汤和张开双臂,架在儿女的肩膀上。   谢氏领着儿女,开始一件一件的为汤和穿上明军军袍,系上一件件的战甲,批上那一袭殷红的披风。   堂前厅外,汤府的人已经跪了满地。   终于,谢氏与儿女们终于是为汤和批上了左右的甲胄。   将军椅被放在堂上,汤和张推虎坐,双手杵着长刀挺直腰板,端视前方。   坐北望南。   那南。   是应天。   “老夫壮否?”   “公爷壮哉!”   “老夫雄否?”   “公爷雄哉!”   “老夫愿为大明再战四十载!”   “公爷勇传三军兮……”   四十年前,至正十二年,汤和带着十多名壮士投身郭子兴的红巾军,因功获封千户。信与朱元璋,邀来参加义军。   大明的开场,就是这般。   四十载,而今姑息,功勋将逝。   “老夫雄哉兮!”   “老夫壮哉兮!”   “老夫勇传三军……”   接连三声豪迈之言而出,却有一字落下。   声已歇。   余音绕梁。   将军持刀端坐,不动如山,如中流砥柱!   谢氏慌张的抬起头,眼中带着悲怆,泪如雨下。   “大明信国公,薨!”   管事双目落泪,大声的朝天悲鸣着。   “大明信国公,薨!”   仆役们开始向外哀嚎着。   堂前厅外,管事仆役们早有筹备,素缟伴着余音缠绕上梁。   哒哒哒。   马蹄踩在凤阳城的街巷中,显得有些凌乱。   “快!”   “再快一点!”   朱允炆掀开幕帘,望着前路,冲着车夫嘶哑的叫喊着。   晃动的幕帘后,马车里,端坐着一名新妇。   马车乃至信国公府前。   尚未停稳,朱允炆已经是跌跌撞撞的跳下马车。   “老公爷!”   “老公爷!”   冲入信国公府,朱允炆站在堂前,望着堂下端坐不动如山,披甲持刀的汤和,双眼顿时一红。   ……   应天城开始下雨了。   在这个深秋里,掀起了几分凄凉。   雾气从泥土中泛滥而出,让人早早的围炉取暖歇息。   一场秋雨一场寒。   似乎,洪武二十八年的冬天,要比往常来的更早一些。   一队身着素服的人,从龙湾码头登岸,牵马而出,驾马冲入外金川门。   没人敢于阻拦,即便是守城官兵。   那素服,插着大明信国公府的旗号。   这是报丧!   大明第一个荣养在家的开国功勋,薨逝了!   …… 第四百七十三章 雨中报丧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诗佛王右丞这一句,倒是契合时下。”   右顺门后和六科廊同处一地的大明税署庭院之中。   雨落石榴,红花飞舞。   宽敞的廊下,一方茶桌铜炉沸腾,两张藤椅轻轻摇摆。   朱允熥望着庭院中那株在今年已经长出无数石榴的石榴树,念着王维的诗句。   躺在旁边藤椅上的朱高炽有些闲散慵懒,手里捏着几枚当季的青枣,就着炉火炙烤过的花生,以祁红润喉。   再过一段时间,这株石榴树也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了。   朱高炽懒洋洋的望着秋雨里的石榴树,心里想着。   “这株石榴长得好,刚好税署衙门也在这里,你往后定然是多子多福的。”朱允熥瞅着身边的小胖,轻声说了两句。   如此秋雨,如此时节,实在是让人不愿动弹。   至于小胖的未来,多子是定然的。   他可是有着几个好大儿。   至于说是不是有福,朱允熥觉得现在开始,往后定然是有福的。   深秋初冬,就是自己成婚的日子了。   朱高炽转头白了朱允熥一眼,转口道:“文渊阁那边放出来的消息,次辅解缙不日将去国子监授课,此举是迎合国子监监生这一次游街夸功的吧。”   “朝廷压下了理学的顽固,但天下人却不能懵懂不知,还要识文断字。”朱允熥点点头,道明了真意:“国子监作为天下士子向往之地,若能真正归心,广施教化的事情也就能办成了。”   朱高炽揣度开口:“我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不是任阁老去国子监。”   “任亨泰这是做给我的看的。”朱允熥直接说出任亨泰的心思,看向小胖。   朱高炽眨眨眼,脸上流露出笑容:“首辅当真就是首辅,他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急着将解缙给扶正了。”   然而朱允熥却是摇了摇头:“任亨泰持身之正,朝中无人能比。他若是有这些心思,一早也没机会主持督办文渊阁。   暂且不说地方,仅仅是应天朝中,心学子弟为官者,如今已近四成。他任亨泰是首辅,不会不知道此事。   内阁去国子监,于情于理,他都清楚,让解大绅去才是最合适的。”   “他将三法司的事情交给高春风,也是如此?”   如今内阁在朝中的地位,已经清晰明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外面立即就能知道。   如高仰止接手三法司相关朝政事务这样的事情,内阁决定的下一刻,朝堂各部司衙门就会知道。   朱允熥笑笑:“咱们这位首辅是想要做事的,但三法司有关事宜,往往牵扯瓜蔓众多。高春风也想做事,他便正好取了这一点。毕竟年轻人,总是嫉恶如仇。”   “这还不算是心思?”   朱高炽念叨了一句。   朱允熥的目光却已经是看向庭院里那株立在秋雨之中,已经长出长大的果实上还残留的花瓣,以及那些未曾长出果实的花蕊,因为雨水的拍打而不断的落下枝头。   沉吟了片刻之后,朱允熥方才开口:“不是坏心思就行。倒是内阁大臣往后分管何事,得要旨意圣裁,而非内阁自行决断,这一点要拿回来。”   他一句话说完,朱高炽立马眉头一挑。   这话的含义实在是太多的。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最上层的权力结构已经搭建好的时候,却还有未尽的后手。   朱高炽手掌不由拍起了自己的大腿:“吏部尚书翟善要动一动?”   “吏部掌天下官吏,安能不入内阁?”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   按照历史和他的观点,如吏部、户部两位尚书,定然是要在内阁的。   只是这一遭因为种种原因,吏部尚书翟善不曾入阁,而户部尚书入阁一事,却是朱允熥有意押后的。   朱高炽微微皱眉。   他在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要翟善入阁,还是要下一任吏部尚书入阁。   而在这场秋雨中。   西安门外,自中都凤阳城出发的服白队伍,已经是到了宫门下。   此处亲军值守,非八百里军国加急之事,皆要通禀。   恰好,今日在西安门外卫戍宫廷的正是秦世子朱尚炳。   朱尚炳身着亲军甲胄,头戴钢盔,手抵腰间佩刀,目光清冷的望着一路纵马到了西安门前的队伍。   “尔等是谁家的。”   能在应天城驾马疾驰,还是往西安门来的,朱尚炳心中清楚,这必然是朝中勋贵人家的仆役。   再看这些人身上的素服,腰间缠绕着的麻绳,朱尚炳心中更是有些沉甸甸的。   来不及去想,到底是哪位功勋薨逝了。   朱尚炳仅仅是按照规矩将这些人拦下。   自凤阳城一路赶来应天的信国公府一行人,为首的乃是信国公汤和第四子,都督府散骑汤燮。   汤燮忘了一眼横在眼前秋雨中的西安门城墙,面色憔悴,胡须凌乱,双眼涨红。   见到宫门前有亲军阻拦,勒停战马,翻身而下。   汤燮手持马鞭到了朱尚炳眼前,在这场秋雨之中,双手握鞭抱起,单膝着地:“臣,信国公四子,都督府散骑,汤燮。入京求见陛下,报丧。家父,大明大明开国功勋、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俸禄三千石,信国公,日前薨逝。”   信国公汤和薨了?   朱尚炳目光闪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事情有些意外。   而在西安门前值守的上直亲军卫将士们,也出现了一些骚动。   虽然信国公汤和是洪武十一年才晋的爵,但不妨碍他在军中立下的汗马功劳。   前些年大明尚未灭了倭国,那时候大明东南沿海还时有倭患滋生。那时候,陛下便叫了信国公去东南练兵,以备倭寇袭扰。   今日西安门前,亦有几人是当初在信国公汤和军中操练的。   朱尚炳低头望着跪在自己眼前的汤燮,心中有些难以言明。   就在去年,信国公汤和正是病中,奉召入京面圣。那时候,汤和就已经有些难以走动了,是皇爷爷下了恩旨,命人抬了信国公入宫。   皇爷爷紧紧的握着信国公的手,细数过往在军中创立大明的岁月。信国公满脸流泪,无法言语。   那时候,宫中就赐下了数不尽的金银、丝绢。   用意很是明显,是为信国公薨逝准备的。   但也有中都凤阳那边,事先备好这些身后之物,以为冲喜之用,往病患早早离去。   只是不成想,信国公终究是撒手人寰,薨了。   朱尚炳竖起双眼,回头看向西安门:“开宫门!”   喊了一声之后,城门里便开始传来一阵机关滑轮转动的声音。   而朱尚炳则是向汤燮伸出手,将其拉起,不容对方开口,便拉着汤燮往西安门里走去:“散骑且随我入宫面圣。”   汤燮有些迟疑,只是被朱尚炳拉着,没法停下来。   他跟在身后,小声道:“此举不合规矩……”   “我爹是秦王!”朱尚炳回过头,笑着脸看向汤燮:“散骑只管跟着我入宫便是,万事都是要早些让皇爷爷知晓中都的事情。”   汤燮颇是意外。   什么时候,大明朝的宗亲还要在秋雨之中卫戍宫廷了。   汤燮是知道前些年,在外有子的宗室藩王纷纷奉召携子回京,又将这些个藩王世子留在京中,在大本堂学习课业。   只是,这些个天潢贵胄竟然也要经历军中历练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直以都督府散骑官身,留在凤阳城的汤燮,显然是不清楚应天城这些年的变化。   只是这时候,他满心都是父亲薨逝后的悲痛,也只是稍稍的疑惑了片刻,便紧跟在朱尚炳身后往宫中赶去。   雨。   愈发的大了。   落在人的身上,有着刺骨的寒冷。   汤燮跟在朱尚炳身后,从西安门入宫,穿过西上门,进了西华门,便到了武英殿、六科廊、税署这一片。   朱尚炳在头前领着路,到了六科廊附近,他便停下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汤燮有些迟疑,他虽不常来应天,却也知晓宫中的布局,这里并非是三大殿,也非皇帝寝宫。   朱尚炳回头看向汤燮,笑了笑说道:“想起来今早熥哥……也就是太孙,他去税署这边了。哦对!燕世子朱高炽如今是税署的署正,他们两这会儿定然还在税署,我得去和他们说一声。”   汤燮点了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太孙殿下!”   那可是自己的侄女婿啊。   朱尚炳点头道:“散骑便随我一同去吧。”   两人商量好后,便转向六科廊旁的税署而去。   此刻税署里,朱允熥还在观雨。   朝中新政已经进入持久战的阶段,就如同这一场秋雨之后,万物归寂的寒冬就会到来。一切都将被埋藏在大雪和泥土之下,等到春日的到来,才会真正的恢复生机,孕育出一个新的世界。   “应该再种几株芭蕉的。”   朱允熥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朱高炽歪头看着他,低声道:“你也不像是会说雨打芭蕉,好一个秋的人啊。”   “只许你附庸风雅,不许我雨打芭蕉?”   朱允熥当即反驳。   脚步声,送税署外砸了进来。   雨滴声愈发的大了。   浑身已然湿透的朱尚炳和汤燮两人,疾步跨进税署,进了庭院之中。   “炳哥儿!”   朱高炽蹭的站起身,皱紧眉头看向雨水不断从身上落下的朱尚炳,又疑惑的看着被他带进来的陌生人。   朱允熥却是立马认出了汤燮,心中不由一沉,早已尘封的记忆突然苏醒了过来。   他一个弹步,便已经是从藤椅上站起,且冲到了庭院之中。   朱高炽抬起手,正要说雨大有寒气。   汤燮已经是跪在了地上。   “殿下!”   “家父信国公,薨逝……”   还在廊下的朱高炽心中一惊,顿时明白了熥哥儿先前的举动。   看着跪在雨中的汤燮,任由雨水拍打在他的肩背上。   朱允熥眉头皱紧,看向眼前的炳哥儿。   朱尚炳会意,立马弯腰伸出双手将汤燮拉起来。   “四叔随我去面圣。”   朱允熥也不多言,只是沉默的向着税署外走去。   “伞!”   朱高炽这一会儿已经是叫了税署的官吏,拿着好几把大伞出来,他自己撑着一把伞到了朱允熥身边。   “是不是该问问皇爷爷在作甚,然后为汤四叔换一身衣裳,再过去?”   朱允熥摇摇头:“爷爷更想第一时间知道信国公薨逝的消息……”   老爷子是个重情义的人,过往他曾经给过很多次机会,只是那一帮淮右的老兄弟们忘了他们为何要创立大明。   所以最终,老爷子背上了一个凉薄兄弟的名声,只是没人敢说,没人敢言,却在人人心中。   而朱允熥在猛然醒悟,信国公汤和已经薨逝的消息后,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大明的创立者们,纷纷都已年事已高。   汤和不是第一个薨逝的开国功勋,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帝国似乎进入到了一个真正的转换蜕变期。   此时的雨越下越大。   宫中除了那些值守各处的上直亲军卫将士,便只有守在一处处宫殿廊下的内侍和宫娥们。   四下里无人走动。   当朱允熥带着汤燮一路到了乾清宫。   远远的,内宫总管孙狗儿就望见了四人。   孙狗儿咿呀一声,脸上带着惊讶,赶忙取了一把伞撑开,冲进雨中:“殿下这是怎了,竟是浑身都湿透了,秦世子也是一样。老奴这就叫人送姜汤过来,为殿下、世子驱寒。”   说着话,孙狗儿的眼神却是不断的打量着和朱尚炳同撑一把伞的汤燮。   这人他认识,是信国公的第四子。   虽然只是在太孙大婚的时候见过一面,但孙狗儿还是记住了。   信国公薨逝了。   经于人情世故的孙狗儿,一眼就看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了两句,孙狗儿便低声开口道:“陛下正在后殿,刚刚哄睡了小世子和世女,现与太子爷在前殿弈棋。”   朱允熥嗯了一声:“再取几件衣裳过来,孤先带着汤四叔面圣。”   孙狗儿连连点头:“老奴这就去办。”   说了一句,孙狗儿却是未曾挪动脚步,而是继续道:“是否先瞒住太孙妃她们?”   朱允熥轻叹一声:“此时孙大伴去做便是。”   汤燮这时已经被带到了寝宫前。   他自知身上满是雨水,不敢入殿,带入寒气,便跪在了殿门前。   “臣,信国公四子,都督府散骑,汤燮。   入京求见陛下,报丧。   家父,大明大明开国功勋、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俸禄三千石,信国公,日前薨逝。”   …… 第四百七十四章 钟山功勋陵   汤燮悲戚的声音,在乾清宫外响起。   大明信国公薨逝。   终于是传到了皇帝的寝宫里。   孙狗儿手抱着几件干衣裳,领着两名手提驱寒祛湿姜汤食盒的小内侍,压着脚步声到了宫殿门口。   大明正式从一个时代,走向了另一个新的时代。   皇帝寝宫外的长廊,雨水连成串的从斗檐上落下,哗啦啦的砸在宫中金砖上,发出不同的音节,汇聚成了一曲哀乐。   雨声。   唯有雨声。   乾清宫内,只有那连成串的雨声不断的回响着。   朱允熥止住了孙狗儿想要上前送衣的举动,默默的看着跪在宫殿门前的汤燮,举目看向因为雨天而显得幽暗的寝宫。   “你今日心思有些不定,如同臭棋篓子。”   摆出大龙,开始绞杀太子的朱元璋,面带笑容的手执黑子悬于棋盘之上,此手一落,满盘输赢将定。   朱标眉头皱紧,久久难舒,摇头低声道:“或许是今日秋雨,扰了儿臣思绪。”   朱元璋眨眨眼,终究是没有落子,似是在想着旁的事情。   而在这时,寝宫外的呼喊声也已经传了进来。   “……”   “……信国公,日前薨逝……”   汤燮的报丧声,飘进了寝宫里。   哐当。   朱元璋执子的手微微一颤,黑子落空,砸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汤……”   朱标脸色一紧,赶忙起身到了老爷子身边,伸手扶住老爷子的手臂和肩膀。   “汤大哥……”   朱元璋满脸迟疑,眼底却是不断的流露着悲痛,手臂颤巍巍的翻转着抓紧太子的手掌。   他转头抬起,双眼看向朱标,似是请求的说道:“信国公……信国公他!是他吗?”   朱标此刻亦是满脸悲痛,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是宗室嫡长,自幼便是在那帮开国功臣们眼前长大的,乃至于后来娶妻生子,又久居应天监国政务,对这些为朱家打下大明江山的功勋们,自是无比熟悉,也情感深厚。   朱元璋抓着太子,几度摇摇晃晃才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双眼,将胸中的那一口浊气长长的吐出。   “汤大哥领俺入伙,这几年更是你我亲家。去岁,俺叫他回京,就是担心他什么时候没了,思来想去,只想着便不能再见,也要多活几年……”   朱元璋脸上满是痛惜和不舍,双眼微微涨红。   朱标轻叹一声:“人死不能复生,信国公今昔古稀,亦是寿终正寝。父亲要以龙体为重,万不可太过悲切,忧心伤神。”   “那是汤大哥家的老四吧……”朱元璋却是不听太子半分劝说,抬头望向殿门方向,低声说道:“当初熥哥儿成婚的时候,老四来过。去岁汤大哥入京,也是老四侍奉在身边的。”   朱标确实有些不太记得,刚刚在寝宫外报丧的人究竟是谁,但老爷子如此说,那边是没有错的。   他点点头:“想来也该是他。”   “就是他!”   朱元璋无比肯定的说了一句,双眼凝重,扫去眼底的忧伤。   在朱标的注视下,朱元璋缓缓直起身挺起胸膛,手掌推开太子的手臂。   “俺要去见他。”   朱标脸色一急,低声开口道:“父亲……”   “无妨!”   朱元璋掷地有声,不顾太子的担忧,探脚而出,向着寝宫外走去。   寝宫门前。   汤燮长长的跪在地上,从西安门外走到乾清宫,雨水挂满了他的身上,此刻已经在他身下的金砖上淤出了一滩水渍。   在他身后的朱允熥一直微微皱着眉头,心中思索着,大明的这些开国功勋,如今都到了何许年纪,又有几年寿。   大明是从前元乱世之中走出来的,那时候占据了应天城的老爷子,遵循着广积粮缓称王的准则,东征西讨,在江淮之地左右腾挪。   寻得一切机遇,方才以当时并不是最强的一方势力,占据中原之地,直至将前元赶到了长城外。   如今大明已经立国二十八载,无数的军中老卒老将,都到了人生最后的阶段。   下一步,大明该如何,又该何去何从?   朱允熥觉得自己的眼前已经没有前路可以借鉴了。   幸运的是,讲武堂的创立,正在发挥着原本设想的作用。   打下大明江山的明军,在可见的时间线里,将会一直保持现今的战力,威慑四方。   “和俺说一说,汤大哥走的时候,是怎样的?”   忽的,朱元璋的声音传入朱允熥的耳中。   朱允熥眼角一动,抬眼看向不知何时背着双手站在宫殿门后的老爷子。   在老爷子身边,是满脸哀伤的朱标。   “陛下!”   “家父……”   “家父他……”   汤燮望着亲自到了眼前的皇帝,终于是忍不住,带着哭吼声匍匐在了地上,两肩不住的颤抖着。   哎……   朱元璋轻叹一声,抬脚跨过门槛,到了汤燮的身前。   皇帝缓缓的蹲下身,伸手在汤燮湿漉漉的肩背上轻轻的拍着。   “哎……”朱元璋又是一声长叹:“丧父之痛,俺又何尝不知?”   朱标在后面轻咳一声,踏出寝宫,看向朱允熥三人,示以眼神。   朱高炽立马带着朱尚炳上前,到了汤燮身边,两人左右伸手将汤燮搀扶起来。   “落得一身雨,还是先换了干净衣裳,莫要被寒气侵袭,落了风寒。”   朱标眼神有些伤感,望着汤燮劝说了两句。   见旁边的孙狗儿早已取了衣裳过来,便招招手。   孙狗儿当即上前:“散骑随老奴去换衣吧。”   哭过一场的汤燮,这时候任由孙狗儿带着人,将他搀下去。   待汤燮离去。   朱元璋方才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   他望着眼前的孙儿,三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滴着雨水,叹息着摇摇头:“辛苦你们了。”   “爷爷少思勿忧莫哀。”   朱允熥上前,低声劝说了一句。   朱元璋摆摆手,上前翻翻朱允熥的胸襟,又捏捏衣袍边角。而后又一一朝着朱高炽和朱尚炳的身上翻翻捏捏。   “都去换了衣裳再来说话。”   老爷子不给三人机会,已经是招呼着乾清宫这边的宫女,领着三人去换衣。   等到将众人都安置去更换干净衣裳后。   朱元璋这才双手叉着腰,望向廊外的大雨天。   “太子。”   朱标忙将上前:“儿子在。”   朱元璋目光闪烁:“而今淮右还有几人?”   朱标迟疑了片刻。   少顷之后,方才开口道:“半数尚在……”   “只半数了啊……”朱元璋低叹一声,忽觉眼前这场雨看得有些厌了,转身向着寝宫内走去,一边说道:“那半数,又有多少是死在了朕的手上。”   “父亲!”朱标连忙低喊了一声,眉心夹紧,眼露忧虑。   老爷子今天这恐怕是因为信国公薨逝,而起了忧思之心。   信国公古稀之年薨逝,老爷子只比信国公晚生两年,如今因故人忧神,实在是容易出事。   “今年已经是洪武二十八年了吧。”   进了寝宫,朱元璋低声自语,幽声道:“风雨四十三载,人生已过大半,今日方知秦皇之恨。”   朱标心中不禁一沉。   秦皇之恨是什么?   难以长生,终又因寻长生而驾崩在了东寻路上。   结束春秋战国的偌大秦帝国,在瞬间分崩离析,天下再次大乱。   老爷子不会也起了寻长生的念头吧。   朱标心里突突的,唯恐自家老爷子因为信国公薨逝的讯息,而起了这等荒谬的念头。   朱元璋哼哼冷笑着:“你爹没想过长生不老,秦皇做不到的事情,俺就能做到?俺若是能做到,你爷爷他们也就不会死的那么惨!”   朱标干笑了两声,躬身道:“父皇英明。”   朱元璋不满的摆摆手,随意的坐下,眉宇间却挂着忧容:“汤大哥走了,身后事却要办好,朝廷不能辱没了功臣,不能寒了功臣之后的心。”   朱标却是低叹道:“信国公家老大走的早,下面几个儿郎身子也似是不太好。信国公的丧葬诸事,朝中大可命礼部去操办。只是爵位……”   “家和万事兴!一家不宁,天下何安?”朱元璋当即语气一沉,双眼露出寒芒:“这个时候,谁敢嚼舌根,胡言乱语,乱了袭爵,重典严惩!”   扫去汤和薨逝的哀伤之情后,皇帝的理智和威严回归。   朱标躬身抱拳:“儿臣晓得,届时盯着宗人府、礼部操办袭爵一事。”   朱元璋点点头,有些疲倦的靠在椅子上,微微眯眼,低语道:“要与汤醴说明了道理。”   随后,老爷子便好似是累的睡着了一般。   朱标眼神闪了几下。   很显然,老爷子这是已经认定,要严格执行嫡长袭爵继承的规矩。   汤醴如今虽然在大都督府当差,掌着五军都督府的兵马,但他却只是信国公府的庶子。   要与汤醴说明了什么道理?   自然是嫡庶之分的道理。   信国公的爵位最终还是要落在汤家那几房嫡子嫡孙的身上,与汤醴无关。   朱标觉得有些棘手。   汤家老大汤鼎走的早,洪武二十三年平定云南之后,在班师回京的路上病逝,留下一子汤晟。   只是这汤晟素来身子积弱,一直被养在凤阳城信国公府里头。   难道要朝廷在短时间内两度操办信国公一系袭爵之事?   那汤家老二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汤家老二汤軏,如今任太原中护卫镇抚,膝下更是有四子。不论如何,这信国公的爵位落在汤軏身上,都能保证爵位继承有序,不会断绝了。   寝宫里,皇帝忧神小憩。   太子爷则是烦心于大明公爵之位的传承。   盏茶之后。   已经换上干净衣裳的朱允熥等人,进了寝宫。   一并过来的还有已经换了衣裳,只是脸上哀容依旧的汤燮。   四人的脚步声都很轻。   只是朱元璋却还是缓缓睁开双眼。   他望向面容与汤和有几分相似的汤燮,点点头道:“尔有汤公神韵。”   汤燮脸上抽动了两下,躬身道:“陛下厚爱,臣……”   “罢了罢了。”朱元璋挥挥手,转口询问道:“信国公离去之时,有何遗言留下?”   汤燮抱拳,神色一振:“回禀陛下,家父薨逝前,于病榻坐起,言取刀披甲。”   “言披甲……”   朱元璋双眼一张,眼底却是再次泛起哀伤:“鼎臣勇武!”   一旁静静聆听着的朱允熥,亦是心中大为感叹。   久病床榻间的信国公汤和,在人生最后的时刻,竟然能坐起呼喊披甲。   朱标开口道:“而后呢?”   汤燮回忆着开口:“臣与家人不敢违逆,臣与兄弟亲抬家父至前堂。家仆取来洪武五年,家父封侯所配战刀,取征战旧甲。   家母与家中姊妹,为家父着衣披甲。而毕,家父气血充盈,臣子仿佛窥见家父昔年领军出征之景。   家父持刀落座将军椅,坐北朝南,遥望应天。”   朱元璋慢慢的沉默了下来,眼睑下沉,神色忧伤不已。   朱标亦是眼神闪烁不定,为临终之时还要披甲持刀的信国公汤和所感触。   “老公爷忠勇国家,乃我大明之幸!”朱允熥高声开口。   朱尚炳则是一息长叹:“公爷乃吾辈楷模。”   汤燮哀叹道:“家父坐逝前,有虎啸,问壮否,问雄否。言,欲为大明再战四十载。臣等呼应,称家父壮哉,雄哉,勇传三军。   家父复念,言未尽,已……”   “汤鼎臣雄壮哉!”   朱元璋拍打扶手,振声喊着。   朱标在一旁发问道:“信国公可有未尽之遗愿?”   汤燮愣了一下,迟疑开口:“家父临终之时,盼再入应天面圣,盼再战四十载。除此之外,再无遗言遗愿。”   “鼎臣……”   朱元璋嘴唇微动,轻轻的呼喊了一声,不禁侧目转头,将自己流露出的悲痛藏下。   殿内几人默默哀叹。   信国公汤和临终之时这一番遗留,足以让所有听到的人哀叹神伤。   朱允熥轻叹一声,上前一步,举臂拱手。   “信国公忠勇国家,恭敬慎行,秘于军机,善待乡邻,忠心君上。临终之言,壮哉兮!雄哉兮!可为天下知,可振天下心。   孙儿以为,朝廷当于钟山造功勋功臣陵,逝后入葬,以示恩荣,穴于京师,生死庇佑。   军中百战阵亡将士,同葬钟山功勋陵,为将军帅,佑我大明昌盛,彰我皇隆恩。”   ……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一切形式皆为皇权   钟山上有孝陵。   大明孝慈皇后如今便停葬于钟山孝陵,而孝陵的修造还在继续。   孝陵的修造是一个长期的浩大工程。   而核心的地宫,不可言说,还要等到大明的开国皇帝有朝一日,才会真正启用,最后彻底封闭整个地宫,最后孝陵还要继续修造,才算是彻底的完工。   于钟山造功勋陵,厚葬当朝薨逝功勋及军中阵亡将士。   此言一出,乾清宫里众人皆是一愣。   朱高炽面无表情的转动着脑袋,他已经习惯了熥哥儿时不时那天马行空的想法和主意。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一旦那钟山上的功勋陵当真开建,将满朝的功勋及阵亡将士埋葬在钟山上,安葬于孝陵旁,又会在朝中和军中带来多大的影响。   死后陪葬帝陵,这是殊荣。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无不以死后陪葬帝王陵前为荣,非有功之臣不可得。   如今一旦大明的钟山功勋陵拍板子确定下来,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可以期望在死后陪葬钟山孝陵的。   这是一股莫大的政治影响。   朱允熥轻声开口:“陪葬君王,自古有之,皆为名臣功勋。秦以前难以深究,然自汉时起,便又卫青、霍去病陪葬汉武茂陵。唐时,常有宗室、功臣陪葬皇陵,李靖、李勣赐陪葬唐太宗昭陵;章怀、懿德、水泰陪葬唐高宗乾陵。”   关中自古皇陵多,而从汉时起,一座座帝王陵墓周围总是少不了陪葬的功臣墓。   朱允熥又道:“故信国公遗愿唯二,盼再入应天,盼再战四十载。然人死不能复生,遗愿之一再无实现时日。我大明开国已有二十八载,功勋老矣,军中老卒无数。   朝廷宽宏,陛下仁义。朝廷这些年虽律法严明,却未有一次亏待功臣之事。   钟山有孝陵,若再造功勋陵,厚葬朝堂功勋、将士,生则勤恳忠勉王事,死则陪葬帝陵,如此可全君臣佳话,为后世表率。”   太孙的理由很充分,也很中肯。   汤燮也不成想,自己来京中报丧,朝廷似乎就准备要在应天城外的钟山上建造功勋陵。   若是当真能成的话,父亲岂不是第一个葬在钟山功勋陵的大明功勋?   这对汤家而言,可是天大的殊荣啊。   汤燮当即再次跪下,抱紧双拳:“陛下隆恩,若家父能葬于钟山功勋陵,乃信国公府满门殊荣,家父泉下有知,此生无憾,臣子谢陛下隆恩,信国公府必将以家父遗愿践行往后,勤恳王事,忠心大明。”   朱元璋轻拍着扶手,对太孙提议钟山建造功勋陵一事,并无不悦,而是已经在设想着将来有朝一日,自己入了孝陵地宫之后,满山皆是昔日老友,又有大明百战将士同葬。   自己身后之事,大抵也算得上是君王少有了。   朱元璋侧目淡淡的看了老大一眼,轻声开口:“太子。”   朱标当即拱手转身:“父皇,儿臣以为功勋陵一事可行。朝廷这些年历经风雨,功勋老臣也到了花甲之年。生前朝廷赐予他们高官厚禄,以示生前功绩,死后当以陪葬帝陵,全本朝君臣佳话,为后世表率。”   朱元璋欣然点头,这事情事关自己身后事,有老大现在赞同才能做好。   不过,朱元璋却又迟疑道:“历朝如允熥所言,皆有功臣陪葬,然唯有军中士卒陪葬之事。钟山虽大,然我明军有百万,皆入葬钟山功勋陵?”   这话显然是在问朱允熥的。   朱标侧目看了自家崽一眼,明显事情是这小子提出来的,老爷子的顾虑和疑惑,就得他来解决。   朱允熥上前一步,轻声道:“循礼而制,公侯伯各有不同,钟山乃皇陵所在,军中小旗以上可陪葬之。征战牺牲士卒,可另选应天城外风水尚可之处,朝中拨钱,礼部督办,工部营造,为功臣陵。”   应天城外又不止钟山一座山。   不论是西南边的将军山、牛首山,还是东南边的汤山,都是风水极佳的地方。   “汤山西南侧尾脉,可为军中将士身后入葬之地。”朱标盘索了一下方位,开口道:“汤山与钟山互为南北,钟山便是点将台,汤山便是阅兵场,方位当是极好的。”   朱元璋心中越发欣慰,点头开口道:“着太孙与内阁商议此事,尽早厘定章程,呈奏上来。”   若是往常,老爷子发话交代办事,朱允熥从来都是当场接受的。只是此刻,却是明显的迟疑了一下,眼神更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老爷子身边自家老爹。   朱标也有些迟疑,似这等有关大礼议的事情,若是要办,就得办的不能出一点错漏,更是要处处贴合礼制。   只是想了想,朱标微微一笑:“陛下既然让你做,那就尽心的去做。如今朝中也无旁事,你便在京中老老实实的做好这桩事情。这是为我大明的有功之人办身后事,务必仔细小心,万不可出了差错纰漏。”   见得老爹也如此说,朱允熥点点头。   拱手躬身开口:“孙儿领命,绝不叫爷爷、父亲分忧。定与内阁办妥此事,以我大明有功之臣身后恩荣不减。”   朱元璋点头嗯了声,方才重新转头看向面前的汤燮。   皇帝轻叹一声,抬抬手:“去岁鼎臣入京,俺便时有感念,不想如今与他当真两隔。鼎臣与俺,情同兄弟,身后遗愿,自要全力。信国公府忠勉王事,吾心知晓,鼎臣已逝,尔等当谨记鼎臣遗志,朝廷自不会亏待功臣之后。”   汤燮已然是泣不成声,双眼涨红。   “臣子谢陛下隆恩……”   朱允熥有些感怀,上前低声道:“汤四叔且去歇息吧,皇爷爷自会降旨。待朝中旨意下来,凤阳城那边办完信国公身后事,届时朝中还要遣大臣去往,操办信国公陪葬钟山功勋陵诸事。”   说着话,朱允熥给了孙狗儿一个眼神。   今日汤燮冒雨入宫,加之信国公薨逝,悲痛感怀之下,若是在不妥当歇息,说不得就要病上一场。   孙狗儿轻步上前,请示着汤燮,将对方给带出寝宫。   余下,在场便皆是朱家儿郎们。   望着空荡荡,汤燮背影早已消失不见的寝宫殿门,朱元璋长叹一声,脸上多了几分落寞。   “俺还记得啊,当初还是鼎臣写了书信,叫人送到皇觉寺,中途还走漏了风声。那时候很是艰难啊,俺也知晓,那时候什么皇图大业都远着很,鼎臣不曾想,俺也未曾想过。   大伙都是儿时就在一块儿长大的,鼎臣那时候只想着,俺若是能入了伙,兄弟们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便都能吃饱肚子。   就是为了一个吃饱肚子,不受人欺负啊。”   朱元璋神色愈发的寂寥起来,眉宇间满是伤感。   朱允熥有心劝慰,却是被太子老爹眼神制止。   朱元璋抬头看向朱允熥及眼前的朱高炽、朱尚炳三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们这帮混小子,哪里知道当初天下是个怎样的光景。路上的树桩子,蚂蚁都爬不上去,因为什么?因为树皮全都被扒光了!”   “那时候,红巾军有粮食,鼎臣又作战有功,在军中当上了千户。那可是大官呀!你们爷爷,那时候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乡里的里正。   俺进了红巾军,每战必先,大帅便将俺调入帅府当差。俺那时候才渐渐多了些想法,要将元人都给赶出中原!   再后来啊,爷爷就给你们奶奶娶回家了。爷爷那时候也是占了便宜,没两年就做到了镇抚的位置,比鼎臣还要高上一截。”   朱元璋笑了笑,只是眼底的伤感却更多了一些。   朱允熥几人神色一黯,心中尽都知晓,老爷子这是又在想皇祖母了。   若是老爷子当初没有被郭子兴赏识,没有娶回皇祖母,大抵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年时间,就做到镇抚的位置,那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更可能没有现在的大明了。   朱元璋摆摆手:“再往后的事情,你们也都晓得。所以说起来,若是没有鼎臣那封信,你们这帮滑头小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   朱允熥躬身笑道:“爷爷天命注定,一切皆以命定。信国公适逢其时,如今功勋陵即将修造,爷爷和信国公共塑君臣佳话,当日之因,今日之果,算得上是圆满了的。”   朱高炽则是开口道:“爷爷少年时受苦,历经人间沧桑,却藏志向,心系百姓。信国公书信相邀,便如汉时高祖。我大明爱护百姓,合该坐拥中原。”   孙儿们的夸赞,让朱元璋脸上的哀伤之色稍稍减去了几分。   唯一没有开口的朱尚炳,左看看右看看,搜肠刮肚,却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法和熥哥儿、炽哥儿一样说那些话。   朱元璋似是察觉到老二家这个崽的小动作,不由微笑着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想着老二家的崽又能说出怎样的话来。   朱尚炳被老爷子盯上,后背不由一紧,喉咙不由动了两下,最后实在憋不出什么好话,只能振臂一举:“爷爷就该是当皇帝的命!”   “……”   寝宫里众人顿时一愣。   这是老二家的崽!   朱标对这个侄儿实在是有些莫名的宠爱,只觉得让他颇是欢喜,哭笑不得。   “哈哈哈哈……”   “好!爷爷就该是当皇帝的命!就该是要带着咱们大明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朱元璋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本听到汤和薨逝消息都不曾落泪,这时候却是笑得眼角挤出几滴眼泪来。   朱尚炳眨眨眼,小心翼翼的放下手,小声道:“我……我说错话了?”   嘭嘭。   朱允熥重重的拍了两下小憨的肩膀,肯定道:“你没说错!爷爷就是注定当皇帝的,不然哪里有你……”   说着,朱允熥也终于是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当下众人一团笑声。   少顷之后,朱元璋轻咳一声看向朱允熥:“鼎臣与俺有兄弟之仪,所以当初才为你定下了和汤丫头的亲事。如今鼎臣徒然薨了,汤丫头有才生产不久,消息晚些再告诉她。   你便在应天,办好功勋陵的事情,朝中那帮老兄弟也都花甲之年了,还能有几年活头?便是俺,也不敢说还有几载光阴。   办好了这件事情,莫要让功臣留有遗愿。也不可慢待了军中的将士们,既然定下要做,就做的妥当不留错漏。日后,也能叫后人看看,我大明的先辈们,是如何骁勇,大明又是如何来的!”   ……   “我怎么觉得,修造功勋陵的事情,你其实早就有想过,不然今天也不可能如此突然,就在皇爷爷面前提出来?”   朱高炽双手插兜,脸色有些古怪的看着身边的朱允熥,小声的嘀咕着。   一旁的朱尚炳则是皱紧眉头,还在想着,到底是因为什么,让皇爷爷那般大笑。   安抚好老爷子后,朱允熥三人便出了乾清宫。   听到小胖的话,朱允熥兜起双手,转了转脖子:“算也不算。其实原本,这桩事情我是打算放在南征和东征凯旋,开国公、曹国公回京晋爵之事提出的。   他们封王,有功将士封赏,那些死去的将士呢?朝廷自然是有抚恤的,也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子女家人,但他们呢?   陪葬钟山,生前为王前驱,死后护卫皇陵,说是殊荣,不如说是让我家安心。”   朱高炽撇撇嘴。   熥哥儿如今说话,总是选择说一半,留一半。   这样的行为很不好。   “你不信?”朱允熥转头看了小胖一眼。   朱高炽点点头:“若是我没有记错,你曾经说过形式这个词。大抵……便于大礼议一般,用于振奋人心之用。如今要建造功勋陵,也是如此吧。如同复行秦法军功爵一般,你这是要让大明的百万雄师,死心塌地的为大明效命,且死而无憾!”   朱允熥深深的看了小胖一眼,随后轻叹一声。   在朱高炽变得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朱允熥摇摇头。   “你有时候啊,不该这么聪明的。事情说出来,再做这件事,就让人觉得味道不对了。”   朱高炽哼哼两声:“那你明日别去国子监啊,让解缙自己去国子监授课开讲!”   “那不行!”朱允熥当即摇头:“一切形式,皆为皇权!我得去!”   …… 第四百七十六章 红薯地里的国子监   应天城的这一场秋雨接连下了好几天。   朝中要在钟山和汤山营造功勋陵的消息,也传到了朝里朝外。   这场雨似乎就是在缅怀薨逝的信国公,也是在呼应着朝廷对功臣的恩重。   接连几天的秋雨,总是带了些秋殇的意味。   内阁也在最后一天行文应天府,要求谨防秋讯,防备京师堵塞。   应天府自然是俯首听命,只是关起衙门后,一帮人就对内阁这般多此一举的行文嗤之以鼻。   且不说京师地处江南,依靠长江,泄洪河道众多。就是如今应天府一直在挖的长江、玄武湖新水道,也足够保障京师安危了。   “俺们挖呀挖呀挖,在玄武湖边挖出一条长长的水道。”   “娘的,朝廷就看不见俺们做的事情?”   应天府衙门里,通判有些怨愤的低骂了两句内阁。   应天府同知伸头朝着窗外望了一眼,连日秋雨昨夜终于是停了下来,外头天光放晴,万里无云。   同知转过头,看向知府邹学玉:“府尊,这场秋雨大概不会接着下了,今天一直放晴,内阁原定解阁老去国子监授课,应当不会再有延误了。”   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变成泥腿子的通判当即挺身道:“解阁老去国子监,听闻太孙也要过去。上一回那帮监生,就在应天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应天府的颜面……颜面全都丢进秦淮河里去了!”   他这么一说,在场包括知府邹学玉在内,人人只觉得脸上一红,纷纷摇头晃脑看向旁处。   府衙里不由的一阵沉默。   皆是因为前几日国子监监生再次暴动,应天府有鉴于从来国子监闹出的乱子,纷纷严阵以待,一府两县当日可谓是倾巢而出,兵马司的人被架着往现场赶。   等邹学玉这位可怜的新任应天知府带着人赶到现场,原本准备好的劝说之言,一下子就憋在了胸中,一口郁气顶得差点让这位京师首官差点倒下。   当时现场,无数的国子监监生,以及城中好事空闲的百姓。   没有设想中的群情激奋,也没有担心的冲撞皇城。   当日现场可谓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彩旗飘飘,好不热闹。   邹学玉带着一府两县及兵马司的人,停在远远的地方,望着现场,几乎是傻了眼。   整个街上,一面面加急匆匆做出来的旗帜,被国子监监生们高高举起。   那一面面旗帜上面,斗大墨字。   或书大明威武。   或书皇帝万岁。   或书太孙英武。   凡此种种,不尽可数,尽是夸耀赞美之言。   邹学玉整个人当场就傻了。   合着自己调动了整个应天一府两县和兵马司,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这帮兔崽子竟然是在为朝廷夸功?   知府大人一时间有些难以下台。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早就带着人去城外挖沟!   忙活了半天,最后啥事也没有,官府只能是告诫国子监不要惹事,便草草离去。   然而谁又能想到,当晚那帮国子监的兔崽子不老老实实回去,竟然结群跑去秦淮河了。   年轻人在一起,又是群情激动的时候。   三五杯酒水下肚,当晚秦淮河里就开出了一朵朵好看的水花。   那时候,邹学玉还带着人在城外挖沟的工地上,未曾回城。   可想而知,虽然当晚没有闹出人命,到应天府一个渎职懈怠的罪过却是结结实实的背上了。   内阁行文问话,都察院发函质询。就连国子监这个正主都行文过来,为什么应天府不看好秦淮河。   ?   邹学玉第二天接到那一份份公文的时候,可是满头问号。   内阁行文是应该的,都察院也在情理之中。你国子监凭什么也来质询应天府?难道不是你们国子监该看好学生的吗!   邹学玉可谓是一肚子窝火,却又无处发泄,只能是担下罪过。   当时应天府的颜面,就因为那帮国子监的兔崽子,也一并尽数都丢进了秦淮河里。   此时通判再提此时,邹学玉耳根子不由滚烫起来,冷哼一声:“派人去!给本府盯紧了这帮兔……监生!再告诉秦淮河那边的店家,今晚谁要是敢卖酒给国子监的人,本府明天就封了他们的门!”   邹学玉真的发狠了,唯恐应天府最后的那点颜面被国子监那帮兔崽子给嚯嚯光了。   应天同知在一旁正色,拱手道:“下官稍后便行文江宁县,知会秦淮店家。再叫上元县点了三班差役去国子监附近。”   邹学玉重重点头:“若是太孙去国子监,定然会有宫中亲军护卫,国子监里面如何,本府不必管,但国子监外头,谁也不许制造混乱!”   邹学玉在心中发誓,只要今天国子监那帮兔崽子再敢闹出事情来,他就敢给国子监的门也封了。   朝廷若是不满,到时候大不了卸了自己应天知府的官帽子,回头自己也好安心挖沟修码头和货运集散地。   “去!现在就去安排!”   邹学玉站起身,看向众人。   ……   “去上林苑监?”   “为何解翰林授课,要选在上林苑监?”   “走吧走吧,这是内阁的要求,我等除非不想继续在国子监就读,不然谁能不去?”   应天府众人还在为前些日子丢了颜面而尴尬难堪的时候,国子监的监生们已经是换好了听课的儒服,以各自的课室在国子监教习们的带领下走出国子监大门。   今天没有彩旗,也没有口号。   而有了上一次国子监游街夸功的铺垫,今天国子监再一次倾巢而出,已经不能引起京师百姓的注意和好奇了。   毕竟,此时的大明应天城,乃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尤其是这些年,随着朝廷册封的那位夷人欧监使回了一遭欧罗巴,又跟着大明的水师回京,应天城每一天都在接纳着无数来自欧罗巴的夷商。   每一天在应天城里,都有着无数热闹的事情发生。   监生们出国子监,走成贤街往南转东到珍珠桥,又往东过西十八卫街,如此方才转向西北。走府军右卫附近的东大影壁,一路到了太平门大街。   出太平门,便一眼可望玄武湖,波光粼粼。   太平门外有大明三法司,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官署衙门所在,亦有地坛,另有京畿道及应天板仓等官府设施。   只是国子监今日出城,非是去三法司观政,也非去玄武湖游湖。   出了太平门,一众师生便贴着城墙,折向东边,沿着钟山山脚继续前行。   过了龙广山外的应天城墙,属于上林苑监管辖范围的琵琶湖就已经出现在国子监师生眼前。   一堵不高的院墙,似乎只是为了告诉人们,院墙内是大明上林苑监属地。   而在院墙下开着的院门处,早就有上林苑监的官员等候多时。   “诸位,今日解阁老设课上林苑监,乃本衙荣幸,本衙以按阁老之需,备好课业所需,还请诸位随在下去往。”   上林苑监如今是朝廷里的火热衙门。   光是一个袁少师在,就引得无数人想要调到上林苑监为官。   只是朝廷衙门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两年里,上林苑监拢共也只填补了那么一两个官员。   倒是听闻上林苑监招募了不少能耕善种的举子,雇佣了应天周边好些个农户。   来上林苑监为官,亦是此间不少到来的国子监监生心中所愿。   今日先有解阁老在上林苑监授课,亦有可能得见袁少师。现在再看上林苑监早就安排妥当了一切,更是早早的就安排好了人等候多时。   一众监生心中不由热切起来,对即将开始的解阁老的课业兴趣倍增。   便连现任国子监祭酒胡季安也倍感欣慰,内阁大臣为国子监监生授课,本就是国子监的幸事,尤其是在这几年有讲武堂专美在前的局势下。   如今他们刚到上林苑监,对方就已经将课业所需都给准备好了,这不得不让洪武二十四年由景州学正升任国子监祭酒的胡季安动容。   胡季安算的上是个老理学,他本是前元明经科进士出身,在河间府景州为学正多年,加之年事已高,本该在这几年朝廷革新之中被夺官还乡。   只是上上回朝廷科举舞弊案,朝廷调和南北,中正公平,让胡季安这位老理学明白皇家心系社稷。后来朝中屡次动荡,胡季安这位老理学便向来都是置身事外,只管一心教学。   说起来,老家江西道南昌府的胡季安,在前几次朝堂动荡之时,已经屡屡去信去话,告诫那些江西道的故交要以天下社稷为重。   只是那些人啊,总是更关系自家那点得失。   这几年讲武堂愈发兴旺,朝廷眼看着也愈发重视武人。   胡季安有心无力,更加专注于国子监里的监生课业。   早已满头白发的胡季安眺望了眼院墙后的上林苑监,拱手上前:“有劳上林苑监诸位,国朝教育干系社稷,诸位此般重视,老朽感激不尽。”   不论出发点如何。   满头白发的国子监祭酒胡季安,总理天下官学的人,能这般客气,等候在此的上林苑监官员亦是给足了恭敬。   心知今日上林苑监里是如何安排的官员,更是小声道:“祭酒谬赞,今日解阁老授业,乃举朝监生大事,我等何敢怠慢。只是望祭酒知晓,今日阁老选定本衙授业,那便是与过往大有不同的。”   胡季安眉头一挑:“哦?解翰林今日授课,别有不同?”   上林苑监的官员张张嘴,还是按下心中的告知欲:“祭酒接下来带监生们入内便知晓了。另外……本衙如今已有不少锦衣卫抵达,另有不少天子亲军游曳各处。”   “太孙当真也要来?”胡季安双眼一动,对这几日朝中的传闻,有些意动。   人人都知太孙喜爱讲武堂,隔三差五便要过去一趟。   而国子监呢?   胡季安摇摇头。   不提也罢!   若是今日,解翰林授课,太孙当真要来,那对国子监而言,可是意义重大。   至少也说明,太孙这位国家储君心中,并没有真的重武轻文,欲行穷兵黩武之事。   上林苑监迎接的官员小小的点了点头:“祭酒还是随在下入内吧,想来解阁老也快要来了。”   胡季安压住心中的期待,回头看向身后的监生们:“要知礼,慎行,随老夫入内。”   国子监乌泱泱一群人,鱼贯跨过院门,入了上林苑监。即将开始,今天这场将会是别看生面的一场内阁大臣授课。   众人乌泱泱的进了上林苑监。   入目。   琵琶湖旁的沙土地,已经被开垦出了更大的一片,连绵不绝,一路往前湖而去。   而在这片沙土地里,一垄垄的红薯,那茂盛的藤蔓铺满了整个沙土地。   而在红薯地旁边的草棚下,已经堆放了成堆的农具,细细的看着,竟然都是利于挖掘收获红薯的。   在草棚外,亦有不少上林苑监的官员和雇佣的农户等待着,眺望着走过来的国子监师生们。   而在胡季安前面领路的官员,亦是将众人待到了草棚下,便不再挪脚。   胡季安本来心中已经有了无数的设想,却没有想到,上林苑监,亦或者说是解翰林竟然是这样的安排。   胡季安不由开口道:“今日解翰林的课业在此?”   “正是在此。”   “这里……”   胡季安望了眼草棚里那成堆的农具,心中还是有些不确信。   那些监生们望着那些沾满泥土的农具,再看向旁边已经开始枯黄的红薯藤,不少人已经反应察觉过来,不由吞咽着喉咙。   不应该吧!   不至于吧!   肯定不是!   等候在凉棚下的上林苑监官员,此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内阁行文,今日解阁老于上林苑监授课,时值红薯成熟,等待开挖收获入窖,命上林苑监准备农具,国子监监生持农具,收挖红薯,亲农桑,知社稷。”   胡季安眉头皱紧,如果这是内阁行文要求,那他自然也不能说什么。   至于解翰林授课变成了监生挖红薯有些意想不到,但亲农桑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去阻止。   而那些监生在听到内阁竟然要他们挖红薯,在看到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红薯地,已经有人开始双眼打转冒着金星。   有人小声的试探着:“只我等挖红薯?”   “内阁行文,只监生挖红薯,上林苑监此处有红薯数百亩,回望诸监生今日尽数挖出,送入地窖,以备来年留种。”   终于是得到了准确却并不是想要的答案。   一众监生瞪大了双眼,长大了嘴。   天呐!   这么大一片红薯地,得挖到什么时候啊!   说好的解翰林授课,人又在何处?   说好的太孙亲临,又在何处?   …… 第四百七十七章 开课?开挖!   解缙在哪里?   朱允熥又在哪里?   朝堂文官第一的少师,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又在哪里?   国子监的师生们目光巡遍四周,却偏偏就是找不到。   但是就在琵琶湖红薯地不远处的钟山半山腰上,一处隐于绿荫里的凉亭下。   不少锦衣卫分布散落在周遭的树林中,而在凉亭里,监生们找不到的朱允熥三人正并肩而立,从半山腰透过树木之间留出的空挡注视着山下红薯地旁的国子监监生们。   朱允熥脸上带着一抹轻笑:“亲农桑是国本社稷之事,只是多少人如今都忘了?”   袁素泰笑吟吟的,兜着双手。   这位帝国少师,主掌总理天下农耕畜牧之事上林苑监,虽然仅在本衙做事,可其政治地位及影响力,在朝中却是无人能比。   他宽慰道:“国子监课业繁重,胡祭酒又是个勤于治学的人,监生们平日里也未尝能有机会外出。   朝廷取仕,天下多少人穷尽一生,俯首案牍之间,而无法得。   殿下有心,日后便叫国子监慢慢的改过来便是,不必急于当下一时。”   少师总是从容不迫的。   解缙却是从另一个角度说道:“朝廷眼下科举之外,选官经由考公之法取用,卷题早已裁定,若不知本部之事,自难以被取中。   朝廷自上而下,容不得他们不去亲农桑,知晓经典以外,人生余下的万千道理。”   这就是朝廷新政的一条好处。   从源头定下当官的要求。   想做官?那就得有真本事。   至于说一朝为官,便贪墨渎职,那就得看朝廷往后的自洁能力了。   朱允熥转口道:“朝廷重视文脉课业,国子监祭酒人选,向来慎之又慎,但凡授官,若无大事,几乎常用为之。   孤亦知晓,陛下如此用意,乃是看中所选之人师德。   学子万千,良师难求。   只是为官一方,大多还是想着有所晋升。朝廷也不能看不见大臣功劳,断了大家的晋升之路,就此消磨了这些人的干事心思。   然而还是那句话,良师难求。   此间困扰,不知二位,可否为孤开释?”   山下的监生们不管心中是否愿意,终究还是在上林苑监的官员们注视以及国子监教习们的安抚下,带着农具走进红薯地。   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算是那些心中满是不愿做那农桑事的监生,望着周围零零散散的锦衣卫以及上直亲军卫,也不敢迟疑。   毕竟在场有不少监生,都是经历过当初由国子监发生的大风大浪和动荡。   开不开课在等不到解翰林的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不去挖红薯,会不会被砍头才是现在最要紧的问题。   两相比较,一头驴都知道答案。   开挖!   “胡祭酒也下地了。”   半山腰上,解缙望着山下红薯地,低声说了一句。   朱允熥顺势继续说道:“国子监要重视,朝廷要更重视教育之本。前任祭酒宋讷干了八年国子祭酒,老死在祭酒位上。朝廷遍寻良师,可若是久困良师于一地,朝廷如何显示公正?”   鸡笼山下的国子监在洪武十五年才建好。   当时朱元璋遍寻名师,最终找到了宋讷,一干就是八年,老死在国子监里。   长久的任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   虽然,朝廷如今对国子监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更外的殊荣。   “治国之要,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   “致治在于善风俗,善俗本于教化。教化行,虽间阎可使为君子;教化废,虽中材或坠于小人。”   在皇帝有着如此认识的前提下,国子监祭酒以从四品的官职,在朝中的地位却是远超无数的同僚。   仅仅是朝会坐次及班次,便足以看出国子监的待遇优厚。   “凡奉天门赐坐,祭酒序于翰林院官、谏官、金都御史正四品之上……华盖殿序坐亦如之。”   “祭酒立于左右通政大理寺少卿正四品之上。”   国子祭酒以从四品的官阶,在朝会之时,甚至还要在通政使司左右通政及大理寺少卿之上。   而朱元璋更是在朝政之余,时常与国子监祭酒、学官等‘赐坐便殿,讲论治道’。   袁素泰兜着手眺望山下红薯地,眉头微微皱起。   这般监生干的活,实在是太难看了些。   解缙轻叹一声,觉得满天下都找不出再如袁少师这般的人了,明明功劳深重,却偏生只管着自己上林苑监那点事情。   他轻声开口道:“朝廷京察、外察,朝中官员三年一考,九年之满。国子监祭酒一职,可考评上上等、或期满,升任礼部,再转任别处。如此,亦有升迁途径,可全殿下昭示朝廷公正之意。”   国子监升礼部,其实原本也在朱允熥的考量之中。   今日之所以在这里说出来,也就是想让这句话从解缙的嘴里被说出来。   他点点头:“我们也下去吧,再让这帮监生胡乱挖,长得好好的红薯,都得被霍霍了,到时候少师恐怕就要睡不着了。”   朱允熥笑谈一番,眉眼看向皱紧眉头的袁素泰。   少师重农桑。   解缙闻言,亦是附和着笑了起来。   袁素泰连连摆手:“臣引殿下、阁老下山。”   说着话,这位大明少师已经是先行出了凉亭。   落在后面的朱允熥和解缙两人对视一眼,默默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红薯地。   随着监生们或好奇或不情愿的下了地,已经是一片热闹的场面。   国子监祭酒胡季安双手握着一把锄头,在身边被上林苑监雇佣的老农指引下,挥动着锄头切入地垄里。   锄头别翘起,泥土松动。   “大人,您再往上提,抖一抖,就能看到红薯了。”   老农在一旁有些焦急的开口指挥着。   胡季安低喝一声,提着锄头拉起,泥土被掀开。   顿时,一枚枚长势肥硕,外皮红艳艳的红薯便暴露在了胡季安的眼里。   只是还没等他生出欣喜,一旁的老农便已经是发出一声长叹。   “又坏了一枚……”   胡季安这是方才定睛一看,只见那堆红薯里面,已经有一枚红薯被自己手中的出头拦腰切开。   白色的黏液从红薯里渗出,混着泥土变得脏兮兮的。   胡季安的眉头微微一皱,原本将要生起的欣喜也瞬间消失:“是老夫的错。”   老农望了望这位不知是从朝廷哪个衙门来的官员。   虽然不知对方官阶如何,但一看胡季安那满头白发,定然是个不小的官。   老农当即笑了笑说道:“也无妨,只不过吃的时候给外面削去就是了。您接下来再用点力,锄头落得深一点,往边上落,起了土,再慢慢翻就行了。”   胡季安点点头收敛心神,很是自然且未曾自知的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旋即就要再次挥动起锄头来。   内阁的行文已经下达,今日国子监要将这片红薯地全都收了。   不论内阁的用意如何,胡季安作为国子监祭酒,总理整个国子监,都必须要身体力行。   至少,在这些监生心中还带着不情愿的时候,他这位祭酒是要带头挖红薯的。   而散落在整个红薯地上的国子监监生们,则是千人千面。   有人好奇,有人兴奋,自然也有人不满。   “好端端的就让我们过来挖红薯,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离着琵琶湖近一些的地方,远离祭酒和学官们,一伙监生聚在一起,手上出力少,嘴上出气多的吐槽着心中的不满。   “我看啊,这就是内阁觉得我等国子监不入眼,比不得讲武堂,故意惩戒我等。”   有讲武堂专美在前,很难不让人觉得朝廷对这一文一武两个授业之地是有区别对待的。   有人挥动着镰刀,将地垄上的红薯藤胡乱砍了一通。   “说是授课,这课在哪呢?”   “我看解翰林就是故意戏耍我们!他本来就是心学魁首,何来为我等所有人授课的。”   “刁难!”   “如今内阁,首辅中庸,便只留下解翰林和他那位高徒执掌内阁,这就是在刁难我等!”   众人群情激奋,便连手上的活也慢了起来。只是因为担心被人瞧见,这才没有彻底停下来。   聚在红薯地旁的上林苑监官员们,凑在一起望着红薯地里忙活着的国子监师生们,不时的笑声评头论足着。   若不是未免被国子监的同僚看见听见,这帮人定然是要笑出声来的。   “人人都说国子监里,乃是我大明翘楚英才之辈,如今看来,当真还是欠缺的多啊。”   “这也是我等在上林苑监的职责,便是要让天下不能尽是如此,人人都吃不上饭。”   “只是不曾想到,祭酒竟然也亲力亲为,有良师如此,当真是监生们的福分了……”   “哪有如何?你们瞧瞧琵琶湖那边的,偷懒的如此明目张胆。”   “要我说,还不如给这帮人赶走,免得霍霍浪费了我上林苑监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红薯种。”   “噤声!”   “殿下和阁老来了!”   众人正讨论的热火朝天之时,边上的一名上林苑监官员立马轻咳着小声提醒了一句。   几人当即闭嘴转身。   只见朱允熥走在最前面,解缙和袁素泰两人跟在身后。   三人的到来,并非只有上林苑监的官员瞧见,红薯地里的国子监师生也开始注意到。   人们开始停下手上的活。   “臣等参见殿下。”   “学生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熥轻笑着摆摆手,到了红薯地旁:“都免礼吧,今天的正主是你们的这位解翰林,非是孤。”   “殿下,今天解翰林到底要讲什么课?”   “学生们是继续挖红薯,还是洗漱听课?”   有胆大的监生,已经是在人群中大声的询问着。   朱允熥看了过去,微微一笑,侧目看向身边的解缙。   那几人他在书报局有过几次见面,是心学的子弟。   解缙脸色板正,轻咳一声上前:“今日课业,挖红薯。”   今天的课是挖红薯?   当解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监生们还以为自己不用再挖红薯了。   然而现在,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从解缙嘴里听到今天的课业就是挖红薯。   顿时,人群中掀起了窃议。   解缙却并未多言,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凉棚里。   守在此处的上林苑监官员,早先就知道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当即取了一把锄头递到解缙面前。   “有劳。”   解缙低语一声道了谢,便提着锄头从凉棚里走进红薯地。   红薯地里,监生们已经麻了。   解翰林竟然要亲自挖红薯!   嘭。   解缙挥动着锄头,切入地垄中。   “我想起来了!当初上林苑监也就是在这里,第一次收获红薯的时候,还是陛下带着朝中的大臣们亲自挖红薯的!”   “咱们还是继续挖红薯吧。陛下都挖过红薯,满朝的大臣们也挖过,今日解翰林亲自当众挖红薯,咱们又如何做不得?”   “只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人反应了过来,但是心中却还是带着无数的疑惑。   这一切都传入到了解缙的耳中,然而他偏就是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面前的红薯。   监生们,尤其是那些心学子弟,重新开始挖起红薯来。   红薯地里,再一次忙碌了起来。   “殿下用心良苦,解阁老亲力亲为,希望这些监生今日当真能体会其中的良苦用心。”   袁素泰站在红薯地旁,望着真的已经开始挖起红薯的解缙,不由低声说了一句。   朱允熥侧目看向他,笑了笑:“不吃尽了苦头,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世间便是一箪食一瓢饮,其中又有多少的艰辛和不易。”   袁素泰很开心的露出笑容。   国家是建立在土地上的,也是建立在无数中的农事上的。   一个国家,若是连农事都忘了,都不曾上心,天下必然大乱。   守住底线,才能守住天下。   “少师且在此处,孤去帮解大绅搭把手。”   朱允熥忽的丢下一句,从一旁的凉棚里自取了一把锄头,便走进了红薯地里。   红薯地里的监生们,再一次被惊到。   “殿下也来了!”   “殿下也要亲自挖红薯了!”   …… 第四百七十八章 两肩安能事农桑   钟山下琵琶湖畔的红薯地,一片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   一开始只有上林苑监官员在场的时候,有人卖力,有人偷懒。   可当朱允熥等人从钟山上下来,解缙提着锄头走进红薯地,便没有人再敢偷懒了。   内阁大臣解翰林亲自挖红薯,做起事情来不留半点余力,这让那些心中有着怨愤的监生们,也不敢再多言语,只能低着头做着手上的事情。   而随着朱允熥也提着锄头在地里面挖起红薯来,人们手上的动作便默契的更快了一些。   “这便是解阁老今日的课?”   有上林苑监的官员,即便早就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却还是有些疑惑和不确信的询问了一句。   袁素泰躲在凉棚下,并没有参与红薯地里的劳作。   他看了眼一板一眼,手脚熟络的挖着红薯的朱允熥和解缙,脸上带着笑容。   随后轻声询问着本衙的属官们:“你们看着太孙和解阁老,有何体会?”   上林苑监众人愣了一下。   少师这个问题显得有些突兀,众人不由转头看向在红薯地里离着不远的皇太孙和解阁老二人。   挖红薯是一个配合的事情,得先有人割了红薯藤,然后再有人挥动锄头挖红薯,最后还要有人捡拾挖出的红薯。   这里面,用锄头挖红薯是最累的事情。   而皇太孙和解阁老两人却都是选择了挖红薯。   有人这时候小声回答:“不论是殿下还是阁老,手脚都很娴熟,虽然比不上田间老农,却也不比我等差。”   上林苑监的官员们都会种地,这一点在近两年被更加着重的要求。   这人开了口,众人这才看了明白。   “还真是!”   “方才还不曾发觉,现在一看,殿下和阁老竟然都如此熟稔此等农事!”   有人反应过来,惊讶的发出感叹。   “太孙忙于社稷,阁老忧心朝政,何时能有空闲亲历农桑,为何竟然如此熟练?”   袁素泰摇摇头,轻笑道:“心忧社稷农桑,手有耕种老茧。肩背晒日,汗滴黄土。若有心,便是不常做,亦知如何做。若心中无农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是再有空闲,也不愿农桑一事。”   众人不禁沉默了起来。   少师话糙理不糙,天底下但凡是心中装着农桑之事的,也能挽起裤脚下到田地里头。   就如他们这帮上林苑监的属官。   往前数上十年二十年,哪个不是同样读着四书五经踏入官场的。等到了上林苑监待上几年,便是原先不会,看也都看会了。   “所以今日解阁老这一堂课,便是要让国子监的监生们知晓农桑一事的艰辛不易?”   袁素泰点头道:“多少人只知道每日一瓢一饮都是地里面长出来,却不知道那一碗米饭究竟要付出多少的汗水才能吃进肚子里。   世人不该如此,至少他们这些读着圣贤文章,志向往后为国效力的学生们不该这样。   这也正是今日,解阁老为何要来我上林苑监,为诸监生授课的原因。”   众人纷纷了然点头,视线再次看向了红薯地里的皇太孙和解阁老二人。   此刻的朱允熥和解缙两人,就是专心低头,挥动着手中的锄头,不断地将埋藏着红薯的地垄刨开。   解缙眼里是只有面前的红薯地。   而朱允熥却是时不时的瞥两眼这位。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着,天空中的太阳愈发的大了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痒,后背生汗。   整个红薯地不知不觉,少了人们的声音,留下的只有镰刀切割、锄头刨土、红薯入筐的声音。   有人想要歇下来,可是一抬头就能看到太孙和阁老都还在坚持着,任谁也不敢在这二位前面歇下来。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远处有监生开始小声的对着同伴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同伴撇撇嘴:“还能做什么?可不就是在挖红薯吗?”   “挖红薯也能挖出大道理来吗?太孙和解阁老不停下来,咱们谁敢停?这不是给咱们都架起来了吗?”   “还是安心干活吧。你我还能比殿下和阁老金贵?这二位都能做,咱们能说做不得?”   “……”   “慢些做!这要是当真干上一整天,这一旬怕是都要躺在舍内动弹不得了。”   “动静弄大点,出力小一些,咱几个都留着点力气。”   “……”   这些本就不满好端端的内阁大臣授课变成挖红薯的监生,渐渐地从不满和发泄,变成了装模作样。   而在上林苑监外。   邹学玉的眉心已经能将一整个核桃给夹碎。   小半个时辰前,为了谨防国子监的监生们再次闹出什么乱子,应天知府衙门当即便安排一府两县的差役到国子监那边。   可是等到一府两县的人好不容易赶到国子监后,却发现整个国子监早就已经人去楼空,课舍庭院之内,空空如也,不见一人。   扑了个空的邹学玉,当场差点就要昏厥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北城那边的官府差役赶过来通禀,知府衙门的人这才知道,这帮国子监的监生竟然是一早就出城去上林苑监了。   国子监要大闹上林苑监?   这可是两个完全挨不着一块儿去的地方啊。   邹学玉当场就生出立马查封了国子监的念头,半响平复了心情之后,邹学玉便马不停蹄的带着人往上林苑监赶。   如此,又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   邹学玉走的是满头大汗,但也终于是见到了上林苑监的衙门。   “殿下和解阁老今日是在上林苑监?”   邹学玉看着上林苑监衙门外的锦衣卫和上直亲军卫官兵,对着衙门前的门房询问着。   上林苑监的门房点点头:“回知府,殿下和阁老都在衙门后边的红薯地,还有少师也在那边作陪。”   于是,邹学玉的眉头又紧了一点。   “国子监的人是不是也在后头?”   门房的眼神古怪的盯着邹学玉,点点头道:“是。”   邹学玉当即回头看向身后的衙门属官:“走!”   他实在是有些怕了。   便是太孙、阁老、少师,还有那帮国子监的人都在上林苑监里面,邹学玉还是怕要再出点什么事情,自己这应天知府衙门最终还是会成为背锅的地方。   毕竟,上林苑监衙门也是在应天府的地盘上。   “府尊……”   可是当邹学玉要带着知府衙门的人进上林苑监,那门房却是满脸紧张的拦在他的眼前。   邹学玉斜觎了门房一眼:“怎么?本府还不能进上林苑监吗?”   门房立马摇头,看向衙门前被邹学玉带过来的府衙三班差役:“府尊和诸位自然是能进的,但府衙的差役……”   邹学玉挥挥衣袍,再次回头:“尔等留在此地。”   气鼓鼓的发了话,邹学玉目光幽幽的盯着门房,但凡这厮再说出一个不字。他发誓,明天就带着应天府的人封了这厮的家门。   门房瞧着府尊脸上那莫名的火气,赶忙退到了一旁。   终于是能进上林苑监衙门的邹学玉,冷哼一声,挥袍踏进上林苑监。   少顷,邹学玉终于是从衙门前赶到了红薯地附近。   远远的,就能看到整个红薯地上,无数的监生正在忙碌着挖红薯,场面当真是别开生面。   邹学玉一眼就瞅见在红薯地里的皇太孙和阁老。   “本府没有看错?”   面对府尊的迟疑,应天府同知无奈的点头道:“回府尊,确是殿下和解阁老二人。那边凉棚下,是少师和上林苑监的人。”   邹学玉望了一眼散布在红薯地里的国子监监生,谨慎道:“这都干了大半天活了吧,好端端的授课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这个问题,应天府的官员们没法给出答案。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秋日里的日头,还带着一丝酷热。   无数的监生们,已经开始变得手脚沉重起来。   即便这些监生已经轮换了好几次,每个人都轮着割红薯藤、挖红薯、装红薯。可向来不事农桑的监生们,又何等能坚持下来。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磨磨蹭蹭的挪动着脚步,半分都不愿意动弹一下。   “干不动了!”   “真的干不动了!”   田间,终于有监生大喊了一声。   然后红薯地里边传来噗通一声,显然是喊话的监生跌坐在地上了。   有了一个人支撑不住,顿时就引起了连锁反应。   一个个监生跌坐在了地上,双手裹着衣袖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真的干不下去了……”   “这活太累人了!”   “呜呜呜……”   在一个个监生支撑不住放弃的时候,甚至于有人终于是崩溃了,坐在地上哭嚎了起来。   红薯地里头再一次的恢复了人声。   “殿下!学生真的做不了了,不是学生不愿意,是这活真的干不下去了……”   “就让学生歇一歇……学生……学生明日再来挖红薯!学生定然会将这片红薯给挖完的!”   “解翰林……解翰林……就让我们歇一歇吧。”   监生们开始集体呼喊着求放过。   凉棚下,袁素泰望着乱作一团的监生,脸上却是露出笑容。   而刚刚赶来的邹学玉眨眨眼,望着这帮整日里只会给应天府招惹麻烦的监生,此刻一个个瘫软在地,心中竟然是生出了一股得意和看戏的喜悦。   解缙终于是抬起头直起身,向着周围看了一遍。   “殿下。”   他呼喊了一声,见到朱允熥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   解缙这才冲着周围的监生们喊道:“当真都累了?”   “当真!”   “千真万确!学生不敢骗解翰林,学生是真的扛不住了。”   “学生要是装样子的,便叫学生出门别雷劈死!”   “……”   “解阁老,学生真的是累得不行了……”   红薯地里响起一片诉苦声。   解缙点点头,望了一眼收获进度还不到一半的红薯地:“也到正午了,等下上林苑监就会送来我等的午膳。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曾能得到答案,想要问一问诸位。”   “解翰林只管问,学生们但凡知晓,定然是知无不言!”   能动嘴就不动手。   只是回答解阁老的一个问题罢了,监生们当即也不曾多想,便满口答应下来。   解缙开口喊道:“朝廷近来有草原上瓦剌部的使臣到来,要与朝廷结好,内阁的意思是,要送些粮食物资过去,以示我大明的王道仁义。”   问题忽然转变到了大明对外政策上。   只是这个问题,显然是有史可鉴的。   监生们大多只是稍稍一想,便开口附和了起来,不少人甚至开口认为内阁此举乃是公正思量。   解缙却是又道:“这其中,便包括尔等今日所挖的红薯……当然,这一整片红薯地的产出,都将会被送去瓦剌部。”   说完之后,解缙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周围的监生。   这一下,人群开始有了些不一样的动静。   朝廷要送些东西给瓦剌部,好稳定边疆局势,这一点历朝历代都在做,大明自然也能做。   但忽然,要送的东西,变成他们刚刚不断求饶前才挖出来的红薯。   监生们心中开始生出不愿意来。   劳资在这里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红薯,好不容易才能求了歇息片刻。那什么瓦剌部说一句结好,哭穷两下,就能白的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红薯?   只是没人开口大声反对,但群体的沉默却是表现的清清楚楚。   解缙又道:“看来都是赞同内阁此议的。”   “学生不赞同!”   “瓦剌部要与我大明结好,该是他们送东西过来才是!”   “这红薯,若给我大明百姓,此间红薯地,能养活多少人,凭什么给那些瓦剌人!”   一时间,红薯地里掀起莫名的反对。   解缙望了一眼不远处面带笑容的皇太孙,他举起双臂向下压了压。   “看来是本官想错了。”解缙好似是在自嘲的笑了笑,又道:“尔等可否说一说,为何不赞同内阁这个想法?”   为什么?   解缙这话,一下子给监生们问住了。   他们自然不好意思承认,这是因为自己辛辛苦苦挖出来的东西,不愿意给了别人。   解缙笑笑,继续说道:“农桑啊,本来就是苦事情。尔等今日不过劳作半日,便已经苦不堪言,百姓却要年年劳作,年年仓无满时。   农桑之苦,乃天下之苦也。   尔等皆为国子监生,朝廷储才之人,日后部堂阁员之姿。   尔等这双肩,能否日日复事农桑?能否扛起天下社稷?”   …… 第四百七十九章 谁能喂饱百姓就用谁   红薯地里头,话题的高度突然一变。   解缙作为当朝内阁次辅,与其他内阁大臣共同总领朝政大事。   今日此地一问,满场静默了下来。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仅仅是挖了半日的红薯,他们就已经累到崩溃。   若是日日如此,便是这些国之骄子们,也难以保持往日的骄傲,在这个问题下,照样是底下了高傲的脑袋。   解缙摆摆手,与一旁的老农抬着装满红薯的箩筐,走到了红薯地旁的田埂上。   随后解缙拍拍屁股,便席地而坐。   监生们自觉地向着解缙的位置靠拢过来。   当人们聚集的差不多。   解缙看向这些大明朝未来各级政府衙门的官员:“挖红薯便是今日本官为你们授的课,现在可知本官为何要如此做?”   监生们眼里露出清澈的疑惑。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就能脱口而出,可是到了嘴边却又不敢确认。   “先生是觉得农桑之于社稷,重于泰山吧。”   “国朝一应用度,皆在农桑之上,无农桑,百姓饥饿,朝廷难有赋税。先生,是这个原因吧。”   “先生,学生以为……”   “……”   终于,在少顷之后,开始有监生们试探着回答。   从这些建生门的称呼上可以看得出,基本都是心学子弟。在国子监里,也唯有这些心学监生,才会对解缙以先生相称。   然而也有些人却是心中不屑。   天底下亿兆百姓,总得有人是要去种田的,终年从事农桑。那自然也有人合该是坐享其成,不事农桑,就能得到常人一辈子都享用不到的事物。   解缙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脸上却是欣慰的笑容:“虽然未曾足数,但你们也都说了一些。   今日与尔等说农桑一事,倒不如说是在与你们说我大明社稷之事。   农桑究竟是什么?”   解缙停顿了一下,目光在眼前这些年轻人的脸上扫过。   不远处的朱允熥面带笑容,今天这一堂课,或许不能在所有人身上起到作用,但他相信至少会让这些还未曾涉世太深的监生之中部分人清楚其中的关节,在未来某一日为官的时候,还能记起今天的这一堂课。   解缙没有停多久,便开口说:“农桑便是社稷!农桑便是大明!若无农桑,便无大明!”   大明文渊阁内阁大臣、翰林学士的声音,在偌大空旷的钟山下传递着,进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是大明第一次公开说明,农桑一事就是大明的社稷。   哪怕再次之前,人们心中亦是如此认为,但从当朝内阁大臣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种态度。   解缙面色郑重:“吾辈中原先民,自洪荒苍茫之中而生,立于万族之间,衣不遮体、食不饱腹、居无定所,借天地之火,而生万物。   牧苍野之物,历三皇五帝,乃至夏禹商汤。   民无食,国不稳,必胜乱,天下荡。   汉文景,仓禀实,则有汉武之强。   隋人治国,方有大河开凿之底气。   盛唐亲农,皇帝耕耘,便有武周一朝,亦可再有开元盛世。   民无求,唯有衣穿,腹中饱,居有所。   一村有粮,则一村无乱。一县有粮,则一县无贼。一府有粮,则一府之地绝无盗抢。一道有粮,此道则无叛乱生。   今日尔等为国子监生,学于课舍之内,不知农桑,不知何时耕耘,何时收获。来日为国牧守一方,尔等何以为官?”   解缙的课,还是上了起来。   红薯地里不单单是监生们附耳倾听,那些教习以及上林苑监的官员们也在静静地聆听着,不远处赶来的邹学玉等应天府官员也沉下心思,回想思考着解缙的话。   人们开始默默的看向不远处的皇太孙。   解阁老是皇太孙当初选定的人,也是太孙一步步的将其推到了内阁大臣的位置上,这一点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   解缙此刻的言论,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太孙的意志。   人们看到了解缙在授业,却同样也看见了,这是皇太孙在转达大明未来的意志所在。   解缙轻咳一声,抓了一把脚边的泥土,缓缓举起,然后松开手掌,那些泥土便顺着他的手指缝飘散下来。   他笑了笑,摇摇头:“圣贤文章可治国,半部论语治天下。此间之言,世人传阅多年。本官从未觉得不是道理,但世人如何解读,却又是另一回事。   半部论语治天下何解?   本官年长尔等几年,或可一说。   此言非是直言学通圣人文章便可治理浩瀚天下苍生,而是以圣贤文章修己身,孔子说仁爱,何以仁爱?对何仁爱?   朝廷以地方有无动乱考评官员,无乱则优评,若再有些许政绩,便可为上评。更以平定动乱为上上评。   本官以为,此评往后大可再不复行。   朝堂现今官员,尔等日后为官,当以地方百姓仓中可有余粮为评。   百姓仓中有粮,自无流民,无流民,自无乱民。无乱民,何来动乱?   一地百姓,年年有新衣,日日可饱腹,方可评以上上之评。”   远处的应天知府邹学玉目光微微一动。   解缙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但能坐在大明京师所在的应天知府位置上,邹学玉很清楚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在他身边的应天府同知已经是小声说道:“府尊,看来朝廷是要动往后官员考评之法了。这其中,大概是要与今岁秦王主持外察一事有关。”   邹学玉嗯了声:“今年修好连通玄武湖的水道,建好上元门码头,收上来税。明年咱们应天府的事情就是农桑!”   同知当即小声道:“下官这几日便将明年本府农桑一事整理出来。”   邹学玉满意的看了同知一眼:“应天一府八县,明年要清理水道、开挖新渠、开垦荒地、冲洗盐碱地,往后你我还要常来上林苑监,那些个新种子,本府须得第一个种上!”   同知连连点头,其后府衙众人亦是将府尊的话记在心中。   这可都是来年应天府要干的事情,就如同今年几乎是快要有一整年了,整个府衙都在忙着开挖连通玄武湖的水渠,以及修建上元门码头。   码头修好了,如今的龙湾码头就会简化为朝廷专用的码头,而上元门码头将会成为民间百姓、商贾使用之地。   这一处就能拿在应天府的手上,往来船只停靠、货物存储,应天府都能收上来一笔不菲的费用。   再以此为财源,去支应应天一府八县的百姓,这一番定论早就在府衙内得到了共识。   应天府的人在商议着本府的事情。   而在地头上,解缙还在继续授业。   “尔等日后为官,当要铭记,谁是你们的政绩,谁是你们的政敌。”   忽然,解缙的话语变得锋芒毕露。   政绩和政敌,从内阁大臣的嘴里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在监生中引起了一片轰动。   便是那些原本还心中对今天这堂课嗤之以鼻的监生,此刻也不由露出好奇和惊讶。   解翰林竟然敢说的这么露骨?   这是能当着太孙的面说的?   解翰林这就好像是在说,你们要记住,日后怎么升官发财。   而升官发财,自然是在场所有人都期待的事情。   可是在一旁的朱允熥,眼底却是露出了浓郁的笑容。   若不是为了保持自己在这帮监生面前的形象,他都要笑出声来。   解缙拍拍手,直言道:“来日,你们为官一方,那里的百姓就是你们的政绩。百姓富足,年年丰收,不生饥乱,便是你们的政绩。   除此以外,皆为尔等日后为官之日的政敌!   商贾会逃避商税,士绅会逃避赋税,豪族会行贿尔等。   商贾避税,尔等地方赋税不足。士绅兼并百姓,百姓生乱。豪族拉拢尔等,漠视人命。   朝廷或许一日不察,却断无可能永远不察。”   红薯地里,有人露出醒悟的眼神,却也有人生出失望的表情。   而这些人,心中不禁再次诽议起来。   自己成了自己的政敌?   可是朝廷对待贪墨渎职的官员,却也真的可谓是心狠手辣啊。   这些年朝廷被查处监斩了多少官员。   身在应天的监生们,哪个不知道。   朱允熥看着解缙今天的话已经到了最后,便轻咳一声,挥手指向不远处的邹学玉:“那位是如今的应天府知府。”   突然被太孙点了名的邹学玉,顿时紧张起来。   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邹学玉便愈发的不安。   自己不过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就被点名了呢。   连带着邹学玉身边的应天府官员,也纷纷都低下头。   朱允熥开口介绍道:“应天知府邹学玉,交趾道为官三年。若是孤没有记错的话,三年之前他还只是个与尔等一般的学子。   随后科举中仕,乃为两榜进士,观政南下交趾为官。   为官三载,所辖地方民生安定,赋税年增。”   邹学玉的年纪并不大,只是过往数次不曾考中。   而当朱允熥介绍清楚了他的身份和过往,在场的监生们纷纷心中惊讶。   仅仅是为官数载,便已经官至应天知府。   再往上的话,大抵就是六部侍郎一职了啊。   若是外放,必然就是主政一道的三司堂官。   朱允熥笑道:“孤不与尔等说的多,只有一句话。”   他的话,自然比解缙的话更引人注目。   内阁大臣高春风已经是如今朝堂上的一个传奇了。   自从高仰止入阁以后,就成了国子监里被讨论和羡慕最多的人。   谁不想成为大明高春风?   但是监生们现在才发现,原来不光光是有高春风,大明还有邹学玉。   朱允熥轻声道:“谁能喂饱我大明的百姓,孤便用谁,无论六部、内阁!”   这就是一个利益的分配和平衡问题。   “开饭了!”   “开饭了!”   当监生们开始试想着未来真的入仕为官,从上林苑监衙门那边,有一行人提着一只只冒着热气的大桶走了过来。   等人赶过来,一股子食物的香味飘散而出。   朱允熥默默的退到了远处。   解缙则是站起身,笑吟吟道:“都去吃饭吧,吃完了继续挖红薯。事不可半途而废,今日本官与尔等一同待在此地。”   说着话,解缙已经是自顾自的走到了一个大桶前,掀开盖子,一团热气散开。   他已经从桶中里拿出两枚烤的软软的红薯,走向朱允熥面前递出一枚。   而袁素泰等上林苑监的人,则另有一只木桶分享。   至于意外赶来的邹学玉等人,则带着好奇的凑了过去。   监生们忙活了大半天,这时候早就已经饥肠辘辘,见着太孙、阁老还有少师等人都有了吃的,便立马向着剩下的木桶围了过去。   “都是红薯?”   围过来的监生们发现木桶里竟然只有红薯,再无别的吃食,不免有些迟疑。   只是,总有忍不住饥饿的人,拿了红薯就到一旁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空气中,红薯的香味愈发的浓郁起来。   那些还有些不确定的监生们,也终于是忍不住,只能是选择随便吃一顿饱腹。   “怎么这么香?”   “你们慢点,给我再留一个!”   “别抢啊,都别抢,给我。”   “……”   或是因为饥饿,有或是因为吃的就是今日挖出来的红薯。   每一个吃下红薯的监生,原本露着疲倦的双眼,都开始放出光亮来。   “知农桑之难,只是开始。道理说的再多,却总是挡不住财帛动人心。”   将一整颗红薯啃的干干净净,顺带着还悄悄吃了几口那些被烤的焦焦的红薯皮后,朱允熥对着身边的解缙低声说话。   解缙侧目看了过来。   朱允熥继续道:“二叔如今正在主持外察,我的意思是,要锦衣卫配合严查,朝廷必须要重典一批官员,杀鸡儆猴,至少要让朝里朝外的人看清楚,贪赃枉法的事情不能做。最低最低也要让他们在做之前,心中还存着一丝畏惧。”   解缙点点头,不论是京察还是外察,朝廷总是要立几个标杆示众的。   他想了想后,转口道:“内阁在商议信国公薨逝一事,朝廷该如何处置。臣前番圣前奏对,陛下似是有意要派宗亲及重臣前往凤阳。”   朱允熥两耳顿时一动。   他缓缓转过头,双眼定定的看向解缙。   “你该不会想说,那个宗亲就是我吧?”   …… 第四百八十章 允炆在凤阳   解缙眨眨眼,脸上露出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不远处的红薯地里,劳累了半天的监生们不断的夸赞着红薯的香甜。   当人们在进食的时候,一切的纷争都会暂时的停下来。   朱允熥有些不确信的盯着解缙:“该不会是真的吧?你们是不知道还有谁在凤阳?”   按着解缙所说,去凤阳那自然是为了代表朝廷,出席信国公的丧礼。   但是!   炆废人也在凤阳。   自从数年前,朱允炆被贬为废人,囚禁幽居凤阳,朱允熥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便是不久之前他在凤阳成婚,虽然是依照郡王级别去处理的,但朝中也不过是派了礼部有司官员过去罢了。   一别多年,朱允熥还清晰记得,当初在东水关码头为朱允炆送行时的场景。   只是不知,如今对方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和模样。   自己若是去凤阳,那势必不可能不见朱允炆。   解缙望着眼底流露着思索的朱允熥,沉吟后却又转口道:“朝廷和瓦剌部使臣马哈木的磋商快要结束了,本朝与瓦剌部的交涉条件也大抵谈妥,虽然还有些冲突的地方,但目前是以结好为先,冲突暂压去做。”   瓦剌部此次派出使臣前来应天,其实所求不过是那几点而已。   大明在长城外面的军事核心,还是以东侧蒙古鞑靼部为侧重点。大明需要长城外的势力分散,阻止起联合在一起。而瓦剌部也需要默默的发展,试图在拿辽阔的草原上,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双方都清楚对方的想法,所有的磋商和条件,都是摆在台面上的阳谋,就看谁能更胜一筹,笑到最后。   朝廷都已经快要和马哈木谈完结好的条件了。   朱允熥目光微微一沉:“你们是不是就没打算让我留在应天过年?”   “殿下何出此言!”   解缙当即面露震惊,目光不解的盯着脸上带着几分愠怒的朱允熥。   “哼哼!”朱允熥冷哼两声,幽幽开口:“代表朝廷出席信国公丧礼,炆废人那边怕是也要见上一面。   等凤阳一事完毕,马哈木大抵也要从应天返回草原。   容我想想……朝廷会派哪位重臣随我一同出京。”   解缙连连摇头:“内阁尚没有如此想,殿下何故如此说?”   这位内阁次辅,貌似纯良,一脸的疑惑和诧异。   朱允熥连连冷哼,面上不悦:“是高春风吧!朝中若说重臣,现今何人能比得过文渊阁大臣?   任亨泰是首辅大臣,自不能轻易离京。你乃心学掌门,还需紧盯新政一事。魏国公是大都督府那边的人,似出席信国公丧礼、去往草原与瓦剌部磋商结好一事也不会劳烦他。   高春风最是年轻,如此长途跋涉,他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若当真如此……凤阳走一遭后,趁着冬天,高春风这位总领三法司差事的内阁大臣还要巡察河道总督府那边吧。朝廷如今那么多的钱粮拨下去,总得要朝廷里的人亲眼看看当下的成效。   等去了长城外头,磋商完与瓦剌部的事情,是不是还要巡边一趟?这么算下来,恐怕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回京。”   天知道自己怎么就要干这么多的事情!   仅仅只是解缙的一句话,朱允熥短时间里就盘算清楚了接下来的算计。   很显然,这件事情根本就和内阁没有关系,也只能是老爷子拍板子定下来的。   只是前头明明才要自己安心待在应天,督办功勋陵的事情,怎得现在又要将自己从应天给赶出去,要在外面转上那么一个大圈子。   这是朱允熥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没有道理的啊。   解缙确实模样拙劣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拍着手道:“殿下当真是才思敏捷,英武不凡。内阁确实在议这几桩事情,只不过本是想要各派官员出京去办。   倒是殿下如此一说,竟然将这一桩桩的事情都给串联了起来。这般算起来,竟然是最省事,也最让朝廷放心的法子。   只是恐怕要苦了殿下,这一遭行万里路,舟车劳动。”   “解大绅!”   朱允熥沉声低喝着,目光幽幽发冷的望着毫无表演天赋的解缙。   解缙脸色一振,拱手颔首道:“臣在。”   哎……   朱允熥长叹一声:“说吧,你们和我家老爷子是怎么商量的,有什么目的?”   解缙眨眨眼:“臣等没有和陛下商量什么啊,更没有什么目的……”   说话间,解缙的双眼却是偷偷的打量着朱允熥,小心的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   朱允熥瞪着眼,低骂道:“再不说,你这位文渊阁内阁大臣,就一辈子都待在上林苑监挖红薯吧!”   小气的!   解缙挪挪嘴,晃了晃脑袋,小声道:“陛下是想让殿下您这两年能在外面多走走,看一看大明各地的光景都是怎样的。走一趟九边,也不单单是为了和瓦剌部结好一事,九边数十万大军戍守,宗亲藩王常年在外,陛下的意思……”   “老爷子这是在安排身后事了吗?”   朱允熥眼中默默的生出了一些寂寥,语气也平和了下来。   解缙连连摇头:“臣万不敢如此想。”   不敢想去想,但事实便就是这样。   朱允熥点点头嗯了声:“这是打算着啊,趁着现在我能随意出京,才有如此安排。看看各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日后才不会被地方上给欺瞒了。   走一遭九边,也是让我更清楚那些位宗亲王叔们的真正秉性,更是为了让我这个皇太孙宣威九边边军。”   解缙眨眨眼,早就说自己不适合干这种坑蒙皇太孙的事情,偏生任亨泰那老倌儿义正言辞乃是礼官出身,更做不来这等事情。   爱徒高春风又是个脸皮薄的,魏国公遇到这等事情,从来又都是装着睡着了的样子。   算来算去,偌大一个内阁,这等差事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解缙点了点头:“其实原本前两年太子爷出京,本来也是由此打算。只是当时太子爷生了那等事情,这桩事情也就暂时停了下来。   这两年朝廷要推行新政,地方上到底如何,还是要殿下亲自看看才能知晓。有春风随行,届时殿下回京,臣等在内阁便也就知晓新政上下都有那些优劣。”   朱允熥又是哼哼了两声。   太子爷老爹肯定是不需要顾命大臣的。   那按着今天这番话,解缙他们这是被老爷子钦定留给自己的顾命大臣了。   朱允熥的眉头不由紧了紧,近来老爷子便时常感叹自己年迈,已不似当年。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讯号。   可按照原本进程,如今洪武二十八年,往后还有……   朱允熥摇了摇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去思考太多。   突然得知自己马上就要被赶出应天城,要在外面晃荡一整年,行万里路,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再回应天城。   朱允熥也没了继续留在上林苑监,看那帮监生接下来挖红薯的场面。   拍了拍,朱允熥瞅了一眼解缙。   “解大绅如今到底是愈发醇熟,看似不会装,实则是最会装的。   走了,回宫找我家老爷子说清了这件事情。”   被点破了的解缙,满脸尴尬。   只顾着拱手颔首。   “臣恭送殿下。”   ……   “臣等参见殿下。”   华盖殿前,高仰止、白玉秀、马洪庆、牛大富四人,身着各自品级的官袍,让在殿门旁,朝着刚刚从上林苑监赶回来的朱允熥行礼。   事情根本就没有这么简单!   朱允熥一路琢磨着老爷子要将自己从应天城赶走的事情,一路到了华盖殿前。   高仰止四人的呼喊声,方才将他喊醒。   他抬头看向殿门旁的四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老爷子这么快就开始安排了?   朱允熥目光扫过四人,摆摆手:“免了礼,可都是刚刚面见过陛下?”   四人里面,高仰止官位最高,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内阁大臣、督察院左都御史。   他抬手拱手,看了眼身边三人,随后方才开口:“回禀殿下,今日陛下召见臣等,方才言毕。”   话不多,嘴很密。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高仰止身边的另外三人。   白玉秀是如今的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当初入了心学的门,观政之后任官通政使司正八品知事官。后来河南道大水,官场震荡,为了给那些观政的心学子弟铺路,便将他升任吏部文选司。   马洪庆则是京军马军营统领千户官,也是去过一趟河南道平叛的。只是如今看他身上的官袍,倒是已经升了官,成了京军卫所指挥佥事。   以上两人跟着高仰止一同入宫面圣,都在朱允熥的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最后的那个牛大富,让朱允熥有些意外。   这人还是当初东征大军名下的百户官,当初东征大军平灭倭国,还是这个牛大富带着捷报回京的。   后来似乎就一直留在应天。   在朱允熥的设想中,最多也就是大都督府那边为其升一级,留在京军里头给个好差事。   可看对方这一身新官袍,竟然成了个千户官。   老爷子这是已经给自己选定好随行的人了呀。   朱允熥心中默默的想着,轻笑开口:“可要在此等等孤?”   牛大富低着头,白玉秀看着头顶雕花的横梁。   王洪庆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盯着地位最高的高仰止不动。   高仰止笑了笑,拱手道:“臣等自是要候在此处。”   “那就等孤面了圣出来说话。”   朱允熥跺跺脚,转身挥袖进了华盖殿。   跨进华盖殿,朱允熥明显有些异样的感触,不知有多久,自己没有在华盖殿内面圣了。   一进华盖殿,正上方的御座不见老爷子的踪影。   朱允熥习惯性的看向一侧的偏殿。   洞开的门后,果然是自家老爷子和太子爷老爹两人,正相对而坐弈棋品茗。   “孙儿参见爷爷,参见父亲。”   朱允熥恭敬的走到了两人身边,躬身作揖。   嘭。   棋子落盘。   “太子你这局又输了……”   朱元璋发出喜悦的笑声,转头看向回宫的大孙子,啧啧嘴:“解大绅办事倒是麻利,这么快就让你小子找回来了。”   朱允熥干笑着:“孙儿都要被爷爷赶出家门了,哪能不回来问清了到底是孙儿做错什么事情。”   喊了声委屈,卖了个苦,朱允熥就闭上嘴不说话。   棋盘前,朱标挑着眉,无声的笑了两下,便端着棋篓子从棋盘上往里归子。   朱元璋取了一旁的湿手帕擦了擦手,转过身来:“叫你出京,是为了办正事。”   “爷爷这次绕了一个弯子,让孙儿从解大绅嘴里知晓,却是让孙儿心中有些不安。”朱允熥如实开口。   “你瞧瞧你儿子,模样可怜,可这脾气啊,也不知道随了谁,倔!这是非得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朱元璋哭笑不得的指着朱允熥,对着在归子的朱标吐槽了两句。   朱标轻笑道:“儿子以为,大抵是随了父皇的性子。”   朱元璋瞪了太子两眼,便又对朱允熥说道:“让你出去走一走,替爷爷看看,还能以后委屈了不成!”   朱允熥立马转口:“那自然没有委屈,只是……”   说着,朱允熥小心的打量着老爷子。   离着近了,仔细的看,老爷子当真是老了很多。   朱元璋轻叹一声:“甭看了,你爷爷是真的老了。与你说吧,等你这一遭出京转一圈,朝中新政大概也能步入正轨。接下来爷爷就要倾九边全力,北伐平定草原,乃使我大明放牧大漠。   等到那个时候,爷爷就禅让,你老子当皇帝,你当太子。俺就带着圣儿、茯苓,过上含饴弄孙的养老日子。”   虽然明知老爷子的心思。   但当老爷子将这话说出口,朱标还是立马放下手中的棋篓子,跪在一旁的地上。   朱允熥这时也赶忙跪下。   “爷爷龙体安康,福寿绵延,大明离不开爷爷,朝廷也离不开爷爷,爷爷万不可行禅让之举。”   朱元璋却是冷哼一声:“老子是皇帝!老子想禅让,你小子敢拦?这几日安顿好宫里宫外的事情,就赶紧给老子滚出京,走完这一趟,咱大明才算是真的安稳了。”   …… 第四百八十一章 禅让和离京   禅让。   大明的洪武皇帝,终于还是亲口说出了要行禅让之举。   从今年也就是洪武二十八年开年以来,老爷子就数次流露出自己年事已高,不复当年的迹象。   可是对于皇帝要行禅让之举,所有人都只是在心中有所揣测,却不敢明言。   谁也不敢问皇帝是不是要禅让。   朱允熥认认真真的回想了一下,历朝历代到底有多少位皇帝干了禅让的事情。   上古时期的自不必说,当夏禹时禅让才变成了家天下制。   而在唐以前的所谓禅让,懂的都懂,那些禅让的帝王最终的结局大多不过是被杀被害。   唐以后,大多都是善始善终。   但是帝王的禅让,却不意味着皇帝权柄的转移。而每一次禅让,都会带来一次权力的冲击和碰撞。   老爷子作为大明的开国皇帝,当真是要决心禅让吗?   朱允熥小心的注视着眼前说要禅让皇帝之位,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老爷子。   “您是大明的皇帝陛下,自然是说一不二。”朱标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脸上流露着无奈:“只是朝廷如今新政当行,天下间还有数不尽的事情没有办好,边疆战事更是没有一日停歇下来的。   这个时候,大明最需要的就是稳。何以稳?地方稳,百姓稳,百官稳,朝堂稳。但皇帝更需要稳,皇帝之位一旦更迭,国家便要乱上一阵子。   到时候,新政停摆,边疆起战火,如今看似花团锦簇的大明,还未尝可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朱标轻声说着话,走到了儿子身边,弯腰伸手将自家崽拉起来,目光真诚的看着老爷子。   “这孩子不过是涉足朝堂数载而已,您要他去凤阳、去九边,都可以。可是要他做现在做太子,要他真的坐在国家储君的位置上,这便是拔苗助长。”   朱允熥听着自家老爹的话,当即便冲着老爷子不住的点着头。   太子爷老爹这会儿说的完完全全都是真话,没有半点的掩饰。   天下间谁人不知道,老爷子对太子爷是何等的看重。甚至于,但凡只要太子爷说要去龙椅上坐一坐,老爷子就能让孙狗儿给整张龙椅擦干抹净了,搀着太子爷坐到龙椅上。   朱元璋望着站在面前的儿孙两人,长叹一声摇着头:“命数天注定。当年鼎臣何等英勇,如今也有撒手人寰的时候。俺只比他晚生一年,还能有记载光阴?   倒不如趁着还活着,将这大明天下亲手交到你们手上,亲眼看着你们慢慢的稳住江山,那时候俺才能真的安心闭上眼,去寻大姐说一说这些年未曾说的家长里短。”   老爷子的意志似乎已经很是坚决。   朱标双眼微微的收缩着,开口道:“太子、太孙监国,亦可稳江山社稷,我朝非是前唐,更不是前宋,何需禅让?”   朱元璋抬头看向太子,眼中满是自豪。   这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接班人,是老朱家的老大嫡长子,是满朝臣子敬重拥护的储君。   “大明确非前唐、亦非前宋啊!”朱元璋沉声肯定着,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大孙子,转口道:“你去凤阳,要多多留意。那边不是旁的地方,是我家龙兴之地,是满朝功勋的故里。   你回那边,不可桀骜,便是路边行人百姓,或许亦是你的叔伯辈。爷爷当了二十八年的皇帝,却是最不像皇帝的。你不能在老家,丢了爷爷的脸。   懂嘛?”   说着话,朱元璋冲着朱允熥招招手。   等朱允熥弯腰俯身到了老爷子近前的时候。   朱元璋说到了最后,伸手在朱允熥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   朱允熥干脆的点着头:“孙儿懂得。”   “懂就好……”朱元璋脸上情绪几度转化,最后低声道:“这几年你在朝中做了很多事情,有些人不说话,但心里如何想,爷爷心知肚明。   这次你去凤阳,该见的人,便也去见一见。   身为储君,当有大度,有容天下的度量。也叫那些人看看,我家便是再如何,也都是一个姓。”   老爷子这是在点拨自己啊。   朱允熥点点头,询问道:“中都一行之后,爷爷还有什么要叮嘱孙儿的?”   “黄河!”   朱元璋着重开口,继而道:“潘德善是个好官,是个能臣。河道总督府的奏章,爷爷必然亲阅,他们干的很不错。河南道三司衙门也各自上奏,几方核对,河道总督府没有糊弄爷爷。   但你要亲自去看一看,看看河道上的河工们如今过的怎么样,看看朝廷发下去的钱粮,有没有落在该去的地方,看看潘德善的治河之法到底可行。”   “爷爷叫了高春风随行,也正是有此意的吧。”   朱元璋点头,伸手拍拍朱允熥的脑袋:“他掌着三法司,本就该做这些事情。黄河不似其他地方,一旦黄河泛滥不宁,我大明南北便会被阻断,九边自会入危。前宋久不复燕云十六州,我大明却不能丢了北方的土地!   黄河两岸更有百万计的黎民百姓,他们便是靠着黄河吃饭的,却也受黄河胁迫。   治河啊!   人人都说乃百年之计,可我大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若是潘德善的法子当真可行,爷爷亲自为他夸功!   黄河安澜,中原之地便可百年无虞。   中原稳定,四方便是再有宵小作乱,也伤不到我大明的根骨。到那时候,爷爷也就能对你们彻底放心了。”   “黄河必然安澜!中原必然长安!”   朱允熥目光坚毅,语气坚定的说着。   接下来,不用朱允熥询问,朱元璋已经是轻声叮嘱着后面的事情。   “还有啊……”   朱元璋语气很是悠长,期间看了眼太子:“爷爷很不喜欢应天,当年天下虽然,却只有应天可以容身,爷爷也不会落脚此地。   这些年大抵是真的老了,这座皇城住的愈发不自在,每是开春之后,爷爷这腿脚便觉得乏力。   前些年俺让你爹西巡,当时确实起了迁都的心思。只是那年你爹……”   皇帝又轻叹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当年太子出事,皆是因为他当初的旨意和安排。   朱标藏在袖中的手掌紧了紧,低声道:“此乃天命,无关父亲。再者,儿臣今时亦无大疾,只觉我大明将要盛世长安。”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不提此事,继续道:“迁都……这桩事情,爷爷如今倒是不想了。”   说着话,他双眼露出笑容,看向眼前的大孙子。   朱允熥很是配合的小声询问道:“为何爷爷现在不想迁都了?”   朱元璋抬手在大孙子的头上敲了两下:“还不是因为你小子。这几年,东征、南征,将士们在外为大明打下了大大的土地。龙湾码头早就已经不堪使用,应天府今年为何都成了泥腿子,还不是为了挖出连通玄武湖的水道,建好上元门码头?   那一日爷爷在龙江船厂,望着那些犹如山峦的海船,当真是想要乘船出海,看一看我大明的海上,如今该是何等热闹的景象。   想来,如今该是万船竞帆,遮天蔽日了吧。   这等现状,应天地处南北通衢之地,货运往来,兵马调动,才是最方便的地方。”   朱允熥默默的点着头。   单纯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没有哪里比应天更适合成为如今和将来的大明的京师。   运河通往北方,海运连通南方,顺着长江逆流而上,可以进入川蜀之地。   应天所在的位置,对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实在是太过便捷了。   而迁都,则以为着大明的政治、军事、经济要进行一次巨大的变动。并非是皇帝从这里到那里,朝廷从这里去那里,如此简单就能了事了的。   这其中,淡淡是人丁,就要涉及到高达百万人丁的迁移。   百万人丁的迁移,首先延伸出来的就是这百万人的衣食住行问题。   去关中?   如今的关中已经不能再如盛唐时,承担起一座拥有着百万人口的城池。   便是在前唐之时,就已经开始支撑不住。   抛开政治因素,当初武周一朝为何要长居东都洛阳?便是因为关中长安之地,真的是已经没办法承担起作为一个国家京师所在的能力了。   朱元璋摆摆手:“九边那头,你且走一走各处关隘,国家要打出去,打进草原,但长城却是国家的底线,你要好生看看,莫要被蒙蔽了。   底下的人只能看到一处,但你要看见全局。那里有错漏的地方,只管拿了人押回应天。   俺还听说,这几年边军那边和山西道的商贾往来很是频繁,虽然不敢做出卖国的事情,但进出长城却是常有的事情。   今天能卖些茶叶、食盐,来日他们又会卖什么东西?   和你那几位守边的王叔好生的说一说,他们要是管不住封地上的事情,管不住那些人,爷爷就亲自过去替他们管!爷爷要是不在了,就让太子爷去看看他那帮兄弟们是怎么看护家门的!”   九边长城有情蔽发生?边地的商贾已经在干违法的事情了?   朱允熥敏锐的捕捉到了老爷子话里的重点,双眼不禁微微眯起。   他在想,大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施行盐引制度的,那富可敌国的晋商们又是在什么时候真正起家的。   只是不等他想清楚这些事情。   老爷子已经再次开口:“你且下去吧,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余下的你自己去和高春风他们商议。走之前,这几天将宫里宫外的事情都安顿好,别想让爷爷给你擦屁股。”   说着话,朱元璋就已经举手拍在了朱允熥的脑门上。   华盖殿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朱允熥双手捂着额头,躬身从偏殿里退出。   华盖殿外。   自朱允熥进了殿内,高仰止四人便老老实实的候在了殿门外。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四个人不同的出身,并没有发生什么交谈。   倒是白玉秀,时不时的会侧目看一看心中的偶像,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人人尊敬的心学大师兄。   高仰止则是沉默着,目光有些涣散的望着前方的宫墙。   朝廷如今的事情越来越多,朝堂之上的纷争虽然暂时被压下去了,但是地方上却是千丝万缕。   他如今执掌三法司,新政推行过程中,和地方上要打的交道数不胜数。   地方上有像河南道那些新上来的如裴本之等官员,朝堂有关新政的事情交代下去,自己就能办好。但也有些地方官,却是推脱懈怠,便是一亩地的官司都能打到三法司来。   国之蠹虫!   高仰止已经不止一次在三法司对那些地方官员表达不满。   朝政多如牛毛,高仰止恨不得自己能分成十个人待在文渊阁里。   “陛下要行禅让之事。”   突然一声传入高仰止的耳中,声音不大,却是震得他头皮发麻。   高仰止抬起头,便看到太孙已经是从华盖殿里走出,说完话之后便面色平静的望着自己。   他张张嘴,侧目余光扫了一眼边上三人,连连摇头道:“殿下方才说什么?恕臣走神,不曾听清。”   “狡猾!”   朱允熥低骂了一声,双手背到了身后:“一同往前走走吧。”   高仰止双手肃立,低头颔首,领着三人轻抬腿脚。   朱允熥轻声表达着心中的迟疑:“孤不日就要离京,这几日似是有诸多事要安顿好,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对于高仰止三人的装聋作哑,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作为内阁大臣,高仰止的态度很重要。   在朱允熥的心中,大明不需要禅让,也不能有禅让。   高仰止笑了笑:“殿下这个时候最该做的就是与太孙妃她们好好的团圆在一起,与世子、世女多在一起几日。余下的事情,都算不上事。”   说完之后,高仰止便停下了脚步,双手揣在一起望着走在前面的皇太孙。   而跟在他身边的白玉秀三人,也连带着停了下来。   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朱允熥不由转过身看向高仰止四人。   他瞪了一眼高仰止,而后扫向白玉秀三人。   “都回家收拾行囊吧!”   “咱们过几日出京走四方!”   …… 第四百八十二章 抵中都,将见炆废人   洪武二十八年秋。   当朝监国皇太孙,领旨出京。   皇帝的旨意下的很清楚,皇太孙奉旨代表朝廷前往中都,参加已故信国公汤和的丧礼。随后皇太孙继续奉旨北巡,察河道总督府,结瓦剌部之好。   当旨意从宫中发出,应天城里的人们可谓是人生百态。   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也有人担心新政接下来是否能继续。   还有一部分人认为,皇太孙乃是国家储君,不该如此轻易离京,更要去九边关外那等凶险之地,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皇太孙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是国家的不幸了。   只是在这一片各怀心思下,朱允熥终究还是带着高仰止、白玉秀、马洪庆、牛大富这四个由老爷子亲自指定的随行之人上了路。   同行的,另有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孙成,暗卫田麦,并锦衣卫缇骑、上直亲军羽林卫千余兵马。   自龙湾码头登船渡江,于应天府江浦县浦子口登岸。   趁着官兵们运送战马上岸的空隙,朱允熥举目望向浦子口周围。   浦子口是离应天城龙湾码头最近的一个北岸渡口,大多数要往北方去的人和货物都会云集于此。   而如今的浦子口也如龙湾码头一般,远超过往的热闹。   整个浦子口上,好似是每时每刻都有数不尽的人,拥挤不堪。   而在远处,一根根黑漆漆的烟囱,不论是白天黑夜,无时无刻不在喷涂着浓烟。   巨大的仓房,时刻都有成堆的货物被拉出或是送入。   高仰止看向皇太孙正在注意着那些工坊和仓房,不由一笑,上前轻声解释道:“原本这些工坊和仓房都应该是放在应天往太平府那一片地方上的。后来还是应天府的知府上了奏章,说有些东西放在北岸更加方便,所以才都挪到了这边。”   “应天知府不是你的师弟邹学玉?”   朱允熥淡淡的提了一句,目光幽幽的从高仰止脸上扫过。   知道太孙什么都明白,高仰止脸上也不尴尬,依旧是笑着道:“自回京,臣倒是一直不曾再见过这位同门师弟了。”   我们是清白的,你就算是皇太孙,也莫要搞事!   朱允熥呵呵的笑着,转口道:“邹学玉是不是等上元门码头建好,连通玄武湖的新水道挖好,就要在江浦县这边新建码头了?”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高仰止,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微微的有了些变化。   高仰止终于是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小声道:“臣似是瞧见过这道奏章,内阁倒是也批红同意了。”   “你们都是在交趾道积攒了无数经验的人,为官之道自是熟稔。如今多少人回应天了,既然回来,就将当初的经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施政于京师之地。”   朱允熥说着话,瞧着高仰止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举手继续道:“虽然如今只是开始,但应天周遭若是太多工坊冒着浓烟,也不好看,迁来江北,让京师远离浓烟,又可方便江北货物发送,邹学玉想的很好。”   高仰止颔首拱手:“倒也是存了私心,这些工坊和仓房留在应天府,则税赋自然也留在应天府的。”   朱允熥撇撇嘴:“这是他们应天府的本事,别人看上了这些工坊,只管自己去建。”   从应天城外皇庄里头的女子集中纺纱织布开始,再到太平府矿那边因地制宜建起来的一座座工坊。   如今整个应天府周边,已经有无数的集中人力工坊建成。   有那些络绎不绝的外商前来,至少当下朝廷是不用担心做出来的东西无人问津,最后只能尽数收进仓房里面吃灰。   这话高仰止选择沉默。   按着殿下的意思,这是要地方上的官府打起来才成。   朱允熥有些索然无味,望着人头攒动的浦子口,转口说道:“应天府要建上元门码头的事情很不错。凡是此类涉及军国之事的东西,朝廷往后还是要一步步的有官民之分。”   高仰止立马回道:“内阁已经在安排应天周边有关事宜,争取往后不会误了百姓商贾行运,也不能耽搁了朝廷的军国大事。”   这时,码头栈桥上,京军千户牛大富已经是抵着刀,威风赫赫的走了过来。   牛大富到了近前,立马是抱拳低头,砰砰作响。   “末将参见太孙殿下,见过高阁老。”   朱允熥侧目看向牛大富:“可是战马都已上岸?”   牛大富点头:“回殿下,现在便可继续启程前往中都凤阳。”   “那就出发!”   朱允熥低喝一声,在田麦带上来的官兵簇拥下,穿过人群拥挤的浦子口。   等出了浦子口的范围,又有一片另一种热闹的场面出现在朱允熥的视线里。   已经骑在马背上的朱允熥,挥着手中的马鞭指向前方:“这是通往凤阳城的水泥路吧。”   高仰止望了一眼,便侧目看向一旁骑在马背上的白玉秀。   “这事情,微臣倒是知之甚少,还是有劳白主事与殿下奏对吧。”   他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且如此的明显。   朱允熥从善如流的看向一旁的白玉秀。   年轻的吏部清吏司主事多少还是有些紧张,轻咳一声道:“回殿下,此处确为通往凤阳的水泥路。工部在两端同时开工,预计明年就能修好。”   朱允熥看了看白玉秀,随后目光便移向水泥路工地上。   白玉秀皱了一下眉头,继续道:“根据内阁的行文,朝廷督造修建的几条水泥路,都有招募沿路百姓为工,从事部分工序。大多则是以……瀛洲诸道劳工为主。”   几人纷纷观望过去。   朝廷大肆使用瀛洲诸道劳工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甚至在朝廷官员们看来,只要给一口吃的就能让这些劳工卖力替朝廷干活,但凡是有一点不满,直接砍了脑袋就是。   如此简便的事情,满朝人人乐意。   国家的建设,以能一种方式进行着,人人都知道背后藏着的鲜血,但没有人会主动将这件事情挑出来。   众人望着工地上,基本分不出来自何处的工人们。   只有仔细的观察,才能分辨出,从沿路附近招募的大明百姓,脸上更多的是带着喜悦的表情。   其实朝廷完全不用从沿路招募百姓用工。   只不过但凡是涉及到地方上的事情,稍微有一个处置不好,便有可能引起百姓们的愤怒。   让沿路的百姓参与水泥路修建,与其说是用工不够,倒不如说是朝廷多出一份钱粮来安抚这些沿路百姓,也算是提前告知这些百姓,往后当要有一份护路的心思在。   朱允熥点点头:“工部做的不错。只是往后那铁路,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能修建的……”   水泥路还可以在原本的道路上进行修建,只有部分道路崎岖的地方,或许才有可能改道亦或是改变地形。   但铁路却是不一样的。   为了保证火车的通行安全,铁路修建的准则之一就是尽可能的保持笔直。   这就让朱允熥想到自己当初的各种听闻。   其中就有无数是牵扯到地方宗族风水等问题的,也因此引发了无数的动乱。   不过大明要建设铁路,大抵还要些时间去准备。   队伍离了浦子口,便沿着通往中都凤阳府的官道驿路北上。   往凤阳过去,不过三百里的地,紧赶慢赶也只要四五日的时间就能到。   皇太孙代表朝廷亲临凤阳,参与信国公府的丧礼。消息在太孙的队伍抵达凤阳前,就已经入了城。   凤阳又不似其他地方,满城住着的都是大明开国的功勋。   当初皇帝陛下起于淮右,凤阳作为老家,乃是功勋臣子最多的地方。但凡是数得上数,排的上号的,都要在凤阳城里置办起一套家业来。   一早。   凤阳城外,信国公府老老小小便已经齐出,等候在官道旁。   连带着,中都留守司、凤阳府,以及城中各家也都派了人出城。   原本依着中都留守司衙门和凤阳府的意思,是要去六十里外的红心驿为皇太孙接驾。之前那头先遣的官兵却是提前过来通报,凤阳府不必大动干戈,莫要惊扰地方百姓。   如此,才算是让凤阳城里的人只在城外等候。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此时秋高气爽,便是等候的久了一点,也不觉得累人。   当日头还没走到正午,远远的,官道上就已经有了动静传来。   官府便立马派了差役赶过去打探消息。   等不了多久,官府的人便骑着马赶了过来。   “是太孙!”   “是太孙殿下来了!”   差役骑着马,高声呐喊着。   凤阳府的官员们便立马举起手招呼了起来:“都打起精神来!莫要在殿下面前,丢了咱们凤阳的脸!”   若非是信国公薨逝了,凤阳府定然是要安排上三班鼓乐,敲锣打鼓的迎接皇太孙驾临凤阳府。   中都留守则是余光看向汤家那帮老老小小,随后高声道:“太孙殿下少来中都,这一次也算是回祖宗之地,谁要是在殿下面前失了礼数,就是和整个中都作对!”   今日出城的汤家人,老老少少加起来总有几十号人。   信国夫人胡氏里面穿着诰命,腰上系一根麻绳,在几位女儿的簇拥搀扶下立在汤家队伍的最前面。   早就从应天回凤阳的汤家老四汤燮,则是领着家中一帮男子静静地等候着。   如今任职五军都督府的汤醴,在当时也随着四哥汤燮一同回了凤阳。   至于汤家老二汤軏,他这些年都在太原中护卫当差,虽然汤和薨逝那一日,汤家就派了人去太原府报丧。   但按照路程,汤軏还得要几日才能赶回凤阳。   官道上,皇太孙行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上直亲军羽林卫,各色旗号林立。   就连高仰止也有一面属于他的,文渊阁大学士旗号。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   当队伍前面的兵马向着两侧挪开,将驾马而行的朱允熥暴露在中都凤阳各司各家人面前,众人纷纷躬身颔首作揖。   这可是皇太孙殿下为数不多的,第二次回凤阳啊。   容不得中都上下人等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不在太孙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朱允熥坐在马背上,看着城下的人群。   这里有中都留守司衙门的人,也有凤阳府的人,更有凤阳府下直辖的凤阳、临淮、怀远、定远四县衙门的人。   除此之外,凡是能叫得上号的淮右功勋,悉如当年的六公二十七侯人家,也都一一到场。   “诸位都起了吧。”   朱允熥打马到了近前,亲兵护卫上前牵马,他则是轻身下马。   在朱允熥之后,则是高仰止、白玉秀等人,以及六部三法司的随行官员。   “臣等谢恩。”   城下,中都人等恭敬起身。   中都留守封云松当即上前:“殿下舟车劳动,中都今日已经设宴,为殿下与诸位上差洗尘。稍晚,可移居中都留守司别苑。”   中都留守司衙门这是在抢人!   一旁的凤阳府知府丘凤珍目光淡淡的扫了中都留守封云松一眼,将自己想要引殿下下榻府衙别苑的话给咽会肚子里。   朱允熥淡淡的轻咳一声,目光斜向身边的高仰止。   高仰止当即上前,面对中都众人开口:“殿下今日入城,先行往信国公府,代朝廷祭奠已故信国公,稍而转居中都皇城,祭大明列祖。”   中都留守司留守封云松和凤阳府知府丘凤珍两人顿时哑然,皇太孙这是哪里也不去,先去祭奠了信国公,再去皇城居住。   完全不给他们献殷勤的机会。   这时候,高仰止却是又道:“随行兵马,由中都留守司安顿。随行官员,由凤阳府安顿。”   中都留守司本就是中都地界上诸卫兵马的顶头衙门,安顿随行兵马也在情理之中。   随行官员则由凤阳府安置,也是附和常理的。   倒是显得不偏不倚。   只是一旁的汤燮、汤醴两兄弟却是有些紧张。   殿下入城要去家中祭奠亡父,这是朝廷的恩典,汤家只会满门荣耀。但殿下却要去中都皇宫入住,这却是叫人头疼了。   那炆废人,可是就被圈禁在凤阳,住在中都皇宫里头的。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   殿下难免会与炆废人撞见。   …… 第四百八十三章 功勋、废人,二哥许久不见   中都众人见皇太孙决意已定,无人再敢置喙,便簇拥着朱允熥入城。   凤阳府和留守司早已在城中布置了兵马差役,又有人急忙清空去信国公府的街道。   一路之上,百姓们只能远远的观望着皇太孙一行人。   这是中都官府衙门以及淮右功勋人家的重视,以及对皇室表达忠心的举动,朱允熥并没有拒绝对方的这一份示好。   只是在望向那些簇拥在自己周围的淮右功勋人家,心中不免有几分别样的感触。   当初大明创立,老爷子封赏有功臣子。除了那些战死无子,纯粹只是给个名头的,朝廷前后共计封赏公侯伯六十多人。   而仅是淮右一系,朝廷下旨在凤阳城建造公伯侯宅邸的,就有六公二十七侯。近乎国初半数得到封赏的公侯伯爵,是出自淮右一系。   然而这些年下来,凤阳城里的六公人家,韩国公李善长一系已经尽数被株连。   余下五公人家,这两年倒是相对安稳一些,只是郑国公府现在更名开国公府,魏国公府、曹国公府到了二代,宋国公府和卫国公府又长期在外领兵。   至于那剩下的二十七侯府,除了个别早死的,有近乎半数的人家是在洪武二十三年被朝廷定位党谋赐死,乃至株连。   “陛下能记着我等老臣人家,殿下更是亲自来中都,朝廷恩典深重,是我等老臣人家的殊荣。我等人家皆是与陛下同出淮右,这些年当家的或老或死,但小一辈却还是习得武艺。   朝廷若要旨意,小一辈的儿郎们,自会如父辈一样,为陛下、为朝廷领兵出征,上阵杀敌,便是马革裹尸而还,我等人家也绝无怨言。”   信国夫人胡氏拉着朱允熥的手腕,面有哀容,却语气坚定的诉说着。   满凤阳城,信国夫人胡氏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   这些年,仅仅是汤家一门,就为朝廷献出了好几位族中儿郎的性命。   洪武二十三年,信国公嫡子汤鼎,病故于班师回京路上。   洪武十八年,信国公三子汤鼐从征,战死军中。   若是一切都按照原本的历史去进行,那么在之后的洪武二十九年,信国公五子、六子,都将在征讨五开蛮的战事中牺牲。   随着信国夫人开口,周围的中都淮右功勋人家纷纷开口附和。   但凡是国有战,淮右功勋必然倾尽全部,将族中子弟送入军中,为国效力。   高仰止跟在后面,默默的注视着此时此刻的场面。   这几年朝廷大开大合的推出种种革新之策,更是在今年确定了新政的方向。追其缘由,有因为大明已经创立近三十年,很多国初的政令已经开始不适应当下。而另外,也有因为这些淮右功勋的原因。   便是朝廷再如何动,只要保证眼前这些淮右功勋的忠心和支持,朝廷就不会有大的伤害到根基的动乱。   这让高仰止不得不想起,交趾道那边连绵的良田,那一家家的户主,可都是眼前这些淮右功勋人家啊。   朝廷对淮右功勋看管的很严,这些年多少人家被赐罪赐死。但是陛下对淮右一系也是格外照顾的,每年的赏赐以及用人之时,首先想到的便是淮右一系的老臣。   想到这些,高仰止又想到了讲武堂。   这几年下来,淮右功勋一系,似乎都有将族中的儿郎子弟送入讲武堂学习。   这便是朝廷的底气啊,也是这些淮右功勋为何会坚决拥护皇室的原因。   与国同休,非是一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朱允熥轻声开口:“我家起于淮右,陛下昔年得淮右功勋老臣鼎力辅佐,淮右南征北战,多少儿郎赴死疆场。   国初开,天下定。陛下堪合昔年功绩,定朝廷功勋爵位,凤阳城中六公二十七侯,乃举朝盛况,亦是陛下公正心系功勋。   朝廷如今新政初开,军队征战四方,正是用人之际。我淮右子弟,当不忘父辈之志,习得武艺,通晓兵事。着父甲,提父刀,披甲蹬马,卫国家安宁,守父辈荣光,与国同休矣!”   今日为何还能留在凤阳城的淮右功勋,尽数都出城迎接?   为何又会让信国夫人打头说出那番话?   朱允熥心知肚明。   他们要一个态度,自己的态度,老爷子的态度。   淮右前些年,多少人家涉及到了胡惟庸和李善长两人的案子里,如今这些还存留的淮右功勋当真都是个个清白?   这些年,朝堂功勋的封地被严格限制,名下的田亩也都被一一发还百姓,兑换与交趾道。   皇室对淮右终究还是宽容的多一些。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新政之下,淮右各家,多少还是会生出忧虑。   朱允熥目光扫过在场的淮右功勋,他清楚自己这一遭奉旨出京,前来凤阳,在这些人看来是代表着老爷子的意志。   而事实上,自己也确实代表了老爷子。   信国夫人满是哀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冲着另一头的老四汤燮看了一眼。   汤燮立马拱手上前:“臣等自当不忘皇恩,勤于武事,细心教导家中子弟,时刻谨记为国效力,为我皇尽忠。”   在场魏国公、开国公、曹国公、卫国公、宋国公各家的人,也都纷纷再次附和,表达忠心。   望着前头街道尽头已经是要到信国公府。   朱允熥忽的开口道:“京中讲武堂如今便有不少武生,是出自我淮右之地。孤这一次奉旨,亦要继续北上,若是各家有适龄的儿郎,皆可披甲带刀,随行北上。”   淮右是把刀,是一把必须要紧紧的抓在大明皇室手中的刀。   既然如今淮右一系已经明白,如何才能真的与国同休,朱允熥不介意多给他们一些机会,让这份合作能够更紧密一些。   信国夫人胡氏脸上立马露出欣喜。   各家接驾的人,也都面有喜色。   谁不知道皇太孙是陛下和太子亲定合意的国家储君。   而太孙本就有着淮右的血液,天然和淮右亲近。   不论是太孙的母族还是妻族,可都是淮右一系啊!   如今能带上各家适龄儿郎北上,这便是给了一份功劳。   倒是惹得中都留守司和凤阳府的官员们,双眼露出一阵的羡艳之色。这份恩典,可不是常人能够得到的,也只有淮右一系才有这等资格和殊荣。   羡慕不来。   中都留守司和凤阳府的人,生出一丝羡慕的情愫。   前头。   人们也终于是到了信国公府。   入目,皆是素缟。   汤家的仆役们,从外跪到了里面。   朱允熥作为朝廷的代表,奉旨前来中都祭奠信国公汤和,自是要到灵前执礼的。   汤府也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殿下不必跪礼,此于礼不合。”   到了汤府前厅灵前,众人分位而站,汤燮在一旁看着皇太孙欲要以跪礼祭奠,赶忙挪动脚步到了其身后,小声开口劝阻。   朱允熥摇摇头:“信国公乃开国功臣,与陛下亲如兄弟,更是太孙妃的娘家母族,孤该要行此礼。”   想到自己离京前,老爷子单独叫了自己,几个时辰都在与自己说淮右一系的过往和当下在朝中的位置。   朱允熥没有多犹豫,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最严谨的态度行了全套的祭奠之礼。   礼毕。   汤府上下,已经是一片哭声,自信国夫人胡氏开始,皆还礼。   随后,在场的淮右各家,并着中都留守司、凤阳府的人及随行离京人等,也都一一到了灵前祭奠。   到这里,众人也都分与各处,由着汤家的子弟陪同。   朱允熥也有了机会到信国夫人胡氏跟前。   他望向胡氏周围的汤家女眷儿郎,轻声道:“鹊清今年刚过了一遭鬼门关,信国公的事情,宫里头一直都瞒着未曾说,就是怕她会心思淤积,到时候徒生伤疾。所以这一次,也就没有叫她回来,还望祖母见谅。”   胡氏赶忙摇头:“宫里头所思所想,一应安排,自是最好。太孙妃能入宫廷,有殿下如此爱护,亦是她的福分。老身只愿她能相夫教子,贤淑稳重。”   朱允熥又道:“信国公的爵位,府上也不必担心。郑国公一系转爵开国公,曹国公一系如今是李景隆袭了爵,魏国公那边也是袭爵了的。鼎伯前些年为国病故,朝廷亦是时时记着的。   这一次,朝中已经定下要在应天钟山造功勋陵一事,等信国公的灵柩送往钟山暂安,以待功勋陵造毕便可入土为安。   到时候也会将这爵位给袭下去。依着皇爷爷的意思,自是要遵循嫡长而袭的。不过又听闻,晟哥儿的身子,有些不太好?所以……最终该如何,府上也可以商议商议,给应天递个奏章。”   他嘴里的晟哥儿,也就是汤和嫡长子汤鼎之子汤晟。   汤家该如何袭爵,这件事情在宫中可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如今汤家官职最高的自然是庶五子汤醴,官至五军都督府都督。   而最合适的又是汤家老二,太原中护卫镇抚汤軏。   但于情于理,又该是汤鼎这一脉继承信国公的爵位。   朱允熥觉得,原本信国公一系没能袭爵,有朝廷节制控制爵位的心思,也有汤家袭爵问题众多的原因。   忽然话题涉及到袭爵上,在场众人纷纷沉默了下来。   汤醴算是最坦然的。   自己本就是庶子,再如何都轮不到自己。而自己如今也走到了五军都督府的位置上,便是往后不能令封爵位,但只要立下些功劳,总能为自己这一脉的子孙挣回来一个世袭指挥使之类的位置。   汤燮也没有太多感想,他是嫡子,但却是老四。上头老大家的侄儿虽然身子不好,但终究是嫡孙。另外还有老二在,自己沾不到边。   唯有不远处,人群里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年人,眼神中带着些紧张。   朱允熥眼神在汤家众人间扫过,瞧着那少年人,想来便是汤晟了。   信国夫人胡氏几度沉吟,当即开口:“老二这些年勤恳国事,忠君护国,若是陛下入眼,老身是希望他能承了这份父业的。”   胡氏心中满是挣扎。   可是万般种种,总不能汤家的信国公爵位袭了没多久,就又要再寻人袭爵吧。   汤家的颜面不说,朝廷也是要颜面的。   让老二袭爵是最合适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大公子!”   人群后面,有汤家的侍女低呼了一声,后方有些骚动。   有女眷上前,在胡氏耳边小声道:“无大事,只是晟哥儿有些体力不支,祖母不必担心。”   朱允熥望着眼前所生的一切,低声道:“孤会将祖母的话,传回应天,等信国公的身后事办完,朝廷会另降旨意的。”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冲其拱手作揖,随后出声告辞。   待出了汤府,高仰止等人已经等候在外面。   “人都已经安顿好了,留守司和知府衙门很是殷勤,城中各处也都有孙镇抚撒出去了人手暗中盯着。”   高仰止上前小声说着各处的安排。   朱允熥开口道:“你们和孤去皇城。”   中都皇城,早在洪武六年就建成。因为皇帝的意志,甚至于凤阳城里出了皇城之外,更是建造有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圜丘、方丘、日月社稷山川坛、太庙、百万仓、钦天监、观星台等等于城中。   似乎,只要皇帝今天说迁都凤阳。   明天朝廷就能在凤阳城里点卯当差。   而事实上,当初最一开始,皇帝也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   高仰止等人自是纷纷点头应是。   孙成和田麦指挥着官兵,前后散开。   自信国公府往中都皇城而去,并不远,估摸着也就一刻多钟的脚程。   皇城这边自是早就得了消息,皇太孙在凤阳城将会一直居住在皇城,皇城内的内侍和宫女,赶着时间上上下下的清理了一遍。   中都皇城的形制于应天皇城基本一致,而这两处宫廷营造,也是整个大明宗亲王府的建造范本。   中都皇城的内侍和宫女们,对于皇太孙的到来自是受宠所惊,多少人在想着若是能被皇太孙一眼看中,带去应天,那便是足足的要飞黄腾达了。   只是很显然,朱允熥的心思不在这些人身上。   入了皇城,一应布局都与应天皇城一般。   问清了炆废人在这皇城内的住所位置,朱允熥便领着高仰止等人,自往那边过去。   少顷。   在一方不大的庭院下,一袭身形背对着众人,正在挥着斧头劈柴。而在一旁的厨房里,也已升起了烟火,飘出饭香。   朱允熥站在院门口,望着院内,低声轻呼。   “二哥,许久不见。”   …… 第四百八十四章 朱允熥,你厉害!   庭院不是很大。   在偌大的中都皇城内,整座院子就好似是大海中的一枚砂砾。   但庭院却也五脏俱全,于人而言,又是大的。   三开间的主屋,建在宫墙旁,几株青松胡乱的生长着,弯曲着,试图高过宫墙。   两侧又有杂屋和伙房,庭中架着晾衣架,边上就是一座明显是后补自制的小亭子,一方枯木刨平了的茶饭桌上,摆放着一束插在罐子里的花束。   花束就是这个时节郊外最常见的林间野花,却很娇嫩,显然是今日里方才采摘回来的。   枣红的宫墙下,依着墙有一个柴火堆,似乎是为了确保这些柴火不会遭受风吹日晒,顶部还搭了一个滴雨棚。   院内角落里空余的地方,则是圈了几个笼舍,里头三五只鸡、三五只鸭,啄食着被人放进去的菜叶子、稻糠。   砰砰砰的砍柴声,在庭院里不断地发出。   烟囱里吐出的寥寥炊烟,将宫墙也给渐渐地染上了颜色。   这是自朱允熥将炆废人送上船,在应天城东水关码头送行数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在朱允熥的视线里,炆废人就穿着一件麻灰色的衣裳,便是寻常百姓人家的装扮,只是被浣洗的很是干净,虽然偶能看见有缝补的地方。   他的手也粗糙了一些,砍柴的功夫却是相当熟练,轻车熟路的,不大一会儿时间,脚边就已经散落了一大圈尺寸和大小恰到好处的柴火。   朱允熥喊的头一声,并没有引起炆废人的注意。   孙成、田麦、马洪庆、牛大富四人,望着炆废人手中拿不断落下,砰砰作响,砍开一根根柴火的斧头,心下便有些紧张,四个人的手竟然是默契的按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高仰止和白玉秀两人则是有些意外和感触。   炆废人这是真的将自己当做寻常百姓,过起了寻常生活,衣食住行皆是亲力亲为了。   一旁伺候的中都皇城内侍,想要上前呼喊炆废人,却是被朱允熥抬手阻止。   他也不急切,让了让冒着炊烟的烟囱,再看一看天色,竟然是快要到用饭的时辰了。   “二郎,饭快做好了,你去摘把葱送进来,再给碗筷洗洗,俺们就可以开……”   一名模样算不得绝美,却也收拾的清秀的女子,从伙房里露出面,站在门后,冲着外头呼喊着,只是到了最后,却是瞧见院门下突然出现的那些人,话便也就止住了,眼睛里露出了紧张和不安的神色。   嘭。   一根柴被朱允炆劈开,落在了垛子边散落的柴火堆上。   再有砰的一声,斧头便被朱允炆给切进了垛子里,斧头把斜向上。   “这么快就做好了?辛苦你……”   朱允炆亦如往常的道着辛苦,只是望向女子的目光,却是一愣。   女子从伙房里走了出来,到了朱允炆的身边,双手抱紧了朱允炆的手臂。   朱允炆拍拍女子的额头,缓缓的转过身。   “二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朱允熥很是客套的说了一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模样很是轻松。   在朱允炆身边的女子,愈发紧张起来,脸上不安的神色越来越明显。   朱允炆眉头微微的动了一下,只是目光却没有半分的变化,只是沉默着,似乎是对现在的场面未曾有过预料,对着突然到来的人们始料未及。   一旁的中都皇城内侍,不由开口:“这是太孙殿下,您二位该过来见礼的。”   这些人都是人精,皇太孙这个时候都在喊炆废人为二哥,他们这些下人就不能称呼对方为废人。   似乎是因为内侍的提醒。   朱允炆反手将身边女子的手牵住,且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以示安抚,而后便轻步上前,离着朱允熥还是五六步的距离。   “草民……”   朱允熥脸色平静:“二哥不必如此。”   刚刚拱手的朱允炆,果然是停了下来,放下双手,继续牵着身边女子的手。   高仰止眉头一挑。   这炆废人如今倒是颇有意思啊。   朱允熥则只是笑了笑:“此次奉旨回凤阳,一来是祭奠信国公,二来则是看看二哥现今如何,可有什么需要改善的。”   朱允炆脸上依旧是未曾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似乎如今的他已经做到了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万事不沾身的境界了。   他只是轻声道:“是陛下的意思?”   “也是我的意思。”朱允熥点了点头,继续道:“先前入城,与中都官员及淮右功勋去了信国公府,一番祭奠,倒是让人有些伤感。连日奔波,便想着入皇城歇息,也是来见见二哥。”   朱允炆嘴角动了动,看了看朱允熥身边的人数,开口道:“家里面没准备多少饭菜,既然见过,便请殿下回吧,中都皇城自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应事物。”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在他身边的女子,便是立马皱眉轻轻的拉扯了他一把。   女子福身,带着紧张小声开口:“现在到饭点了……殿下入内稍等,民妇这就再去做几样菜。”   朱允炆那平静的脸上终于是有了些波澜变化,微微皱眉,有些不满的看了女子一眼。   这家伙当真是不一样了。   朱允熥望着朱允炆的模样和反应,心中不免感叹了一声,随即开口道:“想来这位便是二嫂,也不必再劳烦二嫂。皇城内必然已经做好了饭菜,我叫人取了送过来便是,权当做是家常饭菜,一并用了就是。”   他刚一说完,那跟随伺候的内侍便立马应了一声。   “殿下且稍等,奴婢这就去安排。”   说着,那内侍已经是出了院子。   朱允炆的脸上写着无奈,皱着眉看了朱允熥两眼,想不通这人现在怎么这般的脸皮厚了。   他有些不解,心中更是有着数不尽错综复杂的感觉,想了想好一阵却难以分清。   朱允炆便转口看向女子:“秋娘,饿了。”   秋娘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觉得自家男人的话才是最重要,点了点头:“我这就起锅开饭!”   朱允炆又道:“家里那坛酒也拿出来吧。”   秋娘没有回头,只是往伙房里走去,声音倒是传了出来。   “那可是要留着过节喝的……算了,今天就给你喝两口……”   女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却总是能让人安下心来的。   朱允熥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轻步上前,他也不管朱允炆,只是往院子里走,双眼看向周围的屋舍,一路便到了那只立着四根柱子,搭了一个顶的小亭子下。   “都过来坐吧,今日算起来,可还是我等蹭着饭了。”   朱允熥冲着高仰止几人招呼了一声。   见着他这般反客为主的样子,朱允炆脸上有些抽动,目光移向旁处,不愿再看已经坐进亭中的某人。   高仰止等人进了亭中,坐定之后便纷纷低头颔首。   人家兄弟两的事情,稍有不慎就得殃及池鱼。   “二郎也不知道弄些茶水。”   秋娘提了一壶水和几只盏从伙房走了出来,埋怨着朱允炆的不知礼数。   茶壶和茶盏被放在桌上,秋娘又挤出笑容道:“饭菜马上就好了,二郎陪各位。”   说着,女人便又手脚麻利的进了伙房。   朱允熥看看被送出来的茶壶,茶叶就是泡在壶中。这是乡里人最喜欢的方式,若要他们冲泡茶叶,倒是没人乐意,只觉繁琐累赘。   他又侧目看向一旁坐在亭中柱子下的朱允炆:“二哥倒是有福,能娶到如此贤淑的二嫂。”   “殿下今日来见草民,想来不日朝中便会知晓了吧。”   终于,朱允炆再次开口,脸色却是依旧平静。   这时候朱允熥倒是愣了一下,就连高仰止和白玉秀两人,也不由抬头看向眼前这位炆废人。   朱允熥看着面前的朱允炆,干脆点头:“朝廷很快就会知道,并且会刊印于邸报及大明文报上。”   朱允炆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朱允熥亦是倒了一杯,喝了两口。   茶汤入口下肚,终究就是图一个解渴的作用。   他开口说道:“朝廷在推行新政,而这些年我在朝中,虽时常有遮掩,但下手之重,难免是要为人所知的。   皇爷爷不愿我家生出手足兄弟相残的事情。而我则认为,我大明朱家,定不会像前唐李家那般。”   朱允炆脸上露出笑容,却不好看:“所以啊,你来这里做这一出戏,便是为了安那些人的心。   待邸报一发,那些心中不安的人便会瞧见殿下兄友弟恭。天下人也能知晓,殿下非是冷酷弑杀的人。”   “那倒也不是。”   朱允熥开口,反驳了朱允炆的猜测。   在边上的高仰止、白玉秀等人,此刻心中已经是直打鼓了。   这话是自己能听的?   好想出宫。   朱允炆亦是露出疑惑的目光,看着朱允熥,希望他能给出一个不同的解释。   “菜好了……”   这是,伙房里若是传来了秋娘那带着欢喜的声音。   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只见秋娘是被一团白烟笼罩着,端着做好的饭菜,从伙房里走出。   “民妇手艺不精,家里也有些拮据,只是几样寻常菜,幸得宫里大监照顾,油水倒是够的。”   秋娘说着话,开口解释着,手上却是忙活不停,将一并装在筛子里的饭碗菜碟子取出,摆放在了饭桌上。   朱允熥几人看向被秋娘摆好的饭菜,随后不由抬头看向这个又一次走向伙房去取酒的女人。   桌子上合共只有五道菜。   然而很明显后两道是临时加上的。   除了前三道家常小菜,后两道那不该切的如此厚的腊肉,还有那大块大块夹杂着葱花的炒鸡蛋。   朱允熥默默的看向朱允炆:“向来如此清苦?”   未等朱允炆开口,秋娘已是再次出来,抱着一壶酒,还提着一碗油豆子。   哐哐哐。   几只碗被一字排开,秋娘将酒壶打开,依次分酒。   刹那间,院中酒香四溢。   朱允炆坐在一旁,不由自主的伸了伸头,似乎想要确认酒壶里还能有多少剩余。   秋娘为几人倒了酒,便起身。   朱允熥当即抬头开口:“二嫂坐吧,不必拘泥。”   秋娘望了朱允炆一眼,挥手擦拭额头的汗水:“民妇听不懂各位的话,我家二郎陪着就好,民妇那边还有些活没做完。”   说着,就要离开。   朱允炆立马开口:“坐吧,辛辛苦苦做顿饭,总要吃饱肚子再说其他。”   秋娘愣了下,脸上仍是那淳朴又有些紧张的笑容。   等秋娘坐下,朱允炆这才开口道:“日子不算清苦,远比城外那些百姓过得好。”   朱允熥皱眉道:“信国公交于二哥的那些田地……”   朱允炆伸手抓住秋娘藏在桌下不安的双手,侧目看向朱允熥:“因为见着那些百姓过的更苦,地都送与他们种了。”   说着,朱允炆喝了口酒,吃了两粒油豆子,嚼着腊肉。   朱允熥眉头微皱:“那你们以何生活?”   秋娘望着朱允炆眼底露出的神色,赶忙道:“宫里每岁都有发粮下来,四时五节的也会送些肉过来。皇城北面有些空地,二郎和民妇问了人,可以种些菜,这样也就够我们两吃喝的了。”   “那平日的用度呢?”朱允熥不由追问。   秋娘还要继续解释,却被朱允炆拉住。   朱允炆看向朱允熥:“秋娘会做糖水,我也学着帮人做些木工活,每日总能得些钱攒着。”   中度皇城真的在很严格的执行着囚禁看管炆废人的事情。   朱允熥轻叹一声,喝了口酒,示意高仰止几人也动筷子。   这时,中度皇城的内侍也带着人,送来了宫中今日得了消息,就开始为皇太孙预备的膳食。   朱允熥全然没有想到,朱允炆竟然会将那些田地都赠与了百姓,自己反倒是学会了木工活。   往日里的皇家贵胄,如今也能做起这等寻常百姓之事,便是朱允熥也不由多看了朱允炆两眼。   然而,朱允炆却始终面色平静。   他只是紧紧的牵着秋娘的手,静静地喝着酒,默默的吃着菜。   只有在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后。   他才会抽空开口。   “朱允熥,你真的很厉害!”   …… 第四百八十五章 我要举报有坏人   中都皇城送来的膳食很是精致,且数量众多。   冷肴、热食,荤菜、素菜。   加之中都皇城内的厨子,精心研制的糕点,甚至还有几坛子贴合时节的桂花酿。   顷刻间,小小的亭子下,桌案上就已经被摆的满满当当。   朱允炆忽然语气大为不同的对朱允熥说了句话。   秋娘被他握在桌下的手,立马是挣扎了几下。   只是朱允炆握的很用力,未曾被秋娘挣脱开。   他给了秋娘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对方不会有事,而后便看向满桌子花团锦簇,光是模样便好看至极的菜肴。   朱允熥为朱允炆倒了杯桂花酒,示意道:“我会与这边交代,往后诸如这般的每日都送过来。”   他没有询问朱允炆,为何忽然说自己厉害的原因。   在朱允熥看来,如今的朱允炆若是想说的话,定然会主动说出口的。   朱允炆却是不应答,只是默默的摇摇头。   他转头看向秋娘,脸上难得露出柔情的笑容:“你尝尝,若是没记错的话,这边的厨子也是徐家教出来的,淮扬菜做的很是不错。”   说着话,朱允炆已经是举起筷子,为秋娘夹了几样菜送进面前的碗里。   今日有这般多外人在场,而朱允炆却是依旧如此柔情脉脉,秋娘一时间脸上染成了羞红,低着头望着碗中那些过往一生都未曾吃过的宫廷菜肴。   她的手上拿着筷子,却是迟迟不肯动筷。   “来!尔等陪孤与二哥喝几杯!”   朱允熥手掌轻拍桌案,举杯邀着高仰止几人,同向朱允炆邀约。   高仰止眼神淡淡的扫过炆废人身边的女子,脸上带着一抹笑容:“祝炆公子身体安康,福寿绵延。”   白玉秀几人也是各自说着祝酒话。   一只只手臂,举在饭桌上。   朱允炆双眼目光闪动了几下,他无声轻叹着看向满面笑容的朱允熥,点头举杯:“草民敬殿下,敬诸位上差。”   说罢,他便已经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   朱允熥为之喝彩,与高仰止几人亦是满饮杯中酒。   随后,朱允炆主动倒酒举杯。   在一旁的秋娘也终于是敢动起筷子,小口小口,悄默声的低着头品尝着碗里那些过往平生未曾吃过半口的宫廷佳肴。   几口下肚,秋娘的眉角、眼角,已经是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小院里,随着酒水下肚,气氛渐渐地暖了一些。   在这个秋日里,这一方小院难得第一次有了更多的人烟气息。   男人们推杯换盏,举杯畅饮。   女人便坐在一旁,不时动一动筷子,望着自家的男人脸上露出与往日不同的笑容,时不时的为其夹菜倒酒。   整个过程,朱允熥只问中都凤阳的风土人情,朱允炆也只回答有关于凤阳城的事情。   高仰止则是时不时的丢出两句南方的风光,倒是让朱允炆有些好奇,交谈的话题范围也就稍微扩大了一些。   桂花酿醉不倒人。   只是今天,饮酒人却皆是脸色红润。   朱允炆忽的手掌拍在桌子上,声音不大,却让还在争论那海中鲸鱼到底是如何繁衍的高仰止和白玉秀两人,齐齐的停了下来,侧目看向炆废人。   离着朱允炆最近的朱允熥,亦是捏着手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轻轻的转动着。   朱允炆盯着涨红的双眼,直直的看向朱允熥:“你真的很了不起!”   嘭。   最先醉倒在桌下的是大明吏部清吏司主事白玉秀。   接着就是马洪庆拉着牛大富一同倒下,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高仰止看了看左右,发觉已经被人抢占先机,小高阁老顿时心中大怒,端起眼前的酒壶就是狂饮而尽。   “倒下就留在中都皇城别走了。”   朱允熥幽幽的声音钻进高仰止的耳中,令他浑身一颤。   等高仰止低下头,便看到皇太孙那双眼睛,正阴森森的盯着自己。   高仰止立马摇头,端坐在位子上。   而朱允炆就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随后笑了笑:“方才数载而已,你就已经能驾驭满朝文武。追忆当年,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秉性胆怯的小家伙。”   朱允熥只是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二哥亦不似当年,愈发稳重。”   朱允炆摇头道:“当初,宫里头都说,你命克,谁都不喜。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总觉你还是可怜的,时常拿些东西给你,也不知你还记得不?只是后来啊,人大了,想法就多了,便不如小的时候单纯……”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恍惚,似乎是在回忆着很多年前应天城里的场景。   朱允熥亦是沉默了起来。   太子妃常氏是怎么薨逝的,这在宫中不是个秘密。   早些年,宫里头也确确实实是有人在说,是他朱允熥克母。   朱允炆又道:“自从那一年你在东水关码头为我送行,这几年下来,我倒是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那所谓的权柄,不过是个束缚。   得之又如何?   想来这两年,你过的也并不是快活的。去了交趾,去了河南,忙活来忙活去,才能有那么一点点的改变。   不过你真的很厉害,我大明多少的事情都有了改色。天下读书人,不再是有了功名,就能坐享富贵,百姓也能多一些生机和活路。”   朱允熥轻笑了一声,难得的点头赞同道:“天下之事,哪有容易的……”   “所以你真的做的很不错!”朱允炆亦是难得的接连赞许着朱允熥,瞪大了双眼道:“或许,你并不清楚百姓到底过的是多苦!   他们种粮食,却吃不到那些白生生的新粮。若非农忙时,一日两顿,只是为了骗一骗肚子。农忙时,也不过是将那粥煮的稠一点,弄些油水塞一塞肚子。   可是天底下这般多的田地,粮食都去哪了?这些年我一直想不通,可在凤阳却看得很多。”   粮食去哪了?   这个问题牵扯到了整个天下的运行。   朱允熥默默的注视着面前的朱允炆,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朱允炆也没有让他久等,继续道:“当初我刚来凤阳,看着城外的那些百姓,我就在想。这里还是我们朱家的龙兴之地,大明的中都凤阳,百姓都是这般,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又该是如何?   后来啊,你和淮右功勋们做过那场交易,中都地界上的田地到底还是归到了百姓手上,这几年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只是,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呢?可能如中都这边一样?   你弄摊丁入亩,想来便是为了解决此事的吧。   炽哥儿掌着的税署,大抵也是为了盯着地方上的那些士绅大族,莫叫他们悄默声的偷占了百姓的利益。   所以我说你很厉害,你真的厉害。短短数年,就在朝中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若是换作是我,恐怕都不会想到这些事情……”   坐在桌边的秋娘脸上带着忧虑,不时的在朱允熥和朱允炆两人之间张望着。   她听不懂那些什么天下社稷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的二郎在说着往日里从来都不会说的话。   朱允炆似是感受到了秋娘的注视,转过头,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将秋娘的手握住举起,在朱允熥的面前轻轻的拍着秋娘的手背。   而后,他回头看向朱允熥:“是秋娘与我说了很多,很多很多关于我们大明百姓的日子究竟是如何的。我的木工活,也是秋娘的面子,才跟了位老师傅学会的。”   朱允熥看向秋娘,举杯道:“二嫂贤淑,入我朱家门,乃我朱家之幸。”   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秋娘显得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做什么。   朱允炆则是摇头道:“你什么都不要做,他没说错。”   说着,朱允炆又拍拍秋娘的手背。   他看向屋子的方向,低声道:“去屋子里,将我收在床底下的那只箱子取过来。”   说完之后,给了秋娘一个眼神。   秋娘却是愣了一下,那只箱子往日里都被二郎收的严严实实的,甚至还上了锁,自己平日里也从来都不会去触碰。   今日竟然就要取出来了。   她有些迟疑的起身,在朱允炆的注视下,缓缓的向着屋子走去。   朱允熥始终是默默的注视着已经没了一切身份的朱允炆。   “朝廷如今开新政。我想,你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吧。”朱允炆说着话,喝了口酒,继续道:“新政铺开,积攒几年,我大明是不是就要倾力解决草原上的问题了?”   朱允熥点点头,却有些意外,朱允炆囚禁中都凤阳,却能知晓这些,参悟的出这些事情来。   朱允炆似是知道他会这般想,便笑道:“朝廷的邸报,每一份都会送来中都皇城。我呢,与那些内侍说几句好话,平日里帮些忙,一来二去,邸报也就到了我手上。”   朱允熥不免笑了起来,短短数年,朱允炆竟然也学会了这等人情世故。   “二哥倒是愈发让我意外,不过二哥在新政一事上,却是不曾说错的。”说着,朱允熥眉宇锋芒毕露,微微挺起胸膛:“我家想要开万世太平,想要有一个大明盛世,九边长城之外草原上的前元余孽,需得彻底清剿!元人能放牧草原,我大明百姓亦可放牧漠北!”   “好!”   朱允炆亦是大喝一声。   他举起面前的酒壶,扒了塞子,便是仰头灌酒。   朱允熥也不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朱允炆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吞咽着那些酒水。   等到一壶酒下肚,朱允炆双眼已经满是血红,脸上红晕晕的,身子轻轻的摇摆了几下。   “以前是我错了,如今我才看得明白。”   朱允炆满嘴的酒气,话却说的很稳。   “当初你要打交趾,后征瀛洲。打交趾,是为了粮草物资;征瀛洲,是为了金银倭工。   因为有了这两地,朝廷如今才会有远超过往的底气,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这也是为何,皇爷爷和你们,敢于开新政的底气所在。   如今消化了两地的输入,新政初具成效。到时候打出九边塞外,一旦朝廷功成,我实在是想不到,那个时候的天下该会是怎样的。”   说到最后,朱允炆双眼瞪大,死死的盯着朱允熥,似乎是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大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   朱允熥低吟着,开口道:“希望那时候,百姓至少能吃饱肚子的吧。”   朱允炆眨了眨眼:“倒是个很实在的想法。”   这时,秋娘已经是有些吃力的将一口箱子,从屋子里拖到了屋门口。   高仰止见状立马上前,帮着秋娘给箱子抬到了亭中。   朱允熥看向落着灰的木箱子,目光疑惑的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笑了笑,脸色却是忽的凝重起来:“你要小心,要皇爷爷还有父亲……都小心。天下之大,非是皆与我家一心之辈!”   他的语气忽然的沉重起来。   朱允熥亦是神色一振,目光炯炯有神。   “这里面,是从当年我来中都凤阳,那些人想方设法,私下里送来的书信、还有钱钞,以及那些人相互之间兑换的凭证。”   高仰止忘了一眼还未打开的箱子,忽的手掌就压在了上面,他抬头看向朱允熥:“送回应天?”   朱允熥摇摇头,目光却是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同样是摇摇头:“不必送回应天交由朝廷审查追责。这里面的东西,很多相关的人,这几年已经被你们给查抄了。还有些藏得更深的,也都在这里面,寻迹追查即可。”   “他们想要你做什么?”   朱允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朱允炆淡淡一笑:“还能做什么?对于这些人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值得投入的,只是多与少。”   朱允熥看向倒在脚边的马洪庆,便是抬脚提了上去。   马洪庆哼唧了两声,模样昏呼呼的睁开双眼。   “去,叫了人清查中都皇城!”   马洪庆双眼顿时一亮,拉着身边的牛大富便直挺挺的站起身。   两人抱紧双拳,躬身低头。   “是!末将领命!”   朱允炆望着两人离去,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   朱允熥开口询问道:“二哥今日拿出这些东西,希望得到什么?”   ……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大明暗中的敌人   秋娘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她知道二郎过往的身份,也清楚如今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这样两个人,她想不明白为何能如此气氛融洽的坐在一起交谈。   朱允熥只是看了眼被高仰止压住的箱子,这里面装了很多人的秘密,也包括本可以让朱允炆过得更好的钱财。   但他却没有动,也没有生出借此再造事端的想法。   “信国公汤和的灵柩,过些日子就会被送去应天钟山,届时葬入功勋陵内。”朱允熥换了个话题,平静的解释着。   朱允炆点点头:“此举收人心,倒是让人不曾想到。”   朱允熥望向朱允炆:“倒是那些人也不曾想到,未曾能拉拢到你。”   “他们也不过是广撒网罢了,我一介废人,可有可无。甚至在这些人看来,我还不如这皇城内的一个阉人更有价值。”   朱允炆自嘲似的摇着头,低头捏住酒杯。   在他身边的秋娘目露柔情和怜惜,双手轻轻的抱住朱允炆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共饮!”   朱允熥举杯,看向朱允炆,将自己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天下很大,大到随意一个地方都能藏污纳垢。”朱允炆望着朱允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微微一笑,亦如他满饮杯中酒,继续道:   “朝廷这两年做的事情,压制了多少人,这些人心中难免总是会有怒气的。   而现在朝廷又推行新政,势必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这些人心中也定然会有不满。当这些人都走在一起,对朝廷政令表示反对,他们自然要顺势而动。   中都皇城能被他们插手进来,能将这些东西送到我这里,旁的地方呢?”   朱允炆留下了一个很是微妙的疑问结尾。   随后,他便端着酒杯,细细的品尝起中都皇城的膳食。不时再与身边的秋娘低语两声,安抚这个女人那敏感而又紧张的内心。   朱允熥眉头却是不禁皱了起来。   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冲突。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分配。   新政会触动很多人现在已有的利益,这些人或许会畏惧朝廷严苛的律法和杀气腾腾的兵马,但在这些人的心中,自会有一团不满于朝廷的怒火在燃烧着。   他又望了一眼仍然被高仰止压在手下的那只箱子,忽然很想探究清,这箱子里究竟都藏了哪些人。   高仰止目光下沉,默默的注视着对面的炆废人。   他有些不确定炆废人今日将此物拿出,究竟是心存报效朝廷,还是为了混乱皇太孙心神。   这可是在数年前,还有望争夺大明皇太孙之位的有力人选啊。   高仰止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慎重。   而在他身边的白玉秀,则是眼神不断地望向院外。   中都皇城将要发生一场清洗了。   今天,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倒在血泊之中。   “我等四人,各自领兵,封锁中都皇城四面,由外而内,一一清查,但有可疑,格杀勿论!”   在场,权位最高的孙成,目光阴沉开口。   而在他面前的田麦、马洪庆、牛大富三人,亦是脸色沉着的点着头。   孙成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清查中都皇城里外勾结之人,本就在他的职责之内。   若以严格而论,如今中都皇城生出这等奴婢与外勾结的事情,他锦衣卫本就是有了失察的罪过。   田麦开口道:“炆废人那边给的线头,顺着往下拔出根,连带着往周围扩散,这一圈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马洪庆点点头:“动手吧!咱们的人都已经调过来了,另外还叫了留守司的兵马堵在外面。”   噌。   四人之中,唯有牛大富乃是新晋之人,全程未曾说话,只是抽出腰间佩刀,手臂夹着刀刃划过,眼里充斥着杀气望向四周。   整个中都皇城忽然被封堵禁严了起来,这让不论是宫里还是宫外的人,都变得心神惶惶不安起来。   嘭!   一声巨响。   皇城内的一扇门被锦衣卫重重踹开。   “封令,查奸细歹人。”   一名锦衣卫小旗官在门外喊了一声,随后便挥刀领着人冲进屋内。   容不得给屋内的人开口喊冤的机会,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刀声和惨叫声,随之便是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出来。   等到锦衣卫们重新走出屋子。   在屋外,已经被确认过没有问题的中都皇城内侍们,则是胆战心惊的攧手攧脚走进屋子。   少许,这些内侍就已经是抬着一具具的尸骸走出来,将这些满是鲜血的尸骸整齐的摆放在了地上。   皇城外,各司衙门闻风而动,淮右各家也都派了人前来等候消息。   留守司因为被调用了兵马,他们的人是最先来的。   中都留守司留守封云松,少见的穿上了自己的甲胄,腰上配着刀,目光焦虑的望着宫门紧闭的皇城。   他是中都留守,中都一应安宁都在他的肩上。   皇城生乱,更是干系了他的顶头乌纱帽。   凤阳府知府丘凤珍紧赶慢赶的带着知府衙门的人到了宫门外,老远便看到徘徊在宫外的封云松。   他当即丢下众人,快步上前。   “老封!”   “老封!”   丘凤珍张嘴喊了两声,封云松停下脚步,皱眉回头看向跑过来的凤阳知府。   “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你留守司的兵马还堵在外面了?你封云松不知道太孙殿下还在里面?你封云松想要干什么!”   丘凤珍上来便对着封云松一阵劈头盖脸的怒斥。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不断地瞅着四周张望。   封云松脸色阴沉,等到丘凤珍骂完,这才冷哼一声:“丘知府当真是忠君护国啊!要不我老封送你进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了?”   丘凤珍脸色顿时一黑,连连摇头:“皇城重地,岂是我等能够擅入的地方……老封,你透露透露,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只知道,皇太孙殿下现在是在中都皇城里面,还知道炆废人也在这皇城里面。   “难道!”   丘凤珍浑身一颤,不由低呼了一声,随后双眼惊恐的抬头看向封云松:“太孙殿下要对……”   说着话,丘凤珍伸出手掌,对着自己的脖子划拉了两下。   封云松顿时翻了个白眼。   丘凤珍见着封云松的反应,自知这是自己想错了,不由气急道:“那你倒是说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封云松有些无奈,只是知府衙门的面子还是要照顾到的:“中都皇城,我你皆要守规矩,可有人却不守规矩啊。”   封云松没法将话说的更清楚些。   说的再多,今天这宫外头也是要死人的。   丘凤珍却是又肩头一颤,目光紧张的望向巍峨的皇城城墙,不由连连摇头:“都死!都该死!”   “不管该死不该死,今天都要死了。”   封云松淡淡的说了一句,便将腰间的佩刀解下。   在丘凤珍紧张怀疑的眼神注视下,封云松却只是将刀抵在地上,双手压在刀柄上,目光静静的注视着紧闭的宫门。   “不能进去?”   丘凤珍望向周围那些已经露了面的淮右各家的人,在封云松的身后小声的询问了一句。   “知府很想去替人收尸?”   丘凤珍双眼一缩,连连摇头:“本府不想!”   他是真的不想。   这一次本来好好的,是皇太孙回中都得大事情。知府衙门上上下下,原本要尽的心思都还没有使上,皇城里就出了事。   现在丘凤珍只求这中都皇城里面,是真的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可千万不能死。   一个死错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   “外头说不定已经在担心,我会不会杀了你。”   小院里,酒席仍在继续。   朱允熥品着桂花酿,吃了一口酱肉,笑着脸对一旁正与秋娘窃窃私语的朱允炆说了一句。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在朱允炆怀里的秋娘,连忙涨红着脸低下头,将朱允炆推开。   连忙又抬起头,看向说要杀人的朱允熥。   朱允熥不禁失笑道:“二嫂放心,二哥这辈子定会长命百岁的。”   秋娘眨眨眼,似乎是想要确认朱允熥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朱允炆有些无奈,伸手掩着嘴轻咳了一声。   秋娘这才反应过来,重新满脸涨红,带着几分娇羞扭身转头,便藏进了屋子里。   “二嫂是个好女子,二哥你可莫要辜负了她。”   朱允熥望着被紧紧关上的屋门,侧目对着朱允炆调侃了一句。   这厮比当年还招人厌!   朱允炆在心里骂了一句,脸色平静道:“中都的人,都在祈愿我不要死在他们任上。至于其他人……”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失声轻笑道:“倒是我家秋娘,整日里都要对我骂上两句怎么不去死。”   他这话一说出口。   高仰止和白玉秀两人齐齐翻起白眼来。   朱允熥忍俊不禁道:“那二哥你合该要再努力一些了。宫里头先前为文圣和茯苓准备的衣裳实在太多了些,回头我叫人收拾出来,都给送过来。”   “作甚?”   朱允炆下意识的问了一句,然后便张着嘴默默的眨了眨眼。   等到他的脸上也如秋娘一般露出涨红色。   朱允熥才又笑道:“炽哥儿最近就要成婚了,炳哥儿也快了。咱们家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要成家立业。   成了家立了业,也就该考虑繁衍子嗣的事情了。不论天底下如何,这件事才是头等的大事。”   朱允炆站了起来。   在朱允熥疑惑的注视下,他径直的走到了一旁的杂屋里。   在一阵叮咚叮咚的动静后,只见朱允炆脸上头上带着几率灰走了出来。而在他的手上,则是攥着两样东西。   回了亭子里,朱允炆将手掌攥着的东西放到了朱允熥面前。   “之前做的小东西,原本就准备这么一直放着,现在给你也算是合适。”   朱允熥一时默默的露出笑容。   只见朱允炆从那杂屋里,竟然是拿出了两只明显是给小孩做的木雕玩具。   两只木雕皆被打磨的油光蹭亮。   一只乃是四蹄可动的小马,一只则是双翅震动的翠鸟。   这么明显的选择。   朱允熥不禁抬头看向一旁又开始喝起酒来的朱允炆。   “倒是要谢过二哥了。”   朱允炆随意的摆摆手:“不过是闲暇时练习之作,算不得什么。”   “二哥当真无所求?”   “这酒若是日日饮,也是要耽误事情的。”   “如此……孤便走了。”   “草民恭送皇太孙殿下。”   ……   “他现在真的只想过普通人的安生日子了。”   出了炆废人的小院后,朱允熥脸色阴沉的低语着。   只是声音,却还是传入到了高仰止和白玉秀耳中。   两人对视一眼,皇太孙脸上的阴沉,很显然并不是因为炆废人想要过安生日子。   果然,不等两人开口,下一刻朱允熥已经是开了口。   “如此之下,那些人还要打他的主意,当真该死!”   朱允熥捏着手中拿两只木雕,心中多了一丝怒火。   高仰止轻咳一声,望着远处不时快速移动的锦衣卫和上直亲军羽林卫的兵马,低声道:“正因如此,朝廷更该继续推行新政,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将那些人给压下去!”   朱允熥停下脚步,看向被白玉秀拖在后面的那只木箱子,眉心紧锁。   “传令凉国公、西平侯,要他们做好准备。”   高仰止眉头一挑。   满朝上下,可能很多人都忘了,凉国公和西平侯这两位,到现在可都还领着数万京军在京外游荡。   高仰止微微躬身颔首:“臣领命。”   ……   小院内。   人去楼空,只余笼舍里鸡鸭传来几声鸣叫。   朱允炆便只是安静的坐在亭中,不时的动着筷子,夹食那些基本都未曾动过的菜肴。   秋娘则是已经从屋内重新走了出来。   她到了朱允炆面前,便双手撑在膝盖上,拖着腮,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二郎……”   朱允炆放下手中的筷子,回头看向在这中都凤阳,日日夜夜陪伴着自己的女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更多的温柔。   “放心,咱们的日子往后会越过越好的。”   ……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中都染血   秋娘摇着头,望着小院的外面,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她不知道往后自家的日子,到底是不是会和二郎说的一样,是越过越好的。   可是现在,小院外传来的动静,却让秋娘很清楚。   外头正在发生着恐怖的事情。   秋娘双手忽的一下子紧紧抓住朱允炆的手掌,目光紧张道:“外面在杀人,死了好多人。”   朱允炆顺势将秋娘揽入怀中,让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手掌轻轻的拍着后背,轻声道:“莫怕,莫要怕,咱们家不会有事。”   他的嘴里如此安慰着,只是望向院外的双眼,却是渐渐变得冰冷阴沉起来。   外头那些人合该全都死了!   若是那些人,只是简单的内外勾结,自己绝不会将其当做一回事,毕竟这等事情与自己无关。   可是外面的那些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秋娘为要挟。   这是自己最后的牵挂了。   那些人却还要试图将其夺走。   朱允炆脸上渐渐又露出笑容,那些人或许也想不到,大明朝的皇太孙殿下会这么快就来到中都,又会毫无征兆的前来见自己。   他们更不会想到,自己会选择释怀。   对过往释怀,对自己释怀。   “明天,我们去城外濠水游玩吧。”   朱允炆的视线从院外收回,低头看向在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秋娘,手掌轻轻的从她的秀发间穿过。   秋娘缩在朱允炆的怀里,轻轻的点了点头。   只是没多久,秋娘却又猛的抬起头,身子向后一仰,眼神颇是意外的盯着朱允炆,两眼不住的眨了眨。   朱允炆轻柔的笑着:“怎么了?”   “二郎从不出城的……”秋娘小声的说了句,眼神生出淡淡的忧虑:“二郎现在要出城……”   “放心吧,我没事。”   朱允炆握住秋娘的双手,轻轻的在手背上拍了拍。   他的眼里尽是柔情,带着怜惜:“这两年辛苦你了,如今不一样了。他既然来了,也做了决定,咱们家往后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明日便陪着你,去城外逛逛。”   秋娘还想说什么,朱允炆却是伸手掩住她的嘴唇。   朱允炆笑着轻声道:“平日里,你总是说城外,虽然这个时节不如春天,但总还是要与你一道在外面走一走的。”   秋娘嘴唇轻抿,双眼竟是有些红了起来。   朱允炆立马心痛的伸出双手,捧着秋娘的脸颊,脸上带着笑容:“傻瓜,往后天下之大,你想去的地方,有机会的话,我总是要带你去的。”   “嗯!”   秋娘重重的点着头,只是嗯了一声,嗓子里却已经是带上了哭腔,几欲泪下。   朱允炆心生怜惜,自己不过是如此说罢,这个傻女人便是要哭出来。   他又将秋娘抱进怀里,只是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   ……   砰砰。   随着两声闷响。   中都留守司留守封云松和凤阳府知府丘凤珍两人,后背便是一阵发麻,心下更是狂跳不止。   在两人眼前的地上,两具被殴的浑身血水湿淋淋,快要分辨不出模样的中都皇城太监。   两名太监的身上,血水不住的往外渗着。   肉眼可见的,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   封云松和丘凤珍两人对视一眼,又小心的抬头看向眼前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   这可是北镇抚司的头头啊!   监管整个天下,拥有着先斩后奏之权的虎狼啊!   丘凤珍藏在宽松袖袍里的手臂,轻轻的撞了一下封云松,引来对方的主意,便立马使了一个眼神。   你老封是中都留守,对面是锦衣卫的镇抚使,都是摸刀子的人,能对得上话。   封云松心中恼火,脸上却是堆着笑:“孙镇抚,不知这二人是……”   孙成冷声淡淡道:“留守与知府若是分不清的话,可以离着近些看清了再说。”   封云松一愣,与丘凤珍对视一眼。   两人心中有些胆怯的蹲下身子。   封云松提着刀,小心翼翼的将地上两名太监脸上的乱发挑开。   “竟是……”   丘凤珍心中一跳,嘴里不由出了声。   封云松轻咳一声,收回刀,拉着丘凤珍站起身,面对着孙成,笑道:“回孙镇抚,是中都皇城的张太监和吴太监。”   这两人,不论是封云松还是丘凤珍,都很熟悉。   张、吴两人,一人掌着中都皇城内外宫门事,一人掌着皇城内一应用度调拨事。   这两人算得上是中都皇城内,那一众留守的太监、内侍里头,顶顶有权的少数几人之一了。   只是这两人如今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封云松和丘凤珍两人眼神交流着,心中带着阵阵的后怕。   很明显,皇城里头生的事情不小。   而且现如今,这两人被丢在了自己两人面前,这事情恐怕和中都皇城外面也脱不了干系了。   封云松一瞬间已经在脑海中想了无数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和理由。   对!   留守司只是负责中都卫所军马一事,真正管着中都得还得是凤阳府!   封云松眨眼间,眼角的余光已经是扫向了身边的凤阳知府丘凤珍。   丘凤珍这时候亦是心中紧张,不由小声开口询问道:“孙镇抚,不知这二人是生了什么事……殿下此时在皇城内,不知此刻皇城……”   孙成哼哼了一声,目光冷冷的扫过丘凤珍和一旁揣着心思的封云松:“殿下有话要问与二位。”   是皇太孙殿下发话了。   封云松和丘凤珍两人一振,立马躬身颔首,拱手做请。   “还请镇抚示下。”   孙成扫了一眼被留守司兵马拦在外面的淮右各家中人。   他冷声道:“殿下说:这中都怎么说,也是我家的祖宅吧。便是我家现如今住在别的地方,祖宅里面也不能落了灰是不是?   落了灰也就算了,总不能还进了老鼠,给祖宅祸祸了。他们留守司和知府衙门,算起来也是替我家看守祖宅的。   祖宅生了老鼠,打着洞里里外外的跑,留守司和知府衙门可知道啊?”   封云松这个留守是正二品的官。   丘凤珍做凤阳知府,与应天知府一般,天然高半级,乃从三品的官。   两人都是穿红袍的朝堂命官。   然而此刻,在孙成的传话之下,众目睽睽下,齐刷刷的跪在了地上。   “臣有罪。”   “臣失职。”   “请太孙殿下惩处!”   封云松、丘凤珍两人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孙成拍拍手,几名锦衣卫官兵走了过来,在封、丘两人的注视下,如同拖死狗一样的将地上的张、吴二人拖起,向着远处拖走。   两道殷红的血渍,发出滋啦滋啦的拖曳声,钻进封云松、丘凤珍的耳中,映入他们的眼里。   远处,凤阳城里昔日里六公二十七侯存留至今的淮右各家中人,已经是纷纷转身离去,各回所在通报消息。   孙成紧了紧两只袖口,双手抱在一起望向眼前两人:“封城吧,凤阳城里的老鼠该清一清了。”   凤阳知府丘凤珍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讶,不想事情竟然忽的就发展到了要封锁中都的地步。   而原本还准备为自己开脱的封云松,却是立马抱拳起身:“微臣领命!”   这一会儿,他全然忘了自己先前所想的,自己只是负责掌管中都地界卫所军马,而与能否封城一事是否有权。   孙成点了点头。   封云松便立马向着外头招呼留守司的官员和将领。   而孙成亦是不加掩饰,开口道:“去几个人,帮着封留守打打下手。”   随着他的话说完,便有一队锦衣卫到了封云松身边。   这是监视的意思,防备封云松这位中都留守手脚不干净,甚至若是查出封云松就是中都地界上最大的那只老鼠,这些锦衣卫恐怕就是除鼠人了。   封云松浑身紧绷,却丝毫不敢有松懈。   他只是看了眼到了自己身边的锦衣卫,咬咬牙,便看向留守司衙门的人。   封云松沉声道:“命留守中卫、左卫封锁凤阳城九城门、十八水关,闲杂人等不得进出,若有冲撞,格杀勿论!   命凤阳卫、右卫、中卫驻扎城东、南、西三面。长淮卫控扼淮水畔,怀远卫镇涂山眺望四野。”   短短几句话,封云松已经将中都留守司直接辖下的诸卫兵马尽数调动起来。   除了一个皇陵卫及洪塘千户所未曾有令,凤阳城内外七卫尽数动起来。   凤阳知府丘凤珍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   他封云松要封锁凤阳城,还得有自己的知府衙门协办才成,可是现在对方竟然是全数夺了过去。   不等丘凤珍喊住封云松,便见对方已经是带着锦衣卫和留守司衙门的人远去。   “哎哎……封……”   孙成淡淡的看着才反应过来的丘凤珍,冷声道:“丘知府,现在你就随某去见殿下吧。”   “见殿下!”   丘凤珍不由一颤。   原本,今日迎接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要多与太孙殿下见面的。   可现在却一点都不想啊。   谁知道自己现在进了宫里面去见皇太孙殿下,等下会不会和那张、吴两个死太监一样。   丘凤珍露出了迟疑。   “嗯?”   孙成这时候已经是转过身,见身后没有动静,便默默的转过头看向犹豫不决的丘凤珍,淡淡的嗯了一声。   丘凤珍两肩一颤。   立马颔首开口道:“劳孙镇抚带路,下官前去面见皇太孙殿下。”   “嗯。”   孙成依旧只是嗯了一声,语气和声音却是换了一种情绪。   随后,便是孙成在前面领路,丘凤珍弯着腰低着头跟在后面。   而一侧的宫门则是已经打开。   孙成和丘凤珍往里头,一名名锦衣卫却是从宫里面往外走,个个身上带着杀气和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丘凤珍努力的向着孙成靠近了一些,藏在袖袍里的双手已经是不断地轻颤着。   入了宫。   中都皇城与应天皇城营造布局一般。   在武英殿一侧方向,丘凤珍终于是见到了皇太孙殿下。   只见平整的殿前广场上,数量众多的锦衣卫官兵和上直亲军羽林卫官兵,正将成批的中都皇城内侍押送过来。   而在宫墙下,则有着一具具已经没了动静的尸骸,被整齐的摆放着,盖着的白布被渗出的血水染红。   偌大的宫殿重地,充斥着另类的血腥和杀气。   孙成领着丘凤珍到了朱允熥身后:“殿下,封留守已经带着留守司衙门封锁中都,大索城中藏匿之硕鼠。丘知府已随臣入宫至此。”   嘭。   丘凤珍两腿一软,径直跪下。   “罪臣丘凤珍,时任凤阳知府,懈怠失职,致使中都藏入奸佞硕鼠,乃罪臣之过。罪臣,请殿下严惩。”   朱允熥转过身,低头看向匍匐在眼前的凤阳知府。   他低叹一声:“国朝上下,但凡是出了事,你们这些人总是喊着要孤严惩,要朝廷严惩。可若是当真严惩了你们,又得说孤、说朝廷严苛冷血。”   丘凤珍此时分外胆战心惊,不敢抬头,连连摇头:“罪臣不敢。”   “是不敢,却不是没有。”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句,也不给丘凤珍继续开口解释的机会,而是说道:“我让孙成给你们带了话。中都是我朱家的祖宗之地,这里便是我家的祖宅。   你们在中都为官,更多的是要想着守好我家这份祖业,照顾好我家的乡里乡亲们。而不是,让这里成了筛子一样,任人进出。”   朱允熥的语气渐渐变得阴沉起来。   跪在地上的丘凤珍,只觉得那一个个的字,是压在了自己身上,将自己压得都要喘不过气来。   朱允熥继续道:“昨日一封信进来,今日一个人进来。明日!明日你凤阳府是不是还能眼睁睁看着乱臣贼子也进了我中都皇城啊!”   丘凤珍哐的一声,脑门重重的磕在地上。   “罪臣不敢,罪臣万死莫辞!”   ……   中都凤阳九座城门、一十八座水关,在顷刻间被纷纷关闭。   官府没有给出任何的理由和解释。   而成队大批的留守司官兵,则是在城中大索。   方才入城不久的锦衣卫官兵,则是带着从中都皇城内搜出来的证据和讯息,指挥着留守司的兵马去往各处。   很快,厮杀声开始在凤阳城里生出。   几缕鲜血抛洒进了渠中残荷之上。   血染残荷,分外殷红凄美。   …… 第四百八十八章 谁是大明的金主   “留守司封锁凤阳城九门十八水关,不可能擅自做出此等决定。”   “尤其是在太孙殿下就在城中的时候。”   “所以此事必是殿下之令。”   “……”   “如果是这样,殿下为的是什么?杀人?杀谁?”   “中都皇城那张太监和吴太监都被杀了,皇城里头还有多少人受到牵连被杀?”   满是素缟的信国公府,灵前的偏厅里,信国夫人胡氏坐在上手,汤燮、汤醴以及公府的嫡庶男丁,尽数在场。   凤阳城里的消息来的很散乱,各处消息一并送回来,这让汤家众人不免需要抽丝剥茧,将事情一样样的梳理清楚。   汤醴看了眼上方的信国夫人胡氏,又看了看汤燮。   最后看向门外,见不着还有人回来送信。   他沉声开口道:“中都皇城有情蔽,必然时日不断。今日殿下入居皇城之内,想必是有所发现,所以才会严惩那些太监内侍。   如此,自是会要求中都各司衙门,封锁凤阳城,清查各处藏匿着的宵小之徒。   若是孩儿揣测无错,接下来殿下就会遣人,示意我等人家稍安勿躁,莫要紧张。一切,皆有朝廷秉公执法。”   汤醴久在应天,如今又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深受皇室信赖,与朝堂之上的众多功勋共同执掌京军。   虽然他只是汤家庶子,亦没有机会袭爵,但他的话早就早汤家有着一席之地了。   信国夫人胡氏看了过来,没有说话。   汤燮就坐在汤醴上手位置,当即开口道:“如此,信国公府便什么都不需要做?”   汤醴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汤燮不解和急切的目光指示下。   他开口道:“按照殿下的性格,我等人家自是不动就好。但为臣者,却要忠心,我等乃是武勋传家,闻听此事,秉承本能去做便好。”   汤醴没有说该怎么去做,只是目光看向了汤燮。   胡氏望向门外。   只见有汤府在外面的管事赶了回来。   汤家有部分管事,早些年都是随着汤和上阵杀敌的,只是这些年老了,便留在府上做起了管事的事情。   这管事想来也是如此。   从府外赶回,径直就入了偏厅:“老夫人。”   信国夫人胡氏点点头:“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管事也不拖沓卖关子,言简意赅的便将先前所发生的事情依着顺序一一道来。   厅内众人不禁沉默了片刻。   汤醴说的没有错。   信国夫人胡氏看向汤醴,脸上露出笑容:“老五,你说说,我们家如今应该怎么做。”   汤醴却是推辞道:“想来四哥也是有了定计的,不如便叫四哥来说吧。”   将汤燮推到了前头,汤醴便不再说话。   凤阳汤和应天汤,往后恐怕还是要有区分的。   信国夫人有些迟疑,却还是顺从的看向了汤燮:“老四,你想好该如何做了?”   汤燮先前被汤醴的话提醒,这时候便当即顺势开口:“我家这时候取一个忠字即可。想来这个时候,城中其他家也是如此想的。   既然要尽忠,儿子便与老五点齐家中仆役家丁,往皇城外过去,护卫太孙殿下与宫墙之外便是。”   在汤燮嘴里所谓的家中仆役家丁,那都是当年在军中追随汤和,因为种种缘由退下来的老卒。   这些人大多在军中有伤,有无去处,便都落在信国公府。   大明朝往后战功赫赫的家将,便是如此来的。   汤醴在汤燮的下手默默的点了点头,这亦是自己所想的,此刻汤家该做的事情。   不论今日凤阳城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淮右功勋里的各家,都该旗帜鲜明的站出来,站在皇太孙的身边。   哪怕这是毫无作用的举动。   信国夫人胡氏目光有些凝重,看向在场的汤家儿郎们。   最后,胡氏还是将目光看向汤燮和汤醴两人。   “去吧。”   “莫要丢了信国公府的脸面。”   不管同不同意,随着汤和的薨逝,信国公府一系如今已经是到了二代,说话的人也该是二代的儿郎们。   汤燮和汤醴当即起身,看向厅里成年了的家中兄弟们。   汤燮眼神示意汤醴开口说话。   而汤醴这时候也不推辞,看向在场的兄弟们,沉声道:“十四以上的,随我与四哥出府。余下的,在家中守着。”   等汤醴说完话,汤燮方才开口:“出发!”   不大的功夫,信国公府外就已经集结了近百名手持刀枪的家丁仆役。   朝廷禁武,但刀枪却从来就不在此列。   当刀枪握入手中,信国公府里,往日那些对谁都和颜悦色的仆役,人人眼色大变,露出生人勿近的清冷和萧杀。   汤燮和汤醴两人,带着家中十四岁以上的兄弟,朝着这帮追随汤和一辈子的老卒拱了拱手,随后方才带领着整支队伍往中都皇城外赶去。   而于此同时。   整个凤阳城里还屹立未倒的淮右功勋人家,亦是纷纷出动人马。   几十人,上百人。   每家几乎都是尽数出动,在当家男丁的带领下往皇城而去。   而在城中,由锦衣卫和暗卫主导的清剿和厮杀,还在继续。   得益于锦衣卫诏狱百户张辉的培养,锦衣卫如今有着一支掌握最成熟的拷问技巧的队伍。   每当凤阳城中一处暗桩被敲起,这些人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上上下下涉及的人给揪出来,如同藤蔓一样向着四周张开,令凤阳城内潜藏着的那群硕鼠无路可逃。   城中各司衙门,人人惊叹于锦衣卫的效率,更是对中都城内潜藏如此多的硕鼠歹人而感到后怕。   今日所幸是太孙殿下揪出此事,方才有如此雷霆清扫中都。若是长此以往不曾被纠察出来,谁也不知道日后中都凤阳城会发生什么样的动乱。   皇城内的清查和杀戮,已经渐渐地停了下来。   右顺门后的殿前广场上,即便此时秋高气爽,但凤阳知府丘凤珍早已是汗流浃背。   那帮锦衣卫没有说半句罪名,凡是被捉拿的皇城内侍,在核对过身份之后,便是引颈一刀,血撒当场。   广场上的尸骸越来越多,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丘凤珍浑身冒着冷汗,一阵阵的胆颤着。   终于。   有人为太孙搬来了桌椅,撑起了遮盖。   朱允熥坐定,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淡淡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凤阳知府。   “丘知府,知道这些人做错什么了吗?”   丘凤珍一抖,双手在地上扒拉着转动脑袋,朝向太孙:“微臣……微臣……”   朱允熥呵呵冷笑一声:“丘知府在凤阳履任多年,身为地方官,尽然能让中都皇城被贼子如此蚕食,难道还要等那些人将我朱家的祖宅给搬空吗?”   “微臣不敢!”   丘凤珍五体投地,莫敢为自己开释。   远处,一名官兵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将最后一名清查出来的皇城内侍送走。   朱允熥叹息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下沉俯视着丘凤珍:“孤有一样东西,今日方才得到,还未曾打开来看,不知丘知府可否代劳,为孤看一看那些东西都是个什么?”   他说完话,孙成已经叫人抬着从炆废人那里搬来的木箱子,落在了丘凤珍的面前。   箱子落子,哐当一声。   丘凤珍的肩头又是一抖。   他缓缓的抬起头,望着眼前这只漆面大红的木箱子,就好似是看见了一口能够吞人的深渊一般,眼睛里充满了畏惧。   丘凤珍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朱允熥,又看向一旁的高阁老和那位年轻的白主事。   朱允熥没有说话,他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着这位凤阳知府的选择。   而白玉秀却是有些好奇,他同样想知道,炆废人拿出来的这口箱子里,究竟都藏了什么秘密。   高仰止轻咳一声,眼睑下沉:“丘知府,太孙当前,何以迟疑?”   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也发话了。   丘凤珍心中愈发惶恐起来。   “臣领命!”   他低呼了一声,缓缓的挺起胸膛,双手颤颤的伸出,靠近那口藏着大秘密的木箱子。   箱子上的锁早就被人打开,只是箱子一直都未曾被打开。   丘凤珍的手已经捏在了木箱上沿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臂高高托着木箱盖。   咯吱一声。   木箱终于被打开。   一旁的白玉秀当即默默的伸长了脖子,踮脚看向箱内。   周围众人的视线,也都投向了箱子上。   丘凤珍处于正中,跪在地上的双膝向前挪动了几下,到了箱子边上,低头看向箱子里。   引入眼帘的,是一锭锭的金砖,以及放出去便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奇物。   然而在这成堆的珍宝上面,却是一叠叠纹样复杂,上面清晰标注着,最低都是千两纹银的青墨纸张。   仅仅只是粗看了一眼,丘凤珍估算着,这一叠纸张便价值远超十万两白银。   然而,这些却非是最让他惊讶的。   在这些东西的最上面,还有一直小木匣子,吸引着丘凤珍的注意。   他抬头看了眼四周,见无人开口,嘴巴小心的吞咽了一下,捏着手将那木匣子打开。   一封封的书信,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敬大明广陵郡王书!   丘凤珍双手一颤,急忙将那一封封书信摊开。   入目,书信题名皆为广陵郡王。   这些都是写给炆废人的书信!   一瞬间,丘凤珍终于明白为何今日凤阳城会有如此动荡了。   只是,炆废人现在如何?   丘凤珍心中划过一缕猜想,但很快便将其压下。   “丘知府可为我等审阅一番这些书信。”   一直不曾开口的朱允熥淡淡发话,目光幽幽的盯着那些书信。   白玉扳指已经是悄然的藏在了袖中。   有关于大明国号的由来,这些年一直有着不同的争议流传于民间。   以朝廷公开的表明而言。   明之国号,自然是源自于《易经》。   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此乃《易经》乾卦中文,以此对应元朝国号,同为乾卦的‘大哉乾元’,寓意大明取而代之的意思。   而在此基础之上,还有取自‘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明大宋天’的含义在其中,表明了大明乃是中原正统血脉的含义。   而在这样的官方解释之外,却还充斥着另一种充满戏剧性,更引人注目和热议的说法。   明教。   明教自域外而来,唐代之后被迫转为地下教社,随后在漫长的时间里与中原本土地下教社融合,成为了地方上长期制造起义、造反的动乱根源。   国初,前元暴行,天下大乱。   人人皆知,大明开国洪武皇帝,初年乃是投奔郭子兴名下的红巾军。   而红巾军又是出自何处?   有记:杀白马黑牛,誓告天地,谋起兵,以红巾为号。   这便是红巾军的由来,说的是韩林儿的事情。   而韩林儿当初手底下的兵马又是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韩林儿乃是造反世家出身,他家干的就是造反的事情。   韩林儿的父亲韩山童,一面务农,一面在河南及江淮一带散布‘天下当大乱,弥勒佛降生,明王出世’的传言。   当时元朝上下腐败,朝堂动荡,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韩山童放出的传言,自然是一时间引得百姓欢迎。   再随后,刘福通、罗文素等人聚集在韩山童身边,伺机谋划发送起义。一时间各地起义军云起响应。   诸如徐寿辉、郭子兴、孙德崖、张士诚等人,便都是那时候兴起的。   但是众多的起义军,皆以明王出世为大义,聚集百姓,组建军马,对抗元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教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群众基础。   于是,百姓们更愿意相信,大明是有着明教这个金主的支持,才能够打下中原江山,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只是当大明创立之后,似乎朝廷对明教这个昔日的金主,做出了过河拆桥的举动。   洪武初年,朝廷便下诏禁止一切地下教社。   尤其是明教下的白莲教、大明教、弥勒教,甚至是以律法禁令的形式确定。   朝廷数年之年,颁布有《大明律·礼律》、《昭代王章条例》、《招判枢机定师巫邪术罪款》等诸多律法,打击禁止明教及其相关地下教社的存在。   总之,大明的国号到底如何而来,大明和明教又有何关系,除了皇帝自己能解释,没人能说的清。   只是如今不可改变的是,朝廷对白莲教等存在的严厉打击。   丘凤珍拆开了一封封的书信,不断地翻阅着书信中的内容,额头上的汗水如雨一般的渗出滴下。   半响之后,丘凤珍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喉咙好似是着火了一般。   他心惊胆战的抬起头,看向脸色莫名的皇太孙。   “殿下……”   “这些……这些……都是白莲教贼子写的!”   “不!”   “不至白莲教乱贼!”   …… 第四百八十九章 价值三十万两的朱允炆   当了一辈子的官。   凤阳知府丘凤珍从没觉得,自己会有一天觉得当官竟然是如此艰难的事情。   此刻手中的这一封封书信,哪里是寻常的东西啊。   这就是一道道索命追魂的刀子呀!   这帮混账玩意,当真如那跗骨之虫一般,无孔不入。   丘凤珍已经不敢再往下看了。   看得越多,他越觉得国家早晚得败在这帮人手上,后背一阵阵的冒着冷汗,从骨头缝里透着寒气。   朱允熥靠在椅背上,目光淡然:“白莲教?果然也有这帮阴人参与。”   说着他翘起双腿,轻轻的架起了二郎腿,目光斜觎向高仰止、白玉秀二人。   高仰止眉头紧锁,淡淡的扫了丘凤珍一眼。   堂堂的中都凤阳知府,竟然被这么几封信给吓成如此模样,当真是国朝官员之耻!   白玉秀却是小声开口道:“臣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初殿下奉召寻赈河南灾情,行至徐州府时,曾遭遇叛乱设伏,便有白莲教之人参与其中。”   丘凤珍侧目抬头,深深的看了年轻的吏部主事一眼。   殿下竟然早就已经和白莲教交过手了。   那殿下是否又提前就知道,这箱子里存有白莲教送给炆废人的书信?   丘凤珍迟疑了一下。   朱允熥倒是开口:“丘知府,你对白莲教如何看?若是孤没有记错的话,朝廷在洪武元年就已经颁布旨意,禁绝白莲教等一应地下教社。”   丘凤珍连连点头,支支吾吾道:“是……是有此……朝廷向来严打白莲教……”   “那……”朱允熥话音吊起一半,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那为何,我大明的中都凤阳城,会有白莲教的书信进来?”   一波波的问责劈头盖脸而来。   压得丘凤珍两股战战,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臣……臣……”   “臣臣……”   高仰止翻了个白眼,想了想终究还是要为这糊涂蛋解释一番。   他转身看向朱允熥,轻声道:“白莲教于我中原,犹如跗骨之虫,自前唐以来,屡禁不止。前元天下大乱,地方民不聊生,本朝……   朝廷这些年虽严查白莲教众,然而官府在明,白莲教众在暗,隐于黎庶之间,官府难以分辨。中都居州府之间,未曾有过风波动荡,更是难以辨别。   白莲教众窜入中都,私入中都皇城,凤阳府权责之外,虽有失察之罪,却也情有可原。”   内阁大臣开口求情。   丘凤珍在意料之外,却是不由的定下心来。   虽然中都凤阳府知府,品级等同应天知府,乃从三品。可自己这个凤阳知府干的当真快活?   凤阳城里还有一个中都留守司,虽然职责中都卫所,可留守司衙门品级上高过凤阳府不是一星半点。   就说今日凤阳城封城,留守司衙门可是半点不给知府衙门机会,就自行封锁了凤阳城。   再者说,中都皇城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家宫廷禁地。   自己一个凤阳府的知府,能管得到中都皇城里的事情?   凤阳知府衙门,就是夹在中间受气的玩意!   然而,刚刚还在为丘凤珍和凤阳府解释的高仰止,却是冷哼了一声。   “然!臣子牧守地方,有守土之责。炆废人居中都数年,白莲教自不会今朝方才来信。   炆废人之前,白莲教亦定有渠道,往来中都内外。   不知几载光景,白莲教入中都凤阳,如入无人之地,视官府于不存,肆意进出。   凤阳知府衙门,此间可有察觉?   身为臣子,不差奸佞,可为失城之罪!”   丘凤珍快要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好端端的,原本只是一个失察的错过,怎么在这位年轻的阁老嘴里,自己就成失守城池的大罪了。   “下……下下下官……臣……臣……”   丘凤珍完全说不出话来,一张嘴便是哆嗦。   啪。   朱允熥的手掌拍在了扶手上:“是否失城,朝廷自有定论。丘知府,你手中的书信还未看完呢。”   “啊……”   丘凤珍长大了嘴,低头看向手中捧着的书信。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朱允熥,支支吾吾道:“是……是是是……臣这就看!”   丘凤珍低下头,看向手中余下未曾看完的书信。   如今已经确定白莲教流窜于凤阳城中,还与炆废人有过联系。后面这些书信,则更是将一个庞大的群体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凤阳知府在颤巍巍的低着头看这等大逆不道的书信。   朱允熥则是歪头看向一旁的高仰止:“你说,接下来这些书信,又会给我们怎样的惊喜?”   朝廷这两年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像白莲教这种无孔不入的,便是没有事也会掺上一脚。而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则更会紧张于未来。   他们习惯于提前下注,提前筹备后手。   哪怕最终会是赔本的买卖。   高仰止眉头紧锁,他将这几年朝廷的各项革新政令,以及触及到的方方面面都在心中盘了一遭。   年轻的内阁大臣,不由心中一惊。   朝廷的敌人真多啊!   “北边。”   盘索了好一阵,高仰止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说完之后,高仰止低头看了一眼跟前的丘凤珍,见到对方愣了一下,想要抬头却又止住,便知道自己不曾说过。   朱允熥笑了笑:“倒是与我猜测一般。”   “我……臣也知道了!”   白玉秀在一旁忽的低呼一声,瞪大了双眼,反应过来太孙就在眼前,立马合上嘴,小声嘀咕道:“洪武三年开中制……”   朱允熥和高仰止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年。   当时大明刚刚开国三年,天下尚未平定,便是南边数道还盘踞着前元的余孽。   朝廷为了稳定国家,保障地方军马,尤其是刚刚设立的九边防线军队保障,和山西道等地的商人们达成了一个将会贯穿整个大明未来,影响到整个帝国的协议。   开中制。   开中制的本意,是通过临近九边的山西道商人们,保障九边军马的粮草物资。   京师应天地处江南,远离九边,路途遥远。   朝廷每一次的粮草军械运送,在路上就要损耗过半,一石的粮食运到九边,或许只能剩下半数。   为了保证军队在九边戍守不会饿着肚子,减轻朝廷的负担。   朝廷拿出官盐贩卖的合法地位,给予山西道的商人们。   而山西道的商人们,则是以此获得河东盐池的盐引,替补朝廷的作用,为九边大同、居庸关等边关重镇输送粮草物资。   自洪武三年开中制施行以来,朝廷每岁能在九边粮草粮草物资一事上,节省超过五百万旦的支出,且能就地及时保证九边边军的粮草供应。   朝廷与山西道商贾达成的这一协议,本意是好的。   然而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却有着无数可以投机取巧的地方。   而山西道的商人,亦是由来已久,源远流长。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赞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山西道晋南地区的商人们,自先秦时期便已经开始了行商天下。   到隋唐时期,晋州、潞州、泽州等地更是出现大规模的商业城镇。   李唐起兵太原,定太原为北都,跨汾河两岸,商业繁荣。   韩愈有诗云:朗朗闻街鼓,晨起似朝时。   再到前宋之时,因国家边境军防需要,朝廷需要大量战马来保证军队战力,前宋从辽国大量购买战马。而这一阶段,山西道的商人们,再一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边州置榷场,与藩人互市,沿边商人深入戒界与外贸易。   虽然前宋后来担心纵容下去会危机朝堂政权,屡次下令禁止互市边贸,但地方上却早已积重难返,人人只顾眼前的利益。   到了本朝,开中制的施行,亦有二十年之久。   山西道的商人们,早已将触手从朝廷一开始允许的河东盐池,延伸到了江淮盐场等处。   并且,这些本就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在结束了前元末年动乱之后,仅仅是二十年的时间,就再一次的积攒起了巨量的财富。   要知财帛动人心。   有了钱财的山西道商贾们,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自然会使处各种手段来确保如今握在手中的财富,并且还要确保赚取更多的财富。   而手握九边重镇数十万大军粮草供应的山西道商人们,会将手中的权柄运用到极致。   “引兵入关!”   丘凤珍忽的惊呼一声,两手一颤,满手的信件哗啦啦洒落一地,而他整张脸已经布满惊恐。   这位帝国知府,终于是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朱允熥等人的目光淡淡的看了过来。   而丘凤珍这位凤阳知府,满脑子都是刚刚拆开看到的那封信。   满纸大逆之言。   丘凤珍抬起头,双眼却是一片空洞。   “他们……他们怎么敢……”   “怎么敢如此?”   “此乃叛国……这是叛国啊……”   朱允熥冷笑一声。   对于这些人而言,又有何曾不敢的时候,又有什么不敢的事情。   高仰止则是看向四周:“此事当封锁,不漏风声!”   干系实在太大了。   这一遭爆出来的案子,可不是河南道之类的事情。   这是涉及到大明九边数十万大军的军国大案!   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如今固若金汤的大明九边重镇将会从内部受到重重一击。   那时候,九边长城外的蒙古鞑靼部、瓦剌部,这些个狼子野心之徒,会如何选择?   他们会给大明喘息,处理好内政的机会吗。   答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朱允熥点了点头:“点一点这里的财物吧。”   一旁的孙成早就看不得丘凤珍这个凤阳知府的怂样,有了太孙这句话,他当即一挥手。   便立马有两名锦衣卫上前,将丘凤珍给拖到了一旁,却不离开而是站在对方的身后。   很显然,这是听了高阁老的话,要严防今日此间发生的事情被泄露出去。   孙成则是亲自带着人开始清点起了箱子里的财货。   高仰止挪了挪脚步,到了朱允熥的身边。   “此事干系重大,牵扯军国社稷,稍有不慎,恐致大乱。臣以为,当发函奏报陛下知晓,而后徐徐图谋。”   朱允熥手指头轻轻的敲击了一下扶手,轻声道:“有什么想法?”   “原本,他们在暗中,图谋诸事,朝堂不知。现在有了这些东西,朝廷便在暗处,他们浮出水面。”   高仰止整顿了一下措辞,继续道:“两军对阵,亦要知晓敌军位在何处。而今,山西道诸般之事皆已浮出水面,当以肃清为要。   臣以为,朝廷当务之急乃是驻步收回九边边军粮草物资一事。   而今朝廷控有交趾道,大船遮蔽海面,货运不绝。可自交趾道调运粮草,直发北平,转送九边各处。   过往我朝只能依托山西道的商贾供应边军粮草物资,如今却是不同。当初那般协商,乃是无奈之举,也正是因此给了某些人底气,让他们觉得,能够借此掌握不该有的权柄。   此事,朝廷只要一步步收回当初给出的协商之权。切断山西道商贾供应边军粮草物资一事,令边军无后顾之忧。   边军粮草不会短缺,则边军军心稳定。边军稳定,则九边不会出错。   九边无错,边外自无可乘之机。稳定九边,殿下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和选择,去从容处置山西道晋商大逆一事。   届时,不论是就近调动河南道都司军马,亦或是调动凉国公、西平侯二人麾下京军北上,皆可以雷霆荡平山西道之局。   那时候,山西道一地之事,亦不会牵累九边,更不会引得中原动荡。”   高仰止说完之后,双手都在一块儿,静静地注视着朱允熥。   在他的计划之中,朝廷就是要先一步步的以交趾道的粮草彻底取代山西道晋商们发运去边军的粮草。   朝廷只要稳定住数十万九边边军,山西道晋商们这些年所产生的影响,就会烟消云散。   边军不乱。   朝廷便有无数种法子去整顿山西道晋商。   朱允熥嘴里轻吟着。   不得不说,高春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好的办法,是朝廷最妥当的解决办法。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   那头正在清点箱子里财货的孙成,则是抬起头大喊了一声。   “殿下,已经清点完毕。”   “包括珍宝在内,此处共有财货不下三十万两!”   …… 第四百九十章 兄弟释怀,来岁共饮   一口箱子。   价值三十万两的财货!   高仰止、白玉秀两人对视一眼,这对儿同门师兄弟眼里泛起一阵异色。   “未曾想,我家二哥竟然身价三十万两。”   朱允熥语气幽幽的调侃了一句,手上的白玉扳指转动的更快了一些。   白玉秀干笑着低声道:“这些人当真是不惜重金啊。”   单单只是一个炆废人,被陛下贬为废人,宗室除名的宗亲,就能被山西道的晋商如此看重,耗费重金拉拢。   这些人可不是大发善心的,觉得炆废人被圈禁在中都凤阳城,日子过的不好,所以才要伸出援助之手。   “所图甚大!”   小高阁老一锤定音,眼神深处流露着凝重。   几人将目光投向朱允熥,等待着这位帝国皇太孙最终的决断。   此事已经不是简单的一起奸佞作乱,勾结白莲可以解释的了。   晋商们自洪武三年获得开中制下河东盐池的权力,掌握着九边重镇数十万边军的粮草物资调运之权。至今亦有二十五载,元末天下大乱时,伤了元气的晋商们,也早已恢复了元气,甚至是更进一步。   手中有着富可敌国的财富,有着掌握数十万边军肚子能否吃饱的权力,控制着整个河东盐池。   这些本是士农工商之中,最低层的商贾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地位已经超越了本不该有的界限。   数十万边军牵扯其中。   那山西道三司衙门,以及整个山西道地方官府,又在其中参与多少?   这上上下下,又有多少本属于朝廷的官吏,已经被富可敌国的晋商们拉拢腐蚀,并为其左右奔走,上下遮掩。   能在短短数年之间,在中都凤阳城内,对一个已经没了任何希望和权柄的炆废人,投以三十万两的财货。   这些人恐怕早就已经将整个山西道经营成了国中之国!   孙成察言观色,小声道:“此处财货当如何处置?”   “既然是二哥的东西,自然是还于二哥。”   朱允熥淡淡一笑。   孙成愣了一下,颔首躬身退后了一步。   炆废人被太孙从这桩事情里,一句话轻飘飘的摘了出来。   高仰止躬身道:“殿下是否要臣此刻秉笔奏章,报送陛下?”   白玉秀目光立马投向大师兄。   能亲眼看这位同门大师兄亲笔奏章可是不多的机会。   朝堂之上,那众多的官员,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施政理念,而他们的奏章便能最直接的体现他们政念的地方。   朱允熥点了点头:“报送应天。”   “那山西道一事处置之法……”   “断山西道晋商生机之路!”朱允熥眉宇之间显露冷冽之色,沉声道:“报于陛下知,山西道晋商执开中制,与国大不益之处。朝廷当加设北平府大仓,广运交趾道、占城道粮草背上存储,转调九边各处重镇,于我大明边军之用。”   高仰止颔首道:“若要平稳处置山西道晋商一事,开中制于时下难免仍要续行。北平府大仓加设事,朝廷可行文借口整顿九边军马,朝廷策划筹谋北伐,为军需之用。”   数十上百万石的粮草调运,势必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如此多的粮草被运抵北平府,负责九边边军粮草补给的山西道晋商,必然会在事情开始的时候就接到消息。   朱允熥目光转动,高仰止以朝廷筹备北伐为由,掩饰加设北平府大仓,取晋商而代之,不可为稳重。   他点头道:“照此草拟奏章。”   “臣遵令。”   高仰止颔首躬身,抱起双拳,继而转口道:“殿下,微臣以为,若要彻底平定晋商所生之乱,朝廷亦要重新拿回河东盐池。   近年,晋商已将手脚触碰到淮扬盐场。北平府加设大仓,断起祸及边军。禁河东、淮扬盐场,则可绝其财源。   待一切筹备稳妥,殿下便可号令军中,合围山西道,关门打狗,彻底清剿山西道奸佞宵小之徒!”   这是一个漫长的计划。   朱允熥手指头轻轻的敲击在扶手上,发出低沉的闷响声。   良久之后,他方才点头开口:“春风秉笔,此事皆以你所执。”   高仰止目光闪烁了一下。   以山西道一道为锤炼之地,上下散之于整座朝堂的干系社稷之事,便如此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弯腰:“微臣领命!”   朱允熥嗯了声,双手拍在扶手上,撑起身子:“中都诸事,交随行处置,凤阳知府随行北上。”   被两名锦衣卫官兵看管着的丘凤珍,悬着的一颗心闻声落下,却不曾能安定,而是如堕冰窖之中,亦如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自己要完蛋了。   朝廷里的那帮官员随行太孙北上巡察,那是受重用的表现。   自己好端端一个中都凤阳地方知府,被点名随行北上,这就是要将自己从凤阳知府的位子上给挪开。   自己随行北上之后,凤阳府的位子难道还能一直空缺,留着等自己回来继续干?   只是没人在意这个凤阳知府在官场上的得失。   朱允熥又与高仰止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孙成,带上了那口箱子,自往朱允炆所在的院子而去。   等朱允熥赶至院门下,便见朱允炆已经抬出了一个刨床,手中拿着几样木匠用具,正在打造着几样尚还分不出模样的家具。   哐。   木箱子去而复返,被孙成的麾下放在了朱允炆的视线里。   正在一块画好线的木棍上开凿的朱允炆双手不由一颤,那锋利的凿子就滑出线外,凿出一大块的木屑。   他不由皱起眉头,抬头望向同样是去而复返的朱允熥。   “一文钱没了。”   却就是对那明明就在视线里的木箱子,视而不见。   朱允熥瞧了两眼,却是径直坐在了木箱子上。   他伸手向下,拍了拍木箱子:“这里刚刚让孙成轻点过,不下三十万两的财货。照理说,该是送回应天,交于户部,充入国库的。   只是向着,你与二嫂在这边生活,也是不易。城外的田地,当初是要给你的,却不想被二哥你尽数赠与百姓。   如今这些钱财便留下吧,不论如何,也算是让二嫂能过的更体面些。   再者,二哥若是将这些钱财散出去,恐怕百姓也不敢收。财帛动人心,百姓们若是拿了这些东西,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说那些需要去晋商钱肆才能兑换的交子,就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   但凡是寻常百姓拿在手上。   除非是永远不漏出来。   若不然,定是留不过第二天。   甚至是要招致杀身之祸,灭门之灾。   朱允炆长叹一声:“太孙殿下此举,又是何必……”   “算是朝廷这几年,未曾顾全中都皇城的补偿吧。”   朱允熥淡淡的轻声开口解释着,目光则是看向朱允炆手下那块被凿坏了的木头。   “这是要做什么?”   说起自己的木匠活,朱允炆眼睛里明显露出了亮光。   这时候,原本在屋里整理家务的秋娘,也已经是提着凉茶壶和茶碗走了出来。   秋娘眉目带笑,很是温情:“殿下请用茶。”   “谢过二嫂。”   朱允熥顺口道了声谢。   秋娘为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凉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也不多留,便转身又回了屋子里。   朱允熥饮了一口凉茶,目光直直的盯着朱允炆。   被盯得似是有些难受。   朱允炆低下头,目光可惜的看向被凿坏了的木头:“这原本是城东那边张老伯家定的摇椅。老伯家里这两年屡添孙子,老人家也不干活了,便想着含饴弄孙,弄一把摇椅,院子里移几株紫藤。”   说着话,他已经是将这块凿坏的木头放在一旁,重新取了一块尺寸相同,早已刨好的木头放在了台子上。拿着一旁的墨斗炭笔,就要准备重新划线。   朱允熥便在一旁默默的注视观察着。   仅仅这是短短数年光景,朱允炆的双手已经不似当初长在宫廷之类那般细嫩。   肤色深了一些,更沧桑了些。   手指肚子和手掌之间,也多了些颜色更深的老茧。   大抵是因为一直做活,手指更粗了些,手掌更大了些。   看得久了。   朱允熥才发觉,朱允炆整个人这两年也变得更加壮硕了。   眼前的一切,并非是朱允炆知道自己来凤阳而装出来的。   这些年他就是如此过来的。   锤头砸在凿子顶部,朱允炆的手稳稳的抓住凿子,凿头一下下如同切豆腐一样的进到木头里。   也不见朱允炆的手怎么动,那木屑便以整齐的形状,在划线范围内被切开。   “文圣和茯苓两人,现在被爷爷养在乾清宫。”   “老爷子整日里旁的事也不做了,若不是我们拦着,他都要给两个还在亲自换尿布。”   “若是得了空闲,二哥也为爷爷做一把摇椅吧。”   “到时候叫了人,只管送去应天。”   朱允熥轻声细语的开口说着话。   原本还嘭嘭嘭作响的木匠活,在朱允炆的手上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朱允熥,双眼目光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半响之后。   朱允炆才重重的点点头。   “明日便开始做,皇城里有些好木料,还要……”   朱允熥抬手道:“日后凡是用料之事,二哥只管交代中都皇城的人,他们会为二哥安排好的。”   朱允炆点点头,停顿了一下。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有与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再见之日。   也未曾想过,见面后能有如此平静的交谈。   更没有想过,当初的一切种种,似乎都已经如同山间烟雨,随着太阳的升起,烟消云散。   “你什么时候走?”   朱允炆想了想,终于还是询问了一句。   朱允熥面带笑容:“今日以祭奠信国公,此刻城中正在清剿白莲教众。余下收尾之事,自会移交锦衣卫督办。明日,便要启程往河南道河道总督衙门去。”   “明日就要走啊……”朱允炆的脸上没来由的露出一丝恍惚,更有着不易察觉的忧愁,他摇摇头道:“当以国事为重。前几日的邸报我看了,这一遭你要在外面年许,北至九边各处。那边听说很凶险,如今也愈发的不安宁,万望周全。”   朱允熥笑了笑,看着朱允炆:“二哥可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朱允炆摇摇头:“本想明日与秋娘出城,在城外与农户家中,寻些野味带回,晚间让秋娘做几道菜,再去西城的酒肆打几两酒,与你……”   朱允熥当即开口道:“二哥若是想这般,可后日再启程。”   “不了不了。”朱允炆连连摇头:“等明年你北巡结束,南下回京,亦可再过凤阳。到时候定要事先叫人送来信,我与秋娘也好提前准备好酒菜。”   “那这杯酒可要等上许久了。”   朱允熥淡淡的说着,眉目间却是带着由衷的笑意。   朱允炆随意道:“人未老,酒肆在,对饮有期。”   此刻的朱允炆有着前所未有的从容和轻松。   朱允熥认认真真的注视着他,最后点头道:“也好,等明年我再来凤阳,与二哥共饮这一壶酒!”   ……   夜半月明,满天星辰。   夏日里还未钻进泥土中的虫子,还在保留着最后对这个世界的喧嚣。   窗纸将月光放进了屋子里。   不大却干净整洁的里屋,床榻上,朱允炆靠在枕上。   在他的身边,秋娘眉头微皱。   朱允炆便望着床脚前的窗台,望着窗外的月华,望着窗外的宫墙黑影。   “二郎。”   “嗯?”   “那只箱子,怎么还是回咱们家了?”   “……”   朱允炆合上嘴,转头看向枕在自己胳膊上的秋娘,脸上露出笑容:“那是给你的彩礼。”   嘭。   朱允炆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没正经的!”秋娘皱着眉头,挺着鼻头:“我看了呀,里面好多的宝贝,还有好多的钱票。这么多钱放在家里,真的没有事?”   朱允炆点点头,又摇摇头。   秋娘仰着头,看着属于自己的男人。   朱允炆很久之后才再次开口。   “老三现在真的不一样了。”   “有他,是国家之幸。”   “只是和他说好的那杯酒,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了……”   …… 第四百九十一章 圣教昭昭,大明窃国   凤阳城被封锁了整整一个昼夜。   夜色下,凤阳城内无人安眠,城外亦是暗流涌动。   当硝烟在凤阳城中升起,将一片片的月华和星光遮蔽住的时候。   凤阳城外,藏在黑暗之中的不肯入眠的人,却动了起来。   《水经注》:濠水出阴陵县阳亭北,东北流经小城,而北流注于淮。   濠水并非大江大河,但在整个中原的文化体系里面,却广为人知。   不是因为其水势汹涌,亦非两岸有绝美之景,引得无数词藻堆砌传唱。   只因为,数千年前的两位先贤,在这条不长不宽不美的濠水之上,发生了一场传承久远的辩论,方才有了千年的名气。   那一年庄子和惠子相约游玩,于濠水之上。   庄子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庄子化身杠精,惠子急了。   惠子怼:“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开始终结惠子:“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至于惠子最后有没有因为庄子的杠精本质,而暴起伤人,后世人并不知晓。   而能梦蝶的庄子,会在濠水之上说出知鱼之乐的话,也属实再正常不过。   只是千年前的一场友人见的抬杠,却让濠水留下了一段千古的佳话。   然而今夜。   濠水再无佳话,只有阴谋。   秋日里的夜色如同锋芒一样,寒冷之中带着萧杀。   濠水两岸,地势平坦,少有遮挡。   然而夜晚对于此时的人们来说,依旧是充满了危险的。   村舍之中的家家灯火早已熄灭。   游走在村子里的家犬也已归窝,等待着日头的再一次升起。   秋风在濠水两岸拂过,将已经枯黄的野草腰身压得更低了一些,水汽开始从泥土下翻滚上来。   几片衣袍从草丛间游走,不久便已经沾湿。   濠水东岸,与凤阳城隔水相望的野外。   一片低洼地上,一道道人影压着身子,从周围的夜色中滑入聚在了一起。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一道道低沉且虔诚的声音,在夜色下的低洼地里回荡着、传唱着。   人聚集的越来越多。   只是每一个到来的人,都自动的站在了应该在的位置上,到场之后出了教中的口语之外,便再无言语。   人群将中间的位置留了出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正主到来。   没有人急切,也没有人暴露出不耐烦。   即便已经是深夜,却没有人露出困倦的神色。   嗒嗒嗒。   在很长的寂静之后,一阵低沉的脚步声从黑夜里传来。   低洼地里的人们顿时双眼一亮,纷纷昂首挺胸,目光循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未用多久。   便见数名身上带刀的男子,簇拥护卫着两名身着锦服的男子到了人们面前。   两名锦服男子未曾并肩同行。   走在前面的是年轻些,估摸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青年人脸上已经留了一抹短短的胡须,眉目之间有些清秀阴俊,细长的手掌上,指甲被修剪的十分整齐。   当他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时,眼神里流露着一抹幽光,看清了聚集在此处的人数之后,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和轻蔑。   而在青年人身后半步,另一名锦服男子,则已有四十出头的年纪。   虽然身着锦服,却掩不住健硕的身故。   粗壮却没有一丝肥肉的脖颈,泛着黄铜肤色。   同样粗壮的双臂下,是一双厚实且布满粗茧的手掌。捏合松开之间,好似能一拳了结人命。   中年锦服男人的双眼炯炯有神,站在青年人的身后,眼神已经锋利的扫过低洼地里聚集齐了的人。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我等拜见小明王,拜见护教太保。”   青年人轻轻点头,有些不情愿的嗯了声,挥挥手。   中年男人则是面露笑容,看了一眼众人,轻声道:“劳诸位久候,小明王来途几番担忧诸位安危,惦念诸位。都快快免礼。”   说着话,中年男人便在青年人身边,侧目看了一眼,伸手朝向人群中被留出的中心位置。   青年人转头,朝着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方才轻踏脚步,走入人群中。而中年男人,则是全程跟随在其身后。   周围的人群自动的分开,虽然这里大多数人都只是农户或是匠人出身,又或是商贾、仆役之类的贱籍。但每个人在看到青年人的时候,都默默的低下了头,仪态恭敬的无可挑剔。   没人敢在青年人和中年男人面前造次。   今夜能到这里的人,都是知晓这两人身份的。   不论是青年人还是这中年男人,都是有着深厚背景和出身的。   且先说这中年男人,其父乃是前元时天下无数起义军之一的领袖刘福通。   前元至正十五年,刘福通等人在亳州拥立韩山童之子韩林儿称帝,改元龙凤,国号宋。   刘福通历任平章、丞相,官至太保,诸事皆由刘福通决断。   而此时这中年男人,便是刘福通之子刘宗圣,如今的白莲教护教太保。   而一直走在刘宗圣前面的青年人,身份更是深厚。   便是当初被刘宗圣之父刘福通拥立称帝的韩林儿之孙韩明王。   韩明王亦是如今的白莲教首领,教中小明王。   因为两人祖上的渊源和出身,可以说如今中原各地的白莲教、明教中人,皆以其二人为首。   在经历了前元的动乱和大明开国之后,白莲教内部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等级和阶级的控制,比之大明开国前更加的明显和森严。   韩明王和刘宗圣两人离开护卫,一路走进人群中。   人群露出热切的目光。   当韩明王的名字,在教中传荡时,所有人都清晰的明白,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白莲教中的很多人,少有机会能见到刘宗圣,更不要说是韩明王本人了。   到了场中。   韩明王目光先是环顾四周,最后落定,看了眼身边的刘宗圣。   他轻声开口,语气平静的带着几分清冷,却吐字清晰。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便是韩明王的身份,也要在所有公开的场合,先声开口此句。   在场一众白莲教众当即低声重复。   韩明王吐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和心态,继续道:“圣教昭昭,天命在我。圣教今日盛况,皆为教众拥戴,圣教功成之日,便是诸位封侯拜相之日!”   造反不是请客吃饭。   当初秦法明确写明,征发徭役遭遇暴雨阻行,可免罪延期。   但陈胜吴广等人起义,以秦法严苛为由鼓动百姓,还要喊出那句贯穿数千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传世之言。   所为的,就是激发人们心中的欲望和期待。   今日之韩明王亦如当初的陈胜吴广,更似古往今来所有的造反起义者一般,功成之前都要对人们许以重诺。   周围的人群明显更加的热切起来。   刘宗圣目光欣慰的注视着韩明王的侧影。   白莲教需要有一个人将其拧成一根绳,这个人非韩明王无可替代。   当初自己的父亲能执掌龙凤朝,自己如今亦是如此。   韩明王的声音,依旧在黑夜里回荡,只是变得悲愤了一些。   “龙凤元年,皇考称帝于亳州,百废俱兴,正是再造山河之时。却不想天时未至,社稷被昔日部下反叛所夺。   更恨!   龙凤十二年,皇考与太保先父为朱家所害。名为派遣部将接应护卫,实则却暗中授意,命那廖永忠戕害皇考与先太保。   朱元璋本为我教教众,借我教之势,自那僧侣起家,坐享富贵。却不想其忘恩负义,蛇鼠两端。   朱明窃夺天下,洪武元年,便下诏禁绝我等,背信弃义。二十八载,圣教无数人,被这朱明所害。   今时,朱明要做那动荡天下的新政,更是要断天下人的活路。我本欲云游四海,襄助教众,有那吃饱穿暖的日子。   却不想朱明不留我等活路,我实属无奈,只能做父辈之事,聚天下有志之士,行杀伐之事,诛窃国之辈,复圣教昭昭,建光明天下!”   韩明王的声音很平静,但却极具蛊惑性。   人群的怒火被勾动,被点燃。   刘宗圣在一旁复盘着韩明王方才所言,是否与二人来此之前所议有错落之处。   事实上。   前元指正十五年,刘福通拥护韩林儿在亳州称帝。   同一年,元军便在太康大败刘福通,进逼包围亳州。刘福通走投无路,挟持韩林儿逃往安丰,其后再聚兵马夺取地盘。   至龙凤四年五月,刘福通继续挟持韩林儿迁都开封,八月又迁回安丰。   等到了龙凤就连,安丰被张士诚部将吕珍围攻。刘福通派人向朱元璋求救。那时候,朱元璋已经起势,亲率大军,出手将刘福通、韩林儿解救至滁州,建造宫殿给韩林儿居住,身边官属一一被更换撤下。   等到了龙凤十二年,朱元璋派遣部将廖永忠去滁州,要将韩林儿、刘福通等人迎入应天城。   船至瓜步州,不了船只翻江沉底。   韩林儿、刘福通等人不幸遇难身亡。   而韩、刘而二人的子嗣,却因为种种缘由,又幸存了下来,藏匿于世人之中。   那时候,地方上便有传言,当时船只翻江,乃是朱元璋事先授意廖永忠而为,为的便是要自己称帝登基。   只是事情的真相,没人知道。   廖永忠也在洪武三年,朝廷大封有功之臣时,被朝廷册封为德庆侯,年禄一千五百石,授予世袭罔替铁券。   洪武八年,廖永忠因僭用龙凤等违法之物,被坐罪赐死。   事件的知情者,如今只剩下洪武皇帝一人。   人们再也不会知道,当时那条船,究竟是真翻还江还是人为。   刘宗圣见人群被韩明王激起心中怒火。   他接过话:“我等此次前来中都,便是为了炆废人而来。却不想,今日方至便闻听凤阳封城,官军在城中大索本教教众,肆意戕害教众,可谓是手段狠辣。   今夜召集诸位于此,便是共议起义一事。我等已各方联络,只等此番朱明那所谓太孙小儿北巡,便借机起事。   而再次之前,还望诸位于中都襄助,毁朱明祖业。待凤阳封城结束,小明王自会入城,寻那炆废人相见。   若本教能挟被朱明所弃的炆废人,更可借其名召集天下。”   “太保只管发话,我等必尊小明王之令,助兴圣教,光复故国!”   相聚于此的中都地界的白莲教众,纷纷开口呼应。   刘宗圣欣慰点头:“明日,我等先观凤阳情形,再行定夺。待朱明小儿离城之后,便是我等行事之时!”   “谨遵令!”   韩明王挺起胸膛:“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   ……   当第二日破晓未至,城门在双眼发黑,满脸杀气的留守司官兵们的推动下被打开。   知府衙门也派了人在各处宣告,中都凤阳城的封城已经结束。   然而,昨晚凤阳城中那彻夜不歇的厮杀声,此刻仍然回荡在城中百姓的脑海里。   不少人家的院子外面,还残留着官府未曾来得及冲刷干净的血渍。   以中都皇城为核心,整座凤阳城保持着另类的寂静,除了官府衙门的人还在城中巡逻外,难见百姓出门。   东城门下,分属于凤阳各司衙门的几队人,严阵以待的守在城门内外。   一辆辆盖着厚布的大车,在车夫的驾驭下咯吱咯吱的摇摆着驶向城外。   马车虽然被装的很严实。   但车板边缘,仍然可见有一缕缕的血液流淌出来,并且不断地顺着马车尾部低落在地上,不长的时间,街道上已经是留下了两道清晰且渗人的血痕。   一夜的追杀,凤阳城里潜藏的白莲教教众,以及那些被晋商收买之人,尽数被锦衣卫揪出诛杀。   马车将杀戮送出城外。   东城门后,皇城方向的街巷里。   秋娘双眼带着恐惧和害怕,双手紧紧的抱着朱允炆的手臂。   “二郎,真的死了很多人啊。”   “不会有事吧?”   …… 第四百九十二章 炆游濠水,白莲掳人   东城门下。   装着尸骸的马车,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而出。   地面上,殷红的血渍也慢慢变得发黑。   官兵们经过一夜的大索全城,与人厮杀,此刻随脸色憔悴,却是面露杀气。   冰冷的甲胄,锋芒毕露的战刀,甲胄战袍之间夹杂着的血渍和那些未曾来得及清理的骨肉碎末,让人远远的望着,便只觉得不寒而栗。   巷道口。   秋娘满脸紧张。   自家人知自家事。   二郎是皇帝的皇孙,是在数年前被废黜贬谪囚禁在中都皇城的宗室除名者。   按照说书人先生的那些故事。   古往今来,多少在宗室里被废黜抛弃的人,是能有好结果的。   那些马车虽然被厚布严严实实的盖着捂着,可地上的血渍却让秋娘分得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夜之间,凤阳城里死了这么多人。   自家二郎真的会没事吗?   秋娘双手抱着朱允炆的手臂,身上不由打了两个寒颤,不自觉的将朱允炆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的脸上、眼神里透漏着慌张和不安,再一次试图确认道:“二郎,会不会有事?”   朱允炆目光深邃的盯着从城中各处,往东城门外运去的马车,听到身边秋娘发出的不安声,侧目低头,脸上露出笑容,抬起另一条手臂,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秋娘的手背。   “放心,咱们家不会有事的。”   秋娘张了张嘴,心中的担心并没有减少。   朱允炆继续安抚道:“若是有事,此刻我们也不能出现在这里了。便是连中都皇城,今日也走不出来。”   今日中都多云。   阳光穿过层层云朵洒在大地上,已经变得格外柔和,天空也是淡淡的微光。   秋娘歪着头,几缕清风吹动她的发梢,清秀的脸上,黛眉皱起:“太孙殿下,今日就要离城了吧。”   朱允炆一直在观察着从城中出去的马车,只等这些马车都出城中,才打算继续出城。   他回首看了一眼,在一片片低矮的民房后面那高耸的中都皇城城墙。   红墙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五彩的光芒。   宫墙上的护卫比以前更多了一些。   似乎是为了确保皇城不再被带人侵入呐。   朱允炆的脸上浮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他啊,如今是监国皇太孙,国家储君。朝廷开洪武新政,今年朝廷在应天城理清了上上下下,如今也该到了地方上了。   朝堂上下一气,地方上也要正本溯源,如此才能确保洪武新政的施行能得到贯彻。   他啊,肩膀上的担子很重。开国勋贵、朝堂大臣、地方士绅、百万明军,一样样的事情,都系于他的身上。   若当初是我,恐怕我是想不到要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说到底,这个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   如今想来,我该佩服他,也该庆幸有他。”   朱允炆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话。   秋娘不懂什么是洪武新政,也不知道那个担子到底有多重,她只知道这一次皇太孙来了中都之后,自家男人变了。   变得更加从容。   变得没有以前那般的紧张不安。   秋娘靠在了朱允炆的肩膀上:“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   朱允炆点点头,没有迟疑:“他是个好人!”   说完之后,朱允炆转过身,双手抓住秋娘的手。   秋娘愣了一下,眼里露出好奇。   “二郎有事?”   朱允炆点点头:“我想了一下,那三十多万两的财货,我们不必留。如今皇城里有他叮嘱过,家里的日子总能过的更好些。”   秋娘点点头:“可是殿下不是说,那些东西,都是寻常人不能用的吗?”   “放心。”朱允炆摇头道:“那些东西,寻常百姓用不了,可凤阳城里的勋贵们却能用。到时候,我与他们各家送去,换成碎银宝钞,再分与城外百姓便是。”   秋娘脸上满是柔情:“二郎心善。”   朱允炆笑了笑,却是摇头:“与他相比,我这点心善又算得了什么。只当是让我家在凤阳,不叫百姓们骂我们家是忘恩负义之辈。百姓手上多些钱粮,日子也能更好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二郎是担心朝廷和官府不允许?”   “朝廷有他在,不会有人说什么。”朱允炆望着东城门后的马车队伍已经全部出了城,轻叹一声道:“只是还得想个法子,总不能让百姓们养出不劳而获的恶习。得寻个法子,将这笔钱给到百姓手中。”   百姓是淳朴的。   但社会是复杂的。   升米恩,斗米仇。   这样的道理,早在千年前便被人们广为传播。   秋娘面露笑容:“二郎总是能想出办法的!”   女人总是这样无条件的相信自己。   朱允炆温柔的笑着,手掌轻轻的抚摸着秋娘的秀发:“走吧,听闻濠水旁有一处菊花园,是开国公府名下的产业,也不知道这时候开的正盛否。”   秋娘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灿烂起来。   这让朱允炆觉得,满城秋景,皆不如此刻。   “城东濠水那边,有一处水湾,要是夏天的话,就能下去直接抓鱼了。这几年都没有机会和二郎出来,以后要是都能出来,二郎肯定会喜欢上的。”   秋娘一直抱着朱允炆的手臂,两人从巷道口走向东城门,低声说着话。   此时城中方才有了一些人声,但百姓们却不敢走的太远,更加不可能是到满是血腥味的东城门来。   朱允炆和秋娘两人的出现,自然是立马就吸引了城门内外留守司官兵的主意。   “是炆废人。”   城门下一名小旗官对身前的总旗官低声解释了一句。   总旗官双眼一缩,静静地注视着从城内走向城门下的朱允炆和秋娘二人。   “知府衙门给的消息,不再禁止炆废人出入凤阳。”   总旗官低声说了一句。   小旗官当即点点头:“那是否要属下带着人,远远的跟着?”   这头,朱允炆已经带着秋娘到了城门下。   “诸位辛劳。”   朱允炆很是客气的拱手,冲着城门下的官兵们问候了一声。   一众官兵连忙挪脚错身。   总旗官回头对着小旗官说道:“不必。”   随后,便想要朝朱允炆还礼,只是想了想,对方如今只是废人身份,若是自己表现太过,若是被人揪出把柄,到底还是有些不好。   总旗官便开口道:“这两日凤阳不太安生,出城走动还需小心些,若有事,只管往这边寻我等。”   朱允炆面带笑容:“晓得了。”   说罢,便牵着秋娘的手,走向城外。   落在两人身后的总旗官和小旗官,随着他们的背影,转身看了过去。   “太孙殿下自北城门出城,渡淮河往北。今日他就能随意出城,想来往后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了。”   小旗官轻声低语念道着。   总旗官目光更加的深沉一些,望着炆废人渐渐消失在城门外的背影,开口道:“大人物们的事情,岂是我们能揣测的。昨日恶,今日好,明日还不知是怎样的呢。”   小旗官点点头。   自己不过是个留守司小旗,且不说离着朝堂有多远,便是离着留守司衙门的那些大人们,那都是只能远远观望的资格。   城外。   朱允炆走在官道上,不由的挺起胸膛抬起头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随后,浑身抖擞,双目有神的看向城外已经泛黄的沃野。   秋娘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歪着头注视着这个走出凤阳城的男人。   城里岂是本就有可以雇佣的牛车,供人出城游玩。   只是朱允炆并未花费这个钱。   他与秋娘两人只是静静地走在城外的官道上。   而濠水离着凤阳城,也没有多少的距离。   未久。   只余下潺潺流水的濠水,便已经出现在朱允炆二人眼前。   淮右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不宽的濠水横切大地,往北汇入奔流的淮水里。   濠水之上有桥梁。   只是未曾知晓,是否便是当年庄子和惠子游于濠水之上的那座桥。   站在桥上,朱允炆努力的试图辨认着方向。   “也不知开国公府的菊花园到底是在哪个方向。”   秋娘双眼弯似月牙,轻声道:“只要与二郎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朱允炆不由紧了紧被握在自己手中的小手。   两人走桥过河,漫无目的的游走在田野上。   在远方。   不易被察觉的地方。   一伙人正贴着被堆放在田埂旁的草堆下,目光警惕的望向四周。   大多数的白莲教教众,都是地方上的寻常百姓,这些人白日里都要忙着农活,无法分心从事旁的事情。   而那些参加白莲教的商贾、士绅,为了掩饰身份,也大多不会选择在白天外出与白莲教往来。   所以,白莲教的大多数活动,都是放在了黑夜里。   像今日这样行走活动在白天里的情况,十分少见。   刘宗圣望着濠水对岸的凤阳城轮廓,心中推测着朱明皇太孙离城的时间。   一早守在凤阳城那边的人便赶回来通报,凤阳城已经解除封城,正在由东城门往外运送昨夜里被诛杀的尸骸。   那几乎都是圣教在中都凤阳城全部的中坚力量啊!   更是圣教和山西道那帮的人,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一股力量。   如今,尽数折损在了朝廷的手上。   刘宗圣心中压抑着怒火,若非如今天下被朱明所得,圣教又何必如此躲躲藏藏,自己又何必如此的白费周章。   晋商不是好人。   但圣教需要他们手上掌握的钱财,那海量的钱财。   而晋商则需要通过圣教,来一层层的腐蚀那些大明的官员,控制或解决那些不老实配合的人。   很无奈。   若是自己能够彻底掌控局面的话,也不必借韩明王这个废物的名头来行事。   刘宗圣的目光从远方的凤阳城收回,侧目淡淡的看向一旁靠在草堆下闭目养神的韩明王。   韩家人当真是糊涂的。   明王也是他们能用的?   心思如此直白的暴漏出来,当真是毫无顾忌。   “太保。”   靠在草堆下的韩明王,忽然微微睁开双眼,开口喊了一声。   “嗯?”刘宗圣疑惑的发出一声,转过头脸上露出笑容:“小明王有何吩咐?”   韩明王的眼里有些波动,低声道:“此间凤阳之事完毕,我们是要北上?”   刘宗圣点点头:“北上山西道,说不定今年还要出关一趟。”   “出关啊……”   韩明王眼神又是一阵闪烁,只是却不再说话,而是点了点头,便又闭上了双眼。   刘宗圣愣了一下。   全然没将此当一回事,继续专心看向凤阳城方向。   蹬蹬蹬。   濠水对岸,有两人弯着腰低着头,小心快步的走了过来。   两人到了刘宗圣跟前,便双手抱拳。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刘宗圣点头回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说完之后,他才继续问道:“凤阳城如今是何情况,那朱明太孙小儿可否已经离城?”   其中一人立马点头:“朱明小儿在今日凤阳开城门时,便已由北城门出城,往淮水而去,似乎是要渡河北上。”   不等刘宗圣接过话。   另一人已经双眼闪着亮光道:“太保,我等先前在东城门外,似乎是看到朱允炆携妻出城,正在往濠水这边过来。”   “朱允炆!”   刘宗圣顿时一愣,直起身子,目光四处搜寻着。   在他身后,闭目养神的韩明王悄悄的睁开了眼,却又很快的闭上眼。   刘宗圣看向身边众人,随后询问道:“可否看到,朱允炆身边有官府的人?”   “没有,只有朱允炆和他妻子二人。还有兄弟在那边远远的盯着,我等发现朱允炆后便立马赶了过来。”   说着话,这两人看向刘宗圣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期待了起来。   刘宗圣也没有辜负二人,点头道:“圣教会记下你们今日的功劳。”   说完之后,刘宗圣已经是站起身:“今日,便是圣教踏出夺回天下的第一步!”   夺天下,杀刘。   草堆下,韩明王也站起了身,目光只是在远方的濠水上扫过一眼,便盯着刘宗圣的背影。   自己当初年幼,别刘宗圣掌控,这些年圣教之中大小一应事务,皆被刘宗圣掌控。   韩明王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如前汉之时,被曹操挟持在手上的汉皇帝而已。   “来日,太保为丞相,尔等便是朝堂之上公侯!”   韩明王随口的丢下一句,已经说过很多次的许诺。   刘宗圣很满意,招呼两人。   “头前带路,今日有此机会,也不必冒险入城。”   “挟了朱允炆夫妻二人,我等便一路北上!”   …… 第四百九十三章 黄河大崩溃   在前来中都凤阳城之前。   刘宗圣就已经经过了周密的推演,并且筹备了方方面面的力量。   借晋商手中的财富,腐蚀中都皇城里那些被去了势的阉人,从而将被朱元璋废黜了的宗室皇孙朱允炆拉进棋盘中。   只要这一次掳走朱允炆,带往北地。   到时候聚圣教教徒,以晋商和圣教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装备起一支起义军,只需要夺下一两处九边关口。   将消息放出关外,引得那些元人南下。   朝廷必然会内外大乱。   而有元人吸引明廷的注意,圣教便可继续躲藏在地方,不断制造骚乱。   只要等地方上够乱,等那些因为明廷的洪武新政而早就怨恨在心的地方士绅们,看到了乱象,看到了可乘之机。   那时候,也就是圣教真正重新夺回天下的时候。   韩明王已经被自己掌握在手上十数年,往后再加上一个朱允炆。   刘宗圣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将三十年前父亲梦想做成的事业完成。   朱家做了快三十年的皇帝。   如今,合该到了刘家坐在龙椅上!   人群沿着濠水,往濠水桥过去。   转过了几道河湾。   远远的。   刘宗圣就看到在岸边,一名男子正牵手着一名女子,慢步在岸边的花丛草地上。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本来已经准备带朱明小儿离城,凤阳开城,自己带着人潜入凤阳城,大费周章一番,将朱允炆从中都皇城劫走。   如今倒是瞌睡来了有枕头。   这朱允炆竟然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刘宗圣见着附近藏在暗中的教众,便确认这两人正是朱允炆夫妻二人。   他当即加快脚步。   前方,朱允炆正与秋娘说着夫妻之间的情话,身边濠水周遭的秋景到底如何,此刻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秋娘脸色红润,眼含羞涩。   眼神躲避着自家二郎那炙热双眼的注视,移动间却是见到前方快步走过来的人群。   秋娘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不安,轻轻的拉了一下朱允炆的衣袖:“二郎,有人过来了。”   朱允炆闻声收起嘴里的情话,转头顺着秋娘的视线看了过去。   此刻,刘宗圣等人已经到了近前。   不等朱允炆开口。   刘宗圣已经是猛的一挥手。   “动手!”   在他身边的白莲教众立马虎扑围了上来。   眨眼间便已经将朱允炆和秋娘给扣了起来。   朱允炆脸色剧变:“你们是……”   “堵嘴!”   刘宗圣又低喝了一声。   刚刚开口的朱允炆嘴巴便被塞进了一团碎布,在他身边的秋娘亦是同样被对待。   刘宗圣这时候则是目光迅速的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庆幸昨日凤阳城封城,百姓不曾有外出。而此刻又是深秋,本就不是农忙的时节,野外并无闲杂人等。   韩明王压着心中莫名的激动,低声道:“带着人快走!”   众人将瞪大了双眼,不断试图挣脱的朱允炆和秋娘围在中间,脚下生风般的从濠水岸边撤退。   朱允炆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以至于嘴里那块带着咸鱼臭味的破布都没有注意到。   这些是什么人?   他的脑海中浮出了第一个疑问。   朱允炆转头看向旁边,不断呜咽着,已经流下眼泪的秋娘,心中愤怒不已,只是双眼却不断地鼓励安抚着秋娘保持镇定。   这些人并没有第一时间伤人,就说明自己和秋娘暂时至少是没有性命危险的。   求财?   这世道,截人求财还不如直接趁夜潜入富商士绅家中,几把刀子架在脖子上,那些人家立马就会将数不尽用不完的钱财乖乖献出。   仅仅是这么一瞬间,朱允炆都已经想到,在凤阳城内外,除了那帮有着家将护卫的大明功勋人家之外,都有哪些家是可以被劫财的。   既不伤人,也不为财。   周围这帮人必然是所图甚大。   而自己……   这些人必然是白莲教的人!   终于,朱允炆在慌乱之中,反应了过来。   随后他便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嗓子里嗯嗯了一声,给了秋娘一个不会有事的眼神。   而朱允炆亦是晃动了一下被身边白莲教教众扣着的手臂,在对方警告的眼神中,他竟然是从容不迫的跟上了这些人的脚步。   朱允炆目光幽幽,望向走在前面的刘宗圣和韩明王两人。   他很清楚,这两个人必然是这些人的头头。   而这一次自己被这帮白莲教的人劫持。   或许……   自己能做一点比捐出那三十万两财货,意义更大的事情来。   ……   旬前。   黄河在河南道境内河段。   对于朝廷来说,排得上号的治河大事,已经全面展开。   有了朝廷确定的治河国策,数不尽的钱粮从各方被运抵设在河南道的河道总督衙门。   大河两岸,数十万百姓被征发,参与到治河的工程之中。   以十万计的治河材料,覆盖到了近百万人的生计,从河南道及周遭被运送过来。   兰阳县。   作为当初黄河溃决所在地,仅仅是一县之地,便被河道总督衙门总督潘德善安排了上万民夫。   当初那两处位于兰阳县境内的决口,也早已在民夫河工们的施工下,被彻底封堵加固。   黄河于兰阳县,自西向东转为流向东南的河道两岸,则是在重新加固之中。   而在整个黄河河道上。   自上游陕州城开始,到下游淮安府境内,这漫长的上千里河道上,遍地皆是忙碌的民夫河工。   开封城北侧,黄河岸边柳园口。   此处亦是整个河道总督衙门,有关治河工程之中的一处重要关节。   众所周知。   如今的开封城是城压城,因为黄河千年来的泛滥,底下早就埋进去了好几座城池。   作为如今整个河南道的三司衙门所在,开封城的安危干系着整个河南道的安宁。   柳园口上下游的河堤上,数不尽的河工民夫挑着筛选过的泥土堆高河堤。依照河道总督潘德善的治河之法,进行着遥堤、格堤、月堤、缕堤的建造。   河道二里,整个治河工地却有十里乃至更宽泛的距离。   柳园口渡口河堤上。   一群满身官袍带泥,官靴挂满黄泥的衙门中人,正聚在一堆青石条边。   在石条堆上,一张长长的黄河河道堪舆及施工节点图,被摆放在众人面前。   自担当首任河道总督便一直奔走在黄河上下游的潘德善,早已变得肤色黝黑,满是泥点污垢的双手,也布满了伤痕。   在他的身边周围,是众多河道总督衙门的官员,以及开封城内各司衙门的官员。   以朝廷旨意。   河道总督潘德善,领工部尚书衔,官至正二品。有节制黄河河道沿岸地方官府之权,可凭河道总督衙门官印,征调一切用于治河之用的人和物。   便是河南道三司衙门,但凡是涉及到治河的事务上,也要听从潘德善这位河道总督大臣的意见。   虽然如今的潘德善,已经长期待在河道工地上,而变得与那些河工民夫一般,灰头灰脸,可是身为正二品的总督大臣,便是不曾显露,亦有一番威严。   “总督,如今已是深秋,深冬不就将至。到时候上游雨水减少,河水流速减慢。上游陕州城、洛阳城两座减水坝便可彻底合拢。   等明岁开春,春汛到来,即可检验这两道减水坝的作用,是否能如推演一般,为下游挡下足够多的河水冲击。”   一名与潘德善一样,满脸黑黝黝的总督衙门官员,手指轻点面前堪舆上陕州城和洛阳城两处位置。   潘德善双手按在被河工们凿刻出一条条凹槽,用于增加牢固和契合度的青石条上,目光在黄河上游那两条减水坝位置移动着。   他眉头微皱,沉声道:“洛阳城以上河道两岸,临岸百姓要加快速度迁移远离河道。一旦减水坝建成,河水被堵,上游河面是要抬高的。”   另一名总督衙门官员当即开口道:“布政使司衙门在减水坝开建之时,便已经行文下令河南府、陕州迁移两岸百姓。如今上游减水坝建造一帆风顺,并无大碍。倒是下游,总督所做的四道堤坝建造,还要加快进度。”   在场的布政使司官员,接过话:“潘总督,再有两个月,我们布政使司衙门定然能将上游两岸,最后的那些百姓给迁移走。”   自从河南道先前被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   如今在河南道为官的官员,大多都是朝堂上当初最早的那一批心学子弟担任。   而其中,大多都是年轻人。   富有干劲的年轻人。   在现如今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带领下,这帮人想来对河道上的事,都是全力以赴的支持和襄助。   潘德善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待今日忙完柳园口的事情,本官要回开封城一趟,到时候本官在总督衙门设宴,宴请裴方伯、高按察、于都司三位,款谢三司衙门对我总督衙门的支持。”   近来治河诸事,一切顺遂。   上上下下,人人都是满怀欣喜。   那布政使司衙门的官员,亦是笑着道:“该是河南道设宴款谢总督才是。总督治河,泰半工程都在河南道境内。   今年总督造减水坝,明后两年再将最临近河道的缕堤建成,到时候黄河便可无虞。   待五六年之后,各处格堤、月堤、遥堤再尽数建成。恐怕便是那百年一遇的大水,也坏不了河南道民生。   说到底,总督带着总督衙门诸位同仁治河,最后受益的还是我们河南道上上下下。”   潘德善笑而不语。   五年时间,让黄河无虞,这自然是布政使司衙门的人抬高总督衙门的话。   以五年的时间,将黄河上下游大致的治河工程完成,而后再花上五到十年的时间,冲刷河床,改善各处历来的险要之处。   同时改造下游洪泽湖流域,以及确定黄河的出海口清淤问题。   前前后后,朝廷要耗费至少二十年的时间,才能确保黄河真正的无虞。   而这,还要保证在此期间,黄河不会出现大的险情,各处的工程建设也能一切顺利。   对此,潘德善心中并无担忧。   朝廷里有皇太孙在,便能确保治河的事情不会被中断。   他转口道:“马上就要入冬,河道上数十万百姓化身河工。虽然朝廷恩泽,准予百姓出工换取钱粮。但我等为朝廷效力,做这治河的事情,也是为了天下黎民。   入冬之后,天气严寒。河道上的事情却不能停,各司衙门要同心协力,筹措河工们入冬后的棉衣。   从各处采购的石料、木料也要行文,增加数目,以备入冬降雪中断道路,各类用料无法及时送到河道上。”   有河道总督衙门负责用料的官员当即开口:“总督放心,前日我等便以行文各处,增加河道上用料的调运。”   布政使司衙门那边也回道:“裴方伯月前就已经奏报朝廷,从户部调运棉衣、棉、布等物。内阁已经批红准允,现在只等户部将东西送过来,就能发往河道上各处,我等绝不会让河工在入冬之后,出工还要忍受严寒之苦。”   柳园口河堤上,众人一团和气,上下同心,诸事顺畅。   然而,恍惚之间。   天地间好似是起了一阵动静,众人纷纷皱眉,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   “不好了!”   “不好了!”   “总督!总督快下河堤!”   “……”   远远的,柳园口上游的河堤上,一队总督衙门差役,驾马不顾河堤上拥挤的河工,抽鞭狂奔,嘴里不断的高呼着。   差役们制造出来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潘德善等人连忙转头看向驾马狂奔过来的差役们。   刹那间。   所有人瞪大了双眼。   只见才差役们身后,整个黄河河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一层浓厚的水汽。   巨大的轰鸣声,在那一层层的水汽后面,好似是千军万马一般,从上游冲向下游而来。   上游出事了!   黄河要出事了!   一瞬间,所有人心中警钟大鸣。   差役们嗓子都快要喊哑了,却还在不断地高呼着。   “总督快走!”   “上游拦水坝崩溃,减水坝崩溃!”   “上游的水全下来了!”   …… 第四百九十四章 人在河在!南北急报!   大地,开始颤动起来。   厚而高的河堤,不断地晃动着。河堤上的砂砾和小块的砖石,竟然是在地面上跳动起来。   一股股的气浪自上游俯冲而下,卷着那些细小的尘土,在整个河道范围上掀起一层沙尘,巨大的气浪推动着尘土嗖嗖的刮在人们的身上,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滑到脸上,令人作痛。   河床上的河水,在眨眼间下去了大半的高度。   有河床下的高地,甚至于已经到了隐隐可见的程度。   作为河道总督,潘德善和黄河已经打了很长时间的教导,看着此刻的情形,他很清楚,上游真的是崩溃了。   而在上游筑造起来,用于拦截分流河水,好建造减水坝的拦水坝,也必然是尽数失效。   这是一场人造的洪峰。   自洛阳城至陕州城,且再要往上游而溯的河水,尽数一股脑的冲了下来。   潘德善双手紧紧的攥成拳头。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拦水坝并非是将整个黄河上游的水拦截下来,而是让河水暂时的分流转道,好让河道总督衙门下的河工们,能够在拦水坝下段筑造真正要长期使用并发挥作用的减水坝。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潘德善一时间之间根本就想不通,从脚下传来的震动愈发的激烈起来。   他来不及再有更多的思考,长大嘴巴怒吼一声:“跑!让河工们快跑!所有人都撤下河堤!”   现在没人知道,上游下来的洪峰水头究竟有多大。   若是太过汹涌,那现在站在河堤上的人,都有可能会被大水给圈进河道里。   其实不用潘德善呼喊。   河堤上的河工们,哪一个不是一辈子生活在黄河两岸。   上游发生的动静就是最好的讯号。   在差役们驾马冲下来的时候,河工们已经开始慌张却有序的从河堤上往河堤下跑了。   河道总督衙门的官员护在潘德善身边,满脸惊恐,拉着潘德善的手臂。   “总督,快走吧!”   一众在场的官员皆是面露不安,可是潘德善身为总督,站在原地不动,他们也绝无可能先行逃离河堤。   “总督!快走吧!”   “再不走,上游的水下来,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总督,这次定是意外,待这波洪峰水头过去,我等便立马赶去上游查探情况,查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今日河道出事,三司衙门定然是要前来询问查证,朝廷也定然会问询而动,总督你要保证身体,万不可出事啊!”   在潘德善身边的官员们纷纷开口劝说。   这些人,有因为洪峰将至而产生的紧张和不安,但亦有为出事之后查清真相的考量。   而潘德善身为河道总督,朝廷钦命的治河大臣,谁都能出事,唯有他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不然,之前这里所有人的付出,都将随着这场大水而功亏于溃!   潘德善的脚步已经挪动一下。   官员们的劝说,他分辨的清。   只是。   刚刚转过身,迈出一步的潘德善却是忽的止住了脚步。   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潘德善竟然是重新转身,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双手按在那对青石条堆上。   总督衙门同知脸色铁青,焦急道:“总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河床上原本降下去的水面已经开始回升上涨。   这是上游的水已经快要冲下来的迹象。   巨大的轰鸣声,在所有人的耳蜗里回荡着,几乎是要撕裂人们的耳膜。   潘德善却是好似是脚下生根了一般。   “你们先下河堤!”   说完之后,潘德善便双眼死死的盯着上游那团越来越近的水雾。   本来已经纷纷提起脚步要离开河堤的官员们,又急匆匆的围了过来。   “总督,现在不是强撑的时候!”   “若是这道洪峰过甚,便是生在黄河上的河工,也扛不住的!”   有人更是焦急的心火中烧,冲着自上游赶下来的差役叫喊着。   “来人!”   “将总督抬下河堤!”   差役们是亲眼看到上游洪峰的。   听到上官的话,立马就冲了进来。   潘德善眉头一凝,双眼冰冷的扫过差役,而后冷声道:“上游拦水坝、减水坝便是崩溃,也定有底基残存,于河床下阻拦河水冲击!开封府一段河道,今岁也一直在加固加高。   本官不走!本官今日便要与河堤同在!   本官要亲眼看一看,本官与诸位筑造的河道,到底能否抗的下这一遭的大水!”   说着话,潘德善按在青石条堆上的双手,却是下意识的因为紧张而攥成拳头。   双手关节处,也因为拳头攥的太紧而变得发白。   潘德善不走了!   在场的官员们顿时生出一股无力。   他不走,便是现在有人想走,也走不得了。   众人脸上浮现一片死气。   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有出身心学的总督衙门官员,忽的站到了一旁的石条上。   是个很年轻的官员。   众人都认识他。   郁珉,郁瑾礼。   是在河道总督衙门里负责核算河工出工应付钱粮的差事。   平日里可以说是锱铢必较,分文不让。   但为人却也和善,除了钱粮上的事情,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郁瑾礼!你要说什么!”   郁珉嘴唇发白,此刻的他正背对着上游,面朝众人。   虽看不见身后,上游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那湿漉漉且刮的自己后背发麻的气浪,却让自己清楚,时间已经不多了。   郁珉张开口,在包括潘德善在内的所有人注视下,高声呼喊道:“我等治河年载,所为便是要使黄河安澜,大河两岸百姓再不受灾患。   今日河道出事,无论上游实情如何,皆为我等之过。   总督所言有理,上游拦水坝、减水坝虽然已经崩溃,但下游河堤却一直在加固。   我等若是连在自己手下办出来的事都放心不过,何以叫两岸百万黎庶相信?何以让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信服?何以叩谢陛下、太子、太孙之恩荣信赖?   今日!   我郁瑾礼,与总督一并在此!   人在河在!   河溃人亡!   我郁瑾礼也不走了!”   轰隆隆……   上游的洪峰终于是下来了,激荡的河水不断地撞击在两岸河堤上,溅起千层巨浪。   水浪一股股的被激起,犹如倾盆大雨一般的落在河堤上。   仅仅是洪峰前的浪头,就已经让所有人浑身湿透,发梢凌乱,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大地好似是要翻个身,被一层层重新加固加厚的河堤,此刻好似是软泥一样不断地涌动着,让人脚下难以站稳。   河堤上的众人,不由的弯下腰蹲下身子。   “不走了!”   “劳资也不走了!”   “今天本官便要和自己造的河堤同在!”   “人在河在!河溃人亡!”   “本官愧对陛下,愧对朝廷!二十年后,本官还要再为朝廷治河!”   “娘希匹的!劳资等着着洪峰杀过来!”   “……”   巨浪轰鸣中,所有人都定下心,脚下竟然是出奇的能站稳了。   风声、水声、人声。   在这一刻,尽数都混杂在了一起。   “都稳住!”   “抓住身边人!”   “不要松手……”   巨大的浪头在河堤下不断地翻涌着,每一次冲击在河床下,都是在河面上掀起巨大的浪头。   潘德善蹲在青石条堆后,冲着周围一个都没有走下河堤的官员们呐喊着。   此番不死,治河之事,必能成。   有这群不畏生死的人在,大明终有一日能驯服身边这条大河,叫这黄河真正的安澜!   巨浪轰鸣,黄河咆哮。   天地间,只剩一色,再难分辨旁物。   ……   嘭!   一声巨响,在开封城内布政使司衙门公堂上响起。   裴本之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怒目看向满身尘土,从河堤上赶回来的差役,愤怒的咆哮道:“今日潘总督就带着人在河堤上,上游出事,你们这帮蠢货,不知道去救潘总督吗!”   因为今日本就准备设宴宽待潘德善,三司衙门的人都聚在布政使司衙门。   在公堂上,河南道按察使高于光,以及河南道都指挥使于马,两人亦是脸色紧绷,神色难看。   当裴本之还在愤怒的骂人时。   于马已经站起身,看向本衙的将领:“有令!”   众将不假思索的径直起身。   “末将在!”   于马神色凝重:“命府城卫所兵马尽出,奔赴河堤,解救受袭人群,寻找河道总督衙门官员,不得有误,即刻出发!”   “末将领命!”   众将纷纷领命,拱手转身,雷厉风行的走出布政使司衙门。   这段时日河南道上下都知道,治河是头等的大事,河道总督衙门虽然用起人来都是往死里用,但所做的事情却都是为了河南道的百姓。   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磨洋工耽搁时间。   自吏部出任河南道按察使的高于光,此刻最是冷静。   他有着高居庙堂之上的官员们所具有的沉稳。   见此刻于马已经安排都司衙门的兵马前往河堤,高于光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布政使。   “裴方伯稍安勿躁,眼下还不知道河堤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潘总督亦是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得现在他已经带着人开始处置水情况。”   裴本之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本官又何尝不知,此刻本道该是冷静,查清河道上的情况。可是高按察也知晓,朝廷治河,离不开河道总督衙门,更离不开潘总督。”   高于光走到了裴本之身边:“潘总督是大才,朝廷授予权柄,他却只用于治河一事,从不曾为了一己之私而牟利。潘总督的品行,河南道上下有目共睹。方伯安心,潘总督此遭定然不会有事的。”   裴本之摇摇头,已经是离开主位,往衙门外走去。   高于光和于马二人跟在身后,眉头皱起。   裴本之一路走到了衙门外,也不让人抬了轿子过来,只叫差役们牵马好更快些去河堤上亲眼查看情况。   而在这等待着时间里。   裴本之脸色阴沉,语气凝重道:“河道上出了事,不论上游到底发生了什么,拦水坝和减水坝崩溃,是不争的事实。”   高于光沉默了起来,这话不假。   上游耗费无数钱粮筑造的拦水坝和减水坝,此刻也确确实实是崩溃了。   裴本之继续道:“朝廷现在推行新政,洪武新政!朝堂上今年换了多少人?地方上,秦王殿下也抓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可是当真就再无人心中不满了吗?   不会!还有数不尽的人不满于本朝的洪武新政!   现在河道上出事了,潘总督是太孙一手提拔上来,放在河道总督位子上的。   河道出事,潘总督难逃其咎,而到了朝堂上,太孙也必然会受到牵连。   到时候,本朝正如火如荼的洪武新政又该如何?”   高于光自是明白此间道理。   他同样脸色凝重难看。   可是,朝廷里的事情,现如今也不是他这个外放的人能够置喙的。   当几人还在忧虑今日河道上所生之事,会在朝廷里掀起多大的风浪时。   布政使司衙门的差役,已经为上官们牵来了马。   裴本之双目一凝,锋芒毕露,快步下了阶梯便已牵绳上马。   “二位,先随本官去河堤上看看情况吧!”   说完之后,裴本之重重的抽起马鞭。   马儿嘶鸣。   街上,马蹄哒哒,夺路狂奔。   ……   “驾!”   “驾!”   “驾!”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中都凤阳府境内,过淮水,北上的固镇驿和王庄驿之间,罕见的同时有两只官府信差,分别南上北下。   在固镇驿和王庄驿之间的官道上。   过千人的队伍,正在匀速前进北上。   这是皇太孙今岁北巡的队伍。   今日一早队伍出凤阳城,过淮水,便脚下不停地沿着官道北上。   顺着官道,过固镇驿、睢阳驿、百善道驿,队伍就能进入河南道境内。   “凤阳城急报!”   “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急报!”   北上、南下的两支信马队伍,几乎是同时追到了北巡队伍前后。   正驾马走在整个队伍前面,与高仰止、白玉秀等随行官员闲谈的朱允熥,望着赶到的信马,眉头顿时皱起。   他心底更是不受控制的跳动了一下。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心中生出。   …… 第四百九十五章 孤不信人难胜天   孙成带着人将两支信马队伍的人拦在外面,回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眉头皱起,面露疑惑的太孙殿下。   各自从固镇驿和王庄驿接手急递,赶到队伍前的,乃是两处驿站急递铺的铺兵。   因为乃急奏太孙行在处。   各处急递铺皆是出动三人三马赶路。   六名铺兵皆着驿服,腰系革带,刮在腰带上的铃铛不断地发出叮铃声,告知官道上的人们。   铺兵们也各自持枪,佩刀,带短棍一根。   见被锦衣卫的人拦下,且对方身上官袍样式分明不同。   六名铺兵立即勒马停在了队伍前。   “启禀上官,河南道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并河道总督衙门行文急报太孙殿下处。望上官通报,小的好转呈于殿下。”   这是从固镇驿南下的铺兵,将河南道的急报送来。   在另一边,自王庄驿北上的铺兵也赶忙开口道:“禀上官,中都留守司、凤阳知府衙门急报殿下,有急奏,望上官通报。”   朝廷累年之前就开始着手整顿革新驿站,涉及天下近两千座驿站。   除了当初为安置军中伤残老卒之外,驿站革新亦是为了给朝廷开一份财源。   革新的效果是明显的。   由于大明开国,很多事情都是重头开始,朝政上有继承自前元、前宋的制度,也有新的做法。   就如官道驿站,大明不同于前朝,天下诸道是没有单独的递运驿站衙门,皆是由地方上的府县一级负责。天下近两千座驿站,又直属应天朝堂上的兵部车架司管辖。   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朝廷对递运驿站的管理效率,确保了朝廷急递的速度和通常。   但却又很不好的一点。   那就是这些由地方府县一级负责的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的用度耗费,并非是兵部车架司支出,而是一并由地方府县负责。   地方上自然不可能腾挪钱粮来为朝廷付了这笔账,加之国初地方上也是百废俱兴,也根本就拿不出这个钱来。   所以,地方和朝廷相互妥协。   最终的结果就是,整个大明近两千座的驿站所需钱粮,皆由地方府县百姓摊派。   而这几年的驿站改制,最大的成效便是这一份原本摊派在地方百姓头上的耗费,尽数被抹除,该由兵部统筹天下驿站收益损耗。   钱粮更多的驿站,如今不光容纳了更多的伤残老卒,也获得了更多的收益。   在队伍里于随行官员们驾马而行的朱允熥,抬头眺目向往前头被孙成拦下的铺兵们。   只有六个铺兵,却人人身上都带着肉眼看得见的伤残。   这些人都是这些年来为大明流血负伤的军中老卒,他们只是不能再在阵前为朝廷效力,但如今却也换了另一种形式为朝廷效力。   而朝廷,也同样给了他们一份安宁。   朱允熥不由想到,当初驿站改制初见成效时,小胖便与自己笑谈。   如今别看五军都督府的兵马账目都是清晰明了的。   但只要朝廷需要,这些被安置在那近两千座驿站里的老卒,便能立马提刀着甲,为了朝廷上阵杀敌。   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当时的朱允熥便只是默默的一笑,权当是默认了小胖的这个说法。   毕竟。   需知地方上一县之内,衙门里的三班差役,或许也就只有那么数十人。   但一县之内的驿站,却可能有好几处。   这些驿站里的铺兵加起来,便是一股远超官府衙门的武装力量。   想到当初和小胖的笑谈,朱允熥此刻不由眯起双眼。   或许等这一遭北巡结束后回京,该在内阁议一议那些伤残将士,转任地方官府三班差役捕快的事情了。   被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护卫在队伍里的朱允熥,正在想着新的革新之事。   而在队伍前面的孙成,则是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坐在马背上,双手握着马鞭压在马背上,望向眼前的六名铺兵:“将奏报夹板、凭证、回本拿来。”   固镇驿和王庄驿两名领头的铺兵立即翻身下马,将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裹从后背挪到了胸前,两人也走到了孙成马前。   两人动作麻利,很快就取出了孙成所要的三样东西。   孙成先看凭证,这是证明铺兵们身份的东西。   查验无误交还之后,孙成则更加严肃的看向两份夹板。   夹板里存放的便是河南道和凤阳城送来的急奏。   核对查验夹板封存完好,未有提前被打开的痕迹,孙成这才将两份夹板塞在胸前衣襟处。   而后又伸出手,立马就有一名铺兵从包裹里取了一支墨笔送到了孙成的手上。   打开其中一份来自王庄驿的回本。   孙成在上面细细一扫,头前已有笔墨,写的是濠梁驿转交急奏,王庄驿接收急奏,追随太孙行在或送往固镇驿的压脚标注。其上,也写明了濠梁驿递送急奏之人的姓名,以及王庄驿接收急奏转送之人的姓名身份。   一切核对无误,固镇驿一边的铺兵回本也查验完毕。   孙成这才在两份回本上写下接收急奏,核对无误的字样。   “辛劳,回程慢行。”   丢下一句话,孙成便握着两份夹板,拉着缰绳转动方向。   铺兵们也不停歇,完成了递送急奏的事情之后,查验完回本上的签收字样,便立即上马,马不停蹄的赶回固镇驿和王庄驿。   孙成业已将两份急奏夹板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河南道和凤阳府的急奏。”   高仰止和白玉秀两人就驾马在朱允熥左右,两人同时看向孙成递出的急奏夹板。   今日殿下刚刚出凤阳城,凤阳那边就送来了急奏,事情有些不对劲。   而河南道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严重到了整个河南道官场,几乎是被尽数清理处置,河南都司下数千人被株连,地方上成百上千的士绅被抄家灭族。   今日河南道三司衙门并河道总督衙门,一起送了急奏过来。   高仰止的双眼微微眯起。   很显然,这事情和河道总督衙门有关。   若不然,河南道三司衙门也不会拉上一个河道总督衙门联署急奏。   朱允熥同样是微皱眉头。   自己先看哪一方的急奏,便代表着自己要先处理哪一方的事情。   “拿河南道的。”   朱允熥轻声开口,看向手拿两份急奏夹板的孙成。   孙成立马将由固镇驿铺兵送来的河南道急奏夹板再向前递出。   朱允熥接过夹板。   高仰止和白玉秀两人默默的侧身,视线看了过来。   仅仅是看了急奏上的头两句话,朱允熥便是立马眉心加紧,脸色阴沉而又凝重起来。   “河道出事了,念。”   说着,他便将急奏递向一旁的高仰止。   高仰止接过急奏,脸色亦是沉重。   难怪河南道三司衙门送来的急奏,是有河道总督衙门联署的。   只是,河道上的事情,今年才算是刚刚开始,如今就出了事情。他实在有些不确定,河道上的事情在朝中到底还能不能继续进行下去。   那可是每年都要耗费数百万钱粮的大事情啊。   相较于几年亦或是十几年才有可能发生一次的大堤溃决,这些钱粮完全可以被朝廷用在别处。   河道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高仰止带着心中的疑惑,低头看向手中的急奏夹板,遵从太孙的话,尽可能低的用只有周围几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将急奏上的内容诵读出来。   “钦命监国皇太孙殿下,臣河南道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并大明河道总督衙门,俯请禀奏殿下晓。   自洪武二十七年始,河南道生乱,内政动荡,地方不宁。河水泛滥,大河肆虐。河南道幸有天子垂恩,朝廷重任,太孙亲临,荡清不宁。   河南道履新,三司州府之官乃新,上下一气,百废俱兴,共举新政。河道总督衙门督办黄河安澜事,三司州府衙门协力而行。   臣等观朝堂之上,府县之下,百姓黎庶,皆有新貌,气象更新。此间正是臣等勠力之际,却有天时不怠,河道突遭变故。   河南道河南府、陕州境内,河道总督衙门督造已有成果之拦水坝、减水坝,徒生崩溃。上游阻拦淤积河水,倾泻而下,冲击河道两岸。   是日,工部尚书、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亲临柳园口河堤,突遭大水,总督大臣及众官员出数十丈,狼狈不堪。两岸河工伤亡众多,以柳园口以上河段为甚。   臣等死罪矣。   然黄河干系中原社稷,臣等虽万死却不敢,今奏殿下与朝廷知。臣等安抚河工,整顿河道,纠察事故,查明真相。   待朝廷有旨,殿下驾临,臣等戴枷移交公案,罪入牢狱,以待定罪。   河南道居中原之地,朝野心腹,黎庶百万之巨。今时横遭事故,臣等死罪,罪可死,却不敢负圣恩。臣等期殿下至,再定中原乾坤社稷。   罪臣伏上奏。”   高仰止一口气,将整篇急奏诵读完毕。   最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依然铁青一片。   潘德善的治河之法,早就已经呈交进了朝堂,内阁也有存档。   拦水坝和减水坝的作用,他高仰止一清二楚。   河道上要出大事了。   不是拦水坝和减水坝毁坏的大事,而是由此在朝堂和地方上引发的后果。   高仰止平复了一下心情,侧目淡淡的扫过身后的一众随行官员,这里面大多都是这些年能在朝堂上一直处身安全的官员,亦或是朝廷新近任用的年轻官员。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这些人都听得清。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能进入到皇太孙殿下北巡的随行官员之中,便表明了这些人是被朝堂完全信任的。   朝廷又要出大事了。   这是所有人此刻心中的共识。   高仰止看向朱允熥,低声道:“后面是河南道三司衙门、河道总督衙门主官的画押签名,另有各司衙门属官的画押,几乎囊括了整个开封城里的官员。”   数十上百万钱粮的耗费,如今尽数随着那滚滚流淌的黄河水被冲走。   朝堂之上由此引发的政治纷争,也即将到来。   朱允熥目光凝重,回过头时却已经是脸色平静。   他望着眼前这些脸色焦虑的随行官员们,轻声开口:“拦水坝、减水坝毁了,朝廷还可以调拨钱粮,潘德善还可以继续带着河道总督衙门的人重新修建。   治河是国策,是我大明能否万世长存的根基,是洪武新政不可不做的事情!   孤不相信,我大明办不成这件事。   孤不相信,人难胜天。   孤坚信,人定胜天!”   说完之后,他便重新看向手拿着凤阳府急奏的孙成。   在他身边的高仰止心中微微安定,太孙的话没有提及太多,但是却已经将这桩事给定性了。   这就是一场天灾,而非人祸。   如此,不论是河南道三司衙门还是河道总督衙门,亦或是身为河道总督大臣的潘德善,都能够从容应对接下来各方的考验和审视。   只是,拦水坝和减水坝被毁,当真只是天灾?   高仰止心中存疑。   而那头,孙成已经在朱允熥的示意下,翻开凤阳府送来的急奏夹板,开口念了起来。   凤阳这边的急奏很简短。   除了开头结尾一切都是按照公式书写,内容只有一句话。   “臣等失察,废人朱允炆与妻出城,久不见踪迹,官府搜寻不得,皇城之内一应物件皆在。”   炆废人消失不见了。   这个消息,在这一刻,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比河道出的事情还要更严重,更有冲击。   当即就有隶属都察院的随行御史在队伍里开口:“启禀殿下,臣请奏殿下回返凤阳城,大军出动,搜捕炆废人!”   这是事关宗室传承,社稷安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朝廷可以允许皇室对炆废人格外开恩,甚至于当初炆废人以帝国郡王的规格成婚,也没有人出来反对。   但如今这个涉及过政变的炆废人失踪了!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谁知道他又能干出什么!   若是这个时候不追查找到对方,如今朝堂上这些人的正统在何处?   朱允熥目光阴沉。   即便朝廷再如何的革新,如何任用新人。   在官员们的心中,政权远比百姓更加重要。   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只是淡淡开口:“中都皇城之内,他的东西都没带走?”   高仰止看了眼孙成,低声道:“依照凤阳那边的消息,应当是没带走的,只是人不见了。”   回了话。   高仰止又小声询问道:“殿下,如今该继续北上还是南下而回?”   …… 第四百九十六章 我与大明不共戴天   北上还是南下?   只是在一瞬间,朱允熥心中便已经有了取舍。   而他也大致想清楚,朱允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朱允熥侧目看向高仰止,轻轻的拉动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通体黑发无杂的战马便踏蹄向前。   后面的高仰止心领神会,亦是驱马尾随,却不忘回头看向一脸好奇的小学弟。   一直期望着自己在将来有朝一日能以大学士身份走进文渊阁的白玉秀,脸上立马露出笑容,一抖缰绳,跟随上去。   孙成见太孙殿下如此,便与田麦二人亲自护卫在三人身后不远处。   在后面的北巡队伍也重新开始移动起来,只是因为有孙成和田麦压阵,速度并不快,且保持着沉默,整个官道上只有队伍里的马匹和马车发出的哐当声。   因为朝廷的规定,凡在京三品以上官员方可乘坐轿子,所以北巡随行的官员们,尽数都是驾马而行。   国初的官员们,除了不会提刀上阵杀敌,大凡是除此之外的事情都能做的来。   但凡遇到事情,掌印的堂官,也能翻身上马,驾马奔袭。   队伍前面成群驾马的随行官员们,望着皇太孙殿下和高阁老驾马沿着官道往北而行的背影,脸色凝重不安。   “殿下此举,岂不是要置凤阳那边于不顾?”   此番随行北巡的都察院御史,眉头皱紧,脸上黑漆漆的好似是别人欠了他多少钱一样。   兵部考功司的官员低声开口道:“殿下心善,心里面想的都是百姓们的生计安宁。如今河道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殿下岂能安心?又岂能放着河南道百万臣民于不顾?”   众人一阵沉默。   而此次随行北巡的官员里,独独礼部的官员最后,只有一名主事随行北巡。   此人皱眉开口道:“河南道臣民受危,却有河南道三司、地方府县负责救济。河道上的事情,也有河道总督衙门在管着。   殿下现如今赶过去,最多不过是稳定人心。   便是河南道的臣民之心稳住了,可凤阳这边呢?那位当初是因为什么,被废黜贬谪囚禁在中都皇城?我想诸位都是清楚的。   此般之事,干系我大明万世社稷基业,涉及国家储君之位,岂能轻易置之不理?”   工部的随行官员亦是开口附和道:“虽说那位在中都皇城内的钱财家用都不曾带走,但人却不见了。其心必异!所图甚大!他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诸位恐怕也是心知肚明。”   说完之后,工部的官员冷笑一声,眼底带着几缕杀气。   周围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此言不虚!”都察院之人开口赞同,说道:“只是本官想不明白,他能去哪里?又与何人纠缠在了一起?”   “怕不是与此次殿下封锁凤阳城有关,大抵就是白莲教社那帮歹人!”   “锦衣卫这些年都是吃干饭的嘛!近三十年,小小一个白莲教社都不曾能抓干净。老夫此番回京,定要上奏弹劾!”   有人气恼不已,已经不管不顾的开口低骂了一声。   队伍旁驾马护卫的锦衣卫缇骑不由侧目看了过来。   那叫骂的人,本就是朝中经年的老倌儿,四五十岁的年纪,在如今的朝中也算的上是老人。   见到锦衣卫这帮不成事的混账看过来,当即两眼竖起。   “看甚?”   “多少年了?从洪武元年开始,陛下颁布旨意,禁绝白莲教社等,尔等食君之禄,却不思为君分忧。纵容奸佞歹徒之人为祸地方,制造动乱。   今岁春,殿下赈济河南,更是在徐州府闹出伏袭的事情来。本官听闻,那一次就有白莲教社众人参与策划吧。”   老倌儿一顿骂,几名锦衣卫缇骑顿时脸上发烫,又不愿与这老倌儿分辨。   自己这些人的嘴皮子从来就不是这帮读书人的对手。   老倌儿却是开了嘴就止不住,脸色愤愤:“朝廷每年砸了多少钱粮,锦衣卫拿了多少的权柄,一帮蠢货,现如今闹出这等荒唐事情来,你们是要叫太孙……”   “您老息怒,少说几句吧。”   老倌儿骂骂咧咧,身边的人终究还是觉得如此失了礼仪,拉了一把劝阻。   老倌儿哼哼了两声,望了一眼转头看向这边的高仰止,这才吭哧吭哧的仰起头闷声看天。   经此。   那最先开口的都察院官员,低声道:“稍后与高阁老议一议,看看北巡行在这边,是否要呈奏一份奏章回应天。”   “这事须得要陛下和太子知晓,朝廷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各司该将事情压下去督办的要去下压,锦衣卫也要寻人,大都督府那边更要行文地方卫所,谨防歹人有可乘之机制造动乱。”   在队伍的角落里,被点名随行北巡的原中都凤阳府知府丘凤珍,听着这帮京官同仁们的议论,心中一阵后怕不已。   此刻,丘凤珍无比庆幸,自己被太孙殿下给提溜着塞进了北巡的队伍里,而不是被留在凤阳城,还要面临着炆废人失踪的麻烦。   封云松,合该你要倒霉!   丘凤珍攥紧手中的缰绳,嘴角带着一抹窃笑。   若是自己还在凤阳城,这事定然是要自己扛的。自己是凤阳知府,乃是中都地界上的首位牧民官。   而封云松虽然是中都留守司留守,但人家只是统领中都地界上的卫所兵马罢了,不参与中都地方政务。   丘凤珍心中可是老大的庆幸和欢喜,只要锅不在自己身上,便是万事大吉。   他不由的抬头看向无数道背影最深处的皇太孙殿下,原本心中那一丝不满,也尽数烟消云散。   朱允熥此刻并未理会这些随行官员的想法。   他驾马走在最前面,官道两旁是秋收之后荒芜的田地。   更远处一些沟渠上下,则是有少数的百姓,正在趁着冬天到来之前,做着清理沟渠的事情,好保障来年开春落雨之后,沟渠不至于被堵塞。   高仰止低声说道:“今日河南道、凤阳府分别来奏,两处皆为紧要之事。殿下此刻选择北上河南道,微臣知晓,此乃殿下心系百姓,不忍百姓受灾。   而凤阳之事,恐怕殿下心中也有定论。只是微臣仍是担忧,若是放任不管,恐致生变,地方动荡。   再不济,那人也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在一旁的白玉秀眨眨眼,提起精神,默默的听着学长和太孙殿下的每一次对议。   朱允熥轻叹一声:“是孤想的欠妥,方才导致他被歹人掳走。但凡孤昨日考虑的再周到些,也不至于他身陷危局。”   “哦?”高仰止笑了笑:“殿下这是猜得出那位是被人掳走?”   朱允熥从官道旁的野外收回视线,看向高春风:“此次凤阳之行,偶现白莲教社与晋商踪迹。官兵大肆清剿,可是城外潜藏之人呢?   想来这一次,他就是在出城之际,被那些人给掳走了的。   若我昨日便提点凤阳官府,今日也不会生出这等事情。”   说完之后,他的脸上显出一丝歉意。   高仰止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昨日凤阳城清剿诛杀无数,若是放在寻常,便是再有歹人未曾被查出,也该是继续潜藏乃或是潜逃而走。   谁也想不到,这些人竟然会如此胆大包天,不单今日便敢行事,竟还敢劫持掳走那位。殿下对那位已经是宽仁至极,微臣历数历朝历代,未曾有如此和睦之局面。”   朱允熥摇摇头:“现如今,也只是因为有那三十余万两的财物在,孤才能确信,他便是被白莲教劫走,暂时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而河南道的事情,却不能拖,事急从权,也只能暂且搁置。”   白玉秀这时候忽的低声道:“只是不论如何,还是要尽快知晓那位的去向才是。无论是解救还是别法处置,总要将其放在朝廷的视线里。”   说完之后,白玉秀立马颔首底下眼睑。   高仰止侧目看了两眼这位年轻的小师弟,笑道:“殿下,恐怕还是要如小白所说,该派人去找寻那位才是。”   朱允熥目光转动,沉吟良久。   随后回头看向在后面压阵的田麦。   田麦会意,当即驾马上前:“殿下。”   “白莲教此番作乱,又有晋商参与其中,你认为,若是二哥被白莲教掳走,该去往何处?”   田麦目光转动,稍作思量便开口回答:“该往北而去才是。”   朱允熥点点头:“与孤所想一般。”   田麦当即抱拳道:“河南道有咱们的人,九边那边……”   他合上嘴,看了两眼高仰止和白玉秀。   如此,田麦方才继续道:“属下密令北边,抽调人手南下拦截。”   “去吧。”   朱允熥点头赞同。   田麦抱拳,便要往队伍后面赶。   他是暗卫的人,这些人向来都是藏匿真实身份的。   就如此处已经身居内阁大臣的高仰止,便亦是暗卫中人。虽然如今他的存档早已被销毁,但谁也改变不了,他有着暗卫的经历。   高仰止看了两眼,微微颔首。   朱允熥却是又忽的开口:“田麦。”   田麦闻声勒住战马,转回过来:“殿下还有何事交代?”   朱允熥目光注视着田麦,在刚刚那恍惚之间,心中生出的念头低声说出:“找到他,取得联系,听他的意见,或走或留一切皆由他而定。”   田麦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忠实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遵从朱允熥的命令,转身离去。   这一下,却是轮到高仰止心中疑惑。   他不由压着声音道:“殿下这是要作甚?”   朱允熥目光闪烁,回想着昨日与朱允炆的那个约定:“孤相信他对大明的忠心,也相信他绝不会做有损天下的事情!”   ……   “我与大明不共戴天!”   “我与那奸佞朱允熥不共戴天!”   “往日之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一片连绵不绝的芦苇地里,临水的滩涂边,朱允炆满脸涨红,紧紧的抓着秋娘的手,冲着站在眼前的刘宗圣及韩明王等人低吼着。   从凤阳出发,北上的通道有好几处。   除了走王庄驿、固镇驿北上的官道之外,另有水路一条。   从凤阳城出发东去,过泗水驿,便能到洪泽湖区域。   洪泽湖周遭水草茂盛,遮蔽视线,易于藏身。而在洪泽湖登船,汇入运河,便能藏匿在南来北往的商船之间。   在凤阳城外濠水边将朱允炆、秋娘二人劫持之后,刘宗圣、韩明王等人便一路马不停蹄,挟持着朱允炆夫妻二人,赶来洪泽湖附近。   只等天色稍晚,湖上的船只赶过来,众人便能登船逃走。   而朱允炆在路上,所表现出来的反常态度,也让刘宗圣、韩明王对其放松了警惕,不觉对方会趁机溜走。   而此刻,朱允炆也终于是在刘宗圣、韩明王二人面前清晰的表达出了他的想法。   只见朱允炆喊完之后,双眼快速的从刘宗圣、韩明王脸上扫过。   随后,在须臾之间他的双眼便已经涨红,布满血丝。   “朱允熥该死!母妃惨死明廷之中,杀母之仇,身为人子,终生难忘,此仇势必报之!”   “洪武昏庸,为小儿蛊惑,置社稷不顾,朝堂之上政策动荡,民不聊生。实属不该!以杀伐治国,穷兵黩武,复行千年古制,昏庸不堪。”   “朱明天下危在旦夕!天下有志之士皆可取之!重塑社稷,恢复民生!”   朱允炆愈发的激动起来,双目一瞪看向刘宗圣。   啪的一声,双手抱拳。   径直面朝刘宗圣躬身作揖。   朱允炆高声道:“吾管阁下乃天下罕见之才,又卓越之姿,可执乾坤耳。今昔阁下携众解救于吾此废人于水火之中,吾与妻感激不尽,誓死铭记于心。   允炆恭请阁下执牛耳,再救天下黎庶于水火之中!允炆愿为阁下牵马坠蹬,誓死效劳,只求届时能由在下亲自手刃朱允熥小儿!”   刘宗圣几乎是心里乐开了花。   忽然,原本仅仅只是想要利用朱允炆身份的他,竟然是生出了要好好培养对方的心思来。   只是对方终究还是朱明子嗣,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待彻底掌握了对方才能徐徐图之委以重任。   而在一旁的韩明王却已经是快要气炸了。   从濠水到洪泽湖这里,一路之上,自己分明就是被众人簇拥,乃是地位最高的人。   他不相信这个朱允炆看不出来。   可是对方却径直冲着刘宗圣,说那什么要推举对方的话来。   朱允炆见两人一时不说话。   他便脸上一笑,低声道:“不知我等眼下要往何处?若有如要在下出力的地方,但说无妨!”   …… 第四百九十七章 大明奥斯卡影帝   洪泽湖畔的芦苇地。   朱允炆表现的很是急切,几乎就差将什么时候造反的话说出口。   湖面上微波荡漾。   几缕秋风拂过人面,本该是秋高气爽,怡然自得的时节。   只是此刻湖畔,却充满了权谋。   刘宗圣很意外于眼前这名被大明宗室除名废黜的宗亲。在原本的计划和设想中,他仅仅是认为,此人会心中不甘,会心生怨念。   只要朱允炆心中有着这些不甘和怨恨,就能被加以利用。   而他也仅仅只需要能利用朱允炆的这份怨恨。   倒是今日这一路上,在得知了自己等人的身份之后,朱允炆竟然能够表现出要与明廷不死不休的态度,让刘宗圣完全没有料想到。   此子乃可造之材!   “北上。”   刘宗圣说的很是简短,并没有在完全信任朱允炆之前,透漏出更多的计划和筹谋。   然而朱允炆却是双眼闪亮,紧紧的盯着刘宗圣,眼神里透露着无限的期待。   在他身边的秋娘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心中满是畏惧和不安。   她从没有离开过凤阳城太远,而这洪泽湖更是第一次见到。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秋娘只能用手紧紧的抓住朱允炆的手,让自己在这些明显不是好人的人面前,不露出更多的慌乱,避免招惹对方恼怒,从而对自己和二郎下狠手。   朱允炆却更加的镇定。   尽管他的心中也有着不安,可是一个大胆而又危险的想法,却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滋生和成熟。   巨大的风险却带着同样巨大的收益。   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那一年一直到洪武二十五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朱允炆心中难以迈过去的阴影和一道坎。   在那漫长的时间里,自己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点输了?   因为自己重文轻武?   因为自己权衡利弊?   朱允炆想了很多,当他在凤阳城看到那些即便是身居大明祖宗之地的百姓,日子也过的十分清贫的时候。   当他看到自己将那百亩良田分给十多户人家,每家只能分到数亩田地,便能让那数十人跪在自己的面前,道着说不完的感谢时。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不如老三。   因为他从那一年,那一次落水之后,所想的就是大明,所思的就是天下的黎庶。   百姓们那最淳朴,最简单,不断重复,没有任何华丽词藻堆砌。   他们就是用着那些简单的话语来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感激。   然而就是这一份感激,却让朱允炆一直铭记到现在。   他想为更多的人做些事情,让更多的百姓能如凤阳城那十多户人家一样,能满面笑容。   不能社稷天下,却也要多做一点。   老三能如此。   自己亦能如此。   “母妃,我们当初真的做错了。”   朱允炆在自己的心中默默的念了一声,瞪大双眼看向眼前的刘宗圣以及韩明王等人。   这些人都是白莲教的人。   而这一路,尽管这些人没有表明身份,但朱允炆却还是猜测到,这两个人大抵在白莲教中有着不低的身份和地位。   尽管那个年轻人,被这些人簇拥着为首。   但这个叫刘宗圣的男人,却是实际掌握着这些人的那位。   刘?   朱允炆目光闪烁了一下,心中又多了一份猜测。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没了先前的愤怒和怨恨,倒是多了一些人畜无害的纯良,转口道:“北上?难道是去山西道!”   刘宗圣脸上亦是露出笑容,默默的看了一眼身边正在怡然自得眺望湖面秋光的韩明王。   相较之下,眼前这个才头次见面的朱允炆,更加的聪明,也更让自己看重,合乎心意。   他很聪明,最少的讯号,却能猜中众人的目的地。   朱允炆望着刘宗圣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憨憨的笑容:“山西道是个好地方!地长而狭窄,当初前唐李家起义,亦是在此地。而今,山西道因为朝廷的恶行,若是我等于此地举事起义,或可事半功倍!”   这话顿时让刘宗圣起了兴趣。   他不由开口,说出更多的话:“明廷恶行?是何?为何你会认为,我等会在山西道举事起义,而再次又可事半功倍?”   “因为山西道的地形!”朱允炆的脸上,已经露出只有在学堂上,那些知道答案,又刚好被先生点名的学生才会有的自信。   他脑海里回想着当初在曹国公府,与老三一同研习兵事,有关于天下诸道地形以及兵家行军布阵的内容。   “山西道南北而行,地长而狭。若是我等举事起义,只需攻占几处关隘,以重兵把守,便可阻断朝廷兵马进山西道。”   “而山西道境内的朝廷卫所兵马……”   朱允炆语气停顿了一下,看向刘宗圣:“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诸位与山西道晋商亦有联系。大明开国二十八年,洪武三年施行开中制,二十年的时间早就够这些晋商收买山西道卫所兵马了。”   “即便他们没有被尽数收买,但只要有那些被收买的人在,便可裹挟各处卫所大军加入我等。如此,山西道内部,也足可平定,不起风波。”   刘宗圣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轻笑着询问道:“你如何保证,整个山西道的卫所兵马都会甘心加入起义?要知,明廷如今复行那暴秦酷法,却让明军军心大振。”   他很享受现在的这场谈话,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教众各自散开,等待船只的到来。   而刘宗圣本身则是带着朱允炆走到了芦苇丛的边缘。   朱允炆冷笑一声:“军心?只要刘先生能确保,山西道卫所兵马有被我们收买的,就能保证这些兵马会俯首臣称听命行事。   只要以我们的人,去裹挟那些不愿举事之人的家小,再从各处晋商募集钱粮,以重金许诺,两项权衡,由不得那些官兵不与我等一同举事!”   “夺下山西道各处出入关隘,关起门来,再以你之计,裹挟整个山西道!”刘宗圣梳理了一下朱允炆的思路,双眼已经流露出了不同于先前的光彩。   朱允炆也不急切,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想要取得此人的信任,还得要将自己藏好,有些事情也必须要做。   只不过。   晋商经营山西道这么多年,朱允炆不相信山西道能有多少清白。   倒不如借此机会,好让朝廷分辨出,到底都有多少奸佞歹徒,日后也好一并清算了,如河南道一般,还山西道一个朗朗乾坤。   不破不立。   老三当初在河南道可不就是如此做的!   刘宗圣沉吟良久,眼神逐渐放光,掷地有声道:“此计可行!”   此刻他望向朱允炆的眼神,满是惊喜和感叹。   朱允炆满脸笑容,分外清晰,赶紧道:“而在行此事之前,我等还要让天下乱起来。朝廷如今倒行逆施,做了无稽之谈的洪武新政,天下间人人怨恨在心。   只要我等操作得当,便可让天下乱起来。只要天下乱起来,朝廷便顾不上一地得失,我等便可更从容的去应对。   而且……”   朱允炆停顿了一下。   这时候的刘宗圣已经是满心期待,急声道:“而且什么?”   不远处,眺望湖景秋光的韩明王,不由默默的看了过来。   夺回韩家当初失去的一切,才是自己最终的目的。   韩明王轻叹了一声,蹲下身子,捡起脚边的一枚石子,将其抛出一个弧线,远远的落入到湖水之中。   石子落水,顿时掀起层层涟漪。   朱允炆面对着已经被自己吊起胃口的刘宗圣,笑道:“而且如今朝廷在山西道,恐怕已经安置了不下十万倭工。这些人名为倭工实则倭奴,每日死伤无数,朝廷从不理会在意。   他们心中亦有愤怒和怨恨,只要将这些倭奴解救出来,便可立即为我等拉起一支十万人的冲阵死士!有他们在前面冲击明军大阵,届时我等便可坐享其成!”   “好!”   刘宗圣当即喝彩。   山西道的倭工,他是当真没有筹谋过。   今日,眼前这个被自己意外截获的明廷宗室弃子,已经给了自己太多太多的意外之喜。   他已经下意识的询问道:“随后呢?以你所想,接下来我们还可如何行事?”   朱允炆的脸上笑容更加的灿烂了。   自己说了这么多,铺垫了这么久。   终于是从对方的嘴里听到了‘我们’这两个字。   “如刘先生与晋商先前所议,送于在下的书信一般,引兵入关!”   朱允炆面色轻松:“但以在下拙见,引兵入关却要好生筹备,绝不能叫旁人摘了桃子。引兵入关,却引来了一头盘踞不走的老虎。”   刘宗圣连连点头:“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只是一直不曾能有妥善解决的办法。此前,一切都是以推翻明廷为要,能用得上的地方,都要尽数用上。”   就你们这帮躲躲藏藏的硕鼠,只敢在夜间行事,白日里几乎不敢抛头露面之辈,还能成大事?   朱允炆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有着几分嘲讽。   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坏人,谁也不清楚。但天下间发生点动静,自家应天城里的那位老爷子啊,定然是一清二楚的。   没人能躲得过老爷子的目光。   便是这些人要引兵入关,能在地方上制造混乱,能引出那些对洪武新政心怀不满之辈。   朱允炆却坚定的认为,这大概会是老爷子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已经好几年了,除了今年朝廷在河南道大开杀戒之外。   老爷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开杀戒了。   他开头道:“只要掌握关外之人的口粮,便能掌握这些人的命脉。”   “何解?”   刘宗圣忽然有了那么一丝的疑惑。   难道在那皇城之内,受皇家培养的人,便是一个弃子,也能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和计谋吗?   他再一次的看向水边的韩明王。   脑袋轻轻的摇晃了两下。   除了那个身份,毫无可取之处!   朱允炆轻声道:“关外之人本就不事生产,他们驱马南下,粮草物资定然不会携带太多。我等只要提议供应粮草,必然能拿捏住他们的命脉。   只要等他们为我等开路,制造出足够的乱子,将朝廷拖进泥潭,明军损失惨重。便可断其粮草,甚至是与明军通风报信,让明军与关外之人厮杀。   朝廷在中原,必然远胜被断粮的关外之人。一方殊死搏斗,一方清剿进犯之敌。双方都不会留手,只能有一方彻底战败才会结束。   到了那个时候,我等虽然势弱,但此消彼长,我等便可轻容破了明军。只要朝廷有那么几次败仗,地方上自会有无数人举事起义。   刘先生那时候便可竖起大旗,招揽天下义士,徐徐图之,步步蚕食。出山西,西入关中,东出河东之地。聚北方兵马,南下碾压朝廷。   那时候,刘先生入主应天城,指日可待!”   刘宗圣的心彻底被朱允炆勾动了起来,掀起层层的涟漪。   他的眼前,好似已经出现了应天城的轮廓。   在一抹夕阳余晖下,自己统御着大军,驾马踏入应天城,纵马走进那座皇城之内,坐到那张皇帝宝座之上!   甚至于,刘宗圣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已经是紧紧的攥成拳。   望着眼前面带笑容,无比真挚,可谓是计谋频出的朱允炆。   刘宗圣忽然没了要在起事之后,杀了对方的念头。   白莲教里大多都是草莽。   便是偶有几个英才,可是眼界却从来都是存在于一地得失之间。   似朱允炆这般全局谋划的,少之又少。   甚至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这样的人才,须得留在自己的身边,日日夜夜为自己出谋划策。   便是等自己夺下天下的那一日,便是他有着明廷宗室的背景,大不了自己赏他个安乐侯的位子,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沾权柄便是。   朱允炆察言观色,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的落了下来。   他轻轻的捏了一下秋娘的手,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只是结果却是好的。   自己今日这一番长篇大论,藏匿形色,假面示人,也终于是在刘宗圣的心中走出了信任的第一步。   借壳生蛋。   朱允炆忽然想到了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该如何形容。   借白莲教和晋商,乃至于关外前元余孽之手,将大明内部那些一直藏在暗中的人尽数勾出来。   还天下百姓以笑颜!   朱允炆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秋娘的手,双手抱起,面朝刘宗圣躬身作揖。   “允炆愿以先生马首是瞻,共举义事!”   “惟愿先生能纳允炆于侧,便是那坠马执鞭事,亦可大慰平生!”   …… 第四百九十八章 登船,老夫等着他们跳出来   在刘宗圣的前半生里,充满了阴暗和躲藏,还有每一日都要提防着的谨慎。   他热衷于心机,追求完成父辈未曾能做到的事业。   这样的人,总是不能够将信任交付给他人。   曹孟德好梦中杀人。   非是因为他嗜杀,而是因为他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死。   刘宗圣亦如是。   只不过朱允炆今日的所有表现,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朱允炆在求生。   但他同样也是真的在出谋划策。   刘宗圣分辨得出眼前这个明廷宗室弃子此间种种表现的目的。   他伸手按在朱允炆抱起的双手上,轻轻的向下压了压。   “得汝之才,当浮一大白。”   刘宗圣毫不保留的夸赞着朱允炆,声情并茂道:“只可惜,此刻无酒,待回头定要与你把手畅饮!”   和老三的那杯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了。   朱允炆心中没来由的又想到了,昨日里在中都皇城和老三的约定。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来:“允炆定与先生执酒。”   “好好好!”   刘宗圣接连说好,满脸笑容。   此时天色已晚,黄昏落日已经藏在了层层芦苇丛下,昼夜交接之间的微光,淡薄的让天地之间变得模糊起来。   朦朦胧,分辨不出天南地北。   只有那缕缕秋风从湖面上走过,带起层层涟漪,伴着舒爽将人们抱紧。   在湖面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有一叶乌篷扁舟,寂静无声的在船橹摇曳下,压着船头的涟漪驶了过来。   “太保!船来了!”   又白莲教众在岸边回头看向刘宗圣,挥手指向湖面上驶过来的小船,呼喊了一声。   太保?   朱允炆敏锐的抓住了重点,目光不由淡淡的扫了眼已经看向湖面来船方向的刘宗圣。   原来他是刘福通的后人啊!   朱允炆双眼眯起,越过刘宗圣的背影,看向湖面上驶过来的小船。   船不大,至多也就是容纳下在场的这些人。   不过船上带着乌篷,倒是能将所有人都藏在里面。   刘宗圣走到水边,回过头看向朱允炆:“朱公子,还请登船吧。”   乌篷船摇曳着到了岸边,船头嘭的一声闷响,抵在了岸边。   刘宗圣这时候已经是亲自引着等在一旁的韩明王上了船,走进船篷里面。   两名持刀的白莲教众,站在离着朱允炆、秋娘二人不远处,显然是要压阵等他二人登船,才会最后上船的。   刚刚平复不久的秋娘,心中又多了些紧张和不安,手掌悄悄的抓了两下,抓住朱允炆的手掌。   “二郎,我们要去哪里?”   朱允炆回眸,紧了紧秋娘的手掌,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走水路去山东道,再去山西道。”   山东道在哪里?   山西道又在哪里?   秋娘知道这两个地方,也知道这里都是大明的地盘,但她连凤阳都未曾离开过,只觉得那定然是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二郎,我怕……我们还能回来吗?”   朱允炆微微一笑,将秋娘抱在怀里,低头贴着秋娘的耳朵,轻语道:“放心,万事有我在,我们一定能回来的。说不定……我还能带着你去应天城。”   去应天城做什么?   朱允炆没有说,秋娘也不明白。   只是有朱允炆在身边,秋娘便觉得终究还是安心的更多一些。   而朱允炆也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秋娘的后背,便牵手带着对方走向乌篷船。   应天城啊。   那座城里有自己的皇爷爷,有自己的父亲。   若是自己当真能办成借壳生蛋这件事情,说不定就能带着秋娘回应天城,让他们也瞧瞧秋娘这位孙媳妇、儿媳妇的好。   撑杆抵在了岸上,持杆人用力一推,乌篷船便缓缓的和岸边分别。   乌篷船伴着旁晚的微光,渐渐地驶向洪泽湖深处。   离着凤阳城愈发的远了。   也离应天城更远。   ……   应天城。   昨夜一场秋雨,让这座千年的江南大城,更添几分微凉。   天色还未彻底亮起来。   龙湾码头上进出的船只便已经络绎不绝。   一座容纳百万人口的应天城,每一日的消耗都是海量的。而作为整个帝国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应天城每天达成的贸易,也可以用海量来形容。   海量的货物被送达或是运出,海量的钱钞在民间流通着。   帝国如同一个远古的巨人,而应天城就是这位巨人的心脏,每一下跳动,都会通过那些商道,给整个帝国带去新鲜的血液,保障着整个帝国的动力。   在一片商船进出的江面上,两只挂着官府旗号的渡江船从江北而来,穿梭在江面上的商船间。   应天府早先就有了明文规定,龙湾码头外江面之上,一切船只以朝廷官府船只为先。   商船们纷纷避让。   码头上的差役远远的看到对岸开过来的官船,立马开始疏通栈桥上拥挤的船只,清出可容对岸官船停靠的位置。   两只官船几乎是同时靠岸。   从船上,也几乎是同时下来两批打扮模样大抵相同的官差。   “马!”   “备马!”   两队官差也几乎是同时,对码头上的应天府官差提出了要求。   应天府官差不敢耽搁。   这两队人都是送急报进京的,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急报,但凡是涉及急报的事情,那都是要直入皇城大内的。   官差们不敢耽误,立马是将码头上常备的马匹松了过来。   两队急奏官差对视一眼,便同时驾马冲向外金川门内。   马脖上系着铃铛,随着战马策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示意街道上的人们避让。   两队官差马不停蹄,自西城一路赶到了西安门外。   禁军放了官差们驾马入皇城。   一路到西华门外,官差们这才下马,改由步行入了紫禁城。   这时也有天子亲军以及皇城内侍在头前领路。   “如今地方呈奏上来的急奏,要先送到文渊阁,由内阁大臣们转呈圣前。”   “你们到了地方说完事便只管交了差事,可去应天府那边歇息,随后再各自回去。”   内侍在头前,步伐不长,走的很急,却是走的四平把稳,身形不动,不断地叮嘱着入了宫的急奏官差们。   官差们也是头一次走进紫禁城,也不敢张目四望,只是低着头不住的点头。   “应天府那个邹学玉,快要将他那条水沟挖好了,上元门码头也已平整了地方,仓房建造过半。只等明年将栈桥彻底建好,那边就可以用作民间,改龙湾码头为朝廷专用。内阁此时,是否该奏请陛下,行文褒奖应天府上下?”   文渊阁内,代表着百万明军,代表着大都督府,作为大明军方第一人的徐允恭,开口淡淡的提了个问题。   坐在主位上的任亨泰不由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案牍,目光有些疑惑的看向徐允恭。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竟然能让徐允恭在内阁里主动去提议无关军方的事情。   任亨泰不由的看向一旁伏案秉笔票拟的解缙,眉头微微皱起。   难道是这位和魏国公私下里有什么勾连?   想不明白,任亨泰却还是点了点头:“应天府今年做的事情很不错,邹学玉这批新上任的官员,也是干劲十足,事事稳中求进。   朝廷眼下做洪武新政,便是要有这些人当差做事才成。   不过……”   徐允恭眼神闪烁了一下。   一旁伏案票拟的解缙,也已经是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两人。   解缙脸上微微一笑:“如今新政烈烈,褒奖做事的人,也在题中之义。不过应天府的事情也没有尽数办完,首辅是要再等等的意思?”   任亨泰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快要到年终了,今年朝野上上下下多生事端,年终在即,朝廷于情于理也该做些安定人心的事情。只是既然要褒奖,便不能只有应天府一处,朝廷里做事的人还很多,总不能厚此薄彼。”   若是今天这桩事情是由解缙直接说出来,任亨泰最多就当做是他这个做先生的为自己的学生讨些好处,日后也好升官。   但偏偏是从魏国公的嘴里说出来的,这就让任亨泰心中难免生疑。那既然要褒奖应天府,倒不如将这事情往大了弄,有功的人人都有一份褒奖。   徐允恭笑了一下:“如此,我大都督府倒是也要尽快理一份有功名单出来了。”   解缙在一旁淡淡的笑着:“既然首辅有意如此,便各处都审视一番吧,年底了,大伙也能过个畅快年。”   糟!   自己竟然着了他们二人的道!   看到这里,任亨泰心中顿时大呼糟糕,没成想自己竟然是被这两人联手给作弄了一番。   他忍俊不禁,苦笑不已的轻拍桌面:“好一个解大学士!好一个魏国公啊!这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起来拉老夫下水啊。”   徐允恭笑了两下,眼神却是看向解缙,其意不言自明。   解缙脸上堆着笑容看向任亨泰:“首辅操劳国事,这等小事哪里能顾得上。马上要到年底,褒奖有功之人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让天下人看到,我大明的洪武新政是干了实事的,做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任亨泰白了解缙一眼,摆摆手:“让吏部考功吧,回头你们和老夫一同去陛下那里,赶在年底朝廷各司衙门封印前,将这事给办下去。”   解缙和徐允恭两人脸上含笑,连连点头。   此时。   从西安门入宫的官差们,也终于是到了内阁值房外。   “启禀三位阁老,有急奏送来了。”   内侍临着两名打头的官差进了值房,站在中厅朝着里间躬身奏报。   里间刚刚说完话的三人,立马转头看过来。   天下之大,几乎是隔几日就会有那么一两次急奏送来,对地方上而言或许是严重的事情,但在文渊阁里却是最常见的事情。   解缙开口:“进。”   内侍这才示意两名官差入内。   官差入内,便跪在了地上。   由凤阳城派来的官差抢先开口:“中都凤阳留守司急奏,废人朱允炆日前不见踪迹,官府寻遍各处不见踪影。炆废人所居之地,家用物件皆在。报于内阁知晓,盼朝廷决断。”   说完之后,官差将怀中加封的急奏取出,双手捧起送到内阁大臣们面前。   炆废人失踪了。   突然而来的消息,让任亨泰、解缙、徐允恭三人心中一跳,眉心加紧。   徐允恭探身伸手,将急奏接过,当即拆开快速的看了一遍。随后长叹一声,方才将急奏送到了任亨泰和解缙面前。   而另一名官差也开口道:“河南道三司衙门、河道总督衙门连署急奏,河南道境内河道上游拦水坝、减水坝崩溃被毁,伤亡颇大,损失颇多。奏朝廷知,各司衙门戴罪侯旨。”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即便是早就习惯了接收地方上各种急奏的内阁三人,面对这两道同时到来的急奏,也是心乱如麻。   炆废人不见了,这事情可大可小。   弄不好,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河道上出的事情,更是能在朝廷引起新的纷争。   任亨泰三人默默的对视了一眼。   接下来不光是他们三个人头疼,满朝上下都要头疼不已了。   解缙最先起身,将两份急奏仔细的从头看到尾,脸色愈发凝重。   急奏上除了说明发生的事情,还有凤阳府以及河南道各司衙门的请罪之言。   “去面圣请奏陛下吧。”   任亨泰长叹一声站起身,淡淡的看了两眼跪在地上的官差。   内侍赶忙领着两人从里间离开。   任亨泰三人也一一戴上官帽,整顿好官袍走出值房。   皇帝近来都是在乾清宫那边含饴弄孙,似乎当真是过起了寻常百姓家的日子。   可即便是在皇帝已经透漏出要禅让的意思,却没人敢将这话记在心中。   任亨泰三人带着两份急奏,从文渊阁走出,一路往乾清宫而去。   徐允恭落在后面,开口道:“要谨防这两桩事情是同一件事。”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是让走在前面的任亨泰和解缙两人齐齐回过头。   解缙亦是说道:“还要严防有人借题发挥,将此事牵连到新政上。”   任亨泰冷哼一声,脸色阴沉。   “老夫等着他们跳出来!”   …… 第四百九十九章 朕拭目以待   乾清宫。   尽管现如今大多数时候,皇帝都不再朝会,交由并不怎么情愿的太子操办。但皇帝却并没有因此而荒废起来,甚至于因为某种原因,晨起的更早,安歇的更晚。   寝宫内,内阁处有的奏章,这里也有一份备份。内阁那边没有的军机社稷之事,这里也有。   皇帝晨起哄孩,完毕便要开始每一日的熟悉自己的帝国前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除了审阅内阁票拟的奏章备份之外,还要针对某些重大事项,重新进行来自于皇帝的裁决。   待到正午用膳之后小憩片刻,只不过如今说是小憩,倒不如说是暂时的抛下政务,继续哄孩。   尔必。   阅读经史,继而仍然是处理帝国正在发生的事情。   皇帝是忙碌的。   不论待在什么地方,都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去忙碌着。   不用沉香木只用紫木的乾清宫中,所有的物件都是最简简单单的模样,并无多少雕镂修饰,一切都保持着最淳朴的原样。   服侍在皇帝寝宫里的内侍和宫娥也并不多。   皇帝固执的认为,只要自己的腿脚还能动弹,双手还能提得动物件,便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来伺候自己。   皇帝保持着最简单的生活作息和方式。   但是,在寝宫的一角,去由皇帝亲自主持,每一样东西都装扮的极为精致。   甚至可以说与皇帝的秉性大相径庭。   可以用豪奢来形容。   以紫檀打造的小床,象牙织造的地席,不远万里从占城道以西的深林之中运回的价值连城的清香,非玉即金的摆件和玩具,混乱之中无处不显露着皇室能发挥出来的豪奢。   用过早膳已经有一会儿的朱元璋,正双手按在床边的栏杆上,满脸慈祥笑容的望着躺在床上,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小小搏斗的朱文圣和朱茯苓两个小小人儿。   兄妹两如今不过才数月,却被养的白白嫩嫩,四肢茁壮有力。   内宫总管孙狗儿双手兜在一起,亦是满脸笑容的望着皇帝含饴弄孙。   这是皇帝每一日的必修课。   等到太孙府世子、世女安静下来,皇帝陛下才会继续进行日常的帝国政务。   朱元璋哄了一会儿两个重孙儿,侧目看向孙狗儿:“太孙现在应当入河南道境内了吧。”   孙狗儿小步上前,抬头忘了一眼床里,见着世子、世女已经安静下来,便压着嗓子小声道:“算起来,殿下如今应当在归德府境内了。”   哎。   朱元璋轻叹一声:“说起来,俺不该让他离京的。孩子才这点大,等那小子明年回京,孩子都还不认识他这个当爹的。”   “太孙殿下心系国家,这是咱们大明的福气。”   孙狗儿低声说了句,两眼则是望向床上的两个小小人儿。   当初因为太孙府世子出生,应天城里可是闹出了一场风波的。虽然被及时压住,可是外头那帮钻进权力眼的人,可不会当真就此罢休。   这也是为何到现如今,世子、世女还被养在这皇帝寝宫里的重要原因。   朱元璋哼哼了两声:“等他们能真的当家做主,能稳住天下,不必再要俺这个老头子坐镇,那才是大明的福气。”   孙狗儿笑了笑,皇帝的话有时候不必回,那些只是皇帝的自语罢了。   这时。   外头传来了动静。   孙狗儿看了眼皇帝,小心的躬身退开,等出了偏宫这才转过身走向寝宫外。   来到外头看清来人,孙狗儿脸上露出笑容,颔首道:“竟是三位阁老都来了。”   任亨泰当先开口:“有劳孙大伴禀报一声,臣等有急奏送来,望陛下圣裁。”   能让三位内阁大臣尽数出动的急奏。   那定然是哪里出了大事。   孙狗儿点点头,立马转身进了寝宫,不多时便急步回来,侧身候在一旁。   “您三位入内吧,陛下正等着。”   任亨泰一马当先,抖了抖衣袍就跨进寝宫里。   解缙跟在后面,冲着孙狗儿颔首致谢。   徐允恭则是开了口:“有劳孙大伴了。”   三人入殿,自不能去偏宫里。   就在前殿,朱元璋已经是双手叉腰,望着走进来的三位内阁大臣。   国家设立内阁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内阁的初衷就是能够更有效率的初步处理国家政务,帮助皇帝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先行票拟处理。   从皇帝的角度来说,内阁的设立自然是要分走一部分专属于皇帝的权柄。但是朱元璋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勤勉国事,自己的后世子孙也能如自己一般。   而朱元璋的另一层思量,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打下了大明的江山,辛苦一辈子将天下建设起来。   自己的子孙也可以更轻松的坐在自己的这个位置上。   而这些内阁大臣也确实做的很不错。   “皇家需要这些内阁大臣,于此同时,皇家还要谨防这些大臣获得权柄之后拉帮结派,无视皇权。因此,皇家子嗣日后的课业,应当更注重如何用人之法的教育。”   看着任亨泰三人走在了自己的眼前,朱元璋的脑海中回想起当初太孙在自己耳边说的这番话。   皇家的教育必须要再加强一些。   他的目光看向了寝宫里,偏门后的那张小床。   “臣等参见陛下。”   任亨泰与解缙、徐允恭二人到了皇帝近前,躬身抱拳作揖。   “何事,能叫我大明的三位内阁大臣联袂而来?”   朱元璋随口一句,轻轻招手,孙狗儿便搬了一把椅子送到皇帝身后。   任亨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近来皇帝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只是接下来皇帝的心情大概要糟糕很长一段时间了。   可是国家便是如此,总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   自己身为内阁首辅,禀报急奏的内容首当其冲,职责所在。   任亨泰轻咳一声:“陛下,废广陵郡王于中都失踪,官府找寻多日,仍是不见踪影。”   原本刚要准备坐下的朱元璋,听到此言,立马一愣,抬起头,目光如炬的盯着首辅。   仅仅是这么一眼,任亨泰便觉得自己如堕冰窖之中。   “发生什么事了?太孙可在中都?”   朱元璋的声音已经低了好几个度,让人不敢动弹。   问完之后,朱元璋这才缓缓的坐下,双眼眯起等待着内阁首辅大臣的回答。   任亨泰吞咽了一口唾沫,沉声道:“太孙殿下临中都,奉旨代朝廷祭奠已故信国公。事必,殿下居中都皇城,有查中都及皇城为白莲教渗透。   殿下令中都封城,城中大索奸佞歹人,昼夜之后方才开城门。   废广陵郡王翌日携妻出城游玩,随后不见踪迹。   此时,殿下已出城渡淮水而过,北上河南道。闻得中都之事,未曾停留,继续北上。”   “他继续北上了?”朱元璋的眉头皱起,却将心中的疑惑按下,询问道:“你们和中都都是什么意思?”   皇帝这是在问,对朱允炆消失不见这桩事,又什么看法,他又是为何会失踪了的。   任亨泰迟疑了一下,不由看向身边的解缙。   这厮早些年就受陛下看重,当初更是说出来不少不合规矩的话来,有他顶上暂时大家都不会有事。   解缙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回陛下,中都那边自不敢有什么揣测,一切都是照实禀奏。不过臣瞧着,中都那边的意思,大抵是觉得废广陵郡王潜逃的可能远大于他是出了意外。”   朱元璋点点头,中都那边大致也只会这么想。   他抬头看向解缙:“那你解大绅是怎么看的?”   “臣以为,废广陵郡王定然是出了意外!”   解缙不假思索的开口回答。   朱元璋的眼底露出一丝欣赏,继续问道:“那你觉得,那孩子可能会是什么意外?”   解缙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微臣大胆,揣测废广陵郡王定然是被白莲教掳走!若是一切当真如此,想来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定然会拿废广陵郡王的身份做文章,祸乱地方,意图攻讦朝廷!”   当他这话说完,朱元璋的脸上有那么一抹笑容一闪而过。   他拍着椅子上的扶手,轻声开口:“俺当了快三十年的皇帝,这些年屡屡颁布旨意,劝说那些被白莲教等朝廷禁绝的教社蒙蔽的百姓从善。只是奈何,如白莲教之流贯会蛊惑人心,为祸地方。   今日如此之流能潜入中都皇城,做出劫持宗亲的事情,想来也是敢的。”   说到此处,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杀气。   “他们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说朕忘恩负义吗!如今让他们有了机会,能有个欺负朕之子孙的机会,他们怕是死也不会放弃!宵小之徒,无胆刺帝,欺凌小儿,当真无耻!”   先前愣住的任亨泰,这时候默默的看了一眼皇帝。   陛下这是将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提前做了铺垫。   一旦日后有人借着废广陵郡王的身份来做文章,朝廷便可说这是被歹人强逼所致,无关废广陵郡王本意。   如此,那些人也就不能再用废广陵郡王的身份了。   皇帝更是给了天下百姓一个无比正确的答案,就是那帮歹人没法子对皇帝做什么,这才寻找机会从皇帝的孙子身上找回场子来。   这般之后,便是当真有天大的乱子生出,朝廷也能占据大义。   解缙此刻则是已经察言观色好一阵,忽的低声开口道:“河南道也出了事,今日是两道急奏入京的。微臣以为,太孙殿下定是忧虑河南道的事情,方才未曾折返凤阳,而是选择继续北上的。”   说完之后,解缙目光正直的看向迎面注视着自己的皇帝。   朱元璋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心安。   当初被自己评为浮躁的解大绅,如今也终于是慢慢的稳重了起来,更会揣测他人心思,说该说的话。   朱元璋转头看向任亨泰:“河南道生了什么乱子?”   “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弄出的那个拦水坝和减水坝,旬前尽数崩溃被毁,河道上伤亡不小。就连潘德善本人也被大水冲了一遍,幸亏离着上游颇有一段距离,水头不算太大,他这才逃过一劫,却仍是狼狈不堪。”   任亨泰开口禀奏着河南道的事情,最后终究还是小小的拉了潘德善一把。   那就是个只会治河的官员,便是出了些岔子,朝廷也该多几分宽容。   只是接下来河道总督衙门和潘德善这位总督大臣本人,到底会迎来怎样的局面,那就不是他任亨泰能够掌控的了。   朱元璋双眼一瞪。   随后长叹一声。   “又是黄河……”   皇帝这一声叹息,饱含了无数的情绪。   治河,让黄河安澜,这是无数皇帝希望达成的事情。   只是历朝历代,数不尽的钱粮砸下去,却没有哪个人能真的让黄河安澜。   任亨泰三人亦是神色凝重。   废广陵郡王失踪的事情其实算不得大事,只要他露面,朝廷就能将他给弄回来。若是一直不露面,对朝廷而言便只当是出了意外身故罢了。   可是黄河不出事还好,一出事不论大小,那都是要当做头等大事去处置的。   任亨泰低声道:“河南道三司衙门以及河道总督衙门如今皆以罪臣自称,言称正在查清缘由,留待朝廷审查。为了平定事故,稳定民心,他们现在尽都是戴罪当差,等陛下圣裁。”   朱元璋冷哼一声,脸上却是露出笑容。   “若是天灾,那便是天降之罪,与他们何干?便是有干系,那也是俺这个皇帝招致的。”   任亨泰三人立马跪下:“陛下仁德,受命于天,岂会招来天灾。”   朱元璋摆摆手,继续道:“河南道三司衙门的主官,还有那个潘德善,都是做事情的人。若非天灾,便是人祸,而这人祸也非是他们做的。   如今河道上数十万人,他们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管得住看得见每个人。失察或有,却也当不上罪臣之称。”   原本还忧心忡忡的任亨泰,不由松了一口气,默默的侧目看向解缙。   在解缙的脸上,也露出了松缓的神色。   他轻声开口:“如今,臣等最担心的就是今日这两桩事情,或有可能会是出自一人之手。若是如此,对方必然所图甚大。   而且……”   朱元璋眉头一挑,轻挥衣袍,凌空作响。   皇帝横眉冷对,冷声道:“还有何顾虑?这大明能被弄出多大的乱子来,朕拭目以待!”   …… 第五百章 锦衣卫扩充,反对派集会   皇帝永远都是皇帝。   即便是说出过禅让的皇帝,他依旧是一个帝国掌握最高权柄的主宰者。   朱元璋仅仅只是坐在那张毫无雕镂的紫木椅上,周身却已经是散逸着淡淡的杀气。   “那人些,是要借机攻讦新政吧。”   哼。   朱元璋目光鄙夷的说了一句,随即冷哼一声,充斥着不屑和轻蔑。   解缙点点头,却没有立马开口。   皇帝的威压实在太重,而内阁并不希望在朝野上下制造大范围的杀戮。可对于皇帝来说,杀戮永远都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选项。   尤其是一位开国的皇帝。   尤其这位皇帝的拥护者,是那些手握兵权的功勋将领们。   大明朝堂已经在皇帝的龙威下,臣服了整整二十八年,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皇帝不死,这样的局面便永远都不会改变。   “嗯?”   朱元璋又发出一声。   解缙眉目一抖:“回陛下,确实如此。”   “嗯。”   皇帝这一次轻嗯了一声,便向后一靠,目光中带着审阅。   任亨泰向后挪了一步,这些事情在来时的路上便已经说过,自己能省一些口舌之力,让解大绅去奏对,他是乐意的。   解缙梳理了一下思路,轻声开口道:“臣等以为,不论是中都的事情,还是河南道的事情,若是深究起来,或许是要联系起来,放在一块儿议的。   如今国家正在推行新政,政令如火如荼,百姓反响热烈。而在洪武新政之前,朝廷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推行天下近两千座驿站改制,便已然是走上了推行新政的路子。   这些年,朝廷大大小小的已经办了不少的事情。这其中牵涉到多少人的利益?利了多少人又损了多少人?   朝廷虽然向来严肃,可是地方上却不可能彻底肃清。   天底下,当真万事皆安了吗?   臣等以为,只是那些人藏得更深了。   这一次两道急奏入京,不论是废广陵郡王不见踪迹,亦或是朝廷耗费无数钱粮方才初步筑造取来的减水坝、拦水坝被毁,臣等以为定然是有一只黑手在背后推动。”   “既然尔等几人已经议过,这只黑手又在何处?”   朱元璋目光冷冽,眼神中泛起一缕幽光。   解缙停顿,迟疑了一下。   一个很不对劲的想法,忽然在他的脑袋里生出。   难道陛下早就已经查明了,今日方才报送进京的急奏背后的缘由?   不会吧!   解缙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继续道:“有鉴于国初之局,参照今次中都封城清剿奸佞一事。内阁以为,此事乃是白莲教社与山西道晋商所为。”   呵!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冷笑,手掌拍了拍扶手:“国初百废俱兴,诸事艰难。俺们当初赶走元人,一路赶到了长城以北,可是天下却并未曾安宁。   各处还盘踞着不少的元贼余孽疑惑是国初的那些不愿臣服的起义军。   朝廷艰难啊,那时候国库里进去一斗的粮食,却要发出去三斗的钱粮。   处处都要人,处处都需要有人盯着。   朝廷给元贼赶出了长城以北,可是九边还不曾稳定下来。   洪武三年,俺不得不为边军考量,给了山西道晋商那一份开中制。   这些年,倒是叫他们攒下了富可敌国的钱财了!”   开中制的施行,实在是难以评说优劣。   解缙也难以在此刻公正的评价开中制的功过。   但如同皇帝所说,开中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在国初那等恶劣的处境之下,朝廷和山西道的晋商们达成了一份以开中制为核心的边军钱粮运输协议。   这一份协议,彻底的保障了朝廷数十万边军,能够一直驻守在长城内外,将当时还势大的前元余孽给挡在长城外面。   可是坏处也同样明显。   整个河东盐池,在洪武三年随着开中制的施行,便尽数落入晋商手中,这些年更是随着晋商们积攒下大把的财富,已经开始将手伸向了江淮盐场。   开中制已经不符合如今国家的国情了。   解缙的心头生出了一份要中断开中制的念头。   而朱元璋的声音,也已经继续钻进他眼前三位内阁大臣的耳中。   “俺老了,看到的东西也就多了。天下间蝇营狗苟之事,不胜凡举。   这些人当初是帮了俺一把,却也钻了国家的空子。   他们是有钱了,可他们的手也伸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这些年,俺一直在忍着,唯恐九边那数十万的将士们饿了肚子,与敌厮杀的时候穿着单衣,握着卷刃的刀。   俺一忍再忍,可他们却一步一步的试探着朕!”   皇帝终于是将心中的怒火发泄了出来。   解缙立马躬身颔首:“陛下息怒,国家施政,向来是审时度势。国初朝廷不易,自是要用他们襄助。此等助力,朝廷也不曾忘了。只是世人多俗欲,掌控不得,便会贪念横生。   如今国家仓禀实,钱粮无数,每岁增之。   所以,朝廷开洪武新政,推驿站改制、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商税改制、科举改制、复行秦法。短短数载,大明开疆拓土千万里,此等盛世景象,历朝难见。   此时正是国家再行审视,政令更迭之时。   地方若有阵痛,奸佞制乱于下,却也未曾不是一个机会。更好让朝廷看清天下,及时清理干净的机会。”   “查!天下便是要再乱一次,也要在朕的手上将这些乱子激出来!”   朱元璋语气很平静,却无比的坚定。   皇帝的意志,坚决无比。   一直不曾开口的魏国公徐允恭,这时候开口道:“陛下,眼下朝廷要谨防地方突然出现的乱子,更要严防朝廷官员对新政不满,借此乱局攻讦朝堂新政。”   解缙立马接过话:“臣和魏国公与任首辅商议,深感眼下,朝野内外,或会对河道总督衙门及河南道三司衙门发起弹劾。   自朝廷定下治河的国策,要在本朝叫黄河安澜。仅仅是今岁,朝廷便已经耗费钱粮百万。加之新政当下,必不可能人人心满意足,往日只是不敢言,而此次却又机会让他们可以借题发挥。   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履任以来,便勤勉治河一事。臣等知晓,潘德善此人几乎没有一日不在河道之上。   他以国家三品大员的身份,不着红袍,仅以布衣而行,旬间便与河工一般。此等能臣干吏,若是今次因为这等无妄之灾承担下朝野攻讦,从而被迫罢官去职,实在是国家损失。   更甚者,新政推行因皇太孙殿下而起,亦是人尽皆知之事。以白莲教社与晋商此等大逆之人,定然会掀动地方对皇太孙殿下群起而攻之。   到那时,国家社稷受辱,储君受污,天下臣民何以看待?”   “谁人要叫大明的储君受辱?”   正当解缙一番话说完,换气的时候,寝宫外传来了一道让众人熟悉的声音。   解缙等人回头。   只见皇太子朱标脸色平静之中带着几分戏谑,手中捏着一份文书,走进了寝宫。   “臣等参见殿下。”   任亨泰、解缙、徐允恭三人转身作揖施礼。   朱标身着深红常服,腰缠玉带,头戴羽冠,跨进宫门,手臂一抖挥动衣袍间便到了老爷子跟前。   “儿臣参见父皇。”   朱元璋安坐椅上,指着太子,与任亨泰三人笑道:“这是儿子还没被打,老子就站出来了。”   任亨泰三人只得面带微笑,不多言语。   朱标看了老爷子一眼,开口道:“天下虽为盛世,可有父皇在,已与国初有着云泥之别,天下日新月异。   以儿臣之间,朝廷现在有能力,也有底气,将这洪武新政再加几分力度。如那开中制便可借此机会夺了,河东盐池该是收回朝廷之手,交由户部管理。   数十万边军军需供应,朝廷也不可再假借他人之手,此等国家命脉,该是在朝廷拳掌之间紧握。   国初天下局势纷杂,方才致使白莲教社等藏匿民间,二十八年以来虽有清剿,却屡禁不止。朝廷也该下此决心,借此时机引蛇出洞,一并拿下。   乃至地方上,此番之前惧朝廷之威而暂时蛰伏之人,也可经此一事而被引动,由朝廷彻查清剿,整顿朝野,肃清天下民风。”   皇太子来了后,便是将今日朝廷所知之事的处理办法给尽数说出。   任亨泰不由侧目看向眼前的朱标,疑惑道:“殿下已知中都及河南道之事?”   朱标点点头,将手中的那份已经拆开的文书递送到了朱元璋面前:“父皇,这是允熥送回的奏疏,他如今最是清楚京师之外发生的事情,会同内阁大学士高仰止,上书处置奏疏,望朝廷商酌应允施行。”   朱元璋有些意外,他不是意外大孙子会给家里头写信。   而是意外,那小子在外头能这么快就梳理清楚形势,并且能这么快的将奏章送回应天。   任亨泰眨眨眼,不由开口:“殿下方才所言,皆是太孙所奏?”   朱标回头看了眼这位首辅大臣,点点头,继而又道:“父皇,儿臣以为,锦衣卫当增设。由京军及上直亲军卫选调良家子,考选讲武堂武生统御,因对此次天下或生之乱,潜出应天,镇守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夭寿了!   一向良善的皇太子,竟然说要扩大锦衣卫的规模,更要从讲武堂这等培育帝国军方未来精锐将才的地方选调武生,去锦衣卫里头。   任亨泰和解缙两人还没有开口说话。   徐允恭却是抢先开口:“殿下,臣以为。若为暗中镇守地方,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增设锦衣卫耗时定然众多,且兵将互不知。何不如朝廷以京军轮番为由,借此机会而促成防备地方之事?”   锦衣卫是隶属上直亲军卫的,但上直亲军卫是直属皇帝统御的。   从京军抽调兵马扩充锦衣卫,这是变相的削弱大都督府的力量。   朱标侧目,淡淡的看了徐允恭一眼。   徐允恭立马颔首低头。   朱元璋瞧着两人的眼神,随口道:“由上直亲军卫抽调五个千户所去锦衣卫北镇抚司吧。此次京军轮番,便一同下去。”   朱标点点头:“倒也合适。”   徐允恭则是低着头拱手:“臣领命。”   锦衣卫扩充圣裁而定,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了。   徐允恭三人心中不由各生念想,只是无人敢言。   朱元璋笑了笑,将手中的奏疏举起:“皇太孙写的奏章,你们也看看吧。俺瞧了两遍,诸事皆有涉及,内阁再议一议,查缺补漏,便将事情做起来吧。”   任亨泰、解缙三人立马躬身抱拳。   “臣等领命。”   ……   自前宋而来,民间世俗便通行着一个观念。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有女颜如玉。   书中车马多如簇。   天下间的青矜、缙绅们在人生最前面的数十年,将所有的精力都耗在科举一事上。   当他们登科入仕,亦或是取得功名之身后,便将昔日视若珍宝的圣贤文章、八股文章束之高阁。   如何做事,如何从政,如何处置国家、种族、芸芸众生等诸事,便一概置之不顾。   他们安于享乐,安于追求一切最稀缺的极度享受。   纳姬妾、营居室、筑园亭,侈饮食、备仆从、养妓育伶,好不奢靡。   山西道太原府。   作为一道三司衙门府治所在,太原府集中了整个山西道最多的人口和资源。   而在山西道这样一个山多水深的地方,太原城也只能是就显得远不如其他地方的城池大。   可即便如此,太原城内的一角,却还是有一座宅院府邸,占据了偌大的地盘。   从城头看过去,明显能看得出这一出宅院是经过多次扩充的。   高大的院墙,将周围的民房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便是于城中的晋王府相比,也仅仅是规制和高度上略输一筹罢了。   而进了府门,在这遥远的北方,引入眼帘的却尽数江南的园林庭院。   一道活水,从太原城外的汾水引入府邸之中,硬生生的制造出了一副流觞曲水的景象。   庭院深处,雕梁画栋。   舍内,雅士富商众多。   朝廷禁绝的绫罗绸缎,在此处只能做那垫脚的软物。   而独属于皇家的黄红之物,更是处处可见。   屋外,每一处皆有身着锦缎的仆从候立着,随时听从召唤。   屋内,十多名婢女,身着裙袍,跪于席间,执茶焚香。   一名穿戴豪奢无比的中年男子斜靠在软枕上,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再议一议,这大明可还值得我等效忠。”   …… 第五百零一章 开始读书的蓝玉   河南道。   归德府永城县。   城外官道上的太丘驿,一早就引来了上千人的队伍。朝廷的钦差官牌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已经将太丘驿所有人唤醒。   等到天光放亮,一碗碗的肉汤面条配着剥好的蒜头,就被感到的皇太孙北巡官员、官兵捧在了手上。   人太多,太丘驿凑不出可以供上千人用餐使用的上百张桌子。   有官身的人方才能得一把凳子。   品级足够的人,才能将面碗放在桌子上,姿态从容的就着蒜头吃面。   高仰止、白玉秀、孙成、牛大富、田麦五人,得以与皇太孙殿下同处一张桌子。   桌上,六只硕大的面碗盛满了面条,几块卤大肉压在面条上,散发着食物独有的诱人香味。   桌边六人也无忌口,未曾用太丘驿剥好的蒜头,而是取了带着蒜皮的大蒜,各自剥下蒜皮,就着面条送入嘴中。   整个官道上,所有捧着面碗的人都是如此吃,只是桌上却显得安静了一些,不曾有官兵们那等吸溜吸溜发出的响声。   上千人汇聚在一起吸溜面条的声势,倒也是颇为壮观。   朱允熥吃完面,压了一口面汤。   又从手边的一只布袋子里取出一片甘草送入嘴里,慢慢的咀嚼起来。   这玩意素有国老之称,众药之王。有温中益气、清热解毒、调和诸药的功效。却又因其味甘、平,可治咽喉肿痛,拔除口气的作用,而被人们时常使用。   嘴里的甘草散发出甘甜的味道,压住蒜头面条带来的那股子独有的气味。   朱允熥微微眯眼:“凉国公奏报,算上时间,便是今日至永城县了。”   高仰止刚刚吃完面,抹了嘴,手掌贴着桌面从太孙的布袋子里顺走一片甘草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才开口道:“大将军奏请前来,以大将军所在的路程和行军速度,便是今日到永城县。”   “那就等等他,莫要孤这位舅姥爷跑空了地方。”   朱允熥淡淡一笑,起身走向官道对面的一座凉亭里。   这凉亭应当是太丘驿为那位相见或离别的人们准备的。   朱允熥凭栏眺望愿望已经枯黄的河南平原,回想着今岁河南道一地秋赋总额的具体数目。   高仰止跟随其后进来凉亭,忘了一眼前方已经完成收割的沃野,轻声道:“殿下是在想新政的事情?”   “高春风,你以为大明能有多长的国祚?”朱允熥忽的幽幽开口,问出了一个没有人敢回答的问题。   高仰止迟疑了片刻,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微臣无能,不通天玄,殿下之问,恕难解答。然,微臣知晓,百姓在,则国家在。   凡中原数千年,历朝无不是兴于乱世之中,又毁于乱世之下。   每逢乱世,百姓飘零,随波逐流,大势裹挟。   民乱乃借口,民变亦掩饰。   汉高祖以亭长身,结地方缙绅豪族。晋起门阀,司马而传。隋乃柱国,关陇军功世家。唐承于隋,并八柱国之一。宋皇执兵马,黄袍加身。   自古,天下大乱,百姓生变,为流民、乱民、义军,然天下大势却总非百姓所得。   古往今来,唯我大明,得国之正,无可争议!   自古以来,唯我大明,天命所在,起于黎庶!   我大明今朝开洪武新政,推陈出新,革故鼎新,良策频出。中枢一心,政通人和,所偶有动荡,却亦有明君良臣平镇。   今日殿下以国祚几何长,问奏于臣下,臣无知也,却明晓,国祚皆系于黎庶之身。”   有一句话,高仰止压在心头,并没有说出口。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自古,天下兴旺,王超更替,一个个盛世王朝破灭,一个个新的王朝诞生。   然而让人悲悯的是,所有的书本上,都将那些黎庶百姓形容成了最先承受不住王朝末期种种压迫,而不得不掀起起义,将整个天下拖入乱世之中的原因。   可是谁又会去提,最终那个新的王朝,却不是这些黎庶建立起来的。   根本上的,他们只是在那乱世之中,被动的被裹挟进了大争场上的。   到最后,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百姓还是那些百姓。   只不过是最高的那个位子上,换了一个姓氏罢了。   再经过几十几百年的时间,天下又将会在经历一次大争乱世。   “民心啊。”   朱允熥感叹了一声,目光闪烁着:“或许,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改变这一切。”   高仰止默默侧目,看向忽然之间感触复杂的皇太孙,眉头微微皱起。   这是在说大明会如历朝历代一般,国祚无续?   朱允熥却已经是转头看向高仰止,微微一笑:“读史为鉴,回过头去看,没有任何一个王朝是在重复前朝的历史。但这些王朝的运行始末,却又无比惊人的相似。   我朝开国二十八载,便开洪武新政,此举志在社稷,功取千秋万代。可是,今朝之人,何以知晓后世之事?”   高仰止转目思量,低声道:“殿下说今朝之人不知后世之事。可今朝之事,却可为后世之人为鉴。”   朱允熥点点头:“正因如此,皇家重经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皆为今人作镜。只是,孤更愿意相信,是因为时势造就英雄。”   “哦?”   这是一个新的问题,高仰止自然而然的哦了一声,目露好奇。   “先有青铜和铁,聚老秦六世之功,方有秦皇称帝。再有马镫火药,唐宋百年功业,方有成吉思汗逐杀万里于西。”   朱允熥目光烁烁。   帝国。   从来不是因为一人之功而兴,也非一家之功,乃是整个世代的积累。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孤也不知今日大明国祚之问,那个答案究竟会是什么。但孤却坚信,朝廷必须推动洪武新政的施行!   中枢改制,地方变法。技术改进,整顿军备。   今朝之人不知后世之事,但今朝之人却要为后世铺好路子,做好今朝之人该做的事情。”   为何眼下天下会生出白莲教作乱,缙绅甚至是生出引兵入关的想法来。   皆是因为变法改制多带来的必然结果。   这些人动了,也正是说明了这些人怕了。   而这些人在怕,便说明洪武新政是没有错的!   嗒嗒嗒。   官道上,一众马蹄声传来。   正在太丘驿周围休整,准备继续赶路北上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们,立马反应过来,结队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赶过去。   凉亭下。   朱允熥和高仰止两人转身看了过去。   一直不过百人的马队,打头的是一面硕大的凉字旗,后面紧跟着几面军旗。   队伍已经到了太丘驿前。   未见其人,所有人远远的便能听到凉国公蓝玉那豪迈的声音。   “殿下。”   “太孙殿下。”   “臣来了!”   蓝玉那极具特色的笑声,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朱允熥转头看了一眼高仰止,两人脸上都带着无奈。   肆意张扬,豪迈嚣张,这就是大明凉国公独有的特质。   一如他在军阵之上,那首当其冲,决断果敢,勇于冲阵杀敌,战无不胜的威武特质。   “去看看孤这位国公舅姥爷吧。”   朱允熥地笑着,与高仰止说了一句,便迎面走向已经自队伍里冲到队前,露出真容的蓝玉。   他对如今一直将蓝玉安置在京师之外的局面很满意。   蓝玉就是一个锋利无比的刀,且绝不能一直藏于刀鞘之中,不能将其放置在京师应天城里。   他就该去做一把刀该做的事情,领着忠诚于皇室的军马,坐镇在外,或是在外征伐。   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蓝玉威风赫赫的坐在马背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压着腰间刀柄,双眼在太丘驿前的人群中不断扫过。   终于,他发现了从凉亭中走过来的皇太孙殿下。   蓝玉的脸上顿时一喜,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稍稍一提手中缰绳,便让坐下那匹更加高大健硕的战马停了下来。随即,在众人注视下,蓝玉以一个能叫秦淮河畔晕倒一大片小娘子的威风姿势,翻身下马双脚落稳于地上。   刚一站稳脚跟,蓝玉便立马提起脚步。   挡在他眼前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立马是纷纷向后退下,让出道来。   这位凉国公可不是等闲人能够招惹的。   便是朝廷里的功勋武将们,在这位公爷面前,也得要毕恭毕敬的。   即便是那些个侯爷伯爷,若是当真惹得这位公爷恼怒,轻则便是一顿呵斥,重则那就是直接上手开揍了。   即便在场的羽林卫乃是皇帝亲军,锦衣卫更是有着纠察朝堂百官的职责,可是面对龙行虎步走过来的凉国公蓝玉,却还是唯恐退的慢了,招致其不满。   很快,在朱允熥和蓝玉之间,便空出了一道很是宽敞的通道。   朱允熥面带笑容,轻步迎上。   蓝玉走的很快,每一步都赫赫生风。   两人之间,已经只剩下几步距离。   朱允熥率先开口:“凉国公率队奔赴,辛劳……”   他话还没有说完,蓝玉已经是裹着一阵风到了眼前。   朱允熥发誓。   自家这位舅姥爷走路不光是带风,还带沙土砸脸的。   “微臣参见钦命监国皇太孙殿下!”   蓝玉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在距离朱允熥三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双手嘭的一声抱在一起,随即便是哐当一声,单膝着地。   身后的殷红披风还未曾反应过来,落后于他,在半空中缓缓飘曳着落在地上。   而蓝玉那孔武有力的声音则是再次响起:“皇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凉国公是个谄媚之人吗?   这个问题和那百万明军每一个人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所以,也正是因此。   当蓝玉高呼跪拜在朱允熥面前,口呼千岁之后。   周围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脸上都是露出了一抹意外和惊讶。   凉国公对皇太孙殿下,竟然如此臣服。   朱允熥则是连忙上前,双手托住蓝玉抱在一起的双臂:“凉国公快起!”   蓝玉却是稍稍一用力,脸色愈发严肃:“殿下乃千金之躯,臣食君之禄,礼节规矩不可废,体统不能废。还请殿下莫要折煞微臣,莫叫微臣羞愧自裁。”   朱允熥眉头一挑。   谁叫蓝玉说这话的?   心中装着疑惑,朱允熥也已经是松开了手,直起身子退后一步,目光下沉静静的注视着仍然低着头抱拳跪在自己面前的凉国公蓝玉。   他轻咳一声:“起了吧。”   蓝玉沉声道:“臣,谢殿下。”   言必,蓝玉这才站起身,带着笑脸抬头看向面前的朱允熥。   他看着朱允熥眼中的疑惑,却是先转头扫过周围的官兵,脸色一沉,手臂轻轻一挥。   “都退下!本公要与殿下奏对!”   哗啦啦的。   在场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尽数藏着心中的惶惶,连忙散开。   凉国公刚刚可是说了规矩不能废。   这位爷在殿下面前毕恭毕敬的跪拜,自己这些人要是敢不守规矩,怕是今天就要吃个挂落了。   而随同蓝玉赶来的兵马,也已经是去了太丘驿寻找吃食。   蓝玉又瞧了瞧站在朱允熥身边的高仰止。   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却认得出高仰止腰上挂着的那枚只有传闻中内阁大臣才会获得的福禄寿暖玉圆牌。   这小子就是传闻之中,那个最年轻的内阁大臣春风高仰止了吧。   蓝玉心中念头转动了一下,便冲着朱允熥龇牙咧嘴露出笑容:“殿下,臣刚刚演的怎么样?”   这他娘的!   蓝玉是转性了吗?   朱允熥眨眨眼,认认真真的分辨出,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大明凉国公蓝玉无疑,不由冷笑一声:“舅姥爷今日这般姿态,因为何故?”   蓝玉轻咳一声,仰起头斜觎向官道旁开始整顿装备的官兵们:“臣最近也在读书了,经史子集都在读。臣愚钝,读来读去也就知道一个规矩二字。”   “哦?”   即便是朱允熥,好奇心也立马便勾动了起来。   蓝玉开始读书了?   大明朝那个可以用嚣张跋扈来形容的凉国公,竟然开始读书了?   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可蓝玉那嬉笑的脸上透露出的认真模样,却让朱允熥不得不相信。   蓝玉真的开始读书了。   在一旁的高仰止则是笑面轻语:“国公读书,言及规矩,加之今日于殿下面前所做举止,想来是意有所指吧?”   …… 第五百零二章 舅姥爷替你杀人来了   内阁大臣是做什么的?   蓝玉坚定的认为,应天城文渊阁里的内阁大臣们,就是替皇帝陛下写点字的。   这些人做什么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着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意志。   仅仅凭借这一条,蓝玉选择了给予对方一丝尊重。   他冷笑一声:“此次殿下北巡,难道不是为了整顿天下规矩的?”   这位凉国公确实是读书了的。   高仰止脸上带着笑容,点头道:“国公所言极是。”   说完之后,高仰止却是多看了蓝玉几眼。   这位凉国公的性子,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   朱允熥却是脸色平静。   变得并不是蓝玉的性子,也不是他读了几本书才会说出这些话。而是因为如今朝堂之上的格局改变,让他愿意将这些话说出口。   若是现如今的自己,还仅仅只是个困局在东宫的宗室子,蓝玉会怎样?   恐怕还是会保持原来的状态。   因为他会担心东宫内部的权力继承,他需要用跋扈来掩饰心中的不安,更需要用跋扈来展现自己的存在感,维系现有的地位。   而现在,大明国本稳固,储君贤明。   蓝玉虽依旧张狂,但跋扈却是不再。   他面带笑容看向蓝玉,轻声开口:“蓝舅姥爷一路赶来,恐怕还未曾进食,且先在这太丘驿进一碗面?”   蓝玉也不推辞。   军中的人,便是地位再高,只要身在军中,那便是不讲究排面的。   将士吃什么,这些人也就吃什么。   蓝玉哈哈大笑着:“还是殿下眷顾体恤臣等,这一路赶过来,微臣这肚子倒是真的空空如也了。”   说着话,蓝玉挥手拍着自己的肚子,发出砰砰的闷响。   朱允熥笑而不语,临着他就到了驿站前。   那边,驿站的人早就为凉国公备好了一碗面。   宁愿怠慢皇太孙殿下,也不能得罪了这位国公爷。   太孙殿下宽宏大量,底下人些许的怠慢,大多都是轻拿轻放,从轻发落亦或是一笑了之。   可这位国公爷不一样啊。   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蓝玉看向小心翼翼在桌子不远处,观望着自己是否满意的驿卒,故意冲着对方瞪了一眼。   那驿卒立马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   朱允熥轻笑一声:“舅姥爷又何必吓唬一个驿卒。”   蓝玉抖抖肩,扒拉一口面条进嘴,也不在意形象,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畏威而不畏德,臣就是个兵头子,只管叫人畏威就好。怀德的事情,该是殿下去做的。”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动,幽幽道:“舅姥爷此言,孤怕是做不成了,这两年杀伐之事,孤亦是做了不少的。”   “施威,再行怀德之事,也是来得及的。”蓝玉剥了好几枚蒜头,一股脑的塞进嘴里,用力的咀嚼了几下,便开始继续扒拉着面条到嘴里。   他用那张血盆大嘴狠狠地挤压着嘴里的食物,迅速的吞咽进肚子里,随后便是一口面汤滋润。   如此连续的重复了几次。   桌上便只剩下一只空落落的大海碗。   嗝……   蓝玉抬头冲着天,打了一个又长又大声的饱嗝。   低下头,用双手搓了一把嘴。   如此之后,这才看向朱允熥,继续道:“这次事情不像之前,无论是白莲教还是晋商,都是干系甚大。这一次臣之所以请奏前来,便是为了替殿下杀人来的!”   说到最后。   蓝玉脸上原先的那些轻浮,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杀意,从蓝玉的双眼里肆意的迸射出来。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桌边,周身杀气止不住的露出来。   高仰止在一旁低声道:“凉国公,这一次殿下北巡,不一定要杀人……”   对付白莲教,只能等着对方一个个的跳出来,朝廷才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去搜捕清剿。   若不然,这些年朝廷早就将白莲教里的那些人给清剿干净了。   而至于山西道的晋商。   在没有解决九边将士粮草所需问题之前,手握开中制的晋商便不能轻易动。   一动,九边那数十万边军就要被生生斩断后勤补给,陷入到无粮可用的境地。   蓝玉却是冷哼一声。   “兵贵神速,既知敌手在何处,自是要先行下手,抢占先机。”   蓝玉对着高仰止说了一句之后,便拱手转向朱允熥,沉声道:“殿下,九边数十万将士,今日皆是心向朝廷的忠良。朝廷大可放心,边军军心稳固。   臣知晓殿下和朝廷的顾虑,无非是九边的粮草用度,自洪武三年开中制执行以来,便被晋商把控。   殿下和朝廷担心,一旦仓促下手,朝廷未有准备,会叫九边的将士们饿着肚子。   眼下寒冬将至,一旦到时候边军没了口粮,关外的元人很有可能会闻讯挥军南下。届时我军士气低落,又无粮草补给,必然会被关外元贼余孽所破。”   蓝玉言语之间,目光扫过周遭。   凡是他目光所及处,人人颔首低头。   朱允熥点点头:“朝廷却是会有此顾虑。关外元贼南下是其一,朝廷更担心的是我朝数十万边军,会因此陷入困境之中。边军已经够苦了,朝廷若是明知有更好的法子,却还要叫将士们陷入险境,便是不仁,亦是不义。”   关外的前元余孽,即便是南下也做不成多少事情。   这在朱允熥心中是一个坚定的信念。   即便关口上有那么些的损失,大明用了近三十年构建起来的九边防御体系,可不单单只是一条长城。   而那数十万没有归期的戍守在九边上的将士们,才是朱允熥真正关心的地方。   蓝玉闻言之后,先是愣了片刻。   随后,他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并非是嘲讽,而是带着欣慰。   “殿下能如此宽待将士,乃是臣等从戎之辈的幸事。”   蓝玉毫不掩饰内心的真话,而后却是目光一凝,沉声道:“但是!臣等着甲提刀之人,便是要有立于险地而无惧的勇气!   殿下厚待诸军,诸军将士岂可安享太平,做避战之辈?若为此等,便是有负陛下隆恩,有负朝廷厚待,必遭诸军唾弃!”   凉国公似乎是求战似渴啊。   高仰止目光闪动,低声道:“公爷,朝廷该用将士们的时候,定会有旨意的。只是眼下,朝廷自有考量。”   朱允熥沉默不语。   他没有去想旁的事情,只是在思考着蓝玉这次为何会请奏前来,又为何希望能尽快处理山西道晋商的事情。   蓝玉不是个蠢人。   相反,他很聪明。   原本属于他的结局,也不过是因为时局不同而已。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他大概只有另外两种结果。   一是战死疆场,二是闲赋在家养老。   能让他特意跑来,比如是还有着另一种原因,那个他现在没有说出口的原因。   朱允熥站起身,给了高仰止一个眼神,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而他则是看向蓝玉,笑道:“舅姥爷可愿与孤走走,面食吃多有些滞胀,走动走动消消食?”   蓝玉眉头一挑,欣然答应:“臣遵命。”   ……   太丘驿旁,北巡官员以及官兵们开始了启辰前的最后整顿,随时可以出发。   而远远的。   北去的官道上,有着两道身影,正在‘消食’。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走在前面。   蓝玉左手手掌压着刀柄,右手拇指夹在皮革腰带上,昂首挺胸,目视四方,跟随落后在朱允熥的身后半步。   为了保证官道的安全,道路两侧是不能有高大林木生长的。   朱允熥望着两侧秋后的苍茫大地,率先开口,轻声道:“舅姥爷,朝廷不是以前的朝廷了。”   蓝玉眉头皱起:“殿下此言何意?”   朱允熥脚步不停,回首看了一眼蓝玉:“大明已经近三十年了,不能一直做以杀止乱的事情。固然今日舅姥爷所言,明知敌人何在,依着兵法,便要行雷霆之速,抢占先机,以最大优势围攻对方,求得全歼之!   可若是朝廷当真依着舅姥爷所言,这般做了,山西道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天下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眼下即将入冬,九边此刻已经降温变得寒冷起来。将士们不是长城,不是死物,要数十万件的冬衣,要数十万担过冬的粮草物资。   一旦这个时候朝廷不顾一切的动手,将士们不光是会陷入困境,甚至有可能出现哗然炸营之事。原本的朝廷忠良,便要因此做了乱军?   再者说,如今山西道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到底有多少人是参与其中,舅姥爷能一清二楚?   给朝廷留有时间,同样也是给这些人留出足够的时间。   是有给足了他们希望,他们才会将所有的力量都暴露出来。只有暴露的越多,朝廷时候清剿起来,余孽才能残存的越少。   难道舅姥爷希望这些人如白莲教一样,整整近三十年,朝廷一直无法清剿干净?”   蓝玉当即接话:“若是这些人也看准了今冬将至,借此时机起事,朝廷同样要面对殿下所说的这些问题。届时,殿下又打算如何做?”   朱允熥摇摇头。   “不会的。”他很肯定的说道:“今冬,乃至于明冬之前,无论是白莲教还是晋商都不会率先起事的。他们还要等,等着乱子大了,等着民心动荡或是我大明九边真的出现问题的时候,他们才会都浮出水面。”   蓝玉心中有着自己的忧虑,他开口道:“一旦让他们准备充足,依微臣愚见,他们必然是要先夺山西道,控制关隘死守,严防朝廷兵马入山西。到时候朝廷必将陷入久攻不下的局面,如此耗费更多,牵连更广。”   朱允熥眼神冷冽,压声道:“他们必然会如此做,他们会挑动更多人起事。甚至于,他们会将目光投向山西道境内那十数万的倭工。所以,这一遭舅姥爷请奏前来,倒也是提孤解决了一桩麻烦。”   自己似乎并不是白跑一趟,太孙还有事情要依仗自己去做的。   蓝玉脸上露出笑容:“殿下尽快差遣。”   朱允熥脸上带笑:“说起来,山西道的事情,孤现在最担心的便是晋王府。那些人若是起事,必然会围攻挟持晋王府。   所以,孤希望舅姥爷能与三叔同出山西,以巡边操练兵马为由,坐镇山西行都司大同府城内。”   蓝玉目光一闪。   大同府其实也属山西道三司管辖,只是因为位置上处于九边重镇,有大同城一带防线。所以朝廷一早便在大同府设立山西行都司,由朝廷统一管辖。   大同更是囤积了众多兵马,边境上长城连绵不绝,戍堡无数,兵多将广,乃是大明九边诸镇之中至关重要的一点。   从大同,南下可入山西,再下中原河南道等地。往东,可直接请入北平府一带,威胁整个河北道安危。   有自己坐镇大同,自然不是为了防备关外的前元余孽。有自己在,一旦山西道有变,自己可立即挥兵南下攻入太原府。   夺山西镇、忻州,便可直面太原城。   蓝玉当即开口:“若是如此,殿下可下令,微臣目下所率在外军马北上河南道。   一旦山西道有变,这支兵马便可由怀庆府北上攻入山西道泽州。   再叫秦王府三护卫及陕西道都司严守潼关,便可保山西道再无南下的可能!   另叫河北都司、北平都司增兵真定府、保定府,便可断山西道东出之路。   如此三面加严防死守,山西道便只能做了困兽之斗,任由朝廷大军压境,步步进逼,一一化解。”   见蓝玉很快就能在他自己的安排之上,想到后续的安排。   朱允熥点点头:“孤与北巡官员商议,便是如此以为。只要困住山西道,便可确保天下不会大乱。朝廷也能有更多的精力,去稳定九边粮草军需。”   蓝玉全然没有想到,自己来了这么一趟,就给自己给挪了个地方。   这时候,朱允熥已经回头看向太丘驿方向。   见到太孙的目光看过来,早就准备好的北巡官员及兵马,立马开动起来。   蓝玉则是目光一闪,以极低的声音开口询问道:“臣……听闻炆废人在中都失踪,官府一直不曾寻找到踪迹。或许,他与这些事情有所瓜葛。”   朱允熥侧目,看了一眼蓝玉。   “舅姥爷想说什么?”   蓝玉再一次压低声音,用只有朱允熥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是之后发现,他当真参与其中,且叫臣等拿下,到时候殿下且容微臣亲自手刃了他!”   说完之后,蓝玉满脸阴沉,手掌化作刀锋,虚空种种的比划了一下。   …… 第五百零三章 朱允熥一手缔造的太孙党   官道上。   大明开国凉国公蓝玉,杀气腾腾。   朱允熥心中一动,一只手掌向后挥了挥。   原本已经快要赶上来的队伍,立马是减慢了速度,保持安静远远的吊在皇太孙身后。   朱允熥外头看了眼脸上杀气腾腾的蓝玉,轻叹一声:“所以今日舅姥爷在孤面前的所做所言,都是点在此处的吧。”   蓝玉眨了眨眼:“本就是题中之义,难道殿下不曾有此顾虑?”   朱允熥摇摇头,又是一声轻叹:“凉国公是担心,二哥的失踪,是与白莲教、山西道纠缠在了一起,担心他会借此二者之力,做祸乱宗室社稷的事情。所以,凉国公才会探得孤之形成,请奏前来,言辞喊杀喊打,试图兵贵神速平定此二者之乱。”   蓝玉没有否认,自己对炆废人的看法,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就如同他当初在京的时候,不止一次和太子提及过,有关宗室里那几位就藩的年长宗亲藩王,日后恐有势大难镇的风险。   他只是平静的开口:“微臣愚见,如今朝中种种,地方上诸般危机,便是如那烈火汹汹而来,也不如国家储君稳固重要!   大明立国二十八年,臣等是亲眼见过那等乱世景象的人,深知乱世之下,人不如牲畜的场面。   微臣桀骜,微臣时常张狂,然微臣却不敢忘,国家不可乱。国家何以不乱?微臣愚钝,却也时常听人说及,安在民心,安在政通人和。   可微臣也知道,若是皇室不宁,国本不稳,便莫要说那民心、政通、人和。   殿下那些年在东宫,很清苦,宫外有许多的言论,微臣便是不说,如今殿下也当知晓。   幸得,殿下或许当真是有上苍庇佑,陛下圣恩眷顾,至今时以监国皇太孙之尊,行洪武新政之事。   微臣欣喜,更有数不胜数的人,与微臣一般。   臣等征战疆场数十年,便望再难蹬马、再难提刀的那一日,能安居府邸宅院之内,安享盛世富贵荣华。   也正因此,臣等绝不能叫社稷生乱,更不敢叫殿下国本储君之位受到半分威胁。   殿下或许不知。   若有一日,殿下于我大明国本储君之位,有那曲折凶险之时,在殿下眼前会有无数人奋不顾身,将那凶险当下,无论身死道消尔!”   朱允熥微微闭上双眼,沉吟良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双眼,轻叹一声。   当蓝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他一个人在与自己对话了。   而是他话语之中,那无数愿意奋不顾身站在自己身前挡下凶险的人一起与自己说话。   朱允熥双眼下沉,低声道:“这一次舅姥爷请奏前来,西平侯亦是知晓的吧。”   蓝玉没有迟疑,径直道:“微臣麾下兵马,此刻正由西平侯暂管。”   这便是答案了。   朱允熥目光变得有些飘忽起来。   既然西平侯也参与其中,那就更不要说如景川侯曹震这帮人了。   那么,自己前几日还在的中都凤阳城中呢?   当初那六公二十七侯幸存下来的淮右开国功勋人家,大抵也是此等想法了吧。   不知不觉的,一个庞大到需要朱允熥去深思熟虑,考量权衡得失利弊的群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个群体拥护的是他。   但更加拥护的,是他所产生和带来的绝对正统性和正义性。   他们拥护的,也是他们这些人以及他们子孙后裔的地位。   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   当自己踏出应天皇城的那一刻。   一个由自己亲手缔造的集团,在自己也未曾关注过的情况下,悄然的出现了。   或许。   自己该称之为太孙党。   朱允熥的目光几度闪烁,引得旁边的蓝玉安静注视。   蓝玉适时的小声说道:“殿下,如今您更该想一想,在殿下身后,如今还干系着数不尽人的身家性命,合族兴衰。”   说着话,他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背上,走在所有官员最前面的那名年轻的内阁大臣。   蓝玉低声一笑:“或许殿下也未曾发觉,如今朝野上下,文武之间,究竟有多少人,会因为殿下升荣贬辱。”   蓝玉的脸上带着几分在洪武二十四年前绝不会有的笑容。   太孙党啊!   文至内阁大臣,帝国少师。   武至诸军统帅,廷议封王。   在此之下,天下心学子弟,百万明军,皆属此列!   更莫要说,那些因为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南征东出而受益的天下黎庶了。   敌人很多,可是甘愿坚定维护现有局面,并且继续推进洪武新政的人更多。   这就是如今天下的局面。   朱允熥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孤未曾想过,今昔天下亦非昔日大明。”   这就如同自己啥也不知道,忽然有一天成了天底下最富有的那个人。   而在此过程之中,自己似乎也没有做什么。   就忽然有一天发现。   自己竟然如此的厉害了。   今日方知我是我!   蓝玉点点头,面上轻笑不见:“朝中已经议定了开国公、曹国公二人晋封王爵一事。想必近来,朝中就会下旨,让二人在今冬朝廷各司衙门封印之前归朝。借二人封王之际,以贺新岁。”   这是朝中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只是旨意一直未曾明发,而据朱允熥了解,那两道召回的圣旨,早就已经盖上了皇帝宝玺,存放在乾清宫自家那两个崽的紫檀床下的一只抽屉里。   在一旁的另一只抽屉里,则是另外两道分别给常升和李景隆的进封王爵圣旨。   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将召回旨意发出,则完全是因为前方的局势未曾平定下来。   如今驻扎在瀛洲一地的东征大军人数,已经超过十万。但是小小的瀛洲,每一日都在发生的叛乱和残存势力的起义。   十数万东征大军,每一日便会有数不尽的军情产生,集中到东征大军的中军大营之内,交由大将军李景隆处置。   军情繁杂,军务繁忙,新征之地归化迟钝,这是一个需要长期过程慢慢解决的问题。   东征如此,南征亦是如此,甚至更甚。   交趾道和占城道的归化,有着历史的优势,所以才会显得总是一帆风顺。   可是当朝廷这两年慢慢的将交趾道、占城道两地捋顺,开始如同其他地方一样治理之后。继续向西征伐的南征大军,却面临极具倍增的艰难局面。   南边那崇山峻岭所产生的复杂地形,严重的拖延了大军的行进速度。恶劣的环境,也已经不是太医院南下的太医们能够快速有效解决的了。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文渊阁里有一层专属于南征大军的存档架上。   若是被内阁成员及朝廷大小九卿之外的人找到,就会发现。   现如今在南征大军里充当前锋军的是,已经完全被一支由大都督府命名为瀛军营的军队所替代。   而这支军队,拥有着远超常人想象的战损比。   毫无疑问,这一支军队皆是由瀛洲一地的降军组成。   不论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当大明凶神恶煞手握枪炮的南征大军站在他们身后时,他们便不得不豁出一切的向着前方发起一波又一波有死无归的冲锋。   这是绝密的档案。   即便是朝中知晓此事的部堂官员,也不敢将此事宣扬出去。   这涉及到国家的正义性。   所有的这一切,都说明了南征大军现在面临的艰难。   所以朝中对常升和李景隆召回册封王爵一事,一直是一拖再拖。   最终方才定下在今冬召回二人及部分军中有功将领一同进行封赏。   朱允熥低笑了一声:“所以舅姥爷今日才会说,即便九边将士暂时断粮,也不会引发军心动荡。”   他淡淡的看了蓝玉一眼。   蓝玉点点头:“殿下当初在京中的许诺,如今都一一兑现了,没有人会再怀疑从殿下嘴里说出的话。至少,当开国公、曹国公二人晋封王爵的那一天之后,我朝百万明军将士将会死心塌地的坚信追随殿下。即便是有人怀揣异心,也必会被身边人格杀,以为一级功劳!”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常升和李景隆二人,只要活着就会是两面代表着朱允熥一诺千金的活招牌。   只要他两人这一次晋封王爵,就是百万明军前仆后继希望达成的目标。   功高可封王。   这是当初他们的皇太孙殿下,在应天城橄榄球场上,在一众军中功勋面前说出的话。   而在不久之后,便有两人因此晋封王爵。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代此事对军中将士们的冲击。   朱允熥回首看向神色郑重无比的蓝玉:“如果他并无半点异心,而这次也全然是被迫所致呢?”   蓝玉的眼睑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一改今日滔滔不绝的风格,保持着最克制的沉默。   于是。   朱允熥也沉默了下来。   或许,如果没有这一次白莲教出手。   终有一日,蓝玉他们这些人也会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强行下手,除掉他们心中认为的任何可能的隐患和威胁。   这个隐患和威胁,不一定就是朱允炆,也不一定就是某一个人。   “殿下,属下扶殿下上马。”   在一阵沉默之后,被朱允熥召上前来的田麦,牵着马追赶了上来。   朱允熥翻身上马,望向一旁仅仅落后自己半个身位上马的蓝玉,眼神悄然挪开。   今日谈话,无关与任何一个人。   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带来的那庞大的利益所致。   功名利禄。   若要人效忠,必有其中之一。   而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谨防尾大难除,亦要均衡掌握。   这需要很深的功夫,很长的时间。   只是今日,却让朱允熥第一次产生了那么一丝警醒。   “驾!”   想定如今之局面,朱允熥抽动马鞭,低喝一声,战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冲而出。   ……   当某个人在忧心帝国前路,担忧太孙党会擅自而动的对另一个人下死手的时候。   那另一个人,却怡然自得的躺在一张靠窗的软榻上,露出分外享受的表情。   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地上下起伏颠簸着。   有时是高大的树木,有时又会是灰黄的泥土河堤。   朱允炆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能够从容的去享受‘当反贼’的日子了。   仅仅只需要三言两语,原本要藏匿身份一直乘坐那只狭小乌篷船的刘宗圣,便将小船更换成了如今这座两层甲板船舱的大商船。   因为刘宗圣认为,朱允炆所说的最好的藏匿方式,就是混杂在所有人中间,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这个解释和理由更加的正确。   所以,朱允炆现在便拥有了一间在这商船最上一层的舱室房间。   “二郎,这是今日购上传的秋露白。”   秋娘换上了一身缙绅家中女眷常穿的服饰,得体而又倩丽,将一壶酒一只杯子送到了软榻边的案几上。   朱允炆侧目眯了一眼:“山东秋露白,色纯味烈,好儿郎当饮之!”   感叹了一声后,他的脸上却是闪过一抹落寞。   继而低声道:“只是可惜……可惜了……”   可惜好酒需有知己、故交、亲友共饮,方得其中之妙。   秋娘皱着眉:“二郎在可惜什么?”   朱允炆摇摇头:“可惜若是能有一盘酱牛肉,那才是完美!”   秋娘当即翻了个白眼。   莫说他们现在真的算是上了贼船,还需低调行事。   便不是贼船,寻常人又哪里能时常吃到牛肉这等金贵东西。   天底下,又不能日日都有耕牛病死、老死、摔死亦或是不知道怎么死了的。   朱允炆哼哧两声,心中没了饮酒作乐,继续想着如何帮助刘宗圣完成造反大业的事情。   他开口询问道:“咱们现在到哪了?”   秋娘立马说:“昨夜刚过宿迁城,夜里头停了船。今早那些人在外头说,今晚可能才会进山东道境内。”   “这是要走运河继续北上?”   朱允炆的脑袋里浮现出南北运河的堪舆路线。   北上如山东道境内,那就是要一直沿着运河到黄河。   刘宗圣这些人大抵是要在河北道河间府故城县上岸,而后如真定府,井径县径山驿直接进入太原府。   他们要带着自己直接和山西道晋商会面?   朱允炆心中嘀咕了一声。   继而看向窗外的运河河岸。   老三那么聪明一个人,应当会派人来找自己的吧?   他肯定会的!   …… 第五百零四章 反贼里的头号军师   朱允炆默默的在心中坚定了念头。   只是很快又生出一股担忧。   要是老三那厮,不派人来找自己怎么办?又或者他派出来的都是蠢货,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自己该找个机会,将自己的消息给送出去。   一瞬间,朱允炆心中生出了要自己创造机会的念头。   只是瞬间,他的脸色便暗淡了下来。   在这帮乱贼里面,自己身边只有秋娘一人,除此之外所有能够接触到的人,都是白莲教的,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将消息送出去。   秋娘坐在一旁,低着头剥一枚黄橙橙红艳艳的柿子。   鲜嫩的果肉暴露在外面,秋娘脸上露出笑容,将柿子送到朱允炆的眼前。   “二郎,吃个柿子吧。”   朱允炆看了看眼前的柿子,目光闪烁了一下,脸上露出笑容:“我想到了!”   秋娘茫然的眨眼询问:“二郎想到什么了?”   朱允炆摇摇头。   这事还是要寻个妥当的时机才能做。   他一扭腰从软榻上做起,顺势接过秋娘为自己剥好的柿子:“你歇息会儿,我去外面甲板上吹吹风。”   秋娘点点头,转身从一旁取了件灰青色披风系在朱允炆的肩上。   “外头风大,二郎莫要受了凉。”   朱允炆嘴角含笑,拍拍秋娘的手背:“晓得了。”   说完,他便低头啃了两口柿子,等到跨出舱室门外,一整颗的柿子也已经被他吸溜进了肚子里。   站在舱门口,朱允炆捏着柿子皮,顺手一抛。   橙红的柿子皮在他的视线里划出一道抛物线,消失在脚下的甲板以下。   没多久,从甲板下传来哗啦一声。   朱允炆也已经走到了甲板栏杆旁,顺着一侧的过道往船头走去。   船首桅杆上挂着一面‘贾’字商旗。   百来料的小商船,船舱下面没有压多少货物,吃水不太深。   只不过朱允炆却能分辨得出,这船亦是龙江船厂造出来的。船上的制样,无处不透漏着龙江造船厂官造船只的固定样式。   朱允炆很快便走到了船首,双手抓着栏杆,眺望前方热闹拥挤的水面。   如今已经是深秋,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商船比平时要多上一些。   这时节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就要入冬了,南方还算尚可,北方却是已经开始降温。加之入了冬,便要到年终时节。   天南地北的人,大多也只能是在这个时节才能安生的歇息一阵子。   过年,对于中原人来说,总是一个根植难除的习俗。   也正是因此,运河上的拉满天南海北各地货物的商船会更多一些,这些商贾要在北方河道冰封之前,将最终一批货物送到目的地,赚足了今年里的最后一笔银子,也好各自回家过年。   运河两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座属于转运使司衙门的运河所,一来清查运河上可疑的船只,二来则是为了保障运河安危。   这些运河所所在的地方,有时候也就会渐渐地演变成一个个小市集。虽然运河上不一定有码头,但也能让船只靠岸,上岸购进些短缺的东西。   水面上,地方官府和转运司衙门的官府快船,走的比商船都要快,维系着运河这条帝国动脉的通畅。   道路、水道,运输决定了国家财富的运转速度。   望着眼前繁忙,每一刻都会产生无数价值的运河,朱允炆忽然想到前不久在朝廷邸报上看到的一篇文章。   文章说的就是官道、水道、海陆,对朝廷和天下的影响。   当时朱允炆并不觉得有多少的影响。   货物不论怎样,终究都是能到一个地方的。   只不过现如今亲眼看到如此繁忙的运河商船往来景象,朱允炆多了几分不同的感触。   运输和经济的关系,似乎远比自己过往设想的更加紧密。   所以,这也是朝廷为何开始修建那种新式水泥路的原因吧。   听说朝廷还在研究一种速度更快的货运车子,更拉动更多的货物。   老三真的是在一件一件的做着实事的呀。   朱允炆心中感叹着。   “朱公子站在此处,眺望运河,是在想什么?”   刘宗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怡然中带着些好奇。   朱允炆立马转身,拱手弯腰:“太保。”   “我都与朱公子说过好些次,你我之间不必顾忌这些俗称虚礼。你我虽然年岁相差甚大,却是志气相投,唤我一声兄长又如何?”   刘宗圣面带笑容,一手背在身后,也走到船头,另一只手拍在了栏杆上。   朱允炆面含微笑,颔首轻声道:“刘先生乃是有大志之人,云炆岂敢与先生同辈而论。”   即便自己将这反贼头子给唬住了,能引得对方要与自己兄弟想成,朱允炆却万万不敢将其当真了。   刘宗圣也不强求,而朱允炆越是如此懂规矩,越是让他更加看重。   他亦是眺望着繁忙的运河河道,在此开口道:“朱公子先前在想什么?可是我等之事?”   “道路!”   朱允炆挥手指向船头的河道,开口道:“先前在下观运河商船繁忙景象,便想到山西道辖内境况,届时若要刘先生多加留意。”   “道路?”   刘宗圣眉头微微皱起,露出疑惑的目光:“朱公子可否为我开释一二?”   他能期待能从朱允炆这里获得更多处于不同角度产生的想法。   于此同时,刘宗圣不得不感叹,天子人家的教育当真是寻常人家不能比的。   朱允炆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   而幸运的是,这些年他在凤阳城别的事没怎么做,朝廷的邸报却是每每必看。甚至于,在凤阳城待了一年之后,自己连解缙弄出来的书报局刊印的文报也能弄到手。   不论是邸报还是文报,这些年让自己掌握了很多有关于老三做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   自己才能一次次的在刘宗圣这个反贼头子这里,一次次的取得更多的信任和器重。   朱允炆双眼目光一沉,露出往日里每一次对话时,才会露出的从容和沉思。   “刘先生,我们现在可以将天下比作一个人,一个巨人。”   将天下比作一个人。   刘宗圣的眉头微微一挑。   这样的说法,自己是第一次听到。   他心中的好奇顿时更盛。   朱允炆则继续道:“若是天下是一个人的话,那这些官道、水道,就可以看做是这个人体内的血脉。血脉堵塞,则这个人必然会患病,身体就会出现问题。   保障这些血脉的畅通,这些走在路上的人、货物、兵马,才能及时的去到应该去的地方。”   “这是自然。”   刘宗圣应了一声。   朱允炆却在这个时候转口道:“可是,现在以在下所见,山西道便是一个即将被堵塞起来的心肝脾肺肾!若是处置不当,先生的大业必将受阻,我等的期望必将以失败告终!”   朱允炆先声夺人,再震刘宗圣。   果然,刘宗圣的眼底泛起一丝锋芒。   他的声音也变得凝重起来:“朱公子!还请你详说此中道理!”   朱允炆肩头一抖,看向刘宗圣:“刘先生,我等皆知山西道南北而行,地长而狭,西侧黄土高坡阻断西去之路,东侧亦有太行山脉连绵。   两山夹一川,地势险要无比,中部一川汾水入黄。   此等地形,无论出入山西道,仅有那几条关隘可供我等使用。   原本我观山西道形势,各处关隘可为先生阻挡朝廷大军进犯。然则,朝廷亦可与潼关、怀庆府、真定府、保定府屯驻大军,即可阻断我山西道南下东出之路!   至于北端,先生也知那里是大同府,是山西行都司。是朝廷九边重镇之一,历来都是由朝廷管辖。恐怕我们在大同府,也没有多少力量可以借用。   如此,我等出入之路便算是彻底被朝廷切断了。”   刘宗圣脸色悄然之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对山西道有利的点,也会被明廷利用起来。   南北而行的山西道,只要被朝廷堵住两端,那就朝廷有了围拢封死山西道的可能。   刘宗圣沉声开口:“朱公子!”   朱允炆抬头看了过来。   刘宗圣脸色郑重:“还请朱公子解开此等困局!”   朱允炆沉默了一下。   在刘宗圣以为,这将会是一个死局的时候。   朱允炆掐着时间,点点头道:“还请先生容我再想想。”   刘宗圣连忙点头:“朱公子尽管想!想的仔细些!”   圣教之所以要去山西道,所为的就是那些富可敌国的晋商,所为的亦是关外的那些前元余孽。   山西道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   这个困局,也无论如何都要破解。   朱允炆沉吟良久。   其实这帮反贼死活,根本不关自己的事情。但是,为了借壳生蛋,带着秋娘重回应天,自家这桩头等大的事情,还是要与这帮反贼继续转圜。   当朱允炆掐着时间,计算着刘宗圣心里等待的时间差不多时,方才开口:“平阳府!”   等待了许久,才得了这个一个山西道境内地名的刘宗圣,不由皱眉:“平阳府?”   “对!”朱允炆沉声点头:“平阳府!刘先生若是要在山西道起事,必须要第一时间控制平阳府!届时无论是渡河攻入关中,亦或是沿河北上入河套,都可从容应对。”   刘宗圣眉头皱紧,不曾开口,他在努力的回想着山西道的地形,只是却并不能详尽。   至于堪舆。   在这个时候,似堪舆这等东西,历来都是朝廷和官府才会有的。寻常人根本得不到这些东西,更莫说自己这些朝廷反贼了。   朱允炆看了刘宗圣两眼,心知对方是不知平阳府在山西道的地形,也不知自己所说的那入关中、北上河套的路线究竟该怎么走。   他看向四周,从一旁取了根昨夜燃尽的火把。   朱允炆拿着火把,将黝黑的一端指向夹板,便开始在刘宗圣眼前一笔笔的描绘出山西道的地形来。   初一开始,刘宗圣还不知手拿火把棍的朱允炆是在做什么。   可是当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条连接在一起后,刘宗圣的眼前顿时一亮。   这是山西道的地形!   刘宗圣双眼放光,不由的看向正弯腰俯首,继续绘制山西道地形的朱允炆。   自己这回儿当真是捡到宝了。   朱重八当真是老了,连这等文武双全的皇孙都能废黜。   合该大明要被自己取而代之!   在刘宗圣内心激动的注视下,朱允炆不大的功夫便将整个山西道的地形勾勒出来。   甲板上,漆黑的碳墨勾勒出了山西道那两山夹一川的南北而行的地形。   山川河流,州府城池,官道驿路,卫所关隘,几乎是被他详尽的勾勒在夹板上。   “刘先生,眼前所见,便是山西道。”   朱允炆语气很平静的介绍着。   感谢老三。   若非他当初求得出宫,跟随曹国公学习兵事的机会。自己为了能压住他,可是恶补了一番天下堪舆,所为的就是要在兵事上试图压住他。   虽然最后自己并没有胜过老三。   但是,当初记下的这些原本以为已经无用的东西,没想到竟然还是发挥了作用。   刘宗圣压住心中的震惊,缓缓蹲下身,凑近了去查看被朱允炆描绘出来的山西道地形。   朱允炆见此情形,便也顿了下来,握着手中的火把指向几处。   “刘先生,这里便是山西道平阳府,此地向北可通太原府,往南过河便可入河南亦或是关中。   入河南,则需谨防陕州境内朝廷兵马。入关中,可从蒲州城渡河,夺陕西道朝邑城,再夺同州城,便有立足之地。   朝廷若是在此南下之地布下大军,我等届时亦可从平阳府沿河北上。走荣河、河津、吉州、永和、石楼、永宁州、临县,再往西入河套。”   “朱公子之大才,乃圣教之幸!”   刘宗圣转头,看向身边脸色沉稳的朱允炆,从心底说出夸赞的话来。   朱允炆站起身,拱手弯腰:“云炆得刘先生不弃,平生所学,只愿能助先生成就大业!”   刘宗圣点点头,深深的望了一眼地上由朱允炆勾勒出的山西道地形堪舆图。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拍在膝盖上站起身。   他的目光郑重的注视着面带笑容的朱允炆。   “若我起事,先生必是我圣教第一号的军师,犹如西汉末年,武侯之于刘备!”   朱允炆微微一笑。   似乎,自己已经尽取此刘反贼的信任了。   他微微颔首:“云炆谢先生赏识。”   刘宗圣已然是爽朗的放声大笑起来:“军师!再与某说一说,此去山西道,某应当先做何事?”   …… 第五百零五章 太孙党的第一次非正式集会   深秋里的应天城,满城枝头挂黄,钟山上的常青树和那些红叶树遥相呼应,勾勒出一副相得益彰的山景画面。   只是不论时节如何变化,应天城还是那座应天城,那座属于大明中枢的根底。   随着即将入冬,年关将至,又是一岁新年,龙湾码头变得愈发繁忙起来。这让应天府再一次下定决心,要在洪武二十九年,将上元门码头给彻底建设完成,好改变京师拥堵不堪的局面,改善京师人民的出行困局。   为此,应天府甚至专门上奏朝廷,询问朝廷能否在应天府增设一个专管龙湾码头和即将建成的上元门码头,以及所附带的仓储设施的公房。   京畿府衙的奏疏,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文渊阁里。   这是专属于应天府、凤阳府两座府衙的特权。   内阁也同样给了回执,留存内阁再议。   这就是暂时不准,却也没有说完全不准的意思。   应天府倒是无所谓,想来朝廷也是要等上元门码头建成了,或许才会将此事重新拿出来议。   于是,大家伙便更加卖力,要尽早尽快的完成上元门码头的建设工作。   坐落在幕府山最西段的上元门外,如今已经有了一座码头和仓储地的雏形。   至于东边的幕府山,此名自东吴时期便已存在。   也叫莫府山,古时俗称石灰山、白石山。   幕府山不大不高,西起上元门,东至燕子矶,长不过一十二里地,宽不足三百丈,最高峰不过六十丈。   却因山势绵延起伏,登临幕府,可远眺景天一色,万里长江从山头奔腾而下。   又因有幕府登高、达摩古洞、永济江流、化龙丽地、嘉善闻经、燕矶夕照六景,成了金陵四十八景最集中的地方,名声广为流传而众所周知。   而应天的金陵之名,也与此幕府山有关。   传闻战国时期,楚威王为了压制应天地区那所谓的‘王气’,派遣官吏军马,埋金于幕府山西麓金陵冈,方才有了金陵城的城名。   至于楚威王到底有没有埋金幕府山,恐怕早就有人前往金陵冈一探究竟了。   只是这些传闻和四十八景,都只是增添了幕府山的一丝名气罢了。   如今的幕府山,在朝廷而言仅仅只是一处,因地高而可望江面,足以作为防御江北的兵家要地罢了。   除了幕府山那六景之外,各处山顶山脊与江边的山脚,建造了大量的军营屯驻兵马,以及射江炮楼。   而在上元门东边,不过一里地的半山腰上,乃至一处地势稍微缓和的山台上,虽无凉亭楼阁,却也是快铺了青石条,从山脚到山顶造了石台阶的观景台。   这边不是幕府山最高处,也不是最佳的观景点,加之今日山上山下都有应天府的官差把守,此处便加不到一个寻常百姓。   平台北侧空空荡荡,可远眺江面,以及江中的八卦洲。南侧茂林,伸展出的枝叶树冠,在几条石条凳上盖出了一片林荫。   每一次到上元门这边来,便要浑身站满泥土水渍的应天府知府邹学玉,今日却是难得一见的干净。   他未曾穿着官袍常服,只是以一件斜开襟藏青儒衫示人,头上带着方巾,腰上甚至还在出门的时候,被其夫人挂上了一只小小的五福香囊。   只不过今日在这里,邹学玉并不能成为人群中的核心。   除了他以外,周围还有十来名差不多装束打扮的人,不同的只是年岁,而大多都是年轻的面貌。   在所有人的中间,似乎是莫名的巧合,石条凳的北侧正好有着一株杏树。   树下的阴凉中,解缙亦是穿了件居家出游的宽松儒服。   很显然,今日聚集在此的人,目光都是注视着解缙的。   帝国内阁排位第二的内阁大臣。   不论走到哪里,不论有没有穿那一身的大红官袍,都足以吸引无数人的关注。   更不要说,以解缙如今天下心学坐师的那一份‘江湖地位’,即便是他今日辞官回乡,也会有无数人每一日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   于是,此地今日所聚集的人,其各自的身份便也就知晓了。   有那在朝为官的心学子弟,也有那今年没有来得及参加朝廷各部司衙门考公取官或未曾考中的举人。   除了解缙之外,眼下现场便属邹学玉的官职最高。   除了他,就是以如今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为代表的一批在朝心学官员。   “今日踏秋赏游幕府山,诸位可要留下些文章诗篇才好。”   邹学玉望着刚刚从山脚下上来的众人,率先开口。   在场的,自然不能让解阁老率先开口。   余下的都是年轻人,算来算去,还得是邹学玉起个头。   他开了口,众人便当即纷纷出声,有争抢头筹的,也有谦虚退让的,总是完全就是一个集体团建的场面气氛。   解缙面带笑容,对此欣然乐见。   他们这帮人今日聚集在这里,即便应天城里的明眼人都能知道是为什么,但名头却还是要有的。   秋游就是个很好的借口。   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在干什么,自己也知道他们知道这些事,他们也知道自己知道他们知道。   但偏偏,就是要有这个秋游的借口。   解缙的目光望向东边山头树林中的几率身影。   是穿着飞鱼服的人。   仅仅只是看了一眼,解缙便收回视线,对着眼前众人轻声开口道:“今日拔得头筹之人,我便以上一回陛下所赐的一方暖玉手把件为彩头。”   王信陵目光转动,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道:“解先生,此处枯坐空想,怕是文字难以成章,不如我等一同往山上再走走?一路观景,一路诵读文章诗篇?”   解缙颔首点头。   众人便以他为中心,开始继续往山上走去。   人一走动起来,便是要说些话,三三五五的。   邹学玉和王信陵到了解缙身边。   邹学玉先开口:“今日先生要以陛下所赐的暖玉手把件为彩头,当真是要大出血咯。”   解缙面露笑容:“既是被你们叫一声先生,那些个东西,便也算不得什么。”   邹学玉说道:“先生舍爱,却是叫弟子们惶恐了。”   解缙对此笑而不语。   那头,王信陵却是重重的冷哼一声,声音之大,立马是引来前后众人慢下脚步,注意过来。   王信陵开口道:“先生之与陛下所赐暖玉,珍爱万分,亦能拿来与我等做那彩头。倒是朝野上下,有些个人,还不少!对那点蝇营狗苟之利,抓着不放!”   解缙立即开口:“今日只说诗词文章,无关朝政。”   邹学玉紧接其后,却是开口道:“此处,学生倒是觉得王学弟不曾说错。便是诗词文章,我等却皆是朝中官员,于此处而言,终究是避不过的。”   三人前后几番话一说出口,周围众人便也反应了过来。   今天这秋游,大抵就是个幌子了。   “先生,近日有人来都察院,想要查阅近几年朝中弹劾奏本,似乎是与河南道有关。”   有在都察院为官的人,上前低声说了一句。   邹学玉回过头,双眼眯起:“是有人要与都察院上告河南道?”   王信陵瞧了一眼兜着双手,一步一个台阶往山上走的解先生。   今日此处,皆是追随、忠诚于皇太孙殿下的朝中官员或心学子弟,人数虽不多,却都是至关重要的人。   可以说,今天就是太孙党的一次非正式的集会。   只要这里的人统一了认知,余下未曾参与的人,也将会被带动起来,统一思想。   王信陵看了眼山顶的方向,在那边另一帮人应该已经在等待着了吧。   他不由开口:“河南道现如今出了这般大的事情,通政使司这些日子,几乎是天天都要收到河南道三司衙门、河道总督衙门呈上来的奏章,说的都是那边急需朝廷增补物料,奏请朝廷批文的事情。   已经有人在说河南道和总督衙门渎职有罪,只是还未曾起势。   不过以学生之见,恐怕要不了多久,朝中就会有弹劾河南道三司以及河道总督衙门的奏本了。”   “不知河道上那分明已经修好的拦水坝和减水坝,到底为何会崩溃?”   有人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朝廷耗费无数钱粮,河道总督衙门协同河南道三司衙门,投入数十万河工,方才建好的拦水坝和减水坝,到底为何会崩溃。   “人祸!”   邹学玉回过头,目光直视着提问之人。   解缙轻叹一声,站在一级台阶上,看向眼前的学生子弟。   “既然说到这里,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防备朝中可能会出现的弹劾风潮。”   众人纷纷点头。   河南道今年本就进行了一次大换血,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被处决,而换上的人里面,大半的人都与在场人相识。   更不要说,如今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以及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这两人都是太孙殿下一手提拔上来的。   裴本之由一县知县,骤升一道方伯,这一份升迁,便是数遍朝廷上下,大概也就只有高春风能压过一头了。   而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原本也仅仅只是当初太孙北巡时由工部派出的随行官员,亦是因才学入了太孙的眼,方才有了如今那一份执掌一方,权威甚重的地位。   这些人,不论他们二人如何看,不论旁人如何看。   他们就是被板上钉钉的按在太孙党的位置上。   邹学玉接过话:“保河南道,保河道总督衙门,便是保洪武新政,便是保皇太孙殿下。无论如何,这一场人祸,不能叫河南道再生动荡。”   “先生,邹学长。”   一名在都察院为官的心学年轻人,拱手弯腰,面朝解缙、邹学玉二人作揖。   解缙点点头:“有何疑惑或是顾虑,今日既然开了话头,便都一并说来。朝廷上下,洪武新政如何,说到底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   那都察院的年轻官员点头道:“先生,学生知晓,近日中都凤阳城那边亦是出了事。在此情形之下,河道上也同时出了事。   学生忧虑,这两桩事情是否有可能会被联系到一起。   河南道如何,河道总督衙门如何,太孙如何。   说到底,若当真是有人暗中作祟,从中作梗,必然是因为如今的洪武新政。   若是朝中定是要起弹劾风潮,也必然是冲着洪武新政而来。   所以学生以为,保河南道、保总督衙门,保皇太孙,更要保洪武新政。   新政无碍,不被中断,则太孙稳固。   太孙稳固,则河道总督衙门与河南道各司衙门无事。”   解缙目露赏识的看向此人,这一番言论,已经是将朝中即将面临的问题给说明白了。   王信陵在一旁忽然小声道:“书报局是否要刊印有关新政成效的文章。既然眼下有所确定,朝中将起的风波根源是冲着新政而来。   我等是否要提前宣扬新政,至少要叫地方上的百姓知晓明白,新政与他们而言是有益的。   如此,若届时各地生乱,朝廷也能稳住民心。再行处置,朝堂用力,平定动乱。”   “民心要争夺,要掌握民心,不能叫百姓无知,叫歹人蒙蔽生出动乱来。”邹学玉看向王信陵,肯定了对方的建议。   这时忽然有人低声开口。   声音不大,却是传入到了在场每个人耳中。   “眼下最关键的,是陛下如何看待。只要陛下无意停下新政,便是起再大的乱子,也不会有什么事。”   这声音落定,众人纷纷点头。   是啊。   现在说到底,不论朝中和地方上如何生变,只要皇帝陛下不做改动,最多也就是多上一场血腥罢了。   王信陵哼哼了两声,侧目看向随着他们向山上走,也在林间往山上去的那几件飞鱼服。   这些人今天属实有些显眼包了。   “陛下如何心思,我等难道还不明了?”   皇帝恨不得现在就将太子给按在龙椅上治理国家,他老人家好在乾清宫里头含饴弄孙。   这已经不是什么神秘的宫廷秘闻了。   正当此时,山道上方传来了一道豪迈爽朗的笑声。   “竟然是解阁老,当真是巧了!”   “今天郊外摔死了一头老黄牛,我等正在山顶烤肉,不知解阁老能否赏个光,与我们这帮武夫共饮一杯?”   …… 第五百零六章 寻找朱允炆,干掉他!   众人循声抬头看了过来。   来的不是旁人,在场众人都熟悉,却又感到意外。   站在最顶端的台阶上,赫然就是出身开国公府,如今执掌上直亲军卫的常家老三,常森是也。   常家这几年在军中的权势愈发的大了。   应天城里,人人都说那个有常十万雅称的开平忠武王后人不堕父辈荣光,常府门庭更盛过往。   便说如今,常府开国公常升,亦是即将晋封王爵的征南大将军,为大明开疆辟土万里。   人人都知道,一旦南边的征伐稳定下来,朝廷有很大的可能会将封王的常升留在京中,进入内阁参与军国机要。   而常家老三,也就是眼前这位常森。   亦是恩宠无数。   在有兄长领军在外为国征讨的情况下,亦是能获得皇帝的信任,执掌宫廷禁地,手握上直亲军卫这一支皇帝亲军。   常森本人出现在这里,远比那所谓的城郊又摔死了一头老黄牛,来的更让人意外和惊讶。   而他更是言出,山顶上正在烤肉。   能与常森这等人物在一起的,又会是什么人?   恐怕都是大明朝数的上数的功勋侯伯了。   当真是巧合啊。   有些先前才知晓今日秋游真意的人,心中不由的感叹了一声,也终于是明白了。   今日何止是他们这些心学在朝官员的集会,更是这些朝中功勋的文武集会啊!   有常森出面。   这几乎就是将朝中太孙党文武两方的核心人物,都放在了一起。   解缙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双手拱起:“原来是大将军,不巧今日竟于此幕府山偶遇。”   说着话,他已经是提步往最上面的台阶攀登。   邹学玉和王信陵等人追随其后。   到了台阶最上面,山上更远处更高处的景色,也就映入众人眼帘。   解缙则是已经到了常森面前。   望着解缙,常森双手执礼,笑道:“今日在下与大都督府那边军中同僚,巡察京郊各处防务,于幕府山顶登高审查沿江防备。听人说得,此处有人声眷眷,便起了好奇之心,前来查望。不想,竟是解阁与诸位再次踏秋而游。”   解缙面带笑容,望了一眼幕府山山顶升起的烟火,心中有些无奈。   也不知这帮人,怎么就那般的执迷于摔死的老黄牛。   “不过是与心学同仁们,切磋交流一番。”   解缙推辞了一下。   常森连连摇头:“解阁乃是天下心学坐师魁首,若说切磋,恐怕天下间都无人能比。”   “不敢当不敢当。”解缙习惯性的推辞着。   常森看了一眼都走上来的心学中人,侧身看向幕府山最高峰,转口道:“解阁先请,想来我等过去,那肉便也就烤炙好了。”   “同往同往!”   ……   少顷,乃至山顶。   除了邀约的上直亲军卫统领常森之外,山顶上周围尽是官兵守卫。   而在中间那架着一整只黄牛的烧烤架周围,满满当当尽是在京的功勋武将。   细细看过去,这些人尽是出身淮右,亦或是与淮右开国功勋群体有关联的军中之人。   甚至于,原本奔丧凤阳的汤醴,也不知何时回京,今日也在此处。   “解阁老!”   这帮不是开国功勋,便是军中将领的人,齐刷刷的看向带着人过来的解缙,纷纷开口出声。   在场侯伯众多。   但偏偏就是汤醴站出来开口道:“解阁老来的正巧,刚好这只老黄牛烤好。便由在下执刀,为解阁分肉。”   汤醴虽无爵位在身,也尽是大都督府下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但如今汤家是皇亲国戚。除了在军中的地位稍输于常家之外,早就今非昔比。   解缙拱手道了声谢,便由常森引着到了场中坐定。   邹学玉和王信陵等人,也有这帮功勋武将作陪。   举朝难得一见,会有如此文武和睦的场面,今日便偏生就出现在了这幕府山的最高峰上。   刚一坐下,解缙便闻着那浓郁的肉香味。   常森在一旁附耳低声解释道:“原本徐公爷是要来的,只是……所以,今日便由在下与汤家兄弟在此。”   解缙点点头。   文渊阁里本来就没有满员,高仰止又随同皇太孙北巡。   今日自己离开文渊阁,那边就只剩下任亨泰和徐允恭二人了。   解缙低着头,面前却摆上了汤醴送过来的一盘肉。随后又有这帮功勋武将的亲兵送来了一些佐酒的菜蔬。   他低声道:“太过招摇。”   原本,凤阳和河南道两边出了事,加之废广陵郡王失踪可能是被歹人劫掠走了。   依着解缙的意思,是私底下少数人商议一番朝中预备之事的。   倒是魏国公和汤家、常家事先商议好,非要来这幕府山上弄这么一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刻意而为的秋游偶遇。   常森颔首,与解缙举杯,饮酒入肚后,方才小声道:“若是放在军阵上,这事情本就是摆开了军阵,对轰罢了,且看谁强谁弱。   我等便是藏匿行事,那些歹人便当真不会料想到?即便我等什么都不做,于朝堂上静观那些人出手而后动。   倒不如将此事摆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我等几家合议过,今日这桩事情,说起来是为皇太孙殿下之事合议,其实是为了做给我朝圣天子陛下看的。”   说到最后,常森双手抱起,朝着应天城的方向拱拱手。   那头,邹学玉也在汤醴的邀约下,坐在了解缙、常森这一桌。   至于其他人所坐位置,便与此处有了些距离。   解缙抬头看了常森一眼,随后轻叹一声。   “你们这是觉得陛下会不信任你们?”   常森开了口,解缙便知道这几家人的心思。   就如同常森方才所言。   朝廷现在是个什么局面,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哪些人可能会出手制造混乱,大伙也心知肚明。   而常家、徐家、汤家还要这么做,是在怕皇帝生出疑心,觉得他们是在图摸不轨。   这都是前面那些年陛下的手段,吓着这些人了。   今天这场局,就是为了和皇帝说明了,他们是为了太孙,是为了洪武新政,是为了天下黎庶,是为了大明江山。   刚刚坐下的汤醴连忙开口:“解阁可万万不敢这般说。我等各家皆是开国功勋人家,当初都是追随着陛下起于淮右。我等忠心耿耿,为大明出生入死,父辈兄长常有马革裹尸之事。实乃臣下忠孝,陛下信赖也。”   邹学玉在一旁察言观色,解释道:“汤都督,解阁并非此意。”   解缙举手,止住了邹学玉的话,看向常森、汤醴二人:“皆为国朝社稷,自不会计较此处。”   常森点头道:“其实今日无关其他,在我等看来,即便地方上生乱又如何?乱起来才好,乱起来朝廷才能看得清都是哪些人在作乱。   我等武人也做不得解阁以及诸位那治国的事情。这生了乱,我等便领兵平定,只要有我等在,有朝廷百万雄师在,这天下便乱不了。   今日我等几家商议着,便只说一桩事情,却也是我大明如今最是要紧的事情。”   解缙微微颔首,眼睑下沉,双眼微微眯起。   邹学玉会意,开口道:“不知统领所言,是何事?”   常森和汤醴对视一眼。   最后还是常森点头道:“国本。”   解缙当即睁眼,侧目看了过来。   常森沉声道:“解阁和朝中各部司衙门的官员,每日忧虑的是天下该如何治理的更好,百姓如何温饱。   我等武人愚钝,所想的就是天下稳定,国家平稳。   也不叫解阁、邹知府见笑。   我等人家,虽是那与国同休的开国功勋,享受着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代代而传。   但我等人家,却也是满门于国家同命运,一身恩荣皆系于陛下。   明君难得,前元天下大乱,陛下起于淮右布衣,我等人家亦如此。而今天下大定,风调雨顺,朝中贤良无数。   陛下乃千古难见明君,太子亦有明君之相。这些年,皇太孙殿下渐年长成,眼看着亦如陛下、太子。   我等自然也是乐的太平。   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想要制造动乱,图谋不轨,行那逆天之事。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功勋人家之于朝堂,更盛之。   到那时候,不说天下大乱,便是我等人家,恐怕也就没了与国同休的恩荣了。”   文官们希望天下安宁,朝中的功勋武将们也同样如此希望。   没有哪个功勋人家、军中将领,会希望天下大乱的。   他们最多是希望,朝廷能够有着不断开疆拓土的动力,好叫他们这些人能不断地获得军功。   汤醴轻咳一声,引得解缙和邹学玉二人注意。   汤家如今是太子妃的娘家,即便是没有人说过,但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的那所谓的太孙党,汤家在其中一直是核心地位的。   汤醴双眼阴沉,眼底泛着杀气,毫不客气的沉声道:“所以必须找到朱允炆,必须要在殿下知晓之前,以谋逆之罪将其击杀!不留后患!”   常家输不起,徐家输不起。   汤家更输不起!   解缙目光微微一动,眼底多了几分惊惧。   邹学玉更是连忙低下头。   那人虽然如今已经被废黜多年,可说到底那也是皇家血脉啊。   这话也是自己能听的?   好想下山挖沟。   邹知府心底泛着可怜。   汤醴却是继续冷声说道:“中都那边的消息,殿下头天封城清剿城中白莲教贼子。翌日,那朱允炆便携妻独身出城,自此消失不见。   他怎么敢的!   独身出城?恐怕定是蒙蔽殿下,见凤阳城中白莲教贼子尽数被诛,方才在翌日出城潜逃!”   解缙目光闪烁,提醒道:“废广陵郡王究竟因何失踪,朝中尚未查明。”   汤醴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却被常森伸手拦下。   这位统领上直亲军卫的大统领,面带轻笑开口道:“解阁,不论炆废人如何失踪不见的。他那个身份,便会引起无数的麻烦。   此等麻烦就不是诸如地方生乱、新政所阻可以比拟的。   若是他被贼子裹挟起事,再将此番河道上的事故牵扯进来,借此攻讦朝廷,诬蔑新政,构陷殿下。便是朝堂自知,可天下人却会如何想?   河道总督衙门所建的拦水坝、减水坝,朝廷耗费了多少钱粮?这一次被毁,有闹出多少伤亡?   到时候,天下人恐怕只会认为,是殿下在其中贪墨舞弊,是殿下为了一己之私致使地方生乱,百姓受灾。   甚至于到时候,那些贼子还会将洪武二十四年的事情重新翻出来。那时候,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殿下,如何看待陛下和太子?   我大明皇室,恐怕是要落得个与前唐一般的名声了!”   洪武二十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寂寂无名的皇孙,忽然一夜之间像是开了智一样,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频频刷新人们的认知。   随后,宫廷之中生了变故。   即便是被层层掩饰。   可人们当真不知,那是一场宫变?   而前唐是什么名声。   皇家无情,手足相残。   解缙眉头皱紧,沉吟不语,似乎是在思考着某个决定。   常森则是冷笑一声,看向低着头一心想要下山继续做那单纯的挖沟之事的邹学玉。   “邹知府。”   邹学玉肩头一震,双眼茫然的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常三爷:“常……常统领有何吩咐?”   常森脸上的笑容平和了一些:“邹知府你且说说,若是那些贼子起事,或是在地方和朝中制造混乱,到时候是否会有弹劾新政的奏章以及上告的文书出现?”   邹学玉眨眨眼,茫然的点点头:“想来……想来应该是有的……”   常森手掌拍拍桌子,继续询问道:“若是如此,邹知府以为到时候,可会有针对殿下的弹劾奏章、上告文书?”   “这……”邹学玉看了眼解先生,终究还是点着头小声道:“想来也是会有的。”   常森当即双眼一沉:“如此,朱允炆必杀之!”   ……   蹬蹬蹬。   奉天殿。   这座只有举行大朝会、大典礼时候才会启用的皇城三大殿之首,在那高高的陛阶上,御案后。   罕见的出现了皇帝的身影。   而今天,皇帝也完全不同于以往。   朱元璋今日里,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明黄团龙窄袖圆领袍,内着绯红交领里衣。   老爷子双目深邃,正坐在龙椅之上。   而在层层陛阶下,大明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指挥使蒋瓛,身着飞鱼服,腰上配着绣春刀,好不威风的装束。   此刻却恭敬的跪在大殿金砖上。   已经整整一刻钟了,皇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蒋瓛心中有些疑惑,陛下是在思考这一次要杀的人数到底是多少吗?   终于,头顶传来了那熟悉的,属于皇帝陛下的声音。   “蒋瓛,幕府山那边人都到齐了?”   …… 第五百零七章 渡口驿最后的机会   皇帝在正常的时候,声音总是不大的。   这叫皇帝仪态,也叫做不漏声色。   不过,皇帝的声音却回荡在整个奉天殿内。   蒋瓛双手撑在地上,小心的抬起头,只是看了一眼龙椅上,那因为距离而显得有些模糊的皇帝陛下。   这位执掌锦衣卫多年,能叫小儿止啼的指挥使,姿态恭敬,语气谦卑:“回陛下,今日幕府山上,人都到齐了。”   蒋瓛回了话,大殿里再一次的回归寂静。   御案后的龙椅上,朱元璋的右手轻轻的扣在了案上。   在他手掌下,是一份装着急奏的夹本。   上面的印封已经被拆除,里面的内容,明显已经被皇帝审阅过。   朱元璋默默一笑,抬头看向跪在大殿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各家的小子们都到了?解缙那小子,可曾带着他那帮得意学生作出几篇佳作?”   “回陛下,除了魏国公因为身在内阁,未曾过去,在京各家子弟都过去了。”   蒋瓛不带任何赘述和修饰,直白平静的说着:“解阁老与其学生,倒是以登高为题,各作诗词一篇。”   龙椅上。   朱元璋目光平静,让人猜不出这位开国皇帝到底在想着什么。   只见他平静的开口:“内阁倒是显得冷清了些。”   蒋瓛低着头,只是心中却已经生出了无数的猜想。   内阁大臣的人数要再次增加?   作为皇帝手中那把最及时、最锋利的杀人刀,蒋瓛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就是忠实的履行皇帝的意志。即便自己听到再多的话,知晓再多的圣意,也不可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好处。   而皇帝的考验,却是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   朱元璋淡淡的扫了蒋瓛一眼,便轻笑一声:“既然以登高为题,也就不必看都作了什么诗词文章。倒是咱大明的那些老牛,怎得时不时就会摔死,还得要等上林苑监最近办的那个集中养殖的事情弄成了才好啊。”   蒋瓛这时候方才笑了笑,开口道:“听说袁少师最近很是恼火,说是自己应当随太孙殿下一起去关外,亲眼看看关外的牧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原本只是将此事当做一桩笑谈说与皇帝听。   朱元璋却是目光闪动了两下,扣在那份急奏夹本上的手指也轻轻的敲击了起来。   回想着那小子送回来的这道急奏上所写内容,朱元璋的嘴角下意识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好孩子啊。   我大明朱家,倒是不必再担心,生出如那前唐旧事来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定睛看向跪在地上的蒋瓛:“俺记得,你们锦衣卫诏狱里面,有个叫张辉的百户?”   蒋瓛一愣。   皇帝是无所不知的。   但皇帝连锦衣卫诏狱里的一个专管刑讯审问的百户都知道,还专门在自己面前提及,这就有些让人很是意外了。   难道是入了皇帝的眼?   蒋瓛当即点头,轻声道:“张辉专管锦衣卫诏狱刑讯审问之事,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与太医院多有往来,山老院使和水院使,对其都是多有夸赞的。”   既然皇帝都专门问起了张辉的事情,很显然不是他犯了什么事情,而是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帝的眼。   蒋瓛不介意在这个时候,做个顺水人情,抬一抬张辉。   朱元璋倒是有些意外。   那小子只是点了这个锦衣卫张辉的人要用,他倒是不曾想,这张辉竟然还被太医院这么看重。   他顿时好奇道:“他一个诏狱里的百户,怎么就让太医院这般夸赞?”   皇帝忽然细究了起来,这让蒋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道,要给张辉的风光事迹,都一五一十的说与皇帝陛下知晓?   蒋瓛沉吟了片刻,来不及多想,只能是含糊道:“张百户与刑讯一道,颇有深究,恰好……恰好太医院那边,有些用处……有时也能与张百户提一些需求……”   他已经是尽量说的含糊一点,又能让皇帝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之后,蒋瓛低下头,默默的长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给皇帝陛下解释一件事情。   但他一想到如今锦衣卫诏狱里面的那些场景,就觉得自己最好不要有一天犯了什么事情,然后落到了张辉那厮的手上。   现在的锦衣卫诏狱,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炼狱!   便是他蒋瓛,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朱元璋也已经反应过来。   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异样,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   毕竟能被关进锦衣卫诏狱里的人,基本也都不会再有走出来的机会了。   能为太医院做出些贡献,自己也不必再去深究什么细节了。   朱元璋的手从急奏夹本上抬起,冲着蒋瓛挥挥手:“告诉张辉,点好人手,宫里下了旨意就启程办差事。”   蒋瓛当即拱手抱拳:“微臣领旨。”   说完之后,他便小心翼翼的起身,弯着腰躬着身慢慢的向后退下。   不等他退出几步。   陛阶上的朱元璋却是再次开口:“告诉那几家的混小子,找个日子,入冬前在京的都去宝华山狩猎,也叫这帮混小子能发泄一下劲头,别整日里无事生非的!”   蒋瓛双眼一转。   陛下这是要给朝中那帮勋贵给按住的意思啊。   他当即再次躬身弯腰:“臣领旨,微臣告退。”   言毕。   蒋瓛才继续小心翼翼的退出奉天殿。   等到蒋瓛离去,朱元璋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急奏夹本上。   在漫长的寂静之后,朱元璋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爷爷相信你这一回……”   ……   河北道广平府清河县。   清河县城位处河北道东南侧,与山东道东昌府接壤,与武城县、临清州隔着大运河遥相而对。   清河有名,名在出的氏族人物。   人们一说起清河,便会想到清河崔氏。   自汉时,清河崔氏便崛起为关东望族。魏晋时期已经冠冕相袭,南北朝时到达巅峰,于北朝初年走到了极盛。   北魏孝文帝将其纳入到‘卢崔郑王’四姓高门;唐时位列七姓十家,世代辈出宰相合共一十二人。   只是,这一切都伴随着科举制的兴盛,以及五代十国、前元暴行,而被终结。   天下从门阀望族,转移到了缙绅士族手中。   一切,便是极盛,也会随着时间长河烟消云散。   而在今日的清河县城东南,运河边的渡口驿。   热闹的运河、官道驿站,随着年关将至,而显得分外拥挤。   此时已经到了初冬前,山东、河北一带气温已经让人能感受到冰冷。   北方的初冬,天空中已经有着无数道灰黑的烟柱升起,然后飘散在碧蓝的天空下,似乎是要将这一份碧蓝给化作灰色。   渡口驿因为运河和官道叠加,比寻常的驿站也显得更大一些。   驿站的周围,建造了数量众多的建筑,形成一小片供来往官宦、士绅、商贾、百姓歇脚,亦或是转运货物的地方。   临近河道的一座酒肆二楼临窗,可眺望河道上商船往来的位置,换作镖局镖师装扮的张辉,手握一只酒杯,桌上放着几样佐酒的小菜。   而他并无饮酒的打算,只是望着下面运河边的渡口栈桥。   他已经在这里足足等待了五日,而他的直觉和所有的迹象,都说明那人必然会在此上岸,穿过河北道境内,进入山西道。   张辉望着商船往来不绝的栈桥,目光微微锁紧。   炆废人可一定要在这里下船!   依照从凤阳的消息传到应天,再到中间的停顿,再到自己快马加鞭,试图抢在前头赶到这里,张辉认认真真的前后推演了一番,大抵也就是在这两日了。   炆废人基本已经可以断定是与白莲教的逆贼在一起的。   而从太孙那里得到的消息,晋商有参与其中。   白莲教有人,晋商有钱,炆废人定是被要被带往山西道的。   而他们也不可能走河南道进入山西道,因为皇太孙殿下就在河南道,追查河道上所发生的事故。   白莲教的人不可能会在河南道抛头露面,引来太孙的注意。   那么一路走运河,到清河县渡口驿下船,再往西北方向避过官道,藏匿身份,从真定府径山驿进入山西道,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必定如此!   张辉的目光在河道上那一艘艘可能停靠栈桥的船只上扫过。   噌。   身后,传来一道利刃出鞘的声音。   张辉回过头,只见是一名小厮空着手上来。   守在楼梯处同样藏匿了身份的锦衣卫官兵,回头看了一眼百户,在确认允许放行后,他这才将已经亮出半截的刀压了回去。   小厮紧张的走到张辉面前。   这帮藏匿身份,似乎是要办大事的锦衣卫大人物,可不是自己这个小人物可以得罪的起的。   小厮弯着腰,低头小声说道:“官爷,南边有条船上来了,小的觉得有点问题。”   张辉侧目看向小厮,这是五日里第一次听到有问题。   他哦了一声,开口道:“有什么问题。”   说着话,张辉转回头看向窗外的码头栈桥。   小厮捏紧双手,喉咙动了一下,小声道:“小的这几日便蹲在南边,今日见那船,分明就是商船的模样,还是江南那边的旗号样式。可是那船的吃水,却是浅的很,船上必定是没有装多少货物的。   可要是这么说,眼下年关将至,除了南船从北边回南边会空着船,基本都是要装满了货,好卖出去的。”   张辉却是皱眉道:“仅凭这一点,不足说明什么。”   因为也有可能,货物在半道就被搬下去了不少,随后继续北上运送货物,再从北方装上货物南下。   小厮却是摇头道:“不对!小的看得清楚,那船上的人模样都不像是走船的人。而且,还有个公子哥,带着个年轻妇人,时不时的就会走出船舱,在船上走动,向着岸边张望着什么。小的记得,官爷要找的人也是这么一对年轻人,所以便觉得肯定是有问题的。”   公子哥!年轻妇人!   张辉闻言,眼前一亮,只是很快又冷静下来。   因为如果炆废人是被白莲教逆贼给掳走,那么按照常理,这帮逆贼是不可能给炆废人夫妇在船上自由走动的机会。   难道逆贼不怕炆废人夫妇二人跳河求生?   这不符合常理啊!   总不能炆废人当真是和逆贼勾结在一起了?还是说他能和逆贼混成知己?   不可能!   张辉心中不断地否定着,可是目光却是已然不由自主的投向了码头上。   哪怕只是一丝可能呢?   终于,在大明社稷面前,张辉选择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他起身冲着小厮挥了挥手。   小厮连忙松了一口气,麻溜的跑下二楼。   面对这帮锦衣卫官差,他是一点都没有能获得什么赏赐的念头,能不被这帮锦衣卫盯上就是自家祖坟冒青烟,十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张辉则是看向二楼的麾下:“照计划行事,一旦确认是那人,便在渡口驿制造混乱,我亲自带着人去拦下那人查问清楚。”   “属下遵命!”   二楼的锦衣卫官兵们,纷纷抱拳领命,除了要跟随在张辉身边的人,其余人等尽数散去,很快便混入到渡口驿那拥挤的人群之中,消失在视线里。   张辉也不停歇,快速带着人下楼,从酒肆后门潜出,藏在岸边一处隐蔽却可观察到码头的位置。   而在此刻的河道上。   那只挂着‘贾’字商旗的船,已经是缓缓的降下船上的船帆,速度也在一点一点的慢下来。   船首,刘宗圣、韩明王等人已经带上了宽帽,将脸部压在阴影下。   随同北上的白莲教教众,也各有装束。   朱允炆亦是被挡住了面部,牵着脸上戴着丝巾的秋娘,被白莲教教众围在中间。   他抬头看向即将停靠的码头,眼底生出担忧之色。   已经到渡口驿了,若是在这里还不能送出去消息,接下来直到进入山西道,都是没有官道的,根本就不会再有机会将自己的消息送出去的可能。   嘭。   一声闷响从船体一侧传来,随着是整条船一阵晃动。   船靠在码头上了。   朱允炆低下头。   而他的耳边,则已经是传来了刘宗圣的声音:“朱公子,出了渡口驿,我们就算是再无危险了,待我们进了山西道,便可举事而起,共创大业!”   …… 第五百零八章 朱允炆,跟我们走一趟吧   创你娘的大业!   能创大业,自己给脑袋砍下来。   朱允炆在心里低骂了一声。   随着和刘宗圣的关系越发紧密起来,他对白莲教也更加的了解。   这帮逆贼,若是放在三四十年前那等光景,或许还可以闹出些乱子。   放在现在?   朱允炆在心里冷笑了两下。   这帮人还不够自家老爷子砍第二遍的。   甚至,老三就能挥手瓦解了。   然而朱允炆脸上却还是露出那份纯良的笑容:“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先生大业,定然可成!”   刘宗圣的目光在岸上扫过,侧目低声道:“军师,请吧。”   只要上岸从渡口驿离开,只要循着地方上的小路往径山驿那边赶过去,过了径山驿之后,自己等人就会彻底完全。   在径山驿西边,太原府柏井驿那边早就已经准备好人手接应。   一入山西道,众人便能如那鱼入大海一般。   军师?   在人群中的韩明王低着头冷笑了一声,抬头望向由两名教众率先上岸,被刘宗圣亲自领着的朱允炆夫妻二人。   韩明王的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刘宗圣现在连最起码得掩饰都不做了,直呼这个明廷宗亲为军师。   谁的军师?   是自己这个小明王的军师,还是他刘宗圣的军师?   刘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可是想到自己的处境,韩明王心中又生出一股无力感。   自己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刘宗圣所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名头,是自己那祖父、父亲在元末时留下的名声而已。   众人前后下了船,到了码头上。   在船上,那些伪装成水手的白莲教教众,也装模作样的将一只只箱子搬上岸。   有人去寻载人拉货的马车,刘宗圣、朱允炆等人则是从岸边码头走进渡口驿这一片的小集市里。   朱允炆的目光在不断的搜寻着,心中带着一丝紧迫,却又不时趁着刘宗圣这帮反贼注意不到的时候,抬起头将自己的面孔停留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里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一旦跟着这帮反贼离开渡口驿,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将消息送出去。   而在岸上,带着两名麾下藏在暗处的张辉,望向码头的双眼在一瞬间缩紧,瞳孔收缩变小,连着呼吸也满了下来,似乎是快要停止。   在他的视线里,炆废人那张熟悉而又许久未见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孔,清晰的映入眼帘。   那就是炆废人!   张辉心口猛的一跳,旋即立马缓慢了下来。   “是他!”   张辉低声开口,侧目看向身边麾下:“将消息传回去,各处做好准备,留出一刻钟的时间做事。”   终于是寻到了炆废人的踪迹,张辉不敢有一丝迟疑,立马下令准备行动。   在他身边的锦衣卫官兵点点头,便默默的退下,消失在后方。   渡口驿周围形成的集市并不大,对着运河合共也只有三条街,四排建筑。不过因为渡口驿乃是官道、运河结合处,虽然集市不大,却显得拥挤不堪。   数不尽的货物和行商、百姓云集于此,沟通着山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三地往来。   酒肆、旅馆、药铺、饭馆样样俱全,争抢生意。   而在这样的地方,更是有着一个个半掩门的勾栏,为那些往来渡口驿的人提供着廉价的皮肉生意。   在最外围,则是一些不成规模的低矮草屋。   这里是那些在渡口驿上出力搬运货物的力夫们,暂居之地。   朱允炆的目光很快就搜寻到了正对着河道开着门的渡口驿驿站。   现在只要自己能制造一些混乱,让自己暂时的从刘宗圣这帮反贼眼皮子底下消失一阵子,他就能将消息送到渡口驿里面去。   自己也无须多言,只要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相信这些人很快就能将消息送回京师。   可是如何制造混乱?   朱允炆看向走在前面的刘宗圣,按照计划,他们是要在渡口驿用饭,稍作休整机会继续出发。   时间很紧迫。   他皱紧眉头,觉得自己只有进了饭馆用饭的时候,借口如厕。用这个时间和机会,悄悄的前往渡口驿寻到驿丞说明身份,自己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朱允炆悄悄的牵住秋娘的手,给予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就前面这家酒肆吧,吃了饭歇息一阵,午后便继续出发赶路。”   刘宗圣忘了一眼楼下有空位的一家酒肆,确定了今天的行程和计划。   一行人低调的走进酒肆,瞬间便将剩下的三张桌子坐满。   “掌柜的,三桌酒菜,让伙计们麻利点,我等吃饱了肚子也好继续赶路。”   刘宗圣手下的一名反贼,冲着柜台后的酒肆掌柜喊了一声。   那老掌柜的抬起头,眯起双眼瞧着新到的三桌客人,脸上露出笑容。   “哎哎哎,好嘞。”   掌柜的应了一声,便看向伙计:“赶紧的,告诉后面,为客人们备上好酒好菜。”   说着话,掌柜已经是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到了刘宗圣这一桌边上。   “诸位客官是刚从河道上来?若是用了饭后困乏,后面也有可供歇息片刻的地方。不必算上整夜的房费,只消添上些许便可。”   招揽生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会有。   几分钱的营生也是赚。   奔着走过路过绝不错过的机会,老掌柜显得很是殷勤。   刘宗圣忘了一眼众人,近日他们一直待在船上,虽说不曾有官府追查,但大伙心中却还是绷着的。   他便点点头:“那就有劳掌柜的了。”   掌柜脸上笑的更盛,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待掌柜的离开,刘宗圣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此行,能不与人接触,便是要一直低调行事。   他喝着酒肆提供的廉价茶水,目光则是不断的看向外面的街道。   往来的人很多,声音嘈杂。   不时就会有拉着货物的车辆碰撞到什么,然后就会传来一阵争吵。只是很快,这些忙着要将货物卖掉的人,结束了争吵也就各自重新上路。   没有透露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就是大明一处热闹驿站渡口有一个正常的日子。   “酒菜来咯!”   在酒肆里面,一名伙计端着盘子走了出来,冲着刘宗圣这边吆喝了一声。   一大盘的切羊肉被伙计放在了桌子上,顺带着还有一壶老酒送上。   接着,又有一名伙计端着木托盘走了过来。   眨眼间,几样菜就已经被摆上。   刘宗圣只是随意的望了一眼,看向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韩明王:“用饭吧。”   韩明王点了点头,率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切羊肉。   而这时,刘宗圣已经是为朱允炆到了一杯酒,也不管韩明王,开口道:“一路乘船,实乃辛苦,今日且与朱公子少饮几杯解乏,等到了地方某再设宴宽待。”   朱允炆会心一笑,眼角的余光看向那头已经低下头吃饭的韩明王,便举起酒杯:“在下敬刘先生。”   两人对视一笑。   正在这时。   酒肆外面,一道巨响传了进来。   很快的,便是一阵嘈杂。   动静很大,酒肆里的人可以清楚的听到外头已经是吵闹了起来。而且,没用多久便有打斗声传来。   刘宗圣顿时放下酒杯,双眼紧紧的盯着酒肆外面。   只是他不曾看到争斗的人群,而在酒肆外面,已经有十数人走了进来。   “掌柜的,三桌酒菜,我等吃完了还要继续为清河崔家押货送过去。”   说完之后,那打头喊话的人,便双眼阴沉的在酒肆里扫过一遍。   掌柜的那知今日自家的生意能这般火爆,连忙上前,望着已经没有一张空桌的酒肆,不由苦笑道:“这位爷,您也看到了,今日咱家客满。”   那人却是冷哼一声,目光来回的审视了一遍,最终盯在了刘宗圣这一着,握着刀的手臂竖起。   “这三桌不是刚刚才上菜,某家看也未曾动筷子,便让于某家吧。”   说着话,这人已经是从怀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拍在了刘宗圣面前。   “诸位,我等是要为崔家押货送过去的,赶时间。今日这顿酒菜便让于我等,这里头银钱不少,诸位给个场面,再与别家寻了饭菜充饥。”   客气中透露着威胁。   刘宗圣目光微微眯起,望着那把不断晃到自己眼前的刀。   他开口道:“诸位镖头,这在外面,总是要讲究个先来后到的不是?我等亦不是那贪图便宜小利的人,何不如诸位镖头再寻一家酒肆饭馆?”   “这么说,你们是不给这么面子了?须知,这是在清河县。”   数百年前的高门望族早就已经作古,可是留下来的姓氏,却终究不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   做不到宰执朝堂,却也能是一方缙绅大族。   这人是故意挑事?   刘宗圣双眼一缩,想到自己的大业,压着心中的怒吼,脸上露出笑容站起身:“出门在外都是朋友,既然诸位镖头这般说,这个面子,我等自然是要给的。这银钱也大可不必,便算作是在下请诸位镖头。”   说着话,刘宗圣已经示意身边的一名麾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桌上。   而后他便率先走向酒肆外面。   落在后面方才起身的朱允炆眼底露出失望,刘宗圣竟然这般低调,自己刚刚还幻想的冲突竟然也没有发生。   若是现在这帮反贼和这些走镖的人起了冲突,对自己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悄无声息的轻叹一声,朱允炆也只能是与秋娘被一众白莲教反贼围在中间,向酒肆外走去。   众人刚出酒肆。   方才发现,外头已经彻底乱了。   街面上,明显的两伙人已经打的不可开交,数不尽的货物散落一地,街道两边的摊位更是尽数被砸毁。   刘宗圣本能的就想退回到酒肆里,等待着外面的混乱结束。   然而。   仅仅是他迟疑的这一下。   一道黑影便径直飞向了他。   哐当一声,刘宗圣就已经被一个人压在了身下。   而在前面,好几个人已经是手握着棍棒冲了过来,也不分人,便是一顿抽打。   棍棒落在刘宗圣的身上,让他不由吃疼喊叫了一声。   在其身后从酒肆里出来的白莲教教众立马上前,想要分辨,却不想前面已经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仅仅是一瞬间,所有人都被裹挟进了殴斗之中。   机会!   朱允炆抓住秋娘的手,望着眼前混乱的场面,眼底闪着亮光。   此时,一同上岸的白莲教教众,尽数陷入殴斗之中。   酒肆门口,只有朱允炆和秋娘两人站在最后面。   他看了一眼同样落在后面,未曾被卷入混乱的韩明王,脸上露出一抹狠色。   趁着韩明王一个不注意,朱允炆抬起脚便是重重的揣在了对方的后背上。   韩明王措手不及,整个人就装进了殴斗圈子里。   这时候,朱允炆还不忘大喊一声:“韩兄小心!”   只是不等韩明王反应过来,他的头顶便是一根棍棒砸了下来。   秋娘双手抱紧朱允炆的手臂:“二郎……二郎,怎么办?”   朱允炆不断的安抚着秋娘,观察着眼前的情况,小心的带着秋娘一步步的退回到酒肆里。   “秋娘,你在此处等着,莫要出去。”   秋娘连忙抬头看向朱允炆,脸色紧张道:“二郎你不要出去,我怕。”   朱允炆拍拍秋娘的额头:“我不出去,我去后面,秋娘你什么都不要问,且等着我。”   这时候,酒肆里的掌柜、伙计还有食客们都已经聚在了门口和窗户前,观察的外面的混乱。   朱允炆则是将秋娘塞进柜台后面,自己则是趁着所有人未曾注意到的时候,一步步的退到了通往酒肆后院的小门下。   只要从这里出去,去一趟渡口驿寻到驿丞就好。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走进酒肆后院。   从酒肆走出,他的眼前一亮。   然而只是一瞬间,朱允炆眼前就被好几道黑影挡住。   他不由的浑身一紧,立马愣在当场。   再看这些人手上提着的刀,朱允炆更是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张辉看着此刻就在眼前的炆废人,脸上微微一笑。   “朱允炆,跟我们走一趟吧。”   …… 第五百零九章 暗号:大明威武   朱允炆真的要哭了。   自己前面才被白莲教的反贼从凤阳城掳走,现在这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反贼啊!   来不及让他多想。   张辉已经伸手勾住朱允炆的脖子,将其夹在自己的胳膊下,在几名锦衣卫官兵的掩护下,快速的从酒肆离开。   朱允炆一路紧闭着嘴。   自己现在也是一回生两回熟了,遇到这些个反贼,任何求饶和试图逃走的念头都不要有,乖乖听从对方的安排,跟着对方走就是。   现在最多不过是从一伙反贼手上,转到另一伙反贼手上罢了。   朱允炆甚至是在张辉的胳膊下,稍稍的抬了抬头,看向头顶那碧蓝的天空。   就这样吧。   摆烂了。   认命了。   只是不等他们走出去多远,仅仅只是到了集市边上的一处空置茅屋里。   张辉便将朱允炆往前一推。   朱允炆无奈的叹息一声,转过身看向眼前这帮反贼。   他很惆怅的询问道:“不知几位,又是哪一路的豪雄?在下识字,若有需要,还可做一做账房先生的事情。”   张辉愣了一下。   这小子竟然不反抗也不求饶,这么光棍的?   只是很快,张辉也反应了过来,眉角微微一动,眼神幽幽的看向眼前这位早已被宗室除名的废人。   “你是被人从凤阳城掳走的?”   朱允炆耸耸肩,想到自己这一波三折的命运,不由有些懊恼,语气也恼火了一些:“要不然呢!凤阳城多好,有吃有喝!你们都是豪雄,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可是关我屁事啊!”   骂了一阵,朱允炆却是目光一缩,小心的向后退了两步,目光紧张的看向眼前的张辉等人。   他脸上露出笑容:“几位豪雄见谅,我是今天喝多了,胡言乱语。几位但有需要,在下定然是全力以赴。只是,还要麻烦几位,能否将我家夫人,从那酒肆里带出来?”   张辉愈发的苦笑不得。   这小子当真是变脸快。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丢向朱允炆。   朱允炆双手下意识的抱起,铁牌落在掌心。   他低头看过去,浑身一震,双眼瞪大,眼底不断的闪过流光。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张辉只见其已经是双眼眼底翻红。   “你们怎么才来啊!”   “你们知不知道,等过了这渡口驿,可就真的找不到我了!”   “到时候,会出多大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你们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   这帮锦衣卫的废物,如今当差办事愈发的无能。自己都成了刘宗圣口口声声尊称的军师了,这帮人才找到自己。   要是再晚点,朱允炆都做好打算,等到掌握了白莲教这帮反贼更多的情况,到时候只能是引动韩明王和刘宗圣之间的矛盾,挑动双方自相残杀。   等到那时候,自己便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然后完成借壳生蛋的目的。   虽然这样做会更加的困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允炆不断的咒骂着,发泄着这些日子里淤积在心中的不安和紧张。   骂完之后,朱允炆长长的吐着气。   见着屋内只有几张挂满灰尘的长板凳,也不嫌弃,径直坐了上去。   他吭哧吭哧了几下,抬起头看向张辉:“你带的旨意说了什么?是要杀了我,还是将我抓回去?”   张辉摇摇头。   朱允炆眨眨眼:“都不是?你们不会是等我跟着那些人一起造反,然后再来杀了我吧。”   他立马想到了一个群体。   淮右功勋。   这帮人很有可能会干的出这样的事情。   到时候,在这些人眼里,老三才会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张辉还是摇头,消解了一下刚刚被朱允炆骂了那么久的愠怒,开口道:“陛下旨意,此事交由皇太孙定夺。”   “老三……皇太孙如何定夺?”   朱允炆急忙开口,双眼紧盯着眼前这名锦衣卫百户。   张辉这时候也不停顿,直接说道:“殿下的意思,此处交由你决定,是走是留,一切由你决定,我等只需配合你行事。”   老三当真是不一样了啊。   朱允炆在心中不由的感叹着。   要知道,自己当初可是和他争夺那个位置的。即便现在已经释怀,可自己这敏感的身份会被反贼们如何借用,老三定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竟然还可能放任自己,和意图颠覆大明的反贼待在一起?   朱允炆低下头,目光闪烁,沉吟良久,不断地思考着自己到底是走还是留下来的问题。   半响之后。   他才重新抬起头,看向张辉,沉声询问道:“太孙所说的,由你们配合于我,又是个什么意思?”   张辉说道:“殿下的意思,若你要走,我等现在便可带你返回凤阳,亦或者是去河南道与殿下会和。若是留下,我等便藏匿身份,在暗中跟随你一同入山西道。”   “你们竟然知道那帮反贼要去哪里?”   朱允炆眉头挑动,意外的说着,随后迅速闭上嘴,双眼渐渐瞪大,露出意外的神色。   老三定然是在自己失踪之后,就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什么人带走的。而他也肯定是清楚,刘宗圣这些人要做什么。   而当初在凤阳城里,自己将那些晋商送来的东西都交给了老三,他同样清楚山西道的情况是什么。   如此,就很好判断,自己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给带去山西道。   那他给自己留下一个是走是留,都由自己决定的权力,就是说明,他知道自己若是留下能做些什么,会选择做什么。   张辉见着朱允炆已经反应过来,笑了笑说道:“殿下还说,不论你如何选择,他都等着约定好的那杯酒。”   “我选择留下。”   朱允炆抬起头,看向眼前已经开始收敛起脸上笑容的锦衣卫百户。   张辉终于是收起全部的调侃,很认真的点头道:“倒是我看错了你,是个汉子!”   朱允炆哼哼了一声:“到时候你带句话给太孙吧,就说我虽然不如他,但也是姓朱的。”   张辉点点头。   原本在他们的设想中,自己知道朱允炆,他定然会要求自己带着他和夫人,从这些白莲教反贼身边逃走。   自己今天在渡口驿集市上,前后计划了两手准备。   若是白莲教那些人不退让,那些乔装成镖师,借口给清河崔氏办事的人就会直接和白莲教的人在酒肆里打起来。   只不过白莲教的人选择了让步,这时候外面的准备也就能用上了。   只要将白莲教的人拖进乱子里,自己就有机会将朱允炆给弄走。   皇太孙当时给自己的谕令,其中只提了若是朱允炆要走,自己找机会救出来就是。而对于他选择留下,太孙殿下则是留下了众多说明。   很显然,张辉心中清楚,太孙殿下是希望朱允炆能够留在反贼身边的。   只不过是他自己不相信,朱允炆一旦有机会离开,还会选择留下。   朱允炆这时候又开口说道:“既然我选择留下,那太……我们家老三的吩咐,就趁着现在和盘托出吧。”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喊老三顺口一些,而自己现在名义上也是个反贼,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张辉颇为无奈。   似乎,这位在凤阳城待的久了,整个人都大变样了。   而这一次被白莲教反贼掳走,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殿下说,如果你选择留下,那定然是想要借机深入反贼内部。若是我们没有找到你,到时候你也定然会找机会将消息送出来。   殿下还说,只要你需要,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所有能够办到的事情。但凡是你需要的,我等便会想方设法为你办成。   殿下最后说,他不会要求你做什么,也没办法要求你做什么。身处反贼之中,保住性命无忧,伺机而动。”   朱允炆一下下的点着头。   从张辉嘴里说出的话,很明显可以看出,老三其实早就清楚自己会做什么事情了。   他又道:“所以说,你们会一直在暗中跟随我进入山西道,到时候便是你与我暗中联系?”   张辉点点头。   自己带着人潜入山西道,藏匿身份,不让白莲教和晋商那帮反贼发现,是件很轻松简单的事情。   朱允炆脸上一笑:“如此,我们需要一个暗号,一个往后的接头暗号!”   他如此一变,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便是张辉身边的几人,也终于是忍俊不禁。   张辉张张嘴:“暗号?”   朱允炆重重的点点头:“对!往后暗中往来,便以大明威武为暗号!”   “大明威武……”   张辉实在是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   只是朱允炆已经选择要留在反贼身边,按照太孙殿下所言,往后一切都要听他的,即便这个暗号有些太过多余,但张辉还是选择了听从。   见张辉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朱允炆笑了笑,却是忽的一拍大腿,在张辉等人不解的目光下走出屋子。   等朱允炆走到屋子外面,却又是回过头,冲着几人问道:“是不是我不回去,那边的乱子就不会停下来?”   张辉带着人从屋内走出来,点头道:“需要有讯号,那边的乱子才会停下。你放心,这些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的。”   朱允炆却是连连跺脚:“那我得快些回去!”   张辉一愣:“不急的呀。”   然而,朱允炆却已经是往酒肆那边跑回去了。   张辉等人只得是连忙赶上去。   等他们追上朱允炆后,才见朱允炆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再晚点,我怕我家夫人会被吓坏!”   咯噔。   张辉差点脚下打滑摔倒,目光幽怨的刮着朱允炆的后背,无可奈何的跟着对方一路回到酒肆后院。   这时候张辉才终于是出手拉住想要直接进去的朱允炆,握着手中的刀,用刀柄小心的推开门缝。   从门缝看过去,见到前面依旧是乱作一团,他这才放下心来。   “一切正常。”   张辉目视朱允炆,沉声道:“之后你且放心,若是察觉有变,就在沿途找个机会,以三块石子做一个三角,我就会带着人将你与贵夫人救走。若是一切正常有事要议,则以四块石子做方框,到时候我会寻找机会与你碰面。此法,进了山西道之后亦可使用。”   朱允炆快速将对接的法子记下,便急冲冲的推开张辉,侧身进了酒肆。   而张辉却是未曾急着离开,透着门缝观察着酒肆前面的情况。   这头,回到酒肆里的朱允炆,压着身子钻进柜台后面。   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的秋娘,当即扑了上来,钻进朱允炆的怀里。   “二郎你终于回来了。”   怀里的女人,低呼了一声,便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朱允炆双目柔情,不断的拍着秋娘的后背,凑在她的耳朵边低语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今日所生之事,往后万不可说出去。”   秋娘寻得了安慰,在朱允炆的怀里缓缓抬起头,点头小声道:“妾身知道,二郎刚刚定是为了我们二人去做事情了。妾身不会说的,二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时候。   酒肆外面的街上,忽的有人大喊了一声。   “渡口驿带着河兵赶过来了!”   渡口驿只有驿卒,虽然是大驿,人数比其他地方要多,但先前街面上人群密集,他们也没办法分开闹事斗殴的人。   于是,便去寻河兵前来。   随着一声高呼。   一队近百人的河兵,也终于是举着盾牌,手持长枪长刀,列阵缓缓的开进了街上。   顿时,原本在街面上围观斗殴的好事群众们,纷纷作鸟兽散。   只留下了那些斗殴打的难舍难分的人。   刘宗圣这时候已经浑身狼狈,却死死的撑着。   他看着远处压过来的河兵和驿卒,再看向身后躺在地上昏厥过去的韩明王,不由低喝一声。   “撤!”   说完,便折身抓起韩明王的一条腿,就往酒肆里面拖动着。   另一边,原本相互斗殴的两伙人,在见着河兵赶过来了,也终于是停下了斗殴,纷纷向着四周逃窜。   眨眼间,整个街面上已经是空无一人。   刘宗圣拖着韩明王进了酒肆,张目四望,不见朱允炆,便脸色阴沉的低喝一声:“朱公子!”   一声不见其人露面。   刘宗圣的脸上愈发阴沉,冰冷的让那些原本待在酒肆里看热闹的食客们,纷纷避让三分。   “朱公子!官兵来了!”   刘宗圣发誓,若是朱允炆今日趁机逃走,自己定然要抓住他,将其格杀。   外面的乱子才发生没多久,他定然跑不了多远,自己完全可以将其找到。   刘宗圣阴沉沉的目光,在酒肆里不断的搜寻着,不顾脸上挂着的血渍。   “在……”   “我我我……”   “我在这里……”   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传入刘宗圣的耳中,他立马转头看向声音发出来的柜台后面。   只见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掌,缓缓的从柜台下面升了上来。   …… 第五百一十章 此乃龙王爷发威   这已经不是朱允熥第一次到兰阳县了。   上次,也间隔的并不久远。   那时候,黄河在兰阳县境内冲出了一个决口,而愚蠢的兰阳县令曹智圣因为自己的无知行为,竟然在下游又炸出个决口,致使洪水更多的冲进河南道境内。   连带着,原本应当不会有大事的归德府,也浸泡在了无边的洪水之中。   只是如今秋末初冬时节,当时洪水留下的痕迹已经在夏日里被不断的冲刷干净,灾难似乎变得是很遥远之前的事情了。   只有城外临近河堤,那些被洪水冲毁的村落,在静静的诉说着当时的悲惨场面和往事。   “殿下,此处决口皆是以黄土垒筑夯实而成,其中掺杂稻草、竹条、碎石,河道一侧更是以青石条从低铺到顶,臣等相信若是再有年初那一场大水,此处也绝无可能在有溃决之事发生!”   在黄河往东流淌转为折向西南的兰阳县三义乡附近的河堤上,一众锦衣卫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与着甲的羽林卫官兵,满布整个河堤上下。   一段远不同于上下两端河堤的位置,众多红袍、青袍、绿袍官员,簇拥着一名身着锦衣曳撒的年轻人,眺望着前方奔流不息已经不知多少岁月的黄河。   一名年轻的青袍官员,在那曳撒年轻人周围的红袍官员前,显得有些扎眼。   只不过,因为其乃是河道总督衙门的官员,而这一处后补的决口也是此人负责,所以才有了机会在此开口出声。   被无数官员合围在中间的年轻人,正是刚刚北巡赶至开封府兰阳县境内的朱允熥。   朱允熥看了眼身边着红袍,额头带着一块伤疤的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最后才看向那名青袍的河道总督衙门官员。   见其年纪轻轻,便已身着青袍,朱允熥心中便有所了然,这应当是心学出身的人。   朱允熥站在河堤边缘,眺望眼前的黄河,跺了跺脚。   最后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是当真牢固,为何上游陕州府、河南府境内的拦水坝、减水坝这一次会被冲毁?”   青袍官员愣了一下,默默低下头。   大人物们的一言一行,永远都是飞在天上的,不是他这等人物可以参与进去的。   在朱允熥身边身着红袍的内阁大臣高仰止,则是默默的看向在另一边同样身着红袍的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   老潘必须给出一个解释,哪怕是一个不太合理的解释。   而潘德善也清楚,太孙殿下之所以这般说,就是在等着自己给出一个解释。   可是,河道总督衙门上下,乃至于河南道三司上下,至今都未曾能查明河道上游的拦水坝、减水坝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被冲毁的。   在场除了随同北巡的京官们,便尽数都是河道总督衙门的官员以及兰阳县的官吏。   河南道三司衙门的主官,这两日还待在河南府那边处理突发事件,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众人见潘德善一直沉默不语,不由皱起眉头。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朱允熥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冷笑一声:“难道真是住在这黄河里头的龙王爷发威了?”   他一句话说完,在场的官员们纷纷拱手弯腰,低下头。   朱允熥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转过身冷冷的扫了一眼在自己面前的河道总督大臣。   哼!   他冷哼一声,沉声道:“为了这桩事,孤特意派快马回应天,进宗人府询问之。原来,我大明并未册封那什么黄河龙王爷啊。那这个龙王爷,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又是哪里生出的逆贼啊!”   嘭。   重重的一声闷响,身着红袍,权柄深重可谓是封疆大吏一般的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直直的跪在了河堤上。   “臣死罪!有负皇恩,致使河道出事,朝堂钱粮耗费作空,河南道百姓受灾,死伤无数。   臣身为朝廷钦命河道总督大臣,督办治河诸事,有节制地方之权。而今河道出事,罪在臣下,臣万死莫辞。”   “愚蠢!”朱允熥双眼冰冷的瞪着跪在自己眼前的潘德善,冷斥一声,而后冷声道:“孤说的是那民间谣传的黄河龙王爷发威一事。”   潘德善愣了一下,稍稍抬起头,却有立马低下。   在一旁的高仰止看得是目露无奈。   这潘德善当真是只会干事,不知如何做官的。   他不由想起,自太孙北巡队伍进了河南道,地方上便已经有了那条关于黄河龙王爷发威的谣言。   谣言被人们描绘的绘声绘色,就好似是人人都看见了黄河龙王爷在河水里打滚一样。   在这则谣言里,所有人都保持着统一的口径。   那就是陕州府、河南府境内的两处拦水坝、减水坝,之所以被毁,皆是因为触怒了住在黄河里的龙王爷。   而龙王爷为何会发怒?   那是因为,这黄河是那龙王爷的家。   那现在可倒好,朝廷下旨弄了个河道总督衙门,又派了河道总督大臣,还要在黄河里头弄好几道拦水坝、减水坝。   这岂不是给龙王爷家里过道给砌了墙。   龙王爷在自己家里都没法走路了,自然是要发怒的。   龙王爷一发怒,自然是翻江倒海,那拦水坝和减水坝,大抵也抵不住龙王爷的一个翻滚甩尾吧。   从这则谣言而言,由河道总督衙门督造的拦水坝、减水坝,其实并没有偷工减料,也没有人故意去炸毁。   一切都是天意,都是龙王爷发怒。   可是若是依照这个谣言往下去深思。   若是没有河道总督衙门,自然也就不会酿成此等灾祸。   再往下说,那就是朝廷治河是错的!   朝廷是错的,那么洪武新政又是否也是错的?   在灾祸面前,只要有一个错处,那么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变成是错误的。   这个谣言的最终目的,就是指向洪武新政的!   河南道地方上,压根就没有将河道出事的原因归咎给河道总督衙门,更没有正面指责朝廷。   可是一切却都是冲着朝廷去的。   这就是这则谣言的可怕之处。   而潘德善很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含义。   他便急冲冲的,要将所有的罪责都压在自己的身上。   高仰止不由的摇了摇头。   洪武新政不能被攻讦,河道总督衙门也不能裁撤,潘德善更不能出事。   身为内阁大臣。   高仰止很清楚,皇家的心思是怎样的。   再一次看了眼跪在太孙面前的潘德善,高仰止轻咳一声,目光扫向在场官员。   “若是黄河里当真有龙王爷,那也该是庇佑我中原大河安澜的。   然而却还是出了事,便说明就算是有那所谓龙王爷,也该是一条逆龙恶龙!   古有前唐梦中斩龙事,若我朝当真生出恶龙,自会有朝中钦差再行斩龙一事!”   即便高仰止很年轻,年轻到远比在场不少官员都要年轻。   但身为内阁大臣,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   他的前途和未来的权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清清楚楚。   而他作为此次跟随太孙北巡的百官魁首,他的话再更多的时候,也同样是代表着太孙的意志。   有人躬身插手作揖。   当所有人都弯下腰后,河堤上传来一道齐声。   “阁老高见!”   高仰止微微偏头,看向沉默着的皇太孙,而后冷声道:“查!查用料,查用工,查一切可以查的。叫河南道三司的人回来,河南府因谣言出了民乱,他们平定不了人心,就让朝廷兵马过去!”   他一说完,当即就有随行的兵部官员开口:“启禀高阁,凉国公麾下的兵马,正由景川侯等人统领,赶往河南府。凉国公先前,已经亲自赶赴河南府。”   北巡这边的官员自然是知道的更多。   但是在场的河道总督衙门和河南道的官员,却是齐齐一震。   太孙这么快就要动用朝廷的兵马了吗。   速度如此之快,难道是在进入河南道听闻了谣言之后,就已经开始布置调动兵马了。   人人心中存疑。   “调平阳卫、宁山卫、潞州卫南下怀庆府,交由东川侯胡海统御。调太原左卫、太原右卫、太原前卫屯驻平阳府蒲州城,交由鹤庆侯张翼统御。”   许久未曾开口的朱允熥,平静开口。   众人顿时一震,连带着高仰止也不由侧目看了过来。   虽然山西道地处北地,前面就是关外,因此朝廷设立屯驻了众多卫所。   可是若将设于大同府的山西行都司剔除在外。山西道境内,也不过只有四万多的兵马。   三府及太原三卫,合共六卫兵马抽调南下,这就几乎是去掉了山西道境内半数的卫所兵马了。   高仰止目光微微一缩,他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大概是涉及到那一桩事情了。   而如今河南道出现的谣言,竟然是个再好不过的理由和借口。   朱允熥转过身,背对着众人,重新面朝黄河。   “查吧,让锦衣卫去查。在查清之前,无论河南道三司,还是河道总督衙门,其官属皆戴罪当差,停俸。”   朱允熥的目光从河面上抬起,看向了对岸西北方向。   那边是河南道卫辉府,而卫辉府过去便是山西道。   太孙已经发话了。   在场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依照当初皇帝陛下的旨意,只要太孙离京,他所在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将以他的太孙教令为准。   地方上,无论是文武诸事,还是百官奖惩,皆由太孙一言而决。   太孙要动用山西道六卫兵马,且并非是大同府那边山西行都司治下的卫所兵马,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亦可调动。   “随孤走走吧。”   朱允熥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潘德善一眼,随后又扫向身后的高仰止,便自行背着手沿着河堤往上游走去。   高仰止会意,见潘德善似是没有听见,便上前俯身将其拉起。   “河道上的事情,总会查明的,潘尚书不必将罪责归咎到自己一人之身。”   潘德善张张嘴:“下官……”   高仰止立马摇头:“潘总督不必多言,你只需知晓,河道上的事情,不单单只是影响河南道两岸百姓。莫要让殿下久等,殿下恐怕还有些话是要与总督交代的。”   说着话,高仰止便拉着潘德善往前赶。   其余的官员们,则是驻步原地。   北巡的官员中,也已经有户部、工部、都察院的官员,前来与河道总督衙门的官员对接诸事。   朱允熥背着手走在河堤上,目光注视着前方。   尽管兰阳县三义乡这一段当初的决口已经被堵上,且进行了修建加固。   但河道上的事情却并没有结束。   因此,河堤两侧仍有大量的河工在做事。   大抵是因为锦衣卫那一身飞鱼服,河工们纷纷都低着头,连带着做活的动静都小了一些。   朱允熥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等到脚步声离着更近一些。   他才淡淡开口道:“朝廷定下给河工的工钱、口粮,可曾因河道修建而挪用,或有过克扣缩减?”   高仰止侧目看向潘德善,眼神示意。   潘德善当即抱拳,一边脚下跟随走动,说道:“回殿下,河道上的工钱、口粮,都是依照朝廷定下的数目,按日、按月发放的。所有账目,都存档在河道总督衙门。”   朱允熥点点头,看着河堤两侧的河工们,虽然身上站满污渍泥土,肤色也因为之前夏日里的烈日而变得黝黑,可是身子骨却都不曾有消瘦。   他又问道:“冬天就要到了,河道上数十万人的冬衣,可都准备好了?”   潘德善答:“河南道三司衙门筹备了部分冬衣,臣入秋也已上奏户部,请调棉、棉衣,近日也已经分批运抵,解入库房。”   “入冬后、开春时,河道上的用料,可曾都提前备好?”   潘德善这会儿却是摇摇头:“入冬后的用料都已备好,足够使用,不会耽误工期。只是,开春时河道上的用料,如今只是下了数目文书,还未曾解送过来。”   时间太过漫长。   而这漫长的河道,每一日需要使用的材料,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没有谁能够将好几个月的用料都一次性准备充足。   朱允熥轻叹一声:“你看,河道上的事情都是井井有条,你也是个办事的人,察院、刑部、大理寺也派了人过来监督,不至于有舞弊之事发生,可这河道却偏生出了事,但这事也不是因为你潘德善。”   潘德善躬身弯腰:“不论如何,臣是河道总督,河道上出了事,臣便脱不了干系。”   朱允熥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向潘德善。   他轻笑一声,在潘德善不解疑惑的目光中,轻轻张口。   “难道你要以死抵罪?”   …… 第五百一十一章 哪里出了问题   潘德善迟疑了一下,紧闭着嘴,目光却是不断的闪烁着。   当拦水坝和减水坝毁坏,无数的河水从上游冲下来,将自己卷入河水之中。   潘德善就清楚,河道上发生的这件事情,必须要给朝廷和天下一个交代。   自己是朝廷钦命的河道总督大臣,若要担责,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而河道总督衙门里的那些治河官员们。   他们还很年轻,还很稚嫩,还有更大的希望。   只要自己担下这份罪责,任凭朝廷发落,便能保下这些年轻的治河官员。只要他们还在,还继续留在治河的位子上,总有一天,大明终究也一定是能让咆哮宣泄了无数年的黄河变得安澜。   朱允熥淡淡的看了潘德善一眼,叹气着微微摇头。   随后,他便转身继续沿着河堤往上游走去。   在潘德善身边的高仰止亦是叹息一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潘德善看了一眼,默默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   高仰止低声道:“潘尚书是个做事的人,也是有担当的人。若是换作旁人,恐怕在河道出事的那一刻,就会将责任推卸到督造拦水坝、减水坝的官属身上。   更不要说,回如潘尚书一样,自履任河道总督大臣以来,几乎是每一日都在河道上。当日那大水下来,潘尚书更是身处险境,因大水而负伤。”   这些都是劝慰之言。   然而潘德善却只是脸色平静的摇着头,低声道:“此乃罪臣职责所系。”   高仰止呵呵一声,沉声道:“潘尚书要以一己之身抗下所有的罪过,出发点是好。可潘尚书是否想过,你抗下罪责之后,朝堂之上便当真不会再起纷争了吗?”   潘德善转过头,眼睛里带着疑惑。   自己以河道总督大臣,加工部尚书衔,一力承担河道上发生的祸事,朝堂上难道还不能满足?   高仰止看着潘德善那不解的双眼,亦是摇摇头:“潘尚书如今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潘德善当即回答:“自是得皇太孙殿下蒙幸,罪臣才能得此高位,手掌权柄。”   高仰止冷笑一声:“既然潘尚书也知道是殿下提拔的你,那你现在要抗下所有的罪责,叫旁人如何去想?是殿下识人不明,还是遭人蒙蔽?潘尚书若是有罪,殿下是否也有罪?”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一字一句深深的凿进潘德善的耳中,让潘德善双眼瞪大,脸上露出慌张不安的神色。   潘德善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就算是承担下所有的责任,河道上发生的这件事情,还是会牵连到皇太孙殿下。   高仰止无奈的叹着气。   他很无奈的低声道:“你们啊……潘尚书你是这样,那工部侍郎张二工也是这样。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却又不懂如何当官。唯一一个懂如何当官的袁少师,还一门心思待在上林苑监,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着种田养牛。”   潘德善有些犹豫,迟疑了好一阵后,才低声说道:“殿下有陛下恩宠,想来就算是有所攻讦,也是无碍的吧……”   “潘尚书也该知道,朝廷现在在推行洪武新政吧。”高仰止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带着期望的潘德善,深感往后应当再增设一门官员为官之道的考核,他开口解释道:“殿下是主推新政的人,在朝中一向以革新为头面。治河,是起于殿下之手,潘尚书也是殿下一手简拔。   潘尚书如果非要一力承担这一次的事故,殿下必然会被人攻讦,到那时候洪武新政也将会一同被攻讦,乃至于最终受阻而中断。”   潘德善的眼中出现了惶恐,他紧张道:“不至于吧?”   “不至于?”高仰止冷笑一声,嘲讽道:“潘尚书当真以为,朝中就是一帆风顺的?当真就以为,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向往新政的?还是说,那些多占土地,少交赋税之人,会心甘情愿的将已经装进兜里的好处给拿出来?”   潘德善低下头,默默的呢喃着,最后低声道:“人心向背,趋利而往,自是不能的。”   “便是如此道理,所以现在容不得有一丝的闪失。而这河道上的事故,也绝不能牵扯到潘尚书你,便是河道总督衙门里的官员,也绝不能被牵连到!”   高仰止掷地有声,目光坚毅。   新政里的很多东西,都是自己提出来的,在内阁中合议奏请陛下准允,最后昭告天下的。   那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在交趾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实践并且得到了检验的。   朝廷只要一步步的厘清地方上的阻力,将新政的每一条都真正的贯彻下去,这座天下必然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潘德善此时也终于是醒悟了过来。   他抬头看向在前面已经走出去一大截的皇太孙,望着那道有些单薄的背影。潘德善的眼中不断的闪烁着流光,他当即提着衣袍,加快步伐追赶上去。   等潘德善终于是赶到朱允熥的身后。   他已经是沉声开口:“殿下!”   朱允熥闻声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看向眼前由自己一手提拔到河道总督大臣位置上的潘德善。   他微微一笑,淡淡开口:“绝了要以死谢罪的打算了?”   噗通。   朱允熥话音刚落,潘德善就已经是拱手,双膝跪在了河堤上。   “臣……殿下于臣之恩遇,臣无以为报!”   潘德善张开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朱允熥笑笑:“孤不要你有什么报答,只要你能好好的治河,让黄河真正安澜,便是对孤最大的报答了,也不枉孤对你的一片信任。”   潘德善双眼在一瞬间染红。   古往今来,多少能臣干吏,是希望能够遇到一位给予信任的君主。   士为知己者死,良禽择木而栖。   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便是因为不曾遇知己、落健木,而陨落在那时代的浪潮之中。   潘德善的额头重重的磕在河堤上。   “黄河一日不安澜,臣便一日不下河堤,势让黄安安宁,不再祸乱中原!”   朱允熥上前一步,弯腰俯身,轻轻的拍了拍潘德善的肩膀。   “安心治河,余下之事,皆有孤在。”   ……   五日后。   只是穿了件锦衣的朱允熥,在田麦等少数几名暗卫护卫下,带着王信陵、牛大富二人,已经是从兰阳县沿着黄河河堤一路往西,到了河南府境内的孟津县东北方向附近河堤下。   而高仰止与潘德善,则是在马洪庆带领的兵马护卫下,领着一帮北巡的官员,落在后面,大抵还要两三日方才能赶到了孟津县。   朱允熥之所以选择刚在兰阳县见过潘德善,便立马赶到孟津县,便是因为河道总督衙门在黄河河道里修筑拦水坝、减水坝其中之一,就是在这孟津县境内的河道中。   另一处修建拦水坝、减水坝的则要继续往西,进入陕州府境内,陕州城北边的河道中。   要查拦水坝、减水坝为何会毁坏,必须要亲赴现场,亲眼瞧一瞧到底是个怎样的景象。   而在暗中,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孙成,也早已带着人潜入孟津县,暗中调查可否有情蔽存在。   孙成一路,朱允熥一路,高仰止一路,兵分三路,虚虚实实,让人难以分辨真意。   沿着河堤赶到孟津县内黄河河堤下的朱允熥,目光有些凝重。   相较于兰阳县境内的情况,孟津县这边作为拦水坝、减水坝毁坏之后,首当其冲受到河水冲击的地方,其情况明显要比兰阳县严重的多。   直至今日,河堤上还是一片狼藉,河堤下也淤积着一层厚厚的河沙河泥。   原本该是堆放修筑河道用材的地方,更是乱作一团,无数的材料在大水的冲击下,飘散的到处都是。   河堤上,这时候已经有河道总督衙门河南府分司,组织起河工们,进行着清淤、急救、重新整顿的事情。   看不到有官吏执鞭督工,便是那些身着官袍的河道总督衙门的官员,也是满身泥水,在河工中间显得无比的扎眼,却又不曾有半分的违和感。   王信陵难得能有单独随行皇太孙的机会,这一路上可以说是激动而又紧张。   他望向眼前的河堤上下,小声开口:“殿下,以河道总督衙门移交的文书。若非有上游黄鹿山在北侧作为孟津县的屏风,下游再有凤凰山、邙山为偃师作为屏障,河南府境内的情况可能会更加严重。   如今有这几条山脉东西而行,阻拦河道冲刷出来的大水。损失已经是被控制在河道两侧很小的范围内了。   河道总督衙门也正从开封府急调各类用材,同时行文河南府偃师县,让那边增产青石、石灰等用材。力争能在明年入秋前,将孟津县境内的拦水坝、减水坝重新建好。”   “你觉得到底有没有黄河龙王爷,又或者潘德善费尽心血建造的拦水坝、减水坝,到底是为何被毁?”   朱允熥看了一眼河堤上下的情况,收回视线,忽然侧目看向身后这位年轻的知事官。   王信陵愣了一下,随后才低声开口道:“微臣不知,但微臣以为,百姓口中那所谓的黄河龙王爷定然是不存在的。便是有,那也定然是有贼人弄虚作怪,巧借龙王爷之名行谋逆之事!”   朱允熥点点头:“去河堤上看看。”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说话。   原本,他在兰阳县,无法亲眼看到孟津县这边的情况到底是如何,心中还有各种猜测。   但是今日亲眼看到孟津县境内的河堤现状。   官府官吏不曾有苛行,河工百姓全力做工。   就搭在河堤下的大灶台,在这个正午时分,更是早早的就冒起了浓烟。   一切都井然有序,不曾有半点乱象。   无疑,河道中的拦水坝、减水坝毁坏,首先就能排除因为官府苛刻河工,而导致河工心存怨恨,悄悄的破坏拦水坝、减水坝。   既然不是河工所为,这世上也没有那劳什子的黄河龙王爷,自然就只剩下那些目前还潜藏在暗中的贼子奸人所为了。   只是当下,朱允熥尚不清楚,这里所发生的事情,又是否和白莲教以及晋商有关。   可要是当真有这些人参与其中,他就不得不重新考量一下这些人在这些年里积攒下来的力量了。   很快。   朱允熥几人便已经是从河堤下走到河堤上面。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已经是换下了官府,可是一身锦衣,还有田麦这些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伙在。   他们这些人很快就吸引了河工和官府官吏的注意。   河工们只是稍稍的留意了一下,不知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贵人。   而那些在河堤上监督、指挥、亲自参与河道修建的官吏却是连忙赶了过来。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   一名身形魁梧,满脸横肉,却满身沾满泥水,脸色黝黑的皂吏,带着几名河兵赶了过来。   “几位公子来自何处,在这河堤上欲要作甚?此地乃河道总督衙门治河工地,前些日子出了事,几位还是莫要在此停留。”   皂吏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朱允熥几人一个劲的看。   拦水坝、减水坝毁坏,上头第一时间就派了人过来核查,但查清不是他们这些人引发的祸事,便没有做任何的惩处。   只是将主要负责的几名上官给调回了开封府河道总督衙门,以转任为名,实则乃是行暂时看管。   而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下文了。   但是这边河堤上的人却不敢松懈半分。   整个河南府哪个人不知道河道上出了事,还是大事,这个时候谁会闲得慌才跑到河堤上来。   朱允熥笑了笑,指向前方河道里,残存的拦水坝、减水坝位置:“我等乃是襄阳府人氏,家中长辈多有治水之能。我等听闻河南道这边出了事,便想过来瞧瞧。来年朝廷工部行考公法取仕,我等也好事先知晓这边出的事究竟为何。”   朝廷现在各部司衙门选官,都是要行考公法的。吏部更会单独组织考核,为地方官府选官取仕。   朱允熥借口出身襄阳府,因家中长辈善于治水,前来孟津县这边提前看看情况,也算是说得过。   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工部行考公法取仕选官,会不会就是用这一次黄河河道事故来做题。   那皂吏点点头,却还是不忘本分。   “将你们的路引凭证、牙牌亦或告身取过来。”   …… 第五百一十二章 水坝备份 查清在即   在皂吏向朱允熥索取身份证明的时候,后方也已经有河道上的官员目光阴沉的走了过来。   田麦从自己胸前夹带里取出一份牙牌凭证交到皂吏手上。   朱允熥则是盯着走过来的河道官员。   此人穿着一件单薄、老旧,已经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绿官袍,与皂吏、河工一样,浑身粘满了泥水。   那河道官员原本只是因瞧着河堤上有了外人上来,便要过来查看一下。   这几日,皇太孙殿下北巡暂驻河南道的消息,已经在整个河南道上下传开了。谁也不敢再这个时候掉以轻心,闹出不必要的冲突,最后传到了太孙殿下耳中。   只是刚上前两步,官员远远的看着身穿锦衣的朱允熥,眉头不禁一挑,却还是压着心中的好奇和疑惑,脚步加快了一点。   朱允熥也看到了这名河道官员的反应,微微眯起双眼。   这厢。   那皂吏已经核对过田麦送过来的牙牌告身。   却又仔细的对看了朱允熥两眼。   皂吏皱着眉头说道:“好好的不待在襄阳府,跑到我们河南府作甚。要治水,你们襄阳府那边的汉水也是条大河,有你深究的地方。”   朱允熥没有解答皂吏的疑惑,连目光都不曾挪动。   他身边的田麦倒是低声开口道:“我家公子虽然年轻,这些年却已经给长江上下游都走了一遍。家门口的汉水自然是早早的就探究遍了。”   皂吏眼睛转动,挥挥手,嘀咕着:“倒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个读书人。这河堤上你们可以待着,但万不敢拖累了河道上的工程,更要仔细些脚下,滑下去要么被水卷走,要么就是落得一身伤。”   皂吏终究还是好心的提醒了一句,便已经开始转身,河道上的事情很多,查明了这帮人的身份,自不必再担心什么。   皂吏刚转过身,便见着督办孟津县此段河道的上官竟然也走了过来,连忙拱手弯腰低头。   “小的见过主事。”   皂吏满口的客气,低下头中间里,却是看到主事似乎是要抱拳抬手,腰身也向前倾俯。   难道主事要对自己还礼?   皂吏心中颇是疑惑,却不曾再多看到什么。   在其身后的朱允熥,则是已经分辨出来人是谁。   眼前这名走过来的河道官员,亦是当初从京中调过来的一名观政进士。   虽然不是心学子弟,却也是认识自己的。   朱允熥连忙抬起手,给以眼神示意。   双手已经抬起一半,腰也弯下去半寸的河道主事官员,眼神一动,连忙恢复如初。   主事轻咳一声,看着眼前的皂吏们,挥挥手:“上边的石料快用完了,去看看怎么回事。再往府店镇那边行文催问,马上就要入冬了,入秋前咱们这边定下的青石条什么时候才能送来。若是耽搁了朝廷治河的事情,谁都落不得好!”   皂吏弯着腰,连连点头。   “小的这就去办,亲自带着人去一趟府店镇。”   主事嗯了一声,双手背在了身后:“快去办!”   皂吏不敢出声,提起腿脚就带着人离开。   等到皂吏们离去,这主事便是浑身一振,目光张望了一圈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便要对朱允熥行礼。   朱允熥笑了笑,反倒是拱手道:“上官,我等是自襄阳府过来的,蒙家中长辈护佑,这些年习得治水之法,近来听闻河南道出了事,便想来亲眼瞧瞧。”   主事从刚刚走过来,彻底确定眼前这位锦衣年轻人,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皇太孙殿下,心中早就已经震惊不已。   太孙殿下竟然也玩起了乔装的手段。   从主事走到这边的那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已经是将自己履任河道总督衙门官员以来,所有做过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什么错落的地方,心中方才稍稍安定一些。   现在听到皇太孙殿下,又开始自我介绍起那个假的来自襄阳府的身份,主事官便已经明白,太孙这是不愿身份和行踪被外人知晓。   深吸了一口气,主事官便开口道:“原是襄阳府来的大家子弟。本官任官河道总督衙门督工司主事,在这边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一句便是。”   朱允熥拱拱手,笑道:“有劳主事,不知主事尊姓?”   “免贵姓周,周广立。”   周广立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开口自报家门。   说完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热切了?   朱允熥一笑而过,说道:“周主事辛劳,不知能否劳烦周主事,领着我等往那拦水坝、减水坝的位置过去看看?”   周广立心中一跳,太孙殿下这是要亲自查探拦水坝、减水坝毁坏的情况啊。   他当即开口:“刚好这会儿河堤上无事,拦水坝、减水坝就在前头,我领你们过去便是。”   周广立整个人都快不好了。   自己是什么官职,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是什么身份。   明明知道,自己却还要装作不知道,还要防止被那些皂吏、河工察觉出来。   整个人提心吊胆,又唯恐说错了什么话,招来太孙殿下的不喜。   自己好辛苦啊。   自己是日思夜想着皇太孙殿下,可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如潘总督那样,自己的才能被殿下发现,然后也能执掌一方权柄,居高位施展自己的满腔才华。   朱允熥倒是动静自然,随着内心紧张兮兮的周广立往上游而去。   望着河道中翻滚着充斥泥沙的河水,朱允熥目光凝重。   大抵是因为上游原本拦水坝、减水坝的位置,如今被毁,导致河水显得更加湍急一些,河面之下暗流涌动,所以这边的河工倒是少一些。   只有零星的一些人在修整着河堤上的溃烂之处。   周广立这时候方才敢小声道:“殿下,那边就是减水坝的位置,再往上五十丈是拦水坝。”   朱允熥顺着周广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河道里减水坝的位置,还隐隐能看到埋在水下那体积巨大的水泥柱,只是河水以上已经是尽数被冲毁。   而再往上拦水坝的位置,则是整个的消失不见。   “崩溃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允熥目光凝重,想不到潘德善费尽心力筑造出来的拦水坝、减水坝究竟是怎么毁掉的。   一提到拦水坝和减水坝的事情,周广立便是长长的叹息一声,他双眼目光不断的闪烁着,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日所发生的一切。   “殿下,当时真的没有人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   “自朝廷定下治河一事,设河道总督衙门,抽调官员,招募河工,调拨钱粮,运送物料。这一样样的事情,可都是潘总督亲自带着我们做的。”   “河工们的钱粮,我等是一点不敢克扣。各处所需的物料,都是挑着最好的地方开采的。”   “当初做拦水坝的时候,潘总督亲自带着我等往河道里放砖石土包。这一样样的事情,全都是卑职亲手去做,亲眼盯着的。”   “谁知道……谁能知道那日……”   说到此处,饶是有朱允熥在,周广立也忍不住红了眼,肩头抽动了几下。   朱允熥目光愈发凝重,深深的望向河道中残存的遗迹。   周广立压住心中的悲痛,低声道:“那一日河道上与往常并无不同,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推进。潘总督定下了到今年年关前,将彻底完工拦水坝、减水坝。我等不敢耽误工期,河工们也很是用力。   当日正在搭建减水坝上面的木架,争取尽快连通南北。忽然之间,上游拦水坝后面传来了一阵轰鸣。   我等就看着那巨浪一下下的拍在拦水坝上,便知道是上游出事了,不是发了水就是上游的拦水坝坏了。   可是如今已是深秋,关中哪里来的大水,那只能是拦水坝坏了。   臣当时就在减水坝上,瞧着形式不对,便喊着人都快跑。期望着上面的拦水坝能将前几道水头挡住,只要能将前面的大水挡下来,就不会出大事。   那拦水坝明明造的格外厚实,造的时候也有了防备上游发水的情况。可是臣刚刚跑到河堤上,就亲眼看着!看着那拦水坝开始晃了起来,上面的砖石土包,像是涨了气一样。   两边的分流道根本就容不下上游下来的水,拦水坝没有几下就整个被大水盖住,压着下面的减水坝,冲毁整个减水坝上的木架桥。   等到水过去,拦水坝整个都没了,好几处减水坝也被冲的倾斜。等到臣反应过来出事了,那些没来及跑上河堤的河工,纷纷都不见了踪影,河堤上也有不少人被大水卷走。   臣当时便叫了人往下游通报消息,只是水太急,根本赶不上,一路到了开封府境内,连当日正在河堤上的潘总督都险些遭了难……”   朱允熥沉默的一阵。   在周广立担忧的注视下,他的嘴唇轻轻的动了一下。   而后才开口道:“所以照你所说,是上游陕州府境内那两条拦水坝、减水坝出了问题,才引发的大水,顺着河道一路而下,将孟津县这边的拦水坝、减水坝也给冲毁了?”   如今黄河上两处拦水坝、减水坝在一开始选址建造的时候,朱允熥就和潘德善提过。   上游陕州府境内所选位置,便是那三门峡。下游河南府这边则是在孟津县境内的小浪底位置。   周广立停顿了一下,却还是如实说道:“臣以为,臣督工的这一处拦水坝、减水坝也有问题!”   说完之后,周广立便低下头。   当时,那大水本来就是从上游陕州府境内冲下来的。   自己只要说,孟津县这里的没有问题,一切都是上游惹出来的祸,朝廷也不可能查的出什么。   可是周广立却不愿说假话。   即便问题首先是出在上游,可自己双眼盯着建好的拦水坝,分明也没能抗住几下,就尽数被大水冲溃淹没。   问题是明显的。   不然的话,就算拦水坝从一开始建造时,就只是为减水坝提供前期的阻拦河水之作用,最终还是要拆除的。   但也是从一开始建造的时候,拦水坝就被赋予了能抵御大水的功能。   这一次,拦水坝却分明就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自己说不了这个谎!   甚至于,周广立将原本低下的头重新抬了起来。   自己管不到也查不了上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他这里却实实在在是出了问题的。   “殿下,孟津县拦水坝、减水坝是微臣督工建造的。现在出了事,朝廷若要追究,便拿臣归案问罪!”   在朱允熥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周广立深吸一口气。   他继续说道:“潘总督不能离开河道总督衙门!黄河能否安澜,也需依靠潘总督带着大伙继续将治河这件事情做下去!臣这里出了问题,一切皆是臣等罪责!”   朱允熥望着眼前的周广立,眨眨眼侧目看向身边的王信陵,不由笑了两下。   在周广立忐忑又不解的目光中。   朱允熥伸手虚点了周广立两下,笑着与王信陵调侃道:“你瞧瞧,瞧瞧这帮河道上的官员。若不是孤知晓他们,倒是要以为他们早早的就已经沆瀣一气,上下勾结,推着他这个蠢货出来顶罪了!”   周广立愣了一下。   这话似乎有些和自己设想的不太一样啊。   他张张嘴:“殿下……”   朱允熥摆摆手:“朝廷清楚也明白,河道上出的这件事情,与你们都无关。而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查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两道拦水坝崩溃。”   王信陵叹息一声:“只是如今拦水坝早就被冲进河床下面,便是想要查明也没法子了……这桩事查起来,怕是艰难无比。”   朱允熥亦是夹紧眉头。   反倒是原本要抗下拦水坝、减水坝被毁罪名的周广立,却是眼前一亮,挥手指向河堤外侧,西边转角处。   “拦水坝、减水坝都有的!”   周广立低呼了一声,随后声音也大了一些:“河道上左右的新造法,依着总督衙门的规定,都是有同工同料所做的范本!此处修筑拦水坝、减水坝的时候,也一同在河堤下修筑了一段。”   他此言一出,田麦和王信陵同时眼前一亮。   河道上竟然还有拦水坝、减水坝的范本留存,这让众人都没有想到。   而现在,问题似乎也可以查明了。   王信陵直接说道:“快带我们过去!”   …… 第五百一十三章 河道可以修 水坝不能建   河南府洛阳城,向南去地八十里。   此地乃河南府偃师县辖下。   因处于嵩山之下,又有少林寺坐山顶,而闻名于外。   只是,山上的香火是终年兴旺,却与山下的百姓毫无瓜葛。   甚至于,偃师县辖下府店镇,有半数的田地这些年都已陆陆续续归到了山上少林寺名下,成了寺田。   离嵩山少林寺直线距离不到二十里,嵩山与黄龙洞山拱卫的西北角,三条山脉夹川的余脉处,坐落着几座山脚村落。   佛光村、安乐村,两村中间只是夹着一条山尾。   而在两村周围的山脉上,无数碧绿的茂林中间,是一处处如同伤疤一样裸露在外的矿区。   青灰色的山石,即便是隔着十多里,远远的也能一眼就看见。   尤其是安乐村北侧山体,从西北山口一路延伸到东北侧,整个山体斜坡上,一处处都是被开采了不知多少年的青石条矿场。   整个府店镇,尤其以佛光村、安乐村这样贴着送嵩山的村落为主,几乎就没有多少田地可以耕种。   采石。   也就成了这些村子最主要的财源。   官府也乐的如此,朝廷或是官府每年总是要修缮各处城池、戍堡,有佛光村、安乐村这些人在,不断的开采山上的石材,朝廷和官府也能少很多麻烦。   府店镇向南十里地牛窑村,此处被群山围绕,乃是一处山口。   过了牛窑村,后面就是好几个坐落在好几条山峦包围的村子。   悄无声息兵分三路,自领一路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带着十多名麾下,乔装打扮成了一帮商贾和帮闲打手的模样。   孙成骑着一匹杂毛瘦马,身后的麾下赶着几辆大车,缓慢的沿着土路往山里走。   一名同样驾马的麾下看了一眼周围,低声道:“镇抚,再往里就到地方了。河南府境内河道上所用的青石条、灰石砖,皆是取自此地。年初殿下定了治河一事,工部也在这边建了一座水泥厂,由工部、河南府一同出人坐镇,召集周边百姓做工。”   孙成眉头皱紧,他这两日已经查了河道上各种用料来源,皆没有问题。   现如今只剩下河南府水泥和石料的来源核查了。   可是。   从山上开采出来的石头能有问题吗?   还是朝廷督工的水泥会有问题?   孙成一时有些难以揣测,两处都是绝不可能出问题的地方。   思来想起,孙成还是沉声道:“先查水泥厂,若是有问题,最有可能就是这些水泥有问题。”   水泥是怎么弄出来。   孙成回想了一下在应天的时候,随太孙殿下去往水泥厂时的见闻。   似乎是要将山石开采出来,然后煅烧?   其中,还要添加很多的东西。   只是这些他弄不懂。   但既然中间增加了这么多的步骤,定然会存在被弄虚作假的地方。   少顷,众人便已经过了山口。   占地极广的水泥厂,远远的就能看到。   那一根根不断喷吐浓烟的烟囱,好似是从来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孙成坐在马背上,忘了一眼东南面的群山峻岭。   也不知道那边山头上的大师们,如今再抬头看天,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很快。   一行人便到了水泥厂外。   河南府知府衙门派驻此地的官差,立马从长门后面走了出来。   “尔等何人?”   官差仔细的打量着孙成等人,水泥厂如今都是官府在用,也不对外售卖。   如今整个朝廷建起来的水泥厂,都还不够朝廷和地方官府使用,生产出来多少都能被用完,根本就填不满外面的所需。   孙成脸色平静,驱马上前。   只见他手掌往袖中一缩,随后又展出在官差面前。   那官差便顿时脸色大变。   正欲抱拳作揖。   马背上的孙成却是淡淡开口:“免了吧,本官此来不想引起外人注意。”   官差连连点头:“上官所言极是!上官是要进厂子里看看?厂子里满处都是那水泥灰,小的这就取几只嘴鼻罩,上官也好戴上进厂。”   孙成点点头,到了门前翻身下马。   “就说我们是从开封城过来的,是替王府办事的。”   那官差一想到刚刚见到的那块牌牌,哪里还敢置喙,只顾着一个劲的猛点头。   孙成等人进了厂门。   那官差也已经取了几只以厚布缝制的嘴鼻罩。   孙成拿在手上,一时不解该如何使用,却是瞧着那官差也是个机灵的人,当着他的面演示了一遍该如何戴上,这才记在心里,却未曾当即戴上。   而他麾下,则是一一戴上了嘴鼻罩。   进得厂子里。   官差在头前侧身引路。   孙成目光谨慎的盯着四周,只是进了厂子,没走进去几步路,空气中便充斥着浮灰,带着少许的刺激。   不用官差再做提醒,孙成已经是悄然的戴上了嘴鼻罩。   官差这时候才说起:“原本不知道的,后来时间久了,不少人都开始无缘无故的咳嗽起来。然后才知道,得要戴上这嘴鼻罩才能减少一些咳嗽。只是,不少在这里做工的百姓,咳嗽出来的浓痰里还是会带上一团团的黑灰。”   孙成听着官差在前面介绍,眼睛不由的动了动。   然而,就在孙成带着人往水泥厂深处走去的时候。   在厂子外面一处山脚下,远远的,早就有几名似是此地的山下百姓,发现了孙成一行人的行踪。   “看清楚没有,那人只是冲着厂子里的官差亮了一手,就进了厂子。”   一名领头的人,眯着眼,带着深思的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厂门。   在他身边另一人双眼带着紧张,低声说道:“厂子里除了咱们这边的人,平日只有官府的人才能进去……”   领头之人转过头,脸上带着阴沉:“那这帮分明是官府的人,为何要换上商贾的打扮?”   “志成哥!该不会是官府查出我们的事情了吧!”   此处最是年轻的一人,立马是紧张不安的询问了一句。   那领头,名叫李志成的安乐村村民,不由瞪向年轻小伙:“三石!朝廷要是查出来我们做的事情,你觉得他们还能留着我们到现在?他们能去厂子里,而不是直奔咱们安乐村?”   李三石想了想,点点头却还是担心道:“志成哥,我就是担心。”   李志成有些不耐烦了,挥手便在李三石的脑袋上抽了一下,瞪眼道:“咱们的法子,用了多少年了!谁发现过?又有谁能查出来?”   年轻人挨了打,不敢再说话,只是盯着远处拴在水泥厂外面的那几匹马和马车,心中终究还是惶惶不安了起来。   李志成看向身边几乎都是在村子里一同长大的兄弟们,低声道:“你们去两个人上山,告诉他们官府的人可能会过去,其他人留在这里,三石跟我回村子里一趟。”   几人纷纷点头。   李志成则是带着李三石,沿着山脚的小路,藏着行踪往村里赶。   山口离着安乐村并不远,不到一刻钟的路。   往里走上一截路,远远的就能看到坐落在山里的安乐村。   少许的田地,根本养不活整个村子里的人。   北侧一块块的矿区,才是安乐村养家糊口的保障。   快到村口。   李志成放慢了脚下的步子:“三石。”   被喊到的李三石,从后面赶上来:“志成哥怎么了?”   李志成盯了李三石一阵,才开口道:“你要记住,咱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安乐村,为了咱们李家人!”   李三石不知道志成哥为什么忽然要对自己说这些。   只是近来心中的不安,让他很是难受。   李三石重重的点头:“俺知道了,志成哥。”   李志成双眼审视了李三石好一阵,这才转过头,继续往村里走。   等两人进了村,这时候村里无事的人并不多,大多都在北边矿上开采青石条。   李志成也不往家里回,带着李三石就往村子正中心祠堂过去。   两人到了祠堂前,先不进去,而是在门外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   等进了建造的很简朴的祠堂后,正中供案及两侧,满是牌位。   李志成带着李三石又是毕恭毕敬的三叩首。   如此之后,他才回头看向李三石:“你爹死的早,他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   李三石有些茫然,侧目看向一边的供案,其中一块牌位就是爹的。   他点点头:“记得,是采石的时候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   李志成嗯了一声:“知道你爹为什么会被石头砸死吗?”   李三石摇摇头:“你们不说,我不知道。”   祠堂里,李志成叹息一声,脸上带着些愤恨和悲痛:“是官府加派开采量,催促着我们安乐村开采青石,好让那帮官老爷盖上大房子!你爹被砸死了,官府一粒米都不曾给!”   李三石眼睛红了起来。   李志成则是继续道:“咱们安乐村自从有人开始,便在这山上挖石头,山空了,咱们兜里却分文没有。别看官府天天叫喊着朝廷施仁政,可落在咱们这些人手上,不过就是个糊口的。”   李三石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支支吾吾道:“志成哥,我不懂这些。”   李志成望了一眼李三石,摇摇头叹息道:“等下你跟我去见族长,你什么话都不要说,听着我们说就是。到时候,你就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李三石很乖巧的点点头。   娘很早就死了,爹也在自己不记事的时候就在矿上被石头砸死。   自己是整个村子的叔伯们养大的。   而志成哥,更是将自己当成了亲弟弟看待。   小时候护着自己不被其他人揍,长大了便让自己做那些不费力的事情。   在李三石的心中,志成哥说的话,就是对的,从来都不会错。   两人压着脚步绕过祠堂前面,到了后面。   进了屋,早就有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候在这里。   见到两人进来,老人合上面前的一本厚厚的账簿,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是志成和三石啊,怎么今天回的这么早?官府又下了命令,这些日子可要好生做事,早早的将石头都送过去。”   说完话,老人又低下头盘着那似乎总也盘不完,却赚不到多少盈余的账簿。   李志成进了屋,却是未曾先开口,而是走到老人面前,坐在一旁,为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仰着头灌进肚子里之后。   他这才双眼露着狠色,开口道:“有官府的人脱了那身皮进了水泥厂。”   原本正在盘着账簿的老人,立马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快就平复下来:“会不会去山上?”   李志成摇摇头,随后却又点了点头:“如果真是官府的人,那肯定会去山上的。我已经让他们先去山上,告诉可能会有官府的人过去。”   老人嗯了一声,低声道:“这几日先采着,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做。等往后再拖拖,再说其他的事情。”   李志成目光转动,探身挪着凳子靠近了老人一些:“叔公,你是族长,这些事情自然是你拍板子定。”   李有福却是哼哼了一声,望向站在一旁的李三石,又看了李志成一眼。   “咱们安乐村那事一直都在做,只是也要看去除。倒是你,这些年不管送到哪里的,都这般做。”   李有福叹着气道:“做的太过,会有麻烦的。”   李志成眉头一紧,手按在了桌子上,沉声道:“叔公,今时不同往日!朝廷要治河,没问题!河道可以修,但那水坝绝对不能让他们建起来!”   李有福合上了手中的账簿,靠在椅子上,望着李志成。   这小子如今愈发的大了,安乐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掌在他手上。   说起来,安乐村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不少,也是这小子的功劳。   可是啊……   李有福长叹着:“做的小心一些吧,那法子只有咱们安乐村知道。眼下盯紧了各处,要是有人敢乱说,你请家法,我点头。”   李志成脸上露出笑容:“有叔公这话我就放心了。只要朝廷不建那水坝,万事好说。   我都听官府说明白了,一旦水坝建好,再将河堤都弄好,就能黄河安澜了。   这河安澜了,咱们的青石条卖给谁?从哪里赚工钱?”   …… 第五百一十四章 果然有问题   当孙成从水泥厂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落满了水泥灰,除了眼睛和嘴巴,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看守也是防卫水泥厂的河南府派出官差,已经是从一旁,很是熟练的提了盖着抹布的一桶水。   “几位上官,先用这油布擦一擦脸,然后清水冲冲也就好了。”   说着话,官差将腰上的一个皮袋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浸泡过菜籽油的抹布,递到了孙成面前。   亲自在水泥厂里走了一遍,孙成这时候很直接就接过油布,认认真真将整张脸每一寸地方都擦了一遍,随后再用清水冲洗一遍。   余下几人也依次照做。   等到所有人都露出干净的脸,孙成这时便看向站在一旁始终不曾离开,脸上带着讨好神色的官差。   他挥挥手:“下去吧,今日我等并未来过此地。”   官差不住的点着头:“晓得晓得,小人今天什么都不知道。”   孙成嗯了一声,方才带着麾下走出水泥厂。   到了外面,留守在厂门外的人已经是将镇抚的马牵了过来。   孙成手握缰绳,却未曾急着上马,而是转头看向那几名与自己一同进了水泥厂的麾下。   “你们怎么看?”   案子查到现在,始终毫无头绪,锦衣卫众人早就心中窝火。   一人摇摇头小声开口:“并未有不妥可疑之处。”   另一人亦是说道:“属下比照张侍郎在太平府矿那边所建水泥厂的生产流程,也并未发现不符合流程的地方。”   “太过正常,就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又有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声。   众人纷纷看过去。   孙成亦是目光淡淡的看了过去,随后在那人紧张的注视下点了点头:“确实太过正常,就显得不正常了。”   水泥厂前,乔装成行商的锦衣卫一行人,已经开始缓缓的往山谷深处而去。   孙成此时已经驾马,往安乐村而去。   他沉声道:“府店镇水泥厂,乃是河南道布政使司与河南府知府衙门一同督建,工部派人督产。厂子里的百姓,自是明白等闲人不可能轻易入内。今日我等进厂,那些百姓如何反应?”   说完之后,孙成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在现如今这个时候,越是正常的事情,就越不正常。   那些在水泥厂做工的百姓,断然不可能对自己等人的突然出现而不感到好奇。   经由孙成这么一提醒,几名同样驾马的锦衣卫当即眼睛一动。   “镇抚所言只怕是最有可能的!那些做工的百姓,自我等进了厂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张望过来。”   “此事最是不对劲!若是寻常做工百姓,便是工期紧张,也该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生出疑惑和好奇心来。”   “如此说来,这些在水泥厂做工的百姓有问题!”   几名麾下已经将方才众人入厂后所遇到的情况一一复盘,瞬间便有了叫来河南府官差兵马,前来封锁整个水泥厂的念头。   孙成却是摇摇头:“这个时候还不急,这些人或许不正常,但想来也应当未曾参与什么。不然,他们在见到我们的时候,就会想着如何逃窜了。”   “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份?”   “又或者,他们是要等我等离去之后,才会躲避注意,悄无声息的逃走?”   队伍继续往安乐村方向过去,马背上众人心中越发觉得蹊跷。   孙成目光幽幽,阴沉的盯着因为水泥厂的出现,而变得有些发灰的天空,望着那些已经落上水泥灰的山间林木。   “先不要打草惊蛇,再有几个时辰就天黑了,等天黑的时候悄悄的出去几个人。   拿着咱们锦衣卫的牙牌,直接去洛阳城调集兵马,若是这边当真查出什么问题,在山口外听讯号行事!”   几人皱着眉头,只是如今也只能如此行事。   若是此处当真有问题,他们现在只有这十来个人,一旦打草惊蛇被对方知晓,说不得最后连消息都送不出去。   孙成骑在马背上,望着安乐村的方向,又看向村子对面山坡上连成片的采石矿区。   尽管自己在那水泥厂里,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眼下根本推算不出来。   望着那一块块的采石矿区,孙成没来由的皱起眉头。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   同样的疑惑,也始终萦绕在朱允熥的心头。   脑海中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推演了一遍,可就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拦水坝、减水坝是河道总督衙门官员以及那些招募而来的河工所建。   在此过程中,所有的建设过程都是被放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   除了有河道总督衙门内部的核查督工设置,河南道三司衙门也同样派出官吏监督,地方上每一段河道所在的府县两级衙门,也同样派驻官吏监工。   而除了这以上的所有官府力量介入,朝廷亦是在河道总督衙门初设之时,就合集工部、吏部、都察院官员,前来河道上巡察。   可以说,朝廷对治河这桩事情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视程度。   小到一分钱的出入,朝廷都需要记录在案。   每一车物料产自何处,为何人采买,又要用往何处,每一笔都记录在案。   仅仅是设在开封城内的河道总督衙门,那座存放记录的案牍库,仅仅是这大半年的时间,就已经到了需要扩充的地步。   如此详细的记录,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久远到前秦时,那长城上的一块砖都记录着被何人制造而出。埋藏在如今关中泥土下的秦兵马俑,每一座都对应着一名工匠。   可是望着眼前作为范本,也同样是留作朝廷随时可能发起抽检,而同时开工建造的两段位于河堤下的拦水坝、减水坝,朱允熥根本就想不懂,便是有贼子作乱。   可他们又是如何让拦水坝、减水坝扛不住几道水头的冲击就彻底崩溃。   朱允熥再次看向身边负责河南府孟津县境内河道修建的周广立。   “当时上游水头下来,冲击拦水坝,顷刻间便崩溃了?”   周广立重重的点头,肯定道:“臣当时刚刚到铺设在减水坝上的木桥上。就看到上游的水全都冲了进来,拦水坝最多抵抗了几个呼吸,就整个被大水冲毁。臣绝对没有记错!当时就是如此情形!”   朱允熥点点头,眉头皱紧,目光凝重的盯着眼前的拦水坝、减水坝备份。   如果当真一切都如周广立所说,那就可以排除当时拦水坝那边有人以火药在水底炸毁坝体的可能了。   若是当真被逆贼动用了火药炸毁堤坝,周广立绝对能听出不同。   而在上游大水下来之后,仅仅是几个呼吸,减水坝就被大水冲毁。   这无疑说明,问题还是出在坝体本身上。   只是看向两截坝体,朱允熥却又对此产生了迟疑。   眼前的两端坝体,完全是按照河道总督衙门呈奏给朝廷的描述所建。   且说最终要一直在河道里存放着,起到冲刷下游河床作用的减水坝。   整个就是以钢条为范,水泥混凝土浇筑而成。按照规定,在河床以下,要将河床淤泥清挖出来,下挖至少十丈深度,随后便是浇筑混凝土减水坝坝体。   朱允熥凑近到了减水坝前。   水泥柱表面留着一块块小斑点。   那是浇筑完成之后,河工们用大锤敲击留下的痕迹。   有这些发白的斑点在,就说明这些减水坝是完全符合要求的。   周广立跟在朱允熥的身边,望着水泥柱表面留下的斑点,脸上带着回忆说道:“殿下,整个河道上最难修建的就是这些减水坝,一座座的减水坝连在一起,在河面以下收缩河水,加速冲刷下游河床。   所以,孟津县境内河道上的减水坝,全都是以朝廷确定的要求修建。   为了凑齐所需水泥、钢条,总督衙门及河南道三司衙门,几乎是调动了整个河南道的所有。   那一根根钢条,臣看着被埋进水泥中,心疼的无以复加。臣可以保证,河道上没有一个人从中克扣贪墨,更没有以次充好的事情发生!”   朱允熥手掌按在水泥柱上,望着目光激动的周广立,轻轻的点了点头。   他又走到了拦水坝前。   整座拦水坝,工法和建在河道里原本的那条拦水坝一模一样。   现实将砖石土包沉到河床下面,随后再沉下青石条作为核心基础,沉下细小砖石砂砾填充石条缝隙。   稳固基底之后,便是一层层的向上叠加。   等到整个拦水坝高出水面之后,还要在上游一侧填充一层层的土包,彻底封死河水渗透。   一切,也同样是按照河道总督衙门以及朝廷要求所建。   “如此看来,拦水坝、减水坝本身也没有问题……”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心中升起一丝无奈和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周广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自己总不能说,这一切或许真的就是黄河龙王爷所为?   通政使司衙门知事官王信陵皱着眉头走到拦水坝前。   “来的路上,臣就看了一遍拦水坝、减水坝修筑的工法。一切都是按照规定所建,怎么好端端的被几道水头冲击一下就毁了呢?”   王信陵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黄河龙王爷,若当真有的话,朝廷没有下定决心治河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灾难,致使两岸百姓不断遭受灾祸。   那一则谣言是不成立的。   朝廷治河,修建拦水坝、减水坝,阻断了黄河龙王爷的路,所以才导致河道出事。   可朝廷没有开始治河前呢?   要知道这数千里的黄河上下游,那些依靠着黄河过日子的百姓,有着无数的习俗。   其中很多都是围绕着黄河而来的,每年在河堤上供奉祭品,祈祷黄河安宁。   中原人的虔诚,是严谨的。   如果真的有黄河龙王爷,看着两岸百姓如此虔诚,也不该时不时就掀起一场灾祸。   王信陵越想心中越是烦闷。   啪。   他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拦水坝上。   只是眨眼间,王信陵轻咦一声,眉头夹紧,目光迟疑的看向自己手掌下的拦水坝。   王信陵手掌贴着拦水坝截面上的一块青石条上。   他皱着眉,手掌贴着青石条轻轻的摩擦着。   很润!   于是,王信陵的没有愈发夹紧。   田麦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道:“王知事发现什么了?”   他这一声询问虽然声音不大,却还是让朱允熥和周广立等人看了过来。   朱允熥轻咳一声:“发现什么了?”   王信陵则是目光疑惑的看向周广立:“周主事,这些青石都这般润而细腻,竟然还出油的?”   周广立肩头一抖,赶忙上前。   嘴里一边说道:“不会啊,青石都是取自河南府本地石矿,干燥坚固,向来都是河道上的上选用料。”   说着话的功夫,周广立已经是走到了王信陵身边。   王信陵撇撇嘴,目光带着某种深意在周广立身上扫了一眼:“周主事大可自己亲自上手瞧瞧。”   周广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近处,目光已然阴沉下来的皇太孙。   而在他的背后,田麦已经是向几名麾下示以眼神。   只要确认这拦水坝真的有问题,那这个周广立自然是要在第一时间拿下。   那他前面所说的一切,便都是谎言!   周广立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有那么一些不同。   他紧张的吞咽了一下,手臂迟疑而缓慢的抬起。   当他将手掌正对着那块青石的时候。   一旁的王信陵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伸手就将周广立的手掌按在了青石上。   周广立浑身一颤,手掌触碰到青石的一瞬间,整个人脸色大变,一片煞白。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周广立惊呼一声,满脸震惊。   仅仅是一瞬间,他便已经转过身,在周围被他的那两声叫喊吸引过来的河工们的注视下,径直的跪在了朱允熥眼前。   周广立抬起头:“殿下,臣是冤枉的!这青石绝对有问题!可……可可可是……臣事先真的不知道啊!收料的时候,臣是亲眼盯着的,当时绝对没有问题!”   …… 第五百一十五章 这是石头还是豆腐   周广立一声惊呼,满口否认和解释。   到了最后,他早就已经忘了朱允熥这一趟是用了假身份的事情。   河工们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又因为周广立竟然跪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而感到震惊。   河堤下的河工们,默默的围了过来。   在此处的官吏们亦是心中不安,目光凝重的挪向这边。   跪在地上的周广立,此刻只觉得后脑一阵阵的抽凉,后背早已在一瞬间暴出无数的汗水,将里衣沾湿。   他的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更是不断的滴落下来。   原本他在皇太孙面前说的有多坚定,这时候心中就有多么的恐惧。   太孙如朕。   当初,陛下的这道旨意,可就是传到了河南道的啊。   那自己今日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   乃死罪也!   周广立慌不择口道:“殿下!臣以阖家老小起誓,臣绝无半句谎言。这青石条……青石条究竟为何会这样,臣真的不知道。”   朱允熥的目光阴沉如墨,可是心中却是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原本毫无头绪的事情,几乎是快要走到丝路的局面,现在却是出乎意料的打开了局面。   他没有理会不断起誓,不断解释的周广立。   三步并这两步。   在双眼瞪大的王信陵注视下,朱允熥伸出手,干脆果断的按在了那块青石条上。   入手。   朱允熥的眉头便已经紧紧皱起。   眉心成川,眼中泛起波澜。   青石是朝廷使用的物料中最多的一项了。   不论是筑造城池,还是建造官府底基,都需要用到。   因为用的多,所以也就显得普通,平常人们关注的也就很少。   只是,关注的少却不代表着人们对此就是陌生的。   入手之后,掌心传来的润滑和那一丝丝的油腻腻感,清晰的传给朱允熥。   就像是这块石头被浸泡在油里面无数年之后才被捞起来一样。   朱允熥沉默了半响之后,收回手攒成拳头,背到身后。   “将这段拦水坝扒开!”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王信陵立马转身高呼起来:“皇太孙有令,将这拦水坝扒开!”   皇太孙来了?   那个锦衣年轻人竟然是皇太孙殿下!   望着跪在地上的周主事,周围围过来的河工们相信,这人没有说谎。   而最开始向朱允熥所要身份凭证的皂吏,已经是在人群中两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   “俺竟然拦了太孙的路……”   现场已经因为王信陵报出朱允熥真实身份而躁动了起来。   田麦则是当即带着人爬到了拦水坝上面,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扒开拦水坝!”   没人看得清被田麦举在手中的牌子到底写了什么。   可是在阳光下,那黄灿灿反射着光亮的牌子,却给所有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河工们不认识。   可是在场的官吏却是晓得的。   那定然是当初陛下赐予皇太孙殿下的那块‘如朕亲临’金牌。   官吏们立马反应过来。   “都遵太孙之令,将拦水坝扒开!”   “快!都上去!”   官员们叫喊着,已经是亲自提着工具冲到了拦水坝下。   这帮河道上的官员,大多都亲力亲为投入治河。   干起活来,便是吭哧吭哧的,不敢有半点的迟疑和偷懒。   随着官员们带头,河工们也终于是明白了,那锦衣年轻人真的就是传闻之中的皇太孙殿下。   河工们在工头的带领下,一队队的走到拦水坝前,开始将这段拦水坝扒开。   朱允熥被从拦水坝上走下来的田麦护着,向着边上退出了一段距离。   望着眼前被人群填满的拦水坝。   朱允熥挥手一指:“取一块青石过来。”   他话音刚落,在一旁没能抢先冲到拦水坝前的一名河工,连立马丢下手上的工具,撒开腿就冲进了拦水坝前的人群中。   仅仅只是眨眼间,那河工就拖着一整根的青石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将青石条一路拖到了朱允熥面前。   “太孙殿下,这是青石条。”   说着话,那河工低着头露出憨厚的笑容,鞠着腰推到一旁。   皇太孙是好人啊!   河道上自从开工,官府就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们半分工钱、一口粮食。   每天的口粮,每月的工期,都是准时发放。   这些日子快要入冬了,官府也早早的就将入冬后需要的棉衣给送了过来,如今都存在库房里面。   听人说,官府现在这般爱护河工,都是因为在朝廷里的皇太孙殿下是爱护天下百姓的。   治河,也是皇太孙殿下一力拍板子定下来的。   皇太孙苦恼的事情,自己帮不了,搬一根青石条过来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朱允熥只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眼那低着头的河工。   这些人知道自己身份,也不怕的?   未曾多想,他走到了摆在地上的青石条前。   王信陵和田麦围了过来。   一众河道上的官员,也围了上来。   “碎了?”   王信陵看着地上透着油光的青石条,低声自语了一遍。   旋即,他便上前,用脚推了青石条一下。   如此之后,众人这才看到,在他的那个方向,青石条的一角已经断裂脱落下来一块有小臂大小的碎块。   田麦便当即接话:“便是扔在地上,此处亦是泥地,青石大抵不至于如此脆吧……”   他自问自答了一下,就抬起头张目看向四周。   “将那大锤取来。”   田麦目光寻到了一柄河工使用的大铁锤,挥手一指。   其麾下便连忙上前,将大铁锤取来。   田麦双手握住握柄,抬头看向朱允熥:“殿下,还请稍稍避开一些。”   朱允熥自是会意,被王信陵挡在身前,又后退了好几步。   田麦见着此时周围情况,便将大铁锤抡起,高高举过后背。   喝!   他低喝一声,那柄大铁锤破开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   顷刻之间,在人们的视线里,大铁锤已经是重重的砸在了青石条上。   随着一道道的闷响声发出。   在所有人的眼前,一整根的青石条,竟然是变得四分五裂,如同土块一样脆弱。   然而,更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在这些青石的断裂面上,竟然也是透着油腻腻的光泽,毫无一块石头初开时的那种干燥砂砾感。   “这青石有问题!”   人群中爆出了一声呐喊。   每个人都看出了,河道上所用的青石条,是出了问题的。   人群哗的一声就炸开了。   然而,这边刚刚发现青石的问题。   拦水坝那边也爆出了一阵惊呼和震惊。   “拦水坝里面的青石全都碎了!”   “全碎了!”   本是坚固无比,作为拦水坝主体的青石全都碎了。   仅仅是初一开始的惊呼,朱允熥已经脸色如墨。   王信陵已经是在头前开路:“让让!都让让!”   他在头前开路,朱允熥便在后面走着。   少顷,两人便领着一大帮人到了被扒开的拦水坝上。   “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站在拦水坝顶部被扒开的边缘,王信陵长大了嘴发出一声感叹,满脸震惊,双眼瞪大。   朱允熥的眼底亦是闪过一丝寒芒杀气。   在整个拦水坝上被扒开的范围内,坝体内那些原本应当是完美契合在一块的青石条,竟然是一根根的粉碎。   粉碎!   而不是断裂,破碎。   几乎找不到一块超过人头大的青石。   “这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跪在拦水坝下面的周广立,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拦水坝上,趴在被扒开的边缘,探头看着下面那些粉碎了的青石条,嘴里不住的念道着。   河道总督衙门在建造拦水坝的时候,甚至用上了两岸最是会水有水猴之称的一帮走江老手。   潜到水下,去固定这些青石条。   而现在,眼前的这一幕。   不光是震惊到了朱允熥,也不仅仅是王信陵和周广立。   所有人,所有看到眼前这一幕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查!”   “看看河道上现存未曾动用的青石条!”   朱允熥站在拦水坝上,回头看向坝上坝下的人群,语气冰冷的说了一句。   其实这个时候已经不用他去吩咐。   消息传到了最外围,早就有人去寻那些堆放在各处的青石条。   一柄柄大锤被抡起。   一个个锤头落在一根根青石条上。   无数道闷响声同一时刻在河堤下发出。   “碎了!”   “都碎了!”   “放在软泥上,也是碎的不成样子!”   所有人都清楚了,这一场河道事故,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里。   这哪里是坚固的青石条,这分明就是豆腐块!   “大伯!你死的冤啊!”   “老三,太孙带着俺们找到原因了。”   “呜呜呜……”   当震惊之后,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阵的哭喊声。   上游陕州府拦水坝、减水坝被毁,大水沿着河道冲刷下来。到了孟津县这边,拦水坝毫无作用,大水继续而下。   这里死了很多人。   因为在坝上躲避不及时,在河堤上跑的不够快,而被卷入大水里的人数不胜数。   一时间,河堤下满是哭声。   朱允熥脸色铁青。   问题很明显。   建造拦水坝所用的青石出了问题,原本该是坚固无比的青石,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粉碎。这就导致拦水坝从外面看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可是里面却尽数都坏了。   上游的大水下来,才会出现抵御不到几下就全线崩溃的事情。   可是,上游陕州府境内的拦水坝,在没有大水冲击的情况下,又是如何被毁的?   不过如今局面也算是打开了。   现在只需要追查这些青石的产地,从源头一路追溯到被运来河道上整个过程里,究竟有哪一方出了问题,也就能查明这些青石到底是为何会变得如此脆弱。   “继续查!”   朱允熥冷声开口。   田麦双眼冰冷,锋芒里透着浓郁的杀气。   身为暗卫,针对这一场河道上所发生的事故,他做过很多设想。   或是工法不对,或是有人蓄意破坏河堤。   很多的可能。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竟然可以在这青石上做文章。   很明显,做出这些事情的人,是清楚这么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拦水坝被大水冲毁,河道工程被延误,甚至是需要从头开始,更会在朝堂之上引发无可估量的后果。   做下这一切的那些人,定然是清楚的。   此罪。   罪不可赦!   田麦第一次主动自发的起了杀心。   这是置整个国家命运和前途与不顾,这是在和整个天下作对。   “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王信陵站在拦水坝上,望着坝下混乱的人群,看着那些因为知道事故真相而愤怒的河工们,低声询问着。   朱允熥饶是心性日益沉稳,在终于知晓原因之后,心中那份怒火也是难以平息。   “周广立收监,凡涉及青石条源头自运至河堤核检人员,皆归案留待候审。”   “派人去寻高仰止他们,让他们加快脚程赶至孟津县。”   “发太孙令,让于马调动兵马来河南府。”   朱允熥压着心中的怒火,不断地说出一条条的指示。   河南府的青石,皆是产自于偃师县。   乱子的根源离不开河南府。   而流传整个河南道的那则谣言,也是以河南府最是凶猛。   他抬头望向那高高的河堤,双眼微微眯起。   周广立这时候已经不再出声。   当他亲眼看到那些粉碎了的青石,就明白自己彻底没救了。   他怨恨那些造成这一切的人,但同时也怨恨自己,该多张出一双眼睛,当初能再仔细一点分辨这些河道上的所需用料。   只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朝廷耗费无数钱粮方才将将要弄好的拦水坝、减水坝,如今已经随着大水灰飞烟灭。   当原本熟悉的官差,沉着脸扣住周广立的时候,他依旧是默默无声。   当他被人押着从朱允熥面前走过的时候。   周广立这才倔强的停下了脚步。   他侧目转头,看向面前的锦衣年轻人。   “殿下,臣无能,有愧皇恩。”   朱允熥目光平静,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满脸悔恨的周广立:“朝廷公正,然失察之错,却躲不过的。”   新政当下,朝廷如今愈发的加强对官员的审核和要求。   周广立点点头:“罪臣……愧对殿下……但殿下定要查明陕州府境内究竟又是为何会出现事故的!”   押送周广立的官差,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拖着他就往坝下走。   周广立只能高声呼喊着。   声音,渐渐地散去,随着河道上吹过来的风,亦是烟消云散。   …… 第五百一十六章 现在就造反!   河南府忽然开始下起了秋雨。   雨水来的很突然,前一刻天上的朵朵白云,在人们未曾注意的时候,已经悄然变成了连绵成片的乌云。   带着温热的秋雨,先是试探性的落下来几滴。   滴落在地上很快就会被泥土吸收干净,不留下一点痕迹。   似乎是试探出了什么,压在天空中的乌云开始滚动了起来,像是在那层层乌云深处,正有一场激烈的争斗在发生着。   紧接着,一丝丝的雨水如同丝线一样的从乌云里面飘落下来,空气也开始涌动了起来,天地之间的温度以体感可知的速度降低着。   随着乌云深处的一声轰鸣。   雨丝变成了豆大的雨点,连珠成串争先恐后的砸向地面。   一阵秋风涌动而过。   雨点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透着刺骨的冰凉。   淅沥沥。   嵩山山脉,已经被雨幕包裹着,地气上升,在山间汇聚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大明亲军锦衣卫指挥使司北镇抚司镇抚孙成,带着麾下冒雨驾马、驱车,自水泥厂终于是走到了山脚下的安乐村外。   嘀嗒。   嘀嗒。   村舍屋顶上的雨水顺着茅草向低处流淌,到了屋檐边缘,一颗颗的落下,砸进屋墙外一尺距离的流水槽里。   “再往后面走没有村子了,要去少林寺这边也上不去。”   当孙成等人到了村口。   一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村民从斜拉里突兀的出现,挡在了所有人面前,低着头提醒了一声。   孙成目光探入村子深处,大抵是因为此刻忽然降雨,又或是此刻正是忙碌做工的时候,村子里并不能见到有人。   他坐在马背上,压下视线,放在出现在村口的这人身上,笑道:“不往里走,不往里走,来的就是这里。”   安乐村村民抬起头,露出那张被晒得黑黝黝满是沧桑的脸庞。   “哦?诸位来这里做什么?”   孙成下了马:“此处可是安乐村?”   “是。”   头戴斗笠的村民,双眼在斗笠边缘望着孙成。   孙成露出笑容,解释道:“那就是了。我等是为主家而来,主家要盖新院子,听闻安乐村盛产青石。主家便派了我等前来,希望能与贵村谈定青石用料的事情。”   “朝廷要治河,官府催促的紧,俺们村采的青石现在都是要送去河道上的。”   安乐村村民开口便是拒绝,试图将孙成等人赶走。   孙成却是已经牵马带着人往安乐村里走。   他看向对方:“朝廷治河那是大事,我等自然不敢从中耽搁,只是希望官府催的不紧的时候,贵村能为我们主家那新院子助力一番。”   那村民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都说了朝廷要治河,谁知道官府什么时候才能弄好。你们还是快些去旁的地方寻石料吧,别耽误了你们主家的新院子。”   村民再一次的下达了赶人的意思。   孙成却是不管不顾,自顾自的带着人继续往村子里面走。   在孙成的视线里,安乐村很是奇妙。   村子最外面的屋舍显得很是破旧,而越往里走这些屋子便建造的越发的好起来。   从土墙茅草顶,到土墙瓦顶。   再从土墙瓦顶到前后带院子。   最后,在村里中间那座青石瓦顶的祠堂周围一圈,则皆是青石瓦顶前后两进的院子。   那村民心中紧张而又无可奈何。   藏在斗笠下的双眼,不断地向着四周张望着。   孙成这时候忽然又问道:“不知里正在何处?”   村民心中一紧:“安乐村里正在前面山口的牛窑村。”   “那贵村是谁掌事?不知我等能否一见?”   孙成双眼瞄着不远处坐落在村里正中间的安乐村祠堂。   那虚掩着的祠堂大门后,方才分明有几道身影在走动着。   本来要赶人走的安乐村村民,此时已经没有办法,只能是闷声道:“族长在祠堂,各位跟着我去后面杂院吧。等我问过族长,他要不要见你们。”   祠堂是不允许外人进的。   孙成也不在此纠缠,只是点点头,望着那人在前面开始带路,他目光淡淡的扫过身边的麾下,点了点头。   安乐村不对劲。   马车走在村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马蹄声踢踏踢踏的清脆入耳。   走在头前第一辆马车边上的两名锦衣卫,在车轮跨过一道坎,发出颠簸声的时候,便悄然的藏身进了一旁由两座屋子构成的小巷中。   安乐村祠堂。   “是那帮人,他们进村子了。”   李三石从祠堂前面查探之后,回到祠堂后,脸色紧绷着。   李志成冲着李三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目光幽幽的看向族长李有福:“叔公,看到了吧。现在,这就是官府来查俺们安乐村了!”   李有福脸色忧虑,愁眉苦脸,低叹道:“当真会是官府的人?”   李志成双眼一凝:“除了官府的,还有什么人能随便进出水泥厂?”   安乐村太苦了,也太危险了。   山上石场年年都会出事,都要带走几个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让眼前这位秉性优柔寡断的叔公做族长。   李有福脸色更难看,他犹豫的看向李志成:“要不……我们还是和官府坦白吧?我们都是被威逼的,都是那些人逼着我们做的。”   幼稚!   李志成心中冷哼一声,嘴上却是反问道:“叔公,您当真以为,凭着我们做的这些事情,朝廷和官府就能放过我们?”   李有福有些不甘:“那……”   “叔公!”   李志成低喝一声,脸色也冷了下来:“难道叔公你忘了,在那些山外人来之前,我们安乐村就已经对那些青石做火烧水浇油泡的事情了?!”   “我们都是被逼的……被逼的!”李有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开口道:“山挖空了,人死光了,安乐村还是那个安乐村。肚子都吃不饱,官府定的钱粮那么低……”   说到这里,李有福猛的抬起头站起身,上前伸出双手紧紧的攥着李志成的衣领。   李有福七老八十的年纪,此刻抓住李志成,却是让对方一个恍惚。   而李有福也已经沉声开口道:“我们都是被逼的!要是不那么做,你们这帮混小子王八蛋全都养不活长不大!”   “叔公……”   李三石在一旁面露紧张,他倒是不担心志成哥会怎么样,而是担心叔公要是一个气恼出了什么事。在安乐村如今这个时候,恐怕是要出乱子的。   李志成则是脸色平静:“叔公,安乐村没有退路了!谁都逃不掉!”   李有福双臂一颤,缓缓松开抓住李志成的双手。   他缓缓的向后退了两步,手伸向后面摸索着抓住椅子,苍老无力的坐下。   李志成冷声道:“明日便是约定好与那些山外人再次碰面的时候。叔公,或许到时候我们安乐村还能有一条活路。”   说完之后,李志成目光淡淡的注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李有福。   他已经受够了日复一日的在山上为官府采石。   即便是将山挖空了,安乐村也不可能富起来,村里的人也不可能每天都吃饱肚子。   为今之计,便是从这山中走出去!   安乐村人不多,但也有五六百人。   去掉那些老弱妇孺,壮年男子也能有两百人。   这么些人,不论是做什么事情,都绰绰有余。便是随了那些山外人起事,自己带着安乐村这些人,也算是有个起家的本钱。   李有福脸色一变,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可却不愿意相信。   谁也不愿意过那颠沛流离且是要被杀头的事情。   李有福抬头看向李志成:“什么活路?俺们安乐村现在这样真的没有退路了?”   “跟着那些山外人起事!”   李志成双眼一凝微微眯起,沉声开口。   李有福和李三石两人心头一跳,眼里透着紧张和担忧。   “跟着那些人反了朝廷!”   李志成再一次开口解释,将心中最后也是最开始的打算就着今日一并尽数说出。   造反!   当李志成将这件事情真的从嘴里说出后。   不论是李有福还是李三石,这一老一少二人皆是双眼露出恐惧。   这个世道告诉所有人,造反是杀头之罪。   朝廷对造反的人从来就不会假以颜色,更不可能会有宽恕。   甚至于,在李有福那经历的漫长岁月里,他就听闻过有人在山中自立称帝,过着皇帝瘾。当时朝廷闻听消息之后,皇帝不过是一笑而过。但那些山里的人事后却立马就遭受到了地方官府的强力镇压。   即便有皇帝法外开恩。   但地方官府却能用无数种其他的理由,来清剿这些敢于喊出造反口号的人。   李志成要带着安乐村的人造反。   李有福和李三石首先想到的就是朝廷和官府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就会派出大军前来镇压。   那时候,小小的一个安乐村,如何能够抵挡住朝廷大军的冲杀。   李志成知晓眼前两人的心中的担忧和紧张。   他微微一笑,轻声开口安抚道:“叔公放心,自然不可能只有俺们安乐村一家起事造反。上一回我已经和那些山外人谈过,他们要在各地制造混乱,拉着所有人一起起事造反。   我们安乐村到时候只要跟着那些人,那就是心腹嫡系。我们只要带着村子里的人过去,悄无声息的安置好所有人。   我就带着村里的健壮去起事,到时候只要立下功劳,占下一块地方,我们安乐村所有人就都能吃饱肚子,过上好日子了!”   李有福目光阴沉,脸上挂满害怕:“造反哪有这么容易的。三十多年前,天下大乱,那么多造反起事的人,最后不是也就只有现在的皇帝成了事?”   李志成有些气恼,不由沉声道:“叔公难道想现在就被官府砍了头?想让整个安乐村现在就被官府杀的一个不留?”   李有福哑然。   李三石在一旁紧张的双手不知如何安放,他低声道:“志成哥……我们真的要造反吗?听说皇帝他们家都是好人……”   “闭嘴!”李志成回眸,冷眼盯着李三石:“天下所有的皇帝都不是好人!他们要是好人,咱们就不会吃不饱肚子!”   祠堂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李志成的话没有办法反驳。   他说的也都是现在安乐村的困局,不论造不造反,凭着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够让朝廷和官府将他们所有人都定下一个杀头的罪名。   这时。   那先前在村口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村民,已经是弓着腰进了祠堂,到了后院屋门外。   “叔公,志成哥,那些人说要在俺们安乐村买青石给主家建新院子。俺告诉他们不卖,但这些人非要过来,说是要见一见叔公。俺已经带着他们去后面的杂院里等着了。”   “他们真的来了!”李有福手一颤,看向李志成:“志成,现在怎么办?”   身为安乐村的族长,李有福现在却已经慌了。   不论是村子里这些年做的事情,还是刚刚李志成说的要带着整个村子的人造反,都让他心中惶恐不安。   李志成却是冷哼一声:“让他们等着,就说叔公和我等下过去。”   来人点点头,便转身往后面的杂院过去。   李志成这时候又看向李三石:“三石,你去石场那边,叫大牛和小虎子带着人悄悄的回来,进了村就藏在杂院外面,到时候要是听到我们喊人,就带着家伙冲进来。”   李有福心中又是一慌:“这是要做什么?”   那头,李三石已经在李志成的眼神驱赶下,慌慌张张的转身出祠堂往石场那边赶过去叫人回来。   李志成搀扶着李有福的手臂,往祠堂后面与杂院那边连通的小门走去。   他目光狰狞,冷声道:“叔公,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官府的人,那他们就不用走出安乐村了!”   李有福手掌不由抓紧李志成的手腕,将声音压得极低:“现在就要反?”   “反!倘若真的是官府中人,今日安乐村便反了!明日,我们就跟着那些山外人离开这里!”   李志成目光冷冽,透着杀气。   此刻他的脑海中,还清晰的回荡着上一次那位刘先生与自己说的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啊!   便是舍了整个安乐村,只要自己能封王拜相,那也是值的!   …… 第五百一十七章 大军进山   今天就造反!   李有福听的是心惊胆战,两腿都变得有些无力,若非是李志成搀扶着他,此刻已经是全然走不动道了。   自己看着长大的混账,现在竟然要杀官造反。   活了半辈子的李有福只觉得自己浑身发软,胸口一阵阵的气闷。   他被李志成搀扶,或者说是从祠堂拖到了后面那处空置多年的杂院里。   李有福望着一侧虚掩着的院门,门外透着的马匹和几名打杂的帮闲身影。他无声的叹息着,望着眼前的屋子,多么希望里面的那些人真的只是来寻购青石的。   李志成在一旁侧目低头看向这位身为族长的叔公,低语道:“叔公,等下一切交给我。叔公放心,大牛和小虎他们那里藏着刀子,人也定然比里面的人多。在安乐村,没人能动得了叔公您。”   李有福抬头看向高过自己一个头,因为在石场上采石多年练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李志成,他没有开口出声,只是眼里露出希望对方能再次确定的神色。   李志成轻笑一声:“叔公放心吧!”   说着话,李志成已经搀扶着李有福走到了门前,手掌重重的按在门框上向内一推。   木轴发出咯吱声。   已经在屋内等候多时的孙成几人,纷纷起身看向被李志成推开的门。   “这位想必就是安乐村的族长了。在下孙成,见过老族长。”   孙成表现的很是客气,一副很希望能让李有福这位安乐村族长在稍后松口,好为自己主家弄回建造新院子的青石。   李有福看了一眼屋内。   除了头前开口的这个自称叫孙成的男人,余下还另有四人站在一侧。   李有福心中记着刚刚在屋外李志成的叮嘱,点点头:“多礼了多礼了,都坐吧。”   说着,他便到了主位上,旋即目光淡淡的看向搀扶着自己过来的李志成。   李志成上下打量着孙成,平声开口道:“在下李志成,如今在村里帮着叔公做些事。不知孙兄主家是在何处,竟能有孙兄这等好儿郎为其做事。”   孙成谦逊的拱了拱手:“李兄有礼。主家居洛阳,城西周山洛水之间稍有几块祖传田地罢了,算不得大户人家。”   李志成心中细细的盘索着,面上却是笑道:“周山、洛水之间能有祖宗之地,如何算不得高门大户。倒是孙兄谦逊了,能在这门主家做事,当真惹人羡煞。”   他说的也是客客气气,只是目光却在不断的转动着,似乎是在审视孙成所说的这等身份到底是真是假。   倒是孙成有些意外,不想这等山村之民,竟然也能如此文绉绉的。   他微微眯起双眼,看向身边带进此处屋内的四名麾下。   “主家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嘴。这次来安乐村,也是贵村所采青石名声在外。主家觉着造新院子,这青石从哪里来都是用,倒不如让咱们河南府的乡亲们赚些碎银子。”   李志成笑了笑,坐在了孙成的对面:“孙兄既然在洛阳做事,想来也是知道那河道上的事情。”   “这是自然,朝廷定下治河的国策,这是为了大河两岸百姓百姓计的好事情。”   李志成摇摇头:“好事是好事,可是如今这河道上出了事。孙兄不知晓,也就前两日河南府才发了官文过来,要我们安乐村这个冬天也不能停下采石,必须要让河道上的石料不断。”   说着,李志成给了孙成一个抱歉的眼神。   孙成点点头:“河道上的事情,我等自然知晓。主家这院子却也要修的,不过定然不会误了朝廷和官府的正事。   主家说了话,院子的事情是慢功夫,只等安乐村这边空闲下来,再送去青石便好。   若是不放心,我等也能代主家先押些定金在这边,契上画押。”   说着话,孙成已经是起身上前,到了李志成的面前。   他压低声音道:“主家不理事,若是李兄愿意定下这分契书,到时候定价比之公价高两成,我等兄弟与李兄各分其一。”   李志成闻言,双眼不禁微微眯起。   这人竟然还在想着采买青石过程中中饱私囊。   一时间,他倒是有些分辨不清这人到底是不是有官府的身份。   李志成向后一靠,幽幽道:“市面上的公价,孙兄主家只要随便找个人就能问到。”   说完,他双眼暧昧的盯着孙成。   孙成搓搓手,顺势就坐在了李志成的身边。   这么一下子的动作,李志成裤腿下的大腿肌肉猛的一紧,腰身也悄无声息的绷紧。   孙成面上倒还是乐呵呵的,小声道:“既然李兄明白其中原由,也定然有法子应对的吧。”   说着话,他已经是将左手手掌放在了两人中间的茶案上。   这样的动作,让孙成原本紧绷着的身子没来由松了一下。   他表面应付道:“若是孙兄不怕事后被主家查到,我们倒是可以用次一些的青石充当最好的青石。一样的价钱,料子却是不一样,寻常人也瞧不出这等寻常石料的区别。”   “当真?”   孙成立马面露惊喜。   李志成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何止是此等的青石,若是要害人家,安乐村还有成堆的青石料。   今天建院子。   明天院子塌。   只是这事却是万万不敢说的,至少目前李志成对眼前这叫孙成的这伙人还是心中存疑的。   孙成满脸红光,似是真的只为了那中间的差价。   他盯着李志成,似乎是不经意道:“却是不知那水泥厂能否如此操作。今日头前我等拿着主家从知府衙门那弄来的帖子,进了厂子里看了一遍,瞧着似乎是难以操作。”   孙成并不知道自己之前进水泥厂的时候,已经被安乐村的人给盯上了。   他只是因为之前进村时就被这村子里的人拦下,又见前头祠堂门后不时有人影晃动。   这才稍稍的解释了一下,好坐实了自己为主家办事,还想着吃些差价中饱私囊的事情。   孙成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表现的更贪财一些。   落在李志成的眼里,却是让他大松一口气。   连带着,再看向孙成的时候。李志成的眼神也变得平和了一些,心中那原先的疑虑也几乎是要彻底被打消。   既然是在洛阳时代居住,又能在周山和洛水之间那等好地方有一大片地,自然是能与知府衙门有联系的大户人家。   如此,眼前这个孙成拿着知府衙门的帖子,自然是能进水泥厂的。   李志成笑道:“隔壁佛光村倒是有不少人在那边做工,安乐村这边却是没有的。便是有法子,那也不是我们能知道的。”   孙成点点头:“能有李兄相助青石的事情,我等已经是感激不尽,那水泥的事情倒也无妨。若能做成青石这件事,兄弟们日子也能过好一些,家里小子们也能吃口肉读些书。”   他们都是锦衣卫中人,平日里打磨筋骨,又时常在外当差,长得就是替那些大户人家当打手帮闲的样子。   李志成叹息一声:“谁说不是,这狗日的世道……”   说罢,他却是立马闭嘴。   但孙成还是心中微微一动。   此人有怨气。   孙成顺势说道:“这日子也就是混个饱肚子。李兄别看我等能拿着官府的帖子在外面行走。那也是主家一句话,我等兄弟便要跑断腿。兄弟们哪个不想过主家的日子,倒是没那个命……”   说完后,孙成便目光淡淡的瞥向李志成,顺带着挪动眼神,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始终不曾开口的李有福。   “生不逢时罢了。”   李志成一声长叹,等到孙成的目光看过来之后,他却是转头看向门外。   “孙兄,今天这雨恐怕是停不了了。要是不嫌弃,我便叫人将这边几间屋子收拾出来。孙兄和弟兄们稍住一夜,等明天放了晴再走也不迟。”   孙成自然是乐得能留在这安乐村。   当即起身道:“如此,便多谢李兄了。”   言毕,他又转身朝向那一直坐在主位上的李有福。   “叨扰族长了。”   李有福目光平静,只是点着头:“出门在外,本就是相互照应。”   应付了一句,李有福看向李志成。   李志成会意,当即对孙成说道:“叔公年岁大了,每日要歇息的时辰多。孙兄且先在此处,我先送叔公回去。”   “李兄自便。”   孙成欣然点头,一路送着李有福、李志成二人出了门,又去叫了守在外面的其他人安置好马车。   等到院里都是锦衣卫的人后,孙成这才从屋子里走出,站在廊下,望着雨水从头顶上的屋檐滴落下来。   “镇抚,那个李志成知道我们去过水泥厂。”   一名先前就在屋内的锦衣卫官兵,走到孙成的身后,小声提醒了一句。   孙成点点头:“原本只是想要多个借口,没成想从说起此事之后,这个李志成竟然立马态度转变……”   他目光幽幽,望着眼前的雨幕,直视前方,似是要穿过前面的安乐村祠堂,看向那不知在做什么的李志成等人。   “属下以为,不论安乐村有何隐情,此刻都应当传讯回去,调动兵马前来,防备山民闹事。”   孙成的手掌抓着廊下的柱子,开口道:“等后半夜出两人,往洛阳城调兵。”   现在只是不确定安乐村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可一定是有问题的。   孙成甚至隐隐觉得,安乐村是涉及河道事故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是在谋逆。   他定下了调兵的事情,一旁有先前在外面的锦衣卫,则是小声道:“方才祠堂里有人往山上石场那边过去,属下以为这是在叫人回来,防备我们突然暴起下手。”   孙成目光冷冽,冷哼一声:“石场上的人,都是四肢有力的,今夜里头轮流歇息,务必警惕。四下里埋上火药,一旦出现事不可违之事,便冲杀出去。”   “山上的消息,等天黑应该就能回来了。”   有人在孙成身后低声说了一句。   那是之前在村子里,借机离开大队,悄然往山上过去探查情况的两名锦衣卫。   孙成目光转动,少顷后开口道:“你们埋锅造饭,提前吃完。”   他身边的人点点头。   这是为了防止吃了安乐村的东西出现问题。   ……   出现问题,就要去解决问题。   如果问题解决不了怎么办?   那就通过暴力的方式再去尝试着解决。   洛阳城。   因孟津县段河道工地发现青石出现问题,而倒是整个洛阳城里所有涉及河道事务的官员被尽数捉拿,暂时关押在知府衙门牢房中。   雨幕下,朱允熥立于洛阳城头,眺望着远方的洛水穿城而过。   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为其撑伞。   蹬蹬蹬。   在淅沥沥的雨水声中,田麦踩着城墙上的积水,带着满身的湿气,到了朱允熥身后。   “殿下,高阁老那边大抵今夜子时前能赶到洛阳城。河南府有关河道事务官吏人等,现已尽数归案。”   朱允熥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查出什么了吗?”   田麦脸上露出难色,低声道:“有锦衣卫百户官张辉的那几名徒弟在,审讯过程属下也一直盯着的。似乎……这些涉及河道事务的官员,并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只剩下哪里没有查?”   朱允熥眼底露出了放松的神韵,只要河南府官场上没有问题,那么就是最大的幸事。   田麦开口:“现在只剩下河南府孟津县河道所用青石供应之地,偃师县府店镇安乐村,尚未核查。不过孙镇抚这几日一直在外面暗中查探各处,想来也应当会查到安乐村那边的青石场。”   朱允熥挥挥手。   田麦当即退到一旁。   而他则是看向为自己撑伞的王信陵,微微一笑:“你说,现在河道上没有问题,河南府也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在哪里?”   王信陵不知皇太孙为何如此一问,只能是顺势开口:“那只有源头出了问题。”   朱允熥笑笑:“孤现在只是很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能让青石变得如同豆腐一般脆弱。”   王信陵低声道:“想来,是有什么不传的老法子……”   “田麦。”   朱允熥不与王信陵奏对,而是转口呼唤着田麦。   田麦当即上前:“臣在。”   “河南卫出个千户所进山吧,一昼夜的脚程,快去快回,让河道上的这桩悬案早日了结。”   “臣领命。”   …… 第五百一十八章 古老的法子   当孟津县境内河道上查出拦水坝问题之后。   洛阳城里的河南府知府衙门就已经是全城戒备,驻扎在洛阳城内外的诸卫兵马,也纷纷收到指令,所有人必须待在营中,等待可能会到来的军令。   河南府知府段家林,只是落后于田麦一刻钟的时间赶到城墙上。   段家林刚到城墙,就听到皇太孙要动用河南卫兵马进山的命令。   他是今年随着河南道官场那次大换血,从应天城新晋履任的。   不是心学中人,但也算得上是个干吏能臣。   段家林到了城墙上,抖了抖身上的官袍,随后躬身抱拳:“臣河南府知府段家林,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看向也不叫人撑伞,淋在雨中的段家林,淡淡一笑:“段知府如今在河南府履任数月,想来也已渐入佳境。”   段家林点着头,脸上却是露出苦笑:“为朝廷做事,臣等只能勉力而行,不敢有半分疏漏差错。”   自己已经在河南府知府的位置上干了快一年了,如今到这城墙上,都没个知府衙门的皂吏撑伞,何谈渐入佳境。   朱允熥亦是知晓,只是淡淡道:“朝局总会改善的。段知府今日不在府衙署理公务,怎得来这边了?”   段家林犹豫了半响才说道:“微臣是想……既然现在已经查明河道上的事情,无关河道总督衙门及河南府各司衙门官吏,能否将暂押的那些人放出来。毕竟……府内还有河道上,诸事繁忙,离不开人。”   撑着伞的王信陵,默默的侧目看了眼这位河南府知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刚刚履任的知府,在河南府过的并不怎么顺畅。但他竟然是老好人一样的,现在就要为那些被暂押的人求情。   年轻的知事官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大概会先拖一拖,然后表现的足够卖力,好不容易各种上下诉告,再将那些人给放出来。   如此,也能让那些人心生感激,最不济在往后的日子里,也能少些拖累。   他如今直接提出来。   本身那些人就已经查明是没有问题的,太孙也没有理由再继续关着那些人。   段家林这番求情,最后倒是要颗粒无收。   朱允熥轻叹一声,挥挥手:“既然知府为其求情,现又查明无事,那便放了他们吧。”   段家林满脸欣喜:“微臣谢殿下。”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转口幽幽道:“只是他们虽然并无手脚,也没有于河道事故又甚牵扯。但终究还是逃不掉一个失察的罪过,眼下放了他们,这个失察的罪过,该是要谁来担?”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暧昧的盯着老好人段家林。   这意思很明显。   那些被暂押的人既然要放了,那么这个失察的罪名你段家林就得背上。   段家林愣了一下。   自己是想要河南府上下和和气气,相互和睦。但这不代表,自己就是个傻子,会去干为别人担责的事情。   朱允熥轻笑着道:“河南府暂押官员,各降一级,留任原职,以待朝廷后续审查。河南府知府失察,罚俸一年。”   在他面前的段家林有些意外。   太孙对自己可谓是轻拿轻放了。   王信陵则是有些感慨,原来做个好人还是有些好处的。   至少段家林虽然背上了失察的罪过,但也只不过是罚俸一年而已。倒是那些人被各降一级,虽说还可以留任原职,但再想往上晋升却就是难咯。   段家林一时间心中感慨良多。   这就是传闻之中,人人畏惧的杀人如麻的大明铁血皇太孙?这就是能在地方叛乱,亲临阵前领军冲阵的太孙殿下?   自己倒是觉得皇太孙分外宽仁和善。   段家林心中想着人们对皇太孙的描述,赶忙开口道:“殿下,微臣先前听闻要动用河南府卫所兵马前往安乐村?”   朱允熥看向段家林,目光中露出审视。   段家林急忙说道:“殿下,卫所兵马不可轻动啊。”   他这句话刚说完,朱允熥立马眯起双眼。   若段家林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表露出某种不适合现在朝局的言论来,那罚俸一年的惩处就得要换一换了。   这个傻子!   王信陵在一旁,也是心中不由暗骂起来。   当真是个蠢货。   段家林似乎是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一抹尴尬:“微臣非是劝谏殿下不用卫所兵马,而是面对时下局面,应当如何运用之。大明卫所官兵百万,乃是国之重器,可如何用,却是要慎之又慎,要师出有名,动则以雷霆之击,破碎一切敌人。”   他一个河南府的知府,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朱允熥原先心中的迟疑顿时烟消云散,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依段知府所言,今次该如何用兵扫荡宵小?”   “首当悄无声息,不叫宵小乱贼提前得知官府出兵的讯息。”   段家林开口出声有力,好似是与先前那个官场老好人的模样完全变了个样,大相径庭。   他继续说道:“再其次,当四面合围之。安乐村因产青石,如今又有工部督建水泥厂,两处合力为河道提供用料。臣亦是稍稍知晓那边的地形,安乐村三面环山。若是不以合围之势,堵他们个水泄不通,无路可逃。只要这些人进了山,那就是追索艰难了,亦会后患无穷。”   朱允熥眯着双眼:“如此说来,一个千户所的人手倒是显得捉襟见肘了。”   段家林点点头:“依臣愚见,至少得要三个千户所方可。不但要防备安乐村可能有叛逆之心,还要防备此处其余各村是否对朝廷怀有异心。”   说到此处,段家林停了下来。   在朱允熥征询的眼神注视下,他才又缓缓开口解释起来。   “一旦用兵,必是要师出有名。如今朝局动荡,地方上各类流言蜚语不胜凡举。如今便理当写好一份公文,可由官府公之于众,广而告之。   朝廷的威望不能落,官府的体面也不能丢。一旦用兵合围之后,确定安乐村存在情蔽,官府便要立即公示,以安地方民心,不叫流言滋生。”   朱允熥这时候沉默了下来。   倒是自己看错了眼前这个段家林。   能在朝廷的审查下,赴任河南府知府,那本身就是有不可或缺的才能的。   严格来说,倒是朝廷将其用错了地方。   或许,该让他去九边重镇当一个知府,亦或是总兵一方。   王信陵则是有些庆幸,自己先前没有表露出什么。   朱允熥这时一挥手,开口掷地有声。   “公文你段家林写,孤盖太孙印。”   “也不必计较多少兵马,让河南卫尽数拉出来。”   “围了山,孤倒要亲自去看看,这帮人到底是如何让那坚如磐石的青石,脆如豆腐一般的。”   是夜。   河南府知府段家林,似乎是因祸得福,入了皇太孙的眼。   也是在段家林的一力担保之下,河南府各司及河道上的官吏,也都被放出牢狱。   河南卫的兵马,是趁着夜色出了大营。   人脱鞋,马蹄裹布。   离城十余里,官兵们方才在由皇太孙指派的监军,京军千户官牛大富的命令下,穿上了靴子。   “指挥使,此处之后,我便不再插手军务。置安乐村外,烦请指挥使调派一个百户所的弟兄给下官。”   以东正大军百户官身份回京报捷,新晋京军千户官牛大富,骑在一匹战马上,对着河南卫指挥使开口说了一声。   河南卫指挥使在军中三十余年,曾经追随朝堂之上无数的开国功勋南征北战,如今统领一卫兵马坐镇河南府。   其人性子沉稳。   知晓牛大富代表的是皇太孙,也清楚对方未曾越权,便点点头:“太孙安危事关重大,届时我自会分出三个百户所交由牛千户,拱卫在殿下周围。”   牛大富未曾多言,只是点点头。   手头上的兵多一些,自己护卫太孙殿下也更有底气,谁也不知道那山里头到时候会不会蹦出一支成千上万的叛贼军出来。   离城五十里地,已经到了后半夜。   大军分出三个千户所,往不同方向离去,好在稍晚一些时候,对安乐村那一片山谷形成合围之势。   ……   咕咕……咕……   安乐村祠堂后的杂院外,传来几道虫鸣声。   早已熄灯睡下的屋子里,月色下有几道人影晃动。   孙成双目明亮,全然没有刚刚被吵醒的模样。   到了后院院门处,虚掩着的院门外闪进来一个人。   “镇抚,外头果然有人在夜里盯梢。”   孙成双眼一沉:“处理干净了?”   “已经处理好了,不到明天日出都不会醒过来。”   若不是为了继续掩饰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依着孙成的性子,那些在外头盯梢的人早就被击杀了。   他点点头。   从外面进来的人则是低声开口道:“后面山路转过去,后山腰那边有片洼地,平日里难以寻找。这时候那边有些情况,镇抚是否要过去看一看?”   “那边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孙成低声询问着。   “都是青石,好些白天在石场上开采出来的青石,都被拉过去了。”   只是一句话,孙成便立马举起手:“闲话少说,先过去再说。留下几个人在这边盯梢,防备不测。”   出了院门,孙成已经接过麾下递来的绣春刀,眼底更是泛起了层层杀气。   安乐村的后山腰再往里,那就是大山深处了。   石场上采出来的青石不往山外拉,却要送进山里面,说没有鬼那都是骗人的。   只是孙成有些不理解,为何安乐村会在这个时候,如此急切的动手。   “都快一些,官府催石的公文到了好几天,若是再不送过去,惹得官府不悦,从旁处弄去石料,咱们安乐村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安乐村后山腰,旁晚应付完孙成一行人,亲眼看着院子那边屋里的烛火熄灭,李志成这才留下盯梢的人,自己从村子里赶来此处。   在他的眼前,一大片的山谷低洼旁,是一片依山的平地水潭。   溪水,从远处的深山里流淌出来。   而在平地上,成堆的青石被架了起来,在下面则是一堆堆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着。   当柴火烧完,便有人从边上的溪流里取了水,直接浇在那一堆堆的青石上。   溪水落在被烧的炙热的青石上,顿时升起一层层的烟雾,在白烟雾气里则是不断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那是经过高温和冷水浇透,改变青石材质才会发出的声音。   只是如此,却还不算完。   光是浇了水,这青石便不易运输,路上稍有颠簸,就会当场碎裂,不堪使用。   山谷里,在李志成的带领下,安乐村的人将那些浇过水的青石,小心的抬到一旁山体下被山石遮掩着的水潭里。   那水潭里也不是山泉水。   而是经由安乐村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积存下来的油水。   青石泡在油里,只需要等到天亮,就会变得更酥软,但运输过程中却再也不会轻易破碎。   唯有重物挤压,或是有外力冲击,才会让其破碎。   带着人循着山脊,到了后山腰半山坡一处隐蔽的位置。   孙成居高临下,看着下面山谷里所发生的一切,双眼瞪大,对此情形可谓是触目惊心。   这些人真的对河道上所用的青石动了手脚!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北镇抚司的一名官员在孙成身边低声道:“镇抚,这怕是安乐村从很久之前就传下来的法子。只是属下以为,当初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让外头用了这些青石的地方能时常更换青石,多赚些银两。只是现如今,却被这些人给用在了破坏治河之事上。”   孙成何以不懂这里面的道理。   “朝廷在开新政!惠及百姓无数!如今虽然还是日子过的苦,可终究还是会好起来的。河南府的田地,均摊了多少?那些缙绅家的田地,如今也尽数入了黄册纳税。   他们这般做,当真只是为了让河道上一直需要用到青石?   本官以为,不尽然!”   说完不尽然三个字,孙成的眼神已经彻底冰冷。   …… 第五百一十九章 朱高炽的高光时刻   安乐村整村在做大逆之事。   山谷下的柴火,照亮了周围的山林。摇曳的火光,在潺潺流淌着的溪流中,散出一片片的粼粼波光。   有村民不小心,在将火烤水浇的青石搬运到油潭中的时候,将青石摔在地上。   清脆的响声。   那合腰粗,可用于防护河堤的青石便整个儿的碎开。   李志成脸色紧绷着,张着嘴冲着那两人喊了几下。   只是离着远,山腰上的孙成并不能听到对方到底都喊了什么。   但想来,都是些不好听的训斥人的话。   “属下以为,安乐村的事情,定然不会这么简单。”   而在孙成的身边,北镇抚司的麾下蹲在一颗树后,小声开口,目光幽幽的盯着山下还在毁坏青石的安乐村众人。   孙成点点头。   这事不用想都知道,安乐村背后定然还有着大的隐情。   从安乐村这些人的手法上来看,都是熟稔的老手。过往,他们或许只是用这门法子,好让那些青石能时常更换,安乐村也就能有稳定的收入。   但是涉及河道上的事情。   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安乐村的人不可能不清楚。   河道修成,黄河安澜,安乐村当真就没人来购买青石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   在多赚些钱粮和冒着可能杀头的罪行之间,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是河南府的缙绅,还是这一次在中都露出手脚的白莲教。   这是孙成如今深思考虑的问题。   “回去,将消息送出去,等候殿下的教令。”   孙成最后看了一眼山谷里的安乐村村民们,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回过头淡淡的吩咐了一声。   想要过更好的日子,并不能成为他们图谋不轨,意图对国家制造混乱,乃至于涉及谋逆的借口。   更何况这是在大明开国不到三十年的时候,这些人更没有理由去做这些事情。   不论安乐村有着怎样的原因。   孙成始终认为,这些人都该受到严苛的惩处。   暴力从来都是最后的手段,而非是首选项。而朝廷如今新政刚刚施行,正在贯彻到地方府县的过程中。   所有试图制造混乱的人,都将会成为数量更多的向往更好日子的百姓们的敌人。   安乐村已经留不得了,不可能活着熬过这一遭的罪行。   殿下需要一个典型,朝廷也需要借安乐村给天下人一个警告。   在吩咐下山之后,孙成便走在所有人后面,目光幽幽的想着安乐村最终可能会面临的结局。   等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回到安乐村祠堂后面的杂院,那先前被放倒的盯梢人,还在原位睡得沉沉的。   ……   而在遥远的应天城。   京师总是那么的热闹,天不亮人们就会爬起来忙活着新的一天,深夜才会带着疲倦却满足的好心情安然睡下。   当三百六十五下晨钟声,从钟山、鸡笼山、小五台山、清凉山等处传遍整座应天城,城中的人们缓缓的苏醒。   城东皇城范围,长安右门和西安门总是最繁忙的地方。   住在城中的官员以及通政使司的汇聚的奏章,都将从长安右门进到皇城内。   而西安门,则是众多直入皇宫的封疆大臣以及各处军机要务呈奏的通道。   今日有朝会。   在奉天殿前的奉天门举行。   与会的,除了在京官员之外,主持会议的则是许久不曾参与朝会的洪武皇帝,从旁协助的则是近来一直主持大小朝会的皇太子朱标。   大明燕王府世子、税署署正朱高炽,穿着亲王世子服,如今脱变的有些健硕的身子,将世子服完美的支撑开。   走动之间,倒是赫赫有威。   他一早就去了税署,整理了一下昨日的总结,又汇总了一下近期税署的公务情况。   随后,朱高炽便带着人从税署里走出。   出了税署,旁边又有六科廊的六科都给事中、给事中的人刚刚出了官署。   过右顺门,前面就是午门和奉天门之间的广场。   内五龙桥横跨金水河上。   朱高炽是宗亲,而且还是税署署正,不论从何算起,他都是可以跨过内五龙桥到奉天门前近处参与朝会的。   至于税署的其他人,则都被留在了内五龙桥的南边。   过了内五龙桥,找到自己的位置。   朱高炽就看到奉天门下,一张大大的、黑黑的笑脸正冲着自己使劲的比划着眼神。   他轻咳一声,看着脸皮厚的快要赶上应天城墙的朱尚炳,示意对方注意点皇家体面。   鸣鞭校尉开始在奉天门门洞下抽响长鞭。   整日里沉迷于两个皇重孙之间的皇帝驾临朝会,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皇帝和皇太子的身影,已经在奉天门后面出现。   朱高炽望了一眼,便看向一旁在京仅存的三位内阁大臣。   任亨泰、解缙、徐允恭。   在他们之后,则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至于今天朝会会发生什么,早在内阁的阁议之后就已经确定了下来。   《关于坚定走洪武新政道路不动摇的决心决议》   朱高炽很确定,今天朝会的议题就是这个。   在如今新政施行快一年之际,朝廷内部需要有一次公开的讨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探究新方向,发展新思维。   当然。   朱高炽很怀疑,如果出现问题的话,自己那位和蔼可亲的皇爷爷,到底会选择用什么办法来解决问题。   这段时间,京师里头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每一个傍晚,朱高炽都会爬到西安门城墙上,眺望着整座应天城。   在夕阳播散的光芒照耀下,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多的迷雾升起。   而在他身后的皇城大内,正由一柄天子剑蓄势待发,要以无比的剑气裂开这笼罩着的重重雾气。   现在整个朝局,其实已经越发的清晰起来。   虽然新政会受到重重或明或暗的阻力,但也正因为朝廷正在推行新政,所以也就能更清楚的看到这天底下的所有人,屁股都是朝着什么方向的。   奉天门后,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将朱高炽从浮想之中拉了回来。   台院的监察御史们开始高呼着,在最后时刻纠正官员们的仪态。   内宫大总管孙狗儿则是小脚步快速的到了奉天门下早已摆放好的两把椅子前。   “皇帝到。”   “皇太子到。”   帝国最威严的两个男人出现在了奉天门下。   百官无论文武、宗亲,尽都挥袍跪地。   “陛下万岁。”   “太子千岁。”   官员们动作统一,奉天门前群臣跪拜。   朱元璋并未立马落座,而是一手扶着椅子,一手叉腰,看向奉天门前的臣子们。   老爷子指定又是在盘算着要拿什么人开刀了。   站在下面的朱高炽心中想着,不由回头扫了一眼满地的文武官员。   孙狗儿忠实的履行着自己作为大明朝最具全是之阉人的职责。   “百官有本奏对。”   他一开口,也就说明今日的朝会进入到了正题。   官员们亦是遵循着朝堂之上的潜规则。   一般而言,朝会上的奏对,都是依照官阶高低来排序的。虽然没有明言,但所有人都是如此照做的。   除非。   就如同今日此刻一样。   内阁的三位没有开口,然后人们这才将目光投向六部、三法司以及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堂官大佬们。   等到这些人也没有开口。   接下来就是各部侍郎、五寺卿之类的官员。   正值此时。   兵部的队伍里,走出一人。   其人年岁不大,估摸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水的红袍,前后补子上绣着孔雀。   他正了正头上的乌纱,抱着笏板,扣着腰上的楼花金腰带到了中间。   齐泰双手抱起笏板,拱手弯腰:“臣兵部左侍郎齐泰,有本要奏。”   这位在朝中亦是以记忆著称。   年初朝廷里接连废黜贬谪官员,齐泰也顺势晋了兵部左侍郎的位子。   皇帝自是准奏。   倒是下方的朱高炽目光意外的看向这位兵部左侍郎。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熥哥儿当初可是提过这位的名字。   不过从熥哥儿的表情来看,似乎是有些不喜这位。   熥哥儿不喜欢,那这人定然是有问题的。   朱高炽双手抱着捏着笏板,双眼微微眯起,对着齐泰上下打量了好一阵。   齐泰这时候也开口道:“启禀陛下,征东大将军、曹国公,征南大将军、开国公,回京的关防奏疏已经呈送兵部,不日便将带领两军有功将士回京。兵部奏请陛下,二位大将军回京之后,应当驻扎何处。”   眯着双眼的朱高炽,不由眨了眨眼。   这算是什么事情?   兵部理一道奏章送到内阁,交由内阁票拟也就算能定下的事情。   奉天门下,朱元璋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淡淡开口:“回京的两军有功将士,驻扎府军右卫小校场。让常升、李景隆两人,入太庙洗尘安顿歇息。”   这是东征和南征所有回京的人,都直接进入应天城。常升与李景隆二人,更是直接入太庙候旨。   这是皇帝给予的殊荣。   齐泰躬身领命,默默退回班列。   当齐泰退回班列时,朱高炽心中满是疑惑。   就这?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就在下一刻,又有人从班列中走了出来。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奏请陛下,早日选定任用瀛洲四道三司官员。此番征东大将军回京晋封,此乃朝廷赏罚分明,然所需时日颇久。朝中早有瀛洲设四道之意,臣以为当早做准备,以安瀛洲地方。”   蒋毅是从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升任都察院正印堂官的。   他话一说完,工部尚书王儁便是脸色一紧。   连带着,不远处的户部尚书郁新,亦是心生紧张。   朝廷早就有增设瀛洲四道的打算,并且也早就传出要选择朝中的老臣前去坐镇。   虽说一道方伯,乃是封疆大吏。   可是尚书乃是正二品,布政使不过是从二品。   且不说,部堂大员乃可权责涉及天下,而一道布政却只能行走于一道之地。   王儁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出班开口:“启禀陛下,臣举荐应天府知府邹学玉、凤阳知府丘凤珍为瀛洲四道之二布政。”   一个是京师知府,一个是中都知府,两个都算是高出地方知府半级,寻常往上升迁倒是不至于一步布政。   但现在是去瀛洲那鬼地方。   在如今朝中文武眼里,瀛洲就是比之琼州府更边缘的苦寒之地。   邹学玉和丘凤珍去瀛洲任布政使,所说品级升的有点快,但也说的过去。   而在王儁的心中,则是有着另一份考量。   那邹学玉仗着是心学中人,又与高春风在交趾道同僚多年,在应天可谓是横行霸道,要作甚只消往内阁递一个条子就能准允。   将这人给弄出应天,弄出中原,若是成了,倒是能叫那帮人少一大助力。   至于丘凤珍倒完全是被王儁给捆绑销售了。   京师、中都知府前往瀛洲。   可以说是朝廷对瀛洲四道的重视了吧,而这两人也算的上是朝中能臣了吧。   奉天门下。   朱元璋目光平静,不曾显露出任何的神色。   下方。   已经修养身心许久的吏部尚书翟善,右脚轻轻的向前探出了半个脚掌。   正当这时。   朱高炽却是抢在这位如今在朝中似乎是没有了存在感的吏部尚书前面,走了出来,一路到了文武班列中间。   “臣,税署署正,朱高炽,有本要奏。”   看到老四家的小胖子站了出来,朱元璋的双眼才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你说。”   朱高炽手抱笏板,臣仪无可挑剔,躬身作揖。   “臣以为,王尚书所举荐二人,皆不适宜于瀛洲新设四道事。”   朱高炽的话音刚落,奉天门前文官班列便发出一阵细如蚊蝇的嘈杂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看向这位长得有些憨实,抱着笏板与寻常文官并不两样的燕王府世子。   人人心中惊讶,且伴随着无数的疑惑生出。   这是宗亲要开始参与朝政了吗?   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想到这里,人们心中便是一阵长叹。   这位燕王世子都已经就任税署署正多时,掌管着天下税署税司,间接掌握着那不计其数的税兵。   这位年轻的第三代宗亲,要开始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了吗?   人人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可是对朱高炽而言,却十分的无奈。   邹学玉不能被弄走,不光因为他是心学的人,也不光因为他是熥哥儿亲自安排在应天知府这个位置上。   更因为,自己税署要做什么事情,向来都是现在应天府试行。   邹学玉很配合,因为他和高仰止在交趾道的时候,就一直在做新的事情。   若是贸然换个人上来。   朱高炽觉得自己这单薄的身子,恐怕又要消瘦几分了。   他昂首挺胸,看向站在前面,回过头,目光充满疑惑看着自己的工部尚书王儁。   咱炽爷也要装逼了!   …… 第五百二十章 胖炽的威力   奉天门前。   大明朝的文官们,已经开始联想到了前唐乃至更前的史书。   那时候,皇室宗亲皆可入朝为官,以宗亲的身份赋予官职,在朝堂之上无形中就远高于那些寻常官员。   原本,税署的设立,对于百官们而言,大抵只是相当于为朝廷和皇室催收赋税、收敛钱财的一个地方。   这样的地方,用一用宗室自然无可厚非。   哪个人也没有自己家的儿孙更让人放心。   可是现在,燕王府世子竟然就朝堂之上的官员选任,当着所有在京官员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当众反驳工部尚书王儁的举荐。   这件事情所产生的意义,将完全不同于其他。   人们看向了宫门下的皇帝。   皇帝陛下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的神色露出。   这无疑说明,皇帝对于这位宗亲皇孙参与朝政,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不反对,那就是支持。   这很危险。   朱元璋倒是很喜欢眼前这个老四家的小胖子。   长得就是个憨厚的孩子。   这两年留在应天,为朝廷办事也做的是很有章法,井井有条。   臣子是臣子。   子孙是子孙。   在朱元璋的心中,自家的血脉,永远都比那些追逐功名利禄的臣子来的更加让他信任。   在皇帝身边的皇太子朱标,同样对这位侄儿很满意。   甚至他觉得,若是自家那个整日里折腾的崽,能多一点这个胖侄儿的沉稳,那他真的就是彻底放心了。   不过如今有胖侄儿在朝中,想来往后自家崽也能执政平稳。   朝中若是有事,他们兄弟二人也能相互商议,出谋划策。   宫门下的爷俩心里各自想着事,未曾有开口的意思。   工部尚书王儁的脸却是冷了一些,侧身回首看向身后不远处,这位长得白白胖胖的年轻人。   王儁笑了笑,轻声开口:“署正,邹学玉有交趾道为官经验,今年方才回京述职,转任应天知府。他于地方上,可谓是经验老道。交趾道当初亦是新设,如今去瀛洲为一道布政,可谓是最佳人选。   至于中都凤阳知府丘凤珍,亦是为官多年,牧守中都数载。最是熟稔地方何以稳定,去瀛洲,可与邹知府互相照应,以为助力。”   站在从三品文官队伍中的应天知府邹学玉,脸色平静,只是默默的看着前面,一力举荐自己去瀛洲为一道布政的王儁。   王儁要把他从应天赶走,邹学玉一点都不奇怪。   要知道光是今年自己就任应天知府以来,就已经好几次打了工部的脸。   所有人都知道,应天府正在修建上元门码头和仓储地,同时在挖开上元门码头联通玄武湖的水道。   这事情本该是应天府上报给工部,工部有了一个方案,然后与户部合议出一个合理的钱粮数额,最后才是三个衙门一同报于内阁知晓。   很明显。   邹学玉带着应天府一帮人忙活了大半个月,弄出来的一份《奏请建造上元门码头仓储地及连通玄武湖水渠》,前脚送进了工部衙门的大门,后脚就被王儁给否了。   堂堂京畿之地的知府,邹学玉自然是不乐意了。   他反手就直接给内阁递了个条子。   年轻的内阁大臣高仰止,犹如春风一般的接待了京畿之地应天知府。   双方就在内阁,展开了一场和谐的讨论。   邹知府充分的说明了有关于上元门码头仓储地以及联通玄武湖水渠的修建必要性,以及对京师带来的影响和潜在价值。   高阁老则是详细的翻阅审核了应天府的十万字计划书,当场肯定了应天府永心办事的态度,表扬了以知府邹学玉为首的应天府上下官吏,赞许了应天府为京师百姓谋福利、为朝廷分忧的高度政治觉悟。   商讨过程中,内阁次辅解缙大学士,从旁发言,表示了他对应天府工作计划的高度认可以及支持。   内阁大臣、大都督府都督、魏国公徐允恭,则是在表达了自己对京师防务的担忧,并在得到充分解释之后,亦表达了支持的态度。   最后,那十万字的计划书,就交到了内阁首辅任亨泰的手上。   内阁针对应天府的工作计划,做出了部分的批红修改,最终达成阁议一致,呈交于圣前。   应天府,或者说是邹学玉。   在刚刚上任的这件事情上,狠狠的打了工部尚书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直直的冲着王儁的脸抽过去的。   最后,王儁还要笑着脸接下内阁发下来的要求工部协办应天府的公文。   不论是邹学玉的政治立场,还是双方早就接下的梁子。   这个时候,王儁有个能将邹学玉赶走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而且名义上,他还是在为邹学玉升官出力。   邹学玉无话可说。   涉及自己的任用,他说不出来话。   但朱高炽却早有准备。   奉天门前。   朱高炽轻咳一声。   “王尚书难道不知,应天府如今正在为了日益繁忙、拥挤不堪,不堪使用的龙湾码头而苦恼。整个应天府上至知府,下至皂吏,日日都泡在上元门那边,就是为了能早日将上元门码头给建成,缓解京师货运压力。   此等紧要时刻,何以能将邹知府调离应天知府?   这几年,朝廷各处用兵,仅应天一地,便有内库、户部仓、武库,南北用兵,钱粮海了去的调运。   天下四方商贾往来,海外夷商通航。   上元门码头一日不建成,应天城只怕到最后就要被堵的水泄不通了。   王尚书是要置京师畅通于不顾?还是要让朝廷因为道路、码头堵塞,而就此停摆?”   这几年的应天生活,尤其是在朱允熥身边待的久了,教会了朱高炽一个很重要也很关键的生存法则。   那就是但凡是要怼人,就要扯上一面最大最大的旗帜,一开口就压住对方。   你王儁是不是要让京师堵塞,皇帝都出不了家门?   这个罪名直直的,不加掩饰的扣在了工部尚书王儁的脑袋上。   人群中,一阵低沉细微的倒吸凉气。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憨厚的燕王府世子,一出口竟然如此犀利。   王儁张张嘴,刚想要反驳。   可是朱高炽却完全不给他开口反驳的机会,继续沉声道:“再说那中都凤阳知府丘凤珍,不久之前凤阳城方才出了白莲教藏匿之事。皇太孙宽仁,只是将其调离知府之位,暂带于北巡队伍之中。   陛下今岁开春有旨意,太孙离京,所在之地文武皆尊太孙教令,一应官员任免皆由太孙定夺。   朝廷赏罚分明,如今稍作惩戒丘凤珍,何以不足月余,王尚书便要让其就任一道布政之高位,做那一方封疆大吏?”   奉天门前。   所有人都好似看到,一口黝黑黝黑的大锅从天而降,严丝合缝的重重扣在了王儁的头上。   结党营私!   燕王府世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却无声胜似有声。   这个时候皇太孙还在惩戒凤阳知府丘凤珍,你王儁就要给人家弄到瀛洲去做那封疆大吏。   这可不就是在为对方腾挪位置,还顺带着让对方坐上帝国核心官员的行列?   这不是结党营私还能是什么!   朱高炽仅仅是两番话,就已经怼的王儁开不了口,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的。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往日里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燕王府世子,竟然会有如此犀利的言论。   自己一个朝会的功夫就成了打压异己、结党营私的大奸臣了?   门洞下,朱元璋几乎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纯良的皇孙,竟然看到了几分那个混小子的样子。   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朝会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所有人,对刚刚有着一番犀利言论的朱高炽,都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位即是宗室,又是将来的燕王继承人,更与皇太孙有着深厚的情谊。   将来的朝堂之上,这位恐怕将会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存在了。   最近一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的吏部尚书翟善,终于是从班列里走了出来。   他到了王儁的身边,却拉开了一点距离。   翟善回头看向朱高炽,笑道:“署正于王尚书推举二人有不同意见,不知署正心中可有举荐之人,堪任瀛洲四道三司主官?”   王儁的眉角跳动了一下。   他望着明显刻意和自己拉开距离的翟善,心中不由的生出一丝担忧。   这老倌儿是要搞事啊!   果然,朱高炽这时候已经接过话:“翟尚书抬爱,您是大明朝的天官,执掌吏部,于天下百官自然是最了解的。若论瀛洲四道三司主官选任之人,恐怕翟尚书才是最有资格说话的。”   王儁快要晕过去了。   这小子夸赞翟善的时候,还不忘又嘲讽自己一遍。   朱高炽目光滴溜溜的转了转,这时候谁要是有怨言,那就是不打自招,自己找上门的。   翟善笑了笑。   这位宗室世子,不光逻辑严密,言语犀利,为人处世也点滴到位。   他开口道:“举朝官员数万,大多都是能臣干吏,忠良之臣。只是瀛洲四道三司主官选任,却要慎重。毕竟乃新政之地,便是如今瀛洲原有百姓日益稀少,却仍要防备动乱滋生。   如此,便要朝廷派遣重臣前往。   而瀛洲四道亦属战后之地,地方上民生凋零,百废俱兴,尚需重新建设。如此,更要精通此间事务之人。   瀛洲四道远离中原,渡海而去。钱粮耗损巨大,又有朝廷所有几处金银矿藏,出入数额巨大。朝廷亦要有精通此处之人,前往坐镇,为朝廷稳定税赋岁入。”   吏部尚书一番长篇大论,却偏偏就是不说自己认为谁更适合去瀛洲四道。   可他不点名,却又已经将这个名单给缩小到了足够小的一个范围内。   朱高炽在众目睽睽之下,眉头皱紧,陷入到一阵沉思之中。   王儁看了看翟善,又目光幽幽的盯着朱高炽好一阵,直到自己忽然后背开始发毛,心中大呼不妙的时候。   朱高炽已经是抢先开口:“陛下!臣以为,瀛洲四道三司主官,当以工部王尚书、户部郁尚书为首推!四道可另选官员委任,四道之上可设瀛洲巡抚衙门,总领瀛洲四道事务。”   翟善已经默默的低下头,藏在嘴角下的,是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容。   王儁一阵头晕,自己刚刚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果然还是出事了。   而户部尚书郁新则快要暴起,将这王儁给暴打一顿。   就是这厮好死不死的,非要将那邹学玉给赶出应天府。现在可倒好,让翟善和朱高炽两人打着配合,就要给自己和这厮一并发配到瀛洲去。   然而,不等王儁和郁新开口。   这边的翟善已经是在朱高炽说完之后,就立马接上话:“巡抚……我朝倒是不曾有过。”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已经脸色阴沉的郁新和王儁两人,不由的抬起头看向他。   这老倌儿是良心发现了?   可是下一秒。   翟善又道:“陛下,臣记得。巡抚一职最早可追溯至南北朝。   延和元年,来大千追随北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太武帝颁布诏书,任命来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   景明元年,北魏宣武帝则因为北镇发生饥荒,派遣兼侍中杨播巡抚赈恤北镇。   前唐更有设立巡抚使一职,狄公于武周一朝,便以工部侍郎兼任江南巡抚使。”   这位最近自觉备受冷落的吏部尚书,还是在一个最恰到好处的位置闭上了嘴。   奉天门前多了两张黑脸。   王儁和郁新几乎是要气得吐血。   不说南北朝时。   就说武周一朝,那狄仁杰都干过江南巡抚使的差事。   他们两个人,能和狄仁杰一比吗?   翟老倌儿什么话都没说,但什么话都说了!   当真可恶!   这时候,兵部尚书茹瑺亦是出班:“启禀陛下,臣以为瀛洲乃新政之地,朝廷设四道固然是因我朝体制。然新征之地不同于中原,瀛洲四道皆为一地,可暂于四道三司衙门之上,设巡抚衙门,暂为朝廷总领瀛洲。待日后,瀛洲四道日渐稳定,亦可裁撤瀛洲巡抚衙门。”   朝中,两位尚书都出声表态了。   另有一名宗室世子从旁出力。   大多数官员,都知道这件事情大抵是要定下来了。   瀛洲巡抚衙门是高于四道三司衙门的,如此一来,不论是王儁和郁新最后去没去就任巡抚一职,亦或是旁人,都不算是贬谪。   现在,如果内阁再出声支持。   这件事必然就是板上钉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几分笑意、几分暗讽,从王儁和郁新两人的身上扫过,投向了奉天门前,离着皇帝最近的那几位内阁大臣。   …… 第五百二十一章 新政反对派出手了   今日朝会上的内阁成员是不满编的。   而实际上在京的内阁成员,始终都是不曾满员的。   文官这边,以首辅任亨泰为首,解缙、高仰止为辅,三个人如今高仰止已经随着朱允熥出京北巡。   武将那头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满员在京过。   一开始,朝廷敕令魏国公徐允恭、凉国公蓝玉、西平侯沐英为武英殿大学士,入值内阁。而除了魏国公徐允恭之外,蓝玉和沐英当时一直是领兵在外的。   便是直到现在,蓝玉和沐英都不曾回京,没有一天是真正履行内阁大臣的职责。   随着内阁制度建立接近一年之久,内阁的属性和特征也渐渐地明确起来。   内阁大臣代表着皇室的意志,维护君王的威严,但在一定程度上又起到了平衡中和皇家和臣子之间的矛盾冲突。   凡内阁大臣,并没有专门的官阶品级。   一切都是依照原本的官阶品级,加以内阁大学士的头衔,入值内阁,参与帝国军政要务,掌握票拟百官奏章的权力。   对于现如今的帝国朝堂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尝试的了。   一个巡抚衙门,权责不过涉及瀛洲四道而已。   设立与否都无关重要。   相比之下,权责涉及整个帝国的税署都运转了数年,没有什么新事物是不可接受的。   只是,让六部之中的户部、工部尚书去往瀛洲巡抚衙门,却是一件需要考量的政治问题。   徐允恭抱着笏板,双手兜在一起。   这件事情不关大都督府的利益,就算是瀛洲四道多出一个巡抚衙门,东征大军照样还是归属大都督府调派指挥的。   于是,在京的三名内阁大臣之一,选择了闭嘴不言。   解缙盘索了半响,目光若有若无的看了眼今日出班屡屡反驳王儁的朱高炽。   既然邹学玉现在能继续留任在应天知府位置上,那他也没有必要再站出来说话了。   免得自己到时候也被扣上一个师生连手,结党营私的罪名。   最终,在问题到达皇帝面前之前,就只剩下任亨泰一人了。   任亨泰抬头望了一眼宫门下的皇帝陛下和皇太子殿下,随后微微转身侧目看向出班的王儁,在其身边拉开距离的吏部尚书翟善,以及站在班列里的户部尚书郁新。   他对王儁、郁新二人没有太多的观感。王儁是个蠢人,至少在今年多次公开场合下,他充分的展现了自己的愚蠢。   倒是郁新,虽然在朝堂上的立场不同,但本事却还是有的。   若是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巡抚瀛洲四道,即便是以尚书官衔兼任巡抚,可他二人一旦离京,朝廷势必要重新安排新的两部尚书承担部事。   而现在的户部和工部,所有人都知道,哪些人是受到皇室看重的。   如文华殿行走、户部侍郎夏原吉,大匠官、工部侍郎张二工。   一旦王儁和郁新离开应天城。   任亨泰相信,要不了多久夏原吉和张二工两人,就会接到升迁两部尚书的旨意。   夏原吉当初与解缙一同都是文华殿行走,张二工是太孙殿下一手提拔上来的。   恍惚之间,任亨泰忽然发现,如果事情当真这样发展,帝国朝堂之上,从内阁到六部,超过半数的官员都将是心向太孙殿下的。   从任亨泰的私心而言,他对皇太孙朱允熥这几年的改变,保持着高度的肯定和认可,以及掩饰不住的赞许。   但在此之上,却还有一个更严重,且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到的点。   那就是皇帝健在,眼看着照旧龙马精神。   而皇太子也正值壮年,虽然前几年出了那场事,可这几年也算是慢慢的恢复过来。   在这个情况下,皇太孙在朝中的力量却已经大到不得不让所有人都认真对待的地步,将来皇室内部的继承和权力的分配又会引发怎样的事情。   任亨泰在自己的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他最无奈的是,这样的局面还是皇帝和太子亲手推动的。   但凡是一想到陛下赐下的那道太孙出京权同皇帝的旨意,任亨泰就觉得自己一阵阵的犯晕。   自己能确定皇太孙的品行和秉性是纯良的。   可是眼前,今日朝会之上,那些站在太孙一方的文武大臣们呢?   在任亨泰的眼中,如今大明那最高处,立着三个太阳。   那是早晨的骄阳,是正午的烈日,是旁晚的夕阳。   清晨的骄阳总是充满了希望。   可旁晚的夕阳其实也是炙热的啊。   谁能保证,他们就会一直处在固定的位置上吗。   首辅很头疼。   可是身后,官员们的目光正在盯着他,前面皇帝和太子也在等着自己开口。   任亨泰想要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最后却无可奈何的开口道:“臣以为,瀛洲四道可设巡抚衙门,左右巡抚共同总领四道政务。”   首辅说完话便很干脆的闭上了嘴。   瀛洲本就不大,之所以要设立四道,完全是为了分化瀛洲本土原来的文化和制度。   在四道之上设立巡抚衙门,也方便朝廷管理瀛洲。   只是,他却没有说朝廷该如何选任这瀛洲巡抚衙门左右巡抚的人选。   问题最后还是被踢到了皇帝面前。   朱元璋手指轻轻的敲着椅子,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奉天门前的文武大臣。   他笑了笑,缓缓开口:“瀛洲新征,不似交趾自古便为我中原统御。方年,前元欲驾船东出征讨瀛洲,却横遭风暴,无疾而终。   今次,大明得天庇佑,延中原正统。将士东出,平定瀛洲,收为疆土。当设四道三司衙门,四道之上宜设巡抚衙门总领地方。   东征十数万兵马屯驻瀛洲,巡抚衙门当有革新复建瀛洲之能臣。   朝廷官员各司其职,事有不同,权则不同。瀛洲巡抚衙门左右巡抚,当以工部、户部尚书东出兼领,加太子少傅、太子少保衔,暂领瀛洲四道民、法、刑、赋、税事。   宜早稳定瀛洲四道,化为我中原疆域,使我中原子民畅通往来,咸使布告中外,宣威大明。”   在皇帝一旁的朱标默默一笑。   老爷子不光是拍板子定下了瀛洲巡抚衙门左右巡抚的人选,还顺带着嘲讽了一遍早就死去的前朝。   而奉天门前的王儁和郁新二人,齐齐的心中一个咯噔。   完了。   皇帝最终还是选择了将他们赶出应天。   那太子少傅、太子少保的虚衔不过是一个安慰罢了,实实在在的是他们要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的位置上挪开屁股让于其他人。   而他们两人,则只能是灰溜溜的被赶到东海之外的瀛洲四道上面去,远离中原,远离朝堂。   甚至于,都不知道归期何在。   只是哪怕王儁、郁新心中多么的不乐意,在皇帝面前却不敢有半分的迟疑。   甚至郁新还快步走出班列,站在了王儁身边。   两人脸上露着惶恐,整齐的挥袍跪拜在地。   “臣领旨,谢恩。”   事情按照自己的设想在进行着。   但朱高炽却还是目光皱紧,淡淡的看向最开始提出这桩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   他原本就是是工部侍郎,算起来和王儁也是一处为官许久。   不可能突兀的提出瀛洲四道三司官员任用,顺带给王儁送去瀛洲的。   而且今天本该是有关河道事故一事的问题,为何到现在都没有提出来。   虽然将王儁和郁新两人给弄去瀛洲,也保下了邹学玉,可朱高炽心中却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反倒是生出了一丝不安。   严格算起来,他们今天可是一次损失了两个帝国尚书的位置。   正当这时,解缙却是忽的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瀛洲增设四道,南方亦是接连开辟疆土,四方军国大事日益趋多,朝政繁杂。文渊阁如今在阁之人,不满员,事难行。臣奏请陛下准允填补文渊阁阁员,为国朝军政畅通确保无误。”   朝廷刚刚走了两个尚书,空缺出来的位置还没有填补上。   这个时候,解缙忽然当众提出希望能增加内阁成员人数。   一时间,奉天门前百官顿生惊讶。   试问若是他们身处文渊阁,做那内阁大臣,就算是忙的脚不着地,夜夜回不了家门,也绝不会想着要和陛下奏请增设内阁成员人数。   这是给自己分权啊。   就连已经心灰意冷,想着去到瀛洲之后该如何过日子的王儁、郁新两人,也皱起眉头。   朱元璋向前一步,盯着解缙看了几眼,随后终于是缓缓的坐在了椅子上。   他轻声道:“内阁可曾议过,是何定论。”   任亨泰亦是有些不解,这事情解缙事先就没有在内阁里与他们说起,纯属对方今天突然提议。   只是皇帝问内阁的意见。   任亨泰身为首辅,不得不再次出口:“陛下,内阁原定六人。因凉国公、西平侯长期领兵在外,内阁始终只有四人。而今,小高阁老随太孙北巡,文渊阁仅剩三人。解学士所言,阁内军政诸事日益繁多,确也可增进阁员。”   说完之后,任亨泰双手兜在一起,眼底生出疑惑。   当下里他又想不明白解缙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只是对方都这样说了,自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不妨事。   次辅提议,首辅附议。   翟善立马是眼前一亮。   放眼整个朝堂,若这一次真的要增进内阁人数,自己这个吏部尚书,怎么看都是有资格进的。   朱元璋沉吟着,侧目看了太子一眼。   刚刚才坐下的朱标,则是目光深邃的望了一眼解缙。   心中盘算了一番后,朱标嘴唇微微的动了两下,吐出两个字来。   “吏部。”   朱元璋哼哼一声,挥了挥手,朝着宫门前百官朗声道:“允。朝廷公正,选官取材,皆有章法。内阁总领军政票拟,俺总要选朝中的忠良之臣入阁。翟善履任吏部天官年久,众卿合议可否为允妥之选。”   朱高炽眨眨眼,自己忽然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局面了。   解缙是脑子坏了,竟然要放翟善入阁吗。   他难道不知道翟善是吏部尚书,一旦入阁,手中还掌握着吏部的部事,在内阁中就算排位低于他,可权力却远比他要更大。   翟善已经是心中狂喜。   原本未曾有内阁的时候,自己堂堂吏部尚书,可以说是举朝最显赫的人。   可有了内阁之后,自己这个吏部尚书,干的是真憋屈啊!   现在自己终于是等来了入阁的机会了。   他不由躬身:“臣谢陛下隆恩。”   说完之后,他便微微侧目环顾四周,倒是要看看会有哪些人在这个时候出声反对他入阁的事情。   良久之后,整个奉天门前都无人出班反对吏部尚书翟善增进文渊阁的事情。   朱元璋点点头:“都没有要说的,那即日起,翟善便入文渊阁当差吧。”   翟善深吸一口气,跪在了地上。   “臣,叩谢隆恩。”   随着翟善入阁一事确定下来,官员们心中也多了些新的考量。   户部和工部要换人,吏部进了内阁,这朝廷又要有些不一样了。   而正当此时。   在内五龙桥南边,却是传来一声。   “臣,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有本要奏。”   六科言道的官。   这一声,将奉天门前诡异的局面打破。   没人知道工部都给事中冀凯这个时候是要说什么。   只是孙狗儿在看到皇帝陛下点头之后,便踮脚看向五龙桥南边。   “传冀凯上前。”   班列两侧的内侍将大总管的话一路传到了南边。   少顷,在众人的注视下。   面有胡须,脸颊方正,穿着一件绿袍的工部都给事中冀凯,已经是出现在奉天门前。   “臣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有本要奏。”   冀凯手抱笏板,跪在宫门前。   朱元璋眯着双眼,抬抬手:“说。”   冀凯抬起头,环顾四周,望着周围满场红袍,脸上微微一笑。   “臣弹劾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及总督衙门上下官员。   弹劾河南道布政使司布政使裴本之。   弹劾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高于光。   弹劾河南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于马。   弹劾河南道、直隶道境内一应涉及河道事务之官员。   臣请陛下严查有关涉案官员,明正典刑,彰显朝廷公允!”   ……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八大罪   静。   安静。   奉天门前,好生的安静了起来。   一个七品的工部都给事中,竟然在奉天门大朝会的时候,当着皇帝、太子,还有满朝公卿的面,弹劾了数位朝中重臣、封疆大吏,以及数不胜数的地方官员。   有人开始将脑袋转向后面。   不知道这个冀凯,有没有提前在宫外备上一副棺椁。   好奇之余,人们开始等待着这位工部都给事中弹劾的理由。   任亨泰在冀凯口出无数弹劾之时,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   身为首辅,他竟然不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都给事中竟然敢在今天弹劾那么多的朝中重臣。   任亨泰冷哼一声:“冀凯!尔是要祸乱朝堂吗!六科言道虽有规谏稽查之权,却只于本部事。尔累劾四位国家重臣,无数朝堂干员,意欲何为!你是要在陛下面前,胡乱掀起弹劾之风吗!”   六科给事中的职权在大明会典之中,有着详细的划分。   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辅佐皇帝处理军政奏章,纠察六部本部事务。享有科抄、科参、注销之权。   其中注销之权,则是指朝中圣旨与奏章每日归附科籍,每五日一送内阁存档备案,有司衙门在规定时限内奉旨、奉命处理相关事宜,由六科核查进度,进行五日一兑消的职责。   从以上而言,如今的六科更像是内阁下属的一个分支,且各科都给事中、给事中只对本部事务拥有权限。   任亨泰身为内阁首辅,冀凯则为工部都给事中。而他这个首辅,竟然不知道冀凯会在今日要弹劾河道总督大臣、河道总督衙门、河南道三司衙门堂官,以及一众负责治河事务的地方官员。   冀凯这是对着自己的这张老脸,重重的打了一个耳光。   即便任亨泰这位帝国第一任首辅,向来以随和宽厚著称。   可此刻,首辅也怒了。   然而。   今日里最先挑开议题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却是再一次出班。   蒋毅抱起双手,冲着任亨泰拱了拱手。   随后他便轻声开口:“任阁,虽然朝中先前早有议定,御史言官不可捕风捉影,须有确凿证据方可弹劾。但今日,冀都给事中也才只说了弹劾之人,尚未说明弹劾之由。任阁何以如此反应,下官非是质疑任阁。然任阁如此,倒是会让有心之人觉得,任阁这是在陛下面前,堵塞言路。是与陛下不忠?还是于任阁有异心?”   任亨泰望着侃侃而谈的蒋毅,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最后更是双眼一缩,眼角不断的跳动着。   这些人竟然开始攻讦自己了!   任亨泰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今天的朝会竟然会有冲着自己来的时候。   正当他心生怒火,将要开口呵斥之时。   一直未曾回到班列的朱高炽,则是重重的咳嗽了几声,随后在人们不悦的目光下,露出歉意尴尬的笑容。   当人们以为他要退回去的时候。   朱高炽却是上前了几步,在冀凯迟疑的注视下,在蒋毅不解的目光中,他抱起双手朝着任亨泰拱了拱手。   而后朱高炽向着一侧挪动脚步,将自己暴露在老爷子和大伯眼前。   朱高炽目光淡淡的看向工部都给事中冀凯:“科道掌稽查弹劾之权,此乃朝廷体制。只是,都给事中莫要学那宋人,弹劾朝中官员,不论大小,还是得要有确凿证据方可。本朝非是前宋,无党争。科道有稽查弹劾之权,可若是所弹之人无罪,科道是不是就有错了?”   朝中官员有错,那不叫错,那叫罪。   有罪,自然有国法惩治。   蒋毅眉头皱紧,他在一旁望着这位今日里频频出声的皇室宗亲,心中有着无数的疑惑。   若说税署署正的位置,却也可以在朝会上发言。   而在此之上若是在加上一个宗亲的身份,这就让大伙需要慎重对待了。   任亨泰经由朱高炽这么一插嘴,心中的怒气倒是小了一些,只是目光仍是冰冷的盯着工部都给事中冀凯。   若是这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定然要用一用帝国首辅的权柄,将这厮剔除出帝国官员队伍。   奉天门下,朱元璋斜靠在椅子上。   皇帝的双眼平静的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今天从一开始到现在,其实都是在为了这一刻铺垫。   朝廷公正,赏罚分明。   所为的就是这一个准则。   冀凯避过任亨泰那审视的目光,振动衣袍,回过身面朝着奉天门下的皇帝和太子躬身作揖。   “臣弹劾之人,皆有证据,皆为国朝不容之罪!”   “臣弹劾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身负皇命,皇恩眷顾,却不思治河,致使河道发生事故,死伤无数,此乃一罪。”   “臣弹劾河道总督衙门有司官员,执掌大河安澜之事,枉顾皇命,主官施政偏颇,不知纠错,不知上告朝廷,此乃二罪。”   “臣弹劾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其于岁内,由一县县令骤升一道方伯,奉旨协办治河事务,却坐视河道发生事故,有渎职失察之过,此乃三罪。”   “臣弹劾河南道按察使高于光,其履任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以来,不知稽查河道事务,于河道总督衙门多有遮掩,放纵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肆意而为,最终酿成大祸,此乃四罪。”   “臣弹劾河南道都指挥使于马,河南道都司卫所,有守土之责。河道溃败,河工、百姓伤亡惨重,河南道都司事先从未有驻堤之人,亦无防备,此乃五罪。”   “臣弹劾涉及治河一应官员,上下沆瀣一气,枉顾皇命,肆意而为,目无王法,目无君主,此乃六罪。”   “朝廷调拨钱粮无数,耗费物料海量,动用河工百万计。一次事故,朝廷百万钱粮亏空,置国帑如私物,不计国库艰难,此乃七罪。”   “河道总督衙门及有司衙门,借治河之事,迁徙两岸百姓数十万,征辟土地不计其数,名为治河筑堤之用,却未见河堤尽数筑造,或有隐蔽,或为私利,此乃八罪。”   朝会之上,冀凯一口气历数有关河道事务的八大罪。   几乎是将所有涉及其中的人,都给批到了祸乱国家的位置上。   然而,他所言的也确确实实都是本身就存在的事实。   只是有时候不论原因如何,从另一个角度都能有另一种分析。   就如今日的工部都给事中冀凯一般。   而他在历数治河官员八大罪之后,却是不停。   只是换了气。   少顷,冀凯便忧心忡忡道:“治河乃国策,能将大河安澜更是我中原千年以来的梦想。朝廷如今岁入多了些,陛下圣明、太子贤德,调拨钱粮治河。   本该是受命官员鞠躬尽瘁,勠力攻坚,不负皇命,定黄河、安民心,方才是忠君之道,方才是国之肱骨。   河道总督衙门设立愈年,寸功全无,事故不断,隐蔽无数,上下糜烂。   河无清,民心乱。   陛下,此乃国之危局之际,奸佞生,社稷危。当以重典,明正典刑。朝廷赏罚分明,公正公允。   若叫有司治河官员逍遥法外,何以叫天下臣民信服?   臣请陛下严惩有司罪官,以正朝堂风气!”   冀凯的声音很是响亮,且夹带着浓浓的悲切。   在这空旷的奉天门广场上,在这内五龙桥前后,不断地回荡着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朱高炽从侧目以对,到转身正视。   他这时候才看清楚,这冀凯是有备而来的。   朱高炽的目光在文官的班列里搜寻了一遍,不知道冀凯之后,又会有什么人跳出来。   他的念头刚起。   在内五龙桥那边,便又是一道嘹亮的声音响起。   “臣,吏部都给事中魏樊,附议!请陛下严查严惩!”   “臣,户部都给事中……附议!”   “臣,吏部都给事中……附议!”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官员,在内五龙桥南边高声附议。   脚步声不断的响起,传到了奉天门下。   这是那些附议的官员走出班列,在远处跪地附议弹劾的动静。   很快,这股附议弹劾的风潮便传染到了内五龙桥北边,奉天门前。   “臣,附议!”   “臣,附议!”   最后,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王儁,亦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的站了出来。   “他们这些人真的是永远都不记得打?”   武将班列头前,汤醴双手兜在袖中裹着笏板,颇有些无聊的冲着那些出班附议的文官们撇撇嘴。   在他身边的常森冷笑一声:“那冀凯所弹劾的都是看得见的事情,只是事情到底如何,没人能说得清。他这也算是据实而言了,所以这帮人才会一个个都跟着跳出来。”   “为了新政?”   汤醴目光微微缩起,看着已经只等圣旨到了就要去瀛洲那鬼地方赴任的郁新和王儁二人。   就算是如此,他们两人也旗帜鲜明的对冀凯的弹劾表示附议。   常森点点头,幽幽道:“新政挡了很多人的路啊,所以这门路就都走到朝中来了。”   “陛下大抵要动刀子的。”汤醴脸上露出一抹期待。   常森却是摇摇头:“还没到陛下动刀子的时候,没看到今天燕世子都出面了吗,这事恐怕还是会由燕世子出面压下去。”   汤醴脸上很自然的露出一抹怀疑:“燕世子……”   常森转过头看向汤醴,笑了笑:“放心吧,燕世子和殿下情谊深重。这次殿下北巡为何没有如往常一样带上燕世子?现在看,大抵就是为了让燕世子留在京中,替他防备如今这样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汤醴闭上嘴思考了一阵,不由看向奉天门下那个总是昂首挺胸在上直亲军卫干着千户官事情的另一位宗亲。   忽然,汤醴的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只是很快就被他驱赶走。   而就在这时。   果然如同常森所言,场中的朱高炽竟然是当众冷笑了几下。   “署正为何发笑?”   冀凯拥有着所有出身科道的官员特性。   傲慢,自大,且目中无人。   朱高炽又是冷笑了一声,看着冀凯,在周围百官的注视下,他竟然是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不能笑?”   冷。   奉天门前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而后,在武将班列里便传来了一阵爆笑声。   “哈哈哈哈!”   “大明律可没有规定,大伙不能笑的!”   冀凯脸色铁青,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在陛下面前被当众羞辱。   他重重挥动衣袍,冷着脸盯着朱高炽:“燕世子今日若是不说出个道理来,下官定然是要在陛下、太子面前,往宗人府去,告一个明白!”   此人当真歹毒。   冀凯一句话说完,诸多人心中便对其多了一份认识。   解缙则是摇摇头默默底下眼睑。   身着从三品红袍的应天知府邹学玉,从班列里走出,冷眼看着冀凯,沉声道:“冀都给事中,陛下和太子可就在这奉天门前。署正不论如何,恐怕也不是你们工科可以置喙的吧。”   朱高炽当即回头,冲着邹学玉挑了挑眉。   不枉自己先前力保你这位邹知府。   而后,朱高炽便转回头看向冀凯,目光里带着些嘲讽。   本世子一没犯法,二不是你们工部的人,你个工科的言官,能管得到本世子?   冀凯被气的五脏生疼,却有无可奈何。   朱高炽这时候却是好整以暇。   他甚至是当着冀凯的面,抖了抖双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   随后,才又一次上前几步。   这时候的朱高炽已经是到了冀凯的身边。   他只是淡淡的扫了冀凯一眼,便立马将眼神看向郁新、王儁,以及奉天门前那些附议的官员们。   朱高炽再一次的发出冷笑。   “都给事中当真是神人也,居应天,竟然也能知晓千里之外那么多人每天都在做什么。”   “竟然能给这些人,网络出八大罪来。”   “河道总督大臣何以失职?河道总督衙门官员何以渎职?河南道三司官员,涉及河务有关官员,何以上下沆瀣一气?朝廷的钱粮,两岸的百姓、田地,何以会有被贪墨霸占之事?”   朱高炽一连逼问,两脚则是一步步的逼向冀凯。   当两人只剩下几步距离,朱高炽停了下来。   他再一次的冷笑着。   “都给事中拿不出治河官员渎职失职失察的确凿证据,可本官却能拿出他们勤恳做事的证据,一条条的可以供都给事中好生的翻阅几日,也算作是帮本官补阙、拾遗!”   朱高炽说到最后补阙、拾遗这两项属于六科言官分内职责之事的时候,脸上满是暗讽。   冀凯被朱高炽的这番举动给弄得有些忐忑起来,他支支吾吾的低声道:“你……你有什么证据……?”   朱高炽双眼一竖,转身先是朝向奉天门下的老爷子和大伯躬身作揖。   随后,他便转身看向南边。   “来人,给东西都搬上来!”   …… 第五百二十三章 打脸来的太快   因为朱允熥的种种算计,被动减肥瘦身之后的朱高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燕王朱棣的个子并不怎么高,或者说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但朱高炽的身形,却明显要比父辈高上不少。   而原本浑身肥肉,低头不见脚尖的他,现在手压着腰带,那张肚子便几乎是被遮挡的看不见。   方正大脸上,因为肥肉的消去,五官也好似是被放大,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朱高炽站在奉天门前,一声高喝,叫人去了东西过来。   他昂首挺胸,虎背熊腰,声如洪钟,挥斥之间好似一员猛将立于阵前。   朱高炽也算得上是这皇宫里的贵人之人,身为宗亲,他一声而下,朝会上的内侍便立马往内五龙桥南边过去。   脚步声愈发的密集往外而去。   奉天门下,朱元璋微微眯起双眼,侧目看向一旁的太子。   “老四家的今天倒是不再藏拙了。”   朱标颔首,目光淡淡的扫向前面的那位侄儿,轻笑一下,低声道:“为兄为弟,兄弟和睦。熥哥儿如今北巡在外,炽哥儿与他情谊深厚,这时候定是不能让朝中的人借河道事故攻讦新政。”   朱元璋默默点头,视线看向今日第一个当众借河道事故挑起新政矛盾的工部都给事中冀凯。   他很清楚,即便自己作为帝国的皇帝,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认同自己的意志。新政的推行有追随者,自然也会有反对者。   皇帝是公允的。   公允到必须要容忍有反对者存在。   而在奉天门前,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位执掌着清查征缴天下赋税之地税署的年轻燕世子,等着他那即将要被拿过来的证据。   汤醴瞧着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的工部都给事中,自己却是默默一笑,侧目看向常森:“这位的手法,倒是与殿下的颇有几分相像。”   常森回过头,脸上带着一抹莫名的笑容。   看得汤醴一阵发愣。   常森这时候方才幽幽说道:“你又怎知,这些不是殿下提前就交代过的?”   汤醴眨眨眼,严格来说,皇太孙还是自己的侄女婿。   常森耸耸肩:“咱们那位太孙殿下啊,那可是能亲自领兵上阵的。料敌于先的事情,不过是为帅者的本能。”   汤醴微微眯眼,仔细的想了好一阵,随后才低声道:“我觉得,事情恐怕还不止这么简单。”   “哦?”   常森看了眼汤醴,又转头看向立于众人视线下,却处之泰然的朱高炽。   在一阵寂静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再次从五龙桥南边传了过来。   转瞬,满场文武之间税署的人已经是抬着一只只的箱子到了眼前。   哐哐哐。   那一只只箱子被放在地上,发出闷响声,显得颇是沉重。   东西终于来了。   朱高炽踱步到了一只箱子前,却未曾打开,而是拍拍箱子,看向周围的朝臣们。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很纯良。   “诸位对税署,想来也有不少了解和形象。”   此话一出,奉天门前便顿时响起一阵低笑声。   如今有关税署的话题可是一直居高不下。   而有关于税署的种种风闻,更是从来都不会少的。   “税署,开门!”   便是这句话,可是叫地方上无数人闻之胆寒。   甚至是到了能叫缙绅哀嚎的地步。   便是再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但凡是见到税署税兵上门,喊出这句话,都得要想一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拖欠了朝廷赋税。   连带着,还得想想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   在某一部分人心中,税署已经是和锦衣卫那帮朝廷鹰犬一般无二了。   朱高炽也不解释,只是自顾自的笑了笑,继续道:“只是诸位或许不知,税署有那么多的风闻之外,却也比诸位更了解地方上究竟是怎样的。”   说到此处。   朱高炽转身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冀凯。   他收起脸上的玩笑,沉声道:“给事中弹劾河道官员及河南道三司官员,这是于公而言,一切都有待商酌。只是,给事中言称河道两岸田地,尽数为河道官员及地方涉及河务之官员所侵占私吞,本官却是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冀凯没有想到,朱高炽不为潘德善、裴本之这些人开拓,反而是抓住自己最后说出的几条弹劾来说事。   他当即开口:“我……本官只是……本官乃是据实推断。工部接到的奏章上,河道也确实占了两岸不少田地。”   朱高炽冷哼一声,锋芒逼视着冀凯。   “给事中又可否知道,这些被占田地都用作什么了吗?”   他不给冀凯开口的机会,已经是反手打开箱子。   朱高炽从箱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账簿,举起摇摆着对冀凯说道:“税署执掌天下赋税征缴一事,兼协清查田亩,在这一过程中,税署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不知道给事中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税署的账簿!   冀凯双眼闪过一丝慌乱,心中也多了些不安。   除了税署,没人清楚那些账簿上到底都记录了什么。   就连奉天门下的朱元璋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老爷子歪头看向太子:“炽哥儿他们税署都发现了什么事情?”   朱标端坐于椅子上,目光平静。   望着老四家的侄儿正拿着税署的账簿,一步一步的缓缓靠近那工部都给事中冀凯。   朱标低声道:“税署掌天下税赋数额核定,催缴拖延亏欠税赋。地方上……直隶一带,如今各府县皆有税署分税司。乡里之间,也有税所正在取代原本粮长一职。他们大抵是能掌握不少,我等先前不曾知晓的东西吧。”   朱元璋低笑了一下,眼神幽幽的看向面前已经到了冀凯眼前的胖孙。   噔。   冀凯向后退了一步。   他总有种眼前这位貌似憨厚、表情纯良的宗亲署正,恐怕要让自己今天在朝会之上出丑的感觉。   朱高炽目光淡然的掠过冀凯的脸庞,将手中举着的账簿拍在手心。   “税署受皇命,总理天下税赋数额核定。皇明洪武二十八年,税署设河南道分税司,于大灾之年,朝廷赈济之时,并行厘清河南道税赋数额之田亩数额核查。”   “河南道沿河两岸六府共计八万七千三百二十四亩水浇地,因属于河道总督衙门划定治河范围,暂由河道总督衙门迁移其上百姓。   除因堆料、筑堤等事而无法耕种之地,余数皆由河道总督衙门招募百姓耕种,以收成充入河道总督衙门治河款项。暂管八万余亩田地,折算成银兑付百姓。”   潘德善治河,要修筑层层堤坝,黄河沿岸的部分田地,自然是要被划到施工范围内的。   这些地方,有需要整改的,有需要筑堤的。   而为了方便统一管理,河道总督衙门便一并将这些田地都暂时划到衙门名下。   朱高炽淡淡的看着冀凯,笑道:“给事中可要再查一查河道总督衙门应兑付于百姓的成银是否有克扣贪墨之事?税署虽无置喙河道之权,却因核清税赋数额,对此也有一份账簿记录。”   冀凯哑然。   既然税署都能有河道总督衙门那暂时统一管理的八万余亩田地记录,自然也是有这些田地税赋兑付的记录。   他低声开口:“税署自无错漏。只是本官乃工科,这八万余亩田地,想来也是户部那边核对的。”   冀凯这是在为自己不清楚河道总督衙门占用两岸田地的原因做解释。   朱高炽点点头。   他未曾说话,文官班列里却已经有一道让人们陌生的声音响起。   “臣,有本要奏。”   能在奉天门前参加朝会的都是朝中的老面孔,只是这道声音,却让人们觉得陌生。   就连朱高炽也不由看了过去。   等看到了开口之人,他的脸上微微一笑。   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地方。   工部侍郎张二工,双手紧紧的抱着笏板,脸上带着一丝紧张走出班列。   张二工皱着眉看了一眼工部都给事中冀凯,随后面朝奉天门下的皇帝躬身作揖。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   张二工可以说是朝廷里的一个异类。   和他一同的还有那些有匠籍晋升成为官身的匠官们。   看着今日这位往日只知道做事,却从来都不曾说话的工部侍郎站了出来,朱元璋也有些意外。   他笑着脸问道:“咱们的张工部竟然也有本参奏了,说吧。”   张二工低头道:“陛下,河道总督衙门划定八万余亩两岸田地一事,当初有随治河奏疏分送工部一份存档。”   他开口解释了一句。   想了想,张二工又补了一句:“臣说完了……”   啪。   一击无声的耳光子在奉天门前响彻而起,钻进所有人的耳中。   打脸来的太快。   冀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两耳滚烫似火。   而张二工说完之后,则是回过头默默的看了冀凯一眼。   他眉头皱紧,更是摇了摇头。   明明工部就有收到过河道总督衙门呈送的奏疏,这冀凯身为工部都给事中,本就有查阅工部存档的权责,却还信口雌黄。   身为技术人员的张二工,一时间很是不喜此人。   朱元璋望着面对自己紧张,又对那冀凯露出不满的张二工,脸上的皮肉不禁动了动。   皇帝望了一眼已经没有下文的张二工,不得不忍着笑挥了挥手。   张二工很是直条的躬身回到班列里。   嘭。   当皇帝的视线重新投向场中,工部都给事中冀凯已经跪在了地上。   蠢货!   先前还在出声附议弹劾的郁新和王儁两人,不由的心中暗骂。   随着冀凯跪下,其后那些出声附议的官员们,也如同坐蜡,僵在当场。   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看着如今的局面,心思沉重,好一阵思索之后,才不得不走出来:“陛下,朝廷各部案牍无数,部事繁杂如牛毛。大河两岸田地,不存有被不法侵占之事发生,乃朝廷与百姓之幸。只是,如今朝廷耗费无数钱粮,设置重臣,予重权,却时日无进,朝廷当追查有司。”   这时。   班列里的刑部尚书祁著,也站了出来。   “陛下,大明律,赏罚分明,明正典刑。治河乃国策,河道出事,朝廷若不公允处置,则难平天下人心,难抚两岸受患百姓。”   说什么侵占田地,耗费钱粮,都是其次。真正的问题就在于,河道上是实实在在的出了事故的。   蒋毅和祁著两人,立于众人之前,言辞直指核心。   朱高炽眉头夹紧:“陛下,税署还有些账簿,未曾公之于朝堂之上。”   蒋毅、祁著二人立马回头,皱眉看向再一次开口的朱高炽。   这是要没完没了了吗。   朱元璋点点头。   朱高炽得了允许,便开口道:“税署自设立以来,先于应天府改制,裁撤地方粮长,由税署各地分税司下设税所,核定一地税赋数额。   时日至今,税署屡番比照核对,方才知晓,我大明尚有数百万之巨税赋亏空藏于隐蔽之中!”   蒋毅皱紧眉头,当即开口:“署正此刻所言,怕是与河道无关吧。”   班列里,再有一人走出。   夏原吉面露笑容,高声道:“户部侍郎夏原吉,敢问署正,这数百万之巨的税赋亏空,藏于何处?”   左都御史蒋毅不由回头,不解的看了一眼夏原吉。   朱高炽则是笑着接过话:“夏侍郎可来一观。”   说着,他便从身边的箱子里重新拿起一本账簿。   夏原吉也不迟疑,当下上前。   两侧的文武官员们,不禁踮了踮脚。   夏原吉接过朱高炽给的账簿,便翻阅了起来。   而朱高炽则是继续开口道:“臣与税署同僚,核查各地税赋数额。于督办摊丁入亩一事的秦王殿下互通账目。现查,地方有司与本地缙绅大族勾连,秦王殿下清丈之际,以那财帛蛊惑清丈皂吏。   凡寻常百姓,则实数丈量。凡大户人家,则缩尺丈量。   大户一亩田地,造册八分。   凡此种种,不计其数,罄竹难书。   税署近日方才于所设税司之地,厘清前后,今日朝会,臣领税署,奏请陛下晓。”   ……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朕愿满朝皆是袁少师   哗然。   整个奉天门前文武皆尽哗然。   不论这些人事先是否知晓税署所言此事,这时候都必须要有所表现。   朝廷里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但唯独钱财一事最是敏感。   朱高炽说大户人家使了钱财,一亩地造册只有八分。这不可能作假,甚至于隐去的还不止那二分地。   都是吃了无数年大米饭的人,谁不知道底下人的心黑手狠。   只是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今天这漫长的朝会,从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原本的争论。   不论是河道事故,还是现在被朱高炽拿出来的丈地一事。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围绕着洪武新政而来的。   反对派们为了打击新政,借着河道事故延伸而上,试图在朝中动摇新政的稳定性。   而如朱高炽这样的支持者,则是爆出某个贪腐、不法之事,来证明新政的必要性。   直到此刻,朝会已经进行的快要接近正午。   奉天门前,官员们却并未感到疲倦。而是随着朱高炽将税署掌握的这份情况说出之后,让所有人的精神再次一振。   内阁首辅任亨泰,目光不断的闪烁着。   原本对于任亨泰而言,新政是一件可行,却非必然的事情。皇帝当真想要推行新政,自己总领内阁,自然也就权衡稳健的缓慢推行。   即便是朝野上下,有所反对,可终究还是要做些事情的。   至于地方上,有皇命在,即便是有反对和不满,但想来也不会太过激烈。   只是让这位首辅未曾想到的是。   仅仅是清丈田亩这一件,已经进行了好几年的事情,到现在竟然还能爆出这么大的一个问题来。   没钱的百姓,实实在在的被丈量田地。   这无可厚非,朝廷征收税赋,本就是按照田亩数额征收的。   可那些有钱的大户,亦或是有门路的缙绅人家,便可以使着家中的钱钞买通皂吏,在丈量田地的时候一亩地造册八分,缩水如此,任亨泰心生胆寒。   不论是新政还是维持现状,任亨泰这位首辅,只希望朝野上下能够一直稳定安宁,不生事端。   这大抵是与他的秉性有关。   只是。   并非每个人都有他的这种秉性。   一身显赫红袍,在朝中班列,仅次于任亨泰的大明少师、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双眼颤抖,眉峰愁容,脚步缓慢的鞠着腰走了出来。   他也要说话了?   当人们看到因为常年务农,而脸色黝黑,手脚沧桑的袁素泰鞠着腰走出来,心中不由一顿。   这位可以说是位及文官巅峰的老倌儿,可是从来就没有在朝堂之上有过什么言论。   所有人都知道,袁素泰一心只想着上林苑监里的那点事情。   数年前,上林苑监只不过是朝廷里面一个可有可无的衙门。   但是现在,没人能忽视了上林苑监的存在。   又或者说是没有人能忽视了袁素泰这个人的存在。   奉天门朝会上的文武百官,尽都在注视着步履缓慢的袁素泰。没有人去催促这位老人,仅仅是亲事农桑,就没人敢于指摘这位。   朱元璋亦是在宫门下坐正了身子。   袁素泰走的很慢,慢到他自己都皱起眉头的程度。   带着上林苑监那片地里沙土的官靴,踩在宫中的石板上发出唦唦的声音。   细腻,却让人很安宁。   袁素泰终于是走到了中间。   他抱着象牙笏板,举起双臂,躬身弯腰,以颤巍巍的动作,严谨的完成了大明臣子对皇帝的臣礼。   “臣,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请奏对。”   言毕,袁素泰一手抓着笏板,一手提着衣袍,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袁素泰的声音好似是应天城外钟山上的一株苍松,又如是那旷野里长成了的连绵金黄的庄稼。   声音到了奉天门下。   朱元璋颔首点头:“朕允。”   “农为治本,食乃民天,天畀所生,人食其力。”   袁素泰开了口,一句话说完,奉天门前鸦雀无声。   不论是任亨泰、解缙、朱高炽,还是郁新、王儁、冀凯这些人。   所有人都在静静的聆听着。   袁少师今天起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命题,开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奏对。   “陛下,百姓之艰,于地一尺。   三皇五帝乃始,地以公分,氏族共食。   至夏商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大夫公卿配享,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成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前秦商鞅,废井田、开阡陌,集关中老秦六世余烈,而成始皇千古之一。   至于后,汉有王莽王田。北魏、隋、唐,乃有均田。   开国之治虽好,累数朝却终是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夏商周三朝行贡赋之制,春秋管仲行相地而衰征。两汉编户齐民,分有田租、算赋、口赋、徭役、兵役。魏晋南北行租调,隋唐使租庸调,宋以募役及方田均税。   恒地于中原,千载数朝,百姓何以哀于元末,筑我大明重塑。   臣之老矣,如似桑泥之老农,行于泥泞,拔腿为艰。得蒙陛下隆恩,以少师荣。   老臣此间之诚,莫叫悔言。   中原恒地,强似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百年国祚,开国之民,亡国可在?开国之地,亡时名于何人之下?   稻种于春,收于夏,复耕秋收。麦种于冬,收于春,夏秋两税。百姓四时而动,终年不歇,薄田一二,揭盖以水,筷立而倒。   陛下亲历阡陌,起于农桑,经前元乱世,知乱世之下,百姓易子而食之灾。   上善若水,民为水。   盖谷不足,则食不足;食不足则民之所天不遂,物之可贵如此,苟非顺时调护,何以得之农者,当知其力矣。”   袁素泰的身影,在洞开的奉天门下,随风摇摆着。   他已奏对完,可这篇长长的奏对之声却还回荡在奉天门前。   朱元璋目光凝重,静静的回想着袁素泰刚刚的那番话。   袁素泰今日当众的这番话,通篇没有提及半处朝野上下的人和事。整篇也只有一个核心,那就是百姓之艰,农事之难。   只是皇帝明白。   这位如今朝堂上文官第一人,是在和自己说明新政必须要做下去。   不做。   大明现在连新政都做不了,往后更不可能做成。做不成,大明终有一天也会和强汉盛唐一般,成为史家手中墨笔下的点点文字。   “陛下!”   先前就已出班的户部侍郎夏原吉,当即沉眉高呼一声。   旋即,夏原吉双手提起衣袍向前一抖,重重的跪在地上。   “臣请陛下严查!国家不能纵容此等不法之事滋生,国家更不能纵容有此不公之事出现!   赋税乃国家之源,百姓忠厚,按时纳税。然大户缙绅,却横加藏匿,损国家之利,私肥一家之荣。此举,朝廷绝不允许!   今日他藏一分之利,明日又藏二分之利。长此以往,大明便犹如那千里之堤,终会毁于此等白蚁之手!”   试问新政对哪里带来的改变最大。   满朝上下,可以说是户部的改变最大。   户部在应天城外的大仓,一日更比一日的充盈,递交到工部加建的行文一日多过一日。   杭州仓、淮安仓,供应着大江南北的一应所需。   交趾道的岁入,经由海船直入北平,只需要再运作几年,整个九边将会彻底摆脱粮草物资之困。   瀛洲四道的金银,如潮水一般的乘着大明的战船运抵城外码头,沉重的金银压得马车咯吱作响,便是最健壮的战马,也拉得气喘吁吁。   阻拦新政,便是挡了户部的路,挡了户部所有人升迁的路子。   夏原吉目光幽幽的扫向户部尚书郁新。   这就是个蠢货。   或者说,这是一个太过精致的聪明人。   随着夏原吉的奏请。   奉天门前,再一次的响起了附议之声。   “臣,翰林学士,文渊阁大学士,解缙,附议!”   “臣,吏部尚书,翟善,附议。”   “臣,通政使司通政使,来征,附议。”   “臣,应天府知府,邹学玉,附议。”   “……”   如同先前附议弹劾清查河道河务一般,无数的文官在此刻站了出来。   然而,当内五龙桥南边的声音停下来之后。   奉天门前。   大明魏国公、大都督府都督、内阁大臣徐允恭,亦是一震双臂。   “臣,徐允恭,附议。”   随着徐允恭的开口,朝会上发出了一阵骚动。   身为大明如今当之无愧的军方第一人,执掌大都督府,入值文渊阁的徐允恭开了口。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明朝堂上罕见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徐允恭的开口,自他以下,五军都督府之汤醴、上直亲军卫统领之常森,以及所有的功勋武将,在京武官,尽数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武将们的声音,响彻在皇城之内,震得皇城宫殿上的琉璃瓦好似都抖了抖。   那些原本还附议弹劾清查有关河道事故的朝中官员们,只觉得一阵目晕眼花。   大明朝的武将们,第一次以如此整齐统一的态度,对某一个事情表达了一致的态度。   而随着徐允恭带头,朝会上所有的武将们都跪地附议时。   文官那边,原本还属于中立,并不想参与弹劾有关河道河务亦或是奏请清查地方清丈的官员们,也站不住了。   这个时候,谁站着谁就是傻子。   没有中立派可以容身。   一阵清风拂过。   整个奉天门前,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徐允恭侧目看向如郁新、王儁之流,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比人多?   大明朝有百万雄师!   比上下一心?   军中最讲究的就是军令如山!   朱高炽在人群中,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奉天门下的老爷子。   朱元璋脸上带着一抹笑容,说不清是什么含义。   只见他在许久之后,方才轻轻的拍了拍扶手。   朱元璋轻笑两声:“看来,大明的朝堂之上,都是一片赤诚忠良啊。”   就在人们以为皇帝将要开口圣裁的时候。   朱元璋却是双手按在了扶手上,将身子撑起来。   一旁的朱标立马起身上前,伸出手试图搀扶着老爷子。   朱元璋却是回头,淡淡的看了老大一眼。   朱标立马收起手,有些无奈的跟在了已经走下台阶,向着前方走去的老爷子。   跪地的官员们,随着皇帝的走动,默默的挪动着腿脚。   朱元璋脚步稳健,一路便走到了袁素泰面前。   他站在袁素泰身前,轻笑了两声:“少师之体,少师之功,往后此等礼节,不可再做,此乃朕之口谕!”   袁素泰一愣,抱着笏板抬起头。   朱元璋已经是俯身,伸出双手托住袁素泰的双臂,他只是微微用力,袁素泰脸上便是一阵神色闪过,不敢迟疑,赶忙就双腿用力,自己站了起来。   “臣汗颜。”   朱元璋握了握袁素泰的手臂,昂首挺胸,目光平静注视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大臣们。   “朕当真希望,满朝皆是袁少师。”   袁素泰已经感动的双目泛红。   自上林苑监成了朝廷里受人瞩目的地方以来,无数人都希望能调任上林苑监为官,陛下和朝廷也屡次希望自己能到别的位置。   甚至于,解学士也与自己商谈过几次,言称内阁之中该多些如他这般做实事的人。   只是都被袁素泰一一谢绝。   而皇帝这番话,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同时,皇帝这番话,也无疑是在对新政表达最明确的肯定。   朱高炽见此情形,当即起身。   “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朱元璋侧目,越过袁素泰,看向自家这个胖孙。   朱高炽目光瞥了冀凯一眼,开口道:“臣弹劾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朝廷早有旨意,言科御史不可无故风闻弹劾,须得有确凿证据。时值朝廷新政,中原生患,此人以牙齿言辞,弹劾数位朝堂重臣,属忤逆,望陛下圣裁。”   枪打出头鸟。   今天既然冀凯被那帮人推出来,要挑起新政的矛头,那就必须要将其给彻底打死。   这是为了保证新政能才朝中始终被强势推行,也是能为震慑那些心中还怀揣着不满的人。   朱元璋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冀凯。   脸色阴沉了下来。   …… 第五百二十五章 应天城没有爱   皇帝高度夸赞了少师袁素泰。   那么,对于反对派的处理,自然是要从重圣裁。   今日整场朝会,都未曾开口的解缙,此刻终于是站了出来。   他有成为帝国第一任首辅的机会。   只是因为解缙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在当时心学传扬势头如火的时候,自己若是再加以内阁首辅的身份,恐怕那些本就心生怨恨之辈,定然是要群起而攻之。   不过作为内阁次辅,领户部、工部事,解缙在内阁中拥有着不属于首辅任亨泰的地位。   尤其是,当内阁之中的另一位内阁大臣高仰止,还是他学生的时候。   解缙从班列里走了出来。   随着他身影的走动,人们的目光开始追随着他而动。   解缙是心学的魁首。   更是新政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   这个时候,没人会觉得,解缙是要为冀凯这个新政反对者求情,请求皇帝宽恕的。   事实上,解缙确实没有要为冀凯求情的打算。   他沉声开口:“陛下,朝廷历来自有法度。大明开国之初,朝廷便制定大明律,凡天下臣民之功过,皆有律法裁定。   今岁,陛下降恩旨,大明皇太孙出京则犹如陛下亲临地方。凡殿下所涉之地,一应官绅黎庶皆以太孙教令为尊。   凡殿下所处之地,官员升迁贬谪,皆由殿下裁夺。   臣不知,此番殿下北巡于河南道境内,是否有清查河道总督衙门督造修建之拦水坝、减水坝溃败成因之权?”   解缙的话,终究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对冀凯落井下石,同样也没有为对方求情,这位帝国次辅只是向皇帝问了一个本就有着明确答案的问题。   朱元璋轻声道:“朕已有旨意。”   解缙点点头,躬身道:“臣知晓了。”   说完,他便安静的退回了班列之中。   跪在一旁的冀凯,随着刚刚解缙的走出来,一颗心已经是提到了嗓子眼。   谁都清楚,如果解缙这位次辅开口要求皇帝严惩自己的话,那么大概率是会得到皇帝允许的。   只是现在。   解缙问了个问题,就这么回去了?   冀凯有些懵,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然而。   就在下一刻。   应天府知府邹学玉则是站了起来。   “臣,应天府知府邹学玉,请奏陛下。”   “准。”   得到了皇帝的允许,邹学玉目光顿时一凝,脸上带着一抹藏不住的狠色:“陛下,朝廷有大明律,陛下也有旨意于太孙殿下。而今殿下北巡于河南道,自会对河道所生之事清查成因,查明前因后果。   此乃朝堂皆知的道理。而今,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明知大明律,明知陛下旨意,明知皇太孙殿下北巡于河南道境内。却仍于今日朝会之重典时,妄议弹劾河南道所生之事。   臣以为,冀凯此举乃目无王法,目无君上,属抗旨不遵大逆之罪!   臣奏请陛下,为大明律之公允,为朝堂之体统,当严惩工部都给事中冀凯,以正视听!”   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发生在今天这场朝会上,冲着现在邹学玉的话,人们都要以为他是和解缙提前做过了商量。   望着这对默契打着配合的师徒。   冀凯心中一阵悲鸣。   自己要完了。   从原本无证弹劾,变成了抗旨不遵。   噗通。   冀凯高举双手,重重的叩拜匍匐在地上。   “陛下,臣冤枉!”   朱高炽在一旁冷哼道:“凡是罪官,罪名确凿之时,皆喊冤枉二字!冀凯此人,朝会之上胡乱攀附弹劾,犹如武周一朝之周兴、来俊臣酷吏之流。大明不曾是武周,赏罚自有分明,陛下乾坤再造山河,亦非能受人蒙蔽。大明重法典,严苛刑罚,却绝不应当允许网络编织忠良罪名。”   冀凯张着嘴,却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即便是那些昨日里还一同喝过酒的人,此刻眼睛里也透着一股陌生。   汤醴更是直接冲着刑部尚书祁著,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喊话。   “不知刑部和都察院,对此等抗旨大逆之罪,有何律法裁定?”   被点名问话的祁著和蒋毅两人,脸上表情如同吃屎了一样难看。   蒋毅低低的冷哼一声,不曾回话。   祁著却是避无可避。   他是刑部尚书,管的就是国家律法刑罚。   祁著已然是看到皇帝的视线正盯着自己,他黑着脸,沉声回答:“抗旨,乃大逆之罪,当诛……”   “诛九族?”不等祁著说完话,朱高炽便已经是提着声音惊呼着,旋即连连摇头:“说起来也是因为朝堂之事,陛下向来仁厚,宽待臣子,祁尚书何以要诛冀凯九族?”   这人是神经病吧!   他是来搞笑的吧!   祁著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位身形魁梧的燕世子。   朱元璋忍着笑,大手一挥:“小子胡闹!”   一句话,便将朱高炽故意在那挤兑祁著的气氛给破掉。   随后,朱元璋冷哼一声,低头看向匍匐在地上的冀凯,冷声道:“朕不问缘由,今日也不愿再让朝堂生出血腥。着有司,贬去尔一应官职,夺尔功名,尔世代永不录用。”   轰的一声。   工部都给事中冀凯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周围的官员,亦是眼中露出恐惧。   皇帝这一番圣裁,比之杀了冀凯全家还要更重。   整个冀家,因为冀凯一个人,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将不会在被朝廷所接纳。   要么行商,要么务农。   而更要紧的是,这是大明开国皇帝的旨意。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便是后世皇帝,恐怕也不会为其后人赦免。   瘫软在地上的冀凯,身体抽动了两下。   随之,在其周围离着近的人,不禁皱起眉头,捂上了嘴巴和鼻子。   朱高炽目露讥讽,一挥手:“来人,将其拖出皇城!”   那头,一直站在奉天门下看戏的朱尚炳,顿时来了精神。   他竟然是亲自带着两名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赶了过来。   也不用皇帝吩咐。   朱尚炳哼哼道:“架起来,拖出去。”   两名大汉将军一左一右,手中金瓜交叉着便将冀凯给架了起来,两人稍稍用力向前一顶,浑身瘫软如泥的冀凯就已经被拖在地上,往宫外送去。   转瞬,盏茶炷香的时间。   奉天门前,已经是空空如也。   朝会毁在了原工部都给事中的屎尿之中。   官员们有的心生胆寒,有的心中振奋,各有不同的出了皇宫。   内五龙桥南北,只留下那些嘴里骂骂咧咧,不断问候着冀凯祖宗十八代的宫廷内侍们,提着水桶将那条长长的痕迹给冲刷干净。   乾清宫。   一整个上午不曾见到两个皇重孙的朱元璋,自回来之后,便已经是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抱着两个已经能在他的大腿上蹬脚的小娃娃畅怀大笑。   老爷子在含饴弄孙。   朱标却有些无奈,他仔细的想了想,发现自己这个当爷爷的,好似都没有抱过几回那两个小娃娃。   心里没来由的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朱标觉得,自己该给老爷子找点事情做。   他开口道:“炽哥儿和税署查出来的事情,地方大户面对老二清丈田亩、摊丁入亩,收买皂吏,缩尺丈量,这桩事情恐怕非是孤例。您今日,似乎并没有处置。”   朱元璋瞪了一眼太子,恹恹的将怀里连个正在试图抓住自己胡须的小娃娃交给了宫中的嬷嬷怀里。   他开口道:“老二这两年,抄了不少人家吧。就是这样,那些人还是敢如此,可见他们早就料到朝廷会知晓,但还是如此做了。”   “财帛动人心。”   朱标低声念叨了一声,心中有些无名的疲倦。   若是世人能少些私心,天下间九成九的事情都会变得好办起来。   朱元璋说道:“炽哥儿办的不错,让他带着税署好生查下去,一笔一笔的都给俺记清楚了!”   皇帝忽然变得有些愤怒起来。   朱标淡淡的看了一眼。   朱元璋便已经是咬牙切齿道:“钱!那都是朕的钱!那都是朝廷的钱!”   嘴里骂着,朱元璋的目光则是已经看向了一旁被嬷嬷抱在怀里的两个小娃娃。   那些可都是要给这些小娃娃们留下的家业啊。   朱标愣了一下,低声道:“如今不查,是为了等河南道那边事情查明了再议?”   “太子。”   朱元璋低沉的呼唤了一声,自己已经是缓缓坐在了一旁的榻上。   朱标上前两步,躬身道:“儿臣在。”   朱元璋似乎是有些困顿了,微微眯着双眼,斜靠在榻上:“咱们大明太大了,藏在暗中的人太多了。既然这一次有机会,那就让这些人都蹦出来,咱们爷俩也能好好看清楚,都有哪些人。”   说到最后,朱元璋的声音已经是越来越小。   到了末了,双眼也彻底的闭上。   朱标抬起头,默默的看着已经睡熟的老爷子,小心翼翼的压着脚步退后,直到出了寝宫方才挺直身子。   毫无疑问。   老爷子又开始做局了。   这一幕,让朱标脑海中那早已模糊的记忆,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   当初老爷子对付淮右那一帮开国的功勋老臣时,似乎也是如此。   他给了机会,也给了时间。   最后,想到或是没有想到的人,都蹦了出来。   一直到洪武二十四年,那场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河南道的事情不简单。   这是朱标心中一直以来的认识,潘德善是个能臣,是个能做事的人,光是从各方呈上来的奏章,朱标就没有见过他下过几次河堤的。   河道上的事故,背后必然是有原因的,或许还有人在背后作为推手。   加之这一次山西道那边发现的问题。   已经走出乾清宫范围的朱标,不由回过头看向了西北方向。   “西北不能乱!”   文渊阁里,徐允恭开口定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此刻在内阁中的人不少。   除了任亨泰、解缙以及徐允恭本人之外。   还另有朱高炽、翟善、夏原吉、邹学玉、汤醴、常森六人在场。   朱高炽开口道:“边关首重军心,在下以为,内阁首先还是要以稳定军心为先,北边已经降温,眼看着要入冬了。朝廷不少东西,都还在路上未曾送到吧。”   任亨泰抬头看向了夏原吉。   夏原吉立马会意。   他现在是户部侍郎,而今户部尚书郁新即将前往瀛洲任四道巡抚。而他今日被叫来这内阁,大抵的意思倒也是能猜得出。   夏原吉开口道:“棉衣和棉,早已在入秋前发运了,这个月陆陆续续也就能送到边关将士们手中。粮草之类,却是要各处原地发运。交趾道至北平府那一段……总还是要等到明年入夏之后才能彻底连通。”   解缙点头道:“两地南北相隔,朝廷可以有这个时间准备。”   翟善则是开口道:“瓦剌猛哥帖木儿的使臣马哈木回去了,欧监使范虫随队相送,随后便是与我朝商议互市一事,地方朝中却是要先选好。等太孙殿下解决了河南道的事情,便可继续北巡,入冬时抵达边关。”   他说完话,在场有几人则是目光齐齐的看向了翟善。   凤阳城发生的事情,有关于白莲教和晋商的问题,朝中并不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在此之前,翟善也仅仅只是知晓,炆废人可能是被白莲教给掳走了。   至于更多的详细以及处置,他是不知道的。   朱高炽开口道:“入冬了也不是个商讨互市的好时候,或许太孙那边会等到明天开春之后,草原上的积雪融化,才会商谈此事。”   翟善瞧出了这里面的不同之处,默默点头。   汤醴开口道:“眼下,还是等朝中收到河南道那边的消息吧。想来事情也要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了。”   众人纷纷点头。   全程没有人提及今日被严惩世代永不录用的冀凯,也没有人去理会明天就要启程的户部尚书郁新和工部尚书王儁。   应天城,没有那么多的爱。   人来人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任亨泰这时候则是低声幽幽道:“翟部堂要入阁,夏侍郎大抵也会升部堂。朝廷眼下新政到了紧要时,还望诸位勉力同行。”   首辅开口,寄托新政。   众人纷纷起身。   “固所愿也,幸不辱命。”   ……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夜袭安乐村   夜色下,月光像是位起舞的美人。   从一个山巅跳动到了另一座山巅,旋转着翩翩起舞。   二百余里长的绵河,从山西道境内穿过东部的重重山脉,流入河北道,汇流进治河。   河北道真定府井径县以西三十里地的天长镇外。   作为河北道径山驿连接山西道柏井驿,在河北道境内最后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天长镇除了少数当地人,大多都是东出西入的商贾之流。   走这一条驿路,可直接通往太原府城。   绵河不长,也不宽,夹在山涧水势倒是显得有些急。   只是此时已经到了初冬,降雨稀少,水流变小,水势也就再无半分看头。   朱允炆形色匆匆,从河岸边的黑暗里走了出来,向着不远处的一座亮着灯的客栈靠近。   靴子底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朱允炆眉头有些凝重。   自己该换上一双棉鞋才是。   他低着头,趁着夜色快速的回到客栈后面院墙下。   朱允炆站在后门前,眉头微微皱起,不见里面有异样动静,这才伸手推门。   刚一走进后院。   朱允炆却是立马拱手:“刘先生还未曾睡下?”   刘宗圣正坐在院中石桌前,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装满酒的杯子。   朱允炆望了一眼四周,不见再有其他人。   很显然,刘宗圣这是在等着自己喝酒的。   他藏下心中的不安,上前坐在了刘宗圣的对面。   见到朱允炆坐下,刘宗圣这才将面前一只装了酒的杯子推到朱允炆面前。   刘宗圣脸上露出笑容:“朱公子此时也不曾入眠。”   他是发现什么了吗?   朱允炆的心中闪过一丝狐疑,也提起了几分紧张。   只是很快,朱允炆便冷静下来,脸上多了几分异样的情愫:“明日就要入山西道了,思来想起,多时不能入眠,便出去走动走动。”   刘宗圣眯着双眼,半响后才拿起酒杯:“倒是人之常情,只是大业未成,还望朱公子少一些此份儿女情长、优柔寡断。”   说完,刘宗圣便已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朱允炆心中鄙夷,脸上却是露着笑容,双手端起酒杯:“在下敬刘先生。”   二人饮下一杯酒。   刘宗圣则是望向朱允炆:“朱公子或许有所不知。”   “哦?不知刘先生说的是哪桩事?”   刘宗圣微微一笑:“实则上,今日我本该在河南道的。只是不意与朱公子结实,方才提前来山西。”   你他娘那是不意?   那他妈是绑票!是掳人!   朱允炆在心中亲切的问候着刘宗圣,脸上则是愈发好奇:“河南道?听闻河南道那边最近出了事,先生是为了那件事情?”   “是也不是。”刘宗圣神秘的点点头,却又摇头道:“明廷要治河,说什么定要让黄河安澜。既然他们有那么大的决心,不顾钱粮耗费,我们只不过是帮帮忙,让天下人能看到明廷对治河当真是不计钱粮的。”   河道上的事情果然是这帮反贼干的!   刘宗圣终于当着自己的面,验证了自己心中多日的猜想。   朱允炆脸上则是流露出一抹崇敬:“先生大手笔!此举已然是叫朝廷那数百万钱粮耗费,更不要说会借此引发朝廷内部的争斗。”   刘宗圣亦是心情喜悦。   一想到朝廷耗费无数钱粮和人力方才修筑好的拦水坝、减水坝,被自己轻而易举的就毁了,他心中便是万分喜悦。   合该叫明廷做这无用功。   而他则是不由长叹道:“中原要乱!只有中原乱起来,这天下才会真的一起乱起来!”   朱允炆目光转动,低声问道:“先生不只是这一处手笔吧。要想中原生乱,先生定然是早早就已经布置下好几处。”   刘宗圣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自信道:“自是如此。乱由人生,只有河南道的人们乱起来,中原才是真正的乱。现在,大概只等我们进了太原城,消息也就能传过来了。”   “那在下,便借先生的酒,祝先生大业成就!”   朱允炆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容,心中却是多了几分凝重。   老三现在可就在河南道啊。   真要是让这刘贼的手笔成了,让河南道乱起来。   老三定然又要面对无数的麻烦。   这时候应当如何做?   朱允炆不由将自己设身处地的换成了是现在身处河南道的朱允熥,去推演着自己在那里会怎么做。   兵马定然是要调动的。   河南道三司衙门及地方官府,都是今年才换上来的人,这一点无须担心。   只要手中有兵马,就能稳定一切。   但乱子生起,光是平定河南道就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那老三今年这个冬天,大概是要一直被拖延在河南道了。   不由的,朱允炆双眼瞳孔收缩。   他目光淡淡的看向了面前正在自斟自饮的刘宗圣。   难道这帮反贼就是为了将老三拖在河南道?   朱允炆不禁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老三,你可不要出错啊!   朱允炆在心中默默的念叨着。   ……   河南道。   河南府治下偃师县府店镇。   这是同一个夜晚。   中原之地,炎黄起源。   如同千百年以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依着嵩山少林寺的安乐村,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   山里的夜晚,总会如此多上几分神秘和危险。   山里早就弄完了秋收,山中不多的田地长出的庄稼也早早就收进了村子里的粮仓中。   安乐村的人,白日里在采石场上做了一天的工,这时候大多数人也都已经歇下。   便是有些人还有些精力。   也早早的就发泄在了自家婆娘的肚皮上,带着重重的鼾声入睡。   几道黑影,从后山进了安乐村,一路到了祠堂前。   人影从祠堂的正门而去。   为首者,正是安乐村的李志成。   一行人进了祠堂,便到了后面的屋子里。   往日里早早就会入睡的安乐村族长李有福,这时候却在李三石的陪伴下,等候在屋子里。   当李志成带着人走进来后,李有福立马抬起头看向被李志成带进来的人。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为首之人,双手掐着手势,冲着李有福比划了一下。   李志成在一旁照做,引导着李有福一同喊道:“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这些人可是真正的反贼啊!   李有福脑海中还回荡着白莲教的口号,即便早有准备,却还是满心震惊。   李志成则是笑道:“叔公,这位是圣教太保的侄子刘公子,这一次本该是太保前来,只是因为太保另有旁事,便叫最亲近的刘公子过来。”   李有福拱拱手:“刘公子。”   刘公子则是不咸不淡的点点头:“想来,李兄也将事情都与族长说过了。”   李有福点着头:“说过的,说过的。”   刘公子嗯了声:“为了免得你们担心,我代太保与安乐村承诺。只要你们这一次在河南府起事,会同其他人攻入洛阳城。等这次事情办完,我便再来接应你们离开。到时候,李兄就是护教将军,安乐村上下也都能自从过上好日子。”   “能做将军?”   李有福脸上露出惊讶。   那刘公子心中鄙夷,脸上却是平静无色,只是点点头:“圣教从不蒙骗你们。”   李三石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询问道:“什么时候起事?”   李志成这时候立马开口:“教中的意思,宜早不宜迟!刘公子在来我们安乐村之前,已经去了其他地方。   朝廷的那个皇太孙现在就在河南府,还有什么内阁大臣、北巡官员。   只要等他们都来了河南府,进了洛阳城,就是咱们动手的时候!”   刘公子亦是在旁边开口解释道:“到时候你们就乔装进城,城中自然会有人接应。到时候找到明廷皇太孙和那帮狗官所在,直接围过去就好。”   “要杀人?”   李有福心中有些忐忑。   不等刘公子开口,李志成已经皱眉道:“杀人而已!朝廷那帮狗官这些年欺负我们还不够吗?这一次有机会,也到咱们砍了他们脑袋的时候了!”   李有福不安的吞咽着口水。   杀官对他而言,实在是生平未曾设想过的事情。   刘公子则是幽幽开口道:“若是安乐村能拿下明廷皇太孙,到时候李兄说不得就能封王拜相!”   封王拜相。   这样的冲击,比着杀官,来的还要刺激。   李有福的呼吸不由停了下来。   李三石更是瞪大了双眼,眼睛死死的盯着将自己带大的志成哥。   安乐村也能有王爷和宰相了吗?   ……   “他们当真以为,当了反贼,就能封王拜相?”   “这上千年来,当反贼的,就没有一个是成了事的!”   “喊出这句话的陈胜吴广,最终的结果谁不知道?世人愚昧,只知所谓秦法严苛,却不知遭遇大水之时,秦法徭役可延期。”   安乐村后山山林中的一处隐蔽之地。   昨夜在安乐村留宿一夜,今日与安乐村定下了年后采买青石一事的孙成,便带着人在安乐村村民的注视下,离开了村子。   只是等他们走出山口,让大队带着消息回洛阳城那边,孙成自己则是带着两名麾下摸回了山上。   听着副镇抚的言语,孙成脸上只是带着一丝冷笑。   “如果没有这样的借口和理由,反贼又如何能拉拢人心?”   副镇抚皱眉想了想,最后不得不点头:“还真是这样,要是有人拉属下去造反,连封王拜相的话都不说,属下定然是手起刀落,将其当场格杀!”   “那若是有人对副镇抚承诺封王拜相呢?”   另一名北镇抚司的千户,脸上露出怪笑,冲着副镇抚问了一声。   副镇抚一瞪眼:“那本官自然是将其送进诏狱,让张辉那小子好生的问一问,这些反贼从哪弄来的封王拜相。”   孙成轻咳一声,让两人止住了调侃。   他则是低声道:“你们认为,今晚那帮人会是出自何处?”   副镇抚双眼一眯:“行色匆匆,手脚带泥生茧,昼伏夜出,定是白莲教反贼无疑!”   “那安乐村的事情岂不是要和凤阳之事联系在一起了!”   千户官瞪大双眼,将两个地方的事情并到了一起。   副镇抚沉吟道:“应该说,凤阳、河南道、山西,这三个地方现在都可以放在一起了。”   “这帮人所图甚大啊!”   嗦嗦嗦。   山林里,似是蛇虫爬行的声音传来。   孙成目光顿时一缩,手中的绣春刀已经无声出鞘。   “什么人!”   随着孙成的一声低喝,他已经是弹腿而起,侧身持刀冲进了一旁的灌木中,刀子也压了下去。   “河南卫!”   灌木后面,传来了一道回应。   孙成立马收住压下的绣春刀。   在他的视线里,几名官兵带着后怕从灌木后站了起来。   在官兵后面的山林里,数量众多的身影,在山林中摸索着前进。   孙成皱起眉头,从怀中掏出锦衣卫官牌:“锦衣卫,尔等为何来此处?”   按照路程,就算自己的人现在已经赶回洛阳城,也来不及带着兵马回来。   河南卫的官兵却不敢接过孙成亮出的官牌查验,仅仅是对方手中的绣春刀就是一般人不敢作假的。   “河道上查出了问题,根子应当是在这里。太孙下令,我河南卫倾巢而出,夜袭围剿安乐村!”   孙成双眼一动:“河南卫都过来了?殿下难道也来了?”   官兵点点头。   这时候,后山这一路的河南卫千户所千户官已经从后面赶了过来。   “下官参见镇抚。”   孙成挥挥手:“何时动手?”   “子时。”   孙成抬头,透过头顶的树冠看了眼星空。   “你是河南卫的千户官,不必理会我等。”   那千户官点点头,这是军中的规矩。除非有旨意要孙成来指挥他们这一路人,不然便是绣春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可能交出兵权。   夜色愈发的浓郁了起来。   山上的雾气,如水一样的流淌下来,汇聚到山脚下的安乐村周围。   山口外。   马蹄裹布,刀剑捆绑。   一支不曾亮起一支火把的队伍,正在沉默的压着脚步前进。   …… 第五百二十七章 手握杀牛刀的朱允熥   从官府存档记载,安乐村整村不过五六百人。   除去老弱妇孺,整个安乐村能有危险的人也不过那二百来人。   牛大富和河南卫指挥使带着人走在最前面。   田麦则是以皇太孙为圆心,组织着夜间的护卫队形。   通政使司衙门年轻的知事官王信陵,在出发前向河南卫指挥使要了一件皮甲。   皮甲有些大,套在王信陵的身上显得有些滑稽。   他甚至是在腰上别了一把雁翎刀。   太孙以数十倍的兵力夜袭围攻安乐村,王信陵心中很清楚,这是不给安乐村半点反抗的机会。   而一整个河南卫倾巢而出,安乐村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割鸡焉用牛刀?   此时,这五千多进山的河南卫官兵,就是太孙手中的那把杀牛刀。   安乐村只是那只待宰的鸡。   王信陵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只有震慑二字。   太孙是要用安乐村这只鸡来震慑河南道境内的那些试图参与谋逆的猴子。   两千多人沉默的开进山口,绕过水泥厂,一路奔向安乐村而去。   黑夜里,裹着布的马蹄踩在收割完的庄稼地里,向着四周散开。   围攻安乐村用不到骑兵,这些人只不是过散在野外,防备着村中可能会有人逃窜出来,到时候方便追捕围杀。   临着安乐村只有不到三百步的距离。   刀盾兵走在了最前面,其后依次是枪兵和弓弩兵。   河南卫指挥使驾马回转,与牛大富一同到了朱允熥面前。   “回禀殿下,各处兵马已经合围安乐村,只等殿下军令攻入村中。”   朱允熥抬头望向安乐村四周黑暗的旷野里。   在村子另外三面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有几点亮光照了过来。   这是其他三支千户所就位的讯号。   朱允熥今日未曾着甲,只是穿着一袭神色曳撒,他坐在马背上轻轻的转动着马鞭:“攻入安乐村,若遇抵抗……杀无赦!”   如果安乐村没有问题,这些村民在见到大军进村,必然会束手就擒。可若是安乐村真的有问题,这些人心中有鬼,瞧见官兵的时候定然会有不同的反应。   那时候,也不必捉拿审问。   “末将遵令!”   河南卫指挥使拱手抱拳,低喝一声。   旋即转身,给了牛大富一个眼神,而后便领着自己的亲兵消失在队伍前面的黑夜里。   牛大富领着三个百户所的兵马,将朱允熥周围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的安乐村里。   村口的大黄狗,正在亦如往常的对着那条小白狗灌注炙热。   狸花猫匍匐在屋顶上,绿油油的眼珠子警惕的盯着四周,两耳竖起,听着院子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老鼠动静,好饱餐一顿。   忽的。   一个个屋顶上,那一只只肥硕的狸花猫在月色下,拖长了身子横空跳进院子里。   村口的大黄狗低鸣一声,夹着腿藏进了角落里的草堆下。   几只野鸟在村头的树枝上振翅而起。   兵甲声阵阵而来。   将夜幕雾气下安乐村的寂静打破。   河南卫官兵们以小旗为队,从四面八方冲进安乐村里。   十人的小旗队一窝蜂的冲进村民家中,犹如猛虎下山一般。   更多的官兵则是从村子外面直冲安乐村祠堂,沿途留下人手,控制着村中各处通道。   一时间,整个村子鸡犬不宁,犬吠不止。   然而官兵们接到的军令只有一条,如遇抵抗杀无赦。   村口的大黄狗只是不满的叫了几声,一滩热血便洒在了那只摇尾讨好的小白狗身上。   一盏盏的烛火被点亮。   不断的有厮杀声发出。   “怎么了!”   安乐村祠堂旁,一座砖墙瓦顶,前后两进的院子里,李志成穿着发黄的里衣,慌慌张张的催促着自己婆娘往身上套着外衫,满头大汗的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抬头忘了一眼村子里升起的火光和浓烟,李志成心中满是不安。   “是有山贼杀进村了?”   李志成屋里的婆娘双手紧紧的抓着男人的手臂,惶恐的询问着。   李志成脸色阴沉:“待在家里,看好孩子们!”   丢下一句话,他已经是冲到了前屋,从墙上取下一把开山刀,便向着祠堂那边冲过去。   安乐村祠堂。   平日里就宿在祠堂后面正屋的李有福,在村中起了动静的第一时间就被惊醒。   外头的嘶喊声让人心神不宁,神思难安。   李有福连外衣都忘了穿上,便摇摇晃晃的走到了祠堂前面。   打开祠堂大门。   放眼望去。   只见整个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挤满了披甲带刀的官兵。   路两边的院子里外,已经倒下了不少人。   更多的人,则是被官兵们五花大绑,丑态百出。   叫喊声和求饶声,不断地响彻在安乐村里。   “是官兵!”   “官兵杀良冒功了!”   “……”   村子里,也不知道是哪一间院子里,有村民喊了出来。   只是很快,便是一道惨叫声,那叫喊声也就此消失不见。   嗒嗒嗒。   刀盾兵们已经是从四面八方向着祠堂围了过来。   “叔公!”   “叔公快走啊!”   手中提着开山刀的李志成这时候已经是从家里冲了出来,赶到祠堂外面。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安乐村还没有起事,朝廷的官兵就已经杀过来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祠堂后面的杂院。   在巷道角落里,那为白莲教太保刘宗圣的侄子,刘公子已经是带着人慌慌张张的贴着院墙想要从后面逃出村子。   “忒!”   “没卵子的玩意!”   李志成低骂了一声,开始抬头看向四周。   只见在混乱的兵堆里面,大牛和小虎正带着一帮人与官兵便打便退向祠堂这边。   李三石缩着脑袋,脸上表情害怕极了,被大牛和小虎等人护在身后。   “志成哥,是官兵,是朝廷的官兵来了!”   李三石看到了已经冲到祠堂前的李志成,不由大喊了起来。   “大牛!小虎!带着人过来,咱们冲出去,上了山就安全了!”   李志成大吼着,冲到了因为朝廷大军入村而被吓得靠在祠堂门前的李有福面前。   “志成啊!”   李有福一把抓住赶过来的李志成,弯着腰,双眼布满惊惧,急声呼喊着。   “咱们安乐村的事情,是不是被官府知道了?”   李志成脸色铁青,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朝廷会这么快就杀过来。   刘公子今日才到村子里,刚刚定下过几日就杀去洛阳城,捕获那朝廷太孙的事情,今夜就有官兵杀过来。   难道是别的地方暴漏了,让官府知晓了事情?   李志成来不及多想,将李有福护在身后,面目狰狞的望着周围杀气腾腾压过来的官兵,这些官兵一个个虎视眈眈,下手狠辣无比。   终于,大牛和小虎也带着人退了过来。   “志成哥,现在怎么办?”   李三石慌张的望着周围人头密集的官兵,看不到一丝逃走的机会。   “大牛!你带着三石还有叔公从后面走,进山!能走多远走多远!”   李志成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官兵,心下一狠,抓住李大牛和李三石,将两人推到了李有福面前。   李志成满脸悲壮:“叔公,是我拖累了整个村子!你们走!带着三石和大牛走,只要咱们安乐村没死绝,就还能将祖宗的血传下去!”   说完之后,李志成叼着刀,将身上散开的衣袍系紧,随后双手紧紧的抓住刀柄,看向一旁的小虎。   “朝廷不仁,戕害百姓!”   “今日,安乐村反了!”   “杀!”   说完之后,李志成便已当先迎面冲向同样杀过来的河南卫官兵。   小虎和其他人在其身后,看到此等情形,也知自己等人是走不了了,心如死灰,纷纷高吼着冲了上去。   “杀啊!”   顷刻间,整个安乐村余下的还有反抗余力的人,尽数都在李志成的带领下,宛如鸡蛋一样的砸向厚重的兵墙。   “当真可笑。”   河南卫指挥使骑在马背上,已经挑翻好几名试图杀过来的村民,看着祠堂前冲过来的乱民,冷笑一声。   他手中长枪向前一压。   “碾压过去!”   官兵们结阵,刀盾在前,长枪在后。   盾如墙,刀似火。   长枪从刀盾之间探出。   没有任何的反转。   此时的明军,举世无敌,更遑论是清剿这小小一座安乐村。   河南卫指挥使将手中的长枪重重的插进地上,反手将腰上的强弩端起,箭头对准冲在最面前的那名手握开山刀的乱民。   嘣。   弩弦随着扳机松动,发出一阵闷响,推动着弩箭飞射而出。   嗖。   弩箭破空,越过人群,正正从李志成的胸口没入。   箭头投入胸腔,箭尾扎在李志成的眼前,不断地晃动着。   李志成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从嗓子里发出几道呜咽声。   “杀!”   官兵们却已经是冲了上来。   无数柄雁翎刀从四面八方砍了过来。   只是眨眼间,李志成已经满身鲜血的瘫软倒地。   在他身后的安乐村其他人,也瞬间就被官兵们掩埋住。   官兵们在安乐村周围点起了一个个火堆。   炙热橙黄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谷。   “朝中可能会有人弹劾殿下手段太过残忍,民间不知情的人,或许也会因此畏惧殿下。”   王信陵转了转身上那并不合身的皮甲,小声对带着他进村的朱允熥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一手扣在腰带上,一手轻握着缰绳,身体随着战马晃动。   他侧目看向王信陵,脸上露出微笑:“安乐村所为,能有无数种理由为其开脱,减轻罪责。朝廷也可以不必如此严惩追究其罪。   但是朝局之中,这个时候留给安乐村的只有这一结果。   现在对安乐村仁慈,便是对天下人的残忍。   安乐村今日遇兵反抗,便已说明这些人心知自己的罪行不可能得到朝廷的宽恕。   治河是国策,他们敢于从中作梗,或许还可能涉及叛乱之事。此时唯有重典,才能震慑其他。   朝廷厚待百姓,是建立在天下承平的基础之上。若是地方生乱,朝廷何以保那些良善百姓的安宁?”   王信陵皱起眉头,思索着皇太孙的此番言论。   而朱允熥也没有为这位年轻的知事官解释太多。   朝廷善待百姓,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但这是建立在政局稳定的前提之下。   绝不能因为一小部分的人的利益,而损失大多数人的利益。   纵容安乐村所做的事情,那就是置河道上那数十万河工于不顾,置两岸期盼大河安宁的百姓于不顾。   安乐村的百姓是朝廷的子民,难道其他那些人就不是了吗。   “退!”   “再进则死!”   安乐村祠堂后。   河南卫千户官带着人从后山压了过来。   孙成带着北镇抚司副镇抚和千户,跟随在一旁。   看着那位今夜才进了安乐村的白莲教之人,以及安乐村的族长。   孙成的出现,也让李有福和李三石两人心中一惊。   “孙成兄!”   李三石满脸惊讶的看着和官兵们混在一起的孙成,心中震惊不已。   李有福满脸阴沉,冷哼一声:“这人是朝廷的走狗!哪是什么孙成!”   “族长,除了我是朝廷的人之外,所说的并没有虚假。”孙成脸上带着一抹冷笑,缓缓上前:“族长,你们没有退路了。”   说完之后,孙成的眼神则是看向那位刘公子。   李有福等人看着官兵不断压过来,只能是不断的后退着。   那刘公子亦是满脸的紧张。   朝廷反应的太快了,出乎意料的就杀了过来。   这让他怎么都想不到,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走漏了消息,才会招致朝廷大军围攻安乐村。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泥腿子!   刘公子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孙成目光幽幽:“别想着逃走,整个安乐村内外都是河南卫兵马,你是走不掉的。”   “朝廷走狗!”   刘公子面如死灰,低骂唾弃了一声。   孙成则是冷笑道:“想来,你们应该是白莲教的人吧,一群还在奢望三十年前没有办成的事情,现在就能办成的硕鼠。连青天白日下都不敢走动,只敢在这夜里串联。就凭你们,也能成事?”   刘公子满脸的愤怒。   他大吼一声:“杀!”   嗖嗖嗖。   无数的弩箭从周围的黑暗中,四面八方的射了过来。   孙成默默的转动脑袋。   只是眨眼间,巷子里只剩下满地尸骸。   而他则是眺望向村子里。   殿下既然也来了,肯定不只是为了督战的。   朝廷大军出动,安乐村就没有活路。   殿下来这里,定然是为了知晓河道上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那些青石,又是怎么变得如同豆腐一般脆弱。   …… 第五百二十八章 治河之事,百年不动摇!   事实证明。   大明的百姓,九成九的都是良善人家。   整个山谷里除了安乐村,其他诸如佛光村都未曾出现叛乱的事情。   这让那些埋伏在一个个村外,准备再获军功的河南卫官兵们,不免有些失望。   看着那些村子里的百姓,在听到安乐村的动静之后,只是出来看了两眼,在见到朝廷兵马便立马退回家中,等着白天再去打听消息。   官兵们还就是一阵的失落。   随着朝廷施行军功爵之法,军中将士们对军功的渴望已经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幸,大都督府在不久之前下了军令,往后朝中各地的卫所都将会被轮调去九边亦或是东征、南征大军序列。   这让地方卫所官兵们,心中对军功的渴望总算是得了一些安慰。   也正是如此,才让原本朝廷制定的地方卫所轮番戍边的策略得到了拥护。再也不是过往,一旦地方卫所听到要轮番去戍边,便个个心生哀嚎。   而在安乐村。   官兵们正在清点着今夜获得的战功。   安乐村没有反抗的妇孺老幼,则已经被集中在了祠堂前的空地上。   只等天亮,这些人就会被押回洛阳城,当众处斩。   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   只要证实,河道上的事故是因安乐村所生。   而现在,随着孙成的出现,这一事情也得到了最终的确定。   “殿下,根据属下等人的探查,安乐村用的是很久远的法子了,这法子大抵也就是在安乐村一脉相传,不为外人所知。”   在去往安乐村后山的小路上,孙成小声的解释着目前掌握的情况。   朱允熥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依然舒展开。   拦水坝和减水坝被毁的原因查清了,河南道也就不会出现什么大麻烦,自然也能给朝中一个交代。   王信陵倒是很好奇,不由出声询问:“什么法子?”   孙成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知事官,笑了笑:“王知事再往前走走就能看到。”   说完,众人绕过一个山弯,那出安乐村用来火烧水浇油泡青石的山涧就到了。   牛大富立马指挥着人举着火把,将整个山涧布满。   在火光的照耀下,山涧的布置尽数暴露在众人眼前。   孙成指着那些未曾处理和已经处理好的青石,以及那些火堆和山脚下的油滩,便轻声解释了起来。   “安乐村的人,白日在采石场那边开采青石。等到了夜晚,就会将用于河道上的青石都送过来。   先是架在火堆上火烧,等青石烧透了,就会往上面浇水。这时候青石就会立马变得脆弱无比,搬运时稍有不慎就会整块断裂粉碎。   这些人似乎是为了保证青石不会那么容易碎,又会将青石都送到那些油里面浸泡。”   随着孙成的介绍,众人在山涧空地上走动着。   朱允熥站在浸泡着无数根青石的油池前,目光阴沉。   而根据孙成的解释,他也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火烧青石再浇水,这是为了改变青石的质地,让其变得脆弱。再浸泡一遍油,这是为了稍微的增加一点青石里外的粘性,防止青石在搬运过程中出现损坏。   只有等青石被用到河道上,随着河水的冲刷冲击,受到外力的影响,这些青石再难被那些浸泡进去的油固定,而变得脆弱无比。   这也是为什么,孟津县河堤那边备份的拦水坝被扒开后,里面的青石早就已经粉碎的原因。   “传令河道总督衙门潘德善,清查河道上下,凡涉及所用之青石,务必确保再无这些被动过手脚的青石被用到河道上。”   朱允熥当机立断,下令补救河道上可能潜藏的风险。   王信陵心中记下,赶忙点头:“臣遵令。”   田麦则是带着人在黑暗中,从安乐村方向赶了过来。   “殿下,那个白莲教的人身份已经查明。”   朱允熥立马回头,看向田麦。   田麦笑了笑:“那人倒是有几分运气,官兵们强弩袭杀,竟然叫他避开了要害,留下了一条命,但也正是因此,属下等人方才查出了这些人的问题。”   孙成目光一缩:“其在白莲教中身份不低?”   田麦点点头,目光看向朱允熥,眼神里多了几分异样,他低声道:“原来当初那个刘福通的血脉并未断绝,还留下一子名叫刘宗圣,如今亦如刘福一样,在白莲教中乃是护教太保的地位。   而今日前来安乐村那人,便是刘宗圣的亲侄。在白莲教平日便是帮着刘宗圣做事。这一次河南道地方上那则黄河龙王爷的谣言,正是此人唆使地方教众散播谣言。   也正是此人,代替刘宗圣在河南道发展教众,预备此次殿下驾临洛阳城之时,在城中里应外合起事叛变。”   王信陵不由张开嘴:“所以安乐村本来也是要起事的。”   田麦看向王信陵,点点头:“安乐村有精壮二百余人,一旦进了洛阳城,能制造出很大的乱子。”   “合该严惩安乐村的人!”   王信陵眯起双眼,眼中多了几分锋芒。   所有试图给朝廷制造动乱的人,都是国家的敌人。   “刑罚和宽仁,告诉于马和河南道都司衙门的人,若是这次严惩安乐村之后,地方上不再有叛乱滋生,则一概既往不咎。若再有叛乱发生,则无须留情。”   朱允熥一眼而定,今夜亦知安乐村是如何对青石做手脚的法子,再也没有留在此地的心思。   一夜无语。   ……   越两日。   时至正午。   洛阳城西已经是人头攒动,街道上人群摩肩擦踵,被好事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洛阳知府衙门三班差役倾巢而出,带着县衙的差役们将城西地势最低洼的街口给挡了起来。   河南左护卫、右护卫的兵马则是在人群给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区域。   朝廷破获河道事故成因,缉拿造成河道事故的安乐村一应罪犯。   在已经赶到洛阳城的内阁大臣高仰止的授意下。   整个洛阳有司官府,人人都拿着告示在城中宣讲,将此次河南道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一遍遍的传徼百姓。   从安乐村如何破坏青石,河道减水坝、拦水坝如何毁坏,河南府先前流传的黄河龙王爷谣言,安乐村试图参与起事叛乱诸事,一一讲解清楚。   高仰止甚至在最后,还着重说明这是白莲教授意蛊惑安乐村,不让河南道的百姓们将河堤修成,就是要河南道年复一年的经受水患。   百姓们听不懂青石是怎么被毁的,也不想了解官府的其他解释。   但百姓们却听得清楚,就是有这么一帮人不想让河南道的人过好日子。   于是,随着官府告知,皇太孙亲自下了太孙教令,要在今日处斩安乐村一干逆贼,整个洛阳城都轰动了起来。   以至于今天进城售卖菜蔬瓜果的农户根本就忙不过来。   若不是官府下的夜香车一早就被送出了城。   恐怕今天洛阳城就要多几分别样的味道了。   白虎主西方位,乃杀戮。   洛阳城西街口旁的高楼上。   早就被锦衣卫给清空。   洛阳知府和县令,站在人群的最边缘,眺望着廊外栏杆后的皇太孙,却因为官职而无法靠近,得以有靠近皇太孙的机会。   带着北巡官员赶到洛阳城的高仰止,双手兜在袖中站在皇太孙的左手边。   而在朱允熥的右手边,则是在河道上一路向着上游审查而来的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   在二人的边上,则是一同赶到洛阳城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按察使高于光。   众多的北巡官员和河道总督衙门官员则是簇拥在后面。   楼上无人开口,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下面前的街口。   河南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一名官员,穿戴朝服,站在监斩台上,抬头望天。   随着越来越靠近时辰,街上的人群开始渐渐地收起声音。   萧杀感,也在不知不觉间充斥着整座洛阳城。   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官员,一直注视着天上的日头。   随着时间一到。   此人双目一凝,提手拿起供案上的一方令牌。   嚯。   令牌被高高抛弃落在地上。   哐当一声。   “时辰已到。”   “斩!”   噗。   刽子手们口含烈酒,喷吐在大刀之上。   红缨飘动。   一柄柄泛着寒光的刀子高高举起,而后又重重落下。   “啊!”   “杀人了!”   人群中,响起了惊呼声。   还有一些衣衫褴褛之人,手中端着碗想要靠近行刑台,却被那些差役和官兵给死死的拦下。   皇太孙就在不远处,谁也不敢当着皇太孙、阁老还有那些京官的面,让这些百姓去做那等不可说的事情。   高楼栏杆后。   朱允熥眼底流光闪动,望着那一具具尸骸被人抬头,一掠而过便看向那些被官兵和差役挡下的,手中端着碗的百姓们。   “他们是要这些人血吧。”   高仰止心中一动,有些不敢相信,皇太孙竟然也知道这桩事情。   他不由看向一旁的河南道布政使裴本之。   裴本之也有些难以启齿,这等民间陋习,向来都是不可说的事情。   往来,官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   朱允熥见无人说话,嘴里发出一声疑问,转而看向两侧的官员:“百姓之陋习,我等不该追究缘由。说来,还是朝廷做的不够好,惠民医局总是不能照顾到所有生病却无钱医治的百姓。”   作为河南道的布政使,又有刚刚那些百姓的举动。   裴本之不得不躬身开口道:“朝廷仁义,爱民如子,只是臣等尚不够勉力,致使君父之子民经历病痛求告无医。”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悲哀。   他想到了很多早已尘封的事情。   只是却难以启齿,无人可说与。   半响之后,他方才长叹一声道:“奏与朝廷,往后地方官府再有监斩,此等之事一律禁绝!”   高仰止颔首拱手:“臣领命。”   朱允熥这时又道:“河道总督衙门。”   潘德善眉头一跳,转过身拱手弯腰:“臣在。”   “河道上的事情,现在都查清楚了,前因后果也都已知晓。事情也会呈奏应天,这桩事情便算是了结了。”   朱允熥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潘德善却是面有感触:“臣等治河不利,辜负殿下期望。”   朱允熥挥挥手:“河道上的事情,朝中是看的清楚的,孤也看的清楚。你辛劳了,河道上的臣民都辛劳了。   只是治河这件事情,你定的是三十年,孤想的是五十年,但却要百年计。朝廷不会做朝令夕改的事情,你潘德善治河,往后还得有人继续治河。   都好生的做,做的再仔细些,莫要本是做着一桩有大功德,可以让后世人为你们造庙立像的好事情,变成了一桩坏事。   陛下圣体安康,太子壮年,孤怎么也能再活五十年,孤的子嗣也会被教育治河的重要性。   大明治河这件事情,百年不动摇。   百年之内,你们和你们培养出来的人,都毋庸担心。”   潘德善再次被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太孙所感动。   而在他身后的那群河道总督衙门官员,已经是纷纷跪在了地上。   有些人更是双目涨红,低头之间,潸然泪下。   朝廷记着他们的苦劳,殿下记着他们的难处。   这便值了!   潘德善也已经挥袍跪了下来。   “臣定不负殿下寄托!”   朱允熥点点头:“河南道今岁连翻变故,你们各司衙门要更紧密一些。”   “臣等遵令。”   “走了,孤还领着代朝廷北巡的差事,河南道往后如何,且交付诸位了。”   在一阵恭送声中,朱允熥与高仰止等人,带着北巡的官员们已然是消失在高楼上。   至日暮时分。   孟津县境内黄河大堤。   滚滚河水自西向东,亦如百万年以来的一样,流淌不歇。   河面上,早有河道总督衙门预备好的船只等候多时。   北巡的官员和官兵们,已经开始一一登船。   河堤上,朱允熥背手眺望河面,望向那河岸对面。   “原本该是走怀庆府,转道卫辉府、彰德府进河北道,再从北平府到关外的。”   高仰止目光闪烁,似有所动道:“这是本就定下的殿下北巡的路线。殿下现在是要改路线?”   朱允熥回过头看向高仰止,脸上露出一抹高阁老并不愿意看到的笑容。   “过河,入山西道!”   ……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世人所不知的晋王府   山西道太原府。   太原城。   深秋初冬时的太原城,少了很多的生气,城里城外放眼望去尽是些灰土色。   占据太原城四分之一的晋王府,从所有的角度彰显了大明皇室宗亲的雍容和尊贵。   红墙琉璃瓦,反射着满天的光彩,重檐叠嶂,兽头昂立。   王府三护卫的官兵,披甲持旌,威武不凡。   作为皇帝的第三子,晋王朱棡自小学文于宋濂,学书于杜环。   洪武三年封晋王,十一年就藩太原。   少年时期的朱棡无疑是叛逆骄狂的。   自应天就藩太原路上,皇帝因为爱护皇子,特意将伺候自己多年的专属厨师徐兴祖赏赐给了朱棡,却在途中遭到朱棡的鞭打。   皇帝极怒,欲要废了朱棡的晋王爵,全因皇太子朱标的求情,方才让皇帝稍稍息怒,降旨申斥。   朱棡就藩之后,又常常纵性骄奢,在封国时常行止不法,奔马缚人以车裂之。   若不是有太子在朝中每每出手,在皇帝面前游说求情,晋王府恐怕早就要被裁撤了。   一直到洪武二十四年,皇太子朱标巡视陕西,以及随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朱棡方才有了些改变。   在封国太原之时,以亲王之尊折节,礼待官属,这几年也渐渐有了恭慎之名。   王府正殿。   比照应天奉天殿所建,巍峨森严。   殿内王座之上,朱棡修目美鬓,顾盼之间自是威严。   在他的面前,是王府长史以及两名着甲将校。   朱棡眉目修长,坐在王座上微微皱眉,却神韵无双。   他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道:“熥哥儿要我去这个时候去大同府?怎得,这是不让他三叔我在家过年了?”   晋王府长史脸上露出尴尬,冲着两名从河南道赶来太原的将领无声的致以歉意的表情。   自家王爷这些年可是凶名在外的,也就这两年稍稍的好了一些。   从开封府赶来太原的将领,亦是颔首。   其中一人道:“回王爷,这是太孙殿下的教令。凉国公蓝玉,此时正在赶往大同府的路上。”   朱棡低笑着,目光幽幽看向两人:“他蓝玉跋扈狂妄,你们也不怕本王和他一起待在大同,本王忍不住就将他给打杀了?”   两人顿时一愣,迟疑了起来。   按照晋王爷过往的秉性,加之那位凉国公的性子,两人一起待在大同,说不得还真的会闹出不少事情来。   “父王,太孙殿下出京,有节制地方之权,如皇祖父亲临。此次太孙殿下出京北巡,身边还有内阁大臣高仰止伴行,想来让父王去大同,是太孙殿下与一众臣工商议过的定论。”   当朱棡还要继续调侃从开封府赶来的两人时,殿内一侧却是传来了一道年轻人的声音。   随后,只见一名身着常服的年轻人,长得与朱棡有那么几分相似,缓步走了过来。   到了朱棡面前,便是先行一礼。   随后又与王府长史、两位将军拱拱手。   王府长史躬身:“臣见过公子。”   随着长史说完,两名今日才赶至太原晋王府的将领亦是抱拳:“见过公子。”   王座上,朱棡面露笑容:“济烨来了,今日先生的课业完毕了?”   晋王朱棡二子朱济烨面色从容,颔首道:“先生今日已经授完业,儿子听闻有太孙殿下身边的人过来,所以才赶过来,想听听有没有大哥的消息。”   如今宗室藩王嫡子都在应天入学大本堂,常年不曾回封国。   朱济烨有此理由也算是正当。   朱棡也知自家这老二是与老大亲近的,兄弟两如今也有不少时日未曾见面,心下倒是起了请旨回京一趟的念头。   只是朱棡又想起刚刚老二过来时所说的话,心中却是明白,这是老二在提醒自己,莫要胡来。   不由的,朱棡瞪了一眼朱济烨。   臭小子!竟然还敢指点自己老爹了。   朱济烨被老爹瞪了一眼,脸上却是露出笑容。   他转身看向赶来王府的两人。   “不知二位将军可知,太孙殿下何时会北巡至大同。殿下要父王和凉国公一同去往大同,是否是要借北巡对关外用兵?”   藩国无诏不外出。   这是大明律一开始就严格规定的,除此之外更有诸如二王不相见等严苛的规定。   朱济烨此举,其实也正是在替朱棡求证从开封府而来的两人,所带的太孙教令是否正当合理,且符合朝廷的规矩。   只是朱棡却是淡淡的看了朱济烨一眼。   这小子还是未曾习得家学,自己胡言乱语只消不让上应,这两人最后必然只能将实情道来。   朱棡想着自己的育儿大计。   两名自开封府便被派来太原的北巡将官,却是有些难以应对。   两人眼神对视,沉吟良久。   其中一人方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太原……山西道……那些和朝廷达成开中制的晋商……”   朱棡嘴角微微一扬,目光深邃的盯着两人,淡淡开口:“太孙是要对那帮晋商动手了吧,哼哼……”   他轻哼了两声,语气之中带着些讥讽。   两人却是一顿,最终尽是意外的点了点头。   朱棡自嘲的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冷色:“朝廷终于是想起来要对晋商动手了,这都多少年了。”   说着话,朱棡摇摇头,好似是陷入了回忆,脸上冰冷无色。   晋王府长史有心开口劝阻,只是见王爷此时脸色,加之又有太孙北巡将官在场,终究还是未曾言语。   朱济烨眼中也是露出忧虑,另有些不忿流露。   “不过想想,也只有现在动手才是时候。如今朝廷手握交趾道、占城道两大产粮地,又有瀛洲作为金银开掘之地。粮草充盈,海船往来便捷,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动手的最好时刻。”   朱棡脸上闪过一丝杀气,抬眼看向两名北巡将官:“你们都知道本王早些年在太原城,缚马车裂于人的事情吧。”   两名北巡将官点点头。   晋王爷昔年残暴的名声,可就是随着他当初将人给车裂而著名的。   那一次也是皇帝最愤怒的一次,也正是那一次皇帝陛下才真的起了要废黜晋王的心思。   最后还是太子殿下在宫中倾力劝阻游说,最终才打消了皇帝陛下要废晋王藩的冲动。   朱棡冷哼一声:“世人只道本王残暴,却不知本王车裂的正是那晋商中人!”   “王爷。”   王府长史沉声呼唤着。   朱济烨亦是轻声开口:“父王!”   王座上的朱棡摆了摆手:“既然现在朝廷要开始处理晋商,这些事情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了。”   两名北巡将官之一,则是沉思许久之后,低眉开口道:“王爷对晋商似乎有些未曾明言的事情。”   朱棡冷笑一声:“这些年朝廷要用晋商喂饱九边将士,本王能有什么明言的事情。九边数十万将士能否吃得饱穿得暖,全要依仗那些晋商,本王又有何能明言的事情?”   他接连两个反问。   这位大明宗亲藩王,脸上布满无奈。   “世人只知大明的宗亲藩王于封国,便是天,掌握生杀予夺。却不知在这山西道,便是本王也要仰仗这些人才能有大明藩王的体面。   山西道三司七府数十县,哪个衙门里没有他们晋商的人,哪个衙门没有受过他们晋商的钱财。便是这晋王府的人,出了王府,又有多少人在外头被那些晋商赠予钱财宅院。”   朱棡的言语愈发的激烈,脸色愈发的阴沉。   王府长史已经默默的闭上了双眼,朱济烨亦是握紧双拳。   而那两名北巡将官,亦是从其中品出了些不同。   依着晋王爷的话,那些晋商在山西道那可是改过晋王府的存在,这一次太孙殿下要对付山西道境内晋商,恐怕不会如一开始所设想的那么简单了。   朱棡继续道:“想来,太孙要本王去大同,也是为了控制大同府境内山西行都司兵马吧……”   他想了想,脸上竟然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朱棡又道:“另外……本王这位侄儿,应该还担心本王留在太原城里,若是届时他对晋商下手,会招致这些人围攻晋王府,危及王府安危,所以才想要本王前往大同。”   两名北巡将官张了张嘴。   这位晋王爷当真是如这几年的传闻一样,保持着自小便有的多智,且愈发的恭慎。   自己二人只是稍稍的提了一嘴,这位晋王爷便什么都知道了。   朱棡瞧着两人的面色,知晓自己是猜对了,点点头:“本王当初受太子兄长恩惠无数,兄长爱护我这个不成器的王弟,在父皇面前多次求情。如今,本王这位侄儿也对本王考虑良多。这是本王之幸啊!”   他感叹了一声。   王府长史终于是拱手面南,开口道:“陛下仁厚,太子友爱,太孙敬长,天下定是永享太平。”   一名北巡将官沉声开口:“王爷既已知晓殿下心思,不知王爷何时启程前往大同?”   王宫中,随着北巡将官的询问结束,便陷入了寂静。   只余下朱棡的手掌轻轻的拍打着王座所发生的那低沉的闷响声。   良久之后。   王宫里,从王座上方才再一次传来那沉闷却威严不容反驳的声音。   “本王哪里也不去!”   朱棡双目深沉,脸色庄严。   两名北巡将官心中一震,脸上露出难色。   “王爷,这是太孙教令。”   朱棡却是一挥袖,从王座上站起,走到了台阶边缘。   “洪武三年,四月初七,本王授封晋王。”   “洪武十一年,四月十六日,本王就藩封国太原。”   “至今洪武二十八年,本王已于藩国一十七载!本王是大明宗室,是大明洪武皇帝第三子,是大明九边藩王之一。   本王身为宗亲,领守边疆,一十七载未尝有开疆拓土之功,却绝不能有弃地之过!本王不能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太子,更不能对不起我大明社稷!   晋商已财帛动山西道人心,经营二十余载,根深蒂固,长此以往,必将成我大明心腹之患。   今昔朝廷征新地,开新政,革故鼎新,社稷焕新。朝廷知悉晋商之患,亦有斧正之心,本王身为宗亲,藩国太原,控扼山西,岂能闻危而逃?”   此刻的朱棡所表现出来的毅然决然之情,王宫之中几人尽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位大明藩王,真的是抱着要与太原城同在的意志。   两名北巡将官只得无奈的重复着:“王爷,这是太孙教令!”   朱棡冷喝一声,双眉似剑,双目威赫:“本王今日便要抗令而行!待太孙殿下重塑山西道,本王负荆请罪,一应罪责,本王一力担下!”   朱济烨双目不断闪烁,沉声开口:“父王!”   朱棡一挥衣袖,转目看来:“烨儿,你怕了吗?”   朱济烨两肩一振,抱起双拳:“回父王!儿子不怕!”   “好!”   朱棡面露欣慰,大喝一声后说道:“我儿勇矣!莫怕!便是贼子攻于王府,为父自当持刀护佑我儿!若是你我父子等人战死太原,晋王府还有世子在京师!”   两名北巡将官亦是被朱棡此番言语给激的心潮动荡。   身为宗亲,即便是知晓太原城可能会出现的风险,也绝不后退半步,抱以死志寸步不让。   两人知晓,此刻便是再如何劝说,都不可能在说动晋王,只得是就此作罢。   朱棡看向两人,脸上露出笑容:“辛苦二位走了这一趟,还要劳烦二位折回太孙行在,将本王请罪的奏章呈于太孙。”   两人赶忙拱手:“王爷言重。”   朱棡笑笑:“再提本王和太孙带几句话。”   两名北巡将官立马躬身:“还请王爷示下。”   朱棡面带微笑,显得很是从容。   “告诉太孙,三叔这一次不能听他的话,等山西道的事情完毕,三叔亲自和他赔罪。”   北巡将官躬身抱拳。   见朱棡挥了挥手,两人便小心的后退着,退出了晋王宫。   待两人离去,只等朱棡的请罪奏章写好,便离开晋王府,南下重回太孙行在。   而在王宫中。   朱棡望着眼前的王府长史和朱济烨,长叹一声,转身缓缓坐回王座上。   他看着面前两人,似有言语要说。   只是却陷入到沉思之中。   …… 第五百三十章 忠心耿耿晋王爷   太原城晋王府。   王宫王座上,朱棡的思绪回到了数十年前。   前元至正十八年的冬天,朱棡出生。   那时候天下仍是大乱,前元内部矛盾激化,地方上起义军不断攻取前元的地盘。   这一年,朱元璋已经投身起义军,参与起义事业六年之久,且已经入主集庆,改名应天。彻底控制江左、浙右等地。   一直到至正二十三年,朱元璋灭陈友谅。至正二十七年,灭张士诚。   江南之地,终于是尽数进入到朱元璋的统治之下,随即改为吴元年。   朱棡的脸上有些唏嘘。   那些年,自己出生不久,记忆颇是久远。   在自己的记忆中,父皇总是和文武大臣们在外面商议军国之事,家里面都是母后主持,太子作为兄长便承担起了照顾下面兄弟们的事情。   那时候天下尚未平定,但对朱棡来说,却是最安心和惬意的时候。   因为自己年幼,父皇所经历的那些生死纷争,自己并没有参与到。又因为有兄长在上面,自己并不需要去顾及兄弟们的情绪。   等大明建国,家里面所有人的称呼都改了。   洪武三年自己被封为晋王,十一年离开应天就藩太原。   这些年下来,朱棡始终都记得父皇的严厉,以及太子兄长的爱护。   晋商终将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这一点,朝廷或许知道,也或许并不知道。   但自己就藩太原十多年,却是清清楚楚。   天下不该再有大乱的。   朱棡眼神逐渐的锋利起来,最后从回忆中苏醒过来,睁眼看向面前的王府长史和朱济烨。   “父王。”   “王爷。”   朱济烨和王府长史同时开口。   朱棡摇摇头,低声道:“你们莫要再劝,本王心意已决,绝不离开太原城半步。”   王府长史低沉开口:“王爷忠君爱国,此心属下知晓。只是,一来这是太孙殿下教令,王爷若是不尊,恐被朝廷弹劾。二来,一旦太原生乱,山西动荡,属下担心贼子会觊觎王爷,胁王爷以逼朝廷。”   朱棡脸上平静:“本王身为晋藩,岂可闻危而逃?本王身为宗亲,自当以身作则,守土有责。本王走,王府余下人等何以应对?贼子若要作乱,亦可擒王府余人。   本王若将王府一应人等尽都带往大同,置于大军营中,自当一家安宁。可若如此行事,贼子必然生疑,朝廷筹谋之布置,必将延误。   本王岂能做此等危及国家之事?本王又岂能做那愧对宗族、愧对黎庶之人?”   朱棡长吁短叹,脸色凝重。   王府长史还想劝阻,却发现自己已然找不到理由。   朱济烨在一旁沉吟深思良久,轻声开口道:“依今日所知之事,太孙殿下大抵是要在山西道关门打狗。凉国公既然要往大同坐镇,其麾下大军势必屯驻山西道以南。   太孙殿下只消往陕西道、河北道行文,要求两道都司屯兵严防山西道东西两侧,届时山西道便是生乱,有贼子起事,也走不出山西道,也不可能危及朝廷其他地方。”   王府长史亦是说道:“河北有燕王殿下,陕西有秦王殿下。贼子一旦起事,只能往北出关,或是南下入蜀。北边有大同兵马驻防,南边看样子太孙已有布置。二公子所言关门打狗,倒是颇为贴切。”   朱济烨笑笑,拱手抬头看向王座上的朱棡:“父王,王府该以年关将至,调晋王府三护卫入城,以备城中安定为由,护卫王府安危。”   “不!”   朱棡当即双目一凝,断然出声拒绝,沉眉道:“王府三护卫不但不能进城,还要调离太原城!”   朱棡言辞肯定,眉宇深沉。   只是他如此一句,却是让王府长史和朱济烨两人顿时一惊,面露惊讶。   “父王,没了忘了三护卫,王府在太原城里便再没了防守能力,还请父王三思!”   朱济烨面上紧张,出口劝阻。   凡是就藩的亲王,皆由三卫兵马护卫,这是朝廷给予藩王们的护卫,也是能让这些坐镇地方的藩王有节制地方的底气。   晋王府藩国太原,坐镇陕西,身处九边,三护卫的兵马更是战力强悍。   这些年,每每有旨意要求晋王出关征讨关外元贼,便都是以晋王府三护卫为中军,朱棡统御诸军征讨大漠。   王府长史亦是劝说道:“还请王爷三思。一旦三护卫离开太原,届时贼子起事作乱,王府毫无反手余地,王爷安危事关重大,王府上下也将置于险地。”   面对朱济烨和长史的劝说,朱棡却是默默的摇头。   “三卫兵马必须离开太原。若三卫兵马留在太原,等到贼子起事,必然会投鼠忌器。三卫离开,这些贼子才能更放心行事。”   朱棡目光微微闪动着。   既然晋商要祸乱山西,自己倒是可以帮这些人一把。   多少年来,朱棡时常领兵出关,征讨大漠,早就养出了一身的胆气。   王府长史却是忧心忡忡:“王爷智勇双全,临危不惧。可是三卫兵马乃王府护卫之力,若是尽数调离,晋王府到时候又该如何自保?”   朱棡转目看向长史身边的朱济烨,笑道:“烨儿以为,贼子当于何时起事?”   这是考校。   王府长史静声站在一旁,侧目看向二公子朱济烨。   朱济烨未曾想,父王竟然会询问自己这等问题。   他低下眼睑,沉眉深思。   朱棡也不急切。   他在思考着山西道的未来,在这一次即将发生的大乱之后,山西道的前路将要走往何处。   良久之后。   朱济烨也思虑的差不多,将方才所想又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他才缓缓开口:“晋商有粮无人,往来皆以财帛勾动人心。儿子以为,晋商若要起事,必然对外有所勾连。   前番朝廷邸报,言明太孙殿下北巡途中,入凤阳祭奠已故信国公,时查中都有白莲教潜藏,后又炆废人失踪。   儿子近来对算,深觉这件事,很可能正是白莲教在暗中下手。加之近来,河道上出事,河南道地方上生出了不少谣传。   而白莲教平素最是擅长与地方百姓打交道,昼伏夜出,往来密切,这让儿子很难不去想,这其中也是白莲教的手笔。   白莲教蛊惑地方百姓,勾连、威逼地方商贾、缙绅,上下盘根错节。晋商若要有所作为,必然会与白莲教勾结。   晋商出钱粮,白莲教出人,两相合谋,则有钱有人,可图谋大事。”   王府长史瞪大了双眼,低呼道:“白莲教!”   长史面色紧张,不由转头看向王宫四周。   世人皆知,白莲教最是会走那低层路线,民间百姓、商贾、走卒等等,都可能成为其教众。   长史望着空荡荡的王宫,心中已然决定,今日就要好生的查一查王府里的各色人等,看看可否有被白莲教将手伸进王府里来。   王座上,朱棡瞧出长史的打算,开口道:“清查王府的事情,长史要费心,该查的查,该处理的要尽快处理干净了。”   长史拱手:“属下领命。”   朱棡又转头看向朱济烨:“烨儿此番推算分析,倒是不错,见识颇是深广。只是,你却还没有回答为父的问题。”   贼子们会选在什么时候起事。   朱济烨点点头:“今冬,太原城自是安然无事。若儿子推算无错,白莲教必然会与晋商串联。若儿子为主谋,当先以白莲教散播谣言于天下,蛊惑天下百姓,动摇人心,剥离朝廷民心。   而后晋商出钱,诱使各地强盗、怀有异心之辈起事制造混乱,令朝廷手忙脚乱,中枢混乱。”   “等到这个时候,便是贼子们起事的时候?”朱棡双眼微微眯起,脸上带着笑容询问。   朱济烨摇头道:“时机未到,尚不足以起事。”   “何时时机才到?”朱棡也有些好奇了起来,希望能从儿子嘴里得到一个在设想之外的回答。   朱济烨神色一振,抬头看向王座上的朱棡,沉声道:“边关出现大乱之时,便是贼子起事之日!”   “边关?”   朱棡的双眼不由眯成了一条缝。   这是他没有设想过的回答。   如今的大明九边如何,身为九边藩王之一的朱棡最是清楚。   朝廷自山海关一路西去至雁门关,数十万边军常年戍守长城内外,长城后各地卫所,也皆可随时听调前往长城参与守边。   各处重镇囤积大军,随时策应支援遭遇敌袭之地,边关重镇囤积粮草军械,在朝廷的计划里,随便一座重镇被兵围半年,也可自保不会出现粮草军械短缺的情况。   边关出事?   朱棡心中有些不太相信,那些只敢偷偷摸摸集会的贼子,还能让边关出现乱子。   除非现在晋商就断了九边的军粮补给。   那也得等上三五个月,边军才会出现粮草不足的风险。   朱济烨则是解释道:“父王是将关外的元贼余孽给遗落了吗?晋商这些年仗着手握开中制之权,为边军输送粮草物资,私下里可是走了不少的关口,与关外有那生意往来。   虽然朝廷严苛,这些年晋商们不敢将朝廷禁绝的东西卖出去,可谁敢保证这些人不曾与关外有过僭越的密谋。”   王府长史深感不安,低声道:“贼子勾结关外,诱动关外元贼余孽叩关?”   朱济烨点头道:“我只能想到这一处。也唯有边关遭遇敌袭,才能将朝廷的目光再分走一些。等到那个时候,边关内外的卫所军马,必然会受到牵扯,而无法南下。等到那个时候,内忧外患一并而生,贼子们便可在山西道大行其事。”   朱棡目光深邃,沉吟片刻后,看向长史:“奏疏应天,奏请晋王府王妃、孩子们去应天面圣尽孝。奏疏发出,便让王妃带着孩子们南下。本王与烨儿同守太原城!”   王府长史颔首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慢!”朱济烨却是当即开口,叫住长史,而后看向朱棡:“父王,该往太孙那边呈送奏章的。如此,应天的旨意要太久才能送到太原城。太孙现在河南道,教令过来的更快一些。母妃和弟弟妹妹们也不必如此匆忙启程,有了太孙教令再行出发,也未尝不可,更不会叫太原城内的贼子生出疑心。”   朱棡不曾多想,便点头道:“就按烨儿说的去办。王府三卫兵马以操练之名,北上宁武驻扎。”   王府长史躬身抱拳:“属下领命,这就去办。”   朱棡点点头,坐视长史退下。   等到王宫里只剩下了朱棡父子二人。   这时候朱棡方才忧心忡忡的长叹一声。   朱济烨面色变了变,亦是低声幽叹道:“父王却还是在担心了。”   朱棡看向眼前这位沉稳的儿子,挤出笑脸:“贼子将欲作乱,为父何以不担心。”   朱济烨双手兜在一起,摇头道:“但父王还是选择留在太原城,更要三卫兵马尽数离开太原城。”   朱棡目光深邃的盯着朱济烨,深沉道:“烨儿,你是为父第二子,虽非晋王府世子,却亦是我大明皇室宗亲,更是皇孙。   当知,我等自出生,便非是寻常百姓人家。如何做才可对得起皇家,才能对得起百姓,方才是我等要做的事情。”   朱济烨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儿子明白父王的意思。王府三卫留在太原城,晋商之流贼子必然会有所顾及。父王是要以我家之安危,诱动贼子全力而出,届时朝廷方可一举拿下。”   朱棡脸上露出欣慰:“你能如此想,为父已然心满意足,只是却未曾说全。”   朱济烨的脸上露出一抹疑惑。   朱棡笑道:“你也说晋商以财帛动人心,可我们知道这山西道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受过晋商的财帛吗?唯有让所有人都看到,晋王府不足为虑,才能让这些人都跳出来。   本王身为宗亲,受父皇信任,太子器重。以自身之安危,试山西道之忠心,又何尝不可?   山西道三司府县衙门,各地卫所,本王就是要看看,这里面都有哪些人是敢行大逆之事的!”   王座上,朱棡再一次站起身。   他双手叉腰,目光长长的望向王宫外。   自己戎马一生,贼子便是想要拿下自己,也得问一问自己手中的刀。   自己倒是要好生的看一看,这山西道到底有多少人心怀叛逆。   …… 第五百三十一章 风云际会太原城   哐当哐当。   太原城东南三十里处。   刚过鸣谦驿,通往太原城的官道上。   一支挂着商旗的马队,正叮当作响的缓慢往太原城靠近。   这支商队和所有在大明行走的商队没有任何的不同。   所有的马车上都堆满了沉甸甸的货物,以至于就连马夫也只能是走在官道上,牵着缰绳前进。   每个人行商都希望能运送更多的货物,好多赚取那几两银子。   商队里的人,则是簇拥在马车两侧,若是遇到坡地更是需要在后面出力推动马车,好给马儿们减轻一些负担。   只是在队伍的最后面,却还是有两辆马车,并没有装载货物,而是固定着车厢,从随风而动的车帘里还能看得出,里面是坐着人的。   头前一架马车里。   朱允炆望着坐在对面,神色无比轻松的刘宗圣,余光里映入韩明王那张永远保持冰冷的脸颊。   自从一行人进了山西道,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再也没有之前的紧张和担心。   这让朱允炆敏锐的察觉出来,且可以从中推断得出,白莲教或者说是刘宗圣,在山西道境内留下的布置很多。   只有充足的布置,才能让他这个反贼在图谋着那所谓造反大业的时候,还能流露出此等轻松的反应。   “朱公子在想什么?”   车厢里,响起了询问声。   朱允炆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因为开口说话的并不是已经将他视作白莲教造反大业军师的刘宗圣,而是想来就不怎么说话的韩明王。   看着一反常态,主动与自己说话的韩明王,朱允炆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在他的视线里,这个时候的刘宗圣眼角跳动了几下。   朱允炆轻笑开口:“倒也没想什么,只是想着等进了太原城,总算是可以好生的歇息一阵了。”   韩明王脸上带着一抹笑容,让人分不清此刻的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韩明王说道:“一路跋涉,倒是让朱公子受累了。此番入太原城,倒是可以让那些商贾人家,为朱公子送来几名豢养在家中的瘦马,可供朱公子洗去一身疲倦。”   使美人计?   朱允炆的眼睛不由扫向刘宗圣,开口道:“贱内是个不能受气的,这些年倒也是辛苦了她与我一同囚于凤阳城里。”   韩明王笑笑:“不曾想朱公子尽是如此深情之人。”   朱允炆应对道:“患难见真情罢了。”   韩明王点点头,深深的看了朱允炆一眼,随后转头看向刘宗圣:“此次入城,各方皆要安排,还要太保辛劳。”   刘宗圣面带笑容:“此乃吾等应尽之事,圣教大业成功之日,亦可告慰先明王在天之灵。”   父辈们未曾完成的事情,定然会在自己手中达成!   刘宗圣心中不免生起一丝念想。   借韩家的名头促成大业,而后取而代之。   这是刘宗圣的念想,但是在很多年前,也是他的父亲刘福通的设想。   韩明王笑了笑,缓缓闭上双眼,靠在身后的靠背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总是忽然就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刘宗圣早已习以为常,便是韩明王心中对自己有怨恨又如何,自己只是留着他借用其名头罢了。   他转头看向朱允炆,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相对于韩明王而言,他更喜欢眼前这个才认识不久的朱允炆。   知道规矩,懂得也多,更知进退。   当初自己暗示他,只要自己大业成功,便可封王拜相,却当即遭到了拒绝,更是言称只要有个可以安详富贵的头衔就好。   这等没有野心却有牵挂的人,才是最让人放心的。   若是没有野心也没有牵挂,却也会让人不安心。   “朱公子应当是第一次来北方吧。”   刘宗圣面目含笑,说的很是轻松。   朱允炆点点头:“却是没有先生的见识,平素也只能从书本上知晓些世事。”   刘宗圣连连摇头,眼角余光淡淡的瞥了闭目养神的韩明王一眼:“朱公子的才能,莫说同辈之中,便是我也时常佩服不已。”   正闭目养神,做冥想状的韩明王,眼皮子微微动了一下。   朱允炆含蓄笑道:“伯乐方知马性,先生亦如伯乐。”   刘宗圣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是开心,挥手道:“我等便不在此处如此相夸了。等这一遭进了太原城,定是要将朱公子介绍于众人认识,届时方才是朱公子大显身手的时候。”   朱允炆仍是含蓄的笑着。   刘宗圣如此安排自然是最好不过,经由他安排介绍引见的人想来也都是地位不低的,很可能不是白莲教中的核心人物,就是那些个晋商。   等到这帮人起事,自己只需要将名单传出来,等着到时候让那个张辉抓人就好。   想到张辉。   朱允炆不由转身,掀起身后的车帘,探头看向窗外。   此时的山西道境内,已经没有什么景色可看。   放眼望去,遍地枯黄,山是黄的,土地也是黄的。   只是朱允炆嘴里却还是说道:“山西道果如江南不同,倒是引人入胜。”   刘宗圣靠在后面,悠然道:“我等还要在山西道待许久,朱公子倒是有机会能看的更多。”   朱允炆转过身,看向刘宗圣:“河南道那边河道上的事故,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朱允熥平定。先生是不是在河南道还另有后手?中原乱,方可令天下乱。中原一日不乱,天下便一日安稳。”   刘宗圣微微眯起双眼,收起脸上的笑容,低声道:“我在等一个契机,只要朝廷疲于应付,没了精力理会我等,那时候便是我等出手的时机。”   能让朝廷疲于应付的契机?   朱允炆不由皱起眉头。   从离开凤阳到如今这么长的时间,他方才发现,眼前这个刘宗圣并非是那么要相与的人。   即便对方嘴里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朱公子,言称自己乃是白莲教的军师。   但朱允炆心中很清楚,刘宗圣并没有将全部的计划说给自己听。   甚至可以说,在刘宗圣的心中就没有一个真正值得信任的人。他要如何行事,可能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最清楚。   因为白莲教的情况,很可能所有人相互之间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同的。   这一点,从刘宗圣每一次都只与一人单独商议事情,便可窥见一二。   “离太原城还有十里地。”   这时候,队伍的前面有人折身赶到了后面,在马车外低声提醒了一句。   刘宗圣看向朱允炆:“朱公子,再歇息片刻就进太原城了。今夜朱公子稍作歇息,待过几日安顿下来,我等便召集人手集会商议后续之事。”   朱允炆默默点头,亦如韩明王一眼缓缓的闭上双眼。   耳畔,是身下马车碾压在官道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外面是官道上络绎不绝的人声。   悠长,却持续不断。   ……   在太原城的另一个方向。   西北方向的凌井驿附近,亦有一支商队正在朝着太原城的方向前进。   只是和刘宗圣等人伪装成的商队不同,这支商队给人的感觉就是处处于官道上的行人、队伍格格不入,且没人愿意靠近。   而这支队伍最大的不同就是队伍里人们的穿着。   明显的草原风格,羊皮袄子随意的系在腰上,身形魁梧,面目与明人大相径庭。   这是从草原上入关的。   这些年大明和草原的战争从来就没有真的停下来过,大明耗费无数钱粮,驻扎数十万大军在九边,为的就是防备草原上的前元余孽再次南下,也是为了时常伺机而动出关清剿前元余孽。   战争在进行,但双方的往来却并没有彻底禁止。   草原上的产出不多,但好东西却也不少,大明同样需要这些东西。   诸如羊皮、牛皮、牛筋,这些就是朝廷需求很大的东西。   而草原上也需要中原的茶、盐。   官道上的草原人表现的很是嚣张,面对路上的明人总是张牙舞爪。   而明人又因为忌惮草原人的个人勇武,而往往选择退让,或者干脆就离着远远的不与之打交道。   自从洪武二十一年,大明以蓝玉为大将军,唐胜、郭英为副将,又有耿忠、孙恪为左右参将,点兵帅师十五万明军出关北伐。   此战,元军全军崩溃,明军大败元军。   斩前元太尉、蛮子数千人,前元脱古思帖木儿和太子天保奴只带着数十人逃走。其次子地保奴、妃嫔、公主及以下数百人,并前元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及平章一下灌输三千余人,男女近八万人,尽数被明军俘虏,并缴获宝玺、符敕金牌、金银印等物,牛羊马驼十五万余。   自此前元大势已去。   乃至两年之后,洪武二十三年,大明燕王朱棣率领颍国公傅友德北伐,招降前元太尉乃儿不花和丞相咬住。又两年后,鬼力赤首领杀死坤帖木儿可汗,自立为可汗,改大元国号。   从此以后,前元彻底覆灭,大明称其残余势力为鞑靼部。   也是从这个时候,大明和草原的攻守事态彻底发生改变。多以明军出关北伐为主,而草原上的各部往往只能以防守或是远遁而首选。   对于鞑靼部及草原各部的人而言,明人是可恶的,将他们赶出中原的明廷更是该死的。   阿鲁台生于前元末年,见识过中原的壮丽,也享受过身为元人,在中原土地上高高在上的滋味。   此番再次南下中原,让他不禁心绪复杂。   “中原到底是比大漠更好。”   “便是这空气,闻之,都是香甜的,令人心旷神怡!”   阿鲁台骑着一头神骏烈马,张目望着四周,不免连连感叹。   阿卜只俺驾驭着一匹部落里之别父亲次一等的骏马,却是目光好奇的望着周围有关于大明的一切。   大明的风景,自南下入了关口以来,他已经看了一路,也却是如父亲所言,是看不够的。   大明的空气都是如此的香甜,让人心向不已。   “丢了中原,当真让人惋惜……”   阿卜只俺低沉的念叨了一声,心中不由幻想着,若是大元不曾灭亡,中原人也不曾重塑山河。中原还是大元的放牧之地,该是多好。   听闻,江南就没有荒芜的时候,江南的女子更是娇嫩的好似水做的一样。   阿鲁台扬起马鞭,凌空抽动,鞭声大动,引得官道上的明人纷纷侧目张望,见着是这帮草原人,又赶忙低下头自顾自的赶路。   他则是畅意的笑着:“阿卜,看到没有。”   阿卜只俺点点头,眉宇之间带着几分讥讽:“中原人孱弱,只是被一小部分给保护的很好而已。”   “对!”阿鲁台满脸笑容,朗声道:“明人孱弱,只是里面却总是会有一些人出类拔萃,颇为勇武且有智慧。只恨当年,大元未曾将中原人赶尽杀绝。若不然,也断然不可能再叫中原人有了夺回中原的机会。”   他说的很大声,只是因为官道上的明人都离着很远,也就不曾被听了去。   阿卜只俺目光幽幽,低声道:“这一次我们入关南下,再用不了多久,便能带着族人一同南下了!”   阿鲁台却是摇摇头:“阿卜,明人虽然孱弱,却颇为狡猾。他们有着太多弯弯绕绕的肠子,所以才能将我们给赶出中原。”   “父亲的意思,这一次白莲教和那些商贾,是在欺骗我们?”   阿鲁台嗯了声:“他们怎么会愿意看到我们元人再次南下入关?不过是为了借助我们的力量,好在关外牵制住明廷的注意和精力罢了。”   阿卜只俺张了张嘴:“那可汗为何还要同意和他们合作?”   “因为我们也需要有人在中原给明廷制造混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击败明廷那所谓的九边长城,才能让我们草原上的骑兵冲进中原。”   阿鲁台目光闪烁,望向已经在视线里浮现出轮廓的太原城。   中原人狡猾,可是他们这些年也学会更聪明一些。   阿鲁台的目光远远的望着太原城。   “如此大好山河,岂可不用来放牧!”   …… 第五百三十二章 这马正不正经   战马热烈的在官道上加速奔驰起来。   中原的马总是不如关外的,所幸帝国现在还手握着河套地带,可以为朝廷持续供应作战之用的良马。   太原城作为联系中原及关外的九边重镇之地,官道上从来就不缺行人的。   穿着一袭劲服的张辉领着人,驾马急行。   如同关外元人对中原的渴望,张辉同样对关外有着一种独特的欲望。   马。   关外有着最健壮的战马,有着可以让那些元人千里奔袭的良种马。   虽然张辉是锦衣卫,但同样也是帝国的军人,同样对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渴望。   而在对关外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成群战马的渴望之外,张辉抬头看向已经在夕阳余晖下拖出优美绚丽光彩的太原城轮廓。   太医院的某项研究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希望自己这一趟能在太原城为太医院补全那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作为锦衣卫诏狱百户官。   在外人看来,张辉就是那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魔,是只会抽筋剥骨的刽子手。   但是在太医院,张辉却享受到了最崇高的敬重。   即便他满身血腥,但只要他走进太医院,那些如今习惯了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太医们,却总是会热情的将他围起来,热切的与他交流着最近的研究成果,以及下一步希望张辉能帮助到的地方。   这一份不足与外人道也得感受,让张辉对眼前这座越来越近的太原城,又多了几分热切。   “这一遭山西道的差事办完,我们锦衣卫该往关外布置了。”   张辉骑在马背上,速度很快,但他控马却格外的精湛。   与他同行的几名麾下,亦是骑术精湛。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人不好在草原上抛头露面。即便朝廷这些年招降了不少草原部落,但这些人却并不值得完全信任。”   张辉麾下的一名总旗官,在他的身边沉声解释着。   张辉轻笑一声:“那就挑选些年轻的归附牧民,十五六岁的模样最好。太医院那边有了新的研究,只要手段得当,就能让这些人对大明死心塌地,便是亲生父母也难以让其变心。”   总旗官默默的闭上了嘴。   诏狱里的人都清楚,百户官现在不光是在为太医院做着过去的那些事情。   已经有一段时间,百户官在诏狱里做的事情,已经从皮肉上的研究,转为对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攻击。   作为张辉麾下的总旗官,他至今还记得当初那个穷凶极恶的强匪被自己从刑部提回诏狱。   仅仅是一旬的时间。   那个手上沾有近百条人命的强匪,就已经变得如同鸡仔一般听话。   总旗官甚至亲眼看着,张百户语气平静的要求对方将自己的五根手指一个一个的砍下来。   而那强匪,双眼竟然是没有一丝的犹豫,拿着刀就将手指一根一根的切了下来。   那一刻,总旗官只觉得浑身发冷,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旬里,百户官对那个强匪做了什么,竟然能让对方有如此行为,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但是可知的是,百户官并没有对这个强匪施以酷刑。   只是很快,这项实验就被叫停。   总旗官隐隐听说,命令是从宫里头下来的,涉及整个实验的所有文字记载全部从锦衣卫转移去了另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且将所有的存档销毁。   而太医院那边,新老两任院使,更是亲自出动,与张百户沟通了许久,甚至还给张百户开了一个药方,要求张百户连续服用一个月。   这就是一件绝对不可以公之于众的事情。   总旗官听到张辉要再次用那等手段,很是机智的闭上嘴,不参与询问。   此时,队伍已经到了太原城近处。   从东南方向入城。   抬眼望着高耸的太原城城墙,张辉却是看向了东北方向。   他举起握着马鞭的手臂,指向东北方向。   “元贼?”   总旗官顺着方向看过去,微微眯起双眼:“大抵是关外的牧民入关做些生意。”   张辉眉头抖动着:“到底还是关外的马更是神俊。”   总旗官笑道:“百户若是喜爱,属下入城之后便将那些马买下来。”   锦衣卫想要的东西,需要花钱买吗。   尤其是,这个东西并不在明人手上。   答案是明显的。   说买,也不过是为了好听一些。   张辉笑了笑,摇头道:“入城找好地方安顿下来,往后这段日子,还需小心行事,不可招惹太原城注意。”   总旗官点点头:“是否要与晋王府联系一下。有晋王府暗中支应,我等在太原城中也方便行事。”   张辉想了想,开口道:“殿下的教令,要晋王与凉国公北上坐镇大同。白莲教能将手插进中都皇城,难保晋王府里没有耳目,还是不要联系。”   总旗官目光阴沉下来。   虽说现在都清楚白莲教已经和晋商串联勾结起来,要行不轨之事。   但对方终究是在暗处,谁也不清楚太原城里到底有哪些人是白莲教发展的下线。   而太原城作为晋商的心腹之地,城中的关系也定然早就是盘根错节。   “该行文回应天,加派人手来山西道的。”   总旗官声音低沉的说着。   眼下在山西道,除了他们也只有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锦衣卫百户所。   这些人自然是会被山西道的人给盯的死死的,不能莽撞动用。   而除了他们这些人,根本就应付不了山西道如今的局面。   张辉沉下眼睑,半响后方才开口:“呈奏太孙行在。”   总旗官点头:“属下明白了。”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是到了太原城下。   众人纷纷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假凭证,交由城门下的官兵核验,随后便安然无事的进了太原城。   太原城在短时间里,一下子涌入了数方各怀心思的势力。   只是又因为种种原因,那保持着低调和冷静。   这让已入初冬的太原城,并没有显得太过混乱,仅仅是因为年关将至,倒是让街面上多了些节日的气氛。   城中西北角。   与晋王府只隔着几条街的一大片宅院,明晃晃的透露着豪奢,却无人敢于指摘。   城中山西道三司衙门、太原府衙门、县衙,及各司衙门分布各处,对于这西北角的宅院,倒是有很多不可明言的关联。   因着城西北是高门,离着稍近一些的街道,也就成了江湖人云集的地方。   念着能被高门相中,多得些钱钞,好与回家过年。   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卖梳篦的、卖刀剪的、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一条街上热热闹闹,引得太原城里的人络绎不绝。   离着街口,有一摊位,摆着几张茶桌,烧着茶末,便有一说书的笼络着不太多得几位客人。   说书先生说的都是些诸如《隋唐传》《三国志》这等大众的本子,百姓们听得多了,也就没甚好奇。   待得说完一篇,先生拢共也就得了几文碎钱,够不着一日的花销,却是没了继续往下说的念头。   倒是往边上一坐,自与茶摊沏了茶,喝着茶往嘴里抹着油豆子,眼神则是往那街口对面的高门看过去。   “入了太原城三五日,却是赚不得几两碎银子,这年大抵回不到家了。”   张辉因久在诏狱,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此刻穿着说书先生的长衫,倒是让人看不出端倪。   茶摊主在一旁兜着手,望着街上络绎不绝的人,却是没几人来饮茶的。   空闲的紧,也就瞅了这边说书先生一眼。   随后茶摊主脸上露出几分嘲讽:“你得会试活儿,那《隋唐传》《三国志》谁没听过,说的人也多,你能说的过?”   张辉看了过去,瞪着眼:“我说不得好,你这茶摊也烧的不好。”   茶摊主便回道:“我是闲来无事,家里七个儿耕地,多不得我,也少不得我。烧烧水冲冲茶,一天十几二十个板板,也够着。”   张辉不再说话,若不是自己应了这老汉每日说书一半归他,自己倒是没个藏匿身份的地方。   茶摊主见张辉总是往那李家高门看,便愈发嘲讽道:“你还是得会说,长的使那《盗马金枪传》,短的说那《包公案》,这等说好了,才能去人李家说上三两月,到了年底总是能挣上几十两银子回家过年。这李家,少不得你这点碎银子。懂什么叫碎银子吗?人家几十几百两,都是叫碎银子。”   张辉看向茶摊主,又看向眼前远处那太原城西北角的晋商李家。   他哼哼道:“来城,倒是听闻这李家颇是有老钱,窖里埋着,底下都烂了。”   茶摊主笑笑道:“可不是,人家吃的是金子,睡的是玉,碎银子几十几百两的算。”   言辞之间,茶摊主终究还是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倒是也想尝尝那金子的味道,睡一睡那玉床。   张辉则是问道:“前唐李家起于太原,倒是不知如今这太远李家,可是与那前唐李家有亲戚关系?”   茶摊主又哼哼道:“哪能有关系,倒是要叫他们做了前唐的皇亲?咱大明开国前,这李家还算不得什么,帮着那大元压榨百姓。等回头咱们大明起了势,便又转头帮着皇帝陛下,听说给了不少钱粮,才换了一个不被追究。这些年,凭着给边军送粮食,可是不知道赚了多少银子。”   太原城里是这样传的?   张辉有些意外,他倒是不记得大明立国的时候,这些晋商给过朝廷钱粮的。   “你说,我能进这李家说书吗?”   望着天色渐晚,街上愈发多得人群,张辉轻声询问了一句。   茶摊主则已经开始收拾起了摊位,桌子往一旁租用的空院子里搬,忙碌间冲着张辉嘲笑了一阵。   “你?”   “我看悬。”   张辉也不气恼,起身坐在一旁屋檐下的台阶上,还是盯着远处街口对面的李家大门看。   此时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李家却已经是盏盏华灯点亮。   那带着香味的烛火,不要钱一样的被点亮,将那高门大院给映照的分外明亮。   而在门前,也已经有一架架装饰富丽堂皇的马车从城中各处过来,停在了门前。   一名名外披布衣,里面却是透着锦缎的富奢人家走出马车,在李家仆役的恭迎下进了宅院大门。   乃至夜幕降临。   那茶摊主早已回家带那成群的孙儿孙女。   街道上,自入了太原城便一直乔装成说书人的张辉,则是藏在阴影下,在络绎不绝的人群后面,眺望注视着李家的宅院。   而在那有流觞曲水的宅院之中。   朱允炆头一次见到了这些地方上的富商们有着何等的奢侈作风。   整个庭院里除了那在山西道最引人注目的流觞曲水之外,便是在整个院子里架起穿绕在林木之间的竹排水渠。   竹排水渠里流淌着的是那香甜的酒液。   四处燃着南方采买来的烛火,点着深山老林里运出来的香。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凡是珍稀的飞禽走兽,尽都成了席间供人饱腹的吃食。   灯火摇曳。   朱允炆望着刘宗圣与这些山西道的人,热切而又熟悉的交谈着。   而对于他身为大明宗亲的身份,在刘宗圣与在场众人介绍之后,得到了一阵热捧。   以至于本想低调参与的朱允炆,被安排在了这李家家主李文相身边近处的席位上。   上面,刘宗圣和李文相等人发出了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   随后就见李文相对着席间众人开口道:“诸位!诸位!”   随着李文相的呼唤声,今夜入席的人们纷纷安静了下来。   李文相满脸红光,说道:“近日家中得了几匹马,颇是惊艳,尚未被人调教,今夜小明王和太保驾临,更有王爷赏光,老夫做东,将这几匹马拉出来,与诸位相一相。”   李文相说完话,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   席间众人也是纷纷露出放荡的笑声。   朱允炆看向左右,眉头微微皱起。   这马,似乎有些不太正经呀。   …… 第五百三十三章 自己成汉献帝了?   有钱的人,大多都是有些变态的。   或为人知,或不为人知。   为了展示他们手中掌握的金钱,无数中常人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享乐方式,也就应运而生。   无数种古老的方式,或明或暗的流转着千年之久,且经久不息。   因为有需求,所以有供应。   有钱人的世界,从来都是如此。   现在天下间哪里钱最多?   所有人都会说皇帝的钱最多,亦或是户部大仓里堆积成山的钱粮最多。   但那是帝国的,是需要直接或间接的被使用在天下亿兆黎庶身上。   所以天下间,唯地方豪强缙绅及商贾最是有钱,因为他们的钱只服务于个人。   而这些人里,又以盐商最是富硕。   扬州。   有着无数的头衔,也有着数不尽的人文历史。   但如今最为有名的,却是聚集在扬州的两淮盐商,以及因为这些盐商们手中的财富而催生出来的扬州瘦马。   太原城李府大院。   有着流觞曲水的别院之中,未曾有马蹄声,却见人们高呼马儿来了。   “小马儿来啦!”   别院里不可见的地方,李家大院里的仆役欢声笑语的呼唤着。   声音穿过层层茂林,到了席间。   令席上的气氛攀升到了巅峰。   如今业已年过无视的李家家主李文相,满脸红光,与人推杯换盏,往来不歇。   听着动静,当即放下酒杯,望向众人。   人们的视线开始在周围的茂林过道间搜寻着。   很快。   那一匹匹的小马儿,便映入朱允炆的眼帘。   皆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至小的方不过十一二,尽都是妆点的各具不同。   或是清秀、或是妩媚,更多的却是端庄,好似那大家闺秀。   朱允炆的眼睑微微的动着,双眼眯起。   虽然未曾体会过此等瘦马,但却不妨碍他对其之了解。   这些女子,向来都是有那扬州一带的牙公、牙婆遍访江南各地,专寻那穷苦人家的孩子,趁着女子年幼买回,再行调教。   有堪比大户人家之西厢教习,专门教授歌舞、琴棋书画,等到了年岁,本事也学成了,便高价卖与富商或是秦楼楚阁。   买时不过十几贯钱,待长成卖出之时,低则数百两,若是遇到那上等瘦马,便是要成千上万两的雪花银子方才能弄回家中。   也正是因此,此等瘦马之风盛行天下富硕之间,隐为攀比。   正当马儿入了席间。   坐于朱允炆对面的年方三十出头的男子,便已经是起了身。   先前入府之时,朱允炆便已经由刘宗圣介绍,此人乃至李家家主李文相的嫡长子李本干。   大概是平日多有往来。   李本干起了身,众人也只是笑面以对。   主位上与刘宗圣推杯换盏之后放下酒杯的李文相,也只是目光平静的望着长子。   李本干则是在席间打了个转,握住头前一名小马儿。   他是满脸荣光,散发着酒气,双眼迷离:“姑娘们拜客。”   此番之言一出,席间便又是一阵笑声不断。   朱允炆面色不由冷清下来。   这李本干是学着买进瘦马时,那些人牙子的言语行止呢。   只见随着李本干的指示。   这群瘦马小娘子们,便手提裙带,浅浅福身作揖。   李本干又道:“姑娘们往上走。”   马儿们便轻踱那莲花步,向席间深处又走了几步。   便仅仅是这几步,却是摇曳生辉,裙带翩翩,芳香四溢。   惹得席间两侧之人,尽都是瞪大了双眼,面上涨红,眼中痴迷。   李本干再道:“姑娘们转身。”   这些个瘦马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然转动身子,又是一阵惹人热切,席间好似是热了几分。   李本干继续道:“姑娘们借手瞧瞧。”   十多名入席瘦马便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   灯火之下,肤如凝脂,手指纤细,光洁好似镜面,细腻犹如鸡子。   朱允炆发誓,自己清楚的听到身边下方那满身锦衣的男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如此,便以勾动的席间男人们血脉喷张。   然则,李本干的显眼之举却未曾就此结束。   他朗声道:“姑娘们瞧瞧相公们。”   席中瘦马做着仪态,转身媚眼,一颦一笑,好似能勾了人们的魂儿离体。   李本干再道:“姑娘们芳龄几何?”   这时候,席上的人们便终于是听见了马儿们的声音。   由前到后,一一出声报岁。   席间,好似是万只黄鹂鸟儿立于枝头鸣叫。   声音可谓是百转千回,只闻其声,便以叫几多人痴醉了。   李本干面带笑容,最后牵着头前一位马儿往父亲李文相面前走去。   “姑娘们再走走。”   如此,瘦马姑娘们便各自以那纤细的葱玉手指拉起裙带,露出衣带之下那一双双玉足。   足出。   席间一片凉气倒吸。   李本干已将头前那位瘦马送入父亲李文相怀中。   余下之人,则好似是事先得了调教叮嘱,各与席间之人身边而坐。   刘宗圣与韩明王,各自亦是搂入怀中一位瘦马。   便是朱允炆身边,也有一人款款坐下。   鼻间是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那屡芳香。   生长于宫廷之中,朱允炆很是清楚,这等香,便是在宫中,亦可算得上是极品。   然而他却无心风月。   还站在席间场上的李本干目光淡淡的瞧着不动如山的朱允炆,嘴角微微扬起,转身捏着一只酒杯就走到了朱允炆身边,席地而坐。   李本干斜靠着案几,伸出手臂撑在案上,目视朱允炆,面目带笑,挪嘴点了点坐在朱允炆身边的女子。   “郡王可是来时路上乏了,此乃扬州地界上一等一的瘦马,若非家中在两淮有些门路,这太原城里可是见不到的。”   朱允炆面笑心不笑,颇是真诚道:“此等享乐之事,尚未曾有过,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本干看了看朱允炆,想着对方过往是在宫中,那里可是规矩森严,断不会容许皇家子弟做这些享乐之事。   后来这几年朱允炆又是以废人之身,被幽禁在中都皇城,更是没有机会。   他便开口解释道:“这瘦马分为四等。一等的,自小便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摸骨牌,可谓是琴棋书画,百般淫巧,样样精通。二等瘦马,也就识得文字、会写弹唱。三等尽是些只会女红、裁剪的。   在下为郡王挑着的这位,便是这一批里头,也是头等的精巧,手底下的技艺,定是能叫郡王乐得此间,不能自拔。”   李本干说着话,坐在朱允炆身边的女子已经是扭动着贴在了他的身上。   朱允炆伸手捏住酒杯,就此挡下了身边女子想要深入怀中的那只玉手,转头看向李本干:“那四等的姑娘呢?”   “四等的?”   李本干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朱允炆面露好奇。   只见李本干冲着朱允炆身边的姑娘使了个眼色,伸出腿,那女子便挪了过来,为其敲腿。   李本干微微眯眼,轻笑道:“此等瘦马,自是寻常不被买主看中的。人牙子总不能亏在手上,倒是要卖去勾栏处。”   朱允炆眼底闪动:“卖去勾栏处?”   李本干点点头:“入不得大户,进不得堂屋。可不就只能每日里涂脂抹粉,打扮妖冶,出入巷口,游于茶楼酒肆前,此谓之站关。郡王倒是不知,这些个瘦马,多是出入那灯前月下,面色苍白,早已没了人样,若是夜里头寻不到主顾,便只能悄然暗摸如鬼而归。似这等,那老鸨们也不待见,不给吃食且不说,还得受那鞭笞。一旦年老色衰,便如行尸走肉。倒是这些个争气,能享如今这福分呀。”   说着话,李本干颇是感叹,双脚一蹬,脚下的靴子便以脱下,隐入那瘦马怀中,引得一阵娇啼。   朱允炆却是心中生恨,对着李本干多了几分杀心。   他不知那四等瘦马的经历,却知这些被大户富商买回家中的女子们,何曾是享福分的。终了,不过是被家中主妇杖毙,亦或是投了井中,又或是玩弄腻了,卖出家门,沦为流莺,受那千人万人享乐。   李本干见朱允炆不曾有享乐之意,便举杯邀饮。   一杯酒下了肚。   李本干轻声道:“此番小明王与太保聚事太原,我等不曾想,竟有郡王相助其中。今日得见郡王,见太保多有称赞,向来郡王已是太保之心腹。往后郡王于我李家,万望多多提携。”   朱允炆心中冷笑,面上平静,望向诸位上李文相、刘宗圣二人窃窃私语,轻声说:“在下随时初来太原城,却也知晓李府在这太原城,便是三司衙门也要礼让三分。刘先生欲成大事,还要李府多多襄助。往后,该是烦请李府在刘先生面前,为在下多多美言。”   李本干笑吟吟的点着头:“今后便是同在一处为同一桩事而为,何分你我彼此,当是要互帮互助,共襄盛举。”   朱允炆回道:“该是如此。”   两人又是对饮数杯,李本干多是说些太原的趣事,朱允炆则是静静聆听着。   李本干今天的任务,大抵是除了先前活跃气氛,便是主要负责与朱允炆结识。   等到场上已有数人揽着那怀中的瘦马自寻去除,好度过这漫漫长夜。   李本干才似乎是有些醉眼朦胧道:“郡王出身尊贵,时至今日,有此机会,郡王难道不曾有问鼎那至尊之位的打算?”   朱允炆心中顿时一紧,双眉皱起,眼神冰冷的看向李本干:“李兄何故如此一问?”   他的语气和冰冷,带着些愠怒。   李本干双肩一抖,在朱允炆的注视下,那双醉眼竟然是缓缓的清醒过来。   只见他将脚下的瘦马轻轻踢了一脚,那女子便双手合拢着胸口退到了一旁。   李本干向着朱允炆挪动了两下,离着更近了一些。   这时候才听他用只有朱允炆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大明立国不足三十年,天下民心尽在朝廷,尽在朱姓。郡王之出身,可是要高过太保,甚至是这位小明王。若是郡王有意,李家可暗中相助郡王,待日后有可乘之机,便是郡王取而代之之日!”   这是李家想要两头下注,还是刘宗圣的试探?   朱允炆的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嘴上却是立马断然说道:“李兄厚爱,在下却是不敢有此等想法。现如今,我只想等刘先生大业成功之日,好与那朱允熥算一算当初的帐。待出了胸中这口恶气,在下便寻刘先生要些赏赐,寻以安乐之地,做那富家翁的日子。”   李本干的脸上明晃晃的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长叹一声,看着朱允炆,不由劝说道:“郡王当真不再想想?若以小明王起事,天下多有动荡。而若是郡王主事,则有名分,有大义,李家可为郡王传播,乃是清王侧忠义之举。”   朱允炆盯着李本干,冷声道:“在下手无钱粮,亦无人手,李兄何故害我?”   李本干眨眨眼,脸上露出苦笑:“郡王多虑,李家不过是今日得见郡王,深以为若是于郡王这里下注,倒是大业当真可成。”   “李兄想要什么?”   朱允炆打算了李本干后面的话,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本干愣了下,最后在朱允炆的逼视下,还是摇头解释道:“李家只想将来若是郡王成事,能在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内阁之中有所走动。”   朱允炆侧目看了眼诸位上和刘宗圣相谈甚欢的李文相。   他转回头再次看向李本干,脸色愈发阴沉。   思来想去,朱允炆终于反应过来。   李家这是想行那曹操旧事,而自己在他们眼中,就是那汉献帝的不二人选!   这些人要蛊惑自己,好做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啊。   若不是如此,那只剩下他们是在替刘宗圣试探自己的可能了。   可是不论如何,自己都断然不可能答应下来。   朱允炆冷声道:“李兄,休要再提此事。若再有下次,在下定然是要告知与刘先生知晓。”   李本干满脸沮丧,却又无可奈何。   他摇头道:“是在下孟浪了,还请郡王见谅。”   朱允炆态度坚决,冷哼两声。   “休要再有下次!”   …… 第五百三十四章 你们去挖地道吧   朱允炆的反应,似乎是在李本干的预料之中,又好似是出乎了他原本的设想。   只是这时候,席间众人早已纷纷散去。   自是驰骋于那一名名瘦马之上。   韩明王也带着瘦马走了,临走之前又对李文相说了一番封王拜相的许诺,最后总算是让朱允炆第一次见到他脸上也是会出现笑容的。   等到只剩下刘宗圣和李文相还在相互耳语窃议,朱允炆打了个哈气。   他站起身到了两人面前。   “刘先生,李家主,在下近来长途跋涉,加之今夜不胜酒力,不能久陪,还望见谅。”   李文相看了眼朱允炆,便将目光投向陪在朱允炆身边的李本干,见长子脸上并无表情,这才转头看向刘宗圣。   刘宗圣爽朗的笑着:“朱公子早去歇息,今日筵席倒也只是叫朱公子认识一番太原城中的诸位人家,我等之事待来日再与无人之地商议。”   见刘宗圣开了口,李文相这时候方才附和道:“王爷请自便,若有需要,李府当倾尽全力款带之。”   朱允炆笑而不语,只是接连打了几个哈气。   拱拱手告了退,他便转身寻着方向离去,待离开筵席区域,便见庭院之中有李府仆役从角落里出来。   “王爷这边走,府上已为王爷安排好住处,王妃正在那边等候王爷。”   朱允炆脸上神色不明,心中却是对李家这等从上到下的仔细多了几分警惕。   自己早已是大明宗室废人,这李家在得知自己身份之后,却是处处尊称自己为王,更是连秋娘也得了个从未有过的王妃之名。   如此仔细,却是让人心生顾及啊。   心中感叹了一番,朱允炆轻轻点头:“劳烦头前带路。”   那李府仆役,便躬着身走在前面领路。   而在朱允炆刚刚离开的庭院席间。   李本干看着朱允炆离去的背影,挥了挥手。   席间伺候的瘦马以及那些仆役,便立马纷纷退下。   等到席间只剩下李家父子二人和刘宗圣后,李本干这才冷笑两声。   他抱拳看向刘宗圣:“太保如今方可安心,先前在下已然试探过此人,并无异心,更是闻听在下所说之言,面露惊恐,心中不安。”   刘宗圣目光幽幽,望着幽暗的庭院深处,低声道:“但他并没有打算告知于我。”   李本干沉默了一下。   在刘宗圣身边的李文相却是笑着说道:“不过是被朱明宗室废黜的一介废人,做起事情来自然是处处小心。他定然是与本干告诫了,若是再有下次,必会告知于太保。”   李本干当即道:“确实如父亲所言,那人愠怒之余,确实警告儿子,若是我李家再有下次,便会告知于太保。”   说完之后,李本干默默看向刘宗圣。   在一旁的李文相,也是面带笑容的盯着他。   刘宗圣目光转动,忽的笑了笑:“我等欲成大事,当事事小心,如今便算他是没有异心。往后,我等之事,倒是可以借他之聪慧,早日扳倒那明廷。”   李本干抢在其父之前,拱手弯腰道:“太保雄才大略,必能马到成功,成就大业!”   刘宗圣面带笑容,却是幽幽道:“乃是圣教成就大业,而非某家。”   李本干愣了愣,看向父亲。   李文相摆摆手,给了李本干一个眼神。   父子二人异口同声道:“圣教之大业,即是太保之大业,李家必当追随太保成就大业!”   刘宗圣脸上的笑容更盛,只是眼底却是有几缕寒芒藏匿着不为人发觉。   他挥挥手:“今日便到此处吧,近来还要叨扰李府,一切等圣教大业成功那日,某再与李府酬谢如今相助之功。”   说罢,他便已起身。   李家父子二人刚忙相送。   待刘宗圣也从此处庭院离去之后,李家父子二人许久之后方才相视一笑。   二人重新回到席间。   李本干为父亲重新倒了一杯酒。   他低声道:“朱允炆确实不敢答应,不过儿子以为,天下谁人不贪图那个皇位。今日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所以他才会心生警惕,若不然他定是会当场就和刘宗圣言明儿子今日与他所说的事情。”   李文相双眼透着精光,全然不似是喝了酒的样子,只见他斜靠在身后的凭几上:“你能猜到这些,刘宗圣也会猜到。但你看他刚刚,只是问了一句。所以拉拢朱允炆这件事情,往后我们再也不要去做。”   李本干脸上露出急切:“难道我们李家当真要给刘宗圣做那垫脚石?他能裹挟韩明王,为何我李家就不能把持朱允炆?”   李文相脸上带着一丝严苛,扫向李本干:“糊涂!这个时候我们若是再动,刘宗圣难道不会暗中查探我李家?此时尚未起事,便是他当真起事了,时间也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   李本干有些不能理解。   晋商和白莲教的合作,其实从来都不是真心的。   以李家为首的晋商,想要获得更多的利益和好处,而如今的大明显然是给不了的。   他们富有钱粮,却没有地方可以花出去。   攀比富裕,对于李家和晋商而言,并不是唯一的乐趣和追求。   所以,从大明立国之前,一直上溯到前唐就存在的白莲教,成了晋商们的首选。   借白莲教之手挑动天下大乱,到时候中原各地燃起烽火,白莲教在各地挑起起义。等到天下间遍地起义军,晋商就可以从中挑选最有潜力的一支。   亦或是,晋商自己推举出来一路起义军。   而这一切,都要等到晋商将白莲教除了人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控制之后。   到时候便可反手将刘宗圣这些人给压下去。   天下也就成了晋商们做主的时候了。   相对的。   李家父子二人也清楚,刘宗圣借韩明王控制下的白莲教,对他们晋商也是有着提防之心的。   刘宗圣只想要李家和晋商们手中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粮,以及这些年在官府和地方卫所收买的人。   刘宗圣此人心狠手辣,绝非他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平和。   他绝对不会容忍成就大业的那一天,还有一群晋商告诉所有人,他刘宗圣之所以能成就大业,全靠李家和晋商为他提供钱粮,疏通关节。   双方就是纯粹的利用关系,且心知肚明,只是相互都心照不宣。   因为短暂的共同利益,才走到了一起。   李文相眼中带着笑意:“等朱允炆看清刘宗圣的那一天,或者说是等他发现刘宗圣不会留他到最后。那时候,朱允炆必然会想起今日你与他所说的花。等到那个时候,便是我们彻底掌控他的时候。”   李本干闭嘴沉思,思考着父亲所说的话。   李文相看着被寄予厚望的长子,低声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处处自称汉臣,至死不改。而今,只要等到我们掌握朱允炆在手中,这天下民心也就在我们李家手中。   有朱允炆这面大旗在,便有大义在。朝廷这两年推行新政,早就惹得地方上民怨沸腾。只要刘宗圣挑动天下大乱,我们就是清王侧的大忠臣!   前唐……后唐……   我李家自古便是皇室血脉,何尝不可再次入主中原皇位!”   李本干眼中闪烁着光芒。   数百年前的李唐天下,也是从这太原城开始的。   而今,他李家也合该如此。   明月高照,透过树荫洒在庭院里。   李家父子二人又是一阵商议,乃至深夜。   ……   太原城安静了好几天,并未曾有什么大事发生。   只是街面上听闻,大抵是因为年关将至,不少人出了门身上总是要少几样东西。   整整五天。   朱允炆都待在经由李家安排的住处。   住处不在李府大院里,而是在李府和晋王府之间的一座民房院子里。   周围几座院子,如今都被安排成了刘宗圣一行人的住处。   因为朱允炆得了刘宗圣的赏识,方才和秋娘二人单独拥有一座院子。院子不大,但这短短几日里便被秋娘给收拾的干干净净。   她是打心底觉得,他们是要在太原城过一辈子的。   虽然,在女人心中,对未来依旧是充满了担忧。   傍晚时分。   朱允炆正在院墙下堆砌着砖石,准备将院墙上最后一处缺口给填补上。   院内,秋娘从厨房里探出身子看向院墙外。   “二郎,妾身炒了油豆子,还有刘先生今日送来的羊肉也炖上了,要不要喝上几杯?”   朱允炆从院墙下站起身,将脑袋伸过院墙,看向院内:“还要一会儿,忙完就进屋吃饭。”   秋娘用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望着在这个小小的院子忙碌着的男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转身回了厨房里,准备再炒两样刘宗圣派人送来的这个时间难得的蔬菜,好让自家二郎能多喝两口酒,也好在干了重活忙碌之后好好的歇息。   院墙外的朱允炆真的是在做着修补院墙的事情,只是在忙碌之间,他的脚下墙根处已经是多了几块小石头摆好的图案。   是他和张辉约定好的信号。   等将院墙最后一段破败处填补好,朱允炆直接就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向着小巷两端看了一眼后,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推开院门走向厨房。   深夜。   照旧是明月高照。   只是这轮明月之下,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见不人的事情将要发生。   当一片乌云从远方被风吹动着,挡在了明月之下,此刻的夜幕便成了最好的掩饰。   几道黑影在院墙之间闪过,贴着院墙下的阴影无声的移动着。   张辉浑身包裹在黑衣下,只露出藏在黑纱下的双眼,透着一股明亮的光泽。   在他的身后,仅仅只有两名麾下。   余下的人,则都是在隔壁一条街道上的某处空置院中等待着讯号,随时准备接应。   张辉到了朱允炆的院外,看着地上的石子,不曾多想便翻身跳进了院中。   落地之后,脚下并无动静发出。   在他身后的两名麾下,亦是翻身入院,落地无声,手中顺带着悄无声息的多出了两柄匕首。   三人缓缓靠近正屋。   一声钻洞老鼠的声音,在窗下发出。   少顷,屋子里传出了打鼾声。   只是很快,鼾声便停了下来。   而上了足够多油的屋门,也被缓缓拉开。   朱允炆弓着身子出了屋子,看向窗下的三人,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走向厨房旁的一个草堆下。   等到了草堆下,他又在地上摸索了一下,终于是找到地窖上的木板盖子。   打开木板,朱允炆便率先跳了进去。   张辉转身对两人打了个手势,两人便立马压着脚步藏在了草堆两侧,而他自己则是随着朱允炆进了地窖。   窖口的木板给盖上,让地窖变得严丝合缝起来。   朱允炆这时候已经是猫着身子蹲在地窖里,点亮了一只香烛。   香烛被他处理过,点燃之后发出的光只够照亮两人之间这点空间,再往外便依旧是黑漆漆的。   张辉走到了近前,皱眉看向朱允炆:“发生什么事情了,今日在巷子外面就看到你在摆弄石头,也不怕被人发现?”   朱允炆哼哼道:“刘宗圣在忙着算计怎么从晋商手中弄来更多的钱粮,韩明王在忙着等有机会就杀掉刘宗圣。他们现在,可没有时间盯着我。”   张辉看着朱允炆,点头说道:“还是要小心一些,殿下给我等的教令,首先是保护好你和你夫人的安全。”   朱允炆嗯了声:“你们该在附近不远处买下一座院子,然后挖一条地道到这地窖里来,要是真的出了事,我也好带着秋娘跑路。”   张辉接过朱允炆手中的香烛,向着四周照了过去,随后开口道:“确实要做这种准备,你放心,这两日我们就买好院子,挖一条地道过来。”   见张辉是听劝的。   朱允炆又说道:“你们还得提前预备好逃出太原城的路子,最好也是挖地道出城!”   这一下张辉有些无语了。   他很认真的盯着朱允炆,想要看看对方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朱允炆重重点头道:“真的该挖一条出城的地道!便是用不上跑路,也能让人偷偷进城!”   …… 第五百三十五章 老三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地窖里。   朱允炆说的很认真,让张辉找不到半点作假的痕迹。   要弄一条能够悄无声息出入太原城的密道,其难度远超挖一条连接到朱允炆这个院中地窖里的地道。   张辉脸上有些凝重。   能有一条秘密出入太原城的密道,固然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的事情,但其难度也是巨大的。   灰暗的烛火在地窖里摇曳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扭曲。   泥土深处的气味密布整个地窖,土腥味带着些凝固着的许久不变的味道。   朱允炆的眼中倒映着两人中间摇摆着的烛火,无比的明亮且坚定。   “刘宗圣和韩明王不是一条心,一直都是借韩明王的身份在白莲教行事。而白莲教和晋商又是互为利用的关系,白莲教不会容忍起事功成之后还留着晋商。而晋商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也只是借助白莲教的人手挑动天下大乱而已。”   幽暗的地窖里,朱允炆语气平静缓缓的分析着当下所处局势之中的关系。   张辉面露讥讽,这些个反贼想要成就大业,却不知昔年大明皇帝陛下是何以励精图治,与当初那一帮开国功勋是何等的精诚一致。   他相信朱允炆所说的白莲教内部以及白莲教与晋商的关系。   “只是这一点,与当下之局势有何关系?”   张辉脸上露出疑惑,不知朱允炆是要如何利用太原城里如今的局势关系。   朱允炆这时候想了想,又道:“对了,关外鞑靼部也有人进了太原城,那日李府大院设宴,倒是听反贼们提及,只是尚未与鞑靼部的人会面。这一点,倒是也可被我们利用。”   张辉眼中的疑惑愈发的浓郁起来。   过往不曾相处,他只对炆废人当初的那些事情有所耳闻,却不知晓这位竟然也能会有那么深的谋略。   朱允炆望着沉默的张辉,忽的站起身走到墙角,将墙角处两根插进顶部的一高一低竹筒底下的塞子打开。   一股新鲜的空气很快就从上面涌了下来,地窖里劣质的空气顺着管道被挤压出去。   朱允炆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解释道:“我近来思前想后,先前定下的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或许需要改一改。”   “改一改?”张辉面露狐疑。   在当时定下的有关山西道一事,就是朝廷要徐徐图之,先将边军的粮草供应稳定下来。在反贼们秘密图谋的时候,朝廷也另有准备。   现在朱允炆说要改一改,这无疑是让张辉心中生疑,当下之局面还能如何更改。   朱允炆说道:“我近来在想,若是等到反贼们自觉准备妥当,而后起事,到时候必然会叫我大明良善百姓陷入祸事。”   张辉不由的点点头。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炆废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恶劣。   只是当初或许是因为涉及那至高的权位,方才有了那些糊涂事。   朱允炆则是继续道:“既然如今我们已经知晓反贼的图谋和计划,若是寻得一个妥当的机会,自然是可以先下手为强,趁其不备,抢先出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张辉面色深重:“若要如此的话,恐怕会大乱太孙殿下的安排?抢先于反贼之前出手,很多布置都要加快速度安排,还要寻到你所说的那个机会。”   朱允炆目光幽幽:“机会总会有的。”   说完,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良久之后朱允炆重新抬头看向张辉:“晋王府那边怎么样?”   张辉眨眨眼:“晋王殿下未曾听从太孙教令,不愿去往大同,与凉国公一同坐镇大同边军。且已叫人写了请罪的奏章,以及请太孙殿下准允晋王妃及王府幼子南下应天的奏章。”   晋王叔不愿意去大同?   朱允炆双眼微微眯起,思索着三叔为何会冒着违抗太孙教令的风险,而选择留在太原城。   张辉见朱允炆在皱眉思考,小声揣测道:“或许,晋王殿下也是有与你此刻一样的想法?”   “三王叔也想抢先下手?”朱允炆倒是有些意外,想着晋王府是否会有这样的考虑,而后摇头道:“三王叔不会想到这一点。按照这些年三王叔的行事,他或许是想做那守土之王,不因自己而让我大明皇室威严扫地。”   凡天下臣子皆有守土之责,宗亲藩王更甚。   凡是遭遇兵事的地方官府,但凡是固守城池的,官府官员几乎都会得到朝廷的褒奖和晋升,便是战死也会有所抚恤,对其子嗣后人亦有恩荫赏赐。   可若是你地方官员,闻听敌军奔袭而来,便丢弃城池、抛弃百姓,私自逃离。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朝廷定然是要给你定一个失地的罪责,斩立决,更甚至乃至于会祸及家人三族。   张辉突然问道:“你对晋王府有所想法?”   朱允炆嘴里念道着:“白莲教、晋商、鞑靼部、晋王府……容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   张辉点点头,闭上嘴,默默的向着进气的竹筒挪动了两步。   半响之后。   朱允炆双手拍响,将有些想要走出地窖的张辉给拉了回来。   “还有我!”   朱允炆脸上带着一丝红光,目光紧盯着张辉。   一直看到张辉脸上露出紧张,朱允炆这才因为激动而站起身。   却是忘了这地窖里的高度。   哎呦一声。   朱允炆双手抱着头顶,弯着腰,涨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张辉,随后朗声道:“老三这一回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张辉眨眨眼,有些好奇。   他很想知道,此刻朱允炆脑袋里到底都想到了什么事情,竟然能叫他如此的兴奋。   朱允炆却是重重的拍着张辉的肩膀:“张百户,想不想升官?”   望着朱允炆那闪烁的双眼,张辉忽的有些紧张起来。   他低声道:“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做。”   朱允炆已经伸手勾住张辉的脖子,凑近道:“咱们都是忠君爱国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干那些事情?我们又不是反贼!”   张辉却越发的不放心起来,总觉得朱允炆现在是装着一肚子的坏水,一副坏心思。   朱允炆幽幽道:“只要你点头,我保你一个官升三级!”   官升三级?   张辉立马眯起双眼。   自己现在是百户,乃是正六品。   官升三级,也就是从四品的官衔,足可担任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了!   那可是孙镇抚现如今的位置呀。   张辉立马默默的摇着头。   不敢想!   不敢想啊!   直到张辉爬出地窖,翻出院墙,回到众人在太原城中暂时的藏匿之处,方才清醒过来。   回想着先前在朱允炆那边听到的话,他忽然默默的笑了起来。   自己竟然有那么一刻,当真信了这个明明已经是宗室废人的话。   他一介废人,竟然还敢妄图说能让自己官升三级。   只是瞬间,张辉又愣住了。   自己竟然也忘了询问朱允炆,他到底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能让太原城中的局势改一改,也能让自己官升三级。   思前想后,张辉有些忐忑起来。   “该不会还是要挖地道吧……”   他低声呢喃着,却是叫身边的麾下一时间有些发懵,不知百户官今夜这是怎么了。   ……   河南道怀庆府治下,河内城以北数十里,太行山南侧清化镇。   随着朱允熥对山西道的布局,此时的怀庆府境内已经驻扎了数万朝廷兵马。   其中有河南都司辖下卫所兵马,亦有早已前往大同镇而留下来的蓝玉麾下兵马。   从清化镇出发,过万善驿,在太行山里走上七八十里路,便可踏足山西道境内,进入泽州府。   随后过一十六座驿站,就可抵达太原城。   清化镇外,数万大军安营扎寨,偌大的营盘在夜晚灯火通明。   按照太孙行在给出的解释,这是为了防备河南道因河道事故以及流传的谣言,地方上可能爆发的民变。   景川侯曹震浑身披甲,腰佩长刀,双眼在头盔下处于阴影位置。   他目光有些担忧的望着站在营外北望太行的皇太孙,挥手让亲兵留在原地,自己则是走上前去。   “末将参见太孙殿下,见过高阁老,王知事。”   披甲的曹震很有礼节,便是对朱允熥身边的孙成、田麦、马洪庆、牛大富三人,也拱了拱手。   朱允熥默默回头看了一眼曹震:“景川侯也来了。”   曹震点点头:“末将方才带着人巡营结束,见殿下不曾歇息,便过来看看。”   朱允熥摆摆手:“无妨,只是忧思山西道之事,有些睡不着。”   曹震作为怀庆府内这数万大军的统兵将领,自是清楚这支兵马在这里的意义是为了什么。   他小声道:“末将听闻,殿下要改道,不去关外。”   “要入冬了。”   朱允熥低吟着,解释道:“范虫那厮跟着马哈木去关外,这时候关外早就降雪,朝廷和瓦剌部的互市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谈。马哈木要返回瓦剌部,范虫会留在关口上。孤这个时候去关口,也做不成什么事情。”   “那殿下不如就留在怀庆府,臣……”曹震有些支支吾吾,全然不似过往那等豪爽的性子。   高仰止在一旁侧目看了过来,笑道:“景川侯在担心什么?”   “末将担心殿下之安危。殿下此番不去边关,却来此处,想来是要入山西道的。”曹震不曾看高仰止,而是目光注视着皇太孙。   朱允熥笑笑:“景川侯如今倒是会揣测孤的心意了。”   曹震立马拱手抱拳,低下头:“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殿下若是留在清化镇,有这数万大军护卫,殿下便不会有什么事。可殿下一旦进了山西道,周身孤立无援,微臣担心贼子们会闻讯而动。”   朱允熥摇头道:“朝廷的计划是一回事,但是孤想了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先于反贼们动手?何必要等到反贼起事,惹得地方上民不聊生,百姓哀嚎,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出兵镇压反贼?百姓何苦?”   曹震终于是听到了自己心中的猜想,脸色愈发的凝重起来。   “殿下……您这是要以身犯险?”   他开口轻呼一声,这时候目光方才看向一旁的高仰止,希望这位内阁大臣能在太孙面前劝说几句。   朱允熥往前走了几步,将自己融入到今晚这个黑夜里面。   他开口问道:“你们说,为何孤要对山西道下手?朝廷又为何要强推新政?”   曹震闭上了嘴,眉头愈发皱紧。   年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则是默默的摇着头,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想的就是答案,却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高仰止则是轻叹一声,低声道:“殿下说过,大明之所以是大明,便是因为那亿兆百姓。陛下当年是得了淮右百姓的支持,才有了入主应天,继而重塑中原江山的事情。   百姓是大明的根基,得了天下民心,大明才能真正走向盛世,才能万世长存。”   朱允熥点点头。   “是这么个意思。既然如此,又怎能叫反贼真的起了事,霍乱天下,让百姓再徒增伤亡?”   曹震心中有些无奈:“殿下仁爱,体恤百姓。可若是殿下有所闪失,才是天下之大不幸。殿下若是要在这个时候去山西道,反贼必然会伺机而动。”   朱允熥不曾回答曹震的疑虑,而是看向孙成和田麦二人。   “老二应该已经到太原城了吧。”   孙成转身抱拳:“前几日传回来的消息,张辉已经远远的跟在后面,快要抵达太原城。想来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在太原城里安顿了下来。”   朱允熥看向高仰止:“既然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传回来他们出事的消息,就说明反贼应当是对老二有所放心了。”   高仰止想了想默默点头:“应当如此。”   朱允熥便道:“既然如此,那么反贼里面都有哪些人,老二应该也清楚了。”   “殿下想要照名抓人,只是……”高仰止清楚皇太孙这个时候想要干的事情,却还是有所顾虑道:“只是目下并不清楚,山西道都有哪些人参与其中,更重要的是不曾知晓山西都司各卫所会如何选择。景川侯所言亦有道理,殿下若进山西道,自不会携带大军,届时若是地方卫所叛变……”   高仰止没有说下去。   除非是朱允熥现在带着曹震麾下这数万兵马进山西道,可如此就会打草惊蛇,若是不这样做,一旦山西道的兵马被反贼策动了,则皇太孙必然遭遇围杀。   曹震更是直接嚷嚷道:“臣不同意!”   …… 第五百三十六章 图谋山西道   曹震的声音,在黑夜的旷野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只是他却满脸凝重,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殿下乃是监国皇太孙,是国本,是根基。殿下一人之安危,牵扯无数人,更干系天下那亿兆百姓。”   “殿下乃千金之躯,当高坐明堂。朝中文臣武将,皆可由殿下驱使。殿下要治理天下,则有文臣辅佐,若要征讨四方,自有无数良将可点。”   “臣等忠心大明,追随殿下之志。固有殿下荣,则臣等满门荣耀之私情。却亦有殿下稳固,则天下稳固之念。”   “殿下若是有事,则太子忧伤,陛下神伤,臣不知那时候宫中会生出何等事故。但臣等知晓,殿下若是出事,臣等必然会受牵连,如是高阁老亦有可能被废黜。”   “朝堂之上,洪武新政大抵便是如那昙花一现。臣等固然一死,但是人皆有一死。可新政若是骤然停下,天下百姓又将如何?殿下这些年之布局,又当如何?”   曹震双手竖起,重重的锤着胸前铁甲,砰砰作响。   “于公于私,臣都不同意殿下入山西道!若是殿下一意孤行,臣便要行那僭越之举,扣下殿下。臣届时自会自戴枷锁,回京请罪!”   黑夜里,清化镇明军大营外,气氛一瞬间冰冷到极点。   大明开国景川侯曹震,脸色凝重,双目坚毅,毫无更改之意。   高仰止等人亦是面色沉下,纷纷望向脸色平静的皇太孙殿下。   良久。   寂静了许久的旷野里,朱允熥轻笑了两声。   他伸手指着曹震,笑道:“这里竟然有个不怕死的。”   曹震此刻心中却也是万分紧张,如此当众劝谏反驳皇太孙的意志,往小了说那是不尊教令,往大了说那就是僭越大逆。   就是冲着他刚刚那番话,现在皇太孙将他斩了,谁也不能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然而在曹震,乃至于更多人看来,皇太孙很多时候是不清楚自己的重要性到底有多大。   曹震觉得,哪怕是拼着自己今夜被皇太孙严惩,也得要让他知道,他自己对天下的重要性。   大明朝堂之上,百万明军里头,最是直爽的曹震,难得的当了一回硬脖子。   高仰止在一旁看了眼曹震,显然对于这位景川侯今夜有别于过往的表现,感到一丝意外。   他轻声道:“殿下,景川侯今夜乃是赤诚之言,便是有所唐突之处,也是情有可原。”   朱允熥侧目瞅着高仰止,挪嘴道:“孤可还没有说要给他定罪。”   曹震眼瞅着朱允熥脸上露出的一抹轻笑,赶忙脸色一变,恢复成了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弯着腰缩着脑袋,搓着双手。   “俺就知道殿下不是那等听不进劝的人,更是那通情达理的。俺这是担心殿下安全,若是殿下真要进山西道,俺曹震肯定是冲在殿下前面,为殿下挡刀。就是拼着俺死在贼子手上,也定然要叫殿下安然无恙!”   朱允熥有些无奈的瞪了曹震一眼:“你少撒泼打诨,小心回头孤让你儿子吃挂落!”   景川侯嫡子曹炳,如今就在应天城讲武堂里上学,和常继祖是同学。   他们那帮在朝功勋子弟,都是这两年陆陆续续进的讲武堂,差不了几届。   曹震一听皇太孙提到自家老大,赶忙闭上嘴,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敢再瞎逼逼了。   朱允熥轻叹一声,这帮开国功勋、军中老将,自己固然有威严的时刻,但是这些都是皇室统治的根基,更多的时候还是要多亲近一些。   恩威并重,方得始终。   他开口道:“山西道,于孤而言,固然还是要去的。”   曹震眨着眼,表露着自己原先就有的担忧。   高仰止和王信陵二人则是微皱眉头。   “孤打算先下手为强,抢在反贼们起事之前,寻得机会,四面合围山西道,一举全歼贼酋!”   朱允熥望着黑夜里的太行山脉。   这一条山脉于分布在山西道境内的众多山脉,将整个山西道挤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但是同样的,也为山西道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地形优势。   在那崇山峻岭之间,凡是能让大批人马通行的地方,皆设有关隘,驻防兵马。   山西道要出来,难。   但是外面的人想要进去,只要山西道封锁各处关隘,也难进。   “殿下心中应当是已有定计了吧。”   年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低声嘀咕着。   他觉得殿下不是那等莽撞之人,固然他当初在交趾道的时候会身先士卒,抢先登城。   但这些年下来,殿下定然是知晓以他的身份,已经不必再做这等以身犯险的事情了。   这太行山后面的山西道,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那可是随时都有可能会生出遍地反贼的凶险之地。   而且这帮反贼还完全不同于以往。   他们手中有钱有粮还有人。   山西道现在就是一个还不曾喷发的火山,在那高高的山口下面,正有汹涌的岩浆在激荡着,每一次碰撞都会激发出剧烈的火焰。   而这个火山也随时都有可能会完全喷发出来,将山脚下的一切都给淹没吞噬干净。   如果皇太孙没有十足的打算,是断然不可能说出要改变计划,做那以身犯险冒进山西道的事情来。   朱允熥转头看向王信陵,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清空太原府以南各府境内卫所兵马,前番以行文山西都司,皆以提防河南道生变为由,调诸卫兵马南下。   而今,再以筹谋明岁开春,朝廷征伐关外为由,再调山西都司卫所兵马北上大同,转由凉国公蓝玉统御。   以大同兵马,暗中看管镇压山西道境内北上之卫所兵马。”   将山西道境内的卫所兵马清空,只保留太原府境内有限的兵马。   这便是朱允熥的计划之一。   高仰止眼睑动了几下,明显是在思考由此而带来的影响和可能性。   他开口缓声道:“将山西道卫所兵马南北调离,固然可减轻后续压力,即便是晋商过往有所收买。但在所调卫所周围亦有朝廷别处兵马威慑,大概是不会生变的。如此,殿下要进山西道,可能遭受的风险也就小了很多。”   身为内阁大臣,即便是最年轻的那位,高仰止还是措辞的很谨慎。   曹震则是嘀咕道:“风险变小,却不代表就完全没有风险了。”   高仰止接过话:“是这样的。而且若是大举调动山西道兵马,也必然会引起反贼们的注意。即便是朝廷有所掩饰,也不可能消除反贼们的揣测。”   朱允熥笑道:“太原城里,还有晋王府的三卫兵马可以供我们调用吧。”   这时候,一旁的孙成却是脸色微微一变。   他赶忙上前:“臣请罪。”   朱允熥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孙成:“你又有何罪之有?”   孙成脸色涨红,当即就跪在了地上:“回禀殿下,刚刚入夜之前,臣接到了山西道那边传回的一则消息,尚未来得及禀告殿下。”   曹震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嚷嚷着:“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悬在这里吊人胃口?”   孙成小声道:“殿下前番行文晋王府,要晋王殿下北上大同,和凉国公一同坐镇大同,控扼山西道北部。晋王殿下已然抗令不尊,言称要与太原城同在,死守太原城不落于贼子之手。晋王府三卫兵马,也……也要调往宁武县那边……”   大明朝的晋王爷要和太原城同在?   黑夜里,分明看不清每个人的脸,却又能从彼此脸上看到那一抹抹浓郁的惊讶。   朱允熥惊讶之余,却是有所感叹。   “三叔这才是以身犯险,明知可能会身临险地,却面不改色,与城同在啊。”   高仰止则是急声道:“晋王这不是胡闹吗!到时候贼子若是擒住晋王,叫殿下何以处置?若放贼子作乱而不顾,则叫天下寒心,百姓受灾。若是强行镇压,则晋王危矣,殿下必遭宗室攻讦!”   曹震亦是面露不满。   他知晓晋王向来都与太子殿下亲近,也是九边诸多宗亲藩王里面,对太子殿下最是鼎力支持的一位。   但此番选择,却明显是在打乱这边的布局。   朱允熥目光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正在大本堂里进学的晋王府世子朱济熺。   在老爷子那一众皇孙里面,朱济熺是如今最年长的那一位。   但是在应天,他也是最低调,最不爱与人说话的一个。   在朱允熥的印象里,朱济熺不如炽哥儿多智,不如炳哥儿勇武,但他却有着另一种让人愿意留在身边的感觉。   在不多的交往接触中,朱济熺那耿直的性子,最让朱允熥记忆犹新。   而且,似乎是因为三叔和太子老爹的关系,朱济熺总是愿意和自己闲聊。却从来也不说朝堂上的事情,只说大本堂里各家堂兄弟每日发生的事情,也会偶尔说些大本堂放假后,他在应天城里遇到的新鲜事。   这就是一个老实且耿直,没有多少心思的人。   而后,朱允熥又想到了将来晋王一系所遭遇的变故。   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唏嘘。   想着当初那个能在藩国当众车裂人的三王叔,又听闻这几年晋王朱棡颇有改善,更是多了不少的贤名。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转口道:“三王叔要与太原城同在,此乃我宗室之骨气!便是有所违令,但我们为何不换个方向去想?”   曹震连忙好奇道:“都这样了,殿下还能怎么做?”   朱允熥轻口道:“既然三王叔也留在太原城,手底下必然是有所准备的,断然不可能只有那要被调离太原城的王府三护卫兵马。到时候,我们何尝不能在太原城里应外合,彻底肃清太原城,令山西道正本清源!”   高仰止见皇太孙已经断然不可能更改主意,心中虽然紧张,但还是不断的思考着若是北巡行在真要进山西道后的各种安排。   黑夜里,这位着红袍,手握帝国内阁大臣之权柄的年轻人,沉声道:“殿下若跨太行入山西,北巡兵马不可少一人。景川侯麾下兵马,若左右护卫,或短日尾随。”   高仰止的脸上露出一抹狠色:“山西道可乱,关口可失,百姓可临危。然!殿下之安危,重如泰山,不可有一丝闪失!”   ……   在距离怀庆府很远的北方九边长城上。   冬季的雪,已经将长城内外覆盖的严严实实。   冰冷刺骨的风,叫长城上的大明边军只愿缩在戍堡里烤着火取暖,而不愿到外面去。   若非每日都有巡边的任务,这些情愿直面草原骑兵手中弯刀的大明最强战力,也不愿去面对那大自然所带来的冰雪威力。   一场接着一场的雪总是下个不停。   一直下到整个北方都变得人迹罕至之后,方才停了下来。   似乎,北方的雪,就是在提醒人们,没事别出门。   只是帝国的运行,却总是需要人们走出烧着火堆的温暖的屋子。   宣府镇,和西边接壤的大同镇,共同组成了山西、河北一带长城的重要军镇关隘。   宣府镇境内共有十一卫、七千户所,合共超过六万大军云集一处。组成了河北道西北一侧最重要的防御线。   敌军过宣府,则可直入北平府,继而畅行于整个河北道,乃至于继续南下逼临黄河,威胁中原安宁。   而在宣府镇前出最远的东北侧。   依山而建的长城,巍峨且肃穆,安静的护卫着帝国每一天的安宁。   开平卫,与开平忠武王常遇春有着同一个称谓的大明卫所,正是宣府镇东北侧最核心的防御力量。   开平卫中军治所,坐落在一片山脉之间的独石堡。   独石堡往北,出东栅子口、北栅子口,便可冲出大山进入大漠草原。   此时的独石堡已然与所有整个北方长城一样,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着。   山脚下的独石堡因为驻扎着开平卫的主力,偌大的独石堡周围一遭倒是被战马给踩踏出黑色的泥土来。   从独石堡往北边山上,也暴露着一条条黑色的痕迹。   那是独石堡这边的役工们修缮长城所留下的印记。   在北栅子口和西栅子口之间的山顶上,沿着山脊线而修建的长城蜿蜒崎岖,最高峰修建有一座砖石材质的望楼戍堡。   此刻在戍堡顶部的城墙跺后面,正聚集着一群披甲外罩大氅的明军将领。   这些人正对着长城外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 第五百三十七章 燕王府责无旁贷   于此北地的壮丽景色一样,戍堡上的男人们也尽显豪迈。   站在墙垛后披甲戴胄的中年男子,挥着手中的马鞭遥指北方连绵山脉之后的草原,豪情万丈。   “此生,本王定要马踏大漠,乃至狼居胥山,设坛告祭上苍!”   肩头飘着几片雪花的大明燕王朱棣,眉宇成峰,威风赫赫。   在其身边,乃是大明开国功勋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定远侯王弼、全宁侯孙恪,以及燕王府三护卫统领、北平都司指挥佥事张志远,开平卫指挥使戚鉴。   宋国公冯胜和颍国公傅友德,如今都已不再年轻,年过五六十。但作为开国功勋,他们二人又常年在九边驻守,与九边藩王出关北征草原,便是不发一言也是一片威严。   见着朱棣又如此豪情,要行前汉冠军侯之旧事。   冯胜开口道:“王爷马踏大漠,乃至狼居胥山,老夫定为王爷前锋。”   傅友德亦在一旁不甘示弱道:“这前锋大将必是老夫,亲帅我大明儿郎,杀的那元贼落荒而逃、闻我明军而丧胆之!”   燕王和老将国公们在肆意的发泄着心中的豪迈,周围一众侯伯将领,亦是满脸笑容。   在这冰天雪地里,谁也不甘落于人后。   这,就是大明九边那数十万边军将士的代表。   定远侯王弼在一侧说道:“今年西边的瓦剌部派了使臣南下应天,要和朝廷议和。虽然在末将看来,我大明不必理会这些被赶出中原的贼子。   但朝廷顾虑大局,已经定下和瓦剌部商议互市的事情。陛下还派了太孙殿下北巡,要亲赴关口上和瓦剌部商议互市。   想来等西北那边暂时安稳下来,朝廷就能全力筹备我们这边北征一事了。到时候,陛下也定然会如往常一样,钦点王爷为统兵元帅,带着末将们出关马踏大漠草原!”   朝廷在长城以东对关外的军事行动,这些年都是以燕王或是晋王为首,执行的每一次北征任务。   如今晋王那边。   想到晋王府所在位置。   戍堡上的众人便是会心的对视了几眼。   朱棣目光深邃,他自然知晓这些军中老将的想法,而他还知道更多的内情。   他开口道:“淮安府那边今年调运了不少粮草过来,等开了春就往西北那边送。朝廷要做的事情很多,既然朝廷现在有了这等意思,也能抽出手来将当初那些弊端给消除,我们就要做在朝廷前面,不要让西北那边的将士们饿着肚子。”   张志远适时开口:“王爷体恤边军兄弟,末将敬服。北平都司月前已经在整顿各处大仓,只等开春化雪,道路坚固之后就将粮草给发运去西北那边。”   看到张志远说话,朱棣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的浓郁。   对于这个当初从应天被赶出来的人,朱棣始终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福将,更是自己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就是这个张志远,硬生生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在这雄才云集,大将多如牛毛的九边长城外,竟然是闯出了一个小杀神的名头。   明年。   等到明年朝廷再定下北征的事情,待凯旋而归,朱棣已然想好,要再为张志远向朝廷请功。   一个北平都司指挥使的位子,总是少不了的。   若是自己操作得当,到时候让张志远独领一路为先锋大将,得了首功。   说不得还能为他向朝廷请下来一个伯爵。   听着张志远在自己有所想之前,就已经安排北平都司开始筹备发往长城西边边军的粮草。   朱棣脸上尽是满意:“有志远在,本王足可安心专注北征一事。”   燕王喜爱小杀神,这在北平已经不是秘密了。   就连当初被燕王收入麾下,以为心腹的丘福和朱能二人,也时常感叹失宠,但在领兵作战这一桩事情却又不得不佩服张志远的狠劲。   他是真的敢做那种只带着百十人,就往上千人的敌军阵中冲杀的事情。   就冲着这一点,北平没有人敢说张志远的不是。   对于燕王这时不时的夸赞,张志远早已习惯了。   他只是默默的笑着,低声道:“只是属下以为,明年朝廷不一定会有再行北征的意思。”   说完之后,他看了一眼朱棣身边的功勋老将们。   人们的脸上自然是露出了一丝狐疑。   你张志远打仗是厉害的,是个狠角色。但朝廷的事情,你还能这么清楚,说的就像是你能猜到皇帝的心思一样。   张志远却是默不作声。   他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怎么想,但是唐可可从暗卫那边来的消息,却都是最新的。   朱棣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有鉴于张志远在军略上的出色表现,他不由开口道:“志远为何有此一说?”   “山西道。”   张志远只是静静开口回了一句。   朱棣眉头皱起。   他知道山西道的事情,虽然他只是大明藩王,只有在朝廷有旨意的时候,才能统御除了燕王府三护卫以外的边军。   但不代表,他对北平乃至于河北道所发生的事情不清楚。   张志远这时候又道:“太孙行在行文真定府、保定府,卫所兵马向西控扼山西道。仅此一事,便足以说明太孙殿下要对山西道动手了。   一旦山西道那边动了兵事,朝廷为了稳定九边,防备关外元贼南下,必然会暂时停下北征一事。   唯有关内安宁,乱子不会波及九边,等到那个时候,朝廷才会重开北征一事。   末将才疏学浅,但想来朝廷眼下筹措与瓦剌部议和互市一事,为的也是稳定西北局面,不让九边出现两面作战的情况。”   宋国公冯胜哼哼道:“山西道能出多大的乱子。晋王藩国太原,这些年老夫也时常在晋王麾下领兵北征,有晋王在山西道,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不!”   朱棣这时候眼中已经生出凝重,看向冯胜:“熥哥儿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就算当初在交趾道,他登城一事在朝中有所诟病,但那也是他有把握才做的事情。   这一次熥哥儿调真定府、保定府西进。想来……大同和山西道两侧也有教令行文。而熥哥儿眼下大抵是在河南道,那边有蓝玉和沐英他们,另有新任河南都指挥使于马,都是熟手的人。”   冯胜一听燕王此番推断解释,也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他先前不知,只是因为今年一直驻守宣府镇这边,对河南道和山西道的情况不曾了解。   但身为大明开国功勋,因功封公,冯胜在军略之上的谋断自是百万明军之中的魁首。   他当即目光忧虑道:“太孙殿下若当真如此大费周章,只能说明山西道的境况很可能远超老臣的设想……”   傅友德则是在一旁,颇有深意道:“太孙殿下大举调动地方兵马,山西道难道不知?老臣对此,颇为疑惑。”   长城上的风雪忽的大了起来。   寒风刺骨,冰雪顺着人们后背衣领,滑落进身体里被体温融化,让人不禁周身发寒。   朱棣将视线从北方大漠收回,转身看向西南侧山西道方向。   “或许山西道境内贼子并非不知,而是也在做局……”   朝廷大规模调动兵马,是完全不可能瞒得住的。   中原不是关外草原,数万人撒出去,在那茫茫无边的草原上,就如同是砂砾入河流,让人寻不到。   “太孙会如何决断?”   全宁侯孙恪低声念道着。   他们都是久处边疆的老将,常年在外,难得一年里偶尔那么一段时间才会奉召回京,这几年朱允熥在朝廷里闯出来的名声,传到这千里之外的九边,早就变得模糊起来。   北上运河,跨直隶、山东、河北,数千里的路途,一篇千字文到了这里最后也只剩下一句总结的话来。   皇太孙不再过往,颇为神勇英武。   这是如今九边上下对当朝皇太孙朱允熥的认知。   当然,边军对朱允熥最大的了解就是,朝廷如今施行的军功爵之法,就是这位年轻的皇太孙一力推动的。   朱棣在沉眉回想着最后一次和那位年轻的侄儿见面的场景。   似乎是老爷子将家里的兄弟们都召回京师的那次宗室家宴。   在一众兄弟里面,太子兄长是最受兄弟们敬重和信服的。作为大明皇室二代,虽然有些人秉性暴虐,但更多的却是都有真本事的。   他们都是跟随着老爷子,从大明立国之初就一路过走来的。   时常,朱棣会在思考着,太子兄长继位大统,天下自然还是会一帆风顺。   但是若再往后呢?   老朱家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百姓好不容易能过上安宁日子,总不能短短数十百来年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吧。   只是让朱棣没有想到的是,当初那个还在向自己呼救的侄儿,现如今已经成长到了这等地步。   朱棣有些恍惚,心中却也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便说明熥哥儿是在稳扎稳打,徐徐图进,老成持重。”   似是觉得说的还不够,朱棣又说道:“我大明有一位好皇太孙!”   啪!   戍堡下的风雪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击鞭响。   随着是一道惨叫声。   张志远几步便走到了鞭响声传来的方向,从戍堡上眺望下去。   只见在皑皑白雪里头,长城上的修建并没有因为这场风雪而停下来。   那些脚上带着镣铐被流放至此的人们,正在独石堡监工们的鞭挞下,继续为帝国的九边防御做着贡献。   长城的修建,历来都是本着就地取材的原则,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持朝廷的开支在一个最低限度。   独石堡周遭山里产出石料,因而这一带的长城修建都是以石材为基底,两侧及顶部夯土加固。   石材的堆砌并没有使用任何的粘合剂,一片片的石料被打磨成需要的形状,随后层层叠加在一起,在重量的挤压下就能严丝合缝牢不可破。   而整个长城,也并非是所有的地段都可以让人在上面通行的。   长城最大的作用,从来都是阻拦草原上的骑兵冲锋南下。   只要有这一道城墙在,就能阻拦下草原骑兵冲锋的势头,随后将这些骑兵拖入到中原军队熟悉的作战方式里去。   朝廷这两年有钱了,长城的修建便得到了更多的钱粮,也因而会有更多的人被抽调到长城上做工。   在戍堡下,那些修建长城的流放之人里,张志远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当初从应天城被贬官发配到开平卫的黄湜。   这么多年了,他竟然都没有死。   张志远眼里多了几分好奇。   很显然,在如此寒冬里,还在长城上做工的自然不可能是那些经由地方官府征辟的普通百姓。   朝廷还没有严苛到让治下百姓在冬季修建长城。   此时长城上的这些人,都是朝廷犯官,亦或是作奸犯科被发配流放到边关上的人。   对待这些人。   以张志远的了解,也就比那些从瀛洲弄回来的倭奴好上一点。   朱棣这时候也领着人走了过来。   他同样是一眼就看到了戍堡下,风雪里脚上戴着镣铐,双手抱着好几块被削的平整的石板。   “那是黄子澄?”   朱棣眉头微微皱起。   张志远点点头,低声道:“此人当初在应天犯了事,还是被王爷押回北平的。”   “本王知道他。”朱棣皱着眉头,当众说道:“他怎么还活着?”   开平卫指挥使戚鉴脸色一顿,抬头望向戍堡下那个叫黄湜的犯官。   他倒是不清楚王爷竟然对这个人也是了解的。   而王爷刚刚那番话,也无疑是在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戚鉴低声道:“北栅子口外面,预备再修建几座山顶望楼,要在明岁开春前建好,末将会亲自盯着这件事情。”   既然王爷不满这个黄湜还活着,那就让他为了九边防御,冻死在关口外面吧。   朱棣皱起的眉头重新舒展开。   已经是将视线收回,转身看向戍堡上的众人。   “皇太孙殿下的安危,干系我大明社稷。”   “山西道或将生出事端,本王身为宗亲,断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于国家之事,燕王府责无旁贷。”   …… 第五百三十八章 朱棣的决心 邹学玉的愤怒   戍堡上,没人知道燕王朱棣想要做什么。   张志远却是眼神流转,低声道:“王爷要对山西道用兵?”   宋国公冯胜听到这话,当即双目一凝:“王爷,没有朝廷旨意,边关一概不得擅自用兵!”   回想着朱棣刚刚所说的话,冯胜愈发的确定,这位燕王殿下大概是因为明年不可能再有北征,就转而打起了西进山西道的念头。   冯胜担忧的目光看向身边的颍国公傅友德。   傅友德会意,点了点头,在朱棣身后开口道:“山西道局势未知,亦有皇太孙殿下在那边。太孙北巡,有节制地方一应文武的权柄。王爷若是徒然领兵西进,恐会打乱太孙殿下的布置。再者,王爷用兵,朝廷那边恐怕也会有问责下来。”   朱棣摇着头:“大明宗亲藩王,无诏不可入京,二王不可私见,无诏不得出国,无诏不得用兵。本王记着这些规矩,也不会坏了这些规矩。”   洪武皇帝对自家人很好,非常的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种对自家人的好,已经违背了他所说的对天下百姓的好。   因为这是两种冲突的存在。   但同时,皇帝对宗亲藩王也有着历朝历代最为严格的要求。   就在冯胜和傅友德以为,朱棣会因为皇室内部那些严苛的规定,而选择就此作罢的时候。   朱棣却又说道:“但是燕王府三护卫兵马,却不受北平都司、河北道都司节制,本王可调动三护卫兵马于河北道境内任何地方。”   说完之后,朱棣双眼含笑的盯着身边被视之为燕王府第一战将的张志远。   张志远会意,重重的抱拳躬身:“末将领命!即刻回返北平城,带王府三护卫南下真定府!”   真定府西进便可直接踏足山西道太原府境内。   张志远不由的想到了那个许久不曾再见面的年轻人,也不知如今那位又是何等的风采。   这几年,张志远很爱看一本书。   三国志。   他喜欢书中的关羽,虽知自己比不得关圣,却清楚自己也如关圣当初一般,面临着忠义的选择。   戍堡上的宋国公、颍国公二人已经是满脸的意外。   两人都未曾想到,燕王殿下竟然会选择动用王府三护卫南下。   而朱棣看着明白自己心意的张志远,脸上露出笑容,淡淡道:“带着人,去真定府井径县,闻讯伺机而动,三卫兵马皆有你定夺。”   相较于燕王殿下面对山西道可能出现的风险,以及皇太孙殿下极有可能面临的危局,燕王要动用王府三护卫相比。   朱棣将燕王府三护卫兵马尽数交托给张志远,再一次给了在场众人更大的冲击。   大明九边宗亲藩王,之所以能藩国九边,坐镇边疆,护卫帝国北境安危,其根源便在那一座座王府三护卫兵马的誓死追随。   任何一位九边藩王麾下的三护卫,都是他们全部的身家和根基。   众人看向张志远时的目光发生了一些不明的改变。   尽管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位有着小杀神名头的燕王府战将,深受燕王殿下喜爱。但能喜爱到将燕王府整个三护卫兵马都交托在他一人手上,这无疑表露出张志远在燕王殿下心中的分量。   即便是张志远本人,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缓缓低下头:“末将领命!”   朱棣挥挥手,脸上带着笑容:“去吧,早点回北平,带着人南下井径。本王还要赶在年关前,这将长城各处都走一走。”   张志远抬起头:“末将知晓。”   宋国公冯胜看着年纪轻轻,就在这大将云集的九边有着小杀神名头的张志远,脸上也露出看着帝国军方后起之秀,吾辈之志可承袭的笑容。   “张指挥责任重大,王爷所托之事干系深重。再等些年,等到我们这帮老头子爬不上马,挥不动刀,那个时候便是张指挥你们为国家守卫着边疆安宁的时候了。”   张志远赶忙拱手弯腰:“晚辈怎敢比拟国公爷,遥想公爷和诸位前辈昔日追随陛下南征北战,打下这片天下,晚辈每每都深感压力,唯恐让前辈们失望。”   颍国公在一旁笑出声,挥着手道:“这可不想那个在关外杀人不眨眼的小杀神。快些带着人回北平吧,莫要误了正事。待回头咱们这些年回了应天,你来家里坐坐,多走动走动。”   这是有赏识和深交的意图。   张志远颔首点头:“若有机会,末将定是要上门叨扰公爷,好求得几样领兵的秘诀。”   说着话,张志远已经抱拳后退了好几步。   “王爷,末将先回北平了。”   朱棣望着张志远的身影,点了点头。   等到张志远走下戍堡,不久之后外头风雪里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朱棣淡淡的笑了两声。   “志远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再历练些年岁,足可担当这边关上一方军务。”   定远侯王弼附和道:“张指挥晚生二十年,若是再早上二十年,说不得末将在他面前,都要行礼了。”   朱棣脸上带着笑容,眼神淡淡的瞥了王弼一眼:“定远侯这般夸赞,志远却已经走了,倒是可惜。”   王弼笑道:“殿下爱才,末将对这等军中后起之秀自然也是喜爱的。只是这夸赞却不能落在当面,还是要戒骄戒躁,脚踏实地一步步打拼出功绩来的。”   朱棣点点头:“倒是这个理。”   宋国公冯胜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孙殿下北巡,如今出了山西道的事情。老臣思来想去,恐怕等太孙殿下了结干净山西道,会来边关上各处走走看看。”   颍国公傅友德眨眨眼道:“陛下这几年对太孙殿下是何等喜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趁着现在陛下坐镇中枢,太孙才有机会多出来走走看看。想来在陛下的计划里,也是要太孙将咱们大明各处的情况都看明白了,到时候也就到了真正接手朝政的时候了……”   说着话,傅友德的声音渐渐地小了许多,目光亦是若有若无的注视着朱棣。   燕王也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坐镇北平多年,为朝廷北伐数次,冲锋陷阵。   大明朝会出现皇位继承风波吗?   随着皇帝的年岁越发的高了,不论文臣武将们嘴上如何说,又是如何做的,心中却难免都会有着一丝担忧。   尤其是洪武二十四年。   朝中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当太子西巡出现问题的时候,九边边军在那一个月里接连处斩了数十名千户以上的将领,近百名百户以上的将校。   当然,这些人都是以各种军法论处的。   但归其缘由,都是因为太子出现问题而引发的。   朱棣似乎是感受到了颍国公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对方,脸上露出笑容:“你们知道当初本王最后一次去京师的时候,本王那太孙侄儿,与本王说了什么话吗?”   太孙和燕王私底下的交谈?   这个话题瞬间让在场众人生出好奇。   离着远一些的几人,也默默的走近了一些。   朱棣笑道:“熥哥儿与本王说啊,只要本王还能骑得了马,提得动刀。等大明解决了中原的一些问题,就让本王和我家那些兄弟们都领着兵马,学了前元旧事,往西边一路打过去。”   太孙要将自己的王叔们都给赶出中原?   冯胜和傅友德二人不由的对视了一眼。   皇太孙这一番言论,可是有着无数种可能的解释。   就在众人认为,燕王要说出什么绝不离开藩国的话时。   朱棣忽然大笑了起来:“那小子还和本王说,他不会猜忌他的这些王叔,还说只要宗室的兄弟们愿意,便因材而用。如今俺家老大可不就是在干着那什么税署的事情,听说老大手里权力老大了。”   似乎味道有些不太对呀。   戍堡上,肩头雪多了几片的众人,愈发的疑惑起来。   朱棣说道:“天下大概有许多人在等着看我朱家内斗吧。这些年,那个蓝玉也时常在太子兄长面前,说本王有谋逆之心,本王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回,本王就要天下人都知道,我朱家就是一条心!谁要是敢乱了大明,就是我朱家所有儿郎的敌人!   三哥不是留在太原城不愿意走吗?熥哥儿眼看着,似乎也是要去山西道的。本王这个当王叔的,怎可能坐视亲侄儿出事,就算到时候朝臣弹劾,一旦山西道有变,本王定会亲领兵马,护我侄儿安危!”   冯胜一阵长吁,继而低声道:“王爷是知道不少臣等尚未知晓的事情吧……”   朱棣挥手,身后漆黑如墨的大氅被他挥动抛起,撒起一片雪花。   “传令,本王中军继续往西南而行。巡龙门卫、张家口堡,往怀安卫去,今年年关,本王驻扎顺圣川西城!”   顺圣川西城,再往西南数十里,就是山西道大同府。   冯胜、傅友德等人,终于是明白了燕王的心意。   恐怕当今天燕王在这独石堡所说的话被传扬出去,不少人都要心中失望了。   北疆的风雪,下的更大了。   在一阵密布见人的风雪中,独石堡外马蹄阵阵,马声嘶鸣。   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风雪之中,快速的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   应天城外。   一支队伍也正在快速的靠近着皇城。   战马在应天长街上疾驰,马脖前的铃铛不断发出响声,提醒着街上的百姓避让。   “忒!本官迟早要让这些信马在咱的地盘上规规矩矩的!”   刚从上元门码头施工现场回城的应天知府邹学玉,望着从面前贴着脸冲向皇城方向的信马队伍,不由脸色阴沉的骂骂咧咧着。   应天同知在一旁无奈的拍着因为战马而落在身上的灰尘:“该再修一条从码头直通皇城的信马道。如此还能为我应天百姓多增加一份收入,等上元门码头的工程结束,那帮工人也能接着做活赚钱。”   邹学玉不由面带意外的转头看向同知,意外道:“咱们同知如今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呀!”   以官府工程带动地方百姓增加收入,给一部分百姓提供长期稳定的活计,以这一部分的百姓带动周边百姓一起慢慢的富足起来。   这是心学内部这一两年才刚刚兴起的一个命题。   而邹学玉作为应天知府,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又有朝中无数心学同仁照顾,自然是成了最佳的实验地。   上元门码头的开工修建,有一部分是为了缓解日益繁忙不堪使用的龙湾码头的原因,但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心学内部在尝试一种新的治理天下的命题尝试。   应天同知面含微笑,自谦道:“属下跟随府尊也有不少时日,就是光看,总也是能学会些东西的。”   邹学玉笑着点头道:“回头有空了,和本官一起去书报局坐坐?”   这是抛出了橄榄枝,给了应天同知一个接触心学,也是接触大明最新一批政治集团的机会。   应天同知的眼里立马闪过一丝火热,却赶忙压住,低头颔首道:“属下却之不恭。”   邹学玉挥挥手:“走吧,咱们这些人还要赶在年关前,给百姓们的工钱算出来,好结算了让他们回家过个好年。”   应天同知在一旁伸手做出了请的动作。   邹学玉满脸笑容,刚要起步。   却见街上又有一批信马目中无人的疾驰而来。   嗒嗒嗒。   马蹄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直冲冲的奔袭在街道上。   一阵风刮过。   街上的砂砾直奔邹学玉的脸面而来。   等到信马队伍消失在街道转角处,邹学玉头上戴着的乌纱下,已经有一缕缕的发丝钻了出来,一片凌乱。   邹学玉脸色铁青,望着早已消失不见的信马队伍,恨得牙痒痒。   他一跺脚,应天城没有抖上三抖。   但邹学玉却是语气冰冷的低吼着:“回衙!今天就起草信马道的施工方案,奏报户部、工部,呈奏内阁票拟!”   应天同知在一旁望着远去的两批信马队伍,脸上露出狐疑。   同知低声嘀咕着:“难道是哪里又出事了?”   邹学玉冷哼道:“就是天大的事情,这应天城也不能再这么乱下去了!”   自己是真的怒了。   也受够了这乱糟糟的应天城秩序。   须得要改上一改!   ……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应天城热榜争夺战   大明律,凡朝廷加急奏报,府县关口一律不得阻拦。   但凡是那些挂着急奏的信马,在没有到达皇城之前,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其拦截下来。   应天知府邹学玉的愤怒,最终也只能归结为无能狂怒。   而离去的信马队,也已经是一路狂奔到了皇城内。   近来的应天城相对而言,显得很是平静。   朝堂上的争端也少了很多。   只是因为河道上的事故一直不曾有一个定论,朝堂上下都难以将其结案,而让朝中每一次朝会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氛。   此刻时间已经过午。   玄武湖东南侧的太平门附近。   大抵是因为某种不可说的因素,大明三法司的衙门并没有被设置在皇城前,与其他各部司衙门在一起。   三法司的官署衙门,齐齐的坐落在应天城太平门外。   出太平门,左侧便是刑部衙门。往北而去,玄武湖十里长堤路口则是大理寺衙门。在刑部衙门沿河岸往西,是都察院衙门。   江南的娇柔多情,总是能在点点滴滴之间体现出来。   即便已经到了初冬,玄武湖周边却还是绿荫环绕,芳草青青。   因为水源充足,玄武湖岸边的树木长得很是茁壮。   刑部衙门。   刑部尚书祁著穿着殷红的圆领常服,打着摆子踱步走出衙门。   站在衙门前,祁著转头眺望两侧,随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腹前,便走下台阶,沿着衙门前的石板路往西北边过去。   三法司的威名,让这一段路上鲜少有普通百姓同行。   即便在西北边不远处就有北湖烟柳的美景,人们也更愿意绕道,从应天城西北边的神策门出城,再走过来赏景,而不是从三法司门口路过。   似乎对人们而言,哪怕是从三法司的门口路过,都有可能惹得一身骚。   晦气的紧。   只不过人烟稀少,倒也是让太平门一侧的玄武湖畔显得更加寂静,适合漫步其中。   祁著一路走的很慢,在岸边高达的树木下漫步着,不时望向波光粼粼的玄武湖。   等他到了都察院门口,稍稍慢了一些,转头看向都察院里面。   因是中午,都察院门口的守卫衙门的官吏也到了歇息的时候,只能看到衙门里不时有在本部衙门厨房吃了饭回公房的御史们。   祁著的眉头皱了一下,便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漫步不足盏茶的功夫,岸边树木少了一些,湖景也显得更加开阔一些,更远处湖心岛上的黄册库也清晰可见。   除了朝廷看管黄册库的官船缓慢的游曳在湖面上,离着湖心岛远一些的地方也有些民间的船只游荡着。   而在祁著眼前的岸边开阔地,正有一座观景凉亭坐落在岸边。   而在凉亭下,也早有一名同样穿着殷红常服的人端坐其间,在其面前的桌子上也早就摆上了一副茶具。   祁著信步走过去。   坐在凉亭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则是闻声抬起头看了过来。   “祁尚书,倒是叫你要多走些路,不过这茶也刚刚煮好,却是赶巧。”   祁著挪挪嘴:“衙门里的伙食吃的嘴淡,还是得要在都御史这里才能找些茶味果腹。”   说着话,祁著已经走进凉亭,抖起衣袍坐在蒋毅对面。   蒋毅面带笑容,见着祁著坐下,便提袖为其到了一杯茶。   “趁着现在能有此自然之景可看,便多多的来吧。”蒋毅转头望着玄武湖,唏嘘道:“应天府那条从上元门外连通玄武湖的新水道快要挖好了。他们还要准备再大理寺对面再造一个码头和仓储地。等到时候,这玄武湖可就要嘈杂不已了。”   祁著目光闪烁了一下:“哦?不是说应天府只修建上元门码头,缓解龙湾码头压力。那条水道,也只是方便朝廷递送快讯奏报。怎得又要在这玄武湖修码头了?”   上元门码头连通玄武湖的水道,主要是为了能让江北的官船直接递到太平门外,官府的人下了船进太平门就能直接从北安门外大街进到皇城里去。   蒋毅笑笑,抖抖肩,低头饮了一口茶,之后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刚刚提奏去工部的计划,内阁那边已经同意了,现在只等陛下或者太子用印。”   祁著有些惋惜的侧目看向玄武湖:“朝廷有了钱,现在便到处都是人伸手要钱。”   蒋毅冷笑着:“钱放在户部大仓,那就是些铜铁,只有花出去那才叫钱啊。”   这位左都御史的脸上露出一抹暧昧的神色。   祁著询问道:“这次用的是什么理由和借口?”   “邹学玉说,玄武湖码头和仓储地,往后专属朝廷使用,不许民间占用。凡是北方的奏报都可以直接进玄武湖,再入应天城。宫中和朝廷的粮草物资,也都进玄武湖,不抢占龙湾码头和上元门码头的仓储地。”   蒋毅解释着自己得到的消息。   祁著回头望向玄武湖的东北侧,冷笑道:“玄武湖码头和仓储地一修,那边的板仓岂不是也要重新修建?”   蒋毅想了想,点头道:“邹学玉是提议,要扩建板仓的。”   祁著轻叹一声,随后唏嘘道:“瞧着这些人,现如今一个个都是朝廷红人,做什么事情都一往无前啊。”   蒋毅为祁著添了一杯茶,调侃道:“尚书若是觉着这样好,倒是可以去书报局拜一拜。”   “拜一拜?”祁著斜觎着蒋毅:“拜什么?我乃朝堂命官,可不拜那所谓的满天神佛。”   凉亭下,微风从湖面上吹过来。   却没有北疆的寒彻刺骨,倒是还带着几分舒爽。   只是蒋毅却是幽幽道:“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都去瀛洲了,朝廷眼下六部。   吏部尚书翟善现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进了内阁。   礼部还是任亨泰担着,茹瑺在兵部稳如泰山。   算一算,户部大概是要那位行走执掌,工部或许会是张二工这个匠人做尚书。   往后啊,这朝堂之上,我等还是少说些话吧,免得惹着人家不乐意,回头咱们也去瀛洲钓鱼去了。”   这位历任工部侍郎,转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大明官员,本该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丝落寞。   祁著叹息道:“陛下励精图治,要亲手缔造一个盛世,谁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听说没有,内阁前些日子还在议要停了开中制的事情。”   “内阁要停了开中制?”   蒋毅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意外。   这岂不是说明,内阁要对九边动手,要将洪武新政扩大到九边边军之中。   祁著点点头:“昨日,两淮那边有人过来找上了我,问现在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往后还要增加他们的商税。”   蒋毅哼哼道:“两淮乱不起来。现在,我倒是觉得,山西道那边可能要乱了。”   内阁要停开中制,而开中制对接的就是山西道晋商以朝廷给出的盐池,来承担为九边那数十万边军供应粮草的交易。   而现在要停了开中制,这无疑说明,朝廷是在对山西道晋商动手了。   早就被吞进肚子里的那么一大块肥肉,岂能是这么简单的吐出来?   祁著却是摇头道:“我倒是觉得山西道也乱不起来,你我莫要忘了,太孙现在正在北巡,太孙更是有着如陛下亲临的旨意,就算是九边的那几位宗亲藩王,也得受他节制。”   一时间,蒋毅有些说不出来话。   眼下的朝堂让他愈发的看不明白了,人人都知道朝廷在大力推行洪武新政。当初为了这件事情,皇帝更是不惜将那数百名京官给统统赶走。而那些人还没有离开京城,转头就被锦衣卫以各种理由缉拿扣押起来。   正待这时候。   玄武湖岸边的道路上,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   声音很急。   不多时,便有几名已经是跑的满头大汗的官府差役赶到了凉亭外。   “尚书、都御史。”   “朝廷出大事了!”   “南下的废衍圣公一家,尽都在海上遭遇风暴,沉入海底了!”   一人说完,另有一人也紧忙开口道:“河南道那边也有急奏回京,太孙已经查明了河道事故的缘由,附带有奏疏呈奏陛下。”   噌。   凉亭里,祁著和蒋毅二人同时站起身,脸上带着震惊和凝重。   蒋毅抢先开口:“孔家可还有活口?”   差役摇摇头:“从宫里出来的消息,整个船队都沉下去了,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蒋毅身形一晃,眼中带着惊恐,迟钝转头看向身边的祁著。   他嘴唇微动,低声呢喃着:“何至于此?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   祁著在一旁小声道:“南孔当时也被一同押往南边的吧……”   蒋毅眼中带着恐惧,慌张不安的点着头:“都死了!”   祁著看向凉亭外的差役们,猛的一挥手:“都退下。”   差役们赶忙躬身弯腰,小心的退后数步,随后方才敢转身离去。   等到差役们离去之后,祁著这才开口道:“当初北平那个张志远兵围孔府的时候,我们就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好一个天灾无情啊,好一个意外啊。”   他连连感叹,脸上也生出了些不安。   蒋毅伸手抓住祁著的手臂:“眼下孔家是没了,河南道那边的事端恐怕也被太孙平息了。且看着吧,说不得这几日朝会上,那些人就得将前些日子的场子找回来了。”   祁著脸色如墨,沉声开口:“进城,去内阁。”   蒋毅目光闪动,而后缓声道:“我随你一同去。”   ……   内阁。   如今又添了一把交椅。   吏部尚书翟善,终于是在自我怀疑了许久之后,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走进了这座代表着大明官场最高权力之地。   任亨泰依旧是坐在那张代表着首辅大臣的主位上,面前横陈着一张堆满奏章,摆放着文房四宝的长条书案。   解缙、徐允恭、翟善依次坐在书案前两侧交椅上。   余下还空着三张交椅。   那是高仰止、蓝玉和沐英的。   人不在,但内阁之中的地位却不能有失。   此刻,内阁里四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孔家全都沉到海底喂鱼去了。   不论孔家过去因为什么罪名而被废黜流放,这一家在过去千年里所代表的意义,却不是一时间就能够改变的。   哪怕今天,跟着南边那道急奏一同入京的,还有河道事故查明奏报,也无法让内阁中的四位内阁大臣平息心中的焦躁。   “朝廷今岁才定下的衍圣公一系罪状,这个时候断然不可能抹消罪名,更不可能追封厚赐。只是,天下人到时候会怎么说?是否会说朝廷忘恩负义?又或者会说陛下不兴教化?”   任亨泰显得有些疲倦,声音也有些沧桑。   面对着交趾道急奏回京的奏报,这位帝国首辅大臣,深感执掌国家朝政的不易。   翟善作为最新进入内阁的大臣,左右看了看。   不见解缙和徐允恭说话,这才低声开口:“最要紧的是,现在连个尸首也找不到。不如……以朝廷的名义,在交趾道为孔家起一座衣冠冢?”   “以交趾道的名义吧,朝廷不插手这件事情。”   解缙转头看向坐在自己下手位置的翟善。   翟善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上方的任亨泰亦是说道:“就按大绅说的,朝廷缄口不谈,这件事情就以交趾道的名义,在交趾道起一座衣冠冢,也算是朝廷仁至义尽了。陛下的威严,朝廷的体面,不能因为这件事情有失。”   徐允恭一个人坐在另一侧,瞧着三人脸上的凝重,不由笑了笑:“不过是死了些人犯罢了,几位何必如此紧张不安。眼下倒是河南道的事情终于查明,太孙殿下也回呈京师了。接下来,朝廷是不是该着手山西道的事情了?”   任亨泰三人不由看向面色轻松的徐允恭。   着手山西道的事情,也就意味着内阁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要倚重大都督府,来调动地方兵马,还要顺带处理好九边数十万边军粮草一事。   往后九边粮草供应一事,权力要掌握在何处,这又将成为内阁里面需要争夺一番的问题。   徐允恭似是看出了三位文官内阁大臣的顾虑,低笑一声:“你们信不信,外头等下就要热闹起来了。朝廷不管怎么做,外头对孔家人全都死光了这件事,定然会热议不断。   倒不如这个时候,朝廷开始处理山西道的事情,也好让外头那些人少些精力去讨论一帮死人的事情。   等开中制停下了,九边数十万将士的肚子,本公可就要拜托户部了。”   徐允恭不在意九边数十万将士所需粮草的供应权,是被掌握在哪里。   他甚至更希望,这桩事情不要落在大都督府头上。   做的多了,错的可能也就多。   给户部,也是情理之中的。若到时候边军将士饿着肚子,大都督府只要出面为将士们撑腰,在朝堂上找回面子也就是了。   见到徐允恭如此说,任亨泰三人不由的交换了一下眼神。   很显然,这位魏国公是打着朝廷再抛出一个事件,来争夺孔家满门葬身海底这桩事情的热度。   良久之后,任亨泰这才拍着书案开口。   “便如此做吧。”   …… 第五百四十章 勿谓言之不预   文渊阁里,在某一个时间段开始,便有了两名黄门内侍在角落里旁听。   凡三品以下官员奏章,皆由内阁决议;三品以上内阁票拟,呈奏皇帝批红。   某种有别于原本的票拟批红制度,在洪武二十八年得到了一丝改变。而这个改变里,也包括了每一日都有两名黄门内侍代表皇帝,在内阁旁听所有的决议。   很快。   一名黄门内侍便悄然的,没有惊动到内阁中任何一个人而离去。   少顷之后。   乾清宫中正在日常含孙弄怡的朱元璋,就已经知道了今日内阁里达成的决议。   朱元璋将怀中的朱茯苓交给嬷嬷,挥了挥手示意黄门内侍可以返回内阁,而他则是缓步走到了朱标身后。   朱标这时候正在偏殿书案前批阅内阁转交过来的已经票拟的奏章,以及天下三品以上官员送入京师的奏章。   朱元璋背着手站在朱标的身后,探头看向朱标正在手执朱笔批阅的一份奏章。   是湖广道岳州府呈奏朝廷的奏章,事关湘西一带土司流官推行的内容。   岳州府一半是处于湘西大山之中,从石门县往西便进入到了固有的湘西地界。   相较于广西道、云南道,湖广道的改土归流推行的尚算顺畅。   而岳州府呈奏的奏章里,也只是提议驻扎大庸县的永定卫在洪武二十九年开垦山中田地,作为永定卫五千多名将士的粮草补充。   朱标仔细审阅,沉思片刻,便执笔批红。   着允永定卫开垦田地,须得知晓,不可夺百姓田地。   等朱标批阅完毕。   朱元璋在其身后轻咳一声:“湘西一带民风彪悍,俺记得朝廷在那边有诸多卫所、宣抚司?”   朱标回首,颔首点头:“湘西、贵州都司、四川道东部,因大山连横,历来都是地方土司自治。为防备地方生乱,朝廷在开国之处就徐徐设立宣抚司,驻扎卫所。”   “熥哥儿说,要让这些地方的人走出来,只有让他们都走出来了,才能减少大山里的争斗。”朱元璋低声说着。   朱标笑道:“他只是做了种设想,只是儿臣以为现在大明还没有这个能力做成这件事情。叫大山里的百姓走出来,他们做什么?用什么养家糊口?靠应天城外那一座座工坊?儿臣以为,等什么时候湖广道也能有一座座如应天府这里的工坊,才有可能做成这件事情。”   朱元璋点点头:“所以新政不能停!”   朱元璋觉得在度过开国之处,大明又经历了前面那些年的内部纷争之后,现如今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就是让自家那混小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折腾。   这些年,应天府汇聚的人口愈发的多了。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国初的时候,自己一道旨意迁移地方百姓聚集京师所致,而是地方百姓自发而来的。   应天城外那一座座工坊,将应天以西数个府县的百姓吸引过来做工。   至今,朱元璋还记得当初在皇庄推门之后所看到的那一幕。   虽然当时自己被骂成了老流氓,但现如今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已经扩大了数倍、数十倍,朱元璋便心中欢喜。   只要多一个人做活,便有一户百姓人家能多上一份收入。   这两年自己很少再去那些工坊看了,但朱元璋却知晓,现在仅仅是城外的一座专门从事棉花纺织的工坊,最少的都能有上千名女工做活。   并且,这些工坊并没有影响到苏杭一带的纺纱。   应天这边已经建立起以棉花为核心的一整套纺织流程。而在苏杭那边,则还是以蚕丝为主。   百姓增收,而地方上却未曾形成挤压。   这是朱元璋喜欢看到的局面。   朱标目光转动,低声道:“父亲是在想内阁那边的决议?”   朱元璋拍拍手中拿着的一份奏章,递到了朱标面前:“俺还没看,你看看再和俺说道说道。”   朱标眼睛微微眯起,接过老爷子递来的奏章。   不是孔家满门沉海喂鱼的奏章,而是河南道那边送回来的。   朱标眼前不由浮现了自家崽那张貌似纯良,实则心黑的面孔。   从今日知道孔家满门沉海喂鱼,朱标头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桩事极有可能是自家崽干的。   也只有他才能、才敢干出这样的事情。   死无对证啊!   朱标甚至猜到了,那只船队里的官兵,恐怕这个时候已经去往南征大军里面了。   这是最好的安排。   连带着,朱标都已经想到,只要自己查一查那些官兵的家人,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不在家中,就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手拿着自家崽送回应天的奏章,朱标没有急于翻阅,而是开口道:“内阁的意思,抛出开中制的事情,让外头没有太多精力只关注孔家的事情,儿子以为倒是可以。   毕竟对外头那些人而言,已经死了的孔家人,已经没有了什么作用。这两年朝中愈发严苛,他们大抵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敢于明言诽议。”   朱元璋哼哼道:“俺倒是想看到他们明言诽议一二。”   朱标默默的翻了翻白眼,老爷子这是手上有开始发痒了。   他转口道:“只是开中制一事,却不单单涉及山西道。一旦朝中开始,连带着两淮盐场也得要生出事端。”   朱元璋淡淡道:“两淮已经开始往应天走动了,昨日里两淮就有人去了刑部尚书祁著家中。”   很显然,即便是口口声声要禅让的朱元璋,可他作为皇帝,对脚下的这座应天城还拥有着绝对的控制。   若是祁著现在就在这乾清宫中,恐怕已经是跪在地上请罪了。   朱标倒是习以为常:“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很多,于我家而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若想要心思一样,却是少之又少。   祁著尚算可以,历任官职,做事都算得上得体。既然父亲知晓两淮往他那里走动,想必自然也知道祁著是作何反应的。”   朱元璋冷哼一声,脸上却是露出笑容:“他敢做什么反应,不过是将两淮进京的人给糊弄走了,连带来的东西也都送回了。”   “还算是知道规矩。”   “他要是不懂这个规矩,现在就已经跪在这宫门外请罪了。”   朱元璋语气严厉,只是脸上的笑容却一直不曾消失。   作为大明的皇帝,朱元璋始终相信,强压和严苛的律法之下,才能保持官员们的纯洁。   这是大明开国皇帝的威严。   朱标笑了笑,不再说话,终于是低头打开手中的奏章。   刚刚看了开口,朱标便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   “这混小子!”   他这么一番表现,朱元璋心中的好奇瞬间拉满,立马伸着头看了过来。   只是看了一眼,朱元璋也露出笑声。   只见朱允熥在这奏章打头便写到:孙儿上奏皇爷爷,问皇爷爷最近吃的可好,睡的可香。   巴拉巴拉,一大段的家长里短。   朱标一目三行,在看到那混小子还提到了自己,心里原本还有着的莫名的一丝情愫,方才彻底打消。   “兔崽子整日里没个正经,还怎么当个父亲!”   朱元璋笑骂了一句。   朱标的脸色却是忽的一顿,眼神也瞬间阴沉下来。   “河道上的事情查明了,是河道所用的青石出了问题,被青石产地的百姓动了手脚。”   说到最后,朱标的声音愈发变小。   朝廷治河,没有一处可以挑出毛病的,这从头到尾就是一项善政。但就算如此,还是有百姓会在青石上动手脚。   这说明什么?   如果不是奏章后面的解释,朱标还要以为朝廷治河的善政,到了地方上就成了猛如虎的恶政、酷政。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在朱标身边坐下,两人一同将整本奏章看完。   父子二人同时轻叹一声。   朱标眉头皱紧:“做起事还是不曾有顾虑,为何不先呈奏朝廷,再由朝廷下旨处斩。”   这是在说朱允熥将安乐村百姓,尽数押回洛阳城,当众处斩的事情。   朱元璋却是很满意:“乱中取稳,震慑地方。有白莲教在,河南道出了事后便生出谣言。这小子是要用安乐村的人头来震慑地方,手段锋利了些,却也是这时候最好的法子。”   朱标无言以对。   他现在对自家老爷子这种没理由的隔代亲,早就已经麻木了。   老爷子可以骂自家那小子,但若是旁人,包括自己,都是不允许的。   朱标转口道:“熥哥儿似乎是不打算等下去了,想要快刀斩乱麻解决山西道的事情。”   说完,太子转头看向身边的老爷子。   朱元璋这时候却是没有说话,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出他正在思考着问题。   良久之后,朱元璋在张开口。   他不曾先说朱标提到的事情,而是说道:“熥哥儿要老三去大同,和蓝玉一起领兵坐镇。但俺倒是觉得,咱们家老三可能不会答应。”   朱标也皱起眉头:“老三是个直性子,就算清楚山西道可能会出事,按照他这个性子,恐怕还在想着要亲手击杀贼酋。”   说完之后,朱标给了一个眼神给老爷子。   朱元璋摇摇头:“儿子大了,俺这个当老子的说话也不管用。老三不走,就随他。”   朱标无奈,只能继续道:“那朝中是不是也应当有所准备了?”   朱元璋拍拍屁股站起身,双手叉腰:“熥哥儿要进山西道,老三不离开太原城。   看来他们两个人都做好准备了,既然如此,朝廷就降旨昭告天下,停了开中制吧。   大明的兵马,岂能一直交由一帮商贾之辈养着?长此以往,这是大明的兵马还是商贾的兵马?”   朱元璋眼露锋芒。   朱标冲着外头喊了一声:“取山西道及周边堪舆来。”   少顷,内宫大总管孙狗儿便带着人,送了一张被固定在木架上的堪舆进来。   朱标抬头看向堪舆,通盘打量之后说道:“延安府和西安府需在黄河以西防备山西道贼子西逃。河南道、河北道,想来熥哥儿已经做了准备。大同也有蓝玉在,固然无事。”   说着话,这位大明太子缓缓站起身。   朱标走到了山西道堪舆前。   “山西道已成合围之事,笼中打狗,朝廷受一时风波,而定边军长治久安,此乱可由朝廷先手而动!”   朱元璋双目闪动,望向堪舆东北角无名之地。   “加急,告诉老四,他的兄长和侄儿要以身犯险。他这个当弟弟、当王叔的,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   朱标颔首点头。   朱元璋又道:“昭告天下,非朕薨,洪武新政绝不更改,凡作乱者,诛九族,勿谓言之不预!”   ……   太原城,李府大院。   堂皇不弱于晋王府的李府大院,是整个太原城里最门庭若市的地方。   每一日,数不尽富可敌国的晋商人家,总是要来李府一趟。等到晚些时候,山西道三司、太原府知府衙门、阳曲县衙的那些个官员们,也总是要过府的。   哒哒哒哒哒。   李府门前的大街上,马蹄声急切。   等到了府门前,马背上的人已经跳了下来,门口的仆役赶忙拿住缰绳,将马牵到一旁的拴马石前。   而马上跳下来的人也已经是快步走进了李府。   蹬蹬蹬。   脚步声有些凌乱,一路到了李府中庭,转向一旁的一间密室。   砰砰砰。   来人站在门外,敲响门框。   “回禀老爷,南边有消息过来,事关当朝皇太孙朱允熥。”   李府中庭旁的密室,作为晋商魁首,太原首富,李家家主的李文相,正在李本干的陪同下,和刘宗圣饮茶,商议着起事于山西道的事情。   听着外头的动静,李文相的眼睑轻轻的动了两下。   “进来。”   说罢,李文相冲着刘宗圣使了一个眼色。   刘宗圣端起茶杯,低下头,手捏茶盖抹动着茶汤上的茶沫。   外头的人进了密室。   低着头,不敢看屋里都有哪些人。   李文相眯着双眼:“朱允熥干什么了?”   来人躬身抱拳:“回老爷,朱允熥带着人朝廷北巡官员进了泽州,正沿着官道往太原府而来。”   噌。   正在饮茶的刘宗圣,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双眼瞪大的看着来人。   …… 第五百四十一章 捉拿朱允熥   “你再说一遍!”   刘宗圣望着眼前的来人,双眼瞪大,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声音急促的低吼了一声。   不曾有一扇窗户的屋子里,刘宗圣脸上的激动清晰可见。   便是李文相、李本干父子二人,脸上也露出了意外和欣喜的模样。   来人赶忙重复道:“南边传回的消息,朱允熥正带着北巡官员往太原府过来。”   刘宗圣上前一步,追问道:“除了朱允熥和北巡官员,可有多少兵马?为何要来太原府?”   来人低头说道:“除了北巡的千余兵马,便只有景川侯带着的两卫兵马。说是要护卫朱允熥去大同,与关外瓦剌部商议互市。”   刘宗圣双眼瞪大,右手拇指重重的按搓在食指关节上。   渐渐地,刘宗圣已经是在李家父子二人面前来回踱步。   良久之后,刘宗圣抬起头,看向来人:“下去吧。”   他这番以客为主的做法,李家父子二人未曾有任何的反应,来人也是躬身作揖,缓步退出屋子。   等屋门再一次被关上。   刘宗圣这才转回头,看向李家父子二人,面带笑容道:“天赐良机!”   李文相摇头道:“我等都不曾想到朱允熥会来山西道。但太保当知,朝廷已经在调动兵马驻扎于山西道周边,山西道南部各府卫所兵马,也已接到调令,南下出山西。”   刘宗圣嘴角扬起:“李先生想说,这可能是朝廷设的一个局?”   李文相抬头看向刘宗圣:“难道太保没有这样想过?”   刘宗圣沉默了下来,踱步回到位子上。   朝廷不可能到现在都没有察觉,自从朝廷在中都皇城查出白莲教的布置,加之朱允炆被劫走,朝廷就算一时不知真相,但到了现在也早该推算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李文相开口道:“这些年我晋商送去凤阳的钱钞珍宝,朝廷想来业已查获。太保在凤阳城布置的人手,亦是惨遭朱允熥毒手。   这一次朱允炆又在河南道查河道事故,安乐村的人不是都被押入洛阳城处斩了?   太保难道觉得,朝廷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吗?”   刘宗圣转头看向李文相。   父辈未完成的大业,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在每一个夜晚让他久久难以入眠。   而成就大业之后所能享受到的荣光,也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刘宗圣,将这一份事情不断的推进下去。   朝廷可能会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自从刘宗圣在凤阳城外劫走朱允炆,他心中就清楚,朝廷迟早会反应过来。   洛阳城里落在地上的那一颗颗安乐村的人头,何尝不是在对他们的一种警告。   只是。   那一份大业啊。   刘宗圣目光安静的看向李文相:“李先生要在现在放弃吗?”   李文相当即笑着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是现在太保要放弃,我等晋商也再无可能悔改。”   刘宗圣点头说:“李先生是聪明人。时下,朝廷虽然或许知道我等所图,但我等如何起事、何时起事,朝廷却绝不可能知道。   现在,朱允熥不知死活的进了山西道,这便是我们的一个机会,一个由他亲自送来的机会。”   陪在父亲身边的李本干,双眼放光,声音激动道:“抓住朱允熥!只要抓住了他,朝廷必然会投鼠忌器,山西道周边的朝廷兵马也不敢轻举妄动。将朱允熥抓住,握在我们手上,远比那个朱允炆的价值更大!”   李本干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一个个疯狂的设想。   李文相却是摇头否定道:“若只有北巡队伍那千余兵马,我们倒是可以图谋。但现在朱允熥身边还有景川侯那过万兵马,实难操办。”   坐在下方的刘宗圣这个时候微微皱眉,沉眉深思着。   李本干则是说道:“没有机会我们就知道机会!传回来的消息不是说,朱允熥要带着兵马去关口上,筹备和瓦剌部互市。眼下年关将至,他总不可能还待在长城上,顶着满天风雪,一直等到开春融雪之后瓦剌人过来吧。”   这时候,刘宗圣抬起头看向脸色激动的李本干,微微一笑:“李公子可以说说心中设想。”   李本干侧身冲着刘宗圣颔首拱手弯腰:“让太保见笑了,在下只是有些想法,还请太保能帮着斧正一二。”   刘宗圣点头:“李公子继续。”   李本干对刘宗圣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随后他折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终于继续说道:“眼下再有三两月就到年关了,就算朱允熥不曾去过长城,也该知道这个时候长城那边早就遍地大雪覆盖。   朱允熥这等人,大一出生便是娇贵,享受荣华富贵,怎可能忍得住边关上那等苦寒数月之久?   加之这座太原城里还有那座晋王府,若在下是朱允熥,这个时候定然会选择在王府里住下,等明年开春之后,再去往边关于瓦剌部达成协商。”   刘宗圣目露幽光:“所以,李公子的意思是……”   “只要他朱允熥进了太原城,我们便能叫他插翅难逃!”李本干沉声开口,掷地有声,脸上满是自信。   他半抬起手臂,手掌握紧拳头,脸上带着一丝杀气。   擒拿大明的当朝监国皇太孙。   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将做成这件事情,李本干便觉得浑身血脉喷张,身体里有着一股子远超做所有事情的冲动。   他声音低沉道:“只要他进了城被我们拿下,甚至能借此夺下景川侯麾下的兵马,继而完全掌握太原城和山西道!”   李本干语气激动,看着在李文相和刘宗圣二人面前打着转,随后他定定的看向刘宗圣:“刘太保,抓住朱允熥!只要抓住了他,对太保而言,将会如虎添翼,从此以后太保便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   刘宗圣目光低沉,正在思索着李本干的话。   而坐在主位那张五福屏风前的李文相,却是低声开口:“可若是朱允熥此番进山西,乃至做局,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李本干当即回身,看向父亲,拱手弯腰道:“父亲,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动起来!将养在城外的人都弄进太原城里。太保那边的人手,也要尽早的进城。   到时候,不论这是朱允熥做的局,还是其他。只要咱们的人在城中,到时候大可按照原本计划行事,围攻晋王府,夺下太原城。   而后只要固守城池,等我们在山西其他地方的人手赶过来,便可在这太原城内外夹击朝廷的兵马!”   他说完之后吞咽了一口唾沫,看着一直皱眉不发一言的父亲,只好是转身看向刘宗圣。   李本干露出笑脸:“太保以为如何?”   刘宗圣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笑道:“可以一试,即便这是朱允熥做的局,我等也可在这太原城做一场局,等他入局。”   他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眼中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   在很多年前,刘宗圣自己也是如现在的李本干一样。   而这样的人也最容易挑动。   刘宗圣喝了一口茶滋润着嗓子,而后开口道:“不知李先生能与其他家,在这太原城里聚集多少人手?”   李文相手中正端着一只青花茶盏,茶盖轻轻的在茶汤上面抹过。   他不曾饮茶,而是就这么端着茶盏,面目带着一丝笑容看向刘宗圣:“我等人家自是比不得太保手下圣教人数……各家的护院、家丁、商队的护卫、城外庄子上的精壮,各处加起来拢共不过五千人。”   望着父亲的李本干,眼睛闪动了一下。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   李文相却是不等儿子开口,便又继续道:“不知朱允熥入城之前,太保能招来多少人进城?”   “朱允熥到太原城,尚且需要半月左右。”刘宗圣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边的茶台,目光转动:“在此之前,圣教能有八九千之众入城。”   李文相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足万人?”   刘宗圣又道:“只要现在将消息传出去,待朱允熥入城之后,圣教至少还能有一万人抵达太原城外。”   刚刚被父亲打断话的李本干,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他看着目光深邃的父亲,默默的闭上嘴,颔首站在一旁。   李文相则是沉吟着,缓缓说道:“城中万五人手,城外万余。若是再有山西道守备卫所投诚,足可保太原城一直被我等握在手上。”   刘宗圣笑道:“李先生放心,只要太原城这边竖起大旗,圣教在年关前后,便能将天下各处教众召集而来。再等我们将分布山西道各处矿场上的倭工释放出来,便能坐收十万大军!”   李文相默默的点着头,缓缓端起手中茶盏。   “太保,今日我等便以茶代酒,共襄大业,待功成之日,在下再提美酒与太保共庆之。”   刘宗圣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轻轻端起茶盏,与李文相呼应着。   而后两人又商议良久,刘宗圣方才出了屋子,从李府后门悄然离去。   李府中庭密屋里。   李家父子二人静坐位上。   自刘宗圣离去,筹备白莲教教众入城一事后,李文相便沉思至此刻。   李本干不时的抬头看看父亲,随后低下头思索着自己的问题。   “冒失!”   不知过了多久,李本干的耳边忽然传来了父亲的呵责声。   他抬起头,看向脸色不悦的父亲。   李文相皱眉眯着双眼,眼神有些冷。   “他刘宗圣想不到朝廷会察觉我们要做的事情吗?他不清楚朱允熥这一次进山西道可能会是在做局吗?要你去提醒?”   一连串的问责,让李本干有些意外,心下慌乱。   他迟疑的站起身,低着头。   李文相又道:“藏拙!教了你多少年了,在这些人跟前定是要藏拙的!我若是不抢先开口,你是不是就要给我们的家底子全都说出去?”   李本干摇摇头:“儿子知错。”   “我看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李文相愈发的怒了,声音也更加严厉:“他刘宗圣是要相与的?白莲教是好相与的?这个时候若是不留着一手,将来他刘宗圣要是来一次杯酒解兵权的事情,我们就伸着脖子,任人宰割?”   李本干的脑袋愈发的低了:“儿子未曾想到此处,是儿子欠思量了,父亲教训的是。”   李文相长叹一声,摇头道:“这一次我们在太原城设局,捉拿朱允熥一事,你莫要太过冒头,事情要让刘宗圣的人去做,我们的人进了城之后绝不再出城!   城里进五千咱们的人,城外再留五千人,一旦事情不如我们所想,城里的人就护着我们冲出去,与城外的人汇合。等那个时候,不论我们想去哪里,都能留有余地。”   李本干皱眉道:“不是还有山西都司的兵马可以收买吗?这山西道三司!太原府!阳曲县!哪个人没收过我们的钱!他们不怕我们到时候给他们统统都告发了?”   李文相哀叹一声:“儿子,为父再教你一次。这些人啊,怎可能会因为那几两碎银子,就和咱们一起干那杀头的事情?   这一次,若是能引诱朱允熥入城且将其拿下,那些收了我们银子的人,才会下定决心跟着我们一起干。   你说告发?   你猜朝廷就算是知道山西道官场上下贪腐后,是先杀他们还是先清剿我们?   说不得,朝廷为了山西道大局思量,还会给那些收了银子的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等到那个时候,你我父子二人的项上人头,说不得就成了人家的功劳。”   李文相的眼神有些凝重。   造反从来就不是过家家,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若不是眼看着朝廷如今钱袋子愈发的充盈,交趾道、占城道那边也已经开始在尝试将粮草直接运到北平府。   他们这些人又何故会去想那等诛九族的事情。   不试,昔日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有可能如过眼云烟一样消失不见。   试一试,说不得还能有那么一线机会。   李文相望着眼前终于是明白了的儿子,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挣扎,随后长叹一声,低呼道:“本干。”   李本干两肩一抖:“儿子在。”   李文相望着被自己寄予厚望,也是李家的将来的李本干。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若是这一遭不能成事,你到时候便带着为父的人头,去向朝廷请罪。”   …… 第五百四十二章 朱允熥的招摇过市   “带着为父的人头向朝廷请罪。”   李文相的声音,回荡在屋内,让李本干双眼不断的放大。   震惊之余,李本干也有些明白了父亲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定。   只是李本干却苦笑道:“父亲,且不说我们要做的事情。便是这些年我们家所做的事情,您当真以为朝廷会放过我们全家吗?”   李文相望着面前的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原本就凝重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是啊……”李文相长叹一声:“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了回头路可以走。这条路,我们只能一条黑走下去。”   李本干深深的吐息着,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双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面目狰狞的转头看向父亲。   “爹,所以这一次我们必须将那朱允熥抓住!”   李文相向后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纵横交错的房梁,他张开嘴吐出一口气:“让鞑靼人今夜来这里。”   李本干眉头一挑:“父亲要请鞑靼人出手?”   “不论结果如何,朱允熥绝不能落在刘宗圣手上。只有将他握在我们手上,到时候我们再有多一份底气!”   ……   “春风,你觉得山西道这些人的底气是什么?”   泽州城外,凤凰岭下,北巡队伍暂歇山脚。朱允熥眺望着西边的泽州城,轻声出口,侧目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高仰止。   远方,从泽州城开到凤凰岭下的道路上,正有一堆人马往此处赶来。   那是因朱允熥北巡入山西,闻讯赶来的泽州城内有司衙门官员。   高仰止望着一路速度不减,向着此处赶来的泽州城官员,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太孙殿下的问题,最后脸上露出笑容,摇头道:“臣实在是想不出。”   钱粮?人手?   对于朝廷而言,就算那些被称之为富可敌国的晋商,手中的财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至于白莲教在暗中发展的人手,大多都不过是地方上的苦寒人家,亦或是那些不愿被白莲教一次夺去家财的缙绅商贾而已。   这些人或许可以一时在地方上掀起乱子,可只要朝廷出动大军,这些人只能是闻风而逃。若是不愿退去,最终的结果就是成为现如今求战似渴的明军手下的一级军功罢了。   “所以,还是因为人的贪婪。”   朱允熥面带笑容,随口解释着。   高仰止点点头:“刘宗圣想要成就大业,做成父辈都未曾做到的事情。或者说这么多年来,他就是靠这口气活着的。至于晋商……臣以为,仅仅是因为这些人舍不得放弃到手的肉。”   “是啊,舍不得到手的肉。可他们难道不知,朝廷现在要做的就是分肉。”朱允熥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接着道:“倒是这个刘宗圣,孤却觉得他不是想做成父辈没有做到的事情。”   高仰止歪着头,脸上露出好奇。   当朱允炆被刘宗圣带着白莲教的人劫走,然后有阴差阳错被刘宗圣看中,再到和张辉取得联系。   北巡队伍便已经知道了其内部的人员构成,凡是朱允炆所知道的事情,一概都转由张辉密奏到朱允熥手上。   “臣以为,白莲教之患,罪在贼首。百姓无知,三言两语,便可蛊惑。许以小利,则可驱使。若有大利,便可谋逆。   自魏晋南北以来,直至隋唐,白莲教何以屡禁不止。臣思量,乃是天下黎庶不曾衣食无忧。   而今白莲教再生事端,罪不在附之百姓,而在蛊惑之人,在于刘宗圣之流。   此次殿下携臣等入山西,晋商需尽废,白莲教却只需诛贼首、手染鲜血者。”   朱允熥点头赞同道:“孤非弑杀之人,此番山西道事后,白莲教中罪止于染血者。”   这些年尽管朝廷一直在严厉从重打击白莲教等底下教社,可不论是地方官府还是应天朝堂,对这些发生的动乱,历来也都是只诛贼首和那些手上有人命的人。   谁都清楚,地方上的百姓有多么容易就会被白莲教给蛊惑了。谁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百姓和白莲教有过往来。   没了挑动事端的人,余下的百姓也就成不了什么事,朝廷和官府下一道宽恕的公文,将百姓发还原籍,事情也就罢了。   凤凰岭下,孙成走到朱允熥身后。   “殿下,泽州城的官员到近处了。”   一直在等着这些泽州官员的朱允熥,自然是看到了前面路上的情况。   只见那乌泱泱一片的泽州城官员,到了拦在路上的锦衣卫官兵前,便纷纷下马。   官员们两手提着官袍,在这个初冬时节,顶着满头大汗,脸上堆满了笑容的穿过官兵们的列队,一路赶到朱允熥面前。   啪嗒。   从泽州城出城迎接的官员们,纷纷挥袍跪地。   “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   “殿下千岁,万福金安。”   泽州地界上官品最高的官员,也就是泽州府知府。   正四品的官衔。   也因而,朱允熥眼前没有一件红袍,尽都是青绿二色。至于那些护卫官老爷们过来的官府差役,早就被锦衣卫给拦在了远处,不能靠近。   朱允熥笑笑,招招手:“都起了吧。孤这一遭过道山西,却是不曾事先告知,倒是惊扰地方了。”   泽州府知府是个老官员,五十多岁的模样,官袍胸前补子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不曾被洗掉。   老知府两手撑着膝盖站起身,脸上带笑的鞠着腰:“殿下驾临泽州,乃是臣等与泽州百姓之福分。泽州迎驾来迟,实乃臣等之过。府衙已备好酒席,臣等恭请殿下屈尊入城。”   泽州府老知府额头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泛着光泽。   老知府说着话,小心翼翼的捏着衣袖擦拭着额头。   挥动之间,老知府的视线望向了皇太孙身后的凤凰岭,擦拭脸面的双手不由一抖,眼底也露出不安。   在朱允熥身后的凤凰岭东边,云集着由景川侯曹震统御的两卫万人兵马。   虽因为距离较远,望不见全军容貌。   但从山脚下露出来的那一杆杆迎风飘扬的各色旗帜,却给了从泽州城里刚来的地方官员们巨大的冲击感。   这些人可不是泽州府境内的宁山卫能比的。   那都是整个大明,除了九边边军之外,最精锐的京军。   宁山卫!?   人们想到了刚刚被调往怀庆府的宁山卫,心中愈发不安。   现如今大明地方官府都知道一个不可明言的事情。   但凡是皇太孙到的地方,总是会生出无数的事端,也会死上不少人。   没了宁山卫的泽州,在皇太孙背后那两卫京军兵马面前,那就是一座任人采摘的城池。只要太孙一声令下,整座泽州城都将抖上三抖。   而朱允熥面对着泽州知府的邀请,却是摇摇头:“泽州城就不进了,孤还要赶往大同巡边,与瓦剌磋商互市一事。”   按照孙成和田麦的禀报,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的泽州知府,平生虽然算不上清廉公正,但也是大错不犯的。   倒是这作为山西道南大门的泽州府其他官员。   朱允熥的目光在泽州知府身后的人群中扫过。   听说有些人在这泽州盖高楼、造大院,便是远在江南的苏州太湖石,也能成批成批的运来。   只是此行非是清查地方官员吏治。   这是老二叔的差事,让孙成、田麦将有关的记载,转交给秦王即可。   泽州知府闻听皇太孙不进泽州城,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却还是有些不安:“殿下一路跋涉,总还是要歇息一番的。”   朱允熥挥挥手:“孤在这凤凰城休整一个时辰,而后便会继续北上。泽州府行文高平县,大军行至高平,取可供大军三日之用的口粮,不得有误。再行文潞安府,孤至潞安城亦不进城,潞安需筹措三日粮草,以备大军之用。”   这是一副马不停蹄的样子了。   泽州知府连连点头:“臣遵令,这就差人往高平县、潞安府通报。”   见到泽州知府是个懂事听话的,朱允熥也就不再多言。   倒是领着高仰止等人往凤凰岭上登高,眺望泽州城外风景。   至停歇休整时间完毕,朱允熥便已经在一众泽州官员的恭送下缓缓上路。   旗帜招展,首尾相接,一面面大旗遮天蔽日。   泽州官员躬立在官道边,望着这上万大军从眼前走过,眼皮不断的打着颤。   “将军有令,骑兵营左右出十里,后军营辎重不得落于五里外。”   “太孙令,凡冲撞行军阵,杀无赦。”   “……”   大明洪武年的明军,是从那风雨飘摇、纷争不断的元末杀出来的。   此年岁里,军中尚有无数参加过那一场场国战的老卒。   此时的明军,就是一台最精密的机器。   随着那一条条来自不同人的军令传达下来,行进在官道上的军阵开始缓慢且高效的运转了起来。   泽州城一众官员,听得是心惊胆战,看得是后怕不已。   若不是有太孙明言,谁会说这是要护卫皇太孙去大同巡边的。   这分明就是要去征讨不臣的!   万人的队伍开动,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小时在立于官道旁的泽州城官员视线里。   再过良久,这些官员才反应过来。   皇太孙和大军已经离去。   自泽州府至太原城,官道路途近七百里。大军行进,自然是快不了的。   整整十多日里,朱允熥以一种高调的姿态,招摇过市的穿行在山西道的地方府县之间。   似乎,他是要让整个山西道的人都知道。   他来了。   当大军离开泽州府,进入潞安府地界。   早就得到消息的潞安府上下官员,早早的就等在了两府交界的地方,连带着还有远超大军三日之用的粮草转交给到了军中。   等朱允熥领军尚未离开潞安府,进入沁州府,沁州府的官员就已经派了差役赶到军前,禀奏着沁州府的准备工作。   当第十日到来,朱允熥已经是带着这过万人,穿过沁州府北边的胡甲山,到了太原府隆舟峪附近。   前方,祁县、太谷县、徐沟县三县官员,也早已等在了界碑后的官道上。   “现在,整个太原府都知道殿下来了。”   高仰止骑在马背上,屁股微微抬起,身体跟随着战马的走动而前后晃动着,脸上带着笑容轻口说着。   这样的姿势是骑马最舒适的姿势。   朱允熥也相差不多,望着前方官道旁的太原府三县官员,脸上同样带着笑。   从进入泽州府之后,他一路上之所以要那般大肆周章,如同是将自己打扮成了头戴大红花的村姑一样招摇过市,为的就是现在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他就是要整个太原府都知道,自己来了。   现在,该太原府的人出招了。   “凉国公现在到何处了。”   马背上,朱允熥轻声开口。   孙成立马从后面赶了上来,拱手道:“回殿下,凉国公只带着亲兵往大同赶,再过几日也就能到了。”   朱允熥点点头:“这么算起来,我们进太原城的时候,他也就进大同城了。”   孙成点头:“应当是如此。”   朱允熥又问:“孤那位二哥最近过的怎么样?”   孙成颔首,勒住手中缰绳,好让身下的战马不要超过了太孙殿下的马:“那位近来不曾太多与张辉联系,只是叫张辉好生做事。”   朱允熥不由笑了笑:“他叫张辉做什么了?”   “挖地道……往太原城外挖……”   孙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支支吾吾的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没有说的是,平日里在诏狱是那等如魔神一样的张辉,竟然也有一天,会在锦衣卫内部密奏里面和自己哭告。   张辉甚至是言辞振振的与自己说,若是有机会,就让他这个北镇抚司镇抚换个人去太原城接手朱允炆的事情。   朱允熥忍俊不禁,笑道:“二哥这是所图甚大啊。”   高仰止在一旁低声道:“想来……他是要留一条出入太原城的密道。”   朱允熥点点头,却又摇头道:“他大概没想着要逃出太原城。这条地道啊,反倒是最有可能是为咱们挖的。”   揣测着朱允炆的心思和打算。   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看向已经到了眼前的太原府三县官员身上。   这太原府倒是有些意思。   …… 第五百四十三章 殿下到底进不进太原城   大明律,地方官员无令不得擅出属地。   太原府三县知县的到来,让本就是招摇过市为了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到来的朱允熥,在预料之中又有些意想不到。   开路的锦衣卫官兵已经在官道上让向两侧。   朱允熥握着缰绳,任凭身下战马前进。   手握缰绳,跟随其后的高仰止,低声道:“难道是要景川侯带着兵马从密道潜入太原城?”   擒贼先擒王,如果朱允炆让张辉在太原城挖的那条地道,不是为了他自己逃出太原城,那就只剩下让城外的人躲过太原城里那些人的注意,悄无声息的摸进城中。   一支突然出现在太原城里的兵马能做很多的事情。   在城中之人没有反应过来前,就可以对照着朱允炆给出的名单一个个的上门抓人。   朱允熥侧目看向高仰止:“看起来,孤这位二哥,如今倒是愈发多智起来了。”   高仰止笑了笑。   如果朱允炆能一直这样那是最好,不然的话,他越是多智,便越不能留活了。   这样被高仰止深深的藏在心中,低声道:“殿下,三县官员过来了。”   官道前。   太原府祁县、太谷县、徐沟县三县官员,已经是满面荣光,仪态恭敬而又谦卑的联袂上前。   “臣太原府祁县县令。”   “臣太原府太谷县县令。”   “臣太原府徐沟县县令。”   “参见皇太孙殿下。”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   由三县县令领衔,一众三县官员纷纷在朱允熥的马前躬身作揖。   望着眼前这群绿头苍蝇,朱允熥面上露出笑容。   他转了转手中的马鞭:“起了吧。”   “臣谢殿下。”   三县县令起身,抬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的朱允熥,眼中带着激动和紧张。   祁县县令脸上堆着成堆的笑容,鞠着腰上前拱手道:“臣祁县县令,奉太原知府之名,恭请护送殿下入太原城。”   太原府的命令?   朱允熥侧目看了眼身边的高仰止。   高仰止当即在一旁朝着祁县县令笑道:“太原府倒是忠心恭谨,竟是让你们三县一同来请。”   有太原府的命令,三县县令自然是能出境相见的。   太谷县县令上前躬身解释道:“太原府闻讯太孙北巡入山西道,往大同边关而去。此时节正值初冬,边关大雪覆地,路途坎坷难行。太原府已备大军所需粮草棉衣,待军马换装完毕,都司衙门将调令太原卫兵马行前开路,护送殿下往大同边关。”   “太原府有心了。”   朱允熥双手叠在马背上,目光俯视,语气平静。   徐沟县县令颔首道:“布政使闻听殿下临太原,已从保德往太原城赶回。都指挥使业已从代州提前结束巡察振武卫、雁门关,返回太原城。”   保德位处太原府西北角,出城便是黄河,对面就是陕西道府谷县。   振武卫、雁门关都在代州,往北便是夏屋山段长城。   山西道这一文一武两名三司主官,竟然都在往太原城赶回。   朱允熥目光转动,轻声道:“孤不过是路过山西道罢了,怎叫三司放下军政,只为孤一人而回。”   祁县县令说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我朝国本,此番出京,奉旨北巡,山西道千里京师,三司上官久不入京,借此时机,问政殿下。”   朱允熥手指拍着压在下面的手背,目光淡淡的注视着眼前的太原府三县县令。   这番说辞和解释,倒是没有错漏。   自己是监国皇太孙,更有老爷子给的节制地方文武的旨意,山西道三司主官知道自己来了,于情于理于政都是要赶来见自己的。   只是。   这些人啊,一见面就要让自己去太原城,更是指派了三县县令等候恭迎。   在明知山西道此刻时局下,朱允熥很难不去想,这三县县令早就已经投了贼子。   乃至于,那正在赶回太原城的山西道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恐怕都和贼子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踢嗒踢嗒。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曹震人未至,他那粗犷的嗓子却已经传了过来。   “本部北上大同,凡过城不入,地方官府只消筹备大军所需粮草即可。”   曹震开口,声音洪亮如军阵上的战鼓,嗡嗡作响,振聋发聩。   他身披甲胄驾马到了队伍前,坐立在马背上双手握着马鞭,抱拳道:“殿下,既然太原府的人也在,倒是可以叫他们转告山西布政使使司,为我部筹备一个月之用的粮草,解送大同。”   在场的三县县令脸上表情微动。   如今整个山西道都知道,自从皇太孙进了山西道,凡是路过的地方官府,都要为其筹备三五日之用的粮草。   而现在景川侯曹震却是要山西道筹措整整一个月的粮草。   这倒不像是北巡赶路之用,而是要出关征讨的样子。   祁县县令缓声道:“景川侯要一月之用粮草,一时间山西道恐难筹措,尚需时日抽调。下官以为,今日发函太原城,待太孙殿下入城稍作歇息几日,倒是可以将大军所用粮草筹措足数。”   曹震脸色严厉,哼哼道:“大军在外,兵贵神速,岂能叫粮草所拖延。尔等山西道……”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   朱允熥竖起一只手,看了曹震一眼,便叫他立马低下头。   而朱允熥则是看向面前的三县县令。   “孤的三王叔,现在可在太原城中?”   祁县县令当即回道:“晋王殿下近来都未曾出城。”   说着,这位太原府辖下知县,抬起头目露疑惑的看向马背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目露思考,轻声道:“孤方才想起,三王叔的生辰是不是快要到了。”   晋王朱棡的生辰在十一月十八日。   算算日子,也快要到了。   而朱允熥很清楚这一点。   只不过祁县县令却以为朱允熥并不清楚具体的日子,眼前顿时一亮:“回殿下,晋王生辰是在十一月十八日,算起来也快到日子了。”   一旁的太谷县县令立马开口:“殿下此番驾临太原,倒是可以入城休整几日,再待晋王生辰之后继续北上大同关口。”   朱允熥轻轻的拍着手背:“倒是许久不曾见三王叔了。”   徐沟县县令看着朱允熥的模样,以为这是起了要留在太原城一段时日,等晋王生辰的意思。   他不由笑着开口道:“殿下入城休整些时日吧。”   朱允熥笑了笑,目光深邃的看向徐沟县县令:“先赶路吧。”   旋即,他轻轻抽动马鞭,身下的战马便再次踏动马蹄。   三县官员立马错身让到一旁。   望着到最后也没有给出到底要不要进太原城的朱允熥,在众人面前,被一众北巡官员和锦衣卫官兵簇拥着,在官道上往北而行,三县县令默默的对视了一眼,尽都催促着下面的人牵了马过来,远远的落在北巡官员后面跟随着大队伍。   “三县县令或许有所参与,但也有可能仅仅只是遵令行事而已。”   往太原城的官道上,再次前进的队伍前,高仰止目光幽幽的说着。   王信陵在一旁小声附和道:“依照过往所知,三县县令都算不上是有主见的人,想来应当是遵令行事吧。”   高仰止回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同门师弟,脸上露出笑容。   他不由的想到了另一个人。   应天知府邹学玉。   高仰止开口道:“太原府乃是山西道治所,三县上面不光是有太原府衙,还有三司、学政等各司衙门。但凡哪个衙门说的话,这太原府下面的县令都得要听着。”   他想到了当初自己刚带着邹学玉等人从交趾道回京,众人分任各处。邹学玉便领了应天知府的差事,一开始还雄心壮志,要将交趾道的成功经验复刻到应天府。   只是仅仅一桩新建上元门码头、开挖玄武湖新水道的事情,就让邹学玉处处碰壁,一个个衙门求告。   最后无可奈何,还是哭诉到了内阁里,寻到了自己,才让这桩事情得以办下去。   朱允熥却是看向护卫在身边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孙成。   孙成当即开口:“祁县县令是外调而来的,去年方才就任。太谷县和徐沟县县令,久在山西道为官,和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关系密切。”   高仰止转头看了过来,皱眉道:“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是个怎样的人。”   孙成侧目,点头道:“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一直在山西道为官,当初朝廷筹备开中制的时候,他便是负责在山西道与晋商们磋商的。”   “查过?”   朱允熥望着北方官道的尽头,目光静静带着一丝律动。   高仰止和王信陵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能让孙成专门提到开中制旧事,很明显这个郭玉闯当初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孙成点头道:“山西道三司官员此次殿下入山西前,臣等都已去函应天抽调密档,再往太原城锦衣卫百户所及张辉处问询,几方结合窥见不少。”   朱允熥握紧手中的马鞭和缰绳:“郭玉闯投了贼子?”   孙成回道:“当初朝廷定开中制,并不是所有的晋商都能参与进来。而郭玉闯当时虽然官卑言轻,但却因为手上掌着核查晋商之权,最后交由朝廷的开中制晋商名录,其中过半都是他定下来的。”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目光变得悠长。   “这么说,咱么这位左参政在太原城,定是受人尊敬的。”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   不管国初之时,朝廷要行开中制,为边军数十万将士筹措供应粮草,郭玉闯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进了朝廷开中制名录的晋商,与他都是有一份恩情在里面的。   高仰止幽幽道:“既然殿下要进太原城,这位郭参政,臣倒是想见一见了。”   朱允熥嗤笑道:“曹震可是说了我们这一趟要过城不入,总是要让山西道的人三请五请,我们才能进了这太原城。”   高仰止询问道:“景川侯和麾下的兵马不入城?”   朱允熥转过头,看着高仰止,脸上露出笑容:“让他带着人钻地道吧。”   “哈哈哈哈。”   高仰止顿时一阵笑声。   落在一旁,身披甲胄,统领千军万马的景川侯曹震不禁冲着内阁大臣翻了翻白眼。   ……   队伍前面的笑声传到了后面。   太原府三县县令骑在马背上并肩而行。   祁县县令望着前面北巡队伍里姹紫嫣红的京官们,幽幽一叹:“你们说,太孙殿下到底进不进太原城?”   徐沟县县令叹息道:“上官下的命令,总是要将太孙送到太原城为止。至于殿下要不要进太原城,这可不是我等能置喙的。”   太谷县县令看了眼徐沟县县令,望向祁县县令:“还是做好咱们自己的事情吧,这趟差事办完,咱们也可以各回各家,封印回家过年了。”   “那也得这个年能过的安稳才行。”   去岁,洪武二十七年才调任祁县的县令,脸上露出一抹令人遐想的轻笑。   ……   “让老三进城!”   夜色下,太原城中李府大院和晋王府中间的那处小院地窖中。   朱允炆望着从地道里钻出来的张辉,当即开口。   张辉将手中的烛火插在一旁的墙上,低头左右看看,伸手拍了拍身上蹭到的灰土。   随后才抬头看向脸色焦急的朱允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朱允炆皱眉道:“那帮反贼和鞑靼人接头了,这几日那帮晋商和白莲教的人,已经在陆陆续续进城。要是等他们的人都进来了,到时候太原城可是要遍地流血。”   张辉撇撇嘴:“流的也是反贼们的血。”   朱允炆瞪了张辉一眼,脸上有些焦急。   他这幅模样倒是让张辉一时间有些意外,不知道这位爷又是犯了哪根筋。   这些日子自己天天带着人在这太原城下面挖地道,每天洗漱的时候都能从自己身上洗下来好几斤的土。   张辉眯起双眼,低声询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朱允炆有些迟疑,脸上悄然的红了起来。   只见他有些羞涩的低声道:“我家夫人有身孕了……”   “啊?”   张辉瞪大了双眼,张着嘴,满脸的震惊。   “你夫人怎么就有了?”   朱允炆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张辉:“自然是因为我啊!”   …… 第五百四十四章 地窖二人组   这人是有病吧。   朱允炆在看白痴,张辉则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对方。   “你夫人有了关我什么事!”   张辉无可奈何的摇头吐槽着。   他是挖地道挖成白痴了?   朱允炆心中疯狂的怀疑着张辉是不是成白痴了。   他一把扣住张辉的肩膀,将张辉给拉到自己面前,两人之间只有墙上的烛火照射过来。   张辉脸色一变,立马道:“真的和我没关系啊!”   朱允炆翻着白眼,嫌弃的用手掌推着张辉的肩头,又将对方给推开。   要不是现在没得选择,他是真的不想和这个傻子一起玩。   张辉蹲在地上,屁股转动,挪着脚后退了一步。   他定定的注视着朱允炆,再次重申道:“我什么都没干!”   朱允炆长叹一声,心中无力吐槽,回头定是要和老三好生说一说,他手下这人是个傻子,往后有什么大事可千万不能再交给这傻子办了。   他低声开口道:“我婆娘有了,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我不能带着婆娘和那还没出生的娃留在这太原城里,和那帮杀千刀的反贼待在一起。”   似乎是有些不太确定张辉能不能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朱允炆看向张辉,追问道:“懂?”   “懂?”张辉下意识的摇了摇头,随后又立马点头道:“懂!懂懂懂!我懂!”   这时候张辉才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心中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嗯。”朱允炆点头道:“所以,我得赶在秋娘临盆前带着她离开太原城,回京……或是回凤阳,有个安稳的地方。”   张辉皱起眉头:“这事情恐怕不太好办,按照原本的计划,咱们还得在这太原城待不少日子,怎么也得等明年开了春,反贼们挑动天下生乱,山西道反贼起事,等到那个时候你还要出手,而后才能解决这里的事情。”   朱允炆低下头,双目藏在了地窖中的阴影里,让张辉看不清他的想着什么。   半响之后,朱允炆才又开口道:“往城外的地道挖好没有?”   张辉摇头:“哪有这么快,咱们从这里是往城北挖过去的。虽然这里离着城北最近,但人手不够啊。这几日我接连从太原城外各处锦衣卫百户所密调了数十人进城,就是为了替你挖这条密道。”   “还要多久才能挖出太原城?”   张辉沉吟半响开口道:“最少最少还要五日时间。”   一想到现在正在挖的那条通往城外的地道,张辉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鼻子里也不禁多了一息土腥味。   随后,他猛的抬起头盯着眼前的朱允炆:“你要做什么?”   朱允炆哼哼着撇嘴道:“等你挖好我就带着秋娘离开太原城,爷不干这事了,让老三自己想法子解决吧。反正现在太原城里有哪些人参与谋逆,名单我都交给你了,到时候让他照着名单抓人就好了。”   说完之后,朱允炆改蹲为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窖里,摆出一副撂挑子不干了的样子。   张辉傻了眼。   这傻子好端端的突然撂挑子,不打算干下去了。   那自己岂不是傻了。   他当即开口:“不行!谁知道这帮反贼还有哪些人没有露面,谁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你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   朱允炆等着张辉,喘着粗气:“秋娘要生了!”   “又不是我婆娘……”张辉撇撇嘴:“反正你现在不能走,你要是一心想走,这条密道我就不挖了,等什么时候反贼们起事,我再给最后一截挖通。”   朱允炆握紧双拳,双眼死死的盯着开始耍赖的张辉,若不是考虑到对方的武力值,自己现在肯定是一拳揍过去了。   朱允炆盯着张辉,语气冰冷,声音低沉道:“你信不信我求老三给你发配到边关上戍边去!”   张辉斜眼瞧着朱允炆,哼哼了两声,没有开口说话,可是眼神却赤裸裸的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思。   看着张辉的眼神,朱允炆无奈的轻叹一声。   是啊。   自己现在还只是一个被大明宗室废黜的废人,还被反贼给掳走,被反贼头子引为军师。老三又怎么可能会听了自己的话,寒了手底下人的心。   朱允炆有些失落道:“我只是不想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活在反贼里面。这辈子,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可这些不关那孩子的事啊!他就算做不成宗室,当不了皇爷爷的皇重孙,但也该在凤阳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啊……”   说到最后,朱允炆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   在不知道秋娘已经有了身孕前,朱允炆做的这一切都是希望能回到应天再去看一眼,带着秋娘看一看自己长大的地方,带着秋娘给皇爷爷和父亲看看,看看他们其中一个皇孙、儿子的媳妇,是如何的好。   当他这几日因为秋娘不时孕吐,请了大夫上门号脉,直到秋娘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朱允炆的心态再一次的发生了改变。   秋娘这个傻姑娘啊。   上一次月事没来,竟然只是以为是因为一路奔波,又因为整日里心惊胆战才没有来的。   想着秋娘每一日的愁容和对凤阳城的回忆,想着秋娘腹中那大概还尚未成形的孩儿,朱允炆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   带着秋娘和即将出世的孩子,一家三人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过着日子。   望着低沉失落的朱允炆,张辉的目光闪动着,少了先前的玩笑,他不禁想起家中的婆娘和孩子,自己也有好几个月未曾再见到了。   只是几个月,自己便已经分外想念,更何况是即将初为人父的朱允炆。   忽然之间,他有些能够理解此刻的朱允炆。   张辉轻叹一声,小声道:“其实今天过来还有一桩事情未曾来得及与你说,太孙殿下果然和你想的一样,已经带着人进山西道了,再有三五日的路程就能抵达太原城外。”   地窖里的阴影晃动了一下,插在墙上的烛火摇曳了起来。   烛火散发出的光亮,将朱允炆、张辉两人的身影不断的拉扯摇摆着。   朱允炆已经抬起头,静静的盯着张辉:“老三果然进山西道了?”   张辉笑着点头:“我发现你倒是真的有些神机妙算,竟然能凭着当下的局势,就分析的出太孙会进山西道,会来太原城。”   朱允炆摆摆手,脸上露出笑容,摇头道:“不是我神机妙算,而是我清楚老三是个怎样的人。他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山西道生出动乱,继而牵连山西道那些无辜百姓。   以他的性子,定然会选择先下手为强,说不定他正在想着这一次来太原城,布置好所有的手段,然后逼着刘宗圣、李文祥这些人起事造反。”   这人竟然真的什么都能想到。   张辉眨眨眼,不得不点头承认道:“今日刚刚得到的消息,殿下确实在想着如何逼刘宗圣等人提前起事。”   嘭。   张辉的话音刚落,地窖里便响起一道闷响。   只见朱允炆满脸愤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站起身,半蹲着站在地窖里,双眼愤怒的盯着刚刚被他突然出手,一拳砸倒在地上的张辉。   张辉真的傻了。   自己还好端端的说着话,朱允炆这厮忽然就对自己出拳了。   倒在地上,张辉满脸震惊诧异,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满脸愤怒的朱允炆。   他低吼着:“你疯了吗!”   朱允炆转头,朝着地上干唾了一声,脸上挂满愠怒的望着张辉:“谁叫你过来不立马说要紧的事情。”   张辉傻了眼,满脸憋屈:“你他娘的,老子刚过来你就开口了,你让老子有开口的机会了吗!”   朱允炆皱起眉头,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只是脸色却不改一分,依旧是冷着脸道:“反正你自己下次注意,要不是你没提前说老三的情况,老子会想到要开溜吗?”   “忒!”   张辉侧身双手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压着胸口。别看朱允炆这厮一副花拳绣腿羸弱书生的模样,刚刚那一拳却是结结实实的砸在自己胸口上的。   就是这会儿,张辉都怀疑自己骨头是不是出事了。   可是他也只能认下这一拳,心中满是憋屈的爬起身,咬着牙拍了拍屁股。   “再有下次这么不讲道理,就是算拼着被殿下责罚,老子也要狠狠揍你一顿。”   朱允炆望着张辉发出威胁,却只是撇撇嘴。   等回头办好了山西道的事情,帮着老三给刘宗圣这帮该死的反贼全都干掉,自己说不得就能得一个天大的功劳,回头就算废人的身份不能除掉,但想来处境也会大为改善。   等到那个时候,张辉这不挑重点说事的王八蛋,难道还能有机会再找回场子?   朱允炆挪着嘴道:“说正事,老三这一次带了多少人来太原城。要是人少的话,我还得帮他想想办法,须得要将事情办的妥当周全,他不能有事,我家秋娘和肚子里的孩子更不能有事。”   张辉揉着胸口,无奈的翻着白眼。   天底下,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敢说这样的话,敢说自家婆娘和没出世的孩子比太孙还要重要。   “除了殿下的北巡行在锦衣卫和羽林卫千余人之外,另有景川侯统领的两卫京军兵马。”   “一万人……”   朱允炆默默的眯起双眼,露出思考的神色。   这个时候的张辉很自然的保持着沉默。   在这段不算太长的接触之中,他却很清楚,只要朱允炆露出这样的神色,就说明他正在思考着事情。   等他想清楚想明白了,自然会和自己说的。   果然。   张辉没有等多久,朱允炆已经是重新睁开双眼。   朱允炆注视着面前的张辉,这一次却没有选择立马开口说话,而是安静的盯着对方。   突然的改变,让张辉一时间心中嘀咕了起来,更是生出了一些不太好的感觉,嗅到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他不禁再一次往后退了退。   朱允炆脸上露出笑容,半蹲着腰向着往后退的张辉面前走了两步。   “你别怕,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事情吗?”   朱允炆的脸上带着笑容,可是在烛火的照射下,却显得有些诡异,让人不觉后背发凉。   张辉摇着头,满脸的质疑:“你就没有什么好心思。”   朱允炆哼哼一声,脸上正色道:“我是那等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虽算不上君子,可做事向来也都是坦荡荡的。”   “你先说事,别再过来了。”   张辉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经过刚刚那一拳,现在的朱允炆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信任度。   朱允炆无奈的轻叹一声,摇着头道:“没成想,你竟然是如此想我的。”   他惋惜道:“好歹你也是锦衣卫百户,我还听其他人说,你在诏狱里面可是能叫最凶狠的杀才服软求饶。就是嘴最硬的人,落在你手里,连小时候偷看戈壁村寡妇洗澡的事情都能坦白。怎得这会儿,竟然如此胆小谨慎起来了。”   说着话,朱允炆还满脸失望的摇着头。   他没说一句旁的话,可是那股子嘲讽的意味,却是都要快传到应天城里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里去了。   张辉冷着脸:“有本事你犯点事来一趟诏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朱允炆讥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不说以前的事情,反正我已经受到惩罚了。现在,我可是忠肝义胆,忠君爱国的,怎可能会故意犯事落在你手上,你是不是真的挖地道挖傻了?”   张辉发现自己现在除非动用武力,不然真的是治不了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了。   他只能是偏过头,闷声道:“你到底说不说事,不说事我可就走了,见天的给你挖那条地道,你当我是铁打的?”   朱允炆停下了脚步,看着张辉,嘿嘿的笑了起来。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就是想再和你商量商量,可能要你再辛苦一点。”   张辉转动着脑袋,望向了连通地窖的地道,只要朱允炆这厮再不说事,自己定然是立马就钻进地道里面去。   朱允炆自顾自的嗯了一声,好似是在自言自语的说着话。   “真的也没有什么大事。”   “而且这件事情你也是最拿手的。”   “我就是想着,往太原城外的那条地道,你能不能再给它加宽一些。”   “我可不是想着要带秋娘溜走的,这是为了让景川侯的人到时候能快点偷偷进城。”   朱允炆说完了话,眨着眼睛望着张辉,满脸的你可以,你最棒,我相信你的神色。   张辉脸上顿时涨红起来,瞪大了双眼,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良久良久之后。   黑夜中的太原城,某处地窖中,发出一阵充满憋屈的嘶吼声。   “朱允炆,你他娘的不当人!”   …… 第五百四十五章 汾水钓鱼   太原。   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   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作为一座有着两千多年建城历史的古都,太原城有着太多太多可以歌颂的地方。   是那晋国荀吴北征大败无终及赤狄别族廧咎如,而将太远纳入晋国版图。   是那秦庄襄王二年,秦将蒙骜攻打赵国,取榆次、狼孟三十七城,太原入于秦,次岁于晋阳置太原郡,为太原设郡之开端。   是献帝初平四年,为公孙瓒势力范围。   是建安三年,为袁绍占据。   是建安十一年春,为曹操所有。   是百年盛唐起于高祖李渊为山西河东道抚慰大使、太原留守、领晋阳宫监。   是大明国初,太原府辖领六州、二十二县,府领十三县,州辖九县。   太原城在整个大明的布局之中,拥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   太原城北承边关大同重镇,南接中原河南道。控太原,出则可至关外,入则可进中原,左右山东河西。   王府、三司府县云集。   无数缙绅商贾汇聚。   当日出时分,东升的太阳从太行山脉东侧攀过山巅,朝阳播撒,晨光轻柔的洒在太原城。   城南官道上,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早已在开城门的第一时间,就将整个南城外给封锁了起来。   从南城外的官道一路到城门下,再到城中三司衙门的主干大街,处处都布置了差役官兵值守,严禁百姓靠近穿行。   依着前边的消息,皇太孙殿下今日就会驾临太原城外。   从一早,曲阳县县令岳兴会就带着人在南城外布置。   官道旁的空地已经被清理平整出来,铺上了木台子。   两帮太原锣鼓班子,已经换上了大红的衣裳,摆上吃饭家伙,只等皇太孙的北巡行在一到,便将敲锣打鼓迎接。   岳兴会望着南边空荡荡的官道,又环视着周围云集的差役、官兵,脸上带着几分焦急。   天知道皇太孙什么时候就会到太原城外,可是现在三司衙门和太原府的主官,却一个都没有来。   原本说好的太原城里的缙绅商贾代表,也悉数未曾到场。   岳兴会抬头看了看天色,只得挥挥袖躲进一旁的凉棚下。   哒哒哒。   马蹄声从凉棚外传来。   刚刚坐下,手还没碰到茶杯的岳兴会立马蹭的站起身,走到了凉棚边上,抬头看向官道前面。   只见两名县衙的差役骑着马带着满身的露水赶了过来。   “县尊在何处?”   “县尊在哪里?”   远远的,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夜的两名差役,扯着干瘪的嗓子对着官道上的人呼唤询问着。   前头有人转身指向凉棚。   很快,两名差役便驾马到了凉棚前,马未停便已经是翻身跳下马背,到了岳兴会面前。   “回禀县尊,太孙殿下北行行在队伍,将在过午之后到太原城。”   岳兴会不由的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抚平有些凌乱的衣裳。   “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岳兴会嘴里念道着,转身看向县衙的属官:“都打起精神来,今天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就在这里等着太孙殿下。让锣鼓队都准备好了,叫县衙送来酒肉,给他们喂饱了,等殿下来了都给本老爷鼓足了劲的敲打!”   阳曲县丞点着头:“这些都已经安排好了,县尊莫急。”   岳兴会冷着脸:“如何不急?都这个时候了,三司和府衙的人一个都没到。这要是太孙来了,咱们县衙能扛得住?”   县丞冲着一旁的县簿叮嘱了几句,随后才笑着脸道:“既然三司和府衙那边一早就传了话过来,想来他们是早就知道太孙会在什么时候到太原城的。县尊且安心,就算是有什么事,这还有上面顶着呢。”   岳兴会哼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太原城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不是小事情,都是天大的事情,能将天给捅个窟窿。   “上官们都在哪里?”   岳兴会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询问了一句。   县丞上前一步,低声道:“都在汾水那边钓鱼呢。”   岳兴会转头愣愣的看着县丞:“这时候竟然还在钓鱼?”   ……   “郭参政身边那个人是谁?”   太原城西南侧汾水岸边,数不尽的官员、差役、官兵站在岸上,望着栈桥上撑伞垂钓的寥寥数人。   有人在岸边开口问了一句。   身边的人笑着脸看向栈桥上那坐在伞下的六人。   山西道左布政,按察使,都指挥使,左参政,太原知府。   另有山西道晋商魁首,李府大院家主李文相。   以及站在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郭玉闯身后的一名身穿锦缎的中年男子。   “哦,那个呀。”这人低笑道:“是兴县那边的一个商人,去岁家中有子弟中了举,这不就开始明晃晃的穿着锦缎了。”   “一介商贾,怎得就到这里来了?中个举子便开始穿锦缎,倒是不知道遮掩。”   开口解释的那人,笑着脸继续解释道:“这不是家中有子弟中举,眼看着就要进京参加考公,听说是想要往户部去的,倒也是算得上契合家学了。”   “这是来求关系的?那也该找布政使才对。”   那人点点头:“布政使哪里会管这等小事,向来不都是交由郭参政处置的。听说这人不光是求关系,还希望能进开中制,分润一处边关的粮草供应之事。”   “心气倒是顶天的大啊。”   最先开口的人,不由语出调侃。   身边之人冷笑道:“都听说了,这人拿出半数的家资,才得了今天能站在几位上官身后的资格。还听说要将往后所赚钱粮,也供奉出来一半。不然你以为上官们,能让这一介粗鄙之人站在这里?”   “这人倒是不赶巧,非得要在今日,撞上了太孙驾临太原城的日子。”   “且等着吧,皇太孙不是要等过午之后才会到?”   岸上的人看着栈桥上执掌整个山西道的正印堂官们,低声窃语着。   栈桥上,山西道三司衙门的主官,则是手握钓竿,怡然自得。   几人到现在都不曾开口,站在那边的那个从兴县过来的商贾,便一直兜着手弯着腰低着头默不作声,连气出的都小心翼翼。   这时节就不是钓鱼的好时候。   初冬里的鱼情远不如开春之后来的好。   半响之后,当温度渐渐升高。   坐在最边上的李文相这才开口道:“看来今日倒是钓无所获了。在下已经交代府上,稍晚一会儿就会送来酒席,待几位用过膳,也就可以去城南那边了。”   李文相望着自己眼前那根已经在水面上飘荡了半天的鱼漂,脸上露着笑容。   直钩何以能钓到鱼。   这时候,就等着三司主官里面哪一位能钓上来一尾汾水大鱼,今天这场垂钓也就算是结束了。   山西道左布政长孙贡轻声开口:“倒是也不用急,那位还得要过午之后才能到,咱们去的早了,只会叫阳曲县的人紧张。”   长孙贡已经在山西道为官近二十年,在布政使司衙门没有右布政的情况下,山西道的大小事务几乎就是由他一手抓的。   已经年近五十的长孙贡,手握重权,面容也养的很好,看不出真实的年岁。   一旁肤色有些黑的按察使司按察使周云坤则是笑道:“方伯体恤治下,此乃山西道上下的福分。”   山西道按察使周云坤,也是在山西道为官十五载之久,更是一手掌着学正的差事。   长孙贡回应道:“待在那边也做不了什么,还碍事,倒不如在这汾水边开阔开阔视野。”   “晋王府三护卫兵马,日前已经离开太原城,调往宁武。”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身上穿着武官袍的山西道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柳良低声开口。   长孙贡和周云坤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二人眉头都微微皱起。   柳良继续道:“晋王殿下这是关切边关军务,想来是在筹备着明岁开春之后,等着朝廷下旨北征做准备吧。”   周云坤点点头,侧目看向长孙贡:“晋王殿下向来热衷亲自领兵出关北征。只是眼下年关将至,除开卫所兵马,其他各处是不是也该歇一歇了?”   这时候,边上的李文相也已经看了过来,目光默默流动着。   长孙贡沉吟开口:“今年收成不错,年关的炭火钱都给足了吧,早早的发下去。让外头矿场上的人,也都提前商议好,该回家过年的就回家过年,忙活一整年,总是要一家团聚吃口热饭的。”   和李文相坐在一块的太原府知府宋生贵立马笑着道:“所以下官们都说,布政使是体恤属下的。等下去南城那边前,下官就行文各处,也好让下面人能多高兴些日子。”   说完话,宋生贵悄悄的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文相。   只见李文相脸上露着笑容,点了点头。   让各处煤矿上的人都准备好回家过年,等到时候矿上的官吏和看管的兵差都少了,自己也就更好做事了。   哗啦。   当栈桥上一桩事情被悄然的安排好时,前面汾水水面上忽的发出一声水花声。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   一直不曾开口的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已经是双手紧紧的握住手中的钓竿,身子也向后倒下,用以抵消压住水下上钩的那尾大鱼。   “快!”   郭玉闯言简意赅,两眼却是瞪大,嘴角带着一抹喜色。   自己倒是要拿下今日的头筹了。   这时候栈桥上也只有这几人,再无旁人。   而郭玉闯手中的钓竿,却是已经越来越弯,被那水下的大鱼给拖进水中。   正当人们在等着鱼竿被折断的时候。   噗通一声。   容不得几人反应,就看到一道身影已经是在这个初冬时节跳进了汾水里。   哗啦啦。   河水被那跳进水中的人两手不断的划开。   等那人到了位置,便是深吸一口气冲着水下扎了一个猛子。   旋即,水面上安静了下来。   郭玉闯手中的鱼竿也松了下来,周围几人则是纷纷伸头看过去。   “是那兴县来的人?”   周云坤看向手中还握着钓竿的郭玉闯。   太原知府宋生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道:“是那人,倒是想不到这人竟然如此果断啊。”   长孙贡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倒是个敢拼的。”   郭玉闯脸上露着笑容,照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   “该不会是溺了吧。”   李文相望着平静的水面,在一旁打趣着。   这时候,只见水面忽的炸开一团水花,那身穿锦缎的兴县商贾,已经是双手紧紧的扣着一尾小臂长的大鱼,满脸喜悦的钻出水面。   李文相不由惊叹了一声:“竟然叫他给抓住了!”   而那人也已经是一口扣进鱼鳃,一手划着水游到了栈桥下。   岸边这时候也已经有人赶了过来,伸手将其从水中拉了上面,眼中带着浓浓的佩服。   这人却是不敢停歇,双手捧着鱼就跪在了郭玉闯身后。   “参政,鱼钓上来了。”   郭玉闯转头脑袋看向左右众人,随后低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双手高高捧起那尾大鱼的兴县商贾。   兴县商贾低着头,胸口下的心脏却是剧烈的跳动着。自家儿子的前途,家族的前途,现在都被自己举在这双手上,是成是败皆看今日了。   郭玉闯望着眼前的商贾,目光平静。   似这等求取荣华富贵的人,他看的太多太多了。   这些人想要什么,他也一清二楚。   “开春之后,玉林卫的粮草就让你去筹措运送了。”   他淡淡的一句话,却是叫这兴县商贾满脸欣喜,双手小心翼翼的将鱼放下,叩拜在栈桥上。   “小人多谢参政。”   郭玉闯挥挥手:“这鱼太大,你带回去吃吧。”   “小人定是连鱼骨也炸酥了一并吃进肚子里。”   郭玉闯点点头,再看左右众人。   长孙贡率先起身,卷了卷衣袖便迈出脚步往岸上走去。   余下几人亦是纷纷起身,跟随上去。   等到栈桥上空无一人,那跪在地上的兴县商贾,这才敢缓缓抬起头。   见不到栈桥上再有人,兴县商贾便小心翼翼的转过头。   此时,岸上同样是看不见一个人。   只余下他一个人,和面前躺在栈桥上,时不时用鱼尾无力拍打着栈桥的大鱼。   …… 第五百四十六章 孤来了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着。   太原城外,已经日头高照。   汇聚在南城外官道上的人也愈发的多了起来。   好事的百姓离着远远的,等着看清官府今日到底是要做什么。   阳曲县县令岳兴会已经瞪的两眼发直。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些年太原城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作为参与者之一的岳兴会一清二楚。   皇太孙又是怎样一个人?   那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啊。   且不提当初浙江道,半座官场在皇太孙手上被清理干净。   就说今年河南道发生的事情,整个河南道上上下下来了一次大换血,三司衙门尽数被查处问罪。   前些日子,皇太孙在河南府查出河道事故的真相,就地处斩了数百名安乐村村民。   那可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呀!   听闻,当时洛阳城西的血腥味,整整五日不曾散去。   盘旋在天上的秃鹫,更是日日不走。   洛阳城围观百姓,夜夜噩梦难眠。   一想到那些人竟然要将皇太孙给请进太原城,岳兴会心中就是一阵的突突。   这是自己能参与的事情?   眼下大明才立国不到三十年,他们竟然就要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岳兴会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官道,又望向汾水方向,心思一阵的忐忑不安。   “布政使他们来了。”   先前去安排事情的阳曲县丞,闪身弯腰进了凉棚里,凑到县尊岳兴会的面前低声禀报。   随着时间的临近,岳兴会心脏突突的跳着,突然听到县丞来报,立马是站起身,瞪大了双眼看到对方。   “不该来的人没来吧。”   岳兴会压低了声音,眼睛死死的盯着县丞。   阳曲县丞摇头道:“只有咱们官府的人,李府那位和上官家的都在人群里,凑不过来。”   岳兴会目光凝重,想了想,最后也只能是挥了挥衣袖:“随我去迎布政使他们!”   丢下话,岳兴会便挥袍出了凉棚,阳曲县丞等人立马跟了上来。   当众人随着岳兴会走出凉棚,却见这位县尊老爷竟然又在外面停下了脚步。   只见岳兴会转过身,看着官道旁已经搭起来的台子,正在等着一旦太孙到来便敲锣打鼓的两班太原锣鼓。   阳曲县丞轻步上前,小声道:“县尊是要现在就敲打起来?”   岳兴会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看了县丞一眼,便重新转身,往正在过来的三司衙门上官那边过去。   阳曲县丞心领神会,知晓这是县尊为了讨好三司的人。   他赶忙回头看向县衙的人:“让那边都动起来吧,都卖点力,动静弄得大一点!”   县衙的人立马点头领命,转身跑向台子处。   阳曲县丞等人这才继续追赶已经走出好一截的县尊岳兴会。   不多时,阳曲县的人还没有迎到山西道三司的人,台上两班太原锣鼓已经是敲打了起来。   一时间,官道上好不热闹,锣鼓喧天,一派祥和。   赶在前头的岳兴会已经是远远的就看到了走过来的山西道三司主官。   岳兴会的脸上立马堆满殷勤的笑容,再次加快脚步赶上前去:“下官阳曲县县令岳兴会,参见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参政、府尊,见过李先生。”   大明堂堂的一县正印县令岳兴会,此刻姿态格外的低,连带着那副腰身也好似是快要弯到了地上。   上午结束了垂钓之后的山西道布政使长孙贡,此刻的心情显得很是不好。   毕竟,李府养的那些小马儿,确实能让所有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欢喜起来。   长孙贡望着远处已经动起来的两班太原锣鼓,眼中带着赏识满意的神色看着岳兴会:“岳县令果然是公忠体国,听闻今日早早的便亲自赶来此处,操办迎驾的事情。”   作为阳曲县的顶头上司。   太原府知府宋生贵在一旁笑着道:“阳曲县这两年做的很不错,全赖岳县令主政一方才能有此成果。”   岳兴会颔首,脸上带着惶恐,赶忙推辞道:“下官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阳曲县如何,太原府能有今日盛况,皆是因三司衙门和府衙的上官们,下官不过是遵令行事罢了。”   “咦!可不能这般自谦。”山西道按察使周云坤摇头摆手道:“上头说的再多,那也得下面人用心仔细办事才成。若是你阳曲县阳奉阴违,又何来这太原城今日。”   被山西道最大的官如此夸赞,岳兴会早已经是心神恍惚了起来。   周云坤却是转头看向长孙贡:“今年朝廷在弄京察,是秦王爷操办的。依我看,等明年开春,朝廷解印,布政使司衙门倒是可以依照情况梳理出来一份奏疏,为像岳县令这般做实事的人请功。”   长孙贡眼神不明,只是在周云坤和岳兴会两人身上扫了一眼。   这位阳曲县县令是周云坤的人,长孙贡心知肚明。   哪怕是在山西道,衙门里也是有着区别的。   长孙贡笑了笑,随口道:“等过来年关再说此事,眼下先接驾。”   说着话,长孙贡已经提步走向前头。   没几步后,长孙贡又开口道:“让锣鼓班都停了吧,这是为接驾太孙准备的,现在敲敲打打的像个什么。”   太原知府宋生贵赶忙抬头看向边上府衙的人,挥手一指:“去,叫停了,等着布政使发话。”   太原府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   长孙贡瞧着宋生贵还是一如既往的懂得上意,眼角露出一抹笑容。   乌泱泱一行人,各色青绿簇拥着长孙贡这帮红袍大员,便已经是过了官道旁的凉棚,到了预备好的太原锣鼓台前,静静的注视着前方尚还没有人影的官道。   长孙贡抬起头看了眼天色:“算起来,太孙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吧。”   柳良在一旁回道:“不到半个时辰,先前已经有人快马回报了。”   他是山西道都指挥使,今日皇太孙驾临太原城外,都司衙门直接用了快马不断的来回传递消息。   长孙贡点点头,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前方的官道,让旁人看不出这位执掌山西道的大佬究竟在想什么。   混在缙绅商贾人群中的李文相,瞧着前面的官府官员们,默默一笑。   他轻咳了一声,挡在自己前面的几名缙绅商贾便立马颔首弯腰让出道来。   李文相压着脚步,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山西道左参政郭玉闯身后。   “参政。”   郭玉闯稍稍侧目,嗯了一声。   李文相又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说道:“晋王府今天似乎并没有派人出城。”   郭玉闯眼角不由动了动,他默默的抬头环视了一眼四周,随后压下双眼。   “派人告诉晋王府了吗?”   李文相小声道:“好几日前就让人过去通禀了,昨日也派了人过去说。”   郭玉闯沉默了下来,低下的双眼神色不明。   李文相试探道:“是不是要再派人过去提醒一下?”   郭玉闯当即摇头道:“晋王这几日在做什么?”   李文相皱眉低下头,想了想才说道:“前些日子晋王奏请朝廷,希望能让晋王妃带着王府的公子们去京师面圣。这几日得了准允,才忙活完将王妃送走。”   郭玉闯眉头愈发凝重,心中没来由多了几分恍惚。   太原城南,东北侧的一处高坡上。   朱允炆带着秋娘,以出城散心为由,正在几名刘宗圣麾下既是护卫也是监视的人陪同下,远远的眺望着城南官道方向。   刘宗圣的人站在坡下,不曾有打扰军师和军师夫人散心游玩的意思,只要军师在他们的视线里,依照太保的话,他们就不必去管军师到底在做什么。   秋娘被朱允炆牵着手,望着远处热闹的官道,另一只手轻轻的按在尚还没有显怀的肚子上,小声道:“那边是在做什么?”   朱允炆捏了捏被自己握在手心的小手,笑道:“今天有个人要来太原。”   “那边好像都是官府的人吧,能让这么多当官的出城,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朱允炆不由笑出声:“是啊,来的那个人很厉害。”   说起来,要不是老三那厮,自己现在也不可能是待在这里的。   秋娘眼珠子转动了几下,静静的望着远处热闹的官道。   她忽然开口道:“是那个人要来了吗?”   朱允炆忽的侧目低头,有些意外的看向秋娘。   “你怎么知道的?”   秋娘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双眼弯成了两道月牙:“因为能让你说是很厉害的人,肯定就只有他了。”   朱允炆轻叹一声:“是啊,就是他要来了。”   秋娘转动目光,看向坡下的人,而后按在肚子上的手掌轻轻的转动着,她低语道:“那我们今年能回家吗?”   朱允炆的眼底闪过一缕犹豫,最后笑着脸说道:“应当是能的,放心吧。”   秋娘似乎是感受到了朱允炆的犹豫,低下头,将另一只手抽离朱允炆的手掌,双手捧着还没有大起来的小腹。   女人的脸上流露着母性的祥和笑容,低声道:“其实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二郎在。二郎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啊。”   朱允炆心中一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定能回家的!”   ……   朱允熥现在有些头疼。   天知道自己这位好三叔,为何不好好的按照流程,在晋王府里等着自己去拜见,也没有派人在太原城外等候,而是自己带着几名护卫乔装打扮之后,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偷溜出太原城,跑到自己这里来了。   他看着骑着马,正在和刚刚从不知何处赶来的晋王府的人小声的交谈着的朱棡,不由觉得有些头大。   等到晋王府的人驾马离去。   朱棡这时候才笑着脸转过头看向朱允熥。   他呵呵的笑着道:“知道今天太原城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朱允熥挪挪嘴:“大概是锣鼓喧天的候在城外等着我过去吧。”   朱棡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说是,是他们确实都在等着你,还准备了两班太原锣鼓,上至山西道三司主官,下到太原缙绅商贾都来了。   说不是,这是因为三司的人一早是去了汾水钓鱼,然后有个兴县来的商贾跳进水里为左参政郭玉闯捞上来了一条大鱼,然后就进了开中制的名录。   刚不久前,三司的人才从李府大院出来到了城外,然后阳曲县县令就示意下面人先将太原锣鼓给敲打了起来。”   说完之后,朱棡眼神暧昧的看着朱允熥。   他在想,当自己这个好侄儿听到这些消息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朱允熥只是默默的笑了笑,玩笑道:“看来山西道的人都很心安啊。”   朱棡眨眨眼,不曾想是这样的反应,挪嘴道:“你倒是更安心。”   朱允熥冲着朱棡笑道:“三叔都给王府护卫调走了,三叔都能如此,侄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倒像是那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样。”   朱棡没有调侃着朱允熥,摇摇头,随口说着。   朱允熥却是闷声道:“咱家按照百姓说的,侄儿怎么也算得上是条龙犊子吧。”   朱棡一愣,张着嘴眨着眼。   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咚咚锵咚咚锵。   伴随着朱棡那肆意的笑声,是前方道路上传来的阵阵锣鼓声。   太原城外的官道上,果然是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开路的锦衣卫已经在孙成的指挥下,从官道两侧延伸了出去。   皇太孙还用不上黄土铺路、清水洒街的规格。   但是太原城给出了最高的礼待。   只看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太原城中各司衙门今日可以说是倾巢出动。   远远的,那乌泱泱的一群官袍乌纱帽,已经是满脸红光、神采奕奕的走了过来。   朱棡骑在马背上,侧目看向朱允熥:“现在可算是到太原城了。”   朱允熥亦是抬头,看向那现在是增加了官兵数量的太原城头,在阳光的照射下,这些官兵竟然都着甲了的。   太原城当真是热切啊。   他笑了笑:“这些人一直在等着孤,现在孤来了,就看他们怎么做了。”   …… 第五百四十七章 既然没事那就查查账吧   “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驾临太原城。”   “殿下千岁,万福金安。”   太原城南官道上,北上的当朝皇太孙北巡行在队伍前,数不尽的山西道三司衙门、太原府诸司衙门官员,躬身抱拳,弯腰作揖。   更不论那些缙绅商贾,亦是在官员之后纷纷挥袍跪拜在了地上。   至于更远处旷野里的围观百姓们,也是蹲着身子,低着头双手按在地上,唯恐站着太高而招惹到了太孙北巡行在里那些锦衣卫的注意。   帝国皇太孙的威严和尊荣,在一切都没有撕破之前,必须得到最高的对待。   皇权,在洪武二十八年还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远处的高坡上,秋娘两眼望的是神采飞逸。   她伸出双臂环抱着二郎的一只手臂,轻声细语道:“真的很厉害哎。”   朱允炆眉宇带笑:“放心吧,看到这些总该相信,我们都能回家了吧。”   “嗯。”   秋娘脆生生的点着头嗯了一声,而后将头靠在朱允炆的胸口,眼中充满希望的看着远处官道上那坐在马背上,处在所有人中间最受瞩目位置的那个当初在中都皇城家中见过的人。   “听闻山西道布政、都司,都是连日赶回太原城的。”   朱允熥没有叫起,而是御马轻提缰绳,不咸不淡的随口说着,身下的战马也随着他的指示,轻轻的踏动着两只前蹄。   官道上鞠着腰拱手低头的山西官员们,心中有些迟疑。   长孙贡作为山西道文官之首,低着头摇了摇:“臣等久不闻圣言,今昔闻讯太孙殿下北巡,路至山西,臣等欣喜,特回太原问政殿下,为朝堂牧守一方,使一道之地安宁。”   说完之后,长孙贡心中想着,这个时候朱允熥总该是要叫起的。   然而马背上的朱允熥却并没有这个想法,而是笑了笑,目光在眼前的人群中扫视了一遍,不见有人抬起头。   他便侧目看向一旁还在锣鼓喧天的台上,两班太原锣鼓还在卖力的敲打着。   在他身边的高仰止亦是转头看过去,随后对着孙成说道:“叫停了吧,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说完之后,高仰止淡淡的回头扫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山西道三司堂官和属官们。   孙成得令,带着人便赶到台前。   少顷,在大明内阁大臣嘴里被称之为吵吵闹闹不成体统的太原锣鼓总算是停了下来。   声止。   在场山西官员们心中又是一顿。   先是皇太孙未曾叫起众人,后是内阁大臣言称吵闹不成体统。   这是在杀威啊。   朱允熥淡淡道:“行在入山西,行文各府县为大军筹备粮草,不知太原府现今筹备如何?”   这还是布政使司衙门的差事。   长孙贡继续道:“太孙北巡行在大军所需一月粮草,数目颇大。此时又是年关将至,布政使司衙门清理账目,各方筹措,各处大仓调运,筹备大军所需粮草,尚需旬日左右。”   朱允熥笑道:“这么说,孤这是没法继续赶路了。”   长孙贡露出笑声:“关口上已经大雪盖地,这两日太原府也应当要落雪了。殿下何不如年关前就暂居太原,待开春解冻路固之后,再北巡各处边关?   太原府往北出境,便是大同军镇,不必旬日路程即可达。殿下若是不愿久留太原,忙于北巡边关,也可待臣等筹措齐粮草,再行奔北。”   朱允熥无声的笑了笑。   山西道找的理由很充足,单论从朝廷律法规矩上,挑不出毛病。   任谁都知道,筹措大军粮草最是耗费时日。   只是这个时候地方上的夏秋两税早就完毕,除却解送朝廷的那一部分,余下的可都早已进了地方大仓里面。   高仰止回头看了景川侯曹震一眼。   曹震立马会意,重重的一抽马鞭。   鞭子划过空气,发出刺耳的尖锐嘶鸣声。他抽的法子很独特,落在马身上却不甚重,只是让座下战马仰头嘶鸣一声,两蹄高高扬起,随后在曹震的驾驭下到了前头。   曹震望着面前躬身低着头的山西道官员们,冷哼一声:“送往太原府的行文,早于五日之前便已发出收到,太孙北巡行在不过万人而已,一月所需粮草不过米三千石,煤炒三千石,黑豆五千石。   太原府乃山西道治所,三司齐聚,本部万余人合共一月所需一万一千石,难道都拿不出来?还需旬日筹措?你们山西道是在糊弄谁!”   景川侯曹震的质问,让长孙贡等人一时凝重起来。   大明军伍之中,除却驻防卫所所需粮草都是按需调用。一应出营出行军马,都是设有辎重营,一座辎重营便有大车八十辆用于运载大军所需的粮草。   在朝廷的规定之中,每车需装载米豆煤炒合共一十二石又斗,米为二石五斗,煤炒三石七斗五升,黑豆六石二斗五升。   一座辎重营可供应一万人马满载粮草,可供一万人马三日所需。   若是行军,则还可以将部分米换成光饼,官兵们挂在脖子上,于行军途中啃食果腹。   但从总量上而言,都是有着定数的。   一切都是严格按照朝廷规定要求的。   曹震这是在质问,但无疑也是在怀疑山西道的官场当差办事的能力,进而引申还可能是在暗示山西道的官员们渎职。   长孙贡当即开口:“今岁河南遭了灾,朝廷赈济,山西道作为邻道,亦有朝廷旨意调拨粮草支应。加之边军所需,亦是从山西道解送不少。   虽今年山西道夏秋两税已经完毕,然各处仓房皆是就近支出,尚无一处可独自足数供应将军所需粮草,因而还需各处仓房统筹。   还望景川侯知悉,非是我山西道无能。”   在一切都没有改变之前,乃至于山西道的局面没有发生大的改动之前,长孙贡对朱允熥还保持着身为臣子的谦卑和尊敬。   但是面对同朝为官的曹震,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加之曹震还是功勋武将,和他们文官本就不是一条路的。   长孙贡回怼起来,也自然是不作保留的。   马背上的朱允熥眼中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望着面前的长孙贡以及那几位不曾开口的山西三司官员。   他的手掌叠在一起,轻轻的转动着手中的马鞭。   “都是同朝为官,办的也都是皇差,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当以和睦为主,同心戮力,携手共进。”   朱允熥淡淡的开口提点着。   曹震哼哼着说道:“臣知罪,只是兵贵神速、粮草先行,这是天下皆知的道理。我朝又不是前宋,难道还要在粮草上做文章拖累大军?”   低着头的长孙贡脸色有些难看,曹震这是在暗指自己是前宋那帮混账文官?   他低沉道:“自太孙入山西,臣闻讯之后便回赶太原,太原府得令之后亦在马不停蹄筹措粮草,不敢有一日懈怠。臣不敢有一日拖延,只是却非急功而成,若是仓促筹措,皆时或数目不足,或陈米腐豆解送军中,却又是臣等之罪也。”   任谁也没有想到,朱允熥到太原城的第一面,局面就好似是被架在了火上一样,气氛凝重阴沉无比。   人群后面,跪在地上的李文相,无声的挪动了一下双膝。尽管早就有了准备,在膝盖上加了两幅软垫,但他又何曾有过这等遭遇和经历。   透过前面官员们的缝隙,李文相默默的抬起头,看向那北巡行在队伍最前面骑在马背上的年轻人。   虽无常服在身,只是一袭曳撒内加棉衣,却还是让李文相清楚,这就是那位让自己等了许久许久的大明监国皇太孙朱允熥。   躲在躬身弯腰的官员后面,这让李文相有了更多可以活动的机会。   他默默的直起腰,双手团在一起藏在袖中紧了紧。   现如今太原城里已有过万人马入城。   只要等朱允熥进了太原城,去了今日为其准备的宴席上。   等到各处城门封锁,便可发动,满城起事,擒拿朱允熥。   那时候,北巡行在的兵马不可能进城,等到明天天亮,只需要将朱允熥绑起来立在城头,就可以让城外的京军投鼠忌器,乃至于是被收编。   只是……   李文相目光嫌弃的望了一眼前面的山西道官员们。   这帮没卵子的玩意。   图谋颇大,却又胆小如鼠。   竟然想要让自己和刘宗圣到时候给他们也绑了起来。   这是掩耳盗铃,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李文相不禁对这帮文官秀才多了几分厌恶。   这时候,现场已经寂静沉默了许久。   忽的,年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幽幽嘀咕着:“不过是出入账目,哪来那么难。朝廷这两年一直要求官员再学算术,难道山西道的官还要让人来教吗?”   曹震这时候便拍着手道:“这不是不学无术了嘛!连出入算术都算不来,说不得这账目都是有问题的!王知事好像很是精通算术,倒不如带着户部的人,去查查这山西道的账目!”   说完之后,曹震姿态桀骜的盯着眼前的山西道官员们。   查账!   忽然话题转到了要让太孙行在官员查账山西道的事情上。   那些个一直低着头的官员们,纷纷抬起了头。   谁也不敢说自己手底下的账目就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就算是做的再好,都有可能出现错漏。   这个时候让那些户部的官来查山西道的账,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长孙贡当即怒视曹震,而后猛的挥动衣袍,在朱允熥的面前重重跪下。   “殿下,臣等只不过筹措粮草所需时日不足让景川侯满意。然景川侯却言称要查账山西道,这是在怀疑臣等对朝廷的忠心吗?还是暗示臣等贪墨朝廷钱粮?还请殿下为臣等做主,还臣等一个清白!”   在长孙贡身边的山西道按察使周云坤,这时也开口道:“殿下,山西道各处仓房,皆有按察使司官员每旬核对。景川侯一言,岂可诬蔑山西道所有人?”   朱允熥转着马鞭,看向长孙贡等人。   这时候,他才缓缓开口:“都起了吧,打了岔都忘了正事。”   “臣等谢殿下。”   直到这个时候,长孙贡等人方才缓缓起身。   也是这个时候,长孙贡等人才终于看清混在朱允熥身后北巡行在队伍里,今日不曾露面也不曾派人出城的晋王朱棡。   谁能想到,晋王朱棡会忽然以这种情况,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随着官员和缙绅商贾们起身,官道上有了更多的响动和杂音,先前的阴沉气氛也稍稍有了些改善。   来不及让长孙贡等人多想。   在人们起身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笑着说道:“眼下军中还有几日粮草可用?”   一旁的王信陵当即说道:“回殿下,不足两日。”   朱允熥又道:“太原府还要旬日方可筹措齐一应粮草?”   这是问山西道的。   长孙贡点头道:“至多旬日,臣等这几日再行催促加派人手,争取提早筹备齐殿下所需粮草数目。”   朱允熥又道:“如此说来,倒是想继续北上也走不了了。”   周云坤轻声道:“因临近大同,太原以北府县卫所仓房之中粮草皆有定数,乃为军需。恐难支应行在所需,唯有太原城方可足数。”   “既然如此,那倒是要在太原城逗留几日了。”   朱允熥叹息着,有些惋惜,好似是不能早日去往边关筹备与瓦剌互市,征讨鞑靼的样子。   长孙贡笑道:“太原城已为殿下预备好暂居别院。殿下一路自应天而出,过中都、河南道,再入山西,一路跋涉,颇是辛苦,暂歇几日未为不可。”   朱允熥点了点头。   就在众人以为他是同意了进太原城暂住几日的时候。   朱允熥却是忽的说道:“既然走不了了,也没什么大事,就让户部的人帮着山西一起去筹备粮草吧,各处仓房都去帮着,早些筹备好了,早些赶路。”   此言一处,满场静默。   朱允熥这番话,换个意思就是现在也没什么事,就查查山西道的账目好了。   换而言之。   他是同意了景川侯曹震的提议。   要查山西道的账目。   …… 第五百四十八章 孤好梦中杀人   “殿……”   长孙贡已经被连番动作给弄得有些失了神,刚刚开口,身边的周云坤却是展开双臂。   手臂似是无意的碰到了长孙贡,打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随后周云坤合抱双手,躬身弯腰:“臣等领命。”   长孙贡这才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自备,亦如周云坤一般领命道:“臣领命,若有北巡行在户部同仁相助,为大军筹备粮草一事,定会如有神助。”   皇太孙说的是要北巡行在里的户部官员帮着太原城各处仓房清算核对账目,为大军筹措出那一万一千石的粮草物资。   而不是明确的说,是为了清查山西道官府衙门的账目。   同样是无法反驳,也无法跳出错漏的说辞,山西道如何能拒绝。   拒绝,便是直接说明了山西道的账目是有问题的。   账目有问题,那么山西道的官府衙门又是否是有问题的呢?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事情。   但是很明显,皇太孙亦或是朝廷已经对山西道起了疑心。   长孙贡心中有些沉重,若是朝廷和皇太孙没有对山西道起疑心的话,今日就不会在刚刚到太原城的时候,还没有进城,就在这官道上生出这么多的事情。   长孙贡低着头,目光扫过景川侯曹震。   他对这位侯爷是有些了解的,能做到一道布政使位置上,不单单是要掌握一道,还要对整个朝堂都是了解的。更遑论曹震这位景川侯是出自淮右,属于皇帝陛下最嫡系的心腹。   曹震虽然鲁莽,却绝对不是那种会胡乱和文官发生冲突的人。   武将们的粗鲁和桀骜从来就不是表面上的那样,至少在大多数时候和大多数人身上是这样的。   马背上的朱允熥眼底流淌着一抹神韵,静静的注视着长孙贡、周云坤这一干站在自己面前的山西道官员。   这就是一场相互都心知肚明的试探。   远方的高坡上。   秋娘有些懵懂,呢喃道:“这都许久小半天了,为什么他们都不走啊。”   虽然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官道上众人的表情。   但朱允炆的脸上却堆砌着浓郁的兴奋神采。   官道上那些人停留的时间越久,就说明这场相互之间的试探和拉扯,进行的越精彩。   他轻声开口:“你看着吧,还得要有一阵子才会散。说不得今天有些人啊……都要睡不着觉了。”   秋娘仰着头,歪着脖子靠在朱允炆的肩膀上,眨着眼看着他,皱眉道:“谁睡不着?”   朱允炆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浓郁,笑道:“自然是那些想干坏事但最后发现却干不了的人睡不着了。”   秋娘皱起眉头。   二郎在她眼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唯独就是他有的时候嘴里说的话,分明每个字自己都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在一起,自己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这样真的会让自己看着很傻哎。   秋娘低下头,抽动着鼻梁,皱眉轻叹了一声。   朱允炆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半抱在怀中的秋娘,笑着说道:“好啦,和你说吧。如果我猜的没错,老三会带着那些兵马,在北城那边安营扎寨。他会派人进城,但绝对不会自己进太原城。”   “城北?”   秋娘眼前一亮,随后眉头又是皱紧:“离我们家好近啊……”   朱允炆不由一愣,努力将最近这段时日里和秋娘在一起时候的画面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仔细盘查着自己和张辉那个白痴干的事情,有没有被秋娘发现。   直到发现整个事情,秋娘应该都不会有可能察觉到,朱允炆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巧合吧。   朱允炆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而后说道:“晋王叔不是快要带生辰日了,老三如果去北城外安营扎寨,那就应该是为了方便去晋王府。”   晋王为什么会出现在朱允熥的北巡行在队伍里?又是什么时候出了太原城?   看着朱允熥身后骑着马,脸色有些百无聊赖的朱棡。长孙贡几人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狐疑,如何都想不出朱棡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他进了朱允熥的北巡行在队伍后,又是否和朱允熥商议了些什么,也让长孙贡等人分外好奇。   这时候太原府知府宋生贵从后面侧身抱拳走了上来:“殿下,诸位上官,眼下是不是该先进城了?殿下一路赶至太原,还是要早些安顿歇息为好。”   这才是今天最大的事情。   不论北巡行在要怎么查山西道的账目,该做的事情迟早都是要做的。   先给朱允熥弄进太原城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等人进了城里,而景川侯曹震带来的那两卫兵马又只能驻扎在城外,到时候在城里的人又能泛起什么浪花来。   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柳良也终于开口道:“山西都司已预备好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一应所需,只等太孙进城,都司衙门便将各项物资转交景川侯。”   朱允熥长吟一声,脸上带着笑,眼神深邃的扫过这几人:“山西颇是体恤于上,孤心甚慰,只是……”   他拖长了尾音,将几人的好奇给拉满。   朱允熥侧目看向一旁的孙成和田麦,指了指周围的羽林卫官兵。   他的脸上露出一些难色:“知道孤为何北巡会带着羽林卫吗?”   羽林卫和锦衣卫同属上直亲军卫,都是皇帝亲军。只是锦衣卫却又和上直亲军卫其他军队有所不同,掌握的是刑狱、巡察缉捕、侦查、审讯等事。而羽林卫则是纯粹的皇帝亲军,拱卫宫廷和皇室安危。   长孙贡等人脸上露出不解。   朱允熥冷笑一声,幽幽道:“孤好梦中杀人也。出京之后,若是不在军中,恐生变故。唯有身处营中,方得心安。”   “这……”   长孙贡几人脸色微微一变。   大明朝的皇太孙也和曹孟德一样好梦中杀人?   这可是谁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啊。   朱允熥这是不信任太原城,不放心山西道啊。   所以才会说那所谓好梦中杀人的话,只不过是在暗示,他若是不被大军环绕就睡得不踏实。   许久不曾开口的高仰止,亦是说道:“殿下,北巡行在大营可暂时安置在太原城北。待粮草筹备足数,运抵军中,行在即可拔营启程,不为耽误。”   曹震补充道:“城北临汾水之畔,可为安营之地。安营之时,取水便捷,拔营启程亦不阻碍官道往来。”   不给山西道的人开口再请的机会,高仰止和曹震两人已经是一前一后相互配合着,将话都给封死了。   朱允熥笑着道:“想起来,三叔的王府也是在城北吧,待三叔过几日生辰时,侄儿也可直接由城北大营进城入府,为三叔生辰贺。”   朱棡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的笑容别提有多开心,却还是不停的摇着头摆手道:“不过是个生辰罢了,年年过,年年那般,倒是年年提醒你三叔又老了一岁。”   朱允熥却是说:“总也算是个日子,而且想来山西道三司他们也都早就做了准备。”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已经是看向了长孙贡等人,明晃晃的提示。   长孙贡当即笑道:“却是让殿下点破了臣等。晋王爷藩国太原,臣等牧守山西,亦是要仰仗王府。王爷生辰,臣等虽无金银珍宝,却也备了几样薄礼,聊表心意,为王爷贺生辰。”   朱棡似是为难的点了点头,随后无奈道:“本来就是为了让这小子不要大费周章的操办我那劳什子生辰,现在却还是被他将你们也都拉过来了。”   悄无声息的,朱棡也解释清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朱允熥北巡行在队伍里的原因。   至于长孙贡等人信不信,那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至少在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之前,太原城表面上的平和还是要保证的。   长孙贡等人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无奈。   今天不但没有让朱允熥进城,还弄出了一桩查账的事情。   算起来,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和原本预料的大相径庭。   “臣等送殿下往北城去。”长孙贡领头提议。   朱允熥摇头拒绝道:“年关将至,山西道诸事繁忙,加之还要厘清仓房账目,尔等回城各去操忙。山西都司遣人送来安营所需即可,无须担忧。”   说罢,在一旁等候着的孙成便当即扬起马鞭。   高声道:“起行!”   ……   官道上,长孙贡等人望着已经已经转道太原城北的北巡行在队伍,一名名京军官兵在自己的眼前路过,脸色平静,眉头却是有些凝重。   等到所有的人马都往城北而去。   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看向周围,沉声道:“都散了吧。”   太原城各司衙门官员纷纷领命,躬身退下,往城中赶去。   等到周围人群一空,郭玉闯望着已经到了太原城东方向的北巡行在队伍,低叹一声之后无奈的笑了笑:“至少是留在太原城了。”   周云坤看向身边的阳曲县县令岳兴会:“阳曲县要多往行在大营招呼,多些殷勤,莫要显得无礼了。”   岳兴会立马拱手:“下官领命。”   长孙贡挥挥手:“终归是要进城的。”   丢下一句话,长孙贡目光闪烁着,招来差役将马牵来,在差役的搀扶下上了马,便是抽动马鞭,催促着进城。   留下几人对视一眼。   这是要在晋王朱棡生辰的时候动手的意思。   望着已经开始加快速度的长孙贡,几人纷纷招呼来各自的跟随将马牵来。   回城的路上,李文相驱马到了郭玉闯身边。   “朱允熥要查账,就算是要在晋王生辰时动手,在此之前是不是也该处理好首尾?”   山西道的账目是个什么样子,李文相这个官府之外的人那是一清二楚。   那些个龙门账记的是错综复杂、凌乱无比。   但是只要用心上下追溯,问题便会一目了然。   作为开中制的核心地,山西道的仓房早就成了晋商们的自留地。   天下人只知道,晋商们因为开中制,从朝廷手中赚了无数的钱粮。但世人却不知道,晋商做的根本就是无本的买卖。   至于为何能这样。   那就是一个复杂的难以解释清楚的原因了。   郭玉闯脸色平静,淡淡的望着提醒自己的李文相,冷笑一声:“太孙要查账,那也得有账可查才行啊。”   李文相目光动了一下,点点头:“明白了。”   郭玉闯点点头:“明白就让人去处置吧,便是赶巧也得死无对证。”   说完之后,郭玉闯深深的看了李文相一眼。   眼下太原城里的证据太多了。   如果真的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天,这些个证据都可要被处置干净,最好是所有的事情都死无对证。   郭玉闯收回视线,将刚刚生出的这些念头深深的藏在心中,猛抽马鞭,身下战马顿时嘶鸣着,在李文相的眼中冲向太原城。   太原城北。   滔滔汾水旁。   朱允熥看向身边的孙成:“刚刚看清楚那人了?”   孙成点点头:“属下带着人散出去,稍稍靠近了一些,看得清楚,就是他。”   在二人身边的高仰止、朱棡等人眼神闪动。   从城南赶到城北,自然是要经过城外那处高坡的。   坡上的那人啊。   朱棡低声道:“本王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也在这里,难道中都当初发生那件事后他就到太原了?”   高仰止挪动了一下脚步,凑到晋王身边小声说道:“太孙殿下知道他在太原。”   朱棡双眼顿时一缩,有些意外和惊讶的看向朱允熥。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前后所有的事情。   也难怪,熥哥儿会明知太原局势危险,却还是选择亲自过来。   而且熥哥儿明显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原来,根由是在那人身上。   只是他却有些好奇,什么时候熥哥儿和那人竟然关系如此近了。   朱允熥笑了笑:“三叔,这一次大概是要让你生辰的日子不安生,侄儿先和您说声抱歉了。”   朱棡随意的摆摆手:“你赶紧的吧,你都不知道三叔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朱允熥点点头:“下雪了。”   众人旋即抬头。   只见汾水上,一片片晶莹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天上的云层里飘荡落下。   太原城下雪了。   …… 第五百四十九章 大雪和大火   太原城北外汾水岸边。   朱允熥的身后,已经传来了阵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是北巡行在的官兵们,正在安营扎寨。   这些都自有章法,连曹震都不必出面,军中自是有诸多将校督促士卒。   辎重营已然是挑了营地上游位置,开始取水埋锅造饭,伴随着一道道炊烟升起,一顶顶的营帐也被搭建起来。   当山西道都指挥使司提前准备好的用料被送到营外,北巡行在军马已经开始在营地周围深挖沟渠,打下栅栏。   天空中的雪下的有些大了。   从初一开始落下片片雪花,到漫天都是鹅毛大雪,在人们不曾察觉的时间里就已经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地面还带着些温度,当雪花落在地上的时候,先是融化将泥土染湿,不断的给地面降温。   当温度到达冰点的时候,再从天上落下的雪花便开始一层一层薄薄的堆积起来。   只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整个大地上已经是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层。而天上落下的雪花,还在不断的将这一层薄薄的雪层加厚,试图将整片大地都给覆盖住。   邻水的岸边,已经有人给眺望雪景的皇太孙等人撑起了一柄柄大伞。   小臂粗的伞柄被深深的插进脚下的泥土中,将这一小片区域阻挡在大雪外。   伞面下,积雪比照着伞面的样子,露出了一圈一圈干净的空地。   朱棡望着太原城外这些已经看了不知多少年的景色,有些好奇道:“现在已在太原,这里的情况你也清楚,眼下打算怎么做?”   朱允熥看着眼前的伞面外的落雪,想着这时候的应天城大概只是冷了一些,可若是想要看见雪,却恐怕还要些日子。   他转头看向朱棡,笑道:“自然是等着粮草筹备齐整,再等三叔的生辰过完,就挥师北上巡察各处边关。”   朱棡瞪着眼:“说正经的!山西道这上上下下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然是等着他们出手了。”朱允熥眨眨眼,脸色也终于是正经了起来:“现在丢出了查账的引子,就看他们怎么接了。”   高仰止从两人身后上前,轻声道:“北巡行在实则并不需要太原府筹措一月之用的粮草。只需五日粮草,行在即可抵达大同,由大同供应所需粮草。”   朱允熥接过话,看着朱棡:“其实从一开始行文太原要求一月之用粮草,就是为了能留在太原。为的也是能借此,提出查账的事情。”   凡是大军在外,过境地方府县,一般而言至多不过是要求地方府县提供五日左右的粮草补给。   如果朱允熥不是大明的皇太孙,如果换成另外任意一个军中将领。若是再和太原提出要筹备一个月所需的粮草,只会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遭到断然拒绝。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官府,会同意给一支军队提供一个月所需的粮草物资。   这是为了保证在外的军队,始终是在朝廷的掌控之中,需要依仗朝廷时时刻刻的支持。也是因为地方官府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粮草储备,从而减轻地方官府的负担。   朱棡目光迟疑:“你觉得能从山西道的账目上查出些什么?”   朱允熥摇头道:“查账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为的只是通过查账,看看他们会怎么做。就好似是两人弈棋,侄儿已经落子了,现在该是他们执子落定。”   朱允熥目光烁烁。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查账的事情,左右不过是个借口。他现在做的就是打草惊蛇,太原城这片草丛被他乱棍一通的拍打着,就看这片草丛里会有什么反应了。   高仰止在一旁眼神幽幽的盯着朱棡,好一阵注视思索。   而后他低声道:“王爷的三卫兵马当真都在宁武所?”   朱棡愣了一下:“晋王府三护卫确实已被调往宁武所。”   高仰止疑惑道:“王爷当真没有留下什么后手吗?”   朱棡看着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忽然笑了起来:“本王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不过是料定了熥哥儿不来太原城,那些人便不可能太早动手。现在熥哥儿来了,本王今早已经派人赶往宁武所召回晋王府三护卫。”   是宗室藩王的价值大,还是监国皇太孙的价值大,朱棡分的很清楚。   且不说之前,眼下自己在那些人眼里,大概不过就是顺带着的事情了。   高仰止却是皱眉道:“宁武所南下赶回太原城,快则四日,慢也要五日左右。”   朱允熥轻声道:“算起来也就是三叔生辰前后。”   他眼前这位三王叔,真的是将王妃和孩子们都给送去应天城了,他打的就是和太原城同在的心思。   这一点,朱允熥心知肚明。   他忽然转口道:“雪越来越大了,该是要冷的厉害了。”   朱棡笑道:“北地一场雪便一场寒,一直等过了年关之后才会渐渐放晴回暖,等开了春才能彻底暖和起来。”   朱允熥幽幽道:“营中将士们过夜的炭火给足了,提防着着了火,还得记着通风,别贪图暖和一个个给闷死在营帐里了。”   一直陪同在太孙身边的景川侯曹震,当即闷声道:“末将已经知会下去,营中各处也都在挖坑备水,营帐也都开了洞。”   朱允熥点点头,这时又看向朱棡:“三叔还是早些回王府吧,莫要让那些人提心吊胆的揣测着三叔是不是和孤在密谋些什么。”   今天在太原城南官道上,长孙贡等人看清了朱棡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可是很精彩啊。   也不知道这些人现在都是什么心情。   朱棡随意的摆摆手:“那些人大概是在想着让咱们叔侄二人能多在一块儿团聚呢。”   随口调侃着,朱棡已经是低头走出为众人遮挡风雪的伞面下。王府亲卫撑着伞上前,想要为朱棡挡下天上飘来的风雪。   朱棡却是挥了挥手,顶着漫天风雪翻身上马,长啸一声纵马扬长而去。   汾水岸边的几面大伞下,众人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晋王朱棡的离去。   许久之后。   曹震方才开口道:“晋王爷是个汉子!”   他难得说话语气平和,还带着敬佩的意味。虽然说起来有些像是病句,可在场的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高仰止亦是点头道:“如果殿下不曾更改主意,恐怕晋王真的是抱着要和太原城共存亡的打算。”   “周王叔当初顽劣,被皇爷爷贬去云南,回来后潜心医学。晋王叔也是如此,早年间暴虐成性,现如今时常领兵出关北征。”朱允熥有些感叹,老朱家的这些人,似乎或多或少都有些劣迹,却又都能幡然醒悟一样:“当初晋王叔当众将人缚马裂之的事情,现在也查清楚了。他能抱以与城同在的心思,孤不曾觉得意外。”   其实想来也是。   如晋王、周王这些人,当初都是在孝慈皇后身边长大的。   如孝慈皇后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教育出一个个暴虐成性、漠视人命的孩子呢?   这其中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这些当事人才是最清楚的。   原先在营地上不断巡视的孙成,这时带着满身的风雪赶了过来。   他在众人面前路过,目光平静的扫过众人。   等他到了朱允熥眼前的时候,在朱允熥身边的几人也已经是悄无声息的退后了几步。   孙成上前,颔首躬身弯腰,小声道:“殿下的中军大帐已经建好,那处出入口就在帐内。”   朱允熥点点头:“且等着,坐看太原城里这几天都会发生什么事情。”   孙成嗯了一声,默默退下。   ……   是夜。   白天的那场大雪下到现在,却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似乎这场雪要将整个太原府都给埋了方才会停下。   黑夜里,散播着风雪的乌云将月亮给挡在了后面,夜色朦胧除了从眼前飘过的雪花,便再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   城北一座小院里。   朱允炆裹着一件大棉衣,从肩膀一直到小腿都给包裹的严严实实。   他站在屋门后,凭着屋内点亮的烛火,看着外头的雪不断的落下,在院中一层层的堆厚。   朱允炆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外面的落雪。   良久之后,里屋的门传来动静。   随后传来秋娘的脚步声。   “二郎。”   秋娘轻呼了一声,朱允炆赶忙回头。   只见秋娘仅仅是穿着一件歇息的里衣就到了自己跟前,朱允炆赶忙脱下身上的棉衣,不由分说的就裹在了秋娘身上。   “你莫拒绝,我还穿着外衣呢。”朱允炆扯了扯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握住秋娘的双手皱眉道:“怎么醒了。”   秋娘瘪瘪嘴:“摸不见二郎在身边,就睡不着了。二郎是在想什么心事吗?”   秋娘看向屋外的风雪,拉着棉衣展开手臂,从后面带着棉衣将朱允炆抱住。   朱允炆拍着秋娘环抱在自己胸口的双手,低声道:“我在等,等着今晚会不会有事发生。你快些回屋睡下吧,莫要着凉了。”   秋娘在朱允炆的背后摇了摇头,好奇道:“今晚这么大的雪,会发生什么事情。”   朱允炆目光幽幽的望着外头黑漆漆的雪夜,摇头道:“不知道,但肯定会有事情发生。”   说着话,他的视线已经传向了院中一侧角落,地窖位置。   要是今晚真的有事情发生,那么自己就该做好准备,在地窖里等着消息和指令。   想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动静,朱允炆连忙转过身一把将秋娘抱在怀里,三两步便将她给放在了床上。   朱允炆满脸温柔,小心翼翼的为秋娘盖上被褥,轻柔的抚摸着秋娘的脸颊,低语道:“乖乖的睡觉,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秋娘双手捏着被褥边缘,眨着那双明亮的双眼,点着头:“知道了……”   朱允炆脸上带着笑容,俯身在秋娘的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便转身走出里屋,将屋门合上,方才继续裹上棉衣站在门口。   如此雪夜,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走出家门。   而漫天的大雪,在这个时候也成了最好的掩饰。   坐落在城北的晋王府正南边,隔着几条街,一大片的地方都是高大的院墙。   河南道布政使司衙门、太原府衙、阳曲县衙坐落在一起,占据了一整个街区。   风雪里,有人背负着一只沉甸甸的箩筐,贴着院墙小心翼翼的穿行着。   等到了三座衙门中间的一片区域,那人便停了下来,抬起头只见那院门两侧挂着牌子,分别是太原府架阁库、阳曲县架阁库。   太原府、阳曲县同属一地,此等存放官府档案的架阁库,便历来都是合用的。   而在太原府河阳曲县架阁库旁边,就是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架阁库。   那背着箩筐的人站在太原府、阳曲县架阁库门前,手掌推向木门。不见有半分的迟疑,门就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这人便立马侧身钻进了架阁库里。   等进了架阁库后,亦不见有官府明令规定的值守差役,四下里黑漆漆的一片。   那人便背着箩筐一路走进了库房之中。   此时,仍是不见一人。   那人便从库房角落里搬了一个火盆出来,将背后箩筐里装着的煤炭倒了一半出来。   而后又往煤炭上倒了些黑火油。   火折子被这人从身上取出,拔下封口,对着火折子吹了几下便看到火星子已经燃起。   这人便将火折子放在了火盆上面,伸手轻轻的拍了两下。   火星子从火折子上落进火盆中。   轰的一声闷响。   整个火盆子便燃着了。   这人等了片刻,直到火盆里的煤炭都燃着了,便伸手对着火盆边缘轻轻一推。   哐当一声,整个火盆顷刻倒地,燃着了的煤炭散落一地。   火也燃了起来。   看着地上的木板也开始便点燃,那人便抬脚将一块燃着火的煤炭踢到一旁的书堆上。   火焰挣扎了几下,肆虐着很快就将书堆点燃。   看到一切都做完了,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的推出库房,将门小心翼翼的合上,随后默默的消失在外面的风雪之中。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淌着。   忽然,明亮的火焰在太原城中燃起。   火焰照射在已经到了小腿位置的雪地上,光亮反射向四周。   整个太原城一瞬间就亮了起来。   一声惊呼,不知从哪一座衙门里发出。   “走水了!”   …… 第五百五十章 好一个干干净净   太原城里,巨大的火光照射着整个雪夜,反射出的亮光将整座城照亮,城外更是见着那一道火柱和浓烟不断的席卷着漫天的大雪。   处于城中位置的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太原府衙、阳曲县衙。   远远的看过去,好似这三座官府衙门都被那巨大的火海覆盖着。   周边下了一整天的积雪,因为炙热的火焰而不断的融化着,路面上的积雪开始融化。   融化之后的雪水向着四周流淌过去,进到街道两侧的水渠之中,叮叮当当的伴随着火海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天空中,不但有洁白的鹅毛大雪落下,也开始伴随着有灰黑色的灰尘落下。   这些灰尘带着火星子,落在这三座官府衙门周围的雪地里,立马就会融化出一个圆点来,然后周围一大圈的雪水就会被沾染成了黑灰色。   在官府衙门里守夜的差役们,有的穿着厚实,有的只是穿着躲在屋子里烤火时穿着的单衣,不多时就在衙门外面的街道上聚集起了一大群的人。   不时有轰鸣声,在官府衙门里面传来。   每一次轰鸣声后就会有漫天的火星子,和因为房屋倒塌而产生的气浪,被吹起的细小柴火,被卷到半空中。   在失去了动力之后,就会纷纷扬扬的飘落向四周。   官府衙门里出来的人已经彻底的傻了眼。   “是……是……是架阁库!”   “是架阁库走了水!”   有在里面的差役灰头灰脸的冲了出来,脸上布满了惊恐,对着外头的人喊了一声。   架阁库。   是一地乃至于是天下诸事汇聚的地方。   一应涉及所在之地人丁、田亩、赋税、徭役、兵丁、官府往来账目等等,所有能想到或想不到的事物,都会被如实的记录在册簿之上,而后存档于架阁库里。   可以说,架阁库里面存放的东西,就是一地的代表。   若要了解一地,必然了解架阁库之中存档的文牍册簿。   而今,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架阁库,太原府、阳曲县架阁库,尽数都被大火吞噬。   这意味着太原府以及整个山西道那事无巨细的各类记录存档,都随着这一把火而烟消云散。   当有人从里面冲出来,说出乃是架阁库走了水。官府衙门外的人群中,顿时有不少人应声跌坐在地上。   架阁库被毁,这本就是大事。   而现如今,皇太孙就在太原城外,身边有两位京军护卫,另有锦衣卫和羽林卫拱卫。   这就是更大的大事了。   有人惊醒了过来,蹬蹬蹬的就穿过人群,跑到了所有人面前。   “布政使在哪里?还有府尊和县尊呢?”   “现在都去召集人手,能将架阁库救出来多少就救出来多少。还要防止这火将衙门也都给点着了,所有人都动起来!”   架阁库没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相当于山西道也没了。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冷静了下来,开始发号施令。   开始衙门的文书吏员带着差役们,往那一片火海里冲过去,试图将这场火给扑灭。   有人上前,小声道:“今天太孙驾临太原城,虽未入城,但各衙的老爷们都在望汾楼那边……”   方才知晓各司衙门官老爷去向的人,双眼不由缩了缩。   望汾楼那是李家的产业,里面养着数不尽自小就培养出来伺候人的女娘,更有吃不完的臻稀美食,看不完的享乐之物。   自从望汾楼被李家接手,就成了太原城里官员们最热衷去往的地方。   最先站出来的那人冷色一沉:“去!就是拼着被训斥,也要将上官们都叫回来!”   “这……”   面前的几人顿时犯了难。   他们不过是各座衙门里的文书吏员,连官身都没有,若不然也不可能这等深夜还留守在衙门里。   要他们去将享乐一夜,这时候指定已经是醉枕美人膝入眠的上官们给叫起来,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那人冷哼一声:“架阁库被毁,这是天大的事情,皇太孙此时又在城外。这么大的火,你们当城外就看不见了?等明日开城门,信不信太孙殿下就会让人进城查问事由?到时候上官们尚未归来,尚不清楚前后之事,才是真的麻烦了。”   这人说着话,见眼前这帮蠢材还没有反应过来,愤愤的跺着脚,低喝一声:“都不去,我去!那边几个,跟着我去望汾楼!”   点了几名差役之后,那出自布政使司衙门的皂吏便带着人向着望汾楼的方向赶过去。   留下众人进退不得,最后只能是往火场那边赶过去。   现如今两座架阁库都被烧了,若是连三座衙门也烧了,那山西道可就真的完了。   未有贼寇,未曾大乱,太原城无有外敌,官府衙门竟然被一把火给毁了,说出去整个山西道的颜面都将丢尽。   一时间,三座衙门的人开始招呼着各路差役前往救火。   太原城中一时间噪杂不已,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雪夜里,这里的动静显得是格外的扎眼且惹人注目。   城北李府大院和晋王府之间的那一片民屋。   站在屋门后的朱允炆,望着南边那熊熊燃烧的大火,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些人终于是动手了。   “果然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朱允炆低声念道着,抬头看着一小片内部不断涌动着的柴火片从那边飘到了自己的眼前,轻飘飘的落在自家院子里。   滋啦一声。   柴火片落地的顷刻之间,那一片积雪就被融化,等到柴火片被雪水浸透,反被汲取着里面的碳灰,眨眼间一小片的雪地就被染黑。   “火烧架阁库,一地灰烬如尘烟啊。”   朱允炆低声念道着,回头看了一眼不曾再有任何动静的里屋,这才稍稍心安。   他踏步走出屋门,转身将屋门轻轻关上。   然后三两步就走到了地窖上,取了旁边的一把大扫帚,几下将地窖上的积雪扫除。   掀开盖板,朱允炆小心的走下地窖,从一旁的墙上起了火折子和蜡烛,打开火折子吹了两下点燃蜡烛,最后才将盖板落下。   现在这个地窖里,已经多了两只凳子。   朱允炆进了地窖不见有人,也未曾表露什么,只是搬了凳子放在了那个黑漆漆的地道对面,随后便屈膝坐下,静静的注视着地道出口。   今晚的太原城,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觉。   望着黑漆漆的地道出口,朱允炆不由想到了白天在城外和秋娘说的这句话。   他静静的注视着地道出口,虽然现在里面还没有任何动静,但他相信要不了多久,要么是张辉亦或是别人,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毕竟,今夜的太原城注定是无眠的。   离着朱允炆的小院不算太远的晋王府。   因其规制比照应天皇城修建,大殿下建造有巨大的夯土堆,致使王宫大殿的高度保持在整个太原城的最高位置。   此时的晋王宫前。   晋王朱棡正披着一件纯色大氅,眺望着王宫南边的大火。   在他的身边,是自家老二朱济烨。   朱棡双手合在身前,中间抱着一只错金暖手铜炉。南边的大火所发出的亮光,穿过漆黑的雪夜,一路赶到晋王府,只剩下弱弱的光亮照在朱棡的脸上。   他低声道:“那是道府衙门位置?”   朱济烨身上穿了件杂色大氅,双手捏着边缘裹在一起,点头道:“布政使司衙门、太原府衙、阳曲县衙,是这三座衙门的位置。”   “好端端的大雪天,怎么就走了水。”   朱棡面色好奇的询问着,还有些惋惜。   朱济烨侧目看向父王的背影,脸上露出笑容:“想来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冷着衙门里的差役,点了火盆或许是忘了,这才给衙门引着了。”   朱棡叹息一声:“倒是又要耗费不少钱粮修缮房屋了。”   朱济烨好奇道:“父王不好奇究竟会是什么位置走了水?”   “等天亮不就能知道了?”朱棡侧目回头,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看着朱济烨:“不论是哪里走了水,这把火也算是烧起来了。”   朱济烨询问:“我们晋王府该做些什么?”   “前车之鉴啊,自然是要叮嘱下人们,莫要贪图取暖给咱们王府也点着了。明日在城中多买些大水缸搬回王府,都给装满了水。”   “儿子明白。”   ……   “殿下,太原城里走水了。”   北城外,孙成和田麦两人披着殷红的大氅,赶到中军大帐外,沉声开口。   原本漆黑的中军大帐里,不多时就亮起了灯火。   “进。”   朱允熥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孙成和田麦两人躬身颔首,弯腰走进中军大帐。   等到两人进了帐内,便发现皇太孙正坐在中军大帐前面的白虎椅上,身上穿着的还是今日所穿的衣物。   很明显,皇太孙今晚就不曾躺下歇息。   孙成和田麦两人对视一眼,躬身抱拳上前:“殿下。”   朱允炆面前的案上正摆放着一张大明九边堪舆地势图,闻听两人开口,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两人。   “太原城出事了?”   田麦点头道:“城中突生大火,看这位置应当是城中官府衙门所在的位置,只是我们的人不曾入城,尚未可知究竟是哪里出了事。”   朱允熥目光幽幽,身子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托在下巴下面。   他低声道:“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地方生了火?”   孙成开口道:“殿下今日在山西道官员面前说要查账,天下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所以臣等以为,应当是太原城里官府架阁库出了事。”   朱允熥点点头:“好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等明天便是万事死无对证了。”   中军大帐里,气氛有些凝重阴沉。   朱允熥站起身,眉宇之间浮出杀气,眼里流露着杀意。   “好一个干干净净啊!”   他冷笑一声,看向面前二人。   田麦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要入城?”   “去看看。”   朱允熥低声一句,便走向帐内角落处的一只黑漆漆的洞口。   孙成赶忙上前:“殿下,城中尚有锦衣卫百户张辉在,此时太原城里情况如何,想来等他探查清楚,必然会由此地道出城,禀报给殿下的。”   田麦亦是劝阻道:“现在殿下不入城,太原城里的人就没有机会动手。一旦殿下进了太原城被发现,说不得就会出现什么变故。再有几日便是晋王的生辰,那时候晋王府三护卫也将赶回。   殿下彼时入城,太原城里的那些人定然会趁机起事。而那个时候,有景川侯麾下两卫兵马,又有晋王府三护卫,合共两万六千多兵马。   不论太原城出现何等事故,臣等都能从容处置。”   朱允熥笑看着两人:“难道你们锦衣卫和暗卫,没能力护卫孤的安危了吗?”   此言一出,孙成和田麦两人立马抱拳弯腰,低下了他们高傲的脑袋。   “臣等不敢。”   “请殿下容臣召集锦衣卫人手,护卫殿下入城。”   望着两人不得不答应自己入城的要求,朱允熥点头道:“再带上火药吧,真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们就钻进地道,给地道炸塌,到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盏茶的功夫,孙成已经是点齐了一队锦衣卫官兵。   中军大帐里,即将护卫皇太孙通过地道潜入太原城的锦衣卫官兵们,人人脸色凝重。   他们这里只有不过三十人,而要进的太原城,说不得就有成千上万的贼子,一直在等待着皇太孙走进太原城。   朱允熥却始终神色平静。   见到孙成和田麦都准备妥当,便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孙成一马当先,跳进地道里。   少顷就有光亮从地道里照射出来。   随后又有整整二十名锦衣卫官兵跳进地道里,如此之后,田麦则是跟随在朱允熥身边跳下地道。   最后的十名锦衣卫官兵,则是跟在后面压阵。   张辉他们挖出来的地道不断宽敞,就算是有朱允炆要求他们加宽,但为了保证地道的安全,张辉他们并没有太敢将地道加宽的太过。   整条地道,仅仅是能容许两人肩并肩的移动。   身处地下,朱允熥感受着地道里的土腥味,浑然不知这条地道究竟有多长,自己又走了多久。   前面是锦衣卫的人的背影,身后也是锦衣卫的人。   良久良久之后。   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朱允熥抬头看过去。   在前面人群的肩头之间,却是已经有光亮透过地道照了过来。   …… 第五百五十一章 朱允熥你行不行   地道前面的光亮,穿过地道,从人群之间照在朱允熥的脸上,映入瞳孔之中。   漫长的地道里,因为长距离而导致空气都是凝固的。   当前方的光亮照过来,伴随着的还有一股新鲜的冷空气挤过来。   最前面的孙成似乎是正在带着人确认出口外的情况。   少顷之后,朱允熥才再一次挪动脚步。   一名名锦衣卫官兵走出地道。   而在地道出口处,朱允炆和张辉两人搬开了凳子,蹲在出口对面的墙下,看着一名名锦衣卫从地道走进地窖,随后再爬到地窖外面去。   这些人要在院中戒备放哨。   朱允炆的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不知道这些后面又会有什么人走出来。   而张辉的脸色却有些紧张。   毕竟镇抚就在自己面前,面对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就算没有犯下什么过错,还是会格外紧张和不安的。   而张辉想的也比朱允炆更多一些。   能让镇抚亲自带着人开路进城,后面即将走出来的人会是谁,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张辉侧目瞥了一眼蹲在身边的朱允炆,他默默的和对方挪开了一点距离。   自己和这个白痴待在一起太久了,谁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会不会也像是个傻子。   既然现在镇抚都来了,今晚就得找个机会说一说,换个人和朱允炆接头。   而站在地道出口的孙成,目光冷冷的注视着朱允炆和张辉两人。   对孙成来说,朱允炆这段时日的表现和反应,实在是出乎所料,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按照自己对皇太孙殿下的了解。   等这一次事情结束,说不定加在朱允炆身上的约束,又将会再一次松绑。   孙成不由转头,静静的注视着地道出口。   当两名锦衣卫官兵从地道走出,未曾走出地窖,而是守在地窖口子下的时候。   孙成立马颔首低头。   张辉和朱允炆两人瞪大了双眼,注视着那黑漆漆的地道出口。   脚步声从地道里传来。   一角衣袍从地道里荡出,旋即是一道身影,由黑暗走入地窖里那不算明亮的光里。   朱允熥面带微笑,看着映入眼帘的朱允炆和张辉二人。   “都等许久了吧。”   他低声说着。   张辉立马嘭的一声站起身,脑袋却是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地窖的顶部。   他不敢有捂头的动作,忍着痛抱起双手,单膝着地:“臣锦衣卫百户官张辉,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随意的摆摆手,错开身将地道出口让了出来。   等到后面的锦衣卫和田麦都走出地道,前面守在地窖口子下的两名锦衣卫,这才爬出地窖。   等到最后,地窖里的地道出口内外只留下四名锦衣卫官兵,地窖口子又留下两人。   余下众人便都出了地窖,守在外面的院子里。   朱允熥笑吟吟的看着单膝着地的张辉,笑吟吟道:“张百户辛劳,起来吧。”   这条连通太原城内外的密道,可不是那么容易挖出来的。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其打通,而且还要防止被太原城发现,可见张辉是真的下了苦功夫的。   张辉抱拳蹲起身子,弯着腰,脸上挤出笑容:“此乃臣之本分,幸不辱命,殿下驾临太原城之时,臣等已将这条密道打通,未曾耽误殿下大计。”   朱允熥点了点头。   而在张辉一旁的朱允炆,这时候脸色有些古怪,看了张辉一眼,这才发现这厮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自己拉开那么一大截的距离。   他撇了撇嘴,这厮平日里是何等嚣张,现在还不是恭顺的很。   朱允熥笑眯眯的瞧着朱允炆脸上的小表情,轻笑道:“二哥,许久不见,不知可还记得我们约好的那杯酒?”   朱允炆愣了一下,转过头,干笑了两声,随后冷下脸看向对方:“朱允熥!你到底行不行啊!”   张辉差点没被吓死。   这白痴当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他也不看看,自己面对的是谁,也不看看现在这地窖里是个什么情况。他还当是那天出其不意给了自己一拳的时候?   蹲在地道出口的田麦,双眼已经冷了下来。   朱允熥也是心生诧异,这厮是咋了?   他收起笑容,低声道:“二哥这是说的什么话?”   朱允炆翻翻白眼:“名单都给你了,昨天城外那么好的机会,直接让曹震给那帮人统统抓起来多好啊。”   这么直接的?   朱允熥忍俊不禁,笑道:“这次是要将山西道一网打尽,光是昨日城外那些人,恐怕连半数都不到吧。”   朱允炆撇撇嘴:“这不像你的风格。”   “我能是什么风格?”   “带着人直接夺城的风格。”   朱允熥哑然。   似乎自己当初在交趾道带着人登上城墙夺城,就给自己增加了一个莽夫的人设。   他摇摇头,转口道:“眼下城里什么情况?何处着了火?可是官府衙门的架阁库?”   朱允炆见朱允熥提到正事,点了点头,走到地窖口子下,示意几人随他一同上去。   “是布政使司、太原府、阳曲县的那两座架阁库走了水,这大概也是在你的预料之中吧。”   地窖外面,寒风阵阵,漫天的鹅毛大雪到现在也未曾有半分停歇的样子。   朱允炆从地窖口子走到了院墙下,从此处便可眺望向城中官府衙门的位置。   火直到现在也未曾被熄灭,雪夜里的天空被照的通红。   陡然从地道和地窖里走出来,让朱允熥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他踩着已经在小腿上过半深的积雪,到了停在院墙下朱允炆身边,视线同样是看了过去。   “这火大概是灭不了了。”   朱允炆收回视线,侧目看着走过来的朱允熥,低低的念叨了一声。   朱允熥面无表情:“那我就再添一把火。”   “你想对谁下手?”   朱允炆目露好奇。   朱允熥手掌按在院墙上,感受着因为体温在手心下缓慢融化的积雪,他侧目注视着朱允炆:“你难道不是想逼着太原城的人起事,我们抢先下手,将局势控制在我们的掌握之下?”   朱允炆目光转动,低声道:“你要将布政使司、太原府、阳曲县的人尽数拿下?”   “你说,如果我明日真的这样做了,太原城里的这些人会作何反应?”朱允熥幽幽询问着。   朱允炆却是小声说道:“其实,按照刘宗圣和李文相他们商议的,等他们起事的时候,就会将长孙贡、周云坤、柳良这些人都抓起来。”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他们竟然还有这一手。”   “所以你明日若是抓了他们,倒也算是合了他们的心意。”   朱允熥转过身,正视着朱允炆:“那你说,明日我该怎么做?”   朱允炆轻笑出声。   随后,他冲着朱允熥招了招手。   “你俯耳过来。”   朱允熥心中疑惑,脸上好奇,不知朱允炆现在到底有何图谋。   他上前俯身到了朱允炆眼前。   朱允炆这时脸上露出一抹狡诈,唇齿微动,低声开口。   雪夜里,风雪愈发的大了起来。   片片鹅毛大雪呼啸着从屋舍之间刮过,一层一层的将太原城给覆盖起来。   ……   风雪之中。   太原城里无数人被惊醒。   坐落在城西,除了晋王府之外,整座太原城里唯一一座高过城墙的楼阁,静默的立在城墙后,眺望着西边的汾水。   此乃太原城最富盛名的销金窝,望汾楼。   从官府衙门赶到此处的布政使司的皂吏,带着人一路赶到了望汾楼外。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便是守在望汾楼下的小厮,也早就躲在门后,靠着火炉眯眼睡觉。   砰砰砰。   布政使司衙门的皂吏亲自上前,将望汾楼的门给敲的砰砰作响。   “开门!”   “布政使司衙门的!”   “快开门!”   皂吏脸上带着急色,一边敲门一边大喊一边还回头看向衙门那边的大火。   咯吱。   “谁啊……不知道这是望……”   望汾楼的门被敲开,小厮脸上带着不悦,骂骂咧咧的看向外面,随后脸色一震,露出紧张。   “小的……小的不知是官爷。”   皂吏冷哼一声,看向望汾楼里那林乱的如同酒池肉林一样的熟悉场景,沉声道:“布政使他们在后院?”   小厮腰都快要弯到了汾水河里,连连点头:“在后院,在后院。”   “带我过去。”   皂吏低喝一声,挥袍走进望汾楼。   小厮的赶到了前面侧身带路。   众人穿过望汾楼前面,到了后面的一座座别院前。   风雪停在了那些被精心栽种的各色名贵树木上,小道蜿蜒幽静,将那一座座别院相互隔绝开。   小厮一路带着皂吏到了一座别院前,指了指里面:“布政使就在这里。”   皂吏深吸一口气,上前将院门推开,直接走到了屋门前。   砰砰砰。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只是比之刚刚敲开望汾楼的时候,要轻了一些。   而皂吏敲了一遍门,便停了下来,抬头贴在门上:“藩台,架阁库走水了。”   皂吏停顿了一下,不见屋里有动静。   这才继续敲门。   砰砰砰。   砰砰砰。   “何人?”   终于,屋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继而是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站在门口的皂吏再次说道:“藩台,架阁库走水了。”   “什么!”   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布政长孙贡瞪大双眼,将屋门拉开。   他的身上除了一件贴身的里衣,便只披了一件长衫。   门一开,外面的寒风便一股脑的涌了进去,让长孙贡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皂吏赶忙进屋,对那凌乱充斥着暧昧气息的里屋不敢多看一眼,急急忙忙将长孙贡的外袍和大氅取来,领着差役小心翼翼的为其穿上。   皂吏则是继续解释道:“不久前衙门那边的架阁库忽然走了水,火势愈发的大了起来,衙门里的人已经在救火了。小的心想着……所以赶忙过来通禀藩台。”   长孙贡的脸上阴沉无比,冷哼一声:“怎么看守的架阁库!”   说完之后,他低头看向差役们套了半天也弄不好的衣裳,又是冷哼一声:“一帮蠢材!”   冷喝着,长孙贡转身进了里屋。   很快,就有好几个女人的声音传出。   长孙贡的声音也从里面传了出来:“去叫醒臬台和军门,还有其他人!”   皂吏赶忙颔首低头:“属下领命。”   言毕,皂吏赶忙转身出了屋子,不敢有丝毫的停留。   过半个时辰。   望汾楼外,终于是聚集起了一大群满身胭脂酒气的山西道官员。   穿红袍的上了轿,青绿袍子的也不愿骑马,各都上了牛车。   乌泱泱一大群人组成的大队伍,便开始往官府衙门那一片火海而去。   从望汾楼到官府衙门,要路过李府大院。   当从望汾楼启程的队伍到了李府大院前的大街上。   走在最前面的长孙贡的轿子,那帘子便被掀开了一角。   李府大院门前,亮着一只只的灯笼,几名李府仆役即便是在这等时候、这等风雪之下,依旧是站在门前。   长孙贡目光闪烁,今晚就不可能有人能睡得着。   他不发一眼,只是看着李府大院的大门在自己的视线里渐渐消失。   在李府大院里,后院的一座三层阁楼。   整座阁楼通体明亮,一盏盏制造豪奢的灯笼被点亮,在这个雪夜里如同是根火柱一样照亮了四方。   阁楼三层,李文相裹着件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的雪狐裘,目光静静的望着还在燃着火的官府架阁库。   在他的身边另有四人。   白莲教韩明王、刘宗圣。   鞑靼部阿鲁台和其子阿卜只俺。   刘宗圣眼里带着光亮,面带笑容的注视着已经化为一片火海的官府架阁库。   他幽幽道:“这把火倒是烧的好。”   李文相却是叹息一声:“这一把火啊,倒是让整个山西道的账目存档都没了,修复起来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和钱粮。”   阿鲁台眼底带着狠厉冷冽,闷闷道:“你们明人总是这般诡计多端吗?”   刘宗圣当即砖头看向阿鲁台:“过几日晋王生辰,能否夺下王府大门,让我等杀进晋王府,还要拜托知院了。”   阿鲁台冷笑一声。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 第五百五十二章 如此高效的大明官府   这帮关外前元余孽,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打头阵罢了。   刘宗圣的眼底闪过一缕轻蔑。   三十年前这帮人被赶出中原,他们就失去了再次南下入主中原的机会了。   三十年前没有守住中原江山,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也不可能夺下中原。   跟随在阿布(蒙古语父亲)身后的阿卜只俺眯着双眼。   身边的这些明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在草原上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勇武的长生天子民,只会选择握着刀骑在马背上解决所有发生的事情。   而不是和这些奸诈狡猾的明人一样。   如果明人能少些计谋该多好。   阿卜只俺在心中幻想着。   要是明人能少些聪明,以明人那副孱弱的身躯,绝无可能挡得住强壮长生天子民。   阿鲁台却是好似有所察觉,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眼底露出一丝责备。   阿卜只俺赶忙低下头。   阿鲁台心中哼哼了一声。   如同狡诈孱弱的明人一样,草原上的部族子民们勇武却目空一切。   明人已经教给了长生天子民,该如何夺取并占据中原江山,只是一代代的可汗似乎只关注麾下的武士们是否勇武。   想要重回中原,在保留长生天子民勇武时,必须要学会明人的行为方式。   阿鲁台很清楚这座李府大院阁楼上的明人,对自己这一行人的心思和想法是怎样的。   用明人的来说,他们在驱狼吞虎。   可是啊,现在的元人,已经不是当初的元人了。   阿鲁台目光幽幽,将视线从城中那片大火区域移向北边那座有着巍峨高墙和恢宏琉璃瓦的晋王府。   在大明晋王生辰之日,自己将指挥着部族最强壮的勇武冲入晋王府,趁乱将大明的皇太孙和晋王掳走。   阿鲁台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将双眼藏在阴影之中,望向李文相和刘宗圣二人。   这两个明人在想着绑走大明的皇太孙和晋王,自己又何尝不想。   他们以为自己这一次来,只是想要趁大明内乱的时候,从中原劫掠一些粮草物资回草原吧。   可自己也有和他们一样的打算啊。   阿鲁台不由想到了中原人的另一句话。   一切,只等着晋王生辰之日到来。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黑漆漆的小院里,朱允熥没了看火海的心情,转身回到了相对暖和很多的地窖里,面对着朱允炆等人幽幽开口。   在地道出口,终于是闻讯赶来的高仰止,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满盯着私自进城的皇太孙。   朱允熥瞅了一眼对方,随后继续道:“这座太原城里,究竟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会是黄雀?”   高仰止闷闷道:“殿下若是再做这等冒险之举,臣不知那黄雀和螳螂会是谁,但臣一定知道那只蝉会是谁。”   “你别这么紧张。”朱允熥有些无奈,摇头道:“总是要亲眼看看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才能安心入睡。”   高仰止皱着眉,看向缩在一块儿的地窖二人组。   朱允炆和张辉两人,本来就弯腰蹲在墙根下,见到这位不怒自威的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用那双眼睛透着审慎目光的看过来,不由又向后缩了缩。   瞧着两人的模样,高仰止无奈的轻叹道:“太原城官府架阁库被焚,张辉他们定然会在明日开城门之前禀告殿下的。在晋王府三护卫不曾返回太原城,殿下的各项布局不曾落定之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这种重臣劝谏之言,朱允熥没法发怒。   队伍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不好带了。   不光要考虑得失,还要考虑队伍里所有人的想法。   维护帝国皇室的统治权,继而革新天下社稷,需要的是高仰止他们这些人当差办事。   朱允熥点点头,不曾说自己错了之类的话,只是开口说:“晋王叔生辰之前,孤绝不再入太原城。”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高仰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态度也缓和了一些,转口道:“望殿下宽恕,臣非僭越,乃是殿下千金之躯干系重大,事关社稷国本。   譬如今夜,臣可入城,臣亦可死,然殿下绝不可临危。   固臣之一死,能使殿下安然,臣愿死之。”   朱允熥目光闪烁,无奈道:“还没到要你死的时候,这就回营。”   高仰止点点头,侧身站在了地道口。   孙成、田麦两人当即便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护送朱允熥出城回营。   “等下。”   朱允炆却是忽然出声,叫住了已经走到地道口的朱允熥。   朱允熥回头看了过来。   只见蹲在墙根下的朱允炆珊珊一笑,开口询问道:“那等天亮了,这太原城里的事情……”   “这城里的雪也积的有些厚了,且等着天亮让太原城多几分颜色吧。”   朱允熥笑了两下,丢下一句话,便弯着腰钻进了地道里。   眨眼间,地窖里便只剩下了朱允炆和张辉两人。   望着原本还挤满了人的地窖现在变得空荡荡的,朱允炆侧目看向身边的张辉。   “我知道老三是个靠谱的人,但你说等天亮了,那事情真的能办好?”   张辉对眼前这个白痴翻了翻白眼:“事情是你提的,殿下也点头应允了,你现在问这个问题?”   朱允炆双手撑着膝盖,将自己的屁股挪到一张凳子上,望着傻子张辉,轻叹了一声。   “现在城里有晋商和白莲教一万多人,咱们也知道他们还召集各处白莲教教众赶来太原城。   还有鞑靼部的人悄悄的进了太原城,李文相、刘宗圣他们还准备挑动山西道境内那十数万倭工起事造反。”   朱允炆低沉的说着,将山西道和太原城现如今的局面一个一个的点出来。   他目光凝重道:“他们的准备,咱们现在都知道。但我总是觉得,他们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后手。”   张辉皱眉道:“可是你说的这个后手,究竟在哪里?”   这人真的是个白痴。   朱允炆在心中再一次对张辉的白痴印象记上一分。   他有些无语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和你叨叨了。”   张辉眨眨眼,张了张嘴。   随后,他猛的一挥衣袖。   “话不投机半句多!”   郁郁的说完之后,张辉带着满腔的愠怒,同样是钻进了黑漆漆的地道里。   朱允炆望着张辉在地道中消失的背影,闷闷道:“他还不乐意了?”   嘀咕了一声,朱允炆打了个哈气。   他半蹲着腰张开双臂,伸手抓着梯子爬出地窖。   钻出地窖,朱允炆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朱允炆低着头弯着腰,向着四周张望了一圈。   地上原先因为锦衣卫留下的脚印,这时候也因为那不曾停下的大雪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允炆快步钻进屋子里。   随后蹑手蹑脚的在外屋脱下身上的衣物,凑到在墙壁上开了洞的火炉旁,将自己整个身体烤的暖了一些,这才压着脚步走进了里屋。   借着窗户外面钻进来的光亮,朱允炆看了一眼床榻,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掀开被褥。   他正准备钻进被子里。   便见原本背对着自己的秋娘,这时候忽然转过身。   黑暗中,秋娘眨动着她那双明亮的双眼。   “吵醒你了?”   朱允炆自责的说着。   秋娘眨眨眼,摇摇头:“刚刚来家里的是那个人?”   朱允炆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你一直没睡着?”   “有些睡不着。”   屋子里,秋娘的声音细小而轻柔。   朱允炆钻进被子里,将秋娘身上的被褥压实,凑在面前轻声道:“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就回江南,回家里去。”   “凤阳不算江南。”   “应天是江南。”朱允炆的眼里露出几分心痛,安慰道:“等过了年,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在江南了。”   “江南都有什么?”   “江南啊……雨前的新茶总是沁人心扉,夏天坐舟采荷最好,秋天的午后暖洋洋的出门走走最佳,冬日里自然是围炉煮茶吃些烤物。”   “二郎会带着我一起的吧。”   “会的,一定会的。一年四季,一生一世。”   “那我困了。”   “睡吧。”   ……   官府架阁库的火,烧了整整一夜。   快要天亮的时候因为实在是没有东西可以烧了,这场火才终于是有些不甘心的熄灭了。   等到天亮时,从昨日一直下到现在的雪,也终于停了。   乌云散去,满天朝阳,晨光洒在大地上,照射在雪地上,让天地之间变得比往日更加明亮纯净。   只是进了太原城,到了官府架阁库附近。   不曾到架阁库,那满地洁白的积雪,早就变得漆黑一片,落满灰尘。   三座官府衙门旁,两座架阁库已经变成了满地废墟。   烧透了的木头,随时都会断裂崩塌,让废墟的高度一次次的降低。   废墟下面存留着的热量,还在不断的向外扩散着,让周围存不下半点积雪。   融化了的雪水,从屋檐上低落下来。   滴滴答答的,响个不停。   在这片废墟中,聚集着一大群的人。   青灰色的吏服,青绿官袍。   在这一大群人里面,几名身穿吏服的官府皂吏被五花大绑扣着跪在地上。   几名红袍站在近前,官袍上沾着灰尘,洁白的靴子被雪水染黑打湿。   长孙贡满脸阴沉,双手藏在袖中,背在身后。   和他一样的,是在他身边的山西道按察使司按察使周云坤,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柳良,太原府知府宋胜贵,阳曲县县令岳兴会。   这些都是太原城里各司衙门的主官。   在他们的身后,则是各自衙门的属官。   “架阁库,乃地方、朝堂一应军政存档之地,干系一地长治久安,民生百业。   而今山西道布政使司架阁库被焚,太原府、阳曲县架阁库被焚。   干系重大,罪不可恕。”   山西道按察使司按察使周云坤脸色阴沉,语气冰冷的说着话。   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低声道:“城门开了,太孙殿下定然会知晓昨夜城中这场大火的缘由。”   长孙贡黑着脸。   他的脸是真的黑了,因为这是昨夜从望汾楼赶过来后,被那漫天票下的灰烬落在脸上所致。   而他也没有将其清洗掉。   长孙贡黑着脸,冷声道:“臬台都查清了?”   周云坤点点头,冷着脸看着跪在地上被绑着的几人:“按察使司衙门已查明,昨夜官府架阁库所生大火真相。乃是因为这几个蠹虫贪图取暖,在库房之中点燃炭火。是夜又瞌睡不止,渎职懈怠,擅离值守。所生火炉倒地,引燃库房,方才导致这场大火。”   那跪在地上的几人,当即噗通一声,匍匐在了地上。   “小的知罪,小的罪该万死。”   “还请臬台宽恕。”   “藩台留小的一命。”   “小的知错,再也不犯了……”   “……”   废墟上的人群里,响起一阵求饶声。   长孙贡黑着脸,愤恨道:“地方官府架阁库便好似那玄武湖上的黄册库。如今架阁库被焚,尔等还妄图活命?”   他脸色阴沉,转头看向周云坤:“架阁库因小吏渎职被焚,臬台处定以何罪,何以惩处?”   周云坤眼角余光扫向跪在地上的几人。   冷声开口:“架阁库干系重大,涉及地方,今日被焚,小吏之错,当以重典。按察使司议定,当斩立决,三族流放三千里。”   长孙贡立马接过话:“来人,斩了这几人。按察使司整理定罪,布政使司奏报皇太孙行在。”   执掌山西的藩台老爷一声令下。   当即便有几名凶神恶煞、如狼似虎的带刀差役冲了出来,将那几名看管架阁库的皂吏给拖走。   少顷,不远处便传来了几道凄厉的惨叫声。   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郭玉闯,在长孙贡身后低声道:“回禀藩台,奏疏以写好,下官这就派人送至城外太孙行在。”   长孙贡望着时不时发出轰塌声,冒出黑烟的架阁库废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去。”   一刻钟的时间。   太原北城外,行在大营。   高仰止望着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派来的差役远离的背影,折身回到中军大帐内。   帐内,一应北巡文臣武将,尽数齐聚在此。   高坐军中白虎椅的朱允熥脸色阴沉。   他的手中正捏着一份山西道布政使司送过来的奏疏。   将奏疏丢在案上。   朱允熥冷笑了两下。   “孤从未想到过,我大明的官府办事查案,竟然能如此高效啊!”   …… 第五百五十三章 锦衣卫入城   从外头回到帐内的高仰止,望着脸色阴沉冰冷的皇太孙,同样脸色也不太好。   他先是走到案前,将那份长孙贡派人送来的奏疏拿在手中,随后坐回位子上,打开默默的阅读着。   帐内,无人开口。   能被选为北巡行在的随行官员,便足以保证这些人至少在朱允熥眼里,是值得信任和依仗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这一次的北巡官员,大多都是出自心学。   山西道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太孙会如何做,今日这座中军大帐里的人都是清楚的。   也正是因此,人人脸色阴沉。   嘭!   一声巨响,在中军大帐里响起。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   只见景川侯曹震满脸愤怒,眼露杀气。   “放肆!当真是放肆!”   “山西道好大的胆子!”   昨日里皇太孙才说要了让行在户部官员去帮着山西道清理账目,尽早将大军所需粮草给筹措足数。   夜里头,太原城里的官府架阁库便着了火,还是在昨天那场大雪里,官府架阁库被烧成一片废墟。   曹震脸色震怒,满脸杀气:“山西道这是在明晃晃的掩人耳目!”   言毕,这位北巡行在最高武官站起了身。   身上的战甲哐当作响。   “殿下,臣请教令,率军入城缉拿一应叛逆。”   太原城里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嚣张。以至于往日里总是会对武将言称用兵,必然会出口应对的文官们,在此刻也保持着缄默。   而在曹震之后,帐内的行在武将们也纷纷起身。   “臣等请殿下发教令,入城平叛!”   高仰止上看皇太孙脸色,下看曹震等武将的反应,不由摇头道:“时机未到,景川侯和诸位将军且稍安勿躁。”   曹震当即反驳:“敢问高阁老,哪来的时机?眼下谁不知道太原城里哪些人是叛逆?那份名录高阁老难道是没看过,现在太原城能做出如此张狂之事,正是我等率军入城的机会。大军入城,依照名录抓人便是。”   “臣等附议。”   行在武将们再次开口。   曹震眼神愠怒。   若是太孙北巡行在不知道太原城里的情况,倒还可以说要伺机而动,坐等太原城局势发生变化。   但现在,明知太原城里都有哪些人意图起事模拟,却还要如此迟疑,怎叫人能满意。   依着曹震的想法,直接大军封锁太原城,锦衣卫和羽林卫进城抓人就是。   有朱允炆在城中,身处叛逆之中,这就是铁打的人证。   至于物证,想来只要大军入城,搜寻一番也定然是能找到的。   高仰止有些无奈,只得继续出声解释道:“用兵当戒骄戒躁,谋事不可只看眼前,还需将眼光放的长远一些。若是依着曹侯所言,当初殿下未曾入山西道之前,便可降下教令,调动山西道周遭大军围攻山西道。为何又要以身犯险,亲自到了这太原城?”   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很无奈,但高仰止也清楚,这是武将们和文官最大的不同。   武将只会去考虑如何用手中的军队,去解决问题。   问题解决了,事情也就会被摆平。但文官,尤其是到了内阁这一层,甚至于是皇太孙所思量的,就不再单单是动用兵马去直接解决问题这么简单了。   如果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此简单,大明朝也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难题尚未解决了。   曹震却是脸色不满,闷闷道:“高阁老如此一说,若是放在我等军中,便是一个延误军机的大罪了。”   高仰止顿时脸色一沉:“景川侯!”   “好了。”   坐在白虎椅上一直不曾开口的朱允熥,脸色阴沉的低喝一声。   若是自己再不开口,太原城里还没有乱起来,倒是自己这个北巡行在大营要先乱起来了。   他先是看了高仰止一眼,直到对方低下头,这才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景川侯曹震。   朱允熥冷哼一声:“昔年开平忠武王、中山武宁王用兵之时,也会是如景川侯这般吗?”   徐达和常遇春可以说是大明百万大军里的两个传奇。   大明将门翘楚之辈。   有关于他们的事迹,可以说是明军人人都需要去学习的。   曹震神色冷静下来,低下头:“臣没有两位老王爷那等谋略,只知道现在太原城里满是叛逆,但臣等却只能干坐在此无动于衷。”   朱允熥摇摇头:“且不说北巡行在大营只有不过万人而已。便是太原城,叛逆手中有多少人马,景川侯可曾细算?”   高仰止则是在一旁低声道:“据查,太原城内眼下有不少于景川侯麾下兵马之叛军人数。”   他说完之后,便闭上了嘴。   朱允熥接过话:“除了这些藏在城中的叛军人马。太原城眼下还有太原卫、太原左卫、太原右卫,三卫兵马。无人知晓,这些卫所兵马里,到底又有多少人是被叛逆拉下水了的。”   叛逆人数倍于行在大营兵马。   还另有太原城墙护卫,攻城必然艰难。   曹震还是有些不服,嗡嗡道:“京军战力,可以一当二。”   “然后呢?”朱允熥淡淡的问了一句,继而转口道:“即便是行在大营兵马能夺下太原城,将一应叛逆诛杀或是擒拿,这桩事情便算是了结了?”   朱允熥很是无奈。   如果事情真的能这么简单的话,自己早就调动千军万马兵围山西道,一股脑的冲杀进来,将所有胆敢抵抗的人尽数砍了,事情早就办好了。   他长叹一声,目光环顾帐内文武:“你等都知晓,现如今朝廷正在推行洪武新政。这天底下的人啊,从来就不是一条心的,你们都是赞同新政的人,但还有更多的人是反对新政的。   孤能将这些人都查出来,然后都砍了脑袋?还是你们觉得,皇爷爷能将这些人都给砍了?   天下悠悠众口,最是难堵啊。   今日若是大军进城,给叛逆杀个干净,孤知道真相,你们也知道,但天下人知道吗?   恐怕到时候,天下人就会说是我朱家容不下人,肆意徒生杀戮。以一家之疑心,夺天下黎庶性命。”   这才是朱允熥始终最关切的问题。   芸芸众生是愚昧的,无论什么时候。   他们是淳朴的,大多也都是善良的,但不可否认这些人的愚昧。他们到时候只会看到,大明朝的皇太孙带着大军杀进了太原城,将城中无数人给砍了头。   他们不会去想为什么朝廷会这样做,亦或是会想出无数和真相大相径庭的答案来。   真相在大多数人那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个可以在茶饭之后又有一个劲爆的可以讨论的事情。   高仰止目光深沉的看向曹震,轻叹一声:“新政到了现在,景川侯难道忘了那些反对之声吗?越是到这个时候,做什么事情都需要考虑再三。   没有实证就让景川侯杀进太原城,如此蛮干,朝堂之上到时候必然又会生出一堆反对之声。   新政,不是你我几个人能办成的事情,要得是满朝官员,天下所有人一起去办的。   今日若是因为太原城之事,让那些原本还犹豫的人心生疑惑,乃至于是畏惧朝堂之杀伐,恐怕不需要有叛逆祸乱天下,这新政也就办不下去了。”   曹震是个好功勋。   所以,他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之后,脸上便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低下头小声道:“臣知晓了。只是眼下,总不能坐视太原城如此胡来,却视若无睹,不管不顾吧?”   朱允熥笑了一声:“孤何曾说过不管了。”   神秘的说了一句,朱允熥便已起身。   帐内文武赶忙纷纷起身,注视着皇太孙走出大帐,众人也紧跟其后走出中军大帐。   到了帐外。   行在文武官员这才发现,中军大帐前,辕门后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立着无数的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   尤其是走出来的武将们,都是军中老将,只是用观军法一眼看过去,便知道眼前这些锦衣卫和羽林卫几乎是将囊括了整个行在所有的两卫官兵。   朱允熥站在中军大帐前的木台上,眼神平静的注视着已经让孙成和马洪庆几人聚集起来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   他低喝一声:“明军威武!”   “大明威武!”   “太孙威武!”   千人的两卫官兵立马呼吼起来。   飞鱼服、绣春刀,明重甲、雁翎刀。   将士豪迈,军阵肃穆。   不知何时集结在帐外的兵马,让走出来的行在文武不禁心生疑惑。   先前在帐内,不论是皇太孙还是高阁老,可都是说现在不是对太原城用兵的时候。   但现在却有将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集结了起来,倒是叫他们颇为不解。   朱允熥则是回头看了曹震一眼,而后点名道:“通政使司。”   王信陵当即走出来:“臣等。”   “领着户部的人进城,孙成、马洪庆他们领军护卫。”   尽管还不知道皇太孙要让他们进城做什么,但王信陵还是当即抱拳躬身:“臣领命。”   朱允熥点点头,随即冲着王信陵招招手。   王信陵上前。   朱允熥一番面授机宜之后,王信陵脸色尽显凝重。   行在大营。   孙成、马洪庆、牛大富三人簇拥着由王信陵带领的一干行在户部官员,在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护卫下,开始向着辕门外的太原城出发。   城内。   官府架阁库旁的地上,此刻不光是有因为灰烬而被染黑的雪水在流淌着,还有一缕缕殷红的血液混入其中。   殷红的血水显得无比的扎眼,顺着水渠流淌向远处,到了不曾被融化的积雪处,眨眼间就将那一层层覆盖着灰烬的积雪给染红。   顶罪的皂吏死了。   三司的人却并没有散去。   其实是长孙贡这位藩台不走,三司衙门的官员也就只好是陪着这位藩台。   只是众人都离着远远的,将地方留给了三司的主官们。   长孙贡的一直脸色阴沉,因为半夜被叫醒一直不曾再睡下,两眼带着血丝。   周围架阁库废墟里不断升起的烟尘,也熏着人难受不已。   而在身边的周云坤、柳良、郭玉闯、宋生贵也好不到哪里去。   前半夜纸醉金迷,后半夜赶回衙门,几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而阳曲县县令岳兴会,因为是太原城阳曲县主官,也因而有了留在几位三司大佬身边的机会。   岳兴会抬头看了看天色,小声道:“太孙那边应该收到消息了吧。”   长孙贡侧目看了过来,仅仅只是一眼,便立马让岳兴会低下头。   周云坤双手团在一起,轻声道:“现在应当是在考虑要不要进城吧。毕竟从昨日的迹象可以看出,太孙对太原城是有疑虑的。”   “李文相他们干的事情,我等还是少些插手吧,坐看局势变化为好。”   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沉声开口。   长孙贡轻叹一声:“身在地方,不论出了什么事情,我等又能脱得了干系吗?也莫要说那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来。今天便是没了李文相,也会有赵文相、钱文相之流。”   “现在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我等也不能将身家性命都寄托在李文相他们这些人身上。”   柳良目光闪烁,心中在想着什么,却不为外人知晓。   嗒嗒嗒。   已经焚为废墟的官府架阁库北面,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岳兴会眼前一亮:“是太孙来了?”   他话音刚落,长孙贡等人已经是转身想着马蹄声方向走过去。   岳兴会跟在后面,急急忙忙的提着官袍追赶上去。   众人出了架阁库范围,到了前头的街面上。   只见王信陵已经带着人驾马而来。   马蹄阵阵,一件件飞鱼服直扑山西三司官员而来。   那一柄柄绣春刀,在锦衣卫腰间晃荡着。   身披明重甲的羽林卫官兵,全身上下只有眼前是暴漏在外,透着留有细孔的面甲,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从后面赶上来的岳兴会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皇太孙竟然没有入城。   就连高仰止那位内阁大臣也没有来。   …… 第五百五十四章 爱护官员的皇太孙   率队入城王信陵,出乎了众人的预料。   长孙贡侧目扫向太原知府宋生贵,双手默默兜在一起。   宋生贵立马上前,抬起头满脸笑容,看向骑在马背上的王信陵:“山西道奏报太孙行在,不知王知事率队入城是为了……”   王信陵手握马鞭,两手抱在一起举起,拜了拜:“本官奉太孙殿下教令入城,核实山西道布政使司衙门所奏官府架阁库被焚一事。”   宋生贵歪头看向王信陵身后那大队的锦衣卫、羽林卫官兵。   收起脸上的笑容,躬身道:“官府架阁库被焚,虽为小吏渎职所致,然山西道官府衙门亦难逃失察之过。臣等以奏明太孙殿下,恭请殿下治罪。   昨夜官府架阁库起火之时,藩台、臬台、军门等当即而出,领头救火。然而架阁库内可燃之物颇多,火势不止,难以扑灭。   后查,乃至昨夜看守官府架阁库之小吏,因太原突降大雪,入夜寒冷难熬。小吏贪图取暖,于架阁库内私自点燃火炉,随后又不知去向,而那火炉却是倒地引燃旁处,方才造成此次事故。   今日天明,臬台定罪,藩台准允,已将那几个犯事小吏就地处斩,以儆效尤,以慑群吏。”   说着话,宋生贵的目光却还是在王信陵身后那些两卫官兵里头看着。   昨晚上架阁库怎么被烧毁的,山西道已经查明了。犯事的皂吏,也已经被斩了。现在也用不到锦衣卫来查案,山西道将前后缘由都给查明了。   加之皂吏非普通百姓,也不必奏请朝廷批红,定了罪现在也都被斩了。   更不需要锦衣卫来过问什么。   王信陵目光幽幽,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些人没一个是好的,但却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能说出如此睁眼瞎的话来。   王信陵淡淡一笑:“架阁库被焚而毁,自可按朝廷规矩办事定罪。然而架阁库所存山西道官府文档,却一同被毁。   景川侯曹震闻讯,于营中暴怒,忧虑大军所需粮草筹措一事再被耽搁。殿下为稳军心,特遣本官会同行在户部同仁,入城盘查账目,尽快督办整理出太原城各处仓房所存粮草数目,早日为大军整备好所需粮草物资。”   说完之后,王信陵环视了一圈眼前众人,继而又说道:“太孙言,太原城内官府架阁库虽被焚毁,账目不在。然,各处库房依照规矩,定是还有另一份出入存档。   太原城官府架阁库突生事故,定是手足无措,官吏难以周全。行在随行户部同仁,皆为朝中算经翘楚。加之昨日,本就定下入城协同盘账。今日正好,由本官领衔,清查太原城各处账目。”   宋生贵面有难色。   架阁库被烧了,里面所有的官府存档都消失不见了。但朱允熥还要继续查账,甚至要从各处仓房入手。   长孙贡见着宋生贵不说话,眼神下沉,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此乃应有之意,只是却要劳烦诸位户部同仁。”   这头长孙贡说着话。   那边,孙成已经是大手一挥。   “查。”   随着他话音落地,队伍里的锦衣卫官兵已经是个个翻身下马,手压腰上绣春刀,冲向了化为废墟的两座官府架阁库里去。   锦衣卫那一身飞鱼服,放在任何地方,都足以震慑在场的人。   只见除了护卫王信陵等人的锦衣卫,数百名锦衣卫尽数冲去架阁库废墟上。   锦衣卫提着那一柄柄能让人胆寒的绣春刀,便在废墟上不断的翻找着,似乎是为了查证山西道官员所奏的真实性。   山西道按察使司按察使周云坤脸色一变,沉声道:“王知事,这是何故?”   王信陵没有开口说话,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孙成。   孙成驾马上前,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脸色冷漠,目光俯视着周云坤:“周臬台,我锦衣卫查案,何事需要与旁人说明了?”   周云坤脸色紧绷,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   天大地大,锦衣卫查案子谁也过问不得,除了皇帝再无人能插手其中。   长孙贡上前一步,挡在了周云坤身前:“有劳镇抚核实昨夜官府架阁库事故,有锦衣卫的诸位在,也能核对真相。不致让官府放过那漏网之鱼。”   安抚着锦衣卫,长孙贡的眼神却是瞥向那些还没有动的身披重甲的羽林卫官兵。   锦衣卫现在正在复查架阁库被焚一事,那么羽林卫进城,又是为了什么?   正当长孙贡在思索着各种可能的时候。   只听一道呼喊声,从架阁库废墟里传了出来。   “回禀镇抚,架阁库被毁乃是有人蓄意纵火所致!”   一声高呼。   骑在马背上的孙成,当即冷哼一声。   “驾。”   孙成低喝一声,已经是驱马从长孙贡等人面前,视若无睹的冲向了架阁库废墟里。   纵火?   长孙贡等人闻言,脸色凝重,心生不安,不知今天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正当他们还在犹豫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   王信陵则是已经下了马,在马洪庆和牛大富的簇拥下,到了长孙贡等人面前。   王信陵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朝着长孙贡等人拱了拱手:“藩台,咱们还是和臬台、军门一同过去看看吧。这怎么锦衣卫查出来的,和送到太孙那里的奏章有所不同啊。”   后半句话的时候,王信陵已经走到了众人前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长孙贡几人脸色难看,相互对视交换眼神。   郭玉闯的眼神有些犀利,回头看向太原知府宋生贵,那眼神似乎是能将对方给活生生的刮上几刀。   宋生贵心中却满是疑惑。   昨夜众人从望汾楼赶过来,自己头先就是让衙门的差役全都到架阁库这边来。等到火自己熄灭了,又让所有人上去来回翻找了半天。   而名为查找原因,实则上却是为了将所有可能留下的痕迹给销毁掉。   不可能会让锦衣卫查出来的啊。   宋生贵带着满头的雾水,在郭玉闯眼神逼视下,硬着头皮跟着众人走到了架阁库废墟之上。   此时,只见在那成堆的废墟中,已经有众多锦衣卫官兵将一处给围了起来。   最先赶过来的孙成已经是走了进去。   长孙贡、周云坤等人,包括王信陵在内,尽数都被锦衣卫的人给拦在了外面。   众人心思各不相同,焦急的等待着锦衣卫最终的结论。   许久之后。   却见孙成脸上布满阴霾,黑着脸走了出来。   他抬头看向山西道中人,冷声道:“此处是架阁库库房一楼正屋位置吧。”   宋生贵探头向着四周看了两眼,点头道“是的。”   孙成冷哼一声:“火是被人故意推倒,引燃了架阁库的架子,然后才发生了这场火灾。”   合理的推测。   孙成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的山西道中人。   既然山西道送到行在大营的奏章里,说的是因为看守架阁库的皂吏点了火炉取暖,后又擅离职守才引发的。   那么,这个火炉是必然存在的。   同样的,在他身后的那堆废墟里,也确实有一个火炉被压在废墟下。   长孙贡等人的脸色微变。   周云坤轻咦一声,满脸的诧异:“怎么会这样?”   他这番话说的,听在不同人耳中就是不同的意思。   长孙贡、柳良、宋生贵等人听着,便是这位山西道的臬台在质疑,为何锦衣卫的人竟然能看得出昨夜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人里,主掌山西道民政的藩台长孙贡,则是最先反应过来,冷哼一声:“难道是看守架阁库库房的皂吏与贼子勾结?这事有情蔽?”   柳良也反应了过来,脸色一沉:“好大的胆子!查!这件事情我山西道必须要严查下去,须得要查明真相!”   望着眼前正在演戏的几人。   孙成心中冷笑,马上却是平静道:“何等贼子,竟然有这般大的胆子,胆敢勾结官府小吏,纵火烧毁官府架阁库?”   王信陵亦是好奇的在废墟上转了两圈:“难道你们山西道的架阁库平日里还存放了钱粮?不然,便是有贼子,也不该是火烧架阁库啊。”   说着话,这位年轻的知事官显得愈发好奇,在废墟上踱着步子。   “当真是稀奇了,难道是这贼子脑袋被驴踢了?”   他越是这般说,长孙贡几人心中便越是郁闷。   浑然不知,他们这是被孙成和王信陵联手给诈了。   长孙贡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知事,这件事情是我等不曾查明,现在既然有锦衣卫查明真相,便交由按察使司派人追查此事吧。山西道定然不会容忍贼子以下犯上,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能逍遥法外。”   王信陵停下脚步,定眼看着长孙贡,嗯了一声:“对,朝廷律法森严,谁敢以下犯上,行大逆之事,定斩不饶!绝不留情!”   负责山西道刑名一事的周云坤,在一旁闷声道:“还请王知事放心,我等定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真凶,届时我等再去殿下面前请罪!”   “不必了。”   王信陵再一次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众人面前摇着头摆了摆手。   正当周云坤要拿朝廷各司衙门的权责说事的时候。   王信陵则是轻咳一声,三两步就走到了脚下废墟的最高处。   他双手团抱在腹前,目光深邃的俯视着眼前所有人。   “有太孙教令。”   太孙教。   在那道皇帝昭告天下的太孙如朕亲临的旨意前,太孙教便几乎等同于圣旨。   长孙贡等人浑身一震,左右环顾,缓缓跪在了地上。   “臣等请太孙教令。”   王信陵嘴角露出一缕笑容,缓声开口道:“太孙说:孤想了很久,觉得太原城官府架阁库出的事不简单,说不得就是有贼子暗中作祟。叫锦衣卫的再去查清楚了,若当真如此,真叫人胆寒。   今日这帮贼子能火烧官府架阁库,明日说不得就是给咱们大明朝的藩台、臬台、军门、府尊、县尊都给绑起来烧了。   大明朝培养一名官员不容易。   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孤北巡天下,行在太原,既然知道这件事情,又怎么不管。   朝廷是爱护官员的,孤身为监国太孙,又岂能坐视官员面临危险。   今日派锦衣卫入城查明缘由,再派了护卫孤的羽林卫官兵,尽数入城,护卫我大明官员安危。   贼子一日不被捉拿,羽林卫的将士们便一日不可离开太原城有司官员。望山西道知晓孤爱护之心,知晓朝廷之恩典。”   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长孙贡努力的进行着表情管理,可是僵硬的脸皮,还是变得有些扭曲。   在他身边的周云坤、柳良几人,也是相差不多。   谁能想到,今天好端端的,事情就变成了羽林卫官兵入城护卫他们安危周全。   而且皇太孙这份口谕同样说的是容不得反驳。   这是朝廷对官员的爱护之心。   拳拳爱护之心啊。   自己能拒绝吗?   不能啊!   可是让羽林卫的人待在自己身边。   长孙贡心中郁郁,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他拱手抱拳,弯腰低头:“羽林卫乃是天子亲军,于北巡行在护卫太孙殿下安危。   臣等贱躯,又岂能和殿下千金之躯比拟。贼子只敢夜行纵火,又如何敢当众杀官。   太孙殿下爱护臣等拳拳之心,臣等知晓,感激肺腑,但殿下将身边之护卫尽数派出,臣等却是万死不敢受之。   若殿下强驱羽林卫,强令臣等接纳,臣等只能以死谢罪。”   王信陵淡淡一笑:“诸位,殿下还说了,他知道诸位定然会谢辞殿下此番好意。但殿下也说了,这是大明朝监国皇太孙的教令。余下的,便让诸位自己思量吧。”   说完之后,王信陵目光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长孙贡等人。   这时候,在众人身后也已经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躲在最后面的阳曲县县令岳兴会悄悄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这脚步声不是旁人,正是那些身披明重甲的羽林卫官兵结阵而来所发出的。   重有四五十斤的明甲,便是以如今应天城那边经过改进的将作监匠人们制造,一整年也只能制造出三千副而已。   而在数年之前,这个数字还停留在年产一千副。   而能装备明甲的人,除了是军中将校以外,便只有如羽林卫这等上直亲军卫,亦或是京军之中的精锐部队才能配备。   而在此处的羽林卫人数,便有五百人之多。   结阵之后,被那沉重的明甲包裹着的羽林卫官兵们,没有发出什么的声音,却给了岳兴会此生最大的冲击力和压迫感。   望着越来越近的羽林卫官兵。   尽管刚刚停在耳中,这些人是来护卫他们安危的。   但在岳兴会眼里,这些人却像是要来夺了他的命一般。   “啊!”   “哎呀!”   一声惊呼,岳兴会已经是跌坐了地上。   …… 第五百五十五章 谁也别想出城   羽林卫官兵配合的很紧密,且似乎早就得到了指示。   当这些人开进废墟后,便分成一个个小队,将在场的山西道各司官员给围了起来。   人群有些慌乱。   虽然明知这些羽林卫名义上是来保护他们,不被那纵火贼子伤害。   可瞧着这些整个人被那泛着寒芒的明甲包裹着的羽林卫官兵,官员们心中依旧是突突的有些不安。   太原府阳曲县县令岳兴会,满脸尴尬,悄悄的从地上爬起来。   来不及抖去身上的污秽,岳兴会便听前头的上官们已经开口说话了。   长孙贡低头颔首,眼中闪过一缕缕的纠结。   然而最后却只是在心中化为一声轻叹,随后开口道:“太孙殿下爱护臣下之心,臣等敢不谢辞,望王知事转呈殿下,臣等叩谢。”   说完之后,长孙贡侧身举手,朝着太原城西北方向拜了拜。   长孙贡放下双手,张目看向被一众锦衣卫围着的废墟现场。   他试探着迈出脚步。   王信陵在一旁幽幽开口:“烦请长孙藩台遣人,与行在户部同仁去往各处仓房。”   长孙贡迈出的脚步落定,笑着脸看向王信陵:“这是自然,本官这就派人送诸位过去。”   说罢,长孙贡已经是转身,招呼着在场的山西道官员,带着那些入了太原城的行在户部官员,往这太原城内外各处仓房而去。   王信陵倒是没有一同过去查账的意思,他只是环顾了一圈周围的架阁库废墟,皱眉看向浑身狼狈的长孙贡等人。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体谅的笑容:“诸位想来也忙活了一夜不曾合眼,还是快些回衙门梳洗一番吧。本官奉令驻太原城,还要劳烦长孙藩台在布政使司衙门留出一间公房来。”   长孙贡笑着道:“此乃小事尔,王知事随本官去布政使司衙门。”   说着话,长孙贡伸手走在了前头。   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护卫着行在户部官员往各处仓房过去的锦衣卫,又扫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一队羽林卫官兵,脸上平静,心中却是已经万千思绪。   随着长孙贡带着王信陵离去,在场的山西道各司官员也都默默离去。   只是伴随着的是,这些在场大大小小的官员,身边至少都有两名羽林卫官兵护卫。   这一幅诡异的场面,突兀的出现在太原城里。   岳兴会作为阳曲县县令,身后跟了足足六名羽林卫官兵。   每走动一步,他身后的羽林卫官兵就会跟上一步。   那阵阵作响的动静,让岳兴会眉头加紧,望着不断离去的上官和昔日同僚们,便是心中有万千言语,这个时候却又难以启齿。   王信陵跟在长孙贡等人身后,一路到了布政使司衙门。   刚跨进布政使司衙门的大门后。   王信陵便当即停下了脚步。   他在长孙贡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转身回头看向身后的孙成、马洪庆等人。   “官府衙门前后,各处要害之地,都派了人守着,勿要被贼子有可乘之机。”   孙成和马洪庆很配合。   两人重重抱拳。   “领命!”   随后,在长孙贡的注视下,就有十多名锦衣卫留在了布政使司衙门口。   他的嘴角不由抽抽了两下。   该死的。   什么时候,大明朝这帮杀人如麻、无法无天的锦衣卫,会干起给地方官府衙门看门的事情了?   “长孙藩台?”   王信陵吩咐完之后,脸上带着一抹笑容,看着发愣的长孙贡。   长孙贡双眼晃动,眨眨眼:“许是本官昨夜一直不曾歇息,有些走神了。”   王信陵笑道:“藩台主政山西,为朝廷牧守一方,实乃辛劳。此处便交由本官吧,藩台快去洗漱歇息一阵。”   长孙贡点点头,却忽的一愣。   什么叫此处交由他?   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长孙贡说道了两句,如此方才从王信陵的眼前消失。   看着长孙贡在十多名羽林卫官兵护卫下,去了布政使司衙门后衙,四下里也只有那些忙碌的布政使司衙门官员在周围一间间公房间忙碌着走动。   王信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烦请带我等去公房吧。”   他冲着一名被长孙贡指派在此的官府皂吏说了一句。   皂吏立马躬身,引着王信陵等人到了一处极为宽阔的公房里。   “诸位上差有何需要,尽管和小的说。”   皂吏弯着腰站在公房门口,说了一句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合上门,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王信陵看着面前的孙成、马洪庆、牛大富三人,终于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一下子就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两脚伸出,两手向着两侧一软,上半身便软绵绵的靠在了椅子上。   “还好没出事……”   “还好没出事……”   自己不过是带着一千锦衣卫和羽林卫进城。   就算锦衣卫再如何的有威慑力,羽林卫多么的精锐。只要长孙贡他们这些人一个招呼,城中的太原卫兵马就能将他们给淹没了。   孙成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伸手将边上的一只大茶壶捞到手中,捏着一只大海碗装了满满一碗,这才豪迈如牛饮一般往自己肚子灌水。   马洪庆当初是在开封城外,入了朱允熥的眼,如今才能在军中脱颖而出。   这一遭还是他头次跟在皇太孙身边当差办事。   和谨慎小心的牛大富不一样,马洪庆有着更多的思考。   他低声开口道:“现如今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王信陵嗓子里发出长长的呼声。   他眯起双眼,转动着眼珠子。   最好别让自己知道,今天这个主意究竟是谁出给太孙殿下的!   “在局势尚未被挑破之前,现在就等着太原城如何出招了。”   王信陵其实和景川侯曹震一样,不太喜欢现在的局面。   可太孙和高阁的顾虑,却又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马洪庆挪挪嘴:“这岂不是就成了一来一往的见招拆招了。”   王信陵淡淡一笑:“谁说是一来一往了?难道就不能多来几招,再等着他们接招?”   ……   太原城,作为山西道治所所在,集合了诸多官府衙门,以及那座帝国藩王的晋王府。   因而,在开国之初,朝廷就对太原城进行了一次加固修缮。   太原城东西长四里二百一十步,南北长五里六十步。   城墙高四丈二尺,厚二丈五尺。   城池四角建有角楼,高五丈。   又有合共八座城门。   北城拱极门、镇远门,无有瓮城。   东城迎晖门、宜春门,南城承恩门、迎泽门,西城振武门、阜成门,六座城门皆附带瓮城。   这样的一座城池,在整个中原都是算得上数的坚城。   若是城内再有数万兵马守卫。   而若想攻破此城,需得要十数万大军方可。   然而,如果只是想要将这座城池封锁。   那么又需要多少人呢?   太原城北,大明当朝皇太孙北巡行在大营。   在一片寂静之中,渐渐有金戈铁马声发出。   随之,是一支支全副武装的百户队京军官兵开出大营辕门。   战马披甲,官兵腰佩长刀与强弩,背负长火铳,马身斜插一杆长枪。   箭袋和火腰袋,挂在马鞍两侧。   这样的兵马,在整个京军之中也算得上是最精锐的了。   如此的百户队,从行在大营里整整开出了八支。   兵马出营,各由百户官统领。   一出大营,战马嘶鸣,八个百户队如同是八支离弦的箭一样,不远不近的贴着太原城城墙奔袭起来。   镇远门离着北巡行在大营最近。   未几。   一支百户队便已经到了镇远门前。   城墙上下的太原守备卫所官兵,早就注意到了太孙行在大营的动静。   当京军官兵开到镇远门下的时候。   城墙上一名千户官,已经是满脸惶恐的带着人赶了下来。   战马因为背上的官兵催促,而发出一道道的嘶鸣声,马蹄重重的践踏在地面上,带起无数的砂砾和尘土,队伍的后面扬起浓浓的尘烟。   百人夺城?   从镇远门城楼上下来的太原守备卫所千户官,脸色紧绷,不安的望着越来越近的京军百户队。   “千户,他们要做什么?”   千户官的身后,一名总旗官紧张的小声询问着。   千户官有些迟疑,低声道:“或许也是要进城的……”   毕竟,不久之前还有上千的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进了太原城。   总旗官有些质疑:“可是……”   可是之前的锦衣卫和羽林卫官兵,却是没有这等杀气腾腾的样子啊。而且众人刚刚在城头也看的清楚,行在大营辕门里,可是出来了足足八个百户队,分赴太原城各处。   然而千户官那副阴沉的眼神已经看了过来,让总旗官不由神色一顿,赶忙闭上嘴低下头。   千户官低低的冷哼一声,抬起头看向快到城门前的行在大营京军百户队,脸上则是已经布满了笑容。   “不知贵部前来所为何事,我等可否为之效劳。”   自北行大营出来的领队百户官,目光清冽的扫过镇远门上下内外。   随后才坐在马背上,俯视着眼前的太原守备卫所千户官。   “本部乃景川侯座下,中军营第一千户所、第三百户队。”   百户官自报家门,随后沉声说道:“奉令,今知悉太原城官府架阁库被贼子纵火所焚。架阁库干系重大,贼子张狂,未免贼子出逃,本部奉令于太原城镇远门外封锁城门,凡一应出城之人,皆受本部节制盘查询问。”   “这……”   太原守备卫所千户官脸色难看,语气吞吐。   说好听这叫出城的人都要接受盘问,说难听点就是从现在开始,太原城里谁也别想出城了。   “我等并未接到都司衙门的命令,贵部徒然前来……”   马背上的百户官冷笑一声,伸手朝向身边的总旗官。   总旗官立马取了一份文书,送到了百户官手上。   百户官揭开文书,冲向太原守备卫所千户官:“此乃内阁大臣高学士签发的行文,尔等可辨别一二。”   说完,百户官便将文书合上,丢向太原守备卫所千户官。   那千户官望着突然被丢过来的文书,一时间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双手接下文书。   他抬头皱眉看了眼坐在马背上的京军百户官,继而低头小心的掀开文书。   仅仅只是掀开一角。   这名千户官便立马将文书重重的合上,脸上又多出了灿烂的笑容。   “本部知晓,若有需要,贵部尽管差人过来。”   说着话,千户官便立马转身,冲着身后的麾下使了使眼色,逃跑一般的带着人进了镇远门。   等他一路上了城楼里,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随意的坐在一级台阶上,见一直被紧紧捏在手中的文书打开。   那上面,监国皇太孙的印清晰可见,鲜红无比。   在文书末尾还有一句批红。   抗命不遵,杀无赦。   这可是内阁大臣签发,皇太孙批红用印的行文。   太原城内外,谁人又能拒绝。   千户官目光深邃,不断深深的喘着气。   许久许久之后,千户官这才重新站起身,将那份能吓死人的文书小心翼翼的贴着胸口放进去。而后才扶着墙,走出城楼,小心翼翼的靠近城墙跺。   然后这名千户官才麾下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的伸头探出城墙跺。   “他们都在做什么?”   千户官低声询问了一句。   先前在城墙上观察下面行在大营官兵做事的一名百户官,立马上前。   “他们……在挖沟……”   其实不用百户官解释,躲在城墙跺后面的守备卫所千户官,在城墙上就已经能看的清清楚楚。   只见刚刚赶到镇远门的京军百户队,已经是尽数下马,将马拴好之后,竟然是从马背上取了一柄柄铁锹和锄头出来。   然后,一条不算太深,却格外宽的沟渠便在镇远门下被挖了出来。   这等沟渠堑壕,若是放在两军对阵之时,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用处。   但放在镇远门外,这就是一条画地为牢的界线。   瞧着这会儿还有城中的人想要从镇远门出城,却被那些京军官兵给阻拦下来。   虽然听不见,但城墙上的守备卫所千户官却看得清楚。   那些京军的人定然是用各种理由,将那些想要出城的人给尽数拦下。   这时候,守备卫所千户官才又想起,最开始在城墙上看到的那另外七个行在大营百户队。   想来这时候太原城里的人,真的是谁也别想再踏出太原城半步了。   千户官双眼凝重,将脑袋从城墙外缩了回来。   “去,派人去都司衙门禀报此事!”   …… 第五百五十六章 孤也来直钩钓鱼   “富足和安逸会让人们产生很多不该有的念头。”   北巡行在大营内,一座高高的望楼顶部。   朱允熥望着大营外头的太原城,以及正在镇远门下拦截百姓的京军官兵,面带笑容,轻声开口。   自己刚到太原城,便用出了要查账的招数。   紧接着,太原城便给了自己一份官府架阁库被焚的答卷。   现在自己又给出了锦衣卫再查缘由、羽林卫护卫山西道官员、京军封锁太原城的招数。   接下来就只需要坐看太原城这一次,会给自己交出怎样一份答卷了。   高仰止裹着大氅,抬头看着又开始阴沉下来的天色,很担心今天又会接着降雪。   他闷闷道:“饱暖思淫欲,亘古不变,历朝历代谁人能改之?臣不闻有。”   朱允熥避开了这个话题。   就自己所了解的,从古至今,没有谁能够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就算是有,那也是一时一人而已。   欲望才是人类的本源啊。   他轻叹一声:“严明律法,不断革新,或许才是一条最艰难也是唯一的出路。   君不闻江南选妓征歌、挟弹吹箫,一片繁华,时移世易,歌台舞榭,亦会化为瓦砾。莺歌燕舞、游人不断,变作饮马之池,游人寥落,一片荒凉。   数前宋汴梁盛况,冶游客先后埋骨青山,美人栖身黄土。在世繁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往事不堪回首。   太原聚山西之富于一城,膏粱子弟横行于街市,巨富比拟奢靡。官绅好似一体,上下勾连,只求那富贵常在。   可若是天下人人如此,我大明又将变作何等光景?”   高仰止目光闪烁。   作为像他这样的太孙心腹,大多数人都知道,皇太孙很喜欢以前宋为鉴,从而借此比照现今。   前宋富足,以一隅之地,聚天下之福,甚至是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   然而在那所谓的富有四海之财的表象之下,却是灾患百姓被编为厢军。徒有四海之财,逢战多胜,却每每纳贡割地。   更遑论前宋那一次次载于史册、却又皆以失败而告终的革新。   无一不在说明,治理天下之艰难,革新一事不可妥协的准则。   高仰止望着已经被封锁起来的太原城镇远门,低声道:“殿下派京军将士封锁太原城门,实则是为了隔绝太原城内外讯息吧。”   朱允熥嗯了一声。   “他们在摇人,孤可是也在摇人啊。”   “现在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信息差,要的就是让太原城里的这些人意想不到。”   高仰止低下头,有些无奈。   皇太孙就是如此,时常会说出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词句出来,但所幸的是听完整句话,也大差不差的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在无人的时候,又会幡然醒悟,原来皇太孙的用词用句,竟然能如此的精准巧妙。   高仰止说道:“景川侯已经在带着人继续加宽通往城中的地道,地道加固挡板,支撑木桩。   等晋王府三护卫一到,待城中起事生乱之时,便可由景川侯领军入城,中心开花。   晋王府三护卫于城外,阻击歼灭一切来犯之敌军援军。”   朱允熥却是转口道:“汾水还没有上冻吧。”   高仰止一愣,不知道这个时候太孙为何会问这个事情。   他皱眉道:“昨日才降雪,若是这几日还是这般冷,大抵再有三两日也就能上冻了。”   “趁着汾水上冻前,咱们也去垂钓汾水河吧。”   朱允熥笑看着高仰止,让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有些措手不及。   而他则是拍了拍高仰止的肩膀,率先走下望楼。   高仰止眨眨眼,还没有走下望楼,就听着营中的官兵已经在结阵,不断的有呼喊声发出,在筹备着护卫太孙出营,前往汾水岸边冬钓的事情。   太原城内。   不单单是镇远门的守卫卫所官兵,前往山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禀报消息。   太原城其余七座城门,也都有人在赶往都司衙门。   山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正堂。   八名守备卫所官兵正躬身站在白虎堂下。   执掌山西道全境卫所兵马的都指挥使柳良,目光阴沉的望着眼前的八人,眼角的余光则是看向角落里的那些一直身披明重甲,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跟着的羽林卫官兵。   晦气啊!   柳良心中不由的暗骂了一声。   有这帮人在,自己那可是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生了什么事?”   柳良语气冰冷的开口询问,阴沉的脸上有些不耐烦。   如今太原城里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好端端的城门那边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八名官兵左右看了看。   相互看着身边这些都是前后脚赶到都司衙门的同袍,脸色都有些古怪。   最后还是第一个赶到的镇远门官兵开了口。   “回禀军门,今日太孙北巡行在大营,有兵马出辕门,往镇远门而来。   领队百户官手持高阁老批注,太孙用印之行文,言明因城中生乱,或有贼子意图潜逃,遣派京军封锁镇远门。   凡太原城一应出城之人,皆需受京军官兵盘查问询身份,无令不得出太原城。”   “他……”   柳良闻言脸色一变,刚吐出一个字,却立马止住了声音。   他看向其他七人,脸色阴沉:“你们也是来说这件事情的?”   几人纷纷点头。   柳良出了一口气,缓缓的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双眼。   八名守备卫所官兵,只能是默默的等待着军门的命令。   许久之后。   柳良未曾开眼,仅仅只是低声开口道:“本官知道了,都下去吧。”   白虎堂下的八名守备卫所官兵躬身抱拳。   “小的领命。”   几人退下之后,柳良方才睁开双眼,眼神复杂。   “来人。”   他轻呼了一声。   立马就有候在白虎堂里的官员将领站起身。   “军门。”   柳良看着来人,沉声道:“将消息传给藩台和臬台知晓。”   “遵令。”   看着那人走出白虎堂,走出都司衙门。   柳良目光闪烁,余光里的羽林卫官兵不动如山,他缓缓站起身。   “该死的贼子还不快快露头,本将定是要手刃此贼!”   叫骂了一句,柳良甩甩手,似是因为那纵火贼子而导致太原城被封锁,显得极为不悦。   左右踱步两下,柳良便往后衙过去。   羽林卫官兵便立马跟了上去。   等柳良进了后衙范围,停下脚步,脸色有些难看的回头看向这队羽林卫官兵。   他终于是面露怒色:“难道本官和婆娘敦伦,你们也要在一旁观看吗!”   领队的羽林卫小旗官淡淡一笑:“回禀军门,我等接到的军令只是护卫军门安全。军门若是要与夫人做那房中事,我等便只会在屋外守卫,绝不会扰了军门雅兴。”   柳良脸上顿时青一阵紫一阵的。   杀官等同造反,杀亲军亦等同谋逆。   都是大逆株连九族的罪过。   在那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柳良只能是将这口气给咽进肚子里。   他愤愤的挥着衣袍,走到了自己在这都指挥使司衙门后衙里的主屋。   砰的一声推开屋门。   柳良站在门后,背着身转头看向站在屋外的羽林卫官兵。   “本官要敦伦了!”   嘭的又是一声巨响,屋门被柳良重重的关上。   屋外的羽林卫官兵们相看无语。   倒是领队的小旗官望着被关上的屋门,无声的冷笑着。   他们在出行在大营之前,接到的军令可不单单只有那一条守卫山西道官员。   还另有一条军令。   若是他们所看守的山西道官员出现异动,即可就地格杀,或等太原城生变之时,再依照届时号令而动。   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司又如何?   只要太孙殿下一声令下,也不过只是他们刀下的一颗人头罢了。   于此同时。   整个太原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了从今天开始,没有人能走出太原城。   ……   李府大院。   嘭。   一声脆响。   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元青花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应声落地。   那洁白细腻,带有青灰蓝色的瓷片,散落一地。   声音所出的屋子里,响起女子的惊呼声。   李文相满脸阴霾,手臂放在桌案上,眉头皱紧,望着满地的碎瓷片。   这一尊元青花,便是整个太原城,也找不出另一只相同的。   只是此刻,却就此绝迹。   李文相的脸上没有心疼的神色,似此等世间难得再有的东西,碎了也就碎了。   府中库房里,还有数不胜数世间难得的珍宝。   李本干站在父亲面前,脸色紧绷,眼神阴沉:“父亲,朱允熥这是要将太原城弄成孤城,断绝我等与城外的联系。”   李文相冷哼一声:“为父又何尝不知!早知如此,便不该将那架阁库给毁了,如今却是弄成这等局面。”   言辞之间,李文相满脸愠怒,却又无处发泄。   李本干沉声道:“儿子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就算咱们不毁了架阁库,那朱允熥也会找着机会,对我们出手。”   李文相抬起头,眼神阴暗:“不会架阁库,他就会真的去查山西道的账目。毁了架阁库,便有今日的这些手段。倒是老夫想错了,他朱允熥这一次就是奔着太原城来了。   哪里是什么北上巡边,与瓦剌部商议互市。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啊!”   屋内,李文相不断的低吼着。   这位晋商第一,富可敌国的李府大院掌舵者,内心愤怒至极。   李本干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朱允熥一步步的查出事情?”   “忍!”   李文相抬起头,死死的盯着儿子:“朱棡的生辰还有几日?”   李本干被父亲这突然的眼神给吓得一跳,低声道:“还有……四天……”   “再等四天!四天之后,老夫要朱允熥跪在脚下!”   ……   “四天!再等四天,一切等四天之后晋王朱棡生辰,便是这天下大变的时候!”   太原城中某处,屋子里很是昏暗,刘宗圣脸色狰狞的望着眼前众人。   韩明王依旧是那般的面无表情。   朱允炆则是脸色紧绷,努力保持着和刘宗圣是一般的感受。   果然。   在朱允炆摆好表情之后。   刘宗圣便已经是看了过来:“朱公子,四日之后,你且安心待在家中,草拟一份徼书,待四日之后晋王生辰夜我等事成,便将这徼书传告天下!”   朱允炆点头:“太保放心。”   他简单干脆的应了一声,心中则是嘀咕着腹诽起了刘宗圣这帮反贼。   没读过几本书,竟然还知道造反先弄一个假正经的徼书来。   随后,刘宗圣又对在场的白莲教中人一一面授机宜,一切只等四天之后晋王朱棡生辰夜。   ……   而在因为自己的一道封锁太原城的行文,导致太原城里无数人怒火中烧的朱允熥,这时候却是悠哉悠哉的带着一帮北巡行在的文臣武将,出了行在大营,来到汾水岸边。   望着从岸上探入到水中的栈桥。   朱允熥面带笑容:“看来,咱们山西道的官员都很喜爱垂钓啊。城南那边岸边有垂钓栈桥,这北边上游竟然也有。”   高仰止、曹震等人面上含笑,笑而不语。   朱允熥随意的挥挥手:“你们都自便,今天没有彩头,钓多钓少,无非就是今晚拿豆腐炖鱼吃多的吃少罢了。”   说罢,朱允熥已经是提着钓竿到了栈桥边上。   抛洒打窝,摆好凳子,鱼护下水,挂好鱼饵,抛竿入水。   将钓竿放在栈桥上固定的架子上,朱允熥便怡然自得的坐在了凳子上。   众人不知皇太孙今日为何忽然生出要垂钓汾水的念头,见到他当真是在钓鱼,便各自寻了地方抛竿入水。   一杆杆入水,栈桥上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   当栈桥上大多数人都已经钓上来好几条汾水鱼的时候,朱允熥仍然是一无所获。   蹬蹬蹬。   脚步声从木头搭建的栈桥上发出。   今日并非随同过来的田麦,终于是头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田麦带着麾下押着一人到了栈桥上。   他的手提着那人的肩头,重重丢在朱允熥的身后。   “殿下,人带来了。”   田麦低声回了一句。   那个被他丢在地上的人立马匍匐在地上。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还请殿下饶恕小人……”   因为田麦而突然出现的这一幕,引得众人侧目看了过来。   朱允熥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却已经发出。   “听说你很喜欢做交易。”   “孤也想与你做一做交易。”   “如何?”   …… 第五百五十七章 没人比孤更懂造反   自太原府兴县而来,付出了半数家产,才求得为家中子弟谋求一官半职,家族接手边关卫所开中制粮草供应的商贾,浑身胆颤的跪在栈桥上。   傅学升想不到,这一趟从兴县来太原城,本该是为族中子弟求得官职,为家族求得参与开中制供应边军粮草的机遇。   现如今,却变成了面对当朝皇太孙的审问。   他两股战战,心惊胆战,额头发汗,后背发麻。   栈桥上分坐各处的北巡行在文武官员,则是目光好奇的看着跪在太孙身后的傅学升。   按照太孙过往的事迹来说,他们很快默契的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   这个人要倒霉了。   朱允熥正双眼注视着水面。   他今天似乎有些手气不佳,就连曹震这个大老粗都能带上来四五条鱼,反倒是他到现在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将鱼竿抬起,那根笔直的鱼钩上,原本的鱼饵如同之前一样早就消失不见。   朱允熥珊珊一笑,重新收回鱼钩挂上鱼饵,抛入水中,固定在木架上。   如此之后,他才微微转头侧目。   “叫什么名字。”   傅学升浑身一颤,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脸上的汗水犹如雨下。   “小人傅学升,拜见皇太孙殿下。”   “名字倒是起的好。”朱允熥随口说着,望向又开始飘起小雪花的天空,微微眯眼:“昨日里,你也来汾水上了吧,昨日未曾降雪,这汾水里头倒是不大冷的?”   傅学升脸色惊恐。   自己就是靠着付出半数家资,这才换来了昨日自己在下游,太原城南边的汾水岸边,跳进汾水里头为山西道左参政郭玉闯捞上那尾大鱼,从而换来了傅家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   朱允熥哼哼着:“倒也是有趣。说说,昨天那条鱼,你可曾都吃进肚子里了?”   原来这人昨日就在太原了。   原来昨日里,跳进汾水里捞鱼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   栈桥上的行在随行文武官员,眼中露出暧昧的神色。   傅学升心中愈发惶恐不安起来。   栈桥上。   也开始响起砰砰砰的叩拜声。   朱允熥微微皱眉:“停了吧。你看你,昨日里没人叫你下水捞鱼,你偏要跳进这汾水里头。今日也没人要你如此叩拜,你却磕的满头是血。若是有不知情的人,是不是还要以为这是孤暴虐所致?”   额头上的肌肤被磕的稀烂,满头是血的傅学升一个激灵,停了下来。   他匍匐在地上,小心的抬起头,只将双眼露出,诚惶诚恐的看着眼前这道背影。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孤看你倒是胆子不小。”朱允熥冷哼了一声,阴沉道:“我大明朝的皇朝命官,什么时候竟然成了你们这些人可以私相授受的了?”   傅学升连眼神都开始露出恐惧,失声道:“小人不知……他们……他们说……”   “他们说什么?说这一切都是合规矩,不违背大明律的?”朱允熥冷笑一声:“孤且问你,与你交易的那些人。你可知,他们要干造反的事情?”   造反?   天爷爷啊。   若不是额头上的疼痛不断的刺激着自己,傅学升几乎是要被这句话给吓晕过去。   他连连开口解释着:“小人不知啊!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不知道他们要干……干这些事情。”   朱允熥面带冷笑,侧目看向一旁的高仰止:“大明律,谋反以何罪论?”   高仰止神色一凝。   他缓缓起身,躬身抱拳,侧目扫了傅学升一眼。   “回禀殿下,依大明律。   犯谋反及大逆之罪,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叔伯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异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藏者,皆斩!   犯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斩!   凡谋反大逆,知情故纵隐藏者,皆斩!”   三个皆斩,到了傅学升耳中,震得他脑袋发晕。   从高仰止的回答之中,只要是和谋反、大逆沾了边的,哪怕你什么都没干,都在被朝廷问斩的范围之内。   今天如果不出错,应当能获得这场没有任何头彩的垂钓活动第一名的王信陵,瞧着傅学升那副恐惧不安的模样。   王信陵的脸上浮出一抹狡诈,只见他幽幽道:“嗯,傅学升你与那些人有过交易,便算作是参与者,论罪当九族皆斩。”   轰。   傅学升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他怎么能想到,自己不过是来了一趟太原城,几乎是散尽家财,为的不过是让族中那取得功名的子弟能谋得一官半职,傅家能分润开中制一杯羹罢了。   怎么一日之间,就落得个谋反斩九族的罪过。   汾水上的栈桥发出低沉凄凉的呜咽声。   傅学升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觉得这一次整个傅家都要完了。   高仰止等人却是目光悄然的看向朱允熥,依他们对皇太孙的了解,断无可能只是为了要斩傅学升九族。   那么,今天这场汾水垂钓,再到田麦将傅学升押来,便是另有所图。   这时候的朱允熥沉默了下来,目露思索。   他坐在栈桥边,将一只手伸出头顶伞面的范围。   外头,飘飘扬扬落下来的雪花,缓缓的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片片的雪花,晶莹剔透。   刚落入手心的时候,雪花的形状和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只是随着体温,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了一滴雪水。   感受着手心一片片雪花融化的雪水传来的冰凉感。   朱允熥低声道:“想活命吗?”   傅学升猛的抬起头,两眼满是泪水,整张脸已经沾满了鼻涕和泪水。   他抽噎了几下,重重的点着头。   “小人想……想活命!”   “殿下要小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饶恕小人一条活路,小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   朱允熥终于是转过了身,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傅学升的面前,让其只能看见自己穿着靴子的双脚。   他低头俯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傅学升,脸上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笑容。   “当真?”   傅学升噌的一下,以极其合格的五体投地的姿势,匍匐在朱允熥脚前:“从今往后,殿下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朱允熥冷笑道:“那倒是叫你占了便宜。”   傅学升一愣,赶忙解释:“小人不敢,是小人糊涂。”   “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情让你做。”   朱允熥轻声细语,前后态度可谓是大相径庭。   匍匐在他脚前的傅学升抬起头,两眼露出生的光亮。   “四日之后晋王生辰夜,你会有机会进入晋王府,到时候你听孤的讯号,带着人起事造反。”   “小人定然会鞠躬尽瘁,死!死……死……”   傅学升满脸死里逃生的笑容,只是忽的浑身僵硬,脸色凝固。   他苦笑着脸,抬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太孙,迟疑道:“造……造反……?”   “对!就是造反!”朱允熥眼露精光,蹲下身子,伸手拍在傅学升的肩膀上。   啪的一声。   刚刚抬起头的傅学升,再一次整个人匍匐在了地上。   朱允熥瞪了一眼,安抚道:“你不要担心,这是孤让你造反的。论怎么造反,这天底下就没有人比孤更懂的了。到时候,你只要按照孤说的去做,孤保你一个太平。”   原本还不知道皇太孙今日突然将这傅学升弄来,究竟是所为何事的高仰止,脸上也终于是露出了一丝了然。   傅学升发誓,现在自己的脑子,是这辈子转的最快的时候。   良久良久之后。   在想清楚了,若是不答应现在就得死,答应下来就算还是要定罪,也能晚死几天。   抱着这样的想法,傅学升抬起胸膛,昂首挺胸。   “小人做!”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听劝的人,运气总是不会太差的。你且附耳过来,孤教你怎么造反。”   傅学升这时候已经彻底的摆烂了。   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很是干脆的点了点头。   汾水栈桥上,陷入了一阵寂静。   良久之后,傅学升在田麦的看管下,被再次带走。   栈桥上的一顶顶大伞下,北巡行在文武官员,默默的注视着被渐渐大起来的风雪遮挡住了身影的傅学升消失在视线里。   “殿下的戏本,现在都已经写好了吧。”   随着落雪,气温又开始降低。   高仰止双手缩在袖中,小声询问着。   朱允熥眯着双眼,看着藏在风雪后的太原城。   他低声道:“不是说还有鞑靼部的人进了太原城,这一处可是还没有着手布置。”   “鞑靼部?”高仰止皱起眉头。   在他的设想中,潜入太原城的那些鞑靼部贼子,不过是这一次清洗山西道顺带着的事情。   几个偷偷潜入太原城的鞑靼人,还能翻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朱允熥看了高仰止一眼:“春风是忘了,咱们这一次出京北巡,可是还有一项巡视边关的差事。”   高仰止瞳孔一缩,低声道:“殿下要亲自对草原用兵?”   “我们老朱家的子孙,总该亲自踏足草原,不说封狼居胥,也得驱元贼于千里之外吧。”   风雪汾水畔,帝国太孙的脸上浮出英武之色。   哗啦。   汾水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水花四溅。   “太孙!鱼上钩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朱允熥唰的瞪大双眼,噌的一下就转过身,双手抄起被固定在架子上的鱼竿,双臂用力。   鱼竿瞬间就被那水下上钩的大鱼给拉成了一个半月。   “喝!”   朱允熥低喝一声,手上动作快速,一阵防线,一阵提杆。   未几。   一位足有小腿长的大鱼跃出水面。   风雪之中,水花四溅,击破那一片片雪花。   噗通一声。   大鱼被提到了栈桥上,肥硕的大鱼不断有力的用鱼尾拍打着木板。   动弹几下,那直钩便从鱼嘴里滑出。   只是这大鱼,却再无归水之日。   ……   应天也下雪了。   洪武二十八年,初冬里的第一场雪。   从过午之后,从昨夜开始积攒的乌云,终于是憋不住,稀稀拉拉的降下一片片的雪花。   无风,小雪花便在空中飘飘荡荡的盘旋着落下。   到了地上,也就立马融化掉。   若是想要观赏应天雪景,依着这等降雪,恐怕还得要等明日才行。   盘踞在应天城东边的皇城,巍峨无声,在钟山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森严不可亵渎。   深红的宫墙,被融化的雪水打湿,那一抹红色更加深邃。   明亮的琉璃瓦,盖起了一座座宫殿。   无论从应天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皇城都好似是那层峦叠嶂的巍峨大山,望不到边。   因为降雪,宫中走动的人也就少了很多。   皇帝陛下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仁慈的,譬如在这个时候,就会让那些没有必要的事情停下来,让那些宫娥、内侍都能待在屋子里取暖。   乾清宫。   宫门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宫门里则是暖和怡人。   若是放在过去,像这等初冬降雪日子里,皇帝是不可能就立马急急忙忙的让人用上取暖的炉子。   非得要等到数九寒冬的时候,一声节俭的皇帝才会用上火炉,可那也是为了能让他有一丝暖意,方便继续处理那永远都不可能处理完的军国大事。   只是今年不一样了。   乾清宫里那两个小小人儿,可是皇帝陛下的心头尖尖,也就是整个大明朝的心头尖尖。   皇帝几乎将所有能给的,都给了那两个小小人儿。   寝宫外一道身影,压着脚步走到了宫门前。   那人站在宫门前,抖了抖两肩,伸手拍打着身上的积雪。   “烦请禀报陛下,有太孙的消息。”   守在宫门前的内侍看了一眼对方,点点头便转身进了寝宫里。   不多时,内侍再次出现在宫门前:“进去吧,别进的太深,将身上寒气带了进去。”   那人点点头。   到了寝宫里。   那人快速的抬起头,然后快速的低下头。   只见皇帝正抱着太孙府世女,站在偏殿里打着转,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什么。   皇太子则是坐在一张书案后,手持朱笔,处理着帝国的军政要务。   朱元璋停下脚步,抱着怀里的朱茯苓,皱眉看向外头来人。   “什么事情?”   那人立马啪嗒一声,跪在地上。   “启禀陛下,皇太孙殿下日前已率北巡行在队伍,及景川侯曹震麾下两卫兵马,入山西道。想来这个时候,殿下已至太原城。”   …… 第五百五十八章 独属于大明的至高荣耀   “胡闹。”   乾清宫里,朱元璋脸色一黑。   前来禀报的人,见着陛下皱眉冲着外面挥了挥手,立马躬身压着脚步退出乾清宫。   寝宫里。   朱元璋低头看了眼抱在怀中的朱茯苓,将其交给一旁的嬷嬷,随后两手叉腰。   他的脸上带着愠怒:“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明知太原城是险地,却偏生还要跑过去。”   正在批阅奏章的朱标眉头皱起,转过头看着怒气冲冲的老爷子,只觉得自己人都麻了。   合着这几年到底是谁在教那小子的。   朱标正色道:“山西道的局势到底如何,我们在京师难以知晓详尽,或许熥哥儿是因时而动,顺应时势所为。”   “哪来的时势?”朱元璋黑着脸,哼哼着:“我看他就是要逞英雄。如今山西道各方都已准备妥当,只等逆贼起事,朝廷占据大义,天下人人皆知,到时候便是兵锋所指,彻底清理山西道的时机。”   朱标放下手中的朱笔,双手握着先前被放在腿上的暖炉藏在袖中。   他站起身,开口道:“您又不是不清楚,熥哥儿为何要这么做,又何必置气。”   哼!   被点破心思的朱元璋不禁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别处。   朱标脸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老爷子如今当真是如老小孩一样,让人属实有些无奈。   他继续道:“哀民生之多艰。倘若熥哥儿真的坐视山西道逆贼起事,席卷无辜百姓陷入战火厄难之中,那他也不配站在现在的位置上,他也对不起您这些年对他的培养。”   朱元璋脸色有些尴尬,侧目瞥着太子爷,哼哼了两声。   “就你会说话?”   朱标面露姗姗,摇头轻笑道:“您无非就是心疼担心熥哥儿亲临险地,或有可能发生不测。可老三也留在太原城,景川侯曹震也在太原,还有高仰止等一众北巡行在文武官员。   他们能去得太原,为何熥哥儿便去不得?   因为他是天潢贵胄?因为他是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   正因为他是我朱家的子孙,所以才更应该去。要叫山西道和天下的百姓好生的看一看,我朱家的子孙不是孬种,我朱家就是拼着子孙安危,也要护这天下亿兆黎庶的安全。”   朱元璋目光淡淡的瞅着滔滔不绝的太子,小声的哼哼着。   随后瞪着眼:“就你话最多!”   朱标走到老爷子面前,将手中的暖炉塞进老爷子的手中,随后搀扶着他坐在一旁的火箱旁。   这位大明朝最无可争议的皇太子,轻声开口:“您该相信熥哥儿的判断,相信他正在做最应该做的事情。如此,他才算得上是您选出来的合格人选。”   “老子打的仗比你吃的饭都要多!”朱元璋双手团抱着暖炉,在朱标的伺候下,脱了靴子,将双脚塞进火箱里。   他皱眉闷声道:“蓝玉为何会去大同。正是因为熥哥儿看出来,关外那帮贼子,若是闻讯我大明内部生乱,定然会挥军而来。蓝玉坐镇大同,不是为了从山西道北侧震慑山西,而是为了防备关外的人。   今年朝廷和瓦剌部商议互市,俺一早就有过问。为的就是让关外不至于抱团,等这些事情都做完了。   便是没有熥哥儿这一趟出京北巡,查出山西道的事情,俺也得要对山西道下手。   山西道的事情办完了,接下来大明还要做什么?”   朱元璋停下了话音,目光静静的注视着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为自己捶着双腿的朱标。   朱标点点头:“山西道的事情结束,朝廷内部的隐患也就差不多都能暂时压下来了。便是再有心怀不满的人,也会因为山西道而不敢在这个时候乱动。   等到这个时候,便是您老一声令下,我大明数十万九边将士尽出长城,扫荡大漠草原,以犁庭扫穴之势,彻底肃清那片大漠草原。   如此,我大明南北安宁,东海之外倭患解除。便可全力梳理新政,河西便可再入西域,重现强汉盛唐景象。”   “不!”   朱元璋断然摇头否定了朱标的结论。   他目光闪烁,将暖炉压在手臂下,双手握紧。   “那时候,大明朝将远超强汉盛唐!俺看不到,你也能看得到。你若是也看不到,定然能在熥哥儿手上成就这份独属于我大明的至高荣耀!”   朱标微微皱眉。   大明四方皆平,老爷子所图甚大啊。   “咱们大明的至高荣耀?”   太原城的一座小院中。   漆黑的夜,冰冷的风雪,似乎并不能阻拦人们跑到外面进行着那只能在黑暗之中进行的事情。   朱允炆不由面生疑惑的看着坐在面前的朱允熥,对他说的那个独属于大明的至高荣耀,很是疑惑和好奇。   小院里,接连数日的降雪,虽没有头一天那般大,却让地面上一直保持着足够深的雪层。   孙成带着人藏在院墙四周,田麦则是领着数量更少的人手,却是散出院子藏身在周围的屋舍之间,警惕的关注着这个夜晚里一切可能发生的动静。   高仰止很无奈。   说好的晋王殿下生辰夜之前,皇太孙殿下不会再入太原城。   但偏偏明天就是晋王的生辰,今夜皇太孙却非得要入城。   院子里没有凉亭,又为了不惊醒已有身孕的秋娘,几人只能是缩在厨房里,点着一盏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   朱允熥倒是显得很平静,背靠在这张竹椅上,手里捂着一只茶水滚烫的杯子。   他点头道:“大明四方,如今东、南皆已平定,纵深万里之远,便是再有危机,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处置。待这一次山西道事了,朝廷内部在新政上的困局,也将真正被压制下来。   到时候不必等九边的将士请战,皇爷爷定然也会下旨,我大明倾巢而出,彻底将长城外那困扰我中原子民千百年的危害给连根拔除。   等到那个时候,朝廷只需勤修内政,整顿河西,出兵西域,一个前汉、前唐的局面也就能在我大明重现。”   朱允炆眉头皱起:“只是如此,也算不上独属。”   朱允熥笑了笑:“张二工此人,你可知晓?”   朱允炆还在脑海中搜查着有关于张二工的记忆,而高仰止却是眼角一跳,侧目看向在灯火下,脸颊轮廓分明的皇太孙。   “新任工部尚书,大明朝第一个以匠官之身进入官场仕途的那个张二工?”   朱允炆的眼中流露着光亮,对那个张二工倒也是颇为好奇。   能在短短数年之间,从匠籍脱身入了官场,又能如此之快的坐上了大明朝工部尚书的位置。   这份奇遇和速度,可是满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朱允熥点头道:“是他。这些年朝廷不少新事物,都是他带着人弄出来的。”   您在其中可是也有不少参与的。   高仰止默默的看了朱允熥一眼,心想着如果不是皇太孙一力支撑,张二工又如何能有那般天大的运气,从匠籍脱身变成了大明朝的命官。   要知道,张二工坐上大明工部尚书的位置,虽然令人诧异,但是与之相比的是他以匠籍入官场,才是最艰难的事情。   也正是从张二工开始,大明朝现如今的选官,在考公法的配合下,已经开始不限制于那些只读四书五经、圣贤文章的两榜进士。   凡是朝廷需要的,且品性良善之辈,只要有个举子的身份,便有机会步入大明朝堂。   若是再加一个心学子弟的身份?   高仰止想到了自己离京之前,内阁收到的一份数据整理。   现在且不说施政产生效果缓慢的地方,单单是应天城里,各部司衙门里的皂吏已经大多为心学子弟占据。   这些人仍然可以参与考公法。   而在应天,有官身的心学子弟数量,也在以稳定的增幅不断的提高着总数。   这一切,如同张二工成了大明工部尚书一样,都是眼前这位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一手推动而成。   高仰止心中有些感叹。   朱允熥则是继续解释道:“工部在龙江造船厂打造的蒸汽船已经下水,下一步就是铁甲蒸汽船。   依照那个范虫所言,不说铁甲蒸汽船,单论蒸汽船,我大明朝就足以在天下四海纵横。   若有铁甲蒸汽船,则那万里海疆之上,只可见我大明旗帜!   铁甲蒸汽船的速度更快,运载更多。中原过往只能守着这一份祖宗之地,却因种种缘由而无力外头那万里无人的土地。现如今,却有了机会。”   拥有着时代差距,掌握这个世界最尖端科技,却保持不断革新进取态度的大明朝,没有人能够从外面将其打败。   朱允炆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幽幽道:“古往今来,无数史书都在说,内乱远比外患更加严重。前汉如何?前唐如何?前宋如何?前元如何?   就算你能将中原外头所有的土地都打下来,可最终还是需要人治。岭南一地,多少年了,朝廷现在的改土归流还是推行缓慢。   虽然地方上的乱子比开国的时候少了很多,却还是需要朝廷费心费力去稳定。   朝廷当下便都是如此,外头的新征之地呢?   新政是为大明社稷着想,天下间多少人暂时蛰伏,可往后呢?”   过往,朱允炆是个理想主义者。   只是这几年,他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去更加冷静的长时间思考某一个问题。   他目光平静而又深邃的盯着眼前的朱允熥,盯着这位带着大明朝已经走上一道谁也不清楚尽头是何景色的三弟。   朱允熥目光闪烁了两下。   “你说的问题,我都明白,只是不做,依旧会如此,做了,或许还有一些改变。”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问题被重新还给了朱允炆。   而他在思索了半天之后,却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朱允熥笑笑:“谁都不知道,但事在人为。而且,中原内部的稳定,随着张二工他们将那蒸汽火车不断改良,可以和水泥路一样开工建设,我相信这会缩短朝廷和地方的距离,也可以更有效的控制地方。”   距离从来都是制约中央集权的一个巨大因素。   可能某一地某一县,已经尽数落入贼寇手中,中央朝廷这个时候可能才知道这件事情。   然后朝廷要查明缘由,派遣军队镇压。   如此一来二去,可能一场叛乱需要中央朝廷耗费一年乃至更久的时间去解决。   而如果在此期间,前线的军事行动出现失败,亦或是贼寇开始流窜席卷周边,这样的一场祸事可能就会拖垮整个中央朝廷。   修路,是为了让地方百姓能够被盘活,让钱钞和物资流通起来。   但更深层,却也是为了更强有力的控制地方。   朱允熥目光幽幽,铁路的修建和水泥路一样,势在必行。   亦如他当初推动新设大明税署,为的就是将帝国的财税收回到朝廷手中。   没了财税,地方上再有乱子,他们也得能拿的出钱粮来收买人心才成。   “蒸汽火车?”   朱允炆面露不解,他对这个东西倒是不曾有过听闻。   高仰止却是点点头:“铁路开建,蒸汽火车行驶于其上,朝廷对地方上的控制,定然是会被加强的。”   朱允熥看着两人,为其描绘出一个宏伟的画面。   “试想将来的某一天,从应天城开出的铁甲蒸汽船,纵横在千万里海疆之上无人胆敢阻拦。从应天城开出的蒸汽火车,将整个中原连通。   再开出长城,开进大漠草原,开往西域乃至更西边,开往交趾道乃至于整个南部地区。   那个时候的大明朝,又会是何等景象?   那个时候的大明朝,是否担得起一句独属于大明的至高荣耀?”   不知为何,今夜朱允熥躺在城外行在大营中军大帐里,辗转反侧,就是难以入眠。   所以他才起了悄悄进城,和朱允炆唠唠嗑的念头。   不知不觉,他就在朱允炆面前画了一个宏伟画面。连带着,高仰止的眼中也出现了迟疑。   朱允熥看着两人,却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说完了,回去睡觉了!”   “明天,还有一场热闹等着所有人。”   …… 第五百五十九章 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漆黑的夜。   不知有多少人,午夜难眠。   噌。   屋内,朱允炆瞪着明亮的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是有病吧!”   想了半天,他也没想明白老三今晚跑过来找自己说那么一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定然是疯了。   毫无睡意的朱允炆,眼底布满了血丝,回头看向正在安静熟睡的秋娘,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温情的笑容。   朱允炆的手指从秋娘的发间掠过,为其压了压被褥,自己这才重新躺下。   为了明日将要发生的事情,朱允炆开始催眠起自己。   一夜无语。   翌日天明。   太原城在满城白烟里苏醒了过来。   大街小巷里头,是那些赶着摊子出街,为太原城里的人提供一碗碗滚烫吃食的贩子们。   冬日降雪,富足人家可以躲在家中烤火取暖,但芸芸众生却还需要为了每一日的活计而忙碌着。   街面上的积雪根本就存不下来,就会在天明之后被人们的双脚给踩踏的消失不见。   一座座小院前,是百姓们合家老小握着铲子除雪,为一家人清理出一条走出去的道路。   街面巷口,翻滚着水汽的摊位锅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张辉亦如过往,长衫外套上一件厚实的长棉衣,从太原城的藏身之处走到外面,顺着熟悉的路线走到了李府大院前不远处的那条汇聚着城中不少摊位贩子的街道上。   还是原本摆着茶摊的位置,只是老人家入冬降雪之后便不再煮茶了,而是每天赶着最早的时间,将好几种张辉认识或是不认识的食材,放在一锅里煮出来,然后加上辣子。   便是这样一锅糊糊一样的东西,煮好之后揭开锅盖,那股子浓郁到直冲天灵感的香味,总是能让所有过路的人味蕾大开。   盛上一碗,也只要三文钱。配上两张饼子,合共五文钱。   这一天便算是饱饱的了。   “老规矩,两碗汤,四张饼。”   今天街面上的人少了一些,大抵是因为这几日人们发现太原城已经不能随意出入,百姓们总是能敏锐的察觉出一些不同,而选择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亦或是将吃食买回家中吃。   张辉寻了个避风且能远远望见李府大院的位置坐下,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拍在了桌子上。   老汉儿撇撇嘴,瞧着张辉的眼神高低是有些看不上眼的。   但生意却还是要做的,自家那么多的孙子,总是要挑出一两个有资质的送去学堂里读书。   老汉儿张罗的很快,拿着托盘一并将张辉要的两碗汤、四张饼送了过来。   从桌子上收回托盘的时候,那十枚铜钱也一并消失不见。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也没见你干多少活,挣多少钱,吃的还比别人多。”   老汉儿习惯性的挤兑着,大抵也有些希望张辉能多些志气去打拼挣钱的意思。   张辉则是挪挪嘴,对老汉儿这样表里不一的态度早就习惯:“那你将钱还给我,我去前头刘老头那吃饭。”   “可别!”老汉儿急了,瞪着眼:“刘老头那煮出来的东西能吃?也不是不能吃,就是有老头子在这里,他就得输一筹。”   吸溜吸溜。   张辉哼哼着点头,已经开始喝起第一碗汤。   半碗汤下了肚子这才开始啃起饼来,三两口一整张饼就进了肚子里,然后又喝几口汤,第二张饼也进了肚子里。   等到两张饼都进了肚子,张辉这才将第一碗汤尽数喝下。   随后,他便开始慢条细理的将余下的两张饼撕开,撕成一个个小块,丢进第二碗汤里。   这时候,张辉也就有了和老汉儿搭话的功夫。   “左右不过是填饱肚子而已,能吃饱就成,哪管是什么个滋味。”   老汉儿撇着嘴,愈发瞧不上这个混不吝:“你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说罢,老汉儿瞧着街面上大抵也没有多少客人的样子,便将抹布耷拉在肩膀上,侧身坐在张辉对面。   “说说,这些日子可挣到钱了,有没有进到哪个大户人家去说书?”老汉儿皱着眉,低声劝说道:“再有一个来月就到年底了,总还是要挣点钱带回家的。   老头子瞧着你这般年纪,家里孩子定然也不止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让一家子饿着肚子过年是不是?”   老汉儿什么都好。   煮的茶不似路边茶摊那般粗糙,做的冬日暖腹吃食也是有滋有味的,还颇为朴实体恤家人。   惟一的缺点就是话多。   啰嗦。   “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张辉淡淡的说了一句,这时候两张饼都已经被他撕好,也开始用勺子在汤碗里转动着。   老汉儿的脸色微微一变,这还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出身。   心中更是不由的生出一份后悔懊恼和怜惜。   老汉儿足足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道:“那更要用些功夫了。趁着现在多挣些钱,回乡盖了屋子,再买上几亩地,总是能娶到婆娘,生下几个小子。   虽说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过的自在。可等你再上些年纪啊,就觉得孤单了。   这人啊,总得要有个牵挂,不然就像是那无根的浮萍,总是飘在水上,谁知道明天就会被水冲到哪里去。”   张辉目光闪烁着,心中有些哀叹,低声道:“我不适合有家有室。”   自己干的都是毁阴德的事情,这辈子若是当真有家有室了,那也该是祸及家人的命吧。   衙门里虽说多是冷面无情之辈,但心里头流的血还都是滚烫的,这些年多少兄弟因为种种原因只能退下来,但大伙也都是时常帮扶着,算不得孤寂。   他说的小声,但老汉儿却是听得清楚。   张了张嘴,未曾再说话。一闪手的功夫,那先前的十枚铜板,就重新出现在了桌子上。   “这几日城里有些不大对劲,等今天收了摊,明天老头子就待在家里等着过年了。今天这顿算是请你的,也不知道等过完了年还能不能见着你。”   老汉儿没来由的有些唏嘘。   张辉却是将铜板推到了老汉儿面前:“我不缺钱,今晚还要去晋王府说书的,管事答应了,给足赏钱,等干完了这一单也就不在太原城了。”   “晋王府?”   老汉儿有些疑惑,只是看了一眼桌子上被推到面前的铜板,却没有动,而是又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性子,挤兑道:“就你这模样,城里头那些商贾人家都不请你去说书,晋王府还能给你叫过去说书?你不知道今天晋王府要办什么事情?”   “看不起人是不是!”张辉吸溜着碗里汤和饼的混合物,抬起头瞪着眼盯着老汉儿:“我祝你个老头子长命百岁,忙完孙子的事情,还得操心重孙、玄孙们!”   老汉儿有些傲娇的扬起下巴:“那也是老头子的本事。说真的,你今晚当真要去晋王府?”   最好,傲娇老汉儿脸色郑重的盯着张辉。   张辉点点头:“骗你作甚?要不要现在就收了摊,等今晚我带你一起去王府里头转转?”   老汉儿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被晋王府的人叫过去了?”   张辉忍俊不禁:“收了摊吧,我帮着你送回家,等晚上到了时辰我去叫你。与你说好了,带不了你家那帮孙子孙女进去,带上你也只当是帮闲的。”   今天太原城不可能太平的,还是早些给这有些啰嗦却总是能让人暖心的老头子弄回家才好。   老汉儿眯着双眼,盯着张辉默默的注视了好一阵。   最后在张辉疑惑的眼神下,老汉儿忽然凑到他的面前,小声道:“你该不会不是说书的吧。”   张辉面上一愣,心中忽然紧张了起来。   老汉儿笑了起来:“瞧你这样子,也就是个说书的,不然你还能是什么。”   说罢,老汉儿也直接站起身,开始收拾起自己的摊位。   “今天不做生意了,客人去前头刘老头那边吃东西吧,他家的比老头子做的好吃。”   张辉加紧时间往嘴里扒拉着碗里的食物,老汉儿则已经开始收拾了起来,有了客人到跟前便是挥手指向远处的刘老头摊位。   等张辉刚刚吃完了东西,老汉儿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吃完没有啊,赶紧的别耽误俺回家抱孙子。”   张辉翻了个白眼,将桌上的铜板收进袖中,端着碗到了老汉儿的锅炉旁,自己盛了一瓢水将碗勺冲洗干净放进箩筐中,便开始帮着老汉儿收拾起摊位来。   他看着忙碌的老汉儿,心中清楚,这个老头子是察觉出了异样,也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个说书的。   但这个老头子啊。   当真是越老越是人精。   “这就是老头子的家了,你可得记住了,晚上别忘了过来接老头子去王府里头转转,这辈子连衙门都没进过,没成想竟然还有机会去一遭王府。”   城中某处院子外,老汉儿将自己的摊位家伙事放在一旁的墙角,拉着张辉小声的叮嘱着,脸上流露着喜悦和期待。   张辉点点头:“放心吧,等着我过来找你。”   说罢,张辉退出院子,看着老汉儿进了里面的屋子。   这才走到墙根处,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锭子随手一抛。   院里传来哐当一声。   那银锭子便落进了老汉儿的那堆家伙事里头。   做完了这一切,张辉如释重负。   覆巢之下无完卵。   今晚的太原城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乱子,出现怎样的乱局。   老汉儿是个老实人,老好人了一辈子,不该在孙子都还没长大成家立业前,这好好的一家子就没了。   当他走出老汉儿家所在的小巷,已经有两名麾下等在了巷口。   张辉压住头上的斗笠,低声道:“派两个人今晚在这边盯着,别让生出什么事情来。”   等候在此的麾下有些疑惑,百户官可不像是这等有着慈悲心肠的人。   但锦衣卫内部却又是最规矩森严的,上下等级分明。   两人当即颔首:“属下明白。”   等三人走到城中主街上,只见早已经是热闹非凡。   尽管当下太原城被皇太孙一纸行文给封了城,可太原城里的官府衙门,对于晋王府生辰一事,还是给足了重视。   街面上处处张灯结彩,好似是要提前过大年一般的喜庆热闹。   今天同样是天公作美,满天无云。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在街道两侧一路排到了巍峨的晋王府前。   此时方才过午,城中各处官宦、缙绅、商贾人家便已经开始驱赶着马车,将一车车的贺礼送往晋王府。   人太多,贺礼太多。   以至于城中有些地段开始出现拥堵的情况。   张辉三人贴着路边走动着,他忽然开口道:“炆废人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今晚还不知道城里会怎么样,也派了人过去盯着吧,别出现什么意外。”   “属下遵命。”   叮嘱完了事情,张辉这才放下心来。   “走吧,咱们去晋王府等着。”   ……   太原城外。   北巡行在大营的中军大帐里,朱允熥已经罕见难得换上了那身老爷子赏赐的明黄常服。   帐外,被挑选出来的部分行在文武官员,已经在内阁大臣高仰止、景川侯曹震的带领下,与一支千户所兵马集合完毕。   帐内。   很少会穿上这一套装束的朱允熥,张开双臂,任由田麦伺候着为自己系上玉带。   “暗道那头要派人盯着,今夜之前万不能出了事。”   田麦点点头:“臣下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只等今夜晋王府发出讯号,营中大军便可冲入太原城中。”   “三叔晋王府三护卫兵马,现在到何处了?”   朱允熥目光深邃,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低声询问着。   田麦不假思索,开口道:“今早送来的消息,晋王府三护卫兵马已经到棋子山附近,距太原城不过四五十里的路程。”   朱允熥思索了片刻,点头道:“这么说今夜便能到城外了。”   田麦嗯了声,担忧的重复着:“等今夜城中发出讯号,镇远门那边就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行文调令,接管镇远门。   不论今夜城中如何,殿下不可再亲自上阵,臣等自会誓死护卫殿下安危。”   朱允熥目光幽幽。   却很是干脆的点着头。   “你放心!孤绝不以身犯险!”   …… 第五百六十章 入夜前   滋啦滋啦。   小院里的厨房,不断发出烈火热油的翻炒声。   火焰在铁锅里翻滚着,铁勺在朱允炆的手中不断的律动着。   君子远庖厨的事情,早就因为他在中都没有食物饿着肚子的时候被忘记了。   秋娘被裹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望着正在为自己烹饪食物的男人。   朱允炆手上的动作很快,三两下一盘腊肉炒蒜薹便已做好。   将做好的菜都放在一个托盘里,朱允炆却是动作不停。   一边清洗着过,一边忙着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秋娘。   朱允炆皱着眉,轻声道:“再做一个汤就好了,厨房里油烟重,你快去屋子里待着。”   秋娘默默的摇着头,双手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的放在肚子上:“就想待在二郎身边。”   “傻丫头。”朱允炆苦笑着脸:“等下吃完饭了,我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安心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秋娘颔首,低声道:“二郎是要去三王叔生辰宴吗?”   朱允炆这时候已经刷好了锅,开始往锅里倒油。   油热了。   汾水里的大鲤鱼整条下锅。   又是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朱允炆静静的关注着锅里鱼肉的熟度,转头看向秋娘,摇了摇头:“去不得,就是在外头看看情况罢了。”   说完,朱允炆开始将锅里的鱼翻面。   翻过身,鱼的一面已经被油炸的金黄。朱允炆转身到了灶台后,小心的整理了一下锅底的柴火,而后重新站在锅前。   秋娘面有犹豫,轻声询问着:“会有危险吗?”   “能有什么危险?”朱允炆笑了一声,安慰道:“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大军,今晚王府里头都是达官显贵,官府也定然会在城中布置差役巡防,不会有什么事的。”   秋娘望着站在灶台前忙碌的朱允炆,眼睛里浮现担忧的神色。   她的脸上满是犹豫,踌躇许久。   秋娘才终于开口道:“那地窖里的地道……”   滋啦……   将鱼两面都煎好的朱允炆,刚刚将一盆清水倒入锅中,一阵滋啦声中升起一团白烟。   他有些意外的转过头,看向脸色紧张的秋娘,眉头不由渐渐皱起。   朱允炆轻叹一声,将一旁的豆腐和几片青菜倒入锅中,盖上锅盖,转过身走到了秋娘面前。   “那是我们保命的东西,有这个在,太原城就不会出什么大事。”   朱允炆想了很多,最后还是没有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秋娘不太懂,那条地道很黑很长,以至于自己没有勇气去看一看地道的尽头会是什么地方。   她低语道:“昨夜你也很久才睡着。”   朱允炆目光闪烁,握住秋娘的双手:“放心吧,等过了今晚,说不定我们还能赶在年前回家的。”   “真的吗?”   秋娘有些期待,却依旧紧张不安。   朱允炆重重的点着头:“一定会的。”   说罢,他转头看向热气腾腾的灶台。   “鱼汤快好了,先回屋收拾一下桌子吧。”   秋娘点点头,情绪复杂的向屋子走去。   朱允炆赶到灶台前,揭开锅盖。   一股蒸汽扑面而来,伴随着那新鲜的鱼汤豆腐香味,止不住的往鼻子里钻。   撒了一把葱花,铁勺并着筷子,将鱼盛碗中,鱼汤和豆腐一勺一勺的盛起。   朱允炆做完了一切,已经是满满一托盘的饭菜端在手上。   屋里。   秋娘发出一声惊呼。   这已经不是二郎第一次做饭,但每一次都能让秋娘感动良久。   此时屋外日暮渐昏。   隐隐约约,远方已经有鼓乐声传来。   想到或许马上就能离开太原城,回到家里,秋娘脸上带着淡淡的喜悦。   这份喜悦和期待,也感染了朱允炆。   以至于让他在今晚喝了小半斤的北方烧酒。   “碗筷我来收拾吧,二郎还要出门,记着早去早回。夜深了路难走,路湿地滑,小心脚下。”   秋娘很温柔却固执的拦下了还想收拾碗筷的朱允炆,将其推到了里屋。   女人在屋里翻找了一阵,取了件大氅出来。   “这是前几日落雪的时候,那个刘先生让人送过来的,今晚穿上吧。”   秋娘仔细温柔的为朱允炆披上大氅,系好衣带。   随后,她又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香囊福袋,挂在了朱允炆的腰上。   “这是前几日在拱极门那边的报恩寺求来的,二郎可千万不要弄丢了。”   朱允炆面带笑容,默默的注视着为自己操办这一切的女人,伸手抚摸着对方那满头秀发。   “放心吧,早点歇息,若是我回的晚,不必等我。”   秋娘点点头,只是等不等男人,却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朱允炆走到屋门外,回头看向秋娘,脸上露出笑容:“走啦。”   “去吧。”   女人站在门下,脸上满是柔情和期许。   ……   咚咚咚。   哐哐哐。   夜色降临,满城的大红灯笼已经被点亮。   华灯初上,已经是歌舞喧天。   晋王府前的大街人满为患,若非有官府差役和王府护卫在街上留出了可以让人通行的过道,恐怕这里已经是水泄不通,难以动弹了。   城中那些个在三司衙门和富可敌国的晋商面前,只能算作是小门小户的人家,早早的就带着贺礼进了晋王府。   这些人还进不了王宫,只能在前头布置的席位上有一席之地,王府的副典仪守在前面招呼着人们。   当夜幕降临,星火明亮的时候。   才是太原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到场的时候。   地位越高,来的越晚。   晋王府长史满脸红光,合手站在王府门前,迎接着一位位上门为晋王祝贺的人进府。   “下官恭迎府尊,见过县尊。”   王府长史看着同样是一脸笑容,和阳曲县县令岳兴会连袂而来的太原府知府宋生贵。   宋生贵快步上前,到了王府长史跟前:“长史言重,我太原府亦是在晋王藩国之内,太原府诸多地方都要仰仗长史在王爷面前美言帮衬。”   王府长史脸上笑吟吟的,瞧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太对劲的阳曲县县令岳兴会:“王爷已经在正殿,二位快些过去吧,我还得在此等着三司衙门的上官过来。”   宋生贵点点头:“长史今日操劳,待年关前太原府做东,请了长史和王府司诸位一同庆贺年关。”   虽然知晓今夜定然会有大事发生,但晋王府长史仍然是满脸的笑容,点着头答应了宋生贵的邀请。   待宋生贵两人进了王府。   不久后,山西道晋商魁首,李府大院掌舵人李文相也已经是带着李本干下了马车,走上王府门前。   “问长史安,老朽今日携子而来,略备薄礼,特为王爷生辰贺。”   说着话,李文相已经是回头示意家中的仆役,将一份礼单送到了王府门前负责记录的文书面前。   若是放在过往,或是别处,这些负责记录礼单的人,定然是要将礼单上的贺礼给高声报出来的。   只是今日乃是晋王生辰,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那负责记录的文书看了一眼李家送来的礼单,只是一眼,脸上便露出一抹诧异,不禁抬头看向长史。   晋王府长史只是淡淡的看了文书一眼,便重新笑容满面的看向李文相:“李先生一家这么多年劳心边关,又为太原府赋税贡献良多,该是王爷酬谢李先生才是的。快请进,请进。”   长史侧身颔首,引着李文相进了王府偏门,这才转身回到门外。   而那负责记录的文书,却已经是脸上带着一些不安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长史半分。   晋王府长史心生疑惑,到了跟前,低声道:“怎么了?”   文书面有难色,想了想还是将李府送来的礼单推到了长史面前。   王府长史低头一看,脸上同样露出意外之色。   只见李文相带来的礼单上,非是那琳琅满目的贺礼,仅仅只有几段字。   值不得多少钱的福禄寿米糕,一方寿山石雕塑摆件,蜀锦一十八匹,苏绣一十八匹。   这等礼单若是旁人,可能算得上是大手笔。   可放在李家头上,那就是九牛一毛。   或者可以说,今年晋王生辰,李家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属于是应付了事。   “其心昭然若揭啊!”   王府长史低语了两声,收敛神色看向文书:“将礼单收起来,莫要被传出去了!”   文书不敢吱声,连连点头小心的将李家的礼单塞进自己怀中。   王府长史这才重新回到门前。   也正是这是,山西道三司衙门主官的车轿已经是同时出现在晋王府门前。   长孙贡、周云坤、柳良、郭玉闯四人像是约定好的一样,同时出现在王府门前。   四人联袂登上台阶,到了长史面前。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晋王爷生辰,太原满城贺之。我等今夜,前来叨扰,讨要几杯酒水。”   长孙贡身为山西道藩台,当先开口,说着一番客套话。   王府长史躬身弯腰:“藩台客气,眼下王爷可就等着几位过来了。下官这就引诸位入府,稍晚些一同迎接太孙入城。”   长孙贡点点头。   放在往年,晋王生辰,等他们几人到场之后,这席也就可以开始了。   但是今年不一样。   朱允熥是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出京之后便是如皇帝亲临的权威。今夜,只有等朱允熥进了太原城,包括晋王都得要走出王府,大开王府正门,迎接朱允熥进府,然后才能开席。   几人进了王府。   王府里头早就热闹不已,鼓乐不歇。   甚至是前些日子在太原城外,为了迎接朱允熥北行行在,而准备的太原锣鼓,晋王府里头今天也准备了好几班。   更遑论是那应天皇城里凡遇宫宴,必备的戏班子。   晋王府没有养戏班子,但这太原城里那些个晋商家里头,哪一家是没有养着一支戏班子的。   王府正殿前的广场上,好几个戏班子同台上映。   一张张八仙桌从宫门一直排到了正殿前的台阶下。   王宫正殿。   今日里换上了一身大红衣裳的晋王朱棡,正一手插在腰间玉带上,一手不断的招呼着眼前过来祝贺的人。   当长孙贡几人在王府长史的恭迎下走进大殿,所有人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朱棡张开双手,哈哈大笑:“可算是等到你们几个了!快快过来,今晚本王定要让你们不醉不归。”   长孙贡几人赶忙上前。   柳良目光扫过大殿内的环境,在一旁说道:“王爷的海量,山西上下谁人不知?便是我等几人加起来,也比不得王爷半分的。”   周云坤在一旁噗的笑出声,指着柳良便调侃道:“我可还记得去年,军门你是头一个在王爷面前败下阵来的。”   柳良脸上一红:“我那是未曾有准备。”   长孙贡笑而不语。   朱棡则是一把拉住柳良:“今天再比一比,先给咱们的臬台干倒再说。”   柳良立马附和着:“下官定为王爷前驱,干倒周臬台!”   周云坤脸色一愣:“今天不是说好了要将王爷给灌倒,怎地你个柳良现在临阵叛变了?”   “谁让你翻旧账?”   柳良挪挪嘴,白了周云坤一眼。   气氛在这一刻好到了极致。   长孙贡却是转头看向殿外:“想来,太孙殿下应当也快要过来了吧。”   朱棡立马哈哈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咱们还是一同去外头等着吧。”   说罢,他便当先迈出脚。   殿内太原城有司衙门官员、晋商缙绅翘楚纷纷跟随。   太原城外,镇远门下。   朱允熥身着明黄常服御马慢行,左右有兵马护卫。   守卫在城门外的行在大营官兵,以及城门内的太原守备卫所官兵,早已将路给清理了出来。   “末将恭迎皇太孙殿下入城!”   太原城镇远门守卫卫所千户官,领着一干麾下,站在镇远门下,高声呼吼着。   朱允熥面不改色,沉默不语,打马从这些人眼前走过。   穿过城门。   眼前骤然放亮,入眼处皆是一盏盏的大红灯笼。   前头街面上,有官府差役和王府护卫远远的看到朱允熥的队伍进了城,便立马转身往晋王府方向赶过去通报消息。   朱允熥笑看着此刻的太原城。   “殿下,行在大营官兵,此刻已经开始陆续进入地道,最前头的会在炆废人那处小院等候。   只要一声令下,大军便可冲入城中,依照炆废人给出的名单和位置,前往捉拿一干反贼。”   景川侯曹震身披重甲,腰佩战刀,目光阴沉的扫向周围角落里的巷道。   朱允熥点点头。   “那咱们就借三王叔的生辰,给太原城上演一出好戏吧。”   ……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不能苦了商贾   “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   “草民恭迎皇太孙殿下。”   “哇哈哈哈……大侄子,今天可就差你到场了,快随王叔进府。”   洪武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夜。   太原城晋王府前,彩灯高照,旗帜招展,一派喜气热闹景象。   数不尽的山西道官员、地方缙绅商贾,云集在晋王府门前那宽阔的大街上,对刚刚到来的大明朝监国皇太孙队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藩国太原的晋王朱棡,穿着那件大红的亲王服,满面红光,兴高采烈,从原先和山西道布政使长孙贡等人等候在王府前闲言,变作快步上前,到了刚刚下了马背的朱允熥面前。   朱棡挥舞着手臂,似乎是想要对朱允熥来一番勾肩搭背,眼睛里瞧着周围的人群,这才反应过来,冲着四周摆了摆手。   “都让让,都让让。”   朱允熥面带笑容:“侄儿恭贺三王叔今日生辰,祝三王叔万福金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朱棡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不断的摇头晃脑摆着双手:“随意随意,劳什子的话少说,今晚陪你三王叔不醉不归。”   朱允熥点点头:“自是应该。”   他与朱棡两人转身,看向晋王府。   站在后面的长孙贡等人,见着朱允熥这时候终于是看了过来,便纷纷再次躬身作揖。   “臣等参见太孙殿下。”   朱允熥点点头,大抵是因为王叔生辰,情绪很是不错:“都免礼,今晚不论君臣文武,谁先趴下谁是孬货。”   长孙贡带着众人侧过身,让出通往已经少有打开的晋王府正门的道路,笑说道:“臣等原本先前就在商议,晋王爷可是太原城里数一数二的酒中高手,今晚怕是臣等都要被晋王爷给放倒了。”   朱棡咦了一声,目光有些暧昧,带着朱允熥走向王府,侧目歪头道:“那可不一定,今晚说不得就是本王这好侄儿给你们都放倒了。”   本来就没睡真的准备着吃好喝好,都在等着掀桌子放倒对方。   有些意有所指的一句话。   朱允熥默默颔首低下眼睑,望着周围的灯火从自己的眼前滑过,心中不禁多了几分期待。   自晋王府正门而入,观众人于两侧侧门跟随而进。   朱允熥在朱棡的双手拉扯下,一路到了王宫正殿之上。   “三王叔,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皇太孙,就是将来的皇太子,大明朝将来的皇帝,就该坐这里!”   “这……真的不合适,今日是您的生辰……”   “那你就听三叔的。”   王宫正殿,歌舞不断。   王座上,朱允熥却是面露难色,和朱棡已经有了好一阵的拉扯。   最终朱允熥还是无可奈何,只得是在朱棡那满脸古怪笑容下,坐在了本该是属于他的晋王王座上。   而朱棡则是坐在王座下,右手方的首位上。   如此之后,等到两人都坐下,这场生辰宴方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大殿内,皆是山西道和太原府有头有脸的官宦缙绅之辈。头三杯酒下肚,气氛也就伴随着贺舞变得自由了起来。   诸如长孙贡、周云坤等人,因其官阶地位,皆能于王座前就座入席。   也因而,几人之间少不了推杯换盏,相互交谈。   “山西道今年为朝廷供应煤炭百万石,诸地百姓少去柴薪之苦,此乃山西道有司之功,亦是诸位臣工之功。”   朱允熥喝了不少酒,脸上有些翻红,双眼也变得有些迷离起来,望着长孙贡等人,开口称赞。   朱棡当即接过话:“山西道能有今日,全是因为有藩台、臬台、军门等人相互鼎力,同心戮力而成。本王藩国太原,这些年三司也是多有帮助。”   “该是为山西道在皇爷爷面前请功才是!”   朱允熥饮了一杯酒,手拍桌案,面露光采。   长孙贡赶忙拱手颔首:“臣等身沐皇恩,为朝廷牧守山西,治理地方,抚顺黎庶,皆乃职责所在,亦是臣等应做之事。   山西道北临边关,往来苦寒,百姓如今亦非安居,常有缺衣少食,未曾能有人人衣食无忧,何敢言有功。”   朱允熥摇摇头,目光有些醉了一样的注视着长孙贡几人。   他忽的幽幽道:“这为官一方,难啊。能让地方不生动乱,不出叛乱,无有谋逆,便已经是上佳之政。”   “谋逆?”朱棡眼底闪过一丝流光,提声道:“山西道可不敢有大逆之辈生出。有藩台、臬台牧守山西,军门持军坐镇山西,谁人胆敢谋逆?管叫他今日谋逆,明日便人头高悬太原城门之上!”   长孙贡等人脸色微微变动。   这时候提到谋逆的事情,可不像是喝多了胡乱所言。   朱允熥则是继续缓声道:“这些年不少人与孤说,这治理天下啊,说难也难,说不难亦是不难。只要给百姓一口吃的,叫他们不饿着肚子,这天下到底都还是姓朱,换不了天。   可孤当时就很是疑惑了,只是因为尚且年轻,不曾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今日倒是有机会,有诸位本朝牧守一道的臣工在此,或可为孤解惑。”   不等长孙贡几人开口询问,朱允熥心中究竟是何疑惑,朱棡便好似是那捧哏的,眼前一亮拍着桌案。   朱棡高声开口:“熥哥儿有何疑惑,藩台他们就在这里,又多年为官山西,或许可以为熥哥儿解惑。”   眼看着自己已经被架在了这里。   长孙贡只得是面露微笑,颔首道:“还请太孙示下,或许臣能解读一二。”   朱允熥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孤当时心里在想着啊。若是说让百姓能有一口吃的,便不会生出乱子。那要是除了朝廷之外,还有旁人喂饱百姓的肚子。那这些百姓,究竟是听朝廷的话,还是那人的话呢?”   他此言一出,王座前的众人顿时一愣,心中更是悄然不觉变得沉重了起来。   朱允熥望了一眼殿内正欢聚一堂的山西道诸多官绅。   他面带笑容,不等长孙贡几人想好如何应对回话。   他已经是开口继续说道:“就说今日三王叔这场生辰夜宴,大伙都酒足饭饱,可不会说是因为朝廷,说的还得是三王叔盛情款待。”   朱棡佯装紧张,连连摇头:“哎哎哎,熥哥儿话不可敢这样说,咱这晋王府有多少酒菜,那可都是宗人府给的宗亲俸禄所供。”   “三叔莫慌,我这不就是打个比方吗。”朱允熥面露笑容,而后看向长孙贡等人:“不过……古人有云,千金买骨,士为知己者死。一粒一粟,一饭之恩,当以生死报之。   地方上若是出了问题,百姓首先要骂的就是官府施政不当。若是遇到灾患,朝廷和官府赈济,百姓倒是觉得本该如此,做的不好心中大抵是要大骂一场的。   可若是有那良善人家施粥赈济,也大抵是要广受好评,百姓称赞乃是善良门户,便是家中仆役走出去,大概都是要受到礼待的。”   长孙贡心中有些异样,总觉得朱允熥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   他低声说道:“百姓愚昧,何曾能知晓朝廷和官府的难处。”   “是啊,朝廷难啊,地方官府也难。”朱允熥点了点头,看向殿内那数不尽的山西道青绿官袍。   “朝廷前些年日子过的苦,就差寅吃卯粮了。处处都短缺钱粮,户部的那帮人一年里都见不到几日脸上带笑的。   也正是因此,朝廷很多事情做不得。洪武三年,更是因为担忧边关将士衣食,朝廷才弄了个开中制。   如此才算是暂时稳定了边关将士的粮草供应,不曾再叫关外元贼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这几年朝廷南征东征,国库充盈,朝廷也有钱了,可是钱却还是不禁花。   只不过这一遭孤北巡,也是为了替朝廷亲眼看一看地方上究竟都如何了。那开中制,朝廷也有意给停下来。   便是朝廷再没钱,总不能苦了边关那数十万将士。也不能再叫地方上的缙绅商贾们,整日里做着赔本的买卖。   朝廷不能苦了百姓,不能苦了将士,同样也不能苦了缙绅商贾。   诸位都是山西道的主官,朝廷开中制也是定在以山西道为主,诸位以为如何?”   忽然之间。   王座附近静了下来。   谁能想到,朱允熥会当众说出朝廷有意要停办开中制的话。   什么叫朝廷不能苦了边关数十万将士,什么叫不能让大伙继续做赔本的买卖。   那可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啊!   这是故作不知?   可自己等人又能如何应对。   总不能说这事不能停,因为大伙就指望能靠着这开中制一直延续下去,世世代代的赚那白花花的银子。   朱棡则是朗声道:“本王怎么听说,开中制下,山西道的商贾可都是赚的不少钱啊。长孙藩台,是不是这样?”   说着话,朱棡已经是转过头,目光征询的看向了长孙贡。   长孙贡带上带着一抹不太自然的笑容:“应当……是如此的。”   晋王从洪武十一年就藩太原,这都快二十年了,山西道的事情就算不曾全知全晓,但那些个风言风语总是能听到的。   “哦?”   朱允熥则是面露好奇,他意外道:“原本朝廷以为,开中制下商贾为边关运送粮草,得是要赔本的。便是不赔本,也只能赚点辛苦银子。   朝廷也知道大伙都不容易,便是赚点也就赚了,总不能叫人当差做事,还不给大伙吃饱肚子不是。   怎么?听三叔和藩台的意思,这里面还有旁的是朝堂不知晓的事情?”   周云坤见长孙贡似是难以回答,便在一旁开口道:“殿下想必也知道,自古商人追逐利益。这些人不敢在朝廷面前使什么手脚,也不敢忤逆了王法。可架不住这些人会从旁的地方增加自身收益,譬如克扣雇工钱粮,亦或是大商压小商。总体而言,这些人也是不少赚的。”   反正今晚过后,山西道会是个什么景象,都还是个未知之数。   等下众人出了正殿,到了外头,只等那烟火点燃,在夜空中化作漫天火花,也就到了起事的时候。   周云坤觉得这时候便是说些真话,也不妨碍接下来的事情。   只要能拖住朱允熥,能不让对方生怒拂袖离去即可。   “无有欺瞒朝廷,无有欺压百姓,倒也不为过。”朱允熥摇摆着脑袋,低下头捏住酒壶。   “喝酒!喝酒!”   朱允熥拍案招呼着众人一同喝酒。   酒过三巡,等到晋王府长史躬身走到朱棡身后,低语了几声之后。   朱棡便抬起头,满脸笑容的看向众人。   “前头都准备好了,观了花火,便是看戏。熥哥儿,诸位,一同过去看看?”   朱允熥大喝一声:“好!”   言毕,他双手按在桌案上缓缓站起身,似乎当真是喝多了,以至于他有些摇摇晃晃。   朱棡眼瞅着,当即喊道:“来人,扶着太孙。”   朱允熥却是大手一挥,醉眼朦胧,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长孙贡、周云坤二人中间。   他展开双臂,啪的一声就搭在了二人肩膀上。   随后,他带着浑身的酒气,笑着脸转头左右看向两人:“孤不曾喝多,咱们一同出去看戏!”   长孙贡和周云坤两人浑身僵硬,不敢有大的动作,见着朱棡在冲他二人使着眼神,似乎是在说让他们不要惊慌。   如此,二人这才搀扶着朱允熥往殿外走去。   殿外,偌大的晋王府,重重宫阙。   远离王宫大殿今日晋王生辰夜宴的地方,还有数不尽的人在为这场夜宴服务着。   一处今日暂时用来囤放货物的小院。   此刻一片静默。   三伙明显衣着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   “太保已经交代下来,等前头点了花火,花火冲天之时,便是我等动手的时候。到时候便依计行事,制造混乱,捉拿朱允熥、朱棡等人。”   对面的人立马低声开口:“我家老爷说了,前面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朱允熥、朱棡他们会去看戏观花火,戏班子会制造胡乱。你们便成乱围攻,我们等在外面掩护你们带着人转移离开晋王府。”   “能杀人吗?”   一道有些夹生的汉话,从一位满脸胡须的男子嘴里发出。   前头两人目光一愣,看向这关外来的蛮子莽夫。   “除了朱允熥和朱棡,其他人都能杀!”   “如此就好。”   …… 第五百六十二章 造反也要被人抢戏份   太原城内。   以城北晋王府为原点核心,无数条街巷之间的院舍里,已经是聚集满了身穿各色装束,手拿各色兵器的白莲教教众。   而在以李府大院为中心的一大片区域,则是众多妆束相同,皆手拿长刀长枪,由山西道晋商合力私自培养的数千名精壮。   城中今夜的华灯烛火,从不同的方向照射而来,洒在这些院落之间,印在这些人的脸上。   黑夜里的危机,正在酝酿着,只等那漫天的烟火爆发,便将尽数迸发而出。   站在一处可远眺晋王府的楼阁上,刘宗圣的眼底不断的闪烁狰狞的目光。   圣教千古大业,尽在此朝。   原本自己只想徐徐图之,先让天下乱起来,再乘机图谋。   只是朱允熥好死不死,偏生要到太原城来。   那就怪不得自己,要让大明国殇,让那朱重八也尝一尝亲人蒙难的滋味了。   黑暗里,刘宗圣握紧双拳,只等最后那漫天的烟火燃起,潜入晋王府的人就会动手,到时候这满城上万人手便会依照计划行事。   围攻晋王府,夺下山西道都司衙门,控扼城内卫所兵马,封锁太原城八座城门。   等天亮之后,只消将消息发出去。   便可固守太原城,坐等那些正在赶来太原的圣教教众赶来。   到时候北地动荡,元贼扣边,中原大河以北将再无安宁之日。等到自己整顿好山西道,便可冲出山西,席卷整个北方,进而挥军南下,直逼应天城。   吸……   刘宗圣深吸了一口气,胸膛猛烈鼓起。   “再造大宋!”   刘宗圣低呼一声,整个人血脉喷张。   大宋。   非前元之前的大宋,而是至正十五年,被刘福通等人迎至亳州册立为帝的韩林儿,所取国号。   “独属于大明的荣耀啊……”   黑暗中,同样是一处可眺望晋王府的高楼上,朱允炆独身一人,双手兜在袖中,倚栏眺望着灯火通明的王府,低声呢喃着。   若是今夜一切顺利,熥哥儿所说的那一切,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朱允炆默默的攥紧拳头。   大明该有更辉煌的模样。   连通太原城内的地道中,一具具持械战甲静默的等待着。   漫长的竹筒首尾相连,被钻出一个个出风口,在城外行在大营里巨大的鼓风箱拉动下,不断的有冰冷且新鲜的空气被推送进来。   战甲静默不动如山。   幽暗的地道里,闪烁着一道道明亮透着杀气的双眼。   地道口。   那口小小的地窖里。   身穿明甲的开路前锋将领,已经亮出手中的刀,站在地窖口抬头看着外面的漆黑的夜空。   当眼前那一抹夜空化作漫天烟火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冲出地窖,杀进太原城诛灭眼前一切胆敢抵抗的反贼的时候。   院中。   秋娘端了一把椅子,就坐在屋门后面。   她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一只枕头,目光担忧的望着外面。   在她的身后,是两名今夜忽然到来的锦衣卫官兵。   这两个人好似是那冰冷的雪山,沉默的让人畏惧。   不论秋娘询问任何事情,这两座雪山总是沉默的一言不发。   “又下雪了……”   望着屋外的秋娘,忽然低声念叨了一句。   护卫在她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官兵,这才微微抬头看向屋外。   “下雪啦!”   “下雪啦!”   晋王府,那些城中官绅人家一同前来的女眷女子们,望着在灯火中飘落下来的雪花,兴奋的惊呼了起来。   “瑞雪兆丰年啊。”   自正殿走出的朱允熥众人抬头望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不由感叹了一声。   朱允熥目光随意的晃动了两下,扫过郭玉闯的脸上。   按照孙成等人查出的过往记录。   这个郭玉闯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自他为官以来,这官位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山西道。从那一介小小县丞,做到了如今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的位置上。   洪武初年朝廷施行开中制,确定山西道商贾入围一事,便是由当时还只是山西道布政使司照磨的郭玉闯具体操办的。   而在此之后,郭玉闯便是连连升迁。   或出太原为地方官,或回太原重归布政使司。   每一次的来回,郭玉闯的官职便要往上升一升,直到如今已经是大明朝从三品的一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参政。   朱棡双手叉腰,自大殿前的台阶上往下面的广场走去,一边笑道:“管它是瑞雪还是风雪,本王在此,都得听本王的。”   说罢,他已经是走进了广场上的人群里头。   被长孙贡等人簇拥着的朱允熥,则是加快脚步:“三王叔大抵是喝醉了。”   耗费了半响的功夫,朱允熥等人这才在一座戏台前找到了双眼明亮的朱棡。   朱允熥刚要开口,朱棡便已经回头,伸手止住了对方的话,压声提醒道:“戏份到高潮了!注意看了!”   说完,戏台上发出一声怒喝。   只见装扮成水师的一帮人,在一名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带领下,正自东往西杀向另一伙人。   “杀!”   “杀!”   “杀!”   戏台上的兵马在嘶吼着,那为首的大将军则是念念有词。   鼓声不歇,铜锣作响。   朱允熥微微眯起双眼,这唱的是自家老爷子潘阳湖大战陈友谅,最后大获全胜的旧事。   长孙贡等人亦是默默走上前,肃手站立,静静的看着戏台上那扮演洪武皇帝陛下的戏子,带着麾下官兵将那陈友谅等人给杀的落荒而逃。   这是弘扬皇帝的戏,人人都看得仔细用心。   需知,也正是在那至正二十三年,陈友谅率军六十万,进攻南昌,围攻南昌三月之久。朱文正及邓愈坚守南昌,终于是等到了朱元璋亲帅援军而来。   随后陈友谅转入潘阳湖,在康郎山附近相遇,双方鏖战三日,朱元璋所帅水师兵马始终处于下风,接连损兵折将,渐感不支。   然而也就是在第三日,潘阳湖上忽有东北风吹来,朱元璋便开始下令放火焚烧陈友谅一方的船只。   风愈大,火势遮蔽视野,陈友谅其弟陈友仁被活活烧死。   自此双方事态转换。   不久之后在泾江口大战,陈友谅被乱箭射中,贯穿头颅,当场死去。   凡是开国皇帝,总是伴随着无数的神秘传闻。   就如那潘阳湖上忽然刮起的东北风。   此刻戏台上的戏班很是聪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一面面旗帜自东北风吹了起来,比作那潘阳湖上的东北风。   当陈友仁被烧死之际。   戏台下朱棡眯起双眼,笑曰:“待斩了陈友谅,便是今夜烟火漫天之时。这还得要多些藩台,特意从苏杭一带自掏腰包,采买了不少时兴的花火。”   长孙贡在一旁抿笑道:“也是下官有好友在苏杭一带,花不了多少钱钞,只是图个新鲜。”   几人笑而不语。   这时候,晋王府前边,那些个无官在身之人聚集的酒席场上。   傅学升赫然位列其间,此刻周围人已经喝的是微醺,更有不少人已经开始钻桌底了。   而傅学升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借口要去小解,起身离席。   离席之后,傅学升却也不往旁处走,反倒是从怀中掏出一份卷轴,径直往王宫深处走去。   他的步伐有些凌乱,低着头只顾着往前走。   然而晋王府的人却好似是未曾看见了他一样,竟然是没有一个人上前过问,就这般任由傅学升一路畅通无阻的走进王宫深处,到了晋王府正殿广场前。   傅学升双眼布满血丝,手中紧紧的握着那只卷轴,望着广场上热闹的人群,却是不由的两股战战,两腿发软。   他深吸了一口气。   在人群中寻到了朱允熥等人的身影,双眼皱起。   “为天下计讨逆明檄!”   傅学升一声怒喝,顿时引来近前之人瞩目。   而傅学升则是声带颤抖的继续呼喊着:“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诚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   伪临中原朱姓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作农桑,后入空门,乞食为生,尝作那伏乞之事,暂获幸事也。   今有黄口小儿,浅尝老主昏庸,窃私权柄,权谋天下,民不聊生。掩袖工谗,偏能惑主。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母囚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傅学升觉得自己今天是死定了。   不论是朱允熥还是长孙贡这两帮人里的哪一帮人,最后能笑着迎接明日的晨阳,自己都得死在这太原城。   只是这篇讨伐檄文读到现在,他竟然是不受控制的血脉激荡了起来。   而晋王府正殿广场上,已经是一片鸦雀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的目光从傅学升的身上转到了戏台前皇太孙的身上。   很显然这篇讨伐檄文并未被读完,但人人都知道,这是在针对皇太孙本人而来的。   有人已经被吓得不断后退。   也有人开始向着四周观望,不知为何那人疯了一样的读了这么多,还不见有王府中人前来阻拦击杀此贼。   而傅学升却是浑然不管这些,继续往下读。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居汉位,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一篇檄文终于被傅学升读完,他长出一口气,看着眼前静悄悄的人群。   他好似是心有所动。   傅学升挥手一指,指向人群中的朱允熥,暴喝道:“擒下朱允熥,杀进应天城,重开大宋天!”   朱允熥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每一次看到朱允炆弄出的这篇檄文,自己就忍不住想要笑。   朱允炆他这是欺负刘宗圣、韩明王那帮人没读过书吗?   抄一遍骆宾王的檄文,就给应付了事了。   在戏台前的长孙贡等人也是一脸铁青。   他们知晓李文相和刘宗圣那帮人,是有提前弄了一份檄文。   但不说这份檄文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抄写的,怎么那帮人说好今夜只等漫天花火才会起事,现在又提前开始了?   还是弄了这个一个小丑一样的人物。   站在长孙贡身边的郭玉闯却是眉头一皱,不由失声道:“这不是那个兴县来的傅学升吗!”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这才认出已经处于众矢之的的傅学升。   顷刻间,所有人都是一阵无语和疑惑。   怎么现如今在大明朝,造反的事情也有人抢着干了?   朱棡却是在一旁猛的一跳,拉着朱允熥就退后了好几步,随后以阴沉的双眼紧紧的盯着郭玉闯。   “左参政认识这个逆贼?”   说罢,已经有成群身披明重甲的羽林卫官兵从四面八方冲了进来。   广场上的人群被打乱,一队队的羽林卫官兵将包括郭玉闯在内的一众山西道官员给围了起来。   晋王府内的护卫也纷纷持械冲了出来,将广场上的官员及家眷给围了起来。   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脸色剧变,看向被挡在羽林卫官兵身后的朱允熥,当即大喊道:“殿下,臣等只是认识此人,却并不知晓此人竟然要行大逆之事啊!”   然而,柳良话音刚落。   广场前的傅学升已经是大喊道:“军门!快夺刀杀了朱允熥啊!”   柳良一张脸顿时变得黑漆漆的。   朱棡冷哼一声:“来人,将这些人尽数押进殿内,留待后审!”   “臣等冤枉啊。”   “臣等不知有此人谋逆啊。”   一时间,无数人哭喊了起来。   朱棡怒气冲冲,朱允熥默默转头看向已经被搬到广场上的那些烟火。   无人理会不断叫骂着的柳良等人。   在身披重甲,手持刀枪的羽林卫官兵威逼之下,这些人只能是无奈而又恐惧的退入到了大殿之内。   当殿门从外面被重重关上。   广场上已经空了一大片。   身披重甲的羽林卫官兵站在了最前面,好似是一面面巨盾人墙。   在其后则是手持长火铳的锦衣卫官兵,以及持有弓弩的晋王府护卫。   朱允熥望着空荡荡的广场,看向在朱棡指派下,已经被人堆在广场中间的烟火,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这时候,傅学升已经是满头大汗的跑到了朱允熥面前,当即便跪在了地上。   “太孙殿下,小的已经按照您说的,给事情都办好了。”   朱允熥淡淡的看着对方,在朱棡和几名亲卫的护卫下,走向由羽林卫、锦衣卫、王府护卫组成的军阵后面。   而他的声音,则是从那厚实的人墙后面传入傅学升的耳中。   “再替孤点了这堆烟火,孤就在这里等着反贼们杀过来。”   …… 第五百六十三章 满城雪花残   “嗖……”   “嘶嘶嘶……”   “嗖嗖嗖……”   晋王府内,傅学升点燃一座座烟火。当引线烧进烟火筒内,一时间整个大殿前广场上响彻声不断。   只见一道道光点从地面升起,以人眼跟不上的速度高过晋王府的宫墙、大殿、屋檐、斗顶,带着那一道道的呼啸声冲入满天飞雪的夜空之中。   光点没入黑夜,声音暂时的消失,光亮也一同消失不见。   只是这份寂静很是短暂。   短暂到让人们没有反应的时间。   轰!   砰砰砰!   下一刻,整个太原城的上空都亮如白昼。   无数种斑斓五光的绚丽色彩,伴随着轰鸣爆炸声,铺满了整个夜空。   那一团团的花火,一缕缕的光线,倾尽所有的绽放在人们的视线里。   漫天花火。   在这压满整座太原城的花火下,就连那些飞雪也好似是变得慢了起来。   晋王府广场上的烟火被点燃,在夜空中绽放开来,王府其他各处以及城中各处安置好的烟火,也纷纷响应起来,呼啸声不断发出,轰鸣声在夜空中炸开,一朵朵绚丽的烟火不断的在夜空中短暂的闪亮着。   “这大抵已经是人世间最奇美的景色了。”   晋王府外,阁楼黑暗之中,朱允炆抬头望着漫天的烟火,那些爆炸开的五光十色洒在他的脸上,令他眼神不由迷离了起来。   “杀!”   “逆明暴政,人人得而诛之!”   “杀朱允熥!”   “杀进应天城!”   夜空中,花火还在绽放着,爆发出一阵阵的光亮。在那漫天星星点点下,忽有一阵响彻太原城的嘶吼声响起。   晋王府王宫正殿周围,通往王府各处的宫道宫墙之间,无数早先就乔装潜入晋王府的三方人马,随着那漫天的烟火,纷纷冲出藏身之地,奔向王宫正殿前。   王宫正殿。   羽林卫、锦衣卫加之晋王府护卫,合共约有两千人马,尽数结阵陈列于宫殿台阶下。   台阶上,朱允熥和朱棡二人,被高仰止和曹震两人带着一干文武大臣护卫在后面。   这幅场面,很显然就算是真的反贼太强,军队难以支撑,所有人也都会选择死在朱允熥、朱棡二人之前。   相较于已经脸色紧绷,不断在扫视寻找晋王府正殿周围可以逃跑路线的高仰止,朱允熥就显得很是从容了。   他垂立台阶之上,双手合抱在一起,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眼前尚且还空荡荡的广场,耳边是那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嘶吼声。   不动如山。   伴随着那漫天的烟火,朱允熥相信,此刻太原城里不光是有这些反贼,从地道里进城的行在大营官兵,也定然在奔向此处。   而在城外,还有大抵已经赶到的晋王府三护卫兵马也已回来。   “杀!”   “杀!”   “讨伐逆明!重开大宋天!”   厮杀声近了。   终于,一队队白莲教、晋商、鞑靼部组成的队伍,冲进了晋王府王宫正殿前的广场上。   晋王府很大,凡是大明的宗亲藩王就藩之后所建的王宫,也大多都占地极为广阔。   正是因此,乔装藏在晋王府里的三方人马不少,仅仅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有近千人冲到了王宫正殿前。   而在晋王府外,亦有更多的援兵,源源不断的赶过来,即将冲入晋王府。   只是当最先到了王宫正殿前的三方人马,看着眼前的场面,却是纷纷一愣。   见不着那帮达官显贵、官绅女眷,也不见有那等热闹不知刀斧即将加身的热闹场面。   在三方人马面前,只有那已经在晋王府王宫正殿台阶前列阵的朝廷兵马。   漫天烟火不断的绽放着,将五彩的光芒洒进晋王府,照射在那一具具玄黑的甲胄上,反射出的却是冰冷的萧杀气息。   “羽林卫!”   “在!”   曹震作为在场最高武官,自然的接过了这一场阻击战的指挥权,他望着眼前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反贼,当即怒吼一声,挥手拔出腰间佩刀。   羽林卫齐声嘶吼,身着重达五十斤明甲的羽林卫官兵,就好似是一面面人形盾墙一般,严丝合缝的手持长枪挡在了最前面。   长枪被羽林卫官兵双手一前一后压下,枪尾抵在身后的台阶下,所有的羽林卫官兵皆是缓缓下蹲,以半蹲的姿势,微微低头虎视着眼前冲过来的反贼。   曹震在台阶上来回走动了两步,竖起手中长刀:“锦衣卫!”   “在!”   “长火铳准备!”   “遵令!”   在羽林卫之后,北巡行在全部的锦衣卫官兵,尽都上前一步站在羽林卫后面。   “杀过去!”   “冲开朝廷的军阵,活捉朱允熥、朱棡叔侄二人!”   “重开大宋天,待功成之日,便是我等封侯拜相之时!”   “杀啊!”   冲到晋王府王宫正殿前的三方人马里,各自的头目开始怒吼催促着周围的人马冲击挡在眼前的军阵。   “反贼终究是反贼。”   站在台阶上的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看着毫无章法,只管一股脑冲锋的反贼,他已经能提前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在羽林卫的人形盾墙后面,所有的锦衣卫官兵都暂时不曾动用腰间的绣春刀,而是双手端着一柄柄长火铳。   这是不久之前将作监新近打造出厂的新式火铳。   虽然在样式和用法上与过往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但胜在准头更精确,威力也更大。   “长火铳!”   “三轮轮射!”   曹震手持长刀,目光死死的盯着眼前冲向军阵的反贼,心中不断的更新计算着双方之间的步数距离。   近了。   近了。   越来越近了。   曹震怒吼一声,挥舞着长刀高举而起:“放!”   砰砰砰!   好似是铜墙铁壁的羽林卫官兵身后,三排锦衣卫官兵头一排,端起的那近两百支长火铳在羽林卫官兵缝隙之间,猛然开火。   一团团白烟,在漫天烟火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整个军阵瞬间被烟雾笼罩。   下一刻。   几乎是要冲到军阵前的反贼里面,便是响起一阵惨叫声。   一团团血雾在这个雪夜里炸开,好似是那漫天不断绽放的烟火一般,将从天飘落下来的雪花染了红妆。   大明的火器已经被广泛运用,并且早在开国之初,大明的军马南征北战统一中原的时候就被深入应用。   火器和冷兵器所产生的代差,本就会给战争带来巨大的失衡。   而如今晋王府王宫正殿前,锦衣卫所持的长火铳,威力更大,且准头更高,再也不是放一枪就听之任之,而是可以在一定距离之内指哪打哪。   如此,所造成的杀伤力和威力,又在此前的基础之上再一次被拉高。   羽林卫人墙后的三排锦衣卫官兵,井然有序,一轮放空之后便立马退到最后,后一轮上前。   瞄准,射击。   烟雾在漫天烟火的照耀下,隐隐约约的将整个军阵给笼罩了起来,好似是一支从天而降的天兵一般,被云雾包裹着。   自晋王府各处冲到王宫正殿前的三方人马,全然没有想到,这里早就有一支军阵等待着他们。   而他们更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还有如此威力的火铳在等着他们。   整个广场上,硝烟弥漫,无数反贼嗷嚎不断。   被一枪击杀或许在这个时候,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那些被火铳击中,却未曾击中要害,只是倒地不起的人材是最痛苦的。   忍受着身上的伤痛,还要躲避后方同伴的踩踏。   对死亡的慌张,让这些人不断的嘶吼着、哀嚎着。   “冲!”   “咱们的人就要从外头冲进晋王府了。”   “只要拖住这些朝廷兵马,冲到阵前,咱们就是头功!”   “日后论功行赏,我等皆为头筹。”   在整个队伍后面负责督战的三方人马,开始不断的大喊着,提醒着前面的人继续加快速度冲击军阵。   已经有数百人倒在了地上,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竟然连对面的军阵都没有摸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下来。   而在台阶上。   高仰止紧张之余,却是有些不太满意。   他低声道:“这一次北巡不曾携带张尚书弄出的新式火炮,若是这时候在此处架上两门火炮……”   高仰止目光幽幽的扫过眼前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晋王府正殿广场,颇为失望。   应天将作监新造的火炮他是见识过威力的。   尤其是那种只能被架设在新式战船,又或者是被固定在城池城头上的那种火炮。   只需要一炮。   年轻的帝国内阁大臣发誓。   只要一炮,眼前这帮反贼,立马就会灰飞烟灭。   都不必架设固定火炮,也不必计算距离。   只需要将火炮炮口压平。   装上开花弹。   将士点了火。   这帮反贼就可以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朱允熥将抱着的双手插进衣袖里,双臂抬起,合拢到了胸前。   他眼神暧昧的看向身边的高仰止:“孤觉得,大都督府若是要单开一个司狱的话,你得第一个被抓进去。”   “嗯?太孙何意?”   高仰止回头,眼神不解的看向面前眼神暧昧的皇太孙。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随后目光凝重的越过广场上已经快要冲到军阵前,却已经所剩无几的反贼,看向了晋王府前面。   “王府之内,胜在以有备对无防,不算太难。接下来,才是最要紧关键的时候了。”   就算是做了所有的准备,计算好了所有的可能。   朱允熥仍然显得有些担忧。   在他身边的朱棡大手按在其肩膀上。   朱允熥侧目看向这位三王叔。   朱棡低喝一声:“放心!有三叔在,就是拼着咱这座王府彻底被毁,也能将你安然护送出去!”   “三叔……”   朱棡摇头,随后低语道:“放心吧,咱这些年在太原城旁的大事没做,正殿王座下面却有一条密道,是直通汾水边的。若是今夜这里当真挡不住,咱就拔腿开溜。叫这帮天杀的反贼占了一座空王府,到时候便是咱们围攻他们的时候!”   大明朝的晋王殿下,振振有词自己的王座底下,有一条连通到城外汾水边的密道。   在他身边的朱允熥和高仰止两人不由侧目看了过来,满脸的诧异,却又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的不能接受。   朱允熥这时候倒是终于明白了过来,也难怪三叔能喊出要与太原城同在的话,更是将三婶和那帮兄弟姐妹都给弄去应天。   这是为了人少好开溜啊。   “锦衣卫!自由射击!”   “羽林卫!迎敌!”   正当两人诧异万分的时候,前头压阵的景川侯曹震已经是再次怒吼。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手持长火铳的锦衣卫开始对着已经冲到近前的反贼任意射击。   而在最前面,如同一座座沉默山峰的羽林卫官兵,则开始列队,双手持长枪,踏步向着冲到眼前的反贼碾压了过去。   仅仅只是五百余锦衣卫,五百余羽林卫。   没有任何的伤亡,便几乎是将晋王府内的反贼尽数剿灭。   羽林卫手中的长枪不断的探出。   长枪如林。   在重甲列队,踏步统一的军阵下。   便是冲过来的反贼也完全没有机会,可以冲过这如山一般的军阵。   长枪每一次探出,都将带起一团血雾。   当双方面贴面之后。   羽林卫官兵们果断干脆的将手中的长枪丢下,拔出腰间的双手长刀。   反贼的刀枪砍在身穿明甲的羽林卫官兵身上,至多不过是在晋王府里制造出几声闷响,或是溅射出几点火花。   似这等重甲,唯有以钝器蛮力攻击,才可能制造出那么一些伤害来。   当锦衣卫们开始将长火铳放下,拔出腰间的绣春刀之后。   整个晋王府王宫正殿前的广场上,只见一个个反贼倒下。   落在最后面的人开始想要撤退。   然而,这些人又何曾是锦衣卫的对手。   羽林卫因为身上的明甲沉重,而导致移动速度缓慢。但锦衣卫却不受影响,转瞬之间便已经是移动到了羽林卫军阵前。   绣春刀砍不到的反贼,却也有强弩可以击杀。   满地一片哀嚎。   从后面压上来的羽林卫官兵,则开始用手中的刀解决那些呱噪的哀嚎声。   雪水在地面上流淌着,将角落里的积雪融化。   今夜,凡是大军面前手持兵器的反贼,不留活口。   躲在晋王府护卫后面的傅学升,瘫软在最底下一级的台阶上,两眼发直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两股战战,浑身发抖。   这可是近千人啊。   几乎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全都没了。   朝廷如此强悍。   这帮反贼还能成个屁的事情。   “殿下,城内反贼已向晋王府围攻而来!”   正当傅学升想要转身爬上台阶,爬到皇太孙面前,献出忠心,表示臣服的时候。   从宫门外,有几名官兵已经是快步冲了进来。   朱允熥眉头一凝,看向已经开始指挥着官兵重新合拢结阵的景川侯曹震。   他低喝一声。   继而同样是拔出腰间的佩刀。   “今夜,孤与诸将士同在!”   “今夜,孤与诸将士杀敌!”   “明军威武!”   “杀敌!”   …… 第五百六十四章 载入史册的血夜   若是此刻化作一只夜莺,盘旋在太原城的上空。   便能看到有无数只火龙,正从城中各处,向着晋王府方向快速移动着。   过万前期潜入太原城的白莲教教众,以及李文相等晋商秘密豢养的人手,尽数在各路首领的带领下杀向晋王府。   黑暗里,那处可以眺望晋王府的阁楼上。   刘宗圣的脸色有些凝重。   先前随着太原城上空那漫天的烟火绽放,晋王府里随之便传出了一阵厮杀声。   这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计划执行着。   只是很快,随着那接连不断却节奏有序的火铳声,晋王府里厮杀的动静渐渐消失不见。   晋王府里埋伏有火器。   刘宗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三方原本乔装潜入晋王府的人手,很有可能已经扎进了朱允熥亦或是朱棡提前布置的口袋里。   “难怪朱棡会将家人事先送往应天。”   黑暗中的刘宗圣,面目模糊,只有那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望着眼前的晋王府,明悟了前些日子晋王朱棡的安排。   他是有准备的。   只是。   刘宗圣冷笑一声。   便是朱棡再有准备,今夜太原城中有过万的人马正在冲向晋王府。   王府三护卫被调离的晋王府,又能有多少人手防守。   便是加上朱允熥今日带入城中的那千余人,晋王府里也不过二三千之众罢了。   可是现在正在向着晋王府过去的己方人手,却有一万多人。   “须得要我们的人,抢先各方拿下朱允熥才是。”   同样是身处黑暗里,习惯了沉默的韩明王,忽然开口提醒了一句。   刘宗圣颇是意外的转头看向对方,只见在黑夜里,有那么一个恍惚,他觉得自己眼前的韩明王神貌份外像那韩林儿。   韩明王脸上带着一抹冷笑,转头看向有些恍惚的刘宗圣,轻笑着询问道:“太保以为呢?”   “这是自然。”刘宗圣赶忙回过神,点头肯定道:“朱允熥必须是在咱们手上,如此圣教大业方可继续徐徐图之。”   韩明王点点头:“我不信任鞑靼人,同样不信任李文相这些人。若是今夜太原城一事落定,这些人也就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他的声音格外的冷漠,好似这城中与李文相等晋商有关联的数万人,都已经是一具具冰冷的尸骸一般。   刘宗圣的瞳孔在黑暗里缩了缩,在他的记忆里,这似乎是韩明王第一次会发出这等要求的时候。   “小明王是要趁机不备抢先下手?”刘宗圣试探的询问了一句。   韩明王点头道:“若是一切顺利,那时候必是李文相等人松懈的时候,也正是我们下手最好的时机。   等将李文相这些人处理干净,还可以对外放出消息,是朱允熥暴虐成性,于太原城大肆屠戮商贾。   如此,圣教的名声自不会受到牵连,也可迷惑明廷和天下人。”   他什么时候这么聪慧了?   黑暗,很好的掩饰住了刘宗圣眼睛里的诧异。   此时晋王府附近已经有成群的脚步声响起,讨伐之声也随之响彻而起。   刘宗圣如今来不及思考韩明王的事情,便点头道:“待今夜过后,这桩事情我会亲自去安排的。”   韩明王收回视线,转头重新看向已经冲到晋王府前的队伍,嘴角带着一抹笑容:“等到圣教功成之日,这天下还得要太保率领群臣,潜心治理。”   刘宗圣愈发的疑惑起来,谨慎的回了两句。   只是眼前的韩明王,好似是已经全身心的沉浸在晋王府那边的动静里。   “杀进晋王府,封王拜相!”   “活捉朱允熥!活捉朱棡!”   “重开大宋天,今日我等便都是首功之臣,从龙之功!”   “兄弟们,杀啊!”   晋王府前,那些个停留在府前大街上的车马和官绅人家的仆役,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被这些从城中各处汇聚过来的反贼给冲杀干净。   参与造反这等事情。   便是最普通的人,也都清楚,这事是没有回头路的。   也正是因此,晋王府前的场面随着反贼到来,瞬间化为一片尸山尸海,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而晋王府里,似乎是已经反应了过来。   高大的王府大门,早就从后面被严严实实的落了栓。   反贼们冲到了王府门前,几次难以推动。   这时候也没有人会顾及着,叫来撞锤。   “来人啊!将晋王府的墙推倒!”   反贼们选择了更直接,同样也更加简单的方式来冲进晋王府。   随着一声令下,成群的反贼开始冲向晋王府大门左右的王府高墙。   这些人也似乎是早有准备。   一根根绑着粗绳子的抓钩,被这些人给丢到了王府高墙后,随后拉紧便钩在了高墙上。   每根绳子后面,都有一队人手合力握紧。   而后,又有人带着铁锤到高墙下。   这些人身形却是五大三粗,孔武有力。   低喝一声,大锤便被这些人抡圆了,重重的砸在墙上。   每一下,晋王府的高墙都好似是在震动着。   每一下,高墙上都会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印记。   而随着铁锤砸动的次数越多,高墙上开始出现裂痕。   “退!”   晋王府对面,有反贼里的头目高声呼喊着。   高墙下抡着铁锤的人,便纷纷撤了下来。   “拉!”   又是一声命令。   那些早就做好准备,成队手持绳索的反贼们,便开始合力拉动。   晋王府内。   王宫大殿前广场上的台阶前。   随着今夜入城的千户所将散落各处的太原城内官绅人等集中扣押起来,之后便纷纷赶至大殿前。   不大的功夫,这里已经集结起了三千余人。   军阵变得更加紧密。   被众人护卫在台阶上的朱棡,望着前头升起的浓烟,听着传来的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脸上有些怅然。   朱棡低声叹息道:“大明立国二十八年,国势正盛,却不想你三叔这座晋王府,却是头一个被反贼攻打进来的。”   “是侄儿之过。”朱允熥附和了一声,轻声道:“若非侄儿要亲临太原,又在今日入城,也不会叫这些反贼提前起事动手。”   朱棡摇头道:“此事与你何干!便是你不来,本王也得要叫这些反贼出不了太原城。只是过后修缮王府,却是又要耗费颇多,徒增钱粮损耗。若是这些钱粮能用于旁处,我大明子民亦或是边关将士,又可以多吃些米粮,多穿两件衣裳了。”   大明朝开国的二代宗亲藩王们,或许过往有无数的缺点,乃至于是人神共愤的罪行。   但随着这些和皇帝一样是起于草莽的藩王们渐渐长大,同样也开始了忧国忧民。   谁说大明朝的藩王便都是恶的!   高仰止有些唏嘘,这两日他亦是知晓,当初晋王在太原为何会做出那等车裂人的事情。   他缓声宽慰道:“今日之事了结,百姓只会更早的过上好日子。”   朱棡侧目看向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眼神闪烁了几下,却不曾说话。   前头持刀压阵的景川侯曹震,双眼冷漠的注视着眼前此刻还静悄悄空无一人的重重宫门。   “贼子必将势众人多,我部结阵不可擅出。”   “羽林卫寸步不让,前缺后补,务必护卫殿下安危。”   “待贼子冲入此地,锦衣卫不必步数,五轮轮番齐射,而后自行射击。”   “不可前出,以殿前台阶为要,步步退之,以待援军到来。”   曹震不断的发号施令,空旷寂静的殿前广场上,不必有传令兵,他的声音便已经是映入众将士耳中。   “遵令!”   一阵齐声呐喊,回应着曹震的军令。   曹震回头看向身后的皇太孙和晋王,见朱允熥对着自己点了点头。   他便回头过,深吸一口气,缓缓竖起手中长刀。   “明军威武!”   轰!   晋王府前传来了一阵轰鸣声。   那高大坚固的王府高墙,终于是在反贼们合力之下轰然倒塌。   也正是这个时候,王宫正殿前的众将士纷纷挺起胸膛。   “大明威武!”   倒塌的王府高墙下,掀起的浓烟之中,无数的反贼从王府外冲了进来。   杀声震天。   一处处的宫殿屋舍便点燃,陷入火海之中。   冲入晋王府的反贼,彻底将心中那最后一丝保留跨过。   皇家在过往对于这些人的威压,随着那道高墙的倒塌,也同时倒下。   “准备迎敌!”   曹震在怒吼着。   而在离着晋王府不远处的陋巷之中。   微弱的灯火下,坐在屋门后的秋娘忽的啊了一声。   只见一名名身着甲胄,手持刀盾,亦或是枪弩的官兵,一个个的从自家的地窖里爬了出来。   两名守在此处的锦衣卫官兵立马上前,走出屋子,再与最前面走出地窖的官兵核对之后,这才重新走到了屋门前。   “夫人放心,都是朝廷的兵马,他们不会再次逗留。”   秋娘点点头,心中却是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家地窖里的样子,也想过很多种可能。   她原本以为,那是二郎带着自己逃离太原城回真正的家的用途,可又哪里知道竟然是让这些朝廷官兵进了的意思。   望着一名名官兵警惕着从地窖里走出,又走出院门。   秋娘的眼神不由开始变得担忧起来。   晋王府那边闹出来的动静已经好一阵了,这些人定然也是去那边的。   可是二郎今晚也在那边啊。   女人忧愁的心神不安。   而带着亲兵杵在院中风月里的行营将领,则开始不断的催促着下令。   “第一千户所,直奔李府大院,不可放过一人,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第二千户所依照名录,分赴城中各处反贼家中,不放一人,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第三、第四千户所,奔赴山西道三司衙门,往城中诸军大营而去,镇压山西道守备卫所。”   “余下将士,速速赶赴晋王府外,背后袭杀反贼,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一个个格杀勿论,惊的本就忧心忡忡的秋娘愈发紧张起来。   不等她反应过来。   那几名行营将领,已经是走到了屋门前。   几人冲着秋娘抱了抱拳。   “惊扰夫人,还请夫人见谅。今夜城中大乱,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待本部兵马尽数自地道中出来,便要奔赴各处剿灭反贼。   夫人此处有锦衣卫同袍兄弟在此,自不必担心。”   秋娘有些愣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只是她还是缓缓站了起来,冲着屋门外的将领们福身还礼,细语道:“将军们定要小心,仔细注意安全。”   官兵们的动作很快。   虽然人数近万,可一旦行动起来,却是速度飞快。   不大的功夫,地窖里出来的人已经是越来越稀少。   几名将领点了点头:“我等就此别过。”   言毕,众将领转身出了小院,奔赴各处统御兵马。   太原城的战况彻底变得激烈起来。   晋王府内。   无数的反贼已经是冲到了王宫大殿前。   反贼们如同潮水一般的涌了进来。   “放!”   统领协调手持长火铳的锦衣卫副镇抚,不断的高声嘶吼,下达的军令。   轰鸣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人命成了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   军阵前的反贼,如同是稻草一般成片成片的倒下。   反贼实在是太多了。   以至于锦衣卫官兵不需要瞄准。   只要枪口压平,扣动扳机。   弹药就会自己射进反贼的体内。   随着越来越多的反贼涌进来,以无数条人命冲击军阵,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高仰止脸上便愈发凝重紧张起来。   他不由的转头看向了朱允炆那处小院。   地道输送大军还是太慢了一些,若是走镇远门进城才是最快。   可没有山西道都司的印信,此等深夜断无可能叫开城门。   便是有太孙的行文,谁又敢保证镇守太原城门的守备卫所将领,不是被反贼给收买了的。   朱允熥目光幽幽,穿过眼前火铳发出的硝烟,看向那些不顾一切都要冲到自己跟前的反贼,脸色同样凝重无比。   今夜太原城所发生的一切,都将会被忠实的记录在史书之上。   因为这是大明朝第一次有反贼叛乱发生,冲击帝国藩王王府的事件。   他回头看向由官兵把守的晋王府王宫大殿。   “等援军过来合击反贼,须得快马赶往城中卫所大营。”   所幸今夜将柳良那帮人给扣了下来,若不然让这些人在外头调动城中兵马,指不定局势又会如何。   朱棡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把刀,握在手上。   “等王府三护卫进城,老子要将这帮人的脑袋全砍了!”   …… 第五百六十五章 国难之时,匹夫不畏死!   是夜。   太原城硝烟弥漫,厮杀声响彻满城。   城中所发生的动静,很快就传入了驻扎在太原城内的守备卫所大营。   一座座营房灯火点亮。   负责节制军营的将领们,披挂着战袍便急匆匆的赶到了一起。   外头的情况,也早就有人通禀到了营中。   也正是因此才让军营中的气氛很是凝重和纠结。   “依大明律,若无都司衙门军令,我等此般夜间若是领兵出营,便是谋逆。”   一名将领还在忙着整理战甲,一边皱着眉念道着。   对面便有一人当即说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围攻晋王府!今夜乃是晋王生辰宴,皇太孙殿下和高内阁也在王府,更有那些个北巡文武。若是我等不领兵出营平叛,事后朝廷要是追究起来,我等亦是过错。”   很显然,这人是想要率军出营,镇压此刻城中正在发生的叛乱。   只是这人刚刚说完话,又有人目光幽幽的看向周围众人。   众人也不由的看了过来。   这人姓李,虽然不曾明言,但却与太原城那座李府大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不然短短十年间,太原城毫无战事,他也不可能从一介百户官升至一卫指挥佥事。   “李佥事似有话要说,不知佥事如何作想?”   有人开口询问了一句。   李佥事冷笑一声,摇头道:“眼下不是我等出营与否,是否会犯下过错的事情。而是今夜这太原城的局势,会让何处发展……”   他说的有些模糊,让人一时间分辨不出究竟。   今夜坐镇城中大营,节制军马的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目光阴沉的看向李佥事。   韦贲身为山西道都司都指挥佥事,总领山西道守备、守御、屯田等卫所一应屯田、训练、司务之事。   他是这两年才因伤从大同府那边退下来,转任到了山西道都指挥佥事位子上的。   算得上是朝廷对他的恩荣厚待。   也正是因此,今夜晋王府大摆宴席,他这才被留在了军营坐镇。   背后没有关系,不曾入了山西道官场圈子。   常年在大同前线统领兵马,让韦贲对李荣这等人向来是看不惯的。   虽说他韦贲是山西道都指挥佥事,算得上是李荣的顶头上司。可因为李荣背后那不曾明言的背景,韦贲对其又是无可奈何的。   见李荣此时如此阴阳怪气,韦贲自然是没有好脾气的。   “有什么就说什么,军伍之人,如何这般吞吞吐吐!”   李荣见着韦贲发了话,脸上却不曾慌乱。   他只是长叹一声,故作忧虑的唏嘘道:“末将只是在担忧,谁能想到太原城里竟然会生出叛乱。眼下想来反贼都已冲进了晋王府,而不单单是太孙等人在王府里,还有我山西道三司衙门的上官们也都在。   若是反贼……到时候,等明日天亮之后,这太原城里究竟又会是谁说话的?我等虽说乃是军人,可若是当真到了那等地步,又该如何?”   李荣这番话,顿时让帐内不少人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忧虑。   韦贲猛的一拍桌子,怒视李荣:“放肆!大胆!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李荣却是浑然不顾。   大概是觉得过了今夜,这个碍眼的韦贲大抵也就不能当回事了。   他直视韦贲,沉声道:“韦佥事,现在还是想想咱们自己的前途吧!”   帐内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韦贲重重的吐息着,环顾眼前众人,最后忿怒的盯着李荣,阴沉的逼问着:“你要从了反贼?”   说话之间,韦贲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刀上。   李荣却是冷笑一声:“韦佥事!末将可不曾说过这等话,佥事休要诬蔑末将。只是现如今我等到底该如何做,往后又将会如何,难道不该想一想?我想,今夜在营中的大伙,这会儿心中也是忧虑万分的吧!”   李荣说完之后,嘴角带着冷笑,看向周围众人。   人们的脸上多了些不一样的神色。   韦贲脸色凝重的看着众人,心中满是无奈。   自己在都司衙门不受待见,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不然也不可能今夜会留守军营。   便是此刻,自己也没法统一营中将领们的想法。   他当即看向先前那名想要领兵出营平叛的将领。   “苏同知,眼下城中如此境况,晋王府被反贼围攻,你意下如何?”   韦贲目光深邃的盯着对方。   被点名的苏同知却是有些犹豫。   他原本是想着领兵出营的,可现在来看,不说无令出营是否会被朝廷问责,单说现在晋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没人知道。   若是反贼已经攻入王府,将今夜聚集在王府里的人尽数拿下,那太原城这天恐怕就要换一换了。   城头上的大王旗也得要换上一面新旗子了。   自家一家老小都在太原城里。   顾虑也就更多,不似韦贲只身一人在这山西为官。   他韦贲若是战死,还能受到朝廷褒奖追封,荫及家中儿郎。   可自己若是死在这里,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韦贲望着对方支支吾吾的不说话,不由长叹一声,身子沉重的落在了后面的椅子上。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既无都司军令,又无太孙行文,诸位便各回营中,节制麾下将士,不可生乱。”   “末将领命。”   不用在这个时候做出选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众人纷纷领命,心中松了一口气,各自出了军帐,往营中各处而去。   李荣落在最后,眼神中透着冷笑的看了眼低头沉思的韦贲,方才缓缓踱着步子离去。   待李荣出了大帐。   韦贲这才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大帐。   砰的一声。   韦贲愤怒的将手边的茶杯砸在了地上。   只是到了最后,却还是化为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良久之后。   韦贲蹭的站起身,快步走出大帐,到了外头从晋王府方向传来的厮杀声便立马涌入耳中。   韦贲抬头看向王府方向,目光不断的闪烁着。   他的手紧紧的握着腰间刀柄,呼吸也在不断的加重。   “来人!为本将牵马!”   终于,韦贲做出了一个决定,对帐外的亲兵下令。   战马很快就被牵来。   韦贲翻身上马,看向几名亲兵:“本将要去讨伐反贼,尔等若要跟随,可自去牵马。”   言毕,韦贲终于抽出腰间佩刀,以刀身重重的拍在了马身上。   战马嘶鸣,立马撒开腿的奔跑着。   只是马背上的韦贲,却不曾控马出营,而是在营中奔袭了起来。   马蹄阵阵,引得满营瞩目。   韦贲面不改色,坐于马背之上,手中挥舞着长刀,面目狰狞,状若疯狂,却是在不断的高声嘶吼着。   “太孙有难,王府危矣,此乃我等报效国家之际,尔等随本将提刀上马,出营杀贼!”   韦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呼喊着。   声音传入了营中所有人的耳中。   不多时,他的亲兵也骑着马追赶了过来。   于是,众人一同呼喊了起来。   “提刀上马!出营杀贼!”   “提刀上马!出营杀贼!”   “提刀上马!出营杀贼!”   “……”   如此数遍,韦贲已经带着亲兵在营中奔袭了好几圈。   终于。   营中将士们被感染了。   那李同知望着不断在营中奔袭嘶吼的韦贲,一时间面红耳赤。   “为本将牵马!与本将追随韦将军出营杀贼!”   言毕,李同知业已上马,追向仍在营中纵马嘶吼的韦贲。   顷刻间无数人被带动了起来。   眨眼之间,太原城守备卫所大营彻底炸开了锅,无数人追随着都指挥佥事韦贲身后,不断的高声嘶吼着。   “杀贼!”   “杀贼!”   “杀贼!”   驾马在营中奔跑着的韦贲,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的身后有了越来越多的人。   那是军中的一名名将领,纷纷驾马追随着他。   更多的将士们,则是取了兵器,开始往营中辕门下的校场集合而去。   韦贲困守太原城多年,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感受到了昔年镇守边关时,才有的军中豪情。   国难之时,匹夫不畏死!   韦贲与一众追随者最后一次绕着军营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辕门后。   出此门,便要镇压城中叛乱,而他们却未收到任何军令亦或行文。   不出。   志难全!   韦贲双眼涨红,回头看向已经灯火通明的大营里,那一张张清晰的脸颊。   他再次高举长刀,怒声嘶吼:“出营!杀贼!”   “杀!”   “杀!”   “杀!”   回应韦贲的是满营将士齐声喊杀。   辕门轰的一下洞开,数不尽的太原城守备卫所官兵,跟随在韦贲等军中将领身后,冲出了大营,向着晋王府方向杀过去,镇压城中叛乱。   大营内。   李荣双手兜在一起,站在辕门下,目光幽幽的望着远去的大军,眼底泛着杀气。   太原城里。   自守备卫所大营通往晋王府的大街上。   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一马当先,亲领军马奔赴晋王府平定叛乱。   整条街上,大军整齐,阵列严密。   虽然韦贲在山西都司衙门不受待见,但他身为都指挥佥事,身负操练山西道所有卫所之责,太原城内守备卫所将士,过往皆是在他手下操练的。   大军开进,沉默如铁,无一人开口言语。   当可以直接看到晋王府的时候,已经有马军营的将领下令,带着马军营将士赶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长枪压下。   远方晋王府的硝烟和无数不在燃烧的烽火,让韦贲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冲向晋王府的贼子。   反贼们已经冲进王府了。   韦贲的神色不由更加凝重了一些。   正当他要下令加速奔赴战场的时候。   从斜拉里的巷子中,却是忽的冲出来一支军马,拦在了队伍的前面。   这个时候的太原城到处都是乱贼和兵马,谁也分不清对方是谁。   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双方便立马拔刀相向,全身戒备了起来。   “尔等何人?”   马军营将领在队伍的最前面,抢先开口。   从巷道里冲出来的兵马则是目光冰冷的望着这一支明显是冲向晋王府的队伍,心中亦是压力万分。   只是见这些人都是身穿明军甲胄,有军阵严明,不太像是反贼,又或是投了贼人的。   这才小心的自报家门:“北巡行在大营,第四千户所第一、第二百户队!奉皇太孙之命,前往太原城守备卫所大营节制诸军。尔等是何身份,意欲何为,报上名来。”   是北巡行在大营的兵马!   马军营将领眼神一个闪烁。   后面的韦贲也已经闻声驱马赶了上来。   “你们是行在大营的人?”   韦贲望着眼前这些兵马,有些疑惑。   今日皇太孙虽说是带了人手进城,可现在也都是在晋王府里,这城中又如何会有行在大营的兵马。   带着人正要赶往太原城守备卫所大营的第一百户队百户官与第二百户队百户官对视一眼。   第一百户队百户官上前抬头,眼中带着一丝轻蔑:“区区太原城,安能挡我明军前锋?”   马背上的韦贲闻听此等毫不客气的言语,却是毫无怒意,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诸位也不必往大营去了,本将乃是山西道都指挥佥事,正领军前往晋王府,平定叛乱,诸位可要同往?”   韦贲属于是自报家门跟脚。   百户官有些迟疑,望着韦贲身后那数千兵马,终还是点了点头:“佥事前行,我等压阵。”   这是谨慎之言。   韦贲自是理解,点了点头,便冲着前头的马军营将领喊话:“全军继续赶路!加快速度,往晋王府平叛杀贼!”   既然这些行在大营的兵马都能从城外进到城里,很显然皇太孙是早就有了准备,也早就预料到了太原城会有今夜这等叛乱局面。   韦贲那一直悬着的心也不由落了下来。   对晋王府里此刻的局面,也稍稍安心了不少。   想来王府里,皇太孙等人的局势或许危险,但应当也能支撑到自己带着人赶过去。   只是韦贲不知道的是。   他的命运齿轮,也将在这一刻,在他今夜做出领军出营平叛的那一刻,就已经发生了改变,开始向着另一个方向转动了起来。   …… 第五百六十六章 自相残杀   晋王府。   王宫大殿前,数不尽的反贼将整个广场给塞满。   那些个冲不进来的反贼,则是转向王府别处。   可以预料到的是,今夜过后,大明朝的晋王府将会被毁于战火叛乱之中。   而在广场上,大殿前的台阶下,早就是尸横遍野,堆积如山。   数不尽的反贼踩着同伴的尸体,试图冲破眼前朝廷军阵的阻拦,杀向后面那一袭明黄。   血腥味弥漫的四处都是。   “羽林卫快要顶不住了,他们已经开始动作迟缓起来了。”   台阶上,高仰止目光忧虑的观察着近前的战况。   身披明重甲的羽林卫官兵,虽说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将冲杀过来的反贼给拦住。   且羽林卫官兵们身上的重甲防御强悍,任凭反贼手中刀枪如何劈刺,都难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可沉重的甲胄同样也拖累了羽林卫官兵的动作,加重官兵们的体力消耗。   随着羽林卫官兵们体力不支,失误之下倒在地上,立马就会有众多的反贼手持长枪,顺着官兵身上甲胄的缝隙刺进去。   官兵们开始出现了伤亡的情况。   朱允熥目光亦是凝重。   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这些悍不畏死的羽林卫官兵,哪怕是体力不支,哪怕是倒地不起,仍然在试图抵御反贼的进攻。   没有人想要逃离,更没有人愿意放下手中的兵器投降。   朱允熥看向正在督战的景川侯曹震,怒吼一声:“曹震!”   曹震闻声转过头,看向脸色凝重的皇太孙,他当即会意,重重的点着头。   旋即,曹震吐了一口唾沫。   挥舞着手中长刀砍向眼前的一列列军阵。   “锦衣卫!退至台阶上,火铳散射!”   现在已经到了要将所有人手的作用都发挥出来的时候了,曹震顾不得保持军阵,让所有人都挡在太孙的身前。   这个时候,手持长火铳的锦衣卫退到台阶最上面,从高打低,压制后面的反贼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随着曹震一声令下。   锦衣卫开始有节奏的向着台阶最顶部退了过去。   少顷。   一阵轰鸣声。   无数的弹丸从长火铳中发射而出,几乎是贴着所有人的头顶,射向下面的反贼之中,试图将反贼给隔离出来,中断对面的持续进攻。   曹震却是军令不停,继续喊道:“行营千户所前出,抵御反贼。羽林卫后撤,护卫皇太孙,休整换气。”   短兵交接的时候到了。   今夜护卫朱允熥等人入城的千户所官兵,当即得令,纷纷持刀自羽林卫留出的缝隙冲到了最前面,开始与眼前的反贼厮杀在了一起。   一队队的羽林卫官兵,则是阵型不乱,扶伤携弱缓缓的向着后方退下。   朱允熥一步都没有退。   从一开始,他就站在台阶上,寸步不退。   眼前硝烟弥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的残肢断臂横陈冰冷的地面上,血水让晋王府王宫大殿前的广场换了一个颜色。   皇太孙镇定如此。   自然是落在所有人的眼中。   即便是心急如焚,对久久不曾到来的援军已经是望眼欲穿的高仰止,在看到朱允熥如此仪态之后,也稍稍的安心了不少。   更遑论是那些未曾见过多少战争的北巡行在随行的朝堂官员们。   便是年轻的王信陵,手中也握着一把匕首,神色凌然的注视着眼前越来越多的反贼。   只要这些反贼胆敢靠近太孙半步,他手中的匕首便会刺出。   有礼部的官员,更是令人乍舌的从怀中掏出了袖珍的纸笔,不时抬头观望眼前战场,时而又皱眉苦思,继而俯首在册簿上仔细的记录着。   这些可都是国家太孙临阵不畏的实录啊。   那官员已经在想着,只要将这些文字带回应天城,太孙的威名必然会再次拔高好几层楼那么高。   而在所有人身后的晋王府王宫大殿内。   同样是乱作一团。   森严冷漠的晋王府护卫,环游四周,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这些在往日里见着便需要参见的山西道三司官员们,眼神冷漠仔细的观察着,一旦有人有所异动,便将成为自己手上的一级军功。   殿外那接连响起的火铳声,以及不绝于耳的厮杀声,惊得殿内所有人心惊胆战,让这些平日里享受惯了的官绅们惶惶不安。   山西道布政使长孙贡脸黑如墨,事情的发展已经出离了他的设想。   身为山西道按察使的周云坤则是沉默不语,从被皇太孙下令扣押,到被押进这座大殿开始,他便一句话都不曾说出口。   柳良则是神色凝重,眼底不时的闪过一丝慌乱。只是在慌乱之中,却又有些许的庆幸。   自己到底没有涉足太深,在今夜下令城中守备卫所兵马出营参与叛乱。   若不然,不论此刻在殿外的朱允熥到底会不会被抓住。   总有人是能逃离太原城的。   只要消息传回应天城,一旦等到刘宗圣那些人被朝廷镇压,自己就得要被满门清算了。   可是如今想要活命,想要和过往的那些事情做出切割,却又让柳良一时烦躁不已,思索不出自救的法子。   而一手划定了当年开中制入围晋商名单的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却是几人里最冷静的一个。   只见他目光幽幽的从柳良的脸上扫过,而是低声道:“傅学升为何会被太孙拿住?你们谁想过这个问题。”   “兴县那个蠢货!”   周云坤终于是满脸阴沉的低骂了一句。   “现在不是指摘谁的时候!”长孙贡冷声开口,一双眼睛透着冷冽。   周云坤反问道:“那现在当如何是好?”   长孙贡沉默了下来。   他同样不清楚现在自己等人应该做什么,而他更不清楚朱允熥会如何处置他们。   可是有鉴于过往,有鉴于朱允熥当初在河南道做的事情,长孙贡的心思便愈发的沉重起来。   几人也沉默了下来。   只是半响之后。   一道有些阴森的声音却是传入几人耳中。   “某家知晓现今应当如何做……”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   只见柳良已经是满脸杀气,看着几人阴森森的笑了两下。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   柳良却是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   不等几人反应过来。   “喝!”   柳良已经是低喝一声,拔刀便向着离他最近的周云坤捅了过去。   刀尖捅在周云坤的心口,柳良手上用劲,足有四寸的刀子整个儿没入周云坤的胸膛里。   忽然的变故,惊得几人脸面失色。   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   所有人开始在地上爬着向四周逃离。   长孙贡和郭玉闯两人已经被吓得是愣在了原地,想要逃离,却发现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定在原地。   心口被突然捅了一刀的周云坤,整张脸瞬间涨红,两眼瞪大,他无力的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嗓子眼里却发出了几道呜咽声。   柳良此刻已经满面狰狞,手掌按在周云坤的脸上,冷声道:“你想活,可我也想活,那就只能辛苦你了,周臬台!”   柳良语气阴森邪魅的说完之后,目光唰的一下看向一旁的长孙贡和郭玉闯二人。   “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郭玉闯浑身颤抖着,眼眶里充满血丝,满脸乞求。   长孙贡同样是满脸惊恐,眼底流露着哀求:“你……你想做什么?”   桀桀桀……   一阵死沉的冷笑声从柳良的嘴里发出,只见他捏住周云坤的脸,握着短刀的手在其心口上用力的剜着。   直到周云坤的心口开始不断的往外流着血水,而在柳良的指缝之间也有一股股的鲜血流出。   柳良这才手掌轻轻一推,周云坤的嗓子里发出一道长长的低沉的吐气声,身子缓缓的向着后面倒下。   “本官乃是朝廷敕封山西都司,节制一道军马,若非往日忍辱负重,又如何能知晓尔等贼子之野心。今日,本官要做什么?本官不过是要为朝廷铲除尔等奸佞之辈罢了。”   说着话,柳良挥刀在手臂上将刀口的鲜血擦去,便冷笑连连的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郭玉闯爬了过去。   “你……你不要过来!”   “你不要过来啊!”   郭玉闯彻底傻了,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后背冷汗直冒,看着已经彻底疯了的柳良,两腿不断的在地上蹬着。   “救命!”   “救命啊!你们快要救救本官!”   郭玉闯大声的嘶吼着,希望能得到周围那些晋王府护卫的关注。   守在殿内的晋王府护卫自然是早就关注到了这里的情况。   只是,这帮奸佞自相残杀,与他们何干?   不论是皇太孙殿下还是晋王殿下,也只不过是下令要他们将这些奸佞看管在殿内,又没说要留着他们性命。   护卫们好整以暇,远远的观望着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在生死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荒唐。   没有人理会这位山西道左参政的求救。   而手持那把即便是擦拭过,也仍然是鲜血淋漓短刀的柳良,却已经在郭玉闯的视线里越来越近。   郭玉闯心中慌乱无神,转头晃脑间忽然看到身边默默后退着的长孙贡。   他当即在地上转过身,双手紧紧的抓住了长孙贡的双腿,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长孙贡给拉到了自己面前。   如此还不算完事。   郭玉闯奋力爬到了长孙贡的背上,死死的压住对方。   长孙贡哪知这郭玉闯竟然如此黑心,愤怒的挣扎着,嘶吼着:“郭玉闯!你他娘的放开老子!”   郭玉闯却是浑然不顾,转过头对着已经越来越近的柳良喊道:“柳良,他长孙贡是山西道的藩台,你杀他!杀他,你为朝廷立下的功劳就更大!”   柳良冷笑连连,低声道:“你们都得死!只要你们死了,我才能活。不管是当反贼还是归顺朝廷,只有你们死了,我才有机会!”   说罢,柳良一个弹腿,就将郭玉闯给扑倒,重重的压在郭玉闯和长孙贡的身上。   他那只握着短刀的手,便往身下胡乱的捅着,也不管到底捅的是谁。   血腥味在殿内散开。   腥臭昏黑的血水,在地面上流淌扩散着。   柳良状若癫狂,不断的挥刀捅着被压在身下的两人,直到他手中的刀子捅下去之后,已经全无迟钝感,这才手掌一软,刀子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柳良仰天大吼了起来,侧身躺在了一旁。   就在他的身边,郭玉闯和长孙贡两人瞪大了双眼张着嘴,两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眼睛里泛着灰气。   在两人身体一侧,从腋下到胯上,一整块儿的皮肉骨头早就消失不见。   尽然是被柳良给硬生生的捅烂了。   这一幅画面,便是周围那些晋王府的护卫,看得也是心惊胆战,更不要说那些被扣押在此处的山西道官员们。   “我说!我什么都说!这些年我干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的说!”   “我也说!我是被郭玉闯拖下水的,是他当初给了我一千两银子,我这才入了坑的。”   “你们快叫太孙殿下,罪臣要自首!”   “呜呜呜呜……”   殿内,这些山西道的官员们已经被长孙贡和郭玉闯的惨状给吓坏了肝胆,一个个开始选择坦白。   柳良浑身染血,从满是血泊的地上站了地上。   他的身上尽是鲜血,不断的滴落下来。   而他则是看向殿门处的王府护卫。   “本官为朝廷清理奸佞,本官要戴罪立功!本官要去杀贼!本官要求见太孙殿下!”   柳良此刻满脸鲜血,模样好似疯魔了一样。   他不断的嘶吼着,却全然不曾察觉到,正有两名王府护卫双手持着刀鞘,已经是走到了他的身后。   “本官要……哎呦……”   一声闷响。   王府护卫已经是咧着嘴,挥动刀鞘重重的砸在柳良的后脑勺上。   只是一下,便将柳良给砸晕了过去。   噗通一声。   晕过去的柳良,重重的扑倒在地上。   这时候,守在殿门处的王府护卫这才转身走出大殿。   殿外,除了羽林卫还护卫在朱允熥、朱棡以及众多入城的北巡官员周围,余下所有官兵都已经挤在台阶上下,和越来越多的反贼厮杀在了一起。   便是景川侯曹震,也已经是带着亲兵冲下台阶,杀入反贼群里。   从殿内赶出来的王府护卫,穿过台阶上不断射击的锦衣卫,到了朱允熥身后。   “殿下,大殿内先前柳良忽然发癫,掏出短刀捅死了长孙贡、周云坤以及郭玉闯三人。”   本来还在全神关注战局的朱允熥脸上神色一愣。   他回头之间,便见身边几人也已经是同时满脸诧异的转过头。   朱允熥满脸疑惑。   “他们竟然自相残杀起来了?”   …… 第五百六十七章 定乾坤   台阶上,众人倍感意外。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柳良这位山西道都指挥使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情,亲手将长孙贡等人给杀了。   他这是想做什么?   “他是想要自救,洗清自己的嫌疑。”   高仰止语气低沉,将人们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他的心中带着几分好奇,不知道那柳良到底是怎么想的。   竟然会以为,将长孙贡等人给杀了,难道他自己身上的罪责就能被洗干净。   朱允熥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望着退下来休整的羽林卫,也已经因为眼下战况激烈而准备冲出去与反贼厮杀。   他低沉道:“长孙贡他们死了,柳良就成了最清楚所有事情的人了。”   说罢。   朱允熥将刀抽出,刀尖斜指地面。   现在已经到了所有人都要上前杀敌的时候了。   高仰止则是一愣,继而方才反应过来。   “他是要待价而沽!杀了长孙贡等人,以求能从殿下这里保住一条性命!”   当高仰止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却见身披明重甲,双手持长柄刀的羽林卫官兵,已经是接连喊杀的踏着沉重有力的脚步,杀向台阶下的反贼。   而在羽林卫后,朱允熥竟然也已经是手持长刀,一步步的走了下去。   “殿下!”   高仰止不由急声高呼。   自己千叮咛万嘱托,就是希望太孙今夜不要莽撞,亲自上阵。   可是自己一个没留意,太孙已经杀向了反贼。   “杀!”   已经随着羽林卫官兵杀下台阶的朱允熥,忽的暴喝一声,将一名从侧面冲过来的反贼砍翻在地。   高仰止看的是心惊胆战,两肩猛的一颤。   他一时心急,脑袋左右转动。   忽的一下,高仰止大手一挥,便已经是握着一把匕首,冲下了台阶。   年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傻傻的眨着眼,看着自己举起的手上变得空荡荡的,又看着夺走自己手中匕首,杀下台阶的高学长,一时手足无措。   “我怎么办啊。”   年轻的知事官发出一声无奈,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一名晋王府护卫。   王信陵眼一瞪。   那还没有杀下台阶的晋王府护卫,立马便将手中的刀递给了王信陵。   护卫还脸上满是笑容的从自己腰上取下另一把短刀,冲着王信陵笑道:“上官用那把刀,小的这里还有一把刀。”   说完,护卫也已经是冲下了台阶。   朱棡同样是傻了眼。   熥哥儿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冲进了反贼里面,这要是但凡出点什么事情,老爷子就能给自己一身皮扒下来。   他亦是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亲兵护卫。   也不用朱棡开口发话,护卫便老老实实的将自己的佩刀交给了这位晋王爷。   “杀!”   “随本王杀贼!”   朱棡站在台阶上高举着长刀,冲着眼前数不尽的冲入王府的反贼怒吼着,而后便跨步冲下台阶。   殿前广场上,双方已经杀作一团。   人群之中,朱允熥手持长刀,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木盾。一手抵挡,一手劈砍,招式大开大合,竟然是杀的周身难有反贼靠近。   原本还在压阵的景川侯曹震,早就已经杀到了最前面。   回首之间见着一人杀的是无人敢于靠近,心下当即想着,这是谁人的部将,还想待回头定要将其招入麾下。   等到曹震再定睛一看,却是心中猛的一跳。   “随本侯冲过去!”   曹震怒吼一声,叫来身边的几名亲兵,便向着朱允熥的方向冲杀了过去。   哐当。   正在奋力厮杀的朱允熥,忽然手中长刀落空,砍在了地上,蹦出一团火花。   当他挺起腰身,便见曹震已经是满脸焦急的带着亲兵围了过来。   曹震满脸的震惊和不满,当头便催促起来:“殿下怎么杀下来了?行营援军想必马上就要到了,殿下快退回去,这里有老臣在!”   朱允熥丢掉手中的木盾,卷起左臂将刀身裹住。   战阵上就没有干净可言。   此刻的朱允熥浑身染血,脸上布满了血点,只见他龇牙咧嘴的抽动刀子,将刀身的血渍擦去。   朱允熥顶着满脸的血水,冲着曹震挤出笑容:“若再不杀下来,援军未至,将士们便要支撑不住了。”   曹震脸色紧绷,抬头环顾周围。   随着冲进晋王府的反贼越来越多,殿前的朝廷官兵已经愈发的难以支撑。   许多人,已经开始出现体力不支的情况。   在眼下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确实是到了所有人都要拼命的时候。   朱允熥见曹震不说话,脸上微微一笑,挥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而后高举长刀,振臂高呼:“诸将士,随孤杀贼,今夜过后,孤为诸将士摆酒酬功!”   皇太孙的呼喊,传入了人们的耳中。   当朱允熥再次高呼:“明军威武!”   晋王府王宫正殿前,朝廷官兵们无不是精神振奋。   “大明威武!”   离着近的官兵,看着朱允熥满身鲜血,刀尖血滴不止,鸽鸽心神振奋。   太孙乃是贵胄之身,亦能与他们一样执刀杀敌,无疑是最能提振军心的时候。   在朱允熥周遭的官兵们看清了之后,更是再一次的怒吼了起来。   “太孙威武!”   “大明威武!”   官兵们的呼喊声传遍了整个战场。   所有的官兵都知道了,他们的皇太孙正在身先士卒,与他们一同杀敌。   于是,整个晋王府里都在回荡着那两句话。   朱允熥回头侧目看向一旁的曹震。   “景川侯,可要与孤比一比?”   曹震脸上一愣:“殿下要比什么?”   朱允熥微微一笑:“自然是比谁杀的贼子更多一些!”   曹震脸色古怪,点了点头。   “殿下!老臣先行杀贼了!”   怒吼一声,曹震已经是提刀率先杀了出去。   眨眼间,便有两名反贼死在了他的刀下。   朱允熥眨着眼,心中暗骂了一声这老匹夫竟然耍诈,随即亦是提刀冲杀向扑面而来的那数不尽的反贼。   “弓弩营准备。”   “平射。”   “准备……”   “放!”   晋王府外,韦贲高坐马背之上,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眼前将自己和晋王府隔开的成群反贼,冷静下令。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今夜随他出营的太原城守备卫所弓弩营官兵,已经是将手中的弓弩尽射而出。   无数的箭羽像是雨点一样的射向晋王府外的反贼中。   而在晋王府其他几个方向。   自地道进入太原城的行营官兵,也选择了与韦贲一样的战法。   刀盾兵在前,枪兵在后,弓弩先射。   没有任何的技巧,拼的就是双方之间的素质和能领,以及打到最后的意志。   忽然杀来的援军,自反贼后背而来,骤然袭杀,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   正在攻打晋王府的反贼们,本就没有防备。谁会想到今晚的太原城里,在他们的身后还能杀出另一帮人。   一时间,数不尽的反贼倒在了两军箭羽之下。   不等反贼们调转枪头,进城的行营官兵,以及韦贲带领的麾下便已经是重重的砸在了反贼们的后背上。   刹那间,晋王府外被杀的人仰马翻。   在帝国职业军人的镇压下,晋王府内外的反贼哪里能够抵抗的住。   这些各自为战的反贼,如何也不可能是那些随时都在结阵的朝廷兵马的对手。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   远眺晋王府的阁楼上,站在黑暗中的刘宗圣满脸震惊的望着从城中各处杀过来的朝廷兵马,眼睛里充满了不相信。   韩明王在一旁挪了下脚步,低声道:“看装束,有城内守备卫所的兵马,也有城外行营兵马。”   “守备卫所不是柳良节制的吗,怎么私自出营了!”刘宗圣满脸的愠怒,再看那些已经将晋王府内外几方人手不断挤压的朝廷兵马,冷声道:“城外的兵马又是怎么入城的!”   太原城八座城门都有兵马看守,此时又是深夜,城池宵禁。   无论如何,城外的兵马都不能可能入得了太原城。   刘宗圣脸色阴沉:“就算是有朱允熥的行文,城门处的人也必然会提前禀报城内,我等也能事先知晓。所以,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来了!”   他再一次发出了疑问。   眼看着晋王府那边的人手已经开始出现颓势,刘宗圣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发晕。   “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哪里!”   刘宗圣嘴里不断的重复着。   原本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破绽的。   只等今夜一过,太原城就将城头变换大王旗,从此易主。   可是当原本该好好待在城外的行营官兵,出现在刘宗圣的眼前,他就清楚所有的一切都破灭了。   什么春秋伟业,圣教大业。   一切都没了。   至于城内的守卫卫所兵马,为何会无令出营这件事情,已经不在刘宗圣此刻的考虑范畴之内了。   晋王府前一幅幅官兵镇压反贼,反贼节节败退开始弃械投降的画面,在刘宗圣的眼前闪过。   山西道都指挥佥事韦贲在亲兵的护卫下,驾马到了晋王府前。   在他的两侧,是被官兵们镇压得只能匍匐在地上的无数反贼。   而往日里巍峨的晋王府大门,如今也变得狼狈不堪。王府大门两侧的院墙整段倒塌,只留下一座王府大门孤独的矗立原地。   王府里,落在后面的反贼们已经调转方向,紧张不安的握紧手中的兵器,眼神惶恐的注视着王府外重重围堵过来的朝廷兵马。   韦贲挥动手中长枪,枪尾重重的落在地上。   以精铁打造的枪尾落地发出哐当的闷响声,地面上的砖石也应声破碎。   韦贲虎视王府内的反贼,冷声高喝:“本官乃是山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前来清剿叛乱。尔等还不快快弃械投降,尚能有一线生机。”   随着韦贲的话说完。   无论是太原城守备卫所官兵,还是行营官兵,尽都是一窝蜂的冲进了晋王府里。   噗通。   有人开始丢掉了手中的兵器。   叮当当……   晋王府里,响起了好一阵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个反贼将手中的兵器丢掉,跪在了地上。   大队大队的朝廷官兵,带着绳索便从最后面冲进晋王府里。   这些官兵以最蛮横粗暴的方式,将一名名弃械的反贼捆绑在一起,继而开始收缴兵器。   黑夜里,烟火早已落幕的晋王府,重重宫阙后,厮杀声一重重的停歇了下来。   在前方久攻不下,后方又有朝廷兵马围堵的局面下,是个人都清楚放弃抵抗是最明智的选择。   “韦将军,我等一同入内去见殿下吧。城中其他各处,事情可还没有结束。”   王府外,两名行营指挥使带着人到了韦贲身边,出声提议。   韦贲点点头,冲着两人拱拱手。   晋王府的危局算是解决了,但韦贲清楚,今晚的太原城却是别想能安歇的。   眼前这些反贼只是小角色而已,真正藏在幕后,推动这一切的真正主谋还没有落网。   太原城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大抵都是能闻到血腥味的了。   韦贲心中感叹了一声,却不拖延,依然是翻身下马。   “二位将军先请。”   韦贲冲着两位行营指挥使示意。   二人却是面带笑容,看向韦贲的眼神也有几分敬佩之色。   “韦将军乃是山西都指挥佥事,理当韦将军先请。”   韦贲见状也不矫情,又冲着二人抱拳拱了拱手,便率先走进晋王府。   众人穿堂过殿,跨过重重宫门,终于是到了满地尸骸的晋王府王宫正殿前。   入眼。   整个广场那遍地的尸骸,脚下已经变得黏糊的血液,充斥着鼻腔的血腥味,无不是让韦贲等从外面赶进来的人心中震惊。   此刻殿前广场上,随着官兵们从外面冲杀进来,参与的发贼业已被一一斩杀,无一活口。   锦衣卫官兵收了长火铳,开始提着绣春刀寻找地上还有气息的反贼补刀。   台阶上,一大群人簇拥在一起。   韦贲几人见状,当即快步上前。   “臣,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救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韦佥事公忠体国,忠孝两全,节制军马,率军平叛,助孤解困,定乾坤,功劳之大,难以酬功,何来有罪?”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发出,传入单膝跪在满地血水里的韦贲耳中。   他不由的抬起头。   只见身着明黄常服的朱允熥,脸上还带着几片血水,神色却格外平静,嘴角带着一抹笑容的走了出来。   一路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就是大明朝的皇太孙。   刚刚亲自参与平叛杀贼的帝国太孙!   韦贲心中不由一颤,赶忙底下脑袋。   “臣,韦贲,参见皇太孙殿下!”   …… 第五百六十八章 胜利者的清算 失败者的逃往   此刻朱允熥手中尚还提着那把满是鲜血的刀。   韦贲和几名军中将领,自王府外赶至此处,便双手抱拳单膝着地。   在几人低下头后的视线里。   皇太孙手中的长刀刀尖,仍在不断的向下流淌着血液,一滴滴的血珠子从刀尖滴落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片血水。   军中最看重的是什么?   本事。   在战场上的本事。   几人面前的这位,可是帝国根基,监国皇太孙,乃至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   便是这太原城满城尽亡,也抵不了皇太孙的性命。   而就在今夜,皇太孙竟然是亲自提刀上阵杀敌。   这份胆量和血腥,便足以折服韦贲这位困守山西的都指挥佥事。   因而,韦贲开口之间,语气中满是敬佩和尊敬。   叮。   朱允熥提在手中的长刀刀尖应声落在了韦贲眼前地上。   接着,是那双皂面白底的皮靴子出现在韦贲的视线里。   只是这双皮靴子的白底早就已经被鲜血染红。   接着,韦贲就听到先前那道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韦贲,你不怕朝廷和孤定你一个无令率军出营的罪责吗?”   韦贲一愣,后背不由绷紧。   只是他未曾做思量,便已经是脱口而出:“臣不曾想到这一茬。”   “哦?”朱允熥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侧目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朱棡和高仰止二人。   高仰止自然是皱着眉头的。   他是内阁大臣,执掌中枢,最忌讳的就是武人莽撞行事,全凭个人意志就引动兵马。   朱棡却是满脸笑容,乐呵呵的兜着双手,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朱允熥轻笑着:“都起来吧。”   “臣叩谢殿下。”   韦贲几人口出谢恩,缓缓起身,仍旧是躬身颔首。   朱允熥这时方才继续问道:“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韦贲皱着眉,低着头,回答道:“臣当时只想着早早的镇压平定城中叛乱,尽早让殿下安全。”   晋王府正殿广场前,沉默了片刻,只有官兵们清理广场的动静。   半响之后,朱允熥眯起双眼注视着眼前的韦贲:“倒是个忠心的,这叫孤也只能徇私枉法一次了。今夜你无令便率军出营的事情,便借此揭过了。”   “啊?”   韦贲顿时一愣,抬起头满脸的疑惑。   朱棡当即在一旁笑着抬起脚,虚踢了韦贲一脚:“不长眼的匹夫,还不快和太孙殿下谢恩,莫不然便是你个匹夫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朝廷如今已经开始推行秦法军功爵,这是对那百万明军的恩典,但于此同时各项规矩也更加繁重严苛了起来。   荣耀和规矩是同时存在的。   既要享受荣耀,便要遵守规矩。   韦贲今晚无论如何,不论怎样去解释,一个无令出营的罪责都是板上钉钉的。   若是细究起来,不论他的出发点和原因是什么,一个斩立决的罪过是逃不掉的。   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   朱允熥一句话,便算是公开的承认了自己在徇私枉法,这一遭便算是饶恕了韦贲擅自领兵出营的罪责。   经由朱棡提醒,韦贲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当即又再次抱起双拳,重新跪在地上。   韦贲满脸涨红,语气动容:“臣,谢殿下不杀之恩!”   朱允熥倒是发出笑声:“只是这一次饶过你,今夜你领兵镇压叛乱的功劳也就一并抵消了,功过相抵。”   韦贲这时候哪里还会想着什么功劳。   自己全凭着看不惯山西道这帮人往日里的做事,加之自己对朝廷向来是忠心耿耿,这才导致他今夜在守备卫所大营里做出那等事情来。   此时听着太孙嘴里的功过相抵。   韦贲倒是松了一口气:“臣谢过殿下。”   朱允熥摆摆手,目光幽幽的望向了前头倒塌无数的晋王府。   数不尽的朝廷兵马正在王府各处清剿参与反贼,将那些反贼尸骸搬运出去,救治军中同袍。   高仰止则是淡淡的看了韦贲一眼。   虽然太孙说着韦贲今晚是功过相抵了。   可高仰止却是清楚,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眼前这位山西道都指挥佥事就要升官了。   当初太孙在河南道,清理河南道有司衙门官员,擢升时任县令的裴本之为河南道布政使。   随后又任命那一次的巡行官员高于光,接手河南道按察使司衙门。   如今山西道大抵也是同样要经历河南道当初的事情。   韦贲经过今夜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他对朝廷的忠诚。而在山西道官场即将被清理之际,他这位都指挥佥事是最有可能接手山西道都指挥使一职的。   山西不比河南道位处中原,而是亲临边疆,乃是朝廷九边防线重中之重的一环。   无论韦贲究竟如何。   高仰止仍是上前两步,到了韦贲面前。   “韦佥事。”   高仰止身上的大红袍很显眼,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来他的身份。   韦贲很是恭敬,颔首低头抱拳:“高阁老。”   高仰止伸出手,将韦贲抱起的双拳压下,脸上带着笑容:“山西道有你在,内阁和朝廷是放心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韦贲有些疑惑。   韦贲却也只能是陪着笑:“此乃下官职责所在。”   高仰止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头,朱棡则是哼哼道:“这帮天杀的贼子,老子这座晋王府被他们嚯嚯成什么样子了!那帮山西的官儿呢?老子这就找他们算账!”   朱允熥在一旁侧目看着骂骂咧咧的三王叔,嘴角上扬。   这位三王叔,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台阶,让自己顺势而为。   他当即说道:“三王叔放心,侄儿定会为三王叔讨回一个公道的!”   说罢,他便侧目看向已经到了身边的田麦。   田麦会意,上前颔首低头道:“山西道有司官员皆被扣押在晋王府正殿内,那犯下命案的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已被五花大绑,听候殿下发落。”   晋王府的局破了,眼下便到了属于朱允熥这位胜利者,和山西道清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却是摇了摇头,喊道:“曹震,韦贲。”   正带着人在周围安排军务的景川侯曹震,立马应声走了过来。   “臣在!”   韦贲亦是浑身一震:“臣在。”   朱允熥目露锋芒:“晋王府内外反贼已平,你二人各领麾下,清剿太原城内各处反贼主谋,无论生死,不得使其逃离。”   韦贲双手啪的一声重重抱在一起:“臣领命!”   曹震更是满脸兴奋:“殿下,当真是生死勿论?”   朱允熥一瞪眼:“还不快去!”   曹震立马龇牙咧嘴,手中的刀被转的像是开了花一样:“老臣领命!这就去替晋王殿下讨要公道!”   言毕,曹震大手拍在韦贲的肩头:“韦佥事,咱们也去比一比吧。”   韦贲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曹震给拉扯着窜出去一大截。   望着两人各领亲兵出去,朱允熥方才转过头看向晋王府大殿。   而在王府外。   官兵们正在将一队队被捆绑起来的反贼押往守卫所大营暂管。   不远处一处未曾被战火波及的楼阁回廊上。   黑暗中,朱允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次,或许真的可以带着秋娘回一趟应天了……”   他的脸上满是喜悦,心里则已经在想着,等这一趟若是能回应天,该是求皇爷爷亦或是父亲,为秋娘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取一个名字。   一想到自己也将为人父,朱允炆便止不住心中的欢喜。   楼阁回廊上,朱允炆的身影消失不见。   而在满是血水的街上,他的声音再一次出现。   “你是何人!”   朱允炆怀揣心思,望着晋王府那座变得孤单单的大门,还没走出两步,便有一队官兵手持长刀拦在了他的面前。   官兵们目光警惕,上下打量着朱允炆的模样。   这个时候还敢在太原城里走动的人,除了朝廷兵马,就不会再有什么好人。   朱允炆笑了笑,举起双手:“诸位莫慌,我取凭证。”   官兵们点了点头,手中的刀却未曾放下。   “你拿出来,慢些拿。”   朱允炆嗯了声。   一只手缓缓塞进怀中,将自己的身份凭证取出,递给一名走过来的官兵手中。   那官兵看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变,便立马将其转交给了小旗官。   小旗官低头一看,脸上亦是神色一变。   再抬头看向面带笑容的朱允炆,小旗官低声道:“你是炆……是炆公子?”   朱允炆点头,不曾尴尬的说道:“我就是炆废人,我要去见太孙,这牙牌是锦衣卫给我的,说是拿着这牙牌就可以去见他?”   小旗官点点头:“小的护送公子过去。”   朱允炆抬抬手:“有劳了。”   言毕,小旗官便领着麾下护着朱允炆,往晋王府过去。   另一侧远处的高楼上。   看着已经彻底没了动静的晋王府,刘宗圣一颗心都在颤抖滴血。   自己耗尽心血,原本计划要先拿朱允熥,再夺太原城,既然从太原席卷山西道全境,随后徐徐图谋,引动天下动荡,夺回中原江山。   只是此刻,一切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刻的刘宗圣,好似是丢了魂一样。   韩明王在一旁,眼底多了几分嘲讽,面上却是冷静道:“太保,今日我等虽然未能成事,但只要太保在,圣教大业尚有机会。”   刘宗圣沉重的呼吸着,抬头瞪着双眼看向韩明王,声音沙哑道:“没了!什么都没了!圣教最忠心的人手全都丢在这里了!什么都没有了……”   太原城内这万余教众,是自己这些人苦心经营出来的。   虽然太原城之外,地方上还有数量众多的圣教教众,可那些人不过是些草莽泥腿子,如何能成事。   而今夜太原城里的这些人手,却是刘宗圣这些人费尽心血一点点操练出来的。   刘宗圣心灰意冷道:“这一遭我等能不能逃出太原城,还是两说,更莫说圣教大业了……”   他这时候已经彻底没了心气。   父亲当初没有完成的丰功伟业,原本他以为自己潜心经营这么多年,会有完成的机会。   可是现在,一切都随着那些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朝廷兵马,一并的烟消云散了。   韩明王心中却有着无尽的畅快。   他从来就不在意什么圣教伟业。   便是今夜成了事,自己早晚也是要死在刘宗圣的手上,亦如当初父亲他们死在长江里一样。   这世道,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忠心之辈。   如今刘宗圣所有的谋划都失败了,自己虽然没有机会伺机夺取刘宗圣手上的权柄,但自己却或许有了重获自由的机会。   真正的自由!   忽的。   韩明王的视线里,多了一道身影。   他不由转头看了过去。   而后,眼神暧昧的看向刘宗圣。   韩明王轻咳一声,引得刘宗圣的注意时,他的脸上已经变作诧异,指着正有一队官兵护卫着走向晋王府的朱允炆。   “那不是朱公子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看样子,那些官兵似乎是在护送他去晋王府?”   刘宗圣立马双手按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双眼瞪大,死死的盯着已经走上晋王府府门前的朱允炆。   咯吱咯吱。   栏杆上,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   刘宗圣的双手虎口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发白,他的脸上则满是铁青,双眼几乎是能喷出汹汹的怒火。   “是他!”   “竟然是他!”   噗……   一口淤积在刘宗圣胸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   血水仍在他的嘴角不断的向下流淌着。   刘宗圣却是全然不顾,布满血水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朱允炆走入晋王府的背影。   “是他!他和朱允熥是一伙的!怎么会这样?”   “啊……”   “小儿找死!”   刘宗圣的眼角亦有血水留下,满脸狰狞,让人不敢直视。   韩明王却在一旁低声道:“太保,眼下我们该想一想,怎么逃出太原城吧。只要人还在,总还是有机会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刘宗圣猛的回头,眼神扭曲的盯着韩明王,让其不由心生惊惧的偏过头。   而刘宗圣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吼着。   “不!”   “这笔账我可还没有与他朱家算清!”   …… 第五百六十九章 清算进行时   晋王府。   官兵正在有序的将反贼押往城中各处军营。   晋王府内的仆役们,擦着扫帚簸箕,开始费力的清扫铲除王宫正殿前的残肢断臂。   一桶桶的清水冲刷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的血沫子,以及细小的碎肉碎骨,在水的冲刷下被带入到周围的沟渠之中,最终流入有着活水涌动流淌的暗渠里,直到最后汇入太原城外的汾水。   王府二公子朱济烨正端着双手,腰上悬着一把刀,站在广场上,望着周围忙碌的人群,脸色有些忧愁。   好端端的一个晋王府,小半范围都被反贼侵入,无数宫阙被毁。   只是这些尚且不算什么,不过是多耗费些钱粮重建罢了。   这一次太原城里,不少人家都得要被抄没,总是能补上这些窟窿的。   只是往朱济烨有些不安的,却是转过头后,眼前那座被众多锦衣卫看护着的王府大殿。   此时殿前台阶上,之前的军阵已经不在,皇太孙和父王以及那些北巡行在官员们,也都已离去。   官员们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还要在官兵们的护卫下,暂时接管太原城内的山西道各司衙门,在明天拂晓到来之后,保证山西道仍然能够正常运转。   至于那位皇太孙堂兄弟,则已经和父王二人,带着高阁老等人进了殿内。   随着今夜过后,山西道的局面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而一切,都将在自己眼前这座大殿内做出决断。   一个不一样的山西道。   朱济烨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殿内。   朱允熥已经将战了一夜的长刀送入刀鞘,悬于腰上,左手掌心抵着刀柄。   在他的身边,是晋王朱棡,内阁大臣高仰止,以及王信陵、田麦、孙成、马洪庆等人。   被扣押在殿内的山西道官员们,已经是纷纷跪在朱允熥的面前。   不远处角落里的一根合抱粗的柱子下,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被五花大绑,昏厥的靠在柱子上。   虽然此前殿内的人无法窥见外头的动向,但从最开始反贼们杀到殿前,一直到城中各处反贼杀进晋王府,所产生的厮杀声,早就已经烟消云散。   而朱允熥和朱棡等人,却是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人们面前。   殿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心知肚明。   反贼们的起事已经被镇压下去了。   “殿下!臣是冤枉的,臣什么都不知道,臣什么都没做。”   “是长孙贡他们!是他们!殿下,是他们威逼臣做的事情,都是他们逼的,臣不敢不从啊。”   “臣有账目,都是这些年长孙贡他们逼着臣做的事情,以及臣从他们那里拿到的好处。”   “臣也有!臣这些年拿到的银子,是一分钱都不敢花啊!那些银子都藏在臣家中,就在地窖里。臣一分都没有用,臣现在就拿出来。”   “……”   不等朱允熥开口,殿内的山西道官员们便展开了自救。   无一例外,除了那些不曾参与长孙贡等人所涉之事的官员们,言称自己一无所知。在场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将过错推到了长孙贡等人的身上。   推到了一个死人的身上。   朱棡和高仰止两人歪头侧目,静静的注视着尚还不曾开口的朱允熥,等待着这位执掌帝国权柄的皇太孙决断发落。   朱允熥眯着双眼,望着眼前的山西道官员们。   山西道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和之前河南道的叛乱有着很大的不同。   河南道当初发生的叛乱,那是地方上的缙绅阶层,因为不满朝廷的革新政策,伤害到了他们的固有利益,所以才导致了河南道大乱。   而山西道却不同,因为山西道的特殊原因,这里的富户几乎都不曾是因为土地而产生的利益,也正是因为山西道三山两川的地形,导致这些商贾盛行。   人们皆以行商致富。   朝廷现如今虽然看重商税,在不少地方,商税甚至是超过夏秋两税正赋数额。   但商贾们并不是就此无利可图。   山西道这一次的叛乱,全是因为这些人的私心所致。   因为白莲教那不死的贼心,因为晋商那试图掌控官府的贪心,因为山西道官员欲要打造国中国的野心。   “查,凡有不法者,诛!三族发配瀛洲!”   朱允熥没有过多的迟疑,很快便决定了山西道官员的命运和前路。   随着考公法在应天城得到实践,朝廷现在最不怕的就是没有人当官。   考公一开,真正是天下才能之辈尽入大明瓮中。   等过完年开了春,朝廷便会再次开考,眼下便是将山西道官场清空,等来年一开春,朝廷就能将这些官缺给一一填满。   孙成已经得了命令。   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如今的孙成在很多时候已经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事。   他只是一个眼神。   早就悄然到了此处的锦衣卫百户官张辉,便已经脸色冰冷的带着人走到了在场山西道官员前。   “拿下!”   张辉冷声开口。   在离京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天天和朱允炆那个白痴打交道,早就让张辉憋坏了。   现在可以回归老本行,张辉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期待。   只希望眼前这些山西道的官员,能和山西的百姓一样,骨气硬一些,骨头也能硬一点。   锦衣卫架住一名名山西道官员。   一袭袭的飞鱼服在殿内穿梭着。   不多时,人们的鼻间便已经能嗅到一丝腥臭味。   朱允熥微微皱眉,轻步走到了仍靠在红漆柱下的山西道都指挥使柳良面前。   他低头看向还昏厥着的柳良。   在其身边不远处,那把先后捅死周云坤、郭玉闯、长孙贡的短刀,沾满鲜血的躺在一旁。   “叫醒。”   朱允熥低声开口。   一直跟随在其身边的田麦,当即上前。   田麦动作缓慢的挽起袖子,举着手缓缓的转动着手腕。   啪。   一声脆响。   从柳良的脸上发出。   田麦已经是放下袖子,直起身。   而被抽了一掌的柳良,那半张脸已经是立马红肿了起来。   原本还陷入昏厥的柳良同样是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柳良眨着双眼,目光有些涣散。   身上的痛疼,也让他不由的扭动了起来。   当他抬起头。   柳良瞳孔猛的一个收缩,赶忙匍匐在了地上。   他先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朱允熥,随后又立马低下头。   “殿下,臣已经为您诛杀了奸佞贼子长孙贡、周云坤、郭玉闯三人!臣还另有三人往日不法罪证,另有这些年他们与山西道晋商私下串通,输送利益的账目!”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急孤所需了。”   柳良张张嘴,额头已经贴在了地上:“臣不敢,此乃臣之本分。”   朱允熥冷哼一声。   “柳军门,你是以为这样就能功过相抵?还是觉着,今天你杀了长孙贡他们,便是为朝廷立下了功劳?”   柳良反应了过来,面色茫然,眼神惶恐的抬起头。   “殿下……”   “斩!”   朱允熥没给柳良更多的机会,冰冷的丢下一句话,便已转身。   在柳良的身边,两名锦衣卫早就蓄势待发,当朱允熥的话音刚落,两人便已经是虎扑着将柳良给扣住。   “殿下!殿下!”   “罪臣求殿下饶恕……”   “殿下!”   柳良不断的哀嚎着。   一个斩字,离柳良的人头还能挂在他的脖子上,变得时辰不多。   “山西道三司主官及布政使司左参政郭玉闯,三族之内,诛!”   已经走到了殿门下的朱允熥,冰冷的声音,再次钻进柳良的耳中。   垂着头的柳良猛的抬起头,双眼瞪大,瞳孔却在不断的涣散着。   “啊……”   殿内,柳良一声哀嚎。   只是却已无人会关注这位往日里执掌山西兵马的都指挥使。   殿外。   朱允熥双手团在一起,藏在袖中,缩着脖子。   “真冷啊。”   他低声的念叨了一句,视线里的夜空再一次飘起了小雪花。   朱棡兜着双手,面带笑容的走到了他的身边:“这场雪过后,山西道乃至于大明九边,将会真正固若金汤。”   朱允熥这时候却是张开双臂,任由外头的风雪吹向自己。   “那就趁着雪大之前,该清算的人和事,都清算干净吧!”   朱棡侧目看着这位注定将要继承朱家大明的侄儿,面带笑容:“你得先赔我一座新的晋王府。”   “侄儿为三叔在草原上盖一座城如何?”   “……往后你三叔回家的路费,你得包圆了!”   “好啊。”   “那就好。”   ……   “这便是李府大院呐,当真是富可敌国啊。”   “瞧着门庭,瞧着雕梁画栋,便是苏杭一带的商贾也不敢造这等样式啊。”   在晋王府内外叛乱平定之际,太原城里的清算也早就已经开始。   带队的锦衣卫百户,目光幽幽的盯着眼前大门紧闭的李府大院,语气调侃。   在他的身后,是一队锦衣卫官兵,以及数量众多的行营京军兵马。   “百户,开始吧,不然赶不及明早的饭了。”   总旗官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百户官点点头,目光一沉,微微颔首,右手向前一压。   “破门!”   随着其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官兵们,立马是抱着不知从哪一处拆下来的木柱,开始在李府大院外的街道上小跑了起来。   官兵们的速度不断加快,踏上台阶,冲到了李府大院的门前。   木桩重重的撞在门上,发出沉重的轰鸣声。   整座门楼都在颤动着。   官兵们接着力道,开始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大门。   终于。   伴随着一道好似呜咽的声音,李府大院的门向后轰然倒塌。   “杀!”   “凡此间反贼,格杀勿论!”   “军司马记录军功,任何人不得擅自私藏赃物。”   锦衣卫百户官不断的下达军令。   在他的两侧,一队队的兵马拔刀冲进李府大院。   百户官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回头看了一眼总旗官。   两人相视一笑。   大家都是武人匹夫,只知道忠实的履行上峰的军令。   可又因为大家都是武人匹夫,那接到的军令自然是挑着最要紧的去做。   什么如遇抵抗可格杀勿论的话,自然是没有看到的。   但反贼不能留,却是大伙的共识。   免得朝廷到时候扣下的人犯太多,又要徒增钱粮耗费。   官兵们自然是乐的如此。   一颗人头,便是一级军功。   砍下的人头多了,自己的军功自然就多了,离着封王自然也就更近了一些。   便是当不了王爷,至少也能升几级官职。   官兵们如狼似虎的杀进李府大院。   早就在起事之初,李家就在府内布置了数量众多的护卫。   随着官兵们冲杀进来,双方顿时厮杀了起来。   李府后院的高楼上。   李文相脸色惨淡,在他身边的李本干亦是面如死灰。   大管家带着护卫头领,面色焦急的站在两人身后。   “老爷,快走吧!从后门走,先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咱们就能逃出太原城。”   大管家语气急躁不安的提醒着。   李文相却是不断的叹息着。   远处晋王府的动静,始终都在他的视线里。   那些朝廷的兵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现在还盘旋在他的心头。   李家耗费近三十年的经营和布置,在今晚一切都成了空。   李家熬过了前元那混乱的乱世,也躲过了国初的动荡,整个李家上上下下走南闯北打拼下来的基业,却正在李文相的眼前一点一滴的消失着。   管事望着不动声色,没有反应的李文相,心中愈发焦急。   他看向李本干,低呼道:“大公子!咱们快走吧,朝廷的兵马已经冲进府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本干此刻有些恍惚。   在入夜前,他还在幻想着,自己或许也能穿上朱允熥那一身装束。   为了保全己身,他和父亲甚至在晋王府开席之后,便草草离场,提前回家。   为的就是躲过兵祸。   可是现在,却还是没有保全下来。   管事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咬咬牙回头看向府上的护卫首领。   “带老爷和大公子走!”   管事低吼一声,便立马上前从后面拖着李文相,就往楼下走去。   护卫首领也架起了李本干,跟在后面。   楼下,早就有一队李家的死忠护卫等候多时。   见到管事和首领带着老爷和大公子下来,众人立马簇拥护卫着两人往李府后门赶去。   前府那边官兵冲进府内的厮杀声不断的传入众人耳中,使得每个人都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李文相和李本干父子二人,被管事和护卫一路带到了后门。   此刻的李家父子二人也已经恢复了神志。   看着静悄悄的后门,脸上也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喜色。   后门被打开。   走在前头的李家管事和护卫首领,却是浑身一颤,不断的后退。   门外。   一队锦衣卫官兵,正目光冰冷的盯着这些想要逃离李府的人。   一名带队的锦衣卫总旗官目光冰冷,随意的挥了挥手,语气冰冷。   “我部遭遇反贼抵抗。”   “遵令,格杀勿论!”   在其两边,众多等候多时的锦衣卫官兵便立马手持绣春刀冲了进来。   “杀!”   仅仅是一个冲杀,李家这片宅院后门处,便再一次的恢复了平静。   只是,今夜太原城却注定不可能平静下来。   清算,仍在继续。   …… 第五百七十章 拂晓之前血气弥漫   “这是你们干的?”   “回……回百户……是我们干的……”   “你们没看看是什么人?”   “百户,这大半夜哪能看得清……”   “所以你们杀了李文相父子,现在才知道?”   “是啊。”   守在李府大院后门的锦衣卫总旗官,原本低着头准备迎接百户官的训斥,此时猛的抬起头,满脸纯良的点着头。   百户官有些无奈,看向身边麾下的另一名总旗官:“我说过连李文相父子也一起杀了?”   一直跟随百户官从李府大院前头杀穿整座李府的总旗官颔首顿足想了想,随后点头道:“您说过弟兄们若是遇到抵抗,便格杀勿论。”   百户官哦了一声,转头看向面前干掉李文相父子的总旗官,闭嘴不语。   总旗官立马会意,脸上露出愤怒,挥手怒指倒在血泊中尸体早就凉透了的李文相父子二人,怒声道:“百户,您是不知道啊!这对奸佞父子二人,多么可恶!   属下说了缴械不杀,这二人竟然敢以双拳试图逃窜,更是打了属下一拳。   若非往日有百户您悉心教导,属下今夜可就要折在此处,百户您可就再也见不到属下了。”   总旗官脸上露出一抹后怕。   百户官看向周围众人,见这帮人个个都在点头,便无奈的轻叹一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这帮反贼竟然还敢抵抗,差点折了本官麾下一员,杀了也就杀了,合该他们今夜死在这里。”   亲手做掉李文相父子的锦衣卫总旗官,瞧着自己干的事情算是就此抹过,便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容。   总旗官蹑手蹑脚上前,到了百户官眼前,搓着手低声道:“百户,属下打听出来李家的好东西都藏在哪里了。”   百户官斜觎着对方,轻声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总旗官挪挪嘴,斜眼看向地上的李文相父子:“也是个好心人,他们父子告诉属下的。”   百户官的脸上顿时抽了抽。   这时候才看清,倒在血泊中的李文相父子二人,脸上身上哪里有一处好的。   十指全断,满口的牙齿散落一地。   血水里头还混杂着一些青黄色的东西。   期间李家父子二人,究竟是如何‘好心’的将自家的藏宝地告诉给锦衣卫的,已经不在百户官的考虑范围之内。   “李家的钱钞,都藏在何处?”   百户官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朝廷这些年虽然是有钱了,但钱却永远都是不够用的。   既然人人都说这些晋商富可敌国。   若是有李家藏着的钱钞,便不说能抵朝廷一年里的几成岁入,至少也能让朝廷多做一些事情,也能让成日里守在边关忍受那苦寒的边军兄弟们,日子过的稍微好一些。   总旗官立马上前道:“就藏在李府那处院子里,就在水池子底下。”   “这帮奸佞,倒是会藏东西!”   百户官冷哼了一声。   旋即看向周围人,百户官大手一挥:“抄了李家的钱钞。”   顷刻间便是一呼百应,锦衣卫纷纷跟在百户官身后,往李府那处精心修建的江南风情别院而去。   锦衣卫的人转到李府别院。   行营京军官兵,则开始撒网式的清理李府内部躲藏着的人。   至李府别院。   得到详细的总旗官立马到了一处院墙下,将一根石柱转动了一下。   只听院内开始发出一阵动静。   那座养着无数锦鲤的活水池子,里头的水便开始向着院墙外流淌而去,水中的锦鲤也被带着穿过院墙下的一道小孔。   众人等待了半刻钟的时间,便见池子里的水已经被尽数排空,暴露出池子底下的一口高起的暗口。   官兵立马走下池子,将暗口打开。   一只火把被丢了进去,在里面发出哐当落地声。   然而,火把散发出的光芒,也照亮了整个池子底下的空间。火光照射在那成堆的金银上面,将光芒不断的反射向四周,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好似是亮了几分。   “下去看看。”   百户官下了令,便带着人进到池子底下。   众人甫一进入池子底下,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的眼神恍惚。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百户官,望着眼前的场面,也不禁傻了眼的张着嘴巴。   李府大院历经三十年的积攒,尽在此处。   头顶上的别院不算太大,恰如江南宅院,从来不是以占地盛名,而是以其精致著称。   然而在这地底下,没有任何的遮掩。   除了一排排作为支撑的有合抱粗的柱子,便只有一排排摆满珍宝的木架,一口口装满金银的木箱子,以及散落在角落里成堆的铜钱。   外头罕见的海珠子,在这里皆是用巨大的箩筐盛放。   “这老鼻子多?”   亲自问出此地的锦衣卫总旗官,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场面,有些难以相信。   所有站在此处的人,几乎都是一样的表情和反应。   “这得有多少钱?”   另一名总旗官眨了眨眼,然后低下头,用双手使劲的揉搓着双眼,最后再次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几乎是每个人望着眼前李家积攒了三十年的家业,眼中都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百户官咽了一口口水,颤巍巍的抬起头:“报!禀报殿下!清点……叫人过来清点此处钱钞数额。”   总旗官双手在眼前扒拉了一下,呢喃道:“我们现在做什么?”   百户官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回头看向一个个被眼前这等泼天财富迷了双眼的麾下。   百户官当即冷喝一声:“出去!都出去守在外头,殿下没有让人来之前,谁也不能下到这里!”   说完,百户官的手已经是压在了腰间绣春刀上。   谁也不能保证眼前这些昔日相处多年的麾下,能在这等惊天财富面前保持镇定。   哪怕只是从这里背出去一点,都够一家子快快活活的过完一生。   随着百户官的一声冷喝,两名总旗官也立马反应了过来,从眼前这泼天的财富中收回心神,转而站在百户官的身边,目视着跟随下来的麾下。   有三位上官眼神镇压,在场的锦衣卫官兵也心知,这份近在眼前的财富不可能和他们有关系,只能是强忍着心痛,转身几欲挥泪,回到了上面的别院之中。   百户官这时候已经将腰上的绣春刀解下,坐在洞口旁的一块石头上,双腿张开,双手持刀竖在双腿之间。   “速去禀报太孙殿下知晓。”   一名总旗官立马带着人转身离去。   众人从李府里的别院一路往府外穿梭,沿途不断有厮杀声传来,亦有行营官兵结队搬运李府财货的身影。   相较于今夜冲入晋王府的反贼们,只会打砸抢烧相必。无论是锦衣卫官兵还是行营京军官兵,都显得更有组织和素质。   即便李府存在抵抗,官兵们也只不过是将这些人诛灭而已。没有人会想着要毁坏这座李家同样耗费无数心血建造起来的府邸,甚至在有李家人抱着想要和杀进府内的官兵同归于尽的时候,官兵们还会赶抢着扑灭一处处的火。   总旗官带着麾下一路出了李府,往晋王府赶过去。   沿途。   城中各处都是官兵的身影,一座座属于晋商的门户被打开,官兵们出入其间。   有那等抢在官兵冲入家门之前,便全家跪在地上投降的人家,终究还是暂时的躲过了一劫。   官兵们也只能是心中稍稍有些遗憾,未曾能获得一颗颗鲜活的军功,只能转而将这些人绑的更紧一些,依照军令将这些人押往城中各处军营。   至晋王府。   风波早已平定,晋王府二公子朱济烨更是已经下令,叫王府里的后厨们,开始为城中大军准备明日拂晓之后的早饭。   张辉将晋王府里的山西道官员们押送走之后。   便领到了新的命令。   捉拿潜伏在城中的白莲教贼首,以及不久之前南下入关的鞑靼部之人。   只是已经足足一个时辰了。   张辉带着人将白莲教在城中所有可能潜藏的地方都查了一遍,除了些许留守各处的白莲教反贼之外,竟然是找不到刘宗圣、韩明王等白莲教贼首的踪影。   “或许朱允炆是事出有因,又或许他是被锦衣卫给查出来了?”   从晋王府前往朱允炆在城中的安脚处,韩明王与数名教中护卫跟随在浑身杀气腾腾的刘宗圣身后,避过重重官兵巡哨。   韩明王目光幽幽,望着沉默不语的刘宗圣。   若非是为了自保,不再继续激怒刘宗圣,他这会儿定然是要大笑起来。   那个被刘宗圣呼为军师的朱允炆,却就是亲手葬送刘宗圣一生希望的人。   这其中的戏剧性,足以让韩明王嘲笑终生。   几人穿街过巷,避过无数官兵的巡哨,终于是进到了一条泥瓦巷里。   刘宗圣这时候方才突兀的停下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韩明王一个没注意,险险的止住了脚步。   韩明王眼神带着些疑惑,谨慎的后退了两步。   停下脚步的刘宗圣则是回过头,他的双眼已经布满血丝,模样狰狞,眼底泛着一缕缕的杀气,好似是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韩明王心中不由一惊,又是默默的退后了一步。   “太保?”   韩明王低声呼喊着。   刘宗圣的视线却是渐渐下移。   终于,他的双眼定在了韩明王身后那名护卫的腰间。   “刀给我……”   自从看到朱允炆被官兵护送着走进晋王府之后,刘宗圣终于是再一次开口。   而他的声音已经沙哑的如同一台老旧的风向。   那护卫被吓得一跳,赶忙取下腰上的佩刀,双手捧起送到了刘宗圣手上。   刘宗圣握住刀柄,手臂一震,刀鞘便落在了地上,而他反手一抖,便已经握住长刀转过身。   昏暗的巷子里,刘宗圣拖着长刀,撒下满是愤怒杀气的影子,不断的靠近朱允炆的院子。   落在后面的韩明王脸上带着冷笑,举起手向前挥了挥。   “跟上太保,务必护住太保安危。”   护卫们立马领命上前,赶到了已经走到一处院门下的刘宗圣身后。   “何人!”   院内,两名守在此处的锦衣卫官兵望着院外的刘宗圣,立马从守在门口的秋娘身边走了出来。   两名锦衣卫官兵目光警惕的望着走入院内的刘宗圣,以及从其身后涌进来的那些身份不明之人。   刘宗圣的目光越过两名锦衣卫,阴森的盯着坐在门下的秋娘。   “刘……刘先生……”   秋娘有些紧张,双手按在凳子上,望着手中握着带的刘宗圣,心中渐渐不安起来。   “你是何人,再敢上前一步,杀无赦!”   两名锦衣卫也不免紧张起来,此刻敌众我寡,一旦双方真的厮杀起来,绝对会落于下风。   刘宗圣冷哼一声,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刀。   他冷眼看着两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最后看向已经站起身的秋娘,冷笑道:“果然啊,果然……非是天命不在我,而是有人怀揣异心。”   两名锦衣卫已经拔出手中绣春刀,两腿一前一后,身子缓缓压下。   一名锦衣卫回过头,看向门后的秋娘。   “夫人,从地窖走,一路向前跑。”   “你们谁也走不掉!”   刘宗圣低吼一声。   两名锦衣卫却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杀!”   ……   “二哥?”   “二哥?”   “二哥!”   晋王府,朱允熥望着眼前忽然愣住的朱允炆,接连呼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对方清醒过来。   两人刚刚还在聊着太原城接下来的布置,甚至于已经开始往如何处理关外瓦剌部与鞑靼部的问题上。   忽然之间,朱允炆就愣住了。   朱允熥皱着眉,伸手在哦朱允炆的眼前晃了晃,最后仍然不见对方眼睛恢复明亮。   终于,他的手拍在了朱允炆的肩膀上,手臂一抖,将朱允炆重重的拉扯了一下。   “怎么了?”   朱允炆皱紧眉头,眼神却是没来由的望向晋王府外面。   朱允熥目光疑惑道:“我刚说,若是大明要取草原,不能只采用杀光驱逐干净前元余孽的法子,还要彻底驯化他们。”   朱允炆的眉头却始终皱紧。   他收回视线,看了朱允熥一眼。   “我能先回家吗?这些事情明日再说可否?”   ……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太原城的第一缕晨阳   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无数次的进化和蜕变,方才有了如今可以霸占整个世界的资格和地位。   朱允炆从未有过此时此刻心中的那一缕意识。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现在的自己应该回到家中。   没来由的感知,让朱允炆心中不由的生出一丝不安。   朱允熥默默的注视着朱允炆,最终点了点头。   他轻声开口:“孙成,命人护送二哥回去。”   守在一旁的孙成当即示意,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副镇抚亲自带着人护送朱允炆回去。   朱允炆得了应允,甚至是忘了说一声告辞,便马不停蹄的一路离去。   站在晋王府王宫正殿前的朱允熥,默默的注视着朱允炆远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在他视线里,朱允炆的身影逐渐和眼前的风雪重叠模糊起来。   接过朱允炆背影的是两队明显不是同属的人,从晋王府外急色而来。   自李府大院赶到晋王府的锦衣卫总旗官,一路走上台阶,见到朱允熥正站在殿前,便当即单膝着地。   “启禀殿下,臣等今夜奉令查抄晋商李家,现已查出李家所藏钱钞。因数额海量计,臣等不敢擅做决断,臣奉百户官之命,前来奏请殿下决断。”   晋商从来都是和富可敌国这个词挂钩画等号的。   在世人眼里,手握河东盐池,拥有着为大明数十万边军筹措军需粮草的晋商,那就是世上最富有的一群人。   而从李府赶到晋王府的锦衣卫总旗官,却仍然是在此基础上用了海量计来形容,不由便让在场众人再一次的浮想联翩起来。   朱允熥尚未开口。   在他身边的内阁大臣高仰止,便已经是瞪着眼抢先开口:“估量可有几何?”   这个问题显然是让赶来禀报的总旗官有些难以回答。   细想了片刻之后,总旗官才抬头回答道:“回禀高阁老,李府所藏金银如山,钱钞生锈,珍宝斗光亮室。”   总旗官几尽思量,将这辈子所能想到的形容词一并说出。   高仰止的眼开始放出亮光。   锦衣卫不是寻常人,这些人往日里办的案子,多的是查抄朝廷命官。便是这些年,朝廷里有多少王公大臣被皇帝株连,其家族被抄没,也几乎都是锦衣卫经手的。   对于锦衣卫而言,抄没出来的钱钞本就多是不计其数的。   可他听得清楚。   那李家的金银堆积的像山一样,钱钞更是堆的都已经开始生锈了。   “殿下,须得要派人将李府所藏钱钞搬运至晋王府内!”   高仰止二话不说,当即转身抱拳,请求朱允熥下令派人搬运李家所藏钱钞。   还是那句话,朝廷现在是有钱了。   但钱却同样是永远都不够用的。   拿下李家所藏钱钞,朝廷至少能缓一口气,多做些过去只能暂缓的事情。   就算是不运回应天,便是就地用在九边。高仰止估量着,依照锦衣卫所报,李家所藏钱钞,也足以支应九边对关外发次数次大规模的进攻。   朱棡同样有些期待。   这几年自家虽然过的不差,但自从当初兄弟们回了一趟应天,大明朝藩王们名下的田产,也早就被充公,亦或是划进了摊丁入亩的范围,相比过去手里头的钱粮也就少了不少。   这一次晋王府被毁,总还是要重新修缮的。   这钱粮,总还是要朝廷单独再出一部分的。   用朝廷的钱,朱棡到底都有些过意不去,但用李家的钱,他却没有任何负担。   朱允熥自知李家所藏钱钞的重要性,当即开口:“着调羽林卫前往李府,抄运李府所藏钱钞至晋王府,户部有司官员清点,暂入晋王府府库。”   随着朱允熥一声令下,高仰止猛的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羽林卫统领。   高仰止大声道:“羽林卫还不快去!”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即便此刻高仰止这位帝国内阁大臣,表现的有些见钱眼开,却没有人会置喙这位内阁大臣是个财迷。   搬走李家的钱钞才是最重要的。   今夜刚刚经历了一场持续战斗的羽林卫官兵,当即在统领的指挥下整队,少顷便已经开拔,往晋王府外离去。   这时候,朱允熥才将目光看向另一名赶来的行营京军百户官。   行营京军百户官神色一凝,抱起双拳:“回禀殿下,是……”   百户官有些吞吐,不敢言语。   现任京军指挥佥事的马洪庆,脸色一沉,冷声道:“说清楚了话!”   百户官肩头一颤,赶忙低下头,沉声道:“是炆公子院中出了事,今夜城中大乱,有白莲教贼子潜入炆公子院中,意欲伤人。公子夫人……虽有锦衣卫护卫,奈何贼子人多,公子夫人往地窖暗道逃离,不意跌撞,公子夫人她……滑胎了……”   百户官不敢放过任何细节,详细说过所发生的事情。   只是一言结束,晋王府正殿前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周遭,唯有那漫天的风雪飘扬。   朱允熥只觉得眼前一黑,若非有田麦在其身后眼尖伸手撑了一把,只怕是已经栽倒在地。   而在他身边的众人,亦是神色凝重,无一例外脸上露出浓浓的担忧。   朱棡更是上前,一把将那名前来禀报的行营京军百户官提了起来。   身着亲王服的朱棡瞪着双眼,浑身杀气腾腾,威势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白莲教贼子去那边!除了锦衣卫,你们京军没有派人护卫?你知道这事多严重吗!”   朱棡几乎是要气疯了。   重重的推搡着被自己攥在手心的百户官。   朱棡怒声道:“那些白莲教的贼子呢!”   百户官这时候已经被吓傻了。   只能是下意识支支吾吾道:“逃……逃了……”   朱棡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   且不论朱允炆如今在宗室是个什么身份和地位,单是秋娘那个女人腹中的,却是朱家的血脉。   是大明皇室的子孙。   若是因为秋娘身体不适,导致的滑胎,那没有人能说什么。   但因为今夜城中的叛乱,导致秋娘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拥有着大明宗室血脉的孩子没了,世人只会认为这是阴谋!   不论朝廷如何解释。   这就是一场阴谋!   前来禀报的行营京军百户官,被朱棡这么一提,已经被吓得是神魂颠倒,两眼发直。   高仰止原本还沉浸在马上有数不尽的金银,将会在自己手上流过,自己将会作为内阁之中第一个接触那无数钱钞,可以参与支配的喜悦之中。   骤然闻听此番消息。   年轻的内阁大臣,只觉得周身冰冷。   高仰止脸色铁青,上前拉住朱棡的手,使其松开被紧紧提在手中的京军百户官。   他眼色冷漠的看向百户官,冷冷的挥了挥手:“退下!”   百户官立马躬身抱拳,以肉眼跟不上的速度,退离此处。   高仰止望着百户官离去,脸色冰冷,长长的叹息一声,转过身后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殿下,此事……世人尚不知晓,若是与炆……”   朱允熥举起手,打断了高仰止的话。   他的脸色同样难看无比。   除了因为秋娘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宗室之子没了,可能会带来的坏影响,会为这一次本该是一帆风顺,漂漂亮亮的朝廷平叛一事蒙上一层阴影之外。   他更担心的是朱允炆的反应。   不为父母,难以体会作为父母的人的心思和感受。   哪怕自己极力的压制,如今离京数月,朱允熥早已对应天城里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思念不已。   朱允熥转手抓住田麦的手臂,好给自己一个接力点。   他的脸色已经一片煞白,嘴唇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   朱允熥声音低沉道:“命……命晋王府三护卫入城,掌控太原城各处城门,无孤之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太原城!”   朱棡双手重重砸在一起,高呼一声。   “老二!”   本在指挥着人手清理王府的朱济烨,闻声之后赶忙从前头赶了过来。   朱济烨看了一圈眼前众人的脸色,心知这是出大事了。   他赶忙颔首,躬身抱拳。   “儿臣在。”   朱棡瞪着眼,指着朱济烨:“你,你亲自带着人出城!将王府三护卫带回太原城,换下各处城门官兵,你亲自坐镇城门。没有太孙的手令,便是一只蚂蚁,你也别给老子放出太原城,否则老子拿你是问!”   朱济烨不问缘由,举起双手,躬身上前,从朱棡手中接过晋王府三护卫的虎符,旋即便领着一队王府护卫赶忙寻马出城。   安排完朱济烨去城外接管王府三护卫之后,朱棡转身走到朱允熥面前。   朱棡轻叹一声:“为今之计,先要让贼子落网,再以极刑处决,以消炆哥儿心中之悲。”   朱允熥点点头,冷声道:“查!孙成、田麦,你二人亲自带着人去查,今夜逃走的那些人,一个都不得放过。若是找不到人,你们也不要回来了。”   孙成和田麦神色一凝。   二人都感受到了太孙心中的愤怒,这是他们在过往跟随太孙身边当差办事,从未有过的感觉。   两人不敢迟疑,领了命便转身离去。   朱允熥望着不断被派出的人手,抬头看向太原城东方。   天地之间,属于黑夜的色泽正在一点一点的融化。   白昼到来之前那朦胧的色泽,正在一抹一抹的被批挂在天空中。   此等光泽,让所有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观望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好似是批上了一层神秘的纱网。   “去二哥那边。”   良久良久之后。   朱允熥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开口说了一句。   说完之后,他便不顾其他所有人的反应,双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独步往台阶下走去。   在其身后的高仰止、朱棡等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担忧,几人不发一言,却都是紧紧的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朱允熥身后。   太原城里。   一整夜的动荡,让无数的屋舍建筑,都浸泡在火海之中。   灰烬满天飞舞,似是要与那漫天白雪竞争一番。   城中的动乱正在被一点一点的平定。   官兵们在熟悉太原城地形的晋王府护卫带领下,一条街一条巷的做着最后的搜捕。   稀稀拉拉的,一处处角落里还会不时的传来细小的厮杀声。   手臂带着一道伤口的刘宗圣,拖着手中的那把刀,在韩明王等人的簇拥下,跌跌撞撞的穿梭在太原城中的大街小巷之间。   刘宗圣的脸色很难看。   无法将出卖自己苦心经营无数年事业的朱允炆做掉,就连他的那个女人也没有办法杀掉。   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自己就是将那两名锦衣卫的手脚都砍了,那两人也在试图用嘴巴咬住自己的腿脚。   若不是因为那两名悍不畏死的锦衣卫以死相搏,拖延时间,等到了远处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京军官兵的支援。   自己定然是能将朱允炆的那个女人给做掉的。   难道自己这一生都要活在失败之中吗?   刘宗圣整个人都沉浸在绝望之中。   韩明王却是满脸焦急。   若不是为了还要借用刘宗圣在白莲教中的地位,好保全自己,他早就丢下这个该死的刘宗圣,自己独自逃走了。   “太保,再往前到了暗渠,咱们顺着暗渠就能逃离太原城了。”   太原城并不是一座严丝合缝的城池。   白莲教潜心经营多年,对太原城自然熟悉。   西城边就有唯一一条暗渠,平日是用来将城中高处污水直接排入城外汾水河里之用的。   污秽不堪。   但也只有这条暗渠,刚刚好能容下人蹲着身子逃出太原城。   看着沉默不语的刘宗圣。   被挟持了无数年的韩明王,心中不禁泛起了无数种设想。   “小明王,到地方了。”   一名护卫将一座院子角落地上的隔板打开。   那条能逃出太原城的暗渠便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随着便是一股直灌脑门的恶臭味,钻进众人的鼻腔之中。   “走!”   韩明王最后转头,看了一眼烽火无数的太原城,由两名护卫打头,他亲自‘搀扶’着刘宗圣钻进暗渠之中。   黑暗,在这一刻将他们的身影藏匿起来。   而在太原城的上空。   天边的第一缕晨阳,终于是不期而至。   微弱橙红的光芒,撒在了城头上,流淌进了城中。   …… 第五百七十二章 未报此仇不归中原   天地之间第一缕晨阳洒进了太原城里。   一整夜的动荡,正这座古老的城池,短暂的出现了不同于往日的寂静。   街道上,除了官兵们仍在四处执行军令,满城百姓不见一人走出家门。   被控制的官府衙门,在经过相关检举自首之后,转由晋王府的人手带队,开始进入城中各家各户,力求不放过一个潜藏在城中的反叛之人。   太原城西北角的泥瓦巷小院。   朱允熥心思忧虑的带着人赶到此处,只见院中已经有锦衣卫和行营京军官兵的统领等候在此。   官兵们见太孙亲自赶来,赶忙上前。   “臣等参见太孙。”   朱允熥一挥手,冷着脸沉声询问:“二哥人呢?”   刚刚不久之前为两名惨死麾下收殓好尸骸的锦衣卫百户,双眼涨红的拱手上前,侧目看向院内角落里的地窖。   “炆公子在地窖。”   朱允熥目光恍惚了一下:“孤二嫂也在下面?”   百户官点点头,不敢多言。   朱棡脸色阴沉,皱眉道:“人出了事,为何不将其救上来?”   百户官小心回答着:“流了太多血,军中医师还不曾过来,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朱允熥挥了挥手,百户官退下。而他自己,则是目光担忧的看向地窖。   他轻步上前,跟在身后的朱棡和高仰止两人,亦是迈出脚步。   朱允熥回头看向二人,摇了摇头:“我去看看。”   朱棡、高仰止二人点点头,便收回迈出的脚步。   朱允熥独自一人走向地窖。   当他走到地窖前的时候,便听到下面已经是传来一阵响动。   而在地窖口子,只见朱允炆浑身沾满鲜血,怀里抱着因流血过多而昏厥不醒的秋娘,步履沉重,脸色悲怆死寂的走了上来。   “二哥。”   朱允熥不由上前一步,伸手呼唤了一声。   朱允炆只是轻轻抬起头,看向朱允熥,声音沙哑的低声道:“烦请医师过来诊断。”   说完,他便恍若无人继续独自抱着怀中的秋娘,走进屋内。   朱允熥面色凝重,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人,沉声道:“催促营中太医院的人过来!”   朱棡亦是当即回头,高声道:“让府上的医师也过来。”   旋即,朱棡上前走到朱允熥的身边,低声道:“炆哥儿有些不对劲。”   朱允熥点点头:“他本就只剩下秋娘和那未出世的孩子,如今孩子没了,二嫂的情形也不知究竟如何,难免会心思忧虑。”   朱棡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屋子,不由劝说道:“要不,你还是先回王府,我守在这里。”   朱允熥摇头拒绝:“太原城如今还在肃清反贼,军中有景川侯他们主持,城中各司衙门也有随行官员接管,暂时不会有什么事。”   朱棡想要继续劝说,他总觉得朱允熥现在这样重视,落在朱允炆眼里说不得还会觉得,说不得是熥哥儿有意放白莲教的人进来。   有句老古话,可谓是经久不衰,尤其是在一个王朝宗室内部而言。   斩草要除根。   正在朱棡担忧朱允熥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关系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朝着屋子里迈出脚步。   朱棡、高仰止等人有心劝阻,可是见着朱允熥脚步坚定,也只能是强忍下来。   而当朱允熥走进屋子,便见到朱允炆已经是将秋娘放在了床上盖上被褥,他自己则是默默的坐在床边,守着只有一丝微弱气息的秋娘。   朱允熥有些不忍,轻步上前到了朱允炆的身后,看向躺在床上的秋娘。   晕厥沉睡的秋娘,此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脸色带着一丝痛楚。   朱允熥心中不由急躁起来,不知那些太医还要多久才能赶过来。   他正要开口。   却不想守在床边的朱允炆已经是转过头,看向脸色纠结的朱允熥。   “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谁也不会想到,那刘宗圣会如此心狠手辣。我更没有想到,他会对秋娘一个女子下手。”   朱允熥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口。   朱允炆则是继续道:“你能善待我和秋娘,同样就不会对那未出世的孩子有什么顾虑。若是你当真有所顾虑,早在凤阳的时候,就不会允我与秋娘成婚。”   “只是我确实未曾思量周全,在此处多布置些人手。”   朱允熥愈发忧虑,轻声开口。   朱允炆摇摇头,模样凄凉的笑着:“昨夜城中是什么光景,我能不知晓?便是你在晋王府里,援军未至,随时都有可能被反贼攻破军阵。   那时候,一切都以平定城内叛乱为要。朝廷的兵马本就不多,处处都要用人,能有那两名惨死刘宗圣之手的锦衣卫弟兄在,已经是万幸了。   只是可惜了,那两名弟兄死战不退,被那刘贼分尸而亡。”   听着朱允炆如此说道,朱允熥却是一时难以启齿。   这个时候,不论朱允炆是表现出愤怒,还是怨恨白莲教的心狠手辣,亦或是自己的安排不周,他都能接受。   可偏偏,朱允炆选择了最平静的方式。   朱允炆歪着头看着朱允熥,笑了笑:“你是不是在疑惑,我为何会这样?”   朱允熥很诚实的点了点头:“你该愤怒一些的。”   “愤怒能改变现状?”朱允炆反问了一句,继而苦笑着说道:“你应当已经派人去追查刘宗圣他们了吧,以我的推断,他们选在太原城谋事,该有一条逃生之路,这个时候或许已经逃离太原城了。”   朱允熥目光闪烁,肯定道:“我会抓住刘宗圣他们的!一定会的!”   这是他给朱允炆的承诺,也是为朱家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的一个交代。   朱允炆却是摇起了头:“你不必与我承诺,太原城能如此安稳的镇压叛乱,未曾影响朝廷大局,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朱允熥有些意外:“你……”   “这是我和秋娘的第一个孩子,这个仇该我自己亲手去报的。”   朱允炆目光坚定,语气平静的好似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这时候,外头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北巡行在随行的太医院太医,以及晋王府的医师,联袂而来。   朱棡领着几名太医和医师,急匆匆的从外面进了屋子。   “快!快给炆哥儿媳妇儿好生瞧瞧,不论要用到什么药,晋王府都能拿得出来。”   “或是不能将人救回来,本王唯你们试问!”   朱棡言辞犀利,杀气腾腾。   太医和晋王府医师连连点头,也顾不上给朱允熥施礼,便结群上前围在了床榻前。   朱允熥和朱允炆两人,退到了后面,却都是目光担忧的注视着在床榻前忙碌的太医和医师们。   太医院的太医本都是天下间医术顶顶高的人物,尤其是在这两年更是得到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内部革新变化。   结合前人经验,太医院在妇科一道之上,早已是突飞猛进。   而能被养在晋王府里的医师,也自是世间少有的杏林高手。   不多时,一众太医、医师便已诊断完毕。   最后由太医院此次领队的一名年过五十的太医,上前走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轻声询问道:“如何?”   太医摇摇头,又点点头,看了看朱允熥身边的朱允炆,随后方才琢磨好措辞,开口道:“有些难办,但不是不能办。尊夫人这一遭因外力而滑胎,导致流血过多。这一点,还需时日修养,再以汤药进补。   只是尊夫人体内,尚有些……还需尽早清理干净,若不然恐会生变。   可是此等办法,虽前辈亦有使用,却风险颇大,稍有不慎可能就会……”   朱允炆有些懵懂,他不懂医道,只听出秋娘还有很大的危险。   朱允熥却是了解一二,不由皱眉道:“需要清宫?”   太医点点头:“有些麻烦,尤其是在炆公子夫人如今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便更加麻烦了。”   朱允熥沉声说道:“太医院这两年,在临床手术一道上,应当是有不少积攒的,你就直说,有多大的把握。”   朱允炆亦是在一旁急促道:“只要有希望,便绝不能放弃!”   太医则是环顾四周,随后道:“要清毒,这间屋子里里外外都需要清毒。再为炆公子夫人进补汤药,先将气血提上来一些,随后再行清宫之法。如此,或有五成的可能。”   “五成……”   便是朱允熥也有些迟疑了起来。   他侧目看向身边的朱允炆。   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朱允炆的手上。   朱允炆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五成的把握,这就是在赌,赌秋娘的命,赌她能是那五成的命。   “做!”   没拖延多长时间。   朱允炆的嘴里坚定的蹦出了一个字。   太医点点头,也不迟疑,当即转身开口发话:“都动起来吧!将带来的消毒水用上,先给屋子清毒,被褥都换了。”   随着其一声令下,太医和医师们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这时候,为首的太医又看向朱允熥、朱允炆等站在屋内的人。   不等他开口。   朱允熥便已经退后好几步:“我们除去等着。”   说罢,他便看了脸色紧张的朱允炆一眼。   朱允炆有些不舍,却也知晓自己站在这里碍事,还会拖累太医们施救。   众人除了屋子,屋里便彻底忙碌了起来。   被数次蒸馏提纯的高度酒精,瞬间洒满整个屋子,浓郁的酒味散发的四处都是。   太医们也开始在屋里进进出出。   陈旧的器物被扔出屋子,一盆盆清水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一口大锅直接被架起,猛火烧着水。   洁净的纱布被泡在水中。   院内,人们都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唯恐耽搁了太医们的进度。   朱允炆有些紧张,站在原地半步不动,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   陪同在他身边的朱允熥亦是想不出能如何劝说。   朱棡则是双眼瞪大,死死的盯着行医的太医和自家王府里的医师。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逝。   外头煮好的白净纱布,进了屋子里,就会沾满鲜血。   当日头爬到了所有人头顶的时候。   满头大汗的太医,方才取下手臂上沾满血水的护袖,带着一股子疲倦走到朱允熥面前。   还未等其开口。   在一旁的朱允炆便立马是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太医的双手。   “怎么样?我夫人她可曾无碍了?”   “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我能否进去?”   朱允熥上前,拉住朱允炆的手,让浑身紧绷的太医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太医脸上露出一抹疲倦的笑容,点头道:“回炆公子,幸不辱命。贵夫人暂时已无大碍,只是尚需时日静修细细调养。屋内刚刚清毒过,我等会轮流留人在此看顾,再等两日,炆公子再进屋内吧。”   听到秋娘已无大碍的消息,朱允炆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后退着,终于是坐在了许久之前就被搬出来的椅子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朱允炆嘴里呢喃着,只是想到太医所说的自己要过两日再能进屋,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彷徨。   朱允熥转身道:“也就一两日的功夫罢了。”   朱允炆却是摇头,看向朱允熥:“秋娘就拜托给你照顾了……”   朱允熥脸色一变。   一旁同样陪了大半天的朱棡则是瞪大了双眼:“炆哥儿,你要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朱允炆摇摇头,苦笑道:“我说过,这个仇我要亲自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能找到那帮反贼的。炆公子眼下……不必急于一时。”   高仰止亦是开口劝说着。   朱允炆却仍是摇头道:“刘宗圣此刻想必已逃出太原城,那么他们会去哪里?南下的路被堵住,东西两侧也难以通行,他们又会去哪里?”   朱允熥皱起眉头。   他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而朱允炆也果然是说道:“他们只有往北一条路了,出关逃离中原。有晋商这些年的收买,即便眼下太原城平定,可消息传出去还需要时日。   刘宗圣他们定然会选择在这个时间里,从边关逃入草原。”   朱允熥当即说道:“我这就让孙成、田麦他们往边关赶过去!定会在他们逃出边关之前,将其拦下。”   朱允炆却是站起身。   他侧目看向屋子里,眼中满是柔情,只是随后一点点的坚定起来。   “这个仇,我发过誓要亲自报仇。”   “此仇不报,我誓不回中原!”   朱允炆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周围几人纷纷面露诧异,心中倍感惊讶。   朱允炆则是笑着脸看向朱允熥。   “最后麻烦你一次。”   “给我一匹马,一把刀,一壶酒。”   “等我手刃仇敌,再回来还给你!”   …… 第五百七十三章 走投无路的阿鲁台   朱允炆终究是走了。   在一个无人关注的清晨,骑着一匹马,带上了他所要的一把刀,一壶酒。   除此之外,军中武库文书,还为他准备了一张弓、一把弩、一杆枪,合共六十支弓箭、六十发弩箭。   所幸朱允炆骑的马很是神骏威武,再加上这些装备,战马跑起来也不觉疲惫。   因为太原城的叛乱,太原城外的官道上都鲜有人迹。   朱允炆便是在这样一个雪后正午,披着阳光走在往北的官道上。   没有人送他,也没有人阻拦。   只是在太原城城北镇远门城门楼上。   正有几人静静的站在城墙跺后面,默默的注视着城外官道上那一骑一人。   朱允熥换了一身衣裳,靛青色的曳撒外披着一件纯黑的大氅,他的双手抱着一只手暖炉,在几人的簇拥下,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远行北上的朱允炆。   晋王朱棡则是皱着眉头。   他不太同意让朱允炆独自一人北上出关,去那茫茫草原之上寻找刘宗圣等人。   且不说那草原之大,何处能寻到仇人。   便是朱允炆一个人,若是遇到刘宗圣等人,他又如何报仇。   高仰止眼里却是有些敬佩。   原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炆废人没有因为那没了的孩子,而对太孙产生怨恨,没有在如此风雨之时,给宗室再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高仰止注视着已经到了官道尽头,渐行渐远的朱允熥的背影。   他低声吟唱着,神色肃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通政使司年轻的知事官王信陵,歪头侧目看着同样年轻却已身居内阁的学长。   高仰止侧目看了过来,脸上露出笑容:“若是他能安然返回中原,我大明无上荣光之上又将会再添一份姿色。”   王信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中原从来就不缺英雄佳话,豪情壮举。   朱允炆以一人之力,独自出关寻仇。   不论结果如何,只要他能回来,就会成为整个天下的英雄。   朱允熥则是轻叹了一声,握着手暖炉转动手臂。   候在一旁的锦衣卫百户官张辉,便立马躬身上前,小心的接过皇太孙递过来的暖炉。   镇抚孙成和暗卫田麦,因为未能在太原城堵住刘宗圣等一干白莲教反贼,现在也同样在往边关赶去。   太孙的教令是不容更改的。   没有找到这些反贼之前,他二人大抵是真的不可能再回到太孙身边。   也正是因此,张辉便暂时得了在朱允熥身边做事的机会。   送出了暖炉,朱允熥轻叹道:“孤却只希望他能不走。”   “殿下仁慈,只是如今这般,却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高仰止低声安慰着。   朱允熥笑了笑:“孤又何尝不知,只是……”   他少见的有了些优柔寡断的表现。   朱棡则是冷喝一声,抬手拍在朱允熥的肩膀上,瞪眼道:“这是炆哥儿自己的选择。且说眼下,太原城和山西道还有诸多事情需要你去主持操办的,切不可再此彷徨太甚。”   朱允熥点点头,看向高仰止:“各处现今可都顺利?”   高仰止当即回道:“太原城内各司衙门有张百户带着人审讯,城内已无漏网官吏。北巡随行官员,也开始接手各司衙门事务,想来要不了几日就能上手。   太原城内参与起事叛乱的晋商士绅,也已一一抄没,户部的人正在清点各处钱钞粮草。因数额较大,分布较广,亦是需要几日时间才能整理出来。”   “太原城守备卫所呢?”   朱允熥问了另一个问题。   相较于山西道的官场吏治和抄没的晋商士绅钱粮而言,山西道的兵马军心能否稳定,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军方的事情了,高仰止闭上嘴,侧目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景川侯曹震。   曹震当即上前,啪的一声抱起双拳:“回殿下,有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的协助,太原城守备卫所军中与反贼有瓜葛之人,已被揪出,交由锦衣卫审讯。   韦贲也将这几年他所知晓的,有过与反贼往来的山西卫所名单交出。至于余下他不曾知晓的,则有锦衣卫通过已有之人审讯追查。”   朱允熥皱眉沉思,手指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半响之后,他才重新开口道:“让太原府那边各府卫所兵马,与河南道卫所换防。告诉于马,先控制住这些山西道的兵马,等锦衣卫查出来,便一一拿下。   着令西平侯沐英,领所部兵马回京轮番。调周王府、秦王府三护卫兵马入太原,山西军心未稳之际,尚需忠良坐镇威慑宵小。”   高仰止和曹震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躬身作揖。   “臣领命。”   朱允熥再言:“命,交趾道布政使司,开拨今岁秋粮,直抵北平,交由北平都司转运大同府。”   在接连几道教令之后,最新一条太孙教令,让在场众人不由迟疑了起来。   高仰止抬头,目光有些凝重的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却早已成熟老练的皇太孙。   曹震却是神色激动。   朱棡搓了搓手。   若是一切都不出错的话,等交趾道的粮草运抵大同,等明年开了春,关外融雪之后道路坚固,便是朱允熥亲自领兵北征草原,驱逐元贼余孽的时候了。   有皇帝当初那道旨意在,没人能提出反对的言论。   甚至于,几人心中隐隐的都清楚。   这一遭北巡之后,太孙大抵就要正式接手帝国的军政事务了。   京师那边,近来的邸报上,几乎很少再见到皇帝的身影,平日里朝廷一应大小事务都是交由太子打理。   谁也不敢确定,皇帝会不会就在某一日,突然昭告天下禅让皇位于太子。   等到那个时候,如今眼前的皇太孙,自然就会成为皇太子。   太子居中宫,轻易不出。   而在此之前,这一次的北巡可以说是朱允熥最后一次,能够如此大动干戈在外行事的机会了。   稳瓦剌部,征鞑靼部,这是此次朱允熥出京北巡,最重要的一个成因。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之际。   城楼下有官兵赶了过来,一路到了朱允熥面前,跪在地上。   “启禀殿下,有鞑靼部之人自称使臣,意欲求见殿下,共商西征瓦剌部之事。”   官兵不知刚刚城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其说完之后。   连同朱允熥在内,众人皆是脸色怪异。   鞑靼部的人说要和大明一同西征瓦剌部。   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更不要说,这个时候的太原城里,还能有一帮鞑靼部的使臣。   朱允熥看向身边几人。   朱棡当即冷笑道:“这一次攻入王府的就有一伙关外人,我看是这帮人逃不出去,这才为求自保,佯称乃是使臣。”   高仰止亦是有些意外:“真要是使臣,边关那边就该早早的禀报了。”   曹震言简意赅:“殿下,您下令,臣这就去砍了这帮贼子的脑袋!”   朱允熥却是摇头,摆了摆手。   他走到了城墙内侧,从上面看下去。   只见城楼下面,正有一伙鞑靼人护卫着两名男子。   朱允熥脸上带着一抹冷笑,不曾回头,低声询问道:“城内归案贼子,可否都查清定罪了?”   高仰止上前回答:“大明律,凡事涉谋逆、大逆,不论主从,皆斩。”   朱允熥满意点头:“那就请这些‘鞑靼部使臣’去城中校场吧。”   高仰止先是一愣,随后便立马反应过来。   他当即说道:“臣领命,这就让人押送叛逆前往校场,以罪斩。”   镇远门城楼下。   阿鲁台和儿子阿卜只俺两人,在仅存的部落勇士护卫下,心中不安的等候在街道一旁。   两人不时抬头,看向高耸四丈有余的城楼。   而在半个时辰之前。   太原城内某处,此前乃是阿鲁台等人藏身的一处偏僻破落宅院里。   不断有人从外面赶回来,通报着城中官兵的一举一动。   阿鲁台脸色凝重,坐在堂前主位上,许久不曾言语。   阿卜只俺则是满脸焦急,捏着双手在父亲阿鲁台面前不断的来回踱步。   “主上,我们在城中的人手,现在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眼下城中各处都有明廷官兵把守,街上也都是官兵巡哨,我等找不到逃出城外的法子……”   一名随从赶了回来,沉声回禀着。   阿卜只俺脸上愈发焦急不安,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父亲,又转过头看向随从,追问道:“官府现在在做什么?明廷那位皇太孙现在在哪里?”   随从回道:“官府的人正在一处处清查房屋宅院,我们要是再不走的话,很快就会查过来。至于明廷的那位皇太孙,现在好像正带着人在镇远门那边。”   阿卜只俺心跳加速,烦躁的冲着随从挥了挥手。   等到随从离去,阿卜只俺转过身,走到了父亲阿鲁台眼前。   “父亲!”   阿卜只俺沉声呼唤着。   只是阿鲁台却始终沉默不语,不发一言。   阿卜只俺心中焦急,加重语气:“父亲!再不下决定的话,我们今日定是要死在这太原城里!   不论是走是留,您总要给个决断吧!”   阿鲁台依旧是沉默不语,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   半响之后,在阿卜只俺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   阿鲁台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阿卜只俺。   阿卜只俺立马急声道:“父亲,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二十人,明廷官府的人也快要查到这里了,我们该逃离此处。”   阿鲁台眉头微微皱起:“阿卜,我们现在有逃出太原城的法子了吗?”   阿卜只俺迟疑的摇了摇头:“没有。”   阿鲁台的脸上露出一抹不甘。   “明人啊明人,为什么他们总是有这么好的运气。   明明一切都准备好了,太原城里的那些明人也做足了准备,为何还是没能成事?”   阿卜只俺亦是心中失落,只觉得如今的大明就好似是一朵巨大无边的乌云,压在整个草原上,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阿卜只俺低声道:“父亲,我们还能有机会从明人的手上夺回中原吗?”   阿鲁台摇了摇头:“看不见了……明人再也不是当初被大元统治的时候,如两脚羊一样的了。”   阿卜只俺后退了两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父子两人沉默良久。   忽的,阿卜只俺重新站起身,瞪大了双眼。   “父亲,可还记得当初朵因温都儿兀良哈千户所、台州等处怯怜口千户所和灰亦儿等处怯怜口千户所?”   阿鲁台转头看向阿卜只俺。   “兀良哈三卫?”   他眉头皱起,有些疑惑。   阿卜只俺所说的三只千户所,阿鲁台嘴里的兀良哈三卫,也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   阿卜只俺点点头:“对!既然大明现在如日中天,不可抵挡。父亲,为何我们不能效仿当初的兀良哈三卫,对明廷投诚,归附明廷。   当初明廷收服三卫,可是厚赐无数。   现在我们被困在太原城,难以逃出,何不降了明廷,带着部落子民归附大明。   依着明人那自大的秉性,说不得父亲还能获封一个王爷的头衔。   这些年部落过的怎么样,父亲最是清楚。明廷年年出兵征讨,鬼力赤可汗有何作为?   夺不回中原,为何不能投了明廷。到时候,我们还是能享受中原的物貌。”   阿卜只俺接连不断的劝说着,越说眼睛瞪大越大。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   在如今这等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若是带着部落投诚明廷,说不得就是最好的法子。   阿鲁台却是瞪大了双眼,眼睛里渐渐生出怒火。   “你要我对明人投降?!”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死死的盯着站在自己眼前的阿卜只俺。   若不是对方是自己的儿子,若不是眼下他同样深感走投无路,必然会亲手杀了他。   可是心中的怒火,心中的不甘,身为长生天子民的自傲,让阿鲁台始终不愿答应这个法子。   阿卜只俺有些畏惧。   父亲往日里的森严,让阿卜只俺有些紧张。   可是一想到现在的局势。   阿卜只俺还是强撑着说道:“这是现在唯一的法子!父亲若是觉得降了明人是屈辱,大不了等我们缓过气,回到草原之后,再带着部落里的勇士们打回来!”   望着满脸怒火的父亲。   阿卜只俺再次说道:“父亲想现在就死在明人手中吗!”   …… 第五百七十四章 杀鸡儆猴   现在就死!   阿鲁台的眼睛里终于是恢复了一些光。   在今天就死和说不得就能享受荣华富贵自然老死相比。   阿鲁台很清楚,自己最应该做的选择。   就算是长生天最悍勇的武士,也要活的长久,才能将自己的威名传扬出去。   阿鲁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紧紧的盯着眼前的阿卜只俺,他坚称:“我们现在只是事急从权,暂时委身明廷罢了!”   这就是中原人嘴里,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样子吧。   阿卜只俺心中有些哀叹。   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以实力说话,父亲正是部落里的第一勇士,所以才能成为头人首领。   可是在这座太原城里,便是部落第一勇士,也只能是低下骄傲的脑袋。   不过眼下阿鲁台已经是点头答应,‘暂时’的投诚归附明廷,便是一切都好。   阿卜只俺不由的想到,自己从明人商贾手中购买到的那些书。   非是中原人最是有名的四书五经。   这些并不是阿卜只俺的兴趣所在,他最爱看的是明人所著的那些描述中原各地风土人情的书本。   看着那一页页纸张上所描述的中原风貌,每一个字都让阿卜只俺痴迷向往不已。   这一次劝动父亲,若是当真能带着部落的人归附明廷,阿卜只俺在心中发誓,自己不求做什么王爷,只求能去那中原江南之地,去看一看江南的柔情,过着没有厮杀的安逸日子。   于是,阿卜只俺目光转动之间,便已经是轻声建议道:“父亲,若单论投诚归附明廷,在此时刻,恐怕对方并不会重视。”   阿鲁台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向明廷低头这件事情,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死后不可能再飞升长生天上。   听到阿卜只俺的话,阿鲁台只是皱眉道:“现在该如何做?”   “要有一个借口,一个明廷能够接受的理由。”阿卜只俺目光闪烁:“明人这两年东征、南讨,做了很多的事情。但明廷最重视的却是关外北方,只有在这个上面给明人一个理由和借口,父亲和孩儿才能被看重,被重用。”   阿鲁台张张嘴,静静的注视着阿卜只俺,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阿卜只俺也不保留,为了能够南下江南过富足日子,他继续道:“北伐!明廷现在空前强大,去岁瓦剌部的马哈木南下明人的应天城,定然是为了和明人商议互市,共同讨伐长城以东之事。   可是明人定然不会轻易与瓦剌部合作,依着明人这些年的做法,他们只会让草原上相互敌视保持平衡。   若是能将瓦剌部和鞑靼部同时削弱,恐怕才是明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阿鲁台有些意外,看向阿卜只俺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重视起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能有这般见解。   阿鲁台不由开口道:“你继续说。”   阿卜只俺露出笑容:“父亲的部落几乎拥有鞑靼部三成的实力。若是父亲携带部落归附明廷,只需要告诉明人,我们会帮着他们,一同攻伐瓦剌和鞑靼,为明廷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他们定然是愿意的。”   此刻的阿卜只俺已经沉浸在被明人接纳,前往江南那座世间最美好之城的富家翁日子了。   阿鲁台却是瞪大了双眼。   他看着阿卜只俺,清楚的知道阿卜只俺这番话的意思。   阿卜只俺是要用整个部落勇士的鲜血,去讨好明人,获得明廷的信任,来换取他们父子的荣华富贵。   阿卜只俺看着再一次沉默不语的父亲,不得不低声劝说道:“父亲,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牛羊,宰杀了一批,又会有新的羊羔子牛犊子长大。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个词,似乎成了阿鲁台劝说自己内心的一个借口和理由。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眼前的阿卜只俺,长长的叹息一声。   “既然你都想清楚了,为今之计,便听你的。”   阿卜只俺脸上一喜:“父亲,我们现在就去求见明廷皇太孙吧!”   ……   “罪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皇太孙殿下万福千岁!”   镇远门后城内街道上,阿卜只俺抬头望着城头上露出的年轻人,似有所感,当即便叩拜在地上,抬头冲着城头上高声呼喊着。   在他身边的阿鲁台低头望了一眼阿卜只俺,心中有些怨恨,却只能是跟着一起跪在了地上。   周围,不少北巡行营京军官兵,正眼神暧昧的盯着这帮声称要投诚归附大明的鞑靼人。   城头上的朱允熥,退后消失在了阿卜只俺的视线里。   他与阿鲁台两人不敢莽撞起身,只能是保持跪拜的姿势,心思不同的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   张辉压着腰上的绣春刀,带着两名锦衣卫官兵,从城头上走了下来。   他走到阿鲁台、阿卜只俺父子二人面前,低眼淡淡的瞧了两人一眼。   张辉这才冷声开口道:“殿下正与有司商议军政要务,叫了你们去城中校场等候,殿下稍后便会过去。”   人都没有见到。   阿鲁台心中愈发郁闷起来,只觉得自己父子二人已经跪在了这里,却还是不能第一时间见到明廷皇太孙,当真是奇耻大辱。   只是阿卜只俺却是抢先抬头,看向张辉,欣喜开口道:“罪臣知晓,罪臣知晓。太孙殿下日理万机,罪臣与家父这就随上官去城中校场?”   张辉端着态度,仅仅只是嗯了一声,便带人领着这帮鞑靼人往城中校场过去。   只是张辉还没有走出去几步,便慢了下来,侧目回头淡淡道:“该自称外臣才是。只有我大明的官员,才能那般称呼。”   阿鲁台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大明当真是欺人太甚!   他们都以罪臣自居了,竟然还被眼前此人说是没有资格。   阿卜只俺却是连连点头,赔笑道:“是外臣莽撞失礼了。”   张辉又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自顾自的向前带路。   而在镇远门城楼上,刚刚消失的朱允熥,再一次出现在城墙边上。   在他的身边,高仰止眯着双眼,淡淡说道:“那年轻人瞧着倒是模样恭敬,在其身边的人似是有些不忿。”   朱允熥冷笑着:“委曲求全,为求自保。年轻人不曾经历前元窃据中原之事,自然是更会明哲保身。倒是要叫那些经历过前元坐拥中原的人,此刻却要低下头来,却是有些难的。”   朱棡合拢双手藏在袖中,笑道:“现在杀威,接下来校场上便是震慑。最后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留下这些人?”   朝廷不是不接受关外之人的投诚归附。   只是在洪武二十四年,发生了兀良哈三卫反叛一事后,朝廷对关外之人归附投诚,就变得更加谨慎小心起来。   朱允熥笑了笑:“等一刻钟,等校场那边准备了再过去,到时候自是要看看接下来,这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杀光,自然是最简单的法子,却不是最好的方式。   至少在如今交通不便,以及朝廷治理边远地区的难度而言。杀光了一批人,用不了多久又会有另一批人占据地盘。   朝廷不可能永远重复着,清剿、治理、叛乱,再清剿的事情。   而在另一头。   阿鲁台和阿卜只俺,在张辉的带领下,不多久便赶到了城中校场。   此时校场上,已经有不少城中各司衙门犯官犯吏,以及被缉拿的晋商士绅。   四下里,朝廷旗帜招展,众多官兵戒备四处。   “你们便在此处等候吧。”   张辉将阿鲁台和阿卜只俺父子二人领到校场内,安排在了辕门后高台一角,便退到了一旁,默默的注视着这些鞑靼人。   阿鲁台望着校场上那一名名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的明人,脸色愈发难看。   阿卜只俺则是四处张望着,眼神之中带着些谨慎。   “明人这是准备做什么?”   阿鲁台声音低沉的念道着。   阿卜只俺默默转头,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锦衣卫,低声道:“依着中原人的习惯,大概是要杀威吧。父亲稍安勿躁,明人刚刚没有对我们怎样,接下来就不会再做什么。”   阿鲁台攥了攥双手,咬紧牙齿。   他实在是愤怒不已,却又因为清楚眼下的局面,只能是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和不甘。   张辉这时候却是从两人身后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他双手抱在一起,目光淡淡的从眼前校场上掠过,落在阿鲁台、阿卜只俺脸上:“都是些不成器不懂事的混账玩意,整日里幻想着做什么春秋大梦,在这太原城里闹出不小的笑话。”   阿鲁台沉着脸,不发一言。   阿卜只俺依旧是赔笑道:“大明朝廷上下一心,军民同心,这些人倒也只能是闹出些笑话罢了。”   张辉有些意外的看了阿卜只俺一眼。   从自己到这两人面前,便只有这个年轻人说话。   他幽幽道:“昨夜里,倒是也有些鞑靼人闹事,不知与你们是否是相识的?”   阿卜只俺的脸色瞬间愣住。   四周皆是明廷官兵,他们这时候便是想要逃窜也做不得。   张辉见阿卜只俺说不出话,便笑了笑:“想来应当不认识,不然你们又怎么敢露面的。要知道,我大明律法严苛,凡是谋逆、大逆之罪,不论主从,皆斩。”   说完话,张辉不忘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阿鲁台一眼。   这个人心中有着愤怒和不甘。   若是有机会,还是得除掉才是。   阿卜只俺见张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追究,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未几。   校场上的被押送过来的犯人愈发的多起来。   少顷,便见一队官兵簇拥着众多官员进了校场辕门。   不等周围的明人行礼。   阿卜只俺拉了一下阿鲁台的衣袖,便当先跪了下来。   “外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模样平静,走上校场前的台子。   自有人立马是搬来了椅子,放在他的身后。   等朱允熥落了座,这时候才看向阿鲁台和阿卜只俺两人。   “本来今日是要料理一下咱们大明的家事,听闻你们想要归附大明,为我大明马前卒,便两件事并到一起办了。”   阿卜只俺满脸恭敬:“全凭皇太孙定下安排。”   朱允熥微笑着向后一仰。   这时站在他身边的高仰止,便开口道:“不知二位是……”   这是询问底细。   阿卜只俺看了一眼并不打算说话的阿鲁台,只得是继续道:“回禀上官,外臣出身鞑靼部的阿卜只俺,这位是家父阿鲁台。”   高仰止双眼一缩:“阿苏特部,鬼力赤座下的人?”   阿卜只俺点着头,脸上带笑:“回上官,我等确实出自阿苏特部。”   高仰止转过头,冲着朱允熥微微点头,使了一个眼神。   朱允熥的脸上却是露出笑容。   这阿鲁台的大名,自己可是熟悉的很啊。   正值此时,前面校场上,已经有军中将领开始呼喊了起来。   张辉当即在一旁上前,躬身道:“殿下,都准备的差不多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   “那便开始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   张辉走到了台前,假模假样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时辰已到,依大明律,尊太孙教令,斩!”   属于帝国皇太孙的教令,被一级级的传下去。   整个校场上鸦雀无声,只有传令兵不断的高呼着。   气氛渐渐肃穆起来。   朱允熥却是好整以暇的看向阿鲁台父子二人:“些许宵小弄出的闹剧,倒是要交你们看笑话了。”   阿卜只俺连忙转身低头:“外臣不敢。”   朱允熥立马轻咦一声:“既然都说了要投诚归附我大明,又何必如此见外,倒是显得生分了。”   阿卜只俺今日里已经化身成了只知道点头,连连点头道:“罪臣记下了。”   朱允熥又是脸色古怪道:“这话可不兴说,我大明向来严明律法,若是有罪,定是不饶的。”   阿卜只俺忙于应对,哪里听得懂话里的意思。   他依旧是点着头。   朱允熥这时候又低声道:“昨夜城中所生之事,有司官员来报,说是晋王府里的那批鞑靼人,正是你们带来的?”   还不等阿卜只俺开口回答。   前面的校场上,却是传来一道惨叫,随即便是一声高呼传来。   “报!原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柳良,已斩!”   柳良那好大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脖颈处血水如泉涌。   阿卜只俺看的是心惊胆战,肩头颤抖。   这时候,朱允熥的声音,便如同是那索命的九渊之息一般。   “孤,在等着你们回话。”   …… 第五百七十五章 父亲,您挡路了,知道吗?   “报!原山西道布政使司左参议,已斩!”   “报!原山西道按察使司佥事,已斩!”   “报!原山西道太原府知府,已斩!”   “……”   台前校场上,随着每一颗大好人头滚滚落地,便有官兵高声报名。   每一个斩字都落在阿鲁台和阿卜只俺父子二人的耳中。   阿鲁台低着头,目光不断的闪烁着。   中原人有句古话,乃是杀鸡儆猴。   今天校场上那些山西道的官员便是那只被杀的鸡,而自己就是被震慑的猴子。   阿鲁台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虎口发白。   阿卜只俺心中有些慌乱。   很显然,现在眼前这位大明皇太孙,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他心中不免有些磋磨。   只是阿卜只俺不敢让眼前这位大明皇太孙等待太久。   阿卜只俺躬身颔首,模样极其恭敬道:“回禀殿下,那些人并非我们部落的……”   “但确实是你们鞑靼部的!”   高仰止在一旁沉声开口,脸色很是难看,看向阿卜只俺的眼神有些严厉。   景川侯曹震则当即威胁了起来:“高阁老此前方才说过,我大明律,凡涉谋逆、大逆之罪,不论主从,皆斩!”   有了高仰止和曹震一前一后铺垫。   朱允熥目光幽幽,靠在椅子上,缓缓的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注视着阿卜只俺,轻声道:“你们该知道,大明是叫规矩的地方。”   阿卜只俺脸色难看。   若是当真依照大明律,就算自己辩称昨夜在晋王府参与叛乱的人,不是他们部落的,他们也逃不了干系。   阿鲁台则已经好似快要被气炸了。   想自己在草原上,在部落里,是何等地位,又是何等的执掌杀伐。   偏生这一遭来了太原城,竟然会被眼前这个毛头小子给处处打压。   始终没有说话的阿鲁台,终于沉声开口:“我等今日前来,是为投诚归附大明。若大明不计前嫌,我等愿携部落万户牧民,归附大明,听从大明皇帝陛下号令。”   说完之后,阿鲁台抬起头深深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脸上只是露出一抹笑容。   他侧目看向一旁的高仰止:“孤有些记不太清,当初兀良哈三卫是有多少人归附我大明的?”   高仰止立马转过身,抱拳躬身道:“回禀殿下,当初兀良哈三卫有不下两万户牧民归附。”   朱允熥嗯了一声,转过头再次看向阿鲁台:“大明是仁慈的,向来都有大度量,海纳百川嘛。只不过,大明却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再经历第二次。”   曹震这时便在一旁嘀咕着:“区区万户,我大明东征瀛洲,尽除瀛洲族名。南征交趾、占城,收地千里,新民百万。”   这就是一副瞧不上阿鲁台部归附投诚大明。   阿鲁台心中顿时生出一团怒火,胸口更是憋得隐隐作痛。   他咬着牙道:“大明每年耗费无数钱粮,只为戍卫九边,不受鞑靼、瓦剌袭扰。中原人留不得草原,更不懂放牧,便是草原被大明犁庭扫穴,也需要有人为大明放牧。”   高仰止却是冷笑一声:“我大明河套一带百姓,常年放牧,可是娴熟的很。”   大明步步紧逼。   阿鲁台藏在袖中的双手,开始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既然大明瞧不上我等,我等这便离开中原。”   阿鲁台愤怒无比。   自己已经做出了无数的让步。   放下了自己的尊严,带着部落为大明征战,为大明放牧。   可就是如此,眼前这些明人却似乎还是看不上自己。   若不是担心明人会突然暴起亮刀下死手,阿鲁台绝对会拂袖而去。   身着亲王服,双手都在一起的朱棡却是冷哼了一声:“大明的律法不容有失。”   嘭!   阿鲁台彻底怒了。   他直起身,猛的挥动衣袖,声音作响。   阿鲁台怒视着眼前的明人,愤怒道:“今日若是我等死在此处,来年开春之后,便是草原骑兵,马踏大明九边之日!你们明人如今要与瓦剌部商议互市,就是为了不出现两线作战的局面。   只要我们死在太原城,可汗定然会放下成见,与瓦剌部联合,尽出大军南下中原!”   朱允熥冷笑一声,目光直视阿鲁台:“若是孤用五十万担粮草,买下你们的命呢?”   为了应对和瓦剌部互市,以及明岁出兵关外,他早就让上林苑监和户部筹备五十万担粮草,发往边关。   只是说用这些粮草买下阿鲁台的命,倒是高看了对方,但却不失为打压对方的理由。   阿鲁台脸色一变。   他愤怒的踏出一步:“明人狡诈!有胆,今日便将我杀死!”   说完之后,阿鲁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转头看向身后的阿卜只俺:“阿卜,你的哀求,明人是不会同意的。今日,你我父子二人,便在此最后一次为长生天而战吧!”   阿鲁台双眼布满血丝,目光怒视着就在自己十步之内的朱允熥,只要自己一个健步,就能拼着自己挨刀的同时取其项上人头。   阿卜只俺则是脸色凝重,沉声道:“父亲冷静。且听太孙殿下希望我们做什么,才会接纳我们投诚归附。”   说完之后,阿卜只俺几乎是目光哀求的看着朱允熥,希望能听到这位眼下执掌整座太原城的大明皇太孙说一句话。   可是不等朱允熥开口。   阿鲁台已经是愤怒的低吼着:“阿卜只俺,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今日,你我父子便是要死在这里的!”   阿鲁台说完后开始转动着手中的匕首,目光死死的锁定着坐在椅子上的朱允熥。   阿卜只俺几乎是快要疯了。   他们和明人打了这么多年,又有兀良哈三卫归附之后再次反叛在前,他们这一次因为受困太原城才决定投诚归附大明。   明人自然会慎之又慎。   自己可不想死啊。   自己还要去那如同花花世界一般的江南之地,去享受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台前,校场上的报名声还在继续。   一颗颗人头接连不断的落地。   台上,气氛却是紧张到了极点,似乎下一刻这里就会发生流血事件。   朱允熥始终都处之泰然,稳坐原位,不动如山。   而在他的袖中,手掌已经捏在了那柄随身短火铳上。   十步之外枪快,十步之内又快又准。   只要阿鲁台再踏前一步,朱允熥就会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阿鲁台此刻全然无知。   愤怒,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   阿鲁台低吼一声,随后高呼:“杀!”   “护驾!”   随着,是朱允熥周围众人的惊呼声。   朱允熥的手臂亦是抬了起来。   然而阿鲁台的脚步,却始终都未能迈出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满脸愤怒的阿鲁台,脸上的表情在一点一点的转变着。   从愤怒慢慢的变作诧异和不解,还有一些不甘。   阿鲁台手中推着匕首,张着嘴,血水从他的嘴角流出。   而在他的身后。   原本还有几步距离的阿卜只俺,已经是贴在了阿鲁台的背后。   只见阿卜只俺一只手,穿过阿鲁台的肩膀按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是死死的抵着他的后背。   有血水,在两人之间滴落下来。   阿卜只俺满脸涨红,双眼充血,脸色狰狞。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握着匕首的手被血水浸泡,指缝之间变得黏糊糊的。   阿卜只俺的呼吸也开始变重了起来。   他贴着阿鲁台的耳边,沉声道:“父亲,您挡路了,您知道吗?   儿子不想再在草原上忍受苦寒,为何你要固执自己那不值钱的尊严?   我们连部落都准备抛弃了,为何眼下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   是您逼我的,您若是踏出这一步,我们父子二人都会死在这里。现在,儿子会为你起一座坟茔,会替您去江南,过那不曾过过的好日子。”   嘶。   阿卜只俺收回按在阿鲁台胸口的手掌,轻轻的在其后背上推了一下。整个扎入阿鲁台后背的匕首,便撕扯着脊梁骨发出一阵低沉煞人的声音。   阿鲁台的身体在一点点的软下来,他的眼睛里生机在一点点的流逝。   他想要回头,想要问一问被自己认定将来要接手部落的儿子,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而伴随着噗通一声,阿鲁台已经是向前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哗哗。   数名锦衣卫官兵,当即拔出绣春刀将阿卜只俺围了起来。   阿卜只俺低头看着倒在地上,后背整个儿被鲜血染湿的阿鲁台,眼角抽动了两下。   哐当。   他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   嘭。   阿卜只俺重重的跪在了地上,抱住双拳,抬头看向依旧坐在椅子上的朱允熥。   “罪臣之父,屡教不改,毫无悔过之意,在殿下面前言辞僭越,意图行刺。先已被罪臣击杀,还请殿下降罪于罪臣。”   朱允熥眨了眨眼。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眼前倒在地上的阿鲁台,这位原本该是能与瓦剌部马哈木相互较量多年的人,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他不由抬头看向跪在自己眼前的阿卜只俺。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最终的结果同样是归附投诚大明。   只是那是在阿鲁台被马哈木杀死之后,才带着部落归附大明的。而阿卜只俺的儿子,更是改名和勇,一直忠心大明,官至京军十二团营将领,爵至靖安伯。死后获谥武敏,追封靖安侯。   他竟然亲手杀了阿鲁台。   选择了以当下这种方式,也要归附大明。   高仰止等人脸色阴沉,眼神警惕,更是不时的看向沉默不语的朱允熥。   依照他们的观念。   似阿卜只俺这等敢于亲手弑父的人,朝廷是断然不能重用的。   中原的传统理教,是容不下这等人的。   只是,这些元人似乎也并不会讲究这些。   更不要说,这些人还有着那传统的弑父杀兄,霸占母嫂的习惯了。   朱允熥目光幽幽,声音低沉道:“阿卜只俺大义灭亲,此乃壮举,虽出乎孤之意料。但阿卜只俺……”   阿卜只俺会意,跪在地上往前爬了两下:“罪臣在。”   “你该知道,弑父的事情,在大明是不为理教所容的。”   阿卜只俺的眼底流过一丝紧张。   他语气沉重道:“罪臣只是做了最应该做的事情,罪臣任凭殿下发落处置。”   朱允熥眯起双眼:“阿卜只俺,你可否成婚?”   阿卜只俺一愣,却还是干脆的点了点头:“罪臣已成婚多年,并有数子数女。”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   半响之后,朱允熥手掌拍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他迈出脚步走向阿卜只俺。   在他身后的曹震立马上前,轻呼一声:“殿下。”   朱允熥回头看了曹震一眼,止住对方的话头,便继续走到了阿卜只俺面前。   “阿卜只俺,孤接受你率领部落归附大明的请求。但你还需要替孤在关外做些事情,孤也要看到你父亲的部落牧民,迁入关内。”   阿卜只俺连连点头。   甚至于,不用朱允熥提醒。   阿卜只俺便开口道:“罪臣会以父亲的名义,传信部落,要他们趁着这个冬天收拾行囊,有大雪遮蔽,刚好可以将部落迁移到边关附近。罪臣帐下的女人和孩子,也都会让人送入关内。”   朱允熥很满意对方的回答。   不需要自己过多的提点,他就知道应该做什么。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的女人不会有人动,你的孩子也会接受中原的教化。等你在关外为孤做好了事情,孤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阿卜只俺跪在地上,不住的叩拜着。   只要自己能活下来,能被大明接纳,那么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   台下监斩的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已经是虎虎生风的走了过来。   “启禀殿下,今次山西道一应人犯,皆以处斩。”   韦贲虽然并未亲自动手,但浑身好似都带着一股血腥味。   朱允熥越过阿卜只俺,走到了台上边缘,双手兜在一起,看着已经开始被人收拾的校场。   “着令……”   正当朱允熥将要开口再行教令的时候,校场外却是有一队骑兵冲入辕门。   “报!”   “太孙!急报!”   …… 第五百七十六章 朱老四来了   来奏官兵身上夹杂着雪花,灰头土脸模样狼狈。   到了高台前,便已手捧奏报跪在地上。   “启禀殿下,山西道境内各地煤矿倭工,趁寒冬降雪,袭杀矿兵,侵占矿区,夺取武库,私造兵械,已席卷孟县、寿阳、乐平、平定州等地。   保德州、河曲、偏头关所等地亦有倭工反叛,夺占矿区,冲击城府之事发生。”   官兵奏报之后,台上的高仰止已经是疾步走到台前。   “地方卫所官兵,还有城府兵丁差役呢!”   官兵紧张道:“倭贼趁着天降大雪,夜幕之时才起的事,先夺矿区,再乔装矿兵叩城求援,待入孟县、寿阳、乐平、平定州四城,便与城外所埋伏之人里应外合,夺取城池。   四城官兵差役措手不及,未有准备,皆已被倭贼斩杀。衙门官吏,尽被虐杀。   保德州、河曲等处倭贼夺取矿区,引动地方官兵清剿,因倭贼数量众多,双方战事焦灼。”   高仰止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后的皇太孙。   这时候朱棡等人也已经走上前来。   “这个时候倭工竟然反了。”朱棡脸色凝重,颇是忧心:“定然是长孙贡、李文相这帮人所为,就是要叫山西道整个儿乱起来。”   高仰止神色忧虑,面露愁容:“长孙贡等人已经死了,这时候该是定下平定倭贼之事。只是眼下太原城尚未安稳,地方上便出了此等乱子,加之倭贼数量众多,若是不妥善处置,恐怕这乱子会越来越大。”   “孟县四城近,而保德州远,消息却是今日同时到达,可见保德州那边倭贼乃是先动手的。”朱棡在一旁沉声推断,眼底泛着杀气。   “那是李文相、刘宗圣他们预留的地方。”   正当众人准备着手解决眼下新出现的问题时,暂时被人忽略的阿卜只俺,在众人身后发出声来。   朱棡当即转身,眉头皱起:“有何说法?可是他们预留失败之后逃离的口子?”   朱允熥和高仰止此时也转过身来,目光审视的盯着阿卜只俺。   阿卜只俺点点头:“确实是他们留下的,一旦事情败露或是起事失败,逃离山西的地方。也是原本他们准备,引兵入山西的地方。”   经由阿卜只俺如此解释,众人当即明白过来。   高仰止转头看向朱允熥:“殿下,想来刘宗圣等人,现下正在往老营堡所方向逃窜。”   “不。”   朱允熥摇头道:“他们现在定然会选择另一条路试图逃离山西。”   刘宗圣他们不是傻子,明知昨夜城中之事,自己是有察觉,并且早就布好局的,定然会怀疑他们在老营堡所方向的布置是否也被发现。   这个时候,他们大概率不会选择从老营堡所方向逃离山西,而是重新选择别处。   朱允熥说道:“眼下当务之急,不是刘宗圣等人的去向,而是要将山西道境内这十数万倭人之乱镇压下去。”   国仇家恨之下,这些作乱的倭人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带来多大的影响,依着朱允熥对那些倭人的了解,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朱棡沉眉冷声道:“倭贼不熟山西地形,亦无军械,此时正处寒冬,加之面临朝廷围攻,人心定然不稳,战力有待考量。   如此之下,虽说倭贼人数众多,却不必过于担心。   保德州至老营堡所一线,本就矿区不多,倭贼数目较之别处更少,估摸大抵只需万余兵马,足可一一平定。   孟县四城,矿脉聚集,所用倭贼之多,已不可计数。加之离太原城更近,西进可围困太原,南下则可入辽州,所生祸患更大。   当以重兵清剿,亦可殿下行文真定府神武右卫,自井径入山西,两面夹击倭贼,以平倭患。”   倭患二字一出。   朱允熥顿时有些莫名的感觉。   这个词已经许久不曾在大明出现了,当年时常出现在朝廷奏报上的东南沿海倭患,不成想此时竟然生在了远离沿海的中原腹背之地。   “抽调晋王府护卫兵马五千,太原守备卫所五千兵马,交由山西道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韦贲统御,出太原震保德州至老营堡所一线倭贼。”   朱允熥很快便有了定数,面对众人,沉声开口。   就在台前的都指挥佥事韦贲,当即双手抱拳:“臣领命。”   朱允熥又道:“着令景川侯曹震,领行营京军兵马一万,晋王府护卫兵马五千,太原守备卫所兵马五千,合共两万,东出太原,镇压清剿四城倭贼。行文神武右卫,西进山西,协助剿贼,受景川侯节制暂管。”   曹震杀气腾腾,脚步沉重,上前抱紧双拳:“臣,谨遵太孙教令!”   见着曹震和韦贲两人,已经领命点了亲兵往校场外离去。   朱允熥转过身,看向阿卜只俺,幽幽道:“你也随韦佥事去做事吧。”   阿卜只俺心中顿生欢喜,不成想自己今日投诚归附大明,就能获得重用。   他当即抱拳,单膝着地:“臣领命,定不负殿下期许。”   言毕,阿卜只俺抱紧双拳,缓缓退下。   朱允熥这时面露笑容,轻声道:“领一个千户官的职吧,后续一应,留待朝廷封赏。”   刚退下台的阿卜只俺脚步一顿,赶忙回身。   阿卜只俺满脸欣喜,神色动容,抱拳高声道:“小臣拜谢殿下。”   说罢,他便又挥袍,双膝跪地,恭敬叩首。   朱允熥挥了挥手。   而后看着已然快要被清理干净的校场,将高仰止等人招来面前。   “太原城的消息走的慢,眼下太原刚刚历经动荡,要赶在地方知晓之前,顺着太原城有司官员所留罪证,顺藤摸瓜,肃清山西道地方官绅,还山西一个朗朗乾坤。”   高仰止总领北巡行在官员,又是大明内阁大臣,眼下除却朱允熥之外,便是整个山西道境内最能说上话使上权的人了。   高仰止上前开口:“臣已安排人手去做了,尽量在年关之前,厘清山西道官场,凡有不法官绅,一应缉拿下狱,明正典刑。”   这可是比之解缙,更让自己满意的大明未来首辅。   朱允熥面带笑容:“春风办事,孤放心。整顿山西道吏治,尚需时日。不法之辈所获钱粮,亦要尽早账目清点完毕。尽早办完了身上的差事,孤有些想回京了……”   说到最后,朱允熥眉头露出些许的愁容。   高仰止、朱棡等人看在眼里,却不敢言语。   要知炆废人,可就是因为秋娘腹中孩儿没了,正在一路北上追查刘宗圣等人。   此情此景,便是皇太孙又如何,大抵也是想念京中孩儿了。   ……   “京中此时,当是何等景象?”   一片群山环绕之间,大明的官道东西而行,一身戎装的大明燕王朱棣,高坐马背,目视山口外的山西道之境,神采奕奕,语气昂然。   “定是一派盛世景象。”   河北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统领张志远,驾马位于朱棣身后,嘴里淡淡的说着,心中则是有些无奈。   说好自己领军南下,转入山西道,偏生没几日,燕王殿下就带着人赶了过来。   若是这位和那位见着面,自己又在边上,岂不是一副修罗场。   朱棣却是不知自己这位心腹爱将心中所想,满是豪情壮志,一派大明宗亲藩王的威风。   “盛世如火,本王倒是要看看,哪个敢火上泼水,叨扰盛世的。”   朱棣这一遭撂下北征的事情,先派张志远领兵南下,又亲帅兵马赶上,为的就是入山西道,协助朱允熥清剿山西道逆贼。   他们今日方才入了山西道境内,却是不知太原城此刻已经安然。   张志远附和道:“太孙殿下坐镇山西,此刻又有王爷引兵襄助,便是再多宵小之辈,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朱棣一阵大笑,随后皱眉看向张志远:“志远今日倒是难得会说两句奉承话了。”   张志远笑了笑,自己这是怕啊。   朱棣则是挥挥手,转头看向身后那漫长的行军队伍:“派了斥候前去,赶到太原城,告诉太孙殿下,本王带着人来帮他了。”   随着燕王一声令下。   行军队伍里,当即便有一队骑兵斥候脱离大队,冲出官道,沿着官道一路往前狂奔。   望着斥候们远去的背影。   朱棣这时方才收敛神色,转头低声道:“志远,本王猜测,这一次熥哥儿北巡,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清剿逆贼,亦或是要亲帅兵马北征。”   张志远面露疑惑,琢磨着说道:“太孙殿下年少却不失勇武,亦有南征交趾的经历,此番若是当真亲领边军北征,想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觉得自己比燕王更了解那个年轻人。   北征的事情,说是大明最重要的事情,但只要给那人一个机会,绝对会带着大明的军队,杀进草原。   朱棣却是长叹一声,有些古怪的看着张志远。   “志远啊。”   “末将在!”   “你没懂本王的意思啊。”   张志远脸上疑惑更盛:“王爷的意思是……”   朱棣手握马鞭,冲着张志远虚点了两下,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本王的意思,届时熥哥儿若当真要北征,本王就给你塞进征讨队伍里。到时候你就在熥哥儿面前好好的露一手,多杀些贼子。了事了,本王才好再给你谋一谋好差事。”   “这……”   张志远愣住了,没想到燕王竟然是这个意思。   朱棣哼哼两声,斜眼看着张志远:“本王知道,你是在担心当年跟随过炆哥儿的,怕因为炆哥儿而惹得熥哥儿不喜你。   不过眼下,熥哥儿都能主动提议,将炆哥儿的婚礼依着郡王制。想来对你,更不会在意当初了。   志远啊,你好好干,本王保你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画大饼?   张志远在心中摇了摇头,燕王就不是个画大饼的人。自己能在短短几年之间,就成了北平都司最受瞩目的将领,离不开燕王的赏识和推举。   他说保自己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那绝对是不会有假的。   只是燕王越是如此,张志远便越发觉得煎熬。   正当张志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   官道前,两名浑身染血的斥候,已经是赶了回来,马蹄声帮着张志远暂时的躲过了那让人煎熬的话题。   他望着出去不过一刻钟便赶回来的斥候,当即皱眉上前:“出了何事!”   一名斥候趴在马背上,艰难的抬起头:“将军!有反贼……山西道的倭工反了!前头全是反贼,正在冲向这边。”   张志远脸色剧变,当即调转马头,开口道:“随本将去王爷面前。”   转瞬。   张志远已经带着出去一大队,却只回来了的两名斥候,到了朱棣面前。   前头的情况,已经被斥候详细禀报。   行军大队,这时候也已经停了下来。   朱棣板着脸,眼色阴沉:“一帮子挖煤的,也敢反了?”   张志远却是沉声道:“王爷,眼下尚不知晓敌军人数多少,亦不知晓太原方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若是……王爷还是留守此处,由末将领兵前出,阻拦敌军,查清现状。”   这时候由不得张志远谨慎。   他们这刚进山西道,前头就有反贼,还是那帮从瀛洲拉回来挖煤的倭工。天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太原城还是否是完好的。   更让张志远揪心的是,没人知道现在的太原城是什么情况,皇太孙又处于何等境地,面对何等局面。   若是事情已经朝着最糟糕的地方发展,太孙危矣,晋王恐也难全。   这时候燕王就更不能有事了,不然不光是山西道,恐怕整个长城以东的关内,都要危险起来了。   朱棣却是冷哼一声,已然是将腰上佩刀拔出:“些许小贼,本王何曾怕过!”   他真的怒了。   山西道有逆贼意欲起事不说,现在就连一帮被大明灭了国、灭了族的挖煤的,也反了。   这是当大明要亡了吗!   朱棣举起手中长刀,勒紧手中缰绳,战马在官道上转动着。   而朱棣则是面朝大军,振臂高呼。   “诸将士,随本王冲锋!”   …… 第五百七十七章 坑杀倭贼   晋东山壑之间。   一面面大明龙旗、燕王旗,诸军营旗破风飘扬。   仅仅是一个照面。   山壑间的官道上,便布满了原本想要赶往后苇泽关,控制此条东出山西官道的倭贼尸骸。   朱棣和张志远二人,共领近两万兵马。   在山脉纵横,官道只能夹在山谷之间的晋东地区,大军只是动用了前锋营,连中军本部都没有受到影响,就解决了近三千名反叛的倭贼。   朱棣今日里亲自砍了三名倭贼,便无聊的退下了阵。   面对这帮连甲都没有的倭贼,手中至多不过是几把长枪的反贼,他实在是难以提起战意。   加之像这些本该好好挖煤,却忽然反叛的倭贼,军功本就是要打折的,倒不如让麾下将士们多杀一些。   朱棣带着亲兵,驾马站在官道旁的一条高岗上,望着张志远带人追赶那些想要后撤传讯的倭贼。   在视线的尽头。   张志远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双手把持着一杆精钢长枪,红缨飘动,招式大开大合,杀得干净利落。   不过是盏茶的功夫。   远处想要逃走的倭贼,便已尽数伏诛。   朱棣看的双眼炯炯有神,更是掩不住心中的喜爱:“志远当真雄哉!”   护卫朱棣的亲兵小旗官,在一旁面露笑容。   他们对燕王殿下这种毫不掩饰,每每都要对张统领表达最直接的喜爱,早已习惯。   小旗官更是附和道:“张统领小杀神名声在外,本人悍勇无双,军中弟兄们人人仰慕不已。”   朱棣嗯了一声,满脸喜悦,望着已经引兵归来的张志远,更是欢喜的不行:“你们该是要多多仰慕于志远,有机会多与他学学。便是闯不出他的小杀神的名头,也让本王座下再多几员悍将。”   无形之中,张志远已经成了北平都司,燕王麾下的标杆人物了。   小旗官面带笑容,心中却是有些难以接话。   数遍整个北平都司,乃至于整个九边。   可不是人人都能和张志远一样,带着百十号人就敢在关口外纵横数百里。   更不敢学他,带着千余号人,就敢追着鞑靼部的大部落驱逐千里之地。   悍不畏死啊。   整个燕王府和北平都司上下,谁都敬畏张志远这等不怕死的劲头。   这可不是想学就能学到的。   朱棣望着战完之后,便往自己这边过来的张志远,眼中的喜爱之色越发浓郁:“彼之杀神,吾之福将也!”   张志远这时候已经手持长枪,驾马赶到朱棣跟前。   长枪被他重重的竖在地上,而他也只是单手握着枪杆,一个挺身就落在了地上。   站在地上,张志远依旧手持长枪,单膝着地。   “启禀王爷,此地倭贼已尽数被诛。末将于贼子口中得知,太原府以东寿阳、孟县、乐平、平定州四城已被贼子窃占。请王爷示下,本部兵马当如何应对。”   朱棣满脸笑容,挥了挥手,已经是下了马。   他走到张志远跟前,俯身弯腰,伸出双手搀扶着张志远:“志远莫急,杀了这一阵,可曾累了,快快起来。”   燕王独爱张统领啊。   周围两人的亲兵,瞧着朱棣这幅举动,便是早已习惯,心中亦是莫名复杂。   张志远颔首起身:“末将不累,不过将将活动了下筋骨罢了。”   朱棣双眼放光,大喝道:“志远雄哉!”   喊完之后,他更是眼神看向周围众人。   两人的亲兵当即附和道:“张统领雄哉。”   张志远脸色凝重,上前一步:“王爷,眼下还是要先解晋东四城之困为要。”   朱棣点点头。   这是眼下当务之急。   正当他思量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张志远则是对身边的亲兵下令道:“传令辎重营,寻地挖坑,收集倭贼尸首弃于坑,火油焚烧,火灭埋土,战马踏平。”   这是关外人最喜欢干的事情。   为的是防止疫病的发生。   如果简化一下,直接就是让弃械投降的人自行挖坑,再埋入坑中,以战马踏平。   亲兵看了一眼前头的战场。   似乎还有不少倭贼是没有死透的。   只是,一帮被灭了国、除了族的倭人,值不当大明人在意。   亲兵领了命,自去辎重营传令。   这时候,朱棣也已经开口道:“眼下却是不知太原城究竟是个什么情形,熥哥儿他们现下又是如何……”   张志远眉头微微皱起,轻声道:“末将以为,太原城定然是安然无恙的。太孙殿下能亲临太原,必然是最好的万全准备。   说不得,太孙殿下那边已经知悉晋东四城被贼子窃夺一事,正在调集兵马镇压。”   朱棣琢磨了一下,觉得这样的可能性或许才是最大的。   “若当真如此,我部该是做好配合,两面夹击被倭贼窃夺的晋东四城。”   张志远则是喊了一声:“取堪舆来。”   少顷,太原府堪舆便被送来,在朱棣和张志远两人面前摊开。   张志远指着被倭贼占据的晋东四城,又在本部现今位置和太原城两处点了一下。   “王爷,我部与太原城正正好是两头夹击之势。若要配合太原城那边,眼下最好是先行打下平定州。再与太原一侧取得联系,或南下乐平,或北上孟县。至于寿阳城,太原城那边必然会先行夺下。”   朱棣从堪舆上收回视线,抬头看向面前的张志远,脸上露出一抹定计之后的笑容。   “志远,复城之功啊。”   张志远抬头,脸上有些茫然:“王爷?”   朱棣皱皱眉头:“哎呀!本王是说,这夺回城池的功劳,你可得赶紧的啊!”   “啊……”   张志远有些哑然。   这都哪一出啊。   朱棣却不给他更多的思考,已经是振臂一挥:“传令,命丘福领本部千户所兵马,绕道平定州、寿阳二城,往太原城打探情形。”   朱棣身后的亲兵立马得令,驾马往中军而去。   而被朱棣点名的丘福,如今还是北平都司下的一名千户官。   等他安排完往太原城方向打探消息的事情后。   朱棣则是继续看向张志远:“志远听令!”   张志远当即抱拳,单膝着地。   “末将听令!”   朱棣双手叉腰,振声道:“你领前锋营并中军马、步、弓营,本王再予你火铳所,共万人。先夺平定州,再行南下乐平,为朝廷夺回城池。本王亲领中军余部、后军营,为志远压阵!”   就是抬,也要给志远抬进大明爵位里去。   朱棣双眼放光,看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张志远,眼里充满了期许。   张志远一时有些惊讶。   自己在北平都司和燕王府,本就干惯了先锋将。   只是,燕王竟然将火铳所也交给自己,这倒是让他意外。   要知道整个北平都司,也没有多少火铳所。   这一次也只带了一个火铳所。   除了火铳之外,另有十门火炮。   这可是攻城利器。   一般而言,都得要燕王亲领才是。   双手叉腰的朱棣,又觉得方才所说有些不妥,便又开口道:“再传令辎重营,分出一所,拉运火药、炮弹,分出大马,为志远拉运火炮!”   火炮之下,本王就不信那帮挖煤吃土的倭贼,还能守得住大明的城池。   朱棣双眼眯起,似乎已经看到张志远在自己麾下,晋身大明侯伯。   张志远心中感触复杂,却只能是抱紧双拳。   “末将领命!”   朱棣上前,再次将张志远托起,小声叮嘱道:“要快!先拿平定州城,再拿乐平城。有了复两城之功,便是不能封爵,至少也能让你再往上升一升。   等你攻乐平的时候,本王就带着人往北边的孟县赶,先给孟县围起来,等你打下乐平赶过来,再拿下孟县。   如此,这一遭你便有了复三城之功。   至于寿阳城,若太原无恙,恐怕是要被熥哥儿那边的人收复的。   所以,志远你一定要快。且要注意自身安危,此乃头等,功劳次之。”   朱棣可谓是循循善诱,谆谆叮嘱。   张志远低着头,抱紧双拳,沉声道:“末将定不辱命!”   朱棣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张志远的肩膀,便收回双手抱在一起:“去吧去吧。”   张志远抱着双拳后退几步,方才转身上马。   “传令,平定州方向!”   马背上,张志远斜举长枪,低喝一声。   亲兵立马驾马往各军营赶去,分发军令。   至夜。   张志远所帅燕王府及北平都司兵马,已经兵临平定州城下。   城头上,大明旗帜已被取下,几面纹样不明的旗子耷拉在城墙上。   明军开至,占据平定州的倭贼早已发现,封闭城门,兵马登上城墙。   烽火狼烟,城池灯火通明。   夜幕之中。   张志远勒马而立,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城池,等候着军中斥候的回报。   少许时。   早先被撒出去,围绕平定城周遭查探情况的探马斥候纷纷赶了回来。   “回禀将军,平定城四周,并无倭贼伏兵。”   “末将等查问城外幸存百姓,言称倭贼出矿区,夺下城池,闻听我部将至,便尽数归入城中,裹挟城中百姓拆除屋舍,为其守城。”   张志远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贼子可恶!竟叫我朝百姓,为其守城!”   副将在一旁亦是脸色凝重,低声道:“将军,城头上定有百姓被贼军裹挟,若是动用火炮,恐怕会伤及百姓……”   原本众人以为,火炮几轮下去,便是打不开城门,也能将城头上的贼军压制住,再有将士们登城夺下。   可现在城头上还有大明的百姓,被贼军裹挟帮着一同守城。   火炮可是不长眼的。   一炮下去,贼军死了,大明的百姓也会死的。   张志远眼中生怒:“此战,本将亲领手足攻城!城破之时,城内贼子不论生死,一概不留,皆坑之!此令,通用本将所遇倭贼!”   张志远愤怒的看着夜色下,人头攒动的平定城。   “末将领命!”   在张志远身边,一众军中将领,皆是同仇敌忾。   军令被快速的传达全军。   所有人都在准备着。   嘭嘭嘭。   夜色中,平定城外的明军,开始敲响战鼓声。   刀盾兵列阵走在最前面,弓弩营进入射程范围驻步张弓搭箭。   步军营官兵们,抬着云梯在阵列之间,只等刀盾兵冲到城下,便将云梯搭到城墙上。   “亮刀!”   张志远驾马,到了阵前,放下面甲,拔出腰上长刀。   “亮刀。”   在城头火光映照下,城下的明军纷纷亮刀出鞘。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吹响了进攻的号令。   “攻城!”   攻城令一下。   瞬间,铺天盖地的箭羽,便拔地而起,射向城头。   双方开打。   随着时间的前进,城外明军已经离着城墙越来越近。   战况愈发激烈起来。   而城墙上的倭贼,却因军械缺乏,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便是城头上的弓弩,也显得捉襟见肘。   张志远领着亲兵,驾马冲到了最前面。   黑夜里,张志远挥刀砍下几支射向自己的箭羽,翻身下马,借着力道快步向前冲出一段距离。   “喊话!”   张志远横刀身前,继续劈砍着城头上零零散散射下来的箭羽。   速度渐渐加快的刀盾兵们,开始冲着城头上齐声喊话。   “明军已至!”   “明军已至!”   这是在给城墙上的百姓喊话。   张志远看着身后的云梯被推倒在城墙上,亦是开口高喊道:“燕王部前来解救平定城父老乡亲!”   喊完之后,张志远便已经是蹬脚踩在了云梯上。   抬头间,张志远便看到一名百姓正双手高举着一块滚石,脸上带着紧张,不安的盯着自己。   张志远脸色镇定,一手握刀,一手抓着云梯继续往上爬。   在那百姓的身边,则是一名手持长刀的倭人,正在冲着手举滚石的百姓嘶吼着什么。   百姓一咬牙一闭眼,将手中的滚石抛下城墙。   张志远脸上却是露出一抹笑容。   只见那滚石贴着自己的耳边,砸落在了城墙下的地上。   “登城!”   “倭贼不除,不封刀!”   张志远一声怒吼,已经是跳上城头。   那将滚石砸偏的百姓,已经是抱着脑袋,蹲在了城墙垛子下。   张志远眼看着两侧搭在城墙上的云梯,业已有将士跳上城墙,立马挥刀砍向眼前的倭贼。   …… 第五百七十八章 大明小杀神   战斗在子夜之前结束。   平定城头,大明龙旗再次被官兵小心翼翼的竖起。   城里城外,亮着无数的火堆。   刚刚结束一场夺城战的明军将士们,并未就此歇息,而是带领着平定城的百姓,清理起战场来。   城门下。   本欲前去查看将士伤亡情况的张志远,却被一群百姓拦下。   为首的,正是一开始自己登城时,故意将滚石砸偏的那人。   张志远停下脚步,看着堵在城门前的百姓。   不等他开口,百姓们便已经纷纷跪下。   “多谢将军领兵前来,杀了这些该死的倭工。”   “小民们多谢将军。”   张志远赶忙上前一步,伸出双手。   在其身边的亲兵更是提前,就到了百姓们面前,将其一一扶起。   自家将军从来就不喜欢这等事情。   张志远望着在这几日,时刻处于倭贼淫威之下的平定城百姓,他脸色郑重:“我等身为明军,守土一方本就是职责所在。此遭晋东遭贼袭扰,致使诸位临辱,眼下贼子已除,诸位可安心过日。”   那领头的百姓则是走到张志远跟前,脸色仍是担忧道:“将军,县令死了,衙门里的人都被贼子杀光了。城里的将士和差役也都死光了。这外头,还有好些贼子,将军会带着军队一直守在城中吗?”   晋东四城眼下都陷入倭贼之手,如今也只有这座平定城刚刚解困。   城中百姓心中也知晓,大军定然还是要出去继续清剿贼子的。   只是这些日子里,城里多少人家被贼子侵扰,人心惶恐。   张志远脸色阴沉,在城门后的街边,还有无数城中百姓的尸骸没有来得及收敛。   他夺下平定城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人在城中巡视了一遍。   倭贼该是千刀万剐。   仅仅是数日之间,平定城官府众人一概被杀,妇孺被欺凌,惨死于县衙后宅。   更莫说那些城中女子。   若不是倭贼还要谨防朝廷兵马前来征讨清剿,只怕平定城内是要女子皆哭了。   而敢于怨言和不满的百姓,只要被看到,轻则便是一顿毒打,重则直接枭首。   被大明缉拿来山西道挖煤的倭工们,在这几日里将藏在心中许多时日的怒火,一并发泄了出来。   望着眼前请求大军留下的百姓们。   张志远紧紧的握着拳头。   按照原定的计划,夺下平定城之后,他就会带着本部直接南下乐平县城。   朝廷兵马夺回晋东四城之后,并不是说事情就结束了。   还要分兵去往各处矿区,清剿盘踞矿区还散落地方的倭贼。   “将军。”   副将领着人从城里赶了过来,刚刚听闻百姓所请,不禁在张志远身边皱眉喊了一声。   张志远竖起手,脸色凝重的看向眼前百姓:“诸位,平定城贼子虽已伏诛。然晋东一带尚有数城北贼子窃据,本将所领军令,乃彻底清剿晋东贼子。   诸位乡亲所请,本将亦知。只是大军尚有军令在身,难以驻守平定城。本将此番会留下千人驻守城中,待明日一早大军开拔。   诸位也不必担忧,想来明日过午之后,最晚不过暮时,燕王殿下便会带着大军赶至平定城。”   “燕王殿下也要来?”   百姓们听闻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也带着兵马来了,一时只觉得意外。   张志远望着这些在短短几日里,受尽凌辱的百姓,眼底藏着杀意。   又是几番安抚之后,这才将百姓们劝散。   这时,张志远才看向城门内外。   “传令全军,依令行事吧。处理完平定州的事情,就地歇息,明日一早后营埋锅造饭,开拔南下乐平县。”   副将浑身一震。   张统领的军令,是早就下过的。   凡是倭贼,不论死活,皆坑杀埋之。   只是在亲眼看到过平定城里的景象之后,没有人会再觉得这样的军令有什么不妥。   军令,很快就被再一次通传全军。   夜色之中。   那些难以安歇的平定城百姓,就看着朝廷的兵马,开始督促着那些投降了的倭贼,在城外下风难有日照的地方挖坑。   马鞭不时的抽在挖坑懈怠的倭贼身上。   周围的明军将士,眼底毫无怜悯。   在明军将士们辛苦的督工之下,不过半个时辰,一个巨大的坑洞就被已经投降了的倭贼们挖好。   “将尸骸都扔进去。”   张志远的副将亲自督工下令。   倭贼们便开始在官兵们新一轮的督工下,将早先被城中军民收集,搬到城外的同伴尸骸扔进坑里。   这一遭用时更短。   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   当倭贼们觉得自己的事情已经做完,只要给这个坑重新填上土就算完事的时候。   副将则是双眼阴沉,冷声道:“你们,也进去。”   有懂中原官话的倭贼,顿时脸色剧变。   大明要活生生的坑杀他们!   一通在场官兵们听不懂的叽里呱啦声响起。   倭贼们渐渐都明白了过来,眼中也露出了恐惧和愤怒,且开始有胆大的朝着官兵们低吼了起来。   副将脸色一冷,正欲下令官兵进逼。   张志远则已经是骑着马到了这边。   马背上,张志远望着开始出现混乱的倭贼们,当即拔出长刀。   “压上去!敢有不从者,当场格杀!”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官兵们顿时纷纷亮出刀枪。   “杀!”   平定城外,战事已定,却再次传来明军的喊杀声。   依旧是刀盾兵在前,枪兵在后。   围绕着此处大坑,开始不断的向前收缩范围。   倭贼们未曾想到明军竟然会如此坚定,慌乱之中越发拥挤起来。   不多时,便有站在坑边的人,失足跌进坑中。   “杀!”   官兵们持续齐声喊杀。   有胆敢不退的倭贼,很快就招致明军官兵们的格杀。   夜黑里。   开始有倭贼们的哀嚎声发出,在明军官兵们的步步紧逼之下,不断有人掉进坑里。   官兵们脚步沉稳。   便是有倒地不起的倭贼,也无法拖延他们的脚步。   张志远高坐马背,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连副将到了身边都不曾发觉。   副将听着倭贼们不断掉进坑中,发出的哀嚎声,微微皱眉,抬头看向马背上的张志远,低声道:“将军,如此坑杀,将军是否会招致朝中文官诽议?”   “嗯?”张志远这时才察觉到副将就在身边,侧目低头看向副将:“本将做错什么了吗?”   “这……”副将迟疑了一下,不由提醒道:“国朝仁义,便是当初北伐前元之时,也少有如此可杀降卒之事。朝中这些年将倭人弄到这里,也是为了开挖煤矿,节省我朝百姓之苦。   将军此番坑杀降卒,于朝中文官而言,或许会觉得将军弑杀成性,多增血腥,与本朝仁义不合。”   张志远冷笑一声:“我部奉命清剿倭贼,全歼贼军,深夜不歇,挖坑掩埋贼子尸骸,使其入土为安,不叫地方生疫。我军难道不是行仁义之事?不是仁义之师?”   副将愣了一眼,脸上那诧异的神色袒露无疑。   张志远淡淡的看了副将一眼。   “你说是与不是?”   副将茫然的点点头:“将军所言极是。”   张志远笑了一下,轻声提点道:“京师中枢如何议论,那是他们的事情。我等身为武将,该是知晓,一切当以军令为重。如何使之主帅军令畅行,才是我等该思量的事情。   至于朝中?我等给那帮不知刀枪几何之重,不知将士负重几何的文官们一个说法,便也就是了。”   副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头便再次下令,催促着官兵们加快速度。   张志远则是望着眼前的场景,面带微笑。   他倒是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太孙才是大明朝最是不喜倭人的那个人。   若不然,如今的瀛洲,也不可能千里之内都难寻一个倭人。   便是有,按照张志远得到的消息,也都是些倭女。   至于用处……   张志远不太愿意去回忆。   他只能说,铁铉那厮太过丧心病狂。   一想到铁铉,张志远的思绪不由就被拉长。   按照朝中的消息来说,这一次南征、东征的两位国公回京晋王爵,铁铉大抵也是要一同回京的。   他身上本就加着文华殿行走的职,还有兵部的职,若是一切都不出错的话,不是入内阁就是主持兵部了。   铁铉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要回京了。   张志远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就对接下来不久之后的朝局变化,倍感好奇。   正当张志远思绪乱飞的时候。   前头的倭贼们已经尽数被官兵们赶进了坑里。   这时候,城墙下的百姓们也终于是看明白了官兵们的意图。   不用人召集。   百姓们很快就自发的带着铁锹、铁耙赶了过来。   “军爷们歇歇。”   “这点小事我等做就是了。”   “小民们旁的事不会做,这和土地打交道的事情,却是最熟悉不过的了。”   能亲手埋了将平定城糟蹋一遍的倭贼,可是令城中百姓们欣喜不已。   坑边的将领们将征询的目光看向张志远。   张志远望着现场已经被百姓们包围起来,且城中还有更多人赶过来。   他当即点点头。   随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被挖出来的泥土,开始被重新回填进坑里。   原本已经在一旁准备就绪的马军营官兵们,还没有开始干活,马踏回填的坑洞。   就开始有百姓拉着石磙守在了一旁。   淳朴的大明百姓,口中的理由依旧是让人难以反驳的。   平整土地,哪个能比得上石磙管用。   面对百姓们这等理由,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大明的子民,就是最熟悉土地的。   至子时末,大军开始歇息下来。   寅时过半,大军便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开始沿着官道南下乐平县。   越三日。   寿阳城头,一份军报经由军马斥候,送到了朱允熥的手上。   身着软甲的朱允熥,低头审阅军报,便转交给身边的曹震等人。   几名军中将领看完军报,尽是沉默。   曹震倒是笑了两下:“小杀神果然是小杀神。原本臣阅都督府军报,时常见其声名,初还以为,这是北平那边为其扬名罢了。今日一见,当真乃我大明小杀神实也!”   “平定州、乐平县境内倭贼皆被张志远坑杀,现已分兵晋东各处矿区清剿。他帅本部速往孟县,这是要奔着继续坑杀孟县境内倭贼去的啊。”   朱允熥目光幽幽。   曹震倒是以为,皇太孙对张志远此举,心中有些不满。   他当即开口道:“兵贵神速,想来张志远也是为了不叫大军被倭贼降卒拖延军机,方才有此决定。微臣倒是有些意外,燕王殿下竟然会亲自领兵入山西。”   末了,曹震将话题换了一个。   朱允熥笑笑,抬头看向寿阳城东北边。   按照这两日的军报,自己那位老四叔大概已经是兵围孟县城了。   合该是张志远的福分啊。   能叫大明朝的宗亲藩王,为其兵围城池,以待其领兵而来,收下战功。   至于老四叔会来山西道,确实也让朱允熥有些意外。   朝廷可是有着严苛的禁令,老四叔却能不顾禁令,引兵南下入山西。   若不是此次是来平叛,便是他擅自封国一事,就能让朝廷定一个罪名。   至于曹震这个时候说这桩事情……   朱允熥侧目看向对方:“军中整理奏报,呈交应天,便说山西道此次动乱之下,倭贼反叛,数目之多,分布之广,为保晋民安危,军中所行之令,皆以速镇动乱为首。”   这是皇太孙亲自为张志远遮掩坑杀倭贼降卒。   曹震点点头:“韦贲去了西北边平定动乱,太原府以南山西州府也有随行官员携兵南下。殿下此次北巡,本以与瓦剌商议互市,巡视边关为要。只是眼下深冬,道路积雪,殿下是要留守太原,还是……”   山西道最大的危险,就是当初在太原城时,援兵未至,皆被长孙贡、李文相等反贼占据之时。   一等晋王朱棡生辰宴之后,太原城被朝廷兵马占据,肃清反贼,山西道的局面便也算是彻底被扭转过来。   至于如今的倭贼叛乱,对于此刻大军云集的山西道而言,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   甚至于,全程都没有人提及,要调河南兵亦或是更近的大同兵参与平叛。   朱允熥双开双臂,拍在城墙上。   “收整寿阳城,召集兵马,孤该去见一见四叔才是。”   …… 第五百七十九章 朱允炆的救赎之路   朱允熥在晋东一带对倭贼的清剿,进行的一帆风顺。   大明小杀神张志远的凶名,再一次更加直观的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重整晋东,收复城池。   北巡行在上上下下,忙碌着重新整顿整个山西道。在攻下寿阳城,景川侯曹震‘全歼’寿阳一带倭贼之后,大军收到平定州和乐平县业已被收复的消息之后。   朱允熥便忙着整顿兵马,北上孟县,要与朱棣见上一面。   而在太原府的另一面。   山峦叠嶂,大雪纷飞。   入了冬,北方的雪便像是永远都不会停下来一样,总是没日没夜的下个不停。   大雪将整个大地掩盖起来,藏下了很多的东西。   但同时,也让一些原本不太能被注意到的事物,清晰的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   积雪将管道掩埋。   行人减少,时而或南或北的商贾和官府的车辕,在官道上碾压出两道清晰的车辙。   被车轮溅起的泥点,将车辙两侧很大一片范围,给标记上不一样的颜色。   若是站在高处,眺望官道,便是一条清晰的指引。   而在管道之外。   大雪堆积在树梢上,入眼皆是银装素裹。   野外,几只雪兔跳跃着,从众多的洞窟之中跃起寻食。   即便这些雪兔的绒毛很多,脚掌有着一层厚厚的肉垫,还是能在积雪上留下一个个的脚印。   荒野雪原里。   三道身影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   北风带动着飞雪,砸在三人的身上、脸上。   即便时不时的抖动身体,震下落雪,但三人身上却总是有一层薄薄的积雪。   “再往前,就要到五寨堡了。往西可去保德州,往东可至宁武所。若是继续往北,就是偏头关所和老营堡所一带边关关口。”   三人之中,身形中等的田麦,牵着马抬头看向四周,沉声解释着。   说话之间,他默默的看向走在三人中间的朱允炆。   在另一侧的孙成则是开口道:“宁武所过去就是大同,刘宗圣他们再怎么走,也不可能走这一条路。   偏头关所和老营堡所一带,虽说只有这一带还没有建造长城,但却有边军把守。想来刘宗圣他们也不太可能,会选择从边军的重重把守之下逃走。”   说完之后,孙成亦是如田麦一样,默默的看向朱允炆。   两人都有些无奈。   太孙殿下亲自发话了,只要没找到刘宗圣这帮反贼,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回去。   唯有找到刘贼等人,他们才能回去。   自太原城晋王生辰宴之后,他们就离开太原城,一直在这山西道的漫天飞雪之中寻找着刘贼等人的踪迹。   倒是朱允炆的到来让事先并不知情的孙成两人颇为意外。   事了之后,倒是又对朱允炆的重情重义,倍感敬佩。   三人便是这般的,结伴同行了。   朱允炆抬起头,看向眼前好似永远都是一副模样的雪原。   他的脸上挂满了冰晶和落雪,原本的那个儒雅青年人,如今脸上也有了胡须,因为身在野外无法打理而显得有些凌乱。   朱允炆看着更沧桑了一些,却也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   他扭转被冻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看了眼孙成、田麦两人,唇齿微动,声音亦是有些沧桑之感:“你们都觉得,刘贼等人会往西,贴着保德州南边逃离山西道?”   孙成和田麦对视一眼。   田麦开口道:“这是最大的可能。只要过了保德州,这时候的黄河已经结冰,他们就可以如履平地的跨过黄河,进入陕西道。对面只有府谷县,要往南才会有一个神木县,北边一带皆无城池,足以让他们寻迹翻阅长城,逃往大漠。”   朱允炆点点头,看向孙成。   孙成附和道:“对于刘贼等人而言,这是最安全的路线。”   朱允炆颔首,眼睑沉下,陷入沉思。   半响之后,他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我倒是觉得,他最有可能还是会选择从偏头关所一带逃走。”   田麦和孙成两人脸上都露出疑惑。   这是三个方向上,对于刘宗圣等人来说,最不安全,也最容易被发现的路线了。   当真要是往这边走的话,不亚于自投罗网。   朱允炆则是开口解释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刘贼最是生性多疑,也最是反复无常。   以他的秉性,最有可能会选择走偏头关所方向逃离。   而且……你们没发现这两日沿路异常吗?”   “异常?”   孙成和田麦同时开口,脸上满是不解。   晋西北一带,皆是山脉纵横。   便是往日里,外地人进来了有时都能走错路。加之现下这时节,入眼除了雪还是雪。   朱允炆摇摇头:“静!太安静了。沿途这几日,我等可曾遇到什么人没有?除了北上的行商,还有零星的官府差役,便是一整日一整日的见不到人。”   田麦已经皱起眉头。   孙成则仍是不解道:“此时大雪封山,积雪阻塞道路,人少一些也是正常。”   朱允炆却说:“可我们见到有南下的人吗?”   孙成愣了一下。   田麦沉声开口:“一个都没有。”   “对!就是一个都没有。”朱允炆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北边定然是出事了。”   孙成和田麦两人停下了脚步。   荒原山峦之间的风雪,更急了一些。   朱允炆伸手压了压头上的绒帽子,压声道:“当初刘贼他们商议于太原起事之时,就曾提到过会引动朝廷送到陕西道开采煤矿的倭工参与叛乱。   好借此,以太原城为中心,晋东、晋西一带倭工为辅,让整个山西道乱起来。   等刘贼他们拿下太原城,便可逐一拿下陷入动乱之中的山西道各地。   原本我以为,太原城被老二封城,一夜之间清除反贼,这件事情可能就不会再发生了。   但现在看来,刘贼他们是早就已经谋划好了发动时间。便是他们在太原事败,外头各地的倭工,也会反叛朝廷。”   他的脸上有些凝重。   倭工反叛,倒不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有老二在太原坐镇,朝廷大军顷刻之间便能赶至叛乱各地。以朝廷的精锐,去镇压那些手无寸铁的倭工,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情。   可是让他担心的是,地方上乱了,边关也受到影响。   那么本该是戍守边关的边军将士们,是否还能完整的履行原本的职责。   一旦出现漏洞,那么就是刘宗圣这些人逃离中原,躲进那茫茫大漠雪原的机会了。   田麦脸色有些一些变化:“所以现在,只有偏头关所及老营堡所一带出现叛乱了,才有可能会出现整日不见南下之人。   晋西北一乱,地方官兵和边关将士,定然会被牵扯进平叛之中。   这个时候的边关,或许已经形同虚设。如果这是刘宗圣等贼子早就谋划好的,当真最有可能是走偏头关所方向逃入大漠草原。”   “所以我们就往偏头关所去。”   风雪之中,朱允炆目光幽幽。   即便是外头的风雪再大,即便是将自己的身体冻的僵硬,他的内心依旧是火热的。   大抵,唯有刘贼等人的鲜血,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火热。   孙成和田麦两人对视了一眼。   自从他们二人遇到追上来的朱允炆之后,一路之上的所有决定,都是由朱允炆决定。   他们很清楚,太孙殿下能让朱允炆单独出来,那么在某种程度上,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或许,这是太孙殿下对朱允炆彻底的解除戒备。   “偏头关所和老营堡所一带,刘宗圣等人最有可能还是走偏头关所附近,寻找边关疏漏之处,潜出长城。”   田麦这时候已经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山西道堪舆,直指偏头关所位置。   在整个晋西北一带,所有偏头关所东西两侧是没有建造长城的。   而老营堡所则是位于太原府、大同府的交接之处,边关戍堡众多,想要从此处翻越长城,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孙成瞧着堪舆,点头肯定道:“唯有偏头关所一线,这时候黄河河面解冻,可以直接跨过进入河套一带,继续北上再次跨越黄河,彻底进入草原。到时候,刘宗圣等潜逃反贼,就真的是天高任鸟飞了。”   “我们比之刘宗圣等人慢了半日,届时到了偏头关所,是否借兵一同追捕?”   田麦低声念叨着,目光则是瞥向朱允炆。   朱允炆眼神晃动了一下,不由想到被自己贴身放置的那块金牌和加盖了大明皇太孙宝印的文书。   那是自己从太原城北上,临别之时,熥哥儿塞给自己的。他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熥哥儿满脸郑重。   他认为自己在山西道境内行事,尚且不用太多担心自身安危。可一旦出了边关,进入草原,加之刘宗圣身边定然有白莲教护卫,自己独自一人将要面临的风险便会倍增。   而那块金牌和文书,则可以任意调动任意一处边关千人以下的边军,随同自己一起北上草原。   只是。   他不愿意再借熥哥儿之力,去报自己的仇。   朱允炆嗯了一声:“届时见机行事吧,事情既然是发生在太原府,这桩事也该在太原府了结才是。”   孙成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裹。   从其中取出几块干肉,将水壶先递到朱允炆面前。   “先喝口水,再吃些东西吧。接下来,要先赶到五寨堡,吃一顿热乎的,然后就要一路赶到偏头关所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过多的休整。   朱允炆和田麦二人也不多言,默默的接过孙成递出的干肉,喝了两口水壶里的水,便默默用力的咀嚼着那没有任何滋味的干肉。   少顷。   在愈发大了的风雪之中,朱允炆三人静默的骑上马。   因风雪太大,战马走的并不快,但却能依次节省三人体力。   已经处于五寨堡附近的朱允炆三人,距偏头关所距离不过一百五十里左右。放在往日里,放开速度,不过是两日左右的时间便能赶到。   只是如今此等风雪天气,官道积雪阻塞。   三人硬生生是在这晋西北的连绵山峦之中,走了将近四日,方才在过午之后赶到了偏头关所。   而一路之上,三人所见也正如他们当日所料。   整个晋西北都乱了。   驻守晋西北的明军,疯了一样的在大雪之中追杀清剿那些作乱反叛的倭贼。   有戍堡被倭贼占据,也有戍堡被明军重新夺回。   前一站要绕行,后一站也可能可以获得补给。   原本并不想动用怀中金牌和文书的朱允炆,面对晋西北当下如此情形,也不得不将其公之于众。   “公子,前头就是关所了。这几日乱的很,这边大伙都憋着一口气,好似那倭贼是杀不完的一样。   关所里倒是安全,也有吃喝。属下不敢过问公子等人之事,只是若公子等人要过河,倒是要小心。外头比不关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些饿绿了眼的狼崽子。”   偏头关所游荡在外的巡骑,发现朱允炆三人,查验核对身份之后,便将三人一路引到了关所前,离别之前不忘提醒了一句。   朱允炆点了点头。   那饿绿了眼的狼崽子,说的不是游荡在草原上的狼群,而是那些鞑靼部的人。   “有劳了。”   朱允炆回了一声。   在他身边的孙成,则是翻了翻白眼,照例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子,丢给了那边军官兵。   官兵双手借住银子,脸上露出了一抹喜色。   “那小的就祝公子的事情能顺利办妥,等公子从外头回来,小的在关所给公子温酒。”   说罢,这官兵便驾马往南,消失在风雪之中。   等到官兵离去,朱允炆这才回头看向眼前极具边关特色的偏头关所。   整个偏头关所坐落在晋西北纵横山脉之中的一片少有山涧平地上。   距黄河不过二十里地。   三人在这个时候,驾马到了关所前,自然是引起了关所城墙上守军的注意。   很快。   便有一队边军,从城门后驾马而出,从远处便开始散开阵型,将朱允炆三人给围住。   孙成和田麦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朱允炆,那意思很明显。   朱允炆无奈的轻叹一声。   将手伸进怀里。   …… 第五百八十章 君子报仇越快越好   吸溜溜。   偏头关所内,烧着木炭的屋子里,朱允炆三人不顾形象的吸溜着晋西北的特色面食。   滚烫的面汤下肚,让三人的脸上不由露出惬意的神色。   屋子里,另有一名关所主事,正满脸殷勤的陪在一旁。   因为有朱允熥这位帝国皇太孙给出的金牌和文书,偏头关所几乎是拿出了最好的礼遇。   瞧着朱允炆快要将面食吃完。   中年主事脸上立马堆满笑容:“关所苦寒,物资不丰,还请公子见谅。不过这一碗暖胃的面汤却是管够的。”   朱允炆放下碗筷,伸手就在嘴巴上抹了一把。   许久不曾有热食下肚,此刻吃下这一碗热滚滚的面汤,让他整个人只觉得浑身通畅。   朱允炆笑着摇摇头:“已然吃饱了。再多吃,恐怕接下来要走不动路了。”   关所主事连连点头,不敢有半分的不怠,低声道:“公子是要去做大事的,小人不敢多言。只是近来晋西北这边乱作一团,将军这时候也正带着关所里的兄弟们在外头清剿倭贼。   公子若是要过河,关所这头……”   没人。   发往太原城的军马快报大抵是已经到了,只是要等太原城派出大军支援,恐怕还要些日子。   可晋西北现在已经是处处叛乱,没有一个人是能得空闲的。   朱允炆自是明白,点头道:“不过是借路关所而已,镇压叛乱才是大事。只是劳烦主事,为我等更换马匹,补充干粮,我等便立即上路。”   关所主事嗯了一声,脸上笑容更盛,犹豫了一下说道:“如今关内关外都不太平,虽然关所眼下捉襟见肘,不过公子若是需要,小的还是可以指派一位总旗官带队,听从公子行事。”   偏头关所平日里驻扎边军也就千余人。   这一次,关所里大多数人都跟着千户官出去清剿倭贼,留在关所里的也不过就一二百人。   能让一名总旗官带着五十多人,已经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   朱允炆也不拒绝,道了一声谢。   外头有人走了进来,偏头关所已是为朱允炆等人换好了马匹和干粮。   关所主事有意再留,好在朱允炆这位贵人面前刷一刷眼缘。   只是朱允炆心中却是另有执念,不多时便与孙成、田麦二人带着一队兵马,自偏头关所另一头继续赶路。   “公子,再往前二十余里地就能看到黄河,这时候黄河结冰,可以直接过河。不过若要寻安全的地方过河,却也只有那么一两处。”   偏头关所派出的周总旗,驾马跟在朱允炆的身边,低声解释着。   周总旗眼里带着期待。   自己就是凭着往日里,多与关所主事吃酒,才能拿下今日这等好差事。   出关之前他也得了关所主事的叮嘱,知晓眼前这位乃是少见的贵人。   只要伺候好了这位,说不得就能有一场大造化到来,也正是因此让其更是尽心尽力。   朱允炆点点头:“周总旗常年戍守边关,最是熟稔这边的情形,此行有劳周总旗多多费心。虽说在下无官无职,只是等事情办完之后,有机会定是会为总旗说上几句话。”   终于是得了允诺,周总旗的脸上立马是露出欣喜。   无官无职不要紧啊。   只要是贵人就行。   虽说这贵人身边两人都未曾穿戴官服,可是那把绣春刀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说不得,这位贵人就是能直达天听的人物。   于是,有了朱允炆的允诺之后,周总旗一时间浑身干劲。   他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转头看向身后的麾下将士,高声道:“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到了黄河边眼睛都放亮些,若是误了事,回头就自己去山上待着。”   偏头关所西南方的山岭中。   山间洁白的雪地上,露着一道长长的蜿蜒着的痕迹。   风雪之中,一行人艰难的跋涉着。   不时有人栽倒在雪地里,带着满身的雪水爬起来。   有些人,则是倒下之后便再也没能爬起来。   韩明王大口大口的吸着气,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小心,唯恐自己倒下之后也会爬不起来。   队伍前面,几名护卫开头,为后面的人踩踏出一条安全的道路。   刘宗圣身上裹着好几层的棉袄羊皮裘,整个人看着像是熊一样的厚重。   这样的遭遇,让韩明王心中无比的怨恨。   就是因为刘宗圣那所谓的大业,本来他们完全可以借着白莲教,躲避官府过着富足日子,而现在只能在这不知方位的晋西北山脉之中艰难跋涉,亡命逃窜,躲避官兵追捕。   他不禁想到当年,父辈们葬身长江的旧事。   这让韩明王有些害怕,自己是否也会被刘宗圣拖累着,被冻死在这茫茫大雪之中。   “河……”   “黄河!”   “我们走出来了!前面就是黄河!”   “河面真的都结冰了……”   在前面引路的几名护卫,忽然欢喜的大声叫喊起来,望着前面一片洁白晶莹的黄河河面,不由喜极而泣,跌坐在雪地里。   “黄河?”   韩明王那快要死寂的双压,忽然爆发出一团亮光,整个人都觉得热了起来。   “让我看看!”   韩明王低喝一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加快速度赶到前面。   一直到了护卫们的前头。   望着眼前结冰的黄河河面,韩明王重重的呼吸着,吐出一团团的白烟。   “太保,我们到黄河边了!”   韩明王转过头,脸上满是欢喜。   刘宗圣抬起头,看到了前头,向着结冰的黄河两岸观察了一阵,便伸手开口道:“下面有村子,从那边过河。”   半个时辰之后。   结冰的黄河河面上,刘宗圣等人已经换上了晋西北特色的百姓装束,坐着好几架能在冰河上行走的爬犁,低着头在风雪之上,往黄河对面可供上岸的方位前进。   队伍里的爬犁上,角落里落着些许的血渍。而在队伍中有些人的身上,也有些细小的血点。   一场难以复述的残局,很显然才在刚刚不久之前发生。   坐在爬犁上,刘宗圣的眼里终于是少见的平和了一些。   韩明王更是有了一丝逃出生天的劫后庆幸。   “前面有边军……”   拉着爬犁,走在前面的护卫,转过头低声提醒了一句。   刘宗圣、韩明王两人立马低下头。   “按照计划行事。”   刘宗圣低声出口,吩咐了一句。   驾马从偏头关所赶到黄河上的朱允炆等人,跟着周总旗的指引,在河面上分出两队,沿着黄河上下游搜寻。   不多时,便看到下游河面上,有一队百姓正在架着爬犁要过河。   孙成皱眉道:“这时节还有百姓出来?”   周总旗轻叹一声:“边关苦寒,百姓们平日里也没有多少口粮,想来是进山捕猎添补家中吃食的。”   朱允炆则是皱眉道:“围上去,远远的核查一遍吧。”   机缘,便在如此巧妙的安排下,让朱允炆在这结冰的黄河上遇到了刘宗圣。   周总旗得令,指挥着麾下官兵,加快速度向着乔装成晋地百姓的刘宗圣等人围了过去。   “偏头关所,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周总旗骑在马背上,目光警惕的盯着刘宗圣等人。   走在前面的护卫,赶忙躬身抬头,有些紧张的回道:“军爷,草民要过河去捕猎。前些日子听说河对面有野鹿群,村子里粮食不够吃了,这才想着能不能碰个机会。”   周总旗点点头,又仔细的观察了一番眼前这支队伍。   模样倒是都与寻常百姓有甚不同。   他心中的警惕,也稍稍的松懈了几分。   “那两人,抬起头来。”   正当周总旗要开口放行的时候,朱允炆已经是驾马到了他的身边,看着坐在爬犁上,挤在一起的刘宗圣、韩明王二人,冷声开口。   那前头的护卫眼底生惧,开口道:“军爷,他们脸上冻疮烂了,难看的紧,还是不要脏了军爷们的眼了。”   周总旗回头看了朱允炆一眼。   边地苦寒,只要一个不留意,身上就会出现冻疮,若是不加治疗,很容易就会冻疮溃烂。   想边关上,大抵是没有几个人不曾有过冻疮的。   想着想着,周总旗就觉得自己的脚后跟发痒。   朱允炆却是脸色依旧,手已经是握在弩柄上:“我叫你们抬起头来。”   说完之后,他已经是双手持弩,箭头直指低着头始终不敢抬起的刘宗圣、韩明王二人。   此刻,刘宗圣、韩明王二人心中早已震惊不已。   他们想过,自己二人逃离太原城,朱允熥定然会派出官兵追捕他们。   但他们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会是朱允炆本人。   若是旁人,他二人便是露面了,也有机会遮掩过去。   可眼前却偏偏就是朱允炆本人啊。   韩明王满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被朱允炆给认出来。   刘宗圣同样是心生绝望。   当初在中都,他以为自己能拿下朱允炆,借此挟持,助力自己的大业。   只是谁能想到,朱允炆这厮不知好歹,竟然是和朝廷早有串通。   就是因为他一个人,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刘宗圣的心中,一团怒火开始熊熊燃烧着。   “杀!”   冰封的黄河河面上,忽的一声暴喝声响起。   刘宗圣愤然起身,藏在爬犁下的一杆短枪,被他奋力投向坐在马背上的朱允炆。   “小心!”   在朱允炆身边的田麦当即冷喝一声。   “围杀!”   周总旗也是怒而下令,心中则是对自己的看走眼,倍感沉重,唯恐自己这一遭要让贵人看低。   而若是贵人出了事,自己这条小命恐怕也要被搭上。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朱允炆双眼瞳孔紧缩。   手中的弩箭有些偏离,射出。   而他已经是侧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那杆短枪,则是被高昂起的马脖当下。   短枪有一半都扎进了马脖子里,随着一声凄惨的嘶鸣,战马痛苦的倒在地上。   从伤口处留出的雪水,很快就在冰面上扩散开,滚烫的热血将一大片的冰面融化处一个凹坑。   厮杀,很快就发生。   周总旗麾下的官兵,一瞬间便驾马围了上来,与白莲教的人厮杀在一块。   孙成和田麦两人,则是挥刀下马,冲向刘宗圣。   滚落下马的朱允炆,早就忘了身上的疼痛,站起身将马背上放置的长枪拖出,脚步重重的踩在冰面上,亦是向着刘宗圣奔袭而去。   “杀!”   面对仇人近在眼前,朱允炆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很快就越过了孙成和田麦二人。   孩子没了的痛,让朱允炆一刻都等不了,每日每夜不在想着快快的亲手手刃仇敌。   书上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既然是仇,又何曾能等,自然是越快越好。   这时候的朱允炆,人生第一次觉得书上说的东西是有错的。   圣贤,也是寻常人。   站在爬犁上的刘宗圣,显然是被突然爆发起来的朱允炆给吓了一跳。   河面上,厮杀不断。   “太保救我!”   眼看着朱允炆已经盯上刘宗圣,孙成便在一旁压阵,田麦则是杀向韩明王,引得他不禁失声惊呼。   便是这个一个错漏。   刘宗圣侧目之间,朱允炆已经是杀了上来。   仅仅是一瞬间,朱允炆手中的长枪,已经是扎在了刘宗圣的肩头。   剧烈的疼痛,让刘宗圣不由低吼一声。   他伸手死死的握住枪杆,挥动手中的刀便向着枪杆劈砍过去,以刀刃抵住枪头。   奋力将其抽离肩头。   “朱允炆!你找死!”   刘宗圣满脸愤怒,双眼充血。   朱允炆面色冷漠,不发一言,手中长枪竟是被他挥的虎虎生风。   面对眼前枪花,一时间刘宗圣也只能是疲于遮挡。   而在一旁的孙成,却是瞅准机会,怒喝一声,便是挥刀横切过去。   刘宗圣双眼一缩,赶忙挥刀阻拦。   然而下一刻。   朱允炆的长枪,已经是准准的扎进他的胸口。   “死!”   朱允炆双手握紧长枪,夹在腋下,双眼亦是充血,怒喝一声之后双脚用力,竟然是硬生生的顶着刘宗圣从爬犁上倒向后面。   朱允炆脚步不减。   愤怒,在这一刻将他席卷笼罩。   血水,从刘宗圣的胸前不断的顺着长枪低落下来。   在洁白的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终于。   朱允炆只觉得手中长枪,前头一空。   他竟然是硬生生的用长枪捅穿了刘宗圣的胸膛,枪头在其后背钻出。   而朱允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竟然是腰身一沉,双手握着长枪,便将刘宗圣给挑了起来。   刘宗圣双眼瞪大,张着嘴,血水不断的从嘴里涌出。而他也在枪杆上,向着朱允炆滑落了一截。   朱允炆这时满脸狰狞,又是低喝一声。   手中长枪便被他重重的扎进脚下的冰面中。   长枪稳稳的扎进冰面下,被穿在枪杆上的刘宗圣,浑身气力早已被尽数卸去,身体一软,向后一靠,双脚撑在地上,仰面朝天,嘴里的血水一团一团的涌出。   朱允炆双手松开长枪,重重的喘着粗气,浑身发颤。   可他的双眼却是死死的盯着仰面朝天,身子向后弯曲被长枪捅穿,后背悬空的刘宗圣。   “秋娘。”   “我为你和孩子报仇了!”   ……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大明征北大将军   冰封的黄河河面上。   官兵们的杀伐很果断,没用多少时间,便将一众白莲教反贼诛杀。   冰面上,滚烫的鲜血撒了满地都是。血水融化了一层浅浅的冰水,因为温差冒着少许的白烟。   韩明王这时候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整个人匍匐在血水和冰水的混合液体里,浑身颤抖。   “饶命。”   “我什么都说,白莲教干的事情我都说。”   “对!还有刘宗圣他们在地方上的安排,还有没被朝廷查出来的人,我都说出来!”   “求上官饶我一命,我什么都没做。”   孙成、田麦两人都看出了韩明王身份不低,方才将其留到了现在。   两人和一旁正在翻查这支反贼队伍的周总旗,默默的将视线投向背对着所有人的朱允炆。   朱允炆只觉得浑身通体舒畅。   原本亲自手刃刘贼之后,那喷张的血脉,狂跳的心脏,此刻也渐渐平复下来。   韩明王的求饶声,也在这个时候传入他的耳中。   朱允炆怒而起身,转过身目光阴沉的盯着仍在求饶的韩明王,一步一步的向着对方走去。   匍匐在地上乞求的韩明王,也看到了走过来的朱允炆,他的眼中先是露出一丝慌乱,随后满脸堆笑:“朱允炆……朱公子!您是知道的,我也是被刘宗圣挟持的,白莲教做的事情都是出自他之手,我向来是插不上手的。求求您,放过我……”   朱允炆目光平静,在沿途捡起一把刀,拖在冰面上。   刀刃从冰面上划过,发出嘶嘶的声响。   韩明王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立马不断用力的在冰面上磕着头:“求求您,放过我……”   冰面上的嘶嘶声停下来,朱允炆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在韩明王的眼前,那浅浅的血水表面翻起一层层细小的涟漪。   “那晚,你也在场。”   朱允炆平静的好似是和周围的晋西北雪景融合在了一起。   “那晚……那晚我也是被刘宗圣挟持,被逼无奈才在场的。我不敢说啊,不敢说半句劝阻的话。”   朱允炆面色冷漠:“反贼就是反贼。”   韩明王眼中露出惊恐,刚刚张开嘴,却是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道长长的呜咽声。   随之,他的双眼布满恐惧,渐渐变得死寂。   他的脖子抽动了几下,然后便是大团的血水从他的嘴里涌出来。   而在韩明王的胸前,朱允炆已经将手中的长刀送去对方的胸膛。   朱允炆半蹲着,侧身双手握住刀柄,双手用力扭动一下。   一个硕大的窟窿就出现在韩明王的胸膛上。   孙成和田麦两人赶忙上前。   朱允炆松开刀柄,回头看向两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几日,辛苦二位了。”   田麦点点头,孙成开口道:“既然事情办完了,先回关所休整一夜,明日再赶回太原城。”   朱允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向北方。   茫茫大雪,将群山遮盖。   冰封的黄河,好似一条连绵的玉脉,从天宫降落,停在了这群山之间。   田麦和孙成两人对视一眼,心生疑惑,担心朱允炆这是起了不愿再回去的念头。   朱允炆倒是没给两人太多疑惑的时间,便开口道:“晋西北叛乱未定,我想留在这里,等叛乱平定之后再回去。”   秋娘现如今留在太原城里,大抵已经是被安排在晋王府住下。有王府的人照料,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而老三还在外奔波,天下尚未真的安稳。   自己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与边军将士们一同杀贼,却还是能做到的。   田麦沉默了起来。   他是暗卫,当初只对太子负责,如今则是只对太孙负责。他所思量的,一切都是以太孙为首。   对朱允炆想要留在边关,参与镇压叛乱,田麦心中自然会多一些想法。   孙成则是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那我便陪你一同留在此处,田兄可回太原,禀报太孙知晓此事。”   说完之后,孙成给了田麦一个眼神。   田麦会意,点头道:“如此也好。”   ……   “四叔近来可好?”   寿阳城下,朝廷大军云集,已是将寿阳城封锁整整三日。   中军大阵前,领军赶至此处的朱允熥,看着许久未见的老四叔朱棣,面露笑容。   “黑了些,也更干练了些,倒是愈发英姿飒爽了。”朱棣瞧着眼前的大侄子,满脸笑容:“你四叔还是老样子,在这军中便觉得浑身舒畅,没啥不好的。”   朱允熥笑了笑,看着周围的燕王大军,军阵整齐,军纪严明,将士战意昂扬,开口道:“四叔可得当心啦,北巡行在里都察院的人,可是说要弹劾四叔你私自离国。”   朱棣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本王率军前来帮我大侄子,只要本王的侄儿无事,本王便是有罪,只管将本王押回应天,叫咱家老爷子狠狠地罚本王一顿便是。”   朱允熥亦是笑着道:“侄儿倒是心中感激四叔前来相助,待回头若是咱家叔伯兄弟们再能齐聚应天,侄儿定是要多敬四叔几杯酒。”   朱棣笑了,很是畅快。   在一旁的高仰止则是默默的看着,面露微笑。   太孙定然是不会对燕王私自引兵南下有什么质疑之处,只是提醒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一旁的晋王朱棡,上前冲着朱棣的肩头砸了两拳:“你小子,不声不响就跑过来了。这一次有熥哥儿在,咱两可以好生喝一顿了。”   朱棣脸上露出苦涩。   自家兄弟自家知。   他们这帮年长些兄弟,除了太子大哥久在京中,不太能喝酒。   便数老二和老三最能喝酒了。   如今老二在京师当差,还碰不到。但眼前这位三哥,可也是能喝的人啊。   朱棡瞧着朱棣不说话,一瞪眼:“你是不想和你三哥一同喝酒?要我当着熥哥儿的面,将你当年在中都,偷看西城那家小娘子洗澡的事情说出来?”   随着朱棡说完话,在场众人纷纷一阵错愕。   高仰止等人,很明智的选择了转移视线,看向旁处。   而成了众矢之的的朱棣,则是脸上一红,瞪着眼满是幽怨的看着朱棡,在他的眼角余光里,一旁的朱允熥则是满脸憋笑,一副吃瓜的模样。   朱棣一瞪眼:“笑什么笑!这也能信你三叔说的话?”   朱允熥忍着笑,脸上却已经是被憋红,藏下袖中的手指狠狠地扎了一下手心,这才开口道:“四叔说什么?三叔刚刚有说话?”   说罢,他已经是见机退后了两步,佯装观望寿阳城头的倭贼动向,可是那眼角余光,却尽是冲着老脸满是尴尬的朱棣去的。   朱棣冷哼了一声,脸上有些不爽。   他不由再次瞪向朱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在小辈跟前胡说!”   朱棡却是哈哈大笑,一把揽住朱棣的脖子,两人的脑袋凑在了一块儿:“难道当年不是你做的事情?”   朱棣一时无奈。   自家这帮兄弟,除了太子大哥,余下的尽都是些流氓无赖。   朱棡则是笑了笑,脸上恢复了一些正经:“该说不说,你这次能带着人来山西,我倒是没有想到。想来,熥哥儿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干。你倒是真的胆大,无诏也该领兵离藩。”   朱棣哼哼着:“原本只是让志远带着我燕王府的护卫兵马南下山西的,后来想了想还是我亲自来看看放心些。   半途,快进山西的时候,刚好碰上了从应天快马加急送来的旨意,老爷子说要我做好一个当叔叔该做的事情。   你说说,咱们这些当叔叔的,该做什么事情?”   对于老爷子特意从应天发来急递,朱棣也是始料未及。   只不过,老爷子那道急递,倒也算是让自己这次亲自领兵南下,变得合法起来。   朱棡目光转动了一下,默默的看向前头的朱允熥,不由点点头,脸上亦是露出笑容:“熥哥儿当真很不错,这一次山西道的事情,皆是他一力操办裁夺。有勇有谋,敢打敢拼。   当夜带着千余人便敢进城,又能提前挖通进入城中的暗道,还能和炆哥儿早早的就联系上。   依我看,这一次熥哥儿北巡结束回京之后,眼下朝中新政,大概就是要他一力主持了。”   老三的这番话,不由让朱棣回忆起了数年前,自己回京之时,当时还尚且不显山不露水的熥哥儿便寻到了自己。   再加上前番自家一众兄弟子侄齐聚应天,共叙皇家天伦亲情,朱棣是看在眼中的。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家便是因为那相互猜忌,而变得鲜血淋漓。   只是眼下,朱棣看不到自家也会变得那般。   因为有熥哥儿在。   想到这,朱棣又想到自己那大胖燕世子,现在可是还在京中主持执掌国家税赋审核之事的税署。   而在朱棣想到朱高炽的时候。   自河南道往山西道的群山之中,官道之上。   一道厚实的身躯,不意猛的打了一个喷嚏。   见朱棣许久不说话,朱棡便转口道:“只是可惜了炆哥儿……”   “炆哥儿怎么了?”朱棣顺势问了一声。   他对朱允炆的印象不多,只知道过往是个会读书的孩子,后来因为宫中生出那些个事情,这才被禁在了中都凤阳皇城。   “听说前番他被白莲教掳走,似乎也是在太原城里?”   朱棣念道了一声,目光看向四周,却没有发现朱允炆的踪影。   朱棡叹息一声:“他那个夫人,也就是秋娘。本是今岁刚刚有了身孕,这一次太原城动乱,那帮贼子大抵是见炆哥儿潜伏于期间,因而心生怨恨,竟然是祸及秋娘,使得那腹中胎儿夭折了。”   朱棣眼底顿时生出一丝波澜,当即问道:“那炆哥儿如今在何处?”   问及此处,朱棣的眼中亦是生出了些怒意。   不论自家的兄弟子侄之间究竟有多少嫌隙,那也不是一个外人,还是个反贼能够插手其间的,更不是这些人伤害自家兄弟子侄的理由。   朱棡摇摇头,他对朱允炆敢于独自一人北上寻仇,心中只有敬佩。   “他啊……让我和熥哥儿看顾好秋娘,便自己要了一匹马一把刀,便出了太原城一路往北,自己去寻仇了。”   朱棣瞪大双眼,张了张嘴。   心中满是感慨,只是最后却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朱棡看着不说话的朱棣,脸上淡淡的笑了两下。   “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我看早就算是相互之间释怀了。这一次熥哥儿也给了金牌和调兵的文书,炆哥儿是个聪明人,若是出了边关,自然会带着兵马在身边的,加之这等时节,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朱棣摇摇头:“我是想着,若炆哥儿这一次能报了仇回来,依着他如今的性子,我倒是想和熥哥儿说一说,将炆哥儿带在我身边。”   世间最奇妙的事情,永远都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   一直站在前头的朱允熥,耳边听着老四叔这句话,心中不由一时百感交集。   老四叔朱棣竟然要将朱允炆带在身边?   这个大明,好像已经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大明了。   “你要做什么?”   朱棡却是有些不解。   朱棣笑了笑:“京中做事诸般掣肘,加之那帮文官的嘴皮子,还是将炆哥儿放在边关,与我一同守边最好。虽说边关苦寒了些,可胜在只要他敢打敢拼,就不会有人说他什么。”   朱棡皱眉沉思。   而在前头的朱允熥却是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四叔,开年之后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您就领着边军北征,扫荡草原吧。到时候让炆哥儿留在您身边做个亲兵,您就是咱们大明朝的征北大将军。”   朱棣和朱棡同时转头,看向眼神真挚的朱允熥。   朱允熥笑道:“大明不能永远因北境之外投入太多,朝中还有许多的事情要抽出精力去做的。   侄儿是想着,到时候大同以东,四叔为征北大将军。大同以西,原本该是二叔去的,只是他如今在京中当差,就只能劳烦三叔为征西大将军。”   征北大将军、征西大将军,皆是传承自前汉时的重号将军四征将军的进阶版,举朝独一。   而在如今的大明,四征大将军,已经是举朝在外领兵大将的最高将军名称了。   朱棣和朱棡对视一眼。   两人都瞧出,这一次朱允熥北巡,是真的要做些大事,才会回京。   二人同时点头。   “太孙之命,唯以扫清域外报之!”   远方,有大军行进的动静,自寿阳城南方而来。   很快就有军中军马斥候驾马而来。   “小杀神,张将军带兵来了!”   …… 第五百八十二章 晋东无倭贼,城头皆醉酒   小杀神三字一出,中军处便是一片寂静。   仅仅是数日之间,张志远的小杀神之名,便以他接连坑杀晋东一带反叛倭贼,而彻底被山西道所认识。   在孟县城南,北上的官道上,一面巨大的大明龙旗迎风招展,其后则是小一等的张字旗,最后则是如林一般的各式军旗。   北平都司最精锐的骑兵,走在军阵的最前列开道,诸军营依次鱼贯,以长蛇阵行进。   “散!”   传令兵骑着马,挥动着手中的小旗,在军阵一侧高声呐喊,传达着将军最新的军令。   于是,军阵开始发生变化,诸军营将士在各自主将的带领下,开始与早已云集在孟县城下的燕王本部中军,以及自寿阳赶过来的北巡行在京军,三军汇合。   望着眼前的张将军旗,朱棣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志远总算是赶来了,有他军中火炮攻城,今夜我等便可入这孟县城内。”   朱棡则是淡淡的瞥了老四一眼:“听闻如今在北平城里,人人都知老四你称张志远为汝之福将。”   “志远悍勇,敢打敢拼,每战必身先士卒,不论敌我之数,勇往无前。此等悍将,放任是谁,恐怕都爱不释手。”朱棣毫不保留自己对张志远的喜爱,脸上和眼里尽是推崇。   说完,朱棣则是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边上的朱允熥。   燕王领兵,围孟县城三日,人人都知他是为了什么。   毕竟以朱棣手中的兵力,便是攻城也无不可。甚至以他的军略勇武,这三日时光,孟县城都能恢复民生了。   围城三日,为的就是给他那位心腹爱将张志远创造机会,获取战功。   远远的。   驾驭一匹高头烈马的张志远,身披鳞甲,腰佩长刀,手持长枪,已经是到了孟县城外中军近前。   张志远龙行虎步,踏步有声,转瞬之间便到了朱允熥等人面前。   “末将,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统领张志远,参见皇太孙殿下、晋王殿下、燕王殿下!”   朱棣的手已经伸出少许,立马反应过来,收回手,侧目看向朱允熥。   “起来吧,张将军一路辛劳,五日夺两城,镇叛乱,诛倭贼。马不停蹄,率部北上支援孟县城外,其中艰辛与功劳,朝廷是记得的。”朱允熥平声开口,目光平静,只是望着单膝跪在面前的张志远,其眼底还是不免有了几分异样。   他与对方自应天一别,这数年之间,倒是第一次再见。   张志远先是依旧单膝着地,沉声回应:“此乃末将职责所在,不敢居功。平定晋东倭贼叛乱,亦是军中弟兄同心膂力而为,末将更不敢窃功。”   “倒是个不贪不骄的人。”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点了点头:“起来吧,等下攻城可是还要你出力的。”   “末将谢恩。”   张志远的一切都表现的中规中矩,没有丝毫能让人指摘的地方,礼仪做的更是井井有条。   有了朱允熥的第二次叫起,张志远也总算是站起身。   朱允熥扫了眼老四叔,看着张志远笑道:“远远的,就听闻燕王颇是看重你,称你为福将。而北平那边,你也早早就闯出个小杀神的名头。这一次,你这小杀神的盛名,更是传到山西道来了。”   张志远颔首,面露谦卑:“末将不过是做了该作的事情,当不得小杀神之名。至于福将,那也是燕王殿下觉着末将办事妥当,几次军中玩笑传出来的。”   “哦?”朱允熥脸上露出一丝好奇,随后双手兜在一起,面带笑容的侧身看向老四叔:“不成想咱们这位小杀神,竟是如此内敛,倒是让人很难与其名头联系起来。如此悍将实乃国朝之幸,眼下正是朝中用人之际,或可为一方主将。”   张志远顿了一下,不曾想殿下竟然会当着燕王的面,与自己说这些话。   心中思量一二,张志远颔首低声道:“末将不过是胆子大,在军阵上不怕死而已,末将或可为一路先锋,却难为一方主将。”   朱棣这是亦是开口道:“志远可是你四叔的先锋大将,你小子不能看着好的,就都想弄走。至少,怎么也得有个侯伯爵位再来说话。”   熥哥儿果然是和炆哥儿释怀了。   朱棣心中有些感叹,却总算寻了机会,为张志远封爵一事提了出来。   “国中不过宵小,比照军功爵法,复三城之功,也难进爵。若领兵出关,荡草原之上前元余孽,分崩大漠,国朝边患消洱,可为爵。”   朱允熥没有回绝,也没有点头应允,而是说出了条件。   若要爵位,国内是没有机会的,想要就只能去关外拼杀出来。   朱棣点点头,对此没有异议。   山西道晋东一带的倭贼叛乱,看似人潮汹涌,可一旦朝廷大军杀到,这些倭贼不过是顷刻间土崩瓦解。   若是志远当真因为平定晋东三城倭贼叛乱,就能成了大明朝的有爵之人,他这位燕王爷倒是要好生和朝廷询问一二了。   大明朝的爵位,什么时候变得那般低廉不值钱了。   朱棡在一旁看着这对叔侄拿着张志远这个小杀神过招,不由翻了翻白眼:“这孟县城还打不打了?不打我可就回营吃饭睡觉了。”   “打打打!”   朱棣连喊了几声,转头看向倭贼云集的孟县城头。   和所有被倭贼占据的城池一样,凡是倭贼遇到朝廷兵马围剿,总是会喜欢将明人顶在最前头作为掩护,亦或是混在明人中间。   倒像是它们也知道,便是寻常一个明人的性命,也不是它们能够比拟的。   朱棣叫喊了几声后,侧目看向身边的张志远:“日落之后,月明之前,本王要与太孙在孟县城头饮酒。”   张志远当即肩头一震,抱拳弯腰,沉声开口:“末将领命!”   呜呜呜呜。   寒风中的孟县城外,明军军阵发出长长的号角声。   悠长的号角声,催人心魄,将战争的气氛一瞬间从地渊之下拉了上来。   随后是沉重的好似是敲击在人们胸膛下的战鼓声发出。   大地也开始了颤动。   巨大的投石机在官兵的推动下,缓缓的靠近孟县城墙。   在投石机中间,则是那十门火炮。   数量虽不多,却胜在威力强大,且对倭贼能起到不小的震慑作用。   在孟县东、西、北三面城墙外,作为封锁城池的官兵们,也收到了军令,严正以待,严防可能从各处逃出城的倭贼。   无数的军令在很短的时间里,被一层层的传递到了每个官兵耳中。   “攻城!”   张志远站在将台上,手掌抵着刀柄,右手向前,轻轻一挥。   随之。   便是火炮的轰鸣声响起。   在一阵硝烟之后,只见孟县城头一时间的乱石飞溅。   明军攻城,没有多少新奇的技术。   从秦汉以来到如今,中原人已经将攻城和守城这两件事情研究到了巅峰。   一切都在按照着军中的操练要求进行着。   这一次张志远也没有再身先士卒。   该有的功劳,早就握在手上了,自己不必去和寻常将士抢那些个军功。   有清剿平定州、乐平县倭贼的经验在前,此刻张志远再指挥大军攻打孟县城,便更加从容。   火炮只对着城墙和城门楼猛轰。   云梯和楼车被顶到城墙上,近距离的厮杀就此展开。   “这样的战事,本王看的太多,没什么看头。倒不如想想,今晚咱们叔侄三人,吃些喝些什么?”朱棣虽然不知道志远为何这一次没有选择在熥哥儿面前身先士卒,但想来志远是有着自己的思量。   毕竟,就从刚刚他与熥哥儿的对话中就知道,志远还是爱自己更多,而非那高官厚禄。   朱棡也是眯着双眼,琢磨了起来:“西北的面汤自然是不能少的,再来一锅炖羊汤,提两壶烧刀子,这夜里头就是天老爷来了也叫不醒人。”   朱允熥歪头看了看老三叔和老四叔,总觉得事情是有些不对劲。   可是眼下,他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想不通便不去想,事情总会发生的。   朱允熥开始观战起来。   张志远很忠实的履行着自己接到的军令。   在西边的太阳即将落下高山山脊线的时候,孟县的城门在一阵咯吱声中被缓缓打开。   城墙上,一具具倭贼的尸骸被直接扔了下来。   张志远所部辎重营官兵,很是熟练的开始上前,等候在城门下。   当城墙上不再有倭贼尸骸会被扔出来后,城门后就会有大队的明军官兵,扣押着那些缴械投降的倭贼走出城门。   随后,已经赶到现场的辎重营官兵,就会接手这些倭贼,在刀枪加持下催促着倭贼将城墙下的倭贼尸骸班上大车。   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顺畅起来。   明军官兵们全程只需要负责监督即可。   投降的倭贼,自然会将战场上的尸骸搬运到城外下风口背阴低洼处,而后挖坑,埋尸,驱赶降卒入坑。   最后,就是辎重营的官兵从城中百姓那里借来石磙,当月明之时,大坑只剩下表面偶尔会渗出些血水来,风中也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只不过这些都难不倒如今已经掌握了专业技能的张志远所部辎重营官兵。   生石灰粉混合着草木灰,让泥土表面抛洒一遍,就足以将一切都遮掩住。   生石灰用的不多,等几场雨水之后就会被冲刷进泥土深处,再等到来年开春,这片土地就会长出茁壮的草地来。   掌握专业技能的张志远部辎重营官兵,除了完大多数的事情之后,便开始进行着最后的善后工作。   而在先头大军攻上城墙之后,才率领大军攻入城中的张志远,这时候也终于是亲自带着亲兵驾马赶到城外。   “启禀太孙,末将幸不辱命,现已拿下孟县县城,城中再无一名倭贼盘踞。本部兵马已分兵城外各处,清剿地方残余倭贼。”   少尔。   夜幕之中,各处都点着火堆的孟县城内,官兵们按照已经总结出来的经验,在城中处理着战后的安抚事宜。   而在城头之上,巨大的火堆,将四周照亮。   一只大铁锅里堆满了现宰的肥羊,几支从城外砍伐回来的松木棒,混着一些香料,便算是烹饪的手法了。   晋地的面条煮开过了凉水之后,放在碗中,浇上羊汤,再撒上些辣子,一口下肚,整个人都要冒出汗来。   一大口面食下肚,再啃上一大口的羊肉,嘴里裹着蒜,喝上一口酒,人也就醉了三分。   醉酒之后,人也就更容易袒露心声,会比往日里更直白一些。   朱棡抱着一根羊腿,恶狠狠的啃了一口。也不管手里抓了多少大蒜,就一并塞进嘴里。   他吃的很是豪迈,囫囵吞枣的咽进肚子里,就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的烧刀子。   忙活完这些,人就醉了五分了。   朱棡醉眼朦胧,油麻麻的双手拍在桌子上,双眼涨红,脸也满是通红的看着朱允熥、朱棣二人。   “这一次我得记着熥哥儿的好,往后这山西道,也不会再有那么多的蝇营狗苟,晋王府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也不会再去思量那帮人会不会拖后腿。”   朱棡真的醉了,嘴里开始说着胡话。   “若不是朝廷的规矩和法度,还有老爷子和大哥的叮嘱,这几年哪一次我不想直接提着刀就将那几个衙门给杀个精光。”   朱棣今夜也喝了不少酒,一只酒坛子被在踩在脚下,晃荡之间碎了一地。   他的脑袋摇摆着,哼哼道:“其实天下人心本就贪婪的多,杀是杀不完的,依着你四叔说的,你往后啊,得多少备几把刀子,用完了就可以丢弃的那种。总不能像老爷子那样,他老人家是打江山的皇帝,是你能比的?”   朱允熥点着头,模样有些醉,但眼睛却分外清明。   “人心最难揣测,吏治才是社稷根基,其中之难侄儿又何曾不知?”他自嘲的笑了笑,摇着头:“杀是杀不完的,可不杀却又震慑不住。说起来,侄儿如今一直在做的都是加法,想要让咱们大明的盘子变得大大的。只是往后如何?”   朱允熥沉默了。   谁也不能保证往后。   朱棣目光闪烁着,手中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四叔今日便与你交底,只要四叔还活着,只要你愿意,四叔替你杀人!”   …… 第五百八十三章 燕王是个小趴菜   江南。   寂静的夜晚之中,某处宁静的屋舍里,忽然间一道身影从床上惊坐而起。   微微的月光偷进屋内,让大明秦王殿下的尊荣暴露出来。   朱樉坐在床上,瞪大双眼盯着眼前什么都没有的空白墙体。   “该死的贱人!”   轰。   骂了一句之后,朱樉便轰然倒在枕头上。   不多时,屋内再次传来了打鼾声。   而在千里之外的山西道晋东孟县,城头上的酒香还未散去,人却已不见踪影。   城中县衙后宅,似乎是倭贼们也知晓哪些东西是应当保留的。   幸免于难的县衙内,朱允熥手中抱着一只铜暖炉,站在门前廊下,望着庭院中的积雪。   他的脸上没有多少醉意,眼睛也分外明亮,看着灯火幽暗的庭院,回想着方才在城头与三叔、四叔的饮酒交谈。   张辉悄无声息的到了廊下,在他的身后是名字和长相又着巨大错觉感的唐可可。   “臣下参见皇太孙殿下。”   张辉躬身站在一旁,唐可可则是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一别经年,你做的很不错。”   昏暗的廊下,朱允熥平静开口。   唐可可颔首低头:“臣下始终铭记殿下活命之恩。”   张辉默默的站在一旁,自此镇抚和那个田麦北上搜寻反贼刘宗圣等人之后,便是他一直在处理殿下身边那些不可公之于众之事的。   也正是不经意间接手了这些事情,才让张辉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诏狱里做的那些事情根本就什么都算不得。   谁能知道已经名振军中的小杀神张志远身边,竟然会有太孙的人。   而又有谁能知晓,那小杀神张志远,竟然也是太孙的人。   当张辉知晓的那一刻,整个后背直冒冷汗,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身边,旋即甚至联想到自己屋子里头的婆娘,有没有可能是太孙安排的人。   只是当他知晓这些之后,也清楚自己大抵也算是入了太孙的眼,即便太孙眼下不会对自己有什么质疑,但他相信自己要是敢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恐怕下场不会好过到哪里。   朱允熥将手中的铜暖炉递出,张辉立马上前小心接住。   而朱允熥则是张开双手五指,而后又搓了搓。   这才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唐可可:“起来吧,地上凉。”   他的语气很是平和,但听到唐可可的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今非昔比了。   大明日益兴旺,朝内朝外,许多人许多事都和过往不一样了。   唐可可恭敬谦卑的谢恩,起身。   双手抱在腹前,躬身颔首低头,作聆听状。   “这两年,在北平那边可曾待的惯?”朱允熥很是亲和的询问着,按照他的记忆,唐可可似乎是南方人。   唐可可点头道:“人在军中,哪里都一样。”   “可曾想家了?”朱允熥又问。   唐可可的眼前晃动了一下,眼底流露出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然而,他还是摇着头:“好男儿志在四方,未成大事,不能锦衣归乡,便都是空。”   “想来应该还是想的……”朱允熥顿了一下,转口道:“太子爷说要扩充锦衣卫,以应对如今新政之下的朝局和天下局势。既然你想着锦衣归乡,可入锦衣卫,着飞鱼服。到时候,便风风光光的返乡,荣归故里。”   一个人的人生际遇,总是如此的奇妙。   当初还想着要科举应试的唐可可,何时会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暗卫中人,潜伏在北平城里。又如何能想到过,自己还会有去锦衣卫的境遇。   人生的轨迹,因当初的一场事故,发生了偏离。   只是唐可可也清楚,依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本就没有可能在科举入仕,做那掌印坐堂的衙门官员。   从暗卫到锦衣卫,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能让他从暗处重新走到台面上,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察觉出来。   “臣……”   尽管太孙一直都说的很是平静。   但唐可可只觉得却是如此暖心。   朱允熥笑了笑:“好听的话说的人太多了,你就别再琢磨了。等明岁若是有机会,将关外的事情料理干净了,你就去锦衣卫报到。眼下,便只给你记一个锦衣卫百户的名头。”   唐可可满脸涨红:“臣谢殿下。”   “四叔那边……往后不用再盯着了。”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走出廊下,到了庭院之中。   几只栖息的鸟儿被惊起,片片雪花从枝头落下。   朱允熥伸出手,轻轻接住,却很快就融化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唐可可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几年身在北平,因为张志远的缘故,时常都能见到燕王。而一想到自己在北平的诸多任务之一,就有监视燕王平日一举一动,唐可可每一次见到燕王朱棣,都会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暴露。   然而这种事情,却又不能为外人道也。   甚至于,唐可可都不清楚,大明朝除了燕王殿下身边被安排了像他这样的人之外,其他宗亲藩王的身边,是否会有别人在暗中监视着。   这是皇室内部的禁忌之事。   却长久以来困扰着唐可可,便是每夜入睡,都唯恐自己在梦中将真相说出口,而被旁人给听了去。   “你家中那边,前番孤也让人去看过,都甚好,你无需担心。待边关这边的事情都落定了,终是能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去。”   朱允熥今夜只说家长里短,不说其他,却让唐可可心中愈发暖洋洋起来。   他更是有些动容:“殿下恩德,臣无以为报。”   朱允熥挥挥手:“在孤这里,向来就没有这样的说法。你为孤办事,舍身忘死,孤自然是要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唐可可这位身高七尺,人头马大,身型魁梧的汉子,一时间满脸涨红,连双眼都通红的。   朱允熥回头,向着已经难以自抑的唐可可招了招手。   唐可可立马上前,躬身颔首。   “倒是有桩事情,忘了与你说。”   说到此处,朱允熥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然而唐可可却是面露疑惑。   “你家原本为你定的那门亲事,可还记得?”   朱允熥面露端详,瞧着唐可可逐渐涨红起来的脸,忍俊不禁。   唐可可点点头,随后眼里带着些惋惜:“记得,听说是个好姑娘,只是可惜以臣如今,倒是不能再将其娶回家中了。”   那姑娘模样姣好,出落的温文尔雅,听闻亦是位懂得持家的好女子。   这样的女子,本该是能兴旺三代的主母。   却是可惜了些,自己无缘无份。   朱允熥瞧着面露可惜的唐可可,笑了两声:“好生做事,若是明年再立新功,倒也不枉费人家姑娘等你这几年。”   ?   唐可可顿时满脸疑惑,渐渐的眼里生出诧异和惊讶。   “那女……她……”   朱允熥淡淡的瞅了唐可可一眼,撇嘴道:“那姑娘当初说了,你若是死了,那她就为你守寡一生。若是残了,就照顾你一世。不过那姑娘也是个聪明人,见到孤派去的人,竟然就猜出了不少。她说了,既然定了亲,也交换了契书,那便是两姓一家,她等你。”   身高七尺的猛男壮汉唐可可,终于是双眼朦胧了起来。   他默默的偏过头,喉结颤抖了几下。   朱允熥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有些艰难。   却是开口道:“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好生做事,孤向来不吝赏赐。等你将边关这里的事情办好,孤也可给那姑娘一个诰命,算是孤个人对你的酬谢。”   唐可可觉得自己这一刻,便是要为太孙献出性命,那也是值得的。   他当即跪在地上,重重的一拜。   “臣叩谢殿下,此生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允熥微微一笑:“死字太难听,不吉利,往后少说些。你们要一个个都死了,孤可就没人差使做事了,所以都得给孤好生的活着。”   唐可可重重的点着头。   “去吧,早些回去。”   寂静的庭院之中,不知何时有几缕飞雪开始落下。   朱允熥的声音回荡在落雪和枝干间。   唐可可带着愿为太孙赴死的念头,怀揣着对未来无尽的期望离去了。   而张辉却被留了下来。   唐可可走了,自己独自面对皇太孙。   这让张辉不由将自己从记事开始,做过的所有的坏事,都给回忆了一遍。   朱允熥望着这位在‘医学’上有着不小成就的锦衣卫诏狱百户官,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本是觉得好笑。   可张辉却是肩头一颤,赶忙就跪在了地上。   “殿下,臣都坦白。”   “臣少时,偷看隔壁寡妇洗澡。”   “大些了,就去偷看村口里正家闺女洗澡。”   “臣还偷偷将村里张财主家的牛弄死过。”   “臣在锦衣卫,也没少黑那些入狱之人的钱财,臣都坦白了。”   “对,臣还私藏了一副骨架在家中,那是为了更了解一些人体的结构……”   听到最后,便是朱允熥也忍不住张着嘴瞪大了双眼。   而张辉却是满脸的真诚:“殿下,臣干的就这么些事情了……”   “二哥果然没有说错……”朱允熥望着眼前的张辉,不由想到之前朱允炆和自己的控诉。   张辉眉头微皱,立马开口:“那个白……那位说臣?”   朱允熥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就是个蠢货,还整日觉得他是白痴。”   听到这话,张辉整张脸都青了。   “殿下……您不懂臣当时的遭遇……”   张辉有气无力的反控诉着。   朱允熥却是不理会,而是转口幽幽道:“你将骨架带回家,也不觉得瘆得慌?夜里头能睡的踏实?”   “活着都被臣给做掉了,死了还能将臣如何?”张辉眨眨眼,觉得这能算什么事情,反倒是看着那些骨架,自己睡的更安稳些。   朱允熥翻了翻白眼,这人大抵是哪里有毛病的。   “叫你来,是有事情要交代给你的。”   朱允熥瞥了这个蠢货一眼,谁关心他看过谁洗澡,又或者是如何和骨架一同睡觉的。   张辉顿时神色一振:“请殿下下令。”   “让你那几个徒弟,好生的审一审这次山西道地方上的犯官犯吏一应人等。至于那些涉案其中或有参与的有关缙绅商贾……”   朱允熥合上嘴,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张辉。   这时候的张辉便不再那么愚蠢。   他的眼里带着杀意,果断道:“臣定会交代下去,不论大小,又或是何人,只要事涉不法,臣定是一个不饶,尽数挖出来。”   朱允熥很满意张辉的回答。   山西道上上下下,都需要借着这一次的叛乱从而清洗一遍。   北巡行在官员们,在明面上清查地方官府和民间,可这等涉及方方面面的事情,他们总是会挑着最要紧严重的人和事去处理。   但朱允熥想要的显然不只是这些。   打扫干净了屋子,才好将洪武新政这个新家具,给搬进来。   遗老遗少留不得。   翌日。   孟县城外,大军云集,将旗林立,遮天蔽日。   城门前,朱棣统帅着燕王府三护卫兵马及北平都司兵马,一身戎装,面色红润。   “走了,别送。”   朱棡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朱棣,觉得对方有些太过拽了,便撇撇嘴:“也没人准备送你的,赶紧滚蛋,别顾着吃我们山西道的粮食!”   朱棣哼哼两声:“等下回,我定将三哥你斩于酒桌之下!”   朱允熥抱起双手:“四叔慢走,侄儿不远送了。”   谁能想到,老朱家这叔侄三人,竟然是朱棣最不能喝酒的。   不爱跟小趴菜玩。   朱棣脸上涨红,转了一下脑袋,闷闷道:“别忘了四叔那征北大将军的事情,要是给了别人,我就去你太孙府前哭去!”   说罢,朱棣已经是扬起马鞭,大声下令,命大军开拔,回师北平。   张志远忠实的履行着自己作为先锋将军的职责,目光在孟县城门前掠过,便带着亲兵驾马冲向大军最前头。   望着燕王旗渐渐远去。   朱棡这才双手兜在一起,抱在胸前,向着一侧挪动脚步,到了朱允熥跟前,用肩膀撞了撞他。   朱允熥转过头。   只见朱棡脸上带着鄙夷的眼神,冲着远去的燕王旗挪了挪嘴。   “下次让他去小孩儿那一桌。”   …… 第五百八十四章 年关之前   朱棣走了。   除了给朱允熥和朱棡留下一个小趴菜的印象,便是将张志远小杀神的名声传扬的更远了一些。   望着燕王大军远去的影子,朱允熥默默收回视线。   在他身边的朱棡,侧目看了一眼。   低声道:“你四叔的性子,看似豪放,却是我们兄弟几个里面心思最多,想的也是最多的。”   “四叔可为国之砥柱。”   朱允熥默默的念道了一声。   朱棡则是忽然笑了一下,歪头道:“其实有桩事情,你大概还不曾知晓。”   他的脸上有些犹豫,只是慢慢坚定起来。   朱允熥则是保持安静,等待着这位老三叔的解释。   朱棡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其实上一回,老爷子叫我们都回应天,我们心里原本是以为老爷子要为了你而削藩。   当时我们也都想过,若是老爷子当真如此,我们也就做个闲散王爷罢了,还能少些烦恼。   只是不曾想,回去了只是喝醉了一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当时我们就知道,将来你是能容得下我们这些当叔叔的。   所以,这也是为何你四叔这一次会不顾朝廷规矩,带兵前来的缘故。”   朱棡说的很缓慢,几度观察朱允熥脸上的神色反应。   皇家无私情,自古便是多猜忌。   朱允熥却是摇了摇头:“侄儿知道。”   “你知道?”朱棡的脸上先是疑惑,随后慢慢释然,点头道:“以你的聪慧,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今天也就算是借着这个机会,三叔也与你说句话。”   朱允熥转过身,正对着朱棡,脸色郑重。   “三叔请说。”   “若是以后,假如有一日,你觉得我们这些当叔叔的,已经不能用了,你就直说,你的这些叔叔们都是知晓道理的,到时候给我们在应天起几间屋子,有几亩田地,过着祖辈的日子也不是不行。”   朱允熥有些意外。   很显然,没有想到老三叔朱棡会这么直截了当的,就将这番话给说出来了。   而不是像老四叔朱棣那样,还得要换个角度去暗示。   他笑着摇摇头:“三叔多虑了。”   朱棡却是脸色认真:“不是你三叔多虑,而是国家不能出乱子。若我们会引起乱子,你就得要以国家为重,无论家人亲情,你可知晓否?”   朱允熥沉默了。   到目前,老朱家这帮王叔给他的感受,都不算差的。   便是如眼前这位三王叔,即便当初有过不少不法之事,可如今也是能说出要与太原城同在的。   那位刚刚离去的四王叔朱棣,虽说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该是上演一场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可如今也是敢于冒着风险,亲自领兵前来为自己助阵。   大明朝当真需要削藩吗?   朱允熥的心中是肯定的,但如何削却是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毕竟,自家人办事更放心,这句话放在什么时候,都是真实有效的。   肉烂了,也得要烂在一个锅里,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犹豫再三,朱允熥终于是缓缓出声:“前唐宗亲五代而至,三叔以为如何?宗亲子弟,当习文弄武,报效国家。”   李唐时,为了管控李氏宗亲,皇家制度之中就有皇帝之子为亲王,五代之后除了一个皇家血脉的身份,便不再享有任何特权。   朱棡不假思索道:“你认为是最稳妥的法子,便可用之,无需过问任何人。”   朱允熥继续保持沉默。   半响之后,朱棡笑着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   “进城督促军务去了,今年你还是得要留在太原过年,回头咱们两一同喝酒。”   说罢,朱棡便真的丢下朱允熥,自己往身后孟县城内走去。   等到许久之后。   朱允熥紧了紧拳头。   能让朱棡选择在今日,直接将那番话说出口,他知道这便是做不得假。   这是三王叔的真心话。   或许,也与朱棣私下商议过,两人的心思借着朱棡的嘴说出来。   革新是方方面面的,只是从一开始,朱允熥就有意的避开了宗室这一头。除了摊丁入亩,要宗室作为表率,带头清丈田亩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革新之举。   只是如今看来,自己的这帮王叔都是明白人。   如此,也能少了自己要去做更多的斡旋。   朱允熥的脸上不由的露出一抹笑容。   大明朝上下一心,值此时节,便是奠定大明万世的开端。   ……   应天城。   近来的国都,显得愈发热闹起来。   随着年关将至,帝国除了边疆偶尔会传来战事,便似乎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新年是中原人最看重的一个节日了。   也正是因此,每一日送往应天城的物资都可以海量来形容。   这是当今世界上,吞吐量和容纳量最大的一座城池了。   应天府上下,也终于随着上元门码头和仓储集散地的修建成功,而松了一口气,以更从容的心态,去应对洪武新政第一个年关那海量的货运。   邹学玉一日既往的,当府衙的公务处理完毕之后,便会带着人走上街头,亲眼看看自己治下的应天城最近又有什么问题暴露了出来。   所幸。   这一年里因为邹学玉担任应天知府,京师各处都有了不小的改变。   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看着没几步就会出现的垃圾桶,以及不时就会从街上巡逻而过的官府差役。再看看街上百姓露出的笑容,周围一切祥和安宁。   邹学玉的脸上就生出了一种由内而外的欣慰。   甚至于,在各处街口安排的兵马司里,最魁梧的官兵身边,时不时就会有城中未出阁的小娘子远远的围观,指指点点,倒是叫这些军中儿郎脸上涨红羞涩。   但或许连邹学玉都没有发现。   他似乎是有着走在吃瓜最前线的体制。   最让邹学玉不喜的马蹄声,远远的就从街头传了过来。   少顷,更让邹学玉不喜的,就是这些亮明了军马快报的骑兵,出现在眼前。   一如既往。   邹学玉躲闪到路边,却还是吃了一嘴的灰。   然后看着那些不带避让,在应天城里横冲直撞的骑兵,扬长而去。   自己难道就要回回都被这帮人喂灰?   邹学玉真的怒了。   跟在他身边的府衙差役,小心的询问着:“府尊,要不要先回衙门,回去晚了您最爱吃的红烧肉可就要没了。”   “吃?”邹学玉咬着牙:“吃个屁!今天本府便要追过去,看看这帮人是不是就算撞死了我应天百姓,也没人管了!”   骂骂咧咧的倾泻着心中的不满,邹学玉便已经是提起脚步,往皇城方向赶了过去。   差役们无奈,却又不敢多言。   毕竟,邹知府上任以来,虽然衙门里的事情徒然增多,难度也愈发的大了。可府尊却会实打实的给弟兄们发饷钱还有补贴。   这不就在前几日,因为上元门码头和仓储集散地完工。衙门里的户房仔仔细细的核对了两个晚上,发现朝廷拨下来的钱粮,竟然还剩了不少。   然后邹学玉便将大头,用于城中各处施粥给那些穷苦百姓,以及在西城修建了一片避寒的屋子。   余下的,就都让户房分给了整个衙门上上下下所有人。   没有一个人不曾拿到,只是按照品级大小、地位高低,拿多拿少而已。   这本就是规矩,所有人拿了余下的钱钞,前些日子的辛劳立马是烟消云散。   便是他们这些差役,最少的也拿了三两银子。   至于说工程款没有用完,是不是应该交还给户部?   差役脸上便露出一抹窃喜。   按照邹学玉的说法,朝廷都是按照最低限度给的钱粮,应天府上下没有贪墨半文,码头和仓房修建的完全符合工部尚书张二工定下的标准,甚至更高一些,那么余下的这些钱就合该是应天府上下所有人的辛苦费。   差役还记得清楚,前两日分钱的时候,府尊脸上的得意。   而且府尊还说了,要是应天府将这钱粮还回去,户部自然会高兴的不行,但除了户部,往后所有的衙门都会对应天府记恨上。   少顷。   邹学玉已经带着人赶到了西长安门外。   先前那队骑兵的战马,则是静静的拴在城门下。   邹学玉认清了要找的队伍,继续上前到了城门前。   今日值守宫门的朱尚炳立马上前:“邹知府,里面可就是皇城了,无召不得入内。”   邹学玉看了一眼,认出朱尚炳,便凑近低声问道:“哪里来的?”   朱尚炳回头看了眼,撇撇嘴:“山西道来的,已经问过了,没出大事。”   山西道来的。   邹学玉目光转动了一下,现如今满朝上下都知道,皇太孙就在山西道。   “那就是皇太孙的奏章?”   他问了一句。   朱尚炳点点头:“有熥哥儿的奏章,也有三叔、高仰止以及曹震的奏章。”   “我得入宫面圣。”   邹学玉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要请旨,好将这应天城里是不是就出现的不和谐问题给解决了。   朱尚炳撇了眼这位应天知府:“府尊该是明白,这入宫面圣得讲究规矩。”   邹学玉瞪着眼,瘪着嘴。   随后在朱尚炳的默默注视下,挥了挥衣袖。   正当朱尚炳和追随邹学玉而来的差役,以为他是要放弃的时候。   邹学玉却是冷哼一声:“本府这就去通政使司!”   说完,也不管朱尚炳,继续带着人往南边的通政使司衙门赶过去。   朱尚炳望着邹学玉风风火火远去的背影,皱眉嘀咕道:“这是谁招惹了的?”   应天府的事情,他这位亲军百户管不到。   但是,旁的事情却是能决定的。   朱尚炳脸上带着杀气,转过身看向宫门前的麾下官兵,高声道:“都站好了!等下了值,咱们今天继续去讲武堂找回场子!”   那可是事关十两银子的大赌局。   一时间,宫门前一片杀气腾腾。   而在皇城之内。   却是一派祥和喜气。   作为如今大明朝最尊贵的女人,太孙妃汤鹊清已经开始正式接管整个皇宫诸般大小事务。   宫里宫外,朝上朝下,太孙妃的一句话往往就能让满朝文武的后宅一阵迎合。   东宫。   太子爷常在前头陪着皇帝,父子二人忙碌国事。这东宫也就成了汤鹊清这位太孙妃的根据地。   内宫各司库的太监和女官,今日里皆被汤鹊清召集于此。   偏殿内。   汤鹊清靠在软榻上,怀里抱着铜暖炉,望着眼前大大小小的皇家管事。   “今年各地王府的贺礼都发出去了,有劳诸位,只是赏给朝中那些诰命的东西,也要尽快。东西我看了,不在贵重,一份心意到了就好。”   “职责所在,奴婢们不敢居功。”   殿内,大小太监、女官齐齐出声。   汤鹊清又道:“再传出去话,如今大明朝虽然多了些钱粮,但也禁不起浪费。宫里头这一遭的赏赐,那也是左手转右手,让各府不必费心费力费钱的为宫里置办。”   一名女官,大抵已经是汤鹊清的心腹了。   当即脸上带笑,上前道:“太孙妃放心,奴婢们都叮嘱过了。就连前几日有人要往太孙府送年节礼,也被奴婢叫人还回去了。”   汤鹊清满意的点点头,转口道:“宫外的事情忙完了,宫里各处娘娘那,也要准备好礼物。挑着些稀罕却不贵重的,或是实用的,你们费心,这些日子陪着我多去各宫走动走动。娘娘们都是金贵过的,眼下倒是晚辈多陪陪才是真。”   “太孙妃孝心,娘娘们可是每日都有夸奖。”   汤鹊清含羞的笑了笑:“思来想去,再与宫外说一说,若是有哪位娘娘的家人是在京中的,挑着小年入宫吃个饭。陛下和太子那里,我自会去说的。”   “奴婢记下了。”   这时候,汤鹊清才看向眼前众人:“你们也辛苦一整年了,明说下去,你们和外头那些人,每人三两压岁银子,不许弄扣一两存一两发一两的事情。我也给你们准备了年节的东西,虽然值不得多少钱,但总是下面人没有的,你们也不必抢了他们的。回头,再给下面人,一人发一份果子、糕点,自己吃还是送回家,都不管。”   “太孙妃心善,奴婢们绝不敢打马虎眼。”   殿内,一团和气。   而在外头,却是有脚步声传来。   来人是内宫大总管孙狗儿。   孙狗儿上前,满脸笑容:“太孙妃,有太孙的奏章和家书入宫了。陛下和太子,正等着您过去。”   闻言,汤鹊清脸上一喜,立马站起身。   “我这就去。”   ……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大明最尊贵的女子   汤鹊清带着满心欢喜和期待,出了东宫,往前头赶去。   留在东宫的宫中各司局管事们,不敢逗留,各自记着近来要做的事情,自行离去。   太孙妃是个仁厚的,可从来都不缺手段。   便说上一回宫里头设宴,太孙妃提前打过招呼,却有人还是想着中饱私囊。事后,太孙妃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句打杀了,那晚玄武门外便多了一滩血肉烂泥。   此次之后,没人再敢对这位平日总是亲厚待人,可一旦有事必是雷霆手段的太孙妃有半分的虚伪应对,皆是认真用心办事。   宫里头扣一两存一两发一两的事情,是一项由来已久的惯例。   既然今日太孙妃点明了这一点,就说明她是知晓这桩事情缘由的,若是再有人这一遭还是依照惯例如此行事,恐怕玄武门外又得要多一滩血肉烂泥了。   少数一些聪明人,则是隐隐揣测着,自太孙妃接管宫廷诸事,从来没有主动提什么规矩,恐怕就是在等着一个个的跳出来,好让她借此一个个的立威,树立威信。   而汤鹊清也确实是如此做的。   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汤鹊清步履轻盈。   孙狗儿跟在其后,不时提醒着太孙妃脚下小心。   这位可是宫中最尊贵的女子了,谁也不敢怠慢了。   就算是后宫那边的娘娘们,虽说是长辈,可平日里也还是带着些客气,唯恐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会惹恼了太孙妃,而过的不安生。   “孙大伴,等到了年关前,我这里还有些东西是太孙当初交代的,值不上多少钱,但胜在都是从交趾道那边送回来的新鲜事物,到时候孙大伴也好带回家,给家中子侄们瞧个新奇。”   孙狗儿躬着身,脸上带着笑容:“老奴便多谢太孙、太孙妃了,贵人们都是金贵着的,还能记着奴婢们。”   汤鹊清走动轻柔大方,脸上带着雍容:“什么贵人不贵人的,若不是孙大伴你们捧着护着,又哪来的金贵。”   孙狗儿颔首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前番陛下又提点过奴婢,要是宫里头有人有所嫌隙,太孙妃不好出面出声,便只管叫人告诉奴婢一下,奴婢自是叫这宫里头生不出半点嫌隙来。”   “这宫里宫外,还是要和和气气才是好。”汤鹊清说话永远都是慢条斯理,让人只觉得仁厚:“若非为了皇室的体面和体统,还是宽仁一些的好。”   孙狗儿笑着点点头,却不说话。   但太孙妃的意思,他却是听懂了的。   皇室的体面和体统不能坏了,所以宫里头对待下面人便只能少些宽仁,而要多些规矩和法度。   孙狗儿想了想,低声说道:“太孙这次是送了好消息回来的。奴婢听不懂军国朝政,只听说大抵再有半年,太孙就有可能回来了。”   大抵、或许、应该。   没有一个是确定词,肯定句。   汤鹊清的脸上却还是露出笑容:“只要殿下能平平安安的,什么时候回来都无所谓。”   “太孙妃所言极是。”孙狗儿附和着。   汤鹊清面带笑容。   这几年在应天城,她学到的最大的道理和规矩只有一条,不论发生天大的事情,你的脸上都得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表情。   等汤鹊清到了乾清宫,刚到殿门外就听到里头正在热议着,似乎还有些争论。   孙狗儿先进了殿内,没多久便出来恭请太孙妃入内。   等汤鹊清走进乾清宫正殿之内,便见现场除了皇帝和太子在,还另有内阁的几位学士也在。   看着太孙妃汤鹊清到了,原本还脸色有些阴沉的朱元璋,那张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汤丫头来了啊。”   汤鹊清捏手福身:“臣妾参见陛下,参见太子。”   太子爷朱标点了点头,看着这位儿媳妇,脸上总是少不了那看重和信赖的神色。   朱元璋看了眼在场的内阁大学士们,然后笑着脸对汤鹊清说道:“孩子都在里头偏殿,你先去看看吧,等俺和太子他们商议好了事情,便一家人坐下来吃个饭说事。”   今日被叫进到了乾清宫的,只有内阁学士们。   在场的任亨泰、解缙、徐允恭、翟善四人默默收回原先在朝政之上的争执,而是对汤鹊清这位太孙妃投以各自认为礼貌且温和的笑容。   毕竟对于现如今的大明朝来说,能有个秉性纯良、品行端正的尊贵女人当家,实在是太难得了。   皇帝陛下多年不曾再立皇后,对孝慈皇后可谓是情深笃厚,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是绝不会再立皇后的。   至于说太子殿下,虽然没人敢于打听。但是私下里,宫里宫外的人总是会上心此事。   只是大伙隐隐都有些猜测。   大明朝的这位太子爷,很有可能将会终身再不册立正妃。   这也就说明了,大明未来数十年里,那至尊的皇后之位,都将是空悬着的。   汤鹊清这位太孙妃,出身将门,性子纯良,温文尔雅,雍容华贵,处事得体,对内对外样样平衡得当。   有言道家和万事兴,大明朝未来几十年有太孙妃执掌宫廷,为天下妇孺之表率,对于内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等汤鹊清进了偏殿,就见到两名内宫嬷嬷已经是抱着太孙府的两个小小人儿走到了自己跟前。   两人如今都没有封号,那是要等到十岁之后的事情。   嬷嬷上前,笑着道:“世子今日吃的足,脚上愈发的有力气了,踹得奴婢都要站不稳了。”   汤鹊清看了眼被嬷嬷抱在怀里的亲儿子,只是看了眼,便再无动作。   她反倒是满脸的笑容和疼爱,将另一位嬷嬷怀里的朱茯苓抱到了自己怀里。   “茯苓茯苓,可要快点长大哦,阿母和你阿娘就可以带着你一起梳妆打扮,让你做应天城最好看的小女娘。”   将小小的朱茯苓抱在怀里,汤鹊清就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地上,与怀里的女儿玩闹了起来。   乾清宫被老爷子改进了许多次。   譬如当下,半个偏殿都铺着软垫,即便是这个时候,周围的墙体也开始向着屋子里散发出热量,时刻保持着偏殿内的温度。   这也让两个小小人儿,能够随时随地的在地上随意的爬动着。   汤鹊清将朱茯苓抱在怀里,不时的搬弄着女儿今日穿的衣裳,亦或是对嬷嬷扎的辫子发表自己的见解。   母女两玩的不亦乐乎,朱文圣已经被默默放了下来,摇摇晃晃了许久才不太稳的抬起头,看清了母亲和妹妹的位置。   朱文圣肥嘟嘟的脸上露出笑容,那双原本圆溜溜的眼睛也立马眯了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两只手撑在地上仰着头,两只小脚用力的蹬着。   三下里倒是有两下是会蹬空。   但还是让朱文圣慢慢的爬到了母亲和妹妹跟前。   “啊!”   仰着头的朱文圣,冲着母亲汤鹊清啊了一声,希望能得到母亲的关注。   只是此刻的汤鹊清正沉浸在带闺女的喜悦之中。   朱文圣叭叭了两下嘴巴,眼睛有些疑惑,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叫喊声小了。   “啊……”   “啊啊!”   朱文圣脑袋都快要撑不住了,却还是又叫了几声,最后终于是支撑不住,整个人张着嘴趴在地上。   汤鹊清这时候也终于是发现了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了,眉头一皱。   伸出手,便刚好按在了朱文圣刚刚再次抬起的脑袋上。   汤鹊清手掌一转,朱文圣就整个人躺在了地上。   躺着变了个模样的母亲,朱文圣的脸上有些焦急,开始啊啊啊的叫了起来。   “啪!”   这时候被汤鹊清放下的朱茯苓,则是一个咕噜就跑到了哥哥头顶上,啪叽一巴掌就砸在了朱文圣的脑门上。   朱文圣被拍的整个人一个抽抽,两只眼睛盯着妹妹,满是疑惑。   大概是反应过来。   自己终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朱文圣叭叭着嘴巴,蛄蛹着自己的屁股,挪到了一旁,坐起身低着头玩起自己的两只脚丫子。   偏殿里,是皇家亲情,母子情深。   外头的正殿里,气氛却是显得有些凝重。   皇帝沉默不语,保持着近来最喜欢做的事情。   朝堂之事,先有内阁商议,才由太子决断,最后自己居中拍板子。   今日争论的焦点,其实算不上什么事情,但朝廷的每一项变化,都会引来无数的人和事的变动,现在的内阁又是个很负责任的组合,所以争论时常难免。   朱标坐在一侧,望着双方阐明了自己的论点,微微皱着眉头。   任亨泰和翟善亦是皱着眉头,两人都不希望今天的议题生效,亦或是能够再晚一些施行。   而解缙和徐允恭却是持赞成态度。   既然现在洪武新政都推行快一年了,帝国就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是能比推行新政更难的了。   朱标拍了拍扶手,轻声道:“国朝考公之法,本是应运而生,解朝堂取材之限,防一家独大。   今岁初定春闱后,召天下英才考公取仕。   而今太孙奏报,提请山西道行冬日考公,以应地方选官任用之便。   优劣皆有,只是其中考量,还需以国朝社稷为先。孤以为,内阁还是再议一议,定一个妥当的法子为好。”   没有高仰止在内阁,很多事情只能是解缙出面直接表明态度。   如今亦如这段时日。   解缙抢先站出,开口道:“地方行冬日考公之法,固有优,亦有劣,朝廷却不能因寝废食。   地方招考,或更易舞弊,坏地方清廉。此处,朝廷当可限定,选官不可任用于原府,需从别府为官,三年调出本道。   官职限于布政使司司狱以下,按察使司照磨以下,府衙知事官以下,州城之吏目,府衙之主簿以下。   如此,则可因地制宜,不致地方官府衙门,时常空有官缺,而无人填补做事。”   新晋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翟善,则是皱眉开口:“陛下,此举断然不可。若此法一开,虽官职不高,但时日久矣,地方必然盘根错节,与国家现今新政相冲。   臣居吏部,目睹种种,审议为感。臣有言,可补地方急缺选官任用。   山西道现今官缺成因,来突发之事,不可以天下诸道一概而论。   臣以为,当于每岁开春,朝廷取天下之才,为应天朝堂之用。每岁冬日,分道而考,避本道考生而取用。   待次年开春,取中各道考生,再行启程分赴各地。如此,天下选官之用,皆掌于朝廷之手,陛下圣裁而定,可稳天下社稷。”   解缙心中默默一叹。   若不是这个冬日考公取仕的事情,是皇太孙提出来的,他是断然不可能在这里表明支持。   任亨泰和翟善在这桩事情上的意见,是正确无误的。   解缙很清楚,随着翟善如此一番言论,这件事情已经不用再多说了。   上方的朱元璋笑了笑,点头道:“翟卿久居吏部,深知天下吏治,所言持重,为谋国论。太孙亲临山西,亦有其因,却疏于天下之社稷,下旨驳回。今次,以北巡行在官员暂居山西道各司官府衙门,待朝廷今岁选用才能,明岁开春赴任即可。”   “臣等遵旨。”   皇帝的圣裁,是不包括反对项的。   任亨泰、解缙四人齐声应是。   朱元璋这时则是挑眉道:“那个高春风提奏,燕王私领兵马南下,出藩国,入晋东。虽有朕之旨意,却是事在前,旨意在后,燕藩有错,功过不可相抵,要朕依律惩处老四。这桩事情,内阁如何看?”   当朱元璋说完话,看向任亨泰四人的时候。   四人默契的保持着安静。   因为这个时候,会有人替他们说话的。   果然。   下一刻,一旁的太子爷朱标就站起了身。   朱标拱手弯腰:“父皇,儿臣以为老四就算有错,也是小错。凡事追寻缘由,老四此番私自领兵南下入晋东一带,是为护卫大明太孙。   依次出发而论,儿臣以为朝廷还是应当从轻议论,或降旨申斥,或命其持笔悔过而回呈圣前。”   朱元璋当即冷哼一声。   他眯着眼,瞧着眼前的太子爷。   “要是哪天老四又或者其他人,带着兵马跑到你这应天城外呢?”   …… 第五百八十六章 洪武遗诏   乾清宫里,气氛徒然一变。   朱元璋目光深邃的盯着眼前的太子。   任亨泰等人顿时心忧,天下人皆知太子仁厚,不论是对朝臣还是百姓,乃至于那帮宗亲兄弟,向来都是能宽仁便宽仁的。   且太子是个能兼听则明之人,而非独断专行,常因国事而与大臣商议许久。   朱标脸色平静,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抱拳躬身,面朝朱元璋拜了一下。   “父皇,弟弟们年少时或有顽劣,只是我大明业已立国近三十载,弟弟们这些年早已痛改前非,虽无贤王名声传出,却也知思国家之难,社稷不易。   父皇,儿臣相信,若当真有一日,弟弟们会亲率兵马围于这应天城外,儿臣也坚信那定然是有奸佞生于京师,弟弟们乃是为了我这不过痴长几岁的哥哥讨要说法,以正朝堂本源,天下清明的。”   “太子仁厚,乃我大明之福也!”   任亨泰情感动容,高举双臂,抱起双拳,朝着朱标毕恭毕敬的一拜到底。   解缙、翟善等人亦是无话可说,只随着首辅一同礼拜太子。   这样的太子,这样的大明储君,谁都不觉得能让天下动乱,天家兄弟离心离德。   朱元璋的脸上已经冰冷,甚至于是略显不满的冷哼了两声。   这非是君王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情。   执掌天下,坐在龙椅上,就该了断那不必要的儿女情长、优柔寡断。   至尊的位子只有一个,天下人人向往。   然而,朱元璋的心中却是有着一丝温暖。   老大如此纯良仁厚,假以时日,若是到了自己龙驭宾天的那一天,也不怕看到老大骤然提起天子剑,砍向自己的兄弟。   少年时读不起书,投义从军后又忙于军务,建国之初更是百废俱兴。   等到过了好些年,朱元璋才开始真的认真读书起来。   每每读到前唐,他便深感不安,唯恐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他朱家也会如李家一样。   兄弟相残。   他学前汉,分封儿子于边疆,镇守国门。习前唐,禁止两王相见,防备不测。   眼下里。   大明似乎不会再如前汉、前唐一般。   朱元璋心中感慨,轻叹一声。   “允熥此番奏请诸般事,有思量少,却也有谋国之言。新政之下,当行新策。却也亦有故人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国家每时都在焕新颜,后人赶前人,天下岂有千年之法,更遑论百年之政。”   皇帝的声音回响在乾清宫里。   无论是朱标这位大明皇太子,还是任亨泰、解缙等内阁大学士,皆是知晓,皇帝将要有重大决断要发出了。   几人作洗耳恭听状。   “孙狗儿。”   “奴婢在。”   随着皇帝的呼唤,内宫大总管孙狗儿踱步上前,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元璋手拍桌案,脸色庄重。   “取朱笔,圣旨。”   “朕要留遗诏。”   乾清宫里,好似一道惊鸿之声响起。   噗通。   朱标和任亨泰等人,齐齐跪下,面露震惊。   “父皇,此举万万不可!”   “陛下正值壮年,圣体康健,国家正兴,遗诏为时稍早,今立此诏,恐涉陛下圣体,臣等请陛下绝此圣意!”   任亨泰心中狂跳。   且不说眼看着洪武新政初见成效,天下将兴,盛世将至。便说皇帝本人的圣体,也不见老矣,仍是龙马精神。   这时候突然要立下遗诏,怎么看怎么听,都有些不好。   令人心中徒增忌讳。   他们都有如此感受,若是遗诏当真写下,且昭告天下,到时候谁能知晓满朝上下,天下黎庶,又会有何感想。   然而朱元璋的念头却分外坚定。   他沉眉道:“狗奴还不快快取了朱笔圣旨来!”   孙狗儿这时候满脸哀容,却不敢抗旨不遵,三步一回首的去取皇帝要的东西。   朱元璋则是看向首辅任亨泰:“古雍为首辅,二十一年进士第一,文学翘楚,笔墨亦有故人之风,今次朕之遗诏,还望古雍能代朕执笔,留于宫廷,诏示于天下黎庶及朕后世子孙。”   皇帝的目光很真挚,且更是难得以天子之声,做出请求。   任亨泰心中万千挣扎,却也只能是颔首低头,拱手之时微微侧目。   “臣,领旨。”   少顷。   孙狗儿亦是取来了朱笔圣旨,且依着皇帝的意思,为任亨泰搬来了一方桌案。   众人肃穆,面色紧绷。   朱元璋坐于上,任亨泰屈膝于下。   “朕说,古雍你执笔写下。”   朱元璋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看向他在洪武二十一年钦点的状元。   任亨泰侧身抱手:“臣何敢不从。”   朱元璋笑着点点头,乾清宫里已然响起皇帝的遗诏之言。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定祸乱而偃兵,妥生民于市野,谨抚驭以膺天命,今乃洪武二十八年。朕忧危积心,克勤不怠,耑志有益于民。奈何起自寒微,无古人博志,好善恶恶,过不及多矣。”   “今昔有感,筋力衰微,朝夕危惧,惟恐不终,新政荒废,社稷板荡。深思国续,留此遗诏。”   “国有太子标,仁明孝友,圣王之姿,朕若龙驭,宜登大位,天下归心,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我民。”   “国有太孙允熥,英武类朕,朕之后当为中宫国本。”   “天下臣民苦劳,朕若龙驭,凡丧葬之仪,一应从简,天下臣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嫁娶、饮酒、食肉皆无禁,万不可荒废国事、农事。”   “……”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孝陵山川,一由其故,无有所改。”   朱元璋的声音,久久的回荡在乾清宫里。   手持朱笔,奋笔疾书的任亨泰,早已是满头大汗。   当最后一个字从他的笔下落定,任亨泰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整个人软绵绵的撑在桌子上。   朱元璋却是始终面不改色。   他瞧着任亨泰已经将遗诏都记下,面露笑容:“用印吧。”   朱元璋轻声出口,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朱标握紧双拳,脸色涨红。   他很清楚,老爷子之所以如此急匆匆的就要立下遗诏,为的就是要保住自己,为的就是在他有生之年将所有的皇室后患都给根除掉。   当任亨泰将诏书写成之时,这大明江山也就算是真正的落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大明朝的皇位上坐着的不是自己,不是允熥,那便都是乱臣贼子。   老爷子没有对私自出兵南下入晋东的老四做出任何的惩处。   却以遗诏的方式,变相的警告了他所有的儿子。   这大明江山,只会由一人继承。   孙狗儿两手颤抖的从皇帝面前,取出玉玺,粘上红泥,重重的压在诏书上。   “陛下……”   孙狗儿双手捧着诏书,躬身到了朱元璋的身边。   朱元璋只是扫了一遍,便随意的挥挥手:“抄发朝堂,原本放进匣子里,等朕龙驭那一天,再拿出来。”   孙狗儿心中惶惶不安,却只能遵旨行事。   朱元璋看向眼前众人,脸上的笑容自然流露。   “都不必哭丧着脸,俺还没到龙驭那一天,新政当下,俺还要看着那个工部尚书张二工,给俺弄出来火车和铁甲船。”   朱元璋目光长长的望向宫门外,低声呢喃着:“俺还想坐着铁甲船出海看一看呢。”   朱标重重的跪在地上,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起来:“儿臣惶恐。”   “这是怎么了?”   朱元璋面露疑惑,看着跪在面前的老大,拍着桌案道:“起来吧,这么多年的太子了,遇事还是如此的不沉稳。”   朱标却是不听,皱紧眉头。   解缙轻叹一声,上前走到朱标身后,伸手搀扶住朱标的手臂,俯身低语道:“殿下,起来吧。陛下今日此举,亦是为了国家社稷。您若是太过忧心,恐叫身体牵累。”   任亨泰则是一抖衣袍,面朝着朱元璋跪了下来。   “陛下起于市野,却心系天下黎庶,此诚可感召上苍,降下福泽。臣等微末,不才无学,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执掌内阁。   臣此生当报君上之恩遇,抚天下之黎庶,唯我大明盛世而至,无论时日,臣绝不忘。”   朱元璋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他笑着摆摆手,看着太子已经被解缙搀扶起来。   朱元璋便指着朱标,笑着对几人说道:“太子仁厚,太孙英武。大明盛世当内修民生,外扩疆域。尔等当与朕同勉,朕若不在,尔等当尽心辅佐太子、太孙。朕不见,然朕之子民亦可见盛世临大明。”   任亨泰等人立马齐声应是。   朱元璋站起身挥了挥手:“都去吧,朝中大臣还需你们安抚好,国事也不可有一日耽搁。”   “臣等告退。”   任亨泰等人,心中百感交集,缓缓退出乾清宫。   殿内,立时只剩下了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二人。   朱标这时候仍是皱紧眉头。   朱元璋瞧了愁容满面的老大两眼,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还在担心你爹?”   朱标摇摇头,眼睛有些涨红:“父亲为大明做的太多了……”   朱元璋笑了笑:“你爹这辈子就是个忙碌的命,早年操劳着让一家能吃饱肚子,后来忙着要将士们能吃饱肚子,有了大明便想着要让天下人都吃饱肚子。”   “总有一天,天天人人都能吃饱肚子。”   朱标语气坚定的说着。   朱元璋感叹了一声:“是啊,终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   他看向了虚掩着门的偏殿。   在门后,是太孙妃和女儿茯苓,母女两岁月静好的场面。旁边则是朱文圣那道有些孤独的婴儿肥背影,也不知道他尝着自己的脚丫子,觉得味道到底是咸了还是淡了。   朱元璋这时便回头看向朱标:“爹可能看不到那一日,你可能也看不到,但爹相信,他们总有一天是能看到的。”   朱标面露笑容。   如今望着朱文圣和朱茯苓两个小小人儿,初为祖父的他,也终于是明白了当初老爷子为何会对熥哥儿那般的喜爱了。   朱元璋伸手拍拍朱标的后背:“所以你我父子二人,就该再多做些事情,好让他们往后啊,能过的更轻松一些。”   朱标点点头。   这时候,朱元璋已经是上前,推门走进偏殿。   “圣儿,太爷爷抱!”   一阵笑声,没能参与进母亲和妹妹的日常亲自游戏里,只好沉浸在品味自己脚丫子味道里的朱文圣,忽然只觉得自己临空而起。   眼前,露出那个很眼熟的老头子的面孔。   原本心中的紧张瞬间消失不见。   紧接着,乾清宫里便响起了孩童独有的那银铃般咯咯的笑声。   邹学玉真的要哭了。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么。   按照太孙的话来说,自己就是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   这是当初殿下在交趾道的时候,就对自己说的。   可难道,四四方方的街道,规规矩矩的治安,不是一件好事吗。   邹学玉私下里偷偷问过太医院的人,对于太孙所说的强迫症,太医院的人直截了当的说,这个病无药可救。   随后他又找上来殿下。   得到的答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但他也知道,这个病不会让自己突然死亡。   于是,邹学玉便乐观的继续保持着自己的喜好。   可是自从回到应天,邹学玉就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脏乱差的应天街头,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给稍稍扭转过来。   为了缓解西城码头的混乱局面,他更是厚着脸找到当时已是内阁大学士的学长高仰止,才弄来了钱粮和批文,开工建造上元门码头及附带的仓储集散地。   但是!   那时不时就在应天街头纵马的朝廷急递,却始终困扰着邹学玉。   这等不顾前路,横冲直撞的行为。   不说哪一天撞到了城中百姓,就是撞烂了应天府最近才在城中路边布置的花花草草,也是很不好的事情。   努力将应天成打造成为海内外闻名,却让每个人都认为是人间仙境的地方,是邹学玉目前最大的心愿。   所以,他再也不能容忍那些在城中纵马疾驰的急递,继续下去。   可是光是让通政使司为他向宫中请旨准允面圣,便让邹学玉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直到一名宫中大太监,带着四名小内侍,捧着一道抄录的旨意,走进通政使司,当众宣读皇帝刚刚在宫中立下的遗诏。   邹学玉彻底傻了眼。   自己今天又不能面圣了!   通政使司里的官员们,被皇帝突然而来的遗诏给弄得满头雾水,心中生惑。   只是很快,便按照口谕开始为昭告天下而忙碌起来。   一名无所事事的通政使司官员,则是悄悄的走到了邹学玉身边。   “邹知府,正午了,要不要在我们通政使司吃个午饭再回去?”   邹学玉脸上涨红,双眼阴沉。   他重重的挥动衣袖。   “不吃!”   说完,带着腹中忽然响起的一阵咕噜声,他满是不甘心的拂袖而去。   …… 第五百八十七章 洪武二十八年末的天家温情   皇帝立遗诏了。   消息一瞬间,就在应天城传来,不到傍晚,已经成了应天城里家喻户晓的事情了。   对此,百姓们自然是一如既往的选择相信洪武皇帝的决定。   毕竟是这位皇帝,让他们好不容易过上了快三十年的安稳日子。就算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凶狠,动不动就是抄家灭族,可这些年也没听说过,皇帝抄没了哪个百姓人家啊。   皇帝这三十年来,杀的可都是那些普通人终生触碰不到的官宦权贵。   皇帝一直都是为了百姓们好的,那么被皇帝杀的人那自然都是要害他们的。这样的人被杀了,所有人都会拍手叫好。   只是相较于乐观的京师百姓们而言,京中的官绅们却是心思各异。   随着遗诏的昭告,大明朝将不会再有别的选择,洪武之后只能是太子标。   从常理上来说,这本该是一桩好事。   毕竟,国本稳定,国家更迭之时,就能避免很多不该有的动乱。   可是皇帝在这个时候确定遗诏,对于很多人来说,又不免会往深处想。   身在政治场上,朝堂里任何一件事情,都可能有着无数种真正的含义,是需要人们去仔细参悟的。   皇帝到底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立下遗诏。   一时间,成了朝堂上最热门的揣测问题。   然而在深宫之中,朱元璋抱着大重孙子,满脸的慈祥。   望着太子站在一旁,脸上竟然还带着紧张,唯恐自己抱的不够好。   朱元璋翻翻白眼,看向与茯苓在软垫上玩耍的太孙妃。   “鹊清。”   汤鹊清闻声立马拉着茯苓站起身:“皇爷爷。”   朱元璋笑着摆摆手:“都说了,俺们自家人在一起,不必拘泥这些世俗之礼,怎么舒服怎么来。”   汤鹊清面带微笑,却不敢应承下来。   规矩就是规矩,到哪里都不能废,尤其是身在皇家,为天下人之表率。   朱元璋则是转口道:“年关将至,俺也知晓你这个丫头当初在凤阳,是喜欢到处走走逛逛的。熥哥儿如今不在家里,皇爷爷和太子,还有这两个小家伙,俺们一起趁着夜市出宫走走转转。”   汤鹊清脸上有些担心,低声道:“这样与宫规恐怕不……”   “不什么不。”朱元璋假装瞪眼,哼哼道:“哪条宫规说了不让俺们家老少出去溜达的?俺立马就给改了!”   朱标站在一旁,脸上无奈。   老爷子现在愈发的想一出是一出了。   他只能是与汤鹊清说道:“且再叫人去请了宁妃娘娘,点上炽哥儿、炳哥儿二人,咱们一同出宫走走?”   说话之间,朱标的目光已经是看向了老爷子。   宫规且不论,该避讳的事情还是要避讳的。   朱元璋点点头:“既然这样,便再让人去请充妃、定妃、惠妃、顺妃一同陪朕夜游京师吧。”   自从马皇后死后,大明后宫便由李淑妃执掌六宫,只是不久之后淑妃便死了。自那之后,宫中大小诸事皆由郭宁妃掌御。   这两年随着汤鹊清进宫,加之宁妃年事渐高,这才慢慢将宫中大小事务交到了这位太孙妃手上。   朱元璋一番补充,这便算是一家老小齐上阵,要齐齐的乔装打扮,躲过前朝文武的耳目,偷偷溜出宫溜达。   汤鹊清的脸上带着些紧张,心中却是渐渐欢喜起来。   自从嫁入皇家,她已经很少有在外面游玩的时间了。   朱元璋瞧着自己为大孙子钦点的太孙妃,脸上露出笑容,却又轻叹一声:“都说皇家好,可皇家也是规矩最多,最让人消磨性子的地方。今夜,诸事不禁,只管畅快游玩。”   说着话,朱元璋的大手轻轻挪动,就已经重重的捏在怀里正要拉扯他胡须的朱文圣屁股上。   小家伙眼珠子一转,拱了拱屁股,扭过身子看向一旁的太子爷爷。   “啊啊……”   “啊!”   朱文圣那双肉嘟嘟的小手,可可爱爱的捏住又松开,其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朱标心头一热,赶忙上前,也不管老爷子那副快要杀人的眼神,双手径直将朱文圣的胳膊架住。   在朱元璋还在迟疑着,老大到底敢不敢从自己怀里给这亲亲重孙子抢走的时候,他的怀里已经一空。   “圣儿……”   “爷爷今晚带你耍啊。”   “咱们圣儿今晚也出宫去咯……”   抱住朱文圣的朱标,满脸的笑容,早就忘了自家老爷子还在边上,嘴巴嘟着,不断的朝着朱文圣哄着。   朱元璋白了一眼,撇撇嘴,手臂向后挥动背到了身后。   晦气!   不多时。   朱高炽和朱尚炳便已经赶到了乾清宫外,后宫诸妃也一一到来。   大伙都知晓老爷子是要带着家里人出宫游玩,更是一个个都换好了出宫的衣裳。   朱高炽、朱尚炳两人在这里辈分最低,除了朱文圣和朱茯苓两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崽子,就只有他两人一个个的见礼。   等到了最后。   两人就看到郭宁妃已经是满脸紧张的走到了太子爷跟前,面带责备,伸手轻轻的拍打了一下朱标的手臂。   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朱文圣抢到了自己怀里。   临了,郭宁妃还不忘瞪着朱标:“也不知道抱好一些,这样圣儿往后脖子都受不了。”   说着话,郭宁妃便已经是将朱文圣小心的放在自己的怀里,小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朱标姗姗的笑了笑。   宁妃是长辈,就算自己是大明朝的皇太子,这个时候也无话可说。   朱元璋见一家人都到了,他业已换好了衣裳,便大手一挥。   “出宫!”   同样换上了一身管家服的孙狗儿,立马带着几名同样换好装束的锦衣卫,在头前开道。   他还不忘开口叮嘱道:“等下眼睛都放尖一点,莫要让贵人们被冲撞了。世子、世女身边最是要紧,谁要是误了差事,回头咱家亲自去找你们上官说话。”   官兵们不敢怠慢,纷纷出声应是。   皇帝一家子要出宫游玩,自然不能走西安门,更不能走洪武门出宫。   绕道宣武门,从北安门出宫,再转道东大影壁街,如此便算是能悄无声息的一家子偷溜出宫。   等到一帮人出了宫,这时候应天城里方才是刚刚华灯初上。   得益于年关将至,又有近些年天南海北的货物被运来应天,让如今的应天城愈发的热闹起来。   又有应天府前番,为了烘托年关将至的气氛。   其实在朝中大多数人都知晓,这是应天府为了赶在年关前,多弄一些商税的手段。   但不论如何,应天城现在已经和没有宵禁差不多了。   作为小辈,又没有那么多的宫廷规矩在身。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便充当了起了一行人的讲解。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朱高炽自然是不乐意做的,于是就便宜了显眼包朱尚炳。   众人有着锦衣卫护卫,走在西皇城根北街,往南边的太平里方向过去。   朱尚炳便在一旁满脸欣喜的介绍着:“最近应天城愈发热闹了,等下咱们到了太平里那边,便最是热闹。什么江湖九流,戏耍的、说书的应有尽有。   若往上元县和江宁县城中界那边,也就是奇望街、大中街那边走,还有许多小吃食,虽不贵,却别具风味。   逛完了这一条路,咱们再从大功坊转过去,到了花市大街和南门大街那边,就更是热闹了,咱们应天城最时兴的东西,那边都能找到。   爷爷要是这时候还没有逛够,咱们还可以在南门大街尽头转向东牌楼、贡院街那边。到时候,秦淮河畔那一栋栋河房,数不尽的新鲜花样,保管玩的痛快!”   说到最后,朱尚炳已经满脸涨红,兴高采烈的样子。   然而在他身边的朱高炽,已经默默的转过头,看着街面上热闹的人群,心中则开始为这个憨憨默默的祈祷了起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从朱尚炳的后脑勺上发出。   只见朱元璋一脸阴森的看向缩着脑袋的朱尚炳,冷冷道:“等回头,让你老子教训你!那地方也是你能去?看你那样子,平日里是不是没少去啊!”   在朱尚炳前面说的那些个地方,对朱元璋来说,都是新鲜和期待的。   但唯有那最后的秦淮河畔的河房。   那是什么地方?   那就是能消磨人斗志的温柔乡,能让良家子变成浪荡子的混账污秽之地。   朱尚炳又缩了缩脑袋。   他已经察觉到,宫里头那些个娘娘们的眼神,已经能将自己吊起在洪武门城楼上。   朱尚炳眼珠子左右看了几下。   炽哥儿看上去就不是会去秦淮河浪荡的人。   熥哥儿?   朱尚炳看了眼就在现场的太孙妃,将这个念头打消。   他涨红着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朱尚炳低吼一声。   “是我爹!”   “都是我爹告诉我的!”   “就是我爹上一次回京,他第二天告诉我的。”   说完之后,朱尚炳皱紧眉头,一副自己说的就是最真的样子。   娘娘们那锋利的眼神,瞬间消失不见。   汤鹊清也松开了原先捂着朱茯苓耳朵的手。   朱标则是默默的看向了一旁。   这皇城城墙上,是不是应该再多架几门新式火炮才对?   太子爷的心思一瞬间就飘向远方。   朱元璋冷冷的哼着:“就知道是那个混账玩意干的事情,自己不学无术,竟然还要给咱的乖孙带坏!”   朱尚炳这时候哪管这些,一个劲的点着头:“爷爷,您下回儿可得好好的教训教训我爹。他不光是和孙儿说这些,他还找孙儿要钱,他可是咱们大明的……怎么还要找我要钱呢……”   对于坑爹这件事情。   朱尚炳已经是出类拔萃,熟能生巧。   朱元璋眼底已经闪过杀气:“他还能干什么!还不是那几两烂肉的事情!明日咱就派人将他叫回来,我看他是在祖宗跟前跪的太少了!”   朱尚炳连连点头。   只要老爷子的怒火不是冲着自己发的就行。   逼进自家老爹皮糙肉厚,又早就熟悉了被老爷子揍,流程是什么样子的,整个大明朝秦王殿下若说第二,便没有人敢说第一。   到了此处,众人这才恢复了过来。   朱尚炳再不敢显眼,什么话都往外说,规规矩矩的带着这一帮长辈游荡在应天城里。   而在应天城外,不知方向,不知距离的一处别院里。   刚刚躺下的大明秦王朱樉,忽的猛然坐起。   “阿嚏!”   朱樉重重的打了一个喷嚏,只觉得自己脑瓜子都在脑壳下面晃荡。   “难道是着凉了?”   想了想,朱樉还是缓缓躺下。   清查田亩、清查地方吏治,这一样样的事情,都让他每日头大不已,现今能有半刻歇息的机会都不愿意放弃。   不多时,屋内便发出沉沉的鼾声。   回到应天。   许久都不曾出宫的老朱家的老少爷们、还有妇孺孩童,一个个都已经是看花了眼。   朱尚炳已经彻底失去了讲解的资格,而沦落为提那些娘娘们提拿东西的工具人。   郭宁妃的怀里抱着朱文圣,汤鹊清的怀里抱着朱茯苓,两人被一帮娘娘们围着。   朱元璋则是领着孙狗儿,不时从街的这边游荡到街的那边。   朱标双手插在袖中,兜在一起,身边跟着小胖朱高炽。   “你爹这一次领兵南下入晋东,相助熥哥儿的事情,都知道了?”   面对太子大伯的询问,朱高炽整顿深思,点头轻声回答:“侄儿知晓。父亲此举违背禁令,大伯该去信训斥才是。”   朱标摇摇头:“都是一个道理,若你出了什么事,而大伯又离着近,大伯定然也会去帮你的。”   朱高炽颔首低头。   朱标又说道:“税署虽说是熥哥儿立起来的,按理说也该是他管着的。但我也时常过问一二,你的那些奏疏和做事存档,我都看过,很是不错。”   甚至有时候,朱标会有一种恍惚。   炽哥儿才该更像是自己的亲儿子才对。   反倒是自家那个混账玩意,爱是谁家就是谁家的。   朱高炽含蓄的笑着:“侄儿也就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不到的事情便不去做,大概也正是如此,出的错少些,大伯才会觉着做的不错。”   “窥一处而见全貌。”朱标摇头道:“能有如今这般景象,便可见你的才能,不能困于税署一处。”   闻言,朱高炽心中一跳。   太子大伯这是起了,要将自己调往别处听用的意思?   朱高炽当即说道:“侄儿才疏学浅,年纪尚轻,税署相对独立,无关朝堂诸公,还能精心做些事情,侄儿若是去了别处,恐怕难免要牵扯进诸公那不同政论之中。”   朱标却是淡淡一笑。   “只要你位置够高,便能远离那些不同的政论。”   朱高炽哑然。   这话是一点都没有假。   朱标这才幽幽道:“若是日后让你去内阁,还会担心吗?”   …… 第五百八十八章 被抓包的皇帝   成为内阁成员。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朱高炽从心中承认,当太子大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自己是心动了。   人非草木。   自己作为宗室,有着天然的优势,但也有着无数的禁忌。   如今自己能执掌税署,也不过是因为这个衙门相对独立于朝堂各司衙门,且还是个在当下最能得罪人的位置。   坐在税署的位子上,就注定了他现如今不可能做得出勾结朝臣的事情来。   更不可能受获那些地方缙绅豪族的推崇了。   至于百姓?   光有百姓的支持,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成事的。   可若是自己当真进了内阁,那就不一样了。   大伯这是试探,还是真心的?   朱高炽有些分不清。   朱标见这个胖侄儿不说话,脸上只是笑了笑,伸手拍拍朱高炽的肩头,随后侧目抬头,眉头微微皱起。   “当真都长大了,如今个头都比大伯要高出不少了。”   朱高炽立马颔首低头躬身弯腰:“只是侄儿们如今吃的要比大伯当年的好,吃的多了,这个子也就止不住的往上长了。”   朱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可是以为大伯刚刚在试探于你?”   朱高炽没说话了。   “想来是有这般想法的。”朱标模棱两可的说着,继而又说道:“大明朝不比前朝历代,你又是个本性纯良仁厚之人,便是日后当真在朝中身居高位,也断不会做出有碍社稷之事。”   朱高炽有些说不出话了。   这一会儿,他是因为朱标对自己的信任。   朱标则说:“大伯,对你很是信任。”   这一下,朱高炽彻底沉默了。   他低下头后,目光不断的闪烁着。   前头,老爷子还在孙狗儿的陪同下,不断的购进着各种有用没用的东西。   大概对于老爷子来说,不管有用没用,他花出去的银子总是能有用的。   如此便是最大的意义了。   而落在后面,由一众锦衣卫护卫的后宫娘娘们和汤鹊清,带着两个娃娃,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便是一个口喷烈火。   都能引得这些女人们一阵惊呼尖叫声。   然后,应当是孙狗儿的一名徒弟,便将早早就准备好的一份份的赏钱,挑出一份丢了出去。   皇室正在与民同乐。   朱标望着周遭的景象,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谐和睦。   民生鼎盛,歌舞升平。   此乃盛世之前兆。   朱标却摇头开口道:“有人说,唐玄宗活的太久了一些。若是他死在开元年末,足可媲美唐太宗,中兴大唐,再造乾坤。   可是啊,这盛世便如烈火灼油,看着气势高昂,可若是一旦出了半点差错,便是热油四溅,损伤惨重的结果。   所以到底是唐玄宗活得太久的错,还是那开元盛世的错,谁能说得好。”   历史总是众说纷纭,说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若是再有些兴致,甚至就能依着历史,写那几两文字,夹带私活,给那冰冷的历史乔装打扮,好生的粉饰成自己心中的样子。   朱高炽眉头微微皱紧,心中有些凝重。   大伯今日先提自己若入内阁之谈,又言玄宗,再说盛世。   这可不像是平日里天天都能听到的话。   朱高炽颔首躬身,跟在朱标身后亦步亦趋,轻声道:“朝堂之上在于均衡,乡野之间在于均分。大明未有前唐重藩镇,也无前宋重文臣。大伯,过虑了……”   “当真是你大伯过虑了?”   朱标回头,脚步不停,看着朱高炽,静静的反问了一句。   朱高炽愣了一下。   当了快三十年的太子,大伯有着朝堂之上最沉稳的政治智慧。   他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   朱标却是笑着说道:“便说回方才,大伯说若是让你进内阁之事,那也不过是将来时机成熟之时。   熥哥儿这几年改变很多,我却未曾有过太多管束,平日里思来想去也觉得不该有管束。所幸,他做的事情都算是合格,朝廷这几年也日新月异。   可若是假以时日呢?   熥哥儿还能有此锐意进取的心思吗?亦或是说,他那本就暴烈的性子,当真还能行事三思而为?”   朱高炽的眉头愈发皱紧。   这个话题,愈发的让他难以开口。   朱标轻叹一声:“你是个好孩子,大伯这两年是看在眼里。宗室里头,你们这一辈有不少可造之材,但唯有你最是仁厚纯良,行事最是循规蹈矩。所以啊……大伯是想着,若是往后熥……朝廷有什么灾厄之事,你得为了我们大明挺身而出。”   朱高炽彻底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闪烁不停,也终于是明白了太子大伯今夜所说之言论的真意。   今日先是老爷子立下遗诏,现在又有大伯与自己说这些,要自己在朝廷出现问题的时候挺身而出。   这一切,从今天一开始就在延续着。   朱标回过头,看着停下脚步的朱高炽,脸上露出笑容。   那是家中长辈,观望自家子侄才会有的慈善面目。   他冲着朱高炽招了招手:“走神了?跟上来。”   朱高炽立马迈出脚步,跟回到朱标身后。   朱标这时又说道:“我一直说,你性子仁厚。只是若当真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往后你行事,还需多一些严厉。若是当真遇阻,社稷难行,手中那握着的刀,也不是不可以落下。”   这可都是谆谆教导啊。   朱高炽拱手低头:“侄儿晓得了。”   朱标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点头道:“知晓便好,便好啊。”   说罢,他已无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背起双手开始端详打量着这座身在其中的应天城。   应天城近来的变化很大。   街面上有着诸多往日里没有的新鲜事物。   街边大约每隔五十步就会布置一个大垃圾桶,时不时就会看到一两名身上披着特制蓝色半袖的妇孺,提着扫帚和长夹子,清理着路面上所有能看得见的垃圾。   “这就是邹学玉弄的那个应天城清洁体系吧。”   朱标转了话题,指着街边的垃圾桶,和那些每时每刻都在清理街面蓝色半袖妇孺。   朱高炽当即上前,回道:“是的,按照邹知府当初的奏请,一来是为了保持京师清洁,二来便是为了以官府出钱粮安置这些贫困百姓。如此既能让京师是当之无愧的首善之地,也能补贴穷苦百姓。如今看来,邹知府果然是在做实事的。”   像这等小事情,一般而言都到不了朱标面前的。应天府邹学玉的奏章到了内阁,直接就是票拟准允的事情。   朱标便转口问道:“这官府雇佣的妇孺,又如何能保证不被吃空饷,或是被衙门里的官吏亲属占据位置,再折价招募那些真正的穷苦人家做事?”   拿名额吃空饷,官家占位再招募人做事。   瞬间,朱标便想到了这桩事情,最后可能被浑水摸鱼的地方了。   朱高炽想了想,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才解释道:“似乎是邹知府在府衙外头弄了一个名单,所有被招募的人,都榜上有名。每月给多少钱粮,家住何处都是有记载的。另外还有一本账册,记下支出,不论是户部、都察院还是锦衣卫,都可随时抽阅。”   更严苛紧密的监管制度,才能更有效的防止贪腐出现。   朱标始终深以为然,点头道:“此法倒是可称善政,邹学玉是个做实事的人,应天城里这些善政,回头倒是可以梳理出来,下发各地官府照例执行。”   朱高炽却是顿了一下,他倒是觉得这件事情能在应天城做成,那是因为应天府就处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换成地方上,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朱标好似是知晓小胖心中所想,挥挥手道:“大不了,这钱粮往后都由你税署地方上各司分发,不叫地方官府插手。回头,你们税署再与地方官府每岁年终销账罢了。”   税署不该是只收钱的吗,怎么现在还要开始出钱了。   朱高炽有些犹豫。   但朱标已经被街面上,另一样新鲜事物给吸引住了。   只见他和前头的老爷子朱元璋,同时看向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   “那边又是何地?怎如此斗光大亮,犹如白昼?”   望着老爷子和大伯,同时看向自己的征询目光。   朱高炽正要开口。   却不想,街面上斜拉里却是闪出一大群人。   正当他要呼叫随行护卫的锦衣卫上前阻拦。   却见穿着一身居家装束的大明内阁首辅大学士任亨泰,已经是抢先冲到了皇帝面前。   任亨泰满脸不悦,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他站在朱元璋面前,只能是沉着脸低声道:“陛下,您怎可在这里?”   说着话,任亨泰眼神还望向皇帝身后那一大帮的家小。   太子爷在,还能说得过去。   怎么太孙妃也在啊!   太孙妃在也就算了,怎么后宫里那几位娘娘也在啊。   任亨泰一一看了过去,看到最后,看见被老朱家的女人抱在怀里的朱文圣和朱茯苓两人,差点就要当场昏厥过去。   也就是应天城里的治安,这一年被应天府管理的很是有些路不拾遗的迹象。   若是方才别处,亦或是开国之初。   只要有一帮奸佞歹人知晓了皇帝今天的行程,大明朝可以说直接就能被团灭了。   大家伙也就可以直接散场回家,打包行囊,各回老家了。   朱元璋皱着眉,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首辅任亨泰,觉得有些扫兴。   晦气啊!   他再看了看,只见不光是任亨泰在场。   内阁里的解缙、徐允恭、翟善,连带着六部尚书,三法司主官,也尽数身穿居家常服,赶到了这里。   朱元璋的眼角微微一挑,再向四周看了一眼。   果然。   只见原本就人潮鼎沸的街上,如今更是显得人多,已经是快要到摩肩擦踵的地步了。   他们竟然还调用了兵马司的人过来了!   自己偷溜出宫被这帮人给现场抓包,让朱元璋只觉得面上无光。   可是皇帝的尊严,让他面不改色,甚至是面露不悦。   朱元璋哼哼了一声:“俺不能在这里?”   任亨泰顿时哑然。   说到底这天下都是皇帝的,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说一句不好听的,就是哪个大臣正在家中敦伦,皇帝若是要进屋子里看看自己的臣子敦伦的姿势好不好看,也是畅通无阻,无人敢于阻拦的。   朱元璋见任亨泰说不出话,又将目光投向解缙等人。   解缙转头看向别处。   街边角落里怎么有一片树叶子啊,回头就得敲打敲打邹学玉这个混账学生,做事不牢靠。   而给这帮内阁大臣和部堂大佬通风报信,此刻就站在众人最后面的应天知府邹学玉,则是忽的后背一凉,随后皱皱眉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也并不少,不由愈发疑惑起来。   徐允恭却是沉不住,上前低声道:“您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不过下一回您能不能事先与臣……小的们说一说,也好抽调人手护着您。”   朱元璋不乐意,瞪了徐家小子一眼。   “怎么,难道你们让反贼溜进应天城里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便将徐允恭被怼的哑口无言,无奈的默默退下。   见着众人都不说话。   朱元璋脸上露出了战胜这帮臣子的笑容,转头看向缩在后面的大胖孙子。   “炽哥儿,过来。”   朱高炽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走到了老爷子跟前,可不敢叫面前这帮朝堂衮衮诸公觉着,是自己勾引着老爷子出宫的。   “孙儿在。”   朱高炽连说话的声音都小的只能让身边的人才能听到。   朱元璋则是面带笑容的瞥了近前的任亨泰一眼,看着大胖孙子开口询问道:“爷爷刚刚可是还在问你,那边又是什么地方?瞧着应当很是热闹的样子,咱们也过去瞧瞧,凑一凑热闹。”   朱高炽回过头,看向南门大街东边那一条灯火。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   而拦下皇帝的任亨泰等人,亦是面露尴尬。   解缙更是直接回头,冷冷的看了邹学玉一眼。   邹学玉欲哭无泪。   自己搞得这些事情,还不是为了让应天城真正的成为首善之地,成为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向往的地方。   自己有错吗?   朱高炽有心闭嘴,可是老爷子的眼神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他不得不面带难色的开口道:“爷爷,那边是秦淮河,您要过去看看?”   ……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不一样的秦淮河   南门大街。   朱高炽目光小心的瞧着自家老爷子。   他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往那边去就是秦淮河,并非是他们这些人可以任意闲逛的地方。   就算是什么都没做,也有碍观瞻。   更何况今天还有太孙妃和宫里的娘娘们在。   任亨泰等人亦是默默的将眼神放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后宫里的女人不少,可从来就没有人觉得眼前这位皇帝是个沉迷女色的君王。   甚至于,女色对于这位大明开国皇帝来说,不过是一项任务而已。   一个庞大的宗室,是任何一个君王都应当具备的职责。   朱元璋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却是冷哼一声。   这些人样样都好,就是从来都会将一件事情以最坏的点出发去做出种种设想。   “俺瞧着那边不似旁处,更显光亮,倒是颇为不同,引人一探究竟。”   空气中,解缙的眼刀子已经是在无声之中,一下又一下的,快要将邹学玉给活剐了。   邹学玉面带尴尬。   今日里,他还想着要入宫面圣,可现在皇帝就在眼前,他却没有半点想要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心思了。   只是眼下却又无奈,先生不替自己出面说话解释,首辅和其他人大概也是不愿说话的。   邹学玉默默的从人群后面走到了前面。   他心生懊恼,府衙布置在城中的暗探还是动作慢了一些,就该是在皇帝刚出宫的时候就能发现,然后自己再立马转告内阁和朝中部堂。   这样也好最快的将皇帝给拦在皇城附近。   朱元璋瞧着走到自己跟前的邹学玉,眼神里思索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哦,是咱们的应天知府啊。说起来这城里城外都是你管着的,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你也是最清楚的吧。”   那边实在是太亮了。   亮到朱元璋都觉得稀奇。   能在如此夜晚之下,让城中有一处这般光亮的地方,可是从未见过的。   邹学玉压下尴尬,颔首躬身道:“回……那边是应天府不久前才与工部一同弄出来的应天城夜灯计划。臣……先前也理了奏章,送往内阁的。”   自己和应天府,只是与工部共同起草了一个计划,批准的还是内阁,这事情说到底也不单单是应天府和自己的事情。   邹学玉抱着有难大家一起担的准则,直言不讳。   站在他身后的解缙,顿时翻了翻白眼。   这小子,没发现还有欺师灭祖的潜力啊。   朱元璋却是眼前一亮:“应天城夜灯计划?”   邹学玉点点头:“是张尚书他们前些日子刚弄出的新技术,以人畜……粪便为原料,深埋地下发酵产生一种气体,只要通过管道输送,再加以控制,就能点亮照明四周。   秦淮河……不!夫子庙那边,平日里人流众多,南岸更是昼夜有人,络绎不绝。也因此,所产生的原料相较别处更多。   所以臣便想着,朝廷新弄出来的技术,若是能多多的用于民生之上,方才是为民造福。便与工部上了奏章,得了准允之后,臣便立马给弄出来了。   不过我们都是在秦淮河北岸,贡院街那边做的夜灯。”   邹学玉极尽思索,好一番解释,才让自己说的话更能让人舒服一些。   他总不能说,因为秦淮河两岸坐落着一堆河房勾栏,整日里嫖客无数,夜里头更是下榻留宿无数人。   在这里的人每日拉的屎撒的尿,算得上是应天城里最多的一块地方,才将那夜灯计划给定在贡院街一线的。   最后,邹学玉还不忘坦白了一句,他做的这桩事情,若是从细节上来说,也是为了照亮贡院街一侧的夫子庙、府学、贡院。   “粪便就能点燃照亮?”   朱元璋此刻如同好奇宝宝一样。   他的目光在眼前的大臣中搜寻了一下。   张二工躬着身,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小声提醒道:“陛下,是粪便深埋底下发酵所产生的气体,通过管道送到需要的地方,通过控制才能安全点燃,照亮街面。”   张二工从一开始就是个纯粹的技术人员,这些时日为官,身居帝国尚书一职,倒是让他多了些不同的见识。   此刻,在保留技术层面以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很仔细的将技术上的事情,用更直白的方式禀告给了皇帝。   然而注定的是。   朱元璋并没有关注技术层面的事情,他只关注到,他的工部尚书给他的回答,就是人的粪便能够通过巴拉巴拉一堆他不懂的手段,然后在夜晚照亮四方。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于是很自然的,朱元璋再次开口道:“这东西既然能点燃照亮,又可否供暖?亦或是,能否让我大明寻常百姓人家,也都能用上,如此也好省却百姓冬日里的柴薪之苦。”   张二工很诚实的点头道:“按照臣等的测试,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此法很是危险,验证之初……”   当初按照皇太孙给出法子进行验证,中间可是出了很是让人再也不愿回想的场面了。   那漫天的……   张二工不由的闭上了双眼。   朱元璋却是没来由的紧张了一下:“可是伤亡很重?”   本质上,朱元璋是个善良的人。   他可以对贪官污吏大开杀戒,却绝不愿意对良善官民有半点的欺压。   一听一瞧张二工说的话,和此刻的目光,他便以为是当初为了弄出这个东西,工部下面的人伤亡惨重。   张二工立马解释道:“回陛下,并无伤亡。只是这些原料……很容易在地下爆炸,场面很是狼狈……”   经由张二工如此解释,朱元璋立马反应过来。   那漫天的……   朱元璋忽然觉得自己鼻子里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气味,让他不得不重重的吭出几道粗气来。   “没有出现伤亡便是好事。”   只不过最后,朱元璋悬着的心还是稳稳的落下了。   张二工却是补充道:“只是如今虽然已经应用到城中民生,却还是有风险的。所以这也是臣等为何要选址秦淮河附近的原因,便是为了将那储存原料的地窖,建在河岸边的地下。如此便是发生不测,也能有河水立即倒灌,减轻不必要的伤亡和损失。”   “去看看。”   朱元璋双眼闪亮,望着光亮远超城中别处的秦淮河两岸,展现出浓郁的兴致。   张二工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   倒是任亨泰等人还有心劝谏,却心知这位皇帝能偷溜出宫,就断然不可能会听了他们的劝说。   众人默默的将目光投向站在皇帝身边的皇太子。   朱标也很想去秦淮河那边逛逛,看看这新弄出来的应天城夜灯计划,现场到底又是个怎样的模样。   他轻声开口:“既然是在贡院街那边,便过去看看吧。”   太子也开口说要过去。   顿时在场众人纷纷面色如蜡,却又无可奈何。   这就好比是集团里,董事长和总经理都点头要干一件事情了。   下面的部门经理,还能有反对的声音?   除非是不想混了。   没办法阻拦偷溜出门瞎逛游的皇帝一家子,任亨泰只能是将暗带杀气的眼神锁定一旁的应天知府邹学玉。   “邹知府。”   任亨泰只是语气幽幽的呼唤了一声。   邹学玉顿时浑身一震,立马顿足挺胸:“下官这就让兵马司和府衙差役前去净街布置。”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领着一大家子,从南门大街往东牌楼、贡院街那边走去。   听到邹学玉的话,他回头淡淡说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扰了城中百姓的兴致。派了人,把住各处街口即可。俺不信,大明的应天城里还能有刺王杀驾的事情生出!”   邹学玉默默应下,转而安排人手快速赶往秦淮河那边。   少而。   众人终于是从南门大街转到秦淮河岸边,往贡院那边过去。   从南门大街转到秦淮河,需要先转向东北方向走,然后渐渐绕过两道弯,便能见到坐落在河边的夫子庙、府学、贡院等处。   朱元璋一路上兴致高昂。   眼前的灯光越发明亮起来,且耳边也传来了阵阵轰鸣声。   那轰鸣声对于朱元璋来说,很熟悉。   在前方照射过来的灯光照耀下,朱元璋很是高兴的看向被点名跟在身边的张二工:“那是蒸汽机的声音?”   张二工立马回道:“是蒸汽火车,臣等特意制造的小一些安置在这秦淮河边,一来算是为此处多添一些别样,二来也是为了看看蒸汽火车的运行如何。”   他刚刚解释完。   前方,映入众人眼帘里的,便是那一排光亮无比的灯火,由一根根高有一丈的杆子插在地上,顶端一个带盖的四面开窗铁盒子里,则有火焰不断的燃烧着。   明明只是寻常火焰,却又比之更加明亮。   张二工这时候已经会主动解释:“盒子顶部装有反射的东西,能将火光聚集然后反射到外面。”   “当真奇妙……”   朱元璋不由感叹了一句。   望着眼前这明亮无比的秦淮河,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早已大相径庭,周围一切都犹如白昼,角落里的一切都能被照亮。   他只觉得奇妙无比。   不单单是朱元璋,就连任亨泰等人这次看到眼前景象,也是分外意外。   倒是人群中,有几名常来秦淮河的官员,脸上保持着平静,很显然是早就知晓这边现今的样子。   然而还没等朱元璋意外完,前头便已经有一辆缩小了许多的蒸汽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呜呜呜的喷着白色的水蒸气,从前头沿着岸边的铁轨缓慢的行驶了过来。   火车并非完全封闭,此刻车上还有不少城中老少妇孺,皆是欢声笑语的坐在车厢里,看着秦淮河两岸的风景。   一片祥和景象。   张二工好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臣原本是想着,在城外上元门那边修一条直通玄武湖的铁路,用于验证是否可行,也为京师货运增添些助力。   倒是邹知府当时前来工部,与臣商议这沼气夜灯一事,一并提议也将火车铺设在此处。   城中百姓无论何人,皆可无需花费,便能乘坐这火车游览秦淮河,也算是一项善政了,全了官府与民同乐的施政之法。”   一旁原本还紧张兮兮的邹学玉,听到张二工忽然还夸赞了自己,立马便从角落里钻到了前头。   “陛下,臣是想着咱们大明的新技术,不单单是要用于军政之上,若是能多多的用在民生之上,那才是最好的。”   邹学玉很懂得如何为官,将主题升华了之后,这才继续说道:“臣和应天府同僚还准备,接下来将这火车沿着秦淮河,从东水关码头一路延伸到西水关那边,假以时日也能为我应天城再添一道名胜之地。   至于张尚书方才所言上元门码头通往玄武湖的铁路,臣近来也刚刚整理出来,正待这几日便提交内阁审阅。”   朱高炽正在望着货车内那一家家的百姓,因为这些新奇的事物,而兴奋不已的寻常百姓。忽然听到邹学玉这番话,不由回头淡淡的看了这位应天知府一眼。   真的是个会做官的啊。   今天老爷子瞧着眼前这些东西,他现在就紧接着提出还要修建另一条铁路,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老爷子定然是会同意的。   朱高炽甚至该发誓,这个邹学玉嘴里那所谓的奏章,根本就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果然下一秒。   朱元璋连脸上已经露出不悦的任亨泰都没有理睬,直接点头拍板子道:“朕准了,应天府上了奏章,内阁便票拟准允,户部调拨钱粮,工部出人,将事情尽快办好了。”   邹学玉的脸上立马露出喜悦之色。   他当即拱手弯腰:“臣领旨,谢恩。”   少而。   火车已经在这头稳稳的停下。   车上自有应天府的差役催促着乘客下车,好给外面等候着的百姓上车乘游的机会。   至于那些不愿下车的人,差役们也不曾理会,毕竟这玩意是不收钱的,官府也早就说过,谁爱坐大可坐上一整日。   朱元璋对此自然也是倍感兴趣。   “尽头是东水关那边?”   邹学玉立马回道:“到东水关河道岔口。”   朱元璋点头道:“那咱们也坐一坐这火车,到了东水关便下车回宫。”   都已经到了这里,众人再无劝说的心思。   而随着邹学玉的露面,车上的官府差役也是立马瞧了出来。   见自家知府在车外这些人里面,都要躬身作陪,差役自知眼前这些人定然都是朝中大佬,立马是再也不管车上的乘客如何,一个劲的将这些赖着不走的人赶到后面的车厢里。   瞬间,一整个车厢便被清空。   朱元璋等人满怀期待的登上车。   呜呜呜。   秦淮河畔,那一盏盏沼气灯的照耀下,小火车哐当哐当的开动了起来。   …… 第五百九十章 榨干瓦剌部最后一滴血   帝国的蒸蒸日上,并不能具象在帝国那辽阔的疆域之上。   大明万里九边,长城之下数十万边军将士,沐浴不到帝国盛世前的光辉,也感受不到京师应天城里那物质极大丰富的温暖。   在距离京师三千里外的陕西道宁夏府,此刻亦是白雪铺地,入眼茫茫。   作为大明九边重镇之一,控扼黄河西侧,坐拥贺兰山阙,宁夏府在黄河西北岸设有无数戍堡军营。   这座古时西夏的王都,享誉着塞上江南、鱼米之乡的美称。因为不断泛滥而改道的黄河,让宁夏府在这塞北之地,拥有着少见的丰富水系。   只是此时节,河道冰封,高山披雪,城池戍堡之外罕有人烟。   在宁夏府最北边,也是贺兰山最北部与黄河河道交接的山口位置,镇远关守住了山西道北部的大门。   镇远关就守在山脉和黄河距离最近的位置,就地开采的山石筑造而成的长城,死死的抵御着北方的敌人入侵。   只是如今,大明可谓是如日中天,而河套往北一带的关外又是鞑靼部和瓦剌部的接壤处,近些年这里倒是少有大的战事爆发。   不过即便如此,也没能让朝廷放下心来,时刻不敢松懈半分。   人数高达三千的镇远军,常年驻扎镇远关。   往年里,镇远关可以说是九边苦寒之中的苦寒之地。   只是今年倒是有些不同。   原因无他,只是朝廷派出前期与瓦剌部商议互市的那名夷人官员,作为钦差不光是带来了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还带来了亲军兵马和数量众多的物资。   大雪将群山压住。   而镇远关边墙后面,却是炊烟袅袅。   食物的香气,在这关口上随处可闻。   和镇守将军衙门相对的,是镇远关关所衙门。   镇守将军衙门负责统御镇远关那三千边军兵马,乃是宁夏卫派出的一名从三品指挥同知掌管。   关所衙门的主官,倒只是位正八品的知事官。却掌管着镇远关除了军伍上的事情之外,所有一应大小诸事。   而如今,则因为钦差的到来,关所衙门便被腾了出来。   身穿绿袍子的镇远关关所知事官胡永宁,正提着一只竹篮子,竹篮上盖着蓝靛色的碎花布,却遮不住那露出的鱼尾。   胡永宁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提着官袍,小心翼翼的从南边走进关所,一路到了关所衙门前。   守在衙门口的钦差随行亲军官兵,只是淡淡的看了这位知事官一眼,便放其自由通行。   进了衙门。   胡永宁继续往里头走。   不多时,便穿过前面的正堂,到了后衙一处并无多少装点,只种着几株算不得名贵杉木的庭院中。   在庭院一角,建了座暖房,屋里点着炭炉,墙上开着窗,倒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胡永宁一路到了暖房前,脸上已经是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笑容。   “范少卿,下官刚命人凿开河面捞上来的黄河大鲤鱼,正是煮锅下酒好食材,特为范少卿送来了。”   胡永宁一边笑着介绍,人已经是提着竹篮走进了暖房里。   只见暖房里。   大明朝第一个以外族之身,荣获帝国官职的范虫,身穿一袭青袍,卷着袖袍,手捏竹筷,坐在桌边,往桌上锅中捞着煮好的羊汤豆腐。   对。   范虫如今升官了。   为了迎合与瓦剌部商议互市,升了一个鸿胪寺少卿的官职,算作此次先行前来镇远关,与瓦剌部使臣马哈木磋商诸事。   身为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范虫穿上那一身的青袍,如今瞧着倒是显得有模有样了起来。   他瞧着提篮走进来的胡永宁,将手中的筷子轻轻放下,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有劳胡知事了,本官在此驻足已经时日许久,胡知事则是一直照拂,倒是叫本官汗颜了。”   人在大明,身在官场,范虫很自觉的就学会了明人在官场上的那一套做法。   胡永宁脸上堆着笑,将竹篮小心的放在桌子边上,他一边忙碌着将早就已经清理好的大鱼取出来,将其当着范虫的面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下进那羊汤豆腐锅里。   他的嘴上则是殷勤的说着:“范少卿这叫什么话。少卿乃是奉旨钦差,来俺们这镇远关办的都是皇差,下官旁的事又不会做,自然只能是将少卿给好生的照顾着,万万不敢叫少卿的身子在镇远关出了什么岔子。”   范虫见胡永宁已经将半条鱼下了锅,且捎带着还撒了一把他爱吃的香菜进去,便拿起筷子,冲着身边早就留好的凳子点了点:“胡兄快快请坐,说起来要是没有你,本官在这里喝酒,倒是都显得无趣。”   很显然,两人这样的饮酒吃食,已经不是第一次。   范虫瞧着胡永宁的脸色,为其倒了一杯酒。   胡永宁亦是照例半坐在凳子上,双手捧起酒杯。   “下官敬少卿。”   范虫摇摇手:“同饮同饮。”   两人一杯酒下肚,范虫便提着一柄勺子,又为胡永宁捞了一碗羊肉豆腐汤到碗里。   “先吃些暖汤下去,也好暖暖肠胃。”   胡永宁照做,一碗羊肉豆腐汤下肚,配着那杯酒,立马只觉得浑身舒畅。   等到这个时候。   胡永宁这才挺起腰板,凑近到范虫跟前,小声道:“少卿,山西道那边有消息过来了。”   范虫眼中流光一闪:“可是我朝尊贵的皇太孙殿下有消息了?”   胡永宁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这位外族明官范少卿,样样都和明人差不多,唯有在提及太孙的时候,那股子的谄媚和腻歪,是一点都不掩饰,毫无明人的含蓄。   但胡永宁还是点了点头,介绍道:“殿下乾坤而定,一举扫荡山西道太原城内反贼,清查山西道三司官员,可谓是雷霆手段。”   胡永宁说话之际,眼睛里透露着向往的神色。   然而他也知晓,像自己这等在边关为官的人,大抵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皇太孙殿下。   范虫却是脸色幽幽,低声道:“殿下解决了山西道的事情,往下就得轮到咱们关口这边的事情了吧。”   胡永宁心里想着这些京官的威风,嘴上却是不停:“应当是的,只不过眼下正值年关之前,冬日大雪覆盖。殿下很可能会在太原城过完这个冬天,才会到关口外和瓦剌部敲定最后互市的细则。”   “那咱们可得要在殿下到来之前,将所有的事情都给整理好了!”   范虫振振有词,特意将那锅中的鱼尾捞出,放进了胡永宁的碗中。   酒桌之上,鱼尾相送,这便是委以重任的意思。   胡永宁看了范虫一眼,倒是不确定这位范少卿到底知不知道中原饭桌上这样的说法。   但他还是夹了一块鱼尾肉送入嘴中,而后冷笑一声道:“有范少卿主持互市一事,那马哈木如今已经是如同油锅上的蚂蚁,最多不过是时日长久而已,他终究都是会答应下来的。”   范虫亦是露出一抹笑容:“那就再将他晾一晾,不把瓦剌部的最后一滴血榨干,绝不能将他放回去。”   “有范少卿犹如中流砥柱一般的坐镇此处,那个马哈木也只有对我大明俯首臣称的资格。”   胡永宁当即奉上一个小小马匹。   他又转口道:“只要此次互市了结,范少卿身上这件青袍,恐怕就得要换一换了。”   古往今来,主持和外邦议和互市的官员,大凡都是会在事情结束之后升官的。   这是惯例。   范虫显然对这一方面还不太了解,不由露出疑惑:“嗯?”   抱着要和这位京官搞好关系,期待着往后能不能有个去应天城做官的机会,胡永宁立马小声解释道:“少卿恐怕还有所不知,如今咱们大明在边关这边,一直都是拉拢一派打压一派的做法。”   范虫却是点头道:“朝廷眼下是要清剿东边的鞑靼部。”   胡永宁眼中露出少许的意外,却是继续道:“确如少卿所言,朝廷这些年都是主攻东边鞑靼部的。所以,这一次若是少卿能为朝廷拉拢住这西边的瓦剌部,甚至是将其招降归附我大明……”   胡永宁故意停顿了一下。   见范虫面不改色。   他幽幽一笑:“到那个时候,下官不敢保证少卿能入主部堂,但这身上绝对能换来一袭大红袍!”   范虫脸上浮出几分思量,慢慢的消化着胡永宁说的话。   不多时。   他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自己得要将瓦剌部的骨头都给抽出来,才算是办好了这一次的差事。   于是,范虫冷冷的一笑。   “本官定会将瓦剌部草场上的马粪都给朝廷弄回来!”   ……   阿嚏!   同样是在陕西道宁夏府镇远关,一道响亮的喷嚏声,在距离关所衙门不远处的一座独栋宅院里响起。   生于长生天之下,每岁都要经历寒冬的瓦剌部使臣马哈木,面带疑惑的打了个喷嚏。   从能奔跑开始,他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便是草原上最寒冷的时候,他也能赤裸着上身,和部落里的勇士们在雪地里搏斗。   草原是个最锻炼人的地方。   然而,他在这座明人的镇远关里,却意外的感到寒冷。   从应天城北上边关,已经过去数月。   在这数月里,自己和明廷就双方互市一事,已经做出了无数次的谈判,然而进展的缓慢,却让马哈木感觉到深深的疲倦。   原本只是薄薄几张纸的互市细则,如今已经可以装订成册,还是整套好几本的那种!   大到部落和明廷在必要的时候,共同出兵,征讨鞑靼部。   小到草原上每个聚居部落的牧民人数和饲养的牛羊,都有着越来越明确的规定。   马哈木搞不懂了。   明明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互市之事,为何明廷不知不觉就能参与到规定草原聚居部落这件事情上。   然而明廷开出的条件却又是那么的诱人。   贺兰山下到黄河岸边这片肥沃丰盈的草场!   乌加河到黄河北岸的草场!   这可是当年西夏国能够壮大的原因之一啊。   只要能将黄河河套流域西岸的这两处草场拿到,瓦剌部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势力。   这是马哈木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条件。   在大明开出这样的条件之下,无论瓦剌部需要付出什么,马哈木都觉得是可以继续谈下去的。   只是。   如今已经接连半个多月,那个该死而又狡诈的鸿胪寺少卿,再也没有找过自己。   随行的护卫,为马哈木送来了一碗姜汤。   马哈木端着碗,将将仰起头,手掌却是忽的重重拍在桌子上。   盛着姜汤的碗也被他放下。   马哈木在护卫疑惑的目光下站起身。   “那个范虫现在在哪里?”   护卫低着头,嗡嗡道:“还是在关所衙门里过着大明官老爷的日子。”   马哈木沉着脸:“随我去找他!”   言毕,马哈木卷起挂在一旁的大氅,便是快步出门。   少而。   镇远关关所衙门里。   马哈木站在正堂下,双手捏着大氅藏在腹前,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正堂。   就连一个奉茶的人都没有。   明人傲慢至此。   让马哈木心中积攒着一团怒火,可是一想到对方开出的条件,他也只能是生生的将这团怒火打压下去。   不知过去多久。   马哈木未见其人,便已经是听到那每每都让他觉得刺耳的声音。   “马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在下怠慢了。”   一听到那别扭的称呼,马哈木的眼角不禁抽抽了两下。   随后就见范虫张开双臂,由侧门从后衙走了过来。   范虫满脸堆笑,到了马哈木的面前,双手重重的拍在他的手臂之上。   “马使快快请坐。”   范虫说着话,看了一眼四周,最后冲向跟随过来的胡永宁骂道:“这帮差役当真是混账,马使来了,也不知道奉茶!”   胡永宁立马附和着叫骂道:“一帮有眼无珠的狗东西!下官这就命人奉茶过来。”   说着话,胡永兴便贴着马哈木的身边走到了堂前。   “狗东西都死哪里去了,来了人也看不见吗?”   马哈木沉着脸在一旁坐下。   范虫淡淡的看了马哈木一眼。   在马哈木还没有开口之前。   范虫抢先开口。   “还叫马使知晓,本官这些时日一直是在等着太孙殿下的教令。”   “可不就是凑巧,今日太孙殿下的教令刚刚到了。”   …… 第五百九十一章 范少卿的大饼   镇远关,关所知事官胡永宁,目光不由悄无声息的看向范虫。   皇太孙可没有什么教令送来呀。   范少卿这是要诈那个马哈木的。   胡永宁目光一转,当即将端着茶具茶壶从外面走进来的差役拦下,接过对方手上的托盘,就到了马哈木下手的位子上。   胡永宁一边往茶盏里倒着茶水,一边对着马哈木说道:“马使稍安勿躁,我等方才也正是在聆听太孙教令,如此才耽搁了些许时间。马使请用茶。”   说着话,胡永宁已经将一杯茶推到了马哈木的手边。   继而,他又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了坐在上方的范虫面前。   在胡永宁背对着马哈木,正对着范虫的时候。   他冲着范虫使了一个眼色。   范虫了然,暗暗点头。   图谋两国之事,向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范虫发誓,这都是自己在中原人先祖所留的那本孙子兵法上学到的。   在胡永宁退回到马合木下手的位子上时。   范虫也已经是捧着茶杯看向了马哈木。   “马使有所不知,近前我朝皇太孙殿下刚刚取得一场大胜,大军士气高昂,诸多事务还在料理善后之中。   若非如此,殿下定然是要踏雪亲来镇远关,与马使一同商议你我双方互市一事,定下大明和瓦剌部互为友好的关系,共讨那狼子野心的鞑靼部。”   山西道的消息,如今还仅限于朝廷和周边知晓。   似镇远关这等边关之地,还无人知晓。   马哈木的脸上露出些许的好奇,看到范虫正在用那副每每都令他厌恶的笑容看着自己,手中捧着茶杯示意自己一同饮茶。   他也只能是侧身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   随后马哈木终于是问出口来:“不知贵国太孙殿下,取了何等大胜?”   范虫笑了笑,随意的摆摆手:“说是大胜,倒也不过是我等身为臣子的话。对太孙殿下而言,也不过是歼灭了一帮鞑靼部的人,顺带着将那个叫什么台的那个谁的儿子给招降,自此归附于我大明治下。”   范虫表现的很是随意,但马哈木却是眼前一亮。   他当即放下茶杯,双手扣在扶手上。   “可是阿鲁台?”   范虫眼睛转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醒悟,点头道:“好像就是这么个人,不过如今也已经死了。他那儿子,倒是归附我朝了。”   阿鲁台竟然死了。   马哈木心中有些恍惚。   自此大元退出中原,这些年一直被明廷征讨打压,渐渐分崩离析。   这些年,鞑靼部一直以大元正统自居,而瓦剌部却很是弱小,只能放弃那大片上好的草场,一路退守到了草原的西北侧。   在鞑靼部,阿鲁台算不上是最强的一支势力,却是马哈木认为最有潜力的一支。   在马哈木的计划之中,一旦将来自己成为瓦剌部共主,鞑靼部的阿鲁台就是自己在草原上最大的敌人。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阿鲁台竟然已经死在了明人的手中。   而他的儿子,竟然也对明廷投诚。   范虫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不时的轻嘬一口,目光幽幽的注视着陷入深思的马哈木。   他自然不会说,那个阿鲁台是被他的儿子,当着皇太孙的面从背后偷袭刺死的。   胡永宁这时候倒是立马配合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好似是在说着一件八卦一般,语气轻佻之中流露着几分羡慕:“倒是那个阿卜只俺,如今可是要飞黄腾达了。若是下官猜的不错,假以时日,朝廷就要对他册封,到时候高低也得是个王爷。”   说完之后,胡永宁又故意提高了声音,好似是要将自己的话尽数灌进身边马哈木的耳朵里。   “这都是惯例!”   范虫亦是不带停顿的接过话:“王爷?有名无权的那种?”   在两人这般当着面的交谈下,马哈木的目光已经悄无声息的看向了身边的胡永宁。   胡永宁则是立马摇头。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关外也始终不能太平……”   胡永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侧目看向上手位置的马哈木。   马哈木立马轻咳一声,低下头端起原本被他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借着喝茶的功夫,他还不忘用余光盯着胡永宁。   胡永宁则是笑着道:“那阿鲁台部也是实力不俗,若是这番操作得当,那阿卜只俺能将他父亲部落半数人带来……   殿下定然会在关口附近为他安排一处上好的草场,加之朝廷为了征讨鞑靼部,或许还会在他麾下新设几支卫所兵马。   下官估算着,怎么也是能和兀良哈三卫比照着来的。到时候朝廷下发军械,征讨关外的时候,阿卜只俺的人可就是我朝的一大助力了。”   马哈木眼睛已经花了。   什么草场,什么设卫,什么装备军械。   这一桩桩可不都是自己一心想要从明廷手中弄到的好东西吗。   天知道,阿鲁台死了,他儿子竟然如此简单就能得到这一切。   这一刻的马哈木忽然想哭。   自己费尽力气,离开瓦剌部半年之久,还被困在这镇远关一两个月,到现在谈判的事情还是毫无进展。   这不比较还好,可一旦人比人起来,那可真的是能气死人。   到了这个时候,马哈木已经听不进范虫和胡永宁两人之间余下的商谈。   直到范虫目光幽幽的看向已经走了神的马哈木。   他大声的呼喊着:“马使?马使!”   马哈木脖子微微一动,转过头看向主位上的范虫。   他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笑容。   “范少卿唤我有何要事交代?”   范虫很有姿态,抱起双手朝着东南方拜了拜。   “马使有所不知,托陛下和殿下的洪福,我朝眼下励精图治。这不,太孙殿下这次送来的教令,可是给了我等一个大好的消息,咱们这互市的事情,大抵是能再上一个台阶了。”   这才是最让马哈木动心的事情。   他当即开口:“何事?”   看着马哈木已经露出动心的反应,心知对方是上钩了。   这时候范虫反倒是不急了。   只见他优哉游哉的端着茶杯,缓缓开口道:“殿下这回发话了,我朝欲和瓦剌结好互市,实乃诚心。   眼下关外,鞑靼部作恶多端,无有人心,正是我朝与瓦剌部携手,共讨之时。   此乃众志成城之际,若瓦剌部果真有意携手,大明可多出让些实在于瓦剌。”   马哈木发誓。   自己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范虫,人生第一次觉得这人还是有些可爱的。   那往日里往他很是不喜的笑容,此刻落在自己眼里,也觉得分外的真诚友善。   “瓦剌和大明将会是永远的朋友!”   马哈木站起了身,右手手掌重重的拍在胸膛上。   范虫也站起身,走到了马哈木跟前,两人好似是同时忘记了过往的嫌隙。   范虫更是分外热情的伸手拍在马哈木的肩膀上,将其重新按回到位子上。   而他则是满脸笑容道:“太孙的教令这次说的很清楚。只要马使愿意,贺兰山下这片草场以及乌加河那一片草场,都能放马使的部落牧民进来放牧定居。   若是马使能在瓦剌部说上话,大明也不是不能在这里再设三卫兵马……”   到了最后,范虫说的很含糊,亦如那些真正的大明官员。   一旁的胡永宁很知趣的站起身,退让到了一旁。   范虫便顺势坐在了胡永宁原本的位子上,然而他却是不忘手抓着马哈木的手臂。   “马使,可曾听明白在下的话?只要马使愿意,大明愿与马使结好。”   范虫说完话,闭上嘴,双眼却是死死的盯着马哈木,眼神深邃充满深意。   马哈木的脑袋飞速的运转着。   他听懂了这位大明朋友话语之下的深意。   大明是在拉拢自己。   相较于和瓦剌部结好合作,大明眼下似乎更愿意拉拢住自己,让自己和阿鲁台的儿子阿卜只俺一样,归附大明。   马哈木承认,大明开出的条件很诱人。   大明的王爵,装备大明兵械的自有兵马。   肥沃的草场和大明那似乎永远都用不完吃不完的粮食。   这一切,都给了马哈木极大的诱惑。   然而……   马哈木还记得自己是长生天的子民,是草原上的勇士。   让自己对大明低下头,俯首臣称?   马哈木那满是期待,充满诱惑的内心,又有着一丝排斥。   自己到底该如何选择?   马哈木从未发现,自己有一天,会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   若是和大明虚与委蛇呢?   正当马哈木向着,如何只要好处,不尽责任的时候。   范虫已经再次开口:“托凉国公的福,大明在河西走廊的兵马,这两年一直在操练之中。等明年我大明的征东大将军、征南大将军回朝晋封王爵,便是我朝对西北用兵,重现前汉、前唐之西域盛况,与极西诸国互通商帮,往来经济。”   大明要重现中原过往的西域格局!   马哈木的眼底深处猛的收缩了一下。   这是一个能让西北所有势力都为之一震的消息。   中原人是可怕的。   马哈木对中原人有着深刻的认识,从来不想草原上其他人一样,觉得中原人只是孱弱的。   中原人的身体是孱弱的,可他们拥有着层出不穷的智慧,而当他们上下一心的时候,又总是能将原本看似办不成的事情给办好。   马哈木微微颔首,迟疑道:“大明用兵西北……”   大明若是用兵西北,又怎么可能会坐视在天山以北的瓦剌部盘踞身边?   范虫肯定的点点头:“大明用兵西北,自然是要重开西域!而且势在必行!”   胡永宁站在一旁,以演说的强调开口道:“大明不光是重开西域,还将远超强汉盛唐,开圣明之世!”   马哈木在震惊之余,迅速的冷静下来:“这些事情……”   范虫斜觎了马哈木一眼:“自然是我朝太孙殿下拍板子定下的。我朝太孙殿下,若还年轻,可这些年要办的事情,哪一桩没有办成?殿下说要重开西域,远超强汉盛唐,那也定然是能办成的!”   马哈木有些迟疑,他沉默了下来。   范虫和胡永宁对视了一眼。   最后,还是范虫开口道:“马使。”   马哈木抬起头:“范少卿?”   范虫手指轻轻的叩击着桌面:“马使知道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吗?”   马哈木神色一凝,双眼缩起。   他的眼底,闪过几缕杀气。   随后,马哈木亦是抱起双手,朝着北方拜了拜:“那是我大元的太祖皇帝、世祖皇帝!”   范虫的手指继续叩击着桌子,语气幽幽:“那马使知晓,当初他二位,将藩国分封到了欧罗巴吗?因为前元的统治,欧罗巴才得以有了一次发展。”   大元初年,皇帝的儿子被分封到了欧罗巴。   这件事情虽然很久远,却是每个长生天子民都牢记不忘的宏伟故事。   马哈木点了点头。   范虫张开双臂,好似是将巨大的大陆板块揽在了怀里。   “我朝是大方仁慈的,只要马使真心与大明结好,愿与大明共进退,草原之上将只会有一个声音。”   “那就是马使,为我大明在草原上传播的声音,乃至万里之外的欧罗巴!”   马哈木瞪大了双眼。   胡永宁承认,自己原本以为范少卿只是想诈一下这个马哈木,却不知道他竟然敢许下这么天大的承诺。   整个草原乃至于向西万里之外,那无边无际的土地。   范虫收回双手,站起身,目光定定的注视着马哈木。   “马使是否是在犹豫怀疑,在下所说的这些都是假话?只是为了哄骗马使,为我大明抛头颅洒热血?”   马哈木抬起头,却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神,却已经给出了答案。   范虫笑了笑,在马哈木和胡永宁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夹本。   “这是我大明用于密奏的夹本,其中装着的向来都是我朝最机密之事。”   说着话,范虫已经是在马哈木的眼皮子底下,将夹本打开。   “马使,这上面我朝皇太孙的宝印,可还能认得出?”   马哈木此刻也站起了身。   在他的视线里,那张从夹本里取出的纸张上,赫然盖着大明监国皇太孙熥几个大字红印。   …… 第五百九十二章 人屠铁铉回京   一场泼天的荣华富贵,此刻正摆在马哈木的面前。   而代价,则只是要他对大明低下往日里高傲的头颅,对大明俯首臣称。   镇远关关所衙门。   堂前,风雪纷纷扬扬,却被堂下的火炉将寒冷阻挡在外。   范虫双手兜在一起,身上的青袍自然垂下,随着堂前挤进来的几两被烘暖的风轻轻飘动。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的不起波澜。   “上谕:大明望安,垂拱天下,天下之大,关外之地,可与马哈木王之。”   范虫以一种绝对平静,却又充满威严的语感,将他放在马哈木面前的那份大明皇太孙教令上的内容默诵而出。   马哈木的眼眶不断的收缩着,然后猛的放大。   他的呼吸开始缓慢了下来,直到自己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且不论那写着大明要将关外之地尽数给予自己的内容,便是那方殷红的大明监国皇太孙宝印,也是做不得假的。   他的身子已然变得僵硬起来,却还是一点一点的抬起脖颈,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神色平静的范虫。   “这是真的?”   半响之后,马哈木的嗓子里发出一道沙哑急促的询问。   站在堂前的镇远关关所知事官胡永宁,亦是心中生疑。   那方太孙的宝印做不得假啊。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范虫再一次张开双臂,走到了马哈木的面前。   马哈木迟疑着站起身。   范虫当即笑道:“谁人敢作假?”   嘭!   马哈木张开双臂,与范虫重重的拥抱在一起。   “朋友!”   “从此以后,您就是我马哈木最真挚不可分割的朋友了!”   ……   “朋友?”   “胡兄,你说朋友能值几两银子?”   还是在镇远关关所衙门,后衙暖房里,范虫站在窗边,望着外头渐大的落雪,未曾回头,静静的询问着。   躬身站在他身后的镇远关关所知事官胡永宁,微微颔首。   “下官以为,得要先论一论,这是怎样的朋友。”   范虫端起手抵着下巴,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在估算着价格,而后方才缓缓说道:“那本官和那马哈木的朋友之情,大抵只值半颗萝卜的价格。”   似乎是说了一个笑话。   可站在范虫身后的胡永宁却脸色紧绷。   他思量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上前小声道:“少卿,您用萝卜私刻太孙宝印,于那马哈木面前作假。事后若是被殿下知晓,恐怕会有灾祸加身……”   范虫伸出手。   窗外,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入他的掌心。   只是很快就融化在了掌心,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   范虫摇摇头,转过身看向面前的胡永宁:“胡知事,本官为何会在这里?”   “少卿身负皇命,在此与瓦剌部商议结好互市一事。”   “不。”   范虫仍是摇头,冷笑一声:“本官在这里,就是为朝廷榨干瓦剌部最后一滴血,将瓦剌部最后一根骨头磨成骨粉!”   胡永宁心中有些不安:“可马哈木不会仅仅因为少卿拿出的那道假……教令,就真的归附我朝。”   “那我们现在就给他能拿到手的实惠!”   范虫双眼在一瞬间沉了下来,眼睛里透着幽光。   胡永宁抬起头,迎上了范虫的眼睛:“少卿为何要冒死行此僭越之事?”   范虫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挺起胸膛,直起脖子,定定的注视着自己的胡永宁。   “本官若是说,是为了大明呢?”   ……   少而。   天色未晚之前。   大明陕西道宁夏府镇远关内。   自关所衙门签发的行文开始,便不断的有囤积此处的粮草和兵械,被送到瓦剌部使臣居所处。   出离的是,整个镇远关上下,竟然无人过问。   中间也只有镇远关将军衙门派人到关所衙门询问了一遍,而后也就没了更多的动作。   ……   三千里之外的应天城。   往日里热闹非凡,拥挤不堪的外金川门龙湾码头,未曾有官府清场封锁,竟然是罕见的平静了下来。   甚至,可以用空挡来形容。   偌大的码头上,那一条条从岸边延伸进江水里的栈桥左右,竟然是稀稀疏疏的只停着十几条大小官船。   过往那数不尽的商船、船工、水手、力工和应天府征收商税的户房差役,再也见不到。   此刻。   时值正午,天空中艳阳高照,却因为时节寒冬,而没有多少的暖意。   只有在避风的地方,久久的停留,才能让人觉着温暖。   这时候,江面上自下游出现一支总数十余条的大小战船。   战船停在了码头不远处江边,放下船帆,落下船锚,缓缓的停了下来。   唯有那一艘巨大的宝船,降下那十二面可以遮蔽天日的船帆之后,凭着惯性,在码头上小船的协助下,缓缓的开进了码头栈桥。   嘭。   栈桥上,随着宝船停靠,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船上的水兵将粗大的绳索抛下栈桥,交由栈桥上的水手将其捆绑固定在那些垛子上。   一架斜梯从码头上被推到栈桥上,随后缓缓的靠在了宝船船体上。   这时候,便有人栈桥上高声呼喊着,告知宝船上的人,一切就绪的消息。   随后。   在几名早就等候在此的礼部官员和码头上水手们的注视下。   只见宝船上,竖起了几面旗帜。   “大明东征大军副将军。”   “大明文华殿行走。”   “大明兵部左侍郎。”   旗先由旗手持下宝船。   最后,只见身穿三品大红袍,外披一件通体雪白大氅的年轻人,站在了宝船边缘。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的走下宝船到了栈桥上。   于是。   早就等候在此的礼部官员们,立马颔首躬身,满面笑容的走上前。   “下官,拜见铁学士。”   离京数载,终于渡海归来的铁铉,双眼深深的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应天城墙。   随后他的视线缓缓落下,放在了面前礼部官员们的身上。   铁铉面露笑容,微微抬手:“诸位免礼,请起。我等皆为朝廷当差办事,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然而,在场的礼部官员们却无一人,当真敢无礼了。   尽管眼前这位年轻的红袍官员,方才只竖起了三面官旗。   可还有一面刚刚加封还未送到的官旗,才是最重要的。   “朕闻铉臣多功,多智多才,加武英殿大学士。”   皇帝今早刚刚明发朝堂的那一向简短直白的旨意,此刻还清晰的印刻在此处礼部官员们的脑海之中。   谁人又敢怠慢了眼前这位朝堂新贵。   如今,朝廷上下谁人不知道,朝中那大学士的官衔,虽说官品不高,只有五品,可这却是入值内阁的前置啊。   非大学士,不可入内阁。   这已经是朝廷里默认的规矩了。   虽说现在陛下还没有下旨让铁铉入值内阁,可谁不知道,这是等着在朝堂上将铁铉这几年所立功绩,一一道明。   然后,才会名正言顺的降旨,让铁铉入值内阁。   而且等开春之后,开国公和曹国公就要回京了。   那两位回京之后,就是晋封郡王爵。   此番铁铉先行从东征大军回京,也算是打前站的意思。   为铁铉在朝堂之上夸功,使其入值内阁,也相当于是为开国公、曹国公晋封郡王爵铺垫的。   礼部官员们愈发不敢懈怠,纷纷躬身,齐声道:“下官谢铁学士。”   铁铉脸上的微笑,自下船之后便一直不曾消失。   见礼部官员们都起了身。   他方才继续道:“劳烦诸位在此等候多时,等这几日本官忙完述职一事,届时定是要宴请诸位以为感谢。”   众人纷纷推辞了起来。   他们不敢怠慢铁铉不假,可也没有人敢和铁铉深交。   谁不知道,眼前这位爷,在瀛洲数载,可是凭着那一副书生心肠,活生生的为自己挣回来一个人屠的名头啊。   只要一想到铁铉的名头,哪个人眼前不是浮现出瀛洲四道满地尸骸、血流成河的画面。   这位能加封武英殿大学士,甚至可能很快就会入值内阁的年轻人。之所以能有如此封赏,那可是实打实用瀛洲四道那数不尽的倭人性命作为功劳换来了。   领头的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满脸堆笑的上前道:“铁学士此番回京,还有诸多事宜需要交办。加之此番学士数载之后归来,朝廷定然还另有封赏,委以重任。我等不敢耽误学士歇息,到时候若是累着学士,便是我等的罪过了。”   这人说完之后,一旁立马有人转口道:“学士还是入城吧,按照规矩,今日学士是要下榻北安门外番林寺。   只不过陛下皇恩,降下口谕,要学士今夜宫门落下前,入太社稷坛,明日朝会。”   即便没有任何的风声。   可仅凭铁铉被恩准,今日回京住在太社稷那边,就足以说明接下来八九不离十,定然是要入值内阁的。   上一次回京后住在太社稷那边的,可还是入京大明朝那位最年轻的内阁大臣高仰止啊。   铁铉却是久不在应天,自然不知道高仰止的事情。   他闻言之后,不由皱眉:“陛下此举……”   他倒是不敢将皇帝这样安排,和规矩制度不合说出口。   只是那意思却是明白的。   仪制清吏司郎中笑着摆摆手:“学士放心,上一次高阁老回京,就是住在太社稷里头的。”   说罢,他还意味深长的看了铁铉一眼。   铁铉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这是在暗示自己,不日就将入值内阁,成为大明内阁成员之一。   铁铉微微一笑:“宫门落锁前入宫即可?”   仪制清吏司郎中点点头:“陛下隆恩浩荡,学士可要铭记于心啊。”   铁铉嗯了一声,拱手朝向皇城:“臣下铭记,不敢忘却皇恩。”   见铁铉明白了,仪制清吏司郎中便伸出手:“学士,咱们入城吧。”   “入城!”   ……   “如今回来,进了这座应天城,所行诸事,且莫再如瀛洲那般肆意了,万事都要思量再三,而后行之。”   今日特意早早在内阁处理完公务的解缙,便抛下早就看穿他的任亨泰等人,出宫到了东城墙下的书报局里。   书报局后院,那株已经落光了叶子,却愈发茁壮的杏树下,建着一座亭子。   凭着亭中的火炉,解缙和赶到此处的铁铉两人,未曾感觉寒冷。   铁铉点点头,端起面前的茶杯,借以茶汤暖胃。   “今日在码头,礼部的人暗示我,此番回京,不日将会入值内阁,不知此事是否确凿?”   解缙望向那株光秃秃的杏树,笑了笑:“你想进内阁吗?”   铁铉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拘束!”   “拘束?”   铁铉目光淡淡的瞥了解缙一眼:“自你入值内阁以来,多久未曾走出这座应天城了?”   解缙眨眨眼,忽然大笑了起来。   铁铉也不作反应,只是看着解缙笑够了,慢慢的收起笑声。   解缙这时则是拍着桌子,随后伸手指向铁铉:“我就知道,似你这样在外头鬼混了好几年的人,是不可能在内阁里坐得住。说说吧,这一次有什么想法。事先与你说,陛下和太子虽然不曾明说,但他们二位大抵是有意让你入值内阁的。”   “陛下和太子?”铁铉微微皱眉。   解缙解释道:“没忘了陛下给你加的是武英殿大学士吧,如今内阁里,魏国公、凉国公、西平侯他们几人,也是加的武英殿大学士。”   铁铉目光闪烁了一下:“陛下和太子是有意,要我去军中监察诸军?”   “如果我猜的没错,大抵便是这样的打算。”解缙转着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你在东征大军多年,熟悉军务,又是兵部左侍郎。让你去监察诸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毕竟,陛下和太子就算对军队万分放心,可该有的规矩还是要在现在慢慢的立起来。亦如,锦衣卫监察百官一样。”   铁铉的眉头愈发皱紧:“可锦衣卫也不归大都督府管啊。”   解缙看了满脸疑惑的铁铉一眼,摇摇头,转口道:“既然不想入值内阁,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铁铉默默的思量了一下。   而后开口道:“眼下有一些想法,只是还未曾梳理成条。”   “不过……”   “总的方向,不是九边,就是新政于地方之推行。”   …… 第五百九十三章 大明盛世前的超级工程   落光了叶子的杏树下凉亭里。   解缙动作缓慢的为铁铉重新倒了一杯茶。   福建道送来的大红袍,茶汤红润,汤面微微涟漪,卷着一缕白烟。   铁铉望着升起的白烟,低头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那烟,也就开始扭曲了起来。   铁铉轻声开口:“对此,大绅兄有何见解。”   “新政去不得。”解缙回的很果断。   似乎在刚刚,铁铉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后,就已经有了他的见解。   铁铉微微皱眉,面露疑惑:“哦?”   解缙眉头有些凝重:“眼下新政看似弄得风风火火,可是其中繁杂,却会将你牵扯深陷其中,而无暇顾及其他。   地方上,有秦王在督办,他能说不通便动刀子,你呢?你敢吗?”   仅仅是因为摊丁入亩、清丈田亩一事,秦王殿下这几年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光是内阁收到的有关弹劾秦王的奏章,便是好几辆大车都装不下。   这个冬天,光是烧那些弹劾奏章,都够内阁取暖的了。   且不说,还有如今尚未结束的地方官员审查一事,但凡是被查出不法,便是一个株连,一桩案子就能让成百上千人丢掉性命。   铁铉摇摇头。   他可以在瀛洲肆无忌惮的施行倭人灭绝政策,但绝对不能在中原还是那般无所不用其极。   解缙轻声道:“新政需要时日,而你需要走的更远。今岁河南道之乱、山西道之乱,根由是什么?就是因为新政压制之下,地方上积攒起来的一次爆发。   为何陛下屡屡动用秦王,而非让我等内阁直接操办?秦王办完了差事,可以回封地,若是冤声太大,陛下还大可将秦王削了,禁在京中思过。   若是我等,恐怕只能是以人头平息地方怨气,再让新政继续推行下去。”   铁铉沉吟良久:“所以……大绅兄是希望我去九边?”   解缙点点头。   “你在瀛洲数载,可以说国家能将瀛洲分设四道,你才是出力最大的。   你熟悉如何节制域外之地,熟悉如何让我朝将域外之地驻步蚕食。   而今,太孙正在边关,无论与瓦剌能否结好,这两年关外定然会有一场大战,一场使我大明鼎定乾坤的大战。   若胜,则百年之内我大明北方无虞;若败……”   “恐怕国内新政也将受到影响,乃至于中断。”   铁铉接过话,也终于是明白了九边那边,如今对朝中的时局影响有多大。   解缙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你该去九边。草原上的狼崽子,这上千年来总是杀不完的。那九边长城便是起于春秋战国之时,便是大秦即将被七国余孽覆灭,朝廷也未曾回调镇守边关的大军。   汉武帝雄才大略,有卫青、霍去病将帅之才,也不过是打下了数十年的太平光景。   这么多年来,草原上消失了一批批的人,却又有新的势力生出。   大明要想真正走进盛世,掌握那万世基业,草原上必须结束这般状态。   而你,你最熟悉如何去做这件事情。”   亭子里,铁铉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他才重新抬起头。   “所以,若去九边,我所行之法,亦不能如在瀛洲所施之法一般。”   解缙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得审时度势,重新思量对策。”   铁铉忽然笑了一下:“大绅兄有何指教?”   说完,他目光深邃的看了解缙一眼。   既然解缙今日能如此推崇,让自己去九边,那他定然是早就思量过这件事情。   而他只是缺一个帮他去实施这些计划的人而已。   自己这次回京,似乎是正正好的。   解缙也笑了一下。   他们都是聪明人,这些心思,他就没指望能瞒过这位人屠铁。   “其实你在瀛洲做的事情,我都有看过,从一开始到现在,每一条都仔细审阅过。虽然不能尽数转用于草原之上,可其中却有不少法子,是可以用之的。”   “改其风俗,定其居所,弱其族群,化其为汉。”   解缙一字一句的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之策。   在他对面的铁铉,听得认真,一字不漏的记在心中。   解缙则是继续道:“近来我时常去工部寻张尚书,他那水泥甚是便捷,以我所思,可用于关外草原之上筑造戍堡,继而扩为坚城,以此震慑一方,徐徐推进。   再以水泥路与铁路,连通各处,继而以路切分草原,使其不可一统。   招牧民为我大明放牧,给予粮草,收买人心。   售于草原部落贵族以豪奢,腐化其心,沉沦享乐。   再以……再以密教行之草原那长生天之下,祸乱其族群,绝其根基。   待我朝收复西域,再造安西、北庭两道,北上至巴尔喀什湖、也儿的石河、鄂木河一带,从西边截断草原。若能成此之局面,则九边关外之草原,可为我大明内陆草场。”   解缙节奏井井有条的将心中定计一一道来。   而铁铉已经是听得两眼瞪大。   等到解缙说完之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   铁铉紧紧的盯着面前的解缙:“这可是比从交趾到北平的路途还要漫长啊!且不论我大明收复西域,便是关外所行之法,也要耗费无数钱粮,以海量之或不足也。”   西域太过遥远,遥远到自前唐玄宗之后,中原人便已经忘记了那里。   可九边之外却不一样。   若是按照解缙所言,以城池为节点,切割分化草原部落,驻步驯化草原上的部落。   朝廷需要为此投入的资源,将是不计其数的。   解缙冷笑一声:“若能让大明有万世基业,这些付出,不过尔尔。只要你铁铉点头同意,我便在内阁动议。   此后交趾道、占城道等地财税粮草物资,将直运北平,转调九边各处,为你使用。   瀛洲四道金银产出,也将分出一份,与你专用九边之事。”   解缙的眼中闪烁着幽光。   没有什么事情,是中原人办不成的。   只要朝廷有着绝不更改的决心,有着源源不断的资源投入,这两桩事情总有办成的那一天。   亦如千百年前,中原人一步一步的走到西域,继而将那一片土地插满汉旗。   铁铉长出一口气:“朝廷里不会这么答应的。”   解缙笑笑,不置可否,却转口道:“重开西域,鼎定草原,陛下、太子、太孙,都会同意的。”   铁铉愣了一下。   是啊。   即便解缙的计划耗费海量,朝中有着无数的反对。   可只要这件事情,是能让大明走上远超汉唐的路子,那么一定能办下来。   解缙又说道:“为何汉唐两次失守西域?”   “路途遥远,中原生乱。但最重要的,还是西域太远了,远到一件事情需要数月才能传回朝廷。”   这是史书上就解释了无数次的原因,铁铉笑了笑。   解缙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就在我怀里,已经写好了一份奏章。”   “写了什么?”铁铉立马询问。   解缙从怀中取出那本被自己捂暖的奏章,送到了铁铉面前。   趁着铁铉翻阅的时候,解缙则是解释起来:“这桩事情,其实还是我大明有幸啊,方能解决西域根本问题。   朝廷兵马钱粮自应天城出发,运河北上,转道黄河,行至河南府。   自此,朝廷修建铁路,通行火车。   横跨河南、陕西两道十数府,西出嘉峪关、玉门关、阳关,直至哈密卫。”   铁铉已经是听得目晕眼花,嘴里嘀咕着:“这条路得要多长……”   解缙微微一笑:“已让工部测算过,大抵有五千里。   只要这条路修通,原本朝廷兵马粮草需要数月乃至半年,才能抵达哈密卫,此后将只需一两个月的时间即可往返。   若是朝廷自哈密卫发兵,此路还可继续往西修建,直通西域故地。”   铁铉的手指不断的敲击着桌面,眉头皱紧:“耗费几何,可有预算?”   “河南道至陕西道境内,地形相对平坦,建造方便,造价稍低。宝鸡至武威一带,山地崎岖,或要投入过甚。”   很显然,解缙对于建造这条起于洛阳城,至于哈密卫的铁路,早就已经做了计划。   他缓缓开口,将总共的预算说了出来。   “全长五千里,平均每里路造价约要万两白银。”   铁铉张着嘴,久久之后才发出声音:“五千万两白银!”   他在瀛洲待了好几年,石见银矿和金银岛的产出,几乎每次都是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运回应天城的。   五千万两白银是个什么样的概念,铁铉清清楚楚。   就是自此之后用瀛洲全部的产出来供应这条铁路修建,朝廷也需要不下十年的光景,才能将这五千万两的预算填满。   而这,还是抛开朝廷旁处也要使用大量钱粮支出,同时要保证这条铁路的修建一帆风顺。   按照铁铉的估算,大明要是当真想要修建好这条铁路,没有三十年的时间是做不完的。   解缙面带微笑。   “其实,铁路所需钢铁,可用琼州府所出,钱钞用瀛洲所出,粮草以交趾道供应。我预计,这条路要在十年之内修好。若是这两年关外顺利,调用牧民参与修路,可力争五年之内完工!”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铁铉斩钉截铁开口,发出自己的看法。   “摊丁入亩当初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征讨交趾、占城当初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征讨瀛洲当初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现在,这些事情都一桩桩的做成了,修一条路便不可能了吗?”   解缙的眼里充满了坚定。   铁铉却是用力的摇着头:“这不一样,不一样的。”   解缙则是转动着茶杯,幽幽道:“如果按照你对那些倭人的做法,操作得当的话。剔除掉铁路所需用料的支出,还有路工的粮草用度,这五千万两的数目或许还可以减去一些。”   “这不可能!”   铁铉大声回应了一句。   解缙却是目光直视着对方,沉声道:“所以,需要你去九边关外。大明需要更多的修路工!”   解缙发誓,自己不是一个好战之人。   可是眼下大明有了一个新的需求,亦如当初需要那些倭人为大明的建设奉献己身一样。   现在倭人几乎随着山西道之乱,而被尽数诛杀。   便是不在山西道使用的倭人,也因为朝廷忌惮,而被诛杀。   大明现在需要新的族群,前来为大明的盛世奉献自己。   关外的鞑靼人、瓦剌人,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解缙目光幽幽。   只要死的不是大明人,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铁铉看着解缙的脸色,身子渐渐软了下来,两肩耷拉下来。   他发现,自己在瀛洲所做的那一切,放在解缙面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   解缙目光平静的看着铁铉。   “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条路便是不修,朝廷也会对西域用兵。”   “若是不这样做,新政没有被那些反对的人中断,也会因为将门没有新的战功,而分崩离析。”   解缙轻叹一声。   自己当真想要这样做吗?   其实这几年下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知不觉被捆绑了起来。   大明,已经开始走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就如同张二工弄出的那些蒸汽机车、蒸汽火车一样,速度全开,直直的向前驶去。   不同的是,不论是蒸汽机车,还是蒸汽火车,都可以被人停下来。   但对外征讨,却停不下来了。   凉国公在西北练兵两载,虽然如今已经被调离西北,可是大都督府转眼之间,就派出了数名军中老将前往西北。   为的是什么?   就是要继续在西北练兵。   南边,即便是开国公马上就要回京接受晋封郡王爵,但前线的战事却从来不会有人提一句暂停下来。   就连内阁,现在都清楚南征大军的前线,到底打到了哪里。   内阁现如今只知道前线再一次推进多少多少,大明的疆土又增添了多少多少。   铁铉彻底傻了。   自己离京数年,不知不觉,大明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   解缙摇摇头,面露无奈:“太孙为何年关将至还停留在山西道?为何明岁还要继续巡边?   你东征大军为朝廷新收四道,南征大军开疆拓土万里,九边呢?   若是九边一直保持现状,军心就散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该清楚的……”   …… 第五百九十四章 被绑架了的帝国   一整夜。   皇城大内,承天门西侧的社稷坛内,一间屋子里的灯火一夜未熄。   整整一夜,铁铉都没能让自己睡下。   然而当新的一天到来时,早早就穿戴好朝服的铁铉,脸上却全无倦意,反倒是精神抖擞。   在更早就到来的宫中小内侍的引路下,铁铉自太社稷坛出,乃至华盖殿前。   国家的朝会很早,天不亮的时候官员们就要入宫,参与国家军政要务的商议。   铁铉走到华盖殿前的时候,殿内正有京中诸堂官参与朝会。   间隙里可以听得出,今日主持朝会的依旧是皇太子朱标。   铁铉双手兜在一块儿,站在殿门一侧,目光自然下垂看着光亮可以照人的金砖。   听着华盖殿内的动静,此刻正在商议山西道叛乱之后的事务。   朝廷要在明年开春,皇太孙北巡行在开拔前往边关之前,派出足够多的官员添补山西道的官缺。   什么开春考公,朝堂选调,年关开考。   诸如此类的争论,暗中总是埋藏着要将各方的人马安置在山西道的真正意图。   铁铉便是如此安静的站在殿门外。   回想着昨日里与解缙在书报局的商谈,此刻倒算是理解了他当时的理由。   若是身在朝堂之上,大抵是每一日都要面对这些此起彼伏的争论和争斗。   哪怕是统一战线的人,可底下总是都有不同的人追随的,这些人也总是要有自己的收益。   去九边。   去为大明拼一个在解缙嘴里空前的格局。   铁铉渐渐地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铁学士,太子叫进。”   正当铁铉思量着自己若是去了九边之后,该如何推行措施的时候,一名宫中大太监从殿门后走出,到了他的面前,躬身颔首,姿态很是恭敬。   这是朝中的新贵,这一遭回京便是要被重用的。   宫里宫外,从昨日里就有了无数的讨论,琢磨着这位自瀛洲归来的人屠,接下来会在朝中担任何等重职。   铁铉微微颔首:“有劳了。”   言罢,便随着太监进了华盖殿。   殿内。   入目皆是红袍,少有青袍,不见绿衣。   这是大明真正的权力掌握者们的议会。   铁铉稳步到了殿前,双手合抱笏板,躬身跪地。   “臣,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左侍郎,领东征大军副将,参见皇太子殿下。”   华盖无声。   满朝文武,侧目注视着眼前这位瀛洲人屠。   陛阶之上,御座之下,摆着一张无雕无塑的交椅。   大明朝监国皇太子朱标,着太子龙袍,目视前方。   见铁铉参拜。   朱标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鼎石乘舟渡海,万里迢迢,与国有功,快快起来。”   铁铉一板一眼的对答:“臣,谢太子恩。”   朱标望着干练沉稳的铁铉,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可以说是一力打造出大明瀛洲四道的臣子。   他爽朗开口:“孤依稀记得,当初鼎石离京时,可没有这么黑。如今倒是黑了不少,也瘦了些,只是更显干练稳重。   国家于瀛洲四道,能有今日现状,鼎石居功甚伟,此番回京当以权谋之,掌国家事,抚天下社稷。”   皇太子起了一个调子。   今天山西道的议题不重要,左右不过是派那些人去填补官缺。   眼下里最要紧的,是要将有功之臣铁鼎石的新差事给安排好。   武英殿大学士,值文渊阁,魏国公徐辉祖,从武臣班列最前面走了出来。   他总领大都督府,作为军方在内阁第一人,已然是养出了一股威严之色。   只是徐辉祖却是面含欣赏的看了铁铉一眼,而后面朝陛阶之上抱拳:“殿下有所不知,瀛洲四道设立,相较交趾道初设之时,叛乱更少,顺民更多,产出更重。   而瀛洲四道能有如此大好局面,皆因铁铉施政所致。   朝廷于瀛洲之军略,曹国公可为定乾坤之人,而乾坤之下,却是铁铉日理万机,扬我大明威名。   臣以为,铁铉有经国之才能,知世之本领,举朝上下,无出其右,朝野内外,鲜有越之。   臣举荐,国家当重用如此能臣,不可使其埋没,不可使其拘束一地。”   徐辉祖的声音不算太大,可他武人出身的根骨,却让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华盖殿内。   他是大都督府大都督府,内阁大学士,总领大明百万兵马。   瀛洲四道诸般事宜,在四道主官赴任之前,可以说皆是由原都督府和后来的大都督府负责的。   徐辉祖的发言,无疑是代表了军方对铁铉的肯定。   朱标点点头:“孤亦有此意,朝廷用人向来不拘一格,更要善待有功之臣。鼎石功高,经国之才,朝廷当合议,不可使之才能空放。”   这是要廷议铁铉为官何处的意思。   朝廷用人,在重要官职和官员上,向来都是要经过廷议和圣裁决定的。   朝堂之上渐渐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如今朝中各部司,经过这两年的填充,早就没了空缺。   而昨日铁铉刚刚回京,就加了武英殿大学士的衔。   算起来,大伙也都清楚,宫里头大抵是有意要让铁铉入值内阁的。   有高仰止那位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为先,铁铉再入内阁,如今也不算什么事情了。   新晋的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翟善,面带笑容的走出班列。   他很乐意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事情。   “殿下,臣以为铁铉之才,唯有内阁方可施展,领内阁差,经纬朝堂部司,方能使其显示才能,方为善用。”   这几日方才从河南道一带领兵回京的西平侯沐英,终于是开始履行他作为武英殿大学士、内阁大臣该做的事情了。   继徐辉祖之后,沐英挥袍出班。   “殿下,臣以为何不如问问铁学士所思?”   沐英的回京很低调,不曾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近来的朝会也不曾有过什么发言,一直都是按照规矩待在内阁协助徐辉祖处理军中诸事,协调大都督府和朝堂各部司衙门的运转。   他如今一开口,朝堂之上众人方才反应过来。   往后的朝堂,又多了一个说话的人了。   沐英说完之后,便默默的颔首低头。   自己虽为内阁大臣,可又有一个皇亲国戚的身份在。这也是他不爱在朝堂上开口的原因,只在内阁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只是今日,那铁铉显然是有自己打算的。   而更重要的是,刚刚对面的文华殿大学士、翰林院学士解缙的眼神,却是让沐英决定要站出来的。   随着沐英说完,解缙便立马出班。   “殿下,西平侯所言不无道理,臣也觉得还是要先问问铁铉的意思。”   站在前头的徐辉祖和沐英两人,同时默默的转头侧目看向被所有人注视着的人屠铁铉。   军中现在有很多声音。   最多的,便是对军功的渴望和要求。   东征和南征两军即将出现两位郡王,这对其他诸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军心涣散不是好事,可高涨的军心,同样让大都督府近来倍感压力。   虽然地方上的军队不曾明言,可是那些送入京中的军报,却无一不是在冲着大都督府喊话。   他们要军功。   而其中,尤以九边那数十万大军为最。   眼下军中的将领们,甚至不用去费心费力的说什么为国效力、保家卫国的话,底下的将士们便是求战似渴,恨不得今天拿到军令,当晚就杀进草原深处,将那一座座蒙古包给点着了,将那些高过车轮的前元余孽给尽数屠了。   帝国已经被绑架了。   在无意之间,被无形的未曾有做组织的军队给绑架了。   谁也不知道,大都督内机密等级最高的档案库里,如今已经放进去了好几份针对九边的军事行动计划,其范围东起山海关,西至阳关。   刚刚回京的铁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如今最好的破局之人。   他刚刚回京,身负大功,又熟稔如何在域外之地晶莹图谋。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标目光默默的放在了铁铉的身上:“鼎石,你有何想法?”   “臣乃下,一切皆由上裁。”铁铉沉声开口,转而不做停歇,继续道:“然臣以为,臣是个懒散胚子,庙堂之上诸事精细繁杂,臣恐难担当。”   朱标笑了笑:“你若是懒散了,瀛洲如今也不是这么个局势。”   太子爷笑了,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也默默的笑出声来。   瀛洲如今基本是找不到活着的倭人了,便是有,那也是挑选出来为驻守大军服务的倭女。   不然,他铁铉人屠的名号,又是如何来的。   最先开口要做顺水推舟的翟善,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想错了些事情。   铁铉这分明是不想进内阁当差的。   他不由看向一旁不远处的内阁首辅任亨泰。   任亨泰心中有些无奈,自知道今日朝会,铁铉将要入朝述职继而选官任用,他的胸口就一直是淤积着一口气的。   军中的那些声音,他身为内阁首辅,不知不知道。   可是任亨泰同样无可奈何。   大抵,从当初太孙殿下在那座日益火热的橄榄球场上,说出要复行秦法军功爵之后,这就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   他身为内阁大臣,总领内阁,又如何能阻止解缙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的这一次安排。   军队不能乱。   大明朝那稳定乾坤社稷的百万明军,不能乱。   一旦乱了,大明朝将会顿时陷入水深水热之中,天下又将会再次出现三十年前那乱世景象。   “殿下,臣以为铁学士可往九边而去。”   任亨泰只是短暂的思考了一番,便缓缓走出班列,朗声出口。   随着首辅的出声,殿内出现了一小片的诧异。   这是首辅对铁铉的打压吗?   内阁如今已经有不少人了,若是再进人的话,势必会再次分走身为首辅的任亨泰手中部分权力。   只是一瞬间,这些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任亨泰是在阻止铁铉进入内阁。   任亨泰却是浑然不顾。   他继续说道:“太孙殿下如今正在北巡,大抵要到明岁年中方可回京。若是……恐怕这等时间还要往后拖延。   而内阁之中,高春风却伴驾随行,久久不能归来。   朝中如今新政如火,高春风领三法司差事,许久不归,内阁运转迟钝,时日拖延,恐于新政有变。   老臣以为,铁学士久在瀛洲,深谙域外之地军政诸事。有他前往九边,伴驾随行,比之高春风更为合适。   若太孙殿下回京,朝廷亦可加铁学士以九边军政之权,于边关亲临,总领诸事,协调诸方,联络朝堂。”   朱标有些意外,任亨泰会在这个时候,为铁铉说这些话。   解缙同样意外,徐辉祖和沐英两人,更是默默的看向了首辅任亨泰。   只是几人的心中思量,却是全然不同的。   朱标也在疑惑。   作为首辅的任亨泰,此番出言,要推举铁铉去往九边,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这位的大明首辅,不希望内阁再增添新人?   还是这位大明首辅认为,铁铉真的适合去九边?   作为帝国的太子。   朱标必须要考量每一个臣子说的每一句话,其背后真正的用意。   若任亨泰是容不下人,那么他这位首辅的作用,就需要宫里头进行一次思考了。   如果是认为铁铉适合去九边。   那么……   朱标的视线,重新放在了铁铉身上。   铁铉面色从容,只是举起双臂,双手合十:“臣,愿往。为朝定九边,开疆拓土,铸我大明万世基业!”   朱标目光一缩。   他不曾想到,铁铉会答应的这么快。   刚从瀛洲回来,便如此心甘情愿的去往九边那等苦寒之地。   更让朱标想不到的是,铁铉那最后一句话。   朱标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他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掌下的扶手。   低沉的声音,从陛阶上传递下来。   良久之后,朱标微微合上双眼。   “孤允了,朝廷稍后自有旨意降下,待铁卿于京师修养时日,便北上皇太孙行在之处。”   铁铉眼神沉着,轻轻挥动官袍,跪拜在地:“臣,谢恩领旨。”   …… 第五百九十五章 官衔最多的人出现了   “诸卿。”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华盖殿内,伺候在皇太子朱标身边的内宫太监,站在角落里高声的提醒着殿内的大臣们。   殿内的文武百官默默不语。   一片寂静之后。   太监便沉声道:“散朝。”   群臣退散。   朱标在陛阶上,沉默的静坐了片刻,等到六部尚书、五寺卿开始退下的时候,他方才起身,背起双手,缓缓的向着华盖殿后面走去。   殿内,铁铉正欲转身离去,却被西平侯沐英叫住。   “铁学士留步。”   铁铉稍有疑惑,停下脚步,看着包括沐英在内的几名内阁成员,不知何时已经是聚在了一起,或是双手兜在一起,或是背着双手,默默的走向了自己。   铁铉当即颔首:“不知侯爷叫住下官,所为何事?”   沐英笑了笑,侧目扫了一眼身边的任亨泰、解缙、徐辉祖、翟善几人。   最终,还是解缙开口说道:“鼎石啊,咱们一同去文渊阁喝杯茶吧。”   铁铉点点头,侧过身。   解缙几人依着内阁里的排位,从铁铉的眼前走过。   等到最后,铁铉方才迈出脚步跟在后面。   出殿。   走在前头的任亨泰便轻声开口:“老夫很乐意见到内阁有年轻人进来做事,老夫老了,心气大不如前。只是眼下,九边却更需要有可定乾坤之人前往。所以,今日老夫在殿下面前举荐鼎石去往九边,鼎石可得要理解老夫的良苦用心……”   说着话,任亨泰的眼神默默的看了解缙一眼。   铁铉和解缙几人,当初都是太孙身边最早追随的朝中官员。   如今解缙为次辅,若是铁铉能再入内阁,对他这位次辅势必会形成助力。   跟在后面的铁铉瞧了解缙一眼。   等他见到解缙默默的点了点头之后。   铁铉这才开口道:“老大人良苦用心,鼎石又何曾不能明白。鼎石此番回京,亦是希望能在地方上,为朝廷实实在在的做些事情。”   任亨泰面色缓和了一些,点头道:“你能如此想便好。眼下里,九边要大举用兵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你此番北上九边,无论有何要求,老夫都会协同内阁,尽力为你周全,使你北上不会有一丝负担。”   说罢,任亨泰又侧目看了徐辉祖一眼:“想来,大都督府那边也应当做好协调的。”   徐辉祖颔首点头:“大都督府上下一心,此番鼎石去边疆,谁要是胆敢推诿懈怠,本帅定不饶恕!”   得了军方第一人的许诺,任亨泰这才放心的嗯了一声。   “如此就好。”   几人沉默了下来,已经散去人群的皇宫大内,只有任亨泰几人的大红袍,在平坦的地砖上行走着。   当几人走到奉天殿东侧的时候。   后面远远的,却是有一名小内侍疾步追赶上来。   “学士!”   “学士!”   几人停下脚步,目光淡淡的注视着满头大汗的小内侍。   小内侍赶到众人面前,这才反应过来。   眼前这几位可都是大学士啊。   小内侍缩了缩脑袋,赶忙低下头:“铁学士,太子殿下召见。”   铁铉愣了一下,不知道太子爷这个时候为何要单独召见于他。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几人。   任亨泰面带笑容的挥挥手:“既然是太子召见,定然是要与鼎石面授机宜,还是快快过去,莫要让太子等候太久。”   解缙亦是冲着铁铉挥了挥手。   铁铉抱拳躬身:“诸位上官先行,下官面见太子之后,便去文渊阁恭听教训。”   任亨泰几人对视一眼,笑了笑,姿态轻松的转过身往内阁而去。   铁铉则是跟在了小内侍身后,往华盖殿方向重新返回过去。   未几。   铁铉便已经被小内侍带到了华盖殿后。   在前面,便是皇宫三大殿之一的谨身殿。   此刻,两殿周遭无人。   大明朝的皇太子殿下,正背着双手,站在中间的御道上。   铁铉压下脚步声,看了一眼身边。   那原先引路的小内侍,早已消失不见。   他只得是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朱标身后,未等他开口,前面的朱标便已经转过头。   朱标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鼎石来了。”   铁铉躬身颔首抱拳:“臣,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的脚步向前探出一步。   “鼎石博学,可否知晓这座殿宇为何取名谨身?”   铁铉抬头,看向面阔七间、进深物件,重檐歇山顶的谨身殿,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不知太子为何会有此一问。   铁铉还是开口道:“汉书有言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   君王为天下亿兆臣民之表率,更应勤修己身,为天下表率。”   朱标点点头:“我中原古往今来,总是热衷借万般外物,警醒自身,以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空有经略社稷之志,却不识五谷,何以施政。”铁铉转口对答。   朱标默默的看了铁铉一眼,背着双手往谨身殿前走去。   “鼎石身居朝堂,即将为政一方,有何理想?”   “臣愿天下无灾,百姓五谷丰登,边疆再无战事,大明社稷万世而存。”   朱标忽然发出笑声:“鼎石倒是懂在这官场之上如何为官。”   铁铉也想了想,继而转口道:“臣其实只希望,自己的差事不会被自己办砸了就好。”   “哈哈哈哈哈!”   “好你个铁鼎石!”   朱标的笑声更大了一些,回荡在这片宫阙之间。   他的眼睛都要笑出泪来,指着铁铉道:“孤便取你这个不希望将事情办砸了的态度。”   铁铉面带笑容,颔首不语,只是跟在朱标的身后。   朱标收起笑声,轻声道:“明岁朝廷将会在九边,发起一场很大的战事。而从今年年中,工部打造的新式火炮和其他兵器,已经在陆陆续续通过海路,运往北平城。   这一仗,大明势在必行。   同样,大明也只能胜利,不许失败。   只要这一仗胜了,我大明才有超越强汉盛唐的根基。   这几年外头的人总是说,我大明拿下了交趾、占城以及瀛洲,都不算什么。   唯有驱逐元贼,收复西域,方才算是国家功德远超汉唐。   你懂孤的意思?”   铁铉默默的点头。   朱标则是继续道:“太孙毕竟未曾独自经历大仗,这一次北巡九边,是头一遭。高春风有治理交趾之功,却无征讨一地之经验。   你去九边,当多加辅佐太孙,以内阁大学士之身协调九边诸方兵马、官府衙门。   更重要的是,孤要你留在九边,好生想一想,我大明该如何彻底解决草原上的问题,不再叫北方成为中原的心腹之患。   孤,不希望千百年之后,中原再一次面临北方而来的铁骑践踏。”   铁铉抱起双拳,停下脚步,躬身弯腰。   “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朱标目光幽幽,站在谨身殿前转过身,面朝南方。   “为了这一目标,孤允许你在关外动用所有的手段。”   说完之后,一阵脚步声传入铁铉的耳中。   等待他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再无皇太子的身影。   四下里彻底空无一人,只留他一个人站在此处。   铁铉目光幽幽。   太子今日单独召见他的目的,已经明白了。   不论太子前面说了多少,最重要的也只是最后那一句话。   可以动用所有的手段。   那么,亦如自己在瀛洲所为,便是往草原上从此再无一人放牧,也是被允许的。   铁铉的目光微微缩紧。   “学士,奴婢领您去文渊阁那边吧。”   正当铁铉在心中琢磨着,大明朝的这位皇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的时候,方才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小内侍,已经是再次出现在眼前。   等到暮色挂在应天城上空的时候,铁铉方才出了皇宫。   而在朝廷各司衙门下衙之前,宫中也有了一道旨意出来。   “武英殿大学士铁铉,入值内阁,晋兵部尚书衔、都察院左都御史衔、刑部左侍郎衔、大理寺左少卿衔、鸿胪寺少卿衔、詹事府少詹事衔,加授资德大夫阶、正治上卿勋,领九边宣抚使,太孙北巡行营副使。”   宫里的旨意来的并不突然。   然而,旨意里的内容,却是让所有人看的眼花缭乱。   铁铉一个人,几乎是将整个大明朝能担任的官职都给揽入怀中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最后那两个官职差事打底的。   仅仅是凭着这一份旨意,铁铉日后在九边各处巡察,将会无往而不利,无人能够阻拦半分。   夜幕之下。   人屠铁鼎石的最新任命,已经传遍应天城里里外外。   铁铉并没有进入内阁,只是多了一个内阁大臣的身份,而要在不久之后赶赴九边。   朝廷里多了一尊大佛,却并不会留在京师之内。   这让所有人在羡慕之余,心中又稍稍的松了一口气。   乾清门前。   朱元璋罕见的没有再沉迷于含孙弄怡的日常里,而是背影略显孤寂的站在宫门下。   远方的天边,一轮明月高挂星空,背后便是那银汉星河。   太子朱标默默的守在一旁。   内宫大总管孙狗儿站在更远的地方,望着那看了无数年的月亮,不知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今夜又能看出些什么不同来。   “铁铉去九边的事情定下来了?”   灯笼未曾尽数点亮的宫门下,光线昏暗,朱元璋背着双手默默的询问了一句。   朱标上前一步,颔首道:“将士们如今求战似渴,铁铉去九边正是时候。”   朱元璋轻叹一声:“为政施策,向来都是双刃剑。将士们军心振奋,不畏生死,求战似渴,自是国家之利剑。可若是这把剑久悬不落,恐怕也会伤到那持剑之人。”   “儿臣只是担心,若是长此以往下去,我大明难道当真要打到天边吗?”   朱标的目光有些凝重。   朱元璋双眼深邃,目光幽幽。   良久之后方才轻声开口:“降旨吧。”   朱标再次上前一步。   “训斥燕王棣,无令领兵南下,私离藩国,罚俸三年,于燕王府家庙面壁二十日。”   “北平都司指挥佥事、燕王府护卫统领张志远,无诏领兵出河北道,狂妄不逊。夺北平都司指挥佥事职,夺燕王府护卫统领职,降为千户,领旨即刻前往开平卫独石堡镇守边关,无诏不得擅离。”   “训凉国公蓝玉,领兵多有不矩,跋扈狂妄,罚俸一年,夺大将军衔,于大同府听命行事。”   朱元璋背对太子,面朝明月,沉声下令。   朱标目光转动,考量一二,未曾多时,便颔首点头:“儿臣领命。”   朱元璋则是再次转口道:“告诉老二,让他将手上的差事办的麻利点。要是再如现在这般进展缓慢,朕就将他的秦王府拆了,让他无家可归!”   朱标再次点头:“儿臣知晓。”   朱元璋轻叹一声:“传信太原府,告诉熥哥儿,让他派人将那秋娘送回应天,于太孙府外另起一座宅院,以郡王爵安置侍女奴婢。再叫太医院,派出两人,即日启程,往太原府迎秋娘回京车马。”   “儿子等下就去办。”朱标应了一句,随后抬头道:“熥哥儿那边……”   “让老三传告朱允炆,他既然选择留在边军,那就好生的待着,朝廷一向公允,有功必赏,何去何从,他自思量。”   朱标躬身弯腰。   “陛下圣明。”   “圣明无过皇帝?”朱元璋冷笑了两声:“派人出宫到张二工家里,告诉他,俺明日要去找他耍。告诉他,要是敢泄露了消息,俺就拆了他的蒸汽机。”   朱标露出笑声:“儿子这就去办。”   朱元璋的脸色也舒缓了些,笑着道:“盯着钟山上功勋陵的事情,你爹不求死后还有千军万马指挥护卫,只求那帮老兄弟和军中儿郎,死后能得一份安息,他们家中的孩子们能说上一句,俺这个皇帝对他们不错,便再无所求。”   朱标目光闪烁,脸色有些犹豫。   “儿臣以为……”   朱元璋挥起手臂:“你去办事吧,盯好北上的粮草物资,等这一战结束,就让熥哥儿早点回家。”   朱标低下头,在心中轻叹一声。   “儿子晓得了。”   …… 第五百九十六章 帝国的大年夜   时间如白驹过隙。   当江南的雪层已经开始融化的时候,西北的天还是灰蒙蒙的,放眼望去,反射着阳光的雪地让人们的眼睛隐隐作痛。   太原城头。   城门楼上,一群人望着急奏军马冲出南城门,沿着官道向南边而去。   晋王朱棡双手缩在袖中,身上的大氅裹得紧紧的,绒毛将他的脖子包裹严实。   “今晚王府设宴,随你从应天北上的文武官员,都叫进来吃顿饭吧。”   朱棡语气平静,叛乱之后格局焕然一新的太原城,让他只觉得浑身舒畅。   他侧目看着身边的朱允熥,笑道:“毕竟大年夜,总是要过的热闹一些。”   朱允熥最近和朱棣当初回北平时所说的,要白了一些。   太原和山西道大方向上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余下的都是些旁枝末节和需要专人细致入微去做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又有高仰止领着北巡随行官员做办,真正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并没有多少。   相对的,朱允熥难得的过上了一段安逸时光。   此刻听到老三叔的话,朱允熥点了点头:“高春风那边已经让人过去说了,这几日他们都是在做封库的统计,想来今日也快要结束了。”   朱棡有些感叹:“本王就藩太原十数年,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的自在。”   “上下皆用心于政务,心无旁骛,自能政令通行,保持官府清廉,地方上少有掣肘,三叔自然会觉得自在通畅。”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望着城外已经看过许多日的雪景。   在旁人看来,大抵是一般无二的。   但他总是乐于寻找到一些不同于前一日的风景。   朱棡转口道:“老爷子的旨意,你也看到了,听三叔的,往后少做些以身犯险的事情。”   他说的是朱元璋立下遗诏的事情,如今这桩事情已经经由朝廷明发朝堂,昭告天下。   天下人现如今都知道,大明朝的下一任皇帝,必然会是现在的皇太子殿下,而下一任皇太子也将会是现如今的皇太孙殿下继承。   国家三代社稷传承,彻底的确定了下来。   朱允熥面色平静:“三叔,古往今来的那些盛世王朝,那些贤明君主确定了一项项可保万年基业的政策,为何从古至今却不曾有一家万世?”   朱棡默默的闭上嘴。   在两人身边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以及马洪庆等人,则是目露好奇。   朱允熥笑着摇摇头:“当王朝末日到来的时候,人们是否总是会下意识的说上一句,皇帝昏庸,朝堂混乱,奸佞横生,天灾人祸,致使王朝崩塌。   为何所有的原因,都将皇帝昏庸放在了第一位?   因为天下权力,一切皆来自于皇帝一人之身。   若皇帝久居深宫,只知所谓圣贤文章,经世警训,不过是如那纸上谈兵罢了。   或长于宫妇人之手,或依附于权臣奸佞之下。如此君主,何以均衡朝堂,又何以知晓天下民生疾苦?   不知民、不知兵、不知官的皇帝,又将如何在朝堂之上分辨群臣之真伪?”   这是一件很现实的问题。   然而,却没有人能够将之彻底解决。   朱棡摇摇头:“你总不能让后世子孙,都如你一样。”   城门口上安静了片刻。   此刻,只有众人身后的太原城里,那些已经开始为了今夜那顿团圆饭而忙碌起来的百姓们制造出来的动静。   声音纷纷杂杂,却又能让人分辨出来。   有劈柴声,有烧柴声。   也有锅铲在铁锅里翻动着的声响,还有熊熊的烈火在锅灶里翻滚着,拥挤进烟囱里一路上升而发出的呜呜声。   街面上,梳着总角的孩童们,成群结队的穿街过巷,让太原城里的鞭炮声久久不曾平息下来。   整个太原城,和大明其他所有的地方一样,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一年里最轻松也最是圆满的一顿饭忙碌着,等待着。   许久的寂静之后,城头上响起朱允熥的声音。   “那就让他们无法昏庸就好了。”   而后,朱允熥的身影动了起来,脚步向着城墙后的台阶走去。   朱棡落在后面,皱起眉头,面带疑惑:“无法昏庸?”   等到他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朱棡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只是转头之间却已不见朱允熥的踪影。   晋王府内。   原先因为晋王生辰宴那一晚所发生的动乱,而导致王府各处宫墙倒塌、宫宇被毁。   所幸有一干被抄没家产的晋商,北巡行在只需要在账目上添上几笔,晋王府修缮的费用也就直接转交了过去。   虽然因为反贼纵火而被毁的几处宫宇,暂时还不能立马被重建,但至少晋王府倒下的各段宫墙却是已经修缮完好,不至于往这座大明亲王殿下的王宫显得是个四面通风的模样。   王府后方一侧角落。   离开城墙的朱允熥,在朱济烨的陪同下,到了一处颇是僻静的别院之中。   院内只有两株郁郁葱葱,堆满积雪的柏树挺拔竖立。   左右厢房,中间正屋。   当朱允熥和朱济烨到来的时候,两名王府侍女正手拿着扫帚,清扫着院中浅浅的积雪。   一侧的厢房里,飘出了一阵香甜的气味。   皇太孙和二公子的到来,立马引起正在院中清扫积雪的侍女注意。   “殿下,二公子。”   朱济烨点点头,默默的侧目看向身边的朱允熥。   对于这位堂兄弟,朱济烨心中只有敬佩。   若不是因为自己并非晋王府世子,他倒是希望能在长居京中,也好日后与这位堂兄弟多多往来。   朱济烨开口道:“炆公子的夫人现在何处?”   侍女看向朱济烨,余光则是悄悄的打量着头次来到此处的皇太孙。   “炆夫人正在东厢房做糕点。”   朱济烨面生疑惑:“这时候做什么糕点?”   朱允熥笑了笑,在一旁轻声道:“可是二嫂要为今夜王府年夜饭做的糕点?”   侍女福身颔首:“回殿下,炆夫人说是要做几样凤阳那边的民间糕点,好让殿下与王爷等人,今夜也能尝尝中都风味。”   朱允熥点点头,迈步到了东厢房外头。   朱济烨会意,立马冲着前头的侍女说道:“请炆夫人出来一下吧。”   侍女领命,转身进了东厢房。   不多时,腰系围裙,手臂戴着护袖,可身上、脸上却满是彩色粉尘的秋娘,便领着两名模样大抵一样的晋王府侍女走了出来。   瞧着门外竟然站着朱允熥。   秋娘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立马走下回廊台阶,在朱允熥面前福身作揖:“民妇参见皇太孙殿下,见过二公子。”   朱允熥当即抬起手臂,虚抬了一下秋娘,面带笑容道:“二嫂不必如此拘泥,以民妇自称。今日大年夜,明天就是洪武二十九年元日。   二哥如今在边关从军,领兵数十人,因边塞戍守要紧,不能回来一同守岁过年,倒是要叫二嫂神忧了。”   秋娘脸色平静,语气平和:“二郎能从军,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家也是好事。二郎能为朝廷做些事情,也是他的福分,民妇只愿二郎平安、天下太平,别无他求。”   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没了,这件事情对于秋娘来说,是一桩永远都迈不过去的坎。   虽然晋王府一切都很好,太医和王府里的人对她都礼待有加,可那却是她与二郎的第一个孩子啊。   这些日子,远离了纷纷扰扰,深居晋王府内,秋娘才算是渐渐地心神缓和了一些。   朱允熥目光闪烁。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会太原城动乱那一夜。   想了想,朱允熥的脸上露出笑容:“今夜王府过岁,我看二嫂已经在准备王府过岁的糕点了,不如今夜二嫂便一同去前头凑个热闹吧。听说今晚王府里头,还准备了不少的乐子。”   他刚说完。   站在一旁的朱济烨便立马开口道:“对!王府今晚有太原锣鼓,还有说书的、唱戏的,听说还有一班中都那边来的戏班子,倒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二嫂若是过去了,守正的时候,前头还有烟火可以看。咱们一家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秋娘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正当她要开口拒绝的时候。   朱允熥已经是目光一闪,抢先开口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就等着二嫂去前头。回头,我们再写封信,让人加急送到二哥那边,想来明日发出,要不了五六日也就能到二哥手上了。”   抛出能给朱允炆写信的诱惑之后,朱允熥便拱了拱双手,在秋娘面前告辞。   秋娘本欲拒绝,可望着朱允熥和朱济烨远去的背影,最后只能是轻叹一声。   已经在她身边服侍了不少时日的晋王府侍女,则是脸上露出喜悦。   “炆夫人,殿下都说了您可以给炆公子写信。而且奴婢也听说了,今晚王府前头会很热闹的。   一来是为了过岁,二来也是因为今年太原城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上上下下热闹一番安抚人心。”   秋娘轻咬着嘴唇。   她便是再如何的村野妇人,也能看得出这几名侍女,是想今夜能跟着自己一起去王府前头看热闹的。   秋娘笑了笑:“那我们可要再快点将糕点做好了。”   “奴婢们这就接着去做!”   小院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   咔嚓!   嘶嘶嘶……   远离太原城的一处边关戍堡顶部,传来阵阵金戈声。   风雪交加的戍堡上,墙垛下面有两个人挤在一起,背靠着身后的城墙。   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是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朱允炆亮出自己的佩刀,另一只手上拿着磨刀石,不断的打磨着自己的佩刀。   而那声音,也正是从他的佩刀上发出。   在他身边的另一人,则是抱着刀鞘,紧紧的缩成团。   “总旗,您说您有那样的身份,怎么偏偏要和俺们这些人凑在一起,这大过年的还要守在这里。”   此处戍堡的总旗官,前些日子死了。   死在按照规定带着人出关巡察关外动向的路上。   于是,朱允炆便顺势被指派到了这里,接任戍堡总旗官一职,麾下领着五十名边军。   听着身边小旗官的疑惑。   朱允炆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只是被面罩挡住。   他操着沙哑的声音,开口道:“身份有什么用?锦衣玉食?可这里总是要用人来守着的。我不来,你不来,谁来?难道要叫那帮狼贼子再次抢了咱们中原的土地和女人?”   “那是不能的!来一个狼贼子,属下就杀一个!来两个,属下便杀一对!”   小旗官握紧刀鞘,在地上重重的砸了一下。   朱允炆摇摇头,将打磨好的佩刀送回刀鞘,而后挂在腰上,便站起身一只手按着刀柄,一只手按在城墙上,目光眺望向那风雪纷飞的北方。   小旗官也站起了身,只是却还是抱紧佩刀,蜷缩着腰背,眯着双眼。   “总旗官放心,这个时候狼贼子们只会躲在厚厚的帐篷里面,玩着他们死鬼老爹留下来的女人。”   小旗官言辞充满恶意,最后更是不忘冲着城墙外头吐了一口浓痰。   朱允炆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边军将士的粗俗,他甚至能跟着一起对着草原的方向吐上一口浓痰。   小旗官跺了跺脚:“听说京师那边,有了新的火炮,一炮下去狼贼子连渣渣都不会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架在咱们这戍堡上面。”   朱允炆却是幽幽道:“咱们这里不会加上火炮的,但如是有机会的,你会看到咱们大明的火炮在草原上将狼崽子们给轰的屁股尿流的场面。”   “真的?”   小旗官的眼睛里都透着期待。   朱允炆点点头。   这时,两人脚下的戍堡里传来一阵梆梆梆的声音。   “年夜饭做好咯!总旗,咱们下去吃饭吧!”   朱允炆从容应下,从小旗官掀开的门板旁走下戍堡。   两人到了戍堡里,顿时便觉得暖和了起来。   下到戍堡最底层,空间更是豁然开朗,北侧的墙体上开着几个小孔,可以窥见北边的动静。   而在屋子里,则是站满了人,围着一字排开的几口大锅,眼睛里都开始放出绿光来。   陪着朱允炆一同到了此处戍边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孙成,亦是端着一口大海碗,手拿着筷子。   看到朱允炆走了下来。   便当即举起握着筷子的那只手。   “总旗官,咱们戍堡的年夜饭好了!”   …… 第五百九十七章 帝国的意志   边关苦寒,首先就体现在了吃上面。   即便帝国已经平稳的度过了二十八年,然而在远离京师的边关戍堡里,在风雪之中默默的守卫着帝国安宁的边军将士们,依旧只能用最简单的几样食物,作为这个大年夜的晚饭。   几口大锅一字排开。   锅很多,可是锅里的东西都却是一样的。   半锅取自戍堡外的干净积雪。   边关上总是吃不完的冷冻牛羊肉。   将士们自己用黄豆子做的老豆腐。   黄豆子泡水发芽的豆芽。   再配上几根从雪地最下面刨出来的,在边关最紧缺的绿野菜。   佐料有多少便放多少。   大铁勺在锅里面毫不吝啬力气的转动着搅拌着,当香味充满整个戍堡后。   年夜饭也就成了。   有鉴于新任总旗官是个出身高贵的人。   戍堡里,今年特意多烤了一只肥羊,另外还油水管够的煎了满满一竹篮的鸡蛋面饼。   “总旗,这是老把头为您煎的鸡蛋,您快趁热尝尝。”   一名小旗官为朱允炆送来了一只碗,满脸堆着笑容。   碗里面,还有一只被煎的金黄的鸡蛋。   无论朝廷如何下功夫,边关总还是缺衣少食的。   那些个鸡蛋面饼,也就是被鸡蛋液染了一层淡黄色。   而原本这些鸡蛋,还都是一两个月前便开始慢慢积攒下来的。   留着的,便就是为了今天这一顿年夜饭。   朱允炆接过碗筷,看向周围聚集着的将士们。   他伸手将碗送到了面前一口铁锅上,慢慢倾斜手中的碗。   那煎鸡蛋便从碗里滑进了热气腾腾的锅里。   “给小四吃吧,他前几日出去巡哨,给尾椎骨摔伤了,吃点补补。”   不远处人群之中,一名个头最矮的年轻边军官兵,本就被戍堡里的热气给烤的红通通的脸,立马再红了一些。   而其他人,则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红着脸的小四低吼着咆哮了一声:“等明年开了春,我小四要当咱们戍堡杀狼崽子最多的人!”   负责戍堡伙食的老把头,手中握着大铁勺,在锅里转了一圈,便将那枚煎鸡蛋和满满一勺子的肉,盛进了小四的碗里。   “吃吧你!总旗赏给你的煎鸡蛋,吃完了好生养生,看你明年能杀几只狼崽子。”   周围又是一阵爆笑声。   小四也是今年才来戍堡的。   身为军户,他是在父亲去岁战死之后,接到边军的征调军令赶到戍堡来顶替父亲为帝国戍守边关的。   作为戍堡里最小的,小四总是会被这帮丘八叔伯戏弄。   小四恶狠狠的将吸满了汤汁的煎鸡蛋塞进嘴里。   涨红着,嗡嗡道:“我定然是杀狼崽子最多的!”   这便是为大明戍守边关的无畏儿郎们啊。   朱允炆大手一拍:“明年你要是当真杀敌最多,我为你请功!到时候这把刀,也一并送给你!”   说着话,朱允炆的手拍了拍他腰间的佩刀。   总旗的那把刀!   小四的脸上露出了期待。   朱允炆腰上的佩刀并非是军中制式,而是前些日子从太原城送来的一把百炼精钢战刀。   通体并无修饰雕琢,却最是锋利。   小四重重点着头:“总旗可不要诓骗我。”   朱允炆一瞪眼:“本总旗说话算话!”   小四瞪大双眼:“那就说好了,明年我要是杀敌最多,也不要总旗为我请功,只要这把刀。”   “好!”   朱允炆并不吝啬,豪爽答应下来。   手拿大铁勺的老把头,却是拧着铁勺,在小四的后背上敲了一下。   “混账玩意,总旗的刀也想要!”   小四嘿嘿的笑着,躲到了一旁。   朱允炆瞧了瞧周围:“第一队还在外头巡哨,你们先吃着,按例每人配一壶酒,不许今夜一次喝完,得留到初七为止。吃完了,第二队出去接替第一队继续巡哨。”   说罢,朱允炆就坐在铁锅边的一条长凳上。   他大马金刀般的坐着,自己伸手拿过锅边的大铁勺,便为自己盛了一碗肉汤。   几口肉和汤下肚,朱允炆又用嘴啃下一大口鸡蛋面饼,最后塞进去一枚剥好的大蒜。   囫囵的咀嚼了几下后,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全部吞进肚子里,便仰起头灌下一口酒。   “好吃!”   “好喝!”   朱允炆动作豪迈,因那一口酒,脸色也有些涨红起来。   孙成一直待在一旁的角落里,望着与边关将士们打成一片的朱允炆,眼底前些日子的担忧渐渐地彻底消失不见。   酒过三口。   戍堡里年节的气氛,也彻底被催生出来。   有军规在,酒便不能再往下喝了。   但边关的儿郎们,却是趁着那一丝酒味,开始纵声放歌起来。   将士们聚在一起吃着肉唱着歌,歌词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朱允炆便与麾下的四名小旗官聚在一起。   “总旗,等开了春朝廷是不是真的要在边关大举用兵了?”   一名小旗官脸色复杂的看了眼热闹的戍堡,随后疑惑的注视着朱允炆。   边上另一名小旗官立马说道:“是啊总旗,原本有些弟兄按照规矩,都到了轮换回去的时候,朝廷上个月却下令,暂定轮换,这是在为明年的大战做准备吧?”   四名小旗官里,在戍堡待的最多的那名小旗官,则是目光凝重的看着朱允炆:“能让总旗官这样的人来这里,朝廷恐怕是决定要大战一场了。”   他们不知道朱允炆为何会来到这里,但这位新任总旗官的姓和中间字却是惹人注目。   而那个挂着绣春刀的人,陪同总旗官一起留在戍堡,便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朱允炆笑了笑。   他为何会在这里,只有自己和孙成明白。   只不过。   “你们猜的大抵没错。”朱允炆按着自己的掌握,轻声道:“若是我猜的也没错的话,等开了春,草原上积雪融化,道路变硬,朝廷大概就要动兵了。”   “哎……”   四名小旗官里,有人发出一道低沉的叹息声。   朱允炆立马看了过去。   那小旗官顿时目光一缩,赶忙低下头:“朝廷要打仗,咱们自然是提着刀便往上冲。只是……也不知道明年那一仗之后,咱们这里还有多少人能回来……”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咱们不上,难道要家中的妻儿上?咱大明朝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另一人目光坚定,沉声开口。   朱允炆脸色平静。   当他在冰峰的黄河上,找到刘宗圣的时候,当他挥出那一枪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眼前这些将士的性命,他觉得自己不能不顾。然而,家国天下,若是没有这些人,大明又如何是大明?   朱允炆觉得自己似乎是要悟到些什么了,可又无法言明。   他只能是摇摇头,低声道:“在其位谋其政。我等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乃是职责所在。只是……明年若是开战,你们跟在我后面,别冲的太快了……”   自己死了没事,到时候若是自己的死讯传回应天,恐怕秋娘这辈子都不用忧愁生活了。   可眼前这些人若是死了,那就是一个寻常百姓家没了。   到时候若当真开战,能保一人便是一人吧。   朱允炆心中默默的想着。   “卵球!”   一名小旗官,偷溜着着配发给自己的半袋子就灌进了肚子里,涨红眼拍着胸膛,沉声道:“俺们都是军户,生下来做的就是保卫大明的事情。哪有躲在总旗后面的事情,只求总旗到时候不要忘了战死兄弟们的功劳,到时候朝廷抚恤也能落到实在。”   余下三名小旗官,亦是默默的点着头。   朱允炆也只能是点头应下。   朝廷有着很完整的抚恤制度,这一点没人敢触犯,若是少了半分,正主家中不闹事,那些个军户都能给官府砸了。   而且,这是皇帝允许他们做的事情。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头先进来的是戍堡第一小队的小旗官。   见到巡哨的第一小队回来。   朱允炆面前的第二小队小旗官便立马站起来:“总旗,俺带着人出去了。”   朱允炆还是点点头。   讨论的话题便停了下来。   外头,第一小队的人一一走进戍堡里,被频频打开的门洞,让外头肆虐着的风雪有了可乘之机。   ……   应天城。   烟花,从夜幕降临开始,便一直放到了现在。   皇帝恩旨,自洪武二十八年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开始,一直到洪武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应天城金吾不禁,以供百姓游玩。   此时已经快要到子时,城中的大街小巷上,还有着成群的在家中吃过年夜饭的人外出游玩。   热闹,从皇城根一路延伸到了西城外邦人居住的街道。   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之中。   然而偌大的京师,总有僻静的地方。   也总有些人,是远离了年关的热闹,而在默默的做着事情。   如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今日天色未晚便让家里开了年夜饭。   早早的吃完了饭,给家人分发了压岁的红包后,便穿戴好官服出了门。   便是作为皇帝爪牙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今日也只是借口因京师金吾不禁,而要回衙坐镇以备不测。   然而,此刻的他却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城中一条僻静幽暗的小巷里。   蒋瓛的双眼被压在斗檐大帽下。   前方巷子里的一座院门下,已经有一小队锦衣卫官兵守在两侧。   积雪的院墙上,保留着一小段的空白。   少而。   紧闭着的院门被悄无声息的打开。   “杀!”   蒋瓛低声下令,手掌轻轻向前一压。   官兵们便蜂拥着冲进院内,自后院一路向着前院杀了过去。   用时不过一刻钟。   蒋瓛便已经是站在了这座府邸的前厅。   前厅摆放了好几张桌子,桌上瓜果酒菜早已动用。   只是随着锦衣卫的到来,而变得一片狼藉。   一名身穿常服的男子,被官兵们捆绑着,推到了蒋瓛面前。   男子满脸酒气,看到蒋瓛出现,浑身一颤,眼中露出几分畏惧。   却大抵是借着酒气,有了几分不该有的胆量。   “蒋瓛!你要做什么!”   “如今朝廷封印,你要做什么!”   蒋瓛面色冷漠:“朝廷封印,我锦衣卫便不能做事杀人了?”   他的眼神,淡淡的看向倒在一旁的尸骸。   那人的眼神出现了些慌乱。   “本官乃是户部清吏司郎中,本官守法公正,从无贪墨渎职,你蒋瓛要做什么!”   这是他第三次询问蒋瓛要做什么。   蒋瓛冷笑着摇摇头:“你不用想太多,今晚除了你,还有户部陕西道清吏司郎中、北平道清吏司郎中,都在名单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   “本官没有犯法!”   山西道户部清吏司郎中,抬起头,双眼满是怒火。   蒋瓛有些乏味,打了个哈气:“大明要用兵草原。”   说完之后,蒋瓛扫了一眼已经被尽数拿下的这一家人,又打了个哈气,提起脚步向着前门走去。   而那郎中,却是猛的瞪大双眼。   不等他再次开口,一道刀光便在他的眼前闪过。   刚刚走过影壁的蒋瓛,稍稍的放慢了一点脚步。   他的嘴角淡淡一笑。   “大明朝要打下一个盛世,这一次不能有一个拖后腿的。”   杀戮,在整个应天城里进行着。   不单是朝堂之上的文官,负责九边军务的后军都督府,更是遭到了一次彻底的清洗。   凡是稍有不法。   放在过往,都可饶恕的罪过,在洪武二十八年的大年夜,却都被尽数严办。   一切可能影响大明朝下一次对关外大举用兵的官员和将领,都没有机会再看到洪武二十九年的日出。   文渊阁里。   今夜亦是灯火通明。   在京的内阁大臣,尽数到场。   一条条的消息,不断的从宫外被送入内阁之中。   任亨泰的脸已经拧在了一起,却不发一言。   消息,暂时由解缙和徐辉祖两人负责接收。   “陛下不允许这一次北征出现半点差错,这是应有之意。”   解缙看完了最新的一道消息,侧目看向脸色凝重的首辅。   在他身边的徐辉祖,亦是转头开口道:“都是手脚或多或少不干净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换上一批清廉干吏便是。”   任亨泰冷哼一声:“老夫恼的不是这个,而是陛下现在行事,连旨意都不明发了!我大明朝往后做事,便直接是暗中动刀子了吗?”   “这是举国而伐,容不得一丝差错!”   解缙沉声解释了一句。   任亨泰脸色阴沉,叹息一声道:“传令通政使司和行人司,明天一早老夫要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人的罪状!”   解缙笑了笑:“已经在办了,已经在办了,您老莫气。”   任亨泰却是气头不消,站起身挥挥手:“乏了,老夫睡一觉,你们守值吧。”   言罢,他便往内阁班房里面走去。   那里放了可供内阁大臣留宿的床榻被褥。   解缙笑了笑,未曾说什么,而后转头看向徐辉祖:“还要辛苦国公,签发几道军令发往九边各处。还有明岁轮番入京充入京军的南方卫所,年关之后也要立马开拔了。”   京军北上。   甚至可能会动用上直亲军卫北上,参与即将到来的大明朝全线北征。   而空缺的应天城,便需要江南各地和南方的卫所官兵,入京组成新的京军,继续拱卫京师安全。   这是既定的计划和步骤。   徐辉祖点头道:“军令已经弄好了,明日一早便会从大都督府发往各地。”   解缙点点头,站起身:“那我也去歇会儿,国公年轻,多多代劳了。”   徐辉祖脸上露出无奈,只能是放解缙也躲去里面歇息。   他则是转头看向班房里剩下的翟善、沐英两人。   沐英张开腿,从凳子下面拿出一个木盒子,放在了三人中间。   “太孙之前弄出来的麻将,再叫个外头候着的翰林学士进来,通宵吧。”   翟善摇头:“翰林哪来的钱,换个都督府的功勋吧。”   徐辉祖面露笑容:“此言大善。”   言毕。   他便冲着班房外头喊道:“让徽先伯桑敬进来!”   …… 第五百九十八章 被坑的朱小胖   洪武二十九年,伴随着无数的谣言和揣测悄然而至。   当那些在年关之前便封衙的官员们,再一次回到衙门,休整完毕之中进入到大明朝新的政治生活时。   正月里头一天,内阁便下发了行文,披露了一批有罪官员。   而当那些不在名单上的官员们,在洪武二十九年第一次上衙点卯时,便发现内阁并没有说假话。   非是一人,也非是某一个衙门,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应天朝堂各部司衙门。   在人们怀揣着各种猜测的时候。   内阁再一次下发行文。   洪武二十九年开始,朝廷及地方有司,要以征讨关外为工作重心。   于是,那些还能上衙点卯的官员们,方才醒悟过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廷以高效的速度,开始为了这一件事情而运转起来。   应天城发往江南各地的调兵军令,一次快过一次,催促着地方上的卫所官兵尽快进京,完成与现在京军之中的将士轮番之事。   而工部和户部更是忙的热火朝天。   户部在计算整个洪武二十九年天下财政预算的时候,还要精确的计算若是大明朝在整个九边对外开战,所需要耗费的钱粮人力究竟几何。   工部在拿到户部发出的拿取钱粮批文之后,便马力开足,应天府内所有涉及军事的工坊和产业,纷纷开始了不间断的工作起来。   便是那些以棉花制造棉服的工坊,也有一大批被划入到了供应九边存储的序列之中。   京军在加紧操练,整顿军心,整军备战,只等朝廷一声令下便立即开拔,奔赴九边各处。   而在这一切开始之前。   无数人,已经开始因为帝国的意志,而行动了起来,奔赴北方。   自如今彻底被划为官用的龙湾码头驶出的江船上。   大抵是因为年节的缘故,而稍稍发福了一些的朱高炽,层层衣裳外,裹着一件薄款大氅,站在船尾的舱室甲板上,目光深情而又哀伤的望着在自己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的应天城。   “哎……”   朱高炽微微叹息,摇头盼兮。   此时尚未开春,正月里的江风还夹杂着一丝寒冷。   让朱高炽那本就悲凉的内心,显得愈发凄凉起来。   他目光闪烁,双手抓着栏杆握成拳头。   “再望京师,不知何载兮。”   “别了,应天……”   风从侧面而来,朱高炽扭了扭身体,侧对着江风。   一旁,却是有人从嘴里发出一道哼唧声。   “矫情。”   有着大明人屠、武英殿大学士,以及那一连串数不过来的头衔和官衔的铁铉,冲着已经不知叹息婉转了多少次的朱高炽发出嘲讽。   朱高炽咬咬牙,满脸悲愤,怒而转头,目光犹如刮刀一般的盯着面前的铁铉:“朝廷要举国北征,派你去九边便是了,让我去作甚?难道还要将我刮了做军粮吗?”   铁铉双手环抱于胸前,挪挪嘴道:“您是我大明宗室,此番下官去九边,也是为了打前站,协调九边诸方。您执掌税署,最是了解天下税赋田亩,朝廷派您与下官一同前方九边,定然是有考量的。”   这样的解释,自己已经从铁铉这张烂嘴里听了无数次。   朱高炽哼哼着,瞥了铁铉一眼:“我都被你拐到船上了,这会儿也下不去船。你就说实话吧,是不是你和我们家老爷子提议,要将我一起带上的?”   “下官可没有在陛下面前有此提议!”   铁铉张大双眼,言辞振振。   可他越是这样,朱高炽便越是不相信。   朱高炽目光一转:“那你定然是和大伯说了!”   铁铉一挥手臂,瞪大了双眼,盯着面前的朱高炽,眼中露出一丝愠怒:“郡王何故如此羞辱下官!下官又怎是那样的人?”   朱高炽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铁铉。   他发誓,这厮要是没有做鬼,自己就沉到这江底去。   铁铉望着此刻还未知晓真相的朱高炽,脸色不变,心中却是一直警惕着。   自己却是没有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提议,要让身为宗亲,执掌税署的朱高炽随同自己一起前往九边。   他只不过是说,若是自己此番去往九边,身边能有那么一位身份足够尊贵,对地方税赋足够了解的人。   那么,自己办事也定然能更顺利些。   于是皇帝和太子,立马就想到了税署署正朱高炽了。   铁铉同样可以发誓。   自己绝对没有提朱高炽这三个字其中任何一个字。   一切都是圣裁。   一切都是上意。   就如同现今的大明,做决定的永远都只能是那三位。   “反正你是脱不了干系!”   朱高炽面对打死都不承认的铁铉,也只能是无能狂怒,狠狠道:“我就不明白,带上我能做什么。你们是去打仗的,要带也是带上炳哥儿那厮啊。”   铁铉目光一转,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尴尬。   这时朱高炽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他急声道:“你给炳哥儿也坑了?”   铁铉瞬间脸色一正:“郡王何故又有此番之言?炳郡王那是领了皇命,正带着羽林卫去淮安仓提取钱粮,送往北平府。这都是皇命圣意,可不关下官的事情。”   最后,铁铉还是不忘补充了一句。   朱高炽的双手从栏杆上松开,藏在了袖中。   若不是考虑到双方的武力。   他今天就要将这人屠铁铉给沉江了。   然而他脸上的愤怒却是藏不住的。   朱高炽咬着牙,狠狠地跺着脚。   “铁铉!”   “下官在。”   朱高炽望着站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的铁铉,最后又只能是无奈的长叹一声。   “你就算是要坑我,那让我去送军粮便是。怎得?你是要我陪着你去冲锋陷阵,让炳哥儿那个莽夫去做军需官?”   铁铉双手兜在一起,面色镇定,目光微微上移:“或许……陛下和太子另有考量吧。”   风,似乎愈发的冷了一些。   许久的沉默之后,朱高炽只能是无奈的转身。   当他的身影从铁铉的面前走过时,只有那一道悠长悠长的声音发出。   “我就知道,应天城没一个好人!”   ……   “好人是什么?”   “我们一令之下,便能制造一片血海,但这些人却是外族人,那么我们是好人吗?”   “黄河溃决,孤一道教令,便有百万黎庶远离家乡,去往河堤之上,也是好人吗?”   朱允熥脸色平静,言语却充满了质疑。   在他身边的高仰止目光平静的望向城墙之外那茫茫草原,沉默不语。   朱允熥也没有希望能得到回答。   他的双手,正静静的按在那冰冷的城墙砖石上。   脚下,是起于春秋战国时,便开始修建的万里长城。   自古中原人便以长城为界,试图将中原最大的敌人挡在外头。可是人们总是选择性的遗忘,中原王朝每一次覆灭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因为外敌。   更多的事情,是因为那无穷无尽的内部斗争。   “孤觉得自己并非是个好人,或者孤不希望自己是个好人。”   朱允熥默默的念叨了一声。   年关之后,风雪渐小,他便从太原城再次启程,在景川侯曹震的护卫下,一路北上赶至边关长城之上。   此处位处大同府内西北角,居于玉林卫和大同右卫之间的杀虎口边关。   在杀虎口后,除了玉林卫和大同右卫之外,还另有威远卫、云川卫、大同左卫、平虏卫数万兵马驻扎。   整个大同府如今已经聚集了不下十万朝廷兵马,作为之后进攻鞑靼部右翼的主力。   高仰止眉头终于是微微皱起。   他侧目看向身边的皇太孙。   “您多虑了。太孙若不是好人的话,那天下间谁还能是好人?”   朱允熥摇摇头:“有人说,罪在当下,功在千秋。孤不期今人说孤是好人,只望千百年之后,后世之人能与孤说上一句,孤是个好人。”   高仰止眉头愈发皱紧,双目观望了一眼四周,而后低声道:“殿下是因何发此质疑?难道是殿下不愿看到我大明将士伤亡?”   “是也不是。”   朱允熥点头之后又摇摇头。   高仰止嗯了一声:“一代人总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情。   便如殿下先前所言,若是今人不修黄河,那便是要留给后人去修。   今人不将草原荡清,那么后人就要深受草原南下之祸。   殿下非是罪在当下,而是功在当下,流芳万年!”   朱允熥侧目看向高仰止,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你高春风,如今倒是愈发会说话了。”   高仰止淡淡一笑:“臣只是希望殿下能保持锐意进取。多少君王,都是沉沦在了斡旋之中。”   朱允熥点点头:“如今各处都进行到哪里了?”   高仰止没有说话。   此段城墙上,除了戒备在两侧的锦衣卫之外,便只有王信陵与少数几名北巡行在的文武官员在场。   王信陵得了高仰止看过来的眼神,立马拱手上前。   “回禀殿下,眼下大同府各处卫所兵马,已经开始往长城一线集结。   凉国公镇守大同城,因陛下旨意,如今自请操练兵马。   山西道有司转调补运粮草十万担,正在运来的路上。   边关各处探马,已经深入草原,寻找草原各部所在位置。臣等推算,因去岁冬季大雪,草原各部定然会迁徙南下,距离长城边关相较过往更近一些。”   “只是道路泥泞,便是离着近,我军也不可能贸然前出。”朱允熥目光幽幽的说了一句。   王信陵点头道:“大都督府随行的将军们以为,至少要等到三四月份,才能大举出兵关外。”   “范虫那边可有消息?”   忽的,朱允熥转口问了另一桩事情。   王信陵微微抬头侧目,看向身前的高仰止。   看到高仰止只是悄无声息的点了点头。   王信陵这才继续道:“范少卿那边……”   “他又干了什么事情?近来孤都未曾收到他的消息。”   询问之间,朱允熥的脑海里浮现出范虫那张谄媚的脸。   这个夷人很有趣。   当初自己是因为寻到了红薯,才对他起了一份心思,给了一个欧监使的新官职。   等范虫回了一趟欧罗巴,又重新回到大明,这才让朱允熥生出要重用此人的念头。   毕竟。   等大明处理外草原上的事情后,总是要有人从西域往极西诸国去打交道的。   王信陵有些难以把握,当太孙知晓那位范少卿干的事情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低声道:“范少卿……他用一块萝卜刻了一枚太孙宝印,许诺马哈木以大明王爵,封地关外万里之地,准允组建卫所兵马,装备大明兵械……”   身为通政使司知事官。   闲暇之余,王信陵总是喜欢翻一翻大明律。   不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以后能去三法司当差,而是他觉得自己多看看,也能为自己避祸。   按照大明律上的规定,那位范少卿干的这一桩桩的事情,累加起来,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高仰止上前一步,沉声道:“鸿胪寺少卿范虫僭越,当严惩,以慑百官。”   曹震则是笑着开口:“兵者诡道也。范少卿如此做,也是为了我大明能暂时稳住瓦剌,好腾出精力先解决了鞑靼部的问题。   再者说,那萝卜刻出来的东西,定然不能当真的。若是瓦剌使臣马哈木以为是真,那也只能说他眼力低下。”   “为国效力,事出有因,然国法不可亵渎。”   朱允熥默默开口,转而说道:“范虫官体有失,罚俸三年。”   曹震笑了笑,不再说话。   高仰止则是皱了皱眉头。   那范虫是什么人?   原本只是一个夷商,在大明和欧罗巴之间贩运商品,本就是个有钱人。   朝廷三年俸禄又能有多少。   这时,朱允熥却是看向高仰止:“铁铉就要来了,还带着朝廷定下的最终对外策略来的。”   高仰止愣了一下,随后平静的耸耸肩,笑着道:“铁鼎石来了,臣也就可以回京师了。倒是要殿下辛劳,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幽幽道:“大明人屠啊,他来了,孤哪里还有什么辛劳的。”   高仰止搓了搓有些发冷的双手。   仍然是面色含笑的说着:“臣与鼎石皆为大明臣子,自当是要多为君上代劳行事。”   朱允熥收回视线,看向长城北方,那依旧被大雪覆盖着的地面。   “很难说,这不是我家老爷子暗中做的手脚……”   …… 第五百九十九章 练兵官蓝大将军也   高仰止下意识的转动眼睛,看向周围。   长城外的风雪已经渐渐变小。   这位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压着声音道:“鼎石在瀛洲数年,有人屠之称。此番本朝倾国之力,举国北伐,要做的事情远超强汉盛唐。   国家所需耗费千万计,动用人力百万量,涉及九边沿线数道上百州府。   若是此次之后,草原仍不安宁,国家想要再行北伐,恐需十年积攒。”   高仰止的语调格外的沉重。   身为内阁大臣,又是此次北巡行在的文官总领大臣,过往文书资料,皆从他手上过。高仰止最是清楚,大明朝为了这一次的北伐,究竟投入了多少。   高仰止双手拍在冰冷的城墙上,目光闪烁着看向长城外的茫茫草原。   他继而伸出右手,面对虚空,出手成刀,面对着草原斜劈了一刀。   “今朝,无汉面,皆斩!”   高仰止低低的念叨了一声,而后转头颔首看向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此番国策如此,陛下又如何能让殿下您主持大局?非是陛下不信任殿下,反而是因为陛下对殿下爱之深切啊。”   朱允熥默默的点点头,高春风所说的,正是自己所猜测的。   大抵是因为这些年大明日益强盛了起来,朝廷对外的国策越发的严厉起来。   过往所推崇的王道,已经渐渐被霸道所取代。   即便朝中还有部分官员,对朝廷与外邦的接触之中所发生的改变还有些许的诽议。   可军略之上的事情,从大都督府交办到各处军中,自然是无往不利的以霸道的方式执行。   “应天来的行文,咱们那位人屠是不是要先到大同城?”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藏在袖中,转过身背对着长城外,轻声询问。   高仰止点点头:“按照后方斥候探马的消息,再有半月左右,铁鼎石就会抵达大同城。”   “那咱们就去大同城等着他吧。”   ……   自战国之初便成为军镇的大同城,在洪武五年由大将军徐达奉命,再一次率领军民增建大同城,使这一座军镇城池,城墙夯筑,外包青砖,使之更加坚固完善,更富北方锁钥之称。   大同城东侧,自西北方的群山之中流淌下来的御河,到了大同城外的时候水势已经变得缓慢起来,河面宽阔,若是无风的时候,整个河面便像是一整块儿流淌着的镜面一般。   然而。   这些时日里御河河面却极为不平静。   自从朝廷的旨意到了大同城,凉国公蓝玉被夺了大将军的官职,便干起了练兵官的差事,整日里带着驻扎在大同城内外的军马,就在东城外的御河边日日夜夜的操练了起来。   对于被夺了大将军官职,而干起练兵官差事的蓝玉。   整个大同城都保持着安静。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蓝玉的眉头。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在大伙都以为蓝玉说不定就会在什么时候发飙的时候。   蓝玉却真的老老实实的干起了练兵官的事情。   作为开国从龙的将领,蓝玉练兵绝对不输此时明军之中任何一个将领。   甚至于,有着在西北练兵的经历之后,蓝玉练兵更是翘楚之辈。   大同东城外的御河边。   这些日子因为练兵,已经是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台。   这土台都是蓝玉指挥着军中的将士们,一包一包垒起来的。   而在此刻的土台上。   蓝玉正披着他那身布满伤痕的甲胄,手掌抵着腰间的那把追随自己数十年的战刀,昂首挺胸,在土台上迈着将军步,不断来回走动着。   在他的面前,土台下是整整一卫兵马。   按照蓝玉自己立下的规定,每日他都要在这土台前亲自操练一卫兵马,其他兵马则由他指派军中将领同时在这御河畔操练。   “双腿站稳了,要是在关外对敌的时候站不稳,你们都得成马蹄下的一滩血肉烂泥!”   “挥刀要借力,不可做那莽夫之勇,白白耗费体力。”   “枪兵营,不光脚步要站稳,腰身也得绷紧了,要有百炼钢的韧性!”   土台上,蓝玉双眼瞪大,不断的在面前的人群中寻找着不按照规定操练的官兵。   很遗憾。   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操练之后,御河里的哇哇声已经很少再能听到了。   等到基本的军阵操练完毕。   蓝玉忽的一下拔出腰间佩刀。   台下的将士们看到凉国公已经开始挥刀,便立马转变阵型。   将士们以最短的时间后阵变前阵。   在土台的对面,是一排排被打进泥土下的木桩。   而在木桩上则是捆绑着一层层由草梗编制而成的假人。   “冲阵!”   蓝玉的作战风格很明显。   从来都是勇往直前,而无往不利的。   在他麾下操练过的军队,也同样继承了他的风格。   马军营的将士们,开始驾马从两侧冲向阵前,手中的刀枪狠狠的劈砍、扎在那些假人身上。   刀需砍至木桩上,枪需捅穿假人。   这是蓝玉定下的规定。   马军营的骑兵们风一阵的从假人军阵中穿阵而过,随后便是火器营在步军营刀盾兵的掩护下,开始结群冲向假人军阵。   而在后方,还有弓弩手们抛射箭羽为前军压阵。   官兵们经过大半个月地狱般的操练,基本已经能按照蓝玉的要求进行操练。   军阵整齐,攻伐有序。   然而,土台上的蓝玉,只是简单的望了几眼背对着自己,向着假人军阵冲杀的官兵,脸上却是露出一丝无聊。   跟随蓝玉多年的亲兵,悄悄上前:“大将军,昨夜里下面弟兄在马武山那边猎了几只野味,等今日操练完了,大将军多喝几杯酒。”   蓝玉晦气的瞪了亲兵一眼。   说话的亲兵却是嘿嘿一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蓝玉冷哼一声:“要不是为了能参与接下来的北伐,你当老子愿意这么老实干着练兵的差事?”   亲兵立马拍起自家大将军的马屁:“属下们正是知晓大将军要带着这帮操练过的兵马北伐,这才多弄些肉食回来。等大将军养足了身子,到时候带着属下们,多杀些狼崽子,属下们也好累功弄个将军回来当。”   “放你娘的屁,你要能当将军,还在劳资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   蓝玉张嘴就骂,还顺手狠狠地拍在亲兵的脑袋上。   亲兵则是双手抱头,满脸堆笑:“属下这不是想着能多追随在大将军麾下,为大将军牵马执鞭嘛。”   蓝玉却是挥了挥手,目光淡淡的扫了对方一眼,继而幽幽道:“太孙那复行秦法军功爵,倒是叫你们这帮人也起了创立战功的心思了。”   被点破了心思的亲兵,侧目看了身边另外几名一同在蓝玉麾下做亲兵的多年好友一眼。   蓝玉则是继续说道:“也罢,这一遭随咱北伐,你们几个都跟紧了我,到时候多砍几颗脑袋。你们也跟了本将这么多年,若是到时候还不够数,本将再为你们想想办法。”   自从皇太孙渐渐长成,已经越发显露国家储君之相。   蓝玉的性情也慢慢的平缓了下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便是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兵,亦是如此。   再者说,如今朝堂之上,便数他凉国公蓝玉,在军中的根基最少。   这个根基,说的是由他带出来的军中将领数量。   此前,是因为蓝玉有着勇往无前,每战必先,他是大将军,也是先锋大将的缘故。   只是如今,蓝玉倒是有了别的想法。   他草草的扫了一遍已经全军凿穿假人军阵的官兵们,随后侧目看向身边的亲兵,询问道:“太孙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大同城。”   亲兵立马回答道:“想来也要不了几日了。前几日,北巡行在那边方才行文大同城和代王府,要大同城做好接驾的准备。”   “你们几个这几日都去马武山那边狩猎。”蓝玉收回双手,环抱磨蹭着小臂外侧的护臂甲片,目光深邃:“等太孙到了大同城,咱还得要和殿下好生的哭诉一番。”   亲兵面露笑容:“属下明白。”   ……   越几日。   大同城西侧的马武山上,一处山脊高岗之上,朱允熥眺望脚下的大同城,隐隐约约可见大同城东侧御河畔操练的大军军阵,不由眉头微皱,疑惑的念叨了一声。   “孤有些不太明白,难道孤这位舅姥爷当真是转性了?”   在他的身边,照例是高仰止、曹震、王信陵、马洪庆等人。   只是今日,却多了一名身着大明宗亲藩王常服的年轻人。   年轻人神貌之间,还与朱允熥有着几分相像。   “本王倒是觉得,等熥哥儿你进了城,这位舅爷就得恢复本性了。”   自洪武二十五年改封代王,就藩镇守大同的朱桂面带微笑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侧目看了朱桂一眼。   自己这位王叔的母族出身可是不凡,乃是郭子兴之女郭惠妃的儿子。   只是一如既往,这位王叔与自己的其他叔叔一样,真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语举止,总是和传闻之中的大相径庭。   如眼前这位代王朱桂,世人皆说其性格暴躁。   可是眼前这位代王叔,又哪里有半分的暴躁模样。   朱桂亦是感受到了这位刚刚到大同城外的太孙侄儿的目光。   他只是微微一笑:“等今朝上了阵,熥哥儿就知道你十三叔的性子是怎样的了。”   朱允熥耸耸肩:“都是世人假说罢了。倒是十三叔说舅姥爷的话,侄儿却是深以为然。”   说罢,他望向山脊高岗下,被张辉带着人扣下的那几名蓝玉的亲兵。   朱桂环抱双臂,模样颇是儒雅的笑了笑:“蓝舅爷这是急了。这一次你……大学士铁铉总领北征诸事,军中便有你三叔、四叔、十四叔。对了,还有你十三叔我,和现今镇守宣府开平的七叔。   这么多可以领兵的宗亲藩王在,又有一帮常年驻守边塞的公侯勋贵,舅爷便是想要独领一路兵马,或许都是难事。”   说完之后,朱桂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站在朱允熥身后的景川侯。   按照自己的推算,这一次大明举国之力北伐,似景川侯曹震这样的将领,大抵也不过是领一支军马罢了。   “先去工部设在大同城里的造械所看看吧。”   朱允熥没有言及朝廷对这一次北伐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而是转口提到了工部的事情。   朱桂立马是双眼一闪,夸赞道:“要我说,往后朝廷就该多上马一些干实事、又本事的人,就像现在那位工部尚书。   这一次我大明北伐,有造械所打造的那些火炮火器,你十三叔这回是打定主意,不犁清草原,誓不回兵!”   朱允熥笑而不语。   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往山下的大同城走去。   北巡行在中军本部就在马武山下等候着。   等朱允熥一到山下,便立即重新开拔,直直的奔向大同城。   少顷。   尚未到正午时分,大军便已经是穿过大同西城门,进了城内。   大同城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就是一座为了战争而打造的城池。   城内除了代王府和一座座的官府衙门,很少有百姓居所。   便是有一些,也都是围绕着战争而存的。   诸如为将士们修补衣裳的铺子,为官府打造一些旁枝末节器械的作坊。   这就是一座为了战争而生的城。   在走向工部设在大同城内的造械所路上,朱允熥倒是多了几分感悟。   “原本我只是有些设想,如今有朝廷暂定下来的军略国策,倒是对往后如何彻底治理草原多了几分谋划。”   镇守大同的朱桂,倒是有些意外的环顾了一眼四周,早就已经看习惯了的大同城。   他轻声缓缓开口:“以建城为核心,道路为纽带,层层推进,徐徐图之?”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挑,只不过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意外。   能被老爷子派到大同坐镇的朱桂,又岂是那等没有眼界的人。   他点点头,承认道:“原本按照过往的做法,一切都是以国家为先。只是如今,若是能在关外按照此法执行,不光是能推行国策,还能借建造城池,带动边关内外的百姓富足起来。”   朱桂皱眉,默默的想了片刻,而后点头道:“倒是个新奇的思路。”   前面,竖着几根烟囱,喷吐着浓烟的工部造械所,已经出现在眼前。   而在街口另一侧。   却是有一片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就是一道让朱允熥格外熟悉,却耳熟的叫喊声钻入耳中。   “前头可是本帅的允熥外甥孙!”   …… 第六百章 专治火力不足恐惧症   蓝玉似乎永远都在以一种极为浮夸的方式,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亦如多年之前,他能干出围攻大明地方城池的事情一样。   大同城内工部造械所外的街角。   蓝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披那满是荣耀的甲胄,带着自己的亲兵,出现在了朱允熥、朱桂等人面前。   远远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蓝玉脸上那放肆的笑容。   不等众人做出反应。   蓝玉已经是驾马冲到了众人面前。   在朱允熥的视线里,蓝玉就像是一头雄壮的黑熊,蛮横的闯进人类的社会。   “哇哈哈哈!”   蓝玉翻身下马,双脚稳稳的扎在地面上,下身纹丝不动,上半身则是张开双臂不断的摇摆着,便到了朱允熥的面前。   他在朱允熥面前三步之外停下了脚步。   蓝玉单手挥起战袍,而后抱起双拳,单膝跪下。   “臣,凉国公,大同城练兵官,蓝玉。”   “拜见皇太孙殿下。”   在满街道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蓝玉的礼节没有一个人能挑的出毛病来。   朱允熥低头,目光幽幽的看了跪在自己面前的蓝玉。   他缓缓的放出笑声,弯腰伸手将蓝玉扶起。   “舅姥爷不必如此繁文缛节,此下皆在军中,便一切从简吧。”   蓝玉嘿嘿一笑站起身,冲着众人露出那张笑脸,面对着朱允熥嗡嗡道:“礼不可废。”   言毕,蓝玉又毕恭毕敬的冲着朱桂和高仰止等人拱手做礼。   做完了这一切,蓝玉才默默的收拾起自己,默默的站在一旁。   朱桂瞧了瞧几人的神色,笑着说道:“舅爷今日不在东城外操练军中将士?”   蓝玉挥挥手:“儿郎们都操练的上手了,臣的副将在城外主持日常,也是可以的。”   朱桂笑了笑,不再说话。   高仰止则是在一旁提议道:“殿下,工部造械所就在前边了。”   不等朱允熥开口,蓝玉便已经拍着手说道:“殿下可得要好生的看看那造械所,那里面可是被工部那帮人弄出了不少好东西,臣眼下都有些迫不及待,能带着军中儿郎们去关外好生的让狼崽子们开开眼。”   “如此,我们便去看看吧。”   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句。   他对工部眼下做的事情,可以说是整个朝廷最清楚了解的。   得益于有张二工开始主持工部事宜,一切都能按照最完善的路子前进。   转而。   一行人已经是在朱桂的带领下,到了工部设在大同城内的造械所。   到了近处,方才看得清楚,这座造械所里竖着的那几根整日整夜喷吐着浓烟的烟囱,到底是多高多粗。   浓浓的黑烟,不断的侵蚀着洁白的苍穹。   只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人说不顾及社会的发展,而怀揣着各种私心去反对正在发生的一切。   天是灰色的。   然而,人心却是纯粹的。   朱桂作为镇守大同城的宗室亲王,自然而然的接过了为众人介绍工部造械所的事情。   “造械所这两年扩建了好几次。”   “眼下,小到大同境内军马所需刀枪弓箭产出自此,大到马拉火炮、火铳等,也尽数出自于此。”   说着话,朱桂抬手指向几处明显有着区分的造械所内部工坊。   最前面的一片区域,可以看得出是造械所最早的范围,如今都在为军中打造刀枪箭羽。   再往后便是一片锻造甲胄的区域了。   蒸汽机带动着机器,打造着如今世界上最坚固的甲胄,巨大的轰鸣声和浓烟充斥着四周。   到了深处大一片区域,便能看到明显的不同。   有将士把守在各处通道口。   进出的人,也都是穿着统一,与前面的有着区分。   便是刚刚才出来的人,若是要再次进去,也得要再次接受一遍检查。   在确认无误之后,才会被再一次的放行。   朱桂笑了笑,在一名将士面前张开双臂。   那将士也丝毫没有顾忌到朱桂乃是大明朝亲王,更是藩国大同的王爷。   而是将朱桂当做前面那些进入后面建筑,需要搜身检查的普通工匠一样,开始在其身上摸索着。   朱桂也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他还笑着脸回过头,看向朱允熥等人,解释道:“这里面都是火器,最怕的就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火星子。当初有人不按工部底下的规矩做事,死伤了十几个人,这才将规矩办实在了。”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   在火器制造区域,没有按照规矩做事,只是死伤了十多个人,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等到朱桂被检查完毕,朱允熥便带头走到那负责检查进出人员的将士面前,与朱桂一样自然的张开双臂。   半响之后。   众人终于是尽数接受完检查,走进了工部造械所火器制造区域。   进入这片区域,众人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火药味。   空气中细小的粉尘,片刻的功夫就能让人的脸上黑下去一大截。   “按照工部派驻此地的官员所说,此处打造的火器,皆是本朝如今最精良的工艺。”   “不过眼下倒是那火炮,最是诱人。”   朱桂说着话,已经带着众人推开一处极为安静的库房大门。   幽暗的库房里,空气似乎都已经凝固了起来。   从外面看向里面,可谓是密不透风,见不到一丝光亮。   然而,当库房大门被朱桂推开的那一瞬间,却有股应当是积攒了许久无处发泄的油脂味扑面而来。   朱桂挥挥手:“将周围的高口打开。”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已经有此处的匠人们开始拿着高高的,顶端带着抓钩的杆子,走向库房两侧。   杆子顶部的抓钩探向高墙之上。   随着一扇扇远比寻常窗户位置更高的口子被打开,库房里这才总算是有了些光亮,里头涌出来的油脂味也淡了许多。   随着更多的窗户被打开。   便是站在外面,也能看清库房里面的东西了。   “此处库房面宽十丈,进深三十三丈,内部只存放火炮及弹药。”   朱桂已经是侧身走进库房里面。   朱允熥等人紧随其后。   当每一个头次走进这座库房的人,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都会被深深的震撼到。   库房大门一路延伸到最里面,是一条空荡荡的主干道。   而在两侧,便是一根根黑漆漆,架在炮架上,炮口微微上抬的大明新式火炮。   从门口一路延伸到最里面,整整有四排。   在火炮周围,则是对方这层高三层的巨大木框,框子里装着一枚枚威力巨大的炮弹。   蓝玉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了。   然而每当他再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会被眼前的景象,再一次的深深震撼到。   “此处库房,储存有整整两百门新式火炮,炮弹一万发。皆是工部最新工艺打造而成,拉到战场上便可举世无敌!”   蓝玉在战场上冲杀了一辈子,却怎么都想象不出,当这些火炮被拉到战场上,会让他对战争的方式发生多么大的改变。   而他的嘴里,此刻也只有无尽的感叹。   朱桂在一旁轻声开口:“这样的库房,造械所里还有两座。而在大同城内,为了安全考量,还另外建有三座库房分散城中。”   “整整一千两百门新式火炮?”   一个庞大的数字,从年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王信陵嘴里钻了出来。   他瞪大了双眼,努力的在自己的脑海中构造出,当这一千两百门火炮,被一次性架在战场上时,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景象。   “合共六万枚炮弹,这一次定要叫关外的狼崽子们吃饱了。”   蓝玉脸上露出阵阵杀气。   求战之心,显露无疑。   朱允熥侧目看向身边的高仰止。   他知晓工部这两年大致在做些什么,但也没有想到,工部在这里竟然囤积了这么多的火炮。   高仰止的脸上浮出一丝犹豫。   随后走近到朱允熥的身边,压着声音道:“工部觉得,边关太过漫长,若是处处都设立造械所,势必会分散工部那边的精力,所以便集中在这大同城内打造了。   至于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攒下来这么多家当……”   高仰止还是犹豫了,似乎是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朱允熥笑了笑,轻声道:“除了工部有改进制作工艺之外,是不是还用了别的法子?”   高仰止微微颔首:“无非是多拉一些人来一同锻造火炮罢了……”   他说的仍是极为含蓄。   朱允熥却已了然。   大抵是脱不开用了那些经过山西道叛乱一事,已经在大明彻底消失不见了的倭工们。   只要有足够的原材料供应,有着改进过的工艺,再加上不用考虑损耗的人力,在绝对掌握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灭国之后,再灭其族的事情,终究是不好肆无忌惮到处明说的。   朱允熥望着从自己身边,不断滑向身后的火炮,笑着说道:“都是三四百斤的新式大将军炮,朝廷如今有钱有粮,做起事情来自然是顺风顺水。”   在场众人皆是了然于心。   对于这一千两百门火炮,到底是怎么来的,只字不提,倒是纷纷赞美起帝国如今已有盛世景象。   出了库房。   朱允熥看向周遭北巡行在随行官员。   “出兵关外,征讨鞑靼部,朝廷无非是从两个方向出兵。   一是大同,二是宣府。   按照此番我大明的目标,必然两面同时出兵。   此处火炮,抽调半数送往宣府,交由燕王殿下麾下。”   这头,几名负责转运军需的随行官员,立马躬身抱拳领命。   太孙所在之地,一切皆由太孙裁决。   这一项规矩,早就被竖立了起来。   当朱允熥走进大同城的那一刻开始,这座城池便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号令。   当人们开始去各自忙碌,为了大明朝这一次举国之力北伐而继续忙碌着协调各方的时候。   朱允熥则是目光幽幽,面带微笑的看向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凉国公。   他与朱桂对视了一眼,而是说道:“舅姥爷。”   “哎,老臣在。”   蓝玉立马满面笑容的应了一声。   朱允熥笑着看向这位戎马一生,此刻却格外恭顺的大明凉国公:“孤今日行至大同城西马武山上,猎到了些好东西,不知舅姥爷是否有空,与侄外甥喝一遭?”   蓝玉此刻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立马是欣然答应:“臣谢殿下赐酒!”   少而。   代王府里。   偏殿已然是摆上了酒席。   极具北地风情的歌舞,也已经上演。   毕竟此处乃是大明藩王府邸,这些该有的东西总还是会有的。   酒席之上,众人分坐。   桌面上,倒只是几样寻常的菜肴,酒也是北地的特色。   蓝玉不禁有些疑惑,自己眼前这位外甥孙所说的那好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朱允熥瞧着蓝玉疑惑的表情,看了一眼外头,微微一笑:“让舅老爷久等了,这不就来了。”   随着朱允熥话音刚落。   便见外头有两人,已经端着两只大托盘。   托盘上的菜肴,还在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然而蓝玉只是看了一眼,却是脸色大变。   当他从前头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坐在上方面不改色的朱允熥时,他那张老脸上已经挂满了尴尬。   “大将军,这是太孙殿下特意在马武山上,为您猎到的野味。”   两名化身代王府转菜侍者的蓝玉亲兵,满脸涨红的将托盘里的野味摆放在了桌子上,低着头嗡嗡的冲着蓝玉介绍了一句。   朱允熥这时候则是笑道:“让舅姥爷见笑了,说起来这野味,还是舅姥爷麾下这两位猎到的。孤这一次,倒是要借花献佛了。”   蓝玉尴尬的笑了笑,有一种莫名被抓包的感觉。   朱允熥又道:“听闻舅姥爷麾下这两位去马武山狩猎,竟然也是为了孤这一次来大同?不知舅姥爷,是有什么事情,要孤办的?”   强如蓝玉。   这时候也终于是坐不住了。   他蹭的一下站起身,目光直直的望着面带笑容的朱允熥。   想了想,蓝玉觉得还是不行。   便猛的一震双臂,挥动衣袍,当着众人的面,再次单膝着地。   “既然殿下都这般说了,老臣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   “老臣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大明上阵杀敌,杀过的贼子比老臣吃的饭还要多。”   “老臣没有多大的本事,只知道领兵杀敌。老臣自知大明如今不一样了,也知晓老臣帮不了殿下旁的。”   “但老臣只有一个请求,哪怕老臣为此会撒血疆场也在所不惜!”   …… 第六百零一章 老将请战   蓝玉的神色很庄重。   让人很难将此刻的他,和大明朝那位桀骜霸道的凉国公联系在一起。   蓝玉抬头看向坐在上首位置的朱允熥,语气沉重:“殿下,老臣今年业已年愈五十,从年三十余年,大小战役上百场。臣不知自己几载或是战死疆场,或是病死家中。   臣这一生没有旁的宏伟大愿,只希望能在尚可驾马提刀的时候,多为大明杀几个敌人。   此番朝廷举国之力北伐,欲求一举荡平为祸中原千年之贼子。臣老矣,却亦如古之廉颇,饭可添肚,手可捉敌。   若殿下不弃,臣不求能独领一路,便是开战之际,臣能为殿下牵马坠蹬,亦可慰藉老臣存世不多之愿景。”   蓝玉的声音很清晰,传入偏殿席间每个人的耳中。   今日代王府设宴,非是独开一席。   北巡行在文武官员,大同城文武官员,皆是在场。   酒席十数桌,文臣武将云集。   这其间,不少军中将领,耳中听着凉国公的请愿,面上纷纷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朝廷要北伐固然要动用庞大的军队出关作战,但后方也是要留下足够的力量为前出的大军守好后方,不叫敌军有绕道偷袭的可能。   那么谁能领军前出与敌人作战,谁又要留守后方和粮道。   而前出作战和留守后方,所产生的功劳自然是不同的。   这就在军中出现了需要争夺的情况。   随着蓝玉率先开口请战。   短暂的安静之后。   第一位军中将领站起了身,步伐沉稳的走到了主桌前,在蓝玉背后亦是单膝着地。   “臣,亦请战。”   有了第一个人,后面的事情就变得更加自然起来。   一名名军中将领站了出来,走到蓝玉背后,面朝朱允熥单膝着地,言出请战。   大明已经立国近三十年。   这些年,军中发生了很多的改变。   而当初追随着皇帝南征北战的军中将领们,也渐渐的上了年纪,到了人生之中最后的年华。   当朝廷定下举国北伐的事情之后,军中很多人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心,便再一次的活络了起来。   在很多人看来,这一次或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为大明,而奋力一战的时候了。   大军北上前出三千里不返,誓要荡清草原。   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一次的机会。   朱桂轻咳了一声,目光从面前跪了一地的将领们脸上扫过。   他最后看向朱允熥,低声道:“其实不单是大同府,整个九边诸镇,此刻皆以人心向战。”   蓝玉则是再一次开口道:“老臣不求战功,只求上阵!便是为国捐躯,亦在所不惜!”   “臣等亦如此。”   代王府偏殿之内,响起一片。   朱允熥目光闪烁,缓缓站起身。   这些能在此处的将领,皆是军中统领一方的人物。   这些人的请求,他不能忽视。   朱允熥绕过桌子,走到了蓝玉面前,亦如今日在城中遇到对方的时候一样,他缓缓弯腰,伸出双手将蓝玉搀扶起来。   “诸军向战,孤心甚慰。”   朱允熥开口之后,继续说道:“此番国战,成败如何皆需依仗尔等,朝廷明晓,孤亦清楚。哪一路兵马北上前出作战,又有哪一路需要留守粮道和后方,朝廷自会着重考量。   老将乃国家的根基,年轻人亦是国家之未来。   孤以为,此番前出北伐草原,当是要新老搭配,国家方可代代而传。”   朱允熥说了很多,但他也清楚自己其实什么都没说。   蓝玉有些犹豫。   皇太孙的意思很简单,朝廷不可能完全让军中的老将们齐齐上阵。   取谁上阵,朝廷那边大概另有决断。   朱允熥注视着面带犹豫的蓝玉,微微一笑道:“草原很大,而大明之外也很大。此战之后,我大明亦非就此让大军解甲归田。   此战若是在朝廷预期之中,则接下来朝廷必然还要持续用兵,为我大明打下一个大大的盛世。”   他的脚步开始挪动起来,在面前这些跪地请战的老将们身边走动着。   每一步,朱允熥都会伸手拍一拍这些将领们的肩头,让其站起。   而他则是在人群中轻声说道:“所以孤希望,尔等若是上阵,不可轻易莽撞行事,国家往后还需要尔等。若是留守后方,亦要操练兵马,来日军中将士也还需要尔等统御。”   说完之后,朱允熥已经是重新走回到主位上。   他双手按在桌边,目光深邃的望向众人。   “诸位!”   “大明之盛世,期与尔等同在!”   言毕。   朱允熥已经举起酒杯。   偏殿内,诸将归位。   “盛世同在!”   满殿士气高昂。   ……   “听说凉国公前几日在代王府,和你请战了?”   大同城外御河上游,朱高炽双手紧紧的塞在袖子里,掠过眼前平静流淌着的河面,看向身边的朱允熥。   大概是在江南待的久了,让他再次回到北方,只觉得竟然是如此的冷。   朱允熥笑了笑,不置可否:“军中这两年的声音很大,单纯的压制不能做。但我们都清楚,一直放纵军马积攒战意,也是不可取的事情。”   “所以解缙才会提出,要为大明取回西域的话?”   朱高炽歪着头看向朱允熥,兄弟两也已经许久未见,让他稍微有些不太适应。   朱允熥却是笑了一声:“这事原本最先是我提出来的。交趾道、占城道以及瀛洲四道的成功,证明了海洋可以为大明带来巨大的利益。但陆地之上,阳关之外那大片的土地,同样会为大明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朱高炽点点头:“你是要两头都兼顾上。”   “总不能厚此薄彼啊。”   朱允熥微微一笑,将手中一枚方才从地上捡起来的极为圆润的鹅卵石重重抛出。   石子在两人的视线里,飞向天空,很快就因为自身的重力开始滑出一道抛物线下降,最后重重的扎进了河水之中。   一个完美的水花。   朱高炽眉头微微皱起:“西域之后呢?”   “还记得徐州卫指挥使戴驰吗?”朱允熥眼含笑容,静静的注视着今日方才提前于铁铉赶到大同城的小胖。   朱高炽点点头:“当初你在徐州那边,遭遇白莲教设伏,便是他在职徐州卫的。只是此人……怎么了?”   朱高炽的脸上浮出一丝疑惑。   朱允熥解释道:“后来我才知道,戴驰竟然是西宁卫的人。如今,他已经调任陕西行都司,充任指挥同知,管带西宁卫。”   “你要对高原上用兵?”   朱高炽瞬间反应了过来。   随后,他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你到底要打下多少土地?国家治理,可不是土地越多越好。交趾道、占城道加上瀛洲四道,如今虽说为朝廷带来了大量的好处。   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官治要求,朝廷的摊子越铺越大,总有一天会鞭长莫及。到时候稍有不慎,便可能因为边疆地区的祸乱,而牵扯到朝廷的精力。”   这几年随着朝廷的发展,朝中也渐渐出现了新的声音和思想。   唯土地论,和唯治理论。   中间还夹着一帮均衡派。   有人觉得土地便是越多越好,但也有人觉得土地若是不受控制的增多,只会让朝廷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朱允熥开口道:“大明不可能永远打下去的。但是关键位置,却要提前占领下来。高原产出不多,但若是打通高原之上,便可从南边与南征大军接壤,到时候就能将交趾道、占城道以及南边新增的土地,连成一片。”   有鉴于后世的经验。   朱允熥从来就不认为土地是越多越好的。   而是关键位置的土地,需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才是最重要的。   朱允熥看向小胖:“这些都可以再行定夺,眼下最要紧的是这一次北伐,能否一帆风顺。”   朱高炽撇撇嘴。   有鉴于他对熥哥儿的了解,这厮就是个满嘴真真假假的人。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起来:“炳哥儿的船队从应天出发的,带的东西不多,但工部那边出的人很多。都是熟悉水泥,熟悉如何应用的人。   炳哥儿出应天,便是去淮安府接收那边囤积的粮草。之后就是一路北上,抵达北平城之后,粮草会和交趾道发运过来的粮草,一同转运到九边各处。”   整个大明如今都在为了这一次北伐而行动起来。   朝廷也没有想过要遮掩,前期对鞑靼部形成战争迷雾。   毕竟这么大的人口和物资调动,是怎么都不可能瞒住的。   眼下要做的就是用绝对的力量,出兵草原,碾压大明在草原上的敌人。   朱高炽这时候倒是想起一桩事情来。   他转口笑道:“工部里面,为这次北伐取了一个代号。”   “哦?”朱允熥面露好奇。   朱高炽回道:“他们称这一次北伐为蚕食计划。”   朱允熥笑了笑。   “倒是贴切。”   朱高炽点头道:“你和大都督府当初制定的作战计划,不就是要一路打到哈剌和林去。按照你们的计划,三十里一座水泥戍堡,三百里一座坚城,工部这些人大概要在关外待上好些年了。可不就是如同蚕食一般,一点一点的将草原彻底啃下来。”   朱允熥目光转动,转口询问道:“朝廷近来对与鞑靼部战后,大军是西去还是东出,有何说法?”   鞑靼部大抵是不可能继续存在的了。   除非他们一路逃到西伯利亚挖土豆去。   但是在明军占据鞑靼部的地盘之后,却需要考虑到是往东边进军,还是直接向西进攻瓦剌部。   朱高炽却是默默一笑,目光幽幽的盯着朱允熥看了好一阵。   朝中大多数人都知道,皇太孙殿下对倭人的厌恶,才是最终让铁铉有了一个人屠称号的原因所在。   但是却有一个只有朱高炽才知道的秘密。   在太孙府的那张大明周边堪舆图上。   唯有辽东都司以外的土地上,被朱允熥着重的花了一个红圈圈。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当朱高炽再次看到那张堪舆图的时候,那个红圈圈上又多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叉。   没有任何的文字说明,但只是那个红圈圈和红叉叉,就足以让朱高炽明白,自家这位太孙堂兄弟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是犹豫了很短的时间。   朱高炽便轻声开口道:“户部和工部都派人去了一趟辽东都司那边,由三万卫派人护卫,走了一趟东北那边。   回禀给朝廷的奏章上说了,那边土地很肥沃,也勘探出了好几处易于开采的大型矿藏。”   说到这里,朱高炽便闭上了嘴。   朱允熥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微微眯眼,轻声说道:“若是此战之后,分兵一路东出呢?”   瀛洲四道是他很久以来的一个执念。   而辽东那边,则是一个更加深藏在心中的顽疾了。   甚至于,朱允熥每每都认为,辽东远比瀛洲,带给他的影响更大。   朱高炽皱起眉头,有些不解:“你似乎对辽东那边看的太重了,若是想要将辽东如交趾、瀛洲一般收归朝廷掌控,何须此处战后分兵。   你下一道太孙教令,让辽东都司出兵便是。   我估摸着大抵只需一年光景,再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迁徙百姓,就可让辽东归位我大明执掌。”   朱允熥想了想,觉得小胖说的倒也是在理,确实是自己看的太重了一些。   不过,他还是开口说道:“那就等战后,让铁铉抽空走一趟辽东。”   说罢,他已经是背起双手,转身向着下游仍有蓝玉掌管的操练场走过去。   朱高炽站在原地,望着朱允熥的背影,眨了眨眼。   随后不由的翻了翻白眼。   铁铉这一次北上要干什么事情,自己可是一清二楚。   这时候熥哥儿却说,到时候还要让铁铉去一趟辽东。   朱高炽这时候只能在心中为辽东那边的人,默默的哀悼了一下。   只希望铁铉到时候不要心慈手软,手中的刀子能砍得更快一些。   一瞬间。   朱高炽觉得自己忽然像一尊庙堂里的佛像,浑身散发着慈善的光芒。   “哎!你走慢点啊!”   “不知道我胖吗?”   …… 第六百零二章 人形大印   整个大同已经全面进入战争状态。   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而准备着。   无数的粮草物资,从南方运抵,继而分发各处军中。   那一千两百门火炮中的一半,也由锦衣卫的人带着城中兵马,押往东边的宣府镇。   前出关外的探马斥候,一波接着一波的出发,查探鞑靼部在草原上的动向。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没有一个人能够有空闲的。   “原以为,铁铉来了,我就能歇下来,谁成想竟然比之前更忙了起来。”   代王府前宫的一处殿宇内,朱允熥斜靠在椅子上,望着眼前堆成一座小山,且还在不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高度,满脸无奈的念道着。   朱高炽双手环抱在一起,站在一副巨大的边关及草原堪舆图前。   在堪舆上已经插上了无数红蓝亮色的小旗子,一条条的细线将这些旗子连在一起。   “他可是有着人屠的名头,要是过来之后什么都不做,倒是会叫军心生疑。”   朱高炽随口的说了一句,便依照最新从关外送回的消息,将一支小旗子插在准确的位置上。   随后,朱高炽向后退了几步,颇为得意的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两方最新事态堪舆图。   “得益于去年那场大雪,鞑靼人难以深入极北,如此便能使我军后续的行军距离缩短。”   朱高炽一边念道着,已经是换了个姿势。   左手垫在右臂手肘下,右手托着下巴。   “嘭!”   一声闷响在朱高炽的身后发出。   短暂的缓了一口气之后的朱允熥,双手抱着自己的大明监国皇太孙宝印,重重的盖在一份由铁铉呈上来的行文之上。   他有些散漫的歪头看向站在堪舆前的小胖,嘴里无力的念叨着。   “你没考虑到我军只能等草原积雪融化,道路变硬,才能前出北上。如果这样,鞑靼人也能继续往极北逃窜了。”   朱高炽啧吧了一下嘴,眉头微微皱起。   半响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我倒是忘了考虑这一点,如果会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大军出关北上之前,就要另派几路骑兵,由军中经验老道的将领统帅,进入草原,绕到鞑靼人的前面去。”   朱允熥嗯了一声,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在椅子上挺了起来,前倾着俯首在那小山一样的奏章文书之中。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一份自己想要奏章文书。   “铁鼎石会同各部司官员以及军中将领,已经合议出来,决定派出三路兵马绕到鞑靼人的前面去堵住他们。”   朱高炽立马转过身:“都有谁?”   “大同这边是凉国公蓝玉,宣府镇那边则是颍国公傅友德。还有一路兵马,则是由宋国公冯胜统领。”   嘭!   又是一声闷响。   朱允熥解释了由铁铉他们商议确定下来的提前领兵北上,绕道堵截鞑靼部的三名人选,顺手又在一份文书上改下皇太孙宝印。   朱高炽则是笑了笑:“竟然让三位老国公领兵堵截鞑靼部,此番阵仗当真是豪奢至极,大明立国三十年来罕见。”   朱允熥不置可否。   没人能说这一次的北征阵容不豪奢。   若是放在过往,不论是蓝玉还是傅友德亦或是冯胜,都是可以独自指挥起一场向北征讨的,而现在只能是作为一路奇兵,亲自领兵绕道去堵截鞑靼部。   “都想着不能再上阵杀敌之前,能为子孙积攒些功劳。舅姥爷说那什么一辈子只会杀敌的话,不过也就是听一听罢了。”朱允熥随口的说着。   嘭。   又在一份文书上改下自己的宝印。   朱高炽的脸上露出狐疑:“你发现什么了?他们瞒着你做了什么?”   “倒也没有瞒着什么事情。”朱允熥摇摇头,解释道:“不过是前几日审阅军中将领名单,发现蓝春也在这一次北征的将领之中,担着千户官的差事。朝中那帮功勋家里,也各有子弟被拉上了阵。”   朱高炽眨了眨眼:“这是要来镀金?”   历来都有老子带着家中后辈一同上阵的习惯,一来是因为能齐心协力,二来则是为了拉扯后辈。   朱允熥笑着摇头道:“他们倒是乖顺,不敢只来做做样子,都在前出征讨的名单里,没有一个人是留守后方的。”   嘭。   又是一道闷响。   朱高炽的眉头不禁跳动了几下,转口道:“那九边这个方向,便是三伯和我爹他们领兵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北上的兵马都是由几位王叔带领。铁铉便是总领此次北征诸事,但军务上的事情还是要交给懂兵知兵的人去统带,他大抵是要决策协调各个方向,着重战后事宜的。”   嘭嘭嘭。   接连三道闷响声发出。   朱允熥放下手中那沉甸甸的宝印,双手团在一起,慢慢的转动着有些僵硬了的手腕。   朱高炽眉头皱紧,看了眼那堆还没有盖印的奏章文书,不禁缩了缩脑袋。   正当他要继续摆弄自己的那份堪舆时。   一道在他预料之中的声音,便立马发出。   “乏了。”   “你来盖印吧。”   “回头别让我找到机会,不然铁鼎石就等着累死吧。”   骂骂咧咧的说完之后,朱允熥已经是带着愠怒站起身,从朱高炽的眼前走过。   朱高炽瞪大了双眼:“喂!那可是你的太孙宝印!”   “我去找点别的事情做,你先上上手。”   朱允熥头也不回的,就要往屋外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走到门口,站在门槛后,脚还没有抬起来的时候。   外面便是一群人影,急匆匆的向着他压了过来。   已经来到大同城好几日的铁铉,带着一帮文武官员,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小堆的奏章文书。   铁铉见到朱允熥就在门后,脸上立马露出笑容。   “臣参见殿下,当真是巧了,臣这里还有几本奏章文书是需要殿下审阅用印的。”   刚刚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案牍前,双手抱着宝印的朱高炽,瞪大了双眼看着走进来的官员们。   “这也能说是几本?”朱高炽眼里已经有了要将铁铉当场干掉的神色闪过,他将手中的宝印重重的压在面前刚刚摊开的一份奏章上,然后瞪着双眼看向门口的铁铉:“铁鼎石,你是不是故意的!”   本想让自己放风一阵的朱允熥,无可奈何的转过身,在铁铉那一脸笑容下,退了回来。   铁铉则是满脸春风,笑着说道:“郡王何出此言,臣不过是将每桩事情都分的更仔细了一些。这样做,也是为了让下面的人不敢懈怠。”   嘭!   朱高炽紧闭着嘴,双手抱着宝印,重重的盖在另一份文书上。   朱允熥则是在一旁,目光凝重的瞧着忽然放下正事,亲自跑过来的铁铉:“鼎石是有何事,今日竟然到这边来了。”   铁铉立马转过身,颔首躬身,抱起双手:“臣是有件事情,希望能得殿下首允,方能执行。”   说完话他已经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了一份封皮精致的奏章。   朱允熥随手接过,翻开封页。   铁铉则已经解释起来:“臣希望殿下能应允,若鞑靼部有头人愿归降大明,则封王、赐地、建卫。若有鞑靼部牧民来投,则赏汉地,编入黄册。   若皆不愿意,臣请殿下恩准,能以市价之三倍,收购草原之上的牛羊及毛皮等物。恩准边关设立集市,出售盐铁茶叶丝绸等物。”   正在砰砰砰盖着大印的朱高炽,立马抬起头,瞪大双眼盯着出口便是好几个阴谋的铁铉。   “你要售卖铁给鞑靼人!”   朱允熥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思考着。   铁铉则是开口解释道:“这是阳谋,臣就是要让鞑靼部离心,要让草原牧民生疑。而售卖铁给鞑靼部,他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其用上,打造兵器与我军作战。”   说着话,铁铉又从袖中掏出另外两份事先就准备好的奏章。   “殿下,这里是请求陛下册封瓦剌部马哈木及鞑靼部阿卜只俺为王的奏疏,请殿下签字用印,发往应天。”   朱允熥轻叹一声。   “准了。”   说罢,朱允熥再次伸手接过那两道奏疏。   他转身走到了案牍前,将三份奏疏摊开,继而抬头看向小胖。   朱高炽默默的摇了摇头:“册封马哈木和阿卜只俺为王的事情,可以做,如此不论作用多大,至少会让瓦剌部和鞑靼部内部离心,相互猜忌。   但售卖铁给鞑靼部,这事还有待商酌。便是阳谋,用以掏空鞑靼部的底子。   可底下的将士们却不明白,只会觉得他们在前头为了朝廷浴血奋战。而我们,却还在和鞑靼人做着买卖。”   铁铉上前,沉声道:“前出的探马斥候来报,鞑靼部已经知晓我朝要举国用兵于草原之上。   他们已经在召集分布在草原各处的部落,征召兵马,要和我朝决战于草原上。   这时候便是亏本卖些铁给他们,又有何妨。   鞑靼人不可能和朝廷一样,能有无数的能工巧匠,同样打造出一千多门火炮。   而一旦他们粮草短缺,到时候集结无数兵马的鞑靼人,只要在战场上有那么几次失利,必然会陷入到内乱之中。”   朱高炽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朱允熥则是挥手,制止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   而朱允熥则是看向铁铉,询问道:“下面的人都觉得此计可行?”   铁铉颔首点头:“凉国公说,朝廷眼下给出去多少东西,回头他就加倍给拉回来。”   砰砰砰!   三道闷响声,再一次在屋内发出。   朱允熥将盖好印的奏疏合起,递到了铁铉面前。   “去办吧。”   铁铉接过奏疏,拱手弯腰:“臣,告退。”   “臣等告退。”   跟随铁铉过来的文武官员们,亦是纷纷躬身告退。   朱高炽则是气鼓鼓的望着来的快走的也快的铁铉,一阵懊恼。   一直等到铁铉的背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朱允熥这才露出笑声。   “老爷子倒是会选人,看看刚才咱们这位人屠,要不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倒是以为我大明的皇室都被他给架空过来。”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双手扣在桌案上。   朱高炽哼哼了两声,最后长叹一声。   “我气的是他明明能换个法子,却偏生不想着好好当官。现在弄这么一出,往后大明朝的内阁里,再也不会有他的位子。”   朱允熥亦是幽幽的长叹一声。   “鼎石爱吾,拳拳之心,历历在目。”   幽幽的声音,许久不曾平息。   方才铁铉看似是态度强硬,但他偏偏是带着一帮文武来的。   这些事情落在那些人眼里,那自然是铁鼎石这位人屠,已经凭着皇帝的旨意,将这一次举国北伐的话语权握在了自己手上。   那么时候,不论他干出什么事情,不论到时候关外草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与英明神武且仁慈的皇太孙无关。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孤臣了。”   朱高炽叹息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朱允熥哼哼着,转身坐在一旁。   “既然如此决定了,那就让他做个孤臣吧。”   ……   “咱们这一次出关,便是要做好孤军深入的打算。”   “干粮带足了,前面还能有军粮送上来,等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咱们就只能靠劫掠鞑靼人吃饭了。”   “每个人刀枪都带上双份的,弓箭带三份。”   “老子只有一句话。”   “跟着老子,一起杀狼崽子,战利品全是你们的,老子的军功也分给你们。”   “但你们要是软脚了,要让老子给拉回来,那什么都和你没关系。”   大同城外。   御河河畔。   还是熟悉的练兵场那座土台上。   蓝玉披甲在身,一手叉腰一手压刀,冲着面前密密麻麻一大片牵着战马,装备完毕的官兵们不断的怒吼着。   军阵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后那道军令的下达。   蓝玉转头望向城头。   城头上,有一群人影。   他知道这些人影里,有皇太孙,也有铁鼎石那个人屠,还有诸多要出关与鞑靼人正面作战的将领。   蓝玉脸色一振,奋力拔出腰间佩刀。   “上马!”   “出征!”   …… 第六百零三章 关外第一城   苍茫的草原上,一条蜿蜒着的黑线,正在缓缓的向着北方滚动。   草原并非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形高低起伏,望不见黑线的首尾。   空荡荡的草原上,风没了阻挡,好似只需要轻轻一口气,那一面面竖起的旗帜,都能呼呼作响着飘扬。   在黑线的那边,遥远不可见的边界线上,蜿蜒在崇山峻岭之巅的长城下,一队队的明军官兵,沿着先锋大军走出的道路,持续开进。   如同一条条黑龙,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终于是开始蚕食起这片渐渐碧绿的草原。   大明已经按照筹备许久的既定计划,开始有序的出兵关外,进入草原。   整个帝国的行政和军事体系,都开始围绕着这一件事情而高速运转起来。   庞大的军队,数量更多的民壮队伍。   数百万人以长城为起点,开始踏足草原深处。   在大同城西北侧约三百里处的丰州古城下。   朱允熥等人,望着大军向北穿过大青山,进入草原腹地。   这是明军北上的西线军马。   用途是为了从中间切断整座草原,防止鞑靼部向西逃窜。   真正进攻鞑靼部的,则是自大同和宣府出发,直接进入草原的大军。   而朱允熥之所以会来到丰城,也就是后世呼和浩特所在的位置,则是因为大明需要在这里建造关外的第一座坚城,用以彻底控制河套东北侧的广阔土地。   丰城的历史很悠久,久远到上古时的大窑文化。   作为胡服骑射的发祥地,汉时昭君出塞的目的地,鲜卑拓跋的龙兴之地,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交汇碰撞融合前沿地。   丰城早在赵武灵王时,便被囊括进了中原的统治范围,设立云中郡。   大明在这里的统治可以说是空白的。   以长城组建的九边,天然的就将长城外所有的一切都作为拉锯的地方。   其中,也包括了丰城这一带的河套流域。   而随着后世的土木堡之变,丰城周边更是陷入到无人驻守的境地,从而被鞑靼大举有规模的进入。   他们开始在这里建造城池。   因为城墙所用青砖,远远望去一片青色,又名青城。   而今。   过去的历史已经过去,将来的历史,已然重新谱写。   “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楚甲征已经带着人,开始勘测此地地貌,择地建城。   而我们也需要在这里,负责调运各路大军所需粮草,招降那些普通牧民。   这里会越来越热闹,人和东西会越来越多,所有的事情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和谋划。”   大青山南麓的一处高坡上,朱高炽登高眺望,望向大青山南麓这一望无际的河套平原地带。   朱允熥则是挥手一指。   “告诉工部的人不必再找了,大青城就建在这条大黑河和大青山之间。”   朱高炽稍稍一愣,看向朱允熥所指方向。   “那边是小黑河、东河、扎达盖河交汇处。”   朱允熥点点头:“三面环水,背面有大青山乃是天然屏障,是个风水好地方。”   “你要建一座多大的城?”   朱高炽询问了一句,望着已经被朱允熥定下的大青城建城地,深知此处确实是个好地方。   其实朝廷并不需要特别在意到底要在哪里建城。   朝廷需要的只是一座能在大青山南麓的河套平原上,有一座可以让明军驻扎的坚城,用以掌控这一片处于长城外的好地方。   有了城池,也就有了防守的必要。   当城池建好之后,这一片土地上,就能为朝廷源源不断的提供战马,以及供人食用的牛羊肉。   而朱允熥的目的显然是不同的。   只见他随口说道:“大青城周长四十里,形状方正,墙高三丈,底宽二丈半,顶宽二丈。以土石夯实,钢精水泥包裹,青砖覆面。”   朱允熥话音刚落,朱高炽便已经跳起脚来。   “你知道这要耗费多少钱粮吗?你知道当真要是建起这座大青城,大明朝除了应天城之外,再无城池能与之比拟了!”   朱高炽觉得熥哥儿当真是疯了。   他原本只是有一点疯,而现在却是彻彻底底的疯了。   便是应天城,除了外郭城,里面的京城城墙也不过才七十余里。   唯一让朱高炽安心的是朱允熥还没有彻底疯透,还知道墙高和墙宽不能超过应天城的规制。   然而即便如此,要想建好这座大青城,也需要无数人力物力的投入。   朱允熥没有理会小胖的跳脚和不理解,而是高声喊道:“楚甲征。”   声音落下。   朱高炽便面带疑惑着看着一名身穿青袍,脚底粘着泥巴的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楚甲征,带着几名下属官员走了过来。   “臣,楚甲征,参见皇太孙殿下。”   楚甲征长得有些黑,也有些魁梧,若非是身上的官袍,任谁都瞧不出他能是大明朝堂堂正五品的工部郎中。   而他,也并非如现任工部尚书张二工那样,乃是匠人出身。   楚甲征就是地地道道的科举入仕,一路走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而在楚甲征自己的言语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并非是当初科举及第,而是他拜了尚书张二工为师。   要说如今工部里头谁最了解水泥的特性,那么唯有这位营缮清吏司郎中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这也是楚甲征前番没有在朱允熥的北巡行在随行官员里,却在这次跟随铁铉来到边关的原因。   工部的那个笑谈之余的蚕食计划,实际上正是起于楚甲征。   朱允熥望着走到面前的楚甲征,笑道:“你与燕世子说一说咱们的这座大青城。”   在工部,没有人能拒绝让一座坚城出自于自己手中。   现如今只要提及大青城的名字,楚甲征的眼睛里就会露出激动的神色。   他颔首拱手,随后转身看向还在想着朝廷到底要在这里投入多少钱粮人力的燕世子。   “世子,按照臣等与户部的核算,要想建成大青城,需耗费钱钞百万两,粮草不下三十万石,更需要调用人力十万计。”   朱高炽只觉得一阵的头晕眼花。   钱粮百万计的这座大青城,让他觉得这些人都疯了。   朱允熥挥挥手,示意楚甲征跟在一旁。   而他则是拉着小胖,往山下选定的大青城位置走去。   朱允熥轻声解释着:“大明要在关外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城,要建一座属于那些穷苦牧民的大城。”   “给草原上的牧民建的?!”   朱高炽愈发不解。   他不明白为何耗费如此之多建造出来的城池,不是给明军驻扎,不是给明人居住,却是要给那些草原上只知道睡在帐篷里的牧民。   朱允熥点点头:“这是一笔很划算的投资。对于大明来说,这就是一座属于牧民们的城池,他们可以在这里与明军一同居住,和明人一同生活。”   “那我们又能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什么?”朱高炽眉头微皱。   如果按照熥哥儿所说,这是一笔投资的话,那么这将会是一场血本无归的投资。   “大明将会有最厉害的放牧人,将会有最精良的战马,还会有吃不完的牛羊肉,这些可够?”朱允熥歪着头,侧目看了小胖一眼。   不等小胖回答,朱允熥已是接着说道:“更重要的是,只要有这座属于牧民的大青城在,这就是一座永远不会被草原攻破的城池。”   朱允熥渐渐的走下了山,从牵马而来的张辉手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坐在马背上,轻握马鞭,回头看向牵着另一匹马却尚未上马的朱高炽。   “大明征讨四方,杀伐只是手段之一,如何长治久安,让大明的利益始终保持最大,才是最重要的。   汉土之外,有异域风情。   虽我明人只会耕种农战,却亦可坐于田间地头,观百族为吾而起歌舞。”   百族外汉家明人起歌舞。   一言而毕,朱允熥已经是驾马在大青山下的草场上肆无忌惮的纵马疾驰而行。   朱高炽只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大明想要统治这片土地,到底需要做什么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让朱高炽再一次迷惑了起来。   直到张辉牵着自己的马,走到朱高炽的身边。   张辉望着这位时常会陷入沉思,貌似发呆的燕世子,脸上露出笑容。   “世子,该让大青城去了。”   朱高炽愣了一下。   抬头看向还没有半点影子,却定然会存在的大青城,这才施施然的笑了笑,翻身上马。   夜幕降临。   大青山下,就连地基都没有挖掘出来的大青城,燃起了一座座的火堆。   赶至此处为前线大军供应粮草,负责建造大青城的有司官员及兵马,以辎重营大车为护墙,将整个营地包围起来。   战马被集中在一处围住。   火堆集中在营地中间位置,周围分布着一座座的营帐。   河套是整个北方最肥沃的一处地方。   从大同城来到这里的路上,军队已经狩猎到了足够多的牛羊。   炭烤的牛羊肉,保持着最新鲜的程度,经过火烤散发出有人的香味。   营外。   黑暗的旷野上,因为人类的到来,而变得格外的寂静。   无数原本栖息在此处的兽群,远远的躲避着人类的狩猎。   此时尚未入夏,边关外到了夜里还残存着冬日里那份刺骨的寒冷。   几道人影裹着厚厚的羊皮裘,弯着腰从旷野里穿过,不断的靠近大青城里的营地。   “什么人!”   同样是在黑暗中,原本空荡荡的草甸里,忽然站起来几名身披软甲的明军将士。   阿卜只俺停下脚步,挺起腰身。   “本王乃是顺安王阿卜只俺,要见太孙殿下。”   守在营外的官兵们,稍稍放松了一些警惕,留下半数的人在原地,余下的人以弯月形围到了阿卜只俺等人面前。   阿卜只俺知晓规矩,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凭证。   “本王刚从北边回来,老远就闻到这边的肉香味,不知道殿下那边可有没吃完的?”   将士们核验无误,这才终于是彻底放下心来,轻口道:“回顺安王,营中今日牛羊肉管用,牛杂汤羊肉汤管用。”   阿卜只俺满脸笑容,点着头道:“这就好这就好,本王这就去寻殿下蹭些肉吃。”   说完,阿卜只俺刚走出去没几步,却是忽的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名将士。   将士立马颔首道:“顺安王还有什么事?”   阿卜只俺笑着说道:“你们吃了没有?”   “属下们有干粮,等时辰到了便可以回营换防。”   阿卜只俺点点头:“倒也是辛苦,这点东西你带着兄弟们分一分,不值钱。”   说罢,阿卜只俺已经是从自己的腰上解下一只布袋子,顺手就扔到了那名将士的怀里。   一直等到阿卜只俺消失在营地方向。   那将士才从自己的怀里打开那只布袋子。   布袋子一被打开,即便此刻周围黑夜里暗淡无光。   然而那将士的双眼,却是露出一片亮光。   满袋子的各色宝石,虽然质地不算通透,但带回关内卖与那些商贾,也能换上一笔不菲的银钱。   而随手打赏了一袋子宝石的阿卜只俺,则是已经进到营地里。   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不多时便到了营地中间已经整个儿烧的通红的火堆前。   朱允熥正在啃着一个挂着肉的脆骨。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如同钟爱庐州府老母鸡汤面一样。   阿卜只俺的到来,并没有让朱允熥感到意外。   自从在太原城里,大义灭亲的亲自手刃了阿鲁台之后,阿卜只俺就被朱允熥接纳,并且派回草原。   算算日子,忙碌完接收阿鲁台部落力量,带着部落的人南下靠近大明,这么多的时日,阿卜只俺也差不多能忙活完了。   朱允熥顺手将一碗羊汤递到了阿卜只俺面前。   “先喝口汤暖暖身子。”   说完,他又将一根自己最是钟爱的烤得脆脆的挂肉脆骨放在木盘子里,配上几块水煮的根茎,一同放在阿卜只俺身边。   阿卜只俺双手捧着羊汤,跪在地上。   “殿下对臣的恩情,犹如这碗羊汤,不光暖身还暖心。”   …… 第六百零四章 鞑靼人的救世主   捧着一碗羊汤在边上消食的朱高炽,默默的朝着另一边挪了挪屁股。   这人实在是太过谄媚了。   尤其是在朱高炽知道,面前这位正满脸讨好的大明新任顺安王阿卜只俺,可是亲手干掉了自己的父亲。   大明自然可以为其解释成大义灭亲,是心向光明的大明朝。   但是。   这事情归根到底总是会让人膈应。   朱允熥就显得很是平静,对此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顺安王此行责任重大,如今能够安然归来,孤心甚慰。”   阿卜只俺双手捧着羊汤,脸上露出好似憨厚的笑容,一仰头便将那碗滚烫的羊汤喝下肚子里。   喝完了羊汤,阿卜只俺便举止豪迈的挥手一抹嘴。   “臣身负皇命,不敢懈怠,时刻谨记殿下教训,此番深入草原,不负众望,侥幸完成殿下所托之事。”   朱允熥却是微微抬手:“先吃肉,吃饱了肚子再说。”   阿卜只俺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点头,俯下身子快速的扫荡着面前的烤肉。   明明做法都是一样的。   但阿卜只俺永远都觉得,只要是从明人手上做出来的食物,便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   顺安王的名号,在他抵达大青山北麓的时候,就已经从驻守在那边的明军前哨嘴里得知。   自己成了大明的顺安王。   然而,穿越大青山到达此处的路上,阿卜只俺想着的却只有这一口由明人做出来的食物。   等朝廷彻底解决了草原上的事情,自己这个顺安王也就不必在草原上继续奔波了。   江南。   富饶安逸的江南才是自己的最终归宿!   阿卜只俺一边啃食着手中的牛羊肉,一边开始畅想着自己抵达江南之后的日子。   听闻,应天城作为当时第一大城,地价格外高昂。   但自己这个顺安王的头衔,或许能免费换来一座府邸。   不用如明人修建的那般儒雅精致,只要不用住在那些破烂发臭的羊皮帐篷里,便是极好的了。   等待自己居住上几年,熟悉了朝中的那些勋贵大臣们,说不得还能请了太孙殿下从中说媒,为自己求娶一位大明勋贵大臣家里的贵女。   阿卜只俺美美的想着事情,吃起东西便愈发的快了起来。   少顷之后。   阿卜只俺拍了拍双手,随后探向脚边的青草。   抓了一把草在双手中间来回的揉搓着,如此便算是将双手给清理干净了。   “殿下,如今数不尽的牧民们,正在等待着王师到来。”   阿卜只俺双眼露出亮光,激动的说着。   一旁原本躲远了的朱高炽,不由转动脖子,侧目看了过来,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朱允熥眼角余光掠过满脸好奇的小胖,示意阿卜只俺继续说。   阿卜只俺点点头:“殿下正在为所有牧民修建这座大青城的消息,如今已经传入草原,正在一路向北传递。   这一次,不光是微臣的部落子民正在赶来大青山下,还有十几个小部落,也派了一部分牧民跟着过来。”   “他们是要亲眼看一看,确认这座大青城是不是真的?”朱允熥手握着一把细长匕首,将一小块的脆骨挑起,送到了炭火上灼烤着。   阿卜只俺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的尴尬:“微臣初立,这一次部落里只有半数的人愿意跟随微臣南下,一同定居大青城这里。加上那些愿意跟随过来的其他部落牧民,如今只有不到三万人在路上。”   近三万人!   坐在边上竖着耳朵,一个字都没有落下的朱高炽,闻言之后不禁瞪大了双眼。   他不禁环顾了一眼四周。   这片空荡荡的草地,如今连那座大青城的地基都还没有,就有近三万牧民正在赶来。   这一刻,朱高炽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今天白天里熥哥儿和自己说的那些话了。   这座大青城的修建,势在必行。   且越快越好。   朱高炽终于是忍不住,在一旁询问了一句:“那些牧民当真都愿意来到大青山?”   阿卜只俺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燕世子。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是牧民们愿意来大青城。”   朱高炽张了张嘴,点头道:“是大青城。”   阿卜只俺叹息一声,侧目看向身边还在孜孜不倦的灼烤着那块脆骨的皇太孙。   “牧民们的日子过的很苦。”   “尤其是这几年,朝廷对关外年年用兵,加之每年北边的风雪都比过往更加的大。鞑靼部王庭无法北上躲避朝廷锋芒,便只能是催促下面人,对普通牧民加征钱粮,抽调人丁充入军中。”   “这一次朝廷要以举国之力,征伐草原的消息,也已经渐渐的从王庭和那边的牧民部落传开了。”   “人们都很惶恐,担心会被朝廷的兵马征伐,又担心会继续被鞑靼王庭征收钱粮,带走壮年。”   阿卜只俺解释的时候,不时的哀叹着。   似乎当他投诚大明之后,再去看待草原上的事物,已经发生了些许的改变。   然而朱允熥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个体系里的压力,永远都是自上而下传递,层层下压,最后落在数量最多,同样也是话语权最少的那大部分人身上。   大明如今正在直面这个问题,并且已经在积极的借用洪武新政来解决这个问题。   而很显然的是,草原上的鞑靼部王庭,并没有想要改变这一切。   朱允熥笑着询问道:“如今草原上的牧民们都有什么想法。”   阿卜只俺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离着长城近的不少部落,都在观望大青城。如果殿下的许诺可以履行,微臣认为他们是愿意迁徙定居大青城的。”   “而那些距离大明更远的部落,则还是愿意相信鞑靼部王庭,愿意继续为了长生天而战?”朱允熥面带微笑,语气轻松的说着。   阿卜只俺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微臣以为,只要这一次朝廷大军和鞑靼部王庭的战争中,取得几场胜利,这样的局面会发生改变的。”   滋啦滋啦。   一直被朱允熥灼烤着的脆骨,开始发出滋啦声,油水在表面膨胀着炸开。   朱允熥看了一眼,将其从炭火上收回,悬在半空中。   大青山下,夜里的温度很冷。   不大的功夫,朱允熥便将只余下一点温热的脆骨送入嘴里。   牙齿慢慢的咀嚼着脆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朱允熥的脸上露出一抹惬意的表情。   “此次跟随你南下前来大青城的牧民,都有什么期许?”   朱允熥咀嚼着嘴里最后的残余,目光则是默默的看向了北边东西横陈着的大青山。   阿卜只俺直接说道:“食物,吃不完的食物。房子,能够避风挡雨的房子。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希望能继续在大青山下放牧,饲养马匹。他们愿意用养大的马匹,和朝廷交换所需的东西。”   朱允熥回过头,淡淡的看了小胖一眼。   朱高炽的眼神有些迷惑。   在大多数明人看来,草原上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是一心想着再次南下,占据中原江南,将中原人踩在脚底下,沦为两脚羊一般的存在。   如今,那些跟随阿卜只俺来到大青山的牧民们,他们所要求的竟然如此的简单。   只是吃得饱穿得暖,能够继续放牧。   朱允熥笑了笑:“大青城是牧民们的大青城,自然会有食物和房子给他们,这里的河套平原很肥沃,却无法种植粮食。若是不拿来放牧,岂不是浪费了。中原人一直有个很朴实的习惯,那就是不浪费任何一寸山河土地。”   阿卜只俺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很是朴实无华。   “殿下将会得到那三万名牧民的绝对忠诚。”   朱允熥默默的点点头:“我大明的这三万名牧民,还有几日方能到达属于他们的大青城?”   “三日,再有三日他们就能穿过大青山,抵达大青城!”   ……   三日后。   前线已经陆陆续续的传回来了一些军报。   凉国公、宋国公、颍国公的消息,随着他们不断的深入草原,则是变得越来越少。   而长城一侧出关的兵马,则开始与部分未曾北逃的鞑靼部下属牧民部落接触。   朝廷终究还是仁慈的。   手握兵器的鞑靼人,在人屠铁铉的绝不商量的要求下,尽数被处死。   而那些愿意投降的牧民们,则是得到了一个方向的指引。   大青山下那座属于所有牧民的大青城。   大军一路向北,十倍于军队的民工,则是跟在大军后面,开始用长城下开采出来的石料铺垫道路。   一处处适宜建造戍堡和城池的地点被挑选出来,汇总到了人屠铁铉的手上,最后再次进行选择。   而在大青山下。   则是如火如荼的另一番景象。   数不尽的物料,从南边被运送到此处。   大青山下整日整夜的发出轰鸣声。   那是民工们正在锦衣卫的监督下,在工部官员的指挥下,用火药开山采石。   一座占地极大的水泥厂,正在拔地而起。   而在大黑河北侧,周长四十里的大青城轮廓,已经出现在大地上。   四四方方的城池轮廓,草地和下面的地皮已经被铲走。   裸露在外的泥土,则被征召而来的民工们,不断的向下挖掘着。   按照工部制定的建造要求,需要将这一层泥土尽数挖完,直到下面出现坚硬的石层亦或是硬土层才会停止。   而在一早。   现在暂时还只在向下发展的大青城城北方向。   向北连通大青山下水泥厂的道路上,早早的就聚集了无数的朝廷官员和兵马。   在队伍的最前面。   阿卜只俺穿上了一件很不合身的大明王爵常服。   这是从代王府那边弄来的衣裳。   虽然不合身,但看得出来阿卜只俺很高兴。   因为这是身份的象征。   朱允熥则是默默无语,坐在道路一旁的座椅上。   周围,一面面旗帜竖起,迎风招展。   大青城给了那些即将到来的牧民们,最大的热诚和欢迎态度。   远远的。   大青山方向,已经有大群的人影出现。   这些从草原上一路走来的牧民们,望着平坦肥沃的河套之地,没有立马表露出激动,而是迟疑的观察着四周。   等到确认四周都没有埋伏着的明军,只有大青城方向有着一群似乎是在等候着他们到来的队伍后,这些牧民才将消息传入到还在山中的其他牧民。   随后。   这些牧民们便开始加快速度,走出大青山,向着大青城方向而来。   渐渐的。   大青山下,开始有悠长悠长的牧歌声发出。   牧民们似乎是选择了一首很古老久远的牧歌,人人都会传唱。   慢慢的,牧民们的歌声开始共振起来,整个大青山下之后那悠悠的歌声回荡着。   “将锅都抬到路边!”   朱高炽望着已经快要走到眼前的牧民队伍,立马举起手招呼了一声。   他一声令下,立马就有准备多时的辎重营将士,抬着一口口装满食物的大铁锅到了路边。   大铁锅下面架着活,不断的蒸煮着铁锅里的牛羊肉。   大明北方的特色面汤,也在不断的冒着热气。   “将分好的口粮也搬上来,和那些衣物放在一起。”   朱高炽又一次下令。   便见一车车事先分装好的粮食和衣服包裹,被堆放在了路边。   “户部的人准备好,等牧民们到了,便带着人按照事先的计划,暂时分片建造营地。”   按照计划,眼前这近三万名牧民,将会打乱他们原有的部落划分,定居在大青城。   等到后续再有牧民过来,将会继续打乱划分,这一项工作会一直持续下去。   而到最后,等到朝廷再将山西道、河北道、河南道的百姓迁徙过来,仍然要再一次和牧民们放在一起,打乱划分。   朱高炽继续说道:“等牧民们领了东西,便将奖惩规定分发下去,务必保证每个人都能拿到规定。若是有听不懂不明白的,便派人一条条的解释。若是再有不听,不按规定做事的,便呈奏顺安王处置。”   一项项命令被传达下去。   牧民们还没有走到大青城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 第六百零五章 尊贵的城主大人   人类的恐惧,大多是产生于未知。   因为对前路的未知,南下大青山的牧民们,会很自然的对这一趟路程产生怀疑。   而当这些牧民们,实实在在的亲眼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后。   一切的恐惧,都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明人的慷慨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每一个成年牧民,都能领取到三斗白米,五斤牛羊肉,两套没人会追求是否合身的衣服。   而未成年的牧民子女,则是数量减半的领取物资。   牧民们拖家带口的将明人发放的物资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之后,便拥挤在那一口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前,吃着明人烹饪出来的美味。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笑容,以及对周围这一片新鲜环境的好奇。   至于在开始南下,走出大青山之前的那一份不安和担心,早就已经烟消云散。   只是。   明人又是这个世界上最麻烦的一个族群。   他们会要求所有的牧民都将自己的名字报出来,另外还要说出自己的家族成员,以及每个人的年纪。   然后拿着笔的明人官员,就会将一本写满了他们看不懂的文字的本子送给他们。   并且还有一张写了更多文字的纸张。   按照明人所说的话,他们每个人都要将这上面的规矩背熟,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要严格的按照以上要求做事。   父母和子女不能在一个屋子睡觉,这也是能接受的。   大小便需要在之后集中建造的明人的那种旱厕里排泄,也是能接受的。   穿明人的衣服,学习明人的官话,同样可以接受。   但是。   自己亡父、亡兄、亡弟的妻子,以及自己的女儿,不能睡进自己的被窝里,这就很难让人接受了。   一个草原部落族群的壮大,离不开这些事情。   只不过。   当明人官员发誓,只要他们接受定居大青城,并且接受这些规定,那么当那三斗米、五斤肉还没有吃完的时候,他们就会再一次每户发放一石粮食,二十斤的牛羊肉。   并且,会按照登记下来的信息,往后按照每家的人口分发牛羊崽和草场,以及将来在大青城里的住房。   那么这件事情就变得很好商量,也是能让他们接受的了。   “只要代价给的到位,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朱允熥望着渐渐接受那一条条规定的牧民们,淡淡的冲着身边的朱高炽说了一句。   大明顺安王阿卜只俺站在一旁,满脸笑容,不时的举起手臂冲着在场看过来的牧民们打着招呼。   朱允熥今天没有打算和牧民们接触,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同样决定了不会直接和牧民们打交道。   大明是神圣的。   大明的统治者们只会俯瞰整个天下,唯有当这些牧民真正成为一个合格的明人之后,大明的统治者们才会从云端之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之中去。   朱高炽双手插在袖子里,低声说道:“移风易俗,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大青城将会成为朝廷一个庞大的消耗之地,若是无法在彻底汉化之前保持这样的消耗,很大的可能是现在做的这一切都会打水漂。”   对于小胖的言论,朱允熥自然考虑过,他侧目看向一旁的阿卜只俺:“顺安王如何看?”   原本还满脸笑容的不时冲着牧民们举手打招呼的阿卜只俺,以及是面朝着那些赶来大青城的牧民们。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样灿烂和煦的笑容,只是眼底却已经流露出一道道的杀气。   阿卜只俺的声音,也瞬间阴沉下来:“敢不听话的杀了便是。只要杀的多了,不听话的也就少了。到时候,大青城就会是朝廷一个重要的财税来源地。这里会产出数不尽的牛羊供应朝廷使用,还会有无数的良马供应军中。”   朱允熥冲着已经听呆了的小胖眨了眨眼。   而他则是笑着摇摇头道:“手段上倒也不必如此过度。只不过为了减少朝廷的损耗,我们可以加快牧民们移风易俗的速度。”   说着话,他望向了划定的大青城方向。   在大明官员和将士们的安排下,登记完毕的牧民们,正在被有计划的分批带往大青城四周各处暂居地。   在咱据地,已经有不少帐篷搭了起来。   还有更多的物料堆放在那里。   这些物料都是要等着牧民们达到之后,由牧民们亲手打造成一座座在大青城尚未建成之前的临时居所。   汇聚在北城方向的牧民们,渐渐变少了起来,开始分布到大青城的东南西三个方向。   “凭什么?”   “凭什么要让我和他们家做邻居?去年入冬前,他们部落还来抢过我们部落的东西。”   尚未建起来的大青城东城方向。   牧民们的暂居地上,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一名身形魁梧牧民,面红耳赤的指着一旁的另一名牧民,朝着已经大明的绿袍官员咆哮着。   男人的不解和质疑,很快就引来了更多牧民的围观。   那名年轻的官员则是面不改色。   在他的身边,有整整五个小队的官兵护卫,而在整个大青城东城暂居地里,则有着整整三千名官兵看守,防备不测,随时压制牧民们可能发生的动乱。   聚集在年轻官员面前的牧民越来越多。   质疑的问题也越来越多,变得多样了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和首领住在一起?”   “我们要和原来的族人住在一起,要和首领住在一起!”   “现在这样,他们肯定会趁着你们明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压我们,抢夺我们的食物!”   “我们的人比他们的多,我们要在一起!”   牧民们渐渐有了朝着暴动发展的趋势,然而那名年轻的大明官员,却依旧是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他缓缓的抬起了右手。   “静!”   在他身后的明军官兵们,立马将手中的长枪下压,目露杀气的盯着眼前的牧民们。   而在周围更远处巡视的官兵们,也开始缓慢的从四周围了过来。   年轻的官员又将左手举了起来。   他的双手缓缓向下压了压。   “这里是大青城!”   “是属于你们的大青城!”   两句话。   牧民们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年轻的官员脸上微微一笑。   “大青城有自己的规矩,你们之前拿到的规定上就有,凡是偷窃、抢夺、争斗之罪,皆斩!”   牧民们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官兵,眼里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而年轻的大明官员则是笑了笑。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只要你们安分守己,大明是善良的,绝不会动不动就要砍谁的脑袋。”   “至于你们想要和自己的部落定居在一起,想要和自己原来的首领居住在同一片区域,而大青城的规定则是不允许的,本官也能给你们一个解释。”   在牧民们到来前的三天时间里,大明一方早就针对每一个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出了完善的安排和解释。   随着年轻官员每说一句话,就会有一名精通鞑靼人语言的翻译将话说给不懂明话的牧民,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年轻的官员继续说道:“你们来到了这里,大明便要对你们负责。在大青城没有建起来之前,你们所有人都不需要缴纳任何的赋税!”   说到这里,官员主动的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阿卜只俺这位顺安王安排的翻译,确保对方将自己这一句话,精准的翻译给牧民们听。   当官员看到牧民们脸上露出的意外和惊讶的表情之后。   年轻的官员这才点点头,继续说道:“如果你们还是按照原来的部落居住在一起,你们能确保你们原来的首领,不会私自向你们征收赋税吗?不会随意的将你们家中的粮食、女人给带进自己的帐篷里吗?”   牧民们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在草原上,头人拥有着整个部落。   这个拥有,指的是所有的一切,包括粮食和女人。   “在大青城,你们所有人,包括你们原来的首领,都是平等的。   在大青城,将来只有顺安王阿卜只俺,可以代表大明朝,管理大青城,代替朝廷向你们征收赋税。   在大青城,我大明的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的话,才是所有人需要听的。   除此以外,你们不必理会任何一个人的要求。”   原本已经快要掐起火来的牧民们,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年轻的官员笑着说道:“不论是我大明的皇帝陛下、太子殿下还是皇太孙殿下,都不会抢夺你们的粮食和女人,这一点想必你们刚刚已经看到了。”   人群里露出了笑声。   那个他们刚刚只能远远看一眼的大明皇太孙,不但不会抢夺他们的粮食和女人,还会给他们发粮食,给他们建造房屋的地方,还会让他们在将来住进属于他们所有牧民的大青城。   年轻的官员继续说道:“属于你们的大青城,自然需要你们和朝廷派来的匠人、民夫一同修建。你们修建属于自己的大青城,朝廷还会另外给你们发放工钱和口粮。   你们确定,若是由你们的首领带着你们,那些工钱和口粮会足数的发给你们吗?”   这名年轻的官员提出了一个问题。   刚刚还有笑声的人群里,再一次的安静了下来。   答案是明显的。   年轻的官员微微一笑,最后说道:“本官再与你们说一句话,眼下的大青城只有皇太孙殿下的话是管用的。   但是往后,当大青城建好之后,会按照你们现在的表现,会根据你们在建造大青城的过程中出力多少。   我大明仁慈的皇太孙殿下会酌情,提拔一批人成为大青城的管理者。   只要你们现在好好干,将来你们就能只会你们以前的首领去做事!”   最后一句话,给了原本已经准备酝酿闹事来取得所求的牧民们最后一击。   整个人群都炸开了锅。   光凭着那一句,只要现在好好干,以后就能干原来首领这句话。   就足以让现在这些牧民们疯狂起来。   淳朴的牧民们就是这样想着的。   他们干好了,就能干原来的首领。   简单的道理。   在朱允熥的授意下,阿卜只俺事先就安排好的,在人群中的心腹。   立马就跪了下来。   双手高高的举起。   “赞美尊贵的大明皇太孙殿下,赞美尊贵的城主大人!”   周围的牧民们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按照那名年轻的大明官员说的话,现在的大青城里只有大明的皇太孙说话是管用的,那么那位大明皇太孙就是大青城的城主大人。   原来的部落首领是什么?   他们能给自己吃的?能给自己房子?   不能!   那么。   “赞美尊贵的城主大人!”   整个人群都跪在了地上,高举着双手,虔诚的礼赞着他们的大青城城主。   大青城西城牧民暂居地。   一名年过四十,脸上有着好几道疤痕的南下牧民首领之一。   正在不断的通过自己的心腹,召集来被划分到西城区域的部落牧民们。   “等下明人分房子的时候,我们要住在一起。”   “这里有很多一起南下的部落,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取得更大的优势。”   “既然明人说了大青城是所有牧民的,那么只要我们成为最强的,这座大青城就是属于我们的!”   首领不断的诱惑着被召集来的原部落牧民们。   然而。   牧民们却是面色不变。   首领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脸色一变:“你们怎么了?”   一名牧民淡淡的看了往日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首领。   “那位尊贵的官员说了,只要我们现在好好干,谁最先将自家的屋子建起来,谁就能指挥这一片的人建房子,往后还能继续带着这里的人去建造属于我们的大青城。甚至以后,还能成为大青城里的管理者。”   说完之后,那名牧民给了昔日的首领一个大大的后脑勺。   那首领听得是满脸诧异,眼神不断的在一个个牧民脸上扫过。   然而,却只能看到一个个牧民转过身,离他而去。   “你们站住!”   “再敢往前走,老子杀了你们!”   啪!   一块厚实的泥巴重重的砸在首领的脸上。   然而下一刻。   那名扔出泥巴的牧民便立马躺在了地上,甚至还打了几个滚。   然后便大声的吼叫起来。   “打人了!”   “这个该死的东西打人了!”   “快来人啊!”   很快,就有一名大明官员带着一队兵马将现场围了起来。   官员看了一眼现场。   目光冷冽的扫过所有人。   淡淡的询问了一句。   “谁干的?”   …… 第六百零六章 杀死这个叛徒   来到大青山下的大明文官们,大多是以年轻人为主。   而这些年轻的大明文官,又与过往的大明文官,给人一种不同的感觉。   他们更有朝气,更加的强硬,也更有手段。   西城这边刚刚发生骚乱,牧民们开始喊话有人斗殴,这名年轻的官员就带着官兵赶了过来。   甚至于,这名年轻的大明官员手上,也提着一把刀。   官员冲着骚乱的人群喊了一句,便将刀落在地上,双手抵着刀柄,目光冷冽的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是这两年通过在应天的考公取仕进入朝堂的。   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   当这些新生的官员进入大明朝堂的第一天,却是要统一接受人生中的最后一堂课。   由大明内阁大臣高仰止亦或是次辅解缙主持。   这堂课的内容很简单。   主要做的就是要让所有新晋官员们明白,大明不一样了。   而此刻大青山下持刀的这名官员,那堂课是由内阁大臣高仰止主持的。   高春风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大明的规矩,便是整个天下的规矩。   天下到底有多大?   年轻的官员们,下意识的认为,只要是明人所及之处,便都是天下。   此刻。   随着明人的到来,那名南下大青山的草原部落首领,迟疑了片刻。   然而也就是他迟疑的这么一会儿功夫。   那名向他扔出泥巴,又躺在地上不断翻身打滚,将自己整个人弄得狼狈不堪的牧民,则是已经一骨碌的滚到了年轻官员脚下。   牧民撅着屁股爬起来,匍匐在官员脚前。   “尊敬的大人,是他!是他说要让我们对抗大人们的命令,要让我们帮他霸占大青城!”   年轻的官员眼角微微一动。   不是因为这个牧民说的话,而是这个牧民竟然能断断续续的用大明官话来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   至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否当真如他所言。   年轻的官员没有考虑。   最终的裁决,是在自己手中。   而自己,只会选择最有利于大明在大青山下统治地位的解决方案。   “你会说大明官话?”   年轻的官员默默的询问了一句。   牧民愣了一下,才惶恐的解释道:“小人来关口做过生意……”   郁珉点点头:“看来是经常来大明做生意的了。”   郁珉。   大明洪武二十年春入仕。   先历工部,再于河道总督衙门,随后进入皇太孙北巡行的队伍。   如今,已是正六品的大明兵部主事。   青袍之下,郁珉脸色平静。   “你且说一说,刚刚都发生什么了。你们放心,大明会为你们做主,为每一个大青城的子民主持公道。”   那牧民连连点头,转而回头,挥臂直指昔日的首领:“就是他!他要犯上作乱,我们不答应,他就要强留我们,还打了小的。”   郁珉看着那首领脸上的泥泞,嘴角微微一扬,转而看向周围的牧民:“是这样的吗?”   “不是!”   那首领开始慌了。   若是按照现在这样继续下去,自己怕是要成为大青城那一条条规定之下,第一个被处斩的人。   “是他们先动手的,小人绝对遵从大明朝廷的规定,绝不私下斗殴。小人也没有想要犯上作乱,小人只是想和以前熟悉的人住在一起。”   听着这首领的大声解释,郁珉的眼睛里闪动着亮光。   大致的情况他算是听明白了。   大概还是因为太孙定下的要分化草原牧民,使其无法抱团,加快移风易俗的进度导致的。   这一个个部落的首领,自然会感受到自己的权力正在被侵蚀,他们会慌乱,会恐惧往日里可以作威作福的日子不会再有。   于是他们就会有种种手段使出来。   那么。   至于今天到底是谁先动手的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在郁珉的心中,眼前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只能是这个所谓的首领。   郁珉再一次看向周围的牧民。   “他们俩谁说的才是真的?”   在明白自己眼下的任务和解决方案之后,郁珉倒是暂缓了执行结果,而是再一次询问起周围的牧民。   人心,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   对于郁珉这样的大明统治集团成员之一而言,便需要不断的重复测试大青山下牧民们的人心。   牧民们犹豫了起来。   毕竟,按照大青城的规定,谁先动手的,谁就得被制裁。   郁珉并不急切,反而是静静的观察着人群的动向。   那名首领则是在不断的嘶吼着,为自己解释着。   郁珉便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啪!   一名官兵握着刀,刀鞘重重的砸在那首领的脸上。   那人便应声倒在地上。   于是,郁珉皱起的眉头,便舒缓了下来。   “他是叛徒!”   人群中,有牧民指着倒在地上捂着脸的首领,大吼了一声。   接着,牧民们纷纷出声。   “他是我们大青城的叛徒!”   “他还想骑在我们的头上,抢走我们的女人!”   “杀死这个叛徒!”   有人喊出了要杀死首领。   接着,所有人都在齐声呐喊着。   “杀死这个叛徒!”   “杀死他!”   “杀死他!”   人群一阵躁动之后,牧民们开始默默的看向眼前这名年轻的大明官员。   那首领心乱如麻,倒在地上两脚不断的向后蹬着。   然而,几名官兵却是挡住了他后退的道路。   郁珉缓缓抬起双手。   “大明。”   “会为你们做主。”   “大明。”   “会听取你们的声音。”   “大明。”   “如你们所愿,将会处死此人。”   尚未建造起来的大青城西城外,传来了一阵轰鸣的欢呼声。   转而。   无数的牧民便将那名首领捆绑了起来。   一座木台,很快就被牧民们搭建起来。   被五花大绑的首领,已经被牧民们拖到了木台上,扣在地下。   郁珉用最短的时间,写好了一份大字报。   他双手张开大字报,开始宣读着那首领的罪行。   当最后一个字念完。   郁珉一只手举起,目光冰冷的望着待斩的首领。   “杀!”   嗖。   刀声划过虚空。   噗通一声。   一颗硕大的人头,便已经鲜血淋淋的滚落在地,随后咕噜咕噜的滚下木台。   随后便有官兵将郁珉手中的大字报,张贴在木台一旁的木板架子上。   周围围观的牧民们,发出一阵骚动声。   而当那可人头,被官兵随意的丢进一只箩筐里,所有人都明白了,大青城的规矩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吓唬一下他们。   大青城的规矩,是会实实在在,不打折扣的执行的。   “那边是什么动静?”   正在大青城城址中心点位置上的朱允熥,正领着一帮人站在一个已经向下挖深一丈深,并且还在深挖的坑边,望着传来动静的西城区。   阿卜只俺当即一挥手:“探!”   随着这位新晋的大明顺安王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一名阿卜只俺部落的人翻身上马。   一声响亮的马鞭声响起。   那人便驾驭着战马,如同一道闪电般的冲向西城区。   朱高炽默默的看了阿卜只俺一眼。   这位顺安王,光从目前表现出来的举止看,倒是当真对大明死心塌地的。   只是接下来会如何,却还需要仔细观察。   朱允熥见阿卜只俺已经安排下去,便转头看向面前的深坑。   这个已经深达一丈的坑,还在继续向下挖掘。   大抵将会有两丈深的程度,才会继续向着四周横向挖掘,然后浇灌混凝土,制造出一个地下空间来。   而在日后,这个深坑的上面便是大青城城主府的位置。   至于这个坑到底有什么用。   暂时包括朱允熥在内,都没有人能说得上来。   但所有人又都觉得,这里本来就该有一个坑。   “大青城将会是大明第一座完全以水泥建造起来的城池,这里的一切都将会为大明将来的城池营造起到表率作用。”   朱允熥望着周围如火如荼的工地,淡淡的说了一句。   朱高炽立马接过话:“已经去信工部,接下来工部会分批轮番派遣官员匠人前来。”   阿卜只俺在一旁附和道:“这里将会成为整个草原部落的神圣之地!”   说着话,他已经是动作夸张的张开双臂,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   很快,众人背后再次传来马蹄声。   去往西城区查探情况的骑兵,已经赶了回来。   战马尚未停稳,那名骑兵便已经以一个漂亮的动作跳下马背。   三步并着两步便到了几人面前。   骑兵抱着双拳,单膝跪地。   先是看了阿卜只俺一眼,然后迅速的转向朱允熥。   “启禀殿下,西城区刚刚发生骚乱,有部落头人意欲不轨,已被兵部主事郁珉论罪当众处斩。”   朱高炽闻声连忙踮起脚,抬头看向西城区方向。   未曾见到西城区再发生大的动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朱允熥则是面带笑容,轻声道:“是瑾礼啊,做事果断,倒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阿卜只俺冲着骑兵挥了挥手,那人便立马退到了一旁。   他则是上前,面朝朱允熥轻声道:“是微臣招揽草原部落的时候有所懈怠,竟然让包藏祸心之人一同南下。”   朱允熥摆摆手:“近三万人,顺安王难道还能一个个的查探清楚吗?牧民初至,诸事未定,人心浮躁,这样的事情不会只有一起。等慢慢稳定下来,剔除了人群里的刺头,完后正好可以安心经营大青城。”   阿卜只俺的嘴唇动了动:“殿下英明。”   果然。   不等几人多说几句话。   很快,大青城四面的暂居地,便纷纷传来消息。   不少跟随阿卜只俺南下大青山的其他小部落的首领头人们,开始制造混乱,只是很快就被早有准备的明军官兵镇压下去。   无一例外。   这些闹事的首领头人们,全部按照大青城最新的规定,被定罪处斩。   数十日悄然过去。   穿过茫茫草原和大青山,来到大青城的牧民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固然大青城是属于所有牧民的。   但所有来到此地的牧民,都属于大明,需要遵从大明制定的规矩。   不过,在吃不完的粮食和温暖的被窝面前,没有人再说出半个不字。   而随着近三万牧民的到来。   大青城的建造也进入到一个高速发展的阶段。   在无数工部官员和匠人们的指挥下,在熟练的大明民夫带领下,整座大青城方圆之内,所有的地方同时开工。   城墙地基不断的下挖,已经开始达到要求的标准。   这个时候,大青山下的水泥厂也开始产出第一批水泥,并且产量日日攀升。   当薄薄的一层水泥开始凝固之后。   牧民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这是一座再不会面临侵犯的城池。   没有人能够从外面攻破大青城。   这是牧民们在看到水泥凝固之后的坚硬程度,一致得出的结论。   于是人们的建设热情,再一次高涨。   那些负责城墙修筑的牧民们,则会开始每日下工之后走进城里,盯着那些负责城中官府衙门和民房修建的族人们,是否按照标准修建。   毕竟,这是他们的大青城,这里的房子也会是他们未来的家。   最后工部的官员们发现。   不需要他们时时刻刻的提醒,不需要督工们监督工程进度。   这些牧民们恨不得将所有的地方都用上水泥。   至于偷工减料、不按工艺要求做事?   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只不过连官员们都没有出面,那帮牧民就已经是将干错事的人绑了起来,送到了官府面前。   而在每日忙完工作之后,大青城四周的暂居地就会有数量众多的大明官员,带着一些小东西走进去。   或是糖果,或是蜜饯。   亦或是一壶茶。   然后这些官员们就会拉着牧民们,以大明官话交流,说着大青城的未来。   至于有人听不懂大明官话也不要紧。   礼部的官员们,早早的就分好了任务。   每一日牧民们下工之后,就会有专门的官员前来教授他们大明官话。   至于牧民们原本的装扮和衣物。   在更保暖的棉衣面前,早就成了暂居地里提供热量的燃料。   一切都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   大青城的路线,也在渐渐变得更加清晰。   …… 第六百零七章 草原无战事   和大青山下那座还未建成,却已经是万事步入正轨的大青城相比。   走出长城,进入关外草原的数十万大军,却显得有些不太顺利。   这样的不顺利是需要比较的。   若说大军半月前进数百里,全程不曾遭遇鞑靼部兵马阻拦,便算得上是顺利的。   但随着大军不断的深入草原,却始终找不到鞑靼部的主力,那么就是极度不顺利的。   后方的补给线越来越长。   由晋王、燕王、代王分别统领的三路大军,开始更加专注于巩固大军身后的军需粮草补给线。   三路大军已经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   而为了防止粮道被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鞑靼人偷袭,从长城开始出发,三条粮道上可谓是防守严密。   被派往九边的工部官员们,这些日子几乎是要将满头的头发抓光了。   为了配合三路大军的要求,他们可以说是日以继夜的调动着整个九边的力量,在粮道沿路建造戍堡,好让户部的人能将粮食运往前线之后,有个安全的地方储存。   再以这些戍堡为核心点,依次向北推进运送。   苍茫的草原上,日头已经远远的挂在西边。   金黄的夕阳洒在大草原上,照射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   一片背风的坡后,数量超过万人的大军正在安营扎寨。   铁铉带着一干文臣武将,从营中走到了坡上,望着北方除了草还是草的大漠荒原。   这位已经决定要当大明朝孤臣的武英殿大学士,目光有些凝重,甚至是有些愤怒。   “广武镇的戍堡建造,已经慢了整整三日,按照计划要在那里为东路军和中路军储备三万石粮草,现在全都堵在灵济泉堡。”   铁铉的声音在草原上平静的扩散开。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这位帝国人屠的心中已经淤积着一团怒火。   “回大学士,草原上的土壤经过寒冬,如今方才稍稍坚硬些。然而后方的水泥、石材等都是重物,重复碾压,道路总是会变得泥泞起来……”   “这不是借口。”铁铉平静的说了一句,回头看向那名开口说话的工部官员。   对方立马低下头。   谁也不敢触犯了这位内阁大学士的霉头。   铁铉叹息一声:“北征初开,本官不愿因罪而杀。但是你们该明白,在我们的前面,是我大明朝的三位王爷,正在带着数十万将士们寻找鞑靼人。   粮草供应必须保证,谁要是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因而拖累到北征一事,本官不追究,朝廷也定然会严惩。”   在此作为户部领头的一名郎中,不禁抬起头,脸上有些迟疑。   铁铉却是很快就捕捉到了对方的动作。   “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   那名户部郎中当即颔首躬身:“下官们商议着,觉得是否再从山西、河北两地,征发民夫。以人力肩挑背驮,也要将粮食给运上去。”   坡上的官员们一阵沉默。   如今整个长城外,三路大军总数已经超过二十万,动用的民夫早已超过五十万。   如果再从关内征发民夫,恐怕今年北方的农耕一事,就要被彻底耽误了。   “征!”   铁铉却是当机立断,拍板子确定了这件事情。   他继而双目眯起,沉声说道:“发告示,告知山西、河北两地百姓,凡运送一石粮食至关外者,有功!战后,赏牛羊或钱钞、食盐。”   官员们立马窃窃私语了起来。   在场的吏部官员,当即迟疑道:“此事是否要……”   “草拟文书,发往大青山,请太孙殿下用印。”   铁铉当口发话。   这位人屠大学士,已经将整个北征的决断权,从皇太孙的手上夺了过来。   这已经是北征大军内部公开的秘密了。   在场的官员们,也已经是了然于心。   见铁铉已经做出决定,众人不再言语。   铁铉这位人屠大学士和太孙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们去置喙。   太孙没有说话,朝廷也没有说话,他们就更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至于此战之后,朝廷会如何对此番北征一应文武赏罚,那就得留待战后去议论了。   ……   “这一次不彻底破了鞑靼人,此战之后我等皆是国家罪人!”   夜幕降临,草原上亮起了一点点的灯火。   大明北征东路军,中军大帐内。   燕王朱棣身披重甲,站在帐内堪舆前,手掌拍在堪舆旁的木架上。   怀远侯曹兴站在众将前部,看着堪舆前的燕王,皱眉沉声道:“军中的探马斥候已经前出百里,依旧不曾寻到鞑靼人的主力。以老臣之见,还是缓打缓进,等颍国公他们绕道北边,将鞑靼人赶到南边,再行决战。”   另一侧的定远侯王弼当即开口:“若是颍国公等人也找不到鞑靼人呢?”   曹兴的眉头愈发皱紧,沉吟良久之后方才再次说道:“除非鞑靼人离开这片草原!”   鞑靼人不可能离开这片草原。   如今关外草原上,西边有瓦剌部占据,按照近来朝中的消息,瓦剌人也在整军备战,试图在鞑靼人被大明剿灭之后,占据整个草原。   而往东,便是辽东了。   辽东!   朱棣紧皱着的眉头,有了一丝松动。   他在堪舆前转过身,看向帐内的军中将领们:“本王原以为,我朝三路大军该会师忽兰忽失温,直捣鞑靼人老巢。不过眼下看来,或许鞑靼人很有可能往东边逃窜了。”   “那我军该向东偏离定下的行军路线,向斡难河一侧靠近,提前在东边扎下军阵,堵住鞑靼人!”   怀远侯曹兴瞪大双眼,双手拍在面前桌案上。   定远侯王弼亦是点头道:“按照过往来说,鞑靼人若是要让我朝大军粮道拉长,便会往东走斡难河东逃。   我部作为此次北征东路军,稍稍向东偏离路线,堵在斡难河也是情有可原。便是堵不到鞑靼人,到时候也可继续挥师向西,横扫整片草原。   末将就不相信了,这帮鞑靼狼崽子还能躲在草地下面去!”   朱棣却没有继续下定论。   而是再次回头看向身后的堪舆。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广武镇的戍堡尚未建成,军中所需粮草如今都囤积在灵济泉堡。   而从广武镇出发到斡难河,中间还有胪朐河阻拦,此河水势湍急,眼下再有月余便是夏季。   便是我军能渡河而过,恐怕后面的粮草供应也必将受到迟缓。”   “那就就食于敌!”   怀远侯曹兴眼里透着杀气:“反正铁铉也说了,这一遭但凡是能提得动刀子的鞑靼人,都在我军征伐范围之内。   草原上的狼崽子们不都说胪朐河是他们的母亲河,大片的部落聚集此地。   咱们大军杀至,只管抢了他们的口粮便是!”   随着怀远侯曹兴杀气腾腾的一番话,帐内却是响起了一片低笑声。   凭着大明和草原上这么多年的关系,军中这批从开国之初便与元人作战的将领们,自然是清楚草原上的各种传闻。   朱棣也是微微一笑。   他想到了幼时看过的那些传闻。   胪朐河是成吉思汗的家乡,是前元帝王们的帝陵所在。   朱棣不由的拍了拍手:“传令各营,明日一早全军开拔,渡胪朐河,至斡难河。本王很想看一看,能不能马踏前元帝陵!”   ……   “牛大富。”   “到!”   蓝玉骑在马背上,看着自己从太孙身边要来的这名牛大富。   当初还在瀛洲,作为东征大军一名百户官的牛大富,如今彻底的发达了。   以至于他时常会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回老家一趟,看一看自己家的祖坟是不是真的冒青烟了。   身上指挥同知的制式甲胄,就是要比百户官,甚至是千户官的甲胄更沉重一些。   蓝玉很欣赏这个有着那么一丝憨气的指挥同知。   已经带着万余骑兵,在草原上行军月余,脸上挂满沧桑的蓝玉,看着驾马赶到自己身边,低着头的牛大富。   他淡淡一笑:“你可曾听说过前元的那些皇帝们,死后都是怎么入葬的?”   牛大富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草原,点了点头。   “末将这些日子听军中的兄弟们说过,前元那些皇帝都是葬在这片草原底下的。”   蓝玉点着头哼哼了两声。   “一帮蛮子,也就只有这帮不通礼仪的蛮子,才能做的出骑着马在先辈坟包子上践踏的事情了。”   牛大富对此不置可否。   可以说是真正起于微末的牛大富,即便如今已经官职指挥同知,在蓝玉这支前出的大军里,领着中军三千骑兵。   但他始终都恪守着,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绝不多说一句话的原则。   蓝玉又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咱蓝玉做不到岳王爷那等功绩,但老子这趟也带着弟兄们走了三千里路了吧。”   牛大富点点头。   从大同出发,算起来他们如今是走了有快三千里路了。   蓝玉重重的冷哼一声,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发出响亮的声音。   他咬牙切齿道:“但是鞑靼人呢!那帮狼崽子呢!老子连个土包子都没有看到!”   牛大富又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草原。   虽然草原上的积雪早就已经融化,但是远处高山上的积雪,却好似是终年不化一样。   伸出手,空气里同样带着冰冷。   他们已经走了三千里的路,已经走到了很北很北的方向。   不该碰不到鞑靼人的。   毕竟,在他们的行军路线上,每日都是将探马斥候向左右撒出去百里,从中军本部交替轮番的。   而他们也并非是直直的走一条直线。   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找不到鞑靼人在哪里。   牛大富低着头,闷闷道:“按照大将军的军令,军中已经以极刑审问沿途捉拿到的鞑靼人,除了查出鞑靼王庭已经撤离的消息之外,谁也不知道鞑靼王庭主力究竟去了哪里。”   “晦气!”   蓝玉满脸愠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啐了一口。   这时候,前头有几匹战马,踏破片片青草,向着阵前而来。   蓝玉微微眯上双眼。   等前出的斥候们赶到面前,蓝玉才开口道:“可有消息了?”   斥候们摇摇头,却是转口说道:“回禀大将军,前面有一座大湖。”   蓝玉立马伸出手:“取堪舆来。”   牛大富则是迅速的从自己的马背上取出一份堪舆,展开放在了蓝玉面前。   蓝玉询问道:“大湖走势如何?”   那斥候回答:“西南至东北方向,湖水深如墨,冰冷刺骨。”   “北海?”   蓝玉眯起双眼,微微迟疑,侧目看了一眼牛大富。   牛大富则是点点头,慢吞吞道:“应当是北海了……”   蓝雨的嘴里响起一道闷响声。   “老子都走到北海了,鞑靼人呢!”   转而。   大军已经开进到了北海岸边。   万余骑兵,这些时日千里奔袭,可谓是人困马乏,一时间纷纷下马,在岸边取水饮用。   湖水冰凉,却是甘甜可口。   牛大富去了一趟岸边,然后便回到了刚刚才下令在此安营扎寨,而后再行定夺大军何去何从的蓝玉身边。   “大将军,属下刚刚带着人测过了,此地水深不知几何。属下已经下令,严禁军中将士下水。”   蓝玉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望着那湖面中间颜色深的发黑的湖水,便知道此地水深恐怕难以想象。   他望了一眼在岸边取水给自己和战马饮用的麾下将士们。   蓝玉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本公听说,咱们那位人屠大学士当年在瀛洲的时候,便是每到一地就要在地方上竖起一块咱们大明的界碑。”   这事出身东征大军的牛大富最是清楚。   他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笑容,点头道:“大学士说过,那些就是记号,埋下一块界碑,那地也就是咱们的了。”   蓝玉也笑了起来:“传令后军,给本公在此地竖起一块界碑来。要大!要厚!要牢固!便是千年万年,也不会坏,也不会腐朽的!”   牛大富正要转身去后军那边传令。   蓝玉却是又将其喊住。   “你再告诉他们,再埋一块石板。”   牛大富问道:“大将军要写什么字?”   “就写……”   “大明凉国公蓝玉到此一游。”   …… 第六百零八章 掘坟   尽管蓝玉的要求,有些儿戏。   可他是此处大军的主将,他的话就是军令。   军令如山。   牛大富很快就将凉国公大将军的军令,传达到了后军。   说是后军,其实就是没有大车的辎重营。   人人都是三马,甚至四马,以马匹驮运大军所需粮草物资。   干的就是军中最苦最累的事情。   但也是军中伙食最好的地方。   后军营连忙派出了人手,在北海岸边寻找着合适的山石,准备连夜将大将军要求的两块石碑给弄出来。   “这山壁不错……”   后军营的一名小旗官,抬头望着北海岸边的一处陡峭崖壁,嘴里低声的念叨着。   整个崖壁几乎是垂直而下,表面只有少许的起伏。   从左右两侧看过去,整个崖壁竟然是一整块的山石从地下长出来的。   “就这里了!”   后军营的一名百户官拍板子做出了决定。   立马,众人开始忙活了起来。   而在蓝玉的身后,军中各处的将领们,在安排完将士们今夜在此地安营扎寨之后,便纷纷赶到了主将面前。   “大将军,我们现在已经到北海了,听闻若是再向北而去,就是极寒之地。莫说是我们,就是鞑靼人也不可能过去的。”   前军营的主将眉头皱紧,在众人面前出声劝说着。   他们奔袭月余,路途三千里,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北海。   前路将会越来越难走,不光是草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会是茫茫的雪林和雪山。   人走进去,基本是不可能再走出来的。   传闻之中,便是当初前元开国之时,极北也是这些草原蒙古人的禁区。   “眼下最关键的是,没有人知道鞑靼人的王庭,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蓝玉眼里带着愠怒,一团怒火正在酝酿着。   “忽兰忽失温我们也去过了,只见一地狼藉,不见鞑靼王庭。”   茫茫的草原上,偏生就是找不到鞑靼王庭主力的踪迹。   这让蓝玉有一股子双拳砸在棉花里的无力感。   “逼他们出来了?”   牛大富在众多将官里的站位,处于相对靠后的位置了。   只是他忽然开口,却是瞬间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   就连蓝玉也同样是抬起头,看向被挤到人群后的牛大富,当即冲着对方招了招手。   “牛大富你过来,到本将跟前来!”   牛大富应声,在前面将官们让出的通道里,走到了蓝玉的面前。   “大将军。”   蓝玉手掌拍在一旁的一块不知从哪里滚到此处的深红色石块上,盯着牛大富:“你说说,怎么给鞑靼这帮狼崽子逼出来?”   牛大富眉头微皱,语调慢吞:“属下只是想到当初在瀛洲的时候,东征大军攻伐足利家族和吉野家族的城池时,总是会用到一些手段。逼着他们,进入到我军预设的战场环境之中,亦或是我军想要进行的决战方式。”   “围魏救赵?”   一名将官不禁出声。   蓝玉则是细细的琢磨了一下,啧吧着嘴,说道:“草原上谁是魏,谁是赵?”   他发出了疑惑,目光则是看向牛大富,希望能从这位最先提出将鞑靼人逼出来的将领能再说出更详细的法子。   牛大富点头道:“属下也是想起先前大将军所说的,前元皇帝们死后埋葬的事情。   既然胪朐河上下游是蒙古人的发源地,是那什么成吉思汗的家乡,是前元皇帝们的帝陵所在。   咱们就去胪朐河沿岸挖掘前元皇帝们的陵墓!那些如今不知去向的鞑靼人,总不能放着祖宗的坟茔被我等破坏吧?”   “若是鞑靼人就是不出来,或是我们一直找不到前元皇帝们的帝陵呢?”   一名将官发出了质疑。   牛大富则依旧是慢吞吞的解释道:“鞑靼人并不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找到。至于他们不出来怎么办,那我们大可将鞑靼人的所作所为传遍整个草原。就不信,这帮鞑靼人是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的。”   掘坟。   周围的将官们,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即便是挖前元皇帝们的陵墓,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一种可能会触及到忌讳的事情。   蓝玉脸上亦是露出些许的可惜:“法子倒是个好法子,就是咱们不能真的这么干。”   就算蓝玉过往习惯了无法无天。   可是挖掘帝陵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同样是不敢触犯的事情。   这里面的忌讳,就是大明朝最笨的人都明白。   牛大富则是皱眉琢磨了一下,在蓝玉已经准备发话散会前,他再次开口道:“咱们不能干,可以绑了草原上散落的牧民们去干。这样到时候咱们还可以适当的制造乱子,将一部分牧民放走,将消息传遍草原。”   “对啊!咱们不能干,可以让那帮牧民干啊!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法子呢?”一名将官拍着说,双眼瞪大,满脸的喜悦,冲着牛大富喊道:“牛大富,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包括蓝玉在内,众人好奇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牛大富却好似是对这样的法子,早就司空见惯了。   他淡淡说道:“铁先生当初在瀛洲的时候,就干过这样的事情……”   铁先生。   便是大明人屠、武英殿大学士,同时还有着无数官衔加身的铁铉。   众人不禁再次沉默了起来。   若是说这法子,那位人屠大学士干过,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蓝玉看向牛大富的眼神,先前悄然生出的那一丝忌惮,也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自己看中的这个牛大富,还是憨厚的好同志。   至于铁铉那厮,下辈子定然是烂屁股的!   “那就按照牛大富说的办!”   蓝玉重重的拍在身边的石头上,颇为威风的说道:“大军在此休整两日,第三日全军开拔,南下!凡是遇到的草原牧民,统统拿下,押往胪朐河沿岸。咱们这一回,就是要看看前元的皇帝们,到底都藏在什么地方了!”   ……   大青山下。   如今愈发的热闹起来。   随着朝廷从南边的山西道、河北道,不断的迁徙百姓过来,以及大青山北边临近大明的草原部落渐渐听到真实的传闻,一一南下。   大青山下的草场上,已经聚集了不下十万人在此。   牧民们和明人百姓,一开始聚集在一起,总是会发生些矛盾。   因为生活中的种种不同。   不过,在绝对的大青城规定面前,不论是牧民还是大明百姓,公平的接受着应有的惩罚。   当牧民和明人被同一个规定制约后,这些人便默契的走到了一起。   很神奇,却是必然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大青城的建造工地上,那些作为管理层的人群之中,明人永远是占据着七成乃至是八成的数额。   而牧民们,只有那些经过了严格的挑选取得信任之后,才会被委以任用。   临时搭建起来的大青城城主府给出的理由和说明同样很充分。   明人就是比牧民更懂得如何去营造,如何去建设城池。   虽然有些牧民对此有所诽议。   但是当大青城外几乎超过八成的草场被划分给牧民们之后,这样的诽议也就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毕竟城主府又给出了解释和说明。   明人就是不如牧民更懂得放牧。   在短暂的将牧民和明人融合在大青城里之后,整个大青山就进入到了一种莫名的竞争环境之中。   今天是东城区域的工程进度压过西城,成为第一。明天又会变成北城区域,成功超过其他三个方向的工程进度。   大青城中心的城主府及将来会设立在此的各司衙门区域,处于被一圈薄薄的围墙封堵的状态。   在这里,暂时是只允许工部下面的匠人们进入其中工作,不论是外头的明人还是牧民,都不被允许进入。   当初挖出来的深坑旁,如今多了一座高高的建筑。   在这里,将会起一座高楼,将来可眺望整个大青城。高楼之上还将设置机关,分布城中的官府差役,远远的就能看到中枢发出的讯号和指令。   此刻,高楼尚未建成。   朱允熥却已经是带着几人,登上高楼。   只有几根柱子作为阻挡的高楼顶部,大青山下的风吹过来,便让人觉得整座高楼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朱高炽不得不半蹲着身子,双手扣在顶层中间的那根深入地下数丈的水泥柱上。   他连眼睛都不敢看向外头。   朱允熥却是背着手,站在那很是捡漏的栏杆后面。   大明顺安王阿卜只俺和不久前带着粮草物资赶过来的大明秦王世子朱尚炳,则是陪在他的身边。   阿卜只俺大抵心中也有些恐惧,眼神只顾着看向远处的大青山,用余光扫着远处正在建造的城墙。   他觉得自己这样的状态是正常的。   毕竟自己是马背上长大的,而不是在这天空上长大的。   反倒是朱尚炳总是一副傻憨傻憨的样子。   他甚至是将脑袋伸出栏杆,看着从地面开始,围绕着高楼中心点的那根巨大水泥柱,一层层向上建造的工程进度。   “前线的军报有关于作战的消息,愈发的少了,草原上的牧民部落,或是投降或是被讨伐。   如今,三路大军传回来的消息,更多的是催促后方加紧建设粮道戍堡,确保粮草供应无虞。”   朱允熥看向已经打好地基,露出地面的大青城城墙,淡淡的说了一句。   大青城的城墙将士水泥地基,上面以土石夯实作为核心,未免包裹一层水泥,最外面则是以青砖覆面。   按照工部的要求,中间的土石层每一次加高之后,外面的水泥层和青砖层就要同时开工,却要呈一个阶梯状的向上建造到要求高度。   大青城除了北边大青山方向没有河流,其他三面的河流河道,如今都因为建城取土,而顺带着被加深加宽。   这是属于所有牧民的大青城。   仅仅是这一句话,便让所有来到此地的牧民们,心甘情愿的爆发出最大的热情去建造大青城。   至于因为朝廷一道圣旨,就被迁徙到此处的明人们。   他们已经习惯了。   而大青城城主府,也在更多的时间里,取权衡考量,保持明人在此地的种种隐性优越地位。   “鞑靼王庭应该是向东逃窜了。”   阿卜只俺轻声回了一句。   朱允熥点点头:“孤也是这样想的。”   “我也……一……样……”   在两人的身后,抱着那根水泥柱的朱高炽,举着一只手,脸色惨白,颤巍巍的说着。   朱尚炳回过头,朝着朱高炽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朱允熥轻咳一声:“你还是下去吧。”   朱高炽眼里闪过一道亮光,然后立马暗淡下来:“我不敢下去……”   朱允熥三人深深的看了已经吓得两腿发软的朱高炽,齐齐的轻叹一声,随后齐齐的转过头,不再搭理这人。   阿卜只俺则是继续说道:“向东便是辽东区域,那里有高山和密林,可以让鞑靼王庭有足够多的地方躲藏起来。   等到朝廷的大军粮草吃光了,冬天到来了,也就会退回来。到时候,他们就又可以重返草原了。”   朱允熥冷冷一笑:“那是以前,我大明去了,他们便躲起来。我大明撤走了,他们就又会回去。但是这一次,他们倒是要想错了。”   阿卜只俺点头附和着:“诚如殿下所言,这一次鞑靼王庭不会再有生路可言。”   朱尚炳则是在两人面前,重重的朝着天空挥了两拳。   “那就下令辽东都司,出兵东北,将整个辽东彻底占下来。”   朱尚炳说的是眉开眼笑,神采奕奕。   “反正你们不是一直说,九边的粮草军需,每一次都从那边运送,很是耗费。   你们又说辽东那边虽然每年只能种一茬稻,但所幸地力很肥。   那咱们就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将整个辽东打下来。一来断了那劳什子鞑靼王庭的退路,二来也为往后九边地区粮草军需找一个近的产地。”   “林中百姓,北山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阿卜只俺将一个个辽东势力说出来,继续道:“只要将这些地方都清剿了,辽东大抵也就能顺利归入朝廷治下,由朝廷派遣流官。”   …… 第六百零九章 辽东和铁路   流官制度无疑是一项绝对强化中央集权的东西。   官员的调动,有效的防止了地方的权力扎根。   而这一项制度,对于那些偏远外族地区,更是有着无可替代的创造力。   如今的辽东亦如大明在云贵一带的政治模型。   朝廷只派出少量的兵马驻扎在辽东都司辽海卫至定州右卫以北的广袤辽东平原上。   而将更多的兵马和精力,都集中在辽东都司辽东镇一带。   至于辽东那大片的土地,更多是以一种朝贡或是附庸的形式存在的。   辽东的女真等部落,对大明俯首臣称,尊大明为天朝上国。大明没有投入实际的钱粮人力,便取得了一大片广袤土地,在名义上的宗主权。   在辽东的各部落需要的时候,开放互市,与辽东各部落交易各自所需的物品。   蹲在地上的朱高炽,则是默默的抬起头,低声说道:“今早刚刚接到的军报,我爹正带着东路军往斡难河赶。他们要堵在东边,不让鞑靼人逃到辽东去。”   说完之后,他的眼神淡淡的扫了朱允熥一眼,而后便继续低着头,双手抱紧身前的水泥柱。   朱允熥眨眨眼,沉吟半响之后方才开口:“如果鞑靼王庭真的要去辽东,那我们就要将斡难河一侧放开,让鞑靼人去辽东。”   朱尚炳嗯了一声。   引得几人的注意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朱允熥的脸上露出笑容,点头道:“那你就说说,我们是怎么想的。”   阿卜只俺也在一旁投以微笑。   他投诚归附大明已经有些日子了,对皇太孙身边的这几位宗亲也是有所了解。   甚至他认为,在朱允熥这位大明皇太孙的规划之中,将来的大明宗室,将会以燕世子为经国之才,以秦世子为军国之能。   要说秦世子能看得懂这些经国谋略。   阿卜只俺倒是对此保持了几分怀疑。   朱尚炳却是哼哼了两声,仰头挑眉瞅了阿卜只俺一眼:“你是觉得我很笨?”   阿卜只俺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盯上了,立马颔首低头:“臣不敢,世子聪慧英武,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听到顺安王如此说,朱尚炳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这时候也开始解释起来:“你们是想要驱狼吞虎,对不对!”   朱尚炳眨着双眼,以求夸奖的眼神看着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嗯了一声道:“继续说。”   “如今不知去向的鞑靼王庭就是那群草原狼,辽东的女真等部落便是那山中虎。”   “这些年,朝廷对辽东并未有太多的经略,辽东女真等部落也都恭顺的很。要是这个时候,朝廷忽然要开始大举经略辽东,道义上总是说不过去的。”   “咱家还是得要点脸面的,那既然咱们不能直接出手,就只能借鞑靼王庭这把刀,将整个辽东彻底打乱。”   “到时候咱们当出兵辽东,也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等到事后,咱们扫平鞑靼王庭,派出去的兵马也大可直接驻扎下来。到时候再以借口,迁徙山海关以南的百姓去辽东,只需要些时日,辽东也就能彻底成为我大明的新地。”   大青城核心区域,尚未建成的高楼之上。   朱尚炳张开双臂,不时的挥动着,满脸神采奕奕,一副指点江山于指掌间的模样。   等他将自己想到的可能说出口之后,便安静了下来,目光定定的看着朱允熥。   “我说的没错吧。”   等不到熥哥儿的认同和夸赞,朱尚炳不由再次开口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这才连连点头:“那给四叔的东路军传信的事情,就交给你吧。”   “啊?”   ……   还是在大青城尚未建成的城中高楼上。   朱尚炳已经消失不见。   而在城北方向,则是有一支骑兵队伍,正在快马加鞭的往大青山方向赶去。   朱高炽抱着水泥柱,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只是看了两眼北边的队伍,便赶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就不怕炳哥儿会误了事?”   朱高炽低着头,小声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立马摇头道:“他误不了事。等他北出大青山,只会一路往斡难河方向追赶。只有进了四叔的东路军大营,他才会放下心来。”   阿卜只俺在一旁轻声说道:“秦世子很是英勇,只需几次军阵上的历练,便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对于阿卜只俺突然的夸赞,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只是默默的看了一眼。   良久之后,朱允熥方才继续说道。   “大明的将才太多了。”   “大明缺的是有足够战略眼光的帅才。”   自从中山王薨逝,当初那一批开国功勋逐渐年迈从前线退下来之后,大明军中能算得上帅才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燕王算得上是一位帅才,但大明太大了,一个帅才不够用。   至于说应当快要回到应天城的征东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至多算是一个有着几分邪性的将才。而征南大将军、开国公常升,则更像是一个守正将才。   能够真正坐镇一方,经略边疆和外域的人,还是太少了一些。   阿卜只俺默默的低下头,看向正在热火建造之中的大青城。   按照近来的事情而言,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要在大青城建成之后,成为这座城池的第一任城主。   又或者,自己将会被朝廷一直安排在这里坐镇。   那自己的江南梦呢?   固然。   阿卜只俺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现在大青城的气氛。   当牧民们能够和迁徙到此地的明人,友好的在一起相处,一种新的生存模式在大青城上演,这让他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这样的场面,在过往可是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的。   “孤知道,顺安王最大的梦想就是定居应天城。只是除此之外,顺安王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忽然,一道声音,传入阿卜只俺的耳中。   这声音,他很熟悉。   于是阿卜只俺立马转身,颔首躬身:“回禀太孙,臣只希望天下能够永远太平。”   朱允熥笑了笑,点头道:“顺安王在应天城的王府,想来已经开始动工了。等关外的战事结束,顺安王便与凯旋的将士们,一同去应天。”   阿卜只俺的脸上立马露出喜悦的笑容,随即立马收敛起来:“臣遵令,只是大青城建设还需时日,臣亦不敢久留应天。”   “那就夏秋待在大青山,春冬在应天。”   朱允熥随口一句话,算是定下了对阿卜只俺未来的安排。   而后他便走到另一侧栏杆前,推开那个可以活动的栏杆,跨步走出高楼楼顶,到了一块晃荡的长条形吊框上。   阿卜只俺看了一眼,立马搀扶着已经闭紧双眼朱高炽,只能任由自己引到吊框上。   等到三人都进了吊框。   朱允熥这才伸手,将吊框边缘的一根绳索拉动了两下。   远远的。   高楼下有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紧接着整个吊框微微一颤,便开始缓缓的向下降落。   ……   巨大的船帆,随着绳索的解绑,开始缓缓降落。   原本遮蔽天日的船帆后,露出一支庞大的舰队。   应天城外的江面之上。   应天府的官船,早已封锁了上下游。   今日是大明朝的征东大将军、征南大将军同时回京的日子。   这是两位即将晋封郡王爵的有功大将,朝廷给予了足够的荣耀和规格。   一艘艘的战船和福船,开始散开,向着龙湾码头边缘的栈桥驶去。   舰队核心位置的两条吞海巨兽,则是随着船帆的落下,速度也开始不断的下降。   到了最后,只能依靠龙湾码头的拖曳船,向着码头最中间,也是规格最大的栈桥上移动过去。   大明龙旗、开字旗、曹字旗、常字旗、李字旗、东征大军军旗、南征大军军旗等各色旗帜,将两艘宝船装扮的五色斑斓。   龙湾码头上,亦是旗帜招展。   数不尽的在京文武,奉皇命,早早的就等候在码头上。   为首,乃是大明宗人府宗人令,大明秦王朱樉。   在他的身边,则是内阁首辅任亨泰、次辅解缙,大都督府大都督、内阁大臣徐允恭,内阁大臣翟善。   更远处,则是在京的开国功勋,以及六部侍郎、五寺卿等有司官员。   东征大军、南征大军,在外数载,开疆拓土万里,为国创立无数功勋。此番回京,两军主帅晋封郡王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是国朝的荣耀时刻。   龙湾码头上,不少人心有同感,只觉光荣无上。   也有人带着几分羡艳,这里面多以那些开国功勋为主。   而内阁次辅解缙,今天却很是不开心。   不是因为他要出城,到这码头上迎接开国公、曹国公,让他不喜。   而是自己要建造洛阳至哈密卫的铁路,这件事情遭到了朝廷上下的反对。而更严重的是,这件被他视为大明世纪工程,走向盛世的铁路,同样遭受到了来自于皇帝和太子的质疑。   “解阁,你该换个理由,去游说朝臣,还有我家老爷子。”   江面上的宝船,还未停靠进栈桥上。   朱樉双手插兜,歪头侧目看着脸色黯然的解缙,低声说了一句。   虽然他的声音很小,但另一边的首辅任亨泰还是听见了。   任亨泰亦是侧目看向皱着眉的解缙。   他同样不赞同朝廷在这个时候开工建造洛阳至哈密卫的铁路。   耗费太大,且收益太不明确。   在国家还有无数其他更重要、更紧要的事情要做的前提之下,这条铁路即便有着无数的理由,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动工修建。   眉头紧皱着的解缙,微微颔首,侧过身:“臣愿闻其详。”   朱樉摇摇头:“眼下关外草原上的战事才刚刚开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听说熥哥儿又在河道地区那个什么大青山下建造一座大青城,这又是一个大的耗费之地。   我还听说,九边那边有些风声,说是这一次指不定就要借机将辽东地区也一并收回来。   解阁您说说,那么大的地方要是尽数收入朝廷手中,该是要投入多少的钱粮去治理?”   解缙眉头愈发皱紧。   朝中反对的理由很充分,更是无可挑剔的。   眼下国家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单单是这一次举国征讨草原的事情,几乎是将整个黄河以北的力量投入进去了。   而长江以北的地方官府,也在全力运转,配合北边的军事行动。   半个国家的精力都被九边之外牵扯。   眼下国家根本就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么多的钱粮,去做一件眼下根本就看不到收益的事情。   当真要是这么做,还不如将这笔钱粮投入到瀛洲去,到时候瀛洲那边的金银产出,定然还能更上一个台阶。   解缙不得不点头道:“臣,对此,不得不承认。”   朱樉嗯了一声:“这就对了。您是内阁大臣,不光要想着长远的事情,还得要想着眼前的情形。   不过……您要是当真想修这条铁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解缙闻言立马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盯着秦王。   一旁的任亨泰也不由的皱起眉头,默默的注视着似乎总是不怎么靠谱的秦王殿下。   “臣,洗耳恭听。”   解缙底下了头。   朱樉则是回头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任亨泰,微微一笑:“首辅不必惊慌,俺朱老二这次可没准备干坏事,给您惹麻烦。”   任亨泰对此不置可否。   眼前这位秦王殿下,可是给自己惹了无数的麻烦。   光是地方上的弹劾奏章,他就为朱樉擦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对方是宗亲,是宗人府宗人令。   任亨泰还是保持着良好的臣下之礼。   朱樉这时候才转过头,看向已经等待答案许久的解缙。   “解阁,这桩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您那样办的。您得给朝廷和老爷子创造一个需求,只有有了这个需求,有了这个必要,朝廷和老爷子那里才能更好说的过去。”   解缙愣了一下,这样的答案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朱樉叹息一声,随后指着码头前的两只宝船。   “您想想,常升和李景隆两个人,当初是为何会领兵出征的?”   …… 第六百一十章 封王进行时   大明为何在短短数年之间,接连发起东征和南征。   这个问题,一时间萦绕在了解缙的心头。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随后不由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朱樉。   今天的朱樉和过往很是不同,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双手揣在一起,老神在在的样子。   然而解缙的眉头却是紧紧皱起。   当初国家最先开的南征,是因为交趾道乃中原古有之疆土,二来则是为了交趾道那肥沃的土地和资源。   在当时朝廷推行摊丁入亩的前提之下,更是为了缓和与朝中那帮开国功勋的关系。   至于东征就更简单了。   纯粹是因为近年来,东南沿海渐渐冒出苗头的倭患。加上朝廷需要瀛洲的金银,以及倭工前来建设大明。   不过若是说起最后一个原因。   如今中原倒是再也看不到一个倭人了。   解缙有时候在想,或许在某位如今远在北疆的贵人眼里,倭人从来都是连旱厕里的刮板都不如的。   借着一场山西道动乱,整个中原的倭人都悄然消失。   这便是大明要开南征和东征的原因所在。   那么。   眼下自己若是要想修建洛阳至哈密卫的铁路。   该给朝廷献上一个怎样的理由?   解缙听懂了朱樉的话。   他需要给朝廷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来达到自己修建那条世纪铁路的目的。   近处的栈桥上,两艘缓缓驶入的宝船,已经鸣起了号角声。   解缙不得不再一次看向今日负责迎接仪式的秦王殿下。   他一时间想不到那个不容拒绝的理由,但他觉得朱樉今天既然先开了口,心中定然是有了一个理由的。   到底是怎样的理由?   解缙的心中好似有一只狸花猫,正在不断的挠着他的心窝子。   可是停靠进栈桥里的宝船,已经缓缓的放下了斜梯。   朱樉则是哈哈大笑的张开双臂,迈出脚步,走向栈桥。   在他的身后,无数的朝中官员,紧随其后。   解缙不得不一同迈出脚步,防止自己成为那个坏了今天迎接仪式的人。   整个龙湾码头上,除了朝廷的官吏,再无旁人。   倒是远处上下游的高地上,有不少的百姓闻讯而来,其中大多还都是居住在应天府的军户们。   码头上,旗帜招展。   太常寺的官员们早早的就领着衙门里的乐师们,将栈桥近处的一大块空地霸占。   当宝船上落下斜梯后。   那激昂的乐声便渐渐响起。   当两名穿的花红柳绿的官兵,手中举着一面小旗,从宝船上走下来时。   码头上的乐声,便开始变得舒缓起来,大抵是有着抚慰人心,以安凯旋将士之心的用意。   那两名穿的分外好看的官兵,则是一只手举着小旗,在码头前来回的奔走着,且不时的看向身后的宝船,时刻注意着宝船上的动向。   当两名大旗,出现在宝船边缘的时候。   那两名官兵便立马停了下来。   “大明征南大将军、武英殿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勋柱国、太子太保,开国公,常升。奉旨南征,今昔凯旋,奉召回京。”   “大明征东大将军、武英殿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勋柱国、太子太傅,曹国公,李景隆。奉旨东征,今昔凯旋,奉召回京。”   随着宝船上的两面大旗顺着斜梯,不断的走下来。   两名最开始从宝船上下来的官兵,便立马仰着头,从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将常升和李景隆的名号报出来。   龙湾码头上,气氛徒然肃穆起来。   江风阵阵,无数面旗帜,迎风烈烈,旗声呼啸。   无数道目光,同时汇聚在那两艘宝船放下来的斜梯上。   在万众瞩目之下。   身披甲胄的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们两人好似是有着一份默契。   两人身上穿着的甲胄,都是布满伤痕,显得破旧无比。   然而,他们的模样和神色,却是无比的威严。   左近的宝船斜梯上。   李景隆默默的侧目瞅了一眼对面和自己同时走在斜梯上的常升,嘴角却是一个扯动。   而他心里,却已经是骂开了。   “常老二这厮,竟然连骨头沫子都不挑一挑!坏种!”   李景隆发誓自己看的清清楚楚,对面常老二身上穿着的那套甲胄,缝隙之间还夹着战场上带下来的骨头沫子。   这厮比自己还过分!   心中暗骂了一声,李景隆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而。   即便是李景隆心中暗骂不已,更是加快了脚步。   可是当他的双脚踩在应天城外这座龙湾码头上的时候,对面的常升也同时双脚落地。   李景隆不由皱了皱眉头。   而对面的常升,这时候也已经将目光移了过来。   他甚至是在李景隆的注视下,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自己就该在松江府的时候,派人凿了常老二的坐船!   李景隆觉得自己这一次回京出场,被常老二给压了一头,心中不断的幻想着。   而在前头,负责今日城外码头迎接的秦王朱樉,已经是快步走了过来。   “开国公、曹国公,为国出征数载,今昔归来,载满荣耀,为国扬威万里之外,劳苦功高。本王奉旨,携群臣以迎之,壮两位国公之势。”   朱樉荣光满面,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容。   他领着一干官员到了常升和李景隆二人面前,嘴里说着旨意上的话,双手则是冲着左右挥了挥,向二人展示着今日到场的官员。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对视一眼。   他二人从宝船上走下来的时候,便已经看到了码头上的情形。   只是到了近处,才看清了这里面都有哪些人。   望着眼前这望不到头的在京官员,两人心中亦是感到一份意外和惊讶。   李景隆先躬身抱拳,开口道:“臣等食君之禄,乃为君分忧。奉旨出征,本是职责所在。陛下如此隆恩,实在叫臣汗颜,恨不能再归军中,为国开疆拓土万里!”   等他说完了,常升这才说道:“臣家世代从军为国,朝夕之功,不敢与皇恩比拟。稍有建功,只愿君上欣慰,全君上之期许。”   朱樉张了张嘴,脸上愈发的红了起来。   外人只道他是因为激动。   只是半响之后,朱樉却是大手一挥:“咱们兄弟几个就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了,刚刚是规矩,眼下还得要有规矩,只是你们说这些,俺却不愿说了。”   说着话,他看了看身边的任亨泰和解缙两人。   两人会意,立马招呼着在场的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抬上来。   趁着这个间隙,朱樉则是已经拉住常升和李景隆两人。   三个人的脑袋,几乎都要挤到一块儿去了。   只见朱樉满脸笑容道:“原本我家老爷子和老大是要过来的。只不过他们二位要是出来,规矩太多,况且在那劳什子礼数上也有些不合。   所以这不是赶巧了,老爷子前段时间给我弄回京训斥我,这不就看我刚好没事,就让我过来接一下你们。”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脸上带着笑容,颔首点头,附和着。   倒是常升另外留了一份心思,不时的打量着如今的龙湾码头。   变得清爽干净了一些。   就算是为了今日他们二人回京,提前清空码头,也不至于会是这样的。   朱樉瞥了常升一眼,便随口说道:“甭看了,都是那个应天知府邹学玉干的事情。现在咱们这里的码头只供朝廷使用,百姓和商贾都在下游那边的上元门码头。你们过来的时候应当是看到的。”   常升立马点头,笑着说道:“原先是看到了,那边场面甚至壮观。”   李景隆则是高声说道:“想来这位应天知府,是个有本事的。”   人群中,被一帮上官挤到后面的应天知府邹学玉,闻声之后立马咧着嘴,满脸的笑容。   自己干的事情,总算是有人明白的了。   朱樉这时看了一眼当下礼部和太常寺正在准备的人。   他又说道:“刚说了规矩,接下来是要为你们卸甲,按照他们说的话,这是不让你们身上的血气冲撞了京师。   等你们卸了甲,换了衣裳,还要在这里祭拜天地,以示你们凯旋有天地庇佑。   而后就是受洗,饮了御酒,就可以进城了。”   “皇恩浩荡,臣等无有不从。”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这时候便默契一致,口径统一。   朱樉又想到另一桩事情,开口道:“对了,原本是说你们可以各回府中歇息。   不过朝廷这两年多了些别的规矩,所以今晚你们得去太社稷坛那边住一晚。   等明天朝会,给你们两人晋封郡王爵的事情定下来,便可以回家,等着钦天监选的吉日,将最后那点事情办完就成了。”   常升对此并无异议,点着头便算着应了下来。   李景隆则是有些好奇:“今夜住在社稷坛?”   按照过往的规矩,回京述职的官员们,若是在京中没有府邸,便是住在各道的会同馆,亦或是城中各处寺庙道观里。   像他们这些本就住在京中的人,出去办完了差事,回京后都是回家沐浴更衣,等待朝中召见。   朱樉则是点头道:“高仰止和铁铉是知道的吧。”   说着话,他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意外,看了看常升和李景隆两人。   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高仰止就是从交趾道回京之后,一路走进内阁的。   而那铁铉的人屠之名,也是在瀛洲闯出来的。   如今常升和李景隆这两位,亦是从那两个地方回来的。   想一想,倒是让朱樉一时间觉得分外神奇。   见两人点头,朱樉便笑着说道:“他们两个啊,当初回京的时候,就是先住进社稷坛,而后次日朝会面圣的。再往后的事情,想必你们也都知晓。”   这是自然知晓的。   一个是帝国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一个是要做孤臣不入内阁的大学士。   如今帝国的政坛上,高仰止和铁铉二人是最富盛名的政治人物。   而朱樉的解释也让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反应了过来。   国家重臣回京,入住社稷坛,次日朝会面圣,几乎就等同于是走在了进入帝国真正的权力中心的路上了。   常升脸上露出一抹恭顺和惶恐。   李景隆亦是默默颔首低头:“似乎宫里头对我二人这次回京之后的安排,已经有了些定论?”   朱樉瞅了一眼已经被礼部和太常寺的人抬过来的桌案,立马松开常升和李景隆二人,拍手将两人向前推了一把。   “都好生仔细的为两位公爷卸甲!”   为国公卸甲,自然轮不到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去做。   自然是宫里头派出来的太监和内侍做这事。   这亦是另一种殊荣。   而为了大明朝即将出现的两位活着的郡王洗尘,这一次宫里甚至是派了女官出宫,为常升、李景隆两人卸甲。   任亨泰和翟善两人,簇拥在常升身边,指点着太监和女官们,为其卸甲。而解缙则是和徐允恭两人,为李景隆主持卸甲。   龙湾码头上,渐渐只有甲胄离身的声音响起。   等到一切完毕,已经褪下战甲,换上绯红常服的常升、李景隆两人。   又开始在一众礼官的指引下,开始祭拜天地。   繁琐的礼仪,一直持续到了正午方才结束。   好似是礼官们掐着点的一样。   在正午阳气最重的时候,无数的官员簇拥着常升和李景隆二人,由外金川门入城。   这一次,应天府破天荒的心甘心愿的,将外金川门直至洪武门的街道封锁起来,禁止城中一切军民穿搜于沿途街道。   然而尽管有府衙差役和兵马司的人把控街道。   但满城百姓可是早早的闻讯而至。   在封锁的街道两侧,无数百姓夹道欢迎。   应天城里火辣的小女娘们,更是将手中的手绢扔出去一块又一块,期望着能从东征大军亦或是南征大军里头,挑选出一位好郎君。   至正午三刻。   烈日当空。   洪武门前,一片肃穆。   大明皇家内宫总管孙狗儿,领着内宫二十四司衙门的大太监,齐聚洪武门下。   孙狗儿冲着常升和李景隆两人使了个眼色,动了动手中的那道明黄圣旨。   赶至此处的常升和李景隆二人,立马躬身跪下。   随着两人跪下,余下的官员们,这才一一跪地。   “陛下有旨意。”   …… 第六百一十一章 九江,你让我揍一顿   洪武门前。   百官跪地,一片静默。   孙狗儿的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瞧着这般多的文武跪在自己面前,亦未有任何的反应。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小内侍,脸上露出几分激动。   这可是大明朝的肱骨柱石们啊。   孙狗儿抖了抖肩,缓缓张开双臂,将那道圣旨横在自己的眼前。   “俺听说升哥儿和九江回来了,皇天庇佑,家里的儿郎办完了差事,都全须全影的回来了,俺这颗心也就落下来了。”   皇帝的旨意,好像永远都是这般没有固定格式,却又有着极为鲜明的个人色彩。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则是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洪武门。   两人的眼里已然是多了几分动容。   他们的父辈都是追随着皇帝,打下如今这座江山的。   又都早早的,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明的皇帝是重情义的,远不是过往的那些君王们能够比的。   虽然那时候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但皇帝对他们还是亲如子侄般的关爱。   朝廷里不是没有旁的能征善战的将领,也不是国家到了需要他们这些晚辈们冲上前去的时候。   但朝廷还是给了他们天大的差事,干系涉及的事情,让他们去做。   这是在关爱之外的信任。   孙狗儿看了常升、李景隆一眼,给了一个眼神,以示宽慰,他则是继续念着圣旨。   “你们父辈追随俺,一同赶走了元贼,收拾山河,重整中原,没享过福。该是父辈的遗泽,叫你们这些后辈承受的。   只是这些年国家用人,你们穿了父辈的甲胄,握着父辈的刀,和以前一样领着大明的好儿郎们上阵杀敌。   功劳甚大!   俺不会忘,朝廷不会忘,百姓不会忘,国家更不会忘。   此诚诸般礼节,乃为洗去尔等二人一身尘土。今日入宫歇息,待明日朝会,俺是要好生赏你们的。家中诸事皆安,尔等二人无需担忧。   俺想着,你们这一趟很是辛苦,今日入宫暂歇,一时暂别军阵,恐有不适,便去甲佩刀,稍慰尔等二人。”   作为追随皇帝数十年的内宫大总管,孙狗儿很熟悉如何清楚明白的表达皇帝的旨意。   一番言辞之下,几如皇帝本人当面之金口玉言。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则是已经五体投地,匍匐在了地上,两肩颤颤。   隐隐有抽噎声发出。   而在洪武门前的百官也听明白了皇帝这大篇幅的情感抒发。   总结到最后,便是皇帝明白常升和李景隆两人的不容易,也知晓两人的功劳。   而为了照顾两人,显示两人那开疆拓土于千里之外的功劳,更是格外开恩,准允了两人在卸甲之后,佩刀入宫。   佩刀入宫啊。   这是何等的荣耀。   古往今来,大约也只有那些个奸佞权臣,能在掌控朝堂、挟持君王之后,干的出这样的事情了。   而今。   大明的开国洪武皇帝,则是以皇恩旨意,准允了常升和李景隆两人,今朝佩刀入宫。   众人不由看向在洪武门前的常升和李景隆二人。   眼神更多的,则是盯着两人腰间,那本是要在入洪武门之前,完成卸刀这道礼仪的两把佩刀。   这两把刀,往后恐怕也只能是供在两府堂前了。   孙狗儿收起旨意,目不转睛,身形不动,只是握着圣旨挥手挪出。   立马便有一名小内侍躬身上前,双手捧过圣旨。   这时候,孙狗儿的脸上方才露出笑容。   他颔首躬身,小步上前到了常升和李景隆二人面前。   “二位公爷,快快请起。”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纹丝不动,只是脸下的地上,已经打湿了一片。   孙狗儿再弯腰,双手拖在两人的手臂下。   “这是陛下的信任,也是陛下的恩宠,公爷可万万不敢忤逆了。听陛下的话,今晚好生歇息着,明日才是二位公爷荣耀的时候。”   说着话,孙狗儿的手上稍稍用了些力气。   如此之后,常升和李景隆两人,不敢多费孙狗儿的气力,继而撑腿起身。   随后孙狗儿便领着常升和李景隆两人走入洪武门。   到这里,大多数的官员们,便没有了继续走进洪武门的资格,得要各回衙门去处理如今那些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国事。   任亨泰和解缙几人,则是悠哉悠哉的团着手,跟在后面。   朱樉走在几人最前面。   后面便是任亨泰和解缙两人。   徐允恭则是拉着新晋内阁大臣翟善,走在最后面。两个人肩膀并着肩膀,脑袋贴着脑袋,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进了洪武门。   朱樉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解缙心有所感,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任亨泰,而后快步上前,跟上了故意慢下脚步的秦王殿下。   朱樉的一只手悬在胸前,磨了一个圈。   “解阁要造铁路,连通中原至西域,亦为国事,而非解阁一人之私利。”   “此乃人尽皆知的事情。”   “本王知道,朝臣们知道,陛下和太子爷知道。”   解缙眉头微皱,忍不住低声询问道:“臣亦知晓,此举将会耗费国家钱粮无数,可这是实实在在的有利于国家的事情,为何偏生就是不能落成?即便耗费过甚,也可徐徐图之,一寸一寸的修。”   “我大明什么时候做事,是这般抠搜的了?”   朱樉脚步不停,头却是转了过来,面带微笑的冲着解缙反问了一句。   解缙沉默了。   大明朝做事从来都是堂堂正正,雷厉风行。   朱樉又道:“许之以利,晓之以义。利之一字,想必解阁已然想清楚了。但这个义字,却有另一番解释。”   解缙脚步紧随其后,拱手颔首:“臣躬问。”   “本王闻听昔日,前唐有白发老卒,守西域四十载待王师以归。本王却不知,今昔之西域,何如?”   “本王亦知,强汉盛唐,固有西域而盛名。而今大明若造圣明之世,君王坐下,可有西域之版图?”   “汉臣唐官,以指掌刀剑,统御西地万里,使节持杖,亦可行万里。而今大明官,心有否?”   解缙的眉头,始终不曾松下。   这些道理,其实一点就通。   然而他觉得,便是如此,依旧不能说服朝廷和君王。   朱樉则是微微一笑:“我大明向来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是,有人执意犯我呢?”   说到这里,朱樉再不停留脚步,加快速度往宫中走去。   自己这一次是被老爷子派人拎回来了。   今天出宫一趟,也是因为自己刚好在京中。现在事情办完了,自己还得去乾清宫门外继续跪着。   至于解缙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这就不是朱樉需要再去思考的问题了。   若是他这位大明内阁次辅,连这样的话都听不懂。   朱樉觉得,那条铁路也就没有必要修了。   望着越走越快的秦王,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午门。   解缙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丝不同的神韵。   秦王的话,他自然是听懂了。   解缙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解阁为何不走?”   还挤在一块儿的徐允恭,看着眼前的倒影,抬起头盯着停下脚步的解缙,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解缙却是渐渐笑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徐允恭身边的翟善。   翟善翻了翻白眼,他心中知晓,这些日子解缙因为那条铁路的事情,几乎是快要忙晕了。   自己固然不赞同,但也没有必要当面反对。   翟善点点头,拱手从一旁走过。   此时徐允恭还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却见一向儒雅待人的解缙,竟然是伸出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魏国公。”   “我在。”   “老兄这一遭,有桩事情倒是要麻烦你了!”   ……   “你穿甲不剔骨!”   “我那是忙忘了……”   “你穿甲不剔骨!”   “定是徐虎这帮混账故意的……”   “你穿甲不剔骨!”   “我请你喝酒。”   “你穿甲不剔骨!”   “我再赔你一车南边的土特产……”   “你穿甲不剔骨!”   “信不信我揍你?”   “你……常二哥好生说话,咱们都是亲兄弟,回头弟弟我请你喝酒吃肉。”   社稷坛。   夜幕之下,原本还因为今日白天,在城外码头,瞧见常升身穿甲胄,缝隙之间夹着骨头渣子,而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的李景隆,此刻已经脸色大变,满脸谄媚。   正在叠着衣裳的常升,皱着眉淡淡的扫了李景隆一眼,随后叹息一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李景隆打量了常升几眼,确定对方不会真的对自己动拳头,这才稍稍放心,摸索着坐在了常升对面。   “陛下今日隆恩太甚,你我往后于朝堂之上,可不能再如过往那边行事了。”   常升坐而不动如山,脸色凝重。   李景隆则是靠在椅背上,神色轻松:“陛下今天在旨意里都说了,待咱们是亲如子侄,这不是还望咱们佩刀入宫了吗。”   说着话,他伸手指向了一旁挂着的两把刀。   常升却是摇着头:“功高震主,这话你没听过?陛下待我们如子侄,这做不得假,咱们过往也没有仗着这份父辈的恩情,为非作歹。只是眼下,却更是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李景隆满不在乎,甚至他的腿已经架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模样分外安逸。   仰着头,伸手就摘了几枚案几上摆放着的果子,送入嘴里。   浑沦吞枣般的吃进肚子里。   李景隆双手拍了拍肚子。   “还得是咱们应天的东西好吃,那瀛洲破地方,咱都待的嘴里发苦了。”   常升目光深邃的盯着李景隆,沉声道:“人无完人,臣子不可如圣贤。我如此说,你还不明白吗?”   李景隆终于是停下了自己过往在京中时那般的放浪形骸。   他一个挺身,便在椅子上坐正了身子。   “你是说,咱们会招来忌惮?”   李景隆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却未曾说明是谁的忌惮。   常升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大明朝倒是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我们做臣子的,得要想到这一点。”   李景隆向前坐了一点,目光盯着对面的常升:“你想怎么做?常二哥您发话,做弟弟的,我自然是听你的。”   原本皱紧眉头的常升,这时候却是笑了笑。   “当真?”   “千真万确!”   常升站起身,走到了李景隆面前,伸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李景隆的眉头跳了一下。   “二哥,您要做什么?”   “九江啊,你让二哥我揍一顿吧。”   “二……啊!”   是夜。   原本满载荣耀而归,皇帝亲发旨意,佩刀留宿皇城的开国公常升,忽然大打出手,也不是是何原因,将一同回京的曹国公李景隆,给狠狠地揍了一顿。   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知道开国公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只知道消息传的很快。   即便是宫门落锁,消息还是在黑夜里,迅速的传进了应天成里的家家户户。   于此同时。   开国公府那头,也连夜发了话。   往后常家和李家便是形同陌路,若是在外头碰着了,路不让,桥不退,若是不服,便再做过一场罢了。   随后的黑夜里,曹国公府那边也有了回应。   李家,全然接下常家的招数。   因为常升将李景隆打了。   宫里头,原本还寂静无声,贵人们纷纷下榻入眠,禁军值守各处。   随着李公爷的惨叫声从社稷坛里面传出来,皇城闻声而动,一时间灯火通明。   太子爷是满脸无奈的从东宫赶过来的。   皇帝则是黑着脸,怒气冲冲的带着一根棍子,从乾清宫冲过来的。   当两位帝国的大佬到场之后。   早早就赶过来,将开国公和曹国公分开的禁军们,便撤了下来。   朱元璋瞪着双眼,手中的棍子不断的在地上捯着,目光扫过眼前的屋子。   原本虽是朴素,却亦是建造不菲的屋子,如今亦是一片狼藉。   布置于此的物件,纷纷散落在地。   看了一圈,朱元璋这才看向跟前两人。   常升是跪在地上的,李景隆则是躺在地上。   皇帝满脸黑线,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蹦出一个个字来。   “好啊!”   “好啊!”   “当真是好啊!”   …… 第六百一十二章 皇帝又双叒叕溜出宫了   皇帝连说了三句好。   就在李景隆准备喊冤的时候。   朱元璋已经是将手中的棍子抡了起来。   嘭。   棍子实实在在,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常升的肩膀上。   常升本就有了准备,脸上表情却还是微微一动,只是身子仅仅是晃动了一下。   朱元璋冷哼一声,愈发冒火:“好啊!现在都敢硬顶着挨打了!连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砰砰砰。   于是,接连三棍落在了常升的身上。   可他便就是纹丝不动。   一旁刚刚还准备开口喊冤的李景隆见此情形,顿时闭上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朱元璋当真是火冒三丈。   望着便是接连挨棍子抽在身上,也不动一下的常升,心中的火气愈发的大了。   朱元璋顺势便又抡了一棍子在常升身上,而后抬起脚便重重的踹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脚终于是让常升向后倒在了地上。   朱标站在一旁,看的是眉头皱紧,见着常升的胸口竟然有一丝血水渗出,不由上前劝阻道:“父皇,升哥儿身上还有伤……”   已经再次抡起棍子,将要落下的朱元璋,不由停了一下。   视线里,夜里头宿在这社稷坛,已经脱了外套的常升胸口,单薄的里衣上,已经晕开了一圈淡淡的血色。   朱元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可是皇帝手中的棍子已经抡了起来,便落在了一旁的李景隆身上。   “他连身上有伤,都能给你打成这样,你这些年是干什么吃的!”   棍子落在身上。   是真的疼啊!   李景隆涨红着脸,瞪大了双眼,望着打了自己,正在骂着自己的皇帝。   自己可什么都没做啊。   怎么现在自己也要挨打了。   “不成器的东西,尽给你爹丢人!”   朱元璋怒气冲冲的骂着,手中那根棍子被他抡的呼呼生风。   随着咣当一声。   李景隆被吓得下意识举起双手挡在脸上。   却听棍子只是落在了自己的身边。   丢了棍子。   朱元璋便叉起双手,怒视着两人。   “说吧,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李景隆立马爬了起来,跪在地上:“陛下……”   他喊了一声,却是立马闭上了嘴。   而在他边上的常升,这时候也已经是重新跪在了地上。   朱标看了一眼两人,又看向屋子里的宫中内侍和禁军官兵,挥了挥手:“都出去。”   屋子里的人,立马应声鱼贯而出。   等到屋里只剩下皇帝、太子和两位即将晋封郡王爵的人之后。   朱元璋这才重重的吐着气,拖着一张椅子,张着腿就坐在了常升、李景隆两人跟前。   “现在说说吧。都是自家人,你两也算是一家的兄弟,明天是大日子,偏生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   李景隆揉着挨了打的胳膊,又揉揉有些发青的嘴角,抬头双眼可怜巴巴的看了一眼皇帝陛下,最后却又默默的低下了头。   常升则是双手一扣,匍匐在了地上。   “是臣失仪孟浪,狂妄之下打了曹国公,万般有罪,罪在臣下一人,陛下要罚便只罚臣一人吧。”   朱元璋冷哼一声:“你小子就嘴硬吧!混账东西!”   骂完之后,朱元璋却是长长的轻叹一声。   没有坐下多久的他,又重新站了起来。   “今晚被你们两个混账闹得睡不着了,既然你两还有精力干架,就陪着俺出去走走。”   说完,朱元璋已经是转身走到了门口。   朱标很是麻利的上前,为老爷子打开了屋门。   朱元璋站在门口,转过头看向还傻着眼的两人。   “朕的话都不听了?”   他刚说完,常升和李景隆两人的腿上,便像是安了弹簧一样,立马就站了起来。   屋外。   大群赶到此处的禁军官兵们,见着皇帝走了出来,立马是再次退向四周。   “父亲要去哪里走动?”   朱标望了一眼外头,有些不放心的低声询问了一句。   朱元璋回头再次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冷哼一声之后,低声念道:“去山上走走吧。”   山上?!   朱标的眼神晃动了一下,目光不由看向了皇城东北角的钟山。   夜幕之下,钟山静悄悄的,只露出被月华笼罩着的山脊轮廓。   山林里,隐隐约约只有少量的亮光。   那是驻守在钟山上的官兵们值守的哨塔发出的亮光。   “此时已经深夜,宫门和城门都落下了。”   朱标有些为难,自家老爷子如今愈发的爱往宫外跑了,现在更是在这等黑夜也想要溜出去。   皇太子劝说了一句。   朱元璋便立马瞪起了眼:“怎么,落了锁,朕就出不了朕的应天城了?”   朱标立马哑口无言。   朱元璋则是指向在场的一名禁军指挥将军。   “安排人,别惹了外头的人知晓。咱们从北安门出去,走府军左卫大营那边,从城墙上吊下去。”   皇帝吩咐了一句,便不管不顾,带着两个乖乖听话的跟屁虫就往皇城北面走去。   北安门在玄武门北,乃是皇城最北的宫门。   出了北安门,就临了钟山。   那边平常白天也是人烟稀少,更遑论是这个时候了。   那禁军指挥不敢抗旨,皇帝也说了不开城门,只从城墙上吊下去。皇帝金口玉言便是旨意,他也只能是带着人照办。   朱标无可奈何,跺跺脚只能是急急忙忙的跟上去。   黑夜里。   大明朝的开国洪武皇帝,又双叒叕偷偷溜出宫了。   不过这一次倒是不曾被外头的人发现。   皇帝只带着太子,还有常升、李景隆两人。   在一帮提心吊胆的禁军官兵掩护下,悄无声息的到了府军左卫那段城墙上。   然后在禁军官兵们持续的心惊胆战之下,从城墙上以箩筐吊到了城外。   双脚踩在城外的土地上。   朱元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在他左近是琵琶湖,右手不远处则是前湖。   此刻夜里,地气上升,空气中有些微凉,却让朱元璋觉得分外清醒。   他信步走在山脚下。   一队禁军官兵们,则是通过绳索自城墙上滑下来。   这些年,朝廷在钟山上的工程始终就不曾停下来过。   即便是朝廷财税最艰苦的那几年,亦是如此。   整座钟山周围,有着好几条上山下山的路。   朱元璋背着双手,走在上山的阶梯上。   朱标越过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搭在了老爷子的肩膀上。   “夜里头冷,湿气重,您可不能着凉了。”   朱元璋眉头皱着,可听着太子的话,最后还是没有拒绝太子的这份心意和孝敬。   皇帝不说话,只顾着走上山的路,常升和李景隆两人便只能是紧跟其后,不敢说半句话。   等上到半山腰。   朱元璋大概是走的有些累了,站在上山阶梯中间的一段平台上。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跟在朱标身后,见皇帝停下了脚步,三人便也停了下来。   而远远跟在后面的禁军官兵们,更是立马便停了下来。   他们这些在宫中当差做事的人,最是会看人眼色,查看形势,审时度势。   今晚皇帝陛下必然是有些不好在宫中说的话,要与开国公、曹国公二人说的。   朱元璋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山顶,轻叹一声说道:“俺到底是上了年纪,若是放在头十年,也就是几脚的功夫就上去了,如今却是要在这半道上喘口气。”   李景隆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皇帝的脸色,随后露出少许笑容,轻声说道:“您现如今也是龙马精神,刚刚赏微臣的那一棍子,一般人可没有这等力道。”   朱元璋瞪了这小子一眼:“你是说俺打你打的厉害了?”   李景隆立马弯着腰,笑着脸说道:“微臣可不敢这样说您,微臣只觉得您身子骨硬朗。”   朱元璋看了李景隆两人。   这小子样样都好,可偏生不如他父亲那帮行事沉稳,多了几分油滑。   他叹息一声:“老了便是老了,也就你们这帮混账说着让俺开心罢了。便如俺与你们一样,俺走到这半山腰便没了力气,你们却还能往上走。”   这话的延伸就有些多了。   李景隆闭上嘴,不敢说话。   朱元璋则是继续说道:“大明朝往后还得要靠你们,而不是俺这个老家伙。今天打你们,也是因为你们混账。”   李景隆立马拱手弯腰,随后又觉得不对。   便拉着身边的常升,一同弯下腰。   “是臣太混账了。”   朱元璋不理这厮,叹息道:“俺不是那等会忌惮臣子的人,也不会觉着你们立的功劳太多,往后没东西可赏了。   便是没得赏了,你们就不会为俺当差做事了?就算是没东西赏给你们,俺请你们吃饭喝酒,总也是可以的吧。”   李景隆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常升的眼眶却是红了,深深的低下头:“臣知错。”   朱元璋摆摆手:“你倒是也没错,做臣子的哪能不多想想这些事情。只是咱们大明朝,不兴这样的事情罢了。   明天本是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日子,是你们两给那早就死了的老家伙们长脸的日子。现在倒好,明天朝会上,俺还是得要在群臣面前,训斥你们。   吃饭喝酒的事情,俺就留在下一回了。”   说到这里,朱元璋便再次提起脚步,往山上走去。   他大概是歇够了,走的脚步比之前快了一些。   又似乎,是他不愿意输给这些晚辈后生们。   常升则是跪在了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李景隆本是想要追赶上去,见常老二这样做,自己也只能是照样做了。   等两人跟上了磕完头之后,追上前面的朱元璋,便听到皇帝再次开口。   “瀛洲的事情,俺估算着大概算是了结了,九江这一次回来便好生歇息一段时日,在京中帮着大都督府做些事情。   南边不安生,听说升哥儿你们已经快要打到高原背面去了?”   听到自己这一次回来,就不用再去瀛洲,李景隆的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常升则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南征大军如今自交趾道,西进不过两千里。   实在是打下来的疆土,需要从交趾道以及广西道、广东道、云南道等地迁徙百姓定居,如此方能稳固地方,却又会迟缓进军速度。   臣等估算着,大抵还要两三年才能真正打到高原背面去。”   朱元璋点头道:“俺也是这样估算的,那就等今年过完了,九江去陕西行都司,到时候或许西进,再或南上高原。总是要将这西边和南边连成一体的。”   刚刚还因为不用再去瀛洲,而暗自喜悦的李景隆,脸上的笑容没有停留多久,便立马消失不见。   瀛洲固然不好,可也比西北那边好上无数倍。   至少,自己在瀛洲那边做点什么事情,不会有谁胡乱指摘。   可西北却不一样了,那边本就是大明的疆土,地方上都是大明的百姓。   常升则是想来一下,而后才说道:“陛下有意西进,收复西域?可是……”   “可是俺却否了解大绅的那条铁路?”朱元璋回头,淡淡的看了常升一眼,而后笑着说道:“他太急了,即便俺有意要让大明重现强汉盛唐的景象,也得等北边的事情落定才行。   况且,他的理由并不充分,朕和朝廷还需要足够的理由,才能动那条铁路。”   常升不再言语。   朱标这时候,便接过话:“升哥儿这一回也多在京中留些日子,也好让前线的将士们能暂时缓口气,整顿歇息一段时日。   等你和九江这一趟晋封郡王爵的事情忙完了,钟山这边还是要再来一趟。   信国公要葬于此地功勋陵,开平老王叔和岐阳老王叔也要在这里重新起一座衣冠冢。   到时候你们都要来观礼,也是让老王叔们在天有灵,能看上一眼如今咱们大明的儿郎们,都长大成人,能够为国家操办一方差事了。”   有太子起了头。   朱元璋这时候才又说道:“还有功臣陵,东征和南征的将士们,都是有功与国家的,我们不能辜负了他们。应天的风水不错,朕也在这里,还能有空去看看他们。”   若说那功勋陵,是为了拉拢朝堂功勋将门的心,历朝历代也都君王做出类似的事情。   可那功臣陵,便从古未有。   常升和李景隆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跪在地上。   “臣等代东征、南征牺牲将士,叩谢陛下皇恩。”   “起来吧,到山顶大概就能看到日出了。”   …… 第六百一十三章 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   和朱元璋说的一样。   当他们一行人爬到山顶的时候,远方的天边,一抹淡淡的灰蒙蒙的暗淡亮光,将漆黑的夜色擦去了一点。   微风在山巅拂过,吹动着林间枝头,也吹在了人们的脸上。   钟山的东面,那一抹暗淡的亮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颜色也开始有了更多的变化。   当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骤然升起后,整个天地之间徒然放亮。   “好一个旭日东升!”   朱元璋双手叉腰,顶着先前在上山时被太子披在身上的披风,而山顶的风便从披风下吹过,带动着边角不断的拂动着。   “俺都忘了,得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等景象了。”   皇帝是勤勉的。   但地点却被牢牢的局限在了皇城之内。   如此刻这般的日出,却是看不见的。   再往前算,那也得是几十年前,皇帝还在务农的时候,或许会赶着时辰早早的出门忙活,方有可能瞧见过那么一两回。   只是那个时候,皇帝大概也没有心思,会去看什么旭日东升,高挂天空。   皇帝当时更关心的是,低头之后,自家那几分薄田里这一年到底又能长出多少的庄稼。   至于头顶上的事情,不是皇帝当时该考虑的。   李景隆有些困,也有些累。   昨晚上被常老二揍了一顿,又被皇帝打了一棍子。   这时候他是又困又累。   可他还是习惯性的,出声附和道:“此等场景,亦如我大明之现状,如这旭日一般,冉冉升起。”   朱元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回过头看向山下的应天城。   此时,城中已经开始有人烟出现,百姓们将要开始新的一天,官员们则要为了国家继续去贡献力量。   “该回宫了。”   “今天,是你们的日子。”   ……   “月前,开国公常升、曹国公李景隆,奉召自东征大军、南征大军部回京。   朝廷以厚礼迎之,皇帝降旨,晋开国公常升为开平郡王,曹国公李景隆为岐阳郡王。   常升加太保、左柱国。   李景隆加太傅、右柱国。   朝廷明发旨意,昭告天下。而后钦天监择吉日,于京中为开平郡王、岐阳郡王制礼。”   随着春日的到来,河套平原上的大青山积雪融化。   泥土吸收了足够的雪水后,便让大青山越发的郁郁葱葱起来。   山下的草场上,河流水量增多,浅草已经长得快要没过膝盖。   一座已经有人高的城池,渐渐显露在人们的视线里。   城中被率先加急建造出来的高楼上,朱高炽盘腿坐在垫子上,手中捧着一份最新的邸报,与在场众人通晓朝廷最新发生的事情。   他如今再上这座高楼,却是不再如当初那样畏畏缩缩担惊受怕的了。   虽说高楼外面和下面还在加紧装饰。   但顶层却是最先被弄好了的。   以中间那根巨大而牢固的水泥柱为支撑点,顶层四面只竖着窄窄的木柱,将一面面门窗固定在一起。   只要稍稍的走几步。   整个顶层便是四面洞开,可一览整座大青城全貌。   朱允熥坐在背靠大青城,面朝城南方向的位置上。因身后有一张凭几,便可让他坐在垫子上,身子向后稍显放松的靠着。   “岐阳郡王大概是要留在京中,去大都督府当一段时日的差。开平郡王定然是留不久的,便要回南边去继续主持南征大军诸事。”   朱高炽放下手中的邸报,抬头看向朱允熥,补充了一句。   朱允熥点点头:“算着日子,应当会在功勋陵大致修好前后的事情。”   朝廷要在钟山上修功勋陵,这桩事情倒是满朝上下无不赞同的,纷纷夸赞朝廷是仁义的。   而且这桩事情也不需要耗费多少钱粮。   划一块地,平整好的地,种上些树木花草,再弄些石雕之类的,便也就算是成了。   倒是供奉功勋神位的大殿和几座偏殿,倒是有些年头。   但是便如已故的信国公汤和,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要入葬功勋陵的。   信国公是头一位进功勋陵的。   朝廷到时候定然还是会有一场典礼要办,那新晋的开平郡王和岐阳郡王,作为如今朝堂之上活着的功勋里,爵位最高的二人,也定然是要到场的。   朱允熥则是转口问道:“最近有些人在猜测,这一次朝廷以倾国之力北征,是否也会出那么一两位活着的异姓郡王。看来,军中的将士们,对此倒是颇为关心的。”   朱高炽只是微微一笑,便继续低头,去翻阅那些从前线各处以及后方传来的奏报。   一旁陪坐的顺安王阿卜只俺,倒是接过话,语气里还带着些羡慕:“开平郡王、岐阳郡王晋封,典礼想来是颇为盛大的。”   说这话,他倒是想起自己这个顺安王的爵位。   只是领了朝廷发来的旨意,便是连王服也没有做好,更遑论会有什么册封的典礼了。   朱允熥笑了笑:“顺安王有这座大青城。”   阿卜只俺便也笑了起来,继而转口道:“先前殿下言及军中讨论北征是否会有封王一事,此般之事出现,也是将士们想着自己能多获几级战功。军心振奋,人人求功,这是好事。”   “只是鞑靼王庭依旧下落不明,时日越久,恐军心有变。”   朱允熥淡淡的回了一句。   直到现在,前线都没有传来半点有关于那消失不见的鞑靼王庭的消息。   阿卜只俺笑着宽慰道:“一切定然会如殿下设想的一样,鞑靼王庭会向东,试图进入辽东。”   驱狼吞虎。   前线的战事,从来都不是一尘不变的。   只有前宋才会干的出,后方的人画一张图,便要前线的将领们,严格按照图纸去行军打仗的事情。   如今的大明就是那只黄雀。   在前面,鞑靼人是螳螂,辽东便是那只蝉。   朱允熥点点头:“倒是不知道炳哥儿如今走到哪里了。”   ……   朱尚炳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接连快有一个月,带着人在茫茫的草原上追赶前方四叔的东路军,让他现在嘴里面都能吐出来草沫子。   每日里,除了赶路便是寻找水源。   喝着草原上干净的水,吃着行囊里存放的肉干和冲水可食的米粉糊糊,早就让他的嘴巴淡出鸟味了。   “没有十个鞑靼人多,难消老子的心头恨!”   马背上,朱尚炳低声暗骂了一句。   “不!”   “得一百颗鞑靼人的脑袋!”   自己砍不完,就让亲兵围了鞑靼人,等着自己一个个的砍过去大概也是能凑足数目的。   连日的赶路,让朱尚炳开始胡乱的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想了一遍。   朱尚炳又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这样做,被熥哥儿知道了还没什么,可一旦被那个混蛋胖子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嘲讽很久很久。   他重重的摇了摇脑袋。   抬起头,看向都已经看的麻木了的草原。   朱尚炳冲着前头大喊了一声:“到哪里了?我四叔在哪里?”   前头立马就有将领驾马折返回来。   “将军,前几日咱们就过了胪朐河,按照路程来算,也就是这两日就能赶到斡难河。”   朱尚炳张着嘴,眼前除了草地还是草地,他低声念叨着:“斡难河!斡难河!这条该死的河到底在哪里啊!”   他不由大声骂了一句。   在他身边的将领和亲兵们,则是面不改色。   将军的骂声,也正是他们心中想要说的话。   连日的赶路,朱尚炳撑不住,这些将士们也快要撑不住了。   要不是后方为了不让前线的大军饿肚子,一路上铺路架桥,豁出去了的建设粮道,让他们能从大青城出发一路横跨草原,不时还能遇到粮道上的人。   他们恐怕都要开始怀疑,这个草原上是不是只有他们这些人了。   “河!”   “河!”   “将军!河!”   两匹战马驮着两名探马斥候,从前面赶了回来。   斥候的脸上充满了喜悦。   战马踩断了无数的青草,冲到了朱尚炳的跟前。   “将军!是斡难河!”   朱尚炳立马勒住缰绳,瞪大双眼:“有没有看到燕王的东路军?”   “燕……有!大军就驻扎在河边!”   斥候大口的吸着气,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愈发的堆积如山。   “哈哈哈哈!”   “四叔!俺来了!”   朱尚炳一阵疯狂的哈哈大笑,嘴里胡乱的喊着话。   “走!全军加快速度!”   朱尚炳高举着手中的马鞭,朝着整支队伍呼喊着,随后马鞭重重抽下,他身下的战马便是发出一道嘶鸣声,瞬间冲了出去。   “阿嚏!”   斡难河边,大明北征东路军大营里,身为东路军主帅的燕王朱棣,忽然之间打了一个喷嚏。   不等他生出疑惑,自己最近已经格外注意避寒,且身强体壮,为何会突然打喷嚏。   便听有脚步声从中军大帐外头传了进来。   “启禀王爷,秦王世子朱尚炳领兵,带了太孙殿下的教令赶来了。”   朱棣皱起眉头,看来跪在帐下的亲兵:“炳哥儿怎么忽然来了。”   他念道了一声,却是立马站起身。   朱棣一边走向外头,一边询问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就在帐外。”   “哈哈哈哈啊哈!四叔!四叔!”   “四叔啊!”   “侄儿来找您啦!”   “四叔!您在哪啊?”   朱棣带着人从帐内走到外面,眼前的视线出现一阵黑旋,而后渐渐适应帐外的光线。   随后他就看到浑身沾满了草沫子的朱尚炳,正状若癫狂的朝着四周呼喊着。   “在这!”   朱棣不由翻了翻白眼,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和老二说一声,他家的世子可能是个傻子。   噗通。   一声脆响,在东路军中军大帐前响起。   朱尚炳以朱棣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抱着他的大腿就跪在了面前。   “四叔啊,我可总算是找到您了……”   朱尚炳大叫了一声,便紧紧的抱着朱棣的大腿,一阵的呜咽。   朱棣快要傻眼了。   这小子难道真的是脑子坏了?   他看向跟着朱尚炳走过来的亲兵。   “你家将军这是……”   话没有说完,朱棣的手已经是摸到了朱尚炳那满头都快要结块的头发。   再低头。   此刻仔细一看,朱棣不由生出了几分心疼。   只见满身都是草沫子的朱尚炳,脖子上已经淤了一层厚厚的泥垢。甲胄下面的里衣,都已经开始反着穿的了。   再看因为这小子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大腿,而亮出来的脚底。   那双靴子中间,也因为长久的落在马镫里,而有了明显的变形,边缘处更是已经被磨的有些破碎了。   这是一路从关内赶过来,中间都不带歇息的。   朱尚炳的亲兵这时候也上前,低着头小声说道:“回禀王爷,我们领了太孙的教令,便一路从大青山那边赶过来的,中间只在三路大军的粮道上取了些补给,中间不曾歇息。就是夜里头,也是靠着战马睡一会,就继续赶路。”   “这么急作甚?”   朱棣皱着眉,语气有些心疼的问了一句。   朱尚炳猛的抬起头:“熥哥儿让您放鞑靼王庭去辽东!”   “嗯?”   朱棣的眉头又紧了一分。   在他身后,跟着从中军大帐里走出来的将领们,也是眉头微皱,面生疑惑。   定远侯王弼更是皱眉说道:“我军斥候,已经打探到了鞑靼王庭的踪迹,离着此处也不过三两日的时间罢了。为何这个时候,太孙要我们放这帮狼崽子去辽东?殿下难道不希望我等挡住鞑靼人?”   “嗯!”   朱棣又发出一声,只是目光却是有些阴森的回过头,看了王弼一眼。   定远侯王弼立马低下头。   压住了王弼之后,朱棣脸色这才松了一些,转过头看向面前的朱尚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起来了,随我进帐仔细的说。”   朱尚炳仰着头,泪水在眼眶里不断的打着转。   他重重的点着头,然后小声的说了一句:“四叔,我饿了……”   “哈哈哈哈!”朱棣顿时大笑了起来,伸手将朱尚炳托起来,大手一挥:“传令,给炳哥儿做顿吃的,要有酒有肉,还得要有绿菜!”   朱棣的亲兵立马领命,转身便要去传令。   朱棣这时候又说道:“给跟着炳哥儿过来的将士们也送去吃食。”   那亲兵再次应了一声,这才终于是往火头营那边过去。   朱尚炳则是紧紧的抱着朱棣的手臂。   朱棣看了一眼,也不多言,便任由这小子抱着自己。   两人转身,便往中军大帐走去。   ……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上兵伐谋图辽东   帐前。   定远侯王弼,还对刚刚听到的消息感到不解。   即便是燕王殿下已经带着秦王世子进了帐内,他还依旧站在帐外。   落在一旁的怀远侯曹兴不由笑了笑,轻步上前拍了拍王弼的肩膀,低声说道:“传令全军,可以开始准备收拾行囊,拔营离开此地了。”   王弼立马瞪大双眼:“王爷可还没有下令,为何现在就要准备拔营了!”   曹兴侧目歪着头看向王弼,眉头微微皱起:“你没听到刚刚的话?还是你觉得,王爷会不遵太孙的教令?”   说完之后,怀远侯曹兴双手插进兜里,转身看向大营外的斡难河。   大河两岸茫茫草原随风而动,高低起伏的草地,挡住了更远的视线。   然而曹兴却清楚,按照军中探马斥候回禀的消息,鞑靼人的王庭就在前方不远处。   这个时候太孙忽然派了秦世子前来传令,要东路军让出路,好让鞑靼王庭可以去往辽东。   曹兴很难想明白,为何偏偏会是在这个时候传来军令,又为何会让鞑靼王庭去辽东。   东路军上下早就已经做好了与鞑靼王庭决战草原的准备。   若是鞑靼人都跑去辽东了,且不说最后的功劳算谁的。   便是辽东的地形,也远远比不上草原。   到时候若鞑靼人若是在辽东的平原上还算是好的,可要是这帮狼崽子都躲进了辽东的深山老林里,朝廷又得耗费更多的精力,才能彻底将鞑靼人给肃清剿灭。   很难想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怀远侯曹兴心中默默的叹息着。   只是令出于上,便是王爷身为东路军主帅,也不可能贸然更改太孙的教令。   王弼却是冷哼了一声:“这不是置前线的将士们于不顾吗!我看啊……”   “你看什么!”   曹兴忽然心中一颤,连忙压着声音,低吼了一声。   望着曹兴那满是警告的眼神,王弼立马闭上嘴,摇了摇头后才说道:“俺是说,这功劳岂不是都要让辽东那边的人给占了去。”   曹兴稍稍松了一口气,摆摆手:“通知下去吧,省的到时候忙起来容易出错。”   王弼兴致乏乏的点头:“这就去办。”   ……   斡难河畔,大明北征东路军中军大帐内。   气氛压抑,无人敢于开口发声。   跪过、哭过,抱过大腿的朱尚炳,默默的坐在一旁,只敢半个屁股落在椅子上。   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是不时的注意着坐在主帅位子上的四叔。   朱棣的脸色平常,只是许久的沉默不语。   东路军撤离斡难河流域,让出路来,给鞑靼王庭东去辽东留出口子。   这样的太孙教令,同样让他很不能理解。   然而,朱棣却清楚,自己必须不打折扣的执行这条教令。   大明朝监国皇太孙的教令,是不容质疑和违逆的。   哪怕自己现在心中想不明白,可自己也必须要执行。   维护太孙教令,同样是在维护自己作为大明宗亲的身份和地位。   “传令全军,整顿军马,收拾粮草物资,准备拔营撤出斡难河流域。”   良久之后,朱棣开口说话了。   身为大明燕王,北征东路军主帅,他严格的遵守了太孙教令的要求,东路军全面撤离斡难河流域。   随着朱棣发话。   帐内的怀远侯曹兴,不由侧目看了一眼定远侯王弼。   王弼则是拱了拱肩膀,对此不置可否。   帐内也有将领起身领命,走出大帐到外头传达拔营的军令。   这时候朱棣才再次看向低着头的朱尚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炳哥儿啊。”   朱尚炳心中一颤,连忙抬起头,脸上堆满笑容的迎上了他四叔的注视。   “侄儿在。”   “西路军和中路军,又有何安排?”朱棣轻声询问着,双手扣在一起,拇指轻轻的磨蹭着手背。   这个时候,太孙要东路军撤出斡难河流域,让鞑靼王庭能够向东前往辽东区域。那么按照军略上的计划,中路军和东路军也定然会有相应的安排,以配合东路军的撤离。   朱尚炳立马起身,抱拳回道:“侄儿领命之后,便立马带着人赶来东路军。不过在途中补充粮草的时候,也有听闻。   按照太孙殿下的安排,铁学士已经行文中路军,要求他们改北上为原地调转方向,一路向东。   西路军则是向西绕道,驻扎乌兰忽失温及和林一带。军中探马斥候向西前出,至唐麓岭一带建造前哨戍堡。”   朱尚炳毫不保留的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一股脑的和盘托出。   说完之后,他则是微微低头,向上抬着眼睛打量了一眼朱棣。   而坐在上方的朱棣,则是沉默了片刻。   目光转动之间,显然他正在思考着北征三路大军这样安排之后的目的。   许久之后。   朱棣才再次开口道:“唐麓岭……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再往西便是瓦剌部的地盘了吧。”   怀远侯曹兴立马笑着说道:“留着瓦剌人已经不远了,大致相当于去忽兰忽失温的路程。”   朱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西路军驻扎忽兰忽失温,军中探马斥候却要前出这么远,这是也要对瓦剌人亮刀子了。”   明白了北征三路大军后面的部署之后,朱棣很快就明白了种种安排背后的含义。   曹兴则是琢磨着说道:“想来是有这样的安排,若是陕西行都司那边再有动静的话,哈密卫等部有北上的迹象,那就可以完全确认,朝廷或者说……太孙殿下,是有意同时对瓦剌人亮刀子的。”   大手笔啊。   帐内的东路军将领们,纷纷是在心中一阵的感慨。   此番朝廷举国之力北征,三路大军几乎都各有十多万兵马。   单单是西路军,当初为了达成从草原中间切断东西势力的要求,便有超过十万的兵马。   这么多人,便是不需要陕西行都司的配合,也能独立攻伐瓦剌部了。   朱棣对此只是微微一笑:“瓦剌人如今虽然势单力薄,但其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他们所图甚大,当真以为我大明看不出来?   这个时候打一下他们,倒也是必要的。   若不然等咱们肃清了鞑靼人,往后草原上岂不就是瓦剌人一家独大了。   在朝廷不能立马治理好草原之前,草原上容不得有任何风险存在。”   帐内众将一阵默契的笑声发出。   打瓦剌人,那是西路军的事情,西路军的主帅则是晋王殿下,和他们东路军扯不上关系。   朱棣这时又说道:“只是中路军转向东边行军,我军撤离斡难河流域……辽东……”   辽东有什么?   朱棣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疑问。   从成本上来说,直接将鞑靼人按死在草原上,才是最节省朝廷耗费的选择。放鞑靼人去辽东,只会徒增朝廷在军费上的开支和成本。   但朱棣很清楚,熥哥儿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太孙,也断无可能会做这等白白让朝廷徒增耗费的事情。   那么,问题就出在辽东那边了。   定远侯王弼瞅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燕王殿下,小心翼翼的出口揣测道:“或许关内觉得,在辽东更容易解决鞑靼人?”   朱棣立马摇头,目光则是看向了王弼身边的怀远侯曹兴。   曹兴立马开口道:“辽东这几年算是安静的,虽说前几年兀良哈三卫闹出了反叛的事情,但很快就被平定下来了。山海关外辽东都司麾下,有卫所兵马十数万,应对辽东局势,向来都是绰绰有余的。   若说关内要让鞑靼人去辽东,是为了让辽东都司……辽东都司创立战功。以微臣拙见,倒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余下的原因……”   “或许就只是为了辽东?”   朱棣说出了曹兴没有说完的话,目光在帐内环顾了一周。   只有为了辽东,才有可能放鞑靼人去辽东。   一瞬间,朱棣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的布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驱狼吞虎,借鞑靼人之力,收拾辽东,整顿辽东分散的势力,随后有着绝对力量的辽东都司,便可游刃有余的挥师北上,占据整个辽东。   “四叔……”   这时候,一道弱弱的声音,传入朱棣的耳中。   朱棣抬起头,只见朱尚炳正小心翼翼的盯着自己。   他立马笑着示意:“炳哥儿你有什么话,在四叔这里但说无妨。”   说完之后,他还笑着给了朱尚炳一个鼓励的眼神。   受到鼓励的朱尚炳,脸上立马露出笑容:“四叔,我觉得以熥哥儿的性子,恐怕不单单是辽东……甚至,整个东北地区……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整个东北地区?   朱棣立马站起身,回头看向自己的亲兵。   “取辽东及奴儿干一带堪舆来。”   这个时候大明对辽东及东北的统治,只到了辽东都司一道。(最远至今日的昌图、开原一带。)   辽东以北的整个东北地带,被统称为奴儿干,尚未设立都司衙门。   这样的情况,要一直到原本的永乐九年,大明才会在辽东都司以北设立奴儿干都司,用以加强对帝国东北地区的统治和控制。   然而现在,朱尚炳说皇太孙要对辽东及东北奴儿干地区下手,这无疑让朱棣感到意外。   朱尚炳则是解释道:“如今辽东一带,所说还不算稳定,但是有朝廷兵马节制,地方上也相对安宁。   我猜想,若是这一次北征结束,朝廷是要让关口内外迁徙百姓,以充实和加强对草原控制。除此之外,也定然会向辽东加强百姓迁徙,以增添我朝百姓屯田辽东。   那么在此基础之上,朝廷军略东北奴儿干一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朱棣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   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朱尚炳:“炳哥儿又是如何会有这番见解的。”   朱尚炳立马愣了一眼,然后脸色涨红。   半响之后,他才挠头道:“侄儿在京中,任职上直亲军卫的时候,闲暇时便喜欢在京中闲逛。侄儿在上林苑监那边,见过他们的一张堪舆图。”   说到这里,朱尚炳立马瞪大了双眼,双臂奋力张开:“很大很大的一张堪舆图,囊括了咱们整个大明和周边老大一圈地方。”   “图上有什么!”   朱棣立马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问题。   朱尚炳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咱们大明和周边,所有适宜耕种的土地,少师好像还拉了工部的人过去,还在上面添加了各地矿产的分布情况。林林总总的,一张图上全是各种记载,纸条子一层叠着一层的贴。”   他实在是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看到那张图时震惊的感受了。   一张图,详细的划分了大明如今的地形分布,上面则是一张张纸条子贴在一个个点上。   数不尽的文字和说明,让朱尚炳第一次看到了另一个样子的大明。   那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大明。   而那张图,也与现行的其他所有堪舆图不同。   更加的详细,更加的精确。   他甚至是在无聊的时候,让自己的亲兵按照图上的记载,准确的找到了应天府周边几个点位上记载的东西。   距离、位置一切都是一样的。   少师说那张图,起初是熥哥儿要弄出来的,说是为了替换现行的各种堪舆图。   随后,似乎是为了确保精准,便让工部、户部的人跟着锦衣卫的人,在天下各处测算。   前前后后算起来,也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方才弄出了那么一张图。   朱尚炳觉得那张图,就是整个世界。   但少师袁素泰却说,太孙殿下对那张图还是不满意的,于是那张图就被弄到了上林苑监,成了他们记录大明各地土地情况的堪舆。   朱棣再次急声询问:“图上的辽东和东北奴儿干,都有什么记载?”   朱尚炳皱眉回忆了一下,搜索着自己记忆中有关于辽东和奴儿干最鲜明的特点:“好似是……土地肥沃。嗯,对!就是肥沃!按照上林苑监的说法,辽东和东北奴儿干地区的土地,算得上是整个大明朝最肥沃的地方了。   侄儿现在想起来了,少师当时言辞振振的说,即便辽东和东北奴儿干地区一年只能生产一季的粮食,便是如此,只要将整个地区开发出来,每年种出来的粮食也足以保证整个九边地区的军民所需!”   听到这里,朱棣终于是明白了,为何自己的东路军要给鞑靼王庭让路了。   他轻轻的向后靠在椅子上,脸上则是露出了笑容。   而在他的嘴里,亦有言辞轻轻说出。   “上兵伐谋。”   “我朝大兴!”   …… 第六百一十五章 女真人的祖宗和主人   遥远的辽东。   山巅的积雪还尚未融化,林地里却已经是生机盎然,随着春天的到来,万物复苏。   山林外的耕地上,人们按照中原的习惯开始翻耕那黑色的肥沃泥土。   和如今热闹的草原不同,辽东似乎长久的都是平静的。   混居在此地的不同族群,达到了某一种默契的平衡。   而在辽东以北的奴儿干地区,原始是这里的主题。   前元为了统治东北地区,在此地设立了征东元帅府,境内蒙古人、女真人、吉里迷人、苦夷人、达斡尔人、汉人杂居于此。   山林采捕、平原耕种,是东北地区的人赖以为生的手段和方式。   大明在辽东以北地区投入的力量很少,只有零星的卫所驻扎,更多是表明大明在这里的立场和宗主地位。   便是一墙之隔的辽东,都需要严格的按照朝廷制定的赋税制度,在这里征收钱粮,派遣流官治理地方。   而在辽东一墙之隔外的东北奴儿干地区,不论是明军还是官员,都是象征的意义。   大明在这里,仅仅只是收取些诸如海东青、貂皮、马匹、珍珠等土特产,作为统治这片广袤无边,未曾有人计算过面积的东北地区的证明。   只是这两年,大明的触手开始通过辽东行都司,向东北奴儿干地区延伸了。   大明依旧不曾征收赋税,但却在人流量最多的道路上,开始建设官方驿站,驻扎驿卒和兵马。   大明铜钞在这里的购买力,很强大。   然而,大明对这里的插手,到目前为止也仅限于此。   牡丹江、绥芬河及长白山一带,因为靠近大明辽东和李氏朝鲜,加之此地土地肥沃,山林产出丰盛,成了女真人的一个重要聚集地。   此地,也被大明官方称之为建州女真部。   建州女真的由来,起源于前元迁徙到渤海率宾府故地的三个万户府管辖下的女真人。   在前元覆灭之后,建州一地的女真人也以当初前元的三个万户府作为自己的部族称呼。   胡里改部女真,斡朵里部女真、托温部女真。   其中则是以前面两部,势力和影响最大。   东北奴儿干,建州一地的某条江边。   河面的结冰尚未完全融化,却已经不能让人们在冰面上行走。   危险,充斥在所有未知的地方和区域。   除了河面上的冰层带着危险,平原上分布着的沼泽地也同样是吞人的恐怖所在。   而在山林里饿了一个冬天的东北虎、东北豹等大型食肉动物,也将体内最后一丝力量蓄积了起来,等待着某个倒霉蛋人类踏入狩猎区,便将全力捕杀,作为新的春天里力量的源泉。   “阿古!”   “阿古!”   几道清脆的孩童声,在江边的草坡后传来。   站在江边,总是想要试探一下此时冰面到底结不结实的阿古,听到呼喊自己的声音传来,不由的缩回刚刚已经探出的脚,回头看向岸上的草坡。   只见几名脸上带着粗糙红晕的孩子,头上梳着金钱鼠尾,扣着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穿的敦敦实实的,欢呼着翻滚着,从坡上滚了下来。   阿古皱起眉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爹和首领们在议事,听说胡里改部的头人带着他们部落的首领们快要到了,我们得了空,就溜出来了。”   一名和阿古差不多大的孩子,嚷嚷着解释了起来,脸上带着因为大人们要商议事情,而无暇顾及他们功课的兴奋模样。   阿古依旧是皱着眉:“马上就要开春了,你们得快些骑着马跑起来。”   那孩子摇晃着脑袋:“不用跑了,等大明将草原上的鞑靼人消灭了,我们就可以去草原上跑马了。”   辽东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北边的野人,时常就会从那些深山老林里钻出来,杀向居住在这里的女真人。   草原是广袤的,足以容得下斡朵里部所有人。   草原更是最好的骑马地。   阿古却还是摇着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也是我们子孙将来的家,我们不应该离开这里。”   那领头的孩子举着手臂,握紧拳头重重的砸了几下空气:“明人早就和我们结盟了,这一次大明攻打草原,我们也开始集合人马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跟着大明去草原上捡漏了。”   阿古还是摇头。   他是斡朵里部头人的长子,是将来斡朵里部的头人,他知道的远比这些部落里首领们的儿子知道的要多。   见阿古沉默不语的样子。   领头的孩子便上前,压低声音道:“咱们今天骑马去南边逛一趟吧,听说那边有不少新来的明人。”   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这个年纪总是会萌生出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阿古觉得有些无奈,可是这些人自从尝过腥味之后,便像是山林里的狼狗一样,总是没完没了的吵吵着。   “今天胡里改部的人来了,说不定到时候会叫我们过去操练骑术。”   阿古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在他对面的孩子皱皱眉头,沉吟着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便只能是长长的叹息一声。   随后伸出脚,重重的踢在地上的一块鹅卵石上。   鹅卵石以飞快的速度脱离地面,直直的飞向了河面之上。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便是岸边那薄薄冰层下也传来了一阵回荡声。   然后就看到那块鹅卵石落下的位置,整块儿的冰面破碎,随着冰面下河水的涌动,破碎的冰面开始相互挤压,最终有不少都被压到了周围的冰层下面,在冰下的河水里翻滚着漂向四周。   阿古瞧着对方身后其他人脸上露出的失望神色,不由的在心中一叹。   斡朵里部要想发展,离不开这些人的父辈以及将来的他们的支持。   阿古轻声道:“再等等,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没人能有空管你们了。”   “真的?”   阿古迟疑的点点头:“应该是的。”   听到头人儿子的回答,周围一圈的孩子,立马爆发出欢呼声来。   他们模仿着骑在马背上的姿势,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不断的向下拍打着,身体向前蛄蛹着,冲向岸边的坡上。   见着同龄的玩伴们都已离去,阿古回头看着岸边那薄薄的冰层,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个危险的想法。   他迈出脚步,向着部落里走去。   很快,阿古就回到了部落里。   这个时候,斡朵里部已经很是热闹了,大概是因为戈壁的胡里改部头人和首领们要过来,部落里的女人们早早的就开始准备着食物。   食物的香气,充斥着整个部落,随便走到哪里都能闻到。   阿古伸着舌头舔了舔嘴唇。   听说明人吃的食物,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能去尝一尝明人的食物。   想着想着,他已经是走到了斡朵里部头人的屋子前。   头人的屋子很好认。   部落里最中间,建造的最好、最大的屋子,就是头人的。   屋子大,是因为除了居住,还有着议事的作用。   阿古回到了家中。   只见部落里的其他几名首领已经到了这里,父亲孟特穆也坐在了头人的位置上。   阿古行了礼,便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   孟特穆看了一眼儿子,眼里多了几分慈祥:“阿古。”   “在。”   “今日可曾练习了?”   “已经练习过了,骑马、射箭都练过了。”   孟特穆满意的点点头,随后便带着几分炫耀的目光,略略的扫过了在座的部落首领们。   首领们只是随意的附和赞扬了几句,随后便全然没了心情。   孟特穆也很快就回到了今天的话题上。   “阿哈出是我的叔叔辈,这些年对我们斡朵里部也多有帮助。他这一次带着胡里改部的首领们过来,定然是因为大明正在攻打蒙古人这件事情。”   孟特穆轻声开口,目光有些凝重。   建州女真是和大明有过盟约的,共同对付蒙古人的联盟。   大明现在已经动手了,那么女真人呢?   “辽东都司的定辽诸卫,已经开始向铁岭卫一带移动了,东宁卫和海州卫到了鸦鹘关,就在离着我们不远的地方。   我们觉得,大明应该是想要让我们也出兵,一同攻伐蒙古人。”   孟特穆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而阿哈出这一次来,也应当是为了商议,如何应对明人要求我们女真人出兵攻打蒙古人这件事情。”   “打蒙古人,那是明人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屋子里,一名首领开口叫骂着。   孟特穆看了过来,脸上有些无奈。   这是自己的弟弟挥厚,是自己在斡朵里部的左膀右臂。   挥厚继续说道:“让明人和蒙古人狗咬狗去就是了。我们就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不管谁赢了,都需要我们在这里待着。”   孟特穆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部落首领们。   这是挥厚的意思,但很显然,也同样是这些首领们的想法。   这些年斡朵里部和明人交易朝贡,部落势力有了很大的提升,就在前几年更是接受了历史朝鲜授予的上万户。   一时间,部落势力大增。   有人开始想要享乐,有人则是认为要继续积攒力量,以图更加强大,能有更多作为。   但总之,和明人一起打蒙古人,便是不行的。   孟特穆叹息一声道:“可是我们和明人有过盟约,定辽诸卫的移动可以说是为了防备蒙古人,但东宁卫河海州卫到鸦鹘关,却是不应该的。”   众人一阵沉默。   明军的调动,背后隐藏的含义很明显。   东宁卫和海州卫加起来超过一万兵马,全都是大明装备精良的军队。   这些人到了斡朵里部不远处的辽东鸦鹘关,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威逼斡朵里部出兵,协同大明一起攻打蒙古人。   打仗是要流血的。   为了斡朵里部打仗,在场没有人不愿意。   可为了明人和蒙古人的战争而打仗流血,这是所有斡朵里部的女真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事情。   挥厚则是拍着桌子道:“大不了我们……”   “报!”   外头,一声高呼声打断了挥厚的叫喊声。   紧接着通报声便传了进来。   “胡里改部头人阿哈出及首领到来。”   阿哈出来了。   孟特穆抬起头,有些期待的看向门外。   虽然火儿阿部和斡朵里部是两个女真人部落,但关系却很是紧密。   而阿哈出作为叔叔辈的,这些年对孟特穆也多有照顾和指引。   他希望这一次阿哈出的到来,能为斡朵里部指出一条明路来。   然而。   外头的声音却并未停下。   似乎是有些意外。   先前那道声音,带着一些惶恐传入屋子里。   “大明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谢霸,到!”   最后一个到字,被屋子外的斡朵里部人喊得特别大。   孟特穆徒然站起身,两眼有些发懵。   在他之后,满屋子的斡朵里部首领们,也统统站了起来。   “出去迎接!”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孟特穆立马反应过来,带着众人连忙走出屋子。   到了外头。   孟特穆不由眼神一个恍惚。   只见部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明军士卒。   在最前面,一名身材魁梧的明将,正骑坐在一匹矫健战马上。   这人便是坐镇辽东的大明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谢霸!   谢霸,人如其名。   身材高大威猛,浓眉大眼,气质凛然。   他保持安静,左手握着缰绳按在马背上,右手捏着马鞭,搭在左手背上。   见着孟特穆等人走出来,谢霸也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   目光之中,充满了蔑视和高高在上的感觉。   然而。   没有人觉得有半点的不妥。   这是大明安排在辽东的主帅,亦是整个辽东都司最是能征善战的人。   孟特穆心中有些不安,侧目在人群中搜寻着阿哈出的身影。   半响之后才在密集的人群中,找到了面带无奈的阿哈出。   “大明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到!”   斡朵里部里,再次传来一道报名声。   只是这一次,却是由谢霸身边的一名亲兵喊出来的。   亲兵满脸的骄傲,昂首挺胸,恨不得让所有斡朵里部的人都能听到。   孟特穆心头又是一震,立马带着人快步上前,到了谢霸的马前。   砰砰。   孟特穆等人挥动衣袍,双膝重重的跪在地上。   “奴下,东北奴儿干建州斡朵里部孟特穆,拜见都指挥使。”   …… 第六百一十六章 那就都去战场上吧   斡朵里部,随着头人孟特穆的下跪,所有的建州女真斡朵里部的人都跪了下来。   部族聚集地里,一片寂静。   除了大明的战马,不时发出几道有些不耐烦的喘息声,便再无其他的动静了。   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谢霸很享受此刻眼前的场面。   作为朝廷派驻辽东的最高军事将领,他在山海关以外拥有着绝对的统治权。   这个绝对的统治权,包括对辽东及东北奴儿干全部土地上人口的生杀予夺之权。   赞美朝廷。   朝廷总是这么的善解人意。   知晓辽东远离朝廷,便给了辽东这等的绝对权力。   谢霸在心中默默的礼拜着朝廷。   随后,他缓缓的低下头,看向跪在自己马前的斡朵里部头人孟特穆。   “大明和蒙古鞑靼人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这是谢霸来到斡朵里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语气平静,却给人不容拒绝的威严。   孟特穆心中有些压抑,艰难的抬起头,看向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的,代表着大明在辽东及东北奴儿干行使权柄的谢霸。   “奴下和部族已有耳闻,今日邀来胡里改部头人,便是为了商议共同出兵,协助上国大明,讨伐蒙古鞑靼人。”   大明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让他们抬不起,只能以奴婢的身份跪在大明面前,奉大明为整个斡朵里部的主人。   不!   不仅仅是斡朵里部。   整个东北奴儿干建州地区的女真人,都奉大明为其主人。   孟特穆心中有些无奈。   过往,他们因为北方的野人,不得不一次次的南下。他们和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样,期望着能有中原那样的土地,养育整个部族。   听闻山海关的后面,就是无忧无虑,没有任何威胁的中原土地。   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过山海关究竟是什么样子。   谢霸则是继续说道:“大明乃仁义之国,与尔等签订盟约,给予尔等庇护,赐予尔等粮草衣物,供尔等生活繁衍于奴儿干的土地上。依照盟约,尔等理当出兵,协助大明攻伐鞑靼人。”   孟特穆立马低下头:“奴下谨记,不日便带领部族的人前去战场。”   作为斡朵里部的头人,带领整个部族存活下去,是孟特穆最大的使命和职责。   考虑到大明如今在辽东投放的力量,他不得不做出顺从的表现。   然而在他身边低着头跪着的挥厚,脸上却是露出一抹恼怒。   明人总是狡猾的。   前些年还好说,为了让东北奴儿干地区的女真人从东边牵扯蒙古人,会给与许多的好处。   但随着这几年下来,大明给的好处和东西越来越少。部族里,需要拿出更多的东西,才能换取存活下去的粮食和物资。   如今大明和蒙古人的战争,却又要他们女真人冲到最前面。   这分明是拿女真人的性命,去铸就大明人的成功。   “冬天刚刚过去,我们的粮食快不够吃了。”   挥厚抬起头,目光直视着马背上的辽东都指挥使。   孟特穆心中一颤,立马侧目,伸手拉了一把弟弟挥厚。   大明的威严不容置疑。   明人还有一句话,一切皆出于上。   他们这些斡朵里部的女真人,只需要听从明人的命令就好,至于剩下的明人会考虑,若是没有考虑,那么他们斡朵里部便要自己去解决。   讨要。   这几年已经不在明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了。   然而让孟特穆奇怪的是。   谢霸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不满。   坐在马背上的谢霸,甚至是笑了笑,挥手说道:“三万石粮草,就在安乐州三万卫和辽海卫的诸地。建州胡里改部、斡朵里部、托温部的人,只要出兵北上,协助大明攻伐鞑靼人,便能在那里拿到粮草。”   大明准备了三万石的粮草。   这个消息,让孟特穆和前来斡朵里部路上偶遇谢霸的阿哈出,顿感意外。   三万石这个数目,刚刚好可以给建州三个女真部族平分。   大明似乎早就做好了催促建州女真三部出兵协助作战的计划。   一瞬间孟特穆就想到了,等自己带着人到了安乐州,从大明三万卫和辽海卫拿到属于斡朵里部的一万石粮食,便立马叫人押送一半的粮食回部族里。   有了这些粮食,今年斡朵里部就能迎来一次发展,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去开垦更多的土地,去畜养更多的牛羊,也能去山林里更多的狩猎。   “奴下拜谢上国所赐。”   孟特穆举止动作虔诚的跪在地上叩拜着。   谢霸的脸上只是微微一笑。   不过三万石的粮草而已,如今大明最不缺的便是粮草。   但斡朵里部的女真人能不能拿到这些粮食,那就要看他们的命了。   随即,谢霸开口,淡淡说道:“本官需要斡朵里部出兵两千,胡里改部、托温部照例足数。”   朝廷虽然对辽东以北的东北奴儿干地区掌控不多,但对这里的势力却早就有了深入的掌握。   建州的三个女真部落有多少人,多少成年可战之力,都有着相差不多的统计。   随着谢霸开口便要斡朵里部出兵两千。   原本还想着借大明这次给的粮草,让斡朵里部继续发展的孟特穆,不由下意识的抬起头,瞪大了双眼,满脸迟疑的盯着谢霸。   挥厚更是直接开口:“我们斡朵里部没有这么多人!”   斡朵里部根本就凑不出谢霸要的两千兵马。   要是斡朵里部能有这么多兵马,早就不会缩在这里了。   现如今整个斡朵里部上上下下,满打满算最多也只能凑出一千的人跟随大明出兵攻打蒙古人。   “嗯?”   谢霸立马眯起双眼,低头看向面带不满的挥厚。   随后他侧目看了一眼孟特穆。   “斡朵里部拿不出这么些个兵马?”   孟特穆肩头一颤,心中满是无奈,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回指挥使,斡朵里部最多能出兵七……一千人!我们能凑出一千人的兵马,跟随大明攻打鞑靼人!”   “一千!”   谢霸直截了当的打破了孟特穆的请求,冷声说道:“这是我朝武英殿大学士、内阁大臣铁学士的命令。两千人,一个不能少,不论是斡朵里部,还是胡里改部,又或者是托温部。”   孟特穆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一千人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部族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被他放进去了,大致才能凑齐的。   而至于那两千人的数目,无论斡朵里部怎么努力,都是不可能凑出来的。   胡里改部的头人阿哈出,也从一侧走了出来,在孟特穆身边的位置跪了下来。   阿哈出双手抱紧,高高举起,面朝马背上的谢霸叩拜行礼。   “尊敬的指挥使,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人来。这几年虽然没有野人袭扰,但山林里同样充满了危险,仅仅是去年一个冬天,胡里改部便折损了五十六个勇士。   一千人!胡里改部便是将那些受了伤、上了年纪的人拉起来,也只能凑足这么多了。   大明富有四海,这些年东征、南征,节节取胜,明军更是天下最精锐的兵马。   我们少一些人,也定然不会影响战事。还请指挥使明鉴。”   阿哈出几乎是要哭了。   整个建州地界上的女真人,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千人。   谢霸一张口,便几乎是将整个建州女真人都给囊括进去了,这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便是孟特穆和阿哈出承诺的各自出兵一千人,也已经是将各自部族里能提得动刀子的人都给算上了。   然而。   不论孟特穆和阿哈出如何的解释和请求。   马背上的谢霸便是面不改色。   “这是我大明内阁大学士的命令,不容任何人讨价还价!”   挥厚猛的站起身:“大明就是绑了我们所有人,也凑不足要的出兵人数!”   “挥厚!”   孟特穆连忙抬起头,面带慌张的扫过谢霸一眼,继而满目震惊的怒视着挥厚。   他跪在地上,接连向着谢霸的战马前爬了几下。   “指挥使!请指挥使恕罪,挥厚还年轻,口无遮拦,还请指挥使不要降罪于他。”   “孟特穆。”   挥厚转过头,瞪大双眼死死的盯着兄长。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起来。   斡朵里部里面,进入此地的明军官兵们,已经眼露杀气。   将整个斡朵里部剿灭,需要多久?   这个问题,一瞬间出现在不少军中将领和官兵的脑海里。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谢霸一声令下,此地今日便是要滚滚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的时候。   谢霸却是笑了起来,随后以冰冷的声音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斡朵里部的人都去战场上吧。如此,便是人数才凑不足,本将也能在铁学士面前,为尔等分说解释。”   说完之后,谢霸终于是大手一挥。   早就等待许久的明军官兵们,立马是向着四周扩散开来。   须臾之后,自辽东来到建州斡朵里部的明军官兵们,就已经是从里到外将整个斡朵里部给包围了起来。   “大明为何要这次逼迫我们!”   挥厚作为如今全场唯一站着的斡朵里部人,满脸愤怒的大喊了一声。   孟特穆立马站起身,从后面重重的踹了挥厚一脚。   他的脚落在挥厚的后背上,让没有任何防备的挥厚一个踉跄,便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孟特穆转身继续跪在谢霸的马前。   “请指挥使宽恕,挥厚并无违抗命令的意思。”   谢霸只是微微一笑,在他的眼里,这些女真人已经和尸体没有什么区别了。   自己虽为武将,却也没有必要费这个力气,去多杀几个将死之人。   谢霸挥挥手:“既然你明白,便按照军令行事吧,斡朵里部所有人收拾物资,跟随朝廷大军前往呼伦湖附近。”   说完之后,他方才想起,又看向被他裹挟进队伍里的阿哈出:“胡里改部已有我辽东官员前去,你们便不必回去了,跟随本官出发,自会在路上遇到。”   说完之后,谢霸便不再理会此地女真人,驾马转身离去。   作为朝廷派出,镇守辽东的最高将领,谢霸今天只是严格且忠实的履行着上面下达的命令。   “令,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谢霸,征召建州女真全部、海西女真全部,出征西阻鞑靼王庭。”   军令行文上并没有说要辽东都司如何征召全部的女真人,也没有解释为何要让那些女真人的妇孺也到战场上去。   谢霸同样疑惑,为何太孙行在那边会有这样的命令传来。   在他看来,不过几千人的建州女真,加上人数更少的海西女真,只要自己出兵一个卫所的兵马,就能彻底肃清,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虽然行文上没有明说,但谢霸很清楚。   朝中有些人是不希望再看到这个世上,还有女真人的存在。   骑着马从斡朵里部出来的谢霸,眉头微微皱起,嘴里轻轻的念叨着。   “亦如瀛洲倭人?”   他不由想到如今主持北征后方一应事宜的新晋内阁大学士铁铉。   这位有着人屠称号的新晋内阁大臣,便是他,让现如今想要找出来一个倭人,变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今日之女真人,大抵不过是昨日之倭人罢了。   于是谢霸更加的没有了兴致。   在这些比之东北山林里那些野人也就好上一些的女真人面前逞威风,实在不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早早的送他们上路,才是正经事。   什么都可以出错,但朝廷的命令绝不能打折扣出错。   这便是如今大明朝的政治潜规则。   谢霸抬起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将。   “传令下去,不能让任何一个女真人逃走。”   副将立马抱拳领命,随后便驾马折返。   至于说若是有女真人想要逃跑该怎么做,副将根本就没有提问。   转而数日。   大明洪武二十九年。   在完成了东征和南征之后,以举国之力发起北征的大明朝,开始了全面的围堵草原上的昔日旧敌。   辽东都司奉命,征召了全部的建州女真人和海西女真人,踏上了前往东逃鞑靼人前面的道路上。   …… 第六百一十七章 寇可往我亦可往   洪武二十九年,帝国的意志开始向着四域极速的扩散延伸着。   辽东人的死活,并不能阻止帝国走向盛世。   一将功成万骨枯,用在国家上面,也是如此。   即便铁铉已经开始受到自己那人屠之名的牵连,而招致不少人的诽议,依旧无法改变他成为当今帝国朝堂之上,官衔最多的那个人。   如今,铁铉更是成了执掌整个北征大军后方一应事务的最高官员。   大青山下。   无论山北的草原上,战局如何的发展,又或者因为大明的军队快要将整个草原翻了个遍,无数的小部族不断南下汇聚到大青山下。   只要人们到了这里,便很快就会忘却山北的一切。   似乎当人们踏足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的纷争都已与他们无关了。   因为如同春笋一般,每天都在拔高的大青城,会让所有人都忘却他们来到此地之前所经历的一切。   大青城的城墙已经可以挡住外面人的视线了。   城主府眼看着治下的牧民和明人相处和睦,自发的加快进度建造城池,特意颁布了一道新的城主令。   城主令,自然是大明顺安王用印签发的。   命令也很简单。   大青城秉承皇恩,领监国皇太孙之命,免除大青城建成之后五年赋税。   大青城的子民们,再一次爆发出了空前的建设力度。   城中明明只需要下挖一尺的主干道路,被这些人自发的下挖了两尺深。   为了填补预算之外的铺路石料,城民们又开始自发的轮班前往大青山开采石料。   城外的三条河流,原本只需要挖深挖宽即可。   但大青城的百姓们觉得,既然大青城是要被修建的四四方方的,那么城外的河也该是如此。   于是在河道上干活的城民们,便开始重新返工,誓要在入冬之前,将大青城外的三条河流重新修建的笔直宽阔。   甚至于他们自发的制定了建造规范。   河道每一处的宽度、深度都要尽可能达到完美的统一。   城主府对此清清楚楚,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只是在百姓们不曾知晓的时候,稍稍的降低减慢了原本制定的工程进度。   城中高楼,如今倒是彻底的修建完毕。   在新式的建造技术下,工匠们不必再忧虑如何让高楼保持稳定性。   只要核心位置上的水泥柱子足够的粗,足够的大,便可以成为整栋楼的脊梁,保持千年不倒。   于是,工匠们只需要琢磨,如何将外部装饰做好也就可以了。   仅仅是这样的改变,就让大明的工匠们建造高楼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总还是有些担心……”   彻底建好的高楼上,朱高炽有些忧心忡忡的念叨了一句,随手便将自己手中的三张牌扔到了废牌堆里。   正在各看底牌的朱允熥和阿卜只俺两人,则是侧目看了对方。   “三个一!”   阿卜只俺满脸笑容,觉得自己今天总算是又能吃上一口太孙殿下做的美味了。   然而朱允熥却是将手中的三张牌扣下。   他转头看向一旁早早就弃牌了的小胖,轻笑着说道:“担心什么?这楼都建好了,你还怕掉下去?”   朱高炽伸手摸了摸他在这座高楼上唯一爱着的那根核心水泥柱。   然后眉头皱紧,神思忧虑道:“这楼够结实,我当时可是亲自试了试。只是我就是总觉得,这样高的地方咱们下次还是少些上来吧。   咱们又不是古人,没必要穷讲究什么高处不胜寒,你是咱们大明的皇太孙,已经够高了,还不寒?   你可是咱们大明朝的皇太孙殿下,千金之躯,国家之本。   这要是有个歹人潜进来,在楼底下埋上火药包,咱们可是连个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朱允熥眉头一挑:“说重点。”   朱高炽的脸上古怪的扭捏了几下,终于是支支吾吾道:“我怕……”   朱允熥顿时一阵大笑。   阿卜只俺和他们在一起待的久了,也变得随和了一些,少了一些过去的谨慎和拘谨,在一旁亦是小声的笑着。   “二三五,吃你。”   朱允熥的声音传入阿卜只俺的耳中,立马让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最小的屁牌,压过了最大的牌。   本以为稳赢的阿卜只俺,脸上没了笑容。   朱允熥这时又道:“都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孤如今彻底算不上是好人了,离着坏人也不远了,你和我天天在一起,也大差不多。放宽心,咱们命长着呢。”   见熥哥儿对自己这般说,朱高炽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   一旁脸上原本已经笑容不见的阿卜只俺,也不由皱起眉头。   朱高炽迟疑了许久,方才沉吟道:“命令是铁铉下的,这件事便与你这位皇太孙无关。从一开始铁铉下定决心要当孤臣,要坐视了人屠之名便开始做局。   他是以身入局,辽东女真人便是彻底死绝了,这份因果也只会牵扯到他的身上。   大概他从一开始做局的时候,就是这般想着的。甚至我认为,他在当年坐上去瀛洲的战船上,就开始这样想的了。   大明将来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国家不可能总是讲仁义的,那么他铁铉就是做这些事情最好的人选。”   阿卜只俺左右看了好几眼,借着收拾牌局的机会,俯身低声道:“有些消息从关内传过来,是臣下自那些运粮的百姓嘴里听到的。”   朱高炽立马看了过来:“都说了什么?”   阿卜只俺停了一下,目光则是似有似无的看向上方的皇太孙。   朱允熥点头道:“说吧,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臣下领命。”阿卜只俺将牌合拢好,双手抱拳,躬身颔首:“从辽东那边传过来的话,说是朝廷如今……如今……要驱赶无辜之人上阵,此举多有残暴……”   这是在说辽东都司征召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去阵前,要与鞑靼人厮杀的事情。   朱高炽的眉头顿时一挑,眼角的余光掠过上方的朱允熥。   朱允熥面色不改,只是静静的问道:“还有什么话传过来了。”   阿卜只俺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方才跪下。   “还有人说……朝廷这是倒行逆施,戕害无辜,草菅人命,不为仁义之国。便是可至盛世,也是满地白骨。”   “放肆!”   高楼之上,传来了怒喝声。   守卫在高楼下的大明朝最精锐的上直亲军卫官兵,立马是手掌握在腰间刀柄上,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楼顶位置。   楼顶。   朱高炽忽然又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拍桌子实在是太用力了一些,以至于手心现在还是一阵阵的疼痛。   他的眼神不断的从朱允熥的脸上掠过,然后抢在对方之前,满脸严肃的冲着阿卜只俺说道:“朝廷向来仁义,更是在洪武二十五年就与东北奴儿干地区的女真人签订了盟约,共同对付鞑靼人。   这一次我朝开战,女真人理应出兵,与我大明共同征讨敌人。如此,我朝又有何倒行逆施之说?   两军交战,定然是有死伤。   女真人会战死,我大明将士便不会战死了?   如此,又何来草菅人命一说?”   朱高炽不断的冲着阿卜只俺嚷嚷着,阿卜只俺则是不停的点着头表示赞同。   然而两人的眼神,却是不断的瞥向一直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言论的朱允熥。   “仁义?”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   朱高炽和阿卜只俺立马闭上嘴,两人如同学堂里的学生一般,正襟危坐。   “大明只会对自己的子民讲仁义。”朱允熥情绪稳定,语气平缓。   “我大明还没有厉害到,能让这个天下所有人都吃饱穿暖的地步!   那么在这个基础之上,我等身居朝堂,就该保证我大明的子民首先吃饱穿暖。   至于大明之外的人命?”   朱允熥淡淡的笑了一声。   后面那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是在他面前的朱高炽和阿卜只俺却是听明白了。   大明之外的人命,从来就不在朱允熥的眼里。   朱允熥便就是这般想的。   他是大明的监国皇太孙,他只对大明的百姓负责。   倭人是帝国子民吗?   不是。   女真人是大明朝的百姓吗?   答案依旧不是!   那么,能用女真人的命让大明的将士少些伤亡,自己便会选择这般去做。   朱允熥的脸上带着几分清冷:“至于你们两都不敢说出口的,孤授意铁铉不论老少都要一并屠灭女真人的事情,亦是孤之心意。”   在他面前的朱高炽和阿卜只俺两人,猛的抬起头。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朱允熥会这般果断,没有任何掩饰的承认了这件事情。   然而朱允熥的脸上依旧是带着笑容。   然而理由他却无法说出口,只能久久的萦绕在心中。   凭什么大明朝的那帮需要跪在地上仰视大明,好换取一些生存下去的粮食的奴仆族群可以屠城。   而大明便不能灭了他们的族?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也并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女真人在后面屠杀大明的妇孺百姓,可从来就没有心慈手软过的。   若不是和元人一样,需要中原人来为他们耕种田地,供养他们。但凡可以有个替代,不论是元人还是女真人,都会干净利落的将整个中原大地上的人杀光。   朱允熥转头看向朱高炽。   迎着熥哥儿的眼神,朱高炽肩头一颤,立马抱起双拳。   朱允熥冷声说道:“将孤的话传下去,这一次不再用铁铉的名头。   就说孤的意思,谁要是再同情女真人,再觉得那些个女真人的老弱妇孺不用去战场的,那么就让他们自己去前线战场上,去前锋营。   孤给他们最好的甲胄,最好的兵器!”   今日里朱高炽和阿卜只俺含蓄的说辞,并不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朝中亦或地方上,有人在推动这些流言蜚语。   朱允熥心中清楚,他也没想要做什么解释。   既然有人想要当圣母,那就自己去战场上,去替换下来那些注定死去的女真人。   只是……   朱允熥的眉头微微一皱:“张辉。”   蹬蹬蹬。   高楼里有脚步声发出。   少而。   锦衣卫百户官张辉,身着飞鱼服,手中压着绣春刀,登上高楼顶层。   “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抬起手臂,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楼外。   “既然孤已经发话了,那你们锦衣卫就去查查,都是那些人在为女真人求情的。”   张辉立马领命,而后抱紧双拳,看了一眼朱允熥,低声询问道:“查出来之后……”   “送他们去东路军前锋营。”   朱允熥淡淡的回了一句。   张辉浑身一抖:“臣,领命!”   看着张辉走下高楼的背影,朱高炽心中满是担忧。   大伯与自己说过,要自己盯着熥哥儿,莫要让他因为眼前的盛况而忘记了本心。   他现在有些担心,国家之本的熥哥儿,将来会走上另一条道路。   朱允熥便是在朱高炽这份担心之中,站起身推开窗门,走到了顶楼外的回廊上。   他双手轻轻的搭在栏杆之上,任凭高空中的风吹过自己的脸颊。   整座大青城。   此刻。   尽入眼前。   “你有心事?”   朱高炽从楼里走了出来,双手兜在一起,站在朱允熥的身后,低声询问了一句。   阿卜只俺则是站在另一边,低头看向大青城里这份自己总是看不腻的建设场面。   按照建设计划,城里的四条主干道将会提前完工,好保证后面建设城中各个分区,往来的建造物料能畅通运转。   朱允熥的目光则是看向了城外。   有些稍微年少一些的牧民孩子,已经开始放牧大青城城主府发放的牛羊。   这时节,雨水充盈,城外的草场上青草茂密。   牧民的孩子们会带着朝廷迁徙过来的明人孩子,在同一片土地上放牧、玩耍,彼此教会对方各自的生活技能。   这是一种正向的融合,也是他建造大青城的目的。   至于女真人。   他实在想不到那些人对于大明而言,有什么作用。   而为了大明的将来,这个如今人口还少之又少的族群,有着充足的理由集体离开这个世界。   朱允熥轻声开口。   “寇可往,我亦可往!”   …… 第六百一十八章 日出东方,全军出击   时日数月。   大明以倾国之力发起的北伐战争,从始至终并未发生大规模的决战。   朝廷无数的钱粮,却还要源源不断的从各地供应到九边。   对此,朝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些不太友好的声音发出。   人们开始对这一场举国之力的战争,到底能为帝国带来什么而展开了深入的思考。   远离京师,已经打定主意要做孤臣的铁铉,一时间成了诽议和不满的核心人物。   朝廷以举国之力,起三路大军,派三位国公领兵前出绕道。无数的功勋良将和精锐将士,尽出长城以北。   没有人敢想象,如果这些人全都折损在了草原上,帝国的明天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应天城里的人想不出来也不敢想。   但朱允熥却很清楚,若是现如今长城外的兵马全数折损,大明朝会是怎样的局面,对此他清清楚楚,且有史为鉴。   但是。   此次北征的军事意图,目前已经渐渐的取得成效。   前出绕道草原以北,用于驱逐挤压鞑靼人生存和战略空间的凉国公蓝玉、颍国公傅友德、宋国公冯胜,即便没有与鞑靼人发生大规模的接触战。   但是这三路前出的骑兵,在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是做到了封锁鞑靼人生存空间的作用。   兵力超过十万的西路军,如今也在向着忽兰忽失温、和林方向快速移动,用以彻底分割草原,前出对西边的瓦剌人取得压制作用。   由燕王朱棣统领的东路军,也已经撤离斡难河流域,将鞑靼人东进辽东的路让了出来。   中路军则是贴着最低的限度,在草原上调转方向,横向辽东移动。   而在遥远的辽东及东北奴儿干地区,辽东都司也早就整戈待战,只等鞑靼人一头撞在辽东都司布下的铜墙铁壁之上。   草原上一时间,无数的明军探马斥候奔驰着。   今昔,大明的探马斥候以绝对昂扬的姿态,主人的身份,纵马于草原之上,畅行无阻。   各路大军的军情消息,不断的汇总到长城以内。   整个长城内外都在为了那最终一战而运转着。   甚至于就连大青山下还不知何时才能建成的大青城,也在为山北的大军供应着一部分的军需。   蓝玉最近多了一个念头。   或者说是想法。   他希望将来有一日,大明能将那个新式的铁路修进草原里。   “狗日的,老子现在嘴里全他娘的都是草味!”   蓝玉依旧是骑着他那匹神骏的战马,只是满脸的嫌弃,重重的冲着草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在他的周围,大明最精锐的骑兵们,正如同浪涌一般的在草原上掀起一场浪潮。   方向斡难河下游的东北地区。   “大将军,按照东路军留下的讯号,我们应该在明日正午,就能与他们会合。”   副将骑着马,从队伍的最后面赶了过来,抱紧双拳,冲着蓝玉回禀了一声。   蓝玉却是一副骂骂咧咧的模样,龇着牙叫骂道:“明日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他娘的那么多,老子明天要是看不到燕王的东路军,就给你个狗娘日的脑袋砍了!”   副将面有戚戚,憨憨一笑,立马低下头。   这才是他们所熟悉的大明凉国公啊。   蓝玉又骂了一阵,然后看了看天色,冲着前往的河流背风弯道处挥手一指。   “传令全军,今晚就睡在那边,养足精神,睡不着也给老子闭上眼睛。明日再将肉全都煮开了,吃饱喝足。   咱们不去和东路军会和,你们就跟着老子,从后面狠狠地捅进鞑靼人的屁眼子里!”   骑兵就该是勇往无前一路冲锋的。   不将敌人杀穿几个来回,都算不得是会骑马的。   蓝玉脸上杀气腾腾。   而副将对蓝玉这等尽是污秽的言语,却是满脸的笑容。   “大将军放心,末将今天就已经下令,让将士们开始多吃肉干了。”   打仗是很费体力的一件事情,不是一顿饭两顿饭就能顶住的。   从大同城出发,全军一路跑到了北海,又马不停蹄的往东北这边追赶,将士们早就已经苦不堪言了,更不要说身子骨比之刚刚从大同城出发时了。   蓝玉对此不置可否。   他只管领兵杀敌,军中的闲杂事务,向来都是交由副将去处理的。   军令很快就被传达了下去。   明天全军敞开了吃肉,立马让坐在马背上累的摇摇欲坠的官兵们两眼放亮,手中的马鞭也抽打的更加用力。   整个队伍的速度,瞬间就提了上去。   而在整个草原都要奔赴过去的东北地区。   因为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的阻挡,方才造就了东北奴儿干地区的肥沃土地。   而在大兴安岭以北。   山岭上的积雪和雨水流淌下来,便造就了另一种草原风貌。   处于海剌儿地区的呼伦湖,因为地势低洼,成了草原东部少有的常年蓄水大湖。   沿着湖面向上,追溯上游。   在海拉尔河与伊敏河的交汇处,此刻已经由原本的一个小的草原部落聚集地,变身成了一片巨大的军营。   军营的阵营很好分辨。   一面面大明龙旗迎风飘扬,彰显了此地新主人的身份。   大营就地取材,周遭山林里生长了无数年的林木,就是最好的建设材料。   无数的铁骑从营中冲出,向着前方的草原扫荡过去。   在两条河流的下游位置,则是一座被团团包围着的小营盘。   这座营盘汇聚了整个东北奴儿干地区,被大明征召而来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林中百姓等部族人员。   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谢霸,正站在营外的一处高地上。   说是高地,其实是一大块巨大的石头深埋在地下,表面经过千万年的风吹日晒,加之水流的冲击,变成了松软的泥土。   也正是因此,这片地上的草长得很矮。   以至于谢霸只要轻轻的用脚掌碾压,就能将泥土下坚硬的石块磨出来。   “明年这里将会更加的肥沃。”   谢霸平静的说了一句。   而在他身后的一众辽东都司将领,纷纷露出笑声。   都指挥使说的没有错。   明年,这片海剌儿的土地将会更加的肥沃,这里的草场将会长出更加茂盛的牧草。   因为这里即将有无数人流下鲜血,滋养着这片泥土。   鞑靼人要从草原逃去东北奴儿干以及辽东地区,为了躲避明军在辽东的戍堡和防线,就必须要从这里翻越大兴安岭,才能进入东北地区。   这是大明为鞑靼人选好的埋骨地。   “传令全军,今夜酒三杯,肉不限。另赏酒肉于征召各部。明日,各部为前锋,火器营督战,马军营于海拉尔河、伊敏河两侧部署。”   谢霸收回观览此地景色的视线。   等大明消灭了草原上的鞑靼人和瓦剌人,将来会有数不尽的时间踏马草原,观赏风景。   ……   大地在颤抖。   开春之后,便茂盛生长的牧草,被整片整片的踩回泥土里。   一片金戈铁马,数不尽的战旗划破了苍穹白云。   朱允炆正带着自己麾下的百户所,以中路军前锋营下属的身份,为后方的中军开路。   作为百户所里最年轻的官兵,小四理所当然的成了跟在百户官朱允炆身边的人。   小四骑着马,远远的从前方往回赶。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大战即将发生。   “百户!”   “前面有消息了,鞑靼人就在北边百里处,正在向着海剌儿过去。”   朱允炆勒住手中的缰绳,让身下的战马速度慢了下来。   他看着已经打探好消息,赶到自己面前刚刚停下的小四,便开口说道:“往中军禀报,明日我军将抵达海剌儿,对鞑靼人形成合围之势。”   骑着马在茫茫草原上跑了大半天的小四,还没有喝上一口水、换上一口气,就立马领命,继续骑着马向后面的中军赶去。   朱允炆则是眯起双眼看向前方茫茫草原。   此刻还见不到鞑靼人。   但他明白,鞑靼人就在前面。   不过百里的距离,在草原上只是朝夕即至的距离罢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前锋营的大部队在视线之外。   眼前什么都没有,身后也同样什么都没有。   这是朱允炆被划分到中路军之后,自请做的事情。   成为前锋营的一员,继而成为前锋营里开路的人。   既然做不了掌握这场北征的那个人,那么就成为冲在这场战争最前面的那一个。   这便是如今的朱允炆。   百户队继续向前行进了数十里之后,终于是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安营地。   朱允炆停下战马,举起手臂:“今天就到这里吧,做好标记,埋锅造饭,吃完之后我们便继续赶路。”   百户队的官兵们并无异议。   这是身为前锋营前出部该做的事情。   从不与后面的前锋营汇合,只在前面寻找每天合适的安营地,然后就要继续向前赶路。   官兵们的动作很快。   作为前锋营的前出部,他们的任务很重,埋锅造饭,食物还在嗓子眼里,他们就要继续骑着马赶路。   虽然辛苦。   但即便他们后面不与鞑靼人交战,那份属于他们的功劳,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当食物的香味刚刚在草原上飘散开的时候,朱允炆已经带着人离开了这一处为后方大军选好的安营地。   黑幕渐渐笼罩在了草原之上。   纯洁的天空里,无数的星光在闪烁着,将最柔和的光亮照耀在人间。   然而今夜也注定是不可能平静下来的。   数十万人在草原上奔波着。   朱尚炳打了一个哈气。   连夜赶路,实在是太过于傲人。   身下的战马也开始出现了不耐烦的表现,以至于自己的屁股越来越疼。   然而朱尚炳一点都不敢停下来。   在他的身后,因为从斡难河撤出,让鞑靼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东逃的朱棣,正带着无尽的怒火,誓要带着大军从北面重重的砸进鞑靼人的王庭里。   那一天,老四叔靠着望远镜,远远的看着鞑靼人王庭从眼前向东而去。   朱尚炳看的清楚,那一刻四叔有数次想要下令,东路军全军压上去。   只是最后四叔还是忍住了。   不光光是四叔。   朱尚炳同样清楚,被自己赶在最关键的时候叫停了的整个东路军,都在憋着一口气,强忍着那一团怒火。   自己但凡是走的慢了。   他发誓,自己将会成为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个后背插满箭的那个倒霉蛋。   啪!   朱尚炳咬着牙,挥动着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战马。   即便是他往日里如何的疼惜战马,这个时候也不敢让自己的速度慢下来。   一阵夜。   朱尚炳是半点不敢让自己慢下来。   跟着自己从大青城来的官兵们,同样是不敢怠慢丝毫。   他们这帮人,这些日子但凡是看到东路军的人,都能从那帮家伙眼睛里看到阵阵的杀气。   一帮混账王八蛋。   让东路军撤出斡难河的军令,又不是他们下的,他们不是过跟着秦世子过来传令的。   东路军这帮卵怂的,就是在草原上憋得太久了,裤裆底下开始冒火。   风声。   马蹄声。   嘶鸣声。   哈气声。   无数道声音混杂在一起。   在幽暗的草原上,响了许久许久。   “亮了。”   “亮了!”   忽然,前面的骑兵回头大喊了一声。   为了避风而低着头骑马的官兵们,纷纷抬起头。   “天亮了!”   整个队伍里的人都喊了起来。   朱尚炳有些艰难的抬起头。   只见东边的地平线上,有那么一抹绚丽的光亮映入眼帘。   紧接着,颜色开始不断的变化着。   悠长的号角声,好似是从远古的史前传来。   穿过了整个中原之地那亘古的历史长河,越过了高山大河,来到了这茫茫草原之上。   战鼓声开始响起。   渐渐的,人们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开始于那战鼓声变得同频起来。   一面巨大的龙旗,似乎是要将整片天空都给遮挡住,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下,随风飘动着。   朱尚炳驾马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跑到了山坡上。   在山坡下,是一片巨大的营地。   从草原上一路躲避,逃到这里的鞑靼人王庭,尽都在这里了。   无数的牛羊,无数的简易蒙古包。   还有无数的战马和鞑靼人的勇士。   在朱尚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视线的余光里已经有东路军的将士,绕道坡上,将周围正要发出警告的鞑靼人击杀。   坡下,东边更远处。   战鼓声愈发的密集起来。   “全军出击!”   …… 第六百一十九章 草原终成牧羊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关外广武堡。   大明内阁大学士铁铉,在几名禁军官兵的护卫下,站在戍堡下的高岗上,北望苍茫草原,嘴里豪情壮志的诵读着这首流传百年的诗词。   广武堡方才建成没有多久,外墙崭新的与草原有着几分不和谐。   无数的粮草和军需被囤积在此处,以至于戍堡后方也开始因地制宜的建设起了一座小型城寨来。   岳王爷的这首满江红,自前宋开始,便在军中最是广为流转,也是历代军中儿郎最是熟读背诵的诗篇。   跟在铁铉身边的几名禁军官兵,却是有些不太明白大学士为何会在这时候诵读这篇满江红。   按照前线的军报,今天大抵就是各路大军围剿鞑靼王庭的日子了。   便是想要抒情,读那苏东坡的念奴娇方才是最贴合今日大明之盛况才对。   铁铉面带笑容,手掌在胸前扇了扇:“可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几名官兵脸上一愣,却是不想铁学士竟然是懂了他们的心声,连连摇头,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随即低下头。   铁铉笑着说道:“你们不懂,苏轼那首念奴娇虽是豪放,却与今日不合。你们只需知晓,今日一战之后,我朝将远超强汉,盖过盛唐!”   官兵们自然不懂,当大明朝将整座草原揽入怀中,执于掌下,对于中原而言会是怎样的意义。   铁铉的脸上却是带着激动:“想当年,岳鹏举不曾收拾燕云一十六州,引为臣子恨。看当今,我朝大军纵马大漠,行将三千里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一朝功成兮。”   这位当朝官衔最多的孤臣,向前踏出一步。   铁铉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除了青草,便是那些压在白云之下的牛羊。   除此之外便只有犹如游龙一般的粮草队伍,从广武堡出发,运送粮草前往草原深处的大军里。   但是铁铉却好似是看到了那一场正在发生的战争,就在自己的眼前,在这广武堡高岗下的草原上。   “而今之后,草原乃我大明牧羊地!”   铁铉重重的出了一口气。   这是挤压在整个中原,长达百年的那口浊气。   是自五代十国,两宋而来,汉家时时恐惧北方草原踏马南下的愠怒和仓惶不安。   除非有神明降世。   不然。   眼前这片草原,将会纯洁的如同天上的白云一般,任由大明采摘。   铁铉慢慢的握紧双拳。   这个世界没有神明,便是有,那也只会庇佑大明。   数十万大军,奔走于草原之上数月,一切都是为了今朝这一场决战。   ……   战旗划破虚空,追随着下面的战马,发出撕裂声。   火炮在轰鸣。   上千门的火炮横陈在草原上,不需要调式各项数据,只管将炮口压平,再于后侧夯实地基,火器营的炮兵们只要能保证为炮管降温的油和发射用的火药不会中断。   那么眼前的鞑靼王庭就不会有活路可走。   整个呼伦湖,已经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如同谢霸前些日子在海拉尔河、伊敏河交汇处的大营外说的一样。   湖水被染红,大片的草地变成了深红色。   大地像是张开了一张张大嘴,贪婪的将所有流淌在地上的鲜血吞噬下去。   朱尚炳已经找不到鞑靼人了。   在鞑靼人的南边是压上来的中路军,自己这边则是早就愤怒不已的东路军。   还有西边,是全军骑兵的凉国公所部、颍国公所部、宋国公所部合并而成的三万铁骑。   东边。   东边是早就在海剌儿地区为鞑靼人扎好口袋的辽东都司兵马。   被数十万明军围堵的鞑靼人,已经无路可逃了。   “让女真人再冲的快一些。”   海剌儿方向,谢霸手持一支精铜打造的望远镜,纵观整片战场,补充了一道军令。   很快,就有旗手在他的身边挥动着几面旗帜。   本就想逃去辽东及东北奴儿干的鞑靼王庭,这时候只顾着一个劲的向东冲阵,根本来不及去理会眼前的敌军,到底是明军还是女真人。   斡朵里部、胡里改部、托温部等等辽东女真部族的人,便如同汪洋大海上的一叶扁舟。   只是一个眨眼间,就被汹涌的鞑靼人骑兵给吞噬干净。   眼看着从东北奴儿干地区征召来的人,已经从视线里消失。   谢霸的嘴角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他放下望远镜,举起右臂,向前一压。   “将火炮都推上去。”   于是,数百门火炮,被火器营的官兵们推到了军阵的最前面,直面想要冲阵夺路东逃的鞑靼人。   “开炮!”   火器营的将官,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长刀,重重的向前劈砍。   一声令下,百炮轰鸣。   东面辽东都司的火炮,瞬间填补了北面东路军和南边中路军火炮的火力空白区域。   整个呼伦湖旁,像是有一场惊天的雷罚从天而降。   所有人的耳中,只有那恐怖的炮声在轰鸣着。   西边。   蓝玉反手背到身后,一个抖臂,便将身后的披风卷了起来,收在马背一侧的包囊里。   他握住一柄百炼精钢长枪,眼神不断的收缩着,吐露着一缕缕的杀气。   “冲锋!”   长枪从天而降,直指将后背留给大军的鞑靼人。   随着蓝玉一声令下,整个西边万马嘶鸣。   牛大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体内奔流着,周身散发着滚滚的热气。   他拔出腰间长刀横在眼前,以刀背将头盔上的面甲砸下。   “冲锋!”   牛大富怒声嘶吼,而后双腿一夹。   他人便已经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从坡上冲了下去。   ……   噗通。   当呼伦湖的东侧地平线上,再一次亮出一片鱼肚白的时候。   朱尚炳丢掉了手中已经卷刃了的刀,向后重重的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他的眼睛里。   几朵白云,随着清风,从视线里溜走。   余下的,便是满眼的碧蓝色天空。   近三十万明军,厮杀一昼夜。   近二十余万的鞑靼人,彻底被明军留在了海剌儿地区的呼伦湖畔。   其中,掺杂着奴儿干一带被谢霸征召而来的人。   朱尚炳的眼睛渐渐瞪大,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吸着早晨里有些冰凉的空气。   空气里满是硝烟味和血腥味,冷冰冰的,却未曾让朱尚炳有太多的不适。   在场的每一个人,经过这整整一个昼夜的厮杀,早就对这些气味麻木了。   哒哒哒。   有马蹄声从侧面传入朱尚炳的耳中。   他有些僵硬的转动着脖子,只见一双靴子落在了眼前不远处的草地上。   靴子开始向着他移动了过来。   朱尚炳又开始转动着脑袋。   “四叔……”   朱尚炳咧着嘴,满脸的血水都已经结块的他,露出难看的笑容。   朱棣却是黑着脸,冷哼了一声,随后便一脚踹在了朱尚炳的大腿上。   不等朱尚炳叫喊出来。   朱棣已经开始黑着脸发起飙来:“炮步协同,前锋徐进,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   朱尚炳愣了一下,这些都是讲武堂里的课业内容,自己是学过的,四叔这时候又说这些作甚。   朱棣瞧着他这幅表情,愈发的怒了:“就你跑的快?整个大明没人骑马比你厉害了?再快一点,你就和鞑靼人混在一起吧!老子也省了给你这一身烂肉拼起来送回应天去!”   脸色愤怒,嘴里不断的骂着。   然而,朱棣的眼底却是闪烁着几分后怕和疼惜。   堂堂的大明秦王世子,此刻就躺在地上,哪里还有半点宗室世子的模样。   身上的战甲,已经四分五裂。   左侧的肩膀上,整片的衣物消失不见,暴漏出一个个细小的窟窿,因为此刻肌肉放松下来,正缓慢的向外渗着血水。   手臂上的窟窿里,则是一块块小片的炮弹碎片。   瞧着朱尚炳这幅样子,朱棣是又怒又怕。   但凡这混账玩意昨天骑的再快一点,那炮弹就能将他整个人撕裂成一块块的。   朱尚炳大抵是反应了过来。   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了一眼身子左侧。   “啊……疼!”   终于,朱尚炳咧着嘴惨叫了一声,然后便不断小声的呻吟着。   这时候朱棣的脸上才露出了一点笑容。   还能喊还能哭,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他举起手臂,招了招手。   “将这混账玩意送去伤兵营,这条胳膊算是留不得了,整条切了吧。”   上前的几名亲兵低头看了一眼咧着嘴,眉头紧皱,不停呻吟着的秦王世子,有些忍俊不禁。   朱尚炳却是立马又瞪大了双眼,躺在地上仰视着站在眼前的朱棣。   “四叔!”   “四叔不能啊!”   朱棣啐了一口,满脸的嫌弃:“抬下去!抬下去!呱噪!”   ……   “捷报,应该很快就会传回来了吧。”   依旧是大青山下,还在持续建造的大青城里。   官府衙门区域核心位置的高楼上。   朱允熥、朱高炽、阿卜只俺三个人,依旧是凑在一起炸金花。   朱高炽依旧是三张烂牌扔进废牌堆里,朝着北边看了一眼,嘴里呢喃着。   阿卜只俺桌面上已经干干净净,左右看了一下,从靴子里掏出了仅剩的几颗金豆子,扔进了桌面已经压上的赌注里。   “最近从大青山北边过来的牧民已经没多少了,想来战事很顺利,大军已经从清剿顽固,转为就地安抚牧民,选定建城地址了。”   朱允熥始终低着头,紧紧的捏着手中的三张牌。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顺安王阿卜只俺。   这小子有大牌。   不然以他的性子,这最后几颗金豆子肯定是要等大牌来了,才会压上,好继续今天的赌局。   “你赢了。”   朱允熥将面前那成堆的金豆子向着自己收了收,顺手便将三张牌扔进了废牌堆里。   阿卜只俺有些不服,伸手就将三张牌掀开。   公侯伯。   顺子。   阿卜只俺哎呀了一声,满脸幽怨的望向朱允熥。   反手就将自己的三张牌掀开。   三张公爷牌。   朱允熥得意一笑:“小输不输,小赢不赢。”   阿卜只俺只能是将桌面上零星的几颗金豆子收拢到自己的面前,随后拱手道:“殿下就是殿下,不然殿下为何能是殿下呢。”   朱高炽在一旁眨眨眼,撇撇嘴:“顺安王如今倒是愈发的像个明人了。”   “我就是明人!”   阿卜只俺挺起胸膛,着重的强调了一声。   朱允熥则是点点头道:“往后再无蒙古人、鞑靼人,有的只会是明人。”   说着话,他又将自己面前那堆金豆子推了出去。   阿卜只俺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   “昨晚上那几个牧民偷偷去工地干活,黑灯瞎火伤了腿,这是不行的。你拿去赏了他们,让他们好生的歇息几天。告诉他们,活不是这样干的,下次要是再有这样的事情,官府就把他们的牛羊统统牵走。”   牛羊是牧民们的根本。   牵走他们的牛羊,远比砍了他们的脑袋更严重。   阿卜只俺这才将桌子上那堆金豆子收拢到自己面前。   “那臣就代那帮混账玩意谢过殿下了。”   朱允熥不置可否,转口说道:“朝廷前两天来了道消息,说是顺安王于这一次北征有大功,我家老爷子思来想去,觉得该给顺安王赐国姓,以正视听,免得往后朝中再有人嚼舌根子。”   阿卜只俺肩头猛的一抖。   然后就在朱高炽满脸震惊的表情里,眨眼间就跪在了地上。   “臣,叩谢我皇陛下。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臣此生性命,愿为大明赴汤蹈火,万死莫辞!”   朱允熥坐而不动。   该是阿卜只俺有这般表态的。   他又随口道:“过几日朝廷的旨意就会下来,到时候前线的捷报大抵也就回来了。顺安王赐国姓,大青城的牧民们也自有赏赐,此地牧民也需改姓,往后不分彼此,皆为我大明子民。”   朱高炽在一旁收敛起脸上原本的震惊,目光悄无声息的转动着。   原来后手在这里。   有阿卜只俺带头改姓,大青城里的牧民和草原上的牧民,往后改姓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阿卜只俺倒是无所谓。   自己可是被赐予大明国姓了的。   国姓是什么?   阿卜只俺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滚烫起来。   至于说牧民们也得改姓,这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蒙古鞑靼王庭如今都没了,草原上往后就是大明的牧羊地,此时不改姓何时改姓。   “臣,代草原牧民,叩谢皇恩。”   …… 第六百二十章 一身反骨的皇帝   夏日农忙的时候到了。   整个应天府,或者说是整个江南的百姓,都投入到了火热的农忙之中。   百姓们需要在降雨之前,将稻田里已经挂满穗子的稻谷收割回去,抢在变天之前将一粒粒稻谷装进粮仓里。   然后等到几场雨下来之后,便要继续忙着将秋天收获的稻谷秧苗种进地里。   这便是江南一带百姓每年里最为繁忙的季节,被称之为双抢。   抢收抢种。   百姓们在双抢的时候,官府也并没有闲着。   朝廷指定的赋税要求还记在账上,但如今的官府却不敢抢着冲进百姓家中将那些还未晒干的粮食拉回到官府的大仓里。   官府里的官员和差役,现在要陪着税署在各地的分税司官员,清点当地当年的粮食平均亩产,还要审查地方上的水利情况等等,助力百姓完成双抢。   至于夏秋两税,晚点征收也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官府如此体察民情,却反倒是让百姓们更加积极的去缴纳赋税,再也不需要官府下到村里不断催促着百姓。   上林苑监的少师老爷是个厉害的人。   如今谁家田里的稻穗,不是长得惹人喜爱。   沉甸甸而又饱满的稻穗,将稻杆压弯,却让所有人的腰杆子都挺直了起来。   交了朝廷定下的额度之后,家里还能留下许多的余粮呢。   再也不必过多的烦忧,缴纳赋税之后,家里人拿什么东西果腹。   “稻穗上的粒数已经很难再有增长,老臣与上林苑同仁如今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只能是耕种方式上继续加以改进,寻找新的增加地力的方式。”   应天城外。   大明朝功德无量的少师袁素泰,身上穿着官服,双腿却是被高高挽起,草鞋上站满了泥浆半干不干的样子,陪着已经习惯时不时溜出宫的皇帝,介绍着当下的情况。   朱元璋脸上满是喜悦。   从很久之前开始,夏日便是皇帝最为喜欢的季节。   虽然炎热,虽然人只要出来一趟便会汗流浃背,却依旧阻挡不了他的喜爱。   因为夏天是收获的季节。   空气如同热浪一样在目光所及之处涌动着,却又带来了浓浓的成熟的稻香味。   一伸手。   朱元璋的手中已经握住了几根稻穗。   稻穗上是颗颗饱满的稻谷。   用另一只手捏住一颗,稍稍用力挤压,稻壳便从稻米上脱落下来。   稻米被朱元璋送进嘴里。   有些硬,需要慢慢的咀嚼着,便能品味到那一份庄稼的甘甜。   皇帝不敢浪费,将握着稻穗的手伸出。   跟随在皇帝身后的内宫大总管孙狗儿便立马上前,小心翼翼的将皇帝手中的稻穗用一块绢布包裹起来,放在胸口贴身的位置。   朱元璋则是轻声开口道:“如今已是极好的了。朕还记着,想当年似这等时候,哪里能看到百姓脸上有笑容的。都在愁着地里收上来的粮食,够不够今年缴税的。”   袁素泰亦是上了年纪的,对前元时的横征暴敛很是熟悉,只是默默的苦笑了一声。   在两人身后,则是跟随着一名身着红袍的官员。   邹学玉露着笑容,上前拱手道:“如今陛下施仁政,不单单是强令官府缓收赋税,更是因时因地,若有百姓当年遭了灾,便可相应减免赋税。如此种种仁政之下,百姓又何能不带笑颜。”   应天府今年没什么大灾,只不过是临着江边的几个庄子,入夏前遭了水。   地里头的庄稼那时候已经结穗了,虽说收成不能比旁的地,但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应天府也只是照实将情况和田亩数报到了户部。   谁知道,户部尚书夏原吉转手便将奏章给送到了内阁。   随后一番计算,那些个田地的税赋就减免了一半。   这是实实在在的善政。   袁素泰点点头,却是渐渐皱起眉头:“陛下广施仁政,乃天下百姓之福。只是老臣担忧,此举落在应天尚可推行。若是遍及天下,恐怕地方官府和士绅权贵,会借此中饱私囊。”   邹学玉亦是侧目看向皇帝。   少师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的。   中央朝廷的政策,大多数时候都会从最底层的百姓落手,但是通过一层层的行政体系传递下去,却又总是会变个样子。   下面的人,总会有无数种办法来应对。   朱元璋却是丝毫不曾担忧。   望着眼前一片金黄的田地,还有那些弯着腰在庄稼地里忙碌着的百姓们。   他的脸上只有那一份浓郁的喜悦。   “锦衣卫的人又多了些,税署的摊子也铺的越来越大,朕现在反倒是期待有人跳出来。”   袁素泰不再说话了。   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动不动就喜欢勾引下面那些人做些砍头的事情。   邹学玉看了眼远处的庄子,眨了眨眼。   他又偷偷的看了皇帝一眼。   随后才试探着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   “有事就说,什么时候你这个暴脾气的应天知府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了。”   朱元璋脚步不停,带着一帮人走在田埂上,微微回头,侧目斜觎了邹学玉一眼。   “臣以为……朝廷是否该当议一议户籍制……”   说完之后,邹学玉便跪在了地上。   空气一瞬间更热了。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眼神却是渐渐的沉了下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跪在面前的应天知府。   这位暴脾气的应天知府,原本在皇帝的心中,已经预备着等年底朝廷各司衙门封印之前,将其放到直隶道的位置上。   只是现在……   “这桩事情,是谁提的?”   国初,为了快速的稳定民生,大明近三百年的户籍制度,便快速的被朱元璋通过并采用,继而施行于整个大明。   效果是斐然的。   国家安定,百姓各司其职。   地方上在经历了国初的那一场场战事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元气。   这项制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是现在,眼前这位已经落入自己眼中的应天知府,却说要议一议。   议一议的意思,何尝不是在说,要将大明现行的户籍制度拿到朝堂之上,与群臣商议改一改的意思。   这是大明的根基。   轻易动之,说不得就是民生混乱。   邹学玉心中有些紧张。   这桩事情其实也确实并非是他最先想到的。   只是,应当是他第一个在皇帝面前提出来的。   邹学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只能闷声道:“国初,陛下钦定国家户籍制度,此乃善政,国家经年之后便纷纷安定,百姓各司其职。   然而今日不同往日。   国力鼎盛,新政如火。军户孱弱之子,便也可从军卫国?农户精壮却不愿农耕之子,便不可为国戍边?   匠人之子,亦有可能难承父志。   人心思变,守正在于公德秩序,却不可流于户籍一制。   大明会越来越强盛,土地也会越来越多。   臣为应天知府,不知旁处百姓何如。单论应天一地,如今临城百姓,十户之中便有三四户人家,半数人口进了工坊做活。   城池内外,精壮有大志向儿郎,喜闻国家频频奏捷,却苦于从军无门。   陛下。   百姓是人,而非草木。   俗语龙生九子,九子不同,人亦如此。   国家的财税是建立在田亩和行商之上,而非户籍之上。   如今田亩税赋,虽各地不同。但以应天而论,亦是商税远超田亩税赋。   臣昔日去信苏州府、扬州府、杭州府等地,各地皆是如此。   改户籍,非是放纵百姓肆意,而为增发民间活力。   臣以为,此亦是陛下应施善政也。”   邹学玉伏请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的庄稼地上。   他的意思很简单。   老鼠的儿子,不一定就会打洞。   朱元璋看了一眼周围随行的官员,面不改色,只是再一次询问道:“这些都是你想的?”   他需要确定,邹学玉这番话不是朝中某个或是某一些重臣,想要借他的嘴说给自己听,而仅仅只是这位在应天知府位子上,做的很不错的年轻官员自己的为政思想。   邹学玉终于是抬起头。   迎着皇帝那充满审视的目光。   邹学玉重重的点着头。   “这些都是微臣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然后说出来的。”   朱元璋没有做声,而是再一次环顾随行的一名名官员。   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直视皇帝。   户籍制啊,那可是国初就定下来的事情。   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几乎没有人会觉得,大明朝会去更改这一项政策。   邹学玉这时候又一次开口:“陛下,农户的儿子不一定就得要种田,也可入朝为官,为陛下、为朝廷、为天下效力!”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说到了朱元璋的心里。   皇帝大抵都是有反骨的。   尤其是对于朱元璋而言。   他就见不得百姓受苦,更愿意看到百姓一个个的都能过上好日子。   让百姓的儿子也能入朝为官,为自己、为朱家、为天下人做事。   这是朱元璋乐意看到的。   凭什么只有那些世代读书的人家,才能入仕为官。   凭什么种田的儿子,就不能当官了?   其实,正是有着这种‘反骨’。   才是真正早就了如张二工那样匠籍出身的匠人,能成为大明朝身着红袍,官至正二品工部尚书的原因所在。   皇帝就是想要让天下的读书人和那些所谓的千年、百年世家好生的看一看。   他提拔的一个匠人,也能当官,且还能做的比他们更好!   改一改大明现行的户籍制度?   朱元璋的心中已经开始思考着,要是更改的话,该如何有序稳定的,在保证天下平稳的情况下,改变现在的户籍制度。   “少师如何看这小子说的?”   出乎意料的是,朱元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津津有味的询问起了袁素泰的意见。   袁素泰想了想,没有急于开口。   而是对皇帝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引着皇帝继续压着脚下的田埂往前走。   朱元璋也不急切。   他和袁素泰算得上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都是经过里前元末年那好似永无尽头的灾难。   两人走在最前面,身边就是那些还尚未收割的稻谷。   地里头忙碌着的百姓对皇帝并不陌生。   见着皇帝走在自家的田埂上,也没有想要上前攀谈的打算,只是远远的看几眼,便继续手头上的活。   要尽快将庄稼收回家,然后交给官府,让官府送给皇帝陛下。   袁素泰向前走了一阵子。   随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觉得如今的我大明的稻谷产量如何?”   “今非昔比。”   朱元璋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也正是因为今非昔比,所以袁素泰才成了如今当朝第一的文官。   所说他的权力并不大,官职依旧仅限于上林苑监。   但即便是文渊阁里的那几位,也不敢轻易无视袁素泰偶尔递过去的话。   袁素泰又道:“是啊,今非昔比。要叫陛下笑话,老臣便是如今瞧着这些,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朱元璋微微一笑:“俺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啊。   比当年自己这个泥腿子当上皇帝,还要梦幻。   袁素泰笑了:“臣不懂国家的事情,却知道,即便如今这稻穗粒数再难增多,却定然还有增产的法子,这也是老臣余生里要做的事情。”   朱元璋点头道:“少师永远是我大明上林苑监的监正,不论何时,我大明亿兆百姓,心中都该记着少师的功德。便是将来朕到了入土为安的那一天,少师也得陪在离着朕最近的地方。”   不经意之间,皇帝给了袁素泰一个天大的恩荣。   袁素泰躬身谢恩,继而说道:“既然农事如此,老臣以为,国事也该是如此。老臣虽然老了,但老臣如今可是也教出了好几个徒弟,都做的很不错,老臣相信,他们定然会比老臣做的更好。”   说完这句话之后,袁素泰便挽起袖子,走进了一侧已经收割完的空地里。   这位不想帝国少师,而更像是一个老农的老倌儿,弯腰俯身在地里,一点一点的捡拾着那些散落在田地里的稻子。   不远处的农家看见了,只是有些疑惑,却并未上前阻止。   不过是几斤几两的稻谷而已,那老官拿去也就拿去了。   要是顺带能让陛下尝一尝这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庄稼,才是最好的。   朱元璋站在田埂上,却是笑了起来。   自己这一身反骨,何曾有过墨守成规的性子。   于是,他也脱了鞋子,在孙狗儿惶恐的注视下,跳进一旁的田地里,跟着袁素泰一起捡拾田里散落的稻谷。   …… 第六百二十一章 捷报传京师   皇帝带着一帮官员,在应天城外的田间地头整整忙活了半天。   收获颇丰。   去掉尘土杂质后,竟然是生生捡拾足了十来斤的稻谷。   百姓们觉得这是皇帝陛下捡到的,那自然是占了龙气的,万不能进了自家的谷仓里。   双方几番推辞。   最终以应天府知府老爷,代皇帝陛下,自讨腰包,十两银子买回了这十来斤的稻谷。   百姓们觉得赚大发了,希望皇帝老爷能天天带着愿意掏腰包的知府老爷过来捡拾地里散落的稻谷。   皇帝老爷也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百姓们依旧是那么的淳朴,这让他觉得自己近三十年的执政思路,是没有错的。   皇帝满载而归。   倒是不曾注意到,跟在他后面,花了大半个月伙食钱只换回来十来斤带壳稻谷的应天知府,还在琢磨着回家之后如何与夫人分说。   自己这位应天知府,是怎么用十两银子,成功的换回了十多斤沉重的带壳稻谷。   在皇帝对着所有聚集在村口的百姓面前,郑重许诺大明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好过,家家户户的米缸会越来越满之后,才在百姓们热切的鼓掌声中摆驾回宫。   离着应天城离了。   远远的就能听到一阵呜呜的蒸汽声。   久居应天城的人对这样的声音,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不是城外自太平府用火车拉来的矿石,就是江面上实验频率越来越高的蒸汽船。   而在城池东北角的钟山上,茂密的丛林之中,也时不时的有沉闷的蒸汽声传来。   工部如今大不一样了。   蒸汽机已然被应用到了尽可能多的地方去。   便是钟山上的孝陵以及功勋陵的建设,也同样存在着使用蒸汽机的现象。   人是聪明的。   能用更简单和省力的方式去进行社会建设,没有人会傻傻的固守着原来那陈旧已经跟不上时代的生产建设方式。   “俺总觉得如今像是在做梦一样。”   归来的路上,应天城那巍峨的城墙已经横陈在所有人的眼前,朱元璋颇是感慨的说了一句。   今天白白赔了十两银子的应天知府邹学玉,缓缓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城墙上,正有几处架设着蒸汽机,用以吊运城墙下的新式火炮到城墙上。   他亦是点头道:“臣倒是希望,这样的梦能一直做下去。”   朱元璋侧目,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位已经在应天知府位子上干了足足一年的年轻官员。   一年的时间里,应天知府衙门干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却又是处处可见的。   上元门码头和仓储集散地的建成。   上元门连通玄武湖的新水道。   城外各处的集中工坊。   城内的各项新制度。   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当下京师百姓的生活方式和原本的生存方式。   “并应天及江南江北一十八府,设直隶总督衙门,等这段时日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你就去总督衙门吧。”   皇帝的声音,总是会在出人意料的时候发出。   邹学玉张了张嘴,有些诧异。   随行的官员们,亦是心中一跳。   众所周知。   国初这么多年以来,大明坐拥十数道,然而京师及周边府县,却始终没有一个集中的上级行政衙门。   很久之前,有人提出过,将京师应天府及周边府县,集中划为京畿道。   这样的说法,隋唐时就有。   但当时却并没有被皇帝采纳。   京师周边有浙江道、江西道、湖广道、河南道、山东道,然而在这五道中间的京师周边,却形成了一个空洞,地方府衙往往只能是将事情直接传递给朝廷。   在当初没有被皇帝采纳之后,朝中便没有人再多说什么。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京师周边的行政体系实在是太过繁杂了。   最鲜明的就数中都留守司了。   仅仅是一个中都留守司的地盘,就已经远超应天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扬州府的总和。   而后,在江南江北这块地盘上。   又有两淮都盐转运使司、会宁兵备衙门、苏松兵备衙门等独立于地方官府衙门之外的行政衙门。   直隶总督衙门。   从名字上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等级远超整个江南、江北地区的官府衙门。   而且。   跟在皇帝身后的官员们,默默的看了一眼似乎马上就要成为大明首位直隶总督大臣的邹学玉。   总督总督。   邹学玉的权力,将随着这个直隶总督衙门的设立,成为朝堂之上不属于六部尚书的新贵人物了。   哦。   人家原本就是朝堂新贵。   将来,不论是中都留守司,还是两淮都盐转运使司衙门,亦或是会宁兵备衙门、苏松兵备衙门,都要受到直隶总督衙门的节制和管辖。   这是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封疆大吏啊。   直隶总督衙门,将会是整个大明朝人口最多、钱粮最多的官府衙门。   那么直隶总督大臣的官阶呢?   众人心中,不由的生出这样的疑问来。   应天府知府就已经高过地方知府半级。   那么这个直隶总督大臣,是否也会高过地方布政使司呢?   由此,在场官员心中又生出了另一桩疑问。   直隶总督衙门的设立,是否会和地方道司一样,分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都指挥使司衙门。   还是说,一个直隶总督衙门,全权管理整个直隶地区。   “臣惶恐。”   邹学玉停下了脚步,抬起双臂,双手抱拳,躬身弯腰,脸色分外沉重。   由不得自己不惶恐啊。   单单是一个应天府,上头就有那么多的人能时不时的插一脚。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邹学玉微微皱起眉头,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   但若是再给他一个选择的话,他宁愿去当一个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知府,也不愿在这应天府当差。   直隶总督衙门?   一想到将来自己要面对的那些个自己恐怕都不能记全了的地方官府衙门,还有上头大概会涉及到整个朝廷各部司衙门的事务,邹学玉就是一阵头大。   朱元璋却只是淡淡一笑。   “晋奉天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大臣正二品,兼都察院左都御史,领锦衣卫都指挥使,赏蟒服。掌直隶政、民、军、税诸事,直禀内阁,宫中行走。”   皇帝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说出了他对直隶总督大臣的安排,也给了邹学玉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邹学玉目光闪烁了几下,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而在场的官员里,除了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少师袁素泰之外,所有人都是面色古怪。   直隶总督大臣晋奉天殿大学士,这算得上是应有之意,往后若是干的好了,直接再加上一句入值内阁,也就直接从直隶总督大臣的位子上走进内阁,成为大明的内阁大臣了。   正二品的官衔,倒是和六部尚书等同,如此也能畅通无阻的在直隶总督衙门和朝堂六部各司之间协调了。   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事情,也属正常。   当下不少的地方布政使亦或是按察使,都还兼着都察院的差事,这是为了方便掌控地方。   反倒是让邹学玉这个首任直隶总督大臣,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差事,让众人有些意外。   这大抵是让邹学玉手握天子剑了。   一旦他就任直隶总督大臣,地方上有官府衙门里的官员不遵总督衙门的命令。邹学玉大抵可以一手持着左都御史的官牌,一手提着绣春刀,就将对方的脑袋给砍下来。   只不过这一点也不曾让在场的人太过意外。   毕竟直隶不同于其他地方,官府衙门无数,又是国家的财税重心。   不给邹学玉手中握着刀,很难办成事情的。   而最让大伙感到诧异的是。   皇帝最终的选择是,真的是让直隶总督衙门全权管理直隶地区。   一应的军政事务,都将出于直隶总督衙门。   这份恩荣和权柄……   数遍朝堂也没有几个人能有了啊。   河道总督衙门?那也只能是专管督修黄河的。   如今以武英殿大学士身份,总领九边北征事务的人屠铁铉?   等北征战事结束,他也就没了那能执掌数十万大军的权力了。   然而眼前这位即将上任直隶总督大臣的邹学玉,却是不同了呀。   直隶一十八府地界上,所有的事情全都由邹学玉一人执掌。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只要一想到那份滔天的权柄,便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嘭。   邹学玉的双腿,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激动到落泪,也没有惶恐手中权柄之大。   此刻的邹学玉,唯有满脸的坚毅和郑重。   “臣领旨谢恩。”   随意的一次出宫,便给出一份滔天的权柄。   朱元璋却只是轻轻的挥了挥手:“你在应天府做的很不错,朕瞧着是一日一新。朕希望,往后的直隶道,也能一日一新,让朕能一直觉着,这是一个盛世梦境。”   “臣,万死莫辞!”   邹学玉掷地有声。   朱元璋依旧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稍晚,任亨泰和解缙他们,会找你谈话。直隶总督衙门接下来该如何做事,朕可以不知道,朕只要看到结果就好。但内阁需要知道你要怎么做,这是内阁的权力,你应当明晓。”   内阁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愈发的多了,所能做出的决断等级也越来越高。   一开始,朱元璋身为皇帝,天然的对内阁有着一份戒备。   他不希望自己亲手总结了中原传承了千年的宰相制度,又在自己的手上复苏。   不过眼下却是乐观的。   内阁确实有利于朝廷更高效的办事。   而且。   老爷子实在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所有的后世子孙身上。   只要保持内阁的限制和均衡,便是后世子孙稍微守成一些,也是无妨的。   皇嗣的培养是个大问题。   刚刚才亲手建立起了大明朝政治体系里一个全新政治单元的朱元璋,很快就将思维扩散到了另一桩事情上去。   邹学玉同样开始了新的思考。   应天府的模式,在这施行的一年里,效果是明显且斐然的。   那么,能否将应天府的现行模式,扩散到即将建立起来的直隶道呢。   中都留守司似乎没有太多能够改变的地方。   倒是淮安的煤矿资源,可以进一步开发,用以供应整个直隶的生产,以及各处旧工坊和即将新建的工坊使用。   淮扬一带的盐场,需要加强监管,洗盐的工艺上不知道还能否改进,这件事情需要和工部的人商量商量,除此之外还能于民间发布奖赏求才。   江南一带的府县,现如今虽说粮食产出不少,但更明显的是这些府县越发重视手工业工坊和行商一事。   大明对南方的海运越来越发达了,欧罗巴的商贾越来越多的前来大明。   应天城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那么诸如松江府、苏州府、常州府、镇江府一线,是否可以再将那些民间工坊扩大,是否可以寻找更多的生产点,用以增加地方百姓的收入,以及朝廷赋税的增加。   还有兵备和地方卫所的事情。   一桩桩急需理出思路的事情,如同一张张空白的纸张,盘旋在邹学玉的脑海里,急需他尽快将这些白纸填满。   一行人,各怀心事,不经意就入了应天城。   京师的热闹,瞬间充入人们的耳中,闯进所有人的视线里。   “大捷!”   “大捷!”   “大捷!”   “我朝北征大军,平定草原,尽收大漠万里疆土。”   “蒙古鞑靼王庭全军覆灭,草原残存部落牧民,尽数投诚我朝北征大军。”   “北征西路军西出瓦剌部,瓦剌部闻风而逃,现已不知去向。”   “辽东都司宣称,东北奴儿干地区乃大明自古应有之地,将奏请朝廷改辽东都司为辽东道,东北奴儿干地方派遣流官,迁徙百万臣民充盈东北。”   “大青城建设如火如荼,南下牧民纷纷改姓。”   原本就是这个世界最热闹的城池,一瞬间像是被推进了一针肾上腺素,爆发出了更加强大的活力。   也不知道是谁家首先放起了鞭炮。   刹那间,整座应天城鞭炮齐鸣。   离着旧年已经过去大半,离着新年还有数月。   应天城却好似是开始过节了一样。   草原尽收于大明。   这样的大捷,远比东征大军征服瀛洲,南征大军开疆拓土万里,更让中原人激动的。   朱元璋要看前方已经渐渐拥挤起来的洪武门。   皇帝的脸上微微一笑,侧目看向身后今日伴驾出城的官员们。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 第六百二十二章 传说之中的地方   朱尚炳觉得自己现在过的日子一点也不好。   北征的决战已经在月余前结束了,按理说各路大军都该是班师返回关内,只留下少量的兵马驻守在草原各处要点,方便接下来的建城计划。   但天知道四叔是怎么回事。   这些天发了疯一样,将北征军中功勋人家的子弟,统统拉到了一起。   每日不看天的在草原上拉练。   如果只是拉练的话,朱尚炳还能接受。   可关键是,四叔竟然说要研究大明朝往后军中要用的新战法,而他们这些功勋和众矢之的,将来又必然都是军中的领军人物,那自然是要最先掌握的。   便是这样,朱尚炳还是不会说什么。   最最最关键的是,四叔最里的新战法,竟然一上来就是炮步协同、炮骑协同。   每天,那数百门火炮,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皮飞跃。   要不是火器营的炮兵们将攻击距离拉远了一些,朱尚炳发誓,仅仅只是这段时日的拉练,早就已经是死伤惨重了。   以至于现在,导致朱尚炳即便是睡着了,但凡听到稍微大一点的动静,都能从睡梦中惊醒。   噗通一声。   刚刚结束了今日份拉练的朱尚炳,夹着屁股从马背上跳下来,便重重的躺倒在草地上,歪着头看向身边同样躺在地上的常继祖。   “你说,四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继祖的双手按在大腿内侧,咧着嘴轻轻的揉搓着。   长久的骑马,便是他们骑术再好,这双腿终究还是受不了的。   以至于现在军中,到处都是夹着屁股张着腿走路的倒霉蛋。   每一次他们从诸如凉国公蓝玉、颍国公傅友德那帮军中老将面前路过,就会收获一大波的嘲讽。   常继祖深深的叹息着,面带悲伤:“我觉得燕王殿下这是受刺激了。”   朱尚炳双眼茫然无神的躺着头顶上跑过的云朵。   在常继祖的另一边,是另一面朝中勋贵家的子弟。   听到常继祖这般说,立马来了兴致。   那人依旧是躺在地上,只是侧过身子,用手掌撑着脑袋。   “燕王殿下受什么刺激了?”   常继祖歪过脑袋,苦笑了一声:“你们没回味过来,这一次海剌儿呼伦湖那场决战,结束的太快了?我军现下愈发倚重火炮和火器。我觉得吧,燕王这是没捞到带着人冲锋陷阵,和敌人厮杀在一起,这才受了刺激。”   “呜呼哀哉!”   朱尚炳长叹了一声。   常继祖则是继续说道:“燕王大概也觉得,往后的战争可能会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他是什么人?宗室诸王里最喜带头冲锋的人,若是现在不掌握了新战法,往后的战事,你们让燕王殿下如何再带着兵马上阵杀敌?”   “所以我们就成了倒霉蛋?”   那名功勋子弟,满脸忧伤的念叨了一声。   朱尚炳则是恶狠狠的低喝一声:“扶我起来,老子今天非得要找火器营那帮混蛋!那火炮一天比一天压得低,这帮混蛋是不是想将咱们给一炮轰了?”   “放心吧。”常继祖念叨了一声,解释道:“按照我估算的,火器营这次也不过是为了将带出来的炮弹用完。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和鞑靼人作战的机会,带来的炮弹也仅仅是用在了呼伦湖那边,等最近用完了,也就不会再这样了。”   朱尚炳刚刚直起的身子,又重重的躺了下来。   “希望朝廷来一道旨意,快点将四叔召回京师。”   ……   然而,朱尚炳的美好希望,注定是要破灭的。   如今已经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大青城,建设的热度依旧未曾落下。   随着大青城一日高过一日,来往的朝廷官吏和信马斥候,也愈发的多了起来。   肉眼可见的,大青城将会成为向北遥控整个草原的重要城镇。   一条横穿大青山的道路,正在伴随着每日的炮火轰鸣声,不断的被拓宽。   “工部正在带着人实验,铁路在草原上通行的可行性。”   朱高炽双手抱在一起,袖子里藏着几份最新的奏章。   朱允熥带着几人,走在大青城城北方向的草甸上,望着布满烟尘的大青山。   “听说他们现在的打算是先修石子路,然后再实验水泥路和铁路?”   朱高炽点点头:“不论是水泥路还是铁路,都需要稳固的路基,石子路就是最好的选择。现在这样做,也方便日后改进道路。”   朱允熥嗯了一声,抬起头说道:“大军正在缓慢回撤关内,如今前方都有什么消息。”   朱高炽立马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   “西路军在继续向西进发,准备将瓦剌部的地盘占下来,然后部分将士驻守西部草原,一部分从西边返回关内,驻扎在河西一带休整,等待朝廷轮换的兵马上去,才会撤回原籍。”   “中路军和东路军则是在按照计划撤回,只留下部分兵马驻守草原要地。”   “凉国公奏请,请朝廷与北海一线设立边关卫所戍堡,以成我大明囊括草原之局势。”   “辽东都司也发来问函,是否要兵出大兴安岭、小兴安岭,还是固守山岭以南地区。”   几样涉及关外的事情,从朱高炽的嘴里说出。   如今已经改名朱安的顺安王阿卜只俺,跟在两人身后,安静的听着两人的对话,默默的想着往后草原上的格局。   朱允熥想了想,开口道:“虽说这一次北征,发生的大规模战事没有几场,但将士们出来许久,还是先尽可能将前线的将士们依次轮换下来。”   朱高炽点点头:“这件事情已经在做了,估摸着要到年底前才能将前线的将士全部轮换下来。”   掌握了时间节点之后,朱允熥又道:“草原拿下来了,余下的就是治理的事情了。铁铉要做孤臣,那就让他先在草原上做事。发文给他,让他尽快处理好战后的事情赶来大青城坐镇北控草原。”   “是。”   朱允熥继续说:“凉国公所请一事,照准。不过这件事情既然是他提出来的,孤又听闻他在北海岸边的崖壁上刻了到此一游的字,那就由他带着人负责这桩事情了。   要带着我朝的将士们,熟悉了草原乃至于北海的环境,边关戍堡的建设可以一步步的来,只要多花点时间,草原终究能成为我大明一家的草原。   至于辽东都司的问函,回文辽东都指挥使谢霸,让他做好辽东都司改为辽东道的准备。一旦这件事情开始,他就可以去做东北奴儿干都司的指挥使了。   大兴安岭以外的地区,则参照现今东北奴儿干的样子。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做事也得要一步步的来。”   这时候,朱安(顺安王阿卜只俺)抬起了头。   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高炽侧目看了朱安一眼,笑着询问道:“顺安王是知道什么?”   朱安立马微微躬身颔首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最近南下大青城的牧民说起了一件事情。”   牧民带来的消息?   朱允熥亦是停下脚步,询问道:“是什么事情?”   朱安再躬身:“回殿下,其实也是牧民们听说的。他们听说,东北奴儿干那边的人,好像开始往北迁徙了。”   “往北迁徙?”   朱允熥眉头微微皱起。   在如今这个小冰河,气温持续不断下降的时期,北方可是比过往更加的寒冷。   难道东北那边的人要去西伯利亚地区?   朱安点点头道:“是往北迁徙,但却不是定居极北。听牧民们说,似乎是在极北的东北角有一条海峡,以前都是海水隔绝,波浪比山都要高。但是现在似乎是海水都被冻起来了,只要向东走上几日,就能到对岸。”   白令海峡!   一瞬间,朱允熥就明白了朱安说的是什么地方。   他的眼里不由的露出一丝闪亮的光芒。   朱安自然是察觉到了,不敢拖延,继续说道:“按照牧民们听说的,似乎是要穿过那条冰封的海峡到了对面,就有一片不比中原小的土地。只要他们继续一路南下,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朱高炽微微皱眉:“他们要做什么?”   说完之后,朱高炽的脸上立马露出了几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   东北奴儿干地区的人为何要北迁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大明现在在辽东以北地区采取的进攻态势导致的。   东北待不下去了,极北地区又格外的寒冷。   那些人大抵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传闻,所以才会去尝试着,能不能穿过那片传闻之中冰封的海峡,到对面去寻找一片新的定居地。   朱允熥则是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而后看向了朱高炽。   朱高炽被他的这个眼神看的有些疑惑。   不由开口询问道:“怎么了?要不要让谢霸出兵,将那些人拦下来?”   朱允熥摇摇头,然后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殷商遗民的事情?”   朱高炽眉头皱紧,似乎是陷入到庞大的记忆搜寻之后。   良久之后,他的身子不由一颤。   随后瞪大双眼,抬起头看向朱允熥。   “殷人东渡?”   朱允熥点点头:“传闻之后,往东跨海两万里,有大地似如中原。当年牧野之后,便有殷人北逃,只是真假与否,这些年也没人能给个准确。”   朱高炽挑了挑眉头。   很显然,他已经将脑海中的记忆整理了出来。   “梁书五十四卷东夷列传: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   “春秋僖公十六年记载:六鷁退飞过宋都。杜预注:‘鷁,水鸟,高飞遇风而退。’史记宋微子世家:‘六鶂退蜚,风疾也。’”   朱高炽眉头微皱,语气缓慢:“这些,都是有关东海以东的记载。若殷人当初真的东逃,那定然是去了这些地方。”   朱安在一旁眨了眨眼。   燕世子嘴里说的字,他都懂,可是合在一起,就成了自己完全陌生的事情了。   他在心中默默的感叹了一番,燕世子那庞大的知识储备。   朱允熥则是面带笑容。   身为大明宗室子弟,可不单单只学四书五经的。   但是,像小胖这样的记忆和阅读宽度,却仅此一人。   “所以,在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片全新而陌生的土地存在。”   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句。   “传说之中的地方啊。”朱高炽亦是感慨了一下,随后立马抬头看向朱允熥,他有些迟疑道:“你想去看看?!”   说完之后,朱高炽又立马摇起头。   他似是自顾自的说道:“你没机会去那边的,眼下战事平定,你也该回京了。但你肯定要派人过去亲眼看一看的,按照你以前说的,若是当真有那么好的地方,我大明没有理由弃之不要。   加之这些年,我大明与外的往来,现在也都知道,除了西边有一个欧罗巴外,几乎再无大国存在了。便是欧罗巴,也如上古先秦一般,诸国混乱,国力弱小。”   大明是如今这个世界上,当之无愧最大、最强的国家。   这一点,在朝中有着明确的认知。   即便现在大明的势力辐射,还仅限于周边,但并不妨碍聪明的大明人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和认识。   当初范虫回国,朝廷给予了很多的东西,但唯独没有给一本书籍。   这一点在朝中有着前所未有的高度统一。   大明的书籍,严禁外出。   没有哪个人会傻到,用大明的知识,去武装一个目前还孱弱的地区和势力。   朱允熥淡淡说道:“至少要去看看才好。”   “派谁?”   朱高炽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尽管秦朝时,有关于徐福出海,培养出了一个倭国的传说,并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真正的答案。   但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现在有一群明人东渡去往大海对面的那片土地,然后发现竟然和中原差不多,便定居在那里,那么大明到时候如何应对。   想了一遍又一遍。   朱高炽渐渐的瞪大了双眼。   “你不会是想让他去吧!”   朱高炽想来想去,如今也之后还在草原上的朱尚炳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要给他点齐兵马,就可以直接一路向北,寻找到那处冰封的海峡,然后代替朝廷去对面仔细的看一看。   “他办事不牢靠。”朱允熥当口给了一个评价。   朱高炽立马安下心来。   随后,又露出好奇的目光,很想知道在朱允熥的心中,到底会选谁去东渡大海。   朱允熥并没有吊胃口,很快就开口出声。   “孙成现在还和炆哥儿在北征军中吧。”   …… 第六百二十三章 寻找新大陆   西方是什么时候,开始从那满地屎尿的混乱秩序中,一下子跨越了时代的鸿沟,走到了世界的巅峰。   在过往无数个岁月里,朱允熥始终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如今。   他大致想明白了。   是中原人一次次的向西而去,将神秘而富饶的东方神话传到了西方。   是自两宋开始,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将中原的知识和书本,在征伐的过程中带去了西方。   是之前百年,加上当下数百年,中原积攒传承了五千年的厚重历史,被源源不断的窃取到了西方。   知识是一件很严谨的事情。   以中原为例,每一次新的王朝建立,新的执行施行,便是社会新的一次飞跃。   以此就可以反推,当一个社会长期处于混乱和分离的时候,整个社会里的政治、经济、军事以及科学,是不可能有长久发展的。   那么。   远比春秋战国还要纷乱,国家整体力量还要弱小的西方,为何能在那样的格局下,发展起一个霸占了将来数百年的世界霸主地位?   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就像是一条从苍穹之上陨落下来的神龙,痛苦的卧倒在大地之上,任由那些西方还生活在混乱和无序之中的人,有了那么一丝可以悄悄蚕食的机会。   只是从来就没有人敢直言,那时候的一切,都是伪造的。   因为一个体系的建立,没有绝对的力量之前,是不可能被打破的。   外部的敌人很多,且强大。   于此同时,内部的敌人也格外的多。   可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朱允熥同样相信,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不过。   那些都已经不是现在的他该考虑的了。   现在,作为帝国的皇太孙,朱允熥只需要确保这个世界,东方将一直屹立在世界之巅,将帝国之外的所有族群都给死死的压制住。   那么一切的灾难,都将会被避免。   “大明可以不去占领新的土地,但大明必须弄清楚,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朱允熥说出了一句决定性的结论。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朱高炽亦是点头道:“如此说的话,倒是可以让炆哥儿和孙成带着人,走一趟那条海峡。”   朱允熥点点头,却又摇起头:“不光是那条海峡,也不光是那条海峡对面的陆地。我准备发一道太孙教令,传告天下人知。”   传告天下的太孙教令。   朱高炽来了兴趣,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朱安(顺安王阿卜只俺)默默的跟随在两人身后,心中一阵的欣喜。   还好自己对大明投诚的快。   不然,恐怕自己现在早就已经横死于呼伦湖那边了。   而往后,自己将会以大明顺安王的身份,享受着帝国所带来的一切荣耀。   朱允熥开口解释道:“传告天下,凡出海、出关,得见中原未曾可知之地,记下其地族群、人丁、风貌、资源等见闻,只消带回大明,朝廷便以厚赏。”   西方人只靠着几条破船就能寻找到新大陆。   没道理,坐拥一支庞大舰队的大明,以及民间拥有的无数海船,不能寻找到那些还不为人知的土地。   西方当初的那几条破船,放在如今的大明能算得上什么?   朱允熥很认真的比照思考了一下。   大概就是连大明水师的后勤辎重营序列都进不去,更不要说成为大明水师的主力作战舰船了。   至于和民间的那些海船比较?   他又认真的想了一下。   前番出京北上之前,他就听闻,以中山王府为首的那帮做着海运营生的功勋人家,已经将旗舰的载重提高到了三千料。   更有传闻,中山王府正在和内阁以及工部商议,能否让朝廷放开五千料以上的海船建造及拥有权。   并不是只有工部掌握着天下间最顶尖的匠人。   中山王府等人家名下,也有数不尽的能工巧匠。   甚至是有传闻,只要朝廷能放开民间海船载重,他们就能打造出上万料的海船。   前所未有的货运载重量。   明人,已经开始爆发出与过往大为不同的风貌。   以国家之力,探索如今的世界。   朱允熥甚至幻想出,当将来的某一天,大明探索海外新土地的海船,在海洋之上遭遇西方人的海船。   大概都不需要发起进攻。   只要船身压过去。   西方人那所谓的战船,也只能是沉入海底了。   一帮海盗的后人,当真能自己建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朱允熥又开口,提醒道:“传信蒋瓛,让他准备好人手,凡是出海、出关的人,严查随行所带之物。”   朱高炽立马接过话:“一切书籍和文字,不得出大明?若是如此的话,是否要再提醒蒋瓛一下,尊教令而出的人,身边都要安插上锦衣卫的人暗中跟随?”   “可。”   朱允熥平静的回了一个字。   三人沉默了一阵。   在他们身后的大青城方向,牧民和明人不分昼夜的建设着。   而在城外,同样也有着建设任务。   一座大青城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容纳下去。   作为将来北控草原的政治、军事中心,大青城必然会驻扎数量庞大的明军以及众多的官府衙门,及其延伸的附属官府机构。   而如今已经坐拥近二十万人的大青城,也定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挤在城中。   笔直的道路,连转角处都被修成了直角。   一处处的村庄,四四方方的不带半分偏离。   靠近河流的区域,被开垦出了水田,依旧是四四方方板正的形状。   在大青山下,所有肉眼可见的东西,几乎都是笔直方正的。   而河流之外,则是广袤的草场。   然而即便是在这里,也被认为的用木栅栏分割出一片片方正的草场,用于让牧民们驱赶牛羊轮换草场,保证草场的牧草能稳定生长。   几人漫步在城外平坦的道路上,不时便能遇到那些做活忙碌着的牧民和明人。   这些人往往也只是有些意外,随后恭恭敬敬的站在远处施礼,而后便继续做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   建设总是一件能让人喜悦的事情。   朱允熥轻声开口:“要和邹学玉说一声,让他在应天府找些有经验的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在大青城弄些工坊出来。   大青城不行,那就在大同或是宣府建造工坊。如此,北方也能有些基础,看看往后能不能借此将北方给拉起来。”   应天城发生的事情,在大青城总是遥远和迟缓的。   不论是朱允熥还是朱高炽,目前还不知道,他们嘴里的那位应天知府邹学玉,即将走马上任手握重权的直隶总督大臣。   朱高炽点点头,将朱允熥吩咐的事情记下。   朱允熥又转头对朱安吩咐道:“告诉牧民们,他们饲养的牛羊,朝廷会收购的。但大青城要探索出一条,能长期保证牛羊肉新鲜度的法子,如此才好将大青城和草原上产出的牛羊肉,给送到应天城去。   百姓目下大概没能力日日吃肉,但军中的将士们却是要保证的。朝廷前番再次下旨增建地方学堂,供给百姓子女学习,诸如这些地方,也还是要多些肉吃。   只有我大明的孩子们长得更壮实一些,才能保证将来不会如前宋一般。百姓健壮,便是国家健壮。百姓有学识,便是国家有学识。”   对此,朱安似乎早有应对。   只见他沉声开口:“臣下先前也与牧民们商议过,准备打造一个可以由马车拉动的冰窖出来,到时候或许能改善一二,将北方的牛羊肉运到南方还能保持新鲜。”   “哦?”朱允熥面有好奇。   朱安则是笑了笑:“倒还是从殿下这里来的法子,臣下准备以硝石在途中不断造冰,保持那马车上冰窖里的温度。   至于这冰窖,则是内外以棉花充实。臣下等人发现,这棉花不光可以保暖,还可以保冷,想来用在这里也应当是可以的。   只是现在还在实验,路程只能在百里左右,还需要继续改进。”   这不就是自己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那种夏日移动冰棍贩卖桶吗。   似乎是一个可行的方式。   朱允熥点头道:“若是不成,便晒成肉干,或是腌制也可。”   毕竟从大青城到应天城,中间可是隔着好几千里的路。   朱允熥也不可能强人所难,让朱安他们将新鲜的牛羊肉运到应天城里去。   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   一旁的朱高炽,却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两人。   “你们为什么不能将活着的牛羊,赶到应天城外宰杀呢?这样,不就是最新鲜的牛羊肉了?”   说完之后,朱高炽脸上还满是疑惑的摇了摇头。   一阵风刮过。   朱允熥和朱安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绝不会承认,自己刚刚像个傻子一样,在那里讨论着如何保持牛羊肉的新鲜度。   “今天的天真蓝啊!”   朱安抬头望天,嘴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朱允熥在一旁点头附和着:“我家老爷子和老爹若是能来看看,就好了。”   朱高炽抽抽鼻子,看着这两个傻子,却是迟疑着说道:“不过若是将牛羊赶到应天,却是要留意路上还得保证牛羊不能走路走瘦了。   但是出了关,南边却是牧草稀少,这样算起来也不是最好的法子,却只能是保证肉质新鲜罢了。”   该表明自己不是傻子的时候到了!   朱允熥大手一挥:“只要在沿途官道两侧,交于驿卒择地种植牧草便是!选那些河流众多,水源充足的地方。如此,总是能尽力保证南下的牛羊不会饿瘦了。”   对于能用人力解决的事情,便不可能成为困难和麻烦。   仅仅是呼伦湖一战,前线报上来因伤而无法再在军中的将士数量,就已经超过了五千人。   这些都是重伤。   接下来,按照这几年的规矩,自然是要被分批安排到各地官道驿站或是官府衙门里去的。   至于那些负伤,却不一定就要退出军伍的将士,也会有税署的人前去甄别,再弄去税署衙门成为一名光荣的大明税兵,为国家征收赋税。   弄一条全是牧草的南下官道,对于大明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朱高炽张张嘴,最后却是默默的闭上。   毕竟这法子几乎是挑不出毛病来的。   不过,朱允熥却是叹息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有一条能从大青城直通应天城的铁路,只要在火车上装满牧草,只需要十来日的时间就能将牛羊拉到应天去。”   朱安眨眨眼,脸上满是好奇。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从大青城到应天城只需要十来日的时间。   若是以八百里加急,到也是能做到。   但要是驱赶着成千上万的牛羊,那这样的时间,只能用神迹去形容了。   朱高炽却是歪着头,狐疑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你是不是要上奏,赞同解缙的那个提议?”   说完之后,他的目光便紧锁着朱允熥。   朱允熥点点头,不置可否。   “大明需要寻找到新的陆地,需要掌握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但也不能忘了,那些固有的旧地,还有不少是失落在外的。”   大明需要西域。   就像……   恩。   就像人要吃饭喝水一样。   看着朱高炽皱起的眉头,朱允熥心知对方大概也是不赞同现在就开始修建直通哈密卫那条铁路。   他轻声解释道:“衣食住行,大明现在在吃的上面,暂时有所缓解。   百姓的住房,只要在给张二工他们一点时间,总是能让百姓的房子不会因为一场雨就垮了。   出行一事,水泥路、铁路等等,已经与过往大相径庭,可谓是日新月异。   可是穿衣上呢?   总不能说我大明的百姓,将来人人都能穿得起绫罗绸缎吧。”   这真的是一个天方夜谭的事情。   朱高炽点点头。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朱允熥说道:“西域虽然苦寒,满地戈壁沙漠。可是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那里将会成为最好的棉花种植地。   只要朝廷能在西域种下足够多的棉花,就能为天下的百姓多弄出些棉衣出来。”   少雨、日照足。   西域可不光光是能种棉花。   还能种很多旁的东西。   只要那些出海、出关的人,能将那一样样新奇的物种带回来。   朱允熥认为,西域将会成为一个世人完全没见过的西域。   朱高炽还是有些迟疑。   他哼哼了两声。   “还是等咱们班师回京了再说这件事情吧。”   …… 第六百二十四章 王师凯旋日   战争,持续进行了半年的时间。   终于在一场盛大的夏日暴雨后,落下了帷幕。   除了还需要驻扎在忽兰忽失温及和林一带的西路军全部,以及由部分东路军、中路军组成的联合军队,大半的明军开始向着长城移动。   西路军要执行西进的军事计划。   而东路军和中路军留在草原上的兵马,则需要在大明燕王殿下、代王殿下的带领下,继续推行着草原汉化的最终目标。   朱尚炳终究是没能得到班师回朝的机会。   军中的火炮炮弹总算是被火器营的那帮牲口给用完了,但他尊敬的四叔,却开始由炮步协同操练,转成了火铳操练。   火炮的炮弹是用完了。   但军中的火药存量,却是一个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数字。   “归家无期啊……”   “望江南,望江南,不知何时归……”   大漠草原之上,随着暴雨的降临,牧草生长的愈发旺盛,有些地方的牧草几乎是到了人腰处。   朱尚炳站在草地上,望着已经开始缓缓向南移动离去的大军,眼睛里流露着几分悲凉,嘴里低声念叨着自己胡编乱造的词句。   常继祖的眉头皱的很紧。   在他的预估之中,他们应该是要跟随大军回师关内,然后再回应天接受整座城的百姓欢呼迎接。   但是现在很显然,他的估算出错了。   “这一次很不一样。”   在两人身边的另一名功勋子弟,单膝跪地,观察着周围的草原地形,默默的说了一句。   朱尚炳和常继祖两人瞬间看了过来。   魏国公府长子徐钦,看着注视着自己的两人,脸上微微一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一次不会有太多军中功勋和老将回京。”   “这是为何?”朱尚炳遇到这种需要思考的问题,总是会想着立马知道答案,从而省却自己费脑子。   常继祖则是微皱眉头,等待着徐钦的解答。   对方是魏国公徐允恭的长子,已故中山武宁王的嫡长孙。如果一切都不出错的话,他就是将来的魏国公接班人。   和自己一样的身份和地位。   身为功勋将门子弟,也在这一次的北征名单里,更被燕王殿下给留在了草原上,继续执行着燕王殿下制定的操练计划。   徐钦缓声说道:“草原尽归于我大明,这是中原自古数千年来,都不曾做到的事情。哪怕我们都不清楚,将来的草原又到底会是怎样的。   但现在,这份功绩,却是实实在在摆在所有人面前。   封王?   不论是燕王还是代王或者晋王,都已经是大明最高等的亲王爵了。   而这份覆灭草原的荣耀……”   说到这里,徐钦停了下来,目光遥遥的看向了南方。   常继祖目光一缩,他听明白了徐钦的意思。   朱尚炳很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是十分诚恳的询问道:“那铁铉呢?他要不要先回一趟应天?”   徐钦立马转过头看向有此一问的朱尚炳。   在旁边的常继祖亦是默默的瞥了朱尚炳两眼。   “明天你带着人做全项操练。”   常继祖同样满脸诚恳的冲着朱尚炳说了一句。   朱尚炳茫然的眨眨眼:“那你们呢?”   “我们自然是用火铳为你们壮胆。”   徐钦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直隶道滁州府往长江边的官道上,两侧青苗茁壮。   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不见首尾的自北向南,行进在官道上。   北征凯旋南归的大明王师,军中将士们正低声颂唱着这篇亘古久远的诗歌。   穿上战甲,提上长刀,便奔北征讨的明军将士们,此刻脸上洋溢着轻松的表情。   草原上的元贼余孽,已经被他们亲手覆灭了。   困扰着大明最深重的敌人,从此以后将会成为一个符号。   战争结束了。   所有人的心中,同时浮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战争之后,就是平静的生活。   皇帝陛下肯定会赐予他们最丰厚的赏赐,给予他们最崇高的荣耀和地位。   家中的田地,应当能再多几亩。   听说应天城现在有很多工坊在招揽人手做工,给的工钱很足,远比单纯的种地更有赚头。   更听闻,应天知府还强硬的要求所有的工坊,都不得占用工人回家农忙的时间。   闲时区工坊做工,农忙时便回家务农。   这样的日子,大概只需要几年,一家人就再也不用忧愁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已经行进到了滁州府内,距离长江渡口不远的北征凯旋大军军中,南归的将士们带着无数种不同,可归根结底却又无比相同的念头,继续走着这最后一段路。   “江南的风,总是这样香甜的吗?”   队伍里,朱高炽的脸上同样带着一抹笑容。   他骑在马背上,大口大口的吸着从江面上吹过来的风。感受着已经快要热起来的江南,从自己的脸上拂过。   已经改名朱安的顺安王阿卜只俺,坐在一旁的马背上,眨了眨眼。   这同样是他心中的好奇。   “这便是江南了?”   朱安坐在马背上,却还是双脚踩着马镫,用力的挺起上半身,转动着脖子环顾四周。   朱高炽重重的点着头:“这就是江南!”   说完之后,他便侧目看向被两人簇拥着夹在中间的朱允熥。   “在北平待了许多年,可现在觉得,还是江南更好一些。”   朱允熥只是默默的笑着。   他已经看到官道尽头豁然开朗,露出了竖立着一根根桅杆的渡口码头。   回家。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会露出笑容的词。   “顺安王。”   朱允熥喊了一声。   马背上的朱安立马转过头,脸上露出庄重的神色:“殿下。”   “今日,我们就能进应天城了。按照规矩,顺安王得住进会同馆。不过孤以为,鸡笼山上的吉隆斯更好一些。南可纵观应天城,眺望秦淮河,北可俯瞰玄武湖。”   朱允熥给了一个小小的建议。   大军凯旋,班师而归。   不可能那么快就进入到封赏的阶段。   前面还有很多的流程需要走。   大都督府要和兵部等衙门审核军中呈奏上去的战功,户部还要根据军中给的名单安排好战后抚恤阵亡将士的事宜。   忙完了这些,朝中才会将进度推进到朝会封赏上去。   而按照朱允熥的估算,这一次朝廷大军凯旋而归,还会加上一个阵亡将士入葬功臣陵的事情。   于应天城南,拱卫京师。   这么多的事情挤在一起,朱安的那座顺安王府自然还得要往后拖延,才能交到他手上。   朱安对此倒是没有太多不同的意见。   毕竟。   自己现在就在江南了啊。   “是北征大军!”   “是他们回来了!”   远远的,江边渡口上,已经有呼喊声传来。   随后。   便是一队穿的五颜六色的骑兵队伍,从江边码头冲了上来。   大军同时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在将士们的视线里。   已经近在眼前的江边渡口处,一面面巨大的船帆,好似是拔地而起,将碧波浩渺的江面给遮蔽起来。   远方,那座所有人心中的钟山,也只能是隐隐约约的从船帆后面挤出来。   大军凯旋而归。   每一日都会向朝廷发出最新的路程。   朝廷也算着时间,做足了一切的准备。   国家心腹之患已除,大明北疆就此安宁。   汉武未曾做到的事情。   李唐未曾做到的事情。   今朝。   大明做到了。   朝廷给予了所有能拿出的待遇,来迎接这些北征归来的有功将士。   整个直隶道附近海域的水师战船,早在北征大军传来捷报的时候,就收到了停驻江北码头的军令。   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水师官兵们将一艘艘战船,给里里外外的刷新了一遍,力求让北征将士们看不见半点灰尘。   而整座应天城,也在默默的准备着迎接即将归来的北征大军。   与江北渡口码头相对的应天城下龙湾码头,今日里比之不久之前迎接曹国公、开国公显得还要庄重几分。   除了没有黄土铺道之外,整个码头一早就被人用水里里外外的冲刷了好几遍。   一面面鲜艳的旗帜,将整个码头都给包裹里起来。   这一次,应天府开放了码头周围所有的区域。   还不到正午,整个码头外就已经被应天百姓给围的水泄不通,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从码头开始,在官府提前规划好的大军入城道路上,也早就已经被百姓们堵出了两道密密匝匝的人墙。   整座城的人,今天都暂时的放下了本该去做的事情,纷纷准备着夹道欢迎,亦或是登高眺望瞩目。   正在忙着从应天知府衙门交接,赴任大明第一任直隶总督衙门总督大臣的邹学玉,望着今日混乱拥挤的应天城,脸上却不曾再有半分似往日的那等不悦,满脸红光散发。   甚至于邹学玉还提前行使了属于直隶总督大臣的权力,要求除了兵马司之外的京营官兵出动,用以维持今日应天城的秩序。   其实容不得邹学玉不这样做。   就在此刻。   大军大概还在江北渡口码头登船,要过江到成为的龙湾码头,怎么算也得要过午之后了。   但就算如此,所有在京的内阁大臣,早就已经齐聚码头上。   不久之前晋封郡王爵的李景隆和常升两人,也在其列。   更不要说,诸如六部尚书、三法司堂官、五寺卿了。   就连身为宗人令的秦王朱樉,今天也只能是干陪在一张深红大漆的圈椅旁。   那是留给皇太子的位子。   至于此刻空悬,则是因为皇太子还需要在宫中先行告祭太庙,而后才会出宫。   在这样的场面下,如今还担着应天知府差事的邹学玉,也只能是远远的站在外金川门城门楼上掌控全局。   “将士们的事情,轮不到咱们应天府去操办,自有大都督府和六部去安排。咱们啊,就等着那些阵亡将士的骸骨下了船,将他们送到功臣陵里去。”   城头上,邹学玉面无表情,言语平静。   然而在他的双眼深处,却有着一丝悲伤。   都是大明的好儿郎啊。   这一次虽说只是最后一场呼伦湖畔的决战,解决了关外草原上的忧患。可大明也是实实在在的折损了上万儿郎。   他是应天知府,对其中更详细的数据,远比旁人更加的清楚。   仅仅是应天府一地,便有超过三百六十七名身在北征军中的将士战死疆场。   另有五百三十二人负伤,需要从军中退下来。   应天府一地这么多的阵亡和伤残人数,虽说因为应天乃是京师,多军户于此。可是死了、残了的人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伤残的将士,还可以回来后安置进驿站去。   可那些死了的将士,家里头便少了一根脊梁骨。   三百六十七户痛失儿子、丈夫、父亲的军户人家,是需要应天府去照顾的。   朝廷现在有钱,抚恤自然不会少,也不可能拖延。   可人家却是付出了一条性命。   望着江面上那一面面升起的巨大船帆。   邹学玉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上任直隶总督大臣之后,再去找工部尚书张二工好生的聊一聊。   听说这一次呼伦湖畔的决战,火器大显神威,若不然明军想要全歼近二十万鞑靼人,怎么可能只付出了万余名将士的性命。   朝廷必须在火器上多下功夫。   用最简单、嘴便捷、最快速的方式,解决敌人,结束战争。   有望在邹学玉升任直隶总督大臣之后,接任应天知府的现任应天府同知,站在邹学玉的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属下已经让人安排好了,等我应天儿郎进了功臣陵,属下就会与衙门里的同仁一起去请了他们的家人过去,以示我应天府和朝廷的重视。”   邹学玉恩了一声:“等这一次北征大军回朝封赏之后,朝廷大概就要议户籍改制的事情。到时候交代下去,让应天府的那些个工坊都记住了,对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家人,要多有照顾。人家若是愿意,便让人家去工坊里做活,总是要活着的人能继续好好活下去才是。”   同知抱拳躬身:“明府慈悲心肠,宽仁与民,实乃应天百姓之福。”   望着被自己培养出来,准备让其接任应天知府的属下,邹学玉只是点点头。   这时候,城门后已经有大队人马赶了过来,正向城外的码头上过去。   应天府同知张目看了一眼,便走到邹学玉身边。   “太子爷过来了。”   …… 第六百二十五章 壮哉大明   自太庙祭拜完毕,出宫前来龙湾码头的太子朱标,仪仗很简单。   甚至,若是以他大明当朝太子的身份而言,可以是说简陋了。   只带着一名使唤习惯了的太监,以及一队禁军官兵,便再无旁的。   只是朱标走到哪里,便是大明当朝皇太子的威严挥洒到哪里。   他的身影刚在外金川门显露。   整个龙湾码头上的官员和官兵,便已经是齐齐转过身来。   原本还站在码头最前面,等候着北征大军乘船渡江而来的任亨泰等人,也已经是在秦王朱樉的带领下,走到了城门前。   “大哥。”   “臣等参见皇太子殿下。”   众人是纷纷抱拳躬身。   朱标是一个很合格,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太子。   作为帝国下一代继承人,他有着完美的政治格局,向来不偏不倚。他在精通文涛之外,同样深谙武略。且赏罚分明,有雷霆手段,亦有春风拂面。   没有人会觉得,大明朝的太子爷是不够资格的。   朱标从马背上下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放在身前,拇指搓在食指上,那一枚扳指便缓缓的转动着。   他面露笑容,开了口便宛如三月春风细雨:“都起了吧,孤先前执礼祭拜,耽误了些时辰,眼瞅着北征大军也要进来了,咱们还是去前头等着吧,瞧一瞧咱们大明赫赫威风的儿郎们。”   “臣等领命。”   朱樉满脸笑容的跟在了朱标的身边,任亨泰和解缙两人则是带着百官让出路来。   李景隆和常升两人,作为大明朝如今活着的郡王,自然是在朱樉之后,紧紧的跟随在太子身边。   今天,凡是在京官员,基本全都在这龙湾码头上了。   除了某个待在城门口上,掌控全局,维持京师治安而尚未赴任的直隶总督大臣。   而朱标很显然对这样的局面熟悉的很,一身从容的自百官让出的路中间走出。   随着他的每一次迈出脚步,两侧那些一直弯腰躬身的官员,方才恭谨的直起身。   大明皇太子之威,犹如这般。   到了码头前端。   朱标亦是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前方江面上遮天蔽日,好似无边无尽的渡江战船。   “回来了。”   “都回来了。”   太子面色多了几分释然,轻声念道着。   朱樉在一旁看着老大的表情神色,上前低声说道:“前头来的消息,熥哥儿定下的规矩,要让班师回京的将士们先登船先渡江先下船,他带着最后那一船阵亡将士的尸骨渡江。”   朱标稍有意外,又郑重的看了两眼江面上开始落下船帆,缓缓驶向码头栈桥的船队。   在朱樉面带笑容的注视下,朱标长叹一声,随后脸上才渐渐又露出那一丝笑容。   “到底是真的长大了,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了。”   朱樉嗯了一声,不禁附和道:“这一次北征,虽说功成在于各方,但将士们却是直面生死。老三、老四还有小十三,都未曾回京,依旧留在关外。熥哥儿自然明白,今天我等在这里,为的就是要给那些归来的将士们夸功。”   朱标笑了笑:“那倒是,仅是他小子,还不至于让孤前来迎接。”   一旁。   从礼部尚书进入内阁,成为当朝内阁首辅的任亨泰上前一步,到了朱标的身前一侧。   “殿下,大都督府已将西城各处军营清出,待将士们入了城便可过去暂时歇息休整。军中百户以上,千户以下将领,安置于府军右卫大营歇息。军中千户以上将领,则在羽林右卫大营休整。朝会之时,自西华门入宫,参与朝会。”   这些都是应有之意,也不必朱标或者是朱元璋来亲自安排,朝中自然会按照往常的规矩操办。   一来是为了让刚刚回来的官兵和将领分开,有卸甲之意。二来则是为了照顾要参加后面朝会封赏的将领们,能就近休整歇息。   朱标则是开口道:“再告诉邹学玉一声,今天码头上的酒水不能少了,每人一碗酒,孤要敬这些将士们。   各处营中,今夜每人三碗酒,明日午后方可出营,这点谁都不能触犯。   除此之外,吃食不禁,命有司衙门准备好人手,今晚只管替孤、替陛下,喂饱了这些有功将士们。”   任亨泰满脸笑容。   草原上那千年以来的心腹之患,终于是在今朝被大明覆灭,即便他高居大明内阁首辅,也难掩心中喜悦。   “这些都安排好了,还请殿下放心。”   铛铛铛。   战船上已经响起了梆声。   号角在呜呜作响。   这是即将靠岸停船的讯号。   龙湾码头上,无数人瞬间神色一凝,面色激动的望着那高如泰山一般的巨大战船。   这是一个万众同心而乐的日子。   嘭。   当第一条战船缓缓的驶入栈桥,船舷撞在岸边发出沉闷的响声,码头上立马就有一队等候多时的码头差役上前,将战船上放下的绳索捆绑固定在栈桥上。   远处。   在码头两侧的空地上。   各有一排最新式的火炮排列整齐,炮口面朝江面,斜指苍穹。   当战船上放下斜梯、打开舱门的时候。   码头上,火炮齐鸣。   共计一百九十八门火炮,同时点火,同时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天空中也随即传来一道响声。   一百九十八门火炮,好似只有一门火炮。   火器营的将官,心中默默数着数,在每一个节点上挥动着手中的小旗。   炮声以一个完全相同的间隔,有序的鸣响着。   庄严。   肃穆。   国之大气,此刻尽显无疑。   “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城门楼上,邹学玉望着码头两侧那升起的浓烟,嘴里低声的念叨着。   除了没有装炮弹,这些火炮可是实实在在的真家伙,每一下点火发射,可都是在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   然而。   邹学玉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双手更是用力的拍在了身前城墙上。   “若是这炮声长鸣不分昼夜,才是极好的!”   一旁将要在邹学玉升任直隶总督大臣之后,接任应天知府的同知,脸上默默的露出一抹笑容。   要是真如府尊所言那样,恐怕这个天下从此以后,将会只剩下大明一家了。   显然。   班师北归的将士们,并没有想到,朝廷会有这么厚重的迎接仪式。   当他们看到码头上竖起的监国皇太子的旗号和仪仗,更是心中血脉激荡。   而当那一身身的大红袍映入眼帘,更是让走下战船的官兵们血液喷张。   一艘艘的战船驶入栈桥,将船上的将士们放下码头,而后又快速的驶出码头,方便后面的船只进入栈桥。   下了船的官兵们,在各自营中将校的带领下,快速的在码头上整理军容,排列军阵。   “……”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由礼部主办,教坊司承办的乐班,将最好最当红的女娘们放在了一起,纤细的腰身、如仙一般的裙带衣裳,歌声悠悠。   “壮哉大明!”   远处。   码头外围,围观的百姓中,发出了一声嘶吼。   紧接着,百姓们沸腾了起来。   “大明万岁!”   “大明威武!”   刹那间,龙湾码头满场喝彩叫好声。   江面之上。   最后升起的船帆下。   舰首位置,朱允熥一身曳撒,显得分外英武。   朱高炽默默的站在他身后,望着前方不断进入龙湾码头,放下官兵之后又缓缓驶出码头的船队。   “似乎很热闹啊。”   朱高炽望着对岸半空中散开的硝烟,以及码头周围那拥挤的围观人群,面带笑容。   “这是酬谢。”   朱允熥轻声开口,面色平静。   “自商周以来,中原总被游牧侵扰。国中动荡,则游牧南下带来乱世。国中兴盛,累数世积攒,才可图北伐之。   周而复始,犹如跗骨之虫。   我朝起北征,利器壮志,可若无这些舍生忘死的将士,依仗你我,可能厘清草原否?   他们打败了鞑靼人,肃清了草原。今天,应天城只为他们欢呼。   而亡者,便由孤带回家。”   朱高炽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北征大胜,草原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归为大明所有。   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了。   中原人,用了数千年,付出了一代有一代的儿郎性命,到了今天才被大明终结了这个忧患。   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和骄傲的。   冠军侯封狼居胥,点燃了中原人北望的豪情壮志。   今朝,也不过是那份壮志,将会变成纵马草原的自在而已。   “大明的路还很长,亦非是你我等人,能全万世事的。”   朱允熥再一次开口,手掌在舰首栏杆上轻轻的执掌着。   海患没了,南方打下来了,国家粮草不缺,金银不缺。   如今,北方最大的敌人,以及将来最大的危险,也尽数被解决。   而今国内,亦是新政层层推进。   好一番盛世之前兆。   可是。   大明却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毕竟。   国家强盛了,却并不代表治下的百姓们也同时富足了起来。   以国家的力量,来平衡社会,拉动百姓富足,才是朱允熥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而今。   大明环伺周遭,已经到了再无敌手的时候。   接下来,也该到了重新梳理中原格局,让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真正过上安居乐意、衣食无忧的日子了。   “你要做好税署接受改革的事情。”   朱允熥想了想,却是目不转睛的说了一句。   在他身边的朱高炽立马瞪大双眼,并没有自己掌握的税署要接受改革的愤怒和不满,疑惑是半分的质疑。   小胖的脸上,满是喜悦。   税署要改革了!   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天天去衙门里点卯干活了!   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找个地方,安安心心的躺平了!   然而下一秒。   朱允熥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中,将小胖所有的幻想打破。   “该给你再加一加担子的。”   如果长江能听得懂人心的话,此刻已经明白自己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   朱高炽听着朱允熥说的话,内心中大声的询问着。   如果不是自己怕死,这时候自己已经跳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里头了。   铛铛铛。   呜呜呜。   最后一艘战船,从江北滁州府江边渡口码头驶出,终于是在江面上下锚的无数战船中间,驶入了应天城下的龙湾码头。   教坊司的人,停了奏乐,那些美妙的女娘们也纷纷停了歌喉。   码头上,霎时间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唯有滚滚东流了不知多少年的江面上,有几两清风吹来。   风,吹动了大明龙旗。   发出低沉的声音。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朱标,也缓缓站起身。   大部分下了船的北征将士,在饮了朝廷准备的酒水之后,便被带入城中,只留下了万余兵马列阵码头。   随着载满阵亡将士骸骨的宝船,停靠在栈桥上。   那些列阵码头的将士们,便立马步伐统一的转过身。   “魂兮归来!”   礼部尚书出身的任亨泰,站在一侧,面色庄严肃穆,微微抬头,朗声高呼。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码头之上,万人同声。   舱门伴随着一阵咯吱声,缓缓打开,落在了栈桥上。   撞进所有人的视线里,是那满仓寂静无声的小盒子。   一排排,一列列,好似外头码头上那列阵的官兵。   “迎。”   任亨泰再次高呼。   码头上,立即便有上直亲军卫官兵列队上前,走入船舱。   一只只无声的小盒子被皇帝亲军捧在手中,缓缓走出战船。   这一刻,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也没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等待是枯燥的。   时间在一点点的流淌着。   直到那万余只小盒子,被迎出船舱,到了码头上后。   任亨泰再一次踏出一步。   “皇帝谕:赐归来将士,炮九,加从六品勋功尉、武哀校尉,葬功臣陵。子嗣从军,初授总旗官。”   随着内阁首辅的朗声之下,码头上那合共一百九十八门火炮,炮鸣九下。   朱允熥最后下了战船。   神色深重。   火炮九鸣,加封此前并没有的从六品武散、武勋,葬功臣陵,此后大概会成为大明军中那些普通将士,阵亡之后,最高的抚恤规格了。   朱允熥接过朱高炽送来的一面旗。   那是北征大军的军旗。   上书征北二字。   如今,旗面已经是有些破旧。   朱允熥持旗,从那些被皇帝亲军捧在手中的小盒子中一步步走过。   最后。   已然是持旗走到了面色肃穆的皇太子朱标面前。   …… 第六百二十六章 家   国家积累数载,耗时一年,以举国之力而伐之。   虽说朱允熥一直都待在大青山下,忙着建造那座所谓的属于所有牧民的大青城,且并没有如人们预料的那样亲征草原。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战争的样貌是无知的。   战争打的是钱粮,死的是人命。   呼伦湖边上的草原,被厚重的血水浸泡着,尸骸横陈草地,来不及收拾,就会被苍穹之上的雄鹰俯冲啄食。   朱允熥坐观大青山,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整个长城以内的道府县官民,为了帝国的雄心壮志忙碌着。同样也能看到那些身处草原的官兵们,为了帝国的伟业而永远的倒在了草原上。   当他握着北征大军的那面旗帜,从那一只只无声的小盒子前走过的时候。   朱允熥的心便一次次的沉重起来。   尽管他很早就知道,没有不流血的盛世,没有不牺牲的伟业。   可当那一条条原本鲜活无比的生命,眨眼间就成了不会说话的盒子,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生悲怜。   “臣,携北征大军将士,奉王命征伐。幸不辱命,皇天庇佑,今朝敌灭,将士尽数归来。臣持节握旗,缴军旗。”   嘭。   朱允熥面色肃穆的说完话,便挥手将旗杆落在了地上。   这根旗杆上,满是刀痕,有深有浅,渗透着深红色的血水,做不得假。   旗杆落地。   朱允熥一手持杆,一手上挥解下旗面的捆绑。   他的手掌作刀,不断的劈砍在旗面上,少顷便将一面旗给收拢了起来。   在他身后的朱高炽立马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旗杆,随后便由朱允熥双手捧着那面沾满鲜血而变得沉甸甸的旗帜,再次上前走到朱标面前。   这是过往不曾有过的礼制。   然而今日却是首次在大明的政治舞台上展现。   班师回朝缴军旗。   一来大抵是表明了大军回京,权力便转回到皇帝和朝廷手中,再不受军中将领控制。   二来或许是因为那面旗帜,真的太过沉重了些。   码头上的官员们,神色平静,目光淡淡的注视着那面被朱允熥捧在手上的大旗。   朱标亦是脸色庄重肃穆。   他上前一步,缓缓抬起双臂。   “接旗。”   朱允熥再上前一步,收拢起来的旗面便转移到了朱标的双臂之上。   接旗的那一瞬间,朱标的双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肉眼可见的下沉了一下。   这该是浸了多少的血水啊。   官员们心中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   朱标亦是脸色微微一动,即便他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感到意外。   于是,太子爷脸色愈发郑重起来。   捧着旗,转过身。   后头。   身为大明宗人府宗人令的秦王朱樉立马上前,再次将大旗接过。   朱标这才沉声开口:“奉诏,北征军旗入祭太庙,供奉众神位下。”   龙湾码头上,出城迎接的官员们,瞬间脸色一变,人人面带诧异。   很显然。   这桩决定,宫外的人事先并不知晓。   将北征大军的军旗供奉在太庙里,这是何等的荣耀?   北征大军上上下下,就此以后都能以此为荣了。   继皇室大肆抚恤阵亡将士之后,皇室再一次激励认可着那些全须全影而归的北征将士们。   官员们是诧异和震惊的。   而那些凯旋而归,还留在码头上的万余北征将士,则是脸色动容。   他们的军旗,进了太庙。   这一刻,就是让他们再上一趟注定无法归来的战场,他们也是愿意的。   因为他们的军旗,只要大明还在,就将永远被供奉在太庙之中。   等到军旗交接之后。   不远处的内阁大臣、大都督府大都督,魏国公徐允恭便立马挺起胸膛。   “迎,北征将士入城!”   此前,应天城已经迎接了大半的北征入城。   然而这一刻从徐允恭嘴里说出的北征将士,只能是那一只只被皇帝亲军捧在手中无声的小盒子。   徐允恭和任亨泰两人,带着码头上的一干文武,退让到了两侧,将通往外金川门的道路空了出来。   朱标侧目看了一眼朱允熥,未曾开口说话,双手合在一起垂于身前,默默的向着旁边走去。   哒。   手捧那一只只无声小盒子的亲军官兵们,脚下步伐统一。   崭新的军靴踩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军步操练,如今已经从讲武堂扩散到了在京的所有军营之中。   在满场观看者的视线里。   手捧着那一只只小盒子的亲军官兵们,除了两条修长的腿在移动着,整个上半身竟然是纹丝不动。   一排排的亲军官兵,面色庄严沉默,从码头开始向着城内移动。   自外金川门入城,至洪武门前的正阳门出城,再转往城南已经建造的差不多的功臣陵。   让这些为大明捐躯牺牲的将士们,受尽满城百姓瞻仰瞩目,便是对他们的另一份恩荣。   码头上的亲军官兵们,一队一队的开始踏出脚步。   所有人的脚步声,好似是一个人发出的一般。   只是声音,随着动的人数增加,正在不断的增大着。   嗒。   嗒。   每一次的落脚声,都回荡在城中。   当所有的亲军官兵走进城门,外面的北征官兵这才列队跟上。   反倒是朱标带领的在场文武官员们,落在了最后。   进了城,亲军官兵的脚步就发生了变化,更从容了一些,速度也相对快了起来。   原本城中夹道欢迎北征大军班师回朝的百姓们,这时候也渐渐的沉默了下来。   人群中,更是渐渐的有呜咽声发出。   也不知是谁家的父母、谁家的妻子、谁家的儿女在那人群中哭泣。   朱允熥始终是抱着双手,亦步亦趋的跟在太子老爹的身后。   礼,自古有之。   传承至今的礼仪,其目的便是要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去规划一个人。   今天,是大明第一次以全然不同的场面和规格,来彰显这些为了帝国舍生忘死的将士们的功劳,但却不是最后一次。   “过了大中桥,军步就会再次换成正步,出正阳门之后才会再次换成齐步。”   入城之后,大抵是过了三牌楼,走在朱允熥前面的朱标,这才低声开口说了一句。   朱允熥稍稍加快了一点脚步,颔首道:“让父亲劳心了。”   朱标微微一笑,望着街道两侧被兵马司和京军封控之后,只能站在外侧的围观百姓。   他轻声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将士们为国家出生入死,不管是否有过斩获,都是有功与国家的。国家不能忘,也不敢忘。   唯有重典,方可慰藉军心,亦可与百姓明晓,国家非是忘恩负义,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朱允熥轻轻点头。   这一次朝廷对于北征大军班师回朝,所做出的一切准备,他事先并不知晓。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朝廷定下来的规格。   朱标走的很慢,因为最前面围观的人群里,有一大片百姓突破了兵马司和京军官兵的封控,跪在地上不断的哀嚎着。   那些想必都是应天府的军户。   应天府的差役已经赶过去劝说这些军户先行让出路。   朱标则是侧目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朱允熥。   “这一趟北巡,想来是有不少收获的,亲眼看过了,才知道确实更加沉稳了些。”   朱允熥微微一笑,抬起头,冲着太子老爹露出一个纯良憨厚的笑容:“都是从大青山那边带回来的泥垢。”   朱标愣了一下。   自己难得夸一下儿子行事沉稳。   他倒是解释,自己之所以看着沉稳,是因为在外头待久了,脸上的泥垢变多了,皮肤黑了,这才显得沉稳。   有些哭笑不得。   朱标正色:“你一手建起来的大青城,是个好主意。内阁和朝廷有司,正在商议探讨,这样的做法,往后是否可以在别的地方执行。”   朱允熥同样是愣了一下,随后才说道:“汉化是一件很详细的事情,法子也需要一点点的试。总不能真的每一次都让铁铉出马,搞到最后中原之外,尽是血河。”   “但如倭人、女真人这样的,便一个都不能留?”   朱标忽然开口,脸上带着一丝暧昧的笑容,目光审视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自己的小心思被老爹给看出来了。   朱允熥压住脸色,低声道:“还是要因地制宜的。”   他含含糊糊,无力的解释了一句。   朱标却是笑了起来。   “该杀的还是得要继续杀,该招抚的也必须要用心对待。国家不能因寝废食,手中掌着的刀兵,该用还是得用。只要你觉得是对的,为父便是信你的决断。”   这样的对话,好像很久都没有发生过了。   不对。   应该是从来就没有过的。   朱允熥重新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了朱标一眼。   朱标耸耸肩。   队伍的速度重新恢复。   又走出去几步之后。   朱标这才开口道:“这两天先让军中将士们好生的歇息,朝廷一切从便而行。今夜不会开宫宴,省的一路跋涉而归,还要叫那些人打起精神来应对。   宫里头今晚也没做什么准备,只是老爷子要在乾清宫摆上几桌,我家的,还有淮右几家的,坐下来一起吃个饭。”   朱允熥有些意外。   现下,朝廷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格,对待班师回朝的兵马。但晚上却没有做任何的准备,实在是和过往大相径庭。   朱标则接着说道:“等下你去太庙一趟,也不必拘着。上几炷香,拜一拜,告诉先祖,这一趟平安回家就好。”   游子归来,先拜祖宗,再与家人聚。   这同样是很久远的传统了。   朱允熥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的点点头。   朱标却是笑着说道:“晚间也不必回太孙府,就宿在东宫。太孙妃、太孙侧妃都与你许久未见了,皇嗣亦是单薄。   文圣尚只会阿巴阿巴的喊着,茯苓却已经会喊着祖祖了,到底是在老爷子跟前待的久了,先喊的也是祖祖。”   朱标说到这里,脸上终究是流露出了一些惋惜。   要不是被老爷子给抢了先,两个孩子由着自己亲近,那岂不是先喊的爷爷,而不是什么祖祖了。   朱允熥心中没来由的一动。   自己这一趟离京,倒是出去的太久了。   太子老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从那遥远的大青山给拽了回来,再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度。   朱允熥仔细的想了想,方才低声开口道:“我让人去极北,看一看那边的海峡是不是真的和传闻之中一样冰封了。若是海面当真冰封,便过海峡,去对面往南走一走看一看。”   他没有直接说,自己让朱允炆带着孙成,要跑去北美洲打探一下虚实,看看到底能不能找到那些传说之中的殷商遗民。   朱标的眉头微微一动,而后说:“该去看一看的,若是当真有一片新土地,对我朝便是大功。”   朱允熥点点头,没有说话。   太子老爹的意思很清楚了。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将朱允炆给弄去北美了,但要是当真带着好消息回来,那么朱允炆便是有功的。   朱允熥便立马顺势说道:“辽东都司的谢霸,前番送来了些好东西。有一箱子的东珠,儿子回来的路上让人都串了起来,晚些时候给宫里头都分一些。”   秋娘如今也是在宫中修养的。   朱标再一次露出笑容,很欣慰的样子。   父子两人,这才结束了对话。   全程,没有提及这一次北征的事情,也没有商议接下来大明该做什么,只是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而回京穿城而过的北征大军,一直走到了旁晚,日头悄然西斜之后,方才踏着正步从正阳门离开应天城,向着城南的功臣陵过去。   稍晚。   百官散去。   接了旨意的淮右一系功勋,也各自有人随同入宫。   朱允熥先行往太庙赶去。   进了太庙,外头那因大军凯旋的热闹,以及阵亡将士骸骨穿城而过接受满城百姓瞩目瞻仰的肃穆,也尽数从朱允熥的身边消失不见。   太庙四下里已经亮起了一座座灯笼。   廊柱下,是少量的亲军官兵静默值守戍卫。   朱允熥独身一人走进太庙正殿。   眼前,满殿灯火通明。   供奉在神座上的一尊尊神位,安静的矗立在面前。   他正要上前焚香祭拜。   一旁却有脚步声传来。   “你又背着老子,坑了我家炳哥儿?”   …… 第六百二十七章 工业化大明的设想   忽然出现的一张黑脸。   让朱允熥不由吓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自己那位和蔼可亲、宠爱晚辈的老二叔,正以满脸的灿烂笑容,双眼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不带半点晃动的。   朱允熥立马往着另一边挪了挪脚步,旋即抱起双拳。   颔首。   躬身。   弯腰。   牢记自己身为晚辈的朱允熥,语气恭敬的无以复加:“竟然是二叔在这。侄儿拜见二叔,给二叔问安了。”   不等朱樉举起手。   朱允熥又赶忙接着说道:“这一次北征大军大破鞑靼王庭,收获颇丰。下面人给侄儿献上了不少鞑靼人的珍宝,有一只七宝金刀,通体嵌了各色宝石,全是通透明亮光彩照人的。那刀口,更是百炼精钢所造,吹发可断。”   一边介绍着带回来的东西,朱允熥一边又再次小心翼翼的挪动了一下脚步,向着殿门处退进了一些。   他嘴上则是继续说道:“侄儿一拿到那把宝刀,便觉得合该是要到二叔手上的。俗话说,宝刀配英雄,二叔便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英雄豪杰。二叔稍安勿躁,等晚些时候,侄儿便让人将那宝刀送过来。”   朱樉脸上的皮肉都已经挤在了一块儿,伸出抬起的手掌慢慢的攥了起来。   朱允熥绷紧身子,只觉得耳边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关节声。   “好啊!”   “好啊!”   “好侄儿啊!”   朱樉紧紧的攥着拳头,脸上肌肉紧绷。   那是他正在咬牙切齿的说着话。   “也不知道那宝刀,砍人脖子锋利否?”   朱樉继续满脸堆肉,咬牙切齿的说着话,脚步则是向朱允熥探出了两步。   朱允熥没来由觉得自己后脖子开始发冷。   好似有一股凉风,嗖嗖的往自己后脑勺上刮。   他又探脚,向着殿门处摸索着,双手微微屈伸在身前,脸上则满是笑容:“那自然是锋利的,等回头二叔拿着刀去地方上,再见着谁不顺眼,也就是一刀子的事情罢了。定叫那帮贼人,有来无回,叫他们悔不当初,竟敢忤逆我家二叔的王令!”   朱允熥亦是咬牙切齿,貌似是与朱樉做到了同声一气。   朱樉却是冷笑了两下:“这贼人自然是有的,本王看着不少人,也早就很是不顺眼了。”   说着话,他的眼睛冷飕飕的瞥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觉得自己等下一定要给这殿里的先祖多上几炷香,只求自己从现在开始能一生平平安安。   “侄儿到时候,定是要与二叔一道,好生的叫那帮二叔看不顺眼的贼子知道刀子是如何锋利的,花儿是怎样红的。”   朱允熥又退后了一步,已经是一条腿跨出了殿门。   朱樉再次上前,脸色不变,探出手。   啪。   大明朝秦王爷的巴掌,稳稳的、轻轻的落在了大明监国皇太孙的肩膀上。   朱允熥却是浑身一颤。   差点没被老二叔吓死。   “二叔,侄儿还得给祖宗们进香,等下还得去宫里头给老爷子问安……”   不得已。   没办法。   朱允熥只能抬出老爷子和老朱家的祖宗们给压一压老二叔了。   然而,朱樉却是冷笑声连连:“不急,今天是好日子,宫里头还有的准备。俺等下也与你一起给祖宗们进香,想来祖宗也不差俺们叔侄两耽搁这么一会儿功夫。”   受不了了!   朱允熥真的是受不了了。   他另一只脚,也已经跳出到殿外。   “二叔,侄儿自问可没有对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对炳哥儿那也是兄弟手足,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您可千万不要……不要吓唬侄儿。”   朱允熥一边说着话,眼神却是一边向着四周张望着。   该死的。   那帮戍卫太庙的混蛋,这会儿竟然是一个人都不见了。   朱樉放下手背到身后:“我家炳哥儿,是不是被你弄得留在关外的?是不是成天被人用炮轰?还是贴着头皮轰的?”   “这都是四叔干的!”   朱允熥立马喊了一声,然后闭上嘴,眉头皱起。   他寻思着,老二叔大概也就是最近才回京的,怎么对关外的事情知道的这么详细。   他不应该回京之后,除了老爷子有事让他出去办,他向来都是住在这太庙里的。   住在太庙!   猛然间,朱允熥反应了过来,随后便是一阵后悔。   自己明知道老二叔算是落户太庙的,怎么先前就没有多带几个人过来。   他赶忙解释道:“四叔说要弄什么新战法,好应对我大明往后发生的战事。炮步协同啊,还有火器营徐进压制啊,都是四叔定下来的。”   朱允熥严格恪守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和准则,继续说道:“四叔还说了,炳哥儿和继祖他们,都是我大明朝的宗亲和功勋子弟,将来都是要带着大明的兵马,出征疆外的。   这个时候不狠狠地操练,将来何以成就大事。   二叔您也知道,四叔在军务上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侄儿就是有心让炳哥儿回来,与您团聚,可也不敢从四叔手底下要人啊。   再者说了,常家的、徐家的、汤家的,这一家家的人都在四叔底下,就连晋王叔家的几个兄弟也都在。   侄儿要是带着炳哥儿回来,他们这些人会怎么说,又会怎么看炳哥儿。   说二叔家的世子,是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   朱樉目光转动,皱着眉头看向朱允熥:“当真是老四办的事情?不是你授意他弄的?”   朱允熥立马竖起双手,满脸真诚:“侄儿句句属实,二叔若是不信可以去信关外,问一问炳哥儿。”   自己绝对不会说,朱尚炳之所以在四叔手底下,全是因为自己让他带着人离开大青城去关外阻止东路军拦截鞑靼王庭,如此这般才让炳哥儿落在了四叔手上。   朱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暂时相信朱允熥说的话。   随后,他跨出殿门再次冲着朱允熥伸出手,揽住朱允熥的脖子,嘴里露出阵阵笑声:“你刚刚说的那把刀,可是真的?”   说着话,朱樉已经是带着朱允熥重新走进殿内。   “我就说,咱们熥哥儿不是那样的人。”   “等下你就让人,将刀送过来,二叔我得好生熟悉熟悉,不然顺手还得时间。”   暂时确认了朱允熥还是依旧纯良,朱樉也就恢复到了往日的模样。   朱允熥却是歪过头:“二叔不去宫里?”   朱樉一撇嘴,闷闷道:“我都快成这太庙里头的住持了,不去不去,省的你皇爷爷见着二叔我,到时候又是一顿训斥。”   说完,朱樉走到供案前,为自己和朱允熥各取了三炷香。   他的神色表情很虔诚,望着供台上的神位,面不改色,肃穆恭敬。   “祖宗们啊,你们可得保佑我老二,往后少些被我家那老爷子责罚吧,回头我给你们多烧点香烛纸钱,咱做子孙的,绝对不能让祖宗们在下面短缺了。”   朱樉在心中默默的为大明朱家的祖宗们画着大饼。   朱允熥瞧着他这般模样,也不再吱声,默默的引燃香,毕恭毕敬的插入香炉内,而后又在神位供台前的蒲团上跪下,三拜九叩,心中亦是一番大明国泰民安的祈祷。   进了香。   朱允熥便缓缓起身。   这时候才发现朱樉已经是走出了殿门,站在外头廊下。   他默默走到朱樉身边。   “二叔是有烦心事?”   朱樉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此刻已经天晚,周围昏暗的很。   他低声开口:“天下谁人不烦忧?就是勾栏里躺着赚钱的女娘们,还得烦忧今晚能有几位客人光顾水帘洞。”   原本。   朱允熥还想说一句二叔文采有成,可是听到后面,却是发现自己这位二叔,到底还是那个样子,从来就不曾改变过。   “新政的事?”   朱允熥试探的询问了一句。   朱樉转过头,定定的看着朱允疼,用力点头之后叹息道:“很难!”   朱允熥闭上了嘴。   他知道,自己这位二叔要向自己诉苦了。   大概还是想要回陕西,远离这些朝堂之上的事情。   “二叔这两年在京中,先是弄摊丁入亩,后来又弄清丈田亩、审查百官、追责乡绅等等事情。”   朱樉低声的说着,让朱允熥不由一愣,原来二王叔竟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而朱樉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说道:“但说到底,你二叔这几年却真正只做了一件事情。”   到这里,朱樉很自然的停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随后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而朱樉的右手手掌,也在身前斜劈了一下。   “杀人!”   “你二叔这几年,一直在做杀人的事情!”   朱允熥正了正脸色,双手团在身前。   朱樉压着声音道:“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啊,早就已经数不过来了。有当官的,有行商的,也有地方上的豪族乡绅。二叔现在躺在床上,都觉得鼻子里尽是血腥味。”   说完之后,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将淤积在胸中的那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赶走。   革新是要死人的。   不是革新者死,就是被革新者死。   从来就没有妥协的可能。   而可以明确的是洪武新政的执行者们是强过被革新者的。   二叔究竟杀了多少人,朱允熥没有细问,只是户部账面上的应收税赋数目,这些年总是在变化增多的,有的时候甚至一个季度之后就要更新一次存档核对。   他转动着脖子,看了一眼亮着无数盏灯笼的太庙。   皇帝可以节俭,但祭祀供奉祖宗的地方,却必须保持虔诚。   朱允熥不禁开口道:“爷爷让二叔在太庙,其实就是为了洗去二叔身上的血腥味,也是为了压住那一份因果吧。”   这里是大明皇室家庙,没有哪里能比这里更有神性的了。   朱樉点点头,却很是光棍的说道:“左右不过是让我心安而已。你爷爷隔三差五,觉得差不多了,就给我喊回来,说是训斥,其实只是不想让我陷入血腥太深。”   “祖宗庇佑。”   朱允熥这一次,以从来都没有过的虔诚,转身对着殿门后的一面面神位默默的祈祷着。   “去吧,今天家里这顿饭可不能没有你。”   朱樉在朱允熥的后背上,推了一把,将朱允熥推出廊下,才接着说道:“你家两个小娃娃被老爷子养的不错,这一次回来了就安心待在中枢。国本,还是少些出去瞎转悠的好。”   说完之后,朱樉就准备转身走进殿内。   自己还需要和祖宗们多聊聊才行。   最近病情有些加重了。   朱允熥微微皱眉,开口喊道:“二叔。”   刚刚抬起脚的朱樉,闻声便停了下来,目光疑惑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笑着说道:“侄儿忙完最近的事情,便让二叔轻松些。”   为大明创建初步的工业化基础,应该算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了吧。   不需要杀人,也不需要整日里天南海北的奔波。   朱允熥望着站在殿前廊下的老二叔,脸上带着笑容。   祖宗显灵了?   不对。   是这位小祖宗良心发现了!   在朱樉满脸诧异的表情下,朱允熥已经是扬长而去。   大明暂时解决了周边的敌人和潜在敌人,国内洪武新政也持续了一年多。   诚如二叔所说的。   他这两年因为朝廷的种种改变,杀了很多人。   杀人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人心是会动的。   为了革新需要杀人。   但接下来,为了革新也需要拉拢一批人。   初步的工业化建设,为将来不断提高大明的社会生产力做准备,让国家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力量,能够慢慢的转移到民间。   应天府这两年就在邹学玉的带领下做的很不错。   在莫种程度上来说,如今的应天府在手工业方面,已经远远的超过了苏州府和杭州府。   这样的变化,是以国家为资本,组建的国家掌握的运用于军事和政治上的初级工业。   但同样,也带动了应天府的百姓增加收入。   一个提前数百年,开始准备工业革命的大明会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忽然出现在朱允熥的脑海中。   然后。   他就看到自己的眼前忽的一亮。   在一团热闹的嘈杂声中,一只胖乎乎的肉球,滚到了自己脚边。   “阿巴阿巴……”   …… 第六百二十八章 先为老朱家开枝散叶   “阿巴阿巴……”   哪里来的小肉球?   恍惚之间,朱允熥心中一愣,便已经是下意识的将脚塞在了小肉球的下面。   随后他的脚背一拱,脚尖轻轻用力。   小肉球便咕噜咕噜的向着殿内滚了几圈。   “呀!”   “混账!”   “我的乖重重……”   三道全完不同的声音响起,传入朱允熥的耳中。   到这里。   朱允熥眼前的视线才渐渐明晰起来。   只见乾清宫里,已经摆了好几桌,细数过去除了宫里头的娘娘们,便都是淮右的功勋老臣及家中主母,零散着还有几位开国的功勋。   这就是一次很普通的皇室家宴,礼数上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   然而。   朱允熥这时候就见着老爷子一脸肉疼,老爹满脸愤怒,太孙妃汤鹊清满怀心疼的向着自己冲了过来。   只是。   不等朱允熥开口。   这三位已经是停下了脚步,齐齐蹲下身。   “乖重重,莫哭莫哭,祖祖等下就教训你爹。”   “乖孙,爷爷抱抱。”   “圣儿……”   这是……   朱允熥心中顿感不妙,场面和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他低头一看。   只见自家这三位已经是齐齐的蹲在地上,围着先前那个被自己一脚踢滚开的小肉球。   这哪里是什么小肉球。   分明就是一个肉乎乎的瓷娃娃。   顺带着,朱允熥就看到一旁还有另一个脑袋上梳着两个丸子的瓷娃娃,嘴里不停念道着祖祖、祖祖的,向着这边蛄蛹着爬过来。   这是自家的崽?   朱允熥有些诧异。   不等他开口,太孙妃汤鹊清已经是满脸心疼的将朱文圣抱在了怀里。   汤鹊清一手轻轻的拍着小肉球的后背,眼睛则是幽怨的剜了一下朱允熥,而后就抱着小肉球款款走到他的面前。   随后汤鹊清调整了一下怀里的小肉球,正面冲向朱允熥。   朱允熥还是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的时候。   汤鹊清已经是捏着小肉球的一只手,冲着朱允熥开口道:“圣儿,快见过爹爹,爹爹回来了。”   “阿巴阿巴……”   小肉球瞪着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嘴巴微微张着,嘴角有那么一缕晶莹剔透的口水,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踢了自己一屁股的男人。   “阿巴阿巴!”   小肉球看清了仇人的样子,这一次喊得更加用力了一下。   甚至是挣脱了母亲的手掌,伸着自己的小胖手冲着朱允熥猛拍了几下,小肉球也在母亲的怀里骨碌了几下。   他是在发泄不满?   朱允熥一时间欢喜的不行,正要伸手接过自家的小肉球,腿上却是被另一双手抱住。   “祖……祖祖……”   朱茯苓终于是爬到了那条大腿前,拖着满嘴的口水,一把就抱住大腿,小脸使劲的在腿上蹭了蹭,仰着头祖祖、祖祖的喊着。   “是茯苓啊!”   朱允熥眼睛都亮了。   至于小肉球?   踢了也就踢了,反正不会掉一块肉。   瞬间。   朱允熥就蹲下了身子,将不停祖祖祖祖的自家丫头抱在了怀里。   他双手撑在丫头的胳膊下。   嚯。   双手一个用力。   朱茯苓整个人就跃到了半空中,然后在朱元璋、朱标、汤鹊清满脸震惊,在小肉球阿巴阿巴的愤怒下,又重新稳稳的接住丫头,最后这才紧紧的抱在怀里,任由丫头那双沾满油水的小手在自己的脸上、脖子上胡乱的捏着。   “阿巴阿巴!”   朱文圣再一次用力的喊了两声,却不见那个踢自己屁股的坏人再看自己一眼。   他愈发的不满起来,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十根手指头悬在半空中,有些焦急的胡乱捏着,却啥也没捏住。   而坏人,已经是抱着妹妹,从朱文圣的眼前划过。   “阿巴阿巴!”   朱文圣真的急了,自己还没有打倒坏人,妹妹却已经被坏人给抓走了。   朱允熥全然没管儿子的意见,抱着香香臭臭的闺女,便走到了老爷子跟前。   “孙儿拜见爷爷。”   朱元璋却是脸色阴沉,看着朱允熥便是哼哼了两声,然后看到被孙子抱在怀里的重孙女,脸上却又是一急,立马上前不由分说,便将重孙女给夺了过去。   “抱孩子都不会,你还管什么用!”   说着话,朱元璋就已经开始将朱茯苓的衣服重新平整,更是捏着自己的袖子擦拭着重孙女那脏兮兮的小脸和小手。   “阿巴阿巴!!!”   被母亲抱着转过身,终于是看到坏人正在被祖祖教训,朱文圣满脸欢笑的喊着。   朱允熥却是满脸的尴尬。   自家崽都这么大了,自己好像还没有抱过的。   他回过头,看着还在阿巴阿巴,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小肉球,立马也瞪着眼睛。   朱标在一旁挪挪嘴,心想着这个混账小子现在也算是失宠了,心中不免高兴了起来。   殿内,在场的功勋人家,见着已经从太庙祭拜先祖后赶过来的皇太孙,则是纷纷起身。   谁人都知道,这一次朱允熥北征回京,大概是要长久的待在京中。   那么接下来朝堂之上,势必会有很多属于太孙的声音。   今天这场皇室家宴,名为接风洗尘,实则却也是表明皇室的态度,以及取得他们这些追随皇帝打下大明江山的功勋将门的支持。   只是却又因为宫里头的贵人们和各家的贵妇也都在场,便不好说这些军国上的事情。   只当是喝酒吃席了。   “都动筷子吧。”   果然,朱元璋抱着重孙女坐回位置上,便单手捏着一只酒杯举起。   众人忙将双手端着已是装满酒水的杯子,站起身来。   “为大明贺!”   殿内,一片高涨。   朱元璋今天兴致很不错,心情也格外开心。   草原上的敌人没了,皇嗣国本也平安归来。   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时期的大明朝更兴旺的了。   桌上的菜肴做的不算太精致,远比不上苏杭那边的菜肴,但却是胜在味道足,分量大。   朱允熥见老爷子似乎没有饭前发话的意思,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久违的肥西老母鸡汤,一碗下肚,足以抚慰这漂泊在外一年之久的游子心。   再来一道徽州府那边的臭鳜鱼。   香臭香臭的,却格外合乎胃口。   冬笋这时候还没出来,但开春后的春笋,晒干之后配上腊肉爆炒,那就是最下饭的菜了。   朱允熥大口大口的扒拉着饭菜,倒是对桌上的酒水没甚兴趣。   小肉球被太子爷爷抱在怀里,没让太孙妃费心,去陪着后宫的娘娘们即可。   而小肉球很显然今天没有什么食欲,眼睛珠子一直骨碌碌的盯着对面的坏人。   而被朱元璋放在自己腿上的朱茯苓,则是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刚刚将自己举高高的好人。   她又伸出双手。   “祖……祖祖……”   正在畅怀豪饮的朱元璋立马低下头:“祖祖在,乖重重要甚?”   老爷子的话刚说完,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这乖重重嘴里还是现在唯一会的一个字,眼珠子却是直直的盯着他那混账爹。   没来由。   朱元璋第一次和太子感同身受了。   朱允熥这会儿已经是扒拉饱了肚子,小心翼翼的将双手擦干净,便将自己的双手伸向闺女。   朱茯苓的脸上立马露出灿烂天真的笑容。   嘴里祖祖、祖祖的叫个不停。   朱允熥则是抬头看向眼神有了那么一丝古怪幽怨的老爷子,心中微微一笑:“爷爷费心了。”   听到混账孙子说的话,朱元璋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   还算着孙子有点良心。   于是,老爷子这才一手扶着乖重孙女,一手托着屁股,就递给了孙子。   朱茯苓到了朱允熥怀里,两只小脚还没有在她爹腿上站稳,就不停的试图蹦蹦跳跳起来,脑袋高高的扬起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嘴里不停的念道着。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还要老爹给她举高高。   在对面,被太子爷爷抱着的小肉球,眼睛已经是瞪的圆滚滚的了。   “阿巴阿巴!”   坏人开始对妹妹下手了!   妹妹要被坏人欺负了!   看妹妹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很想离坏人远远的。   小肉球两只小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却因为太子爷爷忙着与人喝酒而被忽视,眨眼间小肉球就已经是满脸涨红。   朱允熥有些无奈。   但他却知道,闺女是喜欢被举高高的。   于是。   “咯咯咯咯……”   “祖……”   “咯咯咯……祖祖……”   殿内,一下子飞到半空中,一下子又被老爹稳稳接住的朱茯苓,不断的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不多时,便也如她那还是只会阿巴阿巴的哥哥一样,玩的满脸通红。   坏人真可怕!   妹妹都快要哭了。   小肉球被太子爷爷抱着,心中却是担心的要命,可是自己又不能过去拯救妹妹,只能阿巴阿巴的干着急。   要找机会,给这个坏人狠狠一击。   小肉球还没有长好的脑袋瓜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大人们不知道的心事。   嗯?   小肉球忽的一颤。   几滴口水从嘴角蹦出。   坏人?   坏人怎么跑到自己面前来了!   还不等小肉球反应过来。   刚刚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好大儿的朱允熥,将闺女放在一旁,便走到了好大儿跟前,他一把抱住自己的好大儿。   “瞧着你刚刚阿巴阿巴的,也想爹爹给你举高高是不是?”   小肉球瞪大了双眼,心中却是慌乱了起来。   他被坏人举着,两只脚不停的悬空乱踢,低着头寻找着妹妹的踪迹。   妹妹不见了!   肯定是被坏人欺负了!   小肉球愈发的慌张起来,脸也越来越红。   朱允熥则是喝的一声。   小肉球飞了起来。   完了!   完了!   完了!   本肉球要完蛋了!   飞到空中的小肉球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   小肉球的小胳膊下,就被一双厚实的大手稳稳的接住。   他有些紧张的睁开双眼。   还是坏人。   可是坏人为什么笑呢?   小肉球也如妹妹刚才一样,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自己还想飞呢?   “阿巴阿巴!”   小肉球有些慌了,捏紧双拳,眼珠子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坏人。   嗯?   自己不是在骂坏人,竟然是在催促他?   还不等小肉球想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是再一次飞了起来。   “咯咯咯……”   “阿巴阿巴咯咯咯……”   小肉球松开了捏紧的双拳,长大了嘴巴,任由口水从嘴里流出来,完全忘记了母亲的教导。   好开心啊。   小肉球想不明白。   但是……   坏人似乎也没那么坏嘛。   “太胖了,这么重,该少喂他吃点东西。炽哥儿前车之鉴啊,咱们家不能那样。”   没有飞飞了。   小肉球重新瞪大了双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放在了地上。   妹妹竟然是从桌子底下爬到了自己跟前。   小肉球脸上刚露出笑容,妹妹的小手就已经是重重的拍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我不哭!   小肉球绷着脸,仰着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那个坏人,正在和母亲说话。   汤鹊清脸色有些绯红,低着头小声道:“妾身晓得了。”   朱允熥低下头,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就抱在一起的好大儿和好闺女。   “再长几年,先送大本堂跟着方先生学,到十岁了就去讲武堂,多操练几年。便是学不到什么东西,也能多认识些同学。”   这是在制定好大儿将来要面临的教育计划。   汤鹊清自然是不会反对的。   皇嗣的教育,从来就是繁琐的。   便是皇嗣,也有可能比之外头的读书人,还得要更加刻苦努力去学习。   小肉球不明白坏人和母亲在说什么,但他却觉得有些不安。   怎么就想逃离这里呢?   小肉球想不明白。   他就转头看向跟前,正抱着自己脚丫子啃的妹妹。   另一只脚,便顶在了妹妹的小脸上。   妹妹总是喜欢乱啃东西,吃的也多,可为什么只有自己长胖呢。   小肉球还是不明白。   他将妹妹拉开后,便拉着妹妹的手。   朱茯苓以为哥哥又是要带自己去玩,便跟在后面。   两个人趴在地上,以缓慢的速度移动着。   “皇爷爷说,太孙府还是太冷清,宫里头预备的教养嬷嬷都闲的没事可做了。”   汤鹊清已经快要将脑袋埋在胸前那两座大山里。   老爷子竟然通过这丫头来催生了。   朱允熥脸上一笑。   有道是小别胜新欢。   他看了一眼已经喝的有些混乱的酒席,老爷子正拉着如今已是开平郡王的常升,在那追忆常遇春当年的事情。   一帮帮的功勋喝多了酒,也开始划起拳头来。   工业化的事情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为老朱家开枝散叶,得要放在前头,先行一步。   朱允熥心中一动,正要拉着汤鹊清离开这里。   他转身没走出两步,却是脚下一顿。   便见小肉球阿巴阿巴的圆滚滚的溜到了一旁。   朱茯苓则是在一旁,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哥哥大显神威展露身手,两只小手开心的拍着。   终于停下来的小肉球,艰难的爬起来,瞪大了双眼,已经是气坏了。   “坏人就是坏人!” 第六百二十九章 京中杂事   回京自皇室家宴后,朱允熥便在东宫那边足足待了三日,中间不曾走出过一次。   为了大明的宗室繁荣昌盛,朱允熥觉得自己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第三天。   当朱允熥扶着腰,两腿有些颤巍巍的从东宫春和门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朱高炽正环抱双臂,靠在宫墙上,一脸暧昧贱嗖嗖的盯着自己。   “你怎么过来了?”   朱允熥有些好奇,按理说这个时候小胖应该还在税署那边处理这一年来堆积的事情。   朱高炽却是撇撇嘴:“我也就是来看一看,我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殿下,还能不能行了。”   “我没有什么不行的!”朱允熥气息有些虚的倔强反驳了一嘴,身体却还是诚实的冲着小胖招了招手。   死鸭子嘴硬。   朱高炽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伸手上前,让朱允熥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浑身上下也就这张嘴最硬了!”   朱允熥默不作声。   自己硬不硬,还得要到现在都没能起来的太孙妃、太孙侧妃证明。   朱高炽搀着朱允熥,两兄弟慢慢的走在宫中甬道上。   “明天就是这一旬的大朝会,按照老爷子的意思,要在大朝会上好生的封赏北征有功将士。”   朱允熥面色平静:“这是应该的。”   朱高炽又道:“这两天京中很是热闹。虽说关外牺牲了不少将士,但草原算是实实在在拿下来了,百姓们虽说无关此事,却还是欢喜的。城中不少商家,也都打着折扣售卖货物。”   “还算他们有点良心。”   朱高炽点点头:“其实还是邹学玉这个应天知府干得好,去年年关的时候,京中有商家伺机涨价,被邹学玉罚了个底朝天,京中其他商家便学乖了。”   “邹学玉历任交趾道,是有杀气的,当初将他放在应天知府的位置上,算是明智之选。”朱允熥的脸上露出笑容。   朱高炽哼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夸自己看人准?”   “那不然,我怎么能发现你这么大一个人才呢?”朱允熥反问了一句。   朱高炽脸色紧绷了起来。   这家伙,还在说自己以前体宽身胖的事情呢。   他啐了一口,转口道:“所以正因如此,老爷子才专门为他设了一个直隶道,让他就任直隶总督大臣,权柄可是很重的。”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   随后才缓缓说道:“此前,长江两岸府县分治,衙门一座又一座且互不干涉。但直隶一地却又是天下赋税重地,粮食产出虽已不如湖广,然商贾纵横,商税颇丰。设立直隶总督衙门,正是时候。”   朱高炽忽然停了下来。   以至于朱允熥没有反应,脚步还是向前,差点猝不及防栽倒在地。   他不满的回头看向小胖。   朱高炽却是目光审视的盯着朱允熥,低声道:“直隶总督衙门的事情,你是不是有所参与?可你一直都在边关又怎么有机会参与其中?邹学玉马上就要上任直隶总督大臣了,你准备让他做什么?”   朱允熥扫了小胖一眼:“你最想问的是不是,我有没有打算让你在这里面做什么事情?”   朱高炽抿了抿嘴。   他可是记得清楚,在朱允熥的安排里,这一次回京之后自己的事情是要变一变的。   于是朱高炽冲着朱允熥眨了眨眼。   你那点小心思,胖哥我还是能拿捏住的。   朱允熥撇撇嘴:“我对你的事情,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排。”   “啊?”   朱高炽啊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相信,这样的回答有点出乎自己的预料。   朱允熥点点头,伸手勾住小胖的脖子,示意对方继续往前走。   两人重新向着宫外走去。   朱允熥解释道:“其实直隶道的设立,我确实在爷爷那里有提及过。朝廷之下的行政需要统一协调,才能更有效的办事。   直隶一十八府,干系重大,乃是国家人丁最充盈之地,亦是国家税赋重地。   眼下新政已经迟缓,直隶或许会是一个新的突破点。”   “你要借直隶道,将新政再向前推一把?”   朱高炽有些疑惑,他认真的思考着直隶道总督衙门设立之后,会给朝廷和国家格局带来怎样的改变。   朱允熥这时候却是不再提及此处,而是转口道:“先去上林苑监一趟,然后再去工部、将作监在城外的工坊。”   朱高炽点点头。   两人一路出了宫,因某人腿部无力,便乘着马车行在官道上。   至上林苑监。   早就有人进了衙门通报太孙驾临的消息。   这时候朱允熥已经稍微缓和了一些,不必再让小胖搀扶。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便见上林苑监门口,已经有袁素泰领着一帮官员等候在此。   只是看了一眼。   朱允熥便看到了记忆之中那个熟悉的大明少师、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   总是一双草鞋,连带着小腿上都粘满了泥水。   因为长时间在外,导致皮肤黑黝黝的。   明明已经贵为大明少师,双手却满是老茧,指甲里也深深的藏着黑色的污垢,指甲也因此显得很是厚实。   若是去掉袁素泰身上的官袍,这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野田间老农。   离京年余,再见袁素泰,这位一心为国为民的老人,已经愈发的沧桑了起来。   朱允熥看着,眼里都带着心痛。   “臣……”   “少师免礼,快快请起!”   衙门前,袁素泰刚刚拱手弯腰,朱允熥已经是三步并着两步冲到了袁素泰跟前,双手一把稳稳的托住了袁素泰弯下腰的双臂。   “殿下?”   朱允熥望着眼神晃动的袁素泰,满脸笑容,朗声道:“少师有大功于国家,此后万不可再与孤面前这般了。”   袁素泰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是两眼放光的点点头。   朱允熥则是上前一步,一手搀扶着袁素泰的手腕,看向衙门里头。   “先进去走走看看,且说着话吧。”   袁素泰点点头:“殿下这一次北征收获巨大,国家就此再无北方外患,功绩在于天下社稷万民。臣闻捷报入京,当日便于家中多饮了几杯酒。老臣亦是想着,等这一遭殿下忙完了朝中的事情,也该是要来上林苑监的,却不想殿下竟然这般快就过来了。”   两人被上林苑监的官员们簇拥着走在前头。   朱允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上林苑监充斥着衙门后面田地里种植的庄稼气息。   他开口轻声说道:“战事顺遂,也是有上林苑监的一份功劳。有道是解甲归田,如今战事结束,前两日实在是抽身乏术。今日得了空,便想着过来和您老说说话。”   袁素泰很是朴素的笑着:“这两年都是难得的好年景,虽说地方上是有灾患,却也波及不大。如今老臣再去城外各处庄子,也能见着百姓们时常吃些白米饭了,庄子上的孩子也越发壮硕,脸蛋都圆了不少。”   在经过一开始的增产之后,现如今大明的粮食产量已经很难再有提升。   这是一件需要漫长时间才能改变的情况。   上林苑监如今的任务,也转向了如何更好的增加地力,如何培育新的庄稼品种。   以及……   大型畜牧养殖的可能性。   袁素泰眨着眼,看着始终都是实实在在搀扶着自己的朱允熥。   有这样的皇太孙在,大明何愁不能兴盛。   朱允熥嗯了声,见已经到了上林苑监后面,入眼尽是庄稼地,便笑着说道:“还得要让少师知晓,孤这一遭去关外,其实也未曾亲临战阵。但确实在河套东北角,大青山那边建了一座大青城。   且说现在虽然尚未建好,但已有十数万牧民来归,那边的草场也都一一划分好。此前随行的上林苑监官员,如今也都在那边做着事情。孤瞧着,他们也在按照少师的想法,期望能弄出些适合在咱们这南边畜养的牛羊。”   “好事!这是好事!”袁素泰连连说好。   两人已经走进了田间地头。   朱允熥随意一伸手,便捏下来一把已经到了灌浆阶段,开始变得沉甸甸起来。   “还得要和少师说一说,辽东都司将转为辽东道,东北奴儿干地区将会设立奴儿干都司,到时候还得要少师操心,派些人手过去种植水稻。   虽说那边气候只能种植一季,可土地却是肥沃的很,产量应当不会小。若是能快些开发出来,倒是可以缓解我大明北方的粮食问题。”   袁素泰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开口道:“自从范少卿回来后,西边来的商船更多了,上林苑监收了不少种子,如今都在培育中,老臣是希望能再出一两样可食用的粮食。”   “还得留意菜蔬种子,以后粮食够吃了,饭桌上的菜也得多些不同。”   朱允熥补了一句,却没有提及他让朱允炆和孙成带人去北美的事情。更没有提,他还去信孙成,要求对方留意收集北美地区尽可能多的作物植物种子。   能不能找到大明需要的作物种子还是两说。若是能找到,到时候拿来上林苑监也就是了。   袁素泰没有多想,刚好现在又在衙门后的地里,便亲自指点了几处。   随后这位朴素的老人,便拉着朱允熥,非得要留在上林苑监,尝一尝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粮食。   朱允熥自然无有不从。   陪着老人家吃了顿饭,聊了许久,一直到了午后才和朱高炽出了上林苑监。   进了马车,往工部工坊过去的路上。   朱允熥透着车窗看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上林苑监,低声道:“要让太医院的人多来看看少师,上年纪的人了,还是要多留意小心点。”   朱高炽没有任何旁的言语,只是点点头将这桩事情记下。   工部的工坊离着应天城并不远。   坐落在江边下游位置。   边上也顺带着建了一座小码头,方便原料和成品运输。   “工部计划着,是再从这里修建一条铁路,连通上元门码头。”   工坊就在眼前,朱高炽下了马车便与朱允熥说了一句。   朱允疼脚步不停:“朝中最近对铁路的事情,有什么议论?”   “是个好东西。”   朱高炽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但是紧接着。   他又转口道:“秦淮河那边的观光铁路,人人都说好。只不过,若是让朝廷拿出海量的铁,用于建造铁路,制造火车,大伙却都觉得为时尚早,也颇有浪费的嫌疑。”   朱允熥皱眉问道:“工部怎么说呢?”   朱高炽还没有开口回答,便听到前面已经有一大批人赶了过来。   在这江边连绵的工坊,无数巨大的厂房和树立着的烟囱作为背景下,是一群身上满是污渍的工部官员和匠人走了过来。   “张二工也在这里?”   朱允熥望着人群簇拥下,走在最前面的工部尚书张二工,有些意外的凑巧。   朱高炽看了一眼,解释道:“张二工基本不在工部衙门,事情都是交给两位侍郎处理的,只有难以决断的事情才会由张二工定夺。他平日就待在这边,年前为了方便,又将别处的几座工坊也一并搬到了这里。   所幸,有内阁几位大学士在,不然工部那摊子事情,恐怕是要乱的。”   说完之后,朱高炽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朱允熥。   这是近来朝中发现的一个弊端。   虽说如今朝廷取仕选官以本事论,可其中有不少人虽然本事高强,却不懂得如何为官,不懂如何运用自己的官位和权力。   技术和官位产生了不少的冲突。   张二工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他是大明的工部尚书,按理说是要在衙门里,管理着天下所有涉及工部的事务,决定地方上的行政方向。   但他偏偏更专心于研究和制造。   其实以朱高炽想的,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才是最合适的工部尚书人选。   虽然潘德善如今身上也有工部尚书的头衔,但那是虚授,更多的是一种象征。   但朱高炽也清楚,河道上离不开潘德善。   朱允熥点点头。   如何用好技术型官员,确实是个急需解决的问题了。   “等这遍看过了,回头便议一议这件事。”   …… 第六百三十章 粪便的价值   应天城的热度因为北征大军凯旋而归,始终维持在一个稳定的高度。   朝中,大朝会也按时进行。   内阁总领,大都督府会同吏部、兵部,提取都察院等有司的审查结果,按照过往规矩往上提了一档对北征有功将士进行封赏。   只是在这一次封赏之中,除了该升官的,该发财的,朝廷头一次将大多数授田将士的所赏田产分到了交趾道、占城道,以及两道以西方向已经有大明百姓及两道百姓迁徙定居的地方。   按照内阁最新制定的制度。   这些封赏的田地,并不需要受赏的将士家人前往,而是以托管给交趾道、占城道等地方官府,以南征大军监察的形式存在。   每年扣除应缴的税赋,支出给耕种佃户的口粮,便只需要等着朝廷这边直接年终核算,转为将士户籍当地官府连同户部一同发放。   “军中现在对南征大军的呼声很高,希望他们向西征伐的速度能再快一些,老夫如今已经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大朝会结束,朝臣们都需要围绕着这一次朝会将诸事办妥。   望着满朝官员鱼贯而出,向着宫外走去。   内阁首辅大臣任亨泰,双手团抱在一起,目光有些忧虑。   解缙沉默不语,因为邹学玉即将上任直隶总督大臣,这算是如今当朝心学一派在地方上位置最高的封疆大吏了,他近来需要低调一些。   徐允恭也不说话。   毕竟事情牵扯到军方,内阁大臣表达忧虑,他这位内阁成员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今天军方可是实实在在得了不少好处的。   已经回京的高仰止抬头看看天色,觉得近来若是得了空闲,倒是可以去江边秋游赏景。   沐英看着众人不说话,他便打定主意也不说话。   自己虽然是内阁大臣之一,却又有一个外戚的身份,还是在没有涉及到自己和军方根本的问题上前少说话为好。   刚入内阁没多久的吏部尚书翟善,瞧着众人一个个都不说话,只好看向首辅,轻声道:“将士们求功心切也是可以理解的。南边打下的疆土很多,都是能种地的好地方。所说那边丛林瘴气弥漫,但南征军中如今也算是找到应对之法。   地太多了,人太少。足以给军中有功将士封赏的。只是地方官府代为管理这一条,却还是要好生的琢磨琢磨,须得要朝廷能监管到位。   若不然往后那一年,南边地方上说一句闹灾了,那这些个粮食是不是就不用给将士们了?到时候一个弄不好,就是军心动荡,营中哗变。”   “南征大军目下会接过监管之权,相信南边的官府衙门不敢在大军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这个时候,徐允恭终于是开口说话了。   有翟善在头前铺垫,他这才好就着监管的事情发表意见。   任亨泰左看看右看看,反正这些事情说起来都是军中的事情,他便盯上了身边的解缙。   “大绅啊。”   解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事情,听到任亨泰呼唤,微微一愣,抬起头疑惑的看向对方。   任亨泰面带笑容:“如今殿下已然回京,直隶总督衙门又已经搭建好了,老夫想着有关应天府此前打下的各类工坊基础,是不是要抓紧往整个直隶铺开了?”   随着任亨泰如此开口,走在散朝的百官最后面的一众内阁大臣,纷纷侧目看向了这位似乎并没有多少权柄和威严的首辅。   任亨泰要夺权?   他要借机,将直隶道往后如何施政的权力拿到手?   一时间,几人纷纷在心中揣测了起来。   解缙面不改色,不知心中在琢磨着什么,只听他缓缓说道:“直隶以京师为首,牵扯中都及两淮有司。那日陛下在城外,与邹学玉考校定下直隶道的事情,以下官拙见,陛下和殿下他们大抵是要以直隶为试水的地方,想来接下来该如何,恐怕已经有些定论。”   直隶道是皇帝拍板子定下来的,邹学玉也是皇帝直接定下的直隶总督大臣人选。   这件事情内阁事先并不知晓。   如此说来,那么接下来直隶总督衙门要怎么做事,内阁大概也插不上手。   解缙的意思很明显。   他自己不会插手直隶总督衙门的事情,那么任亨泰这位首辅大臣又会如何选择。   难道要让任亨泰去和皇帝交涉,看看接下来直隶道的事情到底要怎么个处理办法?   任亨泰只是笑了笑。   他便随口说道:“想来陛下是要让殿下去操办此事的,殿下如今愈发稳重,于国事上也日见熟练。老夫思来想去,内阁接下来当是要好生的办事,得要领衔朝堂有司衙门,万不能拖延直隶道试水新政的事情。”   任亨泰点出了新政。   解缙微微一笑。   洪武新政那就是皇帝夹带子里的事情,谁也插不上手。   这几年秦王在外头大杀四方,压得地方上那些个不满新政的人抬不起头。   又有税署如草原之火一般,自应天府而起,席卷整个中原地区。在税署的配合下,便是地方上有心对抗朝廷新政,大多数时候都会被察觉发现,并且剖析其中手脚。   有着税署税兵压阵,秦王可谓是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任亨泰依旧是面带笑容:“大绅还得要叮嘱户部,天下十数道官办学堂的钱粮要尽快给足,国家兴兵扬威,却不能耽搁了自家娃娃们的学业功课。”   因为夏原吉升任户部尚书的原因,户部那边算是放在了解缙的麾下。   而从礼部尚书入阁的任亨泰,如今则算是与翟善这位吏部尚书走的近一些。   工部没人愿意插手,做好做坏那都是太孙殿下的事情,内阁只需要保证工部在地方上的决策不出纰漏便好。   而刑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又一早就交在了高仰止的手上。   兵部如今的权柄缩减了不少,有徐允恭这位内阁大臣、大都督府大都督在,又有如今李景隆、常升这两位当红的郡王爷在,兵部也只能是跟着大都督府的脚步当差办事。   任亨泰提起的前两桩事情,似乎也只是过嘴问一问。   最后,却还是落在了地方上的官办学堂上头。   解缙点头道:“前几回户部已与下官说过,今年暂且这样过着,毕竟北征刚刚结束,朝廷一时间也不可能在大量调拨钱粮。但等过完了今年,明岁开春便会将官办学堂的预算增加一些。”   “开春后的京师公考也要抓紧督办,朝廷和地方上官缺甚多。不论是有何学识,只要利国利民就该取用。”任亨泰忽的又换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解缙等人则是默默点头。   不论是地方上的官办学堂,还是这公考的事情,亦或是添补朝廷官缺,都是礼部和吏部的差事。   任亨泰沉吟了片刻,望着已经近在眼前的文渊阁。   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道:“但有一点老夫想了不少时日,倒是相与诸位商议一下。”   “愿闻其详。”   解缙等人微微颔首,等待着任亨泰这位大明内阁首辅发话。   “朝廷选官,取其才是首位。然而为官一方,才为本,可如何令上下畅行,政通人和却亦是门大学问。老夫以为,我等总领朝堂,为陛下择优天下之才委任一方,除却才能,亦要考察其人能否升任一方。诸位,以为何解?”   任亨泰丢出了一个大命题,而后便目光深邃的扫过在场众人。   这似乎是任亨泰就任内阁首辅以来,第一次有这样主动性的考校。   解缙几人默不作声,只是神色却陷入沉思。   从九边回京不就的高仰止左右看了看。   他轻声道:“朝廷选官,到底是取其才还是取其德,却是要好生的考量权衡一番了。为官一方,若是连上官的话都听不懂,又如何为陛下牧守一方,治理一方百姓?只是……若因不懂为官之道,便放任有才之辈,对国家而言亦是浪费。”   高仰止尽量让自己说的公正一些,只是心中却已经是敲响了警惕。   任亨泰这位首辅今日说了那么多,最后话锋转到朝廷该如何选官上,其实已经隐隐是要往现任工部尚书张二工身上转了。   徐允恭和沐英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选择了缄口不言。   解缙这时候不能不开口了。   他目光有些凝重,淡淡的看向任亨泰:“何不如内阁合议一番,总是要先理出几条头绪,整理出来,而后呈交圣前?”   得到了解缙这位次辅的认同,任亨泰的脸上露出笑容。   “选官乃是国家大事,我等身为内阁,当需好生合议。”   ……   “千事万事,不如吃饱肚子这件事大。”   应天城北,长江边的一处如今已经挂在上林苑监名下的田庄上,朱允熥嘴里轻声念道着,他走在田埂上,手掌从那些齐腰高的稻谷上拂过。   朱高炽便跟在他的身后,笑吟吟道:“今年大抵又是个难得的好年景,应天府那边已经初步估算出来,今年应天府的收成,一亩地能比去岁多上十来斤。”   别小看这一亩地多产十来斤的粮食只是一个小数目。   可一旦将这个数字放到整个应天府,那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朱允熥则是看向身后跟着的另一人。   现任大明户部尚书夏原吉。   在当初的三人里头,夏原吉一直都是最不显眼的那一个,长久以来只是耕耘着户部的那一亩三分地。   而按照朱允熥的想法,也是要让夏原吉长久的在户部位子上发光发热。   只要干不死,就让夏原吉往死里干。   “维喆,户部那边怎么说?”   维喆是夏原吉的字。   夏原吉见太孙点到自己,立马拱手上前:“户部估算,应天府今岁亩产平均能多十二斤左右。”   “是个不小的增产。”朱允熥点点头,转口道:“少师在上林苑监颇是辛劳,所以孤今天才叫了你散朝一同出来走走。”   他解释了一句,夏原吉便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庄子。   与别处的庄子不一样,此处江边庄子周围一大圈的田地,早就被填平了。   一座座搭建起来的农舍分布在庄子周围。   人未曾靠近,便听到一阵的鸡鸭鹅叫。   远远的望过去,江边浅滩处也有老大一片地方,是被网和栅栏圈起来的。   见朱允熥脸上露出好奇。   夏原吉躬身上前:“这是少师最开始弄的家禽饲养地,初时只有千余只鸡鸭鹅,如今算起来倒是有上万只了。有太医院那边开出的方子,一直以来也未曾有什么大病蔓延。”   一只只花鸡、白鹅、麻鸭在眼前的农舍和圈网栅栏里奔走着。   朱允熥脸上便露出笑容。   这样的家禽满地走的场面,自己可是已经许久都不曾见到过了。   朱高炽却是举手虚掩鼻子。   实在是这里的家禽太多,产生的粪便属实有些堆积如山的样子,而起发出的气味着实让人难以畅通的呼吸。   “销路如何?”朱允熥询问了一下。   夏原吉便说道:“多是应天城里的铺子采买的,如今百姓日子好了,时常也能吃上几顿肉。不过大头还是给了京军和亲军各营。”   “供应量可够?”朱允熥又是出生询问。   夏原吉点头道:“这是头前最开始弄的养殖地,除此之外应天府境内还有数十座,如今算起来养着的家禽也有二三十万只了。”   朱允熥点点头,二三十万只的家禽肉食供应且算不上什么。   可放在如今这个时期,已经远不是过往可以比的了。   朱高炽在一旁捂着鼻子,嗡嗡道:“好是好,就是太臭。”   夏原吉面色微动,正在憋笑。   朱允熥只是看了小胖一眼,便抬脚提在一旁正在晒堆的家禽粪便上。   “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正是有了这些东西,如今的粮食产量才能有保证。”   农业循环系统。   这算得上是如今上林苑监正在做的一桩大事。   家禽捕食田间地头的虫子和野菜以及稻糠,长成的家禽可以供应肉食,毛发可以填充被褥和衣物,而每日都会产生的粪便,则会为田地提供肥力。   朱允熥倒是想到这些家禽产出的羽绒,往后还可以配合着棉花,为北方的军队提供更加保暖的衣物。   连带着,他又想到已经踏上前往北美之地的老二和孙成。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   …… 第六百三十一章 朱允炆的伟大设想   朝廷新政仍然在继续推行。   前有秦王朱樉的强势镇压,后有今朝北征大军携剿灭草原的势头,地方上反抗新政的声音再一次持续下降,已经到了鲜少再有反对声出现。   谁都知道。   这个时候要是敢说出反对新政的话,那些刚刚受封的朝廷兵马,就能将这些人给生吞活剥了。   在庞大的新政既得利益体前面,就算反对新政的人不曾减少,也已经不起作用了。   倒是朝中,近来开始有往后官员选用到底该以何种要求为首,而渐渐有一些风波掀起。   只是这等事关国本社稷的事情,还得要慢慢的发酵。   应天城里总是风云变幻的。   可是对于朱允炆和孙成两人而言,这个世界似乎一瞬间停了下来,陷入到了万古不变的状态。   在大明朝的北方,比之东北奴儿干地图还要遥远的极北方向。   此时江南才刚刚入秋,但这里已经是白雪皑皑,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一种颜色。   松软的鹅毛大雪拼了命的从天而降,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停下来的那一刻。   高大的松针林,已经生死寂灭了千万年。   被冰雪包裹着像极了一名名被冰封的带甲士兵。   千余人的队伍,在雪林中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下的向着北方前行。   一道道白气从嘴里冒出,眨眼间就会随着那阵阵冰冷刺骨的寒风飘向远处。   处在队伍前半段的朱允炆,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衣裳,棉袄外套着北方独有的以整张羊皮做成的大衣。   厚重的羊皮帽子,因为靠近口鼻,加之雪林上空的落雪,而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他的双手包裹在一只粗糙缝合的反穿羊皮里面,手中握着一根松枝手杖。   在他的身边,是以包裹在棉布里的绣春刀为支撑,艰难的行走在雪地里的孙成。   这里的气温实在是太冷了,以至于队伍里一整天都没有几个人愿意开口说话。   但凡是开了口,那刺骨的冷风就会从嘴巴往身体里拼了命的钻。让人觉得,下一刻自己的五脏六腑就会被冰封。   “在此休整吧,找一找避风处,今晚就在这里安营吧。”   朱允炆压着帽子对周围观察了一阵,这才有些艰难的开口出声。   他的声音很小,却让整个队伍里的人都听见了。   实在是这里除了风声,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似乎,这连绵的雪林里,除了他们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活着的东西了。   孙成点了点头,伸手搀扶着朱允炆走到一旁,有着几株倒地雪松堆砌起来的背风处。   队伍里的官兵,终于是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他们过往是大明最精锐的兵马,可以一日急行军百里,可是在这里哪怕只是走上二三十里路,都觉得是一种煎熬。   若不是皇太孙殿下开出的那个让人难以接受的赏赐,没有人愿意放弃在征服草原之后,班师回京接受满城欢迎的光荣时刻。   官兵们开始在雪林里散开,按照以往每次休整后的分项进行。   有人去捡拾柴火,也有人寻找藏在雪层下面的野菜。   还有人开始砍伐树木,用以将营地周围包围起来,再堆积雪层上去,借此搭建一个临时的营地。   而营帐就建在用这些树木和积雪围拢起来的营地中间。   朱允炆和孙成刚刚坐下。   他的亲兵,原来的长城边关戍堡里的官兵小四,便立马取出一只铜壶,走向远处提取干净的积雪,等下将其融化成热水。   朱允炆坐在羊毛垫上,目光有些凝重。   “孙成。”   正在取出另一张羊毛垫,准备将自己和朱允炆的腿盖住的孙成愣了一下,转过头疑惑的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缩着脖子,低声说道:“你说,老三说的那个地方,到底在不在?极北到底有没有那条冰封的海峡?对面到底有没有那片传说之中的土地?”   孙成抬起头看向四周。   入眼处,除了挂满积雪的雪松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而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了一两个月了。   除了这些,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孙成摇摇头,很诚实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找对方向,肯定是能找到一块此前不为人知的土地。”   朱允炆默默的笑着,摇头道:“你说,上古之前到底有没有神仙?不然的话,那些传闻之中的殷商遗民又是怎么知道,在海的对面会有一座和中原差不多的土地。   孙成,如果没有神仙的话,却又真的有那么一片土地,上面又有殷商遗民,在当年真的是迁徙过去的。那么他们又是怎么知道那块土地的?谁告诉他们的?又是谁将消息带过来,并且流转至今的?”   孙成张张嘴,他实在无法为朱允炆解答这些问题。   于是。   啪!   雪林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雪松下,朱允炆双手紧紧的捂着脑袋,双眼愤怒的瞪着突然抽自己脑袋的孙成。   “你在干什么!”   孙成目光坚定道:“我以为你是犯癔症了,这里可没有太医,连药都没有。我怕你当真是癔症了,会引起营啸,将士哗变。”   理由很充分。   朱允炆点点头,忍着脑袋上的疼痛,将双手缩在裤裆下面。   “我觉得是有的。”   半响之后,朱允炆才再次点了点头,语气肯定的说着。   但孙成却是迟疑了起来,开始反思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块地方。   从古至今,中原人最了解的就是西域,和泰西诸国。   只要穿过西域,在西边就会有很多国度。   但是东边?   除了东海中间的那座瀛洲,便只剩下汪洋大海了。   朱允炆这个时候却说道:“我们必须坚信,在那条冰封的海峡对面,是有一座新土地的。   因为只有这片新土地存在,那么就肯定会有很多中原没有的东西。   最简单的,如果我们找到了更加高产的庄稼呢?如果我们找到了一种更容易饲养的家禽呢?   便是除此以外,如果我们再找到挖不完的金矿和银矿。   不论是哪一种,对我们大明而言,都是赚的。   只要将消息送回应天,以大明如今的国力,定然是能建造出更加雄伟的海船,碾碎海面上的巨浪,一路向东到达那片土地上。”   这一回,轮到朱允炆说的话充满道理。   孙成一下下的点着头。   而朱允炆则是看向已经提着满满一壶白雪走过来的小四。   朱允炆压着声音道:“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坚信有那片土地,因为我们不能没有这些将士们护送。”   一旦队伍里的人开始质疑那片土地存在的真实性。   整个队伍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朱允炆看向了孙成,而孙成则陷入了思考之中。   当那样的情况发生之后,在这个远离朝廷,甚至是远离边关的地方。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将士们还会选择听从他们的指挥继续前进。   停下来,甚至是返回关内,都有着极大的可能。   而更危险的是,这些人完全可以在坚信没有那片土地存在的情况下,将他孙成和朱允炆两人杀死在这里,然后再返回关内。   因为距离的原因。   朝廷不可能再派出人手,在这茫茫无边无际没有方向的雪林之中,寻找他们的尸体。   于公。   一片新土地,对大明意义重大。   于私。   关系到他们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孙成的目光渐渐的坚定了起来。   他看着满脸笑容走过来的小四,提声开口道:“壶就放在这里,你告诉下面的弟兄们,再坚持坚持,咱们就能看到那条冰封的海峡了!   等过了海峡向南走下去,咱们就能找到新的土地。   到时候太孙殿下承诺给咱们的官爵、金银,便是应有尽有!”   小四高高兴兴的转身传话。   孙成默默的回头看向已经开始忙活着煮水的朱允炆。   自己似乎就不该认识这位。   自从认识他之后,弄得自己现在还要跟着他在这冰天雪地里,去寻找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新大陆。   也不知道自己回京之后,自己那个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的位子,有没有被别人给抢了去。   当初在黄河上的时候,就该让田麦那家伙跟在朱允炆身边,自己回去才对的。   反正田麦这家伙是暗卫,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太孙的身边多一个他少一个他都无关紧要。   自己站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的位置上,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好像没有尽头,永远都走不出去的雪林里找寻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朱允炆动作熟练的将铜壶架在火堆上,等待着积雪融化变成热水。   他重新坐下,主动将孙成腿上的羊皮垫子扯到自己腿上。   随后他的开口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孙成很想说自己没有兴趣听朱允炆的什么想法。   但他确实是怕朱允炆会突然犯癔症。   见孙成点头之后,朱允炆的脸上露出笑容。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们真的会在不久之后踏足一片新的大陆。”   “那么,是不是可以表明,那片新大陆并没有多少人,不然中原人也不可能一直不知道有那片大陆的存在。毕竟万里之外的欧罗巴,都能有人过来通商,就连那个范虫也成了我大明的官员。”   朱允炆说着说着,眼里便露出一团团的火热,手掌也紧紧的抓住了孙成的手臂。   孙成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又是哪里犯病了,只能是点头表示认同。   朱允炆继续说道:“一片新大陆,一片没有多少人的新大陆。那是不是也表明,只要咱们最先找到,就代表这是上苍赐予我们大明的?咱们是不是不能让那片新大陆,流于异域外族人之手?是不是该咱们大明人在新大陆上当家做主?”   “你想自立于外!”   孙成瞪大双眼,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了朱允炆这家伙的想法。   他到现在竟然还有那样的野心!   孙成的眼底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杀气。   只要朱允炆当真还有那样的野心,那自己保着不能完成太孙的嘱托,也要将朱允炆杀死在这茫茫雪林之中,然后自己带着人继续寻找那片新大陆,或者是就地返回应天,当着太孙的面请罪。   朱允炆却好像没有察觉到。   而是愈发急声道:“一片新大陆!一片不亚于中原的新大陆!你知道那以为着什么吗?   那意味着,我大明将会真正的争霸这个世界!我们都知道,天下并非只有中原一隅,极西已经被诸多国度占领,中原人想要征伐,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当年强如成吉思汗,也没有守住在极西打下来的疆土。   但新大陆不一样,只要我们大明抢先一步,当我们找到并确认之后,就立马传信回应天。不论是沿着我们的路走,还是建造大船度过海洋。   只要朝廷支持,我们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将百姓迁徙过去。”   原来他是为了大明争霸这个世界啊。   孙成将心中那一缕杀气吹散,然后做出架设,朱允炆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情况下,他点了点头。   只是随后便立马说道:“可是路途太过遥远,且不同于交趾道和我朝广西道有接壤。便是那片新大陆没有什么人,可这漫长的距离,就算朝廷迁徙百姓,往来消息恐怕耗时都是以年计的。”   “蒸汽船!”   朱允炆却好像已经想明白了一样,紧紧的捏着孙成的手臂。   “工部尚书张二工不是正带着人打造他说的那种蒸汽船吗!速度更快,船更大。   只要张二工将船速继续提升,让大明的战船速度更快,那么就不必担心距离的问题。   如果朝廷不放心迁徙百姓在外,会发生什么意外。   我大明完全可以派出宗室亲王坐镇,统御新大陆。   熥哥儿当初说,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圆的。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话,那么说不定跨过那片新大陆,我们就能从另一个方向到达欧罗巴。”   孙成觉得朱允炆可能真的是犯癔症了。   但朱允炆却是满面红光。   他完全的陷入到自己的设想之中,且还低声自言自语着。   “大明争霸整个世界!”   “日月所照之地,皆为大明!”   …… 第六百三十二章 新世纪的到来   夜里头。   即便雪林茂密,寒风却是无孔不入。   这样的夜晚,对所有人而言已经是熟悉无比的。   营地外围那一圈用树木和积雪堆砌起来的简易营墙,完全可以将外头的风雪阻挡下来,只是等到第二天天亮之后,需要人手开出一条走出营地的路罢了。   风不断的贴着营帐呼啸着,一片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降下,慢慢的积攒在营帐上,反倒是起到了保暖的作用。   大多数营帐里的官兵都已经睡下了。   即便是一开始不适应,可当每天晚上都是如此,这些风雪呼啸声便算不上什么,躺下之后闭上眼也就能睡着。   只有几顶营帐还点着烛火。   在营地一角避风的位置,朱允炆和孙成两人的营帐则一直亮着烛火。   两人并没有交流,却也没有熄灯合眼睡觉,都只是默默的披着棉衣缩在被褥里面。   良久之后。   朱允炆嗓子里发出一道悠长悠长的声音。   在孙成疑惑的目光注视下,他紧了紧棉衣,又将那件有些气味的羊皮外套裹在了身上。   随后朱允炆走到营帐门前,小心翼翼的掀开一角。   见外面的风雪不大,这才将半边打开。   外头。   在拔地而起的雪松顶端,整片夜空下。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清朗的星空里,无数亮晶晶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将数亿光年外成百上千万年前的光芒投射到了这片星空下。   而在那条被中原人称之为银汉的星空之下。   无数道湛蓝、碧绿、深紫的光,不断的扭曲着摇曳着,变换着数不尽的形状。   “似如仙子裙……”   朱允炆眼神有些痴迷的望着雪松上空,银汉星空之下,那变幻无穷的极光。   孙成沉默不语,他怀疑眼前这厮是不是起了吟诗颂对的念头。   而朱允炆却是回过头,看着眉头皱起的孙成,轻声询问道:“这样的光,已经出现好几晚了。你说,我们是不是没找到那条冰封海峡,反倒是先找到那传说之中的仙人天宫?”   孙成同样观察了外头星空下那光好几夜,在发现并不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威胁之后。   这位此前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便再也没有理会过。   既然没有威胁,那就是无害的。   亦如孙成看朝廷里的那些官员,在他的眼里只有忠臣和奸佞之分。   见孙成不说话。   朱允炆有些对牛弹琴的神色浮出,转口说道:“如果按照熥哥儿说的,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个圆。那我们如果一直向北走的话,是不是有一天就会走进占城道?”   孙成还是不说话。   他从来不做这种假设。   太孙殿下说这个世界是一个球,那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球。   至于怎么走到占城道?   孙成觉得,自己只要坐上朝廷水师的战船,自然就能到占城道了。   朱允炆有些恼了。   “算算日子,再有一个多月就进腊月了,咱们要是不能在年节前找到那条冰封的海峡,咱们就等着被下面的人做掉吧。”   最近队伍里的人已经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似乎如同周围环境一样冰封的时间,让每个人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心理变化。   孙成终于是动了。   只见他将压在枕边的绣春刀竖在两人的被褥中间,目光坚定的看向朱允炆,沉声好似是在承诺一样:“在我死之前,没有人能动得了你。”   朱允炆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找到那条冰封海峡。”   孙成的气势一弱,低声开口。   “会找到的。”   “是啊,咱们肯定会找到的。只要找到了,咱们大明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啊。”   朱允炆亦是低声念叨着。   他一直认为孙成就是个榆木脑袋,朝堂之上的纷争,天下的黎民百姓,都不在孙成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自然不懂,当一片新大陆出现在大明面前,将会给大明带来怎样的变化。   中原往日里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勾当?   无非就是为了能多占一些土地,以此来创造巨大的财富。   可当一片新大陆出现后呢?   朱允炆觉得,人们那利己的私心并不会改变,但却能改变朝廷未来的走向。   至少,可以更长时间的将国中的矛盾和压力,转移到新大陆去。   交趾道不就是这样来的。   占城道、瀛洲四道,亦是如此。   就连今年大明以举国之力北征草原,继而改辽东都司为辽东道,在奴儿干地区设立奴儿干都司,都是为了转移国中的矛盾和那一个个群体之间产生的压力。   心中想着繁杂的事情,朱允炆转手便默默的将营帐合上。   将那件羊皮大衣塞在角落里,朱允炆裹着棉衣钻进被褥里。   “咱们这一次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不说我自己,就单说你,定然会是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唯一人选。”   方才已经躺下,似乎是睡着了的孙成,紧闭着的双眼微微一动。   “借您吉言。”   躺下的朱允炆无声的笑了笑:“回去之后,你得拿命护着熥哥儿,如此才能保住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   鼾声。   从营帐里发出。   “榆木脑袋!”   ……   时光荏苒。   如白驹过隙。   当寒冬腊月将近之时。   凛冬之下的西伯利亚远东地区。   一支‘野人’的队伍,从那茂密的雪林之中冲了出来。   说是冲出来其实有些失真,只是在这绵延数千里的雪林边缘,终日都是一样的场景,忽然之间有一支野人队伍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视觉上天然的便有了冲击感。   队伍里的人数估摸着能有个九百多人。   每个人身上都挂满了积雪,长久的时间让每个人脸上都是胡须拉碴的挂着一条条冰晶。   然而,即便是变成了野人。   也阻拦不住这一支从大明九边一路走到这里的明军官兵们。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浓郁的笑容,好似是死里逃生一般。   所有人的眼里都透露着浓厚的闪光和期待。   “呼呼呼……”   “娃哈哈……”   “出来了!出来了!”   所有人都开始纵情的呼啸了起来,震得身后那雪林里落下一层层的积雪。   朱允炆丢掉了手中的木杖。   就在他的视线里,脚下的土地在前方不远处渐渐变成了乱石林立的海滩。   而在海滩之外,本该是海水翻涌的海面,如今却静悄悄的无风无浪。   积雪在冰面上被北风吹动着,不断的向着南边而去。   “我们找到了!”   同样胡须满面的朱允炆,热泪盈眶,却很快就被那刺骨的冷风冻结起来。   在他的身边,即便是稳重的孙成也面色动容。   在他们的眼前,冰封的海面上已经有队伍里的人冲了上去,如履平地,却因为不曾注意而摔倒在冰面上,整个人滑出去一大截,除了屁股做痛,便全然无事了。   而在冰封的海面对面。   一条蜿蜒着的海岸,横陈在所有人面前。   孙成的喉咙忽然有些哽咽了起来:“我们找到这条冰封的海峡了!”   “不!”   朱允炆是最为激动的,双手一把紧紧的抓住孙成的双臂,就拉着对方冲到了冰面上。   “看到没有?”   “对面是条海岸,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对面就是一片新的土地!是一座新大陆!”   朱允炆忽然双手用力,拽着孙成在冰面上转了一圈,正当孙成手足无措的时候,朱允炆却是松开了手。   孙成双脚踩在冰面上,便直接滑出去一大截,随后脚下一个不稳重重的摔在了冰上。   若是在此前,孙成定然会爬起来如出一辙的在朱允炆身上做过一次。   但这一次,他却是坐在冰面上,任凭惯性让自己继续向前滑行。   朱允炆则是向前冲了一阵子,然后竟然是无师自通的蹲了下来,双手抱紧双腿,让自己稳稳的在冰面上向前滑行着。   两人又重重的撞在了一起,却总算是止住了继续向前滑行。   朱允炆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的时间足够长,声音足够大。   等到最后,他在满脸红光的盯着孙成:“我们找到了!我们找到新大陆了!大明万世而传,永世昌盛!大明威武!”   朱允炆已经开始状若癫狂的呼喊了起来。   而后。   整个冰面上,所有人都呼喊了起来。   “今天就在这里,寻一处避风的地方安营扎寨!”   “明日什么都不做,若是无事便在林子里狩猎,积攒一些野菜和食物。”   “后日开始,我们就砍伐雪松,做一些雪爬车。”   激动之后,朱允炆开始发号施令。   人们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长久淤积在每个人心中,那份渺茫的希望,此刻终于是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原本猜忌着是不是被流放的那一份猜想,也终于是随着冰面上的那阵阵冷风烟消云散。   孙成则是走到了朱允炆身边,看着聚拢过来的官兵们。   “选一个百户队出来,原路返回,将消息传回应天城,请太孙殿下加派人手按照我们沿途留下的记号,由辽东道会同奴儿干都司派出兵马,建造沿途戍堡。”   既然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里有一条冰封的海峡。   那么传闻之中,那座殷商遗民迁徙的新大陆,定然就在这条冰封的海峡对面。   确定了这一切,孙成很快就做出了绝对。   且不论大明往后会不会建造海船,一路向东抵达新大陆,现在他们走过的这条路却是眼下唯一的选择,大明自然需要尽快掌握在手中。   中原在草原上的世仇已经被灭了,奴儿干也开始设立都司,大明的触手完全有足够的力量延伸到这里来。   孙成终于开始相信朱允炆所说的话了。   随着新大陆的发现,大明将会拥有更加强大的国力。   这个世界,终将属于大明!   ……   “这个世界将来如何,孤并不知晓。”   “但眼下孤却可以肯定一件事情。”   “这片海洋,将会自此之后,属于大明!”   “大明的大航海时代……”   “来了!”   松江府外的海面上。   一支庞大的舰队,完全放弃了警戒的姿态,以最能展现舰队势力的模样,耀武扬威般的向着东方,行进在海面之上。   在队伍的一侧,是一支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海船。   这些都是大明沿海海商的商船,以及被朝廷一纸诏书召集起来的欧罗巴诸国前来大明的商船。   今天是大明第一条,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条蒸汽战船进行海试的日子。   虽然蒸汽铁甲船还躺在应天城外龙江造船厂的船坞里,整条船也只是铺设完龙骨。   但却并不影响大明征服海洋的国策,正在按照既定的计划推进着。   在整个舰队的最前面。   一艘远超大明过往所有大型宝船的新式舰船,正稳稳的行驶在海面之上。   直插云霄的桅杆,只挂着那一根根小臂粗的绳索,在海风中摇摆着,所有的船帆都已经收起。   但船的速度却并未降低多少。   在船的中后部分,一座巨大的烟囱,正在源源不断的向着天空喷吐着浓烟。   海船的海面已经变了颜色。   无数的海水从海面之上翻涌上来。   两条巨大的色带,就浸泡在海面之下。   朱允熥站在烟囱下的舰船指挥室外的望台上,手中握着望远镜,仔细的观察着舰队前方的海面。   在他的周围,是一众身着红袍的朝堂命官。   而在朱允炆的面前,则是身着衮服的大明皇太子朱标。   “你爷爷也应当过来,亲眼看看我大明的蒸汽海船,是如何在大洋之上披荆斩棘,破开巨浪的。”   随着太子爷的发话,船头已经是将一道涌动过来的巨浪劈开。   朱允熥撇撇嘴,望着太子老爹的后脑勺。   老爷子是想来的呀。   但在应天城里的时候,还不是您这位皇太子带着内阁学士们,一同反对老爷子出京随同这第一条蒸汽战船进行海试的。   反倒是您带着一帮人跑了出来,现在却说老爷子应该来看看的。   好赖话都让您说了?   朱允熥默默的腹诽着自己的太子老爹。   朱标却早已悄然转过头,看着脸上表情变换不停的儿子,冷哼一声:“又在腹诽什么!”   朱允熥一愣。   随后开口沉声开口道:“儿臣在想,我大明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只属于大明的时代!”   …… 第六百三十三章 直隶总督大臣出招了   海面之上。   有大鱼跃然而起,在半空中抛洒着波光粼粼的水珠,然后丝滑的落于水中。   海鸟成群,盘旋在天空中,伺机寻找着合适的猎物,一旦锁定便会俯冲而下,将自己的肠胃填满。   直属大都督府下的水师舰队,这一次云集了近五十条战船。   召集了所有位于直隶道的外邦海商。   以此展示大明国威之盛。   这个时候,即便是最保守的朝臣,脸上也带着荣光。   而原本那些对外持中立态度的官员们,望着大明的庞大舰队,以及那艘最新式的蒸汽战船,心中原本那一丝保留也开始松动起来。   没有人不喜欢威加海内外。   尤其是,当国威传播出去之后,将会为帝国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狂热,便会自然而然的出现。   ……   皇室正在带着朝廷官员们,进入到狂热之中。   而在应天城内,邹学玉却主动保持着克制和冷静。   朝廷近来已经办好了几桩头等的大事。   开平郡王常升已经带着轮番的兵马,乘坐运兵船返回南边,继续主持满朝上下都在催促着的南征大业,好让朝廷能有更多的土地用于封赏。   李景隆暂时进了大都督府,入值内阁,位于徐允恭之下。   即便他已经是郡王爵,但到底还是要讲究一下先来后到。   徐允恭做军方第一人,主持内阁一切军务之事,本来就没有什么错漏,李景隆也乐的不用冲在前头。   北征的封赏也已经办完了。   将士们的骸骨埋葬进了功臣陵里。   朝廷派出了内阁学士,并着礼部和内廷有司,在功勋陵和功臣陵分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仪式,用以告慰有功将士在天有灵,安享太平,同时昭示天下,朝廷不忘任何一个有功于帝国的人。   除此之外,内宫也传来了好消息。   国嗣再添。   太孙妃和太孙侧妃,再一次双双怀孕。   这让原本还暗中打算着,要上奏再为太孙府添几位妃嫔的官员,立马闭上了嘴,而原本那点小心思,也急忙给按了下去。   朝廷上下内外,如今看着都是一团和气,事事顺遂的样子。   但刚刚履新直隶总督大臣的邹学玉,却有些头疼。   新政要转型,要取得明显的成果,要秉持新政一开始的原则让大明的百姓们富足起来,这桩事情终于还是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直隶道的设立,直隶总督衙门的建立,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在整个国中作为先行试点。   如何让百姓真正的富足起来。   一下子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摆在了邹学玉的面前。   直隶总督衙门如同大明地方上的其他官署衙门一样。   设有副使两人,作为邹学玉这位直隶总督大臣的副手。另有直隶总督衙门佥事、经历、照磨、检校、提案、司狱、库使等官职比照地方官府衙门设立。   只是直隶道唯一的不同,就是并非如朝廷下的其他道一样,有三司分立。   直隶总督衙门总领直隶道一应事务,凡直隶道政、军、刑、民、商等,皆由直隶总督衙门管理。   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如今手中的权柄之盛,从此处便可见一斑。   只是盛权之下便是重担,邹学玉仅仅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此间属直隶总督衙门正堂旁的偏室,依制乃是平日里邹学玉小憩或是要单独会见人的时候所用。   次方。   邹学玉正襟危坐在靠窗下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方茶桌。   偏室内除了邹学玉,只有另一人。   却非总督衙门的官员,而是由原应天府同知升上去的新任应天知府虞大廉。   “总督是否有些过于忧虑了?”   虞大廉捏着手中的白瓷盏,望着已经连喝好几杯茶水的邹学玉,面带笑容的询问了一声。   邹学玉走马上任大明地方上权柄第一的直隶总督大臣,事先就放出了话禁绝登门道贺。   前几日总督衙门新任官员都在缕缕续续的到任,今天算是头一天开张营业。   一早邹学玉吩咐了几桩事情,便让自己待在了这偏室内。   虞大廉算是第一个,也大概会是最后一个前来总督衙门的人。   他的身份和官职很合适。   原本就是邹学玉的麾下,现在依旧是总督衙门下属的官府衙门。   邹学玉在虞大廉面前,自然是不会掩饰什么。   这位新上任的直隶总督大臣,沉声道:“皇恩浩荡,寄以重托,授以权柄,我等为臣者,安能尸位其上?直隶道乃新设,初始之时虽有上恩垂怜,却无下官诚心。”   虞大廉心思微微一动:“您要动一动直隶道的各司官府衙门?”   邹学玉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位由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新任应天知府,点点头:“本官在等,等着这直隶一十七府的人跳出来。”   直隶拢共是一十八府,虞大廉乃应天府知府,他自然会紧跟邹学玉的脚步行事。   但除此之外,直隶道那余下的一十七府,哪个不是官高权重的。虽然都是大明的知府衙门、知县衙门,但直隶道的官府衙门就是要比别处的高上那么一些。   只是因为直隶道乃天下税赋重心,又有豪强缙绅众多,门人子弟沾亲带故,放眼望去就是一个个的小团体。   邹学玉低声道:“直隶总督衙门一下,各府、县衙门,目下尚未奏请总督衙门。他们在等着看,等着看本官上任这直隶总督大臣后,会做什么。”   “若是和他们相背,恐怕您接下来不是做事,而是要先与这些人斡旋了。”   邹学玉点头,认同了虞大廉这一说法:“所以本官要起草签发直隶道的第一条总督衙门公文。”   虞大廉微微挺直了胸膛。   他知道,从交趾道那等杀地回来的邹学玉,可不是那等简单的官员。   高内阁如何?   那亦是杀伐果断之辈。   与他一同回来的邹学玉呢?   别看邹学玉只在应天府位子上干了一年多,只干了那么几件事情。   可虞大廉清楚,应天府境内那些个缙绅豪强这一年里,被邹学玉压得多有狠。   “本官要改直隶道总督衙门下属一应官府有司衙门,原官衙吏员皆考之,不过者踢出官衙!”   虞大廉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抹意外。   他想到了邹学玉上任直隶总督大臣之后会对下面人动手,但他没有想到邹学玉会是率先对那些官衙吏员开刀的。   这一手却是让虞大廉颇是意外。   邹学玉则是解释道:“此番北征归来的将士们,有不少都是伤残了的。本官身为直隶总督大臣,牧守直隶道一十八府,该为朝廷顾全这些伤残将士,不致这些有功之人流落乡野之间。直隶一十八府官衙上百间,总能容得下这些有功之人。”   虞大廉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却觉得总督这一手,确是出乎意料的,也必然能起到不同凡响的效果。   恐怕下面的那些人也想不到,邹学玉上任之后并不会第一时间对他们下手,而是会选择对那些不必经由朝廷过问,就能由直隶总督衙门任免的吏员下手。   邹学玉却是坐而不动,他这般做也是受了皇太孙当初改革驿站和新政推行之下其他府县六房吏员更替的启发。   砍了直隶道那一十八府衙门里正印堂官的耳目和手脚,且看他们接下来还能如何应对。   至于考校?   那还不是总督衙门一句话的事情,谁能留下,谁不能留下,一切都由总督衙门说了算。   虞大廉觉得自己作为总督的头号马仔,这个时候该旗帜鲜明的站队。   他站起身,双手抱拳:“下官领应天知府衙门,定会一丝不苟执行总督衙门所行之令。下官愿禀奏请总督衙门,先行核查应天府及诸县官府衙门吏目差役。”   邹学玉颔首点头。   这也是他当初为何要在内阁那边通气,将虞大廉提到应天知府位置上的原因。   京畿之地的知府都遵从总督衙门的命令行事了,直隶道那一十七府的官员们,又该如何抉择?   邹学玉紧接着又说道:“本官另有成算,欲将除两淮盐运使司以外,各府一应商税重新清理成册,各地坐商、产业者重新额定税赋数目。直隶道官道、小路、水道与外各处衔接处,交由税署代理行商税赋关口,取消直隶一十八府自设税赋关口。此后,直隶道一应行商税赋,皆由总督衙门管理收取。”   夺直隶道一十八府自设税赋关口征收过往行商商税之权,转由总督衙门统一直接管理。   将境内坐商(有商铺的)以及产业者(明初手工业工坊)的税赋重新整理,梳理成册,重新制定税赋额度。   仅仅是这两项手段,便是硬生生从直隶道一十八府身上刮下来一大块的肉。   官府衙门,商贾税赋。   坐在直隶总督衙门正堂偏室内的虞大廉,双手不由握紧。   他感到了一丝紧张。   一旦这两条公文下发到各府,势必会引起一片哗然。   邹学玉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将直隶道一十八府给死死的压下去。   就在虞大廉以为,眼前这位熟悉的直隶总督大臣再无别计的时候。   邹学玉却是冷笑一声,继续开口道:“本官要再次对直隶道清丈田亩!查一应田主、佃户之详细数目!”   ……   “邹学玉他是疯了吗!”   苏州府,太湖岸边狮子山上的一座庭院里,一名身着红袍的官员,刚刚接到从城内衙门里送来的消息,便立马拍案怒喝。   在他的面前,有身着官服者,也有儒服加身者,或老或少,云集此间。   “邹学玉这是跋扈!当真以为陛下信任,蹿升他为直隶总督大臣,便可以无法无天,动摇国家社稷了吗?”   苏州府同知,配合着知府在一旁附和着,目光则是扫向了在场众人。   这些人都是苏州府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邹总督不是跋扈,他这是要夺权,夺了诸位的手中权。诸位没了权,我等人家大抵就要做好脖子挨刀的准备了。”   一名老者,许是此间最年长也最有话语权的,只见起轻声开口,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好似自己不会挨刀子一样,闲说旁人。   苏州知府眉峰一凝,看了眼老者。   沉吟一二。   知府继续道:“苏州地界,历来忠心朝廷,上下乡野,更是勤恳做事务农从商。邹学玉初任总督,便有这等倒行逆施之举,实乃祸害我苏州地界。本官为任苏州,经年无灾无患,倒是有黄老之道也。只是此间目下,本官却不能坐视不理,本官意欲行文禀奏朝廷,便是倒在邹学玉那跋扈之下,也算是为苏州府地界出了些力。”   这是要拼死的准备了。   在场众人默默安静下来,相顾无言。   那老者却是笑了笑:“府尊于苏州,便是春风化雨。苏州少不得府尊,苏州百姓更不能没了府尊。府尊不能妄动,官府吏目差役也可不轻易出声。”   苏州知府方学中脸色不改,心中却是多了几分期待。   他先前那番要和邹学玉拼死的话,其实不过是为了让眼前这位老者开口。   苏州地界上,乡绅之间,还不都是以他陆家为首的。   自己这个苏州知府,当初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登陆府门。   陆老双手团圆放在腿上,满头鹤发,面容却依旧青松。   “此事无关朝廷,无关邹总督。”   方学中心中一个咯噔。   难道陆老不打算出手,而是要苏州府生生应下直隶总督衙门的要求?   在他身边的同知曹立常开口询问道:“难道陆老的意思是要我们坐以待毙?”   陆老摇摇头:“老夫可不曾有此言。”   说吧,这位苏州府陆家掌舵人,便环顾周围众人。   “既然咱们这位直隶总督大臣已经出招了,苏州府自然是要应招的。”   “诸位官府不能动,各司吏目差役也不能动。”   “但苏州府地界上的坐商、行商,乃至于农耕之百姓,却是可以动的。”   方学中的眼里露出闪亮。   他今天之所以请了众人云集这太湖岸边的狮子山,所为的就是共商如何应对刚刚建立起来的直隶总督衙门。   却不想今天衙门里刚刚好也收到了总督衙门下发的公文命令。   而他,自然是希望能由陆家这些苏州地界上的名门大族先出手,也好试探试探直隶总督衙门的风声。   …… 第六百三十四章 第一回合   直隶道的设立,并没有立马就能改变直隶一十八府分散的局面。   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直隶地界从很久之前开始,便就是相互不对付的关系。   两淮地面上因为盐这种紧要物资,而造就了一个个富可敌国的巨商,大有一副商界独我唯尊的样子。   苏杭一带则是名门望族林立,兴旺的手工业造就了一批批以技艺精湛而著称的商家,诸如苏绣之类,可以称之为垄断的行业。再加上喜欢联姻、热衷结交,又善于培养族中子弟。   便觉得苏杭以外都是乡里巴人。   这也是长久以来,朝廷不曾有过要将直隶一十八府聚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可是一旦直隶一十八府遭受到了外部的压力,又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变得紧密团结。   利益,成为了贯穿其中的驱动力。   而随着直隶总督衙门的设立,以及邹学玉在到任之初便下发到直隶一十八府的公文命令,立马便在直隶地界上引起了一场骚动。   总督衙门并没有掩饰什么。   至于那三道公文的内容,也被总督衙门主动的散播到了民间。   如今的大明,就好似是一口油锅,正在被大火灼烧着,看似蒸蒸日上,盛世将至。   然而当邹学玉这位直隶总督大臣签发公文,下发直隶一十八府之后,大明这口滚烫的油锅里,便好像是洒进了一碗凉水,顿时就炸开了锅。   官府层面上尚无风波,不论是哪座衙门,都规规矩矩的按照总督衙门的命令,将最新的政策广而告之。   随后各地官府便像是关起了门一样,默默的注视着衙门外头的动静。   起初。   人们以为这是一场官场内部的权力之争。   只是几名商人因不满新的政策,而当众愤然发誓,此生不再往直隶道境内行商。   只是几户人家哭天喊地的声称,官府这是要夺了他们的田地。   乱子并不大,便是往日里也时常发生。   若是按照过往的方式来应对,左右不过是官府出面弹压。   但是这一次,整个直隶道变得寂静无声了起来。   ……   “哐当哐当……”   “哐哐哐……”   “咚咚……咚咚咚……”   邹学玉的耳边满是嘈杂,应天知府虞大廉紧紧的跟随在他身边,随后又是几名直隶总督衙门的官员。   一名衙门里的差役,小跑着到了虞大廉的身边,伸手遮挡着嘴凑在府尊的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声,便小心翼翼的退下。   虞大廉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邹学玉,赶忙跟上去两步。   “督台!”   “督台!”   虞大廉大声的呼喊了几下,却没有得到反应。   他不由面带焦急的看了一下周围。   此处乃是应天城外的民办工坊。   制造的东西,并非是火炮亦或是军中所需物资,只是些农具。   不是钉耙就是铁锹,又或是镰刀。   实在是没什么看头,虞大廉有些不明白督台大人为何偏偏对这里好像是情有独钟的样子。   只是刚刚得的消息,却让这位应天知府有些不安。   他咬咬牙,快步上前,拦在了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邹学玉面前。   “督台!”   虞大廉语气沉重的喊了一声。   邹学玉微微皱眉:“何事如此不安?”   已经上任直隶总督大臣有些日子了,邹学玉这段时间干的事情其实并不多。   除了最开始针对直隶一十八府下发的公文要求之外,便几乎都是待在应天府巡视、考察各处工坊,以及城外的农家庄子。   没人知道明明已经率先对直隶一十八府下手夺权的总督大人,到底为何会如此的平静,也没人知道总督大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瞧着虞大廉的模样,邹学玉心中便隐隐有些猜测。   按照时间估算,现在怎么也该是自己看到下面府县接招回应的时候了。   虞大廉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声道:“直隶辖下商贾正在撤出直隶各府县,有田产者也开始围堵地方官府衙门讨要说法。另有些北征阵亡及伤残将士家中在夜里头遭到了身份不明者袭扰。”   “放肆!”   随着虞大廉的解释,邹学玉的脸色始终不变。   一直到虞大廉说出,竟然有身份不明的人,在夜里袭扰北征阵亡及伤残将士家中的时候。   邹学玉这才真的怒了。   他满脸阴沉,再次冷喝道:“大胆!”   虞大廉立马双手抱拳,退后两步弯下腰,诚惶诚恐的。   跟着督台一同巡视总督衙门属官,亦是纷纷停下脚步,颔首低头看着脚尖。   邹督台的手上可是有着尚方宝剑的,先斩后奏,谁人敢惹他。   众人心中已经开始默默的为惹恼邹督台的那帮人祈祷了。   恐怕接下来,就会有人被督台给拉出来立威。   正在工坊里忙活着的周边庄子过来做活的百姓,也因为邹学玉这接连两声怒吼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老板的本是吊在远远的地方,见着督台发火了。   立马弯着腰上前,到了自家工人们跟前,准备驱赶这些工人出去。   邹学玉却是轻咳一声,抬起手:“你们继续忙活着,本官看的也差不多了,等回头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望主家能多多指点。”   给权掌直隶的督台大人指点?   那本也是出身农户的东家,浑身一颤,赶忙满脸笑容的上前。   “督台言重,要不是督台此前就任应天知府,哪里有小人今日。督台要小人做什么,小人便做什么,绝不敢耽搁督台半点时辰。”   这便是小民对官府的敬畏。   敬畏是好事,可若是变成畏惧,那就是坏事。   邹学玉心中想着是,随意的点点头,摆了摆手:“今日耽搁你家了,本官先走了。”   说罢,邹学玉便率先走出工坊。   工坊东家自然是远远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将这帮衙门送出工坊大门。   远远的望着邹学玉等人走向官道上的背影。   那工坊东家脸上表情却是不由浮出几分懊恼。   “也不知道是哪些个该死的东西,竟然惹着督台生气,一个个都是吃饱了便忘娘的狗东西!”   骂了几句之后,工坊东家又觉得自己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是有些恼火的踢了踢脚下的泥土。   然后便嘴唇无声的嘀嘀咕咕的暗骂着他并不知晓的狗东西,期望着让他们家和周边庄子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督台,能早早的将那帮狗东西狠狠地惩治了。   官道上。   邹学玉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然而虞大廉等人却仍是小心翼翼的姿态。   督台大人似乎正在考虑着直隶总督衙门眼下面临的局面。   自觉乃是督台大人座下头号追随者的应天知府虞大廉,脚步紧紧跟在邹学玉的身后。   虞大廉思量半响之后,方才低声开口:“督台,此事若是应对不好的话,且不说朝堂之上对总督衙门的看法。便是地方上,因为商贾离去,势必会带来各类百姓所需商品短缺,从而导致百姓心生怨恨。”   邹学玉停下脚步,转过身。   本还在想着若自己是督台大人的话,该如何应对眼下局势的虞大廉,一个没留意,险些便扑进了邹学玉的怀里。   虞大廉有些尴尬的停下脚步,向着一侧挪了挪,目光却是疑惑的盯着邹学玉。   在邹学玉的视线里。   应天府地界上,百姓们还在田地里忙活着。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即便是在这个已经过完年中的季节里。   “他们还做了什么?”   邹学玉忽然的开口,让虞大廉啊了一声。   察觉出自己的走神之后,虞大廉赶忙低下头,闷声回道:“商贾们离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那些产业繁杂的巨商,不光是人走了,就连他们备的货也都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了。下官以为,为了稳定民心,可以下发行文,截留这些还没有出直隶道的货物。”   “此举愚蠢。”邹学玉当即斩钉截铁,继而解释道:“若官府如此强项,只会坐视了官府胡作非为,才引发这些商贾离去的事实。”   虞大廉顿了顿,小声道:“那……就这么放他们走?”   “本官有说要放他们这般自由自在的离开?”邹学玉却又反问了一句。   这一下子,虞大廉彻底不会了。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那总督衙门到底要怎么对付这些个已经放出话,再也不于直隶做营生的商人们?   邹学玉没有让虞大廉疑惑太久,便已经开口道:“本官此前于总督衙门,颁发官府行文,可是要求一应商贾所带货物,出入直隶皆要按价征收赋税?”   虞大廉又愣了一下。   有这回事?   随行的总督衙门官员上前,抱拳颔首:“回督台,确有这条规定。比照此前颁发公文,所有商贾出入直隶道,皆要缴纳额定税赋。依照所带货物,按品类、货物价值比例征收三分至五成应征税额。”   三分税额倒是不多,一百两的货物也就只需要缴纳三两银子。   可那五成的税额可就是多的了,价钱一百两的货物就得足数缴纳五十两的银子。   邹学玉哼哼了一声:“既然官府已经明文告知,那么就按照规定办事吧。目下总督衙门初设不久,官员吏目差役尚不熟稔。尔等速回衙门,替本官起草文书,行文税署署正知晓,直隶道总督衙门欲请税署直隶道分司麾下税兵,与直隶道边界各处官道、水路、小道等处设立关税口子,依照总督衙门所定品类、比例代为征收往来之商贾货物税赋钱钞。”   走可以,走之前也得要按照直隶总督衙门的规定,缴纳了钱钞才行。   邹学玉双眼微微眯起,却是露出一缕缕的杀气。   他现在还不想请出天子剑杀人,但不代表他不能让那些敢于反抗的人脱一层皮。   虞大廉此刻只想大呼一声。   督台英明。   随后虞大廉便反应过来,恐怕当初督台颁发公文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就是在等着那些商人们离开。   只是若那些商人们缴纳了赋税之后,还是离开了呢?   虞大廉已经想不出接下来,又是怎么的手笔了。   而邹学玉却仍在安排着事情:“再行文税署署正知晓,直隶总督衙门欲借税署直隶道分税司税兵之口,于直隶一十八府治下县乡,传告总督衙门所书告示,正告百姓,总督衙门清丈田亩,只查家中田产百亩以上者。民间凡有举告大户有侵占巧夺良田者,总督衙门一应接下案子。本衙若不能为民请命,本官便带着百姓所举面呈皇帝陛下。”   直隶道这第一回合的对招,督台大人毫发无伤的就给化解了。   虞大廉心中倍增崇敬。   虽说眼下总督衙门还没有行动起来,但他却清楚,只要等事情交代下去,眼下直隶道发生的这些个事情,就会立马被一一化解。   甚至,督台还能借着这件事情,继续向下深挖,将直隶一十八府的权柄一样样的收上来,再给予那些人重重一击。   虞大廉满脸欢喜的笑着,拱手上前道:“督台英明!此番广而告之于百姓,总督衙门只查百亩以上者,地方百姓势必会与督台站在一起。毕竟寻常百姓人家,谁能有田百亩,倒是那些个贪婪缙绅,所谓的名门望族,才是一个个的家中良田万亩!”   直隶道地方上的那些人,想要借百姓之后挑起民间和总督衙门的对立,从而让总督衙门忌惮,甚至是让朝廷看到总督衙门带来的地方动乱。   但邹学玉这一手,立即便将地方上的百姓和那些人分化开来。   他就是这么光明正大的告诉直隶道地界上的所有人,他要针对的都是哪些人。   应天知府似乎已经看到那些人被打脸的场面了。   邹学玉却高兴不起来。   这才刚刚开始,直隶道下面的那些人,就能干出商贾离场、挑动百姓和总督衙门对立的事情。   谁又能肯定,那些人还会不会有着后手。   眼下,都不过是试探罢了。   他抬起头,望向应天城方向。   自己或许该入宫一趟,请奏太孙殿下才是。   …… 第六百三十五章 十两银子,孤给你一把刀   当邹学玉赶到宫中,拿着皇赐金牌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东宫的时候。   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正满脸严肃的当众蹲在地上。   在皇太孙的对面,一只胖乎乎的小肉球则是屁股蹲子压在地上,两只圆嘟嘟的眼睛大有些愤愤不平的模样盯着皇太孙。   在两人的中间,一只黄橙橙的水晶柿子静默默的放置着。   局势很严峻,气氛很肃穆。   战争。   一触即发。   “阿巴阿巴!”   小肉球率先发起进攻,肉嘟嘟的双手不断的举起,然后拍在自己的腿上,嘴角挂着口水,脸色颇有些凶神恶煞的冲着坏人示威,宣誓着自己对面前这只水晶柿子的主权。   随后,大明国的监国皇太孙,回应了敌人的攻势。   “不堪一合之敌,为父让你一只手,你也拿不下这只极品水晶柿子。”   言语之间,满是嘲讽和轻蔑。   “阿巴阿巴!”   “阿巴!”   小肉球似乎是因为坏人的嘲讽,变得更加愤怒起来,两只手拍打的速度更快,屁股墩子也开始弹性十足的弹起落下,借机不断的靠近面前的水晶柿子。   “咱们在外是父子,在家就各凭手段了。你小子让老子好几天都挨不着你娘,今天合该你吃不上这枚水晶柿子。”   说罢,朱允熥便已经是伸出一手指,高高举起,盖过小肉球的脑袋。   小肉球的脸上终于是有了一丝慌乱。   那只该死的大手,每一次都能将自己压制的死死的。   敌人太过强大,双方实力悬殊。   但自己真的想吃这个水晶柿子啊。   小肉球皱紧眉头,正准备使出自己的最终绝招,召唤娘亲出来为自己主持公道的时候。   在小肉球的眼角余光里,一道绯红身影闪过。   “阿巴阿巴!”   小肉球立马转过头,挥手指向走进东宫的大明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   朱允熥一愣,他已经是听到了耳边的脚步声。   对于有人忽然过来,似乎是想要调停他和小肉球之间的战争,而感到有些不满。   朱允熥转过头。   便见邹学玉已经是走到了近前。   邹学玉一身正二品的大红袍,显得赫赫威风。   他到了朱允熥面前,便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毫无顾忌皇家身份的太孙和皇重孙两人,有些意外这对皇家父子的和谐日常。   皇家和睦,这是他身为臣子最愿意看到的事情。   邹学玉面带笑容,轻声道:“微臣,直隶道总督,邹学玉。参见皇太孙殿下,见过皇重孙。”   “阿巴阿巴……”   “骨碌碌……”   小肉球见坏人的视线移开,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是来了。   他屁股墩子一个弹跳,双手高高举起,整个人便扑到了那枚黄橙橙的水晶柿子前。肉乎乎的双手,紧紧的抱住水晶柿子,随后便趴在地上,想要快速离开此地。   此地不宜久留!   朱允熥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   邹学玉未曾听到朱允熥叫起自己的声音,却是听到面前一道巨大的声浪席卷向自己。   “好小子!”   “竟然乘机不备,偷袭为父!”   “哇呀呀……看招!”   在邹学玉满脸震惊之下,只见朱允熥脚尖一挑,小肉球便立马翻倒在地上。   随后朱允熥一个健步。   一手捏着小肉球的后脖衣领将其提举了起来,一手捡起那枚滚落在地的水晶柿子。   将水晶柿子送到嘴边,再提着小肉球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小肉球瞪着双眼,死死的盯着那枚已经快要被送进那只血盆大嘴里的水晶柿子。   对敌人最残忍的做法,便是当着敌人的面,毁掉敌人最钟爱的东西。   朱允熥也不管那枚水晶柿子,已经被他们父子二人在地上玩了多久。   嘴巴一嘟贴在水晶柿子上。   一个用力。   只听一道吸溜吸溜的声音之下,那枚圆滚滚饱满的水晶柿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小肉球眨了眨眼。   那两只眼睛,同样是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嘴巴一噘。   “哇哇哇哇……”   哭声,震耳欲聋。   “我儿!”   一道充满母性对幼崽保护的声音,从一旁的偏殿里传来。   随后。   大明朝首任直隶总督大臣,便看到一袭倩影,就连手中那张幺鸡麻将牌都不曾丢下,便冲了出来。   汤鹊清一把便从朱允熥的手上夺过好大儿朱文圣,将其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后背安抚。   美目剜了朱允熥一眼。   太孙妃便扭着那生产完孩子之后,愈发丰满的腰肢,重新进了旁边的偏殿里。   很快,孩子的哭声停了。   太孙妃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财源广进的笑声传了出来。   邹学玉用力的眨了眨眼,很想确认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到底是不是真的。   朱允熥则是有些尴尬,顺手便将瘪下去的柿子皮丢进一旁的花丛里,然后双手捏着衣袖胡乱的在嘴巴上抹了两下,毫无体统可言,丝毫不讲究干净。   觉着自己脸上干净之后。   朱允熥这才轻咳了一声,看了邹学玉一眼。   “邹督台今日入宫,是总督衙门遇到什么难事了?”   作为大明权柄最高的地方主官,邹学玉拥有着畅行宫廷的皇恩。   对于邹学玉出现在东宫,朱允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他好奇的是,邹学玉刚刚上任直隶总督大臣不久遇到了什么事情,以至于让对方特意入宫。   邹学玉双手抱起,眼神有些幽怨的望了朱允熥一眼。   皇太孙回京了,和没有回京,也没有两样。   回京之后,就过起了闭门造人的日子,浑然不顾外头的人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朱允熥大抵是看懂了这位总督大臣的眼神含义,面上有些尴尬,挥了挥手掩饰自己的尴尬。   “入殿再说吧。”   说完,尴尬不已的朱允熥便立马转身。   入殿。   邹学玉再一次行礼。   而后便直接开口道:“回禀殿下,臣近日到任直隶道总督衙门,执掌直隶一十八府军政商民要务,颁发官府公文,力图百姓富足,国库充盈。然而现今,地方之上有不满者聚众对抗。   直隶乃京畿之地,拱卫京师,以为皇城屏障。微臣虽手掌天子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但为稳民心,微臣不敢擅起兵戈,挑起直隶一地发生流血之事。   臣今日入宫,恭请皇太孙殿下,明晓直隶地方之事,开释臣下。”   朱允熥面色平静,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放下茶杯。   朱允熥看向面前脸色焦虑的邹学玉,微微一笑,轻声开口:“杀了便是。”   “杀……!”   邹学玉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自己分明说的很清楚,不愿上任伊始,就在京畿之地造成流血事件。   但皇太孙却直接让自己提刀杀人。   朱允熥目光淡淡的看向邹学玉:“再不行,就让孤的二王叔,秦王殿下替你们总督衙门走一趟。保管秦王殿下一出马,直隶道地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敢反对总督衙门的公文了。”   “殿下!”   邹学玉忍不住呼喊了一声。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见皇太孙,此前并无两人独处的机会。   在他的认知里,太孙殿下总是能语出惊人,应对问题的解决思路也颇为新奇。   但他却没有想到,现在自己遇到问题了,皇太孙却非说要自己杀人。   自己要是愿意杀人的话,就不会来这里了。   朱允熥却是撇撇嘴:“你看,你又不愿意杀人,又想解决了事情。那这事情,就很难解决了。”   邹学玉顿足颔首。   杀人自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自己当然也清楚。   朱允熥继续说道:“为官一方,尤其是像你这样执掌一方权柄的官,不但要心思缜密,还得要有让人怕的地方。施政从善,但执政却要从威。眼下直隶道的事情,可曾查清楚了,都是哪些个人心有不满,在暗中挑起事端?总督衙门对此,可有掌握?”   这一会,轮到邹学玉面生尴尬了。   自己今天在成为接到消息,便匆忙忙赶到宫中,所为的本是要确定接下来自己该做的事情。   却是忘了叫人先去查一查,直隶道底下那一十八府局面都是怎样的。   朱允熥摆摆手:“初任直隶总督,权柄一方,只觉得肩膀上担子犹如泰山之重,唯恐施政出错,辜负皇恩。孤晓得,你现在压力很大。”   他轻轻一叹,倒没有对邹学玉的失望。   然而邹学玉却是脸上涨红,拱手颔首道:“臣让殿下失望了……”   朱允熥摇着头,说道:“眼下直隶道的局势,或许会是我大明洪武新政的一个新的突破点。以孤想的,下面人和你总督衙门是离心离德的吧。你想夺权,你想造福百姓,但是底下人却只想着造福自己。   眼下,他们是不是开始挑动总督衙门……或者说是你这个总督大臣,和地方百姓对立。   甚至……你上任伊始就清楚局势,不曾对地方官员下手,而是对官府衙门和商贾、缙绅名门下手的。   那么现在……总督衙门遇到的问题,无外乎就是商贾反对,乃至于放言因为你这个总督大臣而要离开直隶道,百姓们则是聚众围堵地方官府衙门,要求他们与你分辨。”   邹学玉心中有些诧异。   他努力的分辨了一下面前这位年轻的帝国皇太孙的脸色。   邹学玉很肯定,眼前这位皇太孙近来真的就是待在宫中居家过日子,而对外头的事情没有打听和掌握。   但是,他却又是这么肯定的就分析出了眼下外头的局面。   邹学玉低下头:“殿下所言无有错漏。今日总督衙门以得讯息,商贾远离,百姓围堵官府。臣下令,提请税署直隶分税司协助,管控征缴出境之商贾税赋,明文总督衙门只清丈百亩以上人家田产。”   殿内,安静了一阵。   朱允熥手指轻轻的拍打着扶手,眯眼沉吟思索着。   半响之后。   朱允熥方才再次开口:“应对都是妥当,朝廷自然不能禁止会走谁留,但既然你总督衙门有过税赋规定,按照规定办事就好,朝廷这面自然不会觉着你有错。   至于你要清丈直隶道境内名下田产百亩以上人家……”   邹学玉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按理说,秦王殿下这几年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中,就包括了清丈地方田亩。   这个时候自己再带着总督衙门,再次重新清丈田亩,无疑是有质疑秦王此前所做之事是否公允的怀疑。   然而,朱允熥却是忽的笑了:“十两银子,孤给你一把刀子,教你个好法子,保管推行下去,直隶道往后你说一便无人敢说二。”   十两银子!   邹学玉张着嘴,差点就要傻眼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时候,大明朝的皇太孙殿下,为了朝堂之事,竟然还要找下面的官员要银子。   十两银子一个法子。   这若是说出去,恐怕立时就会引起一片哄堂大笑了。   朱允熥却脸色认真,沉声道:“就十两银子!童叟无欺!要不是你们那位太孙妃将孤的小金库尽数搜刮,好和后宫里头那些个娘娘们打麻将,孤至少得与你开价一百两!”   太孙手头紧,急缺零花钱。   邹学玉听懂了意思。   可一时间,却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殿下放心,臣下今日便回家中,命家人为殿下准备好银子。”邹学玉应了下来,甚至是就此延伸发挥:“臣届时将那银子放于总督衙门,殿下若要用,便命人来取。”   这是要在宫外私设小金库,他这位直隶总督大臣亲自为皇太孙殿下看管小金库的意思。   有那么一刻,邹学玉当真是要笑出声来。   这都叫什么事情。   朱允熥却是满脸欢喜。   要不是那婆娘仗着有个好大儿,给自己的小金库全都搜刮了去,自己至于天天待在这宫里头,和那只会阿巴阿巴的好大儿打仗吗。   君臣二人悄咪咪的达成了某种只有男人才会懂的协议。   一时间,君臣和睦。   朱允熥更是满脸笑容的冲着邹学玉招了招手。   邹学玉上前。   “这把刀,你得用好了。用好了,往后大明朝的内阁之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 第六百三十六章 提前两百年的一条鞭法   这一日。   大明朝的直隶总督大臣,白日入宫,直到日落,宫门落锁之前方才匆匆出宫。   有心者,自然能够注意到这一点。   在直隶道一十八府即将生出大乱前夕,执掌一十八府的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却不在衙门里处理应对即将到来的乱子,而是不曾有半点掩饰的入宫。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邹学玉左右大抵是在和宫中通气,乃至于是取得宫中贵人们的支持。   而从其出入宫廷的时间来看,邹学玉这一趟收获很大。   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大明朝地方上头一位以一人之身执掌一地的邹学玉,接下来会如何面对直隶一十八府的局面,最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而在那重重宫门之中的皇城内廷。   月华初上,几分微凉掠过。   朱允熥却只穿着一袭长衫,游走在回廊之间。   革新,从无定律可言,向来都是要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朝廷推行一年多的洪武新政,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冲劲,这是固然会发生的事情。   再不加解释的强推下去,只会将此前积攒下来的一样样的怨气,一并的点燃了。   尝试新的制度,寻找新的生产力,发展新的生产关系,才能将此前做出的成效延续下去。   “你不怕寒气入体?”   朱高炽的身形从远处的阴影中走出,双手插袖兜在一起,默默的走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朱允熥抽了抽鼻子:“确实觉着有些冷了,方才出门前可不曾觉着。”   顺势,他便低头看向搭在小胖两手之间的披风。   朱高炽无奈的摇摇头,将披风递过去,随后低声道:“邹学玉出宫,共有二十七处暗中有人盯梢。”   “看来想要重新回到洪武二十四年之前,过那等贵老爷日子的人还有不少啊。”朱允熥目光幽幽,脸色却冷了几分。   连带着,让人觉得这夜色下的气温也冷了起来。   朱高炽点点头:“兵威强盛,没人敢在明面上反对。但邹学玉这个直隶总督大臣,不论官职多高,手中权柄多盛,他终究都只是明臣。他在直隶道的位子上坐不好,那些人必然会以他为宣泄口,最后说不得就得将他折损掉。”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我今天给了邹学玉一把刀,换来了十两银子,我觉得他应该能用好那把刀。”   “哪把刀?”   朱高炽好奇的问了一声。   朱允熥低声说道:“改大明赋税征缴之实物为银钱,里甲正役、均徭、杂泛差役改为雇役。清丈天地、统一赋役、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他说的很简短。   但朱高炽却眉头皱紧,脸上神色陷入沉思之中。   朱允熥并无困意,合着披风便坐在一旁的栏杆上。   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种类繁杂且多变,便是户部的堂官上任伊始,也需要经日持久才能浅浅掌握。   若无衙门里的经年老吏具体做事,寻常人便是再何等聪明,也难得其中要意。   先论大明赋税,便分为夏秋两税。两税之下又有粮食、棉花、丝等种种不同类别之分。   而徭役更是繁杂。   朝廷直接定下的事情,百姓需要付出徭役。官府老爷家里茅厕堵了,还是得要百姓上门去掏。化皇帝之民为一家私用,这等情形屡见不鲜。   在这一样样制度之下,百姓成了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条鞭法是干脆直接的。   所有的税赋,统一用银钱计算,官府征收解送。而官府需要人做工的时候,也需要相对的给出工钱,才能雇佣到百姓前来。   地方官府再也没有机会,做那所谓的官斗、民斗踢一脚的事情,更不可能官府老爷家的茅厕堵了也能平白征辟百姓做工。   朱高炽思考了良久,脑袋不由自主的点了点。   “摊丁入亩这桩事情已经做了很久,朝廷这些年新增税赋田亩数百万顷,可见地方上对百姓之压榨是何等残忍。此时有摊丁入亩在前,剔除徭役,计亩征银,正得其时。”   大明朝最新的田亩数额账册,户部有存档,内阁笔架库里也有存档,玄武湖中间那座湖心岛上亦有。而除了这三处之外,税署衙门同样存储了一份。   大明朝如今的家底到底有多少,朱高炽作为税署署正,清清楚楚。   只是。   在肯定了朱允熥率先提出的一条鞭法之后,朱高炽却是面露迟疑。   “人们想出的法子,一开始大抵都是好的。”朱高炽轻声开口,目光盯着坐在栏杆上的朱允熥:“上行下效自是最好,可往往大多数时候,底下人总是能钻到空子。朝廷欲要推行一条鞭法,百姓势必要将粮食售出换作银钱。   大明如今坐拥瀛洲四道,金银年年增产。欧罗巴一地之夷商往来不绝,夷商海船日趋增多,堵塞水道,国库银钱收益稳定。此前亦有交趾道、占城道等官府上奏朝堂,地方探明矿藏,可择日开采。   大明如今不缺金银,可百姓卖粮换钱,必将经由民间之商贾,若商贾贪心,抬高银价,则百姓依旧贫也。   折徭役以官府出钱雇佣,此法固然是好。可地方毕竟远离朝堂,难免会有人敢行欺瞒之事,私下里仍加派徭役,则百姓依旧苦也。”   曾经。   在北平城燕王府里,朱高炽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觉得只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便能做造福万民的大事情。   可当他南下京师,就任税署署正以来,却看到了很多过往不曾了解过的现实。   为何像他这样的人,都选择了默许税署税兵增多,默认税兵们在地方上征缴税赋钱粮的时候,对敢于对抗和欺瞒之辈以严刑惩治。   就是因为他清楚,现实就是那么的残酷,若是没有朝廷出手,地方上的百姓只会过的更加艰难。   杀人于无形之中。   但凡地方上有百姓得罪了人。   都不必出钱雇打手之类,只消知会地方上的粮长里正一声,朝廷和官府那繁多的徭役,就能让一户人家死绝。   便是死绝了户,旁人若是过问起来,程序上却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   却让朱高炽后背一阵发凉。   他忽然下意识的开口试探道:“你不会是要让我去弥补这些漏洞吧!”   ……   暂时没有人知道,燕王世子、大明税署署正朱高炽,到底又被强加了什么担子。   但观望着的人们,却终于等到了直隶总督衙门的后手。   天一亮。   在家一夜无眠的邹学玉,便精神抖擞的夹着几份厚厚的本子进了总督衙门。   总督衙门里上任的官员,大多都是朝廷这两年新进的官员,尤以心学子弟为主。   衙门是新设的,官员也是新进的。   整个总督衙门就如同是暮春之下的野外山里,生机勃发,昂扬向上。   随着邹学玉到衙点卯。   整个总督衙门也开始正式运转了起来。   有胆大的人,无视衙门口戍守的官兵差役,便听着总督衙门里先是一阵嘈杂,随后便陷入到一阵寂静之中。   最后。   便见数不尽的总督衙门官员,从衙门里冲了出来。   拴在衙门两侧的战马,一匹匹的离去。   总督衙门又要出招了!   在外观望着的人们,心中一个咯噔。   消息,大约在半个时辰后便传开来了。   大明直隶总督衙门颁布公文,今日伊始,凡直隶道一十八府境内,一应在编臣民,须得按田亩之数计算征收银钱,以合过往夏秋两税。禁绝一切徭役,以官府出钱雇佣百姓做工。   今后夏秋两税,百姓先折算银钱,再交由税署地方分税司,解押归京,入户部银仓。   由邹学玉签发,总督衙门颁布的这道公文,很快便席卷各地。   自从朝廷推行摊丁入亩之后,随着税署的设立,地方官府早就已经没了直接插手地方税赋的权力。地方上一应商民税赋,都归拥有着税兵的税署征收。   但将原本的实物,改为计亩征银,却是此前不曾有人想到过的。   那些个原本还能靠着为税署解送税赋粮草入京的地方官府,直接连最后那点油水都彻底的没了。   一时间,那一座座衙门里,可谓是怨声载道。   尤其是那些个吏目,本来就薪酬不高,往日里纯粹就是靠着这些个油水过日。现在一个个的禁停了,本来还只是准备为了配合官府老爷们,以罢工对抗总督衙门的吏目们,已经开始自发的聚议对抗邹学玉这位总督大臣了。   便是连那些原本还打算坐观其上的衙门堂官们,也开始坐不住了。   邹学玉直接停掉了直隶道的百姓徭役,自此之后改由官府出钱雇佣百姓做工。   这让他们往后如何去压榨剥削百姓,为自家的私事不要钱的做工。   一时间,整个直隶道官面上对直隶总督衙门和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可谓是怨声载道。   若不是慑于王法,恐怕邹学玉家的门板都要被屎尿屁糊上了。   百姓们倒是无可无不可的。   交粮食是交,交银子也是交,只是稍微麻烦了一些而已。   再也不用白给官府干活,更是开心的直呼邹学玉乃是青天大老爷。   淳朴的中原百姓们,根本就不会想到,交银子也有可能会遭到剥削。而地方上的官员品性,也绝对不是一件值得信任的事情。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按照邹学玉的说法,此后直隶道一十八府的赋税,都将折算成银钱征收。试问各位,百姓哪来的银钱?”   依旧是苏州府,只是不曾在那狮子山上。   而是在城南一处临近太湖的别院之中。   庭院里,聚集着一帮在苏州城赚营生的各地商贾。   一人当先开口,神采奕奕,对自己的发现倍是兴奋。   有人便询问道:“百姓自然是无银钱的,只是这般,我等又有……”   这人终于是反应了过来,闭上了嘴,眼里也露出了光亮。   “对!百姓手中固然没有银钱,但我们手上有啊!咱们谁手上不是大把大把的银钱花不出去,堆在家里都快要腐朽了!”一名肥头大耳,违规身着绸缎的商贾,双手拍打着桌案叫喊了起来。   “百姓有粮食,咱们有银钱,朝廷要征收赋税。那百姓只能拿着粮食来找我等售卖,到时候这银价几何,粮价几何,还不是我等说了算的?”   最前发现这计亩征银漏洞的那人,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有人噌的一下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已经摆出了离开的姿态。   “今年秋粮就要收上来了!诸位,我先告辞了!”   说罢,那人也不管在场这些人诧异的目光,径直离开。   半响之后,此间众人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按照直隶总督衙门的说法,从现在开始就要换成那计亩征银的法子了。那今年还没有开始收上来的秋粮,自然是算在里面的。   那人分明就是回家筹措银钱,好抢先到下面收购粮食的!   银价上赚一笔,粮价上再赚一笔。   众人已经隐隐明悟,恐怕往后这粮食生意,都要比那两淮的盐商生意更好了。   头一个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余下的人再也走不住了。   这个时候晚筹措银两一刻钟,就是数不尽的银子损失。   仅仅是眨眼间的功夫,便是连此地的主家也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冲了出去,希望能抢占先机,多筹措到现银好下乡与百姓收购粮食。   仅仅是数日时间。   随着直隶总督衙门的公文,整个直隶道一十八府都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抢银子的疯狂之中。   在后来为大明续命近百年的一条鞭法,提前两百年出现并得以施行。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改变最后会是怎么的结果。   但眼下,双方却陷入到了较量之中。   应天城。   皇城洪武门正对面的朝阳门城门楼上。   朱允熥身着曳撒,早早的便迎着旭日登上城楼。   在他的身边,户部尚书夏原吉、直隶道总督大臣邹学玉、税署署正朱高炽、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等众多官员云集于此。角落里,本该在宫中的内廷二十四司衙门大总管孙狗儿,亦是默默的站在那里。   朱允熥面带笑容,望着城外官道上一骑绝尘,奔向应天城而来。   他缓缓开口:“事情都准备的差不多了,那么现在就开始动起来吧。” 第六百三十七章 让这些土包子长长见识   中原人是知道经济战的。   前宋的时候,王安石便用粮食狠狠地做过一场。   但是,大概是因为惯性的原因,又或是大明朝过往的金融体系成分,今人对金融的概念还是模糊的。   信息的不对等,必然注定了结果会是怎样的。   秋收的日子已经临近。   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的名门望族以及那些巨商们,一个个都筹措到了足够的银两,时刻准备着,只等秋收开始,他们便会用马车拉着银钱下乡,然后再将低价收上来的粮食高价卖出。   这些人家往日里精心打造的后院,这些日子里一一被毁坏,方便将地窖里已经开始发黑的银钱取出来晒太阳。   明面上,所有人都在等着今年注定会是丰收的秋季,但是在直隶道一十八府下面,却早已暗流涌动。   今岁直隶道一十八府粮食收购价,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完全的统一下来。   远低于过往的价钱。   而这些人为了显得不曾压价,便开始以各种手段抬高银价。   以至于到了最后,银价兑金价,远远突破此前的一比四大比例,升到了一比三。   现如今更是有人开始观望着,银价兑金价最后会不会在直隶道地界上,被这些人强行拉升到一比二的地步。   “典当!抵押!”   “就是给咱们这栋宅子抵出去,也要给老子还回来银子!”   抵临应天府的镇江府城里,一户商贾家中,主家满脸涨红的冲着家中的管事们咆哮着。   而这样的场面,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直隶道一十八府上演。   抢银子。   所有人都在抢银子。   那么是付出比过往更大的代价,这些人也要将银子给拉回来,好在过几日秋收开始,换成价值更大更多的粮食。   按理说。   地方上出现如此疯狂的情况,地方官府应当及时出手,将这股浪潮给压下去,稳定地方民生经济。   但几乎是所有的地方官府衙门,都默契的保持着安静,衙门紧闭,作势外头风起云涌。   便是偶尔有那么一两座衙门因为胆小,而下发行文,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在外头的喧闹和疯狂之中。   应天城北边玄武湖畔,几挂鞭炮声扩散了出去,在湖面上引起一层层涟漪。   北方属水,主玄武。   水则生财,有源源不绝之意。   在接连不歇的鞭炮声下,随着湖面吹过来的风,将此地弥漫着的烟雾吹散,露出了两座临湖官衙。   左近衙门匾额上书:大明商号。   右近衙门匾额上书:大明银号。   商号,银号,似乎都是与经济有关的。   在场为这两座朝廷新衙门揭幕的,除了户部的官员,却还有内廷二十四衙门大总管孙狗儿在场。   户部尚书夏原吉和孙狗儿簇拥在朱允熥身边,看着一辆辆装满银箱的马车驶进大明银号衙门。   “总共是五百万两白银,前期户部解送三百万两与银号,待明岁开春瀛洲四道银矿产出送回,便补上缺下的二百万两。”   户部尚书夏原吉笑吟吟的看着马车,将这一箱箱的银子从户部大仓拉到大明银号,一副本尚书天下第一有钱人的模样。   从这位户部尚书的脸上,全然看不到半点心疼的模样。   这若是放在洪武二十四年以前,谁要是想一下子从户部拉走五百万两银子。   不!   便是现在摆在眼前的这三百万两银子,户部上上下下能将对方给生吞活剥了。   想从户部手上拿钱?   没门!   但是现在,户部说拿五百万两银子,就实实在在不打一分折扣的给出。   孙狗儿则是笑吟吟的说道:“夏尚书升任户部,这几年朝野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国家稳定,可是离不开夏尚书您这位财神爷的。”   夏原吉则是含蓄的笑了笑。   毕竟这大明商号和大明银号,虽说都是刚刚设立的,但却属于皇室管理。   商号和银号掌事的,都是秦王殿下。   自己这位户部尚书和孙狗儿这位内廷大总管,都只能在两边各自担任左右副差。   按照皇太孙的说法。   这大明商号和银号,既不属于皇室也不属于朝廷,不论是皇室还是朝廷,派来的人也只是拥有管理权。   至于商号和银号日后赚到的盈利,则完全是独属于商号和银号。   皇室拥有两处的所有权,而无处理权。朝廷则拥有监督权,防止贪墨腐败发生,而夏原吉这位户部尚书便担任了朝廷的监督代表。但其实在他之下,还有三法司的人会担负起这边的监察职责。   若非皇太孙亲口所言,商号和银号赚到的钱,日后不会擅自用于皇室,而是要实实在在用在百姓和地方上,夏原吉是绝不会这么干脆的就将三百万两银子拉过来。   而更让夏原吉动心的是,他过往一直想要促成的事情。   以朝廷之力,统一恒定天下金银钱钞兑比。   以朝廷法度,确定天下货物价值范围。   做成了这些事情,那些个奸商便再难有机会,和现在一样那般肆无忌惮的剥削百姓了。   而这也正是他心甘情愿,为刚刚设立的大明银号送来五百万两本银的真正原因。   商号和银号匆匆忙忙的便也就开了张。   众人簇拥着朱允熥便鱼贯走进了银号里。   朱允熥望着眼前的朝堂大臣,想到直隶总督衙门那边送来的消息,心中不由冷笑。   直隶道一十八府上的那些人似乎是忘了,又或者说是低估了,大明朝现如今到底是多么的有钱。   “天下经济之道,在于民,在于生产。”   众人坐定之后,朱允熥便缓缓开口,定下调子。   生产到底有多重要,朱允熥可是很清楚的。   建立在生产之上的经济结构才是最稳定的。   “朝廷设立商号、银号,并非是要与民夺利,而是要为民造福。”   “幸得陛下信赖,孤得以暂领两处事务,托付希望。”   “近些年,大明宝钞贬值过盛,百姓对朝廷发行之宝钞,信心亦是日见低密。为此,孤于圣前奏对,得以铸金银钱及铜钱,稳定民间万民之所需,控抑钱价,以此造福百姓。”   “百姓多生产,而苦于无路。商号可解百姓之困,福百姓家资。倘若有人经营短缺,银号可借贷,商号可占股。若有朝廷所需之物民间难寻,疑惑民间难以独立制造,商号亦可自设工坊,为国生产。”   “诸位都是朝堂贤能之辈,值此新政如火之际,万民翘首以盼,当勉力而行,勤恳做事,朝廷不吝封赏。”   这是对所有人说的话。   等到大多数人散去,场内便只剩下了零星几人。   能留在这里的人,那都是朝堂之上的核心人物。   朱允熥这时语气也松缓了一些:“金银铜钱的事情,还要等内府库那边将钱范弄出来,才能铸造。但三者之前的兑比现在便要晓谕百姓知晓,容不得出错,也不能让百姓有所损失。万不能将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给办砸了办成了坏事。”   夏原吉当即拱手道:“此前内阁会议,殿下有过提议,臣等也几番商酌。深以为,钱钞兑比当固定下来,视天下之情形若有需要,再行更换,如此方可稳天下之经济。”   朱允熥点点头。   按照他的想法,金银铜钱之间的兑比是一比十比一万。   一两黄金等同于十两白银,一两白银则可当一千文铜钱。   大明过往是因为缺铜少金银,所以国初的时候才创造性的,以前宋交子为灵感,弄出了大明宝钞。   可是宝钞只是没有根底的纸,朝廷这些年弄出来的太多,民间愈发的不能接受。   而这两年朝廷税赋增多,新政推行迅速,海外金银不断涌入,更有诸多铜矿探明并加以开采。   大明朝现在不缺这些东西。   完全有能力重新制定一套新的钱币体系。   坐在一旁的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则是眼生欢喜。   现在外头的金银兑比已经是一比三了。   要是这个时候银号代表朝廷,确定下来一比十的兑比。   邹学玉情不自禁的便笑出声来。   到时候,恐怕就是遍地悬尸了。   众人对邹学玉的笑声,选择了无视和包容。   毕竟这些天,邹学玉承受了太多的诽议。   这位大明朝第一位直隶总督大臣,如今所面临的压力是空前的。   商号和银号的设立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在略显仓促的情况下开张。   所为的,就是支持直隶总督衙门,在直隶道为朝廷先行尝试洪武新政的再次革新。   夏原吉继续说道:“微臣以下令户部,凡直隶道一十八府百姓,可于随后设立于各府县之银号分号,以宝钞按市价兑换钱钞,或再往后以宝钞兑换银钞使用。”   朱允熥当即肯定,并说道:“银钞不可发行过多,此乃朝廷之信誉,当以银号总号压仓金银为准,依照数额发行,不可使之成祸乱社稷之物。”   金银铜钱的铸造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至于银钞,也就是银票,皇室和内阁都很慎重。   提醒了一句,朱允熥的目光便移向了一旁的孙狗儿。   银号和商号,虽然都是由宫里和宫外一同管理的。但银号却还是以朝廷为主,用的人也多是从朝廷调过来的。而商号却几乎都是内廷二十四司衙门出的人。   毕竟即便是现在,在朝堂之上那些官员看来,商人依旧是不入流的。即便是为国生财,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不能触碰的。   这就给了内廷二十四司衙门的人一个能得以出宫当差办事的机会。   孙狗儿见太孙殿下的目光看了过来,便当即起身。   “回禀殿下,商号已从银号借贷百万两,用以此次直隶道秋收之际,下乡收购百姓粮食。”   朱允熥面带笑容。   既然直隶道那些人想要借计亩征银一事,准备着大发一笔,他就不会介意趁此机会狠狠地敲打他们一番。   “孤前番去过一趟上林苑监,少师说的很中肯,今年是少有的丰收之年,稻谷长得很不错,收成想来也会有惊喜。加之近来天公作美,收成之际也无风雨,谷子打下来晒两日就可入库。商号是为百姓造福的,粮价当比照往年,以此为基础,万不可短缺了百姓。”   孙狗儿连连点头。   到这里,今天的事情大抵也就定下了。   商号、银号,这个时候设立,确确实实就是为了针对直隶道境内的那些想要在对抗总督衙门之余,趁机大发一笔的人。   朱允熥目光幽幽,他与邹学玉一样,很想看看到时候直隶道地界上,到底能有多少悬尸。   对这些已经知道或以垄断、或以抬价压价等方式,肉鱼百姓的人,朱允熥向来是痛恶的。   既然他们能用抬高银价的方式,来低价收购今年秋收下的粮食。   朱允熥不介意让这些土包子看一看,金融战争到底是怎样的。   尤其,是在以强权的统治下,进行的金融战争。   从玄武湖回宫的马车上,朱高炽默默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神不时的瞥向朱允熥。   朱允熥被盯得有些烦了。   睁开双眼,瞪了朱高炽一眼。   朱高炽立马说道:“你别说这些事情,都是你才想到的!我深以为,你是在回京之前,就想好了这些事情,对不对!”   他没有疑问,而是很肯定,这是在质问。   朱允熥默默的点点头。   “新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必须要做出新改变。”   “直隶道的设立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咱们家老爷子还是会有这么大的魄力。”   朱高炽抿了抿嘴:“所以你就借机,将这些事情办下来了?”   “对啊。”朱允熥露出笑容:“既然地方上人的敢抬高银价,甚至是不惜抵押也要筹措银子,就为了能从百姓手中剥下一层肉,好肥了自己。那孤……自然不吝用银号定下一个钱钞等比,叫他们这一回个个都成破落户。”   “仅仅是直隶道?”朱高炽有些怀疑。   朱允熥摇了摇头:“银号自然不限于直隶道,宝钞现在已经开始有败落的苗头了,但朝廷现在很有钱,只能说是刚刚好踩在这个时机上。但真正要紧的还是后面的银钞,以金银锚定,日后我大明再对外交易上,才是真正大显神威的时候。”   用一张张的纸还回来海量的资源,继而彻底掌控这个世界上所有已知地区的经济命脉。   朱允熥很想尝试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做成。   朱高炽又说道:“那商号?”   朱允熥看了一眼小胖,轻声道:“有些事情可以交由民间去做,但有些事情,我以为还是得掌握在朝廷手上为好。”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朱高炽想了想,最后轻轻的靠在车厢上。   他现在很想看到,那些筹措了一堆银子,最后发现却花不出去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 第六百三十八章 直隶道即将遍地哀嚎   朝廷设立大明银号及大明商号的消息,是伴随着洪武二十九年的秋收正式开始的。   深秋里,江南大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金黄。   而那些田埂和山上的林木,就成了装点着一块块金黄琥珀的翡翠镶嵌。   这是富饶的场面。   田间地头,无处不在的,都能听到百姓们发出的喜悦的笑声。   这是有关于丰收的日子。   大明洪武二十九年是个难得的丰收年,家家户户的田地里都引来了粮食增产的消息。   百姓们走进放光水又晒干了的稻田里,将那些被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的稻谷杆子割下,捆扎在一起。   当一片片的金黄琥珀是留下一丛丛短短的根茎,百姓们便会带着满脸的笑容,将远比身子更重的稻谷挑在肩上,送到村庄外的晒谷场。   家中的妇人们便会立马将那一颗颗饱满的稻谷,从沉甸甸的稻穗上分离出来。   各家各户都有一块专属的晒谷场。   打下来的稻谷,就会立马被摊平在晒谷场上。   今年的光景甚好,秋收前好一段时间开始,便是整日整日的万里无云,如今秋收开始了,也不见会有什么雨水落下。   这时候已经到了正午,温度最高的时候。   秋老虎阵阵灼人。   从天未亮就开始出门的百姓们,按照过往的经验,开始从稻田里走出来,几家人聚在一起,躲在田埂上种植的分界树绿荫下。   几家人的伙食被孩子们装在竹篮里,送到了田埂上。   忙活了一阵天的大人们便开始大口大口的补充着能量,像这样在正午还能有干饭吃的日子,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才会出现。   便是这些年大明国力日益强盛,百姓们也开始逐渐流行起一日三餐来,但正午和晚上还是以稀饭伙食汤饭为主。   孩子们在家里,早就围着娘亲、祖母吃饱了肚子,这时候便在田地里逮捉着各种昆虫。   稚童的欢声笑语,取代了百姓们农活时那吭哧吭哧的声音。   应天府靠近镇江府的江边庄子上。   男人们放下了手中的镰刀,躲在林荫下,吃着家中孩子送来的干饭,随着肚子里装进去食物,闲聊也就开始了起来。   “今年老天爷开眼,过年时咱们家也能多些肉吃了。”   一个穿着短袖,戴着草帽的汉子,黝黑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容,淳朴憨厚。   “要是年年都能有这般好年景才是真的好哦。”有人感慨了一声。   大明立国已经快三十年了,便是鱼米之乡的江南,也是少有像今年这样的好年景。   “放宽心吧,咱们现在用的粮种,可不都是上林苑监的袁少师带着人弄出来的?就算是往后有坏年景,天老爷瞎了眼,有袁少师在,咱们还带怕的?”   有人忽然提到了袁素泰。   而对于百姓们来说,尤其是对于应天府的百姓们来说,袁素泰就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人物。   谁都知道,如今家家户户粮食增产,渐渐都能带着饱肚子上床睡觉,都是因为朝廷仁政,少师袁素泰操劳辛苦,给他们带来的好日子。   “听说袁少师现在已经满头白发了,还整日都在衙门里带着人,想着怎么让咱们家的地增产。你们说这次忙活完了,咱们是不是去一趟,也给老人家送点各家的土特产?”   淳朴的大明百姓,很单纯的想着是袁素泰让他们吃饱了肚子,那他们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却有人在一旁嘀咕道:“少师那可是个大官,天天都在忙着大事情,咱们还是不要去耽误少师老人家的大事情了。”   “心思总是要做到的,大不了咱们给东西放在门口就走,这样也不耽误少师老人家的事情。”   事情似乎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几家男人商量了一下,该带些什么东西送给袁素泰。   随后话题便开始宽泛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没有,朝廷这一次要在咱们这里变法子了,不再收粮食,该收银子了。”   “这是好事啊,卖了粮食把银子给前面村子那头的税署小年轻们,咱们也不用再去服徭役了。官府要是有事,还得给咱们银子去做活。”   “合该是说咱们大明朝要盛世了。”   作为京畿之地,百姓们对朝廷的各项政策的了解,总是掌握的更加全面。   向心力,也远比其他地方的百姓更深一些。   众人对直隶道如今要改行计亩征银,革除徭役,改为官府雇佣做工,保持着一致的看法。   “就是有点麻烦咯,还得拉着粮食卖给那些粮铺。要是这帮奸商趁机压价,咱们还能凑足银子?”   百姓并非真的愚钝,经验告诉他们,商人是不靠谱的。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嘭!”   有人将手中的镰刀,重重的扎在地上,眼神恶狠狠道:“哪个奸商敢压价,咱就去找税司的税兵们主持公道!”   “让税兵抄他们的家!”   田埂上,所有人一阵恶狠狠的发言。   而在庄子外的小道上。   一名从镇江府赶过来的粮商,正带着家中的活计,坐在赶着的空马车上,满脸得意,悠哉悠哉的摇头晃脑,望向道路两侧已经收割完的田地。   “今年有个好收成啦!”   粮商满脸的笑容,似乎已经看到家中那藏银的地窖,需要再次扩建的场面了。   掌柜的则是坐在马车前面,亲自为主家赶车。   听着主家的笑容。   掌柜回过头,脸上同样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主家,还得是您会算,知道咱们镇江府的秋粮都被别人盯着了,独独这应天府的秋粮还没有人下手。今年咱们家,定是能狠狠赚一笔的。”   那粮商得意的笑着,盘腿坐在马车上,手掌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大腿:“他们哪个晓得,邹学玉先前就是在应天府干知府的。他当了直隶总督大臣,这应天府天然的就是他的自留地。应天府的商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事?”   掌柜的有些不懂,疑惑道:“那咱们就能做?”   粮商奸笑了一声:“咱们又不是应天府的人,就算是被总督衙门知晓了,也得行文镇江府的老爷们来找咱们。”   粮商点到即止。   掌柜便更加欢喜的笑了起来。   镇江府的老爷们会来找他们吗?   官府衙门里的那些位老爷们,恨不得他们多赚些银子呢。唯有这样,官府老爷们才能同样过一个好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前头的伙计已经是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老爷,这边庄子已经到了,那帮田汉正躲晒呢。”   粮商眼前一亮,从马车上站了起来,看向远处田埂下聚集着午休的农户们。   “走!快过去谈妥当了,咱们就往下一个村子赶。”   ……   “这点银子?俺们不卖!”   村外田埂上,百姓们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的粮商,脸上露出不悦。   只有去年五成的粮价,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将自家今年种出来的粮食卖给对方。   粮商也不表露,只是看了眼面前的这些个乡里巴人,笑着说道:“乡亲们有所不知,谁知道今年这银价噌噌的往上涨。现如今的银价,二两五就能换一两金子,这是往年里能有的事情?   这银价上去了,咱们这粮价自然是要对等的,也不是在下要压价,都是足数的给。   不信?不信你们可以让人去别处问问,可都是这个价。如若不是,我这钱袋子便是你们的了。”   说着话,粮商还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那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拍在了停在路边的马车上。   百姓们悄悄看了过去。   估摸着,也能有个十来两的样子。   看粮商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作假,百姓们开始有些迟疑起来。   “要不让人去问问?”   粮商立马附和道:“让人去问。”   “那就让狗蛋儿去前面村子问问,顺便让他去镇子上问问最近的银价到底是多少。”   远处天里头,在一众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狗蛋儿,立马得了大人们的指派,撒开腿就往周围最近的一个镇子上跑过去。   那粮商也不急切,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应天府的粮商还没有动起来。   自己这一回算是抢占先机了。   百姓们观察了一下粮商,便送来了装着碎茶叶的茶壶。   “天气热,你也不要嫌弃咱们这些人家的茶水。”   粮商满脸笑容,拱了拱手:“正是口渴的紧,多谢诸位了。”   不多时。   狗蛋儿便赶了回来。   顺带着,也将最近的粮价和银价都说了出来。   果然是和这赶来村子里收粮食的粮商说的一样。   看着眼前这些百姓,还在算着那笔账到底对不对的时候。   粮商放下手中的茶碗,在马车上站了起来。   他竖起一根手指头:“我再加价一分,今年田里稻子长得好,这一分该是加的。只要诸位现在和我签了契书,等稻子晒干了,我就让人送来银子,拉走粮食,绝不亏待了大家!”   这是个好粮商啊,不是奸商!   随着加价的话说出来,周遭的百姓们开始觉得这陌生的粮商,应当是个好人。   “我签!我家今年的粮食,都卖给你!”   “我也卖!”   一时间,百姓们瞬间变确定了下来。   正当那粮商的掌柜拿出契书,要与百姓们签下的时候。   小道上,却有一队不同于其他军队的兵丁,簇拥着一名骑在马上的文书一样的人赶了过来。   “直隶总督衙门告示!”   “直隶总督衙门告示!”   “直隶总督衙门告示!”   直隶总督衙门。   这可是现如今直隶道一十八府顶头管事的。   百姓们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而那粮商却是脸色一变,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下来是不是会有什么变故。   官怀恭的脸色很难看,他远远的就看到那粮商正聚拢着一帮乡亲,似乎是在游说着百姓们将今年秋收下来的粮食卖给他。   这帮奸商!   从直隶总督衙门带着人出来的官怀恭,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他骑在马背上,轻轻一挥手。   立马便有一队税兵向着前面冲了过去,很快就将前面那一帮人给围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   粮商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安。   望着眼前这些身穿饕餮服,凶神恶煞围过来的税兵,粮商不禁便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传闻。   这些穿着饕餮服的税兵,可都是杀心深重的啊,只要他们出现,便都是家破人亡的结果。   然而,粮商只是喊了一声。   便立马被离着他最近的一名税兵,从马车上给拉了下来。   粮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   这时候,官怀恭也已经骑着马赶了过来。   他翻身下马,便从已经吓傻了的粮商掌柜手中,将那一叠契书夺了过来,只是草草的看了两眼,官怀恭便将这一叠契书尽数丢在了地上,最后还用脚将其深深的踩进软泥下。   官怀恭冲着还趴在地上的粮商啐了一口。   “就这?”   粮商见自己的事情被发现了,一时间心惊胆战,全然不知自己现在应该要做什么。   官怀恭却是从怀里取出一份公文,爬到了马车上站着,看向同样处于茫然的百姓们。   “直隶总督衙门,转内阁令。”   “今昔,朝廷设立大明银号、大明商号。银号乃国家经济之本,为民造福,恒定钱币钱钞兑比。今通传天下地方知晓,自此之后,大明金银铜钱兑比,乃一比十比一万,无朝廷及大明银号公文,一应人等勿得擅自操纵钱钞兑比,违者以大逆论。”   一比十!   村子里的百姓们不知道大明银号具体到底是做什么的,但他们却清清楚楚的听明白了现在的金银铜钱的兑比。   “娘希匹的,这小子先前竟然还诓骗咱们,现在的兑比是一比二两五!这个奸商!”   “奸商!”   “奸商!”   一时间,所有人都叫骂了起来。   若不是有在场的税兵阻拦,这些刚刚被狠狠骗了一次,差点就要将今年家中的粮食尽数贱卖给那粮商的百姓们,定然是能将其活活打死。   官怀恭给了百姓们足够的时间去唾骂那粮商。   最后才再次开口。   “大明商号行文,凡大明境内一应物价,皆需大明商号确定范畴。今岁秋收粮食之粮价,比照去岁粮价,只许高不许低,若有犯,百姓可上告,便有契书,官府亦不认可。”   完了!   破家了!   被官怀恭拉倒在地上的粮商,心中大呼。   依然是哀嚎了起来。   官怀恭已经是脸色一冷,低头看向了粮商,现在只是这奸商一人哭嚎,接下来便是整个直隶道那些试图大赚一笔的人连绵成片的哭了。   “来人啊,将此奸商拿下,转交直隶总督衙门,审议其搅乱粮价,私定钱钞兑比之罪!”   ……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整个直隶道全乱了。   随着大明银号颁布固定的钱钞兑比,严禁任何人私自篡用非法兑比,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那些原先倾家荡产也要筹措银两的人,瞬间傻了眼。   他们硬生生的将银价推高到了一比三乃至于一比二的地步,现如今大明银号一纸公文,直隶道一十八府的金银兑比回落到一比十。   足足五倍的损失!   而这还只是账面上的损失,在账面数目之下的损失更加惨重。   当人们觉得,就算金银价兑比到了一比十,他们手中的银子还是能挽回些损失的时候。   大明商号又跑了出来。   因今岁年景胜于去岁,今年直隶道粮价最低不得低于去年同比均价,违者论罪。   这一下,才是真正让人们开始寻找绳索将自己吊死在家中的最后一击。   “完了啊……”   “咱们家完了啊……”   “这银子花也不是,不花也不是。”   苏州府城今天格外的寂静,街面上少有人烟,毫无江南大城过往的热闹。   而在一处处地段绝佳,营造极尽豪奢的宅院里,无数人开始哭嚎了起来,对这一趟生意的失败只觉得前路灰蒙蒙的一片。   而那些原本就确定要离开直隶道的商人们,原本还因为总督衙门要征收过往商税,而感到不满。   此刻见着直隶道地界上的本土商人们一个个在这场风波中,倾家荡产的样子,瞬间便纷纷释怀了。   就算缴些商税,在这些直隶道本土人这一次的损失面前,根本就不算什么。   苏州城内,贴着苏州河畔的一座宅院里。   宅院里的仆役们行色匆匆,慌慌张张的穿廊过巷。   忽的。   宅院深处,传来了婢女们的一声惊呼。   所有的仆役开始向着后宅过去。   少而。   所有人只见着主家已经是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两条腿无力的摇摆着,显然已经是死透了气。   “去!去知府衙门!”   管家是个老人,立马瞪着双眼,安排家中的人手去府衙通报消息。   而有眼尖的仆役,则已经在混乱之中悄无声息的离开,在宅院里四处搜刮了一番,便悄悄的逃离。   而这样的场面,正在苏州城里不断的上演着,甚至整个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每一处都在上演着这样的事情。   各地官府衙门彻底坐不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只是月余的时间,事情就发展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无数人家吊死在家中的消息,迅速的在苏州城中传递开。   过午之后。   苏州城外狮子山上。   被私人占据的别院之中。   苏州知府面无表情的垂拱危座,在他的面前,稀稀疏疏的坐落着苏州府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   只是今天少了很多过往熟悉的面孔。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本府没有想到的。只是……死却不能解决问题。”   苏州知府语气有些艰难,可是眼下苏州府的局面却必须要稳下来。   眼前这些人要是这时候糊涂了,将过往的事情全都抖出来,连他这个苏州知府恐怕都难保了。   场上无人开口。   苏州知府看向众人,摇摇头道:“现在想来,这一次的变故其实也算得上是早有预兆,只是我等都未曾预料到罢了。   朝廷自洪武新政以来,什么时候做出妥协的事情。便是冲着这一点,当初本府也该劝一劝你们,得要小心做事才对。”   周围还是没人开口说话。   而有些人也确实如苏州知府所想的一样,开始盘算着怎么将别人推出去顶罪,就比如眼前这位府尊老爷,就是一个很好的顶罪人选。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心疼自己这一趟的损失。   苏州知府再次开口:“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便不是我们能反悔的。眼下的局面,只能说是尽量弥补大伙的损失。”   说到这里,终于有人看向了苏州知府。   弥补损失。   是现在所有人都在想的问题。   如何弥补损失。   苏州知府很快便给出了答案:“那帮想不开的……倒是惋惜。只是他们自缢躲避祸事,却丢下了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还有外头的营生。   大伙往日里都是熟悉的,说不得还有过不少交情,往来吃茶饮酒听曲。这个时候,大伙也不能作势那一家家的败落下去。   各家的营生,大伙若是看得上,便足价托底吧。   官府这边,有本府在,不会有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是要拿死了的人家的营生,来填补在座还活着的这些人家的损失。   至于什么托底不托底的事情,谁也没有当回事。   先把自家的损失补上再说吧。   这时候,才有人脸色缓和了一些。   “府尊英明。”   苏州知府望着眼前这些脸色变幻的人,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他们这些人的损失,或许还能弥补一些。   但自己接下来恐怕就要迎来上峰的问责了。   前途渺茫啊。   ……   “所以这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依旧是应天城朝阳门城楼之上,朱高炽对着朱允熥问了一个问题。   朱允熥收回观赏江南夕阳的视线,回头看了小胖一眼。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冰冷,还有些冷冽。   “事情是这些个贪心不足的人挑起的,那么什么时候结束就要由我们来说了。”   朱高炽眼睑微微一动:“这一次你赚回那么多,还要继续下去?”   朱高炽再看着眼前的朱允熥,忽然有些陌生感生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朱高炽的眼里,朱允熥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自家老爷子。   做起事来,开始越来越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朱允熥却是冷笑了一声:“孤砸了上百万两银子,丢在这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难道孤还能坐视国家的银子继续流落在外?”   朱高炽后背发麻:“但那些产业和财货可都在你手上了。”   “那只是利息罢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   这一次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银价抬高一事,为何能进行的那么快?   除了有地方官府衙门的坐视不管以外,在暗地里却还有自己在源源不断的输送的银子。   现如今可以说一句话,整个直隶道一十八府,半数的产业都已经悄然的进了大明商号的名下。   从准备筹建大明银号和大明商号开始,朱允熥就没打算真的全靠下面的人一点点打拼起来。   有直隶道这半数的产业在,大明商号从现在开始整理账目,梳理产业,只要等过完年,明年就可以全面推开,以皇室官办的身份掌控国中那些至关重要的产业。   朱高炽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朱允熥轻轻一笑:“若不是那些人觉得能借机大赚一笔,又怎么可能让孤有这个机会,让大明商号将手插进这么多的产业里?又能让大明商号能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办起事来?”   朱高炽叹息一声。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虽然在他看来,熥哥儿这一手属实有些过于诡谲,但要怪也只能怪底下那些人太过贪心。   这个时候,有几队明明骑着官马,模样却是民间商贾和商队护卫打扮的人,从朝阳门下冲出城外。   朱高炽目光微微一缩。   这些人自然是大明商号的人。   只是他们竟然动的这么快,这是去地方上收回那些产业的吧。   朱高炽默默的猜想着。   若不是这一次熥哥儿赚回来的收益,都是放在了大明商号名下,用作国家之需,他定然是一开始就会反对的。   手段太过诡谲,不够光明正大。   以国家的力量去争夺贪心商贾士绅手中的产业和财货,实在不符合大明监国皇太孙的身份。   朱高炽用力的摇摇头,将这些并不能以自己的意志而改变的事情,从自己的脑袋里甩出去。   随后他才轻声开口:“接下来,你又要用什么手段,将那些银子收回来?”   朱允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回答道:“你该问我,接下来要往哪个点出手。”   闻言之后,朱高炽目光不禁一缩。   朱允熥这句话很明显,是不打算直接将银子收回来。   他还有别的手段。   朱高炽不由询问道:“接下来你要往哪个点出手?”   朱允熥冷笑一声,挥手伸出城墙,在朱高炽的面前横划出一条线来。   “自然是要对咱们大明朝这些个忠心耿耿的地方大臣们出手,孤要叫他们乖乖的将孤的银子原封不动的送回来!”   ……   “查!”   “给本督好好的查!”   日已落,直隶总督衙门却已经是灯火通明,各司房的官吏们竟无一人下值回家,全都聚在了衙门正堂前。   邹学玉则是满脸愤怒,手掌不断的拍打在面前桌案上那高高堆砌的案牍上。   案牍被他拍的砰砰作响。   邹学玉怒吼了几声,声音缓和了一些,却依旧森严:“当真是触目惊心啊!若不是这一次借着机会,本官当真是不知晓,地方上竟然是荒废至此!他们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堂下无人说话。   应天知府虞大廉则是抱着茶杯,坐在一旁,眼睑下沉,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情。   今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就是这一次借着重新清丈田亩,总督衙门请了税署出面协助,顺带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查出了过去二十多年里,直隶道一十八府的商税隐瞒诸多。   原本征收便不太多的商税,又被底下那些人以春秋手法给遮掩了大半。   在原先,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毕竟田税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朝廷也有存档,少的太过分了必然会有户部的人下去核查,更不要说随时都会有都察院的复查了。   但商税却是向来都不受重视的,能做手脚的地方就更多了。   底下到底收了多少商税,又交上来多少商税,全凭地方上的良心了。   良心?   虞大廉觉得在自己那些个同僚心里,良心最多只值一两银子罢了。   “追回!”   “这些都是我大明朝的银子!都是该放在户部太平仓里的银子!都是要用于我直隶总督衙门治理地方上的银子!”   “必须要追回!”   邹学玉继续在上面愤怒的咆哮着。   虞大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既然督台大人已经说出了要追回的话,那他这位督台座下头号马仔,自然是要在这个时候紧紧跟随督台大人,做出表率了。   虞大廉放下茶杯站起身。   “启禀督台,下官已下令应天知府衙门,自明日开始重新核查洪武元年至洪武二十四年一应商税数目总账。争取一月之内,清查完毕所有账目。年底之前,追缴洪武元年至洪武二十四年地方所有亏欠之商税!”   虞大廉下了军令状。   在场的总督衙门官员,纷纷沉默不语。   这都是定下的事情,今天这场会议,不过是走个流程做个样子。   有了这个流程,事情就会名正言顺起来。   到时候,地方上就不要怪总督衙门动刀子了。   邹学玉却是脸色一沉:“查!一路查到今岁洪武二十九年!本官倒是要看看,这些人吞了朝廷多少银子!”   虞大廉脸色一振。   “下官领命。”   至于这二十多年的账目到底要怎么回溯,就不在虞大廉的考虑之中的。   反正现在的局面就是,随便往下面查一查,必然就能查出来隐蔽欺瞒。到时候随便定一个数,保管十个里面九个都是不被冤枉的。   还有一个,那定然是隐瞒的税额超过了定下的税额!   虞大廉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情。   他看了言上方愤怒不已的邹学玉。   邹学玉沉声道:“应天府有什么要说的?”   虞大廉上前一步,轻声道:“督台,若是要追查过往二十九年的商税隐瞒一事,恐怕免不了要追查过往历任官府,若是这样的话……下官想着……”   邹学玉眉头一挑,这桩事情他倒是没有想到。   “想着什么?”   虞大廉当即开口道:“下官是想着,要是从商税追查到历任官府,是不是该请了秦王殿下过来协助?毕竟……殿下审查地方官员的差事,还没有交办回朝廷……”   邹学玉顿时眼前一亮。   再看向虞大廉的时候,邹学玉的眼睛里已经透着要狠狠栽培这个头号马仔的神色了。   邹学玉当即拍案道:“本官现在便修书秦王殿下,请殿下协助总督衙门清查追溯直隶道一十八府过往二十九年一应商税隐蔽案。”   “督台英明。”   …… 第六百四十章 反贪风暴   在大明官场上。   又或者说是在中原历代的王朝官场上。   是存在着一条不可明说的潜规则,与其他所有的潜规则,一同组成了中原古老官场文化体系下的灰暗面规则。   即人死、去官,则过往一切之罪过,一概不究。   虽然这样的潜规则,在有些时候可能会出错,会有那么几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会将已经埋进土地或是去职还乡的官员,重新拉出来惩治其所犯罪责。   但总体来说,当一个官员不再为官或是已经死亡之后,那么他做的事情也就随之一同烟消云散了。   这并非是那些被去职或是死亡的官员,为自己争取到的一项特殊权力。   而是那些活着的,还站在官场上的人,为他们的将来制定的潜规则。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在官场上赚到了银子,位子给了别人,自个儿回家了,自然是要拿着银子享福的。   这是大多数人的共同认知。   所以,当邹学玉在朱允熥的授意下,要在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开展一项周期可以追溯到洪武元年的商税贪墨案,立马便受到了来自大半个朝堂的反对。   即便是一身正气,过往从来都没有触犯那严苛的大明律法的官员,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声反对。   潜规则如同明面上的规则一样,都是不允许改变的。   古老的王朝,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则。   “臣,反对直隶总督所请追溯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元年所起一应商税贪墨案。   臣以为,今或有商税贪墨隐瞒之事生,却不能因此而盖之于洪武元年起。   即便洪武元年至今日,或有商税贪墨隐瞒之事发生,却绝非一十八府皆有之。   今时律法森严,直隶道初设未几,人心思动,官吏贪功。若准允直隶总督衙门所请,恐会开藤蔓连坐之事。大明过往二十八载,所涉一应商税账目,浩如烟海,架阁库内,所存账本早已尘埃其上。   追查几时而终?期间是否有人会以此徇私舞弊?臣不知晓,但臣却知人心。   邹督台公忠体国,历任交趾道、应天府,一向为国为民,臣敬佩督台之忠心。   既要查税,臣以为督台可自今岁洪武二十九年始查,以震慑宵小,弥补朝堂于直隶道一十八府商税亏空之数目。”   文华殿内,户部科道给事中有属官员,沉声开口,反驳着邹学玉提请要开查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元年以来的所有商税账目。   邹学玉一身大红袍,站在朝堂文官班列前端。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即便是现如今直隶总督衙门,已经开始调取户部存档,开始核对直隶道一十八府过往二十多年的商税账目,可只要今天朝堂上的这场争论最终裁定禁止他的行为,那么等到退朝之后,他也只能带着不甘回到总督衙门,叫停这项可以倒逼直隶道地方官府衙门的事情。   一群蠹虫!   邹学玉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认识这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的户部科道给事中,往日里是个中正的人,为官也向来清廉。   却偏偏会在自己提出的这件事情上出声反对。   邹学玉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他虽是户部尚书,但没有权力指挥或者说是控制科道官员。   这是大明律法附议大明言科官员的特权。   邹学玉愈发不甘,抬头看向站在陛阶上的皇太孙。   朱允熥也没有想到自己准备借着清查直隶道一十八府过往商税账目的事情,会在朝堂上引发这么大的反对声潮。   他低估了朝堂之上潜规则的力量。   看着眼前跪在大殿金砖上,这数十位官员,朱允熥有些无奈。   这些人里头,很多人为官做事,那是一点错都不会犯的。   即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会犯错,那也是因为国政而便宜行事所致。   他们是在怕吗?   朱允熥很清楚,他们不是在怕。   那他们为什么会反对?   或许是因为官员体系的一种自我防范意识吧。   吏部科道官也站了出来,在户部科道官之后。   “启禀陛下,邹督台要清查直隶道商税隐瞒一事,臣以为乃可行之善政。”   就在邹学玉以为这人是要为自己说话的时候。   这位吏部科道官却是话锋一转:“然而,大明自洪武元年至今,已有近三十年。期间涉及多少人和事。无数地方官员,早已去职还乡,更甚者已经入土为安。   三十年来,便是有隐瞒商税之人,现今仍然为商者还有几人?   邹督台欲要清查直隶道商税案,臣以为此举乃是为厘清直隶道商场风气,肃正直隶道清白之风。乃是大善之举。   只是三十年之商税账目,突加清查,若起冤案,岂不与督台本意本心有所违背?   若自今岁洪武二十九年始查,则又难以起到震慑肃正之成效。   臣以为,当从洪武二十四年起,直隶总督衙门大力清查其时至今一应商税账目。   如此可追回朝廷之损失,肃正直隶道之风气,利国利民,免生祸端,方为上善。”   从洪武二十四年开始追查直隶道偷瞒之商税!   邹学玉眼睑一沉。   这些人当真是会挑时间的。   便是连站在陛阶上的朱允熥,也不由的回头看了一眼高坐在御座上的老爷子。   这时,又有刑部这个朝堂之上存在感向来很低的科道官走了出来。   “陛下,我大明励精图治,在陛下带领之下,继往开来,兴盛国家。国初动荡,方有陛下雷霆之行。而今,天下承平,四域安宁,国本稳固,皇嗣绵延,非大动干戈徒增血海之事。霸道之后,方以王道纵横,与民休息,为大明社稷盛世积攒福德。   自洪武二十四载追查直隶道一十八府一应商税账目,可彰显陛下之威严,亦可体现陛下之仁德。   官民莫不蛰伏于陛下仁政之下,祈愿我大明社稷长存,皇室安宁,皇嗣茁壮。”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自家老爷子的眼角微微一动。   他心中顿时大呼不妙。   很明显,老爷子这一下是真正被说动了。   所有人都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皇帝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便是当初追随他一起同淮右起家的那些功勋旧臣,只要敢于阻挡国家的前途,必然都会遭受到皇帝的严厉打击。   洪武皇帝制造的血案,至今还让所有人历历在目。   所有人,只能臣服在皇帝的威严之下,胆战心惊的当差做事。   只是这两年,朝堂之上很少再有和过去那样牵连众多的命案了。   他们习惯性的忽略了在京师之外,大明朝尊贵的秦王殿下,所造成的一桩桩案子。   他们只知道,皇帝现在越来越不愿意搭理国事,而更加愿意去培养皇重孙。   说是培养,倒不如说是抚养更贴切一些。   毕竟如今还只会阿巴阿巴的皇重孙,还上升不到培养的地步。   皇帝已经开始慢慢有了更多祖辈的仁慈和柔情。   这也是今天朝堂之上,这么多人敢于反对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推断揣测着,皇帝是否开始愿意同他们理智的讲道理,而不是动不动就动刀子讲道理。   “准。”   就在朱允熥思考着,该怎么说动老爷子改变主意,不要听信了这帮人的反对时,他的身后已经传来了朱元璋的声音。   皇帝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认定了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的商税清查一事,只从洪武二十四年开始追溯下来。   “陛下英明。”   殿内满朝大臣口呼皇帝英明神武。   朱元璋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臣子们,悄无声息的撇撇嘴,挥了挥手:“想来今天也没事了,俺也觉着乏了,便各自散了吧。”   孙狗儿立马从一旁走了出来。   “诸臣工,退朝。”   朱允熥眼角抽动,看着老爷子那副急不可耐要回乾清宫含饴弄孙的样子,就觉得自家这位老爷子是真的没救了。   “回头就得给小肉球的教养权抢回来!”   朱允熥暗下决心,却又觉得自己想要从老爷子手中将自家那个蠢蠢的,只会阿巴阿巴的小肉球抢回来,实在是一个有着生命危险的事情。   胡乱的甩了甩脑袋。   朱允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邹学玉、夏原吉、小胖三人给堵住了。   他抬起头,大明朝的好臣工们已经从殿内鱼贯而出。   朱高炽的脸上带着笑容:“督台说,聚宝山那边有一处颇是幽静的别院,旁的雅致不说,倒是那里头煮出来的茶水最是香甜沁人心扉。”   朱允熥眨眨眼,看着小胖的眼神有些疑惑。   什么时候小胖也会给旁人说和的了。   而且,夏原吉这位户部尚书,平日里一心扑在大明钱袋子上,没日没夜都在想着怎么让户部太平银库里的金子孵化出银子,让银子孵化出铜钱,让铜钱流入大明朝千家万户。   他也有空出来喝茶?   带着一头雾水,朱允熥在三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午门。   过了端门。   就见左手近通往太庙的宫门下,秦王朱樉正抱着双臂,靠在宫墙下。   “二叔。”   朱允熥上前,毕恭毕敬的行礼。   上回自己回京,差点没在太庙里面,直接去见太奶奶了,这件事情他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邹学玉等人也是在其后躬身行礼。   朱樉撇撇嘴,嘟囔道:“宫里头实在是太乏了。本王估摸着,列祖列宗成天见着我在跟前,也该是看的烦了,便不打扰了列祖列宗们清净一会儿,本王出去转转,让列祖列宗们缓口气。”   这要是被老爷子听见了,指定又得恶狠狠的揍一顿。   朱允熥看着疯言疯语的朱樉,暗暗腹诽着。   邹学玉和夏原吉两人则是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   整个大明朝,敢这么拿着大明列祖列宗调侃的,也只有眼前这位秦王殿下了。   关键是,人家也确实是成天就待在太庙里,话说的糙,可也是实情。   若说大明列祖列宗没有神性的话,那眼下大明朝的盛况又是何处来的。   这就是另一个玄之又玄的话题方向了。   朱允熥无奈的点点头,却是多疑的看了邹学玉、夏原吉、朱高炽三人一眼。   “我等正要去城南聚宝山一处别院喝茶,不知二叔可愿同去。”   朱允熥还带着些试探。   若是放在往日里,谁要是喊朱樉喝茶,那定然是老大的不乐意了。但你若是喊他喝酒吃肉听曲摸女人,那你话说完,就只能看到他骑在马背上一路绝尘的背影了。   “还是本王的大侄子贴心,知道本王最近偷……最近吃的太油腻,正要吃些茶解解腻!快走快走,本王这肚子里的油水都在打滚了。”   说罢,朱樉便是哈哈大笑的摆起了双手。   朱允熥翻了个白眼。   这厮差点就说漏了嘴,他偷吃太庙里头那些个祭品。   列祖列宗,你们咋就不给这浑人带走啊。   朱允熥默默的向着太庙位置看了一眼。   四人小队,变成了五人小队。   马车优哉游哉,出了应天城,至城南聚宝山下。   进了山下那处别院之中,四下寂静无声。   朱高炽嘴里甚好的茶水,很快就被侍女们送来。   茶水也果然如朱高炽所说的,芳香四溢,沁人心扉。   五人分坐席间。   用了茶,朱允熥便挥手,制止了暂为茶博士的朱高炽,要再次为自己斟茶的意图。   “虽说今天朝议上,陛下只让从洪武二十四年查起,但事情还是要实实在在做的。这是为了国家,并非是为了哪一个人。”   邹学玉点点头,转动着面前茶香四溢的茶杯,轻声说道:“臣知晓,且臣明白,陛下如今能收回刀剑,对国家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夏原吉则是说道:“户部会在明日开衙之前,便将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二十四年以来所有商税账目送到总督衙门。”   朱高炽则是皱眉道:“那要借这件事,推动直隶道一十八府从上到下全面革新的事情怎么办?”   朱樉很直接:“管他作甚,现在能杀几个是几个,到时候再说到时候的事情。”   看着四人各自的心声和想法。   朱允熥手指开始轻轻转动着扳指。   半响之后,方才停了下来。   “先查眼下的事情吧,若是从现在这些人身上查到过去的事情,朝廷里那些反对的官员,总不能再拦着吧。” 第六百四十一章 秦王的刀   朝廷官员确实没有办法阻拦。   他们可以在朝堂之上,阻拦邹学玉的直隶总督衙门从洪武元年开始查账。   但他们没有办法再去阻拦,邹学玉在追查洪武二十四年至今账目过程中,发现的那些贪腐案情。同样的,一旦这些案情里发现有已经卸任或是调任别处的官员涉及案情里面,邹学玉的直隶总督衙门同样拥有权力继续追查。   而自从直隶总督衙门频频出招,直隶道一十八府地界上,现如今已经是一片哀嚎,无数人家悬于梁上。   金银价的兑比在税署税兵们的通力协作下,已经在整个直隶道彻底铺开。   而当大明银号奏请朝廷,在整个国家范围内施行统一的金银价兑比,且很快得到以内阁为首的官员认同,旋即这一项制度便以皇帝圣旨的形式,明发朝廷,昭告天下。   大明就此,有了一个固定统一的经济制度。   大势之下即便直隶道境内还有些人试图挽救即将破产的家业,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直隶道外的那些商人们,带着最敏锐的嗅觉,开始大举进入直隶道。   这些商人们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对直隶道那些损失惨重的同行们有多少同情心,这个时候的他们只会想着能赶在所有人前面,大肆收购直隶道境内同行们名下的产业。   朱樉瞅着眼前几人,觉得自己这几年的手段还是太过仁慈了些。   依着眼前这几个人商量出来的结果,直隶道那些参与这次事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逃不掉。   自己和这些人一比,还是太善良了啊。   朱樉心中默默的想着,自己今天回太庙后,要不要和自家的列祖列宗们告状。   自己才是老朱家最善良的孩子啊。   这时候朱高炽开口道:“直隶道一十八府,所占商税,乃国家商税泰半之数,若是好生经营,直隶道百姓将会是大明最富足的。只是这些年,官府欺瞒于上,而对下横征暴敛。百姓钱袋子空了,朝廷没拿到半分好处,最后的骂名却还是朝廷背下来了。”   “商人逐利,本性使然。”户部尚书夏原吉面不改色,眉宇之间有几分讽刺:“商人不过占据先机沟通两地而已,全成了天底下最富有的人,这样的局面,我大明势必要更正过来。”   执掌直隶道的邹学玉亦是附和道:“要让生产者富足起来,要让百姓们能用同样的钱,买到更多的东西,如此才算得上大明的盛世。”   盛世是什么样子的?   在过往,当一个国家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再有万国来朝,便可以算得上是盛世。   但如今。   邹学玉却认为,光是国家富足,百姓能吃饱肚子,并不能算得上是盛世。   要让百姓们有更多的钱,去购买更多的东西,才能算得上富足。   吃饱肚子?   那不过是一个国家对百姓应尽的义务罢了。   毕竟,百姓们同样是为此有所付出的。   朱允熥左右环顾,此方聚宝山下的别院里,寂静无声,各处灌木绿植营造精致。   独特的江南园林营造手法。   在隐隐约约的角落里,可以见到有些侍女藏身,随时等待着召唤。   他低声说道:“两淮督盐转运使司……孤历来读史,知晓前汉之时,盐铁乃是官办,大明开国之初百废俱兴,朝廷难以顾及全部,又因九边诸事,只能将这产盐之事,以盐引制交办民间。   今时直隶道顺应洪武新政,是否可于两淮盐务有所更迭?”   若论直隶道哪里的商人最富有。   苏州府算不上,松江府也算不上。   独淮安府、扬州府的盐商最是富有。   盛名在外的扬州瘦马,亦是因为两淮地界上那无数富甲一方的大盐商手中金钱所致。   邹学玉对此保持沉默。   他现如今虽然是执掌直隶的总督大臣,但在他的计划之中,目前并没有打算对两淮盐务动手。   将直隶道地方官府的权力收回,再压制住那些贪心不足的商贾,继而真正开展自己造福直隶道百姓的事情,才是邹学玉目前的所有打算。   夏原吉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邹学玉,知道这位督台的心思。   他想了想,却是开口道:“去岁殿下北巡,于山西道整治地方,洪武三年开始执行开中制的晋商,独享皇恩,却不思为国尽忠。山西道晋商一案,户部清点一应财货,总计已超五千万两。   两淮盐务,乃系民生,与晋商可谓不相上下。朝中得利几何?百姓又有几家能足盐食用?依下官所想,天下盐务理当尽早收归国家。”   “一并查一查吧。”   朱允熥轻声开口,目光却是看向了沉默不语的邹学玉。   邹学玉知道,这个担子算是实实在在的架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他站起身。   “臣领命。”   ……   直隶道终于开展了风风火火的整治运动。   由直隶总督衙门牵头,三法司联合,并上税署,大明银行、大明商号,锦衣卫,数十个衙门一同办案。   又因为邹学玉这位直隶总督大臣诸事繁忙,查办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的商税一事,便交到了秦王朱樉的手上。   朱樉接过差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给这么多衙门的人统一思想,说几句鼓励的话,许诺几样充满诱惑的好处。   他仅仅只是将总督衙门和税署的几个人召集了过来。   穿着奢华威严的大明亲王常服,让朱樉显得威武不凡,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便是不怒自威,让人不敢直视。   “旁的话,本王就不说了,你们也都知道。”   “本王只说一句话。”   “本王不会查案子,但你们会。你们不会杀人,但本王却会杀人。”   “所以,你们尽管去查,案子查实在了,本王就提着刀去杀人。”   “本王说完了,你们还有没有要说的?”   朱樉的话杀气腾腾,脸上却没有多少的表情。   实在是昨晚和老朱家的列祖列宗聊的太晚了,朱樉现在只想早点将事情压到下面这些人身上,好回去找个地方睡个回笼觉。   直隶总督衙门文书官怀恭今日也在场。   “王爷……”   官怀恭站起身,拱手抱拳到了正要起身离去的朱樉面前。   朱樉不由翻了翻白眼。   可是人家已经站在面前了,朱樉只能抬起头问道:“还有何事不明?”   官怀恭整理了一下思路,小声询问道:“殿下所说的清查直隶道一十八府自洪武二十四年开始的商税账目,所涉范围及所涉人员,该当追溯到何处?”   朱樉一挑眉,站起身,双手插在腰上金带里,瞪眼看了看官怀恭两眼。   “你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官怀恭立马颔首:“下官官怀恭,现任直隶总督衙门户司文书。”   “这是几品的官儿?”朱樉小声嘀咕了一下,摇摇头沉声说道:“本王刚刚已经说过了,你们只管查,不管是查到什么人,查到哪里,如果需要做掉什么人,只管与本王说,本王替你们去杀人。”   朱樉眼里尽是杀气。   官怀恭不由的缩了缩脑袋。   朱樉强忍着哈气,走到了官怀恭面前。   他依旧是双手叉腰,瞪眼沉声道:“好生去查,多查出来些人,本王替你求个好官位来。”   官怀恭立马弯腰低头。   困意十足的朱樉却已经从他的身边走过。   ……   直隶道苏州府,知府衙门。   坐落在苏州河畔的知府衙门,今日出奇的安静。   府衙外面的街道上,看不见一个百姓。   在道路两侧的尽头,是数量并不多却明晃晃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官兵,以及身穿饕餮服的税兵。   府衙门前的府兵这时候也被挤压着,缩在一旁的角落里。   没人敢迎上锦衣卫官兵的眼神。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但凡是被锦衣卫看上一眼,下一刻就很有可能会被送进锦衣卫诏狱里面。   现在,同样也没有人敢多看税兵,因为同样没人清楚,若是被这些税兵盯上,自己过去到底有没有在税赋上有过错漏。   这些税兵如今可是比锦衣卫还要让人畏惧的存在。   锦衣卫是要命,税兵是既要命也要钱。   多少人家,都是在税兵的手中家破人亡的。   府衙外寂静无声,府衙里只有几道脚步声。   官怀恭进入大明官场还不到两年,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心学才是未来,所以才能进入直隶总督衙门这等要紧地方为官。   而像官怀恭和此前的心学官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官怀恭认为为官可以为己,毕竟为人在世总还是要先吃饱肚子的。   但除了这些,却不能忘了做官为民。   朝廷这些年以来,官员的俸禄确是很低,但官府衙门的油水并不少,平日里吃穿用度也可以说是官府承担下来的。   出入有马车,居有定所,衣食无忧。   这已经是芸芸众生最大的追求了,只要有官身的人便都能拥有。   但总有些人还想着索要更所。   这就是官怀恭所不能容忍的了。   而在商税一事上,官怀恭更加觉得这些地方官员的愚蠢。   承担着随时会被朝廷追查的风险,也要帮底下的那些商贾隐瞒真实商税数目。   就如眼前这位苏州知府。   官怀恭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讽:“合共隐瞒拖欠商税五十七万两白银,下官不知道知府对此有何见解?”   苏州知府表面镇定,心中却早已惶惶不安。   周围的锦衣卫和税兵,那一双双眼神,几乎是能将他全身的血肉都给剔干净了。   “本官就任苏州知府不过三年!”   苏州知府辩解了一声。   那五十七万两白银的商税,并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   他又开口道:“陛下只许你们追查自洪武二十四年以来的商税,这五十七万两,本官怎么觉得像是自洪武元年便开始算起的!”   啪!   府衙正堂上,发出一道清晰的脆响声。   苏州知府双眼满是惊恐,双手紧紧的捂着一边脸颊。   他的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直隶总督衙门出来的小官,满脸的震惊。   他是怎么敢的!   怎么敢当众抽打自己的脸!   官怀恭冷笑了两声,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臂,手腕轻轻的转动着。   “下官可不敢忤逆圣意,查的也只是洪武二十四年开始的商税隐瞒一事。但架不住查着查着,过去的账目都被找出来了,这便不能算是下官忤逆圣意了吧。”   苏州知府的眼睛飞快的转动着,试图改变眼下的局面。   官怀恭却是上前一步,俯瞰瘫坐在椅子上的苏州知府。   “其实下官是能体谅知府的难处,毕竟为官一方,样样都要花钱,可你们不该鱼肉百姓,更不该占了朝廷的银子。   那些商贾兜里的银子恐怕比这苏州府衙仓房里的银子都要多。   您是知府,执掌苏州府,知道无数种从那些百姓手中多占好处的法子,却不知道如何从那些奸商手中多拿银子?”   “你想做什么?”   苏州知府长出一口气。   官怀恭摇摇头:“您不该这样问,您应该问下官,您应该做什么。”   苏州知府强忍着心中的愤怒。   咬牙切齿道:“本官现在应该怎么做?”   官怀恭直起身子,退后了两步,脸上露出笑容。   “一百五十七万两银子,下官相信府尊是能凑出来的。”   “分明是五十七万两!”   苏州知府怒不可止的瞪着突然涨价一百万两的官怀恭。   官怀恭却是充耳不闻,仿佛是在自顾自的说着:“好像是对了点,昨日查出来苏州府这边能抵账的数目是多少来着?”   一旁的苏州府分税司司正立马上前,小声道:“合共九十七万两。”   官怀恭拍了拍手,看向苏州知府:“那就凑个整,一百万两银子吧。相信府尊大人能在这个月,将这笔本该属于朝廷的银子,交到下官手上。”   一百万两,是这一次苏州府参与哄抬银价,试图借计亩征银一事继续剥削百姓的商贾、士绅的全部身家。   苏州知府重重的呼吸着。   他很清楚,这个数目指的是什么。   只要他当真凑足这一百万两银子,事后不需要朝廷给他定罪,他都会在某一日无缘无故的死在衙门外面。   官怀恭这时候继续说道:“府尊或许不知,秦王殿下本来是要亲自走一趟苏州府的。”   “本官答应!一百万两银子,月底之前足数送到!”   没有一点的迟疑,苏州知府满脸愤怒的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或许只会要了他的命。   但秦王却是能要了他全家的命。   孰轻孰重,是个人都能分得清。   官怀恭脸上露出了笑容,退后两步,目光在这苏州知府衙门里扫过。   “咱们走吧,还有松江府得跑一趟呢。”   …… 第六百四十二章 老爷子,您有点贪心咯~   苏州知府衙门内。   官怀恭虽然官卑,但在苏州知府面前,却彰显出一股不容对抗的威严。   锦衣卫和税兵列队退出苏州知府衙门。   官怀恭双手兜在一起。   目光平静的注视着正襟危坐在知府主案上的苏州知府。   “有件事情,不知府尊可曾知晓。”   苏州知府茫然的抬起头,目光之中带着畏惧迎上了官怀恭的注视,而后立马躲闪开来。   官怀恭继续说道:“锦衣卫扩编了,税署衙门这一次也安置了诸多北征将士。”   苏州知府的眼里浮现惊恐。   他知道,这是官怀恭在对他的警告。   即便官怀恭现在还要往松江府跑一趟,但不代表苏州府地界上的事情就没人知晓了。   锦衣卫和税署还在苏州城盯着他。   偷偷逃走?   亦或是上下走动?   很显然,是不可能再有机会的。   官怀恭笑了笑,转过身,只有他那略显的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入苏州知府的耳中。   “我若是府尊,这个时候就已经在想,先拿这苏州城里哪一户人家下手了。”   说罢。   官怀恭终于是扬长而去。   而在苏州府衙外面,不久之后则是传来了一阵痛快爽朗的大笑声。   府衙里。   原本还端坐在位子上的苏州知府,浑身一软,身子不受控制的开始在椅子上滑落,最终嘭的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完了。   他这个苏州知府彻底的完了。   即便他为朝廷追缴回那一百万两银子,朝廷也不可能放过他,地方上的人更不会放过他。   轻重缓急,不过是他若听从朝廷的意思,乖乖的将那一百万两银子追缴回来,或许自己的家人还能幸免于难。   若是不做,朝廷依旧会派别人来追缴银子,并且他就得背上一个株连的罪过。   朝廷给了他最后一份体面。   跌坐在地上的苏州知府,喘着粗气,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让自己坐在了位子上。   “来人啊!”   苏州知府在堂上大喊了一声。   四下里却是寂静无声。   苏州知府也不再喊叫,而是静静地坐着。   许久许久之后,才有府衙里的官吏差役从四处小心翼翼的聚了过来。   苏州知府深吸一口气,脸色一狠:“来人啊!”   府衙三班捕快立马应声,等待着这位知府的命令。   “将本府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照磨一干人等,尽数拿下!”   堂前,苏州知府满脸的杀气,脸色端不容人更改的样子。   三班捕快一阵沉默,不知知府老爷这命令,到底该不该遵从。   那在场的知府衙门官员,确实脸色大变。   “府尊!”   “我等犯了什么,府尊竟然要拿我等!”   “府尊若是要这般做,我等便只好鱼死网破了。”   官员们愤怒的呐喊着。   苏州知府却是脸色冰冷,看向三班捕快:“本府的话,尔等也不听了?”   “遵令!”   三班捕房的捕头浑身一颤,立马反应过来。   转眼之间,府衙里的官员们尽数被拿下,押入府衙牢狱之中。   苏州知府则再次开口道:“召回外头的差役,请了苏州府锦衣卫、苏州府分税司、苏州卫,随本官往那陆家去,查抄该家一应隐蔽之事。谁人若干私下通风报信,本府定斩不饶!而后奏请京师,诛尔三族!”   即便是刚刚将府衙官员关进牢狱的三班捕快们,此刻也是一阵诧异。   苏州府陆家,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大户人家,甚至可以说是传承千年的大族。   苏州府可以没有官府衙门,但绝对不能没有苏州陆家。   不是说陆家对苏州府有多大的贡献,而是陆家掌控着苏州府过半的民生产业,苏州城里泰半的铺子都是人家的。   哪个来苏州府当官的人,上任伊始不得登陆家门,而后才能进官府衙门。   众人望着苏州知府那满脸的杀气,却纷纷迟疑了起来。   苏州知府目光凶狠的看着这些犹豫不决的差役们,发狠道:“尔等若是不听,本府只管叫尔等今日便三族尽灭!”   差役们缩了缩脑袋,只是这时候却就是没有哪个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的。   三班捕快总捕头抬起头:“府尊,查抄陆家一事,是府尊自己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苏州知府双手重重的拍在桌案上:“本府代表朝廷!本府今日便是顺应朝廷之意,奉了总督衙门之命,驱尔等查抄苏州陆家!”   三班捕快总捕头点点头:“府尊如此说,小人便明白了,小人这就带人去陆家。”   说话之间,苏州府衙总捕头便准备转身,带人赶往陆家。   然而,苏州知府却是冷哼一声:“来人,将他拿下,一并押入牢中!由捕房副手暂任总捕头一职!”   堂前众人又是一愣。   只是那三班捕房的副手,却是立马反应了过来。   也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带着自己的亲信,将总捕头给拿下,顺带着为了让知府有个安静的办公环境,随手便取了一块臭布塞在了总捕头嘴里。   到这里,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苏州知府是真的疯了,但现在谁敢反对他,当真就是一个三族尽灭的大罪。   但苏州府也因此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后,整个苏州城里就掀起了一场查抄缙绅商贾的行动。   无数人家被带走,苏州知府两眼冒着绿光,将这一家家给掀了个底朝天。   官府衙门就连罪证都不需要搜集,府衙里头哪个人没有偷偷弄个账本的,只要看上两眼,苏州城里就没有好人。   而自苏州府开始,整个直隶道一十八府,包括应天府在内,全都开始了清查大运动。   苏州知府那是被吓坏了,不管不顾奔着破家去的。   别的府县倒是缓和了一些,只是有一家算一家,逼着地方上的大商人和大缙绅填补过去的拖欠和亏空。   然而即便如此。   人们也头一次真正直观的感受到了江南缙绅氏族、民间商贾的富有程度。   ……   “直隶道一十八府,每府一百万两,你便能收回来一千八百万两……”   空旷的乾清宫,朱元璋背着双手,语气平静。   他从宫殿内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则是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   朱元璋继续问道:“已经几日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身边的小胖。   朱高炽会意,立马上前半步,小声道:“回爷爷,已经足足十日了。”   “十日了啊。”朱元璋似乎有些意外,随后重重的冷哼一声:“整整十日,不见地方上有任何动乱的消息传回来。”   皇帝的眼神有些丰富,目光幽幽的似乎是洞穿了宫墙,看向了直隶一十八府。   朱允熥微微颔首:“确实不曾有什么坏消息传回来,能有这般好局面,也是爷爷您用对了人。”   他说的是老爷子用邹学玉为直隶总督大臣这件事情。   朱元璋只是笑笑,随后白了兔崽子一眼:“这是因为还没敲断了他们的骨头,还没有吸干他们的血。他们还有余力,所以才不敢生出什么乱子。”   老爷子这是不满足于一千八百万两的追缴商税?   朱允熥有些拿不住。   按照他和邹学玉那帮人的计算,这一千八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在本该有的数目上又添了一笔之后的结果。   为的就是要让底下那帮人能记住痛。   但除了那些作恶多端之辈,余下的又不能一棍子打死。   毕竟民生要紧。   朝廷拿回了银子,那些人付出了代价得到了教训,大明的社会却还要继续运转的。   “权当是让他们买个教训吧。”   朱元璋幽幽的说了句。   这时候爷孙三人已经是走到了三大殿东侧,还在继续往南边走。   这是去内阁?还是要出宫?   朱允熥有些不太清楚,只能是跟在老爷子后边。   “你们弄的那个计亩征银的事情,原本俺还有些担心。不过没几日,你们就又弄出了大明银号和大明商号,倒是配合默契。”朱元璋背着手,走在这巍峨的应天皇城内,就好似是一个乡野老农走在自家的田埂上一样。   他继续说道:“若是单论计亩征银,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善政了。只是俺们都看到了,只要放开这个口子,地方上那些人总能找到诸多办法,继续鱼肉百姓。所以你们这次做的很不错,做的很好。往后银号要严控天下钱价兑比,商号更要做好即便是亏钱了,也要保证百姓日用之物价不会为奸邪之辈搅乱。”   朱允熥立马点头道:“再苦也不能苦着百姓了,孙儿会与有司衙门交代好的。这一次收回来的一千八百万两银子,除了银号初立从户部拆解过来的还回去,余下的都会放在银号和商号那边,用作运转更善我朝经济之用。”   三人继续往南边走。   此刻已经是到了奉天殿前的广场上。   朱元璋又道:“计亩征银的事情等明年,看着有机会便先往直隶道周边推过去。商号和户部要做好储粮的准备,不能因为方便了百姓和朝廷,减少了损耗,就不顾朝廷在边疆上的军需。”   “回爷爷的话,商号和户部正在商量,若继续推行计亩征银,朝廷该如何确保国家粮草用度的问题,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又个成议出来。”   朱高炽在一旁解释了一句。   他有些无奈,就因为自己还担着税署的差事,所以连带着这计亩征银的事情,也是要自己去做的。   朱元璋点点头:“你们几兄弟都长大了,也愈发稳重了,咱们这大明江山往后在你们手上,也定然能安安稳稳的,爷爷如今很是放心。”   朱高炽含蓄的笑着:“全赖爷爷您教导有方,小子们做事有时还是有些轻浮了。”   他这是想为自己减轻肩上担子的说法。   朱允熥瞥了一眼小胖,当即说道:“炽哥儿如今愈发能担事,孙儿已经准备将商号和银号的事情,也一并交给他兼着。”   爷孙三人这时候已经走出午门,在高高的宫墙下继续向南走动。   再往南走,可就真的要出宫了。   朱元璋确实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脸上扫过:“炽哥儿是人,又不是天神下凡。宗室蔓延,才是要紧的事情。你别自己整日不着家,连带着炽哥儿也学的与你一样。”   这时候,朱元璋已经带着两个孙子穿过端门,站在了去往太庙的宫门下。   朱允熥看了看左右,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很显然。   老爷子对直隶道正在追缴回来的一千八百万两银子,并没有不满足。   他也没有忌惮,如今给小胖这个胖孙子权力太多,会影响到自己往后继承大明江山。   他是贪心不足于大明宗室人丁‘单薄’呢。   朱高炽却还被蒙在鼓里,茫然道:“我们是要去找二叔?”   依着他掌握的消息,朱樉这会儿正带着人满直隶道找脖子砍的,应当是不在这太庙里才对的。   朱允熥跟在老爷子后面,越是往太庙方向走,他便愈发放心下来。   自己早就已经开始为大明朝的宗室开枝散叶了,自己这一次回京短短时日,便又让太孙妃和侧妃有了身孕。   一想到这,朱允熥再走动便是连腰杆子都直了几分。   今天老爷子显然是在对小胖催生的。   毕竟他这个燕世子成婚也有一年了,到现在都没见世子妃那张肚子有什么动静。   三人进了太庙。   朱高炽很快的就看向四周,确认自己的消息没错,二叔确实不在太庙。   他再看向老爷子,便有些疑惑起来。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给供案上的神位进了香。   都是他登基之后,给老朱家的祖宗追封的。   做完了这些,朱元璋便催促着两个孙子也去上香。   而他便环抱双臂,看着眼前这两个孙子按着自己的指示进香。   “列祖列宗在上,等俺死了,也会被你们摆在这里。这便是香火,寓意蔓延。”朱元璋轻声开口,目光却是瞥向了一年多没动静的朱高炽:“大明诸王府日后也要各有家庙,到时候别神位摆在上头,却没人进香,在地底下却是寂寥了。”   朱高炽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这是在暗点自己一年多了还不下蛋? 第六百四十三章 遥远的北美洲传来了风笛声   “宗嗣是大事。”   朱元璋望着太庙供案上的一座座神位,脸色肃穆。   他很清楚,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成为这些神位中的一员。   而作为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更清楚自己的神位上都会写些什么。   太祖皇帝。   这是属于开国君王独有的荣誉称号。   太祖之后就是太宗。   而后高宗。   朱元璋很希望,大明的江山能如此顺顺利利的传承下去。   他看向站在跟前的胖孙子,笑着开口道:“你们兄弟都是亲亲的,宗室拱卫在外,便是这个家的一道道墙,墙上的瓦片都是有数的,可不能少。”   朱高炽这会儿只想快快逃离太庙。   老爷子这是往自己生一屋顶瓦片那么多的孩子吗?   老爷子这是把自己当成瓦公了吗。   朱高炽低下头,却是默默的撇了撇嘴。   朱元璋见自己如此点拨胖孙子,对方却是纹丝不动,眉头不由一挑。   他直接将话说开:“你得向这小子学。”   说着话,朱元璋的手指已经是指向了,如今俨然已经成了大明宗室开枝散叶之楷模的朱允熥。   “爷爷不求你能所向披靡,次次高中。但你怎么也得弄一个出来是不是?”   朱高炽头皮一阵发麻:“爷爷……”   朱元璋却是瞪了一眼,旋即眼神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他紧紧的盯着胖孙子,回想到这小子过去的体型,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担心。   连带着朱元璋接下来说话的语气都缓和了一些:“要不……爷爷让水三年过来瞧瞧?开几副药,增补增补?”   他实在是不好在孙子面前,质疑其生育能力到底是不是出了问题。   朱高炽这时候哪里还不懂。   抬起头,脸上满是悲怆。   自己这两年忙的跟狗打滚一样,东边要便往东边跑,西边召便要西边窜。就算自己有心,也会无力啊。   只是话到嘴边,朱高炽却是止住了,张了张嘴尽都化作无声。   老爷子现在一心只求老朱家繁衍壮大,才不会听他的解释。   越是解释,老爷子便越会觉着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朱高炽想了想,便顺着老爷子的意思点了点头:“孙儿今日便去一趟太医院,请水院使开几副方子。”   见到胖孙子总算是顺遂自己心意,朱元璋的脸上立马是露出了笑容。   他看向两人,转口道:“说起来,京中女眷也有不少。倒是你们年轻一辈的少,妯娌之间也是要多往来的。”   朱高炽皱皱眉。   自己媳妇儿现如今只要听到太孙妃出宫回太孙府,就必然会风风火火的带着人赶过去,然后那几个女人就会乐呵呵的打上一整天的麻将。   这往来也是频繁亲切的很啊。   朱允熥却是目光闪烁了一下:“说起来大概是欧罗巴那边的人也知晓我大明的习俗,这入秋了便有更多夷商过来,应当是要赶着我中原春节前赚一笔。   最近应天城便显得愈发热闹,多的是新鲜景。孙儿倒是觉着,该让家中女眷都出去游玩走动一下。   太孙府倒是可以在宗室里先提出来,炽哥儿家的,还有暂居宫中的秋娘,几个年轻一辈的一同办起来,到时候请了娘娘们和再进的婶婶、姊妹们出去耍耍。”   听到秋娘二字,朱高炽顿时眼前一亮,这才反应过来老爷子是在点这一处。   他不由看了朱允熥一眼。   自从去年秋娘因故滑胎,昔日东宫里的那位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先是一路追杀,后又自请驻守长城,继而进入北征大军。   现如今,更是因为一个并不知道到底是否存在的地方,就带着人钻进了茫茫雪林之中。   归期未知啊。   朱元璋说了几番老朱家的家事,心中便稍稍放松了一些。   却又不由自主的想到,若是大妹子还在的话,这些事情也就不必自己亲力亲为了。大妹子总能将家里这些个乱糟糟的事情处理好,一家上下和和睦睦的。   想着想着,思念便涌上心头,朱元璋也没了耳提面命儿孙的心思。   “圣儿和丫头该要醒了,俺回去顾看着了,你们兄弟两该干嘛就干嘛去。”   摔下一句话,朱元璋便不管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自顾自的背着手走出太庙。   朱允熥和朱高炽对视一眼。   两人齐齐的看向了不远处的钟山。   ……   在遥远的冰封海峡对面,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   朱允炆也在看着一座山。   这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大山。   只有低矮灌木和石块裸露着的大山,实在是与中原的名山大川有着天然的不同。   海面上吹来的咸咸的海风,带着别样的气息。   这是一个完全有别于中原的地界。   从冰封的北方大陆一路南下,朱允炆终于可以确定,在此刻脚下的这片大陆上,是有着古老的殷商遗民生活在这里的。   当初的那些传说,那些有关于殷商遗民迁徙的故事,应当都是真的了。   朱允炆回头看向身后的队伍。   这支从大明出发,经历那场举国之战的北征,便一路北上,跨过冰封的海峡,再一路南下的队伍。   如今已经完全大变样了。   整个队伍,只剩下了不足七百人。   相较于出发时的千人队伍,这一路足足折损了三百多人。   有的是负伤不治而亡,有的是伤势过重又无法返回或携带继续南下,便只能留下足够的人手原地建立营地,等待朝廷后续的援兵赶来,又或是前面的大部队返回。   余下的六百多人,亦是个个衣衫褴褛。   身上的衣服,尽都是穿了一路的。   而他们的包裹却还是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在里面却还有着新的衣裳。   只是没有人穿。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这片新的土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证明了这片土地上必然是有人存在的。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帝国的军人。   他们必须在找到那些土著的时候,以这个世界最文明国度的子民出现在那些土著面前。   华丽的衣服,便是代表着文明的选项之一。   “我们已经离开寒冷的地方很远了,如果真的有人,我们应该很快就会遇到了。”   如今已经是满脸胡须的孙成,顶着他那张满是沧桑的脸颊,在朱允炆的身边说着话。   朱允炆冲着身后的队伍挥了挥手,示意官兵们开始安营扎寨,就地休整。   做完这些,他才看向孙成:“按照中原的节气,快要入秋了吧。”   孙成点点头,他们已经走了好几个月了,从洪武二十九年走到了洪武三十年。   一路上遇山攀爬、遇水泅渡,口粮不足便会就地狩猎。   也是在这一路上,他们明白这是一片原始的土地。   动植物太多了,人类开发的痕迹太少太少,甚至可以说暂时并没有找到一处真正可以表明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相对暖和一点,我们该远离海边,往内陆走一走了。找到几条河流,一路沿岸往上走,或许很快就能找到这里的原住民了。”   朱允炆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尝试的法子。   毕竟继续沿着海岸走,他们的搜寻范围实在太过狭窄。   而且若是有人的话,按照中原的历史发展,也只会先选择在有大河的位置开始文明的发展,而不是在海边。   因为大河代表着肥沃的土地,充足的水源,丰富的物种。   “可以在这附近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作为临时营地。分出一小队人马继续南下,定期返回核对情况。余下的人向着内陆出发,遇到河流便散开,扩大搜寻范围。”   朱允炆慢条细理的说着。   这一路,他成熟的更多了。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朱允炆的首选便是以安全为主。   孙成点头认同:“南下的可以从半月返回开始延长时间,我们去内陆的人可以沿河流以五日路程为限,向着内陆推进,这样若是当真有什么危险,也能从容应对。”   朱允炆嗯了一声,两人便像是定下了往后的路线规划。   而他则是默默的转过身,看向了海面,以及海面更西边。   “那边应该就是中原的方向了吧。”   朱允炆轻声开口,语气没有多少波动,似乎只是在求证一个事实。   孙成想了想,点头道:“我们是一路北上,横穿那座海峡,然后就转向一路南下的,按理说这个方向是中原。”   “好远啊……”   朱允炆低声念道了一下,继而有些忧虑的说道:“也不知道当初派回去传信的人,有没有到达应天。不知道朝廷若是知晓了,什么时候能派更多的人过来。”   遥远的距离,阻断了他们和中原的联系。   若不是有着一个成为英雄的盼头,有着能载入史册的巨大诱惑,这个队伍里的很多人早就放弃了。   朱允炆侧过头看向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看着海面的孙成。   “老孙。”   “怎么了?”   “你说……他们会怎么过来?是坐着咱们大明那最大的战船过来,还是沿着我们走的路过来?”   “我觉得他们会一起过来。”   朱允炆再一次看向波光粼粼,涌动着无数浪花的海面,笑出了声。   “咱们这一路没白走。”   ……   一个月之中。   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蜿蜒的河流从朱允炆的面前划过。   成群的野牛就那么漫步尽心的散步在草原上。   飞鸟在天空中密集的划过。   几道炊烟,在远处尽头的山坡后升起。   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细微的响声。   好似风笛,古老而沧桑。   “有人!”   孙成蹲在地上,转头看向身边同样蹲着的朱允炆。   他的眼里透露着激动和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朱允炆的双手紧紧的抓着脚下的地面,茂密的野草被他死死的攥在手中。   他的脸上已经因为激动而变得涨红。   与孙成一样,朱允炆满脸的激动和兴奋。   “洗脸。”   “洗澡。”   “换衣服。”   “都麻利点!”   低沉却急促的声音,从朱允炆的嘴里发出。   从海边建立起的营地跟随着他们,向这边新土地内陆进发的官兵们,闻声之后立马行动了起来。   朱允炆双手在地上重重的拍了两下。   他和孙成的计划没有错,策略也如期成真。   这片土地上确实有人类存在。   官兵们很快就冲进了附近的河流里。   清澈的河水,眨眼间就变了颜色,变得浑浊起来。   朱允炆和孙成脱了衣物,也走进了流动着的河水里。   两把明军内部的制式匕首被两人握在手中。   每一次刀口的滑动,便有大片大片的胡须落在河流之中,被带向远处。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盛国度的子民和军人,他们不允许大明在这些本土人面前的第一次出现,是狼狈的模样。   载入史册的文字上,也必须要描写到他们是以王师的模样,降临在这些本土人眼前的。   直到远处那原先稀疏的炊烟变得密集起来之后,朱允炆等人才将自己收拾干净。   整齐统一的装束,一眼看过去便是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   风吹日晒积攒在脸上的污垢被刀背尽数刮去,因为太用力,眼下还显得有些红。   “这是我们大明,第一次出现在这片土地原住民面前,王师威严而怀仁。”   “今朝我等所为,皆系往后朝廷将以何种态度与手段,治理这片土地。”   “是战争,还是民心所向,皆在我等今日。”   朱允炆背对那连绵的炊烟,面朝一张张‘新面孔’,神色严肃的说着。   孙成则在一旁补充道:“若对方有敌意,率先发起进攻,尔等当铭记军中之操练。先行防御,再行结阵,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清理战场。”   仁慈是对良善的。   朱允炆和孙成希望在这片新土地上能保持大明的王道仁慈,但若是这些本土人不愿归顺大明。   那么战争,这一项中原人研究了数千年的古老技能,将会在这片新土地上展现出来。   官兵们旋即神色一凝。   朱允炆见官兵们的心态已经调整过来,便笑了笑,向着那片炊烟袅袅之地轻轻一挥手掌。   “出发!”   …… 第六百四十四章 和北美大陆的第一次接触   中原人征服过很多地方。   即便是现在的欧罗巴大陆,也依旧在流传着恐怖的蒙古铁骑的传说。   虽然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属于前元王朝的事情。   但从历史脉络来说,前元同样属于中原文化体系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而今。   中原人第一次踏足一个全新的大陆,即将第一次出现在一个全新的人类族群面前。   三百多人的明军队伍,以雁翎阵为形,从北美西部大平原上穿过河流、坡地,站在了坡上。   在坡下,是一片人类的聚集地。   原始的模样,让朱允炆、孙成等人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中原史书上所记载的远古时期的人类生活场景。   低矮的屋子,就那么粗暴的用一根根树干搭建而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进出的门。   说是门,其实不如说就是一个让人进出的口子罢了。   此刻天色已经渐晚。   若是放在中原,如今日子渐渐好起来的大明百姓,已经开始点亮烛火油灯了。   而在这里,屋子里是黑洞洞的,只有整个聚集地中间点燃的火堆,散发着昏暗的光芒投进屋子里,带去了一丝光亮。   聚集地被人为的建造成了一个圆形。   一圈一圈的有着固定的间距,在那一座座树干搭建的屋子中间,就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火堆。   从远处看到的炊烟,就是这些火堆冒出来的。   此刻,正有不少衣着单薄的人围着火堆,似乎是在准备着食物。   朱允炆和孙成瞪大了双眼。   这是大明第一次在这片新土地上找到原住民。   这里的一切都需要详尽的记录下来,然后传回应天。   这里的人,有着黄棕色的皮肤,和中原百姓的肤色相差不多。   同样是乌黑的头发,只是有着更多的发型选择。   或披散头发,或是不分男女的将头发编织起来,又或是头上插着几根色彩鲜艳的鸟类羽毛。   偶尔,还能见到几个男人,头上则是用造型复杂,更多色彩鲜艳的鸟类羽毛做成的类似于帽子的头饰。   而在这个已经进入秋季的气候下,这些人身上的穿着却很是单薄。   大多数人都是将身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的,脖子和胸前挂着同样色彩鲜艳的珠串,腰间或者肩膀上背着或大或小的红蓝色包裹。   有些身形相对健壮些的男人,腰上还会挂着似乎是用牛角做成的号角。   几匹马只是在鼻子里穿上了绳索,就被系在屋子旁边。   之所以被称之为马,而不是战马,是因为这些马身上除了穿过鼻子的绳索,便再也没有中原马匹上会装备的马鞍和马镫之类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些绳索,朱允炆和孙成定然会觉得,这些马就和此前在这片草原上遇到的那些野马群里的马是一样的。   “我们和对方的语言肯定是不同的,等下该怎么交涉?”孙成趴在坡上,聚精会神的盯着坡下的原住民聚集地。   朱允炆撇撇嘴:“就当他们是哑巴和聋子,咱们大不了比划给他们看就是了。”   孙成点点头,这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如果这些人愿意和他们交涉的话。   可要是这些人不愿意交涉,那么他们也不用费劲比划,只有动刀子一个选择了。   “一起过去?”   孙成问了另一个问题。   他以观军法查看了一遍下面的原住民聚集地,人数大抵在一百二十人左右。   如果他们这三百多人一起过去,对方定然会因为双方人数差距而心生畏惧和忌惮。   可要是去的人少了,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他们的安全也必然会受到挑战。   朱允炆却是哼哼道:“一起过去,我大明行王道,做事便要光明正大。等下记住了,除非对方真的对我们动手,不然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朱允炆目光幽幽,看着孙成将自己的话一层层的传递下去。   在他看来,这片新大陆充满了神秘。   他见到了很多过往从来就没有听闻过的动物,也见到了诸多中原没有的植物。   他们甚至在穿越山脉和河谷的时候,发现了大片裸露在外的高品质金矿床。   当朱允炆亲眼看到这片新大陆上有着原居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了,他们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征服这片大陆,必须要取得眼前这些原居民的认可和归顺。   朱允炆站起了身,顺带着收拾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袍。   在他的两侧,一名名官兵站起身来。   忽然的变动,很快就引起了坡下北美西部大平原上印第安人的注意。   奢华的衣物,悬在腰间的长刀,魁梧的身体。   瞬间便往这些印第安人警惕了起来。   女人们快速的跳起来,将周围的孩子提着躲进屋子里。   男人们则是聚集了起来,握住一根根前端打磨尖锐的长木棍。   理论上,对这些印第安人来说,手中是他们的武器木长矛。   但在朱允炆等人看来,这实在只能用‘尖锐的木棍’来形容了。   朱允炆看了一眼身边的孙成。   孙成会意,立马露出笑容,两只手分别举起一只盐袋子和一块熏干的腊肉。   孙成打头,朱允炆随后,其他的官兵则是以雁翎阵,开始缓缓的向着坡下的印第安人聚集地靠近过去。   集聚地里传来了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喊声。   这些印第安人显得很震惊和惶恐。   只是因为走在最前面的孙成,表现出来的友好,才让这些印第安人没有认为这是敌人打上门来了。   印第安人开始走出聚集地,手中紧紧的握着他们的武器。   双方在不断的靠近。   等双方之间的距离还有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印第安人开始停下脚步,并且对着朱允炆他们打出了一个禁止再继续靠近的手势。   朱允炆等人便当即停了下来。   孙成原本就起来的双手,再一次提高了一些。   他回头看了朱允炆一眼,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佩刀。   朱允炆会意,走到孙成身边,特意将视线暴露在对面的印第安人面前,将孙成的佩刀取下来。   “就放在地上,当着他们的面放。”   孙成提醒了一句,朱允炆照做。   随后孙成便向前走了十步左右,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对面为首的一名印第安人,慢慢的蹲下身子,将盐袋子和熏干腊肉放在地上。   放下之后,孙成又觉得这样不足以表明。   便将盐袋子打开,插进一根手指头,粘上一些晶莹的细盐,面对着印第安人展示了一遍,这才塞进自己嘴里。   而后孙成又双手撕下一小段的熏干腊肉,当着面前的印第安人送进嘴里,吃进肚子里。   印第安人们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和不安,但仍然警惕着眼前这群不知从哪里来的人。   孙成展示完之后,便向前伸出双手,冲着地上的盐袋子和熏干腊肉指了两下,这才缓缓的一步一步后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这些人很谨慎,希望他们能明白我们的来意。”   孙成退回来之后,目光不转,低声说了一句。   朱允炆点点头,这是双方的第一次正面交流,本来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对面。   为首的印第安人头领,在观察了孙成和朱允炆等人许久之后,这才转头看向身边一名手握长木棍的部落族人。   族人紧紧的握着长木棍,小心翼翼的探步上前。   他并没有直接走到被孙成丢在地上的盐袋子和熏干腊肉跟前,而是用削尖的木棍插进熏干腊肉,然后挑起盐袋子,便继续小心翼翼的退回到头领身边。   这名族人也不用头领下令,便学着孙成先前的样子,将一根手指头插进盐袋子里。   出产自大明两淮盐场那晶莹剔透的细盐,瞬间就吸引了周围数名印第安人的注意。   而那名印第安部落族人,脸上仍然是带着些不安,伸出舌头轻轻的舔了一下手指头上的细盐。   咸味,瞬间在这名族人的口腔里迸发开来。   只见这名印第安族人的双眼,立马瞪大,转头看向头领。   在朱允炆和孙成的注视下,只见对面那个人冲着头领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然后那名头领也如出一辙。   盐。   人类不可或缺的物品之一。   当印第安人头领品尝出盐的味道,那只盐袋子便顺理成章的被其藏进了腰间的布袋子里。   接下来便是那块熏干腊肉了。   在确定了盐之后,那名印第安族人这次总算是放下心来,似乎又因为担心会被头领全部拿走,这一次这名族人撕下来一块远超鉴定需要的腊肉塞进了嘴里。   在品尝到熏干腊肉的风味之后。   那名族人冲着头领重重的点了点头。   头领自然也尝了一小块,接着那块腊肉照例是进了他的腰间布袋子里。   随后在朱允炆和孙成的注视下,这些印第安人开始聚在一起,小声的商量着什么。   不多时。   几名女人从男人们的后面走了出来。   木桩挖出来的大木碗里面,装满了一种糊糊状的,散发着奇怪气味的食物。   女人们如同孙成先前一样,只是将食物放在了双方中间位置。   作为中原人,不论是朱允炆还是孙成,对食物已经拥有了挑剔的权力。   这样糊糊状的食物,即便是在军中,也只有急行军的时候才会吃上一两口。   而且还是极具中原特色,符合中原人口味的。   只是他们带来的盐和熏干腊肉,对方已经品尝了。他们自然不可能拒绝品尝对方的食物。   朱允炆看了一眼孙成,他觉得这种品尝新鲜事物,增加新鲜见闻的事情,还是交给孙成来承担比较好。   孙成翻了翻白眼,在确定女人们都退开之后,这才再次上前。   “连个勺子都没有?”   孙成低着头看着面前这一大碗的糊糊,低声念道着。   随后便只能当着对面那些印第安人的面,用手捞出一点糊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奇怪的口感。   奇怪的气味。   奇怪的食物。   说不上好吃,但也说不上难吃。   真要是难吃的话,这些人也不会将其作为食物了。   见到孙成吃下了部落里的食物,印第安人们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那名头领在族人的护卫下,走到了孙成面前,张开双臂。   但孙成却只是站起来,然后侧过身,目光看向身后的朱允炆。   这是规矩。   即便双方语言不通,他也得让这些人明白,朱允炆才是大明在这片新土地上,目前权力和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自从跨越那条冰封的海峡之后,孙成始终觉得,或许将来有一天,朱允炆这个年轻人,会以另一种面目和地位,重新出现在大明朝堂之上。   帝国在新大陆的第一位宗室藩王?   或许是一个很有几率成真的事情。   见到孙成的表现,对面的印第安人头领虽然听不懂这些人的语言,却看得明白对方的意思。   头领看了一眼在朱允炆和孙成后面的三百多名官兵,伸手指了指。   朱允炆便看向孙成,他似乎是打算将孙成当做双方的交流使者。   孙成有些无奈,却只能是双手开始比划了起来,嘴里还模仿着发出一些如同野兽的声音。   很快,印第安人头领便明白了,这三百多名官兵,是保护朱允炆安全的。   同样的,头领也知道了,朱允炆他们是来自一个很远且很强大的势力。   至于多强大?   在那个不断比划的人手中,头领已经无法想象了。   毕竟,随便一个人出来,就能有三百多名护卫,这样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可是不存在的。   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印第安人聚集地里的火堆也终于发挥了原本的作用,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孙成代表朱允炆谢绝了印第安人头领的邀请,而是选择在对方聚集地边缘位置安营扎寨。   当印第安人们看到这些人,竟然用布匹搭建帐篷,纷纷震惊不已,对那个比划之中的强大势力,更加好奇和敬畏起来。   当孙成掏出一壶酒,喂进印第安人头领嘴里后。   晚上简短的聚会结束之后,孙成的营帐外就出现了一名年轻的印第安少女。   ……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一片遍地黄金的新大陆   漆黑的夜。   西部大平原上,清澈的夜空洒下无垠的星光。印第安人聚集地里的火堆已经燃烧透了,散发着微弱的橘黄色光亮。   黑夜里,明人的营地周围,矗立着几名守夜的官兵,明亮的眼睛不时从营外的旷野上扫过,警惕着黑夜里可能出现的一切危险。   官兵们无视了印第安少女走出印第安人聚集地,又走进他们的营地。   在官兵们看来,或许这是人家的特色风俗呢?   大明来到这里,是为了给这片土地上的人带来新的生活,自然不好破坏了人家的风俗特色。   朱允炆待在自己的营帐里,许久都不曾入眠。   他的耳朵始终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印第安少女已经很小心的压着脚步了,但还是被朱允炆捕捉到了。   只是很长的时间,隔壁的营帐里都没有传来应该出现的声音。   反倒是不久之后,自己的营帐被孙成从外面掀开。   “你做什么?”   朱允炆抬起头,目光不解的盯着只裹了一件外套的孙成。   孙成看着满脸暧昧的朱允炆,脸上有些尴尬和愠怒。   他闪身进了朱允炆的营帐,顺手将布帘子合上。   “今晚挤一挤。”   说着话,孙成便和朱允炆脚对脚的躺了下来。   朱允炆却是坐了起来。   “你又不是没自己的营帐,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孙成侧过身,闷闷不乐道:“我那边能睡得着?快睡吧,明天还要和这里的人再次接触,摸清楚这边的情况,就可以将消息送回应天了。”   说着话,孙成还打了一个哈欠。   但朱允炆却睡不着。   八卦之火,在朱允炆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那姑娘不好看?人家主动给你送了姑娘过来,你就让人家这么回去了?”   孙成低吼了一声,然后闷闷不乐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规矩,竟然和关外那帮蒙古人一样。那姑娘都可以做我闺女了,钻进营帐竟然就脱光了往我被窝里钻。”   朱允炆撇撇嘴:“你还不乐意了?”   “那姑娘还在帐内,你要是乐意,你过去就是了。”孙成撑着胳膊,挑着眉头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脸上露出意外:“姑娘还在那边?”   念道了一句后,他又连连摇头。   “我就不过去了,人家可不是钻我被窝的。”   孙成哼哼两声,闷声道:“也不知道这边的习俗是怎样的,就只好让那姑娘留在帐里睡一宿了。”   朱允炆挤挤眼,才知道孙成这厮竟然还有这么体贴善解人意的一面。   他重新躺了下来,伸出一只手臂压在被褥上面。   孙成这厮当真该死,明明今天在河里洗过了,那双脚还是滂臭!   孙成眨着眼,看着帐篷顶。   良久之后,孙成才重新开口道:“这片土地很好,除了西边从海边走来,有一段距离都是山脉,这里全都是草原。一旦朝廷确定迁徙百姓过来,这里真的可以成为第二个江南。”   “单纯的种粮食已经不是咱们大明现在最急需做的事情了。”   朱允炆的声音,在昏暗的帐内里响起。   他继续说道:“这里有着很多中原没有的作物和矿物,那些才是我们大明最需要的东西。袁少师当初南下交趾道,上林苑监牺牲了很多人,才弄回来那么些新物种,才在这几年让咱们大明的百姓稍稍吃饱了肚子。   咱们一路过来,我看到不少中原没有的物种。到时候先把那些东西都给弄回应天,至于什么金子银子的放在这里也不会跑掉,等朝廷派来的人多了,咱们完全可以雇佣本地人开采矿脉。”   孙成想了想,确定朱允炆说的才是正确的。   孙成便以此说道:“我们这次带了不少盐过来,除了我们自己吃用以外,还有很多多余的。明天开始,我们就可以用盐和这里的人交换中原没有的植物种子。”   朱允炆脸上露出笑容:“就该这样做。回头要是可行的话,就让朝廷直接从两淮盐场将细盐装船,一路过海送到这边来。咱们只要做成了,这完全就是无本的买卖。”   帐内稍稍的安静了下来。   朱允炆和孙成两人都陷入到了各自的畅想之中。   半响之后。   孙成才低声开口:“只是,朝廷如今南征北战后,大概会更多的关注国内的新政事宜。而这里却又离朝廷太远,朝廷是否会下大力处理这边的事情?”   毕竟新大陆距离大明实在是太远了。   他们光是走路,都走了快一年才来到了这里。   如果朝廷大举开发新大陆,倒是可以用马队运送货物和人员,但路程怎么也得要半年左右。   至于说海路,那还得等朝廷摸清楚了海上的道路,才能确定两地之间的往来耗时。   嘭。   正当孙成以为朱允炆也在忧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却听到一声闷响,在自己的面前发出。   随后孙成定睛一看,昏暗的帐篷里,自己的眼前隐约的躺着一个厚厚的本子。   孙成打开本子,上面隐隐约约可以看清写满了不少的文字,隔着几页还会出现一些此刻分辨不清的动植物图形。   正当孙成疑惑不解的时候。   朱允炆的声音已经响起:“自从咱们跨过那条冰封海峡之后,我就开始沿途记录所见之物。当然,有些部分是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我相信只要将这本内容送回应天,满朝上下不会有人反对开发这片新大陆的。”   噌。   嚯。   营帐里,孙成摸到了火折子,将其打开吹燃。   他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翻动着朱允炆丢过来的本子。   整个本子已经用掉了大半,满是对此新大陆的文字描述,以及一幅幅图案描绘。   他没有想到朱允炆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而他却全然不知。   只是很快,孙成却是轻叹一声:“现在送回去,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年多的时间。”   朱允炆却是笑了起来:“其实之前往应天送信的时候,我就将当时写好的内容抄录了一份,让人一并送回应天的。想来,用不了多久应天那边就会得到我记录的这些内容了。”   唰。   孙成突的一下坐了起来。   这件事情朱允炆从头到尾都没有和自己说过。   他有些意外,对方竟然已经开始以这种形式,来请求朝廷大力开发新大陆。   朱允炆也坐了起来,面朝孙成摊了摊手。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希望朝廷能尽早知道这边的真实情况。一旦朝廷知晓了情况,定然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咱们也好早点回去不是?”   孙成认认真真的观察了朱允炆良久,这才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看到朱允炆想要留在这片新大陆的心思,而且正是如他所说的一样,他真的很想回去。   孙成重新躺了下来,嘴里却是问道:“你是希望到时候原路走回去,还是坐船回去?”   “那自然是想坐船回去的,我得看看这片海到底有多大。”   “那我就跟你一起坐船回去。”   “先睡吧,明天说不定人家那姑娘就要说,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   “你!荒唐!”   ……   应天城。   已经到了深秋的季节,宫里头有几株柿子树,叶子都黄了落下了不少,枝头上一颗颗金黄的柿子沉甸甸的,将枝头压弯。   “圣儿,快喊二十三爷爷。”   “圣儿,二十三爷爷带你爬树好不好?”   东宫后头,传来了小二十三朱桱的叫喊声。   只见他爬在一颗柿子树上,冲着树下草地上蛄蛹着的小肉球不断的喊着话。   不远处,亭子下坐着几名女子。   是太孙府的女眷和朱高炽家的内宅,还有几位后宫里头的娘娘。   秋娘也坐在其间,只是一直低着头,偶尔会被柿子树上小二十三的叫喊声给吸引过去。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便各自环抱双臂,站在草地上,留意着他们那位已经爬上树的小二十三叔别掉下来。   “阿巴!阿巴!”   小肉球在草地上欢快的爬着,似乎是真的想和他的二十三爷爷一样,能爬到柿子树上。   朱桱如今长大了不少,却比往日更加的调皮。   宫里头的娘娘们已经管不住他了,老爷子现在又懒得管他。   于是便愈发的无法无天起来。   所幸,偶尔还有会太子哥哥管教一下朱桱,才没有让他将这座皇城给掀翻了。   树上的朱桱有些焦急的望着树下的小肉球,觉得这位小孙孙实在是太废柴了一些。   “小肉球,你真的笨,快点爬啊。”   说着话,朱桱已经是顺手摘下一颗红澄澄的柿子。   “小肉球,想不想吃啊?”   “快喊声二十三爷爷,我就下来给你吃。”   小肉球爬在地上,仰着头,满脸的笑容,口水止不住的从嘴角留下来。   “阿巴阿巴!(我要吃)”   “阿巴阿巴阿巴!(快给我吃)”   朱桱却抱着树枝不撒手,颠了颠手中的柿子:“你喊一句,喊一句我就给你吃。”   “阿巴!(坏蛋)”   看着小肉球已经皱起眉毛,树上的朱桱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不远处,站在一起的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对此浑然不顾。   孩子就是得野一些的好。   朱高炽看了两眼,确定二十三叔不会再往上爬,便放下心来,侧目转头看向朱允熥:“直隶道一十八府,已经有过半的官员低头了。写了请罪的奏章,交到了邹学玉手上。还有些人是觉得,只要完成了定下的追缴商税,朝廷或许就会对他们网开一面,而没有动作。”   “秋考快开始了吧?”   朱允熥忽然问了一句。   秋考,也就是朝廷最新定下了,每年两次取天下之才为官的考公制度。一次春考,一次秋考,选任朝廷和地方官吏。   朱高炽点点头:“下月初就开考了。”   朱允熥嗯了声:“秋考开始,便先将直隶道一十八府官府衙门的吏目清理一遍。部分以此前北征有功将士代之,部分等秋考吏目科结束,再派任过去。”   “那直隶道一十八府官员?”   “让内阁、吏部、三法司他们去定夺吧。”   朱允熥随口一句。   洪武新政之下,朝廷内外的官员,早已注定是要接受一次大换血的。   只是早或迟的事情罢了。   除非是那等有大才能,忠心朝廷,忠心大明的,不然都会被新人取代。   古往今来为何那一次次的革新,大多数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有很多原因,而其中一条就是地方上的官府势力没有被更新。   朝廷里便是将新政制定的天花乱坠,完美无缺,可是底下的人没有变,事情交代下去,总是会变成老样子。   换汤不换药的情况,如何贯彻新政?   大明这几年一直在统一朝廷里的思想,现在也该到了给地方官府换血的时候了。   能干的留在位置上等待考察,考察过了就继续干,考察没过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至于不能干的,现在就可以自请回乡了。   大家都能互相留些体面。   朱高炽察觉到了朱允熥在新政上的方向转变,将其记下。   远处。   太孙府总管雨田,小跑着赶了过来,走到朱允熥身后。   “殿下,外头有消息送回来了,是去寻新大陆的那些人送回来的。”   朱允熥唰的一下转过身,看向低着头的雨田。   在他的身边,朱高炽也面露好奇的看向了这位太孙府总管。   “消息现在在哪里?”   雨田低声道:“在内阁那边,如今几位阁老正在审阅那边传来回来的消息。奴婢粗粗的听了几句,似乎有不少东西都是以文字记载的,要看完还得不少时间。”   朱允熥默默的和朱高炽对视了一眼。   他没有想到,那边的消息竟然这么快就传回来了。   因为认知的不同,朱允熥知道对面是有一座新大陆的。他从头到尾,唯一担心的是朱允炆和孙成他们能不能找到新大陆。   现在,他们似乎真的找到了。   朱允熥立马重新转过头,看向柿子树上的朱桱:“二十三叔,你再不下来,今年你就别想再出宫了!”   刺溜一下。   朱桱便从柿子树上滑了下来,乖乖的站在树下,悄悄的将手中的柿子递给了向他伸手的小肉球手上。   朱允熥又道:“看好了小肉球,我和炽哥儿去前头与阁老们商议些事情。”   朱桱脸上露出笑容,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小肉球只管交给我!”   噗呲。   抱着柿子的小肉球,一个用力,整张脸就埋在了柿子里。   朱允熥看的一阵头大,却还是丢下好大儿,看了雨田一眼。   三人已经是往内阁那边赶过去了。   …… 第六百四十六章 伟大神圣的大明皇帝   经过数千年的历史更迭。   中原文化发生过数次重大改变,以及可以称之为命运转折点的大事件。   从远古中原人对自然的崇敬和崇拜,到后来对某一位如同神话般人物的推崇。   再到后来,中原人开始选择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中原人的首领,也可是以王为指引。   等到大秦奋六世之余烈,始皇帝一统天下,中原人便开始有了一个共同的首领。   皇帝。   皇帝成了中原权力最高的人,他可以封禅泰山,可以册封神明,可以自居为天之子。   神,也成为了皇帝的手下。   不论是西方的佛,还是东方的道,一应神话传说之中的存在,皆需遵守皇帝制定的规则。   皇帝成为了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应天城皇城文渊阁。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赐予了他的大臣们以某些权力,使之能够代替皇帝统御天下间的一应文武官员和亿兆百姓。   内阁是庄严的,也是权力斗争最严重的地方。   只是如今的皇帝是伟大的,是威严的,内阁大臣们更多是顺从皇帝的意志,为了国家新征而努力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这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或许,如果不是这样的局面,皇帝会一如当初废黜中原传承数千年的丞宰制度一样,将内阁制度翻手之间废黜掉。   当朱允熥带着朱高炽,两人从东宫走到文渊阁的时候。   朝廷各部司衙门派驻在内阁的官员们,正悄悄的站在内阁班房外面,侧身附耳凑在窗户上,眼睛里透着浓浓的八卦色彩。   朱高炽准备以咳嗽声,让这些官员们能够恢复官体。   在他身边的朱允熥却是伸手,拦下了他准备提醒这些偷听内阁班房的官员们。   “听说朱允炆和孙成送的消息回来?里头正在说什么?”   朱允熥站在内阁班房门前,有样学样的侧身将耳朵凑在门框上,目光则是看向面前的一名也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官员。   对方是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嘴上的胡须还是短短的一层。   听到朱允熥的询问声,立马皱起眉头,伸出手指头竖在嘴巴前,示意他安静些。   随后,才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解释了起来。   “已经确认了,炆公子和孙镇抚确实找到了传闻之中的新大陆,只是还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当初逃过去的殷商遗民。”   “炆公子一路记载了很多见闻,几位阁老正在翻阅,听着当真都是些新奇事物,说不得过些日子咱们都要忙起来,朝廷得要筹措人力物力,往新大陆那边大规模探索了。”   这人的敏感性很强。   知晓国家现在对于新大陆的渴望。   更知道朝廷在得知新大陆之后,会以怎样的态度去应对。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那要是大规模探索新大陆,最多也就是先派大军过去清扫一遍,轮到咱们忙起来,可得要些时日才行。”   “你懂个屁!”   那人头也不回,低骂了一声,继续道:“这么远的距离,朝廷怎么可能还和之前东征、南征时一样。   定然会先从宗室里头选一位德高望重且做事稳重的宗亲,再派出大军和官员一同过去。   一边征讨新大陆上可能有的不臣,一边治理新大陆。   说不得,就连工部和上林苑监的人,也是在头一批派过去的范围里。”   朱允熥面带笑容,明知故问道:“可我不是听说,新大陆离咱们中原很远吗?难道阁老们会同意朝廷大力开发新大陆?”   那名被询问的官员似乎是恼了,立马皱着眉不耐烦的转过头:“你懂个……”   话还没有说完,这名官员的脸已经涨红的和猴子屁股一样。   朱允熥举起手,竖在嘴巴前面。   朱高炽在一旁猛翻白眼,上前插在两人中间,看向那名明显已经被吓坏了的官员,安慰道:“你就当不认识就好了。”   那名官员很想逃离这里,却发现自己的脚竟然不会动了,只能茫然的点点头。   朱高炽回过头,白了朱允熥一眼,旋即伸手敲响班房房门。   ……   “殿下竟然这般快就来了。”   内阁班房里,首辅任亨泰满脸笑容,请了朱允熥落在内阁班房主位上。   内阁中年纪最小的内阁大臣高仰止,便立马站起身到一旁,为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送来了茶水。   朱允熥饮了一口茶,随口道:“听闻有新大陆的消息,便想着过来听个新奇。回头陛下和太子若是询问起来,孤也有东西说。”   任亨泰笑着点点头。   “消息是经由奴儿干都司、辽东道入的山海关,此后便以八百里加急一路南下,今早过的江面,刚刚送来没多久。”   朱允熥颔首点头,询问道:“过去的人都怎么样?”   任亨泰有些意外,对皇太孙不问新大陆的情况,先问过去的人现在怎么样,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位大明头位拥有状元牌坊的首辅大臣,坐在椅子上,身子却是向前躬:“随同炆公子见闻一同回来的还有前方的奏报,千人的队伍,一路上折损不少,多是因为严寒冻伤致残的,少部分则是在野外遭遇猛兽袭击不治而亡。   所幸,炆公子和孙镇抚都无事,其他人也只是艰苦了些。如此路途,又是头一遭寻过去,有所损失在所难免。   这一回奏报上也已提及,沿途各处险要之地记载,另有前线定下的营地标注。   老臣以为,若是朝廷定下大力探索开发新大陆的策略,此后损失定然是能大为减轻的。”   说话之间,任亨泰已经数次观察朱允熥的脸色。   宗室和睦稳定,是他作为内阁首辅最关键的几件事情之一。   这几年朝里朝外的变动很大,宗室却相对安宁,无疑是国家之福。   朱允熥这时候才正式询问道:“新大陆目前有何不同?若是国家开始大力开发新大陆,又当如何安排?”   任亨泰点点头,看向对面的解缙:“方才炆公子所记见闻,是由解阁翻阅,殿下不如听听解阁如何说?”   朱允熥转头看向解缙。   解缙便站起身,走到一旁。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循着解缙的身影看了过去,只见内阁班房里已经是放上了一副巨大的万国堪舆图。   堪舆图上,中原往南洋、西洋及欧罗巴方向有着诸多的标注和介绍,地形也趋向于后世规范的地形轮廓,而在东海之外的远洋上,则是两个不完整不规范的大块陆地,周围散布着些许的岛屿。   中原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远不是西方所能比拟的。   每一次中原人往外探索,都是一次对这个世界的新认识。   一次次的探索,一次次的对这个世界有着更加清晰的掌握。   “这一块区域,如今到底是能补齐了的。”   解缙站在万国堪舆图前,面带笑容的指着北美大陆、南美大陆位置。   徐允恭当即说道:“大都督府已经在全军召集善绘之人,一旦朝廷确定开发新大陆,这些人便会随同第一批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补全地形地势地貌。”   “这个方向若是再往东边去呢?”   朱允熥已经站起身,指向了美洲大陆的东边。   解缙愣了一下:“或许……等到时候我们可以再派人,从新大陆东边起航,继续向东探索。”   明知故问的朱允熥点了点头,示意解缙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讲下去。   “按照炆公子所见记载,这片新大陆大抵与我中原同位纵横,北方极寒,却有着更多的雪林、雪原。   大山多是南北走向,新大陆西部地区较为干旱,越是往东越是湿润,物种也越多。   新物种记载已有不下百种,按照炆公子的尝试,有不少都是我中原不曾有过的可食作物,只是产量都不太高,多以菜蔬为主,往后倒是可以丰富我中原餐桌。   矿藏方面,北方地区多矿,中西部地区寻到裸露金矿,山谷河流之中,雨水冲击,河床下随处可见斗大金石。   若朝廷此后加以开发,迁徙百姓,征伐新大陆当地本土人,可以新大陆之金银矿,增益我朝时下正在推行的金银铜钱兑比稳定。   炆公子有言,将会分出人手,一路继续向南探索,一路则由炆公子、孙镇抚亲帅,向东探索。待再有新探索,方会再行奏报应天。”   朱允熥微微皱眉:“没有找到新大陆上的土著?”   按照自己过去掌握的情况,北美大陆西部沿海山脉往东过去,应当就会有印第安人存在的。   解缙摇摇头,有些遗憾,却又有些释然。   人在内阁,解缙何尝不知道大明对新大陆的势在必得。   又或者说自从皇太孙开始在朝堂之上发声以来,皇太孙对新大陆的渴望。   一片没有土著的新大陆,将会让大明少很多的麻烦事。如果有土著,对方能够顺从的归附大明自然是好的。如若不然,大明就只能用刀子来征服新大陆了。   “以目前炆公子他们掌握的情况,尚未在新大陆上搜寻到土著的踪迹。”   如今已经晋封郡王爵,坐镇京师,入值内阁的李景隆,眉头挑动,轻声开口:“一片偌大的新大陆,怎么可能没有人,即便再如何落后,也定然是有人的。”   说完这句话,李景隆便闭上了嘴,只是淡淡的看了徐允恭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论新大陆到底有没有人,大都督府都在以新大陆是有人存在做着准备的。   只有这样,当大明开始开发新大陆的时候,他们这些军人才不会被放在一旁什么事都不能参与。   解缙微微皱眉,却没有选择接过李景隆的话,而是看向朱允熥,转口道:“朝廷若是要开发新大陆,此时就该在国中抽调人力,调运物资。   依照臣等的意思,第一批去往新大陆的人,还是应当以炆公子、孙镇抚他们走过的路,原路过去。   这样是最保全的选择,不必担心路途之中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风险。顺带着,也能沿途扩建、加固之前预留下的来的临时营地,将其扩充为长期的前哨营地,继而在往后改为我大明官道驿站。   海路之上,按照目下掌握的情况,可以在瀛洲四道督造大型造船厂,作为我朝对外开拓的前哨基地。   海船自瀛洲四道出发,先行向北,从海面上找到那条冰封的海峡,然后再按照炆公子等人的路线,沿着海岸线南下。   以此为基础,逐步探索最短的海路行程,最终使我朝拥有最大运载能力、耗时最短的海路。等到那个时候,我朝对新大陆的开发,才能全力发挥国中的力量。”   很显然,在朱允熥到来之前,内阁已经就新大陆该如何开发和接下来朝廷该如何部署的事情,做过简短的商讨。   朱允熥环顾左右,继而双手按在桌面上。   “诸公勤劳。”   任亨泰等人闻言,纷纷起身,面朝着朱允熥颔首躬身。   站在堪舆图前的解缙也转过身,微微颔首躬身。   朱允熥再道:“大明如今已经四下无敌,四川道、陕西道正在准备征讨高原,一旦高原被打下来,我朝立于应天,环顾左右,将会再无敌手。   国中新政如火,直隶道一十八府如今正在尝试最新的革新之政,收效斐然,百姓拥护。   中原是块熟地,历朝历代有无数圣贤君王出现,只是那么多的王朝,却终究抵不过三四百年的国祚。   大明得国之正,前朝未有。   继往开来,大明绝不做后世之人嘴中前朝。   此间天地恒大,凡无主之地,皆为大明疆土,丰盈我朝子民。凡有主之地,一应落后中原,我朝必当怀仁义知刀兵,教化此间万民。   古之圣人言天下,孔圣有教无类。   大明乃中原正统,圣贤圣人之言不敢忘,当以此间万国大同为国家之己任。   方得日后,我大明皇帝,可被万族万民宏呼伟大神圣。”   伟大神圣的大明皇帝陛下。   内阁班房里,一片寂静。   可是谁都明白,年轻的皇太孙,已经对这个世界发出了最明确的指令。   …… 第六百四十七章 这是圣贤说的话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原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以山川大河为界限的。   这一段时间,可以用万年来计量。   也代表着中原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中原人先是从黄河流域发展壮大,继而在整个中原地区发展出了辉煌的时代。然后中原人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更大。   于是。   战争便爆发了。   随着一轮轮的战争,一个个王朝的建立和覆灭,周而复始的王朝交替。   终于。   中原人认为,自己已经占据了整个世界。   因为在中原的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南边是能吞噬大军的丛林瘴气和高不可攀的高原,西边黄沙遍地,北方游牧世仇长存。   于是,中原人便觉得自己已经占据了整个世界,在中原之外就都是蛮夷之地,不值一提,更不值得牺牲中原人的性命去争夺。   这样的状态在中原人心中存在了很久。   一直到数百年前的盛唐开始,才渐渐在中原人心中有所改变。   中原人开始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还拥有着更多的可能。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使中原人放弃了继续对外开拓。   事实上,在漫长的岁月里,中原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始终都是处于所有人类群体的最前沿。   因为内部的原因,加之外部的困难,才让中原王朝的统治者们选择遗忘对外面世界的认识。   而今不一样了。   大明有着远超过往任何一个王朝的实力,有着更加统一的决心,有着任何一个时代的雄心壮志。   即使是此刻聚集在文渊阁里的内阁大臣们,也不知道。   他们即将补全这个世界最后一块空白的版图。   但他们却听明白了年轻的皇太孙在这个帝国权力中心发出的那段可以称之为演说的内容,到底表明了什么。   大明已经开始向着所有人宣告。   这个世界将完全属于大明。   所有的无主之地,皆属于大明之疆土。所有已经有人类居住的土地,其文化必然落后于中原文化,而中原人自当以王道前去教化他们。   至于以中原文化取代其他文化。   这样的旁枝末节,在让这个世界百姓共同走向更文明相比,算不得什么。   任亨泰虽然有些不太喜欢国家穷兵黩武,可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国家发起的几场大规模军事行动,却无一不在对天下人大声的说明着,国家对外的战争是会为国家带来巨大好处的。   而这样的好处,也会经过朝廷政策,传播给每一个国家内部的百姓。   所以面对此刻朱允熥发出的宣告,任亨泰这位首辅大臣选择了沉默。   自己或许更应该在往后着重帝国民众的思想教育问题了。   在国家开始走上一条千古以来前所未有的道路当下,任亨泰深深的以为,自己应该将余生的政治目标转变为提高整体国民素质上去。   他默默的看了解缙一眼。   既然皇太孙这个时候已经亮明了心意。   那么内阁今天就必然要给出一个回应,不论是赞同还是反对,亦或是日后再议,总得要有个说法。   解缙还没有开口。   在他身边的徐允恭却已经是轻咳了一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古之圣贤早就已经说过的话,咱们也念叨了数千年,该是遵从圣贤们的意思做事的。”   说完这两句话,徐允恭便靠在了椅子上,一只手端过边上的茶杯,另一只手掀开茶盖,表情怡然的吹了一口茶气,这才漫不经心的喝着自己的手中茶。   被抢了话的解缙眉头跳了两下。   这是哪个圣贤说过的话,自己倒是没有听说过。   这不过是诗经上的佚名者所作,其本意也并非字面之意。   该死的大都督府,为了能够不断对外用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解缙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徐允恭和他身后的军方。   可是解缙脸上却只能保持冷静,甚至是附和着说道:“魏国公所言有理,我皇陛下圣明在天,当造福万民。我朝以仁孝治国,历来一视同仁,凡世间之民,当以如我朝之黎庶。万方万族之民,皆可沐浴我朝皇帝陛下之盛隆恩。”   说完之后,解缙便立马坐了下来,低着头不再说一句话。   坐在他旁边的高仰止,明显看到先生的侧脸变得红了起来。   这话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了。   若不是为了国家,解缙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最后一位进入内阁的吏部尚书翟善,见众人都不说话了。   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上方的皇太孙。   翟善轻咳了一声,引来众人注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圣贤有云……”   翟善刚一开口。   内阁里头,好似有一排鸦雀从众人头顶飞过。   圣贤说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已经因为羞耻而低下头的解缙,内心大声的咆哮着。   翟善却是正襟危坐,沉声开口道:“孔圣曰……”   他这一开口,解缙立马抬起头。   孔圣倒是说过很多话,也都是很有道理的。   这个没法咆哮,也没法反对。   朱高炽则是眨了眨眼,这是他对大明朝堂官员的另一种认识方式。   翟善轻声说道:“有教无类嘛。孔圣老人家当初三千子弟,可是从来不问出处,不问出身,只要愿意跟他老人家学的,他都一应收下。”   这话更没有反驳的点了。   当年孔圣人带着三千子弟,打遍(划线)游说(肯定)天下无敌手,靠的就是有教无类。   身高八尺,手拿铁棍的孔圣人。   坐在上方的朱允熥脑海中滑过一副画面,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他迅速正色,看向面前的这几位帝国权力核心人物。   “北方关外眼下虽已平定,但余孽尚未尽除,不过有铁铉坐镇倒是不会出太大问题。但西边却要好生经营起来了,这些年海上来的夷商很多,但过往的丝路却还要争取早日重新打开,造福我大明西北一带的百姓。”   大明四域之内,如今只剩下一个西域尚未打通关节,这件事情在当初北征大军凯旋回京受封的时候,朝堂上就有不少人提过。   大多是户部和大都督府的人。   如今朱允熥再拿出来说,显然是要从内阁方面往下落实了。   任亨泰稍稍侧过身子:“解阁的铁路计划,如今还未通过阁议。非是臣等不愿,而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不过臣等以为,大抵也要不了多久,便能商酌好详细,到时候不如以内阁的名义,先在朝议上与群臣共商?”   新大陆的开发都摆在桌面上了,任亨泰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理由阻止西部铁路建设的问题。   重新打通西域丝路,重现汉唐景象,对皇帝的权威自然增色无数,但同时也会让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得到一份扎实的身后名。   随着朱允炆那一份新大陆见闻的送回。   任亨泰在今天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自己无法阻止帝国走向一条自己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那自己不如好生的以参与者的身份,亲眼去看一看这条路的尽头到底都有些怎样的壮丽风景。   而随着任亨泰此刻的主动开口。   以解缙为首的一众内阁大臣顿时纷纷投来注视。   任老倌儿竟然同意修建西部铁路了!   众人心中倍感诧异。   要知道任亨泰虽然说的是还要等些时日才能将详细补充好,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   至于说西部铁路的开发建设详细细节,当初解缙是怎么在内阁里头提出来的,等后面就会怎么出现在朝堂官员眼前。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就连解缙也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了窗外。   任亨泰只是笑了笑,转而拱手道:“殿下,老臣倒是还有一桩忧心之事,一直萦绕心头不曾消散。”   朱允熥当即面露笑容。   人家内阁首辅已经不打算在西部铁路问题上做阻拦了,自己就算是国家皇太孙,也得给人家一个面子。   更何况任亨泰本来也没有什么错处。   所为的,一切都不过是从他的角度去看待国家未来的发展方向而已。   “任阁请说。”   任亨泰点点头,脸上难得有着很久之前才会有的神采和身为帝国首辅的神色容貌。   他轻声开口道:“眼下国家四域将定,新大陆也传来喜讯。国家如今有力量,水师改名海军的提案,前番魏国公也代替大都督府在内阁说过。   眼下新大陆虽然远离朝廷,可终究是要朝廷亲自治理的。接下来,新大陆到底该怎么安置,该有何人主持,朝廷还是得要从长远考虑。   老臣在当初得知殿下已派遣人手之时,便开始思索,却始终不得其解。   为国家之思量,老臣以为,此事还是得要尽早有所定论才是。”   任亨泰说完之后,便目光直视着上方的朱允熥。   在他原本的想法之中,新大陆自然是要有宗室坐镇的,而且不能只有一位,得要三四位宗室前往,方能相互节制,共同为朝廷开发新大陆。   但是让宗室一下子派出三四位宗室?   这显然是有些难度的。   不过这些被选上的宗室愿不愿意去,就是皇帝陛下恐怕也不太请愿一下子就放走三四个儿子。   毕竟现在皇帝已经年事已高。   且不说朝堂上的官员们,就是皇帝自己都清楚,若是到时候真的派出去三四个儿子,恐怕等到龙驭的时候,这些儿子都得要好几年才能赶回来。   天地人轮,孝为先啊。   任亨泰觉得自己就是再如何为国家考虑,也不能忽视了皇帝的情感问题。   可若是不派宗室过去。   那么朝廷又该如何应对新大陆的处置问题呢?   内阁选派文武官员前往?   虽说也能同样起到相互节制的作用,可总是差点意思的。   新大陆就算比不上中原加之四域的疆土辽阔,可总不会小的。   那么大一块地盘,就算上面没有多少土著,也不能出现一个堪比中原的布政使吧。   这就太不像话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圣贤也从来就没有提及过有关于新大陆的事情。   这就让任亨泰毫无借鉴的地方。   解缙皱眉想了想,正准备开口,却又立马止住,低着头让旁人也不知道他这位内阁次辅正在想着什么。   朱允熥笑了笑,轻声道:“孤倒是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诸位是否会同意。”   这已经是用上了商量的语气。   连带着刚刚低下头的解缙,也重新抬起了头。   “从利于国家开发新大陆而言,孤以为还是得要有熟悉新大陆的人来主持新大陆日后的开发事宜,最为合适。”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内阁班房里便是一片诧异。   众人已然是隐隐察觉到了朱允熥的用意。   只见朱允熥紧接着说道:“若是按照今日送回的新大陆见闻录所记,新大陆的人口定然是不多的。   以此可以知晓,我朝日后开发新大陆,前期所要投入的平定安抚地方的事务将会相比旁处,大大减轻。   那么朝廷只需要更关注于如何让新大陆的开发,对朝廷在中原这片故土上产生更有利的影响。   孤以为,朱允炆及孙成二人,此番历经千辛万苦,包括他们二人携带的那些舍生忘死的将士们,都是有大功于国家的。   国家若要开发新大陆,朱允炆及孙成二人,不可不赏。   而如何赏,孤觉得都不足以认可他们的功劳。所以孤觉得,倒不如让他们能亲手打造他们所发现的新大陆?   毕竟新大陆于他们而言,几如亲子一般,定然会细心经营。而且……等到前期稳定下来,一切都走上正轨,朝廷再召他们回来,到时候再另以封赏,更显朝廷的重视。”   谁都没有想到,或者说谁都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皇太孙竟然要让朱允炆去主持新大陆的开发。   那可是一座关乎于大明在将来,会以何种姿态站在这个世界上的关键点啊。   即便是有心皇家和睦的任亨泰,也觉得诧异万分。   尽管在刚刚朱允熥开口的时候他就隐隐有所察觉。   可当这一切都摆在面前的时候,任亨泰反而想要大声反对。   朱允熥却是站起了身,并不打算给这些人反对的机会。   “不过是先议一议,孤倒是想起来,还得要去乾清宫一趟。”   说着话他已经走到了班房门口,这时候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众人。   “我家老爷子现在对外头的新鲜事,可是关心的紧。”   …… 第六百四十八章 帝国行政官员的一天   大明内阁的大佬们,在为了新世界而忙碌规划着。   而在更加庞大的帝国官场行政体系里,每一个官员都会因为上层压下来的各种新规划,而变得更加忙碌。   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会去琢磨,自己该怎么继承前人的智慧,运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求利益。   因为忙碌的行政任务,让每个人都显得精疲力尽。   至少。   在应天城这座大明权力中枢的官员们是这样的。   年纪轻轻便以官职通政使司知事官的王信陵,被衙门里的同僚暗中视作朝堂下一个时代的政治新星。   年轻不全是资本,更重要的是王信陵背后所代表的存在。   他的前任,当初的通政使司知事官白玉秀,在调任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之后,又再次升任正五品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   虽然官品升的不高,但白玉秀手中的权力,已经可以覆盖整个大明文官体系。   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等下一次三年京察到来,白玉秀必然会继续升任成为吏部侍郎,继续纸张文选清吏司,并在此基础之上再掌吏部一司职权。   或许三五年之后,大明吏部尚书位子上的人,就要改姓白了。   十年不到,官职正二品吏部尚书。   这样的升官速度,整个帝国近三万名官员里头,也难找出一只手之数了。   那么作为白玉秀的继任者,王信陵的前途自然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自从北征的事情结束之后,通政使司内部就已经有些传闻,王信陵或许会调任吏部,又或者会在本部司升官,走向九卿之一的通政使。   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前途无量的。   然而。   王信陵却只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分身乏术。   在这位年轻的官员心中,恨不得自己的一天能够当做两天用,一个人分成两个人做事。   国家愈发的强盛起来,自己却越来越繁忙起来。   当初升的朝阳刚刚越过钟山,洒进应天城的时候,王信陵便已经抱着一堆昨夜带回家的案牍,出现在了通政使司衙门前。   “王知事,今日怎得比昨日还要早。”   守在衙门前的差役,满脸笑容的望着王信陵走上台阶,分外热情的上前,接过对方怀里那一堆案牍。   王信陵打了个哈欠,拱拱手:“有劳了。这不是因为俺愚钝,做事比别人都要慢,只能早些来衙门了。”   差役笑了笑,这话自然是不能信的。   将王信陵送进知事官班房,差役便自说自的要出去为知事官送来茶水等物。   王信陵照例是道了声谢,便坐在桌前整理着带来的案牍。   等到外头已经大亮,能入朝参与朝会的本部司官员回来之后,通政使司衙门这才开始真正热闹起来。   而这个时候,也到了王信陵出门的时候了。   随着一份份紧要的国事章程被汇总到王信陵面前的时候,分类工作便同步开始。   发往地方上的,会交由快马沿官道立即出发。   发往京中各部司衙门的,则要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交由差役、文书、吏目乃至于王信陵本人亲自送过去。   将面前成堆的案牍文书分发完毕,看着所有人都出了衙门。   王信陵这才将自己挑出来的几份需要自己亲自送到的文书案牍,抱在怀里。   “王知事,今日衙门后厨要做小炒牛肉,焖鸡,板鸭,还有几道清炒野菜,您可得赶着事情办完了事回来吃啊。”   差役守在衙门口,冲着王信陵的背影喊了一声。   王信陵也不回头,只是动作了一下,举起一只手摇了摇。   自从北征结束,大青山下那座大青城不断的长高,应天城里的牛羊肉便愈发的多了起来。   百姓们如今还不是主要的购买力,于是就便宜了京中各部司衙门的官员们。   如此,也算是朝廷对官员们的另一种优待了。   站在衙门前的白虎街,王信陵朝着南边的崇礼街看了一眼。   想了一下自己今天要办的事情。   王信陵便打算先去青龙街那边的六部,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离着通政使司最近的会同馆一趟。   想定路程之后,王信陵便抱着怀里的案牍文书走起路来。   应天城里,过了通济门大街,往东便都是朝廷的官署衙门,算是大明朝的行政中心了。   路上少有百姓会没事找事的跑过来,然后遭受兵马司的官兵查询。   一路上便都是各部司衙门的文武官员,一个个的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这个时候宫中的朝会刚刚结束,正是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候。   要等到过午之后,各部司衙门的官员们用了饭之后,才有那么一点时间有官场上的往来。   王信陵到了青龙街,一路向北走去很快便到了吏部跟前。   他刚一走到吏部衙门前,守在衙门口的差役便立马认出了王信陵这位通政使司知事官。   “王知事来了。”   王信陵抬起头,眨了眨眼,对方便立马上前为他抱住怀中的案牍文书。   差役又问:“王知事是先去司务厅还是寻白郎中?”   司务厅是吏部衙门里负责日常运转的机构,六部皆有。   王信陵摇摇头:“今天来吏部没旁的事,就只找文选司交代几桩事情罢了。”   差役会意点头:“那小的领王知事过去,白郎中刚刚才在内阁与翟阁商议完事情回来,正在班房里头。”   两人一前一后,一人正走,一人侧身,少顷便到了吏部文选清吏司班房外。   王信陵进了班房,左右看了一眼,便见大多数位子都是空着的,只有几名官吏正埋头审阅着各类文书案牍。   在最里面的隔间里,端坐着一位身着青袍常服的年轻官员。   正是如今的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白玉秀。   到了隔间门口,差役才将案牍文书交还给了王信陵,离开之前冲着隔间里低声喊道:“郎中,王知事来了。”   正在低头翻阅着一份文档的白玉秀抬起头,看着门口熟悉的身影,脸上露出笑容。   白玉秀冲着王信陵招了招手:“快些进来,记得关门,刚从内阁顺来了一包茶,福建那边贡上来的红茶,这时候正是合适。”   说罢,白玉秀已经开始拆茶煮水。   王信陵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白玉秀对面。   他从自己带来的案牍最上面,挑了几本递到白玉秀跟前,顺带着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开始冒起白烟的茶壶。   “白学长整日在内阁顺东西,阁老们也没发火?”   白玉秀挑挑眉:“阁老们整日都是忙着军国社稷大事,我顺些东西他们又不会注意到。再说了,好东西放在哪里早晚都是要坏掉的,倒不如我帮阁老们消化消化。”   说着话,白玉秀已经为王信陵和自己倒好了茶。   深红色的茶汤浸泡在洁白的茶盏里,显得分外好看。   茶汤荡漾,茶气四溢。   王信陵挑挑眉,这红茶可是放不坏的。   只能说自己这位白学长,那是深受阁老们喜爱的。   “今天没什么大事,只是几桩升迁、贬谪的案子要文选司快点审查了签字画押,早些稳定地方上的局面。”   喝了一口茶,王信陵这才说起正事来。   白玉秀随手翻开一份文书,眉头微微一挑。   “成都知府和临洮知府要换人?朝廷这是确定要对西域和高原用兵了?”   王信陵撇撇嘴:“解阁要修西部铁路,朝廷要重现西域丝路,那必然要对西域和高原用兵的,不然商路无法保证,这些你在内阁没听到风声?”   白玉秀抖抖肩:“这几日阁老们都在商量着新大陆的事情,炆公子那本见闻录我都能背下来了,也不见阁老们换个话题,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等派了人,迁徙百姓过去,才能见到好处?也不知道一个劲的商量个啥。”   “这就不是你我现在能置喙的了。”王信陵默默的念道了一句,然后便自己拿起茶壶为自己倒茶。   白玉秀则是在那份要更换成都府和临洮府知府的文书上写了几个名字,随口说道:“既然要用兵西北,那就派些心学的官员,以及知兵的官员过去吧。连带着,周边几个府县的官员也该调整一下,等晚些时候我进宫,与翟阁说明了。”   王信陵闭口不言,这是白玉秀的本职差事,无关自己。   白玉秀说着话,已经在那几个自己写下的名字后面,又记录下了几行小字作为补充说明。   随后他才翻开另一份案牍文书。   “永顺军民宣慰司生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边的土司又开始要造反了?”   王信陵微微抬头瞅了一眼,挪挪嘴说道:“不光是永顺,还有思南道、思州、保靖州、平越、龙里、新添、播州、永宁、责州等宣慰司都有民变。就在这本下面,都写清楚了,你抓紧看,干净的选好候补的官员,一旦朝廷要出兵平定,重新选官,你直接递了名单上去就是了。”   白玉秀赶忙翻开下面好几本案牍文书,脸上表情愈发精彩起来。   “整个湖广道西部和四川道东部都乱了?贵州都司是做什么吃的?”   王信陵轻咳一声:“百姓又没攻击官府,更没有攻打卫所兵马,都是冲着当地的土官去的,这事贵州都司才难得管,只能如实上奏朝廷了。”   “这又是为什么?”   白玉秀愈发不解。   按照过往的经验来说,西南地区的宣慰司等境内百姓作乱,可都是冲着朝廷来的。   这次怎么就成内斗了。   王信陵想了想,将自己掌握的情况说出口:“按我知道的来说,就是这些宣慰司的百姓觉得土官欺瞒了他们,霸占了本该是他们的好处,所以就闹起来了。   土官们又觉得这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便都想着自家解决,所以也没有上奏朝廷。   一来一回的,算起来从开始闹事到现在,也过去有大半年了。   若不是周边的府县和贵州都司担心,会因为长期动乱而最终引发大的民变,从而牵连到他们,这事恐怕咱们还都不知道。”   白玉秀皱紧眉头:“西南不能乱。眼看着朝廷很有可能就要确定用兵高原和西域了,这个时候若是西南乱了,四川道和四川行都司的兵力必然会被牵制。”   王信陵站起身,喝下一杯茶,拍了拍屁股。   “这是大佬们的事情了。”   “对了,下面还有几道有关瀛洲四道选任官员的文书,这个选好了人直接送到内阁通过就可以下发了。”   “我去别的衙门转转了,你忙。”   说完,王信陵也不管自家学长的忧心,便火速离开。   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位子,白玉秀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等快到了正午,王信陵才从青龙街走到崇礼街上。   往白虎街赶回去,继续向北走,过了锦衣卫衙门前就到了西长安街。   往东走是入宫的长安右门。   而王信陵则是向西走。   不到大同街,右手边护城河道上边有一座桥。   对面就是会同馆。   只是已经能看到会同馆了,王信陵却是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南边原府军前卫现大都督府官署衙门方向。   想了想,王信陵便已经是转道走向大都督府门前。   到了大都督府前,门前官兵自然不会如各部司衙门前的差役一样,只是冲着王信陵点了点头。   王信陵则是自顾自的走进一群群武将进进出出的大都督府。   按照朝廷的规定,大都督府里是按照地区划分了不同的权责区域。   很快王信陵就寻到了负责湖广道、四川道、广西道等西南区域的班房。   他刚一走进,就看一帮将领正围着一张摊开的西南堪舆图指指点点。   武将们的嗓门又格外的大,叫喊之间王信陵已经是听清了这些人今日正在商议的内容。   而在上方,为首的则是徽先伯桑敬。   武将们都没有看到王信陵的到来,反倒是桑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王信陵。   “哎呦,这不是咱们得王知事吗,怎么今天有空到咱们这边来了。”   说着话,桑敬便冲着身边离着最近的一名武将踹了一脚。   “赶紧给王知事搬椅子去。”   那名被踹的武将也没有懊恼,笑呵呵的去为王信陵搬椅子。   王信陵则是上前,到了桑敬跟前。   “下官是听闻西南那边生了些乱子,想着还是要徽先伯知晓为好,不成想伯爷这会儿已经在商议这桩事情了。”   桑敬嘿嘿一笑,冲着面前的武将们挥手一圈:“等朝廷查明了原因,若是要用兵,咱们这些人定然能在半年之内彻底平定西南动乱!”   王信陵眯着眼,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西南堪舆。   现在朝廷可是还不知道,西南那边的土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内斗。   …… 第六百四十九章 查西南土司之乱   等到正午时分,年轻的通政使司知事官才从大都督府走出,回到本部司衙门。   衙门里果然如差役所说的一样,小炒牛肉、焖鸡、板鸭加上几道清炒野菜。   菜样虽说是一旬一换,可换来换去还都是这些个菜,不免就会让人觉得无味起来。   这时候反倒是清炒的野菜更显得可口起来。   只是再过些日子,入了冬就连野菜也没得吃了。   城外皇家温汤周边栽种的菜蔬,单单是供应皇室都捉襟见肘,也不知道上林苑监已经捣鼓许久的什么温室栽种,现如今到底有没有成熟。   王信陵随意的扒拉着饭菜,心里头已经想了许多。   忽然愣了一下,便在心里对着自己暗骂了一句。   贱!   过往朝廷可没有这么多的福利,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自己现在反倒是挑剔起来了。   只是心里头骂着,王信陵却还是觉得,希望朝廷能早点从新大陆多弄些新的菜蔬种子回来。   要是能再有些中原没有的家禽肉食就更好了。   等用完了饭,大明朝的官员们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待在自己的班房里头,为自己沏一壶茶,然后小憩片刻。   等到了时辰,若是还有事便继续忙碌,若是没有事了,就会与同僚们天南海北的商议着,顺带将明日的事情提前安排好。   在官场上,每日中场休息的这个时候。   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白玉秀,却没有休息小憩。   在吏部衙门用过午膳之后,白玉秀便抱着那几份有关于西南土司事务的文书案牍出了吏部衙门。   从青龙街直接转到东长安街,自长安左门入了皇城。   白玉秀一路过承天门、端门、午门,便进了紫禁城。   在内五龙桥东侧过左顺门,南边便是文渊阁所在。   这一条路白玉秀已经走过很多很多遍了。   能如他这样的官员,举朝上下愈五万文武官员,没有几个人能走在这条道上的。   进了文渊阁。   白玉秀站在内阁班房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轻轻敲响门框。   “下官,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白玉秀,有事请见阁老。”   内阁里原先似是正在商议着什么事情,当白玉秀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后,声音稍稍的停顿了一下。   随后,便有一道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小白进来吧。”   白玉秀颔首推门,走进内阁班房,便见一帮身着大红袍的内阁大臣正面含笑容的盯着自己。   若说任亨泰、解缙、翟善、高仰止对白玉秀有这样的表情,还能说得过去。   毕竟任亨泰是很欣赏这个小白后生的。   解缙和高仰止,则一个是以先生自居,一个是以学长自居,其中情谊更是深厚。   而翟善则因为白玉秀乃是他吏部的人,平日里办事又很是得体,所以欣赏是自然的。   反倒是在上的徐允恭、沐英、李景隆三人也同样是面带笑容,静静的注视着白玉秀走进来。   李景隆甚至是头一个面带笑容的开口道:“今早刚从俺们这里顺走一包红茶,这会儿是又要来顺些什么东西走了?”   白玉秀的脸上有些尴尬。   明明自己顺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怎么还是被发现了。   他立马颔首躬身:“下官可不敢,是有事要与阁老们禀报的。”   任亨泰这位首辅在主位上,满脸笑容的冲着李景隆压了压手:“你要吃茶,老夫这里还有几包,都是福建道那边进贡的,回头自己拿去,和一个小辈后生咋呼什么?”   李景隆立马转过头,挤了挤牙齿:“俺这不是与他逗弄逗弄,既然首辅开了口,等今日下值我就不客气了。”   这位可是刚刚晋封郡王爵的军方重要人物,任亨泰自然是愿意与其保持和睦的关系。   任亨泰点点头:“你拿你拿,少不了你的!”   翟善则是面带微笑的看向白玉秀怀中抱着的文书,轻声道:“小白这时候过来,是下面生了什么事?”   翟善如今入值内阁,但同样还兼着吏部尚书的差事。白玉秀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来内阁禀报事务,他这个本部堂官过问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   白玉秀立马上前,将怀中的文书案牍小心的放在了翟善旁边的案几上。   这时候白玉秀也同时冲着其他人开口解释道:“今日刚得的消息,西南那边土司境内出了些乱子,时间上已经有半年之久。若不是周边府县和都司衙门担心乱子继续下去,可能会牵累其中,这才选择上奏朝廷,恐怕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西南那边的乱子。”   “西南土司又作乱了?”   徐允恭闻言立马皱起眉头,沉声询问了一句。   他是军方在内阁之中的第一人,便是有着郡王爵的李景隆也在他之下。   西南土司出现乱子,历来都不会太小,一旦控制不住就是波及无数府县的大乱子,需要朝廷调兵遣将,耗费无数钱粮,才能平定。   如今国家正在筹备着在西北和高原用兵,这个时候要是西南的土司作乱,大都督府到时候可就要有的忙了。   内阁班房里,众人见徐允恭反应这么大,也立马明白了过来,纷纷面露凝重,等待着白玉秀进一步的解释。   然而,白玉秀却是摇摇头:“这一次倒是有些奇怪,西南那边生乱的土司境内,半点消息都没有到京师。现在,下官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的乱子。   下官也知晓近来阁老们正在商议西北和高原用兵一事,又知西南诸土司离着四川道最近,一旦出现大乱子,四川道及四川行都司必然要被分散精力,恐会影响内阁部署。”   内阁班房里一阵沉默。   不论文武内阁大臣,脸上都露出了凝重。   诚如白玉秀所言,一旦这个时候西南的土司区域发生大的动乱,朝廷在西南的兵力必然会被拖累其中参与平叛。   等到那个时候,朝廷再想经略西域的战略,就必然会受到牵累。   因为大明要想重现汉唐盛况,光复西域,重现思路,就必然要对西北用兵。   而要对西北用兵,便不能单单是从玉门关出兵个攻打西域。   还要配合着从西宁卫、成都府两个方向对高原发起攻击,压制高原上的吐蕃人。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陕西行都司的兵力,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全力进攻西域。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西南生乱,四川的兵力不能用于进攻高原,而被西南的土司叛乱牵累,朝廷想要经略西域的策略就必须要暂缓下来。   而经略西域,又是解缙最先提出来的。   内阁班房沉默之时,几人的眼神已经是默默的打量了解缙好几次。   解缙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是抬起头看向了白玉秀。   “小白如今深谙军国社稷,能窥一处而知全貌,足可见能担大任。”   这是对白玉秀今日入宫进内阁禀报西南土司一事的肯定。   白玉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就被其压下。   解缙这时候又看向任亨泰。   “首辅以为,西南这个乱子的苗头,是不是应当尽早查明,尽早平息下去?”   这话几乎是逼着任亨泰点头认同了。   毕竟按照他的说法,要是不彻查平息如今发现的这个苗头,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什么大乱子,那就是任亨泰这个首辅处置不当。   任亨泰有些无奈。   他倒是知道解缙不是有意要逼自己,只是因为朝廷的大战略可能会因为西南而受到牵累,所以才会有此选择。   任亨泰没有当即点头,而是看向徐允恭:“魏国公以为,这一次西南到底是生了怎样的乱子,那边的土司土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这突然一下子,却是给徐允恭问倒了。   徐允恭皱紧眉头。   西南那边的土司们,往日里能因为一条河就大打出手,因为几棵树就能发起一场战争。   他要是能知道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才怪了。   可是首辅当众问出口了,自己却不好闭口不说。   徐允恭沉吟着低声道:“或许和过去一样,几个土司之间因为利益之争才生出的乱子。   毕竟按照眼下得到的消息,乱子已经出现半年之久了。   要是放在过往,朝廷怎么都已经知道了。   这就说明这一次的乱子,不是冲着朝廷来的。那既然不是冲着朝廷来的,就只能是因为他们内部的利益之争了。   他们不愿意让朝廷插手其中,想要土司之间自己解决。所以才有乱子生出来半年后我们才知道。   不过从土司宣慰司周边府县的奏报来看,乱子还没有太大,至少现在还没有死太多人,不然就不是奏报,而该是请求朝廷调兵镇压的军情急奏了。”   任亨泰这才点点头,觉得徐允恭说的大抵是差不多的,才重新看向解缙:“魏国公是深谙军略的,想来所说已经相差无几。   眼下我等只是不知真相究竟如何,既然乱子已经出来半年了,倒也不差这一两天,老夫觉得还是先派些人过去查明了,等拿到具体情况了再行定夺?”   总不能听到西南出了乱子,连到底是因为什么,朝廷就因为可能会牵累了经略西域,就大动干戈的调兵遣将去西南吧。   解缙同样点头道:“西南终究是多有动乱的,我看不光是要先派人过去查明真相,还得让宫里头知晓了,同时派了锦衣卫快马下去查一查才好。”   解缙这样说,其实是看中了锦衣卫的办事效率。   真要是朝廷自己查。   光是在应天城,就得要走好几个衙门,然后才会派了人手下去。   人下去之后,可能还要先去湖广道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最后才能到西南生乱的土司境内查明情况。   走锦衣卫就不一样了,那边蒋瓛拿到宫里头的命令,直接就是派人到生乱的土司境内查案就行了。   拿到真相,直接就是快马回京。   解缙算算时间,只要锦衣卫出马,一来一回最多也就是大半个月的时间,内阁就能知道真相了。   任亨泰笑了笑,便肯定道:“大绅言之有理,这件事情虽说还没有查明,但还是得先禀奏陛下知晓,叫了锦衣卫亲自下去快些查一查的好。”   解缙左右看了一眼,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乾清宫?”   等看到任亨泰点头,解缙这才将白玉秀送来的那几份已经分散在众人手上的文书案牍收集起来,抱着出了内阁班房。   ……   皇帝再一次的没有让解缙失望。   看着在偏殿里抱着皇重孙、皇重孙女的皇帝,解缙明智的选择抱着文书到了太子朱标跟前。   “微臣参见太子,参见太孙。”   朱标这时候正执笔坐在案牍前,朱允熥今天被老父亲提溜着在跟前‘学习’处理国事。   见到解缙过来,父子两人同时抬起头。   朱标眯着眼,脸上露出笑容:“解学士怎么过来了。”   朱允熥看着解缙怀里的文书,轻声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内阁难以决断的?”   解缙点点头,将文书放在了朱标面前,轻叹一声道:“西南土司出现乱子已达半年之久,今日才被内阁知晓。臣担心这乱子若是再不查明真相,朝廷不加以出手制衡,恐会引发更大的乱系,波及更多的无辜百姓。”   太子是仁厚的,解缙不由便将事态所得更严重了一些。   果然。   朱标立马皱起眉头:“西南出乱子了?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说着话,朱标已经开始一一审阅起被解缙送来的文书案牍。   朱允熥反倒是眯着眼,看了解缙一眼。   半响之后,朱标总算是弄清楚了现在西南的情况。   其实说是弄清楚,倒也没有真的清楚,只是知道西南是真的出现乱子了,至于原因什么的则是一概不知。   不等解缙开头提议,让锦衣卫的人亲自下去查明真相。   朱标便已经忧心忡忡的开口道:“得让蒋瓛亲自派人下去查一查啊,多派些人手下去,快马加鞭,朝廷等着消息回来。   到时候是派官员下去制衡,还是调集兵马平定叛乱,就有时间来权衡了。”   …… 第六百五十章 朱标言西南   乾清宫里,太子朱标率先说出要派锦衣卫前往西南土司地界查探情况。   解缙不禁有些错愕的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前二十多年以仁厚著称的帝国太子。   他觉得自己从文渊阁过来的这一路上,所想的说辞,都白白浪费了。   太子爷全然不按照自己的设想,等到自己一番游说,然后才不得不认同派出锦衣卫的吗。   解缙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太子的节奏,他便侧目看了一眼站在朱标身边的朱允熥。   朱允熥双手合十,默默的迎着解缙那副疑惑的眼神。   心中却是有几分好笑。   世人只知道眼前这位大明朝的太子爷,是以仁厚著称,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位太子爷骨子里是带着凶狠的。   如今的锦衣卫有多少人?   朱允熥自北征回京之后,粗略的翻阅了一下。   在剔除掉那些用于赏赐给朝堂文武官员子弟,属于是荣恩的锦衣卫官职差事之外,最终的真实数目是相当可观的。   只不过现在没有人知道,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在家里,到底有多少次是在偷偷乐着的。   朱标见解缙许久不曾开口,便抬起头,脸上有些疑惑:“解阁可是觉得应当再多派些人手?那就让锦衣卫那个叫张辉的亲自带着人下去查查吧。”   解缙只觉得小脑正在疯狂的收缩着。   朱标却是自顾自的点头说道:“这张辉是从诏狱升上来的,孤记得他原是锦衣卫诏狱百户官,去了一趟北征回来,是升了千户官,暂掌北镇抚司的吧。   是个见过世面,有能力,敢打敢拼的人。让他亲自带着人南下去看看,孤和朝廷都是能信得过的。   便是有什么凶险,他大概也是能得当应对,不必惹得朝廷还要另想法子。   就他吧。”   说到最后,朱标明显是歪头侧目,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   朱允熥会意。   太子老爹这是清楚,那张辉是自己夹带子里的人,看向自己便是在征询自己的意思。   朱允熥立马点头:“时下京中也没有什么事情,直隶道也有蒋指挥使亲自坐镇,不会有什么问题。张辉有经验,如父亲所说,也是个有能力的人。父亲选他,算是正合适的人选。”   “那就这么定了,让他今日便出发吧。西南土司的问题,都多少年了,该是时候彻底梳理一番了。”   朱标朗声开口,最后的目光放在了解缙身上。   解缙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方才轻声开口:“臣领命。”   朱标抬着头看了解缙一眼,点头道:“去吧,快要入冬了,解阁还是要多些注意身体。”   这才是自己印象中的太子爷,事事都让人暖心。   解缙嗯了声:“臣谢殿下记挂,微臣告退。”   说完之后,解缙小心翼翼的拱手退到殿门处,这才转过身离去。   朱标则是一直默默的注视着退下的解缙,直到对方消失在眼前的视线里,方才轻叹一声。   朱允熥默默的侧目看向父亲,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叹。   朱标倒是直接开口解释道:“解缙如今太过小心了,与过往全然不同。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完之后,他便低下头,提起原先被放在一旁的朱笔,仔细的审阅着先前并没有处理完的国事奏章。   朱允熥依旧是站在一旁,眉头微微皱着,思考着父亲刚刚有关于解缙说的那句话。   解缙过往是怎样的。   从自己所了解的,过往的解缙是不羁的,是持才知才的,是有棱角的朝堂官员。   那么如今的解缙还和过往一样吗。   朱允熥默默的摇了摇头。   没有人是一尘不变的。   即便是解缙也是一样。   当他在内阁执掌天下这么久之后,做起事情来不免就会权衡利弊,就会思考着如何应对眼前的每一个人。   包括他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但总体来说,解缙并没有改变初心,那就还是好事。   就在朱允熥思考着人心更变的时候。   朱标却是忽然开口道:“西南还是要早些彻底抚顺为好,不能再以百年计量,改土归流要再快一些,得多派些人下去盯着,只要发现纰漏便可以借此改土归流,让大明只有流知县、流知府,而再无所谓的世袭土知县、土知府。”   太子爷的脸上流露着一丝锋芒,容不得旁人有半分辩驳的余地。   很显然,在朱标的心中,这一桩事情早就已经有了定论。   朱标说完之后,听不到耳边有动静,便转过头皱着眉看向还在愣神的儿子,不由提高声音。   “你在听?”   “嗯?”朱允熥嗯啊了一下,然后躬身颔首,小声道:“父亲所言极是。”   朱标的脸色却是变得暧昧起来,似乎是在考量着今天被自己提溜到身边学习父辈如何治国的儿子,到底有没有开小差走神。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继续说道:“眼下我朝疆土频增,广西道、云南道以南万里疆土化为我朝道府县。如此之下,云贵川一带,便成了内地,再无过去所谓的边疆一说。   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再以西南土司地处边疆,便是生乱也要以招抚为主,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而既然是如中原一般的内地,不论是地方百姓、还是地方官府,也都该以中原而论。”   这样的回答,让朱标很满意。   一来是儿子没有上课开小差,二来则是儿子是认同自己的看法。   这也算得上是父子同心了吧。   朱标没来由的想到这一点。   他转口幽幽说道:“西南诸蛮,有虞氏之苗,商之鬼方,西汉之夜郎、靡莫、邛、莋、僰、爨之属皆是也。   自巴、夔以东及湖、湘、岭峤,盘踞数千里,种类殊别。   历代以来,自相君长。   原其为王朝役使,自周武王时孟津大会,而庸、蜀、羌、髳、微、卢、彭、濮诸蛮皆与焉。   及楚庄蹻王滇,而秦开五尺道,置吏,沿及汉武,置都尉县属,仍令自保,此即土官、土吏之所始欤。”   朱允熥挪了一下脚步,给自己弄了一张蒲团,就坐在朱标身边的位置,听着对方诉说着西南土司的由来。   朱标这时候话锋一转,冷声道:“迨有我朝踵元故事,大为恢拓,分别司郡州县,额以赋役,听我驱调,而法始备矣。   然其道在于羁縻。   彼大姓相擅,世积威约,而必假我爵禄,宠之名号,乃易为统摄,故奔走惟命。   然调遣日繁,急而生变,恃功怙过,侵扰益深,故历朝征发,利害各半。   其要在于抚绥得人,恩威兼济,则得其死力而不足为患。   只是如今……”   到了最后,朱标话音一顿,目光之中浮现杀气。   朱允熥立马挺起腰身,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朱标则是看向儿子,沉声道:“世事更迭,抚绥恩威已然不得时用,当改之。”   “父亲要用兵西南强行改土归流?”   朱允熥听懂了太子老爹话音里的意思,心中不由一动,有着几分意外,却又觉得这到底才是自己所了解的大明太子爷。   朱标点点头,冷哼一声:“昔年,本朝与陈贼争锋,陈贼据湖、湘间,啖以利,资其兵为用。   湖南,古巫郡、黔中地也。其施州卫与永、保诸土司境,介于岳、辰、常德之西,与川东巴、夔相接壤,南通黔阳。谿峒深阻,易于寇盗,元末滋甚。   彼时,诸苗亦为尽力,有乞兵旁寨为之驱使者,陈贼以此益肆。”   这是在说大明立国之前,和陈友谅的旧事。   朱允熥笑了笑,低声道:“爷爷当年得天之佑、得民之心、得文武助,攻陈贼于潘阳湖,尽克武昌,随后湖南诸郡望望风归附。元时所设宣威、安抚、长官司之所属,先后迎降。爷爷念及国朝初立,元贼未尽,方以原官授之,却不想至现今,西南诸司仍有反复。”   “不过是打一场的事情,一场不够便多打几场!”   朱标语气平静,却是杀气腾腾。   他轻笑道:“洪武三年,慈利安抚使覃垕连构诸蛮入寇,犯上作乱,朝廷派遣周德兴为征南将军,平之。   洪武五年,朝廷又命邓愈为征南将军,率师平定散毛等西南土司三十六洞。副将吴良又平五开、古州诸蛮共计二百二十三洞,改其土人为民者一万五千人,收集溃散士卒四千五百余人,平其土地。   洪武十八年,五开蛮吴面儿反叛,势头甚獗。你皇爷爷让你六叔为帅,信国公汤和为征虏将军,击斩九谿诸处蛮僚,俘获四万余人,西南诸苗惊惧不已。”   这都是大明对西南土司的大型军事行动。   朱允熥只是不曾想到,太子老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却听朱标又说道:“更不要说,洪武四年宣宁侯曹良臣率兵取桑植,容美洞元施南道宣慰使覃大胜弟大旺、副宣慰覃大兴、光宝子答谷等皆来朝,纳元所授金虎符。命以施州宣慰司为从三品,东乡诸长官司为正六品,以流官参用。   十四年,江夏侯周德兴移师讨水尽源、通塔平、散毛诸峒,置施州卫军民指挥使司。   十五年,置施南宣抚司,隶施州卫。   十七年,散毛、沿边安抚司安抚覃野旺之子起刺来朝,命为本司佥事。   二十三年凉国公蓝玉克散毛洞,擒刺惹长官覃大旺等万余人。置大田军民千户所,隶施州卫。”   朱允熥这时候不免有些感叹。   前些年世人只知道大明在九边用兵,这几年只知道朝廷东征、南征,却鲜少有人知晓大明从立国开始,到现在的洪武二十九年,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战争。   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与那些不愿顺从朝廷的土司交战。   兴旺和盛世,只是仅限于中原故土罢了。   朱允熥这时候忽然目光一转:“父亲此间所说,解是湖广道之土司旧事,却不曾再提四川道、广西道、云南道及贵州都司境内之土司,难道父亲是想以湖广为先手破局点?”   瞬间,朱允熥已经是站起身,从一旁的角落里寻出了一份西南堪舆。   堪舆上囊括了西南数道。   朱允熥看着堪舆,从洞庭湖开始一寸一寸的向着西南推进。   朱标则是在一旁点头说道:“若要以兵马经略西南土司,必先以湖广为破局点。   湖广占西南之北首,洞庭一带之岳州府、常德府、长沙府、荆州府、武昌府具为而今产粮之地。湖广道都指挥使司之兵马具是本地军户,熟稔湖广地形风貌,人文风情。   以湖广道之粮为军粮,以湖广道都司兵马为主力,进发西南永顺、保靖、思州、思南、古州、五开等处,可为便宜行军。   湖广定,则可以此为粮草,经宝庆府、永州府,南下广西道桂林府、平乐府,定广西道土司。亦可以湖广道施州西进四川道,定石柱、酉阳、长官等土司。继而西进贵州都司,与四川道都指挥使司东西夹击之。   云南道、广西道兵进边界,堵住口子,则可将西南大部土司势力围剿在西南一带。”   早就胸有成竹,心有定计的朱标,一口气将自己对西南土司以兵马强推改土归流的打算说出口。   随后便长出一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杯,满满的灌下一杯水。   这才缓了一口气。   朱标目光眨了眨,看着自己面前似乎已经听傻了的儿子。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为父此番经略,以为如何?”   朱允熥有些愣神。   何止是如何。   简直就是胸有军国天下。   自己一直以来对西南土司的改土归流,都是认为要徐徐图之,步步为进,一点点蚕食。   改造一地,然后便以此为撬点,继续进略改造下一个地方。   在朱允熥的计划里,这件事情至少需要从老爷子手上一直持续到自己手上。   而自己眼前这位太子老爹是怎么想的,准备怎么做的?   人家直接反手就是将整个西南的湖广道、四川道、广西道、云南道、贵州都司,这四道一都司全都囊括进去了。   那一言一语之间,就是这五地无数人要跑断腿的事情,更是前线的将士们要豁出去强行改土归流的战争。   朱标见儿子真的是听傻了,却是不由的笑了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   …… 第六百五十一章 张辉到西南   乾清宫里,颇为安静。   除了时不时从偏殿里,会传来几道阿巴阿巴的声音,便再无旁的动静。   朱允熥原以为自己在朝堂上已经够激进的了,但是现在却发现自己还是过于保守了些。   和眼前这位太子老爹相比,自己倒是显得有些小气。   “父亲要以大手笔经略西南,改土归流,非时下一日之功可成。若要全局而动,恐怕还是要好生权衡一番,朝廷当调度西南诸道、都司官员兵马,方可行之。”   朱允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要权衡的话来,只是说完后,眼神下压了一下,悄悄的瞅了太子老爹一眼。   朱标依旧是笑了笑:“权衡倒是要的,毕竟这是为了百姓安宁,却不能因为我家要急于时刻,便害了百姓们。”   见老爹这般说,朱允熥才放下心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是真的有点怕,这位大明朝无可替代的太子爷,忽然就一声令下,西南数十万兵马就冲进土司地界,开始强行推动改土归流。   此刻见此情形,朱允熥便默默说道:“倒是可以让湖广道都司兵马开始操练起来,以壮声势,先稳住地方民心。”   “以我看,不管这一次西南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起了乱子,这一仗终究都是要打的,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如此,朝廷现在就得要为此做准备,京中兵马操练,将帅选择,粮草调集,兵械锻造,都需要操办起来了。”   朱标嘴里说着话,手指已经在桌面上轻轻的敲击着,很显然他已经在思考若是对西南用兵,京中该如何安排的事情了。   朱允熥却在想另一桩事情。   西南土司之乱,已经有近千年的时间了,想要彻底的一下子解决很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历来,西南土司作乱,朝廷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才能将其平定。等回过头,土司们觉得不满了,又会继续作乱。   西南的地形就决定了,朝廷想要平叛必须下大功夫,付出巨大的成本。   那茫茫山间,无数的山壑洞窟,是朝廷大军压境,土司们躲藏的最佳地点。   若是将土人们尽数迁徙出来呢?   朱允熥这时候想到了后世的某一桩事情。   既然西南地势险要,朝廷屡次因为地形在平叛的事情上吃瘪,倒不如将山里的人全都给弄出来。   瀛洲四道和交趾道、占城道,还有大片的土地,是可以安置大明百姓的。   都是好去处。   只是还是得要配合着朝廷兵马,才能完成迁徙。   朱标这时候却是继续开口道:“粮草兵械诸般事宜,内阁就能处理好。前番北征,倾国之力,朝廷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为清剿西南做准备倒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只是将帅一事,却要好生思量。”   朱允熥目光闪烁了一下。   目前朝廷要为清剿西南而点将选帅,确实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大明已经立国三十年了,国初的那一批老将如今还健在的本就不多,加之大多数都是在北边或是西边,朝中能用的就更少了。   若是选一方主将,倒是容易,大都督府那边还有不少功勋武将可以调用。   但是统御西南诸道、都司清剿土司,朝廷就必然要选一员主帅,执掌诸方,手中权责能调动诸道、都司。   而这样的人,朝廷眼下就显得有些少了。   常升算是历练出来了,人家都已经晋封郡王了,但现在还在南边继续向着印度河平原征伐。   李景隆的身份和地位也都可以,只是他在瀛洲那边做的事情,终究还是差了一些,放在西南为帅便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朱允熥猜测着太子老爹心中的人选到底是谁。   朱标已经是开了口:“前些年,也就是洪武十八年,五开蛮吴面儿犯上作乱的时候,你皇爷爷是让你六叔为帅,信国公汤和为征虏将军,平定叛乱的。   可是你也知道,你六叔为帅,那也只是替我们家去前线盯着的,让将士们都知道他们在前线,我家也有人陪着他们。至于战事,终究都是信国公指挥的。   倒是眼下……”   汤和已经薨逝了,如今就葬在钟山上的功勋陵里。   朱标又道:“申国公邓愈也薨了好些年,周德兴坐案被诛,宣宁侯曹良臣也薨逝多年。其实若论起来,凉国公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如今他还在草原上。”   这就是大明朝如今的尴尬之处。   将才无数,帅才少有。   至于凉国公蓝玉?   朱允熥心中默默笑了笑。   他倒是有些意外,自己这位舅姥爷竟然能心甘情愿的跑到贝加尔湖那边,亲自带着人为大明修建新的北方边疆长城戍堡。   也不知道依着蓝玉那不老实的性子,朝廷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就接到消息,他凉国公给还没有成为沙俄的莫斯科大公国打下来了。   想了想,朱允熥试探着说道:“洪武十八年,就是六叔为帅,如今倒不如还是继续让他为帅,朝中可调西平侯、景川侯等人为将,分兵几路,合围西南诸土司?”   他这话刚一说完,朱标便立马摇头。   “老六此次不宜为帅,若单是经略湖广道西南部土司,他可为帅,掌御全局。但此间涉及西南诸道、都司,他还是显得单薄了些。”   “那就让三叔或者四叔南下?”   朱允熥很是光棍的说了一句。   晋王和燕王都是大明朝有名的九边塞王,这么多年也一直都在边疆上和元贼对阵,军事上的本事自然是不用说的。   而且最重要的,现如今大明的九边已经算是名存实亡了。草原上的敌人都已经灭了,九边存在的意思已经几乎都要消失了。   不论是朱棡还是朱棣,这时候大概都有些闲的发慌了。   但朱标却还是摇着头。   “朝廷要重现西域,你十四叔还年轻,一个人担不起来。你二叔如今在朝中做事,西北的事情现在只能交给你三叔和四叔来操办,他们走不得。”   自己的几个提议都被否了,朱允熥悄悄的冲着太子老爹翻了翻白眼,随后闷声说道:“那依着父亲的意思,该是选谁为帅呢?”   朱标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偏殿里正在带着两个孙子的老爷子。   他又看向面前如今业已长成,并且被寄予厚望的儿子。   “且再等等吧,容为父多思量,等张辉带着人下去查明了缘由,再行定夺吧。”   ……   张辉很想念诏狱。   之前朝廷北征,他不得不跟着一同过去,草原上跑了一圈,让张辉觉得自己的技术已经极速下降了。   自己还有很多没有用过的手段,要在诏狱里的人犯身上实验。   按照太医院对自己的评价,自己那是在为了大明朝的医道做着卓越而无私的奉献。   在诏狱待着,就是为天下百姓造福。   张辉在自己的脑袋里,为此画了一个等号。   好不容易北征结束了,中原再也不会有来自于北方的危险了,自己也回到了应天城,躲进了诏狱。   可是又因为孙镇抚跟着朱允炆要去寻找新大陆,他不得不担负起北镇抚司的部分差事,以至于自己在诏狱里的时间比之过去少了很多很多。   现在可倒好。   自己正要开展一项全新的实验。   合共一百零八个鞑靼人,已经被关在诏狱里头了,就等着自己下手。   张·大明医道圣手·辉的伟大实验还没有开始,宫里头便传话,叫自己亲自带着人往西南跑一趟。   张辉有点郁闷。   难道鞑靼人和西南的土人就能有不同的地方?   嗯?   如果这样想的话,自己倒是可以去一趟的。   于是,从应天城到岳州府大庸县城,直线距离超过一千五百里,官道距离两千五百里的路程。   张辉带着锦衣卫的人,过江渡河游湖,再翻山越岭,仅仅只用了五天就到了。   过了澧县,沿着澧水河一路向西南方,过石门县、慈利县,五天之后的张辉终于是骑着马带着人,出现在了大庸县城外。   澧水河在此处蜿蜒,在群山之间肥沃了一片平原。   河北面是大庸城,南边远远的就能看到山峦之上,豁然露着一个巨大的洞。   这便是后世闻名世人的天门洞了。   如此绝景,张辉却没有观赏的心情。   他现在只对土人和鞑靼人的身体是否有什么区别,感到好奇。   “亲军锦衣卫指挥使司北镇抚司,代管北镇抚司千户官,张辉,奉旨西南,尔等速报大庸知县、大庸卫指挥使等有司文武官员,于县衙集合。”   城门下,张辉的副手亮出锦衣卫的令牌,冲着守在城门前的官兵差役传达着命令。   徒然见闻锦衣卫到来,让城门前的官兵差役们不由心头一震。   要知道他们这里虽然是流知县,但因为抵临西南土司,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天高皇帝远了。   皇帝爪牙锦衣卫这么多年,可是很少有来到这里的时候。   忽然来了这么多锦衣卫,必然是出大事了。   城门下的大庸官兵差役,目光带着些胆怯的望向张辉及副手身后。   过百锦衣卫缇骑!   一名锦衣卫就已经能让一个县城提心吊胆,现在却来了上百人。   而且刚刚那人还说,那马背上的是代管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千户官。   锦衣卫那么多的千户官,这个人能代管北镇抚司,可见背景深厚。   官兵差役们只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很多,立马是抱拳领命,转身就让城里跑去。   张辉等人则是慢了下来,骑着马缓慢进城,且还有闲心观察城中的情况。   大庸城坐落在澧水河边,河岸边地势低,越往北边去越高,县衙和几座官府衙门就坐落在靠近北边的核心区域。   城中百姓人家不多,便是有也都是些土人装扮。   岳州府是流知府,但这大庸县北边就有一个桑植安抚司,更不要说西南边就是一个永顺宣慰司。   所以临近永顺宣慰司的大庸县城,多的更是兵马走动。   朝廷要对西南土司下手了。   张辉心中明白,而到时候这座大庸县城也必然会成为大军的中军所在,城南澧水河对面的平地大概都要被连绵的军营占据。   而赶在张辉等人前头进城禀报消息的官兵差役们,已经是到了各座衙门。   大庸县衙,高堂之上。   大庸县令李雨龙正愁容满面。   西南边的乱子已经半年多了,最近时局很是不宁。一旦永顺那边的乱子止不住,彻底爆发出来,以大庸城的位置,就是首当其冲。   不然朝廷也不可能当年在大庸城设立大庸卫,又在西南边靠近永顺的边界位置另设大庸所。   这一片的朝廷兵力就有六千多人。   为的就是防住永顺那边的土司若是爆发冲突,会顺着澧水河一路向下冲击到岳州腹地,进而波及到整个湖广道。   “这县令还不如不当!”   李雨龙手臂撑在桌案上,手掌拖着下巴,满脸焦虑,这些日子因为心中有火,嘴唇都起皮干裂了。   蹬蹬蹬。   县衙的差役急匆匆的从外面冲了进来。   本就烦心的李雨龙眉头立马皱起,不满的呵斥道:“是天塌了还是天门山崩了啊,规矩都忘了?”   差役这时候哪里顾得上解释,直接说道:“县……县……县尊,是……是是是……锦衣卫来了!”   一句话,就最后几个字是最关键的。   堂下知县座椅上,李雨龙蹭一下站起身。   李雨龙瞪大双眼,满脸的诧异,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锦……锦衣卫来了?他们来做什么?可是来抓本官的?”   一瞬间,李雨龙连少年时在老家偷看隔壁村寡妇洗澡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   自己在大庸县为官,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这破地方,可谓是穷山恶水,想要捞银子都没地方去。   差役摇着头:“不知道,但很多,有上百人,领头的更是锦衣卫里头代管北镇抚司的千户官。”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官官居几品?   正五品。   大庸县县令又是几品?   正七品。   官品差距巨大,更不要说锦衣卫那先斩后奏的特权了。   就是岳州府的知府,锦衣卫也是能说抓就抓的。   李雨龙两腿开始颤巍巍了起来,浑身打着颤,扶着桌案走到了前面来。   “人……”   “人到哪了!”   …… 第六百五十二章 土人宣言?   大庸县衙里,面对锦衣卫的突然到来,知县李雨龙慌乱的不知所措。   而这样的场面,也在整个县城里的各司衙门上演着。   差役则是想到先前在城门处的话,赶忙又说道:“老爷,还是赶紧准备吧,那边锦衣卫先前说让指挥使他们都来县衙的。”   “来咱们县衙?”   李雨龙再次愣住,肩头一震。   在差役茫然的注视下。   李雨龙忽的弯腰,双手猛的拍着大腿:“快!让人奉茶,快快快!将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六房的人都叫出来,咱们去衙门口等着上差到来!”   说罢,李雨龙已经是提着官袍往县衙外头跑去。   差役见知县这般慌乱匆忙,赶忙动了起来。   不多时,大庸县县衙前,整个县衙的人都出来了,神色不安的等在衙门口,望着城门过来的方向。   带着人进城的张辉走的很是悠闲。   当他带着人慢悠悠的赶到大庸县衙前,便看到一大群人已经是等在了衙门口。   见到张辉这帮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终于是来了,李雨龙悬着那颗紧张不安的心,脸上却满是笑容,双手兜在一起快步上前。   “上官到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上官海涵见谅。下官已经在县衙略备薄酒,为上官洗尘。”   说着话,李雨龙捏着衣袖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   在他的身后,县衙的官吏们亦是纷纷弯着腰低着头,唯恐惹得眼前这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一个不快,便将他们统统给送去见各家的太爷太奶了。   张辉脸色平静,心中倒是有些奇怪。   这大庸县令倒是表现的过分紧张了。   他却是不想,自己的身份,在应天城或许只能让朝臣紧张一下,可若是出了京那就是活阎王。   “有劳县尊了,不知大庸卫的将军可到了?”   张辉下了马,看向竟然是亲自为自己牵马的大庸县令李雨龙,平声静气的询问着。   可话落在李雨龙的耳中,就变成了另一番意思。   这难道是锦衣卫要在大庸县有大手笔,需要让大庸卫的兵马出力?   李雨龙茫然不知,低着头说道:“指挥使昨日带着人出城往西南边大庸所过去了,按照惯例来说,应当是快要回来了。”   说着话,这位慌慌张张的大庸县令,悄悄的打量了一眼张辉身后的众多锦衣卫缇骑。   张辉微微一笑:“既如此,我等便先进衙门说着话吧,等大庸卫的人回来了自然知道消息会赶过来的。”   随着张辉一声令下,随行的锦衣卫缇骑们纷纷驾马到了衙门边的院墙下。   官兵们下马,分出人手将战马拴在衙门前的拴马柱上,派人看守。另一部分的人则是直接进了县衙,分守各处。   李雨龙带着一大帮官吏,姿态殷勤的簇拥着张辉进了县衙。   “上官请上座。”   李雨龙领着本县的县丞、主簿、典吏,站在正堂下,看向那块明镜高悬匾额下的主位。   张辉却是笑着摇摇头:“李县尊乃是本司主官,在下不过是奉旨出京来此办事,规矩不能废,在下也不敢喧宾夺主,还是县尊上座吧。”   李雨龙看着张辉的神色和语气,知道说的这番话不是客套,瞧着张辉和进来的锦衣卫头目们都不曾落座,便只好弯着腰回到那张本就属于他的大庸知县的位子上。   只是坐下后,李雨龙还是只落下了半张屁股在椅子上。   张辉见对方已然坐下,这才点点头,带着过来的麾下入座。   县衙的差役已经是送来了茶水。   张辉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的间隙,侧目看向李雨龙:“李县尊是江西饶州府人?”   李雨龙立马坐正身子,满脸笑容的点头道:“回上官,下官是饶州府乐平县人。”   “乐安江畔乐平县,倒是个好地方。”张辉不咸不淡的赞扬了一句。   他知道这个地方,但从来都没去过,却不妨碍他说些客套话。   李雨龙心中却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上官过来,没有说旁的,反倒是聊起了这些闲话,那就至少说明不是针对自己,或者自己并不是主要的。   李雨龙立马笑着说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只是往下游走上些路便是潘阳城,临城可眺望潘阳湖,确是世间少有的美景。”   就在李雨龙准备展开说明,潘阳湖的美景到底是怎样的时候,张辉却是忽然话锋一转。   “李县尊对朝廷新政是个什么看法?”   说完之后,张辉的目光便从眼前这座县衙里的所有人脸上扫过。   本还要念叨几句古人描写潘阳湖诗句的李雨龙,差点被憋住,脸上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   洪武新政已经有几年了,即便大庸县天高皇帝远的,也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并且新政的一些手段也已经在大庸县摊开了。   至少现在大庸县境内的所有土地,都是需要上缴税赋的。   当初秦王殿下,可是让城外的澧水河河水好几日才散去血红色恢复正常。   李雨龙眼神火速的扫向本衙的县丞、主簿,随后立马说道:“自然是好事,上官可能不知道,自从新政以来,大庸县的乡民们都是对朝廷说好的,都说陛下仁慈,如今百姓们的日子也比过去好上许多了。”   张辉笑笑:“如此说来,李县尊也是体察民情,时常在城外与百姓打交道的。”   李雨龙愣愣的笑着:“下官虽然只是个县令,却是深受皇恩,自然不敢忘了本职。仰仗朝廷善政,本县乡民们都本本分分的耕种做事。”   张辉点点头:“本官出京前去了一趟礼部文选清吏司,岳州府境内诸县主官考评,李县尊的评价可是不低。可见县尊是个做事的,百姓能有李县尊做父母官,也是本县百姓之福。”   这话已经是在当众表扬李雨龙了。   他坐在椅子上,弯着腰,满脸的笑容,连连点头却不好说话。   这时候张辉又是话锋一转:“只是啊,如李县尊这样的父母官却还是少了些,若不然本官也不会奉旨出京。”   有人要倒霉了。   李雨龙心中默想,沉吟片刻后回道:“都是一帮不知恩典的东西,枉顾皇恩,鱼肉百姓,这样的人该是千刀万剐了才是!”   张辉笑笑:“李县尊公忠体国,在下今日确也当面知晓了。只是不知,李县尊对近来西南诸土司之乱,有何见闻。”   终于,张辉将话题转到了这一趟出京的正事上。   李雨龙眉头一挑。   果然是为了那件事情来的。   李雨龙深吸一口气,却觉得自己若是当真说出真相,恐怕朝廷都不敢相信,更不要说眼前这位看似面善,背地里却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锦衣卫千户官会不会相信了。   “因为诸土司那边的土人们觉得土司有失偏颇不作为,土人们要求他们能和流府、流县的百姓一样摊丁入亩一体纳粮。”   总结性的说了一句之后,李雨龙便将西南诸土司这一场已经进行了半年多的乱子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李雨龙双眼悄悄的盯着张辉。   事情其实就是这么个事情,但任谁第一次听到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完之后张辉却是面露意外。   谁能知道西南这一场生出来半年多的乱子,竟然是因为土人们要求土司按照朝廷新政去改变土司领地。   而事情最开始,是因为朝廷在推行洪武新政各项政策的时候,本意是为了诸土司的稳定,而暂时没有将新政推行到诸土司。   这就造成了西南地界上,可能相邻的两个县,一个县是在进行新政改革的,而另一个土司县就全然不动,一切如过往。   本来朝廷推行新政,地方上就阻力很大。   土司府县的人原以为朝廷是要加征税赋之类的,便觉得朝廷没有推行到他们土司府县,是他们的幸运。   可是慢慢的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土司府县的土人们才发现。   隔壁邻居家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好起来了,而自家的日子还是那么清苦,饿一顿饱一顿的,上顿不接下顿。   然后土人们就发现了原因。   原来是因为他们没有进行新政。   后来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传的,就变成了土司府县的老爷们不愿意按照朝廷新政的意思改革,这一下土人们自然是不愿意了。   新仇旧恨之下,这场乱子也就彻底爆发了出来。   其实这事谁也怪不了。   朝廷本来是好意,对土司府县稳扎稳打,让其保留原状。   土司府县的官员们更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和过去一样按照老规矩盘剥土人们罢了。   可一旦有了对比。   原本就遭受土司官员们层层压榨的土人,就不爽了。   过去你们土司官员压榨我们,我们土人没法子改变,也没法子说,因为所有的土司府县都是这样。加之土司府县内部,都是以姓氏血缘为纽带,更偏向于原始的生存法则是一直适用的。   但是现在住在很远的地方的皇帝陛下已经开始推行新政,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你们土司官员却不作为,这就不行了。   然后矛盾一层层的激化,彻底成了乱子。   “土人们觉得是土司官员们不作为,欺瞒了他们朝廷要在土司府县推行新政的事情,好继续鱼肉他们。加之过往……所以这乱子一下子就起来了。”   “土人们还说,他们不要做土人了,要做明人。大家过去虽然都是大明朝的人,但却有土人、苗人、明人之分,现在土人、苗人们都要去当明人,不愿意让土司官员们继续压榨他们。”   李雨龙低声小心的解释着,目光不时的观察着张辉的脸色。   听到所有的解释后,张辉幽幽的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若是将这样的真相带回应天,恐怕朝堂百官也会和自己一样难以置信。   李雨龙这时候又说道:“张镇抚……土人们还有……还有一桩事情……”   那件事情所有人都没敢和朝廷说。   只是现在,李雨龙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的。   毕竟朝廷都派了锦衣卫下来,很明显是对这场乱子有耳闻了,并且也准备解决这件事情。   张辉眉头一挑:“哦?还有什么事情是朝廷不知道的。”   堂下,大庸县县城、主簿、典史等人,这时候皆是默默的转口看向县令李雨龙。   李雨龙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些无奈的低声说道:“还请上官知晓,那些土人现在已经是四下串联起来了。他们对外说……对外说,现在土司官员们欺上瞒下,他们要替陛下清剿奸佞,要做陛下治下的明人……”   说完之后,李雨龙整个腰都弯了。   这都叫什么事情。   李雨龙都没敢说,土人们的这些话不是随口散播出来的,而是已经弄出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剿讨檄文。   土人们现在就是认定了土司官员是坏的,而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却并不知晓。所以他们要发起斗争,要将那些个土司官员都给砍了,然后他们就能当皇帝陛下的子民,成为真正的明人。   “这些……千真万确?”   张辉终究是在心中选择了相信,即便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此前闻所未闻,让人难以接受。   李雨龙很肯定的点着头:“下官所言千真万确!若不然,那些土人现在早就打到大庸县了。眼下土人们和土司官员的土兵已经打过好几场了。   土司那边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会让陛下不悦,所以一直不曾说出来。他们觉得,只要自己将土人们引起的乱子压下去,事后该是怎样就还是怎样的。”   张辉眉头微微皱起,却发现了其中的漏洞:“那李县尊你们这些诸土司府县周边的府县官员,为何不早早的向朝廷奏明真相?”   “这……”   李雨龙忽然沉吟了起来。   他总不能说,自己和其他人是乐见土司府县乱起来吧。   土人们赢了,则大明朝便真的是大家一起新政改革。土人们输了,大家的利益也没有受到损失,继续相安无事。   而若是朝廷知道了,派了大军过来。   西南的府县个个都要在原本的开支上,再加一笔军粮供应的开支。   都是负担啊,也都是利益。   这才导致新南土司乱了半年多之后,朝廷才知道的原因所在。   …… 第六百五十三章 冬日京师   大庸卫指挥使陈军,拯救了额头已经渗出一层汗水的大庸县令李雨龙。   当李雨龙面对张辉的质问,无言以对,开始思考自己是就地问斩还是押回京师的时候。   身形短小却颇为健硕,面色黝黑的大庸卫指挥使陈军,已然是身着甲胄,腰佩战刀,带着两名亲兵进了大庸县衙。   陈军的肤色很黑,不单单是面颊,连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掌也都是一样的肤色。   这位执掌数千兵马的指挥使,双腿走动之间,动作有些怪异,似乎是腿上有着什么隐疾旧伤。   只是陈军的双眼却是炯炯有神,面无表情,却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将两名亲兵留在堂外,陈军独身一人走入正堂,先是站在堂前环顾左右。   上方是已经快要坐不住的大庸县令李雨龙,右侧是一干陪同,神色表情同样紧张难看的县衙官吏。   左侧,便是穿着那件飞鱼服的张辉以及几名副千户、所镇抚。   “末将参见上差。因末将昨日离城,前出大庸所巡视,迎接来迟,还请上差恕罪。”   陈军站在堂前,声音洪亮的开口解释着,不卑不亢。   他是正三品的一卫指挥使,张辉只是锦衣卫正五品的千户官,便是兼着北镇抚司的差事,官品上也比不过自己。   但因为张辉乃是锦衣卫出身,又是领了皇命出京,陈军给予了张辉一丝敬意。   张辉已经是面含微笑的站起身,朝着陈军拱了拱手。   “将军辛劳,在下此次前来,便尝闻将军乃是国初时的军中老将,若不是因为昔年开国之战负了伤,错过了后来的几场大仗,恐怕早已封爵。”   来大庸县之前,张辉就调取了岳州府境内的有司文武官员详细存档。   知晓刚刚走动之间姿势有些怪异的陈军,是当初大明建国前在战场上受的伤,因为当时军情紧急,便耽误了根治的时间,从此就落下了隐疾。   而后大都督府便将他从前线抽调了回来,大明建国之后就一直在湖广道兜兜转转。   所以张辉说的,若是当初陈军没有受伤,能够参与开国时的那几场大仗,他真的是有可能在国初被封爵的。   陈军倒是坦然,摆摆手道:“不过是时运而已,末将如今以有伤之身,还能得陛下和朝廷信任,执掌大庸卫,末将已经诚惶诚恐。”   张辉点了点头,陈军这话倒是真的。   似乎是因为当初的伤,牵连到了他的私密处,这么多年来陈军一直未曾能诞下子嗣。于是便在军中收养了不少当初国初时,成了孤儿的军户子弟作为养子。   若是旁人这般做,朝中的官员们早就要弹劾对方是有谋逆之心。   但陈军当初的事情连皇帝都知道,收养军户遗孤的事情,自然也就没人能拿来置喙什么。   说陈军是忠心大明,一心只为朝廷做事,这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张辉直接说道:“在下此次奉旨南下,所为的便是替朝廷和陛下查明西南土司之乱的缘由。先前,李县尊已经说明了不少,但朝廷查案总还是要再细致些。   在下以为,将军帐下官兵将士们,多是西南本地人,甚至还有不少土人参军的。所以想与将军商议一二,能否借将军麾下的弟兄们一用?”   说着话,张辉已经是淡淡的扫过李雨龙一眼。   他相信对方和自己说的话不会有假。   但西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得要自己替朝廷和陛下亲眼看过了,才能真正放心。   这都是得益于他在诏狱里的经验总结。   旁人说的再多,都不如自己亲自刨开了亲眼看见了真实。   陈军脸上露出笑容,爽朗的笑了几声。   而他的眼光,也已经是在县衙里众人脸上扫过,心中便大致知晓先前自己没来的时候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朝廷从建国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地方上的军政要务不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于是便有了地方三司衙门的出现。   而地方上的卫所,也向来不受地方官府管辖。   大庸卫的上头,是湖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再上面就是应天城里的前军都督府和大都督府了。   陈军瞧了一眼神色紧张不安的大庸县令李雨龙,面朝张辉笑着说道:“不过是借点人手罢了,都是为朝廷办事,更不要说上差这一次是领了皇命的,上差尽管将末将营中弟兄带走办事。”   张辉站起了身,冲着陈军点点头,继而转身看向大庸县令:“在此叨扰县尊许久,在下还有要务,要与陈将军营中商议。”   他来西南不是为了查流官府县政治生态问题的,李雨龙到底是个怎样的官员,并不在张辉这一次的任务里面。   而李雨龙见张辉并没有追着先前的问题不放,更是要和陈军去营中,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他连忙起身,满脸笑容,殷勤道:“上官皇命公务要紧,下官万不敢耽误。只是县衙备下的……”   张辉挥了挥手,笑着说道:“有劳县尊了,只是陛下和朝廷还在等着消息,待在下查探一二之后,若是有时间,定会前来叨扰贵县。”   说罢,张辉则已经是冲着陈军做了个一同离去的手势。   李雨龙快步跟在两人身后,还不时的说着些好话。   ……   “其实李知县算是个好人,虽然末将不知道他是否有贪墨舞弊的行为,但朝廷历来交代下来的事情,李知县总还是不打折扣的办下去了。”   出了大庸县衙,去往大庸卫军营的路上,指挥使陈军骑在马背上,与身边同行的张辉低声解释了一句。   张辉笑笑:“来之前我便已经调阅了他的过往,若他当真不是个做事的官,刚刚我便已经将他拿下了。”   陈军默默一笑,他看了眼街面上的百姓因为锦衣卫的出现而远远的就开始回避,又轻声说道:“末将虽然不敢置喙朝廷的新政,但西南这一次生出的乱子,说到底还是朝廷没有一视同仁。   若是当初推行新政,在土司府县也一并施行,就算是出现阻力,土司府县官员对抗朝廷,咱们大可挥兵杀过去便是。   早些年咱们大明刚立国的时候,又不是没少和土司打。反倒是觉得不能因为新政让土司府县乱起来,弄得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张辉淡淡的看了陈军一眼。   他倒是相信陈军没有置喙不满朝廷在推行新政上的决策,陈军完全就是从一个武将的角度出发的。   张辉忽然轻笑声问道:“我倒是还有一桩事情,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何土人们这一次不满生乱,只冲着土官们去的,更是打出了为朝廷清剿奸佞的旗号?这件事情,若是没有外人从旁出谋划策的话,恐怕是不可能的。”   土人们不可能自发的觉得,就只有土官在压榨他们。   土人们只会认定,朝廷之所以不在土司府县一视同仁的推行新政,就是为了和土官们一起压榨他们。   甚至于张辉可以肯定,在乱子刚刚生出来的时候,土官们定然是和土人们解释过,这一切都是朝廷的政令。   陈军愣了一下,随后默默的笑着,却就是不说话。   到这里。   张辉反倒是真的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自己要在回京之后,将这些事情都如实禀报吗?   张辉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里面,定然是土人们明辨是非,是在土官们过往不断压榨他们之后,将所有的怒火一并爆发出来的。   “在下会在西南停留几日,亲自去土司府县里头转一圈,随后便立即回京。   但锦衣卫会在这里留下人手,到时候便需要陈将军麾下弟兄们配合。一旦朝廷定下什么军略,到时候朝中也能从容应对,提早知晓西南情形。”   陈军见张辉道出接下来的安排,便开口回道:“大庸卫会以督修大庸所一线营寨为由,派驻三个千户所。末将以为,西南这些年不少地方的卫所营寨也都有些老化了,想来近期会有不少地方都在准备着修缮营寨。”   说完,陈军目光深邃的看向张辉。   张辉点点头,一切已经了然于心。   ……   应天城已经多了几分寒意。   初冬时节,万物即将陷入沉睡之中,连带着京师地界上的百姓也开始减少了农活。   除了田间地头,偶尔还有些衙门官吏带着里正,召集百姓疏通沟渠,清理池塘,便很少再能看到旁的农活了。   反倒是应天城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工坊,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年前大运转。   工坊主们需要赶在年前,将一批货物生产出来,好充盈京师地界的物资供应。没了农活的百姓们,便从家里走进工坊,争取为家里多赚些银钱,好让一家老小都能在新年里穿上新衣服,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和肉食。   而其中,又以应天府执行雇佣徭役的差事,最受百姓们追捧,人人以能被应天府雇佣做事为荣。   实在是因为官府给出的工钱平均比民间的工坊高出一成之外,而且还管一日三餐!   工坊在官府的内卷之下,也只能保证一顿中饭而已。   而应天府的一日三餐,就可以为被雇佣的百姓们家中节省下来一大笔支出。   只是官府需要的人力终究是少的,更多的百姓还是进到了民间工坊里。   只是不论赚多赚少,现如今大家伙总是能多几条路子赚钱养家。   这是另一个样貌的热闹。   在几名被雇佣在龙湾码头打扫的百姓注视下,张辉领着几名锦衣卫官兵,从江船上下来,踏足这座已经彻底成为官用的龙湾码头,骑上码头上随时背着的马匹。   贴着应天城的城墙,一路向东,自皇城北边的太平门入了应天城。   邹学玉终究是在他离任应天知府,上任直隶总督大臣之前,将朝廷军马信差入京禀奏的路线,从应天城里给弄到了城北的城墙根底下。   为此,应天城周边的百姓力夫们,家中又多了一笔进项。   张辉一路进了皇城,直入皇宫大内。   文华殿。   张辉没有见到皇帝陛下,而是在宫中亲军的提醒下,到了文华殿见到了太子殿下。   他已经到这里许久了,并将西南的事情原委详细说明。   朱标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针对几个要点询问了一下。而在得到张辉的进一步解释之后,便继续让对方说下去。   “所以,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的,还请殿下明晓。”   终于,张辉结束了所有的禀报。   这时候他才有机会,悄悄的打量了一下周围。   大概是因为文华殿离着东宫和内阁最近,加之过往的用途,这里就渐渐成了太子处理国事的地方。   几名在内阁当差的朝中官员,这时候正在周围忙碌着整理成堆的奏章案牍。   朱标盘坐在案几前,他的面前是无数的案牍堆积成山。   西南的事情已经被张辉带回来了。   真相是那么的简单,却又那么的充满戏剧性,这是让朱标没有想到的。   他轻轻的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微微下沉,眼睑眯起,似是在思考着对西南土司境内动乱的最终裁决该当如何。   半响之后,就在张辉已经有些疲倦困意的时候。   朱标终于是缓缓开口:“西南土司之乱,孤未曾想过竟是这般。但既然如今已是民心所向,朝廷便不能不管不顾,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论中原百姓还是土司百姓,都是我大明子民啊。”   张辉眨眨眼,抓住了太子爷这段话的重点。   民心所向。   只不过他是锦衣卫,是皇室的爪牙,只能有执行权,而没有建议权。   太子爷不问只说,又没让自己退下,那自己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张辉如此想着。   朱标却是抬起头:“你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对西南土司开战,朝廷派遣大军清剿西南土司,彻底改土归流,顺应民心,战局当如何进行?”   太子爷这是在问自己?   张辉有些茫然的抬起头,眨了眨眼。   朱标像是想到了什么,挑动眉头。   “倒是孤问错了人,你哪知道如何统兵决策数道土司之事。该是让你好生待在锦衣卫,多为太医院那边弄些好东西出来才是。”   张辉愣了愣。   太子爷这话太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了。   不过这时候朱标却是面带笑容,轻声道:“去,叫了太孙过来,孤要与他说些事。”   ……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一家三口,各怀心思   张辉领命,后退着出了文华殿。   但他并没有走多远,就找到了正在东宫门前的朱允熥。   此时的朱允熥正带着自己的傻儿子好闺女。   内廷嬷嬷、宫娥、太监们林林总总一大帮,都离着远远的,不敢打扰了天家亲情。   个头已经窜高许多的二十三皇子朱桱,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宽阔的广场上撒开腿的到处乱窜。   朱允熥正在满脸担忧的盯着自己的傻儿子。   女儿朱茯苓将玩具放在一旁,看着越来越‘老成’的哥哥,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不喜欢玩这些玩具。   朱茯苓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哥哥:“笨!笨笨!”   朱文圣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岔开,双手搭在腿上,脸色有些凝重,皱着眉,望着自己的傻妹妹在那不停的叫唤着,只觉得嘈杂无比。   “阿巴阿巴!”   朱文圣屁股用力,身子向上挺了一下,冲着朱茯苓喊了一声,示意妹妹不要再这么呱噪了。   女孩子就该文静贤淑的才是。   朱茯苓撅了噘嘴,觉得自己的哥哥真的没救了。   哼!   小丫头嘟囔了一声,转过身自己玩着面前的布娃娃。   闺女是正常的。   可儿子却让人觉得像是个傻子。   朱允熥不免有些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傻了。   “阿巴阿巴!”   “阿巴!”   正当朱允熥忧愁着儿子是不是傻了的时候,朱文圣已经是转过脸抬起头,冲着坏父亲喊了两嗓子。   朱允熥低下头,冲着儿子眨了眨眼。   朱文圣手指抬向坏父亲,又转向面前的妹妹:“阿巴阿巴(你快管管妹妹)!”   大概是不曾注意,一道晶莹剔透的口水,已经是从朱文圣的嘴角滑了出来。   朱允熥轻叹一声:“真是个傻儿子啊。”   朱文圣眉毛皱的更紧了一些。   这个坏父亲好像很蠢的样子,竟然不知道去管一管妹妹。   朱文圣低下头,小小的脸上满是愁容,不禁低声叹息着。   这个家问题太大了,可自己还没长大到能当家做主的时候啊。   一家三口,各有各的烦恼。   可是落在旁人眼里,这画面却是十分温馨。   张辉走过来的时候,唯恐打搅了这份温馨,压着脚步到了朱允熥的身后,躬身低头小声道:“殿下,太子叫您过去文华殿,商议西南诸土司一事。”   朱允熥转过身,看向不过半月就回京的张辉,脸上露出好奇:“西南的事情都查清楚了?”   “回殿下,查清楚了。”   朱允熥回过头,冲着远处的几位教养嬷嬷招了招手,指指地上的两个屁孩子,便转过身往文华殿方向走过去。   他很快就将最近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而后轻声问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张辉如实说道:“原因就是土人们希望能和其他地方的百姓一样,接受朝廷的新政。而后在西南部分军中将领的授意下,土人们便觉得土司官员们想要继续压榨他们,所以才不愿接受朝廷的新政。”   他这话刚刚在文华殿的时候,就已经和太子爷说过一遍。   张辉没有选择替陈军他们那些西南的将领们隐瞒真相,就算他现在不说,这件事情到最后,朝廷还是会知道真正原因的。   倒不如现在由他直接说出来,还能为陈军他们挣个一心为国的憨直。   朱允熥笑了笑。   这样的结果,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   “这是都有上进的心思,孤也不好阻拦了他们的上进心不是?”   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句,眼神却是闪过一道流光。   张辉沉吟了片刻,觉得太孙这话,大概是已经在心里将陈军他们的先斩后奏,在背后推动西南土人和土司官员发生冲突的事情,给揭过去了。   想到陈军营中那些军户孤儿,在对方的照料下,都长得很好,张辉这时候心中也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朱允熥却是很快又说了一句:“不过也算是他们没将这上进心用错了地方。”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不再多言,径直往文华殿而去。   落在后面的张辉却是心中一紧。   太孙这话却是有几分警告的意味了。   要是陈军他们为了上进,而将这份推动西南土司生乱的心思,用在了国中别处,恐怕就不是一个上进心的问题了,而该是是否有谋逆之心的考量了。   张辉心中想着这些事,忽然觉得先前太子爷对自己说的话倒是没有错。   自己确实不适合做旁的事情,还是老老实实在锦衣卫里头待着为好,没事了便与太医院多走动走动,也好继续为大明的医学水平继续做出贡献。   朱允熥一路进了文华殿。   “父亲。”   在朱标面前,朱允熥向来是很恭敬的。   朱标放下手中的案牍,抬起头看着明显已经比自己更高的儿子,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   随后才露出笑容:“你来了呀,先前可是在与圣儿、茯苓玩耍。”   朱允熥点点头:“茯苓倒是会喊娘了,却是圣儿还只会啊几声。”   朱标笑了笑:“孩子还小,总会长大,总能都会的。初为人父,你的路还长。”   说到最后,朱标的声音小了很多。   他倒是不经意的想起了过往的事情。   自洪武十五年之后,自己在东宫里为人父的过往。   朱允熥眉头微皱,不知道他这是想起了自己那位早夭的亲兄长,还是想到自己当初在东宫的长成岁月。   不过他还是很快便转口道:“听说西南的事情出结果了,儿子倒是不曾想到,真相竟然是这般离奇。不过眼下,时局倒是站在了朝廷这一边,父亲对西南的谋略,也能如期推行了。”   朱标点头道:“大庸卫那个指挥使陈军,这一次便让他出任征虏大军的副将吧。”   朱允熥立马看了太子老爹两眼。   他没有先说经略西南的事情,也没有说这一次西南土司生乱的定论,反倒是提出要让大庸卫指挥使陈军出任征虏大军的副将。   张辉显然是将这些事情都和老爹说过的,而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老爹还让陈军高配出任征虏大军副将。   这里面就有意思了。   朱允熥念头转动,随后说道:“既然父亲决定要谋略西南土司,这战事恐怕还是要等年后开春之后才好开始。   毕竟眼下入了冬,南边虽说气候不似北方,可风雪之下,加之西南本就山势纵横,将士们若是这个时候南下进山,便是能找到那些躲藏在大山里的土司势力,恐怕战事也会艰难。”   中原从古至今经营西南,都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西南的地形,实在是太过于险要。   不管哪朝哪代,只要有了经略西南的心思,都说明当时的国力是最强盛的。   数遍天下,也只有中原的军事力量最强大。   但即便如此,一旦这些军队开进西南大山里头,却总是会被那些更加熟悉山林的土司给击败。   不是每个人都是诸葛武侯。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武侯一样,弄那么一出七擒七纵的骚操作。   若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的大明朝,中央朝廷对西南的最高政策,依旧还是土流并用,而后才是缓慢推行改土归流。   若是将西南的土司兵马给拉出大山,不说放在关外草原那样的环境,就是放在湖广道洞庭湖一带的战场上。   朝廷根本不需要出动太多的兵马。   甚至于,只需要湖广道都指挥使司内部调动兵马,就能将整个西南土司的兵马给全歼了。   朱标作为大明开国皇太子,对这些自然是十分了解。   他肯定道:“今冬先在应天抽调军中西南籍将士,编练成军,朝廷往湖广道调拨钱粮军械,待开春之后再行经略西南土司,彻底改土归流之事。”   朱允熥嗯了声,说道:“前番工部尚书张二工还找过儿子,说是将作监那边又弄出了些好东西,原本是想着送到南征大军让常大将军先行试用的。现在倒是可以提前在西南这边用上一用,也方便工部的人就近验证,新式的火器是否还有改进的地方。”   朱标脸上露出了一丝好奇。   工部这两年总是会时不时的就弄出几样新鲜好东西,虽说如今再没有如蒸汽机和火车之类的东西,但也都是实用且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现在听朱允熥这么一说,朱标顿时感到好奇,工部这是又弄出了什么东西,似乎还是专门用于西南和疆南那种地形的火器。   朱允熥倒是面带笑容。   没有错。   工部现如今弄出来的就是两款更加轻便型的火炮。   和当初北征之前,工部弄出来的追求大威力的新式火炮不同,现在的火炮更加的轻便便捷。   当初北征用的新式火炮,在项目立项的时候,朝廷给出的要求就很简单。   威力大,口径大。   完全不去考虑火炮的重量和运输方便性。   反正那些火炮要么是放在城墙上,要么就是平原丘陵大兵团作战时对轰用的,再不然就是相对削减版的用在了新式战船上。   结果让所有人都满意。   新式火炮的威力足够强大。   很多人甚至觉得,即便是以应天城的城墙,在新式火炮的轰击下,或许不超过十炮就能将城墙给轰开。   在北征之后,工部也只是将新式火炮的部分数据给修正了一下,随后便全力投入到当初稍晚一些开始研制的轻便型火炮上。   朱标期待的询问道:“又是何等新式的火器?”   朱允熥解释道:“威力比之过去的要小上很多,但胜在轻便。即便是如今最近弄出来的两种火炮里重量最大的那一种,也只需要一批战马就能将其拖动。   若是没有马,一个十人队也能将这门炮和所配备的火药、炮弹足数带上,运到所需的位置。”   “威力如何?”朱标眼睛都开始放光了。   朱允熥想了想,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参照物:“这文华殿外头的殿门楼,大概也只需要三发炮弹,就能给毁掉。”   朱标看向文华殿最前头的殿门楼,不由的点点头:“这威力足够了,用在西南山中倒是也足够了。”   何止是足够了。   过往,朝廷若是派出大军进山搜剿叛乱的土司,最多也就是用上一些火铳罢了。   三炮就能将殿门楼给轰掉,那要是用到西南去,一炮下去,至少也能死伤十数人。   朱允熥却是转口道:“只是若想深入西南大山,这门炮倒还是显得有些沉重了些,会拖累将士们的速度。反倒是另一门炮,完全有别于现在所有的火炮,最是方便,威力也不算小。”   朱标已经站起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水:“快说说。”   朱允熥却是露出笑容。   他要说的这门炮,其实就是迫击炮。   算不得后世见到的那种成熟的迫击炮,却也算不上是土炮。   炮管都好说,只要稍微造的粗一些,总还是能避免炸膛的。而限制迫击炮更快发展的,则是炮弹的研发实在是不可能有太过明显的跨越。   他解释道:“就是一门可以让两名将士抬起搬运的炮管。用的时候和支架联结在一起。炮弹也是最新弄出来的,只是还不算理想,所以威力上人为的控制了一下。大抵,三步范围之内是能造成杀伤力的。”   杀伤范围四五米的迫击炮炮弹,已经是现在工部能控制的最大范畴了。   主要是激发装置和炮弹本身的稳定性有所限制。   朱允熥见老爹有些不太明白,便继续解释道:“这炮虽说威力不算大,但胜在最是轻便。西南多大山纵横,上下起伏最大。   若是用寻常的火炮,再如何太高炮口,也不可能做到从山脚攻击山顶的营寨。   可这新炮却不同,几乎可以直插在地上,炮弹先是冲到天上然后滑落到目标区域,这就解决了寻常火炮无法太高炮口的问题。   虽说威力小,可是西南大山里头,即便是土司势力的兵马也只能缩在很小的范围里,所以威力小也不算什么问题了。”   朱允熥想到西南那些土司山寨的样子。   一旦朝廷大军压境,那些土司兵马也只能是缩在山寨里头,只要炮弹落下去,落在了对的地方,必然都是人堆。   朱标听着这些,脑海中却全然没有画面。   他不由看向朱允熥。   “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 第六百五十五章 太子坑儿   大明朝的太子爷说要去看看新式的火炮,自然没人敢阻拦。   而且太子爷出宫,也远比皇帝出宫更简单一些。   至少没人能说龙体要紧之类的话。   宽敞的太子马车压在路上,车子里的人却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大概是为了能让太子爷随时随地都能有办公的地方,这座马车内部也是文房四宝样样俱全。   一条矮脚案牍后,上面依旧是堆放着几份文书。   朱标则依旧是正襟危坐,目光下沉,审阅着面前的文书。   这个时候,朱允熥就很希望小胖或者是炳哥儿能在身边。   因为从他的视线里,老爹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将心思放在眼前的文书上。明显是在想着旁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一件会有人要倒霉的事情。   朱允熥默默的挪了挪屁股。   朱标却好似是随意的抬起头,扫了一眼挪屁股的儿子。   “国家现在日新月异,为父时常会觉得跟不上国家的脚步了。”   朱允熥眉头一挑。   看吧。   自己就没有猜错。   他颔首低头,小声道:“为政者,善人也。以人御物,则天下安。”   朱标点点头:“理倒是这个理,如今你倒是看的愈发明白了,这很不错。”   朱允熥小心谨慎:“父亲厚爱。”   马车里,传来朱标的笑声。   他将面前的文书推开,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目光闪烁:“工部如今大不同于以往,我听闻他们还弄出了不少民间百姓受益的好东西。这一次朝廷还要经略西南土司,又有新式火炮出来,倒是合乎时运。”   朱允熥则是附和道:“等国中几条主干水泥路、铁路修建完毕,龙江造船厂再将铁甲蒸汽船弄出来,到时候我大明的兵力就能送往更远的地方,为国家开疆辟土,为万民造福。以万邦滋养我朝中原故土,养育出一个万代天下来。”   中原故步自封的问题其实很明显,答案也很清晰。   向来都是中原的思想限制,加上中原之外的地形地势阻拦。   但是如今大明上上下下的思想,正在经历着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和洗礼。在东征和南征的节节获利之后,在北征彻底结束的当下,人们已经能够接受,国家的军队走出来,为国家从外部带回来更多的利益。   中原人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获利方式,从而缓解内部的利益斗争。   而一旦接下来在道路和运输上,再有一次大的改变。   从中原走出去的浪潮,将不再是从朝廷中枢向下推进,而会变成底层人民对上表达出向外扩张的需求。   就如应天城外新造的那座上元门码头。   那边的仓房里,是堆积成山的从南边运回来的香料、木材和矿石。   而这些都会被百姓们消化,财富一层层的沉淀到民间。   朱标面带笑容,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神,却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想着什么。   这时候他继续说道:“日新月异好啊,此番朝廷经略西南土司,彻底改土归流,若是一切顺利,大明将上下一体流官制,天下皆为大明子民,而无土人、苗人、明人之分,彼此一统。”   大汉奠定了汉人的称呼。   大唐竖立了唐人的威严。   而今,大明也该塑造一个属于明人的盛世,被后世传唱。   朱标的目标很宏伟,他要打造一个上下一体皆为明人的国度。   这即便是在汉唐,也未曾真正有君王实现过。   朱允熥却很赞同这一点。   一个家国,便都是一样的人,不分彼此,无有高低。   大明人就是大明人,而不是什么大明之中原人、大明土人、大明苗人。   “若要实现父亲的愿景,此番西南改土归流一事之后,还需耗费时日移风易俗,不论天下南北东西,大江大河两岸,都有着相同的风俗文化,如此才能真正将人心拧成一根绳。”   朱允熥低声说着自己此前已经思考过很久的事情。   朱标面露赞许:“这些都有待此番西南之事完毕后才行定夺了,只是眼下却还是要以经略西南为要。而今,新式火炮有了,朝廷不缺粮草兵械,军中将领官兵闻声求战,可是这主帅人选,为父却还是迟迟不曾有想好的,悬而不决。”   说完,朱标的目光淡淡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此时还尚未察觉,随口说道:“二叔最近就在武昌府、南昌府一带吧。二叔是宗室里除了父亲之外,最年长的。   这几年二叔在爷爷身边,也是历练的多,行事更非往日可比。   加之从国初开始,二叔便与军中将领们熟悉。而且当初二叔在秦藩的时候,操练王府护卫便很是得体,战力颇为强悍。   倒不如就近,让二叔担任主帅一职。”   朱标撇撇嘴,眉头挑动:“你二叔做事向来性子急切,做的事也颇为粗糙。若是让他统领北征,或是在将来替换下你三叔和四叔,主持西政事宜,都算是合适的。他那性子,适合大开大合的两军对阵。   可若是放在西南那等崇山峻岭之间,我倒是怕你二叔到时候没找到敌军,便胡乱将那些心向朝廷的土人给当真敌人,一炮下去尽数轰没了。”   朱允熥眼角抽抽着。   数遍整个大明朝,也就只有自己这位老爹能这么说秦王朱樉,且对方还会甘之若饴,连连点头表示大哥说的好,大哥说的对。   就算是自家老爷子这样说,依着朱樉的性子,总还是要哼唧几下表示不服的。   朱允熥又试探道:“那就让六叔统帅全军呢?前些年朝廷对西南用兵,六叔也是屡次挂帅,且在阵前颇有成果。”   一听朱允熥提到老六,朱标直接就是摇头否决了。   “你六叔若是单论经略湖广道土司,一路为帅,我还是会很放心的。他心细,加之就藩湖广道,选他为帅自然无不妥。”朱标肯定了一下楚王朱桢,而后便反对道:“但是此番是要动用西南诸道、都司,牵扯诸多。   你六叔善于详细,可一旦将事情放大到整个西南,他就会显得有心无力了。   加之你六叔一直待在湖广道,全然不熟悉诸如广西道、四川道、云南道、贵州都司等文武官员。   而且,朝廷此番禁军西南,必然会对你所说的新式火炮大力使用。你六叔不熟悉火器,让他统帅全军,恐怕不能全部发挥出火器的用途。”   朱允熥眨了眨眼。   他倒不是猜出了老爹真正的想法。   而是他自己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全面经略西南,借着这一次的由头,一次性彻底将西南改土归流,取消所有的土司,这个想法一开始就是老爹想出来的。   那么自己现在合理猜想。   在老爹一次次的否决了自己提出的主帅人选之后。   会不会是老爹要自己亲征西南?   朱允熥忽然眼前放亮,他觉得自己是猜到了老爹为何会不断的否决其他的人选。   大明朝的太子殿下想要亲征西南。   只是因为太子身系国本,所以不可能自己说出口。   想象一下。   大明朝的皇太子殿下,忽然有一天在朝堂之上面对文武百官,说出自己要亲征西南。   那时候,朝堂之上会是怎样的反应?   恐怕朱标刚说完这话,满朝文武就已经跪倒在地上了。   文官们能搜刮出数不尽的道理,来劝说太子不可亲征。   而武将们大概会更直接一些。   反正朝堂之上的柱子很多,那些武将肯定会抱着柱子,质问大明的皇太子殿下是不是在质疑他们的领兵能力。   根本就不会有人同意,让大明的皇太子离开应天城,跑到军阵上去。   朱允熥甚至不厚道的想。   如果老爹对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说,自己在应天城待的有些烦闷,想要到地方上走走。那些文武百官,肯定会在第二天就选好一帮贪官污吏,好等着太子爷到了地方就能有人头可砍。   但绝对不会让太子爷去什么西南统帅大军,带着大军去深山老林里打仗的事情。   朱允熥目光转动。   自己可是个有孝心的人。   既然老爹在自己面前已经这般表现,接连否决了二叔、六叔为帅的提议。   那自己岂不是应该有所表现,体察老爹的心思,替他说出真正的想法。   朱允熥眼光一闪,抬起头正好迎上了朱标那幽幽深邃的眼神。   “儿子有些想法,却又觉得不太好说出口……”   朱标脸上露出几分期待,鼓励道:“在我面前,你大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自己说了这么多,为的可不就是那一桩事。   朱标这时候几乎是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   朱允熥看到的老爹,那神色表情,便当真是如同自己所猜想的一样。   老爹这是想要趁着还没老,也去外头过一把统帅千军万马的瘾啊。   朱允熥拱起双手,颔首低头,沉声道:“儿子以为,父亲经历国初建国之乱局,这些年虽然常在中宫,却对天下文武百官熟稔于心。   此番全面经略西南,彻底改土归流,也是父亲深思熟虑之后定下的。   西南不比别处,必须要一举而成,严防不可有一处失利,从而引发更大的乱子,将灾祸波及到其他地方。   所以儿子以为,此番朝廷若是要经略西南,父亲便是最好的主帅人选。可统御诸方兵马,节制诸道、都司官员,上下一心,全力经略西南,成全我朝彻底改土归流之事。”   朱允熥一番长叙之后,脸色郑重。   只要老爹这时候点头,他回头就会在朝堂之上第一个提出来这件事情。   做儿子,在心中!   太子老爹这么多年,头一回想做些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总不能拒绝了。   朱允熥满脸的郑重,一副为老父亲两肋插刀的模样。   朱标却是傻了眼。   自己好像没有说错话吧,也没有暗示错的吧。   那么刚刚,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这小子竟然是要捣鼓着,让自己去西南统帅大军。   好想换个皇太孙。   朱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了。   朱允熥却是目光闪烁的望着太子老爹,看着对方的反应,便觉得定然是被自己说中了。   太子老爹当真是想要亲征的。   他朗声开口道:“父亲放心,等下一次朝会的时候,儿子便在朝堂文武百官面前,将这件事情提出来。这几日先与解大绅等人通通气,到时候再让下面的人在朝堂上附和一下。   就算到时候阻拦声有,但如此操办一二,儿子以为还是很好办的。   只是父亲若是要亲征,却是要点齐了兵马。最好是让上直亲军卫多抽调些兵马,护卫在父亲身边,以为中军。   到时候儿子再和大都督府商议一个名单出来,挑选些善于使用火器的将领,往各路军马之中。   不过西南终究山高路远,土司兵马一旦躲进大山里头,光是想要找到都是一桩麻烦事。父亲若是统兵亲征,还是要挑选地形优势于己方的位置安营扎寨,便是打的慢一些,也不能操之过急了。”   朱允熥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串,唯恐自己这位太子老爹回头带着兵马上了前线,就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你停一下……”   终于,朱标有些受不了了,抬起手止住了还要继续絮叨的儿子。   朱允熥立马闭嘴,满脸等待夸奖的表情。   朱标望了一眼面前的傻儿子。   “为父的意思,这一次朝廷经略西南,彻底的改土归流,将西南土司尽数化为朝廷流官府县,你得再出一趟京师,挂帅此事。”   “啊?”   朱允熥也傻了眼。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太子老爹是想要让自己去西南挂帅的。   按照家里头对自己的安排,上一次北征回来后,自己不就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应天,好生的学着处理国朝政务。   怎么这个时候,又要让自己去西南了。   朱标则是翻翻白眼,解释道:“你看,你也说了。这一次会有新式火炮运用,这个东西你是最熟悉的吧。   而且你这几年屡次上阵,有掌兵的经验。   军中将领们,对你也是信任的。至于西南地方官员,凭着你爷爷给你的那块如朕亲临的牌子,就能让所有人乖乖听话。   算来算去,还是你去最合适。”   完蛋了,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朱允熥彻底傻了眼,不成想太子老爹竟然给自己这个亲儿子坑了。   …… 第六百五十六章 给本太子狠狠地轰他娘的   朱允熥想去西南吗?   他并不想去。   因为在他看来,西南的问题本就是一个早或晚的事情,就算太子老爹不来这么一次大手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明也会顺理成章的彻底解决西南土司问题。   而他不想去,更是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傻儿子和好闺女的长大,现下太孙妃和侧妃又有了身孕,他更不想缺席了这两个孩子的出生。   只是太子老爹现在已经亲自开口了。   而且是在那么多次的拒绝其他人选,做出了那么多的铺垫之后。   朱允熥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要知道,现如今的大明朝若说谁的权力最大,那么定然是眼前这位太子老爹。   老爷子真的已经开始不怎么插手朝政了,就连每日送到乾清宫的奏章,也不过是他带娃空闲之余充作消遣的事情罢了。   尤其是在北征之后,朝廷的大小朝会,再也看不到皇帝的身影,一直都是皇太子主持并处理大小事务。   太子的威严,正在急剧增加,且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同样的,朱允熥即便是老爹的儿子,也不能拒绝。   朱标只是看了一眼沉默的儿子,便轻声开口道:“让你去西南,其实也并非为父之意。但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朝外做事,不论是去交趾道还是去关外,做的事情都是在国朝之外。   朝堂之内,便是新政也未曾让你亲手操办。即便是当初浙江道雪灾,那也是有你二叔在前头顶着。   这一次北征之后,说是要你跟着为父多多学习如何应对国朝政务,但看的再多、学的再多,都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番。   你去地方上,这一次不会有人再替你顶着,所有的大小一应事务,都由你裁夺。”   很明显,朱标这时候才真正开始说出,他为何铺垫了这么多,都要让儿子去西南走一趟的原因。   朱允熥也安静了下来,将心中原本的不解打消,静静的等待着太子老爹最后的解释。   朱标则是继续说道:“朝廷治理天下,根本上还是从地方上出发。地方府县官吏,才是我大明统御治理天下人最直接的地方。   此番经略西南,想要彻底消除土司制度,改为流官制度,是很简单的事情。诸道兵马围堵西南土司,大军层层推进,便是有十万大山,那些土司也不可能有藏身之地。   但你势必要和无数的土司官府打交道,要和地方上的官员接触。   而这也是你真正能直面天下的机会,走了这一趟,你或许才真的明白,这天下到底是如何的。地方官府在推行朝堂政令的时候,又和朝堂之上的各部司衙门有何不同。   你的路还很长,为父也知晓你的愿景比之为父更加高远,所以你还需要多去看,多去走,唯有如此,你才能真的知道往后如何做,才是对我大明最好的选择。”   朱标这番话,可谓是谆谆教导,字字珠玑,一番良苦用心了。   总结一句话,便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朝廷上下是一个很复杂的体系。   而西南土司又是这个体系里面,最特殊以及最复杂的环节。   土司有着大明同样的官府制度,但除此之外还有着土官制度的存在。土司官员比之流官,对辖下百姓有着更多更高的自治权。   如何在取消西南土司制度之后,还能稳定西南的局面,能让土司官府平稳的过渡的流官官府,如何保证西南土人们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考量。   朱允熥点点头:“儿子明白了。”   太子老爹说的没有错。   这一次西南之行,军事上的行动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是最后如何取消土司制度,却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那些不愿土司制度消失,并且会选择与朝廷对抗的土司官员们,自己要如何处置。而那些愿意顺从朝廷政令,改土归流的土司官员,又当如何安顿,又是一个问题。   其中的轻重缓急,就需要无数的权衡利弊,考量出一个最平衡合适的法子,才能真正解决西南已经存在了千百年的弊端。   朱标见儿子沉默不语,便笑着摆摆手:“其实西南的问题,通过这一次西南生出的乱子,为父也算是大体看明白了。总得来说,还是要求一个民心。   国家想要强盛,说到底还是要天下归心,万民推崇。   一个没有民心,被百姓抛弃的朝廷,是断然不可能存在太久的。   此次去西南,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是,一切从民心出发,便是有再大的难处,也终有解决的时候。”   朱允熥坐直了身子,举臂拱手:“儿子谨记于心。”   朱标依旧是面带笑容:“好生做事吧,国家总有一天会是要压在你的肩上。”   朱允熥默默点头。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或许太子老爹的父爱,其实并不是没有,而是他会用他的方式去表达。   这时候,马车已经是明显的顿了一下,然后彻底的停了下来。   不曾出去,便能隐隐的听到外头有枪炮声不时传来。   整个应天府京畿之地,能有这么一个枪炮不断的地方,也只有工部和将作监在城外的火器研发基地才会有了。   “父亲,到地方了。”   朱标点头道:“出去看看吧。”   父子二人走出马车,便见前头是群山陈列眼前。   山峰郁郁葱葱,山脊线上却有几处高点修着堡垒,其中有军中将士长期驻守,防备有不测之心的歹人伺机从高处窥探大明最新的火器情况。   而在山脚下,几道山尾合抱的位置,则是一片用栅栏和围墙围起来的巨大工坊。   枪炮声就是从这一片工坊里传出来的。   而在工坊和群山之间,山脊线下的沟涧里,则是有几道浓烟升起。   这些应该都是火炮射击后的产物。   朱标、朱允熥父子二人下了马车,在前头工坊里已经得了消息过来的官员、匠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工坊,首选便是涌进鼻腔里浓郁的硝烟味。   硫磺味和碳粉味,无处不在。   有官员小心翼翼的递上了厚厚的棉口罩。   朱允熥则在一旁低声解释着:“太医院有过研究,若是人长期呼吸这些味道,会对肺产生不可逆的伤害。这种伤害要是时间持久,会引为诸多病症,最明显的就是会让人气力削弱。”   说着话,他已经是动作熟练的带上口罩。   朱标看了两眼,也是照模照样的将口罩挂在了耳朵上。   这时朱允熥便看向在场的官员:“去试验场看看,将这一次弄出来的新火炮准备好,太子殿下要瞧瞧你们这次弄出来的好东西到底如何。”   听到太子殿下要亲自看他们这一次做出来的好东西,在场的官员和匠人们纷纷面露喜色。   现在天下人谁不知道,现任工部尚书就是从一介匠人出身走到了现如今的位置。   工部尚书张二工能如此,在场每一个人都会有无限的可能。   尤其是那些还没有官身的匠人们,在看到太子爷来了,听到太孙说的太子爷要亲眼看看,更是眼露金光。   再看向太子爷的时候,那可是比看到亲爹还要热切。   底下人的心思,向来不是求权便是求名,再或者求利。   朱标看在眼里,心中却是没什么想法。   若是天下人都能以做出功绩,然后换取功劳为追求,那他乐意至极。   很快众人便到了山下的试验场。   这一片区域,除了有工部和将作监的人,还另有京军官兵和几名锦衣卫在场。   官兵们是负责安全,锦衣卫则是为了控制机密。   试验场面朝群山的一面,没有任何的阻拦,一路畅通无阻。   而从试验场开始,一直延伸到山上,肉眼可见的布满了无数的坑坑洼洼。   而且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会一堵水泥墙或是砖石墙,厚薄高低不同。   有的墙上同样是坑坑洼洼,甚至是已经支离破碎,而有的还是崭新不曾有半点痕迹。   这一切对朱标来说,都是新鲜的。   趁着官吏们重新安排实验的空档。   朱允熥站在朱标身边,低声解释道:“这边几乎每天都有试验,不同的新旧火器,便是国初的火器也都会被拉过来进行试验。   现在之所以能再有那两种新火炮的出现,也是得益于这不间断的试验,才让工部和将作监能够掌握庞大的详细机要。   原本朝廷前些年短缺钱粮,所以工部和将作监很多事情,都是紧着要紧的事情去做的。现在钱粮不缺了,这些耗费便也能承担的起。   虽然钱粮耗费了,但事情也办成的多了,总的来说,只会越来越好。”   若是放在过去,朱标定然会问一问,这每天都要开炮试验,朝廷都要花费多少钱粮在这上面。   但现在,朱标连想都不会去想。   深知大明现如今财政状况的朱标,只想大声说一句。   大明朝现在有的就是钱。   而怎么将这些银子用好,才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他甚至很想对那些正在搬运火炮、运送炮弹、清理炮管的官兵们喊上一嗓子。   给本太子狠狠地轰他娘的!   那头,一名炮军营的将领请示了一下,朱允熥颔首点头。   旋即便有号令声响起。   在皇太子亲自驾临的情况下,此处的官员和官兵们,可是使出了全部的气力。   数十门新式轻型火炮,一字排开,炮口黑洞洞的冲着前方的大山。   另有超过五十根迫击炮,炮管斜插在地上的托板上,炮口斜冲着天空。   有过朱允熥介绍的朱标,很快就分辨出了这两款新式火炮。   望着这些表面泛着金属质感的炮管,朱标满眼期待。   随着炮兵营的将领一声令下。   数十门火炮同时点火。   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   整个世界,一瞬间诡异的好像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地面掀起一层尘烟,气浪裹挟着碎石砂砾,从腿上撞击而过。   朱标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闷闷的,耳边除了那最开始的炮火轰鸣声,便只有那清晰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的张开嘴。   随后眼睛里便看到,无数道火光冲向眼前的山体。   紧接着是一道道的沉闷的轰鸣声从山上传来,大片大片的树木被拦腰撕裂,整个山体的一面碎石激荡,浓烟拔地而起。   “这威力可不小啊!”   朱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却不见身边的儿子有什么动静。   于是,他便拉扯了一下朱允熥的手臂。   朱允熥带着满脸的自豪,回过头看向太子老爹。   朱标将儿子扯到自己的跟前,在此大声说道:“此乃国之利器!”   肯定了一句之后,朱标心中却有些好奇。   明明这些火炮的尺寸比之过去更小,而且儿子也说了威力削弱了很多。   但自己亲眼看到了,可不觉得这新式火炮的威力小上多少。   朱允熥看懂了太子老爹的好奇,高声道:“现如今火药和炮弹也有了改进,所以威力比之过去确实大了不少,但是和北征用的火炮炮弹威力相比……也确实弱了不少。”   朱标张张嘴。   现在这些追求轻便的新式火炮威力都有这般大,那么上一回北征用的火炮,现在的威力又到底该是何等巨大。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反正他绝对不会说,工部和将作监的人,现在正在研究一种全新的只追求威力的火炮。   工部和将作监的人现在正在全力以赴,发誓要打造出一款能一炮之下就能将应天城城门给轰开的火炮和炮弹。   这帮已经开始走上一条诡异道路的官员和匠人们,甚至制定了一个长期的目标。   那就是以应天城的城墙为模板,集结天下的力量,打造出一款能一炮就能应天城城墙轰掉的火炮和炮弹。   没有人能再一次阻止大明走上本该走的道路。   尤其是在武器上的前进道路。   朱允熥看着满脸兴奋的太子老爹,托着对方的手臂,走到了近前的一根迫击炮前,将站在一旁等待执行攻击命令的炮军营官兵赶走。   朱标脸上露出好奇。   朱允熥笑着开口道:“父亲何不亲自试试,这新式迫击炮?”   …… 第六百五十七章 解缙的铁路   父亲何不亲自试试?   这样的话,让朱标心中不由一动。   他自幼饱读诗书,在朝中大臣们看来历朝历代就没有比之更合适的储君了。   但是朱标却依旧有着属于他的森严和因为国家社稷而不得不压制的狂热。   朱标没有说话应答,身体却很诚实的主动上前,走到了有自己小腿粗的迫击炮后。   他先是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这种名为迫击炮的新式火炮。   和过往的火炮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迫击炮的炮管更加的薄、更加的短,而炮口则是以让人难以相信的仰角斜指天空。   在炮管的中部,有两根铁铸的撑杆,向前斜插在地面上,为炮神提供稳定和平衡。而在炮身底部和地面接触的位置,则是块一尺宽的正方形厚铁片。   这便是迫击炮的整个构造了。   而迫击炮的一旁,摆放着一只木箱子,里面装着的便是迫击炮的炮弹。   依旧是和过去的火炮炮弹不同。   这些迫击炮的炮弹呈现出椭圆形,前部逐渐成为一个圆角,尾部虽不是圆角,却也是从炮弹的中部便开始向下一直收缩尺寸直径。   一名炮军营的官兵,正在拿着一只望远镜,不停的对着炮口前方的山体打量观察着。   每一次观察,都会小心的移动着迫击炮的炮口角度和炮身的左右朝向。   终于,官兵似乎是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完了,便站在一旁应答了一声。   这时候朱允熥便上前,从木箱子里取出一枚炮弹,送到了太子老爹的面前。   “这是我朝最先进的新式炮弹,以底部的火石和炮管内的撞钟撞击产生火焰引燃炮弹内部火药发射,最后在弹着点爆炸,从而造成杀伤力。”   朱标双手接过炮弹。   沉甸甸、凉冰冰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也定然是个大杀器。   “听起来很是繁琐的样子,工部和将作监能将此物造出,亦是辛苦,朝廷自当论功行赏。”   太子爷的一句话,点燃了周围在场的工部和将作监的官员们。   朱允熥则是接着解释道:“只是因为引发装置还不成熟,所以成品率还不算太高,而且很多时候炮弹爆炸的时间和预定的时间都是有出入的。   什么时候引发装置彻底成熟,爆炸时间完全可控,就能借此研制出儿子以为的,最完美的火器了。”   朱允熥说着这些话,心中却明白,想要完成这两件事情,非得要漫长的时间才行。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引发装置和控制爆炸时间,其中就涉及到了无数的学科。   没有一个健全的化学和工业体系,以大明目前的工业水平是很难完成的。   现在只不过是在放弃了部分性能的情况下,凭着不要钱的狠劲,才弄出了这些新式炮弹。   毕竟将炮弹发射出去,只需要考虑炮弹本身的牢固性以及怎么点燃炮弹内部火药的问题。   这些都是当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朱标的目光有些疑惑,这已经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而他也没有打算深究这一门学科。   天下的学问太多,作为大明的储君,自己只需要将如何选人用人给学精通了,那么就算是合格了。   于是朱标开口问道:“如何使用此炮?”   “父亲只要将这炮弹放进炮管,让其落下去就行了。”   朱允熥随口说着。   在不考虑精确度的情况下,就是一个稚童都能瞬间掌握如何使用迫击炮发射炮弹,对前方进行攻击。   朱标却是瞪大了双眼:“如此简单?”   朱允熥点点头,随后又说:“对了,父亲将炮弹放进炮管后,得要注意立马张开嘴,蹲下身子。”   “没别的了?”   朱标还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朱允熥很认真的表示了肯定。   如此之后,朱标这才双手抱着炮弹,将其送到了炮口上方。   这时候他还没有松开双手,而是侧目看向一旁的儿子。   朱允熥鼓励道:“父亲松开手,张开嘴,蹲下身子就行了。”   朱标则是在心中默念了起来。   松开手。   张开嘴。   蹲下身。   于是。   只听哐当一声。   已经是张着嘴蹲下身子,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山体的朱标,只听耳边传来一道巨大的轰鸣声。   随后他的视线完全被一股浓烟遮挡住。   巨大的气浪冲击着近距离的朱标,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聋了,胸口一阵突突。   紧接着,朱标就听到远方的山上传来了一道爆炸声,无数的碎石在山林里飞起又乒乒乓乓的落在了山林里。   当眼前的浓烟散去一些,朱标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他强撑着站起身,抬头看向前方。   远处的山上,之间一道烟柱升起。   旁边的炮军营官兵看了一眼,便立马挺起胸膛。   “报,太子击发迫击炮一枚,弹着点向左后方偏差约十步,属可控范围内。”   朱标则是冲着儿子眨了眨眼。   朱允熥立马笑着说道:“没有正中靶心,但只有十步偏差,属于允许的范围之内,已经能够对敌造成杀伤。父亲头次操用迫击炮,已经十分难得。”   朱标想了想,没有正中靶心倒很是可惜。   只是儿子说自己第一次用,就在允许的范围内,倒是让他颇为开心。   “孤再试试?”   朱标这一次主动提出自己还要再试试这迫击炮。   朱允熥自然不会拒绝,立马看向一旁的官兵:“为太子殿下重新调整射击角度。”   “属下领命!”   官兵立马上前,炮口向着右上方稍稍的移动了一下。   这是校正射击角度。   很快官兵便调整完毕。   朱标现在已经是不需要朱允熥在一旁指引,自己早就已经拿着一枚炮弹,等在迫击炮后。   当官兵退下之后,他便立马上前。   朱标双手抱着炮弹,悬在炮口上方,炮弹尾部则是贴在炮管里。   松开手。   张开嘴。   蹲下身。   朱标的动作愈发快速标准起来。   又是一阵轰鸣声和浓烟升起。   不等浓烟散去,朱标已经是瞪大双眼站起身,挪到一旁看向远处的山体。   “孤这一次可曾正中目标?”   那边的官兵看了一眼,立马大声道:“太子殿下击发迫击炮一枚,一发校正射角,二发正中目标。”   这是对朱标操炮的数据评估。   朱允熥这时候则在一旁喊了起来:“全队得令,以太子殿下射击角度为准,三发装填速射!”   随着朱允熥的一声令下,整个射击场上的炮军营官兵便立马动了起来。   朱标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只见每个迫击炮后都有三名官兵,一人负责调整炮管的角度,一人取出炮弹,一人将炮弹放在炮管口。   炮军营将领手中握着一面小旗。   “炮军营得令,三发装填射击。”   “一发射。”   轰!   整个射击场,再一次的地动山摇了起来。   “二发射。”   气浪裹挟着尘土飞扬。   炮军营将领则是第三次挥动小旗:“三发射!”   当第一轮的炮弹在前方的山体上,造成连绵成片的爆炸性伤害,无数树木和山石被摧毁,第二轮的炮弹便紧接其后的赶到。   在第二轮炮弹刚刚爆炸的时候,第三轮炮弹就已经紧紧的补充了过去。   一时间,朱标眼前的那面山体,似乎是要山崩了一样。   朱允熥只是微微一笑,凑近太子老爹,开口道:“不单单是这迫击炮,军中所有火炮,在对敌的时候都需要进行射击角度校正。   一旦校正完毕,就是开始正式进攻的时候。   不过一般都是轮次射击,至于三发速射,都是用来对敌造成集中性密集伤害,才会用到。不然一直速射,会徒增我军的弹药消耗,增加后勤辎重营的负担。”   朱标今天可谓是大开眼界。   心中却是不由的嘀咕起来,难怪老爷子现在时不时就要偷偷留出宫。   原来现如今外头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有意思的好东西。   朱标神色兴奋,目光盯向面前的儿子:“为父在应天等着你的捷报。”   说罢,朱标还满是鼓励的伸手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   朱允熥只好乖乖点头。   他觉得在太子老爹今天亲眼见识到新式火炮,更是亲自试射过后,自己要是说不愿意去西南,很有可能太子老爹就要自己带着千军万马和这些火炮上战场了。   罪过罪过。   朱允熥心中默念了两声,目光则是悄悄的瞅着太子老爹。   在经过三轮速射之后,官兵们已经开始清理炮管内壁。按照正常使用来说,三轮速射后是不需要立马清理的。   只是现在这些迫击炮都是属于试验品,为了保证能有进一步的改良,任何的细节都需要充分做到位。   而朱标这时候则是背着双手,围着正被官兵们清理的迫击炮转悠。   忽然朱允熥心中划过一道念想。   太子老爹会不会就此走上狂人路线。   ……   朱标有没有发狂,没人能知道。   但解缙却真的发狂了。   西部铁路的计划,终于是在内阁达成了统一的意见。   意见即以修建东起河南府,西至哈密卫的西部大铁路,过境河南府、西安府、凤翔府、巩昌府、临洮府、古浪所、凉州卫、永昌卫、山丹卫、甘州、高台所、镇夷所、肃州卫、赤斤蒙古卫,最后直达哈密卫诸地。   这是一条近五千里的漫长铁路。   以工部会同户部的预算成本,这一条铁路的折算综合成本将高达五千万两。   万两白银一里路。   且还不算后期的火车制造以及各处站点的修建。   数千万两白银的预算方案,在内阁达成统一意见之后,很快就在朝堂之上得到朝议通过。   随后解缙就全身心的投入到了他这条西部铁路的修建当中。   工部的人必然是少不了的,而且还要通过工部和河道总督衙门联系,对河南道至陕西道的黄河河段进行核查,确认河道不会和铁路产生相互影响。   然后便是户部专门组建了一个西部铁路部门,负责核算、复核西部铁路建设的一应支出。   而除此之外,大明银号、大明商号这两个新设的衙门,也同样参与到了西部铁路的修建当中。   大明银号联合户部,开始筹备着一种全新的经济模式。   即西部铁路建设债券。   利息自然是没有民间的高,但却是大明开始尝试走向整合金融,更高效统筹天下钱钞的第一步。   而大明商号之所以参与其中,则完全是为了能够独家掌握西部铁路建成之后,这条铁路全境的货运营生。   为此。   在因为年终将至,而户部陷入到年终结算以及筹备下一年朝廷财政预算的工作之中,户部一时间难以抽调钱钞用于西部铁路建设。   大明商号便前期出资了整整一百万两白银,实实在在的从大明银号转入到了以解缙为首的西部铁路建设项目部。   解缙很感动。   大手一挥。   西部铁路自建成之日起,十五年内独家货物运输经营权,就给了大明商号。   一切,都在朝着理想的状态一路狂奔。   然而最近的解缙,却从一开始整天满脸笑容,变成了欲哭无泪。   自西部铁路建设的方案在朝廷通过,首当其冲就是铁路沿线的地方官府的不配合。   地方官府的理由很充分。   你解阁老的铁路总不能弯弯扭扭的吧,那势必要征用地方上的土地。   这土地虽说朝廷会赔偿给百姓。   但没了地的百姓,地方官府却还要安顿好。   如何安顿百姓就成了地方官府的事情。   平白增加政治负担,这搁谁都不乐意。   再其次,按照解缙的计划,是征用草原牧民前来修建铁路的。   这样做的目的是省钱。   牧民的工钱能和征用中原百姓比?   显然是不能的。   加之直隶道已经开始施行雇佣徭役,解缙很清楚,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将会全面推行徭役雇佣。   到时候再征用百姓,光是工钱支出就是天大的一笔数目。   可地方官府又说了。   你解阁老征用了咱们百姓的土地不说,还不让人家做活。这是要将整个西北的百姓都给弄成无家可归、无事可做的流民啊。   只不过这前两桩事情都不算太难解决。   左右不过是增加预算的事情。   可这前两桩关于活人的事情好解决,但最后那一条关于死人的事情。   最让解缙头皮如麻,始终想不出办法解决。   …… 第六百五十八章 被死人难住的活人   想要解决活人的问题有很多种法子。   包括将活人变成死人。   那么问题自然就能瞬间解决。   可死人的问题却是最难解决。   当内阁将一开始制定下来的西部铁路规划路线,下发到了地方官府。首先是地方官员们的反对,这一点本就在朝廷的考虑之中,也早就有了应对和权衡的法子。   可是不知道是谁人竟然提前将西部铁路的规划路线泄露了出去。   然后。   自河南府开始,西部铁路沿线府县,便爆发了空前巨大的民意反对。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还有空去思考,路线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给泄露了出去,负责西部铁路建设的官员们已经是被百姓们弄得手忙脚乱。   百姓们的反对让人哑口无言。   因为按照西部铁路规划路线,上面有着各种不同的情况。   大山、河流、城池,田地和村庄。   铁路建设可以遇山开山,遇河架桥,过城设站。   田地和村庄,也都可以朝廷赔偿,重新安置百姓。   可路线规划上还有数不尽的坟茔啊。   一旦按照规划的路线建设西部铁路,那么势必要在迁徙百姓的过程中,同时进行一场旁的迁坟行动。   迁坟。   这对于中原人来说,向来是一件难以让人接受的事情。   人们生前受难或是享福,便向着死后为后人改气运亦或是延续家族福运。   坟茔就成了一个气运之地。   没事的话,谁会愿意给自家先祖迁坟。   也正是因此,从古至今无数的话本里,都描绘出了乡野民夫平日唯唯诺诺,可一旦被乡霸动了家中坟茔,则必然会暴起伤人,乃至致死。   这一场护坟运动,让朝廷措手不及,更是让解缙备受压力。   他现在走到哪,都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是怪怪的。   内阁班房一侧的值房里。   解缙满脸愁容,连带着进出的官员们,也不敢发出大的动静,唯恐惹得解阁不快,徒增呵斥。   白玉秀便是在这个时候,抱着一叠文书走进来的。   “诸位,这都午歇的时辰了,怎得还在忙活?”   白玉秀看了一眼守在值房里的官员,轻笑着说了一句。   官员们当即面露一抹小心的笑容,知晓这是白郎中在解救他们。   众人当即应了一声,便退出值房。   白玉秀左右看了看,这才抱着文书坐在了解缙对面。   “先生何故面露愁容?”白玉秀明知故问。   解缙则是没好气的冲着白玉秀瞪了一眼,随后便将手边的茶壶丢到了这个学生面前。   “自己倒茶喝。”   白玉秀嘿嘿一笑,站起身从一旁取了茶杯,重新坐回,为自己倒着茶,开口道:“先生是在为西北的事情发愁?”   解缙双手猛的按在桌子上,满脸不解道:“你且说说,百姓反对朝廷迁坟,毕竟百善孝为先,不能枉顾先人身后事,这一点还能理解。   可那些个不曾被铁路过境的人家,竟然也在反对,还直言朝廷这是坏了他们家门前屋后的风水。   这叫什么话?”   尽管解缙嘴上不停的埋怨着,可是心中却知道。   他能解决地方官府的反对问题,但没法强硬的解决地方百姓的反对声潮。   若他强行推动,强行迁坟。   那么瞬间就会成为全天下的公敌。   一个执掌中枢的内阁大臣,为了自己的政绩,竟然能干出毁民祖坟的事情。   且不论他修建西部铁路的真意是为了国家开发西北,从而重现汉唐之西域,重开丝路。   人们只会认定,解缙是个奸臣,是个能干出毁坏百姓坟茔的大奸臣。   白玉秀皱皱眉。   这样的问题摆在眼前,确实麻烦。   毕竟风水气运一说,从来都是玄之又玄。   就连皇家都要信奉这个,难道还能阻止了百姓不去相信这个?   而更重要的还是这件事涉及到了大明王朝的统治地位和法理性。   毕竟所谓的气运风水,还能以玄之又玄来解释。   可这件事还另外涉及到孝道。   这才是解缙真正苦闷的地方。   历代皆以孝治国,不是没有原因的。   以此为出发,才从而延伸出了宗法礼教,才有了教化万民的核心论点支撑。   一旦破坏了孝道。   也就表明大明不再承认现在朝廷奉行的宗法礼教。   到时候必然天下大乱。   只要解缙不管不顾的强推迁坟,恐怕他的政令刚出文渊阁,他人就会被锦衣卫给带走。   没有人能够破坏宗法礼教。   因为这不单单是维护皇帝的权威,保证君王的地位和正统性,更是维系整个天下亿兆黎民秩序的核心根基。   值房里,解缙一声长叹,只觉得浑身的无力感:“西部铁路的构想,已经谋划愈年,在朝中更是商议数次,眼下终于通过。   原本我便知晓,即便朝议通过,一旦开建也必然会困难重重,可如何都没有想到,却还是忽略了这一点,引出这般大的问题。   地方官府心有怨言,朝廷大可迁徙百姓,增予田地,更可雇佣百姓,以为富民。   可百姓之祖坟,我也不能擅动。便是陛下,亦不会动之。   这是孝道,更是人伦。   难……   此事万难……”   白玉秀目光转动,试探道:“若是重新规划路线,避过那些坟地呢?先人埋骨之地避之,百姓还能有何反对?   若是有不讲道理,再言铁路过于门前屋后者,此般之人大可将其迁移别处。   只要先生不坏了百姓坟茔,此事便迎刃而解,何故在此这般烦忧?”   在白玉秀看来,这个问题并不是太难解决。   他在过来的路上就想着,现在百姓们反对的并不是修建铁路,而是在反对铁路的修建会破坏自己祖坟风水。   那铁路避开这些百姓祖坟便是了。   解缙却是无奈的摇摇头。   他的目光看向白玉秀,解释道:“你这个法子,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可是工部那边却也说过,铁路避一处两处还可,却不能总是处处避让。   若处处如此,这条铁路的修建耗费将会平白增加无数倍,无人能够估量。   而更要紧的是,铁路避让百姓坟茔,路线就要改变,可有些地方能修改路线的位置本就少之又少。   一旦全部修改,这条铁路恐怕难以承担火车在上面通行了,只能成为一条铺在地上的铁轨。”   白玉秀眉头皱起。   他不太明白工部说的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缙又看了眼学生,知晓对方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也不说话,只是从桌案上取了几份文书案牍,并行两排,便在桌面上摆出弯弯扭扭的一条通道。   随后解缙又在桌子上找寻了一会,终于是找到一块尺寸差不多的墨条放在这两排文书案牍中间夹出来的通道里。   解缙的手指按在墨条上,从一端开始推动。   一开始墨条还能在中间正常移动,可是当前面出现密集弯曲的时候,就彻底的不能动弹了。   “看明白没有?”   解缙问了声,便立马解释起来:“工部一开始规划这条铁路的时候,考虑的便是成本、路线、通行以及涉及到的需要拆除迁徙的村庄和田地等问题。   如今做好的规划,已经是平衡了所有的问题,才最终成型的。   一旦因为要避让路上的坟茔,重新规划修改路线,很多地方的铁轨将会如同一团乱麻,到时候别说是通行火车了,就是马车都走不动。”   如此解释之后,白玉秀终于是明白了问题的根结所在。   “难道真的就没有法子了?”   白玉秀有些失落的低声呢喃着。   似乎问题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解决了。   “先生倒不如去问问太孙殿下?”   高仰止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了进来。   解缙和白玉秀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只见一身红袍的高仰止,正面含微笑的双手环抱,站在门口。   “高阁来了。”   白玉秀立马起身,不曾称呼学长,而是如百官一般称呼阁老。   高仰止摆摆手跨进门槛,顺势关上了门。   他先是看了坐着没动的解缙,而后看向白玉秀,笑着说道:“坐吧,如今都是吏部的郎中了,还这般拘谨。”   白玉秀只是憨厚的笑着,挪开位置,站在一旁。   高仰止则是很自然的坐在了白玉秀原本的位置上。   等他刚坐下的时候,白玉秀已经为高仰止送来了一杯茶。   高仰止点点头,看向一旁:“这屋里就咱们师徒三人,自己搬把椅子过来坐着听。”   白玉秀嗯了声。   值房里显得有些安静。   高仰止端着茶杯,好整以暇的品着,先生不说话,他便不打算说话。   解缙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你是说太孙殿下有法子解决眼下这件问题?”   高仰止摇摇头。   正当解缙的脸上露出失望的时候。   高仰止却是转口笑着说道:“不是太孙殿下有法子解决先生现在遇到的问题,而是法子早就摆在先生面前了。只是先生和很多人都是当局者迷,没有看清法子是什么罢了。”   竟然还真的有法子!   本来已经面露失望的解缙,眼睛里立马露出期待的神色。   “是何法子?”   他问的有些急切。   实在是这些日子,解缙被地方上反对的民意给弄得有些急火攻心了。   高仰止却已经是慢条细理道:“迁坟,给西部铁路规划线路上涉及到的所有百姓祖坟搬迁别处!”   坐在一旁的白玉秀正端着茶杯喝下一口茶。   听到高学长这句话,差点没有将满口的茶水喷出来。   解缙亦是瞪大了双眼,数次观察目前官场上取得成就最高的学生,很怀疑这厮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高仰止却是不急不慌的继续说道:“洪武二十八年,信国公薨逝,皇太孙首次领命北巡,过凤阳祭奠信国公。出京之前,皇太孙便在朝中提议于钟山建造功勋陵,埋葬大明有功文武。于应天城外,建功臣陵,葬我朝有功将士。   此举一出,百官热切,军中将士更是纷纷愿肝脑涂地报效国家。   今日先生为国家建造西部铁路,欲要重现汉唐盛况,再开丝路,随遇沿途百姓不满阻拦,此乃人之常理。   只是岂能因寝废食,欲生罢建铁路之意?   而今以学生之见,先生可奏明陛下,为全国家、百姓,朝廷恩旨铁路规划沿线,修建陵墓,搬迁铁路过境百姓坟茔,集中埋葬陵墓之中。   以朝廷旨意修建陵墓、造功德牌坊、传谕各地,此举可弘扬百姓之公义,国家之仁义,成全我朝仁孝治国之道。   日后每逢清明、冬至,地方官府须得官吏入陵,代天子祭拜迁坟百姓。   如此,则可使我朝君民一心,成千古佳话。”   高仰止说罢之后,便靠在了椅子上,继续端着茶杯喝茶。   只是他又觉得茶汤似乎有些凉了,便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侧目看了白玉秀一眼。   白玉秀这个时候已经被高学长的这番操作给秀麻了。   原来先生和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解决的事情,竟然还可以这样解决的。   在地方上为那些需要迁坟的百姓重新修建陵墓。   这可是皇帝的旨意,是皇命,更是皇恩。   且不要说,这陵墓是朝廷修建,还会建造功德牌坊。单单是日后每年还有地方官吏代替皇帝,在清明、冬至去陵中祭奠那些百姓了,这就已经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好处了。   或许朝廷给再多的钱粮,都无法说动百姓为先祖迁坟。   可一旦这个事情上升到皇恩,白玉秀现在就敢发誓。   只要这个事情得到了陛下的首肯,朝廷颁布旨意。   那么西北那边就会陷入到另一个狂热之中。   甚至于还会出现有百姓半夜里,偷偷的带着全家人去挖了自家先祖的坟,将祖坟搬到朝廷颁布的西部铁路规划路线上。   争取的就是一个让自家先祖葬在皇帝下旨修建的有着功德牌坊,且每年都会有官员去祭奠的陵墓之中。   再大的气运,也没有开国皇帝的气运大。   再好的风水,也没有皇帝下旨建造的陵墓风水好。   解缙同样是心中诧异万分。   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件本来理当是无解的问题,竟然还可以这样解决。   他抬头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位成就最高的学生:“这样做当真可行?”   高仰止微微一笑:“所以学生才说,先生该先去找太孙殿下的。”   …… 第六百五十九章 洪武三十年   虽然解缙现在已经知道该如何解决西部铁路建设,最后的难处了。   但他还是按照高仰止说的,去寻朱允熥。   毕竟解缙思来想去,这件事情不单单是要在内阁过一趟阁议,最重要的还是得要将这件事情由太孙先提出来为好。   若是他解缙强行搬迁百姓祖坟,那么这件事情他势必会一口咬定不关任何人的事情,是他一人所为。   但朝廷开恩,皇帝下旨,为百姓迁坟,那就是国家体恤百姓,给予百姓以隆恩,这件事也就成了皇家展示天家恩德的事情了。   他解缙虽说是大明的内阁大臣,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分一个先后上下尊卑的。   朱允熥却没想到,解缙竟然会想出这么个法子,仔细的斟酌了一番前后,觉得想要破除百姓心中那个问题,恐怕还要很久,但能让百姓不觉得铁路是什么洪水猛兽,而阻拦铁路建设,这倒确实是个好法子。   “解阁倒是想的好法子,皇家旨意,恩于百姓,西部铁路建设的最后一个难点,现在已经迎刃而解了。”   解缙不敢居功,开口坦白道:“回殿下,这哪是臣想到的。若当真是臣能想出来,前些日子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急的都上了火。”   朱允熥端着茶杯,轻轻的喝了一口,面露好奇:“哦?如此说来,这个法子不是解阁想到的,那是谁想出来的。”   他近来先是在忙着直隶道以及围绕应天城所建设的基础工业发展,然后就转到西南土司彻底改土归流的事情上,对解缙和内阁那边的事情确实甚少过问。   解缙笑笑:“也不是旁人,是春风他想出来的。春风说,殿下昔年在朝堂之上提出,要朝廷在钟山为我大明功勋修建陵寝,又在城外修建功臣陵。   此举一开,满朝文武欣喜。   如今西北地方百姓因铁路过境祖坟,而不满朝廷欲要修建西部铁路,沟通西域。则可效仿殿下昔年之故,在西北地方上建造陵墓,督造功德牌坊,官员吏目清明冬至祭奠,百姓心中的不满必然会消除。   臣想着这倒是个好法子,便来与殿下商议。”   朱允熥双手捧着茶杯,目光深邃的盯着面前恭恭敬敬的解缙。   他的脸上微微一笑。   “法子是个好法子,让老爷子降旨也不难,每座陵园都打造功德牌坊也不是不可,便是叫了地方上那些个官吏每逢清明冬至入园祭奠,也只要朝廷一道旨意的事情。”   朱允熥轻声开口,目光则是默默的盯着解缙:“只是啊,虽说这样做是为了西部铁路,但既然要做这件事情,那么何不如便将这件事情给做到极好,叫百姓挑不出半点毛病,更不能让百姓觉着朝廷只是因为西部铁路才会如此做。”   解缙小心的上前一步。   “殿下的意思是?”   朱允熥笑笑:“叫了钦天监的人,并上僧录司、道录司协办,请佛道两门大师,让西北铁路沿线走一趟。勘探出风水上佳的地方,先办上水陆法会,便说是应朝廷之意为风水之地开光,为百姓祖坟积攒阴德,打造福地。   再立一个有别于清明、端午的祭奠之日,凡地方官民皆可入园祭奠,专为园内亡者祈福。   朝廷再下一道旨意,往后每逢清明、冬至、祭奠日,西部铁路沿线停运火车,转为运送沿线迁坟百姓,入陵园祭奠先祖。   如此,便是离着陵园较远的迁坟百姓,也可方便祭奠先祖。不会出现让百姓迁了坟,就此便祭奠不上自家先祖了。   陵园外,每年这三日由朝廷出钱,置办祭奠所需香烛、纸钱,让百姓也可节省些。”   细。   解缙听得是两眼放大。   他原本觉得,只要在西部铁路沿线建造陵园,就可以解决沿线百姓阻止铁路修建的问题。   但现在经由朱允熥这般补充。   他觉得自己便是那些百姓,也再没有半点理由可以拒绝的了。   除了清明端午之外,朝廷还要另外选定一个日子作为祭奠日。更是每年这三天都停运西部铁路,专门让那些百姓去祭奠先祖。   还有免费的香烛、纸钱。   这一样样可是细致入微,将百姓可能的麻烦事都给想到了。   朱允熥放下茶杯,瞧着面前哑口无言的解缙,只是微微一笑。   “解阁回内阁起一道奏章吧,到时候叫人送到孤这里来,孤回头便转呈陛下亲阅。”   解缙抱拳躬身。   “臣告退。”   ……   大明洪武二十九年,终于是在一场瑞雪之中度过了。   年底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朝廷上上下下显得格外的繁忙。   首先就是西平侯沐英,累功晋封黔国公,算是彻底坐稳了内阁大臣的位子。   对于沐英晋封黔国公这件事情,朝野上下都没有什么意见。   毕竟按照大伙的想法,若不是因为黔国公沐英早年和皇家的关系,加之这两年成了太孙府的外戚。   他沐英早就该晋封国公了。   如今成了国公,已经算是拖了许久后该有的结果了。   再然后,就是朝廷在晋封沐英为黔国公的当天,同时下旨改凉国公为梁国公。   只是等蓝玉接到旨意,知道消息恐怕得要等到来年了。   他这时候还在贝加尔湖一线,为大明打造新的边疆戍堡防御线。只是谁都知道,当旨意送到的那一天,蓝玉恐怕是要大醉一场的。   毕竟当年蓝玉本来就该是梁国公的,只是因为那时候做的事情过于跋扈嚣张,所以才将那个梁字改成了凉字,以示警告。   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   旨意下来的当天,蓝玉的长子蓝春就进了宫,替父亲谢恩。   听有遇见的官员说,蓝春和红着眼进的宫,挂着泪却满脸笑容走出皇宫的。   而年前除了这两桩涉及国公的事情之外。   便就是朝堂各部司衙门,合议结算有关于洪武二十九年大明朝的财政收支情况。   总体来说,洪武二十九年的大明朝,算得上是有了盛世的景象。   虽说朝廷耗费无数进行了北征,可是对财政造成的影响并不大。   甚至于还远比不上修建那座还没有建成的大青城耗费的多。   朝廷愈发的有钱,这让户部尚书夏原吉成了年终会议上,脸色最好看的一个人。   会上一算,户部今年不光有钱了,还替朝廷存下了大把的钱粮。   只是除了内阁和各部九卿之外,其他人却是不知道这一笔钱粮到底是多少罢了。   但通过户部财大气粗的一挥手,让工部在玄武湖北边开建整整九十九座仓房的事情来看,户部现在真的是存下来了很大一笔钱粮。   因为是直隶道总督大臣的缘故,邹学玉也参与了那场年终决算会议。   眼看着工部尚书张二工点头之间,便说只要半年时间就能替户部建好了九十九座仓房,邹学玉脸上就笑开了花。   应天府也是他直隶总督辖下范围,这么多座仓房同时开建,势必要雇佣数量众多的百姓做工。而且必然不仅仅是限制于应天府,因为现在应天府竟然出现了一个神奇的画面。   因为无数的工坊兴建,还有无数手工作坊投入使用。   应天府地界上,竟然是罕见的出现了用工荒的事情。   现在应天府已经开始请求直隶总督衙门,协调周边府县,将那些空闲的百姓给弄到应天府来做工。   百姓们做工的越多,赚到的银子就越多,那么也就表明直隶道的经济水平越好,百姓越加富足。   那他这个直隶总督大臣,也就算是合格了。   会上基本是所有人都很开心。   到最后快结束的时候,主持会议的皇太子朱标,在和皇太孙商议之后,更是开口趁着户部有钱,加之年关将至,便按照朝廷官员品级,纷纷都有一份实实在在的赏赐,算是年节礼。   这一下,便是所有人都开心了起来。   如此这般,朝廷对洪武二十九年的结算会议,加上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总算是商议完了。   随后便是朝廷关于即将到来的洪武三十年的财政预算,以及工作计划安排。   等到了这个时候,户部尚书夏原吉就立马变成了守财奴,便是一两银子的事情也要带着部员和一帮同僚锱铢必较。   不过目前朝廷的大头开支其实并没有多少。   一来是黄河河道的修建,这件事情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早就做好了预算,送到朝廷也只是走个过场。   毕竟河道现在修建的成果,朝廷也是知道的,都是实打实用的好料子,做的好工艺。   二来就是应天城连通各处的水泥路修建,除了当初的几条水泥路需要继续延长以外,现在还要新增几条路线,用于增加应天城连通周边地区的货运能力。   这幢事情又是让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好一阵的喜悦。   毕竟不论这路线怎么走,总是要从他的地盘上出发路过,而铺路所带来的一系列衍生,就表明户部花出去的钱粮,有很大一笔是要落在他直隶道地界百姓身上的。   三来就是朝廷在大青山下那座大青城的修建支出。   这是大明针对草原归化的国策。   就算是已经化身守财奴的夏原吉也没有理由反对,甚至表明就算大青城以后没有半点收入,是个赔钱地,户部也能挤出银子投入到大青城建设当中。   而除了这三个大头支出,便只剩下南征大军那边的常规支出了,左右不过是军需粮草物资的供应。银钱的支出还是集中在抚恤阵亡将士上面,而朝廷又不可能不讲仁义,将阵亡将士的抚恤和对遗孤的赡养银钱给砍掉。   再之外,到了最后,便是新增的两项大头开始。   其一就是解缙这位内阁大臣提出的西部铁路建设计划,以及衍生的重开西域丝路的征讨计划。   这是一桩大抵就是五千万两白银支出的大工程,还不算西征大军的组建和粮草军需的打造运输。   不过好在铁路要一点点的修,反倒是大军所需开支算不得什么。   而有关于针对铁路沿线百姓祖坟搬迁一事,朝廷也已经下了旨意。从地方上传回来的情况来看,百姓现在倒是没有反对的,不少人更是开始盼着朝廷快快的将铁路修起来,好让自家先祖能葬进皇帝下旨建造的陵园里头,期盼着自家是不是也能承蒙先祖福分,好让自家子孙沾一沾天家的福气。   朝廷用了另一种方式,解决了西部铁路开工修建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而有关于风水气运之说,也被皇家下旨修建的陵园给砸碎。   反倒是皇室内部,对于偶尔传入耳中的,有关于什么铁路修建会破坏龙脉的说法嗤之以鼻。   这大明江山是皇帝亲手打下来的。   到底有没有龙脉,开国皇帝还能不知道?   至于最后一处财政预算,便要落在数万里之外的新大陆了。   朝廷已经确定了要大力开发新大陆的政策。   为此更是组建了两支支援队伍。   一支是以北方边军为主的陆路队伍,以先头探索新大陆的队伍留下的轨迹,沿线修建官道、建设驿站,顺带着探查沿线资源。   另一支则是从海军舰队里面抽调出来的跨海舰队。   数十艘大小舰船,载满了新大陆开发所需要的各类物资和器械。他们会在应天城补给完毕,然后前往瀛洲四道完成最后的准备,就会沿着海岸线出发,先打通海上的大物资运输通道。   然后就会探索距离最短的海路,缩短中原和新大陆的往来时间。   关于新大陆的开发,朝廷内部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大力支持开发新大陆,认为只要朝廷将新大陆开发出来,缩短两地之间的往来时间,大明将会获得极大的战略利益,平衡中原内部的矛盾和压力。   另一派则认为新大陆虽好但距离太远,前期投入太多,且在未来可能会有着裂土称王的风险。   只不过皇帝一家子都坚定支持开发新大陆,朝廷里的反对派也只能是念道几句。   对于新大陆的开发,最后还是以调动庞大资源而结束争论。   只是在除了内阁和六部尚书之外,无人知晓的地方。   朝廷在洪武三十年的财政预算内,添加了一笔改善湖广道连通四川道、广西道、云南道基础建设的预算。   明面上是用来改善西南各地的官道交通,但实际上这笔预算只是批上了一层掩饰的西南土司改土归流的军费预算。   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换了个由头罢了。   而当所有的事情结束。   应天城里那满堂朱红,顶着风雪,留下一只只脚印,走出皇城后。   大明。   也在一阵热闹的鞭炮声中,结束了洪武二十九年。   迎来了洪武三十年。   …… 第六百六十章 皇帝不见了   洪武三十年,清明后一日。   应天城外,三万名在最近三五年里经历过东征、南征、西征的京军将士,并羽林左右卫、府军左右卫两万兵马,合共五万兵马。   在淅淅沥沥的暮春小雨里,这五万大军云集应天城外龙湾码头。   码头栈桥上,停靠着一艘艘的运兵船。   诸军营的战马、火器、火炮以及粮草物资,正由大都督府会同户部、工部、将作监送到运兵船上。   朝廷官员来的很少,因为从官方的解释来说,这是朝廷为了针对西北和高原提前筹备的军事行动。   这五万兵马是要在应天城登船,然后一路沿江而上,进入四川道,陈兵四川道西部沿线。   朝廷要重现汉唐荣光,重开西域丝路,这件事情很早就已经从宫里头流传开了。   并且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毕竟大明现在东征占据瀛洲,划设四道。南征接连打下了交趾道、占城道,以及往西的大片疆土。   而去岁的一场北征,更是彻底解决了盘旋在中原人头顶上的千年仇敌。而今,万里草原已成中原人的肉食供应地,每日都有数不尽的牛羊南下送进应天城,又或者是向着整个南方铺开。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大明又是否该重新打开西域的局面,让大明的货物重新走上千年前的思路,为国家的强盛再一次的添砖加瓦呢。   即便是朝中最顽固的保守派官员,这个时候也坚定的认为,朝廷该是重新打开西域了。   只是对这一次朝廷派出五万京军和上直亲军卫,并任命皇太孙为主帅,倒是在朝中有些议论。   毕竟按照朝臣们的意思,当初北征的时候都不该让朱允熥去九边。   监国的皇太孙,那也是国本啊。   而国本,就该安安全全的待在京师,被大军环绕保护,被官员们礼拜着,居庙堂之高而执掌间梳理天下。   好不容易等北征结束了,官员们都认为皇太孙这一回该安生待在京中,谁成想现在又要去四川道。   大明要经略西北,重开西域,四川道所负责的就是进攻高原的方面。   让皇太孙再从四川道爬到高原上去?   大臣们完全不敢想那会是怎样的画面。   只是大臣们心中虽说不愿意,可是皇命难违。   龙湾码头前。   朱允熥望着各类物资已经快要装船完毕,将士们开始登船的码头栈桥。   他回过头看向今日出城送大军离京的解缙和徐允恭二人。   除了这两位之外,便只有大都督府、户部、工部有司的官员,在码头上忙碌着将军需装船任务。这些人,也算不上是送行的。   此时,细雨绵绵,落在三人中间。   朱允熥一身戎装,显得英武非凡。   解缙心中有着几分唏嘘,当初没有人会觉得眼前这位皇太孙能有多大的作为,甚至当初很多人都觉得,皇太孙之位或许还要很久才会定下。   可是这几年。   大明处处不同,似乎都是起于这位年轻的皇太孙之手。   按照解缙的私心而言,他其实也希望朱允熥能留在应天,多些时间慢慢的学习如何处理朝政,而不是盯着外头某一处。   徐允恭却觉得皇太孙就该多出去走动,毕竟一旦等到日后,可就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事情了。   加之皇太孙现如今每次出去,都代表着朝廷是有大战,这对他们大都督府而言更是好事。   一个熟悉军务的国本,总比一个整日里被文官们围着的皇太孙要好上无数倍。   “此去西南,到底是要年载,二位皆为内阁中枢,往后京中诸事还需二位通力协作。”   朱允熥很是从容。   在经历了南征和北征之后,他倒是对战阵上的事情没了太多的好奇,同样也没有了当初第一次南下交趾道时候的紧张。   解缙拱手颔首:“殿下此去,虽有大军环顾周身,却还是要以国本为重,万不可亲临险境,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   徐允恭则是朗声说道:“殿下奉旨离京,京中诸事不必担忧。殿下军略西南,策应军国,若有不妥可传谕大都督府,微臣当竭力而行,大都督府上下必当一心,为国效力。”   朱允熥望了一眼两人,最后抬头看向码头前的外金川门。   大明的龙旗在这春雨里,随风轻轻的摇摆着,城头上甲胄座座,默默的庇护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走了。”   ……   洪武三十年初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只是这个不平凡到底是什么,却要留待后人评说了。   只是在清明节后,皇宫里出了大事。   在某个清晨,首先是乾清宫的宫人们发现皇帝不见了,连带着大总管也消失不见。   就在众人以为皇帝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宫,在应天城里转悠的时候。   人们却惊讶的发现,皇帝竟然留下了一道手术。   上面写的很清楚,皇帝老爷子这一次不是偷偷溜出宫,而是偷偷溜出京了!   一时间整个乾清宫里的人都麻了。   皇帝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现在更是要溜出京师,这要是被前朝的官员和太子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要被砍头的。   很快,太子朱标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先是整座皇帝被里里外外的翻了一遍,又是应天城和应天府被查了一个底朝天。   终于,愤怒的皇太子朱标终于是确认了一件事情。   自家老爹真的离家出走了!   还带着两个孙子一起离家出走了。   内阁当天就被召集到乾清宫,从白日一直到夜间,这才散去。   “为今之计,只能对外封锁陛下离京的消息,然后再派锦衣卫暗中寻找陛下踪迹。”任亨泰的眉头几乎快要被眉毛夹断了,满脸的愁容。   解缙在一旁点头道:“陛下的消息万不能传扬出去,不然便是朝堂大乱,继而可能会引发天下动荡。”   朱标坐在宫中御座下的椅子上,脸色苍白:“老爷子稳重了一辈子,怎么这个时候却愈发……”   他是有苦说不出,有些话又不能说与旁人知晓。   翟善则是目光阴沉的扫过宫门外跪着的乾清宫宫人们。   按照这位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的心意,皇帝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这帮人都要承担罪责。   只是皇帝陛下的手书上也写明了,不让他们治罪这些宫人。   朱标亦是烦闷的看了一眼外头,随即冷哼一声。   “这些人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统统压下去杖责三十,逐出宫廷不再录用。”   杖责三十的命令下去。   宫门外跪着的乾清宫宫人们,却是立马一片谢恩。   原本是要完蛋,铁定被砍头的罪责,现在只不过是被杖责三十逐出宫廷,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朱高炽却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完蛋了。   从应天城去往太平府的民间小道上,朱高炽已经几度回头看向应天城方向。   最后,他还是无奈的从小道旁的树林里捡起不太干燥的枯枝,到了林间空地。   周围稀稀拉拉的站着十来个身着劲服的男子,怀里抱着长刀,背上则是背着个用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   那是被藏在布匹下面的火铳和可折叠强弩。   等朱高炽抱着柴火到了空地,朱尚炳已经是冲着他白了一眼。   “捡个柴火也要这么久,要是让皇爷爷饿着肚子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朱尚炳骂了一句,已经是从朱高炽的怀里抢过柴火,满脸讨好的走到了坐在一颗倒下的树桩上的朱元璋跟前。   他在朱元璋的面前一边搭着柴火堆,一边殷勤的说道:“皇爷爷莫急,孙儿很快就能将这火升起来,到时候为皇爷爷热了饭菜就能进了。”   朱元璋双手环抱,瞅瞅满脸不乐意的胖孙子,再看看一脸殷勤的傻孙子,双手松开拍在了大腿上。   “那爷爷可就等着我家炳哥儿为爷爷做的饭菜了。”   朱尚炳满脸开心的笑着。   他觉得这几日才是自己来到京城之后过的最开心的时候。   老爹又被爷爷赶出京做事了,皇爷爷也不会成天说教自己了,最主要是这一次自己是跟着皇爷爷偷偷溜出京的。   就没有比这更加刺激的事情了。   朱尚炳将柴火堆搭好后,便开始手握火折子,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试图将火堆点燃。   朱高炽则是取了一只铜水壶送到朱元璋面前:“爷爷,该进些水了。”   朱元璋接过水壶,瞅了一眼蹲在一旁的胖孙子,冲着身边的树桩拍了拍手:“坐过来,整日不是站着就是蹲着,你这副腿脚可能受得了?”   朱高炽这才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与老爷子拉开些距离坐下。   朱元璋喝了一口水,又冲着胖孙子说道:“这是怎么了?从俺们爷孙三人离京,便一直拉着个脸?”   咳咳咳……   那头,趴在地上的朱尚炳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却还在奋力的吹着火折子,试图想要点燃柴火堆,可是因为清明时节这些柴火都受了潮,只能白白生出一团浓烟。   一时间,朱尚炳只觉得眼前一团‘仙气’,鼻腔里刺激难闻。   朱高炽无奈的瞄了一眼这个傻兄弟,继而对老爷子劝说道:“爷爷,虽说您在宫中留了手书。可咱们也不是这样就随意离京的啊。   就算爷爷想离京,那也该转交内阁知晓,而后六部诸司并大都督府合议,抽调兵马护卫。而后沿途提前通报地方官府,做好迎驾准备。   如此,才算得上是妥当。”   朱元璋闷不吭声,只是斜眼瞅着絮絮叨叨的胖孙子。   等到朱高炽说完之后,朱元璋这才吭哧吭哧道:“俺要是摆开了说,你觉得他们能让俺离京?就算让俺离京了,俺能带着你们兄弟两亲眼看到俺们大明的现状嘛?”   朱高炽刚要开口,却又被朱元璋给打断。   “你别说你的那些道理,你爷爷俺又不是长在宫廷的皇帝,怎能不知道地方上的心思和手段。爷爷前头离京的消息散出去,后头地方官们就能将处处都给粉饰的花团锦簇。”   朱高炽哑然。   这些事情,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即便是地方上什么错事都没做,可一旦知道皇帝驾临,那也定然会早早的就开始将辖下各处给打扮一番。   就连路上的乞丐,都要被送走藏起来,或是收留进地方上的赡养院内。   朱尚炳在一旁许久生不出火,却是将朱高炽和老爷子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猛的站起身,重重的一跺脚:“你就别惹皇爷爷生气了,爷爷都多久没有离京了?眼下有大伯在京中主持朝廷,内阁辅佐,咱们大明还能出什么大事?   爷爷这把年纪,放在寻常人家早就是含饴弄孙了的。现在朝堂无事,你就不能带着爷爷出来走走逛逛?”   说罢,朱尚炳一屁股坐在了朱高炽和朱元璋中间,并将火折子拍在了朱高炽的手上。   嘴里则是骂骂咧咧道:“我觉得你就是不想让爷爷高兴的,别在这里给爷爷添堵了,过去生火去。”   朱高炽翻着白眼,却也知道自己劝说无用,只能是拿着火折子起身走到柴火堆前。   朱尚炳那个白痴,长这么大连湿柴火怎么生火都不知道,却还知道怎么哄着老爷子开心。   朱高炽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已经是从一旁的行囊里抽出一把棉花。将棉花抱在一把干的树叶里,他小心翼翼的将火折子吹燃送进去,然后便慢慢的吹着气。   很快,树叶和棉花团里飘出几道白烟,然后是一道明亮的火光生出。   朱高炽便小心翼翼的将边上的几根细枝塞在了柴火堆底下,再将引燃的火焰放在了细柴下面。   而他则是趴在地上,继续冲着柴火堆里面吹着气。   不多时,柴火堆便开始冒出浓烟,但下面的火焰却是越来越大。   很快,浓烟消失,火也彻底将整个柴火堆包裹了起来。   提着一只铜锅的内廷大总管孙狗儿,立马走了过来,将铜锅架在了火堆上。   朱高炽这时候才看向已经被朱尚炳给哄开心了的老爷子,却觉得一头乱麻。   老爷子这一次偷偷离京,哪里是出来散心的。   他分明就是要在熥哥儿之后悄悄溜出京,跟在熥哥儿后面去西南转上一圈。   天知道等熥哥儿知道老爷子偷偷跑到西南,会是怎样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若被西南那帮土司知道了。   一旦战事起来,恐怕那些人势必要前来擒拿老爷子好让前线的大军投鼠忌器。   朱高炽悄悄的瞅了一眼四周。   老爷子这一次溜出门,除了自己和朱尚炳,便只有孙狗儿领着的这队禁军官兵。   自己要想将消息早早的送给熥哥儿,却是件麻烦事。   …… 第六百六十一章 白龙鱼服   皇城内,对皇帝突然离家出走,进行了严密的消息封锁。   太子朱标很无奈,面对皇帝突然留下一道手书便带着两个孙子离京,感到一阵无力感。   可是感叹之后,却只能以对严格的命令,严禁宫廷中人流传此事。   乾清宫的宫人们被杖责三十之后,并没有被立即驱逐出皇宫,而是被统一关押在了内廷之中,唯有皇帝重新带着两个孙子回京入宫,这些人才会被放走。   内阁在短暂的忧愁之后,只能选择将这件事情遗忘。   所幸,这两年皇帝确实是不怎么亲自出面朝会,一直都是皇太子主持朝政。   眼下只要继续维持皇帝仍然沉迷于含饴弄孙的状态就好了,宫外的大小事务照旧是由皇太子处理。   最后就只剩下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这位执掌锦衣卫多年的男人,被太子爷拎到宫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然后蒋瓛就暗中亲自带着锦衣卫缇骑,大举出京,暗中寻找皇帝陛下的踪迹。   “还没有消息吗?”   文华殿内,朱标将周围的官员遣出,盯着跪在眼前的锦衣卫张辉,声音有些沙哑的询问了一句。   张辉压低脑袋,沉声道:“指挥使已经亲自带着人出京了,为了避免事态暴漏,锦衣卫这些日子都是缕缕续续让外面派出人手的,眼下已经派出近四千人马。只是一直不曾有消息传回来……”   张辉心中很是紧张,说到一直找不到皇帝的踪迹之后,抬头悄悄的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皇太子。   他立马补充道:“不过眼下国中安宁,加之这两年秦王殿下一直在地方上动刀子,往日那些个盗匪、山贼已经少之又少,陛下的安危倒是不必担忧。   臣等也已经查过内廷,陛下身边除了两位世子,还有内廷总管孙太监带着一队禁军官兵。   臣等相信,只要再有些时日,必然会有陛下的消息传回来。”   朱标有些烦闷的摇着头,低声念道:“你说老爷子会去哪里?天下这般大,又如何能找到?”   张辉自知皇帝偷偷离京,对宫里宫外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皇帝陛下一直不回来,这件事情迟早都会被朝廷知道,到时候朝局必然大乱。   张辉小声揣度着:“当初陛下登临龙江造船厂蒸汽战船,言称若有一日必当驾船出海,或许这是一个可能去的地方。”   朱标却是立马摆手道:“若是老爷子要驾船出海,这个时候我们早就知道了。”   朝廷水师和海军的战船都在水面上漂着,少了哪一条朝廷都能立马知道。便是老爷子用了民间的船只,这么多天下来,锦衣卫也已经能查出来了。   张辉皱起眉头,再言道:“若是陛下不曾出海,那唯有中都凤阳方向,以及湖广道那边最有可能了。”   他说到这里,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方的太子爷。   朱标的目光闪烁了一点,点头道:“老爷子许久不曾再回凤阳,若是说他要回去看看,倒也有可能。   至于湖广道那边……   太孙现如今正领兵前往,朝廷一直说这是陈兵四川道,应对高原,不过实则却是为了西南土司之改土归流。   老爷子带着炽哥儿、炳哥儿两人,倒也有可能会去那边,亲眼看看熥哥儿是如何做事的。”   张辉抱起双拳,身子前倾:“那臣下现在就去信指挥使,调集弟兄,往中都和湖广道那边找寻过去。”   朱标点头:“去吧,另外再往九边派些人手。难免老爷子没有马踏草原的想法,还是该往这个方向派些人。”   张辉已经是抱拳站起身,低着头沉声道:“臣下领命。”   ……   “希望京城里的那帮人能猜到老爷子是要去湖广道的。”   已经随着老爷子走到安庆府,即将进入湖广道黄州府的朱高炽,心中默默的想着。   和忧心忡忡的朱高炽相比。   朱元璋的心情就很是美好了。   将自己伪装成土地主的朱元璋,避过官道,带着人走在乡间小道上,望着周围的一切,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即便安庆府地处大别山区,历来都是清苦之地,却又得益于安庆府属直隶道,这几年朝廷一样样的新政都是第一时间落在实处,如今百姓的日子也算是相对富足了一些。   这时节田地里都已经种上了水稻。   放眼望去,皆是碧绿葱葱的稻苗,水田里波光粼粼,百姓们则面带笑容的忙活着除草施肥。   更远处的村子里,也有阵阵读书声传来。   那是朝廷这两天大力推行教育所取得的成果。   知识再一次向着更低层下放。   教育,不再以考取功名为目的,转为更广泛的人群获得识字能力为目标。   朝廷出钱出粮,招募秀才、举人去往地方乡野村庄,专门教授这些乡村百姓子弟识文断字。   自然,朝廷是公允的。   凡是在地方上认认真真教授百姓子弟的秀才、举人,都能在日后参与公考的时候,获得一定的加分。   朝廷只是出了些钱粮,并给出一个加分的优待,立马就引来了无数秀才、举人投身到大明的基础教育当中。   近前是百姓们于田间地头忙活,远处的村子里是孩子们的读书声,更远处还有地方官府里的吏目在指导百姓修缮沟渠等事务。   这一切都让朱元璋感到欣慰。   “这一趟出来,总还是亲眼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了。”   朱元璋不免感叹了一句。   孙狗儿在一旁拔开水壶,送到皇帝面前。   朱元璋接过水壶,便吨吨吨的喝了起来。   朱高炽压下心中的担忧,脸上挤出笑容:“皇爷爷推行新政,上下一心,百姓们自然是能得到实实在在好处的。”   这是拍马屁的话。   朱元璋却只是笑笑,然后说道:“可见,只要朝廷认认真真做事,百姓的日子是能好起来的。”   说完之后,朱元璋便没了继续往下说的心思。   朱高炽却是目光一动。   朝廷认真做事,百姓就能有好日子。   那如果朝廷不认真做事呢?   又或者百姓没有好日子过,又是因为什么?   这话没法往下引申。   不然等回头继续往湖广道过去,路上要是看到不好的东西,那必然就是官府和朝廷的过错。   到时候又得是一场血雨腥风。   朱高炽想了想,便立马解释道:“如今直隶道百姓的日子算是渐渐好起来了。至于天下别处,还是要一步步的来,只要君臣一心,这百姓的日子终究都能好起来。”   朱元璋这时淡淡一笑,将水壶还给孙狗儿,便继续沿着小道往前赶路。   他没坐跟在队伍后面的马车。   出京之后,每日朱元璋都要亲自走在路上,看一看地方上的真实情况。   向前走了一阵,到了乡野荒芜的地段。   大别山便坐落在北边,而在南边则是奔流不息的长江。   朱元璋忽然开口道:“再往前便是湖广道黄州府黄梅县了吧。”   朱高炽立马点头:“回爷爷,眼下咱们在安庆府宿松县,再往前过去确实就是湖广道黄梅县了。”   “黄梅采茶调颇是有趣。”   朱元璋面带笑容的说了一句。   朱高炽同样是面含笑容。   这黄梅采茶调,也就是黄梅戏。   起源便是黄梅县多云山区、太白湖畔。最早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朝,经过宋元发展,如今黄梅戏风已经颇为盛行。   朱元璋面带笑容说道:“你们这些孩子是不知道的,早些年这黄梅县人唱采茶调,是采茶时的乡野之音。   后来则是因为两岸多为江水淹没成灾。   百姓们只能背井离乡,沿路乞讨。可乞讨总不能干说,便将这采茶之音改了改,就有了现在的戏腔。”   这是乞讨之时唱讨的事情。   朱高炽的脸色变了变。   朱元璋却依旧面有笑容,好似玩笑着说道:“说起来当年家中日子过不下去,你爷爷我啊,也学过一些黄梅戏腔,去各家各户讨要些吃食。”   老爷子说的时候满脸的笑容,似乎在这个时候看来,那时候唱戏讨食不过尔尔。   朱高炽的脸色却是有些黯淡。   老朱家是怎么一步步成为天下共主,作为朱家宗室子弟,他再清楚不过了。   三十多年前,那时候的天下,就不是人能活下去的天下。   老爷子此刻满面笑容的说着当初唱戏讨食,可是谁又能知道当初他受到了多少的白眼和闭门。   朱元璋瞧着胖孙子的模样,却是笑着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都过去了,眼下爷爷可不用再唱戏讨食了。听蒋瓛说,前些年地方上还偶有些唱戏讨食的,只不过这两年也渐渐的都没了。这便是好事,是大好事啊。”   朱高炽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同样是陪在老爷子身边的朱尚炳,却是笑着说道:“再有两日咱们就到黄梅县了,到时候孙儿寻问寻问,替爷爷找一处好的院子,再听一听黄梅戏就是。”   朱元璋立马欣然接受:“炳哥儿这是好主意,俺也来听听,现在这黄梅戏文可还与过去一样了。整日待在应天,听得都是那莺莺燕燕的昆曲,起不来劲。”   朱尚炳则是拍着胸脯保证,要在黄梅县为老爷子找到一处手艺好的黄梅戏园子。   而这个时候,已经距离这爷孙三人悄悄离京半月有余。   而在另一面。   自从朱允熥领着五万大军乘船沿江而上,目前已经过了潘阳湖口,即将到达武昌府外。   远远的,从江面上看过去。   武昌府方向。   坐落在岸边不到二里地的黄鹤楼,已经映入眼帘。   由江夏侯周德兴于洪武四年扣减的武昌府城,巍峨的控扼着长江天险,同年重修的黄鹤楼似是亦如前唐崔颢诗中所写的一样。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站在船头的朱允熥,低声诵读着这首六百多年前的诗篇。   此次京军副将普定侯陈桓,周身披甲,腰间持刀,陪站在朱允熥的身边。   陈桓自至正十三年便投奔朱元璋,一路南征北战,累功至大都督府佥事。   又在洪武十四年开始跟随傅友德南征云南,在十七年因平定云南加之开国之功,被封为普定侯。   随后一直在云南设立军营、屯田,到了洪武二十年年底才被调任湖广道都司,诸军普安。   洪武二十一年更是率领二十三大军前往云南,支援沐英,驻军毕节。   再过一年,湖广道千户官夏得忠勾结九溪洞蛮作乱,陈桓和靖宁侯叶升率军前往征讨,到洪武二十六年彻底平定九溪洞蛮之乱,随后在地方上建立营堡、开垦屯田,继而返回应天。   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陈桓将会在洪武二十六年因为牵连蓝玉案,而被诛杀。   只是现在这个时间线,蓝玉已经成了梁国公,陈桓这个普定侯自然是活得好好的。   而这一次朱允熥也领兵西南,彻底改土归流,大都督府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熟悉西南土司情况的普定侯为太孙副将。   本来还有很多更适合的人,但要么年事已高,要么就不在京中,又或者向黔国公沐英则需要坐镇内阁中枢。   所以普定侯陈桓就成了最佳人选。   “此处黄鹤楼建成也有二十五年,历经风雨,倒也有了几分古色。”   陈桓是个老成的性子,说话间四平八稳的。   朱允熥则是笑了笑:“江夏侯到底还是为国家做了些实事的。”   陈桓闭上嘴,只是目光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黄鹤楼。   江夏侯周德兴在洪武二十五年就已经坐案被株连,他先前便不敢提及此人。   他看了两眼武昌城方向,只见江边码头上已经是人头攒动。   陈桓当即说道:“殿下,那边应当是武昌府的人,似乎还有楚王殿下的旗号。”   朱允熥循着视线看过去。   只见武昌府外的码头上,一面面官府旗号竖起。   离着越近,便越能看清码头上的人,正在翘首以盼自己这支船队的到来。   …… 第六百六十二章 寻找老爷子   武昌城前。   江水从岸边码头流过,暮春艳阳高照。   被湖广道和武昌府有司官员簇拥着的楚王朱桢,脸上却有几分焦虑。   旁人只知盯着江面上由北向南而来的船队,却不曾留意到站在码头角落里的一队锦衣卫。   太孙领军驾临武昌城,满城上下的文武官员想的都是如何接待好这位皇太孙殿下。   以至于从武昌城接到消息之后,便开始针对整座武昌城,开始了风风火火的打扫任务。   可是,若单单是皇太孙领军驾临武昌城。   锦衣卫就算是出城前来码头接驾,也不会脸色那般阴沉。   这显然是出了大事,而且是自己这位宗室亲王和湖广道官员都不曾知晓的大事,须得等到太孙到来,这些锦衣卫才会前去禀报。   前元至正二十四年三月初三日,明军攻克武昌城,朱桢在应天城里。   当时朱元璋闻前线捷报,又得家中喜事,便欣喜的直接定下了朱桢这个楚王的王爵。   朱桢也不负朱元璋的期许,天资英睿,秉性端重,自幼好学且有谋略。   而朱桢也在洪武十四年,率领时任江夏侯周德兴平定过西南蛮夷之乱,便顺势就藩武昌城。   就藩第二年,便平定了大庸县蛮夷之乱,继而将大庸县改为流官县。   在此之后,朱桢可谓是军功甚重。   十八年,与信国公汤和、江夏侯周德兴平定铜鼓卫、思州等地蛮夷叛乱。同年,又平定靖州、上黄诸蛮夷之乱。   二十年更是征讨云南,活捉阿鲁秃。二十二年为宗人府右宗人。二十四年征讨西蛮,二十七年先后平定道州、全州叛乱。二十八年又定桂阳山寇。   而就在去岁洪武二十九年,朱桢还亲帅兵马,平定芦溪、黔阳诸洞蛮夷叛乱。   可以说,在大明成年就藩的宗室亲王里头。   朱桢的名头虽然比不上九边藩王,但其军功却一点不输于九边诸如秦王、晋王、燕王等兄长。   朱桢敏锐的察觉到,今天的事情应该是不简单的。   带着几分好奇,朱桢便听码头前栈桥上的官吏已经呼喊了起来。   行驶在江面上的船队,也已纷纷降下船帆,降低船速。   前头有快船从船队里脱离出来,快速的向着码头栈桥靠过来。   运兵战船则是簇拥着一艘旗舰,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的靠进到了栈桥里。   战船刚刚停靠在栈桥里,斜梯便已经被放了下来。   一队亲军护卫率先走到码头上。   随后才是朱允熥领着普定侯陈桓走下战船。   “臣等参见皇太孙殿下。”   刚刚站定的朱允熥,便见朱桢已经领着在场的湖广道官员躬身行礼。   朱允熥快步上前,一把托住朱桢的双臂。   “六叔不必如此大礼,这一次侄儿奉旨领兵出京,路过武昌,却是要叨扰六叔,好让将士们能休整几日。”   朱桢已经年过三十,却是神貌俊朗,英气勃发。   他只是摆摆手,笑道:“早先就接到了消息,都司衙门也已经在城中清出军营,好让京军的弟兄们安歇几日。地方就在王府东边,离着近,有什么事你住在王府也能知晓。”   那边几名应当是湖广道三司的官员,也顺势上前,说着武昌城已经将一应事务都给安顿好,只等大军入驻。   朱允熥自是欣然接受。   正等朱桢要领着朱允熥、陈桓等人入城,一直落在角落里的锦衣卫官兵,却是闪身上前。   “臣下,锦衣卫武昌府百户官,参见太孙殿下。”   朱桢微微侧目扫了一眼上前的武昌府锦衣卫百户,知道这是有事情要说了。   而周围的湖广道官员们,还沉浸在迎驾皇太孙的喜悦之中,只等着这一次能趁机招待好皇太孙,好看看借此能不能让皇太孙赏眼看中。   朱允熥却是眉头一挑。   锦衣卫衙门不单单只在应天城里,天下各道府县也都有些人手布置,只不过像武昌府这样的湖广道治所城池,才会有百户官设立。   难道是湖广道又出了什么事情?   朱允熥心中疑惑,看向对方:“说吧,可是有什么事情?”   武昌府锦衣卫百户官却是抱紧双拳,弯腰低头,转动脑袋看了一眼左右。   不等朱允熥有所反应,朱桢已经是大手一挥。   “诸位还是先行入城,今日王府设宴,且有歌舞,诸位今日可是要替本王好好的款待太孙殿下。”   在场的都是官场人精,亦是躬身作揖,结伴回城。   朱桢看着众人离去,又满脸笑容的看了一眼朱允熥:“王叔就在前头等着你,这边事忙完了咱们再一起回府。”   说完,他已经是迈出脚步。   朱允熥却是皱了皱眉头:“六叔也留下一起听听吧。既然是武昌府的锦衣卫百户所,想来也应当是事关湖广道的。”   朱桢愣了一下,同时那名武昌府锦衣卫百户官也愣了一下。   朱允熥看向对方:“说罢,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百户官沉吟了半响,有些迟疑。   只是瞧着站在面前的朱允熥和又重新走过来的楚王。   百户官只能是低声道:“回禀殿下,是京中传来的消息?”   “京中?”   朱允熥和朱桢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百户官则是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日前,陛下在宫中留下手书,随后便带着秦世子、燕世子消失不见。陛下手书上说,是要带着二位世子出京走一走、逛一逛、看一看。”   说完之后,百户官便将自己的脑袋死死的低下。   “荒……”朱允熥低喝一声,却是立马闭上嘴,眨着眼看向身边已经满脸诧异的六叔朱桢。   朱桢张了张嘴,好半响才将这则消息给消化掉。   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允熥:“咱家老爷子不见了?”   朱允熥亦是满头雾水,天知道老爷子这一次又是想要做什么。   往日里老爷子闲来无事,私自出宫在应天府转悠转悠,也就算了,毕竟只是在应天府转悠,天黑了还知道回宫。   可现在倒好,老爷子难道是不满足于在应天府转悠,还跑出京师了。   还是带着朱高炽、朱尚炳两人跑出京的。   朱允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京中可有谕令?”   百户官赶忙说道:“宫中发现的时候,太子殿下便立马封锁了消息,单独召集内阁大臣于宫中商议,随即便暗中派遣指挥使带人出京寻找陛下。   太子殿下以为,陛下最有可能往湖广道、中都凤阳、九边三个方向,所以加派人手快马加鞭将消息提前送到武昌,只等殿下一到便能知晓讯息。”   朱允熥站不住了,一手按在胸口,一手叉腰,一步一步的走到一旁的台阶上。   朱桢跟在一旁,小声安抚着:“老爷子虽说是悄无声息出京的,但身边有炽哥儿、炳哥儿,定然还有其他护卫,安全自不必担心,眼下只要找到老爷子便好。”   武昌府锦衣卫百户官落在最后,亦是小声禀报道:“殿下还请放心,指挥使已经尽出人马,亲自带着人在外寻找陛下。消息也赶在前头,送到了各地锦衣卫驻所。”   朱允熥却是摇着头:“想来也有不少时日了吧,这么久都没有再找到老爷子。他老人家必然是避开官道和大路,专走乡间小道的。   老爷子既然是说要亲自走走,亲眼看看,那肯定是要到地方上的。   如此,便是你们锦衣卫在地方上的人都知道了,可是这么大的范围,要想找到也是万难之事。”   按照锦衣卫的办事效率,当日知道老爷子不见了,基本就能找到。   可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只能说明老爷子在有意躲避锦衣卫。   作为一手建立锦衣卫的人,朱元璋还能不知道如何避开锦衣卫的搜寻?   眼下,朱允熥最烦恼的是,老爷子究竟会往哪个方向走。   朱桢这时候也明白了,为何刚刚这名锦衣卫百户官,不在湖广道官员面前禀报此事。   一旦朝堂官员们知道皇帝不见了,那这个消息势必不可能再被封锁起来。   而大明朝的皇帝陛下离家出走,消失不见。这个消息只要流传出去,必然会造成一场乱子。   朱桢一时间颇为无奈,有些哭笑不得。   老爷子这一手可是好算计啊。   既满足了自己溜出京的想法,又能让太子哥哥帮着他老人家封锁消息,好让他老人家能在外面多停留些时日。   至于安全问题。   朱桢相信,只要老爷子遇到什么危险,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叫来无数的兵马护卫。   毕竟,虽然说现在大伙都不知道老爷子究竟人在何处,但老爷子肯定是清楚地方上的驻军都在哪里。   “六叔觉得咱们家这位老爷子……最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朱允熥皱紧眉头,转头看向身边的朱桢。   老爷子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瞒着所有人悄悄离京的。   即便是往日他在京中,时常会悄默声的出宫,但那也仅限于是在应天府,乃至于是在应天城周遭溜达。   这一次却是完全不同于往日,他不单单是离京了,还悄无声息没有告诉任何人。   老爷子想要亲眼看看地方上如今是怎样的境况,这一点自然是做不得假。   但往哪个方向,想要具体看些什么。   却成了最要紧也是最关键所在。   朱桢狠狠地思考了一番,这才带着些揣测的说道:“或许……老爷子是回凤阳了?”   这位楚王殿下用了一个回字。   毕竟按理说,大明的江山就是从凤阳开始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朝堂上那所谓的淮右功勋集团,自然不是开玩笑的。   而大明开国至今也有三十年,老爷子便很少有回去的时候。   算起来,老爷子这一次离京,回凤阳是最有可能的。   朱桢便开始解释了起来:“一来,凤阳离着京师不远,若是京中一旦出现什么事情,老爷子也能闻讯快速返回。   二来,直隶道一十八府是最早开始推行新政的,凤阳又是咱们老朱家的老家,老爷子想要亲眼看一看如今的天下民生,凤阳便是最好的选择。   三来,你也知道老爷子现在年事高了。这人上了年纪,便会愈发念旧。他老人家回一趟凤阳,大抵也是想看一看当年的旧事旧物。”   朱桢觉得自家老爷子定然就是回凤阳老家了。   想了想,就连他自己都不免有些伤感了起来。   “人人都说我等宗室子弟坐享荣华富贵,受天下人供养。可是谁又知道,我等年长便要离京就藩,为朝廷坐镇地方。   这些年,便是回应天,都要先上奏朝廷,得了应允方能回去见一见父亲和兄长弟弟们。   更莫说是凤阳老家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六叔都不知道。”   朱允熥很认真的想了一遍朱桢给出的解释。   半响之后,他却缓缓的摇起了头。   “我觉得爷爷不是回凤阳。”   朱桢立马投来不解的目光。   朱允熥解释道:“若爷爷真的是想要回凤阳看看,那必然不会瞒着父亲和朝廷偷偷离京。只需要一道旨意,借以祭奠皇考的名义,朝廷谁敢阻拦?往来也不过半月,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朱桢眉头一动,觉得朱允熥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他不由开口询问道:“那你觉得咱家老爷子会去哪?”   朱允熥站起身,站在码头边,双手叉腰。   “侄儿觉得,老爷子说不定正在来武昌城的路上。”   朱桢蹭一下瞪大双眼:“老爷子要来武昌?”   “这是最大的可能!”朱允熥很肯定的说着:“未免错漏,侄儿还是慢些行军吧。派出锦衣卫和六叔王府里的护卫,乔装打扮,从武昌城出发,向着应天方向,无论官道、大道还是乡间小道,全都派了人一点一点的排查过去。”   他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   朱桢却是有些迟疑:“这有可能吗?”   从应天往武昌来的路可是不好走的。   朝廷这两年虽然有计划从太平府那条水泥路开始,打通连接至武昌府,却也没有那么快就能完工。   朱允熥却是笑了笑:“或许,我已经知道老爷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   …… 第六百六十三章 老乡们好   因为皇太子殿下的愤怒,遍布整个大明的锦衣卫在半个月内便尽数知晓了皇帝陛下悄悄离京的消息。   一时间,地方上明面纹丝未动,然而私底下已经是无数人在悄悄的寻找着皇帝陛下的踪迹。   武昌城方向,在朱允熥猜测老爷子很有可能是让武昌而来之后,不光是将武昌城内的锦衣卫尽数派出,沿着长江往下游方向寻找。   还趁着五万京军入城之际,暗中派出了上千人,像是撒出一张渔网般,迎着朱元璋可能过来的方向网过去。   然而谁都不知道。   此刻的朱元璋,究竟是多么的开心。   带着两个大孙子的朱元璋,在黄梅县足足停留了三天,饱饱的听足了戏,这才意犹未尽的继续往湖广道方向赶路。   又过几日,朱元璋已经带着人,悄悄离京,越过黄州府广济县、蕲州县,乘江边渔船跨越长江,进入武昌府大冶县境内。   大冶县毗邻长江,境内水陆纵横,已然是湖广粮仓腹地,加之大冶境内矿藏丰富,自古便有开采银铜铁,使之大冶较之别处更显富硕。   只是过往,这份富硕却是属于豪门大族、官宦人家,与百姓无关。   朱元璋选从大冶过境,往武昌城去,一来就是要看看现今湖广道地方对洪武新政的执行程度。二来便是为了看看如大冶县这样富硕之地,其辖下百姓的日子究竟又是什么样子。   铁山镇,便在大冶县城西北方不过三十里地的位置。   作为大明在江南地区重要的铁矿生产地,大冶承担了几乎一小半的生产量。   而大冶县境内的铁山镇,又承担起了整个大冶铁矿产量的七成左右。   这是一座已经有着初级工业基础的城镇。   站在四峰山东南角,向着西北角的铁山镇看过去。   坐落在四峰山西南角的铁山镇,和郁郁葱葱的四峰山相比,铁山镇就是光秃秃的一大块。   大片的土地被清空,地皮被掀开。   矿洞大大小小的布满整个铁山镇四周。   巨大的煤矿堆,就堆在镇子一角连通河流的位置。   每日都会有无数的煤矿从各地送来,然后送进那些冶炼炉中,为朝廷提供着源源不断的钢铁原料。   外地人稍稍靠近铁山镇,鼻腔里就会被浓郁的煤炭味、硫化物的气味给充斥着。   周遭的细小河流里,流淌的不再是清澈的河水,而是泛着金属沉淀物的浑浊液体。   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再适宜种植庄稼了。   离着铁山镇更远的地方,才能见到野外的田地里种着庄稼。   是人,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地方。   朱元璋同样如此。   即便他知道铁山镇是个矿产地,可对这里的环境依旧觉得不适。   站在进镇的路上,朱元璋抬头看向镇子里那一片片架在矿场上的工坊,根根没日没夜喷吐着浓烟的烟囱,如同森林一样。   朱元璋的眉头微微皱起:“瞧着这里的烟囱,倒是和应天城外那些工坊有些相似。”   在应天城的时候,这两年时常就会溜出宫到处转悠的朱元璋,对眼前的烟囱很是熟悉。   这题朱高炽会。   他上前一步,到了老爷子身后,小声解释道:“朝廷当初开始推行新政,有一条便是重新勘探改建地方上的矿区矿场。   大冶县属于湖广道乃至于江南长江沿线重要的铜铁产出地,铁山镇就在改建的范围之内。   如今,铁山镇开采出来的矿石,可以直接在镇上进行彻底的冶炼,随后就能通过长江一路往下运抵京师。   按照工部和户部的计划,这边还会进一步改建,争取能在近几年将铁山镇从矿石开采、冶炼地,改进成为包括开采、冶炼、锻造为一体的生产地。”   朱元璋目露好奇,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就如山西道那边已经开始做的煤矿改建?”   自山西道乱子平定之后,晋商被朝廷彻头彻尾的清剿干净,山西道便开始了一场全新的改革。   作为大明最重要的煤炭生产地,山西道正在进行着一场大型工业改革。   以工部为主,在山西道境内几个重要的煤炭产地,开始整合人力、物力,将煤矿的开采、清洗、制成整合到一起。   朝廷的目的是争取在近几年,能以山西道的煤矿为核心,供应起整个北方明军在冬季的取暖消耗。   朱高炽点头道:“大致相同。只是大冶县这边,工部大概只会将民间所需的农具、铜铁制品,以及部分军中所需的刀枪等军械下放到铁山镇。   至于更重要的弓弩、甲胄、火器,还是会在应天府制造出来。”   朱元璋点点头,算是对铁山镇有了一个更详细的认识。   这时候他便看到镇口出来一伙百姓。   此时尚未入夏,气温算不上冷,但也不热。而这些百姓却是个个都只穿着短袖短裤,脚下则是一双厚底的布鞋。   百姓们腰间缠着布条,肩上挑着一根担子,前后悬着一只空箩筐。   “诸位老乡好,不知诸位这是要去何处?”   朱元璋如他在别处遇到百姓一样,上前拦下这伙百姓,面带笑容的询问了一声。   百姓们瞧着朱元璋的模样和语气,知晓这位老爷子定然是出身富贵,便纷纷停了下来,更是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   “回这位老爷,小的们这是要去前头河口,挑煤下船的。”   朱元璋眉头挑动,指向东边:“可是前头山下那条河?”   一名领头的男子点头道:“正是那边。”   朱元璋这时候便回头看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照例是朱高炽堆着笑脸上前,领着孙狗儿给这些百姓每人送上一枚碎银子。   “叨扰诸位,我家乃是做那铁营生的,知晓朝廷现今在咱们铁山镇改建诸多,我家老爷子便想亲自过来瞧瞧。”   这是装作那商贾之家。   百姓们见着倒也觉得大差不差。   不然寻常人,谁会钱多的没事遇到人就发银子的。   见朱元璋这帮人似乎是有些话要问,领头的那男子便冲着同伴们点点头,随后又看向朱元璋:“老爷子,河口那边拉煤的船就快要到了,俺们时间紧得很,您老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只要是俺们知道的,肯定都说给您老听。”   朱元璋脸上露出笑容,更是亲自上前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倒是壮硕的紧。”   那男子嘿嘿一笑:“若不壮实,可干不了咱们这活。”   朱元璋已经是引着几人坐在了路边,这才继续问道:“你们都是给何人做工的?”   这怕是要找铁矿那边的东家,好方便做生意。   男子便说道:“还能是给谁做工,自然是给朝廷和官府做工的。现在谁还敢霸占矿场,违律私自开矿啊。要是叫县里头的官老爷知道,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大明从国初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放开过私营铁业,一切涉及铁矿开采、冶炼的事情,都必须是官办官营。   只不过朝廷所有律法,但往往都会被那些贪心不足的人枉顾,而私下悄悄勘探开采冶炼铁矿。   朱元璋则是瞬间来了兴致,眉头一挑:“哦?这么说,原本这边还是有私营的矿场?”   那领头的男人立马闭上了嘴,很是审视的看了朱元璋一阵。   在他身边的同伴,亦是目光警惕的看向朱高炽等人。   半响之后,那男子才笑着开口道:“老爷子,这等事情过去自然是禁止不了的。即便俺们铁山镇上几处大的铁矿往日里都是官府办,可是偏僻的地方却还是有人偷偷开采的。   只不过前几年开始,说是朝廷在弄什么新政,县里头的官老爷都换了好些,这才将俺们铁山镇上那些个偷偷采矿的人都给抓了砍头。   那砍头的地方,到现在都是一股子血腥味,谁还敢偷偷开矿啊。”   俺家老二公正严明!   朱元璋在心中不由的赞许了一句。   很显然,大冶县这边的人头,必然也是秦王朱樉砍的。   朱高炽则在一旁追问了一句:“所以诸位现今都是给官府做工的?那大伙现在可还务农?”   那男子斜眼看向朱高炽。   这个有些胖胖的年轻人,都是瞧着面善。   男人脸上露出笑容,很是爽朗,且拍手腿说道:“可不是都给官府在矿场做事的,大伙现在整日里从年头忙到年尾,哪里还有时间务农。   俺们铁山镇和别处不同,原本的地,现在大多都被开矿了,要不就是建厂,堆着矿石、煤石。   剩下一些地,家里头的老人孩子们,也不必和过去一样忙的直不起来腰,权当是家里不必再去外头买米吃罢了。”   当男人说到铁山镇的田地,现在都被矿场和堆料场占了的时候,朱元璋的眉头很明显的皱了一下。   但很快他也就释然了。   朱高炽亦是察觉到了老爷子这一瞬间的变化。   老爷子这是本性使然,只觉得百姓们还是得要有田地在手,安生务农才能保住日子。   只不过老爷子大概也是看出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这才没觉得他们的日子过的不好。   朱高炽立马又问道:“那诸位现在给官府做工,这工钱可有多少?能让一家子都吃饱?”   “那可不!”   男人立即拉长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起来。   在他身边的同伴们,更是一个个的憨笑了起来。   很显然,这些人在矿场里做事,赚的不少!   等到这个时候,朱元璋的脸上才重新露出一丝笑容。   而那男人也接着解释道:“俺们不识数,请了镇上的教书小先生给算过,这一年下来,在矿上做事赚的钱,可比过去在地里头忙活一整年赚的还要多许多……”   说到这,男人很自然的闭上了嘴,只是一个劲的笑。   朱高炽眨着眼。   这倒是很符合这些百姓的样子。   赚的再多也不可能让他们说出来一个具体的数字。   朱元璋很开心。   只要他听到百姓说赚的多,日子过的好,就会发自内心的高兴。   朱元璋拍了拍手:“那这镇上那些矿场,可会有管事的克扣大伙的工钱?或是拖欠工钱的?”   男人这个时候明显顿了一下,目光再一次审视的盯着朱元璋。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冲着朱元璋挤挤眼:“老爷子,您真是来俺们铁山镇做生意的?”   朱元璋立马挑眼:“这难道还能有假?要不是这帮小家伙还不经事,我这老头子何必亲自跑出来一趟。”   男人却是不信,笑了两声:“老爷子您这问的,可不像是来做生意的……倒像是……倒像是官府里那些个官老爷,乔装打扮了出来查案的。”   这老爷子就是官府里的官老爷。   那两个年轻人必然也是官,至于那另一个年老一些的,大概就是这官老爷的师爷。至于剩下的人,就必然是官府里的差役了。   男人觉得自己猜的没错。   朱元璋正要解释一番。   男人却是摆摆手开口道:“您老是什么身份,俺们不敢问。不过啊,您老也不用担心俺们的工钱会被什么人克扣了。”   朱元璋立马露出好奇:“这又是为何?”   这老爷子定然是公门里的官老爷!   男人愈发的肯定。   嘴上却还是解释道:“以前咱们铁山镇也就县里头和府里头的官老爷派人过来盯着,还时常不在这里。   但现在可不同了,自从县里头不少官老爷被砍了头。现在府里、县里派的人,整日都在矿上盯着,逢年过节都不敢走的。   俺们还听说,这矿上还有别地来的官老爷在盯着,就是不知都是哪个衙门的。   之前有个管事因为家中老父亲死了,回家处理丧失,就晚了一天给俺们发工钱,听说回来就被打了十棍子,还被罚了好几个月的俸禄。”   这是重典。   朱元璋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朱高炽。   朱高炽不禁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   如果按照这百姓的说法,那么他税署也必然是派了人在这铁山镇盯着的。   朱元璋笑了起来,拍着腿就站了起来。   “好啊!看来大伙日子都过的甚好!”   …… 第六百六十四章 朱允熥的酸菜鱼   在结束了和要前往河口挑煤下船的百姓商谈之后,朱元璋脸上洋溢着笑容。   老爷子站起身,双手自然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便往铁山镇里头走去。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便立马跟上护着。   朱元璋走的很慢,在知道镇上百姓们现在日子过的踏实后,再也不觉得这满是矿坑的铁山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   便是地被毁了些也算不得什么。   想着刚刚在问到镇上百姓做工能赚多少钱时,对方那藏不住的笑容,以及唯恐被人知道家中有多少钱的谨慎模样,朱元璋便觉得,若是都能如此,便是将整个铁山镇的地都给毁了也是好的。   朱元璋侧目看向胖孙子:“可知大冶县这几年上缴朝廷的税赋是多少?”   朱高炽很诚实的摇头:“地方府县的税赋太多,孙儿一时也记不得。但这铁山镇因为是集中铁业发展,所以税署里头有单独的记录。”   朱元璋点点头。   要让这孩在将税署涉及到的所有府县税赋数额时时刻刻都记在脑子里,倒是难为人家了。   他好奇道:“那这铁山镇的税赋又有多少?”   朱高炽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方才开口道:“回爷爷的话,仅去岁洪武二十九年,铁山镇解送户部的税赋,便有一十三万两。”   这还是剔除掉了要发放给百姓们的工钱和铁山镇矿区日常运营维护费用之后的数目。   便是朱元璋听见,也是不由一惊。   一座铁山镇就能一年上缴税赋十三万两白银给朝廷,要是大明能有一百座这样的镇子,朝廷一年就能多得一千多万两白银的岁入。   朱元璋当即挑动眉头,开口道:“依托某一个产业,集中发展一个地方的思路,应当在朝廷里展示出来,多让那些朝里朝外的官员们都能看到,若想致富,不单单是种田,也不单单是整日里寻了百姓征税。”   朱高炽颔首点头:“年前,内阁闭门会议前,户部尚书夏原吉便找到孙儿,希望户部能同税署一道,就地方上集中产业发展在内阁闭门会议上提出。”   “哦?都有什么成效?”朱元璋不禁询问起来。   “回爷爷,原本夏尚书与孙儿提议的时候,本是就地方上的金、银、铜、铁等矿阐明集中产业发展一事。”朱高炽开始回想着去年年底,内阁在年关封衙前的闭门会议:   “随后事情放在了内阁闭门会议上,阁老们合议,觉得这个事情还可以再多些不一样的产业,不能仅限于矿业。   随后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便表明,直隶道可以先行尝试。于苏州府、松江府等地,尝试建设集合丝、绵种植,纺织,编织,制衣物为一体的集中纺织产业。   在太平府依托工部前期的投入,发展出从开采、冶炼到锻造、制造为一体的集中钢铁产业。   另外如中都亳州、宿州、蒙城等地适宜栽种药材,便可督促地方官府,试行集中百姓田地,依托太医院下发的需求,集中种植药材。”   朱元璋沉吟思考了片刻,随后才开口道:“让百姓富足起来是朝廷必须要做的事情。但也不可鲁莽行事,另需保证不会叫百姓纷纷毁田去从事旁的产业。   若是大家伙都去炼钢、种药或是做旁的事情,咱们大明百姓的肚子又要用什么去喂饱?”   朱高炽满是点头道:“这件事情熥哥儿当时也提了出来,说了一句要因地制宜的发展地方经济,用不同的法子让百姓们富足起来。只有百姓们真正富足起来了,我大明才是真正的强盛。”   听到朱允熥在这件事情里也有参与。   朱元璋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笑容:“那小子倒是明白其中道理,等回头铁山镇这件事情,俺得夸夸他。”   朱高炽在一旁笑着附和了起来。   ……   而已经从武昌府南下赶到岳州府的朱允熥却笑不出来。   此时的岳州府,已不是当年的巴陵郡,更无滕子京、范仲淹等人。   倒是洞庭湖边的那座岳阳楼,是毁了又修,修了又毁,一直到了如今。   已知的,从礼拜赋诗定名岳阳楼之后,到如今的大明洪武三十年。   岳阳楼便被毁重修一十三次!   而和黄鹤楼同为江南三大名楼的岳阳楼,却并没有黄鹤楼那般巍峨高耸。   洪武年重修的岳阳楼,不过是一座两层挑高的木制楼宇。   基台以石条铺砌,岳阳楼稳稳的落在石台地基上。   岳阳楼就坐落在洞庭湖和长江连接处,东南侧是南湖,西南侧便是一望无际的洞庭湖。   古有云梦泽之称的洞庭湖,很早便有着八百里洞庭的美誉。   只是从先秦开始,云梦泽便开始不断接替,上游的河道不断带来沙石将湖面面积持续不断地挤压。   因洞庭湖面积减少,湖床抬高,从宋朝开始,洞庭湖和长江的关系便愈发复杂激烈起来。   魏晋时的弧高江低、湖水入江,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江高湖低、江水入湖的格局。   只不过这时候的洞庭湖,还是称得上八百里洞庭的美誉。   而这个八百里也是实打实的。   但率军到来的朱允熥却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洞庭湖景,而有所高兴。   因为从武昌府进入岳州府,便表明他已经要开始直接接触西南土司,接手西南的局面了。   也是从洞庭湖开始,官兵们就要从大船上下来,改为步行或是小船,沿着澧水河一路走进西南土司领地的大山里头。   但是现在朱允熥不但要思考如何彻底平定西南土司之乱,彻底改土归流,还要将至今都没有找到的老爷子给找出来。   因为这件事情,本不应该离开武昌府的楚王朱桢,也随着朱允熥到了岳州府。   临湖的岳阳楼。   楼下只有几名亲兵伺机周遭。   从应天府开出来的船队,正从长江驶入洞庭湖,寻找合适的位置放下船锚,在江面结营。   官兵们则要换乘小船,从水上转到陆地上来。   这一切,自然由副将普定侯陈桓操办。   朱桢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湖面上大军的动静之后,便放下望远镜,转头侧目看向楼里正在忙碌着的朱允熥。   “你且放心,若老爷子当真是奔着你来的,按照老爷子的路程来算,最多也就是这两日就能有消息了。”   朱允熥这时候正在处理一条刚刚从湖里弄上来的大鱼。   鱼鳞刮走,开膛破腹,锋利的刀口贴着鱼身切下一片片的鱼肉。   在桌子上,一只铜锅盛放着汤水,已经装满腌酸菜和老豆腐。   听到朱桢的声音后,朱允熥低着头开口道:“老爷子定然是要来这里的,侄儿眼下忧思的是平定西南土司,为我朝彻底改土归流之后,西南的百姓该如何富足起来。”   朱桢转过身,走到桌前,伸手在铜锅上招了招手,抽动鼻子嗅了嗅,不禁眼前一亮夸赞道:“六叔倒是不曾知晓,你竟然对此道也有研究,这滋味可是足足的。”   朱允熥淡淡一笑,将片好的鱼肉送入滚烫的铜锅里,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小道尔。”   “哎呀,你也莫要担忧了,说来现在百姓的日子,难道比之三十年前差?”朱桢问了一句,便自顾自的答道:“那可是好上无数倍了!当年别说是西南大山里的百姓了,就是你六叔封地上的庄户们,也时常有吃不饱肚子的时候。   这几年朝廷推行摊丁入亩,各种新政制度施行,百姓们个个都能吃饱肚子,这可是三十年前不敢想的事情啊。”   这话倒是真的,朱桢也没有说假。   三十年前,乃至于是大明已经立国,那时候百姓们想着的也就是天下太平,不再有年年的战争。   再等过了些年头,百姓们至多也就是想着,不再被饿醒或者被饿死,也就是好事了。   谁会去想能天天吃饱肚子的事情啊。   除了逢年过节以及操持农活的事情,就没有人会不顾一家老小和往后的日子,给自己吃的饱饱的。   朱允熥对朱桢的安抚,没有在意,而是说着自己的想法:“其实从接到旨意离京以来,侄儿一直在想,大山里头终究是道阻且长。那般崇山峻岭,百姓们只能是在山腰种茶,山谷种地。   可这样能耕种的地,又能有多少。   倒不如将大多数的百姓都给搬迁出来,在这岳州府、武昌府、长沙府等平地上生活。”   这时候搬迁百姓,可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只要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能将一个地方的百姓迁徙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除了这几年,大明在迁移百姓的时候,会提供路上所需的粮草物资和到达地方之后的生活物资,以及定居的简易屋舍。   过往的历朝历代,几乎除了一道迁移的旨意,便再无任何的补偿。   往往,一场迁移就代表着会有无数人,死在迁移的路上。   这一点,从不会被记录在正史上。   朱桢自然知道朝廷现在对百姓迁移,是怎么做的。   他只是皱眉说道:“西南大山十万,你总不能将所有人都给迁移出来吧。”   朱允熥点点头:“也不是全部,只要能将半数的人迁徙出来,西南的很多问题都将会迎刃而解。   至于侄儿现在就有迁移百姓的想法,除了是为了往后让西南的百姓富足起来之外。眼下最重要的是,只要将这些人搬出来,那么西南土司的势力就会大大削弱,在朝廷彻底革除土司制度之后,也不用担心有人能再掀起什么大的乱子。”   西南土司内部很多的矛盾,都是围绕着土地产生的。   人们常常会因为一条河或是一块地,就让两个土司领地大打出手,造成无数的流血事件,产生无数的人命官司。   人少了,在朝廷推行摊丁入亩和重新均田的前提下,到时候平均到每个人手上的田地自然就会增多。   至于说西南的那些土司。   即便现在朱允熥什么都还没有做,但他也清楚。   就算到时候自己彻底革除了西南土司制度,也会有很多的土司官员,因为无法再享受过往的待遇和特权而怀恨在心。   朝廷的兵马前脚走掉,这些人后面说不得就会暗中制造乱子。   将西南的人口迁移走,也是在一定程度上提前削弱这些人的力量。   朱桢这时才点点头:“将百姓从大山里迁移出来安置,倒也不是不行。光是湖广道,围着洞庭湖一圈,也可以叫官府围湖造田,安置这些迁移出来的百姓。   但这一次西南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所以也可以知道,最要紧的还是民心。若是这一次没有发生那般事情,想来你也不可能亲自过来的。”   说到这里,朱桢默默一笑。   西南的百姓认为是土司在欺骗他们,没有按照朝廷的要求推行新政,这件事情当真是充满了戏剧性,让人诧异。   朱桢再一次低头。   只见铜锅里,片片鱼肉翻滚。   朱桢眼前一亮,拿起筷子:“鱼肉熟了,可以吃了!”   说罢,他便开始举起手臂,往锅里捞鱼肉。   朱允熥则是坐在对面,拿着勺子先往自己的碗里盛鱼汤。   鱼肉反倒是成了佐味的存在。   “其实原本在我看来,西南土司想要改土归流,彻底移风易俗,须得要数十上百年的时间。”   朱允熥喝了一口鱼汤,闷声说道:“只是父亲却觉得,这次刚好是个机会,便想着一举办成这桩事情。”   朱桢嘴里吃着鱼肉,眼睛却是抬了起来:“这次是大哥的意思?我原以为是你的意思呢……”   他这话一点都没有假。   在知道朝廷要派出大军,朱允熥亲自领军,前来解决西南土司之事的时候,朱桢就觉得这件事情必然是眼前这位年轻的侄儿提出的。   他哪里能想到。   这件事情,竟然是自己那位向来稳重的大哥提出来的。   朱桢悄悄低下头:“我还以为……”   朱桢以为什么?   他还没有说出口,楼下便传来了脚步声。   蹬蹬蹬。   随之,便是一道爽朗而让朱桢和朱允熥两人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算是让俺赶上时间,能吃口热乎饭了!”   …… 第六百六十五章 俺,朱大将军是也!   朱元璋出现的很是突兀。   就像是在逛自家院子一样,便背着手上了楼。   站在楼梯口,朱元璋面含笑容,目光从儿子、孙子脸上扫过,随后便盯在了酸菜鱼上。   孙狗儿和朱高炽、朱尚炳三人,跟在后面一同上了岳阳楼。   朱桢和朱允熥满脸错愕。   他们两前脚还在说老爷子的事情,还在想着需要多久才能找到老爷子。后脚,人老爷子自己就溜达到这岳阳楼上了。   两人立马起身。   “儿臣参见父皇。”   “孙儿参见皇爷爷。”   朱元璋点着头摆摆手:“好好好,你俩挪个座,俺们这一路为了赶上你们两,可是饿的不轻。”   说罢,朱元璋便冲着后面的三人挥了挥手。   朱元璋径直上前,大手一挥便将朱桢给拍到了一旁,自己稳稳扎扎的坐了下来。   孙狗儿则是面带笑容的伺候着两位王世子落座。   正准备给老爷子盛汤,谁想朱元璋已经是自己捞起鱼肉了。   朱允熥和朱桢对视了一眼。   眼神之中,两人满是狐疑。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喝下一整碗的酸菜鱼汤,碗筷往前一放,示意孙狗儿再为自己来一碗。而他则是向后一靠,双手拍在了肚子上。   这时候,朱元璋也打开了话匣子,解释了朱允熥和朱桢两人心中的疑惑。   “两个蠢货。”   朱元璋开口就骂。   随后看向一头雾水的朱桢,满脸嫌弃:“老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傻子。”   说完后,朱元璋又看向朱允熥:“还有你,你爹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笨儿子!”   老爷子劈头盖脸的就骂。   朱桢和朱允熥两人一时间满脸错愕。   朱元璋则是继续道:“原以为你们两是个聪明人,知道俺是奔着武昌城去的。等俺到了武昌城,一个都不见了,也不知道留一个等着俺!”   一想到这,朱元璋就是一阵火大。   虽说自己带着两个孙子,离京之后一路上也算是悠闲的。可总的来说还是吃也不好、睡也不好。   毕竟路上还要躲开各路人马的寻找,就算是在黄梅县听戏,那也是躲着人多的地方去的。   朱元璋就想着等到了武昌城,必须得先好好的吃一顿,然后足足的睡一觉。   可等他到了武昌城,站在江边。   哪里看得到自己设想中,等着自己的大军,再让人进城一打听。   皇太孙早就沿江南下往岳州府这边来了。   这时候朱元璋还心存幻想,想着自己还能去老六的楚王府蹭顿饭。   谁知道,派出去的人回来说,楚王也跟着太孙一同去岳阳府了。   从应天城一路走到武昌府的朱元璋,这时候是真的没了半点力气。   心下一狠,再也不管。   驱赶着队伍,便沿着官道一路南下,直奔岳州府而来。   说来也是巧合。   当初朱允熥和朱桢,都是派人往应天府那边寻找老爷子的。至于岳州府这边,倒是没人注意。   加之近来大军南下,官府和地方上的主意都在江道上,对官道上的往来人丁也少了注意。   这才让朱元璋一路沿着官道追赶,岳州府这边的朱允熥等人没有得到消息。   朱元璋一番长吁短叹,几乎就差要把朱桢和朱允熥给沉到洞庭湖里。   朱桢看了朱允熥一眼,随后弯腰低着头走到老爷子身后:“爹,您下回要是再想出来,直接下一道旨意便是,儿子亲自带着人去应天接您。”   他可不敢说什么老爷子身为皇帝,不能如此放纵的随意离京。   主打的就是一个顺从和孝敬。   朱允熥亦是附和道:“早知道,孙儿就在应天停留几日,陪着爷爷一同来西南了。”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慢条细理的喝着鱼汤,斜眼瞅向儿子和孙子,脸上带着冷笑,哼哼了两声:“尽说些马后炮的事情,俺真要是下旨,你朱老六敢带人去应天接你老子我?你小子敢当着朝廷的面,带着你爷爷离京?”   朱桢和朱允熥再次面面相觑。   朱元璋在喝完一口鱼汤后,倒是吆喝了一声:“这鱼汤倒是鲜美足味,听说今天是你小子在这岳阳楼上亲手做的?”   朱允熥还在迷茫,被身边的朱桢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恭恭敬敬的点头道:“若是爷爷喜欢吃,孙儿回头多做些给爷爷尝。”   朱元璋则是嗯了一声,抬头看向孙狗儿:“去下面,让人从湖里捞些鱼放在船上养着。”   孙狗儿听到后,立马领命下楼。   朱允熥这时候也没有说什么,左右不过是每天给老爷子做一顿酸菜鱼罢了,这玩意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麻烦。   朱元璋却是继续说道:“到时候咱们驾船,沿澧水河而上至大庸县,你就慢慢做你的酸菜鱼。”   “爷爷说的孙儿自然是……”朱允熥满口应着,忽的停了下来,眼睛里透着不可思议。   随后他又缓缓的转动脑袋,看向一旁的朱桢。   朱桢的眼里同样带着诧异。   反倒是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依旧是闷着头吃酸菜鱼。   鱼肉一片片的下肚,酸溜溜鲜美的鱼汤一碗碗的喝下,堂堂天家亲王世子,如同饿死鬼投胎一样。   朱允熥有些难以置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小心的试探道:“爷爷要去大庸县?”   在计划中,自己是要领兵驻扎在大庸县的,而后对西南边的永顺宣慰司形成震慑作用,并严防北边施州卫境内部分土司。   等到西南周边诸道的兵马调动完毕,按照计划到达预定位置,就是彻底刺破大明要一举完成改土归流的目的,全面进入西南十万大山,和那些土司官员们好生的讲一讲道理。   等到开战之时,大庸县就是阵前。   各路大军云集,进军西南大山,还要防止那些熟悉西南大山地形路线的土司兵马,会趁机绕过大军的封控,偷袭大庸县中军大营。   这个时候老爷子竟然说要跟着一起去大庸县。   饶是朱允熥艺高人胆大,也被吓得不轻。   朱元璋却是撇撇嘴:“怎么?难道爷爷去不得?要知道,不说你还有没有出生,便是你爹还没成年,你爷爷就带着大军南征北战了。”   这话半点不假。   天下人都知道,洪武皇帝可以说是历朝历代开国皇帝里,家底最弱的。   当年老爷子投军,也是从前线一介兵丁做起的。   所谓的淮右功勋集团,也是在老爷子一步步打拼出一些势力后,才一点点壮大起来的。   细数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能如大明洪武一样的,当真是没几个。   甚至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便是那汉高祖刘邦,也是亭长出身,其刘家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是豪强。   再说往后的魏晋、隋唐、宋元,要么就是门阀世家,要么就是藩镇武将,更是有北方游牧部落头人的。   也就大明,家底子最薄。   开局一只碗。   朱允熥却是皱紧眉头:“可是……可是现在不同于过往啊……”   他现在只觉得头疼无比,天知道自家这位爷们到底是怎么了。   先是太子老爹喊着要一举结束西南土司制度,现在老爷子又喊着要亲临阵前。   朱桢亦是劝谏道:“父皇,社稷为重。父皇若是不愿回京,想要直临西南局势,大可在武昌城亦或是这岳阳城内坐镇,统筹全军。阵前的事情,便交给熥哥儿和孩儿还有军中的将军们去做吧。”   他不得不劝。   不说老爷子去了阵前会有什么事情。   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可朝廷总会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   到时候自己这个楚王,没有在第一现场劝谏住想要阵前的皇帝,就够他喝一壶的。   朱桢都可以想象到,等到时候满朝文武弹劾自己的画面。   画面太美,不忍直视。   朱元璋却是冷哼一声:“怎得?你们叔侄两是觉得那帮土司会对朕有什么危险?”   朱允熥张开嘴,正要说一句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老爷子已经是接着说道:“难道你们都是废物?”   他这么一句反问,不论是朱桢还是朱允熥都说不出话了。   难道他们能说自己是废物?   见儿子和孙子不说话,朱元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哼哼着自豪道:“俺当年为阵前大将的时候,不论是元军还是其他起义军,皆是闻风丧胆。俺为大将,领军冲阵,向来是无往不利。   如今不过是年岁上来了,提不动刀了,可俺能被撮尔土司吓着?再让俺年轻十岁,俺都用不着你们叔侄两上阵。”   没人能和开国皇帝比拼军阵上的勇武。   被虐的体无完肤的朱桢、朱允熥叔侄两人,满脸的无可奈何。   朱桢低着头,小声嘀咕着:“算是要被那帮言官骂死了……”   朱允熥则是一声轻叹。   暗中发誓,等这一趟西南的事情解决,回京之后,定然是要将宫中好生的整顿一番。   老爷子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当场发现或是阻拦,也是见了鬼。   朱元璋瞅了小声嘀咕的朱桢一眼,撇撇嘴,不满道:“你个卵怂,几个言官的弹劾就怕了?你还是留在这岳阳城,为俺督军后勤辎重吧。”   朱桢立马抬起头瞪大双眼:“这可不行啊父皇!”   “那你就别叨叨,呱噪!”   朱桢瞬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成了乖顺的只会点头的鹌鹑。   ……   洪武三十年,四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   驻扎在洞庭湖的五万京军,开始换乘小船和该走陆路,沿着澧水河向着大庸县前进。   至于说是好日子,这都是因为皇帝。   皇帝说了今天是个好日子,那就必然是个好日子。   不过今天也算得上是天朗气清,无风无浪无雨。   乘船的官兵约有万人,主要是需要通过船只来运送大军所需的火炮和军械粮草。   余下的四万兵马,则是以步军营为主,马军营为辅。   西南地界,就不适合马军营像是在草原上一样铺开了发起冲锋。   马军营在西南的主要作用,也就是传递军情,以及快速分割包围敌人所用。   “此战最要紧的还是依靠火炮之利,督令武昌府工部分司加紧制造火药、弹药。按批次,发至大庸县。”   澧水河上,最大的一艘船里。   朱允熥已经换上戎装,披挂甲胄,站在一副西南堪舆前,对着面前的军中将领们吩咐着。   朱元璋在朱桢和朱允熥强硬的要求下,不得不在外袍下穿上了一件软甲,有些无聊的斜靠在舷窗位置,脸上含笑的看着大孙子指挥着这场战争。   朱允熥则是继续道:“澧水河两岸接下来会成为我们的生命线,无论是军需粮草还是大军往来,都需要走这一条道。两岸险要之地,还需要留下足够的兵力驻守,防止开战之后敌军会绕道封堵我军后路。”   从石门县开始,到大庸县这二百里路,沿着澧水河两岸皆是高山峻岭。   一旦中途被土司封堵起来。   那么他们这支五万大军,就将被堵在大庸县境内,成为瓮中之鳖。   副将普定侯陈桓,当即起身抱拳:“末将领命。”   朱允熥点点头,微微侧目看了一眼坐在舷窗下的老爷子。   他继续说道:“明日至大庸县,大军不入城,于城外澧水河对岸安营扎寨,周遭乏术,扎营寨,立营墙,四周挖渠,连通澧水。”   几名后军的将领亦是领命。   大庸县城位置,实在是有些拥挤。   北边还是山体。   一旦有敌军过来,只要围堵东西两侧,再从山上发起攻势,城中守军必然无力应对。   反倒是河对岸,是这一片难得的空地。   且在河道左右还有两座山体,可为大营建立望楼哨塔,遥看远处情形。   一番安顿之后。   诸将乘小船散去。   朱允熥看了一眼自从散会,便开始盯着自己的老爷子,只能是无奈一笑。   “孙儿这就去为爷爷准备今日的酸菜鱼。”   说出这句话,朱大将军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朱允熥轻叹一声。   谁家好人,为一路大军主帅,每天开完军事会议后,还要给一个老人家做酸菜鱼啊。   ……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上兵伐谋   随着朱允熥率领五万京军抵达大庸县。   这座地处深山的小城,就彻底成了一座军镇。   大庸县本就不大,和西南很多城池一样,面积只有中原县城之半,乃或更小。   朝廷的大军忽然到来,让这座县城不禁为之一震。   上一回有这么多朝廷兵马到来,还是上一回。   百姓们不论是汉人还是土人、苗人,都保持着低调,缄口不言,除了需要忙活农事,大多都选择了闭门不出。   前军赶在大部队之前抵达大庸县,第一时间便是接手了大庸县城的防御体系。   虽然按照皇太孙的意思,大营是要建在澧水河对岸,但这座不大的大庸县,还是被当做大军在最危难时刻的保底手段。   前军接手了大庸县防御之后,随行的几名后军辎重营将军就开始拿着皇太孙的谕令,在大庸县城内外征召百姓,砍伐山上的树木,为建造大营做准备。   大庸县县令李雨龙原本还准备诉诉苦,说一说治下百姓之苦,而且此时又是农忙之时,若是百姓纷纷都被征召为大军建造营寨,恐会影响到今年大庸县的夏粮收割,以及接下来的秋粮栽种。   李雨龙这个县令,说大本事也没有多少,但对自己的职责却很清楚。   他都已经做好了承受来自军队的怒火。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几名辎重营的将军,竟然是叫人抬着好几口大箱子放在了县衙大堂上。   箱子被打开。   一锭锭雪花银子,差点是亮瞎了李雨龙的眼。   “朝廷最新的旨意,先行于直隶道,此次大军同等施行,凡官府、军马征召百姓做工,皆以钱粮雇佣。李县令大可放心,本将只雇佣少量百姓,于山上砍伐树木,为大营开挖沟渠。”   辎重营将军眉目带笑的和李雨龙解释了一番。   李雨龙眨眨眼:“钱粮雇佣,只砍伐树木,开挖沟渠?”   将军笑了笑:“做不得假,工钱比照直隶道官府雇佣之数。贵县百姓只需砍树挖渠,至于建造营寨,则由我辎重营将士负责。”   李雨龙的眼神,飞快的在县丞、县簿等人脸上扫过。   而他脸上的笑容也更加自然了一些:“不知将军要雇佣多少人。五百?亦或一千?若是需要三五千人,下官现在就督促人手出城朕征召百姓。”   从最开始的不情愿,到现在隐隐想要让更多没事的百姓能够被雇佣。   大庸县县令李雨龙的变化,是明明白白落在后军辎重营将军眼中。   “估摸着千余人也就够了,不过是些砍树挖渠的事情,要不得多少人。”   辎重营将军语气平静的回了一句。   李雨龙眼中明显的闪过一丝失望。   但为大军征召雇佣百姓的事情,李雨龙还是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   “孙儿始终相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月光下,澧水河畔的高山上,朱允熥用汤勺为老爷子盛了一碗鱼汤,语气平静的说着。   傍晚前,大军已经抵达大庸县城外。   朱允熥并没有进城,而是由普定侯代表朝廷领军进城,接手大庸县的城墙防御。   更多的官兵则是按照计划,驻扎在城对面的平地上。   山下营地已经搭起,大大小小的篝火在营中点燃。   旁边的山顶空地上,一锅酸菜鱼也已经煮好。   除了朱允熥和老爷子之外,还有楚王朱桢,秦世子朱尚炳、燕世子朱高炽。   至于内宫大总管孙狗儿,则是在一旁伺候着这一家老小。   老爷子端着碗,津津有味的品尝着。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爷子对已经吃了一路的酸菜鱼,还是爱不释手。   朱允熥见老爷子没有吃腻,便只好每日都备上一份。   或许只有朱元璋自己才知道,这是自己亲孙子亲手做的食物,所以便是吃的再多次,也不会吃腻。   朱桢现在对酸菜鱼的味道已经有些反胃了。   只是盛了一碗鱼汤,小口小口的喝着。   听到朱允熥的话之后,他便立马放下碗勺,看向对方。   朱桢又瞥了一眼旁边的老爷子,轻声开口道:“此次经略西南,我家欲要一举革除土司制度,首重民心,其次谋兵。   熥哥儿此举,可免无端战火荼毒无辜百姓。只要局面打开,这大庸县千余被征召雇佣的百姓,就是我家手中最锋利的刀枪。”   朱高炽在一旁低声道:“这一次雇佣大庸县百姓,虽然我知道是为了以雇佣制勾动人心,让大庸县境内百姓看到朝廷给出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一次的工钱开的也远超过往,比直隶总督衙门现行的标准还要高出三成。只要有这千余被雇佣的大庸百姓在,必然会有更多的百姓想要被我们雇佣。   到时候自然会达成熥哥儿的目的,将那些大山深处摇摆不定的土人、苗人勾动出来,投身归顺朝廷。   但这里面必然会有那些土司头人安插的奸细,此刻我军深入西南,身后乃是二百里澧水河道,一旦被对方探明情况,封锁我军后路,我军必将是要四面楚歌。”   这就是朱高炽的性子。   一件事情总是要分析的彻彻底底,好坏利弊都要想清楚。   而在他身边的朱尚炳,也一如既往的闷头干饭。   听到朱高炽说他们有可能会四面楚歌的时候,才稍稍的抬了一下头。   他觉得,真要是有那样的情况才好,自己也能好生的厮杀一番,顺带着能一战杀怕这西南的不臣之心。   朱允熥也没有说话,捧着碗筷微微皱眉。   这酸菜鱼到底还不算是正宗,少了辣味。   也不知道朱允炆和孙成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将辣椒从美洲大陆弄回来。   加了辣味的酸菜鱼,才是正宗的酸菜鱼。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是一碗鱼汤下肚,示意孙狗儿为自己添一点米饭。   趁着这个间隙,朱元璋拿起手巾擦了擦嘴巴。   “孙子谋攻篇,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这自古人心便是最难揣测,可说破天说到底,皆为利往利来。”   朱元璋接过孙狗儿送来的米饭,夹起一块大庸县本地的酸萝卜送入嘴中,咀嚼了几下后,方才继续说道:“兵围西南,剑锋所指,我朝志向人尽皆知,可乎西南一地之土司?   穷其志,离其民,百姓景从而归心,断其根茎,乃成无根之浮萍,达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而穷志离心之策,当步步为营,层层推进。待那时,俺倒要看看,这西南十万大山,可还是土司之屏障也!”   等到老爷子说完这番话,一直默默吃鱼喝汤的朱允熥,终于是抬起头。   “爷爷圣明。”   朱元璋双眼微瞪。   席间生笑。   而至于这一遭朝廷要肢解革除西南土司制度,虽说如今整个湖广道、四川道、广西道、云南道再加上四川行都司、贵州行都司,数十万兵马陈兵封堵西南十万大山。   但在朱允熥等人心中,大军压境,深入山岭,与顽固土司势力在那深山老林里厮杀,是下下之选。   就是将大明百万将士都丢进西南的十万大山里,最多也只是将那些土司从地盘上赶进山里,而朝廷最后只会被这深入大山的百万大军给拖垮。   因地制宜,首选谋略,才是这一次革除西南土司势力上上之选的法子。   此刻大庸县城外的朝廷大军,在大庸县征召雇佣千余名百姓砍树挖渠,就是朱允熥他们给整个大庸县以及往西南方向,那些躲在山里的土人、苗人立起一个榜样的。   谁都清楚。   即便是西南这边的汉人,乃至于是汉人流官,都有可能和大山深处的土司有联系。   而让大庸县那些百姓被征召雇佣,为大军做事,并实实在在拿到钱粮,这个消息也必然会很快,就传进大山深处。   朝廷现在就是要立一个标杆。   凡是为朝廷做事,忠心朝廷的人,不论是土人还是苗人,都能和汉人有着一样的待遇。   等到那个时候,只要围堵西南十万大山的各路兵马,再照例开出征召雇佣,必然能吸引数不尽藏在山中的土人、苗人走出大山,彻底归顺朝廷。   随后朝廷就可以顺势,将这些人给迁徙到别处,交归官府治理。   那些不愿放弃可以世袭的权力的土司官员们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们必然会不满,会做出反抗。   甚至于原本只知道不断剥削土人、苗人的土司官员们,还会格外开恩,开出远比朝廷给的钱粮更高的价码、更好的条件。   但是。   大明现在是短缺钱粮的吗?   便是土司们能用利益好处暂时的稳住治下百姓,可是时间长久呢?   这就是一个赤裸裸的阳谋。   也是朱允熥在自己那位太子老爹意图结束百年时长,欲要一举革除西南土司制度后,想出的唯一办法。   砸钱。   给好处。   恰恰眼下的大明能给得出足够的好处。   若是将这条阳谋放在洪武二十四年,乃是于是在瀛洲和交趾道刚刚归附大明时,都是做不成的。   而今却就是能做成了。   ……   五月。   大庸县外的大营,已经在超过原定数目,在大庸县令李雨龙的连番讨好下,以一千五百余名大庸百姓的付出,终于是基本完工。   一座可以容纳十万人的大营,崭新的坐落在澧水河南岸。   大营东西两侧的山上,树木尽数被砍伐干净,建起了望楼和哨塔,如今更是在搭建炮军营的阵地。   俨然,朝廷的这五万大军不是为了进山清剿西南土司势力,而是要在这里长驻,甚至是做好了防御战准备的模样。   在一个日出的清晨。   大庸县令李雨龙罕见的穿上了自己压箱子的朝服,站在县城和大营之间,横跨澧水河的一座木桥桥头。   在他的跟前,是成箱开盖的白花花银子。   衙门户房的吏员文书和大营辎重营的文书,一字排开坐在桌子后面。   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本本账簿。   “李老三,做工一十三天,工钱三两三钱,上来领钱。”   “陈四狗,做工一十一天,工钱二两八钱,快来领钱。”   “……”   凡是被点到名的百姓,皆是满脸喜悦的上前,将属于自己的工钱握在手里。   场面极度欢快,甚至在往日里有这么一堆银子,都需要官府出动诸多官差兵丁保护的时候,今日里却罕见有多少官差兵丁。   拿到钱的百姓们,喜滋滋的聚在一旁,商议着要为家里的老人孩子还有被窝里的婆娘添置些什么新物件。   还没有领到钱的人,则开始议论着自己应该能拿到多少银两。   朝廷这一次征召他们为大军建造营寨,不但不再是以前那样的出徭役,自备干粮,还给他们工钱。   这可是大庸县百姓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更不要说,这份工钱给的是实实在在的足。   不过是小半月的出工,就能挣到往日里得要一两个月才能挣到的银钱。   一时间,朝廷在这些大庸百姓嘴里,已经成了古往今来最好的朝廷。   李雨龙同样是美滋滋的爬到一个空了的箱子上。   大军这一次给他的银子,他是一个子都没有拿。   在拿到后军辎重营给出的工钱价格之后,他更是足足算了一整个晚上,才算足了大庸县要出动多少百姓,才能将这批银子给瓜分了。   现在,这些银子都落在了大庸县治下的百姓手里。   李雨龙没来由的从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和城中缙绅豪族斗,和那些躲在山里头的歹人斗,哪里有和朝廷斗,为自家治下百姓多挣些银子来的快活。   李雨龙似乎找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为官之道。   他不禁更加用力的攥紧藏在袖中的一份文书。   那是今日早些时候,从大营里送出来的。   加盖了皇太孙宝印的谕令文书。   李雨龙的心中便愈发的热切起来,只等着百姓们领完了银子便要宣布。   终于,过了大半个时辰后,在场的一千五百多名大庸百姓,终于是将辎重营送到县衙的银子给瓜分完了。   李雨龙轻咳了两声,接过站在他身边的一名辎重营官兵递过来的大喇叭。   “乡亲们!”   “乡亲们!”   “你们还想不想挣更多的银子?”   “想不想为祖宗再多添几个儿孙?”   “想不想自己被窝里再多几个婆娘?”   “乡亲们!”   “现在,朝廷开恩,咱们大庸县又来大活了!”   …… 第六百六十七章 没有时间造反   澧水河上的木桥。   县令李雨龙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入每个百姓耳中。   如今大庸县的这位县令,不经意间已经收获了一大片的民心。   所说百姓们都知道,今天领到的银子是朝廷派来的大军给的。但李雨龙这位县尊可是一两银子都没有克扣的,这就比过去的那些个县尊好上太多了。   等李雨龙一嗓子,大庸县还有大活的时候。   百姓们纷纷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这位已经找到一条前所未有为官之道的县尊发话。   李雨龙站在箱子上,望着眼前一千五百多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睛。   他就认定了,自己即将选择的道路,是没有错的。   一股子自豪感,正在李雨龙的心中冉冉升起。   李雨龙清了清嗓子,一手叉腰,一手举着大喇叭。   “乡亲们,现在大军还有几个活希望能让乡亲们帮着出出力。”   “当然,这钱粮还是按照先前的数目给足。”   李雨龙的话还没有说完,底下的百姓们便开始沸腾了起来。   还能继续给朝廷干活拿钱。   这事情谁不愿意干啊。   不等李雨龙说明究竟是要做什么活,百姓们已经是满口的答应了下来。   “县尊,别说是几个活了,就是让我们干到年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是啊是啊,钱不钱的无所谓,我们就是愿意给朝廷干活。”   “嘘!小声点,别到时候朝廷真不给钱了!”   “……”   李雨龙满脸的笑容,抬起手示意百姓们安静下来。   随后,他才继续说道:“不过后面这些活,可不比先前让咱们砍树挖渠轻松,都是苦活累活,是要咱们出大力,下苦功夫的。”   “县尊您就说吧,便是叫我们给天门山上那个洞挖了,我们现在就带着钉耙、锄头上山!”   李雨龙脸色立马一变,连连摇头:“这可不敢的!”   皇帝就在军中的消息,整个大庸县只有李雨龙一个人知道。   而且李雨龙还知道,皇帝已经准备不日就要登天门山,好生的看一看那个破洞。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一旦那个洞入了皇帝陛下的眼,山上恐怕就要修些东西的。   这要是被这帮人给挖了,那可真的是天都要塌了。   李雨龙赶忙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旁的事情,就是希望大伙能将咱们大庸县这条母亲河,澧水河给清理一遍,河床挖深,河道两侧的堤坝加固一下,顺带着再在澧水河上建一座钢精水泥桥。   当然这是其一,只是其中一桩活。   其二就是开山,朝廷要在咱们这里建一座水泥厂。嗯,你们也甭管水泥厂是什么。只要知道,这水泥厂建好了,咱们就要沿着澧水河让东边的石门县修一条水泥路。”   修河、架桥,开山、建厂、修路。   这就是朱允熥为大庸县和西南这一带百姓们准备的一招杀手锏。   李雨龙很肯定的说道:“嗯,预计这几桩事情,怎么也得要上万人才能干成。而且往后是一半工钱、一半口粮,这样既不耽误大伙因为做工耽搁务农让家里没吃的,也能继续赚钱。”   这一下现场彻底沸腾了。   县尊一开口就是要上万人一起出工干活。   至于这干活给的工钱怎么算,百姓们倒是直接忽略了,毕竟有这一次做表率,没人会觉得朝廷能在后面不给他们工钱。   甚至于,在场的百姓已经开始为官府考虑了起来。   “县尊,朝廷要是说还要人干活,咱们这些人肯定是干的。但您说这一次要上万人,咱们这里的人数也不够啊。”   “对啊对啊,就算我们回家将其他人带来,也是不够的。”   “县尊您要不要和朝廷说说,别到时候缺了人,朝廷拿县尊您问罪。”   “县尊您可要保重啊。”   望着眼前忽然变得如此体贴的百姓,李雨龙那叫一个感动啊。   什么时候,这些百姓竟然会不和自己作对,还关心起了自己的仕途来。   李雨龙感动之余,且不敢忘了正事,继续大营那边交代的事情。   “大伙静一静,大伙的心意,本官受了,感谢大伙。”   “不过朝廷交代的事情,咱们也是必须要实实在在做好的。毕竟朝廷对咱们有情,咱们不能无义,这不是咱们大庸人的性子,大伙说是不是啊。”   李雨龙喊了一声,便停了下来。   而他的话也立即引起了在场百姓的轰鸣。   “就是就是!”   “不能够。”   “咱们大庸县的人,都不是孬种。朝廷管吃管住,给足了工钱,没有亏待咱们半点,咱们就不能让朝廷寒了心!”   “对!不能让朝廷寒了心!”   “老子这就回家给婆娘和娃都拉过来干活!”   百姓们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李雨龙顿时哭笑不得:“大伙别激动,官府这一次也是知道大伙最近干活挺累的,这不是后面的活还要等些日子。朝廷体恤咱们,后面歇息十日。   既然大伙刚刚都那么说了,本官的意思呢……是大家今天都拿了工钱,该回家的回家,该进城给家里老太太老太爷还有婆娘孩子添置东西的就进城去。   回家这十天呢,大家再辛苦一下,看看可能有多些干活的人,都给叫上一起回来干活。   朝廷也不让大家辛苦,大家带来一个人,给二两银子,这是白得的,不用干活,只要带人来干活就行。   十天后,不管有多少人,咱们都留着,咱们一起替朝廷给这活干好了,干下去!大伙说,这样行不行?”   若不是大营那边的要求,李雨龙当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时候,朝廷叫人来干活,活还没干,只要拉了人来,就要先给银子的。   这都叫什么事情。   不过一想到这些银子都是给自己治下大庸县百姓的,李雨龙便暗自期待着,要是这些人能将那些山里头的百姓都给叫出来,最好是弄个几万人出来,那才叫一个真的好呢。   反正朝廷最近从省城那边用船一批批的拿着银子和粮食过来,自己都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些银子和粮食既然都被运过来了,自己作为大庸县父母官,就没有道理再让这些银子和粮食被拉回去的道理。   而桥头,一千五百多名百姓,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沸腾了。   只要十天之后,带来一个人,朝廷就给二两银子。   这要是自己带来十个人,那可就是足足二十两银子!   一百个人呢?   不敢想不敢想。   所有人都看到了,自己眼前好像是有成堆成堆的银子,正在砸向自己。   百姓们已经被漫天的雪花银给砸晕了。   离着桥头发银子的地方最近的山头上。   这边是桥头,那边是大营。   而在山头,整座山的树此前已经被百姓们砍光,几座望楼戍堡拔地而起。   堑壕和火炮阵地,明晃晃的摆在山上。   在山顶最高处的望楼上。   朱允熥将手中的望远镜收起,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在他的身边,朱桢和朱高炽、朱尚炳三人。   朱允熥先开口道:“老爷子今天在干什么?”   朱桢笑着回道:“老爷子一早就带着人出营了,说是要去天门山下看看那个洞。我看老爷子迟早是要爬到山上去看看的,不如将这上山的路也纳入到修建范围吧,免得到时候山路崎岖,老爷子不好上山。”   朱允熥点点头:“那就加进去吧,想来等十天之后,从山里来的百姓不会少。”   朱桢的脸上露出笑容。   不光光是大庸县县令李雨龙没有想到,就连朱桢事先也没有想到朱允熥竟然会有这么一手操作。   只要今日在场的百姓回去之后,拉回来一个人就给二两银子。   这给足了好处拉人头的事情,想来这些百姓今天回去之后,就会什么都不干,光想着怎么拉人头了。   虽说朝廷要实实在在的给出银子。   可就算是今日在场的这些人能拉来十万人,朝廷也不过只需要拿出二十万两银子。   这笔买卖很划算。   而更可怕的是,只要这件事情通过今日在场的这些百姓传扬出去,整个十万大山里的百姓都会被震惊到。   尤其是在今天这些百姓带着这一次做工拿到的工钱回去。   那些山里的百姓看到白花花的银子。   都不用今天的这些百姓说什么,那些人就会主动询问,怎么才能挣到这些银子。   人心向利。   就算那些藏在大山里的土司再如何许之以利,山里的百姓都只会奔着大庸县而来。   造反?   等到那个时候,便是那些土司想要拉动山里的土人、苗人造反,人家也只会说一句现在没空造反。   因为大伙都在想着要来大庸县做工赚钱。   造反哪有赚钱好啊。   造反是要被砍头的,做工却是能赚钱的。   朱高炽则在一旁提醒道:“银子都无所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预备足够的粮食,防止从山里出来的百姓太多,到时候咱们没有足够的粮食喂饱这些人的肚子。”   朱桢立马在开口解释道:“已经发文武昌府有司衙门,正在将省城粮仓里的陈粮拉过来。再等两个月,今年的夏粮入仓,到时候这里就能有吃不完的粮食。”   朱高炽停了之后,这才放心下来。   除了交趾道那边之外,湖广道现在才是中原产粮最多的地方。   当初朝廷推行摊丁入亩,除了直隶道,便属湖广道是最先开始的。   武昌城外那一座座新坟,就足以说明朝廷当初在湖广道推行摊丁入亩之策,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力气。   这里头就要有一番庆幸。   当初朝廷没有同时在西南土司推行摊丁入亩。   不然很有可能最后的结果,就是湖广道境内那些不满摊丁入亩之策的豪门大族,会勾结山里的土司们一同造反。   豪门大族有钱有粮,土司们有兵马。   二者只要勾结在一起。   湖广道可真的就要在几年前起大乱了。   朱允熥嗯了一声,转口道:“再和辎重营说一声,在澧水河边选一块地方,增建粮仓吧。”   ……   覃江龙是大庸县茅岩河镇的百姓。   茅岩河镇在大庸县城和永顺宣慰司之间,河对面就是永顺宣慰司地界。   该镇距离大庸县城五十多里地。   小半都是山路。   覃江龙从拿到前面十来天干活的工钱之后,就为家里的老爹老娘还有婆娘孩子,在县城里买了些东西,顺带着为全家扯了些布,预备着让自家婆娘为一家老小缝制一身新衣裳。   带着一大包的东西,覃江龙从领到钱当天的午后,与同镇的另外几个人一起往回赶路,到第二天下午,终于是回到了茅岩河镇。   茅岩河镇不大。   百来户人家,若是放在中原,最多也就是个大点儿的村子。   所以覃江龙他们这些人回来的时候,立马就引起了整个镇子上的人注意。   尤其是覃江龙他们那大包小包带回家的东西。   很快,真相和原因就传入了镇子上每个人的耳中。   覃江龙心里念叨着县尊说的,拉一个人给二两银子的事情,回到家只是将带回来的东西放下,将娃娃赶出家门,关上门,急匆匆的和婆娘钻进被窝里捣鼓了一阵,就出了家门。   等覃江龙出了家门,到了镇子上。   这才发现,另外那几个一同回来的同伴,竟然是早就将消息传开了。   覃江龙不由的暗骂了一句,自己大概要错失一大笔银子。   便将心思放在了河对岸的麻阳村的亲戚家。   “龙哥儿,这时候才出门,这是和嫂嫂准备再要一个娃娃?”   “龙哥这世间可是匆忙,可是这几天累着了?”   镇口,一阵嘲笑声传来。   人们笑过之后,便将心思放在去县城做工的事情上。   覃江龙只是笑呵呵的不做声。   这帮人只是将心思放在自家镇子上,大概不会想着对河对岸永顺宣慰司地界上拉人头。   “反正县尊也没说只许咱们大庸县的人做工。”   “都是朝廷的事情,大庸县的人可以做,对面永顺的人自然也能做。”   覃江龙小声的嘀咕着,不知不觉已经是走到了河边。   他抬头看向对岸的麻阳村,脸上露出笑容。   自己也不用全挣了那拉人头的二两银子。   只要给对面麻阳村亲戚和其他人一两银子,自己得一两银子,就可以让他们在这十天里往西边更远的地方拉人了。   一本生意经,已经无师自通的在覃江龙的心里出现。   …… 第六百六十八章 人山人海   像覃江龙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毕竟大庸县才多大。   可是整个西南又有多大。   这些百姓最是清楚。   本村本镇的人都不够他们拉人头的,这些从县城做工领了钱回家的百姓,自然就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大山里头,虽说道路难走,可人们之间总是沾亲带故的。   朝廷在大庸县招工作干活,给足钱粮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在西南的十万大山里飞快的传递着。   第八天。   茅岩河镇去往县城的道路上,早早的就已经聚集了数不尽的人。   妇孺老幼站在道路两侧,满眼期待的望着自家的儿子、丈夫、父亲。   往日里总人口不过四五百人的茅岩河镇,此刻镇外的路上却聚集着不下三千人。   从茅岩河对岸永顺宣慰司境内过来的人,自然不会有家人陪伴。   如此一算,在剔除掉茅岩河镇的妇孺老幼,光是这里就聚集了不下两千五百名要前往大庸县为朝廷做工的百姓。   这些百姓,也不分汉人、土人、苗人,都聚在一起,热切的讨论着去大庸县为朝廷干活的事情。   在人群最前面,覃江龙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   这里两千五百多名即将前往县城干活的人里面,有一千七百多人是通过自己和对岸麻阳村的人给拉过来的。   就算是分出去一两银子的拉人头费,可只要自己能将这些人在今天带去县城,自己也能拿到实实在在的一千七百多两银子。   一千多两的银子!   这在往日,就是将整个茅岩河镇给卖了,也卖不出这么多银子。   以至于此前和覃江龙一同在县城干活,回来拉人头的其他几人,眼睛里随时随刻都透漏着羡慕的神色。   倒是覃江龙有些可惜。   要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导致消息在第三天就被同镇的其他几个人知道,然后学着自己如出一辙的一个人头分出一两银子,在场这两千五百多人的人头费,都得是自己的!   有了这么多银子,自己往后都不用再待在这偏僻大山里的茅岩河镇了。   等拿到了银子,直接就可以在县城里买一座院子,然后给一家老小都接进县城里过日子。   甚至还能在县城外头买上几十亩一等的水浇地。   茅岩河镇的妇孺老幼们,聚在自家二郎跟前,小声的叮嘱着。   覃江龙却是将自家的人喊过来,看了一眼日头快要到出发的时辰,便低声叮嘱道:“我带着人去县城干活的时候,你们在家也不能忘了继续去对面永顺招人,还是一个人头一两银子,托请咱们家在对面麻阳村的亲戚帮忙。只要来了人,就让他们去县城,到时候报我的名字或者寻我都可以。咱们家能发多大的财,就看这一次了。”   家里的父母妻儿,纷纷点头。   有覃江龙之前带回家的银子和东西,一家人现在只想着能赚更多的银子。   覃江龙又对已经年迈的老父母说道:“家里的地能不种就不要种了,您二老也都上了年纪,给镇里其他家种便是,咱们家收些口粮就好。   等回头咱们家在县城了安家,我就在城外买上一些地,再雇几家人,咱们家到时候不用再干活都有吃不完的粮食了。”   老父母听着儿子这般孝敬,自然是连连点头。   倒是心里头还是念叨着,要将今年这一茬庄稼给伺候好。   覃江龙又对儿女叮嘱道:“你两在家也没什么事,往后没事就往麻阳村跑,盯着一些,家里爷爷奶奶也多照顾着。回头去了县里,爹给你们送进学堂,说不得往后你们也能读书做官寻个好婆家。”   儿女立马是乐的不住点头。   大山里的孩子,总是幻想着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也总是想着能有朝一日走出去。   不管儿女的欢喜,覃江龙最后对着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婆娘,小声说着:“嫁到我家辛苦半辈子了,等这次我带着人领到银子,就在城里买几间屋子。回头再买几个伺候人的丫头,每天就伺候着你和爹娘。”   婆娘羞答答的白了男人一眼。   伺候人的丫头大抵是真的会伺候人,只不过伺候谁就说不准了。   婆娘推了覃江龙一把:“赶紧带着人去县里吧,千万别误了朝廷和官府定下的日子。”   “晓得晓得。”   覃江龙点着头应了下来,便转身看向路上的人群。   他招呼了一声,便开始头也不回的向着大庸县城方向赶路。   如茅岩河镇这般好似大军出动的场面,这几日接连在整个大庸县周边的大山里发生。   自古财帛动人心。   过去要是有人说朝廷会给他们好处,定然会招来一顿唾骂。   可这一次,在那一千五百多名大庸县百姓带着朝廷发的银子回家,再也没有人会质疑了。   去县城,赚银子。   已经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有些离着大庸县城远一些的地方,人们早几日就开始出发。   百姓们的智慧也在这时候展现了出来。   如同覃江龙对家人的叮嘱和安排一样。   那些路远的百姓,也是托付了家里的人继续在更远的地方拉人头。   即便是在往年,可能会为了争夺一条河水而发生过冲突的几个村子,这个时候也尽数放弃前嫌,拥有着共同的目标。   而在大庸县城外。   从那些百姓们拿着钱回家后的第五天晚上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带着人回来。   消息在夜里头被分别送进了县衙和城外大营。   县令李雨龙第一时间从温暖的被窝里跑起来,安排衙门里的人在城外安置那些回来的百姓。   大营里也很快就传来了消息。   开始让回来的百姓们,在县衙这几天准备好的营地外面,继续扩建工人营地。   钱粮自然是足数拨付。   为了能让接下来源源不断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百姓看的真切,朱允熥更是让辎重营和大庸县,将百姓们的工钱三日一发。   所为的就是要让接下来过来的百姓们,能看到朝廷的诚意。   一道道的谕令,不断的从大营里送出。   大庸县令李雨龙便立马忙的脚不沾地。   每日,李雨龙一睁眼就要在几个工地上来回转悠。   河道旁的修河架桥工地营地忙活然,李雨龙就要往开山采石建造水泥厂的地方过去。   等这两处地方视察完了,李雨龙还要带着衙门里的官吏和百姓们沿着澧水河,往下游过去,开始探查沿岸地质,确定接下来通往澧水河下游平原地带石门县的水泥路路线。   在当日给百姓们发银子的桥头,也已经建起了一片营地。   大庸县的文书和大军辎重营的文书每日都要准时聚在一起办公。   所有从山里头走出来的百姓,都要首先在这里登记造册,然后和拉人头的百姓们确定好具体的人头数。   一旦人头数确定好之后,就会那些后面带来的人交割给各处工地的管事带走。而那些拉人头的百姓,就会被带到城里交割银钱。   那么多的银子,这些百姓接下来还要干活,自然是不可能带走的。   于是加盖了皇太孙宝印和大庸县县令正印的一种银票文书,就交到了百姓手上,并且还在要存档于县衙架阁库的账本上确认数目签字画押,防止银票丢失最后拿不到银子。   “覃江龙,此次一共拉来一千七百一十三人,合银三千四百二十六两。确认数目,若是无误,便在这几处签字画押。收好银票,万不可丢了,若是丢了回头再拿银子可要麻烦的。”   等到一名文书将覃江龙的名字念出,瞬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这一次大伙都是带着拉一个人头就能赚二两银子的念头回去的。回去之后,也确确实实都是下了苦功夫去拉人头的。   只不过前面已经确认了人头数的人,大多也就是拉来一两百人,再多也不多就是三四百人,得个七八百两的银子。   这覃江龙一个人就足足拉来一千七百多人,得手三千四百多两的银子。   这怕是比县里头的好些大户都要有钱了吧。   人群中,人人目露羡慕。   覃江龙在几处要签字画押的地方按了手印,脸上带着羞涩,看向面前的文书。   “官爷,小人有件事情。”   文书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他对这位一个人就能拉来一千七百多名百姓的人,很感兴趣。   文书点头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   覃江龙却是看了一眼周围乱糟糟的场面,低声道:“能劳烦官爷移步吗。”   文书看了一眼面前的账本,再看看眼前的人群。   大多都是已经确认好了人头数,签字画押过的,只不过是聚在这里看热闹罢了。   文书想了想便点头道:“那咱们两就到门外去说。”   覃江龙嗯了一声,毕恭毕敬的跟在文书后面出了账房。   随着两人走出账房,还在里面的百姓纷纷转身,离着门口近的更是眼神好奇的看向外面,竖起耳朵想要听一听这位到手三千四百多两银子的覃江龙,到底会和官老爷说些什么。   覃江龙跟着文书出了账房,两人站在廊下。   他吭哧了几下,这才小声开口道:“官爷,小的就是想问问,要是小的不在工地上干活,还能不能继续给衙门拉人头?”   “你不准备去工地上做工了?”   文书不禁下意识的问了一句,随后双眼一闪,也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覃江龙已经是身价三千多两的人,自然再也看不上工地上那点工钱了。   文书笑了笑:“朝廷也没有说,你们必须要在工地上干活。只是不去干活,还要拉人头,这倒是你头一个提出来的,我得和县尊请示一下。”   说着,文书就开始想县尊现在何处,是不是该回衙门了。   覃江龙又低声问了一句:“您觉得县尊老爷会点头吗?”   文书摆摆手,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想来也不是难事,毕竟都是为朝廷做事。不管你是去拉人头还是在工地做事,不都是为了朝廷?你在这里等等,我现在就去找县尊问一下。”   覃江龙立马点头:“劳烦官爷。”   文书看了已经有了要跳出做苦力,转为拉人头转银子的覃江龙一眼,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门后听八卦的百姓们,顿时眼露精光。   谁能想到,覃江龙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操作。   拉人头自然是比在工地上干活要赚钱快。   几个有心思的百姓,已经是走出账房,到了覃江龙跟前。   “兄弟,要是等下账房官爷带了话回来,县尊老爷允了这件事情,不知道兄弟能不能带着咱们这些人一起发财?”   覃江龙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沉吟半响之后才点头道:“咱们还是等县尊老爷允了再说也不迟。要是县尊老爷点头允了,我一个人肯定是做不了这件事情的,要是人多一点,进了山里头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这算是答应下来了,只等县尊点头同意这件事情。   几人立马面露笑容。   而在账房里的其他人,也立马冲了出来,纷纷表示要参与进来。   而在城外另一个方向。   大营外的山顶上。   朱允熥正在看着山下桥头安置百姓的营地。   大庸县县令李雨龙满脸红润的拿着一份文书,从山下满头大汗的赶了上来。   “殿下!殿下!”   “加上刚刚来的这一批百姓,现在咱们这里已经来了整整一万三千四百五十二人了。”   朱允熥面带笑容。   在他身边的朱高炽笑着接过李雨龙递过来的文书。   从山里来了一万三千多人,这就变相的让西南十万大山里的那些土司们,少了一万三千多可能拉进对抗朝廷改土归流队伍里的力量。   李雨龙又说道:“刚刚县衙那边来了消息,有个今日带着一千七百多人过来的百姓,说是不想继续在工地上干活了,但还希望能继续为官府进山拉人头。”   “这是好事啊。”   朱允熥终于是笑着开口出声。   李雨龙立马颔首低头,等待着太孙殿下接下里的安排。   朱允熥看了一眼身边的朱高炽。   这件事其实早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原本还准备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在大庸县找些人出来干这事。   现在倒是有人主动提出来,可不是正中下怀。   这次朱允熥没再开口,而是朱高炽接过话。   “李县尊回去便允了这件事情吧,只是还有几桩事情需要注意的。”   李雨龙点头如捣蒜。   现在来县城的百姓数量,早就超过预定的数目了。   原本他还有所担心,但现在太孙都点头了,大庸县合该是要发大财的。   朱高炽继续道:“李县尊你且上前,我与你细说。”   …… 第六百六十九章 前所未有的战争方式   覃江龙如愿以偿了。   县尊老爷叫人回来传话,他可以不必参与做工,并且能够继续离开县城,去大山深处拉人头。   而且凡是在场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跟着覃江龙一起去拉人头。   不过覃江龙有些不明白,为何会有大营那边的官兵脱下军袍,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与他们同行。   按照回来传话的人解释。   这是县尊老爷担心他们在山里头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特意请求了大营那边的将军,派出些官兵随同他们一起进山。   可既然是为了护卫他们,那又为何要换下军袍。   覃江龙并不明白,但想来也是好事,当真要是在山里头遇到大虫子什么的,这些官兵肯定比他们更有用。   确认了自己可以继续拉人头赚银子后,覃江龙便将这些念头压下,带着几名希望能一同进山的人,与那些换上百姓装束的官兵一起离开。   而和覃江龙这样的队伍,在整个大庸县已经有十几支。   所有人都带着赚钱发财的念头,在那些脱下军装换上百姓装束的官兵护卫下,进入西南十万大山深处。   像覃江龙这样通过一件事情,发现赚钱路子,并且致富的人并不少。   这些人都离开了大庸县城。   但是还有更多的人,在源源不断的被拉来大庸县各处工地上。   在确定了工钱三日一发之后,所有人都是热情高涨的投入工作之中。   并且,也有更多第一次来到大庸县城干活的山中百姓,听到了拉人头的事情,并且也提出了希望能进山拉人头的要求。   李雨龙自然是一应准允,并且派出官兵护卫。   “回殿下,现在城外已经有超过两万人在干活了,还要继续放人出去拉人头吗?”   光秃秃只有炮台和望楼的山顶上,大庸县令李雨龙颔首躬身,请示着正在观望澧水河工地的皇太孙。   为了防止可能会有人想要通过在澧水河上游筑坝拦截河水,最后炸毁堤坝,让囤积的河水倾斜而下,对大营和大庸县产生冲击。   城外这一段河道,在将河水分流之后,便开始不断的清淤加身河道。并在两岸加固加高河堤,筑造挡水墙。   在河道上同时开工的,还有一座钢精水泥桥。   加大的深坑,在河床中被挖出。   模子已经放下去了,中间也已经扎上了钢筋笼,只等山脚的水泥厂建成,采出的山石烧制成水泥,就可以投入使用。   “需要为接下来的百姓们,再找些事情做了啊。”   朱允熥轻声开口,眉头微皱。   目前这两万名百姓,已经满足了大庸县当下的工程需要。   再投入更多的人,不说浪费朝廷的钱粮,更会白白的浪费人力。   这等高屋建瓴的事情,李雨龙这么一个小小知县自然是插不上嘴的。   朱高炽在一旁望着河对岸的大庸县城,开口说道:“那就将县城扩建一圈吧,要是人再多些的话,就将大营也用砖石改建。”   “这倒是个好办法。”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说了一句,转头看向候在此处已经许久的大庸县县令。   李雨龙满脸笑容,连连点头:“殿下和世子心系大庸县,体恤百姓,微臣身为大庸县令,肺腑激荡。殿下和世子对大庸县百姓的恩德,微臣代满县百姓,拜谢。”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重新拿起望远镜,转身看向西南方澧水河上游。   那边是已经开建的水泥厂位置。   随着工程的投入,每日都会有数量众多的火药从大营中运出,由火器营的官兵们负责掌管和使用,在水泥厂位置炸开山体,方便那些百姓开采山石,平整土地,就地建造水泥厂。   朱高炽则是双手端在一起,目光含笑的看着李雨龙:“我与殿下身为宗室,这大庸县又是我大明治下,百姓亦是我家之百姓,县尊自不必谢什么。若是能让大庸百姓富足一些,日子过的更好些,也是应当的。”   李雨龙照旧是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世子说的极是。”   朱高炽嗯了声,挥挥手:“城外几处工地,成因诸多,但却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县尊还是快些去盯好了。这些事情做好了,李县尊总是有一份苦劳在的,殿下和吏部,也自然会记着的。”   这话自然就是有许诺的意思了。   虽说如今这些事情都是朝廷定下来的,或者说是朱允熥定下来的。   但事情却是在大庸县做的。   李雨龙这个县令,就算什么都不做,但只要盯好了工程不出岔子,等事情做完之后,属于他的政绩也自然是有的。   从这大山里走出去。   不单单是那些山中百姓的希望,也同样是如李雨龙这样在山中为官者的希望。   李雨龙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   不住的点头应是,小心翼翼的退下山顶。   等到这位县令离开之后,朱高炽方才转过身,走到朱允熥身边。   “这一次为了彻底革除西南土司制度,朝廷已经缕缕续续筹措了三百万两银子和众多粮草,当真都要全扔进去?”   朱高炽眉头皱紧,轻声询问着。   他嘴里的三百万两白银和无数的粮草,并不是只用在了大庸县一地。   整个西南十万大山周遭,如大庸县这样的策略,正在同时进行着。   朱允熥眼前的望远镜并未放下,而是朗声道:“难道你认为,这些银子砸进去,若是不能革除西南土司制度,便没有用处了?”   朱高炽想了想,还是摇起了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为的不单单是西南一地。就像从宜昌往夔州去的路,一来是为了将山里的百姓拉出来,二来也是为了打通从湖广进入蜀中的道路。   便是贵阳经播州至重庆这一条线,也是一样的道理,除却是为了西南土司,也是为了将这几地联系在一起。”   朱允熥笑了一下:“既然你知道,那么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朝廷的银子是花出去了,就算这一次不能一举革除西南土司制度,但也能借此将西南的道路连通,增强朝廷对西南地区的控制。”   朱高炽闭口不言。   他就是觉得事情做的有些太急了。   老爷子是在京中待的急了,大伯是急着要彻底革除土司制度,熥哥儿是急着办完差事好回京。   朱允熥继续轻声道:“你在想这些从山中走出来的百姓,最后该如何安置?”   “我没有这样说。”朱高炽摇起了头。   “但你是这样想的。”朱允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转过身看向小胖:“大明已经国祚三十载了,但蜀中的人口其实并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湖广经过这几轮新政改革,空余出来的土地也有很多,足可安置这些从山里走出来的百姓。   至于说往后……   等西南土司制度消失,如今在周围修起来的那些路,就可以向着山里头修了,到时候山里的空地也能利用上,交由百姓耕种,也不必担心西南再出什么乱子。”   朱高炽咽了口唾沫:“又是一个上千万两银子的大工程!”   就凭朱允熥刚刚说的这些,朝廷不投入个几千万两银子,根本就办不下来。   朝廷现在干的大事其实并不多,但每一桩事情都是大把大把的投入。   河道上,一年就是好几百万钱粮的投入。   年前开始动工的西部铁路也是一样。   并且朝廷还在筹备着征讨高原和西域。   还有新大陆的开发,海军舰队的迭代更新,大明火器的研发和迭代替换,这些每年都要投入无数钱粮。   现在又要多上一个大窟窿。   朱高炽并不担心现在的大明,会被外部的敌人击败。   因为大明在外面可以称得上是敌人的势力,已经全都消失了。   他现在就担心,大明会被内部的这些显得有些操之过急的革新之事给拖垮。   “我算过了,现在朝廷每年光是花出去的钱粮物资,折算一下就得要三千多万两。”   “虽说朝廷这几年岁入增多不少,但继续下去,也只是刚刚均平而已。一旦发生点什么事情,可就要入不敷出了。”   朝廷在洪武二十五年左右,一年的岁入差不多也就是三千万两左右。   这一点,朱高炽清清楚楚。   朱允熥却是摇了摇头:“放心吧,大将军在南边打下来的土地足够多,便是再紧缺,咱们现在也不缺粮食吃。等到新大陆那边开发出来,金银更是不缺。你得想,等西南这边的事情办好了,朝廷每年是不是就能省下来数百万两的钱粮支出?甚至还能借此为朝廷增加百万两的岁入?”   没有人知道的一件事情。   就是大明为了在西南推行改土归流,每年都要耗费多少钱粮。   这一笔账,从来就没有人算过。   人们只知道,改土归流是在很久之后才彻底完成的,而不会去关注大明又在其中投入了多少。   朱高炽张张嘴,还要说些什么。   朱允熥却将其打断:“还有九边的钱粮投入,去岁因为北征,算是历年投入最多的了。但是等今年底内阁汇总结算,你再看看户部的账目,就算是有一座大青城需要投入,整个九边现在的耗费也远比过去少得多,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节省下来的。”   朱高炽无言以对了。   他明白,就算自己有再多顾虑,熥哥儿也能将自己说服。   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朱允熥目光闪烁:“眼下,我们正在这里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过去,不论是我们大明,还是唐宋乃至前元,对西南从来都是以兵戈相向,试图解决已经存在上千年的土司制度。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简简单单的用银子和粮食,砸出来一个太平世道,取代让那些将士们去和敌人厮杀,何乐而不为?”   “但最后这里还是要打一场仗才算了结!”   朱高炽倔强的反驳了一句。   但他这个时候的反驳,更像是因为自己明白朱允熥说的都是对的之后的无能狂怒。   朱允熥笑笑:“那也会少死很多人。”   朱高炽泄了气,撇撇嘴,不愿意搭理对方了。   朱允熥则开始往山下大营走去:“还有一件事情,你和炳哥儿说一声,让他带着人好生的将这山里头的情况摸清楚。这一次有这些本地百姓帮忙,我要将这西南大山里藏得最深的洞都找出来,标注在堪舆上。”   朱高炽急步跟了上去,嘟囔着:“你就不怕那些混在百姓里头的土司中人回去告密?到时候,还要害的那些进山拉人头的百姓葬身大山深处。”   这一次如覃江龙那样的大庸百姓为何会被允许继续进山拉人头。   除了要将山里的土人、苗人给拉出来,借着做工的机会,顺势归入朝廷的直接管理之外。   便是那些跟随的官兵们,会在暗中记下并绘制各处地形地貌。   即便包括朱允熥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次来到大庸县的山民里,必然会有很多人是那些反对朝廷革除土司制度的势力派来的。   这件事情也必须要进行。   朱允熥停下了脚步。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叹一声,目光却是锋利了起来。   “虽然我不愿意死人,但死人是必然的。这一次进山的百姓,断无可能再如之前一样,全都满载而归,但这是我们必须承受的损失。”   “甚至,只要那些不甘土司制度被革除的人,杀的人越多,朝廷在西南的局面就会越好。”   “而那些反对土司制度被革除的人,也将会陷入到另一场战争之中!”   说完之后,朱允熥再一次加快脚步。   老爷子应该在外面逛游好了,等老爷子回营前,自己就得给老人家准备好一顿饭菜。   自己可是大明朝堂堂皇太孙,很忙的。   朱高炽却是脸色阴沉:“什么另一场战争?”   然而,朱允熥的身影已经远去,他并没有听到朱允熥的解释。   只是远远的走向大营的朱允熥,自己嘴里低声念道了一句。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 第六百七十章 朱家欺人太甚   新的战争方式,所带来的直观反应,很快就在西南十万大山里起了反应。   过去所有的野心家,或许是明知而故作无视,又或是他们真的就不知道。   百姓们所带来的力量。   当大庸县需要很多山中百姓去干活的消息,传入大山里的时候,那些明知朝廷有意要彻底革除土司制度的土司老爷们,便开始派出心腹之人,前往大庸县。   并且,这些人也开始照葫芦画瓢的,开始在领地里随手一指,便要治下的百姓们出工干活。   大概是因为朝廷开出的价码实在太高,又或者是这些土司老爷们觉得不必如此大方。   他们给治下的土人、苗人开出的工钱,也就只有一天两顿饭。   就是这样,都被这些土司老爷们认为,自己这是在行大善。   起初。   那些消息闭塞的山中土人、苗人,也同样觉得土司老爷们真的是在行大善了。   可是当越来越多认识的人,从大庸县那边走进西南十万大山深处,告诉了他们真相之后。   人心便开始发生了变化。   开始是少数几个人,被那些从大庸县进山的人带走。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在亲眼看到真金白银后,自发的跟随着那些人离开这世居的西南十万大山。   于是觉得自己已经在行大善,很是吃亏的土司老爷们,便开始了更多的预防措施和手段。   他们开出了一日三顿饭的代价,接着又在山中要紧的路上驻扎人手阻拦土人、苗人离开。   并且这些土司老爷们,更是默契的派出了更多的心腹,随着那些进山拉人头的百姓离开大山,前往大庸县。   位于大庸县西南方,距离不过二百里,却要在山中走上五六日才能到达的永顺军民宣慰司治所永顺县城。   在城外汇入澧水水系的无名河道两侧,如同大庸县城外的澧水河一样,河道两岸满是百姓。   宣慰司的官员们并不理解,为什么朝廷要在无风无浪,数百年都不太可能有水患的澧水河修筑河堤,但为了防止宣慰司境内的百姓去往大庸县,为朝廷所用。   宣慰司高层,纷纷采取了同样的办法,征召辖下土人、苗人,参与修筑河堤。   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很清楚为何要学着朝廷在大庸县的做法。   所为的就是要和朝廷争夺人丁。   在城池东南方的山岗上,建有望亭。   永顺军民宣慰司的土司老爷们,并不住在城中,而是在东边二十里地的土司城。在这县城里,不过是宣慰司同知指派的属官,驻扎在城中管理政务。   这样的做法,纯粹是属于土司们的习惯。   而同样的,永顺军民宣慰司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六百年前的唐朝天授年间。天授二年,唐朝以当时辰州的大乡、三亭两县,设置溪州。   自此,开启了永顺宣慰司的历史政治地位。   再历经五代十国,宋元两朝。   到了大明,洪武二年朝廷以永顺军民宣慰司取代原本的永顺军民安抚司,传承自前唐时期的彭氏家族中人,彭添保为永顺军民宣慰司同知。   永顺军民宣慰使司,在朝廷的政治序列里面,已经属于土司制度中,由朝廷任命的最高官职,乃从三品的官阶。   下设六个长官司,共辖三州六洞,分别为施溶州、南渭州、上溪州,麦着黄洞、腊惹洞、驴迟洞、施溶溪洞、白岩洞、田家洞。   永顺宣慰司,更是从前唐开始,便由土人彭氏家族执掌,历经历朝历代,经久不衰。   不论是哪一姓坐了中原江山,永顺却似乎永远都是彭氏家族的。   连带着,永顺宣慰司西南边的保靖州宣慰司,也同样是彭氏家族分出去的分支世袭执掌。   可以说,在西南十万大山里的土司势力范围,彭氏家族独占湖广道境内土司势力大半的力量。   山上望亭。   以永顺宣慰使司同知彭添保为首的一众土司官员,遥望山下正在被无数土人修筑的河道。   彭添保是在洪武三年,承袭来自兄长的土官职务。   如今的彭添保不单单是永顺军民宣慰使司的同知,还是湖广道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   前者,属于永顺宣慰司最高主官。后者,则让他拥有执掌永顺宣慰司一应土司兵马的权力。   彭添保就是永顺宣慰司的土皇帝,或者说是湖广道境内所有土司领的共同土皇帝。   只是往日里坐享土皇帝权威的彭添保,近来却十分烦躁。   朝廷这几年大力推行新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廷对盘亘在西南数百年的土司制度,也定然早已心生不满。   这一次朝廷更是借口要经略高原和西北,派出了以皇太孙朱允熥为首的五万京军,驻扎在永顺东北方二百里外的大庸县。   其目的,早已不言而喻。   朝廷想要革除土司制度的心思,也亦如昔年司马昭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   若是放在三十年前,大明刚刚立国的时候,朝廷有这样的念头,彭添保定然会集结兵马,紧紧的跟随着前元,在这西南十万大山里和明军纠缠。   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大明牢牢的占据着中原的地盘,对西南一地,年年打压。   除非自己丢掉现在的权柄,带着人躲进大山深处。   不然,彭添保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我们反了吧!”   “朝廷就算有再多的兵马,难道还能在我们的地盘上找到我们吗?”   “不要说大庸县现在那五万朝廷大军,就是再来五万。只要我们躲进山里头,他们也定然是找不到的。”   在场的一名彭家子弟,面生愤懑的劝说着。   这样的游说,已经在彭添保的耳边出现过很多次了。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朝廷那位皇太孙,现在又在大庸县做些什么?”   许半响之后,彭添保这才轻叹一声开口。   另一名年长些的彭家土司官员,想来应该是负责打探消息的。   听到彭添保的询问,当即上前,小声道:“还是在继续招揽人手,并且我们过去查探情况后回来的人说,朝廷确确实实是在大庸县那边带着百姓做事的。”   “这是阳谋啊。”   彭添保感慨一声,不得不在心中默认了朝廷现在在大庸县做的事情,是绝对正确的。   作为执掌永顺乃至是湖广道境内西南诸土司领的人,彭添保能够将权力紧紧的握在手中这么多年,又岂非是庸才。   那年长的彭家土司官员亦是叹息一声,摇头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朝廷就是砸银子把咱们的人都给拉走。他们大概是想着,只要咱们这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就是他们挥师开展的时机。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只能依靠对山里的熟悉,带着不多的人和朝廷兵马斡旋。”   彭添保烦躁的摇着头,声音低沉的询问道:“保靖州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哼!”那人冷哼一声,满脸不悦道:“朝廷在辰州府那边如出一辙,和在大庸县一样,于麻阳县、吉首县、泸溪县、沅陵城方向开工好几个事情,招揽保靖州和我们永顺境内的五寨司、筸子坪司、田家洞司等地百姓。”   彭添保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一些。   随着前些年北边的施州卫设立,湖广道西北部地盘最大的土司领地,彻底脱离土司制度,成为朝廷的流官府。湖广道境内现在仅存的土司领,便只剩下了永顺宣慰司和保靖州宣慰司。   彭添保心生不甘的低吼着:“朱家欺人太甚,难道他们要将我们赶到四川还是贵州去?”   而那名应当是专门负责彭家对外打探消息的土司官员,却是苦涩道:“四川道和贵州都司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从那边过来的土司中人说,朝廷在四川道和贵州都司那边,也在做差不多的事情。”   彭添保心下当即一颤,赶忙追问道:“播州杨家怎么说?可有消息过来?”   播州属四川道境内土司宣慰司,和永顺宣慰司是同样的地位。   而播州杨家,亦如永顺彭家一样,乃是播州世袭的土司。   说来,播州杨家的血脉继承,其实在前宋的时候是有过一次更迭动乱的。   原本的播州杨家,是自认可以追溯到先祖杨端。   但是在前宋的时候,大概是为了加强其播州杨家传承自中原的目的,便开始盯上了前宋太原的另一望族杨氏。   先是认了杨业为始祖。   然后又借说播州杨氏第七代继承人杨贵迁,便是杨业后人。   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无人可知了。   但在整个前宋时期,西南地区的土司大族,纷纷都以能追溯一位中原望族大姓为先祖为荣。   诸如思州田氏,便人丁自己乃是春秋战国时齐国田氏后裔。   又有归州冉氏,自称乃是孔圣弟子冉有后人。   这样的事情,在整个前宋时期很是盛行。   但不管怎么说,杨氏在播州宣慰司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   彭家那名负责打探消息的人想了想,说道:“杨家现在不比我们彭氏的情况好多少。朝廷直接就是在贵阳府和重庆府中间修一条那什么水泥路。这条路,直接就是从他们杨家的播州宣慰司里面穿过。”   大概是因为杨家的情况比彭氏更差。   彭添保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少许的笑容:“那杨家现在恐怕已经是焦头烂额,真要是让朝廷修成了这条路,恐怕接下来就是朝廷大军沿着路进驻他们播州宣慰司了。”   “是这个道理,但杨家也无可奈何。他们要是公开反对的话,不说贵州都司的兵马,就是广西道和云南道的兵马,都会一起北上,将他们播州踏平。”   这也是朝廷的阳谋。   不管西南的土司动与不动,朝廷最终都会下手。   朝廷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安排,最糟糕的是西南的土司们也心知肚明。   只是现在,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竖起大旗造反的人。   彭添保将思绪从遥远的播州宣慰司收回,转身看向在场的彭家子弟,沉声道:“你们说,在朝廷的计划里,最后会如何处置我们?”   在场的彭家子弟们目光转动,没人急于开口,而是在思考着家主的这番话。   彭添保用了一个处置,而非安置。   其实就已经说明在彭添保的心中,对朝廷最后会如何对待西南土司,是有了自己的评估。   处置,那自然是罢免他们现在的一应官职,夺去他们此刻所享受到的一切权柄。   而要是安置的话,朝廷就得再费一番力气,将他们这些人从西南带走放在别处。   只是没人敢说,朝廷是不是真的会对他们下狠手。   许久之后。   终于,现场有一道相较其他人,显得有些年轻的声音响起。   “或许……我们可以一直将朝廷拖到放弃图谋?”   彭添保立马眼前一亮,循着声音就看了过去。   一张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彭添保的视线里。   竟然是自己的嫡长孙彭仲!   彭添保眼睛里的亮光更多了一些,面露笑容的鼓励道:“仲儿,你与爷爷再说说,如何将朝廷拖到主动放弃对我们的图谋?”   年轻的彭仲一瞬间就被在场所有人盯住。   年轻人的眼神有些躲闪,脸上也红了起来。   只见他低着头小声道:“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总要比朝廷更熟悉。哪怕是现在土人们因为朝廷开出的工钱,都想要离开。可他们总还是土人吧,一旦朝廷不再给工钱,他们还会跟着朝廷吗?   中原的书上说过,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   只要我们带着忠心的人躲进山里,和朝廷的兵马纠缠。他们不熟悉山里的情况,没有机会绝对不会出手,但这个时候我们却可以随心所欲的袭击他们。   只要将朝廷的兵马拖在山里几年,朝廷肯定会支撑不下去的。”   一口气说完之后,彭仲的脸已经一片通红。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在之前,我们也是这样做的……”   …… 第六百七十一章 均田令   西南的局面在一天一个样。   往日里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土人、苗人,在朝廷开始的丰厚工钱下,也纷纷走出大山,前往朝廷在各处开建的工地上。   世袭了数百年的土司们,自然是不乐意的。   即便知道朝廷有心彻底革除土司制度,但他们还是想要尝试一下,看能不能保留下已经传承了数百年的权势。   而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却是另一幅景象。   所有人都期待着能有不同的变化。   没有人会固执的想要过原本的苦日子。   于是,那些印第安人开始尝试学习简单的大明官话。然后这些印第安人就神奇的发现,只要他们能用大明官话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些富有且慷慨的人,就会招揽他们去干活,然后就会给他们拿些亮晶晶白花花的盐。   后来这些人不给盐了,也不给肉了。   但他们开始尝试着教会那些愚蠢的族人,让自己去生产那些如白雪一般的盐,教会他们用山上的松针树去熏制在山上和草原里狩猎到的猎物。   那些有着精美服装,锋利武器的明人,就如同是上天赐予这片土地最美好的礼物。   反正在现在美洲大陆西部的印第安人们,坚定的认为,朱允炆他们就是上天赠予的最美好的礼物,是天赐的使者。   通往西海岸的山谷中,一条道路正在从草原连通海岸。   天赐的使者们要在海岸边建造一座传说中的城池,要在海边建造一座连接大洋对岸的码头。   于是,印第安族群里的长者们,联系了整个西部大平原的同族人,纷纷从草原深处走向海边。   大概是想要让天赐的使者们高兴,这些印第安部落的长者们,竟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发动了超过五千人开始为天赐的使者们工作。   他们并不要求能吃饱能穿暖和,只希望这些天赐的使者,能够教会他们更多的东西。   “对于这些本土人希望学习更多,这件事情算得上是好事,但还是要注意不能所有的东西都教会了他们。”   站在西海岸远比海边的山上,朱允炆目光看向正在就地取材建造城池和码头的海边,轻声细语。   孙成就站在他的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山里那条通往草原的碎石路。   “最多只会教授他们最基本的建设技能。再者说,更多的本事,以我们现在的人手和能力,也完全做不到。”   朱允炆点点头:“眼下我们自己最缺的就是冶炼锻造和水泥生产,也不知道朝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人给派过来。”   “公子在担心什么?”   孙成低声询问了一句。   因为朱允炆现在还没有得到朝廷在其政治地位上的认可,他现在便一直是以公子相称。   朱允炆淡淡一笑,收回视线,双手兜在一起看向孙成:“你知道这些本土人为何现在会如此信服我们?”   “因为我们没有恶意?然后我们带着他们过好日子?”   孙成眉头微皱,低声揣测着。   朱允炆却是摇着头:“这些都是其次,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带来了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可一旦没有了新的东西拿出来,他们就会开始质疑我们。”   孙成脸色一凝,语气阴沉道:“我们带了不少火药,一直都未曾动用过!”   他这意思很直白了。   只要那些本土印第安人敢有什么动作,他们从中原带来却一直没有动用的火药,就会教一教这些印第安人什么是世间真理。   “编练本土军吧,就取名殷商遗民军。”   朱允炆淡淡开口,并且要在不经意间坐实这片新大陆的原始居民,皆是来自于中原。   事实上在他们当初和大草原上的本土人接触之后,便开始调查这些人的来源。   只是很遗憾。   这里的本土人并没有历史记载,所以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可以证明,这里的本土人就是中原传说之中的那批殷商遗民。   但也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人就是这片大陆的土著。   为了新大陆的长治久安,朱允炆不介意为这些人补充那遥远的空白历史。   孙成却是眉头一挑:“公子要做什么?”   朱允炆冷冷一笑:“让咱们的人,好生教会那些本土人的孩子们,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明人。至于他们的父辈……”   战争,是速度最快的减少人口的方式之一。   将本土印第安人编练成军的想法,早就在朱允炆的脑袋里成型。   通过编练印第安人成军,让他们对外发动战争,不断扩大大明在这片新大陆的地盘,继而削弱外部的人口和内部印第安人的成年人口数。   这是不能明说的事情。   但却要明明白白去推行的。   孙成目光闪烁了一下,却没有表示反对。   毕竟,即便是有他们当初最早接触的印第安人牵绳搭线,这片大陆上的那些本土人部落,也不尽然全都愿意投靠大明。   还有很多部落,是不愿意改变现状,更希望维持本来的格局,甚至是希望他们这些人消失。   孙成只是有些担忧:“若是这些暂时归附我们的本土人不愿意发动战争呢?”   “和他们说,我们和他们需要更多的土地,需要一个安全的地盘,这样我们才能教会他们如何种植水稻和小麦。而不用担心,会被别人抢走。”   朱允炆的目光投向了山脚下临近河岸的一片肥土地。   在那里现在已经种植上了他们从中原带来的,经过蜡封保存的水稻和小麦。   孙成点点头。   对于新大陆本土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孙成没有多大的兴趣。   他现在只想能将新大陆前期的建设做好,等到朝廷来了人,自己就能安安稳稳的返回中原。   朱允炆也不在意。   就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失败了,朝廷也会兜底。   自己左右不过是,做成了到时候回京之后多一份功劳,失败了也不影响自己作为大明第一个发现新大陆之人的功劳。   ……   和新大陆的某两位,心底全然不将新大陆本土人当做一回事相比。   领军离京,执掌大明彻底革除西南土司制度的朱允熥,却在思考着土人、苗人们的未来。   朝廷不可能永远弃西南于不顾,也不可能坐视土司制度长久存在。   而今已经一只脚踏入盛世的大明,也绝不可不能再容忍土司制度。   西南百姓们是淳朴的。   土司老爷们是可恶的。   这就是朱允熥目前希望能在西南地界上竖立起来的局面。   为此,在西南周边各处开始大举将西南土司领地里的百姓拉出来,为朝廷做工干活的前提下。   朱允熥准备再在如今的局面上,小小的推进一把。   “尊大明监国皇太孙谕令,凡一应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之土地,不论过往继承之规定,均应依司内百姓之数,均平分之,各司主官当谨遵皇命,为民造福,不得阻拦渎职抗令。”   朱高炽站在永顺县城外的河堤堆土高坡上,目光警惕的注意着不远处的一队土司兵马。   在他的身边,是朱尚炳带领着的一千兵马。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永顺宣慰司的土司老爷们,会因为这一道太孙谕令,彻底打破原本还算是克制的局面。   这道均田令的下发,实在是戳到了西南土司们的心窝子里。   朱高炽的目光飞快的从那些满脸质疑的永顺宣慰司百姓脸上掠过,看向更远处那帮被土司官兵护卫着的永顺宣慰司官员们。   朝廷历来丈量田亩,都不会将西南土司境内的土地划入丈量范围内。   这也导致,朝廷根本就不知道西南土司内部,到底有多少土地。   但按照中原内部的情况而言。   那些被朝廷流官直接治理的府县,都能出现大面积的士绅官宦侵占百姓土地,那么这西南土司境内的情况,想必会更加的触目惊心。   永顺宣慰司继承数百年的彭家,这时候会不会暴起抗旨?   朱高炽实在是有些担心。   他现在身边只有朱尚炳带来的一个千户所兵马。   而据他所知,永顺宣慰司可是有不少土司兵马的。   彭添保现在出离的愤怒。   朝廷这时候下旨均田,无疑是正中他的要害。   只是看了一眼河堤两岸那些在确定之后,彻底沸腾起来的百姓们,彭添保就明白朝廷这一手真的是起效了。   在河堤旁的堆土坡下,无数的永顺宣慰司百姓欢呼着,挥动着手中的工具。   然而这一份欢呼声越发,彭添保的内心便越发沉重。   “爷爷,孙儿听说那人是朝廷的燕世子,在他身边的是秦世子,而他们身边只有千余官兵,何不……”   彭添保的嫡长孙彭仲在一旁小声提议着,目光幽幽的盯着远处河堤上的朱高炽等人。   他的父亲,彭添保的嫡长子彭源当即低喝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想要做这等击杀钦差的事情!你是要置我永顺彭氏满门于不顾?”   彭源心中惊惧,就算现在以他们彭氏的力量,能将朝廷这一千多兵马和那两个宗室世子留下来。   可到时候朝廷必然震怒。   愤怒之下的朝廷和宗室内部的压力,甚至有可能会让朝廷放弃全面革除西南土司制度,转而调集大军专门用来剿灭他们永顺彭氏。   而在场的彭氏中人,则是默默的分成了两派。   有人支持彭仲得提议,直接将朝廷派来的这两个宗室世子给扣下,好留作后面与朝廷谈判的条件。   但也有人觉得,现在还没有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又或者说,就算永顺彭氏要做些什么,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进行。   “有多大的把握。”   半响之后,彭添保方才淡淡开口。   彭仲的脸上立马露出一抹笑容。   而彭源却是脸色阴沉的扫了儿子一眼,随后看向父亲,急声道:“父亲!就算是要留下这些人,也绝不能是我们动手。只要我们不出面,最后不论怎样和朝廷都能有转圜的余地。   一旦坐实了我们谋反的罪名,到时候我永顺彭氏数百年的传承和基业,可就彻彻底底的没了。”   面对儿子的劝说,彭添保同样显得分外艰难,面露犹豫。   只是最后,他还是将目光看向了孙子。   彭仲当即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在城里,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趁乱包围朝廷的人,一个时辰全歼朝廷兵马,活捉那二人。随后只要我们派人封锁几处山口,朝廷的兵马便再难进来。”   “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   彭添保低声呢喃着,始终难以做出决断。   彭仲见爷爷这般,也知道现在不知催促的时候,只是皱紧眉头盯着河道那边。   在对面。   朱高炽转头看向身边的朱尚炳:“走吧,咱们再去彭家面前宣读一遍谕令吧。”   朱尚炳见朱高炽始终紧绷着脸,招了招手,示意周围的官兵护卫去往永顺县城下面。   他则是陪在朱高炽身边,低声安抚道:“你放心吧,咱们这次带来的弟兄,都是前番才经历过北征的。更不要说,咱们这一次带的火药管用。   凭着彭家那点土司兵马?只要我部阵型不乱,足以支撑几个时辰无恙。”   朱高炽翻翻白眼:“那几个时辰之后呢!”   朱尚炳轻轻的吹了一个口哨:“那就要看彭家到底敢不敢吃下咱们两这块大肥肉了。他们要是真的起了劫持你我二人威胁朝廷,那就让他们彭家那座土司城老巢被炮灰毁掉吧。”   说到这里,朱尚炳便立即闭上了嘴。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多,免得失了秘。   朱高炽却是哼哼了两声。   西南这边山高路远的,自己这千余人当真能撑到熥哥儿带着的那些大军,从背后偷袭彭家的土司城老巢?   他不担心朝廷大军的威力,他只是担心若是当真起事,自己这边能不能抗住愤怒的彭氏土司兵马进攻,等到朱允熥带着人赶过来。   河堤两岸的百姓此刻已然没了继续干活的心思。   朝廷要在永顺重新均平田地,这才是天大的事情。   朱高炽则是在朱尚炳的护卫下,向着城门下等候着的永顺宣慰司一众彭氏官员走去。   此刻,朝廷已经直接亮出了刀枪。   就看彭家到底会怎么选择了。   …… 第六百七十二章 犹豫就会败北   彭添保的犹豫,一直持续到朱高炽走到面前,心中仍然未曾做出决定来。   “臣等参见上差,二位世子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宣朝廷仁德于永顺,治下百姓必当铭记于心。”   永顺县城外,彭添保领着永顺宣慰司的官员们,躬身作揖。   朱高炽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在场的永顺官员们。   他很清楚,这些人里面几乎是大半都姓彭,出自永顺彭氏家族。   这就是西南土司制度带来的弊端。   朝廷只能薄弱的掌控到土司主官,对以下官员则完全没有掌控和任免权。   朝廷对土司仅仅只拥有着一个并没有什么作用的主权宣示。   除此之外,土司保留税赋、兵丁等一应权力,不必向朝廷缴纳赋税,也不必将手中的土司兵马交给朝廷管辖。   这也是西南土司如同土皇帝一般的根源由来。   朱高炽心中依旧紧张。   他目光深邃的看了一眼彭添保等人身后的永顺县城。   这座城里,几乎少有汉人,九成九都是永顺宣慰司的土人和苗人。   朱高炽心神镇定,不曾显露,轻声开口:“朝廷施行仁政,所系皆为天下苍生,诸位世袭永顺,不可辜负皇恩。今朝除却这均田令,乃为永顺宣慰司百姓造福,在下手中还另有一道太孙谕令,应于永顺土司城宣读。”   永顺县城是不能进的。   在这城外,便是发生什么事情,有朱尚炳带着的一千官兵在,还能有斡旋的机会。可一旦进了全是土人、苗人的县城,那可就要面临被封锁在城中的危险了。   即便是大军赶来,一旦永顺的土司兵马感觉再无退路可言,只怕他们这些被关在城里的人,都将遭到那些土司兵马的亡命厮杀。   彭添保原以为朝廷今天只是为了一个均田令,分化永顺民兴而来,却不想还另有一道谕令。   他更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燕世子指名道姓的,要去土司城才会宣读谕令。   这里面,又有什么幺蛾子?   一时间,彭添保倍感好奇,且心中愈发不安。   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彭源目光严厉的盯着儿子彭仲。   他实在是不愿意,数百年传承的彭氏家族,就因为儿子的冲动,而导致家破人亡,世间再无永顺彭氏。   彭仲心中却是冷笑了几声。   朝廷来的这两个宗室世子,竟然要去土司城。   这可当真是自投罗网,羊入虎穴!   要说这永顺县城,尽是土人和土司兵马。   那么永顺彭氏土司城,那就是龙潭虎穴,里面除了彭氏家族的核心人员居住,更是有着绝对忠诚于彭氏家族的土司兵马。   便是朝廷给出再大的好处,那些土司兵丁也绝不可能背叛彭氏家族。   当彭添保还没有开口的时候。   彭仲便已经满脸笑容的走到人群前面:“二位世子想必也不曾南下西南,西南土人数千年,风貌全然不同于中原,永顺土司城更是其中之精华所在。二位世子既言欲往土司城宣读谕令,当真是合适的紧。”   说完,彭仲依旧是满脸的笑容,侧目看了一眼始终犹豫不决的爷爷。   彭添保这时候也只能点头道:“下官这孙儿所言极是,还请二位世子移步,我等引路,今日便宿在土司城内,感受一下这西南土人风情。”   朱高炽面上含笑,心中却是暗自想着,等到时候恐怕就不是自己感受西南土人风情了,而该是叫他们感受一下熥哥儿带来的震撼了吧。   他笑了笑,拱拱手道:“如此,便有劳彭同知了。”   见着朱高炽点头应允。   彭添保立马便安排人手,与在场一众永顺宣慰司的官员,护着朱高炽、朱尚炳往东边的永顺彭氏土司城过去。   彭家的人走在前面,彭添保领着朱高炽、朱尚炳驾马走在队伍中间。   最后面,则是被朱尚炳带来的一千官兵。   队伍被拉的很长,走的不快也不慢。   按照彭添保的意思,大抵不过是个把时辰就能到。   朱高炽一边警惕的关注着沿途的情况,一边与彭添保闲说着一些朝堂趣事,又或是西南这边的风土人情。   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和冲突发生。   然而,在队伍最前面负责领路的彭冲,却早早的就派了人提前赶回彭氏土司城。   望着赶回彭氏土司城之人的背影,彭仲的脸上露出笑容。   只要能将后面那两个大明宗室亲王世子扣下,彭家就有了足够多和朝廷谈判的条件。   再凭借西南的高山幽谷地形,完全可以和朝廷打的有来有回,只要支撑的时间足够久,有很大的机会能将朝廷给拖垮。   想了想,彭仲又将自己的侍从招来。   侍从驾马到了彭仲身边:“公子。”   彭仲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永顺县城方向:“你现在回城里,让他们今晚趁着夜色将人都带到土司城外边,随时等着讯号行动。”   侍从记下要求,抱拳便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往永顺县城赶去。   永顺县城一直都驻扎着三千多土司兵马,这是明面上的,是在湖广道都指挥使司衙门有记录的。   就在彭仲的侍从刚刚离开的时候。   彭源也已经是驱马到了儿子身边,他目光有些阴沉,回头看着已经渐渐远去的那名侍从,再看向彭仲的时候,眼神里已经带着愤怒。   彭仲却好似是没事人一样,见着父亲,脸上露出笑容:“父亲,您过来了。”   彭源冷哼一声,压着嗓子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是真的想要将我们彭氏满门都拖进深渊里吗!”   “父亲何出此言?”彭仲面露不解,只是他的眼睛深处,却带着一丝期待。   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要一步步的将整个彭氏拖向一条不归路,彭源心中的怒火便愈发熊烈起来。   “你当真是要明知故问吗!”彭源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打定主意,将在今夜动手,将那两位世子扣下,好和朝廷谈判?”   彭仲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才在父亲愤怒的注视下,轻笑着开口:“父亲,这天下很大,刘姓可以当皇帝,杨姓也可以做皇帝,李家是皇帝,赵家、朱家也是皇帝。为何,偏偏我彭氏做不得?我彭氏的人就不能坐在那个位子上?”   彭源满脸诧异,因为儿子这一番从未说出口的话,让他脸上原本的愤怒一扫而空。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恐惧。   在前几日彭仲有了要和朝廷对抗的意思表露的时候,彭源只以为这是儿子不愿意放弃永顺彭氏家族的权力。   他根本就不可能会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所图的竟然是那等天大的权柄。   那是他们彭氏能想的吗?   就算是数遍整个西南,在他彭氏之上可还有播州杨家,田州岑家、龙州赵家、贵州安家。   这哪一家不是比他们永顺彭氏更有势力的。   彭源可以很肯定,当下不仅仅只有他们永顺彭氏接到了皇太孙要求西南土司均平田地的谕令。   但却不见其他家,又要揭竿而起,做那等造反杀头的事情。   能保留彭氏在永顺土皇帝的地位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要保证彭家依旧能享受荣华富贵。   这才是彭源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而不是因为造反,面临朝廷大军围堵清剿,最后落得满门抄斩,或是只能憋屈的藏身大山的结果。   “你疯了!你当真是疯了!”   彭源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自己亲生的儿子。   彭仲却是笑了笑:“只要我们守住永顺,拖到朝廷大乱,到时候因为朝廷新政而被压下去的地方力量,必然会纷纷揭竿而起。到时候也就是我们永顺彭氏,逐鹿中原的时候了。   父亲,爷爷这几年身子骨已经愈发的不好了。   等到那个时候,您就是皇帝,儿子就是太子。这天下,未尝不能改姓彭!”   彭源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你……逆……我要!”   彭仲却是冷笑了一声:“父亲,现在已经晚了。土司城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只等今夜就会下手。县城那边的三千兵马,也会在入夜之后赶回土司城。   父亲现在要是告密的话,凭我们现在这里的人手,绝对不可能打的过后面那些朝廷官兵的。   父亲是想等等看最终的结果,还是想要我们永顺彭氏现在就被满门抄斩?”   被儿子猜中了心思,彭源的脸上顿时涨红起来,双眼再次充满愤怒。   然而彭仲说的并没有错。   一旦他现在开始提醒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跟在队伍后面的朝廷官兵,就能直接从后面杀上来,将他们所有人都斩杀在此。   彭源紧紧的咬着牙关,愤愤的冷哼了几声,最后牵着缰绳,仰天闭目。   自己是管不了了。   ……   入夜。   永顺县东北方向,建在山中的彭氏土司城,已然是一片灯火通明。   巨大的篝火堆,就在城中广场上熊熊燃烧着。   彭氏土司城建在山中一片三角地带。   斜侧着,走向自东北往西南,一层高过一层。   砖石的地基,木制的房屋,层层叠加,在火光的照耀下却是有着别样的风情。   而在广场上,彭氏召集了众多肤色呈现大麦色的土人女子,与那些年轻的男子们围着篝火堆,唱着土人们的山歌,跳着土人们跳了数千年的舞蹈。   而在远离火光的地方,被彭氏一直养在土司城里的兵马,已经开始悄悄的将各处要害位置封锁起来。   在城外不远处,自永顺县城赶过来的三千兵马,也已经静静的等待着城里发出的讯号。   朱高炽正在和彭添保喝酒。   一杯杯的土人自酿米酒下肚,让朱高炽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只不过喝到后面,朱高炽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若是彭氏当真有不臣之心,那么事情必然会在今夜发生,他需要保持清醒,但同样也需要有酒水壮胆。   他的目光在眼前混乱的人群中扫视着。   朱尚炳正在远处的人群里不断的来回游走着,盯着那些官兵留出心神,防止在今夜私自饮酒。   即便是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的朱尚炳,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保持警惕。   老爷子亲自坐镇大庸县,熥哥儿统帅全军。   在这短短的月余时间里,朝廷就在西南地界上投入了不下百万的资源。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在大明朝,彻底根除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的土司制度,结束西南上千年自治的局面。   也正是因此。   他和朱高炽两人,明明是亲王世子,也甘愿当一回诱饵。   皇帝和太孙都能直面军阵,他们这两个亲王世子,当一回诱饵也已经算不得什么事情了。   就在彭氏土司城里,已经快要到彭仲计划好的时间。   在东南方向的山林之中。   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静默的前进着。   朱允熥在副将普定侯陈桓的护卫下,从山谷间的小道走到了一个山村外面。   前面,已经有锦衣卫的人提前悄悄的摸过去了。   当他们两人站在村外的时候,村子里已经发出了些许的动静。   不多时,便有锦衣卫走出村子,冲着大军招了招手。   大军很快便加速准备起来。   首先就是步军营的官兵,开始贴着村子,沿着山脚下的平地,像西北方向过去,准备绕过一个弯,从东北方向进攻彭氏土司城。   而一小部分的官兵,则可是向着西南方向的山爬上去。   这些人是要绕到彭氏土司城的南边进行封堵,防止有彭氏中人在夜里趁乱潜逃。   至于中军和炮军营,则开始在存在的空地上准备了起来。   一支支迫击炮被固定在挖出的坚实地坑里。   炮口自东南方向,指向西北方向。   炮兵营的将领们,则开始不断的下达的指令。   此地距离彭氏土司城还有二里地,却无法直接目视。   他们仅仅只是知道两地之间的距离,至于准度还需要参考工部将作监给出的数据,进行调整。   “一百门迫击炮,一千发炮弹,足可以将前面那座彭氏土司城彻底摧毁。”   普定侯陈桓脸上带着笑容,看着一侧已经基本准备就绪的炮军营阵地,轻声开口。   朱允熥则是目光有些担忧的望着山的那一边,带着些微光的位置。   “等讯号。”   “务必要等到秦世子和燕世子的讯号,等到他们有了躲避炮弹的地方,再发起进攻。”   …… 第六百七十三章 让西南土司们开开眼   大明现在有着一套正在飞快完善的新型军事体系。   应天城里,从好几年前开始便将军中上了年纪的老将,以及那些经年不会轻易离京的勋贵统统安置在了讲武堂里。   有人说,讲武堂里的讲师数量,比之武生更多。   对于这一点,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大多数的功勋和老将并不参与对武生们的授课罢了。   他们往往都聚集在讲武堂最深处的一间,名为作战参谋研究室的大通屋子里。   在这里。   小到天下各处兵源地之官兵,更适合何种操练与作战任务。大到正在研究的最新型的蒸汽战船,如何投入到将来的战争之中。   皆是事无巨细的,被这些挂着讲武堂作战参谋研究室研究员的功勋老将们日复一日的推演着。   随着大都督府内部,开始私下里流传,大明可能将在不久之后全面取消军户制度,军队转为招募制度。作战参谋研究室内部,也开始了全新的远超当下作战模式的研究。   火器自然是其中被研究最多的。   眼下,至少在大都督府体系之下,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认定,火器将是未来战争中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战争方式。   通过火器,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   成为了最大的一个研究命题。   以工部和将作监火器研制司产出的新式迫击炮为例。   作战参谋研究室为此,就足足整理出了厚达一指的包含制造、存储、运输、使用、保养等一系列的操作使用规范。   不过二里地的距离。   虽说中间有山林阻拦,不可直接目视。   但对于炮军营的官兵们而言,这样的地形在迫击炮操作使用规范上,连艰难之地形都算不上,更莫要说是万难之地了。   官兵们在掌握了阵地和彭氏土司城之间准确的距离之后,便开始调整炮口倾斜角度。   两地之间的山林,自然是被考虑在其间的。   炮弹射击高度,也就不成问题了。   百门迫击炮分成了三个阵地,互为犄角。当开始进攻的时候,这三个炮军阵地自然也会有着对应的进攻位置。   炮军营的将领,转头侧目看向主帅朱允熥。   朱允熥则在看着西北侧的山间小路。   锦衣卫里最精通潜藏的缇骑,正在不断的将前方山林另一面彭氏土司城的情况,一条条的汇总传递过来。   “永顺宣慰司驻扎在永顺县城的三千土司兵马,已经尽数埋伏于彭氏土司城西南外林中。”   “彭氏土司城内豢养之死士,已经占据西北侧高地,彭氏似乎有暗中打造强弩,准备居高临下压制秦世子、燕世子等人。”   “土司城内篝火歌舞已到尾声。”   一名名锦衣卫缇骑从山间和林中钻出来,将消息带到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抬起头,看向山林上空那一抹亮光。   按照约定,只有朱高炽发出讯号,他们才会开始轰炸彭氏土司城。   而这个前提,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是要等彭家先下手。   彭氏土司城内。   歌舞酒宴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   男女老少们开始退场,彭家似乎另外准备了些什么项目,亦有另一批人从各处过来。   一时间,土司城中间那片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场面显得颇为混乱。   朱尚炳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朱高炽身边。   他看了一眼,原本还在与朱高炽饮酒,此刻则是到了不远处搬酒坛子的彭添保。   “他们准备下手了。”   朱尚炳挨着朱高炽,装作拿酒壶的模样,在对方耳边说了一句。   朱高炽面带笑容,只是藏在袖中的一只手,却是始终紧紧的攥在一起。   而他另一只手却是动作自然的拿着酒杯,不时饮上两口,又拿些彭家送来的果蔬送入嘴里。   朱尚炳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有些焦急。   不禁低声追问道:“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等着他们彭家先动手,我们才能还手?”   朱高炽这时候才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什么是最折磨人的吗?”   或不是现在情形特殊,朱尚炳发誓若是换个地方,自己必然要将这故弄玄关的家伙爆锤一顿。   而现在,朱尚炳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若是彭家当真要反,总得要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看清楚他们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   朱尚炳张了张嘴,眼神茫然的看向面带笑容,竟然还冲着那边正在挑选酒水的彭添保憨笑的朱高炽。   “我看你才是最幼稚的那个。”朱尚炳低声暗骂了一句。   朱高炽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的灿烂:“我啊,只是想在他们彭氏觉得梦想即将成真的时候,再生生将他们这个虚幻可笑的梦重重击碎而已。”   说完之后,朱高炽便冲着远处正在走来的彭添保,举杯示意。   朱尚炳不由颤了一下。   他嘴动无声的嘟囔了许久,才低声念道着:“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和熥哥儿一样腹黑了。”   “哈哈哈,燕世子当真是好酒量!”   “老夫虽与世子年纪相差甚远,却是一见如故啊。”   彭添保这时候已经双手搬着一口酒坛子,从远处走了过来:“哎呀,秦世子您可算是来了。来来来,世子也一同饮酒。”   朱尚炳正要借口有事离去,却不想彭添保已经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无可奈何。   朱尚炳只能是目光幽怨的剜了一眼身边的朱高炽。   而在这土司城偏僻处。   彭仲正藏身暗处,目光幽幽的盯着前面广场上的一切。   在他的身后,是大队被彭家从小豢养到大的死士。   彭源面色焦急的兜着双手,站在一旁,目光不安的盯着儿子。   “你当真要这样做?现在下令城里城外的人撤走,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彭仲却只是笑着看向父亲:“爹,你没发现一个事实吗?”   彭源的脸上露出疑惑。   彭仲则是挥手指向两人身后的彭家死士:“父亲难道觉得,若是没有爷爷的默许,他们这些人会甘愿听从儿子的命令吗?”   彭源脸上神色恍惚,他看了看眼前的儿子,又看向两人身后那些被彭家饲养无数年的死士。   最后,彭源的目光投向了前面,正在拉拢着朝廷派来的两位亲王世子的彭添保。   彭源的脸上有些诧异,眼神中充满了质疑:“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父亲和你难道就不怕我彭氏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难道你们甘愿看着永顺的父老乡亲们,就此陷入战火之中吗?”   彭仲冷笑了一声。   他看向彭源:“这又如何?父亲您该好好想想,只要我们今夜成事,守住永顺,到时候天下大乱,我彭家取代他朱家,爷爷登基称帝,父亲您就是当朝太子。到时候父亲想要如何仁义于百姓,尽可去做。这样,父亲还不能满意吗?”   看着眼前无话可说的父亲,彭仲脸上笑了笑。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彭氏死士。   “眼睛都放亮些,等下下手的时候,都给我瞄准了。今夜事成,便是我永顺彭氏,走向天下的第一步!”   随着少公子的一句话,藏身黑暗里的彭氏死士们,纷纷挥动拳头,默默的砸向胸口。   见士气正盛。   彭仲再次看向一旁的彭源:“父亲,今夜秦、燕两位世子,必会被我彭氏扣下。今夜儿子便派人,封锁通往大庸的几条山口道路。   再行修书保靖州,许他保靖州彭家,以彭氏宗亲,王位待之。再与播州杨氏等人家联合,我西南自成一派,坐等那中原天下大乱!”   彭源默默的沉吟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时辰差不多到了吧。”   彭仲愣了一下,随后看着眼前的父亲,脸上露出笑容,却渐渐有笑声发出。   他的笑声再也没有了顾忌,肆无忌惮的畅怀大笑。   “时辰已到!”   “动手!”   随着彭仲一声大喊,整个彭氏土司城瞬间雷声大动。   无数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着城中广场而来。   朱尚炳脸色顿时剧变。   在他和朱高炽面前的彭添保,则是慢慢的放下手中的酒杯。   朱尚炳眼神飞快的看向朱高炽,只等他开口,自己就立即发出讯号。   彭添保脸上露出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笑容,他看着面前的朱高炽:“燕世子……咕……”   彭添保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朱高炽。   他的眼睛里,渐渐的被一道道的血丝覆盖。   朱尚炳亦是瞪大了双眼,张开的嘴巴似乎都能一口吞下一整个馒头。   “你杀了他!”   朱尚炳发誓,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朱高炽有什么血腥的时候。   平日在京中,朱高炽可是连只蚂蚁都不愿意踩踏的人啊。   而现在呢。   他手中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匕首,正被他紧紧的握着。   刀身已经完全扎进了彭添保的脖子里。   带着沫子的血水,开始不断的从彭添保的嘴里和脖子伤口处流出来。   “发讯号!”   “结阵!”   朱高炽双眼涨红,面目狰狞的回头看向朱尚炳,怒吼了一声。   朱尚炳神经错乱,却还是忙乱的冲着夜空打出了讯号。   周围的明军官兵,开始不顾一切的向着这边唯恐过来。   而在远处的黑暗里。   彭源和彭仲两人疯狂的冲了出来。   “爹!”   “爷爷!”   事发的太突然了。   就在他们彭家开始动手的时候,那个情报中向来不碰兵武的燕世子竟然悍然出手,手握匕首一击格杀彭添保。   这事情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单单是彭家的人,也包括就坐在朱高炽身边的朱尚炳。   “尔等好大的胆子!敢在我永顺彭氏土司城,杀我彭氏家主!”   彭仲双眼充血,带着数不尽的人从四面八方围向城中广场。   朱高炽却是直接无视。   他提起脚重重的揣在彭添保的胸口,将其踹翻在地,便悍然站起身来。   “结阵!”   “任何敢于靠近我军者,杀无赦!”   朱高炽的手中还握着那把带血的匕首,目光冷冽的盯着带人围过来的彭家父子二人。   彭仲几乎是要疯了。   “你们今夜谁也别想逃走!”   “今夜,这土司城便是尔等的葬身之地!”   彭家的死士已经与明军官兵开始了接触,双方开始搏杀在一起。   朱高炽目光平静,只是淡淡的冲着身边的朱尚炳念叨了一声:“看吧,现在就是将他们那虚无缥缈的梦想,彻底击破的时候。”   随着朱高炽的话音刚落。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同时而起。   随之而来的,是满天火光大亮。   彭仲和彭家的人纷纷抬起头,只见整片夜空已经亮如白昼。   此刻。   便像是这片天塌了一样,无数的陨石从天而降。   不容彭家的人反应,炮弹已经是一枚枚的如同雨点一样落进彭氏土司城里。   “杀!”   “向着东边杀过去!”   朱高炽冷声开口,挥刀一指。   炮军营的阵地就在东边,他们往东边去,自然可以躲避炮火的轰炸。   随着朝廷大军的炮火攻击,整个彭氏土司城彻底大乱。   彭仲满脸震惊。   “这是怎么了?”   彭源神色复杂:“这是朝廷的火炮,是朝廷的大军攻过来了……”   彭家完了。   就算他们现在能将秦世子、燕世子留下。   不远千里赶来的朝廷大军,也断然不可能再留彭氏。   “朝廷的火炮?”彭仲脸色诧异,满脸的不信:“不可能!土司城依山而建,周围皆是山林。朝廷的火炮,又是如何落在我彭氏土司城内!”   任凭彭仲如何去想,他也不可能会想到,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当初那个世界了。   火炮,更不需要再考虑射击角度和范围。   而在后山,炮军营的官兵们,则是完全敞开了发射炮弹。   这是大明新式迫击炮第一次被投入到战争之中。   实战,才是检验新式武器最好的办法。   在炮军阵地旁边,此次大军离京随行的工部和将作监的人,则在一旁笔画飞快的记录着各项实战数据。   这些都是要汇总起来,到时候带回京师,交给工部将作监还有讲武堂查验更新数据的。   而今夜,不过是让这帮西南的土司们,先开开眼罢了。   …… 第六百七十四章 老爷子病了   明军先行的迫击炮弹药基准,为十枚炮弹一个基准。   这一次大军深入山林,从大庸县赶至永顺彭氏土司城外,只带了一个基准的弹药。   但当炮火刚刚用完一半基准弹药量的时候,那座也不知道屹立在这片高山之中有着多少年历史的永顺彭氏土司城,在一阵轰鸣声中轰然倒塌。   步军营的官兵们,开始自东北、西南两个方向,向着彭氏土司城合围过去。   火铳开路,强弩辅助。   到了最后,手持刀枪的官兵们,仅仅是只能捞些漏子。   随着步军营的人出动,炮军营的人就顿时无聊了起来。   即便现在明军火器的精确度,相较于前几年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但如此深夜,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地形环境里,没人能保证炮弹越过山林,会不会落在自家战友同袍脚边。   跟在朱允熥身边的普定侯陈桓也有些无聊。   战争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大明现在发起的战争,和他在三十年前经历的开国之战,已经截然不同了。   那时候,即便是自己领兵南下,与这些土司战斗,那也是双方亮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现在。   自己到现在连永顺彭家的人都没有看到,山林另一边已经是满天火光,星空下的灰烬像是群星落地一般。   即便是步军营的人已经出去了。   前面也没有多大的动静。   战事顺利的一塌糊涂。   “普定侯这一次回京,该去讲武堂待上一段时间了。”   朱允熥没了观察战事的心思,侧目看向身边面色无聊的陈桓。   陈桓立马躬身颔首:“老臣只是有些唏嘘,大抵当真是老了。”   朱允熥笑了笑:“这才哪到哪,等工部和将作监研制出更大口径的迫击炮,到时候都不需要步军营的弟兄低潮而出。   只要几炮下去,对面那座彭家的土司城就能化为一片废墟,咱们军中的弟兄只要等到天亮,过去打扫打扫站战场就行了。”   陈桓的脸上有些诧异。   只是看着炮军营的人已经开始清理阵地,他觉得太孙刚刚所说的话,未来或许真的有一天就会实现。   想了许久,陈桓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些许的笑容,轻声道:“此乃国之幸事,将士们少些伤亡,亦是为将者的追求。”   朱允熥嗯了一声,吩咐道:“烦劳陈侯带着人走一趟彭家土司城吧,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还要赶在天明前抵达永顺县城下,由朝廷接管永顺县。”   拿下永顺,南边的保靖州也就不成什么问题了,湖广道境内能称得上土皇帝的土司势力也就彻底革除了。   而湖广道的土司们被拿下,改土归流,也就意味着整个西南土司势力被撕开一道口子。   接下来,无非就是依次推进的事情罢了。   陈桓当即领命。   现在就算只是让自己带着人去打扫战场,也比让他无所事事的待在这里强。   望着陈桓带人走远。   朱允熥也带着一队人马,自彭氏土司城东北侧靠近过去。   他没有走进彭氏土司城的范围,只是站在了能直视已经化为一片火海的土司城外。   火光中,一栋栋富有西南土人特色的屋舍,成片成片的倒下,被那肆无忌惮的火海吞噬着。   彭家依着山势修建的狭窄城墙,也已经在先前的炮火中,四分五裂。   火光前。   一条黑影,从城中走了出来。   那是许多人走在火光前,映出来的影子。   在他们的身后,是满天闪烁着的灰烬,木头被烧透之后发出巨大的闷响声。随着建筑的倒塌,又不断的有轰鸣声传来。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此刻已经是满脸黑灰,浑身上下落满了灰烬。   他们两带着官兵们从城中走出,就找不出一个人是干净的。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也是远远的,就看到站在城外等着他们的朱允熥。   朱尚炳抬起头,两只鼻孔里也满是黑灰。   他张开嘴龇着牙,牙缝黑漆漆的清晰分明。   “这迫击炮是个好东西,回头你给俺弄到炮军营去呗。”   朱尚炳到了朱允熥跟前,开口便叫喊着自己要去炮军营快活快活。   朱高炽则在一旁翻了翻白眼:“要不是你先前杀的兴起,咱们能这样狼狈?”   朱允熥默不作声,坐观两人斗嘴。   朱尚炳哼哼了一声,歪着头撇着嘴道:“要不是我锋利杀敌,英勇无双,岂不是就要叫那个彭家的小崽子给跑了?”   他说的是先前在彭氏土司城里的时候,自己追着彭源、彭仲父子两人砍。   他要杀彭家父子二人,彭家的那些豢养多年的死士自然不允,拼死护卫。   这也就导致了他们撤退的时间被拉长,最后弄得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朱高炽斜觎了朱尚炳一眼:“你就是放他们走,他们也逃不到哪里去。”   朱尚炳看了一眼跟在朱允熥身后的大队兵马,闭上了嘴,却是无声的瞪了朱高炽一眼。   朱允熥这时候才露出笑声,上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这一次辛苦你们俩了,接下来都可以好生歇息。”   打永顺彭氏就是一个杀鸡儆猴的事情。   就是要让西南的土司们看到,他们过去所依仗的西南十万大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庇护所。   朝廷想要打他们,他们甚至连朝廷的人在哪里打的他们都不知道。   朱高炽低声说道:“按照你说的,放了一些彭家的人从西边逃下山去了。想来他们也不敢去永顺县城,最大的可能就是往南边的保靖州过去。   保靖州那边也是彭家的人做主,虽然关系已经很远,但终究是一个姓。   这边的人过去了,那边定然也就知道今夜的战事是怎么回事。你想要的效果,大概也就能实现了。”   朱允熥又拍了拍朱高炽的后背,带起一团烟尘。   他轻声道:“先下山吧,这时候虽然雨水充足,却也难保今晚这场火会不会给这片山林点着了。”   众人开始往山下走去。   朱尚炳忽然闪身凑到了朱允熥身边。   在朱允熥疑惑的目光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朱高炽,然后压着声音说道:“你不知道,今晚炽哥儿可是和平日大不相同。”   “嗯?”朱允熥露出一个好奇的眼神。   朱尚炳目光闪烁着说道:“他当时就和彭添保两人坐在一起,前面还在准备喝酒,眨眼间炽哥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把匕首,唰一下就捅进了彭添保的脖子里。”   朱允熥愣了一下。   小憨带来的这个消息,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眼睛眨了眨,朱允熥低声询问道:“所以今晚是炽哥儿先动手的?”   朱尚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也算不上是我们先动手的,那时候彭家藏在暗处的人都已经奔着我们过来了。然后炽哥儿就对着彭添保,捅了那么一刀子。”   朱允熥眉头微微皱起,抬头看向依旧走在前面的朱高炽。   朱尚炳则是继续在朱允熥的耳边,低声嘀咕着:“我觉得啊,他就是被你给带歪了。往后你少些在他跟前说些有的没的,等这一次事情结束回京,你就让他好生待在京中。   反正朝廷现在除了打仗,还有一箩筐的事情,你随便挑几样重一些的事情压在他肩上,免得他想些有的没的事情。”   朱允熥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小憨给他的讯息,可是让他颇为意外。   一辈子以仁义著称的朱高炽,竟然敢亲手击杀敌酋。   这都可以算得上是本年度,大明朝最大的八卦新闻了。   回头得让书报局那边,为小胖单独开一篇专栏。   标题就叫《震惊!大明燕世子,为何深夜激情捅人?》   朱尚炳瞧着朱允熥许久不再开口,立马拱着胳膊撞了撞对方:“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听到了啊,回头我就让书报局开个专栏,好生宣扬一下炽哥儿直面敌酋,亲自手刃对方的事迹。”   “你!”朱尚炳瞪大双眼,张了张嘴,随后晦气的啐了一口。   莽夫!   都是莽夫啊!   为了避免自己也成为莽夫,朱尚炳很明智的选择,自己带着一队人马离开大部队,跑到最前面的位置,美其名曰为大军开路。   ……   “西南的战事,大抵不会有太激烈。毕竟朝廷这两年军武强盛,天下人都看得明白。   以儿臣之见,革除西南土司制度,乃是我家势在必行的事情。但到底该如何操作,还是可以权衡考量。”   大庸城外的中军大营。   楚王朱桢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榻边,冲着侧卧在床榻上的老爷子解释着。   朱元璋微微眯眼,似乎是在思考着西南的局势,许久之后才低声开口道:“你说说,俺听着。”   朱桢点头,继续道:“说到底下面这些人啊,也只是想要捞些好处。真要他们舍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拼了命和朝廷对着干造反的事情,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愿意。   这一次熥哥儿带着人去永顺了,儿臣和熥哥儿的想法是一致的,将永顺彭家除尽,用以震慑西南其他土司。   等永顺彭家解决了,朝廷大可再行一道旨意,迁徙西南的这些土司,去往别处为官,或是直接将他们召入京中,随便放在哪个衙门里做个清闲差事。”   朱元璋大概是困倦了,许久之后才点头开口道:“倒也是可以,少些杀伐也算是积攒些阴德。只是西南土司如何安置,却还要慎行……朝廷官缺,乃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总不能如前宋一般冗官无数。”   朱桢目光露出深思,少顷之后再次开口出声。   “那瀛洲四道却是可以安置的,那边现在本就百废待兴,将西南土司派过去,也能让他们有所用处,亦不至于让他们留在中原,免得日后惹出什么祸事来。”   朱桢的思路渐渐展开,声音也愈发沉稳:“如果这样安排可行的话,如新大陆那边,乃至于接下来朝廷经略西域,都是可以同理,让这些土司带着人过去的。   不论是新大陆还是西域,这些土司去了便是无根浮萍,他们只能彻底依靠朝廷。   而他们想要有所成就,也只能忠心朝廷,靠着朝廷的力量去打拼。”   很久之前,朱允熥就说过,洪武一朝的大明宗室,就没有一个是窝囊废。   营帐里,朱桢说的是眉飞色舞。   他倒不是想借此,能让老爷子看中自己的才能,然后将自己给调回应天。   他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朝廷上下,宗室内外,真的没人希望看到西南这帮土司,整日里仗着历史渊源和西南的险要地形,便成日里做着土皇帝的事情。   只是渐渐的。   朱桢发觉有些不对劲了。   老爷子已经许久没有吱声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看向侧卧在床榻上的老爷子。   “爹?”   朱桢低声呼唤着,却不见有动静。   这一下,朱桢心中猛的慌了起来。   “爹!”   “您睡着了?”   朱桢提高声音,仍然不见老爷子有回应。   到这个时候,朱桢已经是浑身微微的颤抖着,呼吸更是彻底被打乱。   他紧张不安的缓缓抬起颤抖着的手臂,将手放在老爷子的鼻子下面。   “还有气!还有气!”   察觉到老爷子没有事,朱桢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仍然有些不放心的将手背放在了老爷子的额头上。   唰一下。   朱桢蹭的站起身。   老爷子正在发热!   一瞬间,朱桢已经是被惊出一身冷汗。   他立马转过身看向帐外:“来人!快来人!叫太医院的御医们都过来!”   “快马加鞭传信永顺方向,叫了太孙和两位世子都回来,前方大军交由普定侯陈桓执掌!”   说完之后,朱桢又立马回过身,浑身紧绷着,将昏睡不行的老爷子缓缓的平躺在床榻上。   外面。   随着楚王朱桢的大声呼喊,彻底乱了。   若不是营外没有动静,只怕营中将士们会以为,这是山里头的土人们打过来了。   一名名将领从各处赶到中军大帐外。   随行的御医,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提着药箱子冲进大帐。   另有骑着战马的官兵,自营中开始,便不顾一切的冲向营外,向着永顺方向出发。   …… 第六百七十五章 历史的惯性   消息是在第二天旁晚时分,送到永顺县城的。   望着先前在眼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官兵,朱允熥将手中的书信紧紧攥成一团。   从大庸县到永顺二百余里的山路,不过一天时间就赶到,这些人已经是拼了命的赶路了。   “你们便在城中歇息。”   朱允熥叮嘱了一句,便转身看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兄弟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   朱允熥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一点,这才看向普定侯陈桓。   “此处便有劳普定侯费心了,大军往保靖州开进的计划不容有失,永顺境内彭氏土司势力仍需清除彻底。当谨记聚拢永顺百姓,使百姓归心,朝廷大计方可顺利施行。”   皇帝忽然于大庸染疾的消息,刚刚陈桓也听到了。   此刻见皇太孙交代永顺这边后续事宜,便是连连点头。   “殿下放心,臣必当恪尽职守,不负皇恩。”   朱允熥点点头,对着朱高炽、朱尚炳说道:“带着人,我们现在回大庸。”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没有一丝反对。   兄弟三人转瞬便点齐人马,驾马冲出永顺县城。   夜色下,马蹄声阵阵,惊起两侧山林无数夜息鸟儿。   沿途是那些躲藏在大山深处的猛兽,听闻人类的动静而发出的低吼声。   一路上。   朱允熥兄弟仨人都未曾开口说话。   谁也不知道老爷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都知道,老爷子现在确确实实已经是年事已高了。   朱高炽和朱尚炳是在担心,老爷子是不是因为离京之后,接连赶路,然后水土不服导致的染疾。   但唯有朱允熥心中最是紧张。   眼下已经是洪武三十年了。   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也就是在明年,洪武三十一年五月驾崩。   不到一年的时间。   要是按照应该有的历史来说,老爷子是在长子患病离世之后,变得郁郁寡欢,忧危积心,加之仍然日勤不怠,最终导致积劳积忧成疾的。   可是现在这条时间线,太子活的好好的,开国功勋那基本都得以保全。   老爷子这一次却忽然染疾。   朱允熥怀疑是否是老爷子出京之后一路跋涉,在这西南大山待的久了,水土不服导致的。   即便不是这个原因,但如今老爷子也确实是年事已高。   稍微染疾,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的。   大明现在还不能没有老爷子。   且不说四域尚未彻底平定,便是国内的新政,严格来说也才刚刚起步。   一旦皇帝真的出了什么事,很多国事都需要做出响应的调整。   而在排除掉这些因素之后,朱允熥同样不希望老爷子有什么事。   大抵是这几年下来,老爷子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心。   朱允熥很希望这位在大多数人看来,素日严苛的皇帝,其实是有着不为人知的柔情。   不单单是对家人的柔情,还有对天下苍生的仁慈。   于是。   朱允熥驾马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完全没有怜惜坐下那珍贵战马的意思,在西南山岭之中疯狂赶路。   直到第二日正午。   大庸县澧水河对岸的中军大营外。   狂奔一夜加整整一上午的战马,终于是在一道嘶鸣声中,软软的倒在了大营辕门下。   战马倒在地上,双眼充盈着泪水,艰难的抬头看向大营里,无力的嘶鸣着,声音渐渐变小,直至最后彻底消失。   朱允熥则是连滚带爬的站起身,不顾满身泥泞。   他冲着辕门后的守将便是大声询问:“陛下现在如何?”   容不得辕门下的守将回答,朱允熥已经领着朱高炽、朱尚炳两人,继续往中军大帐赶去。   营内众将士纷纷闪身让路,谁也不敢绊到急于查看陛下情况的皇太孙和两位世子。   朱允熥就这么一路狂奔,冲到了中军大帐外。   帐外,此刻聚集着众多军中将领,人人披甲带刀,看着这些人的脸色和那厚重的黑眼圈,可想而知这些人大抵是守了一整夜的。   几名随军的太医聚在营帐门前,面色紧张的小声议论着什么。   见到皇太孙仅仅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从永顺赶了回来,几名太医连忙为了上来。   带队的一名太医只是瞧了一眼朱允熥的脸上,眼神便是一个闪烁:“殿下……”   朱允熥抬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转而询问道:“皇爷爷现在如何?到底是何原因?”   几名太医连忙躬身抱拳。   “回禀殿下,昨夜楚王圣前陪伴,忽觉陛下昏睡不醒,召集臣等诊脉。初步核实,陛下应当是自离京之后,一路跋涉,到了大庸之后地处深山,寒气远多于应天,日夜阴阳不合。加之陛下现今已然年高,时日积攒,终于是一并爆发而出。”   朱允熥皱紧眉头:“是积劳成疾?可能医治?”   太医点点头:“陛下年轻些的时候受了很多苦,底子本来就差。当年投身义军,在战场上也时有负伤,早些年我大明立国的时候,陛下日夜不写,忧心国事。   也就这几年陛下方得一丝修养的机会,可是这病根子隐疾终究还是藏在体内的。这一次又刚好……所以才成了这样。   眼下臣等已经开出药方,保住了陛下的元气,只是因为早年陛下身体亏空的多,如今还未曾苏醒,尚需消化了付下的药,慢慢调理。”   老爷子还没有醒过来!   朱允熥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忽然之间就没了支撑力。   就在他要倒下的时候,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连忙从身后,将朱允熥给撑住。   太医则是神色一紧,立马上前抓住朱允熥的手腕。   半响之后,太医眉头愈发夹紧。   朱允熥则是双眼迷糊,整个人只觉得摇摇欲坠。   朱高炽脸色紧绷,抬头看向太医,急声问道:“太孙怎么回事?”   太医亦是眉头皱紧,摇摇头,低声道:“殿下这是举火攻心,加之一夜奔袭,累着了。”   “那快些带他去歇息!”朱尚炳大喊了一声。   朱允熥却是倔强的睁大双眼,双手抓住两人的手臂,站直身子,有些气虚的说道:“先去见了爷爷再说……”   众人见朱允熥主意已定,只能是搀扶着他一路走进中军大帐。   帐内,另有几名太医守着床榻上进了药,却依旧昏睡不醒的老爷子。   楚王朱桢则是从昨夜开始,便一直守在老爷子的床边。   此刻见到朱允熥三兄弟竟然已经是从永顺赶了回来,他的脸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朱桢顶着黑眼圈,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回来的朱允熥三人:“怎么回来的这么快?熥哥儿这是怎么了?”   被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搀扶着的朱允熥,只是淡淡一笑:“赶的急了,有些脱力,没大事。”   说着话,他已经是看向睡在床上的老爷子。   朱桢见朱允熥也没有什么大事,便点点头将一张椅子放在了他跟前,随后说道:“老爷子现在算是平稳了一些,呼吸平缓,除了进太医们开出的方子,还另外进了一些不会平增内火内耗的汤药。”   朱允熥被朱高炽、朱尚炳两人按在了椅子上。   他有些无力的耷拉着脑袋,眉头皱紧,满脸担忧:“怎么突然之间,老爷子就倒下了呢……”   朱桢亦是满脸的愁容:“昨日老爷子晚膳还吃的香,就是说差了你做的那一手菜。吃完后,老爷子领着我在河边走了一圈,回来后我伺候着老爷子泡了脚,便躺在床上了。   然后我就和老爷子说些朝里朝外、家长里短的话。可谁知道,说着说着,老爷子竟然就昏睡过去了。任凭我怎么叫喊,都叫不醒他老人家,然后就是召集营中太医诊断,再叫人传信给你们。”   朱允熥守在床边,注视着静静躺在床上的老爷子许久,而后才看向在场的太医:“能否知晓,陛下究竟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太医们相视着摇摇头,面露犹豫:“很难说……陛下这一次是因为积劳成疾才倒下的。臣等也只能对症下药,调理陛下前面那么多年欠缺下来的。至于陛下究竟能几时醒,只能……”   只能什么,太医们不敢言语。   朱允熥则是重重的叹息。   眼下太医们只能是保住老爷子的命,慢慢用汤药调理老爷子的身子。   至于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那完全就要看老爷子自己的身子。   或者简单一点说。   那就是看天命运气了。   难道这就是历史的惯性和修正吗?   朱允熥内心深处,不禁质疑了起来。   朱桢见朱允熥愁容满面,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抚道:“老爷子这边有太医们在守着,眼下断然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倒是你们几个,回来赶的这么急,快些去歇息吧。”   说着话,他便冲着朱高炽、朱尚炳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搀着朱允熥就往外面走。   出了营帐,原本就守在外面的太医,则是拦下了朱允熥等人。   “殿下,这是臣等方才熬制的汤药,补气滋养之用。殿下和二位世子连夜赶路,此时正是气短体虚的时候,该进些汤药才好。”   太医们端着三碗汤药,便送到了朱允熥三人面前。   谢了太医们的关心,朱允熥端着碗便将整碗汤药喝下。   随后才在朱桢和朱高炽、朱尚炳三人的看管下,往自己的营帐位置过去。   路上,朱桢几度思考之后,才低声说道:“要不要……其实要真的说的话……”   他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朱允熥放慢脚步,转头看了一眼朱桢:“六叔的意思,是不是现在将爷爷送回应天?”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绝不能死在皇宫以外的任何地方。   这就是朱桢想要表达的意思。   见朱允熥点破了自己的想法,朱桢脸上有些尴尬,却很严肃的说:“这关乎国家体面,还有宗室的体统,更是老爷子的尊严。”   朱允熥沉默了下来。   且不说皇帝是不是必须要这样,就说天底下那些个寻常百姓家,谁家又不是有着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的观念存在。   人一旦到了药石难救的时候,即便再如何的愤怒,最后还是会选择回到自己的家中,在亲人、儿女的陪伴下,离开这个世界。   朱尚炳在一旁浑身一颤,满脸惊恐:“爷爷不会真的有事吧!”   朱桢和朱允熥两人都没有说话,而是在思考着刚刚的问题。   朱高炽手肘撞了一下朱尚炳:“爷爷是天子!是大明开国皇帝!绝不会有事!”   几人就此沉默了下来。   大抵是因为都知道了皇帝染疾,自昨夜至今都未曾清醒过来,营中将士们的脚步声都小了许多。   一直到了朱允熥三人的营帐外。   朱允熥这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朱桢:“六叔,爷爷绝不会有事。此时爷爷尚未清醒,如太医们所说的,爷爷这一次是积劳成疾,需得要静静调理修养,又怎可再次颠簸于道路。以我之见,可传信京师,告知爷爷当下的情况,再叫太医院抽调人手携带药材过来。至于京师里头,有父亲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是朱允熥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老爷子现在就是得要好生的修养调理,要是现在将老爷子送回应天,天知道在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应天那边,朝廷里有太子坐镇,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也不会陷入到无人决断的地步。   至于老爷子静养调理所需要的药材,即便大庸县这里没有,太医院那边却有很多,让太医院的人带着药材过来更方便。   朱桢想了想,最终觉得还是朱允熥这个法子最是稳妥,便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按照你说的办吧。只是我觉得,若是不送老爷子回京,至少也要将老爷子安置在大庸县城里。县衙所说不必宫中,却也比这营中更加舒适,也有助于老爷子静养调理身子。”   这是中肯的话。   朱允熥连想都没有想,便点头答应。   “如此,便要辛苦六叔,在城中照料爷爷了。”   朱桢笑了笑。   “老爷子是你的爷爷,可也是我爹啊。” 第六百七十六章 夜半月下爷孙语   随着老爷子的病倒,西南的战事也出现了不小的变化。   朱桢陪着老爷子进了大庸县城,将县令李雨龙从官府后衙赶了出去,完全霸占了大庸县里环境最好的官府后衙。   朱允熥则带着朱高炽、朱尚炳三人留在大营,统筹西南全局彻底革除土司制度的事情。   普定侯的兵马已经开进保靖州了。   且前锋部队,已经抵临四川道平茶洞长官司、思州宣慰司等边境,试图与贵州都司、四川道、四川行都司的兵马联系在一起,加强对西南土司势力的封控。   朱允熥待在大营里,难得有了一段并不算忙碌的时间,每日只需要统计筹算整个西南各地呈奏过来的军报,然后对应的做出下一步的安排即可。   这日黄昏。   夕阳从永顺方向撒过来,略过群山,到了大营里,已经是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橙黄。   远处的天门洞,光从后面穿过,金灿灿的如同神圣。   “普定侯先前让人送回的奏疏,请求大营这边加派兵马一万,好让他彻底完成封控湖广道一线防御,将西南土司东北方彻底扎牢。”   朱高炽手中拿着一份文书,从远处走到了朱允熥身边。   朱允熥正带着朱尚炳两人,坐在营中角落里,沐浴着夕阳,围坐在一个石块堆成的野外火炉前,炙烤着百姓们从澧水河里捞上来的大鱼,从山上狩猎到的某些不可说野味。   朱允熥接过文书,示意小胖坐下,又将手中已经烤好的一条鱼送到了对方眼前。   朱高炽也熟练的接过烤鱼,从一旁拿起一根树枝,将烤鱼表面那层焦碳刮下,挑下没有小刺带着油脂的鱼腹位置送入嘴中。   在一个地方待的久了,再加上老爷子一直没有好消息传来,他们几个人这些日子始终都是压抑着的。   若不是西南局势需要,即便是朱高炽也早就提议从这西南大山里走出去,去那辽阔的洞庭湖上肆意的走船玩水。   朱尚炳则依旧是没心没肺的人。   他不喜欢吃鱼,觉得那些细小的鱼刺实在是有些妨碍他这位尊贵的大明秦王世子进食。   所以在他的食谱里,向来都是以大块的充满了蛋白纤维的肉为主。   就如同此刻,他双手抱着的那根已经不知道具体是哪种动物的腿。   只是啃了几下,他就已经满嘴油脂。   朱尚炳抬起头便冲着朱允熥询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西南的战事?”   问完之后,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他又低下头啃了两口,继而从一旁捡起事先准备好的紫蒜解腻。   紫蒜辣味更足,同样是朱尚炳一向的爱好。   朱允熥反倒是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大概要到年底,逼迫西南土司们认清当下局势需要时间,这个时间短不了。”   朱高炽目光闪烁:“这两天我带着人往几个方向走了走,到底是西南十万大山,路很不好走,有的地方甚至都没有路,只能寻找那些百姓自己踏出来的小道。如果真要让西南融入中原,我觉得还是要先解决道路的问题。   只有让这些地方和中原真正的联系在一起,有了沟通的机会,朝廷才能真正改变西南的局面,才能不必如现在一样,率先想到的是迁移百姓这等劳民伤财的法子。”   在过去,朝廷下旨迁徙百姓,并不是一件多么耗费钱粮的事情。   但现在自从朝廷开始承担起迁徙百姓,一路上的钱粮耗费之后,朝廷这几年每一次施行的迁徙百姓政策,都给户部带来了沉重的财政压力。   朱尚炳则是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着,小声念道:“这么说最快也要到明年,朝廷才会确定对西域的战事?我还是喜欢在宽敞的地方带着将士们作战,这里实在是憋屈的紧,做什么事都像是在绣花一样,非好儿郎所为。”   他的话很快就引来了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的共同讨伐。   战争在一瞬间发生。   而战争的结果,则是以朱允熥、朱高炽两人发动的钳形攻势,彻底剥夺了朱尚炳手中的那条烤肉腿,连带着他最钟爱的紫蒜也被夺走。   三人如此胡闹了一阵,夕阳早就已经悄悄的躲藏了起来。   大营里的火盆被点燃,散发着光芒。   东西两边的山头上,巨大的碳火堆架在高处,通过特定的反射装置,将大营周围整片整片的区域照亮,防止有人在黑夜里悄悄靠近大营,进而威胁大营安全。   朱允熥三人让自重重的躺在地上,抬头看着清澈而明亮的星空。   这片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银汉,散发出各色光芒。   橙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   无数种光芒,从亿万年前发出,通过漫长的岁月,抵达这片土地,在人们的视野里纠缠成了这条拥有着无数传说的银汉星河。   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了无数的故事。   然而这边星空,却好似永远都一尘不变。   “殿下!”   “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   正当朱允熥准备感怀一下的时候,远处有人疾跑着冲了过来。   朱允熥三人闻声立马窜了起来。   来人是在大庸县衙值守的锦衣卫官兵。   朱允熥见其额头生汗,急声再次确认:“你再说一遍!”   “陛下醒了!楚王殿下正陪在陛下身边,传话召见殿下!”   “走!去大庸县城!”   再一次得到回答,朱允熥立马看向朱高炽、朱尚炳两人。   三人几乎是同时动了起来,脚下生风。   不多时,三骑自大营冲出,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大队骑兵。   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   朱允熥便已经带着人冲进了大庸县县衙。   此时县衙里也已经处处灯火点亮。   大庸县令李雨龙早就闻讯,从县衙隔壁的一处宅子里赶到了县衙。   只是没有皇帝的召唤,他也只能守在后衙入口处。   见到皇太孙赶来,李雨龙当即上前。   “殿下。”   朱允熥只是看了一眼对方,点头道:“李县令公忠体国,日后当继续勉力。”   这话已经很有赏识的意思了。   李雨龙当即躬身弯腰,将脑袋深深的埋下。   而朱允熥则是带着朱高炽和朱尚炳走进了后衙。   至后衙正院。   朱允熥就见几名太医,刚从屋子里走出来。   见到朱允熥来了,太医们当即围了上来:“殿下,陛下一刻半前苏醒,下官们已经请了脉,陛下现在虽仍然体虚,但却比之前好上许多,只需再细心调理月余,就足以和陛下刚刚离京之时相当了。”   太医们知道朱允熥赶来是急着见皇帝的,便言简意赅的将皇帝当下的情况说明。   朱允熥重重点头:“有劳诸位了。”   言毕,他便走进屋子里。   屋内。   朱桢正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老爷子身下则是垫着几只软枕,好让他能侧靠在床上。   朱元璋是最先发现朱允熥三人赶来的,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你们三个小子来了呀,快些过来。”   听到老爷子的声音,朱桢这才转过头。   他的脸上亦是露出笑容,亲自从一旁搬来了三张圆凳放在床边。   朱允熥三人上前。   三兄弟都是感情复杂,但心中却都是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至少,老爷子眼下已经醒了,太医们也说了没有什么大碍。   “爷爷现下感觉如何?”   朱允熥坐在了离老爷子最近的位置,将心中担忧压下,小声的询问了一句。   朱元璋倒是显得处之泰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   从前元末年的乱世,到一路南征北战创立大明,继而又开始尝试着打造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   这辈子,他经历的事情远超一个正常人的一生的经历。   生死对于朱元璋而言算什么。   或许只有一丝遗憾。   遗憾自己不能看着老朱家更加的枝繁叶茂,遗憾自己无法亲眼看到大明真正的走向盛世,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儿子、孙子以及最宠爱的重孙坐在自己的那张位子上。   这是朱元璋在今夜醒来的时候,最大的感悟。   此刻,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和孙子们,朱元璋少有的安心。   这是他自从入主应天,登上皇位之后,第一次感到安心。   “爷爷没事,甚至觉得比之过去,更加精神。”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自然而真挚,全无半点虚假。   朱允熥则是眉头皱了皱:“太医们说了,爷爷还需静养月余,身体大概就能恢复过来。到时候孙儿再派人,护送爷爷回京,在宫中静养。   有老院使和水院使在,爷爷只要安心静养,身子总是能彻底恢复过来。”   朱元璋却是笑着摇摇头,摆了摆手。   “爷爷的身体,爷爷自己知道。”   “看着你们在这里,爷爷就更放心了。”   “说到底,还是爷爷老了,身子骨不如当年。要是放在年轻的时候,爷爷刚投义军那一会儿,你们三个小子加起来也打不过爷爷。”   朱允熥三人默默的笑着,静静的听着老爷子吹嘘自己当年有多厉害。   朱桢则在一旁翻了翻白眼:“您老也知道仙子阿身子骨不比当年啊,那您这一次还非得要偷偷出京。您这一次可是吓坏几个小的了,原本一天的路程,熥哥儿在永顺县接到消息之后,只用了大半天就赶回来了。”   朱元璋侧目瞪了朱桢一眼,随后看向朱高炽、朱尚炳两人:“跟着你们六叔,去前头催催,怎么吃的还没弄好。”   这是打发他们离开的意思。   三人当即起身。   朱允熥则是含笑安坐。   等到三人离去,朱元璋这才从床上做了起来,向着朱允熥伸出手:“扶着爷爷,去外头走走。”   朱允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搀扶着老爷子走出屋子。   爷孙两人就在这大庸县官府后衙院中慢慢的走动起来。   大概是朱桢他们先前出去的时候,已经特意告知过,此刻四下无人。   当朱元璋、朱允熥爷孙两人在院中沿着回廊转了一圈,回到门前的时候。   朱元璋抓着朱允熥的手臂,缓缓的坐在了回廊下的栏杆上。   “这一次爷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觉得想要睡觉。当时爷爷能听到老六在边上叫喊,却就是怎么都醒不过来。”   “然后啊,爷爷就一直在睡梦中,见到了好多人。”   “有你奶奶,她还是当年那个样子,见着我了啊,就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爷爷又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只顾着赔笑。然后你奶奶就和当年一样,无奈的捏了捏我耳朵就不见了。”   “最后,爷爷又看到了过去的很多人,都是已经死了的。有死在咱们大明建国前,有死在驱逐前元的战场上,还有很多人是死在你爷爷我手上的。”   “这些人好像都不生爷爷的气,还是和当初一样,有说有笑的,说是等着爷爷去和他们一起喝酒。”   “爷爷能和他们去喝酒?一帮蠢货,死了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可是啊……爷爷确实像再和他们喝一顿酒了……”   朱元璋低声呢喃着。   朱允熥则是眉头紧皱,总觉得老爷子此刻的言语,暮气十足。   在他的认知里,老爷子即便再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暮气沉沉。   哪怕是当初在京中的时候,老爷子说要禅让,专心在后宫含饴弄孙,也没有此刻这般的情绪。   朱允熥眉头紧皱。   “孙儿还要打造一个属于我们大明的盛世给爷爷看呢!”   “一个远超强汉盛唐的大明盛世!一个属于洪武皇帝的大明盛世!”   朱允熥不知道为何,忽然有些倔强,语气强硬。   朱元璋却只是笑着摇摇头:“傻孩子,就算是当父亲的人了,可到底还是没有长大。人啊,终有一死,爷爷就算是皇帝,也是会死的。咱们大明的盛世啊,爷爷也已经看到了。”   朱允熥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朱元璋却伸出手,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掌,轻轻的拍了拍朱允熥的额头。   “属于爷爷的大明盛世,此刻就在爷爷的眼前啊。”   …… 第六百七十七章 西南无战事   一整夜,朱元璋和朱允熥说了许多的话。   从老爷子当初还是凤阳城外一个放牛娃开始,一直到大明当下正在筹备着西域征途。   又说了当初村里头谁家的姑娘貌美如花,对老爷子那叫一个垂涎欲滴。再到如今大明皇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朱允熥将老爷子哄到床上,看着对方安安稳稳的睡下,已经不知道了时辰。   等他退出屋子,轻轻的关上屋门,转过身才发现天边已经是蒙蒙亮了。   这时候算是一整天里最冷的时候。   露水挂满枝叶,朝阳不曾发热,晨风有些冰凉。   朱允熥缩起脑袋,拱着双肩,双手团在一起慢慢的搓着,向着前头踱步而去。   刚出院门,就见朱高炽端着一只盖碗拦在了眼前。   朱允熥眨了眨有些疲倦的双眼:“这是什么?”   “给你的。”朱高炽嘟囔了一声,将碗送到朱允熥跟前:“陪着老爷子唠叨一夜,你能扛得住?这是昨夜下面人在山里抓到了蛇,配着太医们开出的几味草药,炖出来的补气蛇羹,快趁热喝了。”   蛋白质是不会溶于水的,鸡汤、蛇羹的鲜味都是另一种并没有营养的物质产生的。   可一旦这里面掺和进了太医院的人,那这碗蛇羹就必然是能补气的。   朱允熥也没多想,接过盖碗,打开便能看到泛着一层淡淡油水的蛇羹汤。   他仰起头,便将一整碗的羹汤一饮而尽。   见朱允熥喝完了汤,朱高炽的脸上露出笑容,接过空了的碗,递给一旁的随从。   朱高炽又说道:“这两天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工地上的工程都是按照工期推进的。山里头继续赶过来的百姓,也都按照之前的计划分配。   你先去睡一觉,若是前线有什么要紧的军情过来,我去喊你。”   说着,他已经是连推带搡的,就将朱允熥给推到了这大庸县官府后衙的一处屋子里。   朱高炽倒是没敢给朱允熥安排几位曼妙女子,只是屋子显然是刚重新被收拾过,干干净净的,点着一只不太浓烈的香。   见着床榻铺的柔软整齐。   朱允熥倒是省了洗漱的步骤,直接脱了外衣钻进被窝里。   没两下,便已经鼾声大动。   接下来的数日里,整个大庸县都风平浪静。   皇帝的身子也正在快速的恢复中。   第三天的时候,老爷子便已经带着自家老六在大庸县里转悠了起来。   西南的食物名单,和中原是有着很大不同的。   即便是同在湖广道的朱桢,常年身居武昌城,对大庸县这边的食物种类,也鲜少知晓。   父子两人便整日里忙碌着,在城中大街小巷寻找那些不曾见识过的美食。   很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而在县城外,整个大庸县如今的工程数量越发的多了起来。   从各处赶到大庸县的百姓,总数上已经超过五万人了。   这也导致,各项工程的进度飞快。   如今朝廷在这些人的心中,已经是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这个时候有人说,朝廷是在剥削他们。   最大的可能就是会面临群情激奋之下的百姓,一顿爆锤。   更不要说,朝廷在大庸县更进一步的开展了教学工作。   百姓们白天干完了活,晚上睡前的那段时间,都会有军中和城中识文断字的人去各处教授百姓们识字认字。   知识是什么?   在久远的过去,那是门阀豪族才能拥有的东西。   近些年,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能掌握的权力。   朝廷现在不要他们花钱,免费让他们学会认字,还会教他们算账。   这可是天大的恩德。   没错。   朱允熥他们正在大庸县开始尝试推广基础教育的事情。   虽然朝廷这两年一直在积极增建地方上的官办学堂,但对于全民的基础教育,因为巨大的成本问题,始终都没办法更好的解决。   毕竟这个时候的人们,不可能完全脱产学习。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学习并不能改变现状,当务之急还是要吃饱肚子,将日子过的更好。   而不是学习认字,然后继续投身投入更多的科举里面。   但大庸县现在的夜间识字学习,却是另一种尝试。   至少能保证,让这些做工的百姓们,以后能认识字。   所以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他们总结之后,觉得与其说是基础教育,不如说是扫盲。   总之大庸县这边,现在除了再没有战事发生,其他的一切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而离开大庸县,整个西南土司地区,也在这段时间里出现了诡异的寂静。   自从永顺宣慰司彭氏和保靖州彭家相继被朝廷大军剿灭,两地正在进行着改土归流的事情。   整个西南各方,都保持着按兵不动的态度。   即便是朝廷依旧在不断的从西南土司地区拉人头,那些世袭了数百年的土司官员们,仍然是不为所动。   似乎,就算朝廷将所有人都给弄走,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满和反应。   一时间,整个西南地区出现了风平浪静的局面。   京师。   应天城内。   朱标刚刚结束例行的朝会,有些疲倦的走进文华殿偏殿躺下。   老爷子去了西南的消息,早就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来了。   可老爷子只要一日不在京中,朱标心里便一日不能安稳。   近来朝中虽说没有什么大事争论。   可一直在做的事情,也不是一直都顺顺利利的。   南直隶随着直隶总督衙门的建立,邹学玉和地方上府县的权力争斗,依旧在进行中。   朝廷罢免了不少人。   可是最底层的吏员们,却并不是一个考核就能彻底解决的。   帝国最基层的统治和治理,从千年之前就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   邹学玉想要做一件所有人都没有做成的事情。   他希望自己执掌下的南直隶,直隶总督衙门的权力能直接延伸到每一个府县的每一个乡镇。   这需要庞大的权力和资源去做。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邹学玉一个人在都察院拥有了一间专门用来存放弹劾奏章的屋子。   国朝如此殊荣,独邹学玉一人拥有。   朱标很是忧愁。   他清楚邹学玉是个能做事的人,可地方上的矛盾一直不解决,已经开始影响到很多方面了。   南直隶的事情还没有头疼完。   朱标又要头疼西部铁路的建设问题。   那条需要千万钱粮投入的大工程,虽然已经开建,可是所需的海量物资都需要在整个帝国内部调运。   朝廷解决了地方百姓不满铁路过境的问题,但又有另一个此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问题出现。   地方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开始争夺铁路必须从自己境内过境的权力。   为此,矛盾已经上升到陕西道有两个临近的县,县令带着官府差役和百姓,在边界上私自斗殴。   这还有官样吗!   一县父母官,带着自家百姓和隔壁县开干。   要不是那个可怜的知府跑的衣服烂了、靴子丢了,带着兵马过去将局势控制住,指不定会造成多大的伤亡。   可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出,就必然会有第二起。   消息传回京师,太子爷震怒,下令彻查。   最后查出来,工部有个蠢货,竟然将朝廷会在西部铁路沿线增加投入,调动地方百姓生产,将当地的产出通过铁路和河运售往别处,增加地方收入这等消息给传了出去。   朝廷这两年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   那就是,哪个地方的经济搞得好,百姓吃得更饱穿得更暖,财政收入还能同步增多,那么就必然会被吏部选中,给予上评,获得升迁。   朝廷要以经济发展为考评核心条件。   当西部铁路沿线官员们听到铁路沿线会得到朝廷投入,提高当地经济水平,那可不是一下子就争起来了。   愤怒的太子爷自然不能姑息。   工部那个蠢货,被调到了工部名下的某个工业群里。   听说,好像是要去琼州府那边的铁矿上当差做事。   而西部铁路沿线的官员们,也收到了朝廷最为严厉的警告。   谁要是再敢带着百姓干仗,谁就自己回家种田去吧。   如此,才算是稍稍的平息了西部的官场纠纷。   但私下里,那些人觉得武的不行,那就来文的。   于是各种诋毁对方,又在朝中疏通关系的事情,便层出不穷。   虽然都是为了升官,可也是为了让本地经济发展,朱标这时候也没法子一刀切不许他们搞事。   毕竟工部在后续的勘测中,也发现了前期的规划之中,很多都是存在问题的。   至少西部铁路路线,并没有彻底确定下来。   事情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只能一步步推行。   而除了这件事情,大都督府那边也已经将一个巨大到可以称之为宏伟的西域开发计划,送到了朱标的面前。   在大都督府的计划之中,涵盖了一个远超盛唐统治的西域版图。   西边,要能直接和中亚诸国接触,南边要和常升带领的南征军,在恒河平原上会师。   这个计划,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开始定下的大明重开西域的规划。   大都督府上下,现在已经是满心希望朝廷下旨,好让他们统帅着大明的精锐之师西征。   为此,一场关于如何兵进西域的沙盘演习,从大都督府开始扩散到五军都督府,继而又扩散到了讲武堂。   争论的焦点,也从如何收回西域,转变成了如何在大明的西边打下一个不属于大明现有疆土的新领土。   当朱标看到计划书的最后,大都督府希望朝廷能出动三十万大军,立马是一阵目眩。   这不是北征,有长城可以作为起点,调度粮草物资。   三十万明军奔赴万里之外,西出阳关,投入到接连不断的战争之中。   朝廷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来保证这三十万大军的粮草军械所需。   疯了。   整个大都督府都疯了。   这是朱标最后对这份计划书的定论。   可是大都督府的意见,朱标又不得不去思考均衡。   就在朱标为了这些事情头疼不已的时候,大庸县那边又快马加鞭传来了消息。   老爷子病倒了,一时间不能回驾京师,请求太医院抽调太医前往大庸。   朱标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   躺在软椅上,朱标终于是忍无可扔,怒喝一声,将手中那枚佩戴了许久的扳指砸在了地上。   扳指应声碎裂。   “没有一个省心的!”   高仰止在一旁连忙起身,端了一杯茶送到太子身边:“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有上苍庇佑,定不会有事。若是陛下当真病重,大庸那边,不论是太孙还是楚王殿下,都肯定会加急护送陛下回京的。”   他是内阁大臣,虽然内阁是在文渊阁办公。   但文华殿这边,因为太子每日都在这里处理政务,所以内阁也就每日轮换着留一个人在这边照应,方便两边的消息传递,也算是正了内阁辅佐政务的职责。   朱标接过茶水,却是眉头紧皱:“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大明眼下看似是好,可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他没指明到底是什么事情。   可朝廷哪一桩事情,不是大事。   高仰止默默的笑着,低声道:“其实国家强盛了,事情就显得比原来的更多,也更麻烦。可说到底,还是那些事情。   殿下早立太子,身居中宫,监理国事多年,朝堂之上若论国政,无人能比殿下更精通。眼下不过是一时未曾理出头绪罢了,不如歇息两日,以求静思。”   朱标放下茶杯,目光定定的看着面带笑容的高仰止。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继而伸手指向高仰止,放生大笑起来。   “好你个高春风!”   “竟然拐着弯说起孤来了!”   高仰止也笑出声来。   只是不说话。   而很快。   太子爷的谕令便开始一条一条的发往内阁,转阅朝堂,晓谕天下。   朝廷会全力支持直隶总督邹学玉的一切革新之举,凡对抗者借不容与国法。   西部铁路建设计划,完全由内阁大臣解缙领工部磋商,任何人不得干涉。   大都督府也得到了一个回答。   太子爷说了,谁有胆量能一个人领着三十万人将大都督府给出的计划书上所有事情完成,太子爷便让谁当那个西征大将军。   一下子,太子爷的烦恼横扫一空。   已经许久未出的太医院老院使山永年,则是带着一队年轻的徒弟们出应天,往湖广道大庸县而去。   …… 第六百七十八章 皇家海军,起航!   空闲下来的太子爷,总算是有时间去做一些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六七月的应天城,已经格外的热了。   然而这并没有阻拦太子爷想要做事的念头。   一早,在东宫用完早膳,朱标便带着内侍去了一趟后宫,给各位娘娘问安。   孙子和孙女依旧是可爱的样子。   老爷子不在京师唯一的好处就是,太子爷终于能上手自家的乖孙、乖孙女了。   看完了娘娘们,儿媳妇,孙子孙女,朱标临出宫前,又去了宫中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   宫苑被秋娘打点的很是精致,角落里甚至还种上了不少从上林苑监那边讨要来的菜蔬种子。   朱标分不清都是些什么,但听闻过袁少师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女娘,时常说道该让她去上林苑监做事的。   只是女儿家,终究还是不方便天天出去的,袁少师也只好是有什么新鲜稀奇的种子,就让人送到宫里来。   朱标带着一帮人过来的时候,秋娘正在墙角开垦新的土地。   见到太子爷过来了,秋娘立马放下手上的锄头,躬身站在一旁。   “参见殿下。”   朱标微微皱眉,轻声细语道:“与你说过很多次了,和其他人一样,喊父亲或是爹都行,何必如此生分。”   秋娘低着头,粘着泥土的双手拎在一起:“礼数不能废。”   朱标目光平静。   这小姑娘样样都好,就是在宫里这么久了,还是格外的拘束。   见院中绿意盎然,朱标笑着说道:“袁少师说几次请你去上林苑监?”   秋娘不知太子为何如此说,以为是太子爷怪罪自己。   她赶忙将脑袋埋的更低,小声道:“少师让人说过几次,婢子都回绝了。”   “回绝做什么,上林苑监又不是旁的地方。”朱标挪挪嘴,说了一句。   秋娘有些意外,抬起头正好看到太子面带笑容的脸。   朱标笑着说道:“你自小便在凤阳长大,在这宫里头待久了,总是不自在的。我已经和宫里头都说过,只要你想出宫,她们会派人护着你去上林苑监的。那边旁的也没有,都是些花花草草,牛羊庄稼什么的。”   之前宫里的管事便和自己说过,可以随意出宫,只要按时回来就好。   但秋娘自入宫以来,便一直谨小慎微,行事小心。但凡不是宫里头有事传话,她都是安安静静的待在这处只属于自己的宫苑里,每日操持着花花草草,种些合时节的菜蔬。   最后,自然就是静静的等待着夫君回来。   现在听到太子爷亲口说,秋娘脸上闪过一丝欢喜。   朱标见状,也只是默默的笑着,继续道:“对了,今天孤要出宫,去龙江造船厂那边。你也知道,如今云炆带着人发现了新大陆,朝廷定下了差事要开发新大陆。今天就是龙江造船厂那边新打造的舰队出海的日子,你可要一起去看看?”   秋娘脸上的欢喜藏不住了,小心翼翼的看着太子爷:“婢子也能一起去?”   “这又有何妨,今天也没有多少朝臣在,除了咱们也就剩下大都督府的人了。”   朱标随口说了一句。   朝廷开发新大陆自然是大事,但朝廷全新打造的海军舰队出海东渡大洋,到达大洋对岸的新大陆,朝廷里头并没有准备多么大的欢送规格。   各部司衙门只是按照要求,派了些人手在舰队里,准备到达新大陆之后能够快速开展活动,尽快在新大陆构建起一个完善的行政体系,最后再通过海军舰队将新大陆的资源运回来。   相比于没多少重臣去龙江造船厂相送,朝臣们其实已经在制定,等舰队满载资源回来的时候,该以何等规格的典礼相迎。   秋娘想了想,最后脆脆的点着头:“婢子去准备一下。”   见这个儿媳妇终于是答应了,朱标脸上露出一抹怜惜,笑着说道:“去吧,时间不急。”   少顷,出宫的马车上。   朱标有些好笑的看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身男装的秋娘。   这丫头到底还是拘谨,即便是跟着自己出宫,也不愿以真面容示人。   不多时,马车已经进了龙江造船厂的范围。   如今的造船厂,防御比之过去更加严密了一些。   最明显的就是整个造船厂外面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挖出了一条全新的沟渠,足有三丈宽。   在这条沟渠后面,则是大片的空地,有几处紧要位置已经建有牢固的军营,这是过去不曾有的。   穿过空地,才能到达造船厂的核心地带。   龙江造船厂这边,为了这一次的东渡大洋,已经提前将造船平台清理了一遍。   在整理的造船平台后面,是临水的栈桥上,停靠着一支庞大的全新舰队。   工部最早打造的第一条蒸汽战船,赫然停靠在舰队的核心位置,余下的则是在东征之后,改造的更适合远洋深海航行的战船。   人员兵马和物资,已经在今天之前全部装上了船舱。   大都督府的人,在内阁大臣徐允恭的带领下,正等着太子爷的到来。   栈桥边的望台上,众人见到朱标带来,立马上前相迎。   “臣等参见皇太子殿下。”   朱标很从容,轻步走上望台,随后一挥:“都起来吧,今天是远洋舰队出海的日子,它们是主角,而非孤。”   朱标说了一句玩笑,在众人的笑容中,走到了望台前端。   徐允恭则是默默的看了一身男装,却并没有掩饰多少的秋娘。   皇家的事情啊,自己还是不掺和为好。   大都督府的人自然也发现了男装的秋娘,皆是选择当做没看见,跟在太子爷的身后到了望台前出位置。   “除了工部打造的那条最新型蒸汽战船,还另有十二艘改造后的深海战船,四十八艘运输船。”   徐允恭在一旁为朱标详细的介绍着,这一次朝廷海军舰队东渡大洋的具体账面。   另一名大都督府的武将亦是开口道:“此行,舰队官兵、水手共计一万两千人。工部和将作监另有匠人一千名随行。一应粮草物资,账目皆在此处。”   说着,一份账本便送到了朱标面前。   朱标接过账本,翻看一眼。   很详细。   大都督府为整个舰队做好了所有的计划,详细到每一天需要损耗多少粮食,预计抵达新大陆之后舰队除了那些不可食用的物资之外,还能剩余多少粮食。   账本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若不是朝廷还需要往南洋和西洋探索,朝廷会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眼前这支东海舰队。   根据大都督府海军部的消息,南洋那边的舰队,似乎也快要有好消息传回来,听说是跟矿产资源有关。   而西洋那边的舰队则是在加紧探索海路和西边的海岸线,试图将一整支舰队投送到欧罗巴的港口外。   朱标看着眼前即将扬帆起航的东海舰队,面带笑容道:“此前,太孙与孤说过,大明需要建设起一支这个世界上无人能敌的海军舰队,当时孤还不相信,但今日一见,孤真的信了。   东海舰队,无愧大明皇家海军之名!”   难怪老爷子当初会说,有朝一日,想要驾船出海。   朱标看着眼前这支气势磅礴的海军舰队,此刻亦是满腔热血。   战船两侧暴漏出来的船舷炮口后面,那一口口黑洞洞的炮管,即便此刻无声,也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爷想不出,当今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是眼前这支舰队的敌手。   而徐允恭等人则是更加开心。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皇室成员,尤其是当朝皇太子嘴里说出来的。   大明皇家海军!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振奋人心的了。   “大明皇家海军!”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顿时引来所有人的注视。   是大都督府海军部的一名武将官员。   见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那名海军部的官员立马低下头。   然而下一刻。   徐允恭已经高举手臂。   “大明皇家海军,万岁!”   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万岁。   但一个群体,或者一个事物,却能够如此称呼。   随着徐允恭的振臂高呼。   大都督府在场的所有人,纷纷举起手臂高呼了起来。   “大明皇家海军!”   “万岁!”   “万岁!”   徐允恭脸上满是激动,从今天开始,大明所有漂泊在水面之上的战船和官兵,都可以被称之为大明皇家海军。   这是一份前所未有的殊荣。   而有了皇家海军之后。   大都督府之下,人数和战力更强的陆军呢。   一个皇家陆军的名头,怕是也不会太久远了。   秋娘眨着明亮的双眼,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大明,一个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的大明。   而她眼前这支刚刚被唤作大明皇家海军东海舰队的船队,即将扬帆起航,前往新大陆,或许很快,自己的夫君就能乘坐这些战船回来了。   朱标没有阻止这些人的沸腾。   从朝廷开始改革,逐渐剥夺兵部的部分职责,专门集中在大都督府的那一天开始,皇室内部就已经明确了,大明所有的武装力量都必须要始终被控制在皇室手上。   一个皇家海军的名头,算不得什么。   徐允恭看太子并没有反对,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在确定差不多到了计划的时间。   徐允恭上前一步,神色庄严。   “皇家海军。”   “起航!”   远处的栈桥上,战鼓雷动。   号角声悠长深远,让江面掀起层层涟漪。   一面面巨帆展开,眨眼间就被风吹鼓。   蒸汽战船打出了巨大的汽笛声,在一阵浓烟之后,缓缓的移动起来。   码头上,是龙江造船厂的工人们,在欢呼着。   在热闹沸腾的人群中,朱标缓缓回头,看向身边的秋娘:“放心吧,炆哥儿很快就回回来的。”   ……   “朱允炆,下次你再这样,我可救不了你了!”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孙成提着刀,满脸愤怒的冲着浑身是血的朱允炆喊了一声。   朱允炆将手中已经卷了刃的刀插在地上,顶着满脸的血水,冲着愤怒的孙成露出一口白牙。   在他们两人的周围,辽阔的大平原上。   被大明武装和训练过的印第安人联军,正在进行着战后清理。   这是他们攻伐的第三十七个反对大明存在于新大陆的印第安部落了。   而根据大明所属的印第安人汇报,草原上那些反对大明存在的印第安部落,正在一步步的联合起来。   幸运的是,更多的印第安人在投靠大明,希望能加入到大明所带来的光荣的进化之中。   西海岸河道两侧的绿地,已经被朱允炆他们开垦出了无数的良田。   他们所带来的种子,正在茁壮的发育生长着。   属于新大陆的粮食,也被实验性的栽种了很多。   朱允炆还记得上林苑监这几年做的事情,也记得他们来到新大陆,新鲜作物的价值远大于那些不可移动的矿产资源更加重要。   看着愤怒的孙成。   朱允炆只是将脚下的一名反对者尸体踢开。   “你要不在这里,我还不敢这样。”   这话一出口,孙成顿时哑然,脸上怒气全消,只剩下满脸的无奈。   他持刀上前,目光警惕的看着平原周围的尽头:“我们需要回去了,重新组织人手,训练本土人,还要重新将咱们那座城池加固,防备印第安人联军到来,固守等待朝廷的支援。”   “知道了,知道了。”朱允炆有些无所谓的摆摆手:“为朝廷守住新大陆的前哨基地,等待朝廷大军到来,才是我们大举进攻的时候。”   孙成点点头:“现在的局势,对我们已经很好了。只要守住基地,让投靠我们的本土人坚定信念,这片大陆早晚都是咱们大明的。”   朱允炆撇撇嘴。   转头看向草原上的本土人联军。   他吹动了口哨。   那些被明军操练的本土人,便开始从四处围拢过来。   大陆西部的清除计划,已经执行的差不多了。   再打下去,只会让本土人消耗过多,从而导致军心涣散。   这个道理,朱允炆自然懂。   他转过头看向西边。   在连绵的山脉后面,是他们建立的坐落在海岸边的基地,一座尚未命名的新城。   城外的海边,深水区域,一个码头也正在由明人带领着本土人加紧建设之中。   当王师扬帆起海岸之日,便是大明掌控新大陆之日!   …… 第六百七十九章 太子爷要大开杀戒了   洪武三十年。   大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让所有人都陌生了起来。   应天府的天空,很少再能看到过去那片湛蓝的天空,灰蒙蒙的天空层层落下,变成了应天府府库里白花花的税银。   直隶总督衙门正在如火如荼的从南直隶一十八府手上收缴权柄,应天府积攒下来的成熟工业化改革,也同时自京师向着南直隶一十八府席卷而去。   从京师出发的水泥路越修越长,已经开始在南直隶一十八府组成一张密集的路网。   工部正在雄心壮志的规划着一项前无古人的空前工程。   他们要在工部尚书张二工的带领下,在奔流亿万年的长江天堑上,横架一条可以让人们如履平地的桥梁。   技术上,河道总督衙门已经为工部积累了诸多的经验。   黄河上游的减水坝基本已经修成,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在开年之后,从洛阳城为朝廷送来了整整五车河道水利道路系统的经验总结。   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黄金,从瀛洲四道、南域诸地发掘开采运回,自户部手上转变成雇佣百姓做工的钱粮。   应天府西边的太平府正在建立起一个庞大的钢铁产业集群,以长江为纽带,上游各地产出的钢铁原料和钢铁原件,被源源不断的运送到太平府境内。   朝廷所需的重型火炮、蒸汽机等大型钢铁构建,产量正在一日高过一日。   龙江造船厂下达的新型铁甲蒸汽战船的原料需求,也已经递送到了太平府钢铁产业集群。   成人腕臂粗的铆钉成批量的被锻造出来,送过太平府连接应天城的铁路,被运抵龙江造船厂。   借助江水带动的水锤,整日整夜的被抬高,然后重重落下,将每一片钢铁锻造到匠官们设定的标准。   这些钢铁片,一旦被水锤锻造成型,就会通过江船直接送进龙江造船厂。   南直隶的百姓们已经不再单一的追求进入官办工坊做工。   因为直隶总督衙门发布一条全新的新政命令。   自洪武三十年九月十八日开始,凡南直隶一十八府境内做工的百姓,都将获得一份名为养老保险的保障。   这项保障自然是有限制和要求的。   百姓们需要彻底脱离务农,至少每个月需要有二十天的白天是在官办或者民办工坊做工。   在达到要求之后,这些百姓需要持续或总计在工坊做工二十年,方可开始领取保障。   钱并不多,按照直隶总督衙门的前期规划,大抵每个月能领到三百文的保障。   而这一笔钱,将完全由百姓们所在的工坊缴纳,由南直隶境内税署各分税司负责征收,转移大明银号统筹投入地方上的各项商业投资中。   在经历了邹学玉的上一次摧残之后,南直隶的商贾们已经彻底摆烂了。   他们这个时候要是从南直隶搬走的话,说不得又要再被官府狠狠的征收一笔不知道什么名头的税款。   而每个月只要给那些工人们缴纳一百文的养老保险,算一算也不至于让自己亏本,除了老老实实的开始执行总督衙门的行政命令之后,这些人倒也是开始琢磨着该如何逃避这条规定。   大明正在从南直隶开始,逐渐成为人们过去无法理解和设想的模样。   就在邹学玉大开大合推行南直隶各项改革的同时,之前早就确定下来的直隶总督衙门以下各级官府吏员考核,也终于是推上日程。   按照邹总督的意思,八月初十是个好日子,整个南直隶府县官府,包括转运司、两淮督盐转运使司、漕运司都需要参与考核。   为此,好几个南直隶的转运司联名督盐转运使司、漕运司上奏内阁,反对直隶总督衙门这样无理的要求。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这几个衙门过去一直都属于朝廷直接管辖的。   各转运司的设立,是为了朝廷调度钱粮之用。两淮督盐转运使司则是干系着两淮地区,每年价值数百万两食盐的营生。而漕运,更是牢牢的维系着帝国北方的粮草物资。   这些衙门,在过去要么是归户部管理,要么就是直接受皇帝任命。   现在邹学玉一口气,要将这些衙门里的吏员都纳入到南直隶吏员考核之中。   这些衙门自然是异口同声的反对。   只是奏章送进了内阁,很快就被打了回来。   上来还留下了内阁首辅和次辅的联名批注,要求这些衙门主官牢记直隶总督衙门设立之时,皇帝给予的权柄。   直隶总督衙门的权柄有哪些?   这个时候,人们终于开始从过去的朝廷公文堆里翻找了起来。   最后他们终于是得到了答案。   凡南直隶境内一应军民,皆受直隶总督衙门管辖。   这就没天理了。   除非这些衙门能搬离南直隶的地盘。   但他们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这个胆子,将朝廷的官衙搬走。   别说搬走了。   就是他们挪动衙门里的一个砖头,只要被南直隶巡察御史知道了,都得要挨上一个弹劾。   一时间。   邹学玉就是南直隶的天。   这样的话,渐渐在地方上生出,并且开始传入应天城里。   但即便是这样的抹黑之言,依旧不能阻拦邹学玉要开直隶道一十八府境内一应吏员考核的决心。   很快,洪武三十年八月初十,邹学玉定下的直隶道吏员考核日便如期而至。   邹学玉一早就从总督衙门赶到了应天府学旁的贡院。   应天府的一府八县所有吏员,都将在今日于贡院内参加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吏员考核。   邹学玉一身红袍,领着总督衙门和应天府、上元县、江宁县的官员们,站在贡院门口。   自从邹学玉上任直隶总督大臣,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   为官,向来都有个威势日盛的讲法。   如今的邹学玉,便是站在这里不发一言,身后的官员们便是谁也不敢开口出声,就连挪动身子都要小心翼翼的。   不过邹学玉今天的心情挺不错的。   至少在他为官一年多的应天府,一府八县的吏员们,全都按照要求赶至贡院。   此刻,贡院前的围栏已经被差役们打开。   一早就聚集在贡院外的应天府吏员们,正排着队接受查验核实,排队进入贡院。   当这些人看到邹总督竟然亲临现场,纷纷神色一凝,对自己乖乖听从上头差使,前来贡院参考长出一口气。   甭管这考核到底都要考些什么东西,又会不会剔除掉一些人,但至少得要来一趟。   不然,可不就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个人。   回头总督发起飙,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只呆头鹤。   “属下参见督台。”   一名名应天府吏员走上台阶,面朝邹学玉躬身作揖,随后才会提着竹篮背着书包走进贡院。   邹学玉则是一一点头回应,侧目看向身边的应天知府虞大廉。   “本官很希望,今天参考的这些人,都能考核合格。”   虞大廉亦是面带笑容,见督台开口发话,这才回话道:“应天一府八县,共计五百七十六名吏员,今日全数参考。下官倒是希望,能通过这次考核,将这些人里往日只会偷奸耍滑而荒废本职的人给剔除出去。”   这才是南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真正的目的。   虞大廉作为邹学玉这个直隶总督大臣的头号马仔,自然清楚督台的心思。   邹学玉倒也只是笑了笑:“本督非苛刻之人,不论这些人家世如何,只要能担当的起本差,做好朝廷和衙门交代的差事,不徇私舞弊,本督一律录用。”   虞大廉这时候便只是含蓄的露出笑容,不再说话。   指望地方上的那些吏员能够克己守法,怕是有些难度的。   这些人能干好本差,乖乖听令行事,就已经是烧高香的事情了。   虞大廉心里头,其实是和他刚刚回答邹学玉的话一样的。   朝廷在府县衙门设立的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是给予了如六部那般的期望。   只是往往到了地方上,这些官府吏员大多不是以本差能力选用,而是以当地名望和豪强选用。   作为一名从地方上一步步走到应天知府位子上的虞大廉来说,他很清楚地方上的官府衙门里,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一个朝廷授予正印的堂官,往往在新官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了解当地的民生,也不是去做改善民生的事情。   而是去了解自己衙门里的吏员们之间的关系,去拉拢或者分化打压这些一直在衙门里做事的老吏。   想了许久,虞大廉终于还是将藏在心中许多年的话说出口。   “督台,其实下官有一事,已经思量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邹学玉眉头挑动,见最后一名应天府吏员已经走进贡院,便回头看向虞大廉:“尽管说来,若是好事,到时候便放在总督衙门堂议。”   虞大廉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   在邹学玉的注视下,在身后一众应天府官员的好奇目光中。   虞大廉终于是小声开口:“朝廷自洪武元年开始,地方官员任选便有异地为官的规则,更有吏部考评周期轮换的讲究,不叫官员长期为官一地。   下官以为,朝廷人数最多的吏员,也应当遵循此法。凡本衙吏员,不可以本地人氏为选。”   在朝廷任免的官员里,不但大明讲究一个本地人不做本地官,此前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规则。   这就是为了避免官员若是在本地为官,会倾向本家、本族,通过自己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的家族谋取私利。   邹学玉眨眨眼,觉得这倒是个好想法。   他询问道:“可有详细说法?”   虞大廉点点头:“下官也是思虑许久,觉得官府吏员自全国选用,也不太合适。”   毕竟吏非官,不可能让人家一个吏员,从陕西道跑到直隶道来做事。   真要是这样搞,大概明天大明朝就只剩下当官的,而没有做事的吏员了。   虞大廉又道:“下官觉得,可以讲究一个本府吏员不可本府为吏。”   他这话的意思,若是放在直隶道,便是应天府出身的吏员除了不能在应天府为吏,但可以在其他一十七府为吏。   而苏州府出身的吏员,则可以在除了苏州府以外的直隶道其他一十七府做事。   “一道之内,府域之外,吏员异地任用。”   邹学玉总结了一下虞大廉这番话的核心细想,随后缓缓点头。   虞大廉点点头:“下官正是这个意思。”   邹学玉很满意的看向虞大廉:“回头你写个章程出来,到时候总督衙门堂议无误,本督便亲自上呈太子。”   他刚一出口,虞大廉的脸上便立马露出笑容。   而在他身后的一众应天官员,则是纷纷目露诧异。   吏员异地任用,真要是这样干的话。恐怕掀起的动荡,比之现在正在进行的南直隶吏员考核还要严重。   虽然眼下应天府一府八县的吏员都已经参考,但谁都清楚出了应天府,直隶道一十七府还指不定有几个衙门吏员参考呢。   更不要说,让这些把持地方府县真正权力的本土老吏们异地任用了。   而关于南直隶一十八府及各司衙门吏员考核的事情,很快就得到了方方面面的总结。   “嘭!”   文华殿内。   刚刚拿到汇总消息的朱标,愤怒的将手中的文书砸在了地上。   在他的面前,是内阁首辅任亨泰、次辅解缙、内阁大臣高仰止,以及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   邹学玉的手中还拿着另一份奏章。   就是他让虞大廉整理出来的南直隶吏员异地任用的奏章。   只是太子爷此刻满脸愤怒。   在场四人也心知肚明。   南直隶这一次的吏员考核,从一开始到最后的结果,都很难看。   明天就是洪武三十年八月十五了,但四人都知道这个中秋节大抵是过不安稳了。   果然,朱标在扔掉汇总文书之后,满脸怒气道:“他们想做什么?他们当真以为自己是土皇帝了吗!他们是在逼孤动刀子吗?”   这话有些重,很少会从太子爷的嘴里说出来。   任亨泰颤巍巍的蹲下身子,将地上的文书捡起来。   首辅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南直隶一十八府,这一次的官府吏员考核,除了应天府是满员参考。余下的一十七府,总体来算参考人数甚至不到一半。   病请、迟到、在外当差等等理由,可谓是层出不穷。   更有一个苏州府的混账,竟然是从头一天就开始吃花酒,醉的稀里糊涂的跑到考场外撒了好大一泡尿。   任亨泰颤巍巍的低着头,伸手拍着汇总文书。   朱标冷眼看向首辅。   冷哼一声。   “任阁不必劝说于孤,孤这一次绝不姑息!”   …… 第六百八十章 天下第一太子   文华殿内,内阁首辅任亨泰有些懵。   自己也没有说要反对什么啊。   合着,自己就是要被太子爷拿来作筏子的?   朱标很生气,但脑袋却很理智。   “世人常说皇权不下乡,看来这句话倒是千真万确了。”   太子爷语气幽幽的念叨着。   在场四人纷纷颔首。   这句话世人皆知,却没人敢在君主面前说。   这是忌讳。   哪怕历代君主们都清楚这个事实,但也不能说。   从始皇帝统一天下,废除分封制,建立郡县制。中原的一切,都归于皇帝一人。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对整个天下的统治。   这一思想,也让如今大明正在进行的对外战争,取得了无比正确的核心思想。   即,普天之下,皆为王土。   这就是大明现在的对外战争的正义性来源。   可一旦有人说,皇帝的权威是无法到达乡野之间的,那么这就对皇帝权威和其对天下统治的正义性,造成了破坏和动摇。   朱标同样清楚,却脸色庄严道:“孤不管过去是怎样的,不论是秦皇的天下一统,还是强汉的独尊儒术,亦或盛唐天可汗,还是前宋与士大夫贡天下。”   太子爷历数了大明之前的历朝历代。   他在四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   朱标以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今朝大明,可容富硕之家,可容巨商行走,但唯有乡野之权,将尽归朝堂。”   在他面前的三位内阁大臣,一位直隶总督,纷纷颔首躬身。   这是当下大明必然会做的事情。   前汉将春秋战国那些繁杂的文化思想统一到了儒术之下。   隋唐,又将世家门阀传承的制度打破。   前宋再一次让皇权得以加固,尽管它是与士大夫共享。   那么到了现在的大明。   皇权又该如何加固?   天下再无门阀世家,而读书人也不可能仅凭几番言语就能挑动天下。   也就只剩府县之下的乡野之权,尚未归于皇权执掌。   任亨泰微微皱眉:“这需要朝廷耗费庞大的钱粮,且每岁皆有。”   一个更加紧密的权力体系,需要更多的人去填充权力空白,维护这个新体制的运行。那么势必就会增加朝廷的财政支出,且必须要一直维持下去。   随着首辅的开口,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也开口道:“以南直隶为例,若要将府县之下权柄收归朝堂,每岁需增添钱粮支出不下五十万两。南直隶几番改革,两税并商税等多有增添,足可维系。只是若要摊行天下诸道,恐需调度钱粮。”   南直隶现在很有钱。   当下直隶一十八府的财政收入,和洪武二十四年相比,已经翻了好几番。   当然邹学玉也明白,这里面的大头是摊丁入亩改制、商税改制,以及大量的官办工坊建立,支撑起来的。   而这些改制进行到现在,增长点已经开始趋于缓慢了。   所以邹学玉才要进行新一轮的吏员改革,要集中直隶一十八府所有的力量,将所有的权力收归直隶总督衙门,去进行下一轮的经济建设。   解缙则是说道:“这几年朝廷革新,地方上皆有焕新。沿海一带,虽非皆如直隶一般。但如广东道、福建道、浙江道、山东道,因与外邦通商,每年交割户部之财税收入,亦有显著增长。微臣以为,当下可先以直隶为试行,若无差错,再摊行天下。以沿海一带诸道之财税收入,平衡内地欠收道府。”   这就是财政转移了。   天下的财富,从来都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   有的地方注定了就是会更加的富裕,而有的地方同样注定会相对贫穷。   朝廷总不能指望,永宁府的财政收入能和苏州府的一样多。   恐怕天底下,都没有几个人能知道永宁府究竟在什么地方。   “所以改实物税为计亩征银很有必要。”   邹学玉平声静气的说了一句,可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眼底泛起的骄傲。   如今的直隶一十八府,都在使用计亩征银的法子收取税赋。   当时开始推行的时候,可是因为争斗催生了大明银号和大明商号的诞生,更是狠狠的重击了一顿直隶地界上的官商。   任亨泰当即说道:“国内金银价还需进一步控制,铜钱币的铸造和流通需要保证,朝廷当严禁官绅、百姓以钱币陪葬。大明银号所发行钱票,亦要加强防伪,不可给歹人作假的机会。臣以为,计亩征银可在直隶一十八府执行几年,而钱票可流通全国,待朝廷掌握情况,再推行计亩征银于天下诸道。”   首辅的话,算是稳重之言了。   余下三人都未出声反对。   朱标则是重新坐下,想了想缓缓开口道:“便以三年为期吧,自洪武三十年至洪武三十三年,届时若计亩征银及银号发行钱票不出纰漏,则可摊行天下诸道。”   四人齐齐躬身领命。   高仰止这时方才开口道:“此次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唯有应天府应考吏员全数参考,余下一十七府吏员参考不过半数,朝廷当明旨重典,不可使其歪风横行,亦要给天下人看清朝廷革新之决心。”   这才是今天这场文华殿会议的核心问题。   如何处置这一次南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那些不曾参考的吏员。   邹学玉这位直隶总督,最清楚其中的问题,他首先开口:“总督衙门已经多方核实,此次缺考吏员,多为地方根深蒂固人家,常年居官府做事,家中更是多有子弟在官府之中。   往往官府吏员之位,常有传承世袭之风。朝廷任用新官到任,若要有所作为,必须得要先结好这些人,方可在地方施政,却也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施政之时多有顾忌。”   当邹学玉说完情况之后,任亨泰便冷哼一声,言辞犀利道:“既然都不愿意参考,那也没有必要留在衙门里了,都革除出去吧。”   说完,首辅便看向了太子爷。   自己可没有为底下那些混账求情啊,甚至还要从重处理这些人。   高仰止却是说道:“朝廷自然是要以重典惩戒,不过在此之前,学生以为还可命锦衣卫严查这些人,命税署协从,清查这些吏员家产。这些人今天能如此有恃无恐,想来都是有底气的,那我们就好好的查一查他们的底气是什么!”   很显然,以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所言,不光要严惩此次缺考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的人,还要严查背后家族。   锦衣卫和税署同时出动,那自然是锦衣卫拿人,税署抄家。   任亨泰目光淡淡的扫向内阁中的这位年轻人。   首辅没有说话。   有太子爷先前那句明显作筏子的话,任亨泰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纠缠。   邹学玉却是两眼放光。   果然,高学长英勇不减当年啊。   当初朝廷在交趾道的统治,之所以能进行的那么快那么平稳,可是全赖学长的强权统治,再加上分化拉拢,才将一个风平浪静的交趾道送到朝廷的手上。   若不然,高仰止也不可能回京之日,就一步入阁。   最后,四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上方的太子爷。   皇帝在京师的时候,朝廷里大多数的事情都已经是由太子爷决定的了。   而现在,皇帝不在京师。   朝廷里的事情,更是全都由太子一人决断。   人人都知道,皇帝对于太子做出的每一条决定,从来都没有表达过不满。   甚至在所有人心中都坚信,只要太子爷愿意,皇帝陛下就会美滋滋的彻底甩手政务,躲到一处僻静优美的地方,含饴弄孙。   不可不说,这一次皇帝偷偷离京,有很大的可能,就包含了这个因素。   高仰止有些疑惑。   自己提出的建议,已经可以说严厉到极点了。   但很明显的是,太子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提议。   在众人疑惑的等待中。   朱标却是淡淡一笑,缓缓开口:“这几年,朝廷的日子好过了些,天下人的日子也过的更好了。百姓能吃饱了,官绅商贾比过去更加有钱。   这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天下承平不过三十年,前有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恒案,后有革新除旧之事。   但这些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大明律法之森严。”   四人一阵沉默。   太子说的并没有错,这几年朝野上下的日子确实过的更好了。   但人心也开始浮躁起来。   大都督府给出的那个空前的西域计划,就是一个明证。   “该是时候让大家都紧一紧了。”朱标淡淡开口,目光坚定:“法办吧,锦衣卫拿人,三法司定罪,税署清查。吏部行文,申斥直隶一十七府之府县官员,三年之内不得晋升。   凡与此次缺考吏员有关之人,皆由锦衣卫严办。该杀的杀了,该贬的贬掉,该流放的就挑着远一些苦一些的地方送去。”   太子要起大案了!   一瞬间,文华殿内的四人,心头一震。   要是按照太子爷说的这番话去办,直隶道一十七府这一次怕是要有数万人被牵连其中,数千人要被问罪处斩。   任亨泰今天被提点了一次,这时候哪敢反对。   高仰止则是有些意外,对太子爷的决心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而解缙和邹学玉这对师徒,则是对视了一眼。   两人没打算开口。   在他们面前的,是大明建国之后的第一位太子,拥有着皇帝的权柄。   南直隶吏员考核缺考案,将会以皇太子的意志执行下去。   四人在短暂的思考之后,便立马躬身领命。   朱标点点头:“都去吧,接下来有的忙了,孤会叫太医院开些滋补的汤药,命御膳房烹调出来送往内阁。”   四人有些恍惚的走出文华殿。   在他们的认识里,大明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起大案了。   或许每天都有人被查出来处斩,就如一直在执行摊丁入亩的秦王殿下那样,时不时就会杀上几个反对的人。   但集中的,一次性数万人被归于一个案子的事情,好像真的是很多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   当任亨泰四人走出文华殿不久。   几名身着飞鱼服的男人,就从他们身边急步而过。   四人同时停下脚步,看着这些锦衣卫的人离去。   “看来殿下的决心很重。”任亨泰淡淡的笑着。   解缙看了一眼首辅,默默说道:“想来殿下是要快刀斩乱麻,如此的话,内阁也要快些动作起来了。”   任亨泰点点头。   锦衣卫一旦行动起来,那必然是行动如火,快速无比。   这帮人可不会带着大明律,和每个人解释一番,他们都犯了什么事情。   锦衣卫只要确认对方是自己要找的人,就会直接上去将其拿下,然后带回京师,扔进昭狱里面。   高仰止却是皱着眉头,有些不解道:“只是……殿下这一次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南直隶这一次到底会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要倒霉,并不在高仰止的考虑之中。   这些人不论结果如何,都是自找的。   他只是有些不理解,明明可以一步步温水煮青蛙的将南直隶的问题解决,为何太子会选择要起大案。   原本还面色平静的邹学玉,闻言之后也皱起眉头。   经由高仰止的提醒,任亨泰和解缙两人,同样是陷入思考。   太子为何要这样做。   忽然之间,就成了在场这四位执掌帝国大权的重臣心中难解的问题。   但不论他们如何思考。   锦衣卫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   这几年,锦衣卫得到了一定的扩充,只是除了锦衣卫内部的核心文档,没人知道现在的锦衣卫到底掌握着多大的力量。   只是成批的锦衣卫从应天城各座城门疾驰而出。   都察院从上到下,每个人都疯狂的运转起来。   大明律已经快要被这些早就熟背于心的监察御史们翻烂了,就为了能将这一次太子爷亲自拍板的大案里每个人定上一个合适的罪名。   而在所有人都忙碌的时候。   皇城之内,朱标却显得很轻松。   事情交代下去了,他只要看到最后的结果是附和自己预期的就好。   至于下面的人如何做,这个过程又是怎样的,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在宫外忙忙碌碌的时候。   宫中,却是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 第六百八十一章 革新岂能不流血   现在的皇宫,比过去热闹了很多。   随着宗室世子在前几年陆续抵京,就读于大本堂。而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宗人府也相继为他们选定亲事,依次成婚。   也正是因此,皇室这两年开枝散叶的很快。   这可忙坏了宫里的娘娘们。   过去,随着皇子们渐渐成年,缕缕续续离京就藩,皇宫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寂静而没有人气的。   这些皇帝的妃嫔们,整日里虽然过着富足无忧的生活,但日子却是无趣的。   去岁,太孙府添丁,可是让宫里头的娘娘们高兴坏了,憋了这么多年的那颗已经沉寂的心也一下子重复火热起来。   娘娘们高兴了,便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情感和东西,一股脑的塞到了朱文圣和朱茯苓怀里。   每天逗弄着两个小人儿,能让娘娘们夜里头睡着了都可以笑醒。   可是。   好景不长。   随着一个又一个王世子内眷添丁,一个又一个的皇重孙被送进宫中。   娘娘们坐不住了。   这是称述句。   娘娘们现在哪里还有坐下来的时候,整天追着那帮满地爬的皇重孙、皇重孙女,就够她们脚不沾地的了。   朱标却很享受。   反正他们家遵循的是养育靠女人,教子靠男人。   这些孩子被养成什么样,就看老朱家的女人们如何了。而至于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又会如何,却是要看男人们的本事了。   自己至少还能享受个十来年,等这帮孩子长大了先丢进大本堂,然后才到自己上场的时候。   朱标美滋滋的想着,对于宫外正在由他一手掀起的大案,并没有多少的感触。   他就躺在宫中廊下的一张摇椅上,身边两名妙丽的宫女小心的伺候着太子爷。   一个给太子爷嘴里塞吃的,一个在后面为太子爷按肩。   也不知道这又是哪位娘娘宫里头的。   朱标眼角余光瞧着这两个眼睛已经拉丝的宫女,觉得自己回头得要好生的提点一下。   宫里头现在忙得很,这些个男男女女、不男不女的,别整日里想着些有的没的事情。   想着事,朱标已然有些昏昏欲睡。   正当他眼前的视线逐渐合拢起来的时候。   一双油腻腻的小手,就抓住了朱标的脸。   满鼻子烤猪蹄的味道!   “朱桱。”   太子爷低吼了一声,满脸的愠怒。   他素来爱干净,虽不至成癖,可像现在满脸油渍,那也是受不了的。   被老哥这一嗓子吼得浑身一颤的朱桱,赶忙收起双手背到身后,瞪着圆溜溜的双眼,脸上逐渐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二十三只是许久没有见到太子哥哥了……”   这招最是管用,可以说是无往不利。   只要一用出这招,老哥定然就会心软。   果然。   如同朱桱猜想的一样。   当他配合着脸上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标脸上的怒意便瞬间一扫而空。   示意身边的宫女为自己净面,朱标则是歪头看向朱桱:“给他那两只猪蹄也刮干净了。”   另一名宫女便满脸含笑的取了一张湿帕子,蹲在地上为二十三皇子擦手。   朱标这时候又瞪了小二十三一眼:“可是又在大本堂逃课了?小心先生到时候责罚你。先生责罚,便是我也不能为你求情。”   朱桱挪挪嘴:“回太子哥哥的话,我现在可乖了。今天是别人惹了先生,先生气不过正单独拉着人背书呢。”   “哦?”朱标脸上露出好奇:“今天是谁惹了先生啊。”   此刻,朱标有些同情起方孝孺来。   这人是个有学问的,若是将他那整天嚷着要尊古的嘴堵上,那大抵就是足够完美的了。   不过大本堂也不要教授别的什么东西,能让这帮宗室子弟识文断字,明白圣贤道理也就足够了。   毕竟大本堂之后,这些宗室子弟还要去讲武堂进学。   那么才是真正为这些宗室子弟竖立人生价值观的地方。   朱桱眨眨眼,小声道:“是三叔家的,今天惹了先生不快活。”   老三家的那个朱济熺?   按照朱标的了解,老三家的世子平日里最是端正得体,行事也颇是儒雅。   朱标不由疑惑道:“他今天怎么惹着方先生不快了?”   朱桱这时候早就已经悄悄伸手,想要去拿老哥吃的东西,听到老哥发问,赶忙将拿到手的吃食塞进嘴里。   最后鼓囊着嘴巴,嗡嗡道:“先生今天说要守序,做事要以礼法为先,施政不可偏执,当怀仁义,国中多王道而少霸道。   熺哥儿当时就反驳先生了,他说自古施政,若是一直循规蹈矩,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他若为政一方,必当效法今朝洪武新政,推行利民之政,革除弊端。”   朱标点点头:“先生教你们,必然是要讲就仁义之道,这是先生的本分。熺哥儿那般说,更是无错,想来他是实实在在看过朝政抄本的。方先生平日里也不是太过苛刻之人,怎么今日就单独罚熺哥儿了?”   朱桱撇撇嘴:“因为熺哥儿后来还说,自古革新多斡旋,所以才多以失败告终。他就对先生说,要是他施行革新的话,必然要以重典,先杀几个挑头的,再震慑附和的。革命嘛,岂能不流血?”   小二十三嘀嘀咕咕的解释着。   最后抬起头,看向太子老哥:“对了,最后那句是熺哥儿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就觉得,整天打打杀杀的不好,都去想着法弄些吃的不好嘛……”   小屁孩有些懵懂,眼珠子却是转个不停,在宫苑里搜寻着新的食物。   朱标则是微微发笑,伸手拍在朱桱的脑袋上。   “去吧,娘娘们那边有今早刚从宫外采买回来的糕点,你去吃些。”   朱桱立马满脸笑容,正要撒开腿,却被朱标一把拧住后脖子。   朱标瞪了小二十三一眼,叮嘱道:“吃饱喝足了,就帮着娘娘们带一带你那帮侄孙、侄孙女,小二十三虽然还没长大,但也是长辈了,要有长辈的稳重。”   “嗯!”   朱桱瞪大双眼,重重的点着头。   这时候,他也不撒开腿就跑了。而是双手插在腰带上,昂首挺胸,迈着先生和老哥他们那些人才会用的四方官步,走的是四平八稳。   瞧着小家伙有模有样的,朱标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声。   他有些想起二十年前。   那时候自家兄弟们都还没有长大,一个个都还在京中学习,或者是在凤阳老家忆苦思甜。   那时候的朝堂,远不如现在这般政通人和,国家刚刚创立,更是百业待兴,民生要做,吏治也要办,处处艰难。   可那时候却很快乐。   总觉得,总有一天大明朝的问题,都能够解决。   如今,很多当时看似不可能解决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但自己却快乐不起来了。   国家越来越好,百姓越来越富足,可问题也越来越多,矛盾也越来越严重。   老三家的熺哥儿说的不错。   自古革新,多有斡旋,致使革制多以失败告终。   大明的革新之争,不能不流血。   唯有流血,才能让人们记住,反对者会有怎样的结果。   “革新岂能不流血?”   朱标嘴里低声念叨着朱济熺对方孝孺说的话,不禁又笑了笑。   他想到了朱济熺的年纪,也该在京中让其做些事情了。   想到这。   朱标眼前的视线又被一张黑黝黝布满幽怨的大脸挡住。   是老二朱樉。   朱樉此刻正穿着一身常服,上面有些尘土,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   脸上的幽怨,似乎都能发出声音来。   朱标被这张丑脸吓了一下,不由的往后缩了缩。   “你怎么回来了?”   按照议程,朱樉这个时候该是在襄阳府、汉中府、西安府一带办差才是,不该在京中挡在自己眼前的。   朱樉有些烦闷,瞅着前头咿咿呀呀的一大帮娘娘、娃娃,撇头看向近前的两名宫女,皱眉挥了挥手。   “都下去!都下去!本王要和太子说话。”   宫女们很快就退下了,连手头上的活都没有放好。   宫里头这两年对秦王爷的私评,可是吓人的很。谁都说,秦王爷的名头如今在外头,是能叫小儿止啼的。   谁家要是遭了邪祟,家人不宁,只要往正门口贴上一张秦王爷的彩画像,那定然是不出两三日便能万事大吉。   说法很多。   但总的来说,就是秦王爷很吓人。   瞧着宫女惧怕朱樉的模样,朱标不由哼哼了两声。   “整日里杀气腾腾的,还是小心点积攒些阴德吧。就是杀的人再多,面上也得多笑笑,阴森森的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杀人如麻?”   朱樉依旧是撇撇嘴,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无所谓道:“还是叫人怕我些好。我都是王爷了,要是整天笑呵呵的,难道是为了好去那些人家里做客吃饭?”   朱标嗯了声:“懒得说你,只是往后再办事,动静别搞得那么大。我都听都察院的人说了,你大半夜能带着人找上门,给人一家老小定罪砍头。大半夜的,你杀一家,便是百家百夜不能睡安稳。”   朱樉坐在地上,斜觎着太子。   他嘟囔着嘴道:“我刚回来的时候,怎么就听说哥哥你要在直隶办大案、行大狱?臣弟还听说,眼下这桩案子,怕是牵累数万?”   朱标转过头,淡淡的看了老二一眼:“哦?你就是为了这事回来的?”   朱樉立马摇头。   “那可不敢,我搁汉中那么老远的地方,哪能知道哥哥你干什么了。”   朱标只是哼哼了两声,转过头看向院内的人群:“说吧,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朱樉双手撑在地上,凑近了一些,小声道:“我就是想问一声,等回头我再到西安府办事,能不能回王府一趟。”   朱标转过头,看向老二。   朱樉立马举起双手:“哥哥啊,您是不知道,我这两年好几次办差事路过西安府,愣是一次都没回家。就算是放在上古,那大禹治水也只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弟弟我可不止三次了。”   说完之后,朱樉那小眼神便不住的冲着朱标看,似乎真的是想要就近在西安府办事的时候,能回王府一趟。   朱标只是手掌轻轻的拍着扶手:“你就为了这点事情?”   “可不是吗!”朱樉一仰头:“好哥哥,弟弟我现在除了在外头当差,就是在太庙侍奉列祖。可弟弟也是人啊,下面那些个腌臜整日里弄些美女,要送到弟弟的被窝里,可都是被弟弟我给原本原样的送回去了。哥啊,您懂的……”   朱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朱樉。   半响之后,就在朱樉开始后背发麻的时候,朱标却是忽然伸手。   啪的一声。   脆响声从朱樉的脑门上发出。   朱标瞪着眼:“说实话!再不老实,就去母亲跟前跪着!”   自古长兄如父。   当年朱元璋带着一帮文武忙着打江山,这家里头的事情,便是马皇后和老大管着的。   如同朱标现在的做法一样,马皇后只管将这些孩子给好好的养大成人,远远的看着这些孩子不走错路。   余下的,就都是朱标管着这帮弟弟了。   朱樉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再一次凑近到朱标跟前。   “其实我本来是要往回赶,看能不能寻到老爷子。后来听说老爷子在西南那边,就向着将回京这条路上几处地方,再复查一遍。   查着查着,可不就到了京师外头了。刚准备转头往会走的,就听到有人说兄长要起大案,兴大狱,这才着急忙慌的进了城入了宫。”   这倒是能说通了。   朝廷现在在新政上,时常会搞些回头看的事情,为的就是防止那些地方官员欺上瞒下打马虎。   朱标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朝廷前些年大案数起,如今不过是照办罢了,你难道要为这些人喊冤?”   他倒是知道老二不可能为底下那些人喊冤求情的。   朱樉嘿嘿一笑:“臣弟是想着,哥哥您要起大案、兴大狱,那必然是要血流成河,成千上万的人牵连其中。   这事旁人做不好,也做的不扎实,可臣弟是有经验的啊,不如这事就交给臣弟来办。   谁让哥哥您看不顺眼了,只要让人送一个名字,臣弟就给他全家砍了。”   …… 第六百八十二章 朱樉入扬州   对于朱樉而言。   自从他当年在浙江道,替大侄子杀了半个浙江道的官员之后,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从那时候开始,朱樉就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宗室的一把刀,一把锋利且无往不利的屠刀。   一切妨碍大明统治的人和事物,都会交到自己的手上。   他在太庙待了很多次,很多天。   已经多到他无法去计算。   对应的,是朱樉已经无法去估量,自己在这些年里,究竟替朝廷杀了多少人,又砍了多少颗脑袋。   因为担心自己造成的杀戮太多,杀心太重。   老爷子可以选择无视自己定下的规矩,让他可以自由的来往应天,让他可以时不时住进太庙,试图借助列祖列宗那玄之又玄的在天之灵,洗刷镇压自己造成的杀戮和身上的血腥。   自己的近二十个兄弟,都已经封王就藩地方。   但唯有自己,可以常年不在封地,常年在地方上行走。   自己是皇室的一把刀,但同时也得到了所有弟兄都没有的特权。   只要常年跟着自己当差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名官员之中,有两人认定地方上某人或某些人有罪。   那么自己就可以选择杀或者是不杀。   这是一份天大的权柄。   举朝上下,便是如邹学玉这样的人,都没有的权力。   这两年,随着洪武新政的思路渐渐清晰,朱樉更清楚,自己接下来很多年里可能都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好。   那就是,在父亲和兄长,甚至是大侄子需要的时候,自己能提的动刀砍头。   所以,朱樉此刻的笑容很真诚。   朱标有些无奈,冲着老二瞪了一眼:“是不是又想去太庙思过了?”   朱樉却是撇撇嘴:“臣弟知道,兄长这样做,不过是想让臣弟少些杀戮。但臣弟这几年到底杀了多少人?臣弟不知道,朝廷大概也没个具体的数。”   “你想说,既然你都杀了这么多人,不差南直隶这些人?”朱标目光幽幽,眉头已经是悄然皱起。   朱樉却是无所谓道:“反正您在南直隶起了大案,最后还是要砍一帮人的脑袋。谁去砍不是砍,倒不如我去走一趟。说起来,臣弟这几年天南海北的走,反倒是京师周遭没怎么溜达。臣弟还想去尝尝苏州的桂花酒,扬州的炒饭,若是天寒了再去太平府泡个澡。”   这厮从来都是九分荒唐,一分正经。   朱标叹了一声,伸手按在老二的肩膀上:“你啊,是不是不想往底下人觉得我是个严苛之人?所以你才想接过这件差事?”   朱樉打了个哈哈,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既然兄长同意了,那臣弟这就去办了。兄长放心,臣弟保证将这事办的妥妥当当的。”   宫苑之中,朱樉的身影伴随着他那爽朗的好似是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声一同消失。   朱标则是默默的从躺椅上站起身。   他的目光从不远处的女人和孩子们身上掠过,看向朱樉离去的方向。   朱标的眉头微微皱起。   “来人。”   一名着装普通的男子,明晃晃出现在了皇城后宫里,站在了朱标的身后。   朱标沉吟片刻,语气平静道:“传令下去,秦王朱樉身边护卫增加一倍,皆可赴死护之。”   “属下遵命。”   那人亦是语气不带半分感情的说着。   朱标又道:“再给诸王府一道命令,明年九月十八日,陛下圣寿节,诸王携妻带子进京,不得有误。”   “遵命。”   那人依旧是冰冷的领命,稍稍停留了片刻,不见太子爷再有吩咐,这才悄然的消失在了宫苑里。   ……   朱樉出宫的时候,姿态很是嚣张。   值守午门的禁军官兵,没有任何缘由,就挨了秦王殿下两巴掌。   挨打了还不算。   秦王殿下还夸他好儿郎。   这就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秦王殿下今天又是抽的哪门子疯。   等朱樉出了皇城,就往直隶总督衙门去了一趟。   也不见秦王和直隶总督说了些什么。   只见最后,邹学玉是脸上带彩,却满脸笑容的将秦王给送出了衙门。   等远远的看不到秦王殿下的队伍后,邹学玉这才站在自家衙门口恶狠狠的跺了跺脚。   在一旁差役有些惊愕的注视下。   邹学玉骂骂咧咧道:“莽夫!莽夫!祝你出门踩狗屎!”   ……   数日后。   扬州城外。   朱樉高坐大马,神色有些激动,挥动着马鞭看向驾马跟在自己身后的直隶总督衙门官怀恭。   “官怀恭。”   官怀恭立马驱马上前:“王爷。”   朱樉有些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   整个直隶总督衙门有品级的官员数十人,邹学玉却独独将此人给了自己,这说明眼前这位年轻的总督衙门都事官,是个很有本事的官员。   朱樉挥着马鞭指向眼前的扬州城,朗声问道:“本王问你,咱们这一趟来扬州,是为了作甚?”   满朝文武都知道秦王就是个混不吝。   包括官怀恭也一样如此认为。   只是人家是宗室亲王,又是这一趟差事的主办。   官怀恭想了想,只能是低声道:“为清查南直隶吏员考核缺考一事。”   这是正确且官方的解答。   他们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   “不!”   朱樉却当头开口,否定了官怀恭的回答。   官怀恭脸上露出一抹疑惑,目露好奇的看着朱樉。   天知道这位王爷,又会说出什么歪道理来。   朱樉这时候却是一身正气道:“我等乃是领了皇差的,是替朝廷、替太子、替陛下做事的。对不对?”   这混不吝要开始了!   官怀恭立马心中警觉,正色点头:“是,王爷所言极是。”   朱樉又道:“我等都是为朝廷做事的,讲究的是个遵纪守法,做的事也要让所有人都信服,该是不该?”   你秦王嘴里还能蹦出遵纪守法的话来?   官怀恭觉得自己眼前这位秦王殿下是不是被什么邪祟夺舍了。   可嘴里还是小声道:“王爷英明。”   朱樉哈哈一笑,目光烁烁的盯着人丁络绎不绝的扬州城。   “记住了,咱们这一次来扬州城,只做三件事情。”   听到这里,官怀恭立马挺直身子。   或许,这位秦王接下来要说的话,就和这一次他们如何办差有关了。   而在下一刻。   朱樉便脸色庄重的开口。   “公平!”   “公平!”   “还是他妈的公平!”   “这就是咱们这次来扬州城要干的事情,你可记住了?”   我……   官怀恭差点就要调转码头,赶回应天城,到督台跟前请求换个人协助眼前这位混不吝当差了。   官怀恭嘴角抽抽,却还是握着缰绳抱拳颔首:“下官明白了。”   朱樉嗯了一声,吩咐道:“既然你都明白了,就先进城,告诉扬州城里那些个当官的,还有那些缺考的吏员,本王今天要请他们做客吃饭,谁要是不来,那就是不给本王面子!不给本王面子,本王就砍了他们的脑袋!”   官怀恭整个人已经麻了。   天底下就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可是官怀恭回头看了看这一次一同出京来到扬州城的两千羽林卫和一千锦衣卫。   前不久才从直隶总督衙门文书官升任都事官的官怀恭,还是选择了遵命行事。   官怀恭只带了两名总督衙门的差役,就先进了扬州城。   很快。   扬州城里的官吏,就知道了秦王殿下的要求。   事实上,当朱樉他们踏足扬州府的时候,扬州城里的各司衙门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为此,扬州上下早已做好了准备。   城内金湾河畔最是豪奢的江南楼,今日暂停营业,酒席铺开,只为等待秦王殿下驾到,满城官员宴请秦王,为其洗尘。   当官怀恭将朱樉要请整个扬州城官吏做客吃席的话带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秦王的名头,这两年可是让好些官场中人牢记于心。   谁敢让那位爷请客啊。   可是一想到,不按着那位爷的话,就要被砍了脑袋,又是谁也不敢置喙。   “左右不过是将今日这江南楼的席面,算作是王爷请咱们的就是了。”   看着前来传话的官怀恭已经离去,有人便小声提议了一句。   “善!此言大善!”   “咱们还是快些出城接驾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当扬州城的官员们正要动身,出城迎接朱樉的时候。   前面已经有差役进来通禀。   “诸位老爷,秦王殿下派人来说,他已经带着人在江南楼,等着诸位老爷过去入席。”   这话一出,早先就聚在扬州知府衙门的官员们,又是一愣。   “秦王爷竟然知道我等今日要在江南楼宴请他?”   众人心中一阵诧异。   这说明扬州城里的情况,是被秦王掌握了的。   可是个不太好的讯号啊。   “还是快些过去吧,要是惹得这位王爷不快,咱们谁都别想讨到好。”   一时间,众人唯恐被砍了脑袋,前仆后继的往江南楼赶去。   江南楼里。   朱樉正背着双手,带着官怀恭逛进了后厨。   后厨早先接到官府的吩咐,早就忙的热火朝天,见着正主竟然是提前来了,个个心生慌张。   “小官,你说这一顿宴席,扬州城得花多少银子?”   朱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锅铲,就往一旁已经装盘的菜肴里翻了翻。   是自己看不懂的菜肴。   只是他翻动两下,原本精致的装盘,瞬间就变得满盘狼藉,陪在一旁的后厨管事,那张满是笑容的脸,看着这一幕都快要扭曲了。   官怀恭对自己忽然得到的称呼还有些不适,瞧着盘子里自己也不认识的菜肴原料,只能是估摸着:“怎么也要几百文。”   朱樉撇撇嘴,转头看向脸上肌肉都已经麻木了的管事:“这盘菜,多少银子?”   管事立马趁机活动了一下皮脸,随后赶忙说道:“回王爷,这道菜乃是白扒通天翅,以白玉脊全翅熬煮,辅熟火腿、豌豆苗,以鸡、鸭、肘子吊清汤,料酒、精盐、葱、姜、花椒调味,淀粉浓稠汤汁而成。在我们江南楼,这道菜便要一十八两八钱八分八厘银子。”   官怀恭顿时眼角抽抽。   一盘自己看不懂的菜,就要足足一十八两八钱八分八厘银子。   菜是好菜,价钱也是好价。   当真无愧淮扬富硕之名。   朱樉则是默不作声,又往前走了两步,揭开一只炉子。   “这里面又是甚?”   江南楼管事上前看了一眼,便笑着回到:“此乃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桃核仁夹春不老海清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朱樉亦是眼角微微一抽。   跟在他身后的官怀恭已经双目发眩。   光是这名字,自己就记不住,别说记住了,就连如何通顺的读出来都是难事。   官怀恭小声问道:“这茶,又作价几何?”   管事拱拱手:“这倒是不贵,一份茶不过六两六钱六分六厘银子而已。”   “好一个而已啊……”   官怀恭无声的动了动嘴唇,心里已经在拿自己的俸禄换算,自己需要多久的俸禄,才能换这一份劳什子茶尝一尝。   朱樉则是淡淡说道:“看来,咱们扬州城里的官员,都准备的很是充足啊。”   江南楼管事脸上堆笑,躬身道:“衙门里昨日就来了吩咐,要小的们早早准备好。好些食材,都是从城中别家调过来的。”   说着话,这江南楼管事便开始自顾自的为朱樉、官怀恭两人介绍了起来。   他只知道眼前这位是大明的秦王殿下,这等尊贵的人要是将自家的菜吃入口了,回头是多好的招牌啊。   “回王爷,这些个分别是清风送爽、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陆稿荐酱猪头肉、黄泥煨鸡、八仙过海闹罗汉、一卵孵双凤、什锦蜂窝豆腐、龙潭钓玉牌、落叶琵琶虾、清炖马蹄鳖、徽府桃脂烧肉、毛峰熏鲥鱼……”   随着一个又一个菜名被报出,官怀恭就如同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当真是大开眼界了。   扬州府这一次准备的可谓精心尽力。   鲁菜、苏菜、徽菜三大样全都准备上了。   官怀恭不由看向眼前的秦王殿下。   这位爷进城的时候可是说了。   他来扬州城,为的就是一个公平。   …… 第六百八十三章 我是青天大老爷   “都记下了?”   官怀恭跟着秦王出了江南楼后厨,便听到走在前面的朱樉忽然问了一句。   年轻的官员眼神中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爷问的是哪个。   朱樉淡淡的瞪了官怀恭一眼:“这江南楼的菜单啊,当真是让人眼花缭乱,本王这些年可都是少见,刚刚你可都记了?”   官怀恭愣了一下:“回王爷,除了那什么茶,估摸都记住了。”   朱樉点点头:“都记着是几两银子一盘菜了是吧。”   这时候,官怀恭又是一愣。   他原以为这是秦王要他记住菜名,回头自己也如法炮制。   哪知道,秦王爷竟然是问他菜价的事情。   官怀恭点点头:“这江南楼倒是有趣的很,菜价很是好记。”   能不好记吗。   不是发就是六六大顺,左右也就是那么几个固定的。   想到这,官怀恭心中便有些唏嘘,这帮扬州城的官员当真是过的好啊。也难怪,这扬州城里的官员,坐拥两淮盐场,便是放在整个大明朝,那也是头等的有钱地方。   这事回头还得跟督台说一说,说不定就能从这里面挖出来一大批贪官污吏。   这吃一顿饭就得要上百两银子,平日里岂能不贪墨。   也不知道扬州城的官员们是哪来的底气,竟然敢在今天摆这么一道宴。   朱樉则是哼了哼,没再说话。   两人很快就进了江南楼主楼顶层。   江南楼建的很高,规格也很宽阔,顶层足足开了五桌。   算起来,也能将扬州城里排的上号的官员们给容纳下了。   此时扬州的官员们还未到,朱樉便站在窗边,眺望远方的运河。   虽说这几年海运发展的很快,规模也越来越大,但已经运行了数百年的运河,依旧拥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和价值。   河面上,南来北往的官船、商船络绎不绝,巨大的船帆俨然已经是将河面给遮盖的严严实实。   运河两侧的官道上,也是人来人往,无数的马车和商贾行人,为大明的资源运输和经济往来而前仆后继。   一个白工,一天工钱大抵五十文。   这是南直隶地界上,如今较为通用的雇工价钱。   民办的工坊和民商们不得不开出这样的工钱,不然百姓都得要去官办工坊或者是想尽办法去官府的工程上做事了。   这是朝廷在当初尽量考虑让百姓能挣些银子之后,所没有想到的成果。   竟然能通过官府的手段,去影响民间用工。   不过这也让朝廷和内阁明白了一件事情。   即,官府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不必如过往一样,只能通过公文和官府出钱,来让百姓增加收入。   一种新的模式开始悄然的上升到了内阁的长期议题之中,朝廷在当下的洪武新政中,开始尝试通过官府的行政力量,去影响和引导民间用工,去调节和增加百姓们的做工收入。   这件事情,朱允熥并不知晓。   他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倍感意外,并且感叹一番,大明朝现在已经无师自通的开始尝试政府调节民间经济模式。   而此刻站在江南楼里的朱樉,却没有这么多的想法。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眼前所看到的热闹而又忙碌的场面,是如此的让人心悦。   这不比打马溜鸟斗蛐蛐来的更有成就感?   可是偏偏有人不愿意有这样的可以让人高兴的场面。   所以他来了。   他要在扬州城主持一场公平。   扬州城里的各司衙门官员,并没有让秦王殿下和京中总督衙门来的上官等待多久。   最近南直隶的风向很不好,人人自危。   秦王不可能单单就是为了一个吏员考核的事情,这等小事只需要有总督衙门的上官来一趟就可以了。   能让秦王这位杀神过来,必然是有所图谋。   这也是为何扬州城这一次会大动干戈,高规格的在江南楼招待朱樉等人。   当扬州城里一帮红袍带着青袍官员,走进江南楼登上顶层的时候,朱樉则是目光淡淡的扫过到来的每个人。   扬州城里的绿头苍蝇们,还没有资格登上顶层,都在下面的楼层,等待着秦王爷和总督衙门上官。   两淮都盐转运使司转运使、漕运总督、扬州知府等等一批人,神色恭顺的站在朱樉跟前。   这里面,扬州知府自然是东道主,两淮都盐转运使司转运使则是官职最高的。   只是,当两人带着身后一旁人乌泱泱躬身,准备行礼的时候。   朱樉却轻咳了一声,举起手打住了这些人的动作。   众人心生不解,这连开场白和介绍都没有开始,就被打住了,似乎有些不妙。   朱樉却已经开口了:“本王是从太子那里领了差事,走一趟扬州的。所以,差事最要紧,本王自然也没心情听你们说些客套话。”   这话已经有些严重了。   开场便将气氛给弄到了冰点。   只是朱樉那是大明的秦王,更是宗室杀神。   谁也不敢说什么,又见朱樉没开口,他们也只能是干站在原地。   官怀有些疑惑的看了朱樉一眼,不知道这位爷现在又是闹的哪一出。   正当这时候,江南楼外却是传来了一阵嘈杂。   有人在叫喊,主要是在喊冤。   间隙着,是有些人在冷声的警告着喊冤的人。   声音很是嘈杂,似乎楼下有很多人的样子。   朱樉这时候才脸色神秘的看向在场的扬州官员:“都去看看吧,各自领一领,都是哪个衙门的人。”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又是心中一震。   这秦王爷刚进扬州城,就先拿人了。   众人心中已经有了些预警,在一阵沉默迟疑之后,两淮转运使和扬州知府等人,还是按着朱樉的话到了边上的窗台后,探头向下看了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众人又是心头一震。   只见整个江南楼下已经是人满为患。   跟着朱樉入扬州的羽林卫和锦衣卫官兵,已经在扬州府税司税兵的配合下,将一大帮各司衙门的吏员给押到了楼下。   两淮转运使和扬州知府无声的对视了一眼,两人心头震惊之余,也分辨出了楼下的各司衙门吏员都是哪些人了。   都是前番总督衙门主持直隶吏员考核,扬州府地界上以各种缘由缺考的官府吏员。   “王爷,这……”   两淮转运使脸色有些难看,躬身回头,看了朱樉一眼。   当他听到朱樉今天入城,要反客为主请他们入席的那一刻,他就有些揣测,今天这顿饭怕是不太好吃下肚子。   甚至,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但他没有想到,他们赶过来,不但连自报家门说出名字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更是当着他们的面,拿了这么多扬州官府衙门的吏员。   这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想着楼下的那些税司税兵,两淮转运使心中有些担忧。   自从朝廷设立税署,在地方上设立税司,组建税兵,地方上很多时候就变得很尴尬起来。   首先就是地方上的财政,一下子就被剥离,尽数都到了地方税司的手中。平日里,官府要做些什么事情,要些银子,不光要和过去一样和户部或者布政使司请批条,还要去税司求爷爷一样的要银子。   这还不算。   最重要的是,税司那帮人根本就收买不了!   那帮人似乎眼里就看不到银子。   而最可气的是,那帮人不但将送银子的人扣下,直接移交锦衣卫,连那银子也一并记在税司的帐上,转交户部。   如果只是这样,还算是好的。   现在最让地方上难受的就是,只要他们有点歪心思,这帮税司的人真的敢直接上门抄家。   这帮人借口正义无比。   他们不知道送钱的人背后有没有其他人,但送钱的人既然能送去那么多银子,这人本身肯定就有问题。   税署税司负责天下税赋,自然也有着清查地方不法之人资产的权力。   抄家,就是清查资产的手段。   两淮转运使心中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很明显,秦王爷这一次入扬州,肯定早就事先通知了扬州税司的人,让这帮人提前将衙门里的吏员盯上,只等他今天进城就给拿下押到这里来。   朱樉只是笑了笑:“本王听闻,直隶一十八府这一次吏员考核,多有缺考。本王这一次来扬州呢,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本王事先也不知道,领了差事才知道,扬州府当真是好的,各司吏员五百六十二人,竟有四百七十九人缺考。缺考的缘由本王也都从总督衙门那边看了,似乎好些人都是身体不适,或是公务繁忙。”   当朱樉摆出数据的时候,在场扬州官员已经是个个脸色发黑。   要是一两个人用身体不适或者公务缠身来应付吏员考核,还说得过去。   当扬州府境内近六百个吏员里面,有近五百人用这些理由缺考,那就实在是说不过去。   甚至可以说,这就是有意为之。   虽然说,这一次直隶一十七府都用了差不多的理由,但里面就数扬州府最是夸张,缺考人数最多、比例最多。   扬州的官员说不出话。   但朱樉却有很多话要说。   他哼哼了一声,淡淡说道:“本王这一次来之前,就和小官说过,本王是来主持公平的。这一次扬州府吏员考核缺考这么多,不是身体原因就是公务紧要缠身。本王可是想了许久的,夜里头不睡觉都在想这个事情,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原因,不知道各位觉得是不是这样的。”   朱樉说着话,目光深邃的扫过在场众人。   没人敢说话。   谁知道这位秦王殿下,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朱樉则是歪过头,面含微笑的淡淡看了官怀恭一眼。   官怀恭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爷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而朱樉已经是开口道:“本王觉得,定然是你们这些当主官的太过苛待衙门吏员了。这是将它们当成驴来用啊,不然怎么这么多人能缺考?”   这他妈是什么理由?   官怀恭不由的心中暗骂了一句,他就知道这位爷嘴里是说不出正经话的。   还不如自己当时和督台说一声,按照总督衙门在其他府县做的一样,直接拿了这些缺考吏员一个个查过去定罪就是。   而在场的两淮转运使、扬州知府等人,也是一脸懵逼。   秦王爷这是什么逻辑。   怎么这事情,就扯到他们身上去了。   衙门里的吏员什么时候,就因为他们成了驴,成了累倒的驴。   “小官,你觉得本王如此断案,够不够公平?能不能叫上一句青天?”   朱樉这时候看向满心腹诽的官怀恭,脸上露出自己就是青天大老爷的骄傲神色。   官怀恭不得不在心里再次腹诽着,脸上却挤出笑脸,恭敬道:“王爷所言极是。”   朱樉嗯了一声:“既然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啪啪。   朱樉当着所有人的面,拍了拍手掌。   随即便是无数的锦衣卫缇骑从楼下冲了上来,个个凶神恶煞,眼神阴森的盯着在场的扬州官员们。   而在楼下几层,也有了混乱的动静传来。   “你们大胆!为何要拿本官?”   “谁给你们的胆子,本官犯了什么事,要拿本官那也得朝廷下旨,放了本官!”   “……”   楼下一阵阵的叫喊声。   然后。   就是一道道闷响声传上楼,接着就是一道道凄惨的呻吟声和求饶声。   江南楼顶层,众人脸色紧绷,面露慌乱。   楼下到底是个什么场面,用脚都能想得出来。   朱樉也已经站起了身,露出笑声:“扬州府吏员考核缺考严重,本王领命,现已查明,乃扬州府各司衙门主官苛待吏员,使其积劳成疾、差事紧要压迫所致。南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乃国之大事,总督衙门奏请内阁知晓准允。尔等身为朝堂命官,本该为朝堂分忧,却反其道而行之,致使朝廷大事不得全之。本王受朝廷托付,掌生杀裁夺之权。现裁,扬州知府衙门、两淮都盐转运使司、漕运总督衙门等各司官员,延误国事,妨碍社稷,罪不可赦,皆诛,即斩!”   随着朱樉一声令下。   早就等待多时的锦衣卫缇骑,纷纷拔刀相向,将在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扬州官员们一一拿下。   容不得这些人喊冤求饶,就已经被五大三粗的锦衣卫缇骑给押到江南楼下。   不多时。   一道道惨叫声响起,血腥味从楼底涌上顶层。   官怀恭被这一幕给秀得头皮发麻。   饭都还没吃,眼前这位爷就给整个扬州城里的官员们全都斩了!   “那些缺考吏员……”   官怀恭有些后怕的低声念叨着。   朱樉这时候双手插袖站在了窗户边,看向楼下的血腥场面。   江南楼外,已经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那些个被押到这里的吏员们,早就已经吓的屁股尿流。   “一帮没用的东西。”   “都斩了吧。” 第六百八十四章 杀神震直隶   扬州城,江南楼上。   官怀恭眼神一晃。   而在他和朱樉身边的一名锦衣卫缇骑,已经是探出头看向楼下。   “秦王令。”   “斩!”   随着一声令下,早就被押到江南楼来的扬州府吏员,一时间哀嚎不断。   只是这些声音很快便停了下来。   少许之后。   江南楼外,鸦雀无声。   早已听到动静,在远处偷偷观望的扬州城百姓们,眼里带着恐惧。   仅仅只是盏茶的功夫,扬州府的官吏几乎被全数斩了。   在之前参与了南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的扬州府吏员们,离着远远的望着往日里本衙同僚和上官们,被京中的上差砍下脑袋,那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落在地上。   因为人数实在太多,这些滚落在地上的脑袋,拥挤着撞在一起。   一阵热浪席卷,冲天的血腥味让远处悄悄观望的人群里传来了阵阵呕吐声。   扬州府上至两淮督盐转运使司转运使、下至县衙吏员,几乎是全军覆没。   血腥的场面,好似是将高耸的江南楼都披上了一层殷红的血纱。   明明是日头高照,却让看客们只觉得冰冷阴森刺骨。   江南楼上。   官怀恭眼皮子都在打颤。   他有些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双腿,垂下双手按在大腿外侧。   只是呼吸间的功夫,官怀恭的嘴唇已经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呼吸沉重而艰难,瞪大的双眼里,瞳孔因为惊恐而剧烈的收缩着。   嗅……   站在窗下的朱樉双手放在栏杆上,冲着外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官怀恭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竟然看到秦王的脸上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年轻的小官猛的打了一个寒颤。   朱樉却已经是目光幽幽的看了过来:“知道本王为何会这样做吗?”   此刻的朱樉,在官怀恭眼里,就是一个满嘴血水的恶魔。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低着头深吸着气,声音有些颤巍巍道:“王爷是要快刀斩乱麻。”   “倒是说对了一些。”朱樉却显得很轻松。   江南楼下,才不到一千颗脑袋,这都算不得什么事。   朱樉继续道:“扬州府除了府县衙门,还另有两淮督盐转运使司衙门、漕运总督衙门,这些衙门往日里皆是受朝廷管辖。邹学玉虽然当上了治理总督,可对这些衙门从来都只能斡旋争斗。   而扬州府这一次缺考人数最多,俨然是有这些人在背后默许的。杀他们,理所当然。杀他们,邹学玉要在南直隶继续推行革新,也能少上许多阻力。   但更重要的,却是另一点。”   官怀恭默默的咽了一口唾沫。   他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场面。   “下……下官不知……”   朱樉笑了笑,伸手拍拍官怀恭的肩膀:“其实最重要的是,本王不想让他们活。”   理由很简单。   简单到官怀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解释。   但这一刻他却无比坚信,秦王殿下先前所说的那些理由,根本就无关紧要,最重要或者说唯一的理由,就是秦王殿下想杀了扬州城的这些人。   官怀恭紧紧的闭着嘴,喉咙有些哽咽抽动,一股血腥味似乎是要从他的腹中喷涌而出,被他死死的压着。   朱樉却是豪迈的大笑起来,放在官怀恭肩膀上的手又重重的拍了几下。   “你得习惯啊,老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怎么连看点血都怕了?”   官怀恭深深低下头:“下官……下官只是有些……”   朱樉一挥手:“咱们这才到头一地,接下来还有好几个地方要跑。提前教你一遍,越是怕这样的场面,却是觉得难受,就越要看,越要去当场敞开鼻子闻一闻血腥味。等你看的多了,闻的多了,不说从容不迫,便是端着饭碗也觉得芳香四溢,格外下饭。”   朱樉满脸的得意和笑容。   而官怀恭终于是撑不住了,猛地一窜就冲到了楼内,端着一个原本也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的盆子,张开嘴便哗啦啦的吐了出来。   朱樉这时候却好像是温柔善良的邻家大叔。   “喝口酒,壮壮胆。”   说着话,朱樉已经递了一杯酒送到官怀恭眼前。   官怀恭:“……”   年轻人不禁翻了翻白眼,见过照顾人喂水喂汤的,就没见过有人是喂酒的。   朱樉却笑着坐在了一旁。   “本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带着人杀出关外,饮虏血、食酋肉。颗颗人头成山,安坐其上,手把肉、醉卧死,畅快至极。”   说着话,朱樉手中提着一壶酒,仰头便往嘴里灌。   酒水从他的嘴边流淌下来,浸的脖子胸口全都湿了。   朱樉却是一抹嘴巴,又拍拍官怀恭的后背。   “喝一口!保管什么事都没了!”   可他这一拍,官怀恭却几乎是将整副肠胃都给吐了出来。   好半响之后,官怀恭这才有气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还提着酒壶往自己跟前送的秦王殿下。   官怀恭心下一狠,接过酒壶,奋力便将壶塞拔掉,双手抱着酒壶,仰着头便将酒水狠狠的往肚子里灌。   几口之后,一壶酒就被官怀恭吞进了肚子里。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低下头已经是脸上通红,双眼充血。   朱樉便捏着炒豆子,一颗颗的往嘴里塞,双眼平静的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半响之后。   官怀恭长出一口气,大喝一声。   “彩!”   朱樉平静的脸上渐渐生动起来。   他放声大笑:“接着喝!”   官怀恭这时候全然不再觉得恶心难受,瞪着双眼,双手死死的抓着桌子坐在了椅子上。   “喝!”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朱樉满脸灿烂,伸手便将桌上一盘鱼汤羊腿搬到了官怀恭跟前,又从一旁抓了一把蒜头拍在年轻人面前。   “喝酒岂能无肉!”   “大口吃!”   官怀恭现在已经是满身酒气,酒水将胸前衣襟彻底打湿,他却是双手拍着桌面:“好!”   江南楼上,扬州府准备的那些精致酒菜被朱爽横扫到一旁,他的贴身亲兵则是从后厨端来了一盆盆的牛羊肉。   酒水更是不要钱一样的,从楼下搬上来。   酒壶、酒坛子散落满地。   这顿酒,一直喝到了天色放晚。   官怀恭终究是年轻人,不胜酒力,软软的趴在一堆牛羊骨头中间,嘴巴高高的撅起,伸着舌头似乎是想要伸进面前倒下的酒壶里。   他的双手无力的垂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抖动着。   官怀恭两眼迷茫,视线模糊,嘴里却不时发出嘀咕声。   “喝……”   “接着喝……”   “千杯莫醉。”   “王爷你也喝,不许耍赖……”   “……”   朱樉这时候正斜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橙红色的夕阳洒进楼里。   光线在这个时候,好像有了形状。   几道烟尘在光线里扭曲着翻滚着。   他今天同样一直在喝酒,只是此刻眼神却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随着朱樉招招手,亲卫送来了一碗醒酒汤,被他喝下肚。   朱樉脸上除了有些涨红以外,全然没有喝多了酒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官怀恭,脸上微微一笑。   年轻人都是这样,喜欢喝猛酒、喝快酒。   几壶酒下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肠胃便将酒水给吸收了,怎么能不醉的快、醒的慢。   秦王府三护卫的统领站在一旁,看着王爷站起身,走到窗户边。   “王爷,扬州城内的官员尽数被斩,现仅存吏员百余人,消息也已经发回应天。”   朱樉低头看向江南楼下。   那近千颗脑袋和尸体,已经被清理走了,此时地上只有些许水渍泛着周围建筑的倒影。   院墙下的水渠里,隐隐约约还能见到些血红色的软体。   气温微凉,血腥味只在偶尔从角落里飘散出来。   此刻的扬州城,安静的宛如江南水墨画中的女子一样,朦朦胧带着绮丽。   朱樉低声开口:“先让扬州税司的人接手扬州军政要务,等朝廷派的人到来,扬州差不多也就稳下来了。”   充当亲卫的王府护卫统领点点头,小声道:“王爷这一次怕是等不到回京,就又要收到朝廷弹劾的消息了。”   朱樉淡淡一笑:“那内阁可得要谢谢本王了,本王替他们攒了多少过冬取暖用的柴火。”   护卫统领脸上立马露出笑容。   朱樉转过身,看向还趴在桌上的官怀恭,皱眉道:“给他抬去歇息。年轻人啊,多见几次血,也就好了。等再见到血能不动声色,也就能担当大任了。”   护卫统领面上含笑,低声道:“邹督台这一次可得记下王爷这份人情了。”   朱樉却是撇撇嘴:“他邹学玉能为咱们大明当好差事,就算是还了本王这个人情了。替他历练学生,难道不是为我大明历练干才能臣。”   护卫统领笑了笑。   王爷这话倒是没假。   扬州城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直隶道。   秦王爷入城第一天,就斩了整个扬州城里的官员,几乎是将吏员屠的只剩下百余人不到,一时间惹得直隶道官吏胆颤惊心、人人自危。   现下谁都知道,朝廷这一次对南直隶一十八府吏员考核大范围缺考一事,已经交给了秦王查办。   这就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刀啊。   今天这把刀落在了扬州府,砍的官员尽亡,吏员残存无几。   明日,谁知道这把刀又会从扬州府挥到哪一处。   于是弹劾的奏章,如同雪花片一样的自各地涌入京师之中。   好些胆小的官员,更是来年弹劾的奏章都不写了,直接写一道辞呈,加急递送京师,以求能敢在落在扬州府的那道刀挥到自己脑袋上之前辞去官职,回乡养老。   而在京中。   消息送到的时候,朝廷上下也是一阵人心颤动。   就算是前些年朝廷推行摊丁入亩和洪武新政,地方上屡有案子生出,被定罪处斩,可从来都没有一下子就砍了这么多人的事情啊。   像这样一次砍下近千颗脑袋的事情,上一回还是在空印案和郭恒案的时候。   一座扬州府砍了近千人,整个直隶道岂不是要砍好几万人!   一时间,即便是这几年以重典执政的三法司,也有不少官员上书秦王太多残暴。   此时京中已经是下午,快到各司衙门下衙的时辰了。   王信陵形色匆匆的自通政使司衙门里冲了出来,站在衙门前看了一眼周围,便继续往长安右门方向赶过去。   少顷,王信陵入皇城,过承天门、端门、午门,进入皇宫大内。   转向左顺门,至内阁。   王信陵望了一眼已经点亮烛火的内阁班房,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内阁班房一旁的公房前。   砰砰砰。   敲门声响起。   屋子里传来吏部文选司郎中白玉秀的声音。   “进。”   王信陵信步走进,顺带着将房门关进。   “你们吏部文选司的名单上留的人,可还够用?”   白玉秀这时候正在审阅内阁今天交代下来,要为扬州城内各司衙门填补官员的事情。   听到王信陵询问,抬起头笑着说道:“够用的,不必担心。”   随着公考制的施行,朝廷这两年不光是填补了往年积攒下来的官缺,还为朝廷储备了不少还没有授予官职的观政官员。   一旦朝中和地方上有合适的位子空缺出来,这些通过公考制在朝中观政的官员,就能立马补充上去。   更完善的官员储备体系,早就已经开始搭建了。   王信陵却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到了学长面前。   “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你先看看。”   白玉秀有些疑惑,拿起那张纸,低头看过去。   王信陵则是担忧道:“本来该是明天奏章朝廷知晓的,只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大概很严重,所以先和你说一下。   咱们那位秦王殿下啊,这一次当真是要将直隶一十八府给杀穿了。   他刚在扬州城杀了一顿,现在又跑到苏州府和松江府砍头了。   两府近一千五百名官吏被斩,抄没五百余户,牵连近八千人等待朝廷定罪。”   王信陵快语而出。   然后目光在桌子上搜寻了一下,便端起一杯也不知道是不是白玉秀用过的茶杯,就吨吨吨的喝了起来。   看着纸上内容的白玉秀,这时候也深吸了一口气。   王信陵冷笑一声:“学长,你们文选司现在可还有足够的人手填补这些空缺?”   …… 第六百八十五章 北美喜迎王师   内阁公房里,白玉秀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不得不承认,咱们现在成了擦屁股的人。”   “你说,秦王殿下怎么就不能挑着点砍头呢?”   这样的问题,王信陵也答不出来。   白玉秀又是一叹,站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找出一份用盒子装起来的存档文书。   他在里面寻找了很久,才挑出几份自己需要的放在了桌子上。   王信陵只是看了一眼,便见这几份文书封面边角上都用朱笔标着殷红的绝密两字。   几份文书的标题都不同。   《大明诸部、道考核预备官员存档》   《大明诸府、司考核预备官员存档》   《大明诸县考核预备官员存档》   这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   王信陵收起眼神低下了头。   白玉秀则是拍了拍这几份存档,轻声道:“原本这几样东西还没有完全弄好,只是作为一个通过考核的官员资料存档。按照计划,是将要朝廷所有的文武官员都考核一遍,记录存档,以备之后使用。   不过眼下,倒是要提前用上这些东西了。算一算该升的要升任直隶各府、司官职,该重新吸纳进来的也要加紧考核了。”   王信陵依旧低着头。   听完白学长的解释,他更清楚这份档案的重要性了。   或许,大明朝未来朝堂之上会有哪些人,可能都已经在这份存档里面了。   白玉秀却忽然说道:“想知道你在不在这里面吗?”   王信陵缓缓抬起头,正好看到白学长那双含笑的眼睛。   白玉秀则是解释了起来:“能进这份存档里的,都是朝廷可以大力使用的。不论现在官居几品,任何职务,皆分三等。   最次一等,可主政一方县政。   中等,可主政一方府政,或进各部司衙门为官。   上等,可为诸部尚书、侍郎,九卿,诸道三司主官或一方总督。”   王信陵的眼底闪过一丝炽热。   在朝为官,又是心学中新晋的翘楚之辈,他对自己又岂能没有期许。   “还请学长开释告知。”   白玉秀笑笑:“这份绝密存档,乃是当初太孙指示,内阁并吏部遴选考核,其意本是为了掌握天下官员,让朝廷能更从容的选用官员。   你很不错,没丢了咱们心学的脸面,当下得了个中等上的评价。或许往后能再勤勉些,为政的时候能更稳重、更机敏一些,说不得也能进上等之列。”   中等上,那就是可为一府知府或朝廷各部司中层官员的序列了。   王信陵心中不由一跳。   自己现在只是通政使司正八品的知事官,若是按照这份存档上的评定。   只要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下去,最次也能走到通政使司正五品左右参议的位置上。   乃至于是正四品的左右通政或誊黄右通政。而一旦从京中外放,那就是一府知府的官职了。   大明有府二百,州二百,县一千二百余。   天底下为官者三万,能成为一府府尊的人,不到两百人。   而在这份名单上的人,若是外放为一府知府,也断然不可能是去交趾道或是瀛洲四道那等苦寒之地,不说南直隶的知府,也得是湖广道、河南道、山东道、浙江道这些地方的知府。   在欣喜之余,王信陵却也捕捉到了白玉秀话里的细节。   ‘也能进上等之列’。   王信陵抬头看向面前正在俯首翻阅三份存档的白玉秀,心中不由一惊。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白学长现在虽然只是吏部文选司郎中,但未来的成就可就是六部尚书、诸道三司正印堂官的地步了!   这还是最次的。   若是更进一步,说不得就是入阁为辅。   白玉秀这时候已经悄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眼里带着诧异的学弟,微微一笑。   “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可以看到的是,在解先生和高学长没有退下来之前,咱们这些人是断无可能再入阁的。”   王信陵听了之后,默默点了点头。   这是必然的事情。   不论是解先生还是高学长,两人都代表着心学在朝中的地位和认可。   如今心学在内阁已经有两个位子了,不可能再继续增多,除非是内阁成员人数再一次增加。   但按照眼下朝廷的走向,内阁大概率是维持现有的人数规模。   如此算来,就算白学长将来能入阁,那至少也要等解先生从内阁退下来,高学长接手解先生在朝中和内阁的地位,心学才会有可能补进一人。   见年轻的学弟什么都明白了,白玉秀笑着挥挥手:“我今天大概是要留在内阁了,你且先回去吧。等这段时间忙完,得了空闲的机会,咱们一同吃酒。”   王信陵立马起身,冲着白玉秀礼了礼。   走之前,他倒是有些心疼白学长来。   也难怪是能列入上等,就冲着这份勤勉也是应该的。   京中因为朱樉在直隶道大开杀戒,造成了不小的动静。   只是有太子爷坐镇中枢,倒也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朝中弹劾的人不少,但那也是本着国家稳定和人心去的,也算不上有错。   直隶诸府在看明白了朝廷无动于衷的反应之后,也明白了这是一次无法反抗的清理。   南直隶的官场就这么经历了一次大的震动,无数官员落马,数千官吏被处斩,牵连数万人家。   只是权力和利益的清空,很快就被朝廷用新人填补上了。   旧得利益体被打破,在清楚了无法反抗之后,地方上新的政治体系很快就搭建了起来。   这年头。   自从朝廷开了考公制之后,人们才真正反应过来,天下是不缺当官的。   一旦将朝廷逼急了,现在只是下放到举人可参与的考公制,说不得就会继续下放到秀才便可参与。   而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明刚刚立国那一会儿,天下百废待兴,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而科举还没有恢复,前朝官员相继被弃用,朝廷里很多官员都是秀才身。   当时,不少六部各司的高官,都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   但这并不妨碍朝廷用人。   而在西南,局势一直保持着平静。   朝廷在一步步的蚕食着西南土司的权力范围,以工吸引西南土人、苗人等从大山里走出来,已经取得了卓越的成果。   而随着西部铁路的开工建设,朝廷除了要照顾西部铁路沿线百姓想要做工的期望之后,也已经开始从西南将那些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人给集中拉到西部,参与建设西部铁路。   这样的政策一出。   让本来还担心大规模迁徙西南土司地区百姓,可能会带来财政压力,以及可能会导致百姓反对迁徙的问题,一下子就变得迎刃而解了。   本就穷苦够了的西南土司地区百姓,在看到那些已经开始为朝廷做工的同乡们,开始每天往家里赚着白花花的银子,他们又怎么可能继续安心待在大山里。   这个时候能赚钱才是最重要的,甭管是不是要去从来都没有去过的西北。   朝廷一时间,似乎变得政通人和起来。   而在遥远的大洋上。   波澜壮阔的海洋,给了第一批走出中原近海的大明皇家海军官兵们巨大的视觉冲击。   但是,当那如同一座座山峰一样的巨浪,每一次都用出了要将整个舰队撕裂摧毁的灭世之力后,整个舰队的人心中只剩下早日抵达大洋彼岸的念头了。   陆地。   成了整个大明皇家海军东海舰队东渡分舰队的统一期盼。   这几日,海上相对风平浪静。   巨大的蒸汽战船,在这样的风浪下如履平地。   顶层可以眺望整支舰队的舰队指挥船舱里。   大明舳舻侯、皇家海军东海舰队总督、东渡分舰队总兵官朱寿,正在召开例行会议。   在他的面前,除了舰队各船的将领副手,还有朝廷各部派出的主官,以及如太医院、上林苑监的主官。   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时候正轮到太医院的人发言。   “通过我们的观察,远洋航行,海军舰队官兵和水手们遇到的最大问题,除了长期处在海上而导致的精神压力,便是身体上因为长期缺少新鲜食物出现的部分问题。”   每天醒来,看到的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海水,就是时不时铺天盖地的巨浪,不论是谁内心都会承认着巨大的压力,从而导致军心低迷。   而新鲜食物,更是成了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东西。   若不是明军严苛的军纪保证,太医院的人可以保证,换成别的地方的人,早就出现大问题了。   朱寿沉眉点头,这个问题已经在舰队里出现了。   前几天就出现了一名舰队官兵落水的情况。   谁也说不清,那官兵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因为心中的压力而主动跳水的。   至于食物的问题更是显著。   只要是吃干粮,官兵和水手们便只觉得如嚼干蜡。   一旦哪一天,舰队煮了数量并不多的豆苗、红薯藤叶,那必然会遭到所有人的疯抢。   在这个时候,新鲜的食物远比大鱼大肉更受欢迎。   太医院的人继续说道:“因此我们建议,等这一次回京之后,需要和龙江造船厂通气,增加远洋战船上可以用以栽种培育豆苗、红薯藤的地方,另外希望上林苑监能多培育出一些适合长期反复种植,并且短时间就能长成的菜蔬。”   船舱里,工部和上林苑监的主官点点头,将太医院的提议记在面前的本子上。   这些东西,都是要妥善保管,等待回京的时候汇总到一起,交到朝廷手中,为往后大明皇家海军能否雄霸大海大洋做准备。   朱寿沉吟片刻,开口道:“等这一次抵达新大陆目的地,有些问题便需要着手准备改善。   就比如这吃的问题,新大陆说不定会有不少咱们中原没有的菜蔬,到时候就可以弄到船上栽种。   等舰队靠岸之后,工部的人不光要开始筑城,建造各种东西,也要抽空将舰队船只有针对的改进一下。”   这还是工部和上林苑监的差事。   两个衙门列席的主官,一一点头。   这时候,船舱正对面船首位置的主桅杆上,一名海军官兵,已经是顺着桅杆滑了下来。   不多时就出现在了指挥舱室外。   “禀大将军,咱们找到地方了!”   眺望兵一句话,立马就让整个舱室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朱寿立马当先冲出舱室,爬到了舱室顶部的观望台上。   在观望台上,是有一个固定的大型望远镜在的。   朱寿双手抓住远望镜,脚步挪动,缓缓的对向舰队左侧。   在远望镜的视界里,连绵的海岸线和山峰下,一座明显是新建的城寨和深入海水的码头,赫然出现在朱寿的瞳孔中。   即便舰队因为之前有船只太过贴近海岸航行而触礁沉底的先例存在,而从此和海岸保持着三十里的距离航行。   但在远望镜里,码头上的大明龙旗却是那么的清晰。   “是咱们的人!”   朱寿离开望远镜,握紧双拳高呼了一声。   原本跟着他冲到眺望台的众人立马欢呼了起来,紧接着整艘旗舰上的官兵和水手也开始欢呼起来。   最后,整个舰队的船只都拉响了号角。   “船队靠近码头十里,放下快船探明航道,登上码头。”   朱寿开始下达指令。   整个船队立马转动方向。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在这个深秋,他们已经航行了许久许久,这一刻终于是在付出了一路之上的牺牲后到达了目的地。   朱寿一直停在眺望台上,随着码头越来越近,他已经可以不用望远镜就能看到码头上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后方的城寨里走出来、赶过来。   朝廷舰队出现在海面上的消息,仅仅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传到了朱允炆、孙成的耳中。   最近西部平原上的战争已经逐渐停了下来,随着冬季的即将到来,不论是大明和归附的本土人还是那些不愿归附的本土人都选择开始积极的为过冬做准备。   消息一到朱允炆耳中,他就立马带着孙成,招呼着所有人赶往码头。   “喜迎王师到!”   “喜迎王师到!”   “孙成,让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赶到码头上去!”   “告诉殷地安人,让他们也全都去码头上,换回他们以前的衣服,歌舞起来!”   “新大陆喜迎王师到!”   …… 第六百八十六章 新金陵   对于北美新大陆上的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故乡的人和事物,更加的激动了。   随着他们找到新大陆,初一开始是兴奋的,无不期待着归国的那一天享受功成名就的荣耀加封。   但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新大陆的落后和无休止的进行着在中原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让每个人都觉得乏味。   加之后期接连不断的征讨,所有人都需要同时进行着好几样事情。   当初明明是大明最精锐的边军,现在不光要做本职杀人的事情之外,有的人要去建造城寨,有的人要去修筑码头,有的人要去开垦种田,还有的人要去做洗盐、铺桥、修路、养殖等等事情。   长期如此,让不少人开始怀疑,自己在这片新大陆究竟要做些什么。   每天一睁眼,不是接到军令要再一次深入大平原和那些本土人作战,就是要在海边做那些繁琐的事情。   当海军舰队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样,顷刻间就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于是。   整个海边的城寨都沸腾了起来。   王师到来。   这预示着朝廷终于要开始大力开发新大陆,而他们这些第一批寻找到新大陆的有功之臣,也终于是有机会返回中原,去接受朝廷的封赏,去和就别的家人团聚,回到那熟悉却似乎已经有些陌生的原本生活之中。   明人们手中拿着锄头、铲子、簸箕等各种东西,在码头和海岸边朝着海面上缓缓驶来的舰队挥舞着双手。   而那些被朱允炆称之为殷地安人的新大陆本土人,则已经换上了他们特色的装束,在码头上成群结队有组织的跳起了属于他们的舞蹈。   花花绿绿的衣裳,五颜六色的羽毛装点。   一时间,分外好看。   朱允炆瞅了瞅这些歌舞起来的殷地安人,歪头看向一旁的孙成:“或许,这就是我们存在于这里的意义。”   孙成有些不太明白朱允炆这个时候的感叹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朱允炆笑着说道:“自然是我等安坐席位,坐观这些人献歌舞。”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原因。   这倒是让孙成有些出乎意料。   而这个时候,舰队派出的快船,也已经将头批的皇家海军舰队官兵送到了码头上。   “报!”   “大明皇家海军东海舰队东渡分舰队总兵官、舳舻侯朱寿大将军,领旨东渡新大陆,舰队已至,请遣人领航码头栈桥。”   朱允炆面带笑容:“原来是舳舻侯朱寿来了,快些派人跟着过去领航吧。”   在他身边的孙成会意,立马挑出几人,让其跟着舰队上岸的人乘船返回舰队。   虽然他们在新大陆并没有造船,但接触殷地安人的船,还是将码头外的水域给摸索了一遍。   这也是朱允炆、孙成他们一开始就准备做的事情。朝廷一旦要大力开发新大陆,定然不光会从他们来时的路上派遣队伍过来,海上也定然是有船队寻路过来的。   所以他们建造了码头,也将码头外进入深水区的航道给摸索了出来。   朱允炆和孙成两人站在码头最前面。   不多时,便看到舰队开始排着队缓缓的驶向码头。   头先便是属于大明的第一条蒸汽战船。   在几艘放入水中的小船指引下,战船带着一波波的浪花终于是停在了码头边。   朱寿这时候已经换上了他的侯爵朝服,补子纹样张牙舞爪,威风赫赫。   在他的身后,一名名换上大明官府的各部司官员紧随其后,最后则是装备精良的海军官兵。   这样的场面,对于朱允炆和孙成他们来说,自然是熟悉无比的。   但对于在这里的殷地安人们来说,却是史无前例的场面。   停靠在码头的那条高如大山的大船,那喷吐着浓烟的烟囱。   海面上排着队,好似是没有边际的船队。   这些衣着华丽的人,那些浑身披甲的官兵。   这一切,都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力。   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在海的对面,存在着一个强大且富饶的天国。   因为进来不断发生的战事,而导致暂时有些动摇的归附于朱允炆他们的殷地安人,这时候眼睛都快要蹦出来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也就预示着,他们真的能过上天国里才有的好日子。   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   错的是大平原上那些不愿意归附天国的其他族群。   朱允炆带着孙成上前,两人躬身:“舳舻侯……”   朱允炆的话还没说完,舳舻侯朱寿已经是快步上前,伸出双手一把托住朱允炆的双臂。   将朱允炆扶正之后。   朱寿脸色一振,神色庄严,伸出右手。   在他身后的一名礼部官员,立马是从一只木匣子里取出一道圣旨。   朱允炆和孙成对视一眼。   知晓这是朝廷有新的旨意。   朱寿则是展开圣旨,沉声道:“朱允炆、孙成,领旨。”   朱允炆和孙成两人立马当众跪下。   在他们二人身后,所有的明军都跪了下来。周围的殷地安人看到这些天国之人跪了下来,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还是选择模仿着跪在地上。   朱寿这时候才底下眉头,准备开始宣读旨意。   “封,天承运皇帝,诏曰:乾坤寰宇,天地之大,非中原一地,今朝国家探的新地,乃前哨之功,国家莫能忘。朱允炆总督新大陆军政要务,新金陵巡抚。孙成加锦衣卫都指挥使衔、赐斗牛服、赏南直隶良田三千亩、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余者,皆官升三级、赏黄金百两、赏新大陆开垦千亩田地。”   从朱允炆开始,所有人都加官进爵。   瞬间,码头上再一次沸腾起来。   不少军中悍卒,更是喜极而泣,热泪盈眶。   朝廷知道他们的不容易,更知道他们的付出。   朱允炆这时候还有些发懵。   总督新大陆军政要务,新金陵巡抚,这都是什么差事?   他不懂,大明朝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官职。   而孙成却是激动的浑身打颤。   自己一朝竟成了锦衣卫都指挥使,虽然只有官衔,没有实职。可一旦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蒋瓛卸任,那他就是最有可能接手锦衣卫的人。   而南直隶的三千亩良田和荫一子锦衣卫百户,更是让他孙家有了发扬光大的机会。   至于其他人,官升三级大概是要等回京之后才会调任到军中,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新大陆的千亩良田,也大概会采用交趾道那边的方式,由往后的新大陆官府代为管理,朝廷转移支付钱粮给他们。   不管如何,每个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朱寿这时候上前,伸手将朱允炆搀扶起来,将圣旨送到了他的手中。   “督抚自此以后,可就是名正言顺了,新大陆的一切都将有督抚一人而决,朝廷在新大陆能取得多少回报,都将系于督抚一人之身。”   朱允炆眉头微皱。   旨意上并没有提到自己恢复宗室身份和地位,但是听朱寿所言,这个新大陆督抚似乎也是不得了的东西。   孙成看了一眼朱允炆,上前在一旁询问道:“朝廷这道旨意……不知有何用意?这个新金陵又是什么?”   朱寿笑了笑,解释道:“这是太孙的意思,当时这边的消息传回京中,太孙便拍板子定下了这件事情。新大陆暂不设道府县,而设新大陆总督衙门,负责新大陆一切事务。至于新金陵,那是朝廷希望在这边建造一座城池,名字就叫新金陵。”   说着话,朱寿看向码头后面的城寨。   他的眼神,已经不言自明。   朱允炆这个总督新大陆军政要务,那就是以后北美大陆这边所有的事情,都由他决定。   而他们身后的海边,也会将那座城寨扩建成为城池。   新金陵巡抚,大概是如都察院都御史差不多的官职。对新大陆这边的官员任用、任免有着决定权。   这可是节制一方的封疆大吏啊。   虽然没有恢复宗室身份,但朱允炆依然是惊讶不已。   朱寿又小声说道:“太孙对新大陆寄予厚望,等这一次我等回京,将海路彻底探明,接下来朝廷就要大规模迁徙百姓到这里来了。等往后,工部打造出更快的海船,朝廷和新大陆这边的往来,就会更加便捷了。”   听着朱寿说到这些。   朱允炆的目光已经是看向了对方身后,停靠在码头便的那艘不同于过往样式的战船。   “朝廷这两年似乎变了不少……”   他只是一句感慨之言,朱寿却是挑了挑眉头。   “其实不少!”朱寿眼睛里闪烁着光亮:“朝廷这两年推行洪武新政,百姓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这一次老臣出海前,朝廷已经在做彻底革除西南土司制度的事情,京畿一十八府设直隶总督。还有自河南府通往哈密卫的西部铁路,万里路途,将来足可数日而至。   就说舰队现在这条旗舰,蒸汽战船,也是工部最新打造出来的。   听那边的说,张尚书已经在研制一种通体钢铁筑造的战船,若是当真能出来。到时候再往来新金陵,恐怕会更加便捷快速。”   朱允炆张了张嘴,离别中原数载,倒是不曾想朝廷现在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孙成也是有些惊讶。   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自己不在朝中,竟然已经生了这么多事情,有了这么多的变化。   朱寿又道:“朝中眼下变化很大,陛下和内阁都在励志图新,新大陆往后会越发要紧,这边做好了差事,等回朝的述职的时候,想来恐怕还会另有封赏。”   他倒是没有提及朱允炆的官职。   即便朱允炆现在总督新大陆,又是新金陵巡抚。按照朝廷规定的官制,已经等同于直隶总督邹学玉的地位了。   甚至于,新大陆的地盘和中原不相上下,而朱允炆的权力按理来说也比邹学玉更加的大。   只不过新大陆毕竟是新大陆,在朝廷和中原人眼中,不过就是个寥无人烟的荒芜之地。   重要的不是官职和权力有多大,而是新大陆能否给朝廷一个满意的结果。   只要新大陆这边的人干得足够好,给朝廷带去的利益足够大,那么所有人都将会升官发财。   朱寿目光闪烁。   自己往后大概要不停的往来中原和新大陆,而这一次跟着自己过来的各部司官员,则要长期待在还没有建造的新金陵城里。   或许得要几年的时间和功夫,这些人才能回京中。   当初朝廷在挑选前来新大陆的官员时,就多方考虑过。   要年轻没有家室的,要年长无牵无挂的。   年长的经验多,年轻的能干活。   反倒是那些三四十岁的官员,诸事繁多,不太可能在新大陆一待就是好几年。   众人一番交谈之后,船队也开始轮换着停靠在码头边,将人员和物资弄到岸上来。   而这些空置出来的船也不会这么快就返回中原,而是要在朱允炆他们派人带领下,沿着西海岸向南北两个方向航行,探索更远的地方。   至于工部带来的人手,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探明的各处矿藏开采出来,建立冶金产业,为朝廷输送物资。   随着支援到位。   北美大陆,迎来了第一次跨时代的高速发展。   数不尽的人力和资源被运到新金陵。   朱允炆他们前期在海边建立的城寨,被放弃成为海岸防线前哨。而新金陵城则是选址在海峡后面内水区域旁的三角地带。   海边的码头没什么大用了,水深不够,若是往后朝廷再研制出更大的船只就没法停靠了。   倒是海峡里面的内水区域,属于难得的深水港,盯好的新金陵城南边就很合适。   随着朱寿来的海军官兵们,部分前出向东继续探索这片新大陆,而大多数的人都就地转变成了工人,开始为大明在新大陆上的第一座城开始建设工作。   …… 第六百八十七章 朱允炆的伟大设想   新金陵的建设工作已经有序开始了。   跟随东海舰队抵达新大陆的工部匠人们,有着丰富的建城经验,就地取西海岸的山石,配合已经加急建造出来的水泥厂,城池的建设不再复杂,而变得简单起来。   归附的殷地安人们,现在变得愈发恭顺起来。   巨大的战船就停靠在内水深水区域。   只要看上一眼,就觉得这些战船能将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堡给摧毁了。   这些天国来人强大的如同神邸一般。   幸运的是,这些天国来人足够的仁慈,他们不光为部落提供了足够的食物,而且更加的美味。   他们甚至开始在海湾里的这边土地上,建造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大城市,为他们搭建可以彻底遮风挡雨的房屋。   那些人还从船上搬运下来了一种格外柔软的东西,被天国来人称之为棉花,开始教授部落里的女人们如何用那种被称之为纺纱机、纺织机的东西,将这些棉花变成柔软暖和的衣服。   他们还将棉花的种子也带来了,开始在那些无法种植粮食的土地上培育栽种。   殷地安人们,开始畅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也能如同天国里的那些子民们一样,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而在东方千里之外的大平原上,明军也开始大规模的对那些不愿归附大明的部落,发起了更大的攻势。   人,就是生产力。   这些不愿归附的部落子民,将会成为那些已经归附大明的殷地安人的手下,将会成为新金陵等级最低的群体。   先进的生产工艺,彻底的碾压了原始的美洲大陆,带来的效果显而易见。   “新大陆的开发,还需要漫长的岁月,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在侯爷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向东探索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这里的土地很肥沃,不输于朝廷一直宣传的交趾道等地。   而这里却又地广人稀,不论是将栽种出来的粮食运回中原,还是将中原的我朝百姓迁徙过来,都将会让无数人吃饱肚子。   更不要说,我们已经在这里探明的各类金银铜铁矿藏,以及太孙很久之前提及的那种黑油。”   新金陵城西边,海边正在被改建为海防戍堡望楼的城寨上,朱允炆看着前方海面上,已经起锚扬帆西行的几条战船,语气平静的说着。   在他的身边,舳舻侯朱寿身着武将常服,腰上别着战刀。   朱寿笑着说道:“督抚历经艰难险苦,跋涉万里之遥,为朝廷开辟了新大陆的路线,此功将青史留名。”   “所谓青史留名,也不过是身后虚名,只与后人言说罢了。”朱允炆现在很平静,看着海面上渐行渐远的船只,好奇的询问道:“大概要多久,才能返回应天?”   朱寿想了想说道:“大概要半年之久,再快也快不了多少。等以后铁甲蒸汽船出来了,或许能快上一些。”   朱允炆叹息了一声:“要这么久啊……这条路真的长。”   他没见过这条海路究竟是怎样的,他们当初都是按照传说之中的路线,找到了那条冰封的海峡,才一路走到新大陆来的。   朱寿说道:“其实主要还是不熟悉海路,船队只能在看见海岸的位置航行,所以耗时很多。若是能找到并且记录下从松江府直达新金陵这里的海路,大概只要三四个月就能抵达。”   “朝发夕至,不知将来的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朱允炆开始有些联想起来。   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毕竟在过去人们并不知道海的对面,会有一座新大陆,从来都是存在于传说之中。   而现在,他们确确实实的找到了新大陆。   朱寿感慨道:“朝发夕至啊……那恐怕得很多很多年了。”   朱允炆笑了笑,摇着头。   他站在望楼上转过身,看向正在建设的新金陵城。   “我之前在离开中原的时候,听说过一些事情。”   朱寿跟着转过身,侧目询问道:“督抚听说了什么?”   朝廷眼下对这位的看法很复杂。   不少官员认为,皇室对其太过宽容,如今这个时候虽然新大陆远离中原,但也不该授予高位重权。   朝臣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一旦新大陆发展起来,将来迁徙百姓和兵马过来,这里可就是一个独立于中原之外的国度。但凡这位有些什么旁的心思,朝廷将会彻底失去新大陆。   甚至于,只要这位有心,在新大陆潜心历练,屯兵屯粮,说不定有朝一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兵马忽然出现在应天城下。   但也有些官员觉得,皇室能如此宽仁,可以说是历朝历代皇家之典范楷模。不论这位往后到底如何抉择,皇室总是能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   而至于说新大陆会反攻中原,对这些官员来说,恐怕这就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新大陆能否发展起来,又会发展到如何地步,皆要仰仗朝廷的支持。   只要朝廷一声令下,停止新大陆的开发,将这里的官员和兵马撤回。在这些人的家室都还留在中原的前提下,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冒着灭族的风险跟这位一起去拼什么前程。   在这种种立场之间,朱寿选择了听从皇帝的旨意,又或者是太子和太孙的谕令。   至少从目前来看,朱寿看不到眼前这位会有什么异心。   就算有,自己带来的数万海军官兵,也能在朝廷都不知道的前提下,就将所有的风险都控制扼杀在新大陆这片遥远的土地上。   哪怕将来有一天,朝廷另派武将过来接替自己。   朱寿都相信,只要是大都督府下的人,都不可能作势这位在新大陆掀起风浪。   朱允炆哪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舳舻侯朱寿就已经想了这么多。   他笑着开口道:“我当时听说,工部尚书张二工带着人研制出了一种叫做火车的东西,行驶在两条铁轨上,虽然当下速度不比奔马快多少,但胜在载货多。   不知道朝廷这一次,有没有这方面的匠官过来?   毕竟新大陆这边,只要越过西海岸这边的山脉,过去之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很是适合建造铁路。   到时候沿线的各种资源都能更快的运到这里,再装船送回应天。”   朱寿皱眉想了一下,才开口解释道:“那需要很多的人力才能做到,更要拿出数不尽的钱粮。”   朱允炆却是摆摆手:“这都好办,钱粮不需要多少,只要这边接下来一直开垦土地,做到粮食能自给自足。咱们只要带着大军在东边的平原上不断发起攻势,将那些本土人都抓过来,铁路不缺人手去修建。”   朱寿愣了一下。   在他的脑海中,朱允炆所说的这番操作,怎么如此的熟悉。   朱允炆则已经接着说道:“铁路肯定是要建的,不然新大陆如此辽阔,我朝统治成本将远比修建铁路更加昂贵。甚至,我想将这条铁路修到大陆的另一边,去看看那边又会有些什么。”   朱寿这时候就变得沉吟了起来。   许久之后,朱寿方才再次开口道:“那至少也要等到我们将这片土地彻底查明之后,才能清楚,这片土地的另一边有什么。”   朱允炆却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双眼定定的看着朱寿。   这让朱寿有些不太适应,脖子僵硬的转了转。   朱允炆则是说道:“不知道舳舻侯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   朱寿微微躬身颔首:“还请督抚赐教。”   “赐教不敢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朱允炆随意的摆摆手,然后双臂举起,在胸前抱了一个圆,他笑着说道:“这个说法呢,就是说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大到我们不能用眼睛看到这个圆球的弧线。   但只要我们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就已经能走回出发点。所以我就在想,既然我们向东渡海,能找到新大陆。那么我们继续沿着这片土地向东走,会不会走到欧罗巴,然后逆着前元当初的路线,走回中原?”   “这……”   朱寿瞪大双眼,对这样的说法很是震惊。   他从来都不会去想,自己脚下的土地其实是一个圆球。   若当真是一个圆球的话,那另一边的人岂不是要掉下去?   天下之间,难道不该是一个平的吗?   这个平原上,因为高低不一,所以有山脉有河流,所以河流里的水会向着低处流淌。   很显然,朱寿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而朱允炆却只是笑了笑,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远处的海面。   在朱寿还在消化着这样的说法,思考着准备用怎样的言语去反驳的时候。   却见朱允炆已经是抬起手指向海面。   “那么……舳舻侯又如何解释此时,我们所看到的船队,现在只能看到船帆而不能看到船体?”   朱寿脸上神色恍惚了一下,身子僵硬的转了过来,双眼看向海面。   在海面极远处,已经带着新金陵这边前期寻搜到的部分新物种,返回中原的船队,赫然只剩下一面面巨大的船帆在海面之上。   而船体,却全都消失不见了!   朱寿的瞳孔猛烈的收缩了几下,微微张着嘴,从嗓子里呼出一道道急促的气流。   朱允炆面带微笑:“难道是这些船沉到海里去了?”   “不可能!”   朱寿急声开口。   就算刚刚驶出的船有漏水正在沉入海底的,也不可能所有的船都在下沉。   这位从国初的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开国侯爵,身体开始微微发颤。   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便说明朱寿的脑子是正常的。   他很快就在脑海中设想出了一个球体。   当自己站在现在这个点的时候,船队在球体上渐渐远去。   那么就会出现眼下这样的局面。   船体先消失在视线里,接着就是船帆一点点的‘下降’到海的下面。   !   而在朱寿的眼睛里,远去的船队,那一面面船帆,也果然如自己的设想一样,正在缓慢却肉眼可见的沉到海面下去。   嘭。   朱寿再也无法消化这样的事实,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地上。   他的脑海飞快的运转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而他们这些站在球上的人又不会‘掉下去’。   朱允炆依旧是脸上带笑。   当那一日,船队从海上驶向新金陵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事实。   在结合他当初听到的,熥哥儿在大本堂和那些叔侄们说的话。于是朱允炆确信,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球。   只是自己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球的另一边的人和东西,不会‘掉下去’。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却也有可能让人崩溃。   舳舻侯就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   于是。   朱允炆弯腰俯身,伸长手臂。   啪。   巴掌重重的抽在了朱寿的脸上。   朱允炆沉声大喝道:“舳舻侯!醒来!”   朱寿脸上吃痛,耳边回荡着朱允炆的嘶吼声,他那原本逐渐迷茫起来的双眼,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朱允炆立马说道:“不要去想这些,咱们还要将新金陵城建起来!”   这句话一出,朱寿终于是缓缓的挪动嘴唇:“对!对!我还要建造新金陵城……建城……建城……”   半响之后。   朱寿终于是抬起头看向脸色紧绷着的朱允炆,他的脸上挤出一抹感激的笑容。   等到这个时候。   朱允炆才说出自己心中的谋划。   “所以,我是这样想的。”   朱寿这时候已经明白,刚刚朱允炆是救了自己一命。   不然的话,若自己一直陷入那个致命问题里,恐怕这辈子就要成为一个痴儿了。   朱寿站起身,双手抱拳:“还请督抚指教。”   朱允炆点点头:“我希望侯爷能派出一路船队,沿着海岸继续南下,若是有通向东边的地方,就过去,看看能不能从这里抵达欧罗巴。”   朱寿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说道:“只要能从这里向东到达欧罗巴,就证明了督抚的说法是没有错的!能找到欧罗巴,也就能从这片土地的东边,回到大明!”   朱允炆笑着说道:“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还希望侯爷能派出一队弟兄,一路向东,看看这片新大陆的东边,到底是不是海。”   已经不需要朱允炆提醒了,朱寿这时候已经明白了许多。   他接着就说道:“如果有海的,就说明天下之间,就是一片片大陆被海洋包围着!”   朱允炆笑出了声。   “是这个道理!”   …… 第六百八十八章 老爷子再次倒下   冬天到了。   随着一夜北风呼啸,整个西南十万大山,便被裹上了一层雪白的妆容。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西南的革除计划,却是依旧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在这数月里,接连有数地被裁撤土司,转为流府、流县。   朝廷的触角,已经抵达西南十万大山的深处,到了最后攻坚的时刻。   低处湖广道西南部的大庸县,虽只是西南十万大山的边缘地区,却也已经满地白雪。   县城南边的天门山,彻底被雾气笼罩,山顶批霜,凝晶挂满枝头。   冷热气流的交汇,在那个破洞里碰撞着,化作有形,交织、缠绕,随着气流的涌动,不断的翻滚着。   一座座山峰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似是仙境一般。   山下的军营,如同一座圆盘,被再一次坚固扩建的营墙外,是满地积雪,只有几条人和马车走出来的道露着地面的颜色。   营地里一堆堆的火盆,不断的燃烧着,为营地提供了并不多的温度。   此时大营里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了。   当初从应天出来的五万大军,现在只剩下一万多人驻守,余下的都被调往大山深处控制各地。   澧水河上的工程暂时的停了下来。   大冷天,没人敢让那些从深山里走出来的人,下到河水里去清理淤泥、修筑河堤。   百姓们自然是不乐意了,觉得这是有人不愿意让他们挣钱。   因此在早上的时候,还闹出了不小的冲突。   幸亏有大庸县县令李雨龙及时出马,将这些人原本在河道上做工的百姓,给分到了水泥厂、澧水桥、以及开山修路的几处工地上,这才算是止住了冲突的进一步恶化。   望着百姓们从河道工地转移向其他地方。   站在已经将桥桩建好的澧水桥北边的县令李雨龙,不由啐了一口。   “这帮混账,就不怕冻死!”   大庸县没有县丞,只有一名县簿。   县簿裹着厚实的大衣,站在县令身后,苦笑着说道:“恐怕不到年节的时候,这些人都不愿意停工。”   “那可不行!”李雨龙一仰头,哼哼了两声:“就算他们想干,那也得看能不能做才行。大冷天的,满天飞雪,天气严寒,这铺桥修路的事情都是做不得的。”   县簿摇摇头:“县尊宽心,属下这些时日各处走走,多带着人去游说游说,先铺垫好。等回头真的不能干活了,就让这些百姓带着银子回家过年去。”   李雨龙伸出双手,紧了紧胸前的衣襟。   这雪来的太突然,也太大了一些。   昨夜里挂起的风,后半夜就满天鹅毛大雪,等今天天一亮,外头已经积攒了没过脚脖子的雪。   李雨龙有些不放心道:“和大营那边说一说,看能不能增调一些棉衣过来,总不能让百姓们冻着。再和布政使司发急文,请调煤炭过来供百姓取暖。”   县簿在一旁点头应下。   而李雨龙已经是看向了城中县衙方向。   这位已经有了新的为官之道的县令,眉头微皱。   他压低声音道:“派人追上进山的人,告诉他们,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要多弄些老药回来,要是误了事情,本官不杀他们,老天爷也容不得他们!”   县簿重重的点着头,这时没敢再停留,立马转身进城去安排人手。   李雨龙则是目光沉重,嘴里低声呢喃着:“上天庇佑,陛下可千万不能有事……”   ……   大庸县城。   知县衙门后衙。   庭院里这时候已经围了一圈的火盆,炭火和木柴混在一起,用用燃烧着。   让人靠近一些,都能忘记做昨夜忽然降下来的严寒。   而在屋内,更是通着几个排向帐外的火炉。   整个屋子里面,犹如暮春,气温暖和。   只是那一名名捧着药书和汤药进进出出的太医,却让这里显得格外沉重。   两名守在屋外的禁军官兵,不时的回头看向进出屋子的太医,脸上挂着担忧。   自昨天入夜后北风呼啸,气温骤降。   不到子夜,皇帝就忽然发起热来,等太医赶来请脉,却只听陛下虚弱的言语浑身发冷。   这一下可是吓坏了所有人。   前不久陛下才刚刚病倒,稍稍恢复了一下,这时候忽然又病重,谁都不敢预料这一次陛下的圣体到底会怎样。   尤其是陛下现在真的已经年事已高了,像这样的年纪,稍微有点不对劲都有可能发生所有人的不敢设想的结果。更不要说,这是皇帝第二次病倒了。   屋内外间,朱允熥脸上已经是胡茬凌乱,双眼布满血丝,神色不安的来回走动着。   朱桢和朱高炽、朱尚炳三人则是坐在一旁,同样的脸色紧绷,不时侧目看向从里屋进进出出的太医们。   “眼下该怎么办?要不要将老爷子送回应天?”   楚王朱桢看着三兄弟不说话,想着自己是长辈,便开口询问了一句。   他一开局,便是那副沙哑的嗓音。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看向朱桢,没有说话。   这事他们根本就做不了主,便是连主意也是不敢出的。   两人都默默的看向了脸色铁青阴沉的朱允熥。   朱允熥亦是没有开口言语,而是等了一会儿,见到随军的太医院领队从里屋走出来,这才立马上前,将其一把抓住。   “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抓着太医的手有些发抖。   领队太医躬身,反手抓住朱允熥的手腕,半响之后才低声开口道:“殿下当注意歇息,眼下亦是气血迟缓,若是不加以注意,恐会引起梗塞。”   朱允熥还是不说话,任凭领队太医给自己号脉,只是目光定定的看着对方。   领队太医叹息一声,摇摇头小声道:“陛下现在的情况虽说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却也不容乐观。”   闻言之后,朱允熥手臂一颤。   原本还坐着的朱桢三人,也一下子站起身。   朱允熥嗓音沙哑,语气颤抖道:“到底是怎么了?可能医治?”   “回禀殿下,说到底其实就是陛下如今真的已经年事已高了……”   领队太医心中无奈,满腔不甘。   陛下是个好人,合该是要长命百岁的才对。   “前番,陛下悄然离京,一路跋涉而至大庸,虽然初始不见有何隐患。可稍一安顿下来,当时便病倒了下来。前些日子虽说臣等一直在外陛下调理身体,可早些年亏欠下来的,总不能一下子给补回来。”   “加之这些日子,亦是自春夏往秋冬,时节本就是渐藏衰败之势。人体五脏四肢,对应天时。昨夜骤降大寒,陛下应是吹了风或体受寒气,一时坏了阴阳调和,这才使其阳气泻下,阴气上涨,方才又了发热却体察寒冷之事。”   朱允熥脸色愈发凝重。   按照太医的说法,通俗一点说,就是老爷子之前大病初愈,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现在突然降温吹了风受凉了,然后就又倒下了。   领队太医继续说道:“只是陛下身子骨本就老迈,前番大病不曾痊愈,还在修养调理之中。如今又染疾,所以才显得病症沉重。臣等已经为陛下接连进药,驱寒、补气,暂时缓和病症。”   朱允熥急忙追问道:“那当下该如何安置陛下?”   “臣等也有些犹豫……”领队太医摇着头说道:“按理说,京师自然是最好的地方,一应俱全,方便陛下调理修养。但此地距离京师千里之遥,恐若起行,会让陛下再受颠簸之苦。而大庸县虽然短缺部分药材,气候寒冷。但有臣等在陛下身边精心伺候调理,亦可免受颠簸之苦。所以……陛下如今这个情况……”   他们不好拿决定。   不论是继续原地留在大庸县,还是返回京师,都有其好处和坏处。   朱允熥心中也明白,这是太医们不敢在这件事情上下决定,导致老爷子一旦有什么事情,他们便脱不了干系。   他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幸苦,便放领队太医自行离去。   转过身,朱允熥已经是看向了朱桢三人。   “老实说,面对当下这个情况,我也很能决断,到底该带爷爷回京,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朱允熥脸上带着犹豫,缓步走到一旁,身子软软的靠在后面的椅子上。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探头看向里屋,虽然领队的太医出去了,但还有几名太医守侯在里屋,随时观察留意皇帝的身体情况。   朱桢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按照心里所想说道:“熥哥儿,其实按照六叔的意思,还是得趁着刚刚降温,给老爷子送回京师。不论怎么样……在京师总是好的……”   他话已经说的有些含糊了。   但这话的意思,却是清清楚楚的。   说完之后,朱桢又立马补充道:“但你也该知道,六叔的意思,最终还是希望咱们家老爷子能够安康百岁。只是大庸这里确实离着京师太远。你说,就连有些药材都没有,便是有快马急递,那也要好些时日。所以六叔觉得……还是回京的好……”   朱允熥也有些犹豫,倾向于回京。   毕竟在京中,老爷子才能得到最全面的照顾和调理。而且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和事情发生,大明也不会乱。   但他又有些担心,从大庸县到应天城这一路上,老爷子的病情会不会再一次的加重。到时候,自己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正当几人犹豫不决的时候。   一名太医已经是从里屋走了出来。   “殿下,陛下醒了,要召见殿下。”   朱允熥闻言立马起身,就往里屋走去,朱桢在他身后起身跟了上去,一直盯着里屋情况的朱尚炳、朱高炽两人,也紧随其后。   四人进了里屋,就见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让人帮着靠在了床上,此刻正歪着头看着儿孙四人走进来。   朱元璋的脸色不太好看,灰白之中带着一股浓郁的暮气。   见到儿孙四人进来,也只是动了动眼皮子。   朱允熥和朱桢两人并肩上前,单膝跪在地上。   “您老好生休养,可万不敢再出什么差池了,叫这帮孩子吓得够狠。”   朱桢是最先开口的,说着话的功夫已经是双手紧紧的攥住了老爷子的手。   朱元璋眨了眨眼,轻轻的动了一下脑袋:“死……死不了。”   他这一生经历的太多了,早已无惧死亡,只是因为牵挂太多,才会不愿老去。   朱桢却是不依,抽出一只手指向身边的朱允熥:“你看看这孩子,之前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是面白无毛,现在可是一夜之间连胡须都长出来了。”   朱元璋挪动了一下靠在枕头上的脑袋,看向朱允熥,脸上迟疑了一下,眼里则是已经流露出一丝责备和疼惜。   “不要怕……”   “不要担心……”   “爷爷没事,大明的路还很长……爷爷……”   “爷爷还要……还要长命百岁的看着你……坐上皇位……”   说着话,他的手动了一下。   朱桢赶忙松开手,看着老爷子讲手从被窝下挪出来,缓缓的抬起拍在朱允熥的脑袋上。   朱允熥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重重的点着头道:“爷爷定然能长命百岁,咱们大明还有好大一个盛世,等着爷爷亲眼去看的呢。”   朱元璋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似乎是身体很是疲倦。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回京……咱们回家去……”   见朱允熥欲要开口反对。   朱元璋立马说道:“爷爷还没有老到走不动道,你……你亲自陪着爷爷回京……西南的事……西南的事情都……”   他的手已经指向了朱桢,这是要将西南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朱桢去办。   朱桢立马点头道:“您放心,西南眼下诸事进展顺利,您让熥哥儿陪着您回京,这边的事情儿子自然会替您看住的。”   见老六答应下来,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随后挥了挥手,缓缓地闭上双眼。   这一次倒下,他实在是觉得累了。   朱桢和朱允熥守在床边待了一会儿,确定老爷子已经睡下,这才示意在此的太医们好生看护,而后退出里屋。   七日之后,西南放晴,气温渐有回暖。   身子稍稍恢复了一些的朱元璋,被移到澧水河边的船上,开始返回京师。 第六百八十九章 老虎亦有衰老时   为了确保老爷子在回京途上的安稳,不至于因颠簸而导致身体病情加重。   朱允熥等人和太医院商量之后,选择了最慢但足够平稳的水路回京。   船只从澧水河开始,出西南大山进入湖广道洞庭湖平原,驶入洞庭湖水域,继而转入长江水道。   等船队驶入长江水道,只要一路顺流而下就可以抵达应天城外的龙湾码头。   这样的选择,可以保证老爷子回京这一路上不会受到颠簸跋涉之苦。   水路虽然慢了一些,但胜在平稳,而且有太医院的人随行。也能确保老爷子一旦出现什么问题,都能及时得到诊断。   而老爷子所在的船舱,也被改造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身体患病的原因,朱元璋现在每日都觉得周体寒冷。   好似是年迈被扒了皮的林中虎王一样,拖着消瘦衰老的身躯,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其出现剧烈的反应。   整个船舱内外,都被包裹了厚厚的棉布,窗户只在正午阳气最足的时候打开通风。   舱室里,也整日整夜的点着炉子,确保舱室里的温度始终恒定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楚王朱桢留在了大庸县,接手主持尚未结束的革除西南土司制度的事情。   朱高炽和朱尚炳是当初跟着老爷子一起偷偷离京的,现在朱允熥护送老爷子回京,他们两人也不能长久留在外面,自然是跟着一起回京的。   朱尚炳倒是无所谓。   他在京中也只在禁军里头任职,有他没他都不耽误事情。   反倒是朱高炽身上担着税署的事情,虽说税署还有其他官员在主持日常,但他这么久不在,很多大事还是被暂时放在一旁,等着他这位税署署正处理。   回京的路上,所有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不语的。   老爷子的病情虽然没有加重,但也没有好转的迹象,每日吃的很少,全靠太医们开出的汤药滋补。   等船队赶到武昌城外,靠岸补给的时候,先前出京赶往大庸的太医院老院使山永年和院使水三年,也刚刚好带着人赶到。   两个队伍合并到一处。   出京没多久的新老两位院使也登上了船,开始接手诊治皇帝的任务。   有了这两位大明医术最顶尖的人出手,老爷子的病情才总算是看到了些缓和。   “如今入了冬,气温骤降,西南山里更是寒湿并存。陛下能离开西南回京,倒是明智之举。只是陛下终究上了年纪,早些年又不曾注意,所以现在到了岁数,身子骨差了,很多问题也就显现出来了。”   老院使山永年似乎是越活越年轻,脸上不见苍老,皮肤更是细腻红润。   只是微微皱起的眉头,表明了这位大明医术最精的人,对于皇帝的病情和身体并没有太好的期望。   朱允熥了解之后,摇头叹息道:“能让爷爷稳住病情,等这一次回京好生调理,就算是好事了。不求爷爷能万岁,至少也要长命百岁,多看看咱们大明朝当下的变化。”   山永年点了点头,心中开始思考着如何修改给皇帝开出的方子。   太医院现任院使水三年则是在一旁低声说道:“殿下勿虑,陛下这一次病情反复,多因久居应天,南下西南而水土不服导致。回京之后,臣便与师傅轮流值守宫中,能明年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陛下的身子大概也就能恢复过来了。”   这两位都是大明朝的医学翘楚。   加上因为大蒜素和青霉素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也让中原的医药技术发生了改变。   更多样的治疗手段和药材提炼更加纯熟。   不论是山永年还是水三年,都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朱允熥觉得,如果在大明开一个医学期刊的话,山永年和水三年这对师徒,会直接成为指数最高的大佬。   “有二位这番话便好,如此……孤也就能放下心了。”   朱允熥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自从老爷子在大庸县第二次病倒,直到在这武昌城外接到山永年师徒二人少,他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   当时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胡须愈发的长了,因为不曾打理,显得凌乱无比。   再加上他憔悴的脸色,发黑的眼圈。   这时候的朱允熥看着倒更像是患了病的。   他面露笑容低声的念叨着。   山永年却是皱着眉头,上前一步抓住了朱允熥的手腕。   手指按在脉络之上。   山永年的眉头便渐渐凝重起来。   见师傅如此神色,水三年也在一旁开始细细观察朱允熥的脸色。   半响之后。   山永年才再次睁开双眼,目光凝重的看向朱允熥。   “殿下,不是老臣大胆,只是殿下此刻也该好生歇息一阵了。山中湿寒,殿下又一直忧心陛下圣体,恐怕也是昼夜难眠,神思不宁,五脏不调,若不加以调理,恐怕会有阴阳失衡之势。”   山永年不等朱允熥开口,便已经继续说道:“殿下此前还不曾有须,这一次徒生胡须,亦是因殿下周体失衡所致。只是眼下,殿下身体未曾调和均衡之前,还不宜净面修须。   殿下当下可去歇息小憩,老臣去为殿下开一副调和心神的汤药,每日按时进下。等回京时,殿下的身体大概就能调理回来。”   若是换做别的太医来说,朱允熥或许并不会同意。   但当下,老爷子的情况已经被山永年师徒二人了解掌握,加之对方在医术上的造诣。   朱允熥很顺从的就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去歇息前,朱允熥去了一趟老爷子的舱室,却不见老爷子的人。   听了守在外面的官兵解释,才知道老爷子去了船尾。   朱允熥心中一跳,赶忙抓了一件大氅赶往船尾。   到了船尾,就看见老爷子正躺在一张椅子上,身上盖着一块羊毛毯,微微眯眼看着无数的水鸟在水面上捕食着因为船只滑过而浮出水面的鱼儿。   朱允熥小声上前,将带来的大氅也盖在了老爷子身上,这才开口询问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几日虽然天晴了,可外面还是冷的紧,您该在舱室里,万不敢再吹风受了凉。”   “屋子里待的发闷,爷爷就出来透会气,等下就回去。”朱元璋皱着眉头。   自己病了,就成了所有人都能来管自己一下。   这让他很不爽。   朱允熥瞧着老爷子的反应,脸上露出笑容,安抚道:“您想出来透气和孙儿说就是了,孙儿让人提前给这边立几面挡风,再放上炉子,也不用担心爷爷会吹到风。”   朱元璋皱着眉头,哼哼道:“俺就是不爽利,这病了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手上也使不出力,暮气沉沉病恹恹的。”   朱允熥只能继续安抚道:“孙儿刚刚也问了山院使和水院使,都说爷爷是水土不服,等回京调理几个月,就能和过去一样生龙活虎。”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是这样。   只要病了,就会开始胡思乱想,联想到很多身前身后事。   这是不好的。   但人们的习惯就是如此。   朱元璋却是啧啧了两声:“谁也没见过龙是什么样子。可就算是山中虎王,也会因为年老被夺去虎王的位子,驱逐出山林,最后或许就会在一场大雪之后,因为捕捉不到猎物,饿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朱允熥目光闪了一下,低声道:“爷爷可不是虎王,爷爷乃是真龙天子!   爷爷带着人南征北战,舍生忘死,这才将元贼赶出中原,赶到长城外面去。   天下人都念着爷爷的好,都在为爷爷祈福呢。爷爷定然能长命百岁。”   朱元璋歪着头,看向蹲在自己身边的大孙子,眼中闪烁着笑意。   “爷爷这一次回京啊,就不准备替你们操心了。”   老爷子的语气很平静,但朱允熥却是心中一跳。   只听老爷子又说道:“爷爷从前元一路走来,已经有四十多年了。这辈子过去了大半,爷爷其实只干了一件事情。”   朱允熥低声道:“爷爷一直在做让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事情。”   朱元璋笑了笑,接着说:“是啊,爷爷就做了这一件事情。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爷爷投了起义军。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爷爷立国大明,杀贪官,北征草原。   只是现在啊,爷爷虽然还是想让百姓们的日子更好,但做的却没有你们好了……”   朱允熥正要开口。   朱元璋却举手止住,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等这一次回京,爷爷就下旨退位,让你爹当这个家。爷爷啊,往后就不操这个心了。你小子也别劝爷爷,难道你还指望爷爷干死在位子上?”   这话自己可不敢说。   朱允熥嘴唇动了动。   其实他内心很清楚,老爷子这个时候退位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首先老爷子就能松一口气,退下来专心修养调理身体,过上含饴弄孙的养老生活。   而太子老爹上位,并不代表洪武新政就会中断,只会更加全面的执行,不过这里面很多人都会松一口气。   而能让秦王将整个直隶道杀个底朝天,也早就树立了太子老爹无与伦比的权威和地位。   更重要的是,朱允熥觉得中原一直以来的权力传承是有问题的。   就譬如,如果唐玄宗李隆基在开元末年驾崩,那么他在后世人心中又会是个怎样的形象,大唐又是否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   任期制目前不可能做起来,将来也不见得合适。但权力应当始终掌握在脑袋清楚的人手中,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可以试试以年岁为界限的传承方式。   朱允熥心中胡乱的想着。   朱元璋则是笑着将手从羊毛毯下抽出来,轻轻的拍在大孙子的脑袋上。   “爷爷还记得啊,好几年前你还没成年的时候。那时候的你,性子内敛,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   朱允熥蹲在老爷子身边,脸上露出笑容。   时间过得真快。   朱元璋幽幽道:“那时候啊,爷爷可是要愁死了。再早些年,若是你哥哥雄英没有早夭,恐怕这个皇太孙就是他的了。   自从他和你奶奶一走,爷爷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了。   当时爷爷就想着,俺得再多活几年,将这天下整治好了再交到你爹手上。   等到那个时候,再让他好生的培养你们几个兄弟,看看谁更出众,往后就往谁来接这个位子,当这个家。   你小子啊……真的是给了爷爷好大一个意外!”   大明这些年可谓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谁能想到,一个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就能让清理出那么多的隐蔽。   然后又是交趾道、占城道的设立,为大明解决了粮食问题。瀛洲四道,则让大明有底气创立大明银号,开始纠正宝钞存在的风险。   更不要说一场北征,彻底解决了跗骨千年的北方贼子,让关外草原彻底成了大明的放牧场。   这些还只是地缘上的改变。   在国中,一座座工坊的兴起,一样样新生事物的出现,无不在为大明盛世做着铺垫。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元璋微微眯起双眼。   他想了起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自己和太子去了大本堂,意外撞见了和先生辩论的皇孙。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明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   朱元璋的手从朱允熥的脑袋上离开,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扶俺起来,有些冷了,送俺回屋。”   朱允熥立马点头,手臂用力,搀扶着老爷子起身。   站起身后,朱元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涨红的看向朱允熥。   “看吧,爷爷现在就是起个身都要累的喘气。”   朱允熥夹紧眉头:“爷爷只是还没有修养好而已。”   朱元璋摇摇头,笑而不语。   爷孙两人走在甲板上。   朱元璋低声道:“回京后,俺会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传位给你爹,到时候你要做好准备。”   朱允熥顿了一下。   老爷子这意思,无疑是在说要让自己做好当太子的准备。   他点点头。   朱元璋的脸上露出笑容,停在了舱室门口,拍拍大孙子的肩膀。   “老虎虽然老了,当不了虎王了。”   “但虎崽子们也都长大了。”   “这高山大河,永远不会少了虎王……” 第六百九十章 太子不孝   朱允熥一行人,踩着腊月的头抵达应天城外龙湾码头。   皇帝圣体有恙的消息,早于船队先行抵达应天。等船队靠岸的时候,老爷子很少会用到的巨大而又奢华的皇帝御辇就已经停在了码头栈桥上。   朱标下了死命令,不许消息传出去,更不许内阁和朝廷的人出城接驾。   皇帝的身体怎么样,不该被朝臣窥探。   今天应天下着小雨。   船只浸在因为落雪而变得软绵绵的江面上,随着船上的人走下码头产生的振动,就会让那一层软绵绵的雪涌动起来。   旗舰停靠的栈桥上,除了有皇帝的御辇停着。   还另外搭上了一条棚子。   之所以说是棚子,是因为这棚子从御辇开始,一直搭到了旗舰下船位置。   顶部和两侧都裹上了厚厚的棉布遮挡风雪。   朱标一个人守在下船位置的棚子里,脸色有些苍白。   在他身后的棚子里,间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只向棚子外排气的火炉,为整条棚子提供着热度。   朱允熥带着朱高炽、朱尚炳三人先下了船。   “父亲。”   “大伯。”   三人行礼,朱标只是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只是原本凝重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朱允熥走到太子老爹身边,低声道:“爷爷当下情况尚且平稳,只是有些虚弱,精神比之过去差了一些。”   朱标嗯了一声,点点头:“这一路,你辛苦了。”   说罢。   他就继续抬头,盯着船上。   在船上,由山永年和水三年亲自盯着,两名禁军官兵抬着坐在轮椅上的老爷子,从舱室里缓缓走出来。   立马就有人拿着厚实的被褥挡在四周,顶上也撑起了一把大伞。   若今天不曾下雪,倒是不必这样做。   可是此刻有雪,加之码头上江风寒冷,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移驾。   反倒是山永年老院使说不必如此,一小会儿的见风不会影响到皇帝。但包括朱允熥在内,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   即便是现如今的太医院院使水三年,也觉得这个时候就该小心一些的好。   于是老院使山永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反正也就一小段路而已。   老爷子被抬下船,进到棚子里的时候,朱标就已经走上前。   “爹……”   朱标单膝跪在轮椅前,双手抓着扶手。   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自从接到老爷子再次病倒的消息之后,原本整日忙碌国事,却愈发精神抖擞的太子爷,眨眼间就变得疲惫不堪起来。   大概是今天因为下雨实在有些冷,坐在轮椅上,裹着加厚羊毛毯的朱元璋,显得有些没精神。   朱元璋看了一眼太子,脸上露出笑容,语气有些虚弱道:“俺还死不了,且放心,你娘还没急着让俺去陪她。”   朱标有些不放心,转头看向一旁的儿子。   朱允熥轻声道:“回父亲,爷爷大概是因为时节气温,总是时好时坏,太医院以为,回宫之后稳妥下来,会慢慢好起来的。眼下,还是先入城回宫吧。”   朱标点点头,动作麻利的起身让到一旁:“对对对!快回宫,我已让人将乾清宫门窗加厚,另砌火墙昼夜取暖。又在寝宫旁隔了一间,可供太医院随时伺候看护。”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推轮椅的官兵赶紧动起来。   众人又在棚子里一阵忙碌,终于是将老爷子给送上了御辇。   在众多的锦衣卫和禁军官兵护卫下,御辇也终于是载着老爷子入城回宫。   御辇很大,但因为山永年和水三年要伴驾陪护,所以朱标、朱允熥等人便到了后面的马车上。   “老院使是我大明医道魁首翘楚之人,虽然他老人家会精心调理就能恢复过来。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眼下正值寒冬……”   马车上,朱标望着儿子已经两个侄子,语气有些凝重。   按照乡下的说法。   这人一旦病倒,又恰好是在冬天,那就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年关。   年关。   说的不光是一年的结束和开始。   民间对此,是有着很多忌讳和说法的。   即是时节、年轮、季节之关口变化,也是人之关口。   多少人家,红联变白纸的。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朱尚炳闷闷道:“大伯放心,爷爷可是咱们大明的开国皇帝,他老人家是有上苍庇佑,万民祈福的。这一次不过是水土不服,偶感风寒,定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年轻人宽慰着别人,可自己脸上却满是愁容。   朱标点点头,挤出些笑容:“老爷子自然能洪福齐天!”   朱允熥沉吟了许久,才开口道:“爷爷这一次病倒,和儿子说了许多。”   他有些迟疑,只是退位的事情,还是得要提前和太子老爹说明白。   免得到时候那么多繁琐的事情,一起来了,宫里宫外、朝野上下乱糟糟的给事情办砸了。   更重要,是要让太子老爹能接受这个事实。   朱标脸上露出疑惑。   朱允熥解释道:“爷爷当时说了很多,除了说些家长里短还有咱们大明将来。最重要的是,爷爷想要退位,让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传位给父亲您。”   他刚刚说完,朱标便立马脸色大变,沉声开口。   “此事绝无可能!”   朱标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劝说。   他脸色凝重的看着朱允熥,沉声道:“你爷爷春秋鼎盛,国家又正值新政如火之时,岂可临阵换帅?再者,自古又有几人为臣子者,行承太上禅让事。为父虽无皇帝之名,却因你皇爷爷信任爱护,掌皇帝之权多年。便是不行禅让,为父也可为国效力,治理天下,匡扶社稷,造福万民。”   朱标说的很坚决。   并没有什么需要三请三辞的潜规则流程。   他就是不想接受老爷子的禅让。   洪武朝是个很奇怪的时期。   往上细数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个朝代能和洪武朝一样,皇帝整天盼望着太子能接位。   也没有哪个朝代,是太子能比皇帝更受百官爱戴,而皇帝还乐见其成的。   便是强如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人物,对当朝太子的管控和防备,那也是严苛到极致的。   汉武帝的太子结局如何?   因为一个巫蛊案被杀。   唐太宗的太子又是何等结局?   父子猜忌,被逼谋反,身死道消。   汉武帝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唐太宗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如果以皇帝这个职业来说,他们两个人做的事情,已经远超皇帝本身应当履行的职责了。   甚至于当后世人提及前朝的时候,必然会将他们二人拿出来作为楷模表率,好用以教育后世之人。   但他们的太子,却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朱标这位大明开国皇帝的太子呢?   自从他被册封为大明太子之后,便开始了监国。   从根本上来说,老爷子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能得天下不过是气运所致。   当皇帝这件事情,那肯定是读过很多书,有些完整的帝王教育的太子,更加的合适。   自己这个当老子的,也只是个打天下的命。   治理天下,还得是比他更加有能力的儿子来做才行。   自己的儿子,就是比他这个老子强。   只是,老爷子没有邻居可以宣扬,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爷子都在透露着想要禅让退位的想法。   但对于朱标而言。   这就是一件无聊透顶的没必要的事情。   自己虽然是太子,但干的都是皇帝的事情。   一个皇帝的名分而已。   难道这天底下,谁还敢想着抢了皇帝的位子?   皇帝不会答应。   宗室不会答应。   百官不会答应。   百姓不会答应。   历朝历代,皇帝的儿子们都在期待着太子出错,好继承皇位。这也是王朝皇权更迭之时。最容易高频发生的事情,也是国家和朝政最容易出现动荡的原因。   但洪武朝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至少,只要朱标他这个太子爷当的好好的,活的好好的,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谁要是敢说,取太子而代之。   宗室里的那帮就藩的亲王弟弟们,就能带着各自的王府护卫,将那个敢大言不惭的狂徒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朱标一直希望的就是自家老爷子能真的长命百岁。   等到老爷子登天之后,再顺理成章的给自己太子的名头换成皇帝,然后继续做着一直在做的事情。   让他现在接受皇帝的头衔?   绝不可能。   且不说那么多原因和道理。   单单是一个孝道,就让朱标他绝不会答应接受禅让的事情发生。   即便宗室和朝廷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天下人不可能都明白。   到时候,一个太子逼迫皇帝退位的戏码,很有可能就会流传开来。   自己的名声坏了不说,更是会被人中伤天家父子亲情。   朱允熥却有些为难。   望着眼前已经有些愠怒的太子老爹,他却没法闭嘴不提此事。   老爷子之所以单独和自己说了一整夜的话,就是明白太子不可能轻易接受皇位,所以需要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当孙子的,能在中间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他,也倾向于禅让。   朱允熥皱紧眉头,轻声劝说道:“父亲的顾虑,儿子大致也能明白。但更重要的一件事,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想过?”   朱标看出儿子还想劝说自己,但又疑惑他还能说出什么。   于是,朱标点了点头:“你说。”   朱允熥整理了一个思绪,开口道:“父亲是否知道,神思忧虑亦可危害身体?”   “只是明白,神伤身伤,二者不可别论。”   朱允熥嗯了一声,继续道:“眼下爷爷确实年事已高,加之接连患病,久久不能痊愈。   父亲又是否想过,若是爷爷一直为我大明洪武皇帝,则国事朝政必然会呈于圣前。   即便有父亲料理国事,可无论如何,爷爷还是大明的皇帝,且以爷爷的性子,也必然会详尽审阅国事。   时下洪武新政刚开了个好头,却也有万千难事会暴露出来。国家也尚未彻底安宁,西部更是要起兵事,动辄十数万大军西出,数十万百姓征调。   爷爷若是不禅让退位,父亲以为爷爷是否会日夜忧心此等诸多国事?”   他很平静的诉说着,而朱标已经眉头微皱。   自家老爷子是个怎样的人,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和太子,自然是最清楚的。   老爷子的勤勉,可以让他一手抱娃一手审阅奏章。   那怕这件事情是自己已经处理过的。   朱允熥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钻入朱标的耳中:“老院使所言爷爷静养调理,方可慢慢恢复。可他是臣子,有些话是不敢说的。   儿子则以为,爷爷需要的静养调理,乃是远离国事杂事。寄情于山水,致兴于笔墨,诸事远离,则可为静养。   无事烦忧,则心神安宁,定心神,则体表可无恙。   父亲当下已有皇帝之权,无意接受禅让,亦不愿背负不解之徒狂吠骂声。   可父亲难道希望,爷爷久被诸多烦忧国事缠身,而心神忧虑,牵累圣体久久不能痊愈吗?   如此,在儿子看来,才是真正的不孝!”   最后,朱允熥终于是丢下了一句狠话。   随后他便在马车里,半蹲起身子,挪到太子老爹面前,重重的跪了下来。   “儿子狂妄,言辞不逊,冲撞父亲,还请父亲责罚。”   车厢里,寂静无声。   马车外,热闹的南京城一如既往。   朱尚炳瞪大了双眼,怎么也没想到。他素日知晓熥哥儿悍勇,却没料到熥哥儿竟然如此生猛。   他竟然敢说太子大伯不孝!   难道不怕大伯的大嘴巴子?   朱高炽这时候却是拉了一下陷入懵逼的朱尚炳,将对方拉着一起跪在朱允熥的身后。   朱标看着一起跪下的朱高炽、朱尚炳两人,眉头紧皱。   “你们……也是要劝说我接受老爷子禅让的?”   朱尚炳浑身一颤。   大伯这语气,冷冰冰的让他觉得自己屁股随时可能会被打开花。   当他还在发蒙,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   朱高炽已经开口道:“侄儿觉得,大伯此时继位,于国有大益!” 第六百九十一章 皇家在钓鱼   对于老四家的世子。   朱标向来都是抱以欣赏和信任的。   老四家的有着足够的沉稳,做事更加稳重,考虑更加周全,往往一件事情总是能润物细无声的处理好。   这就是自家那混账,所做不到的事情。   当朱高炽也旗帜鲜明的表达,他这个当大伯的接受老爷子禅让,是一件与国有大益的事情,这就让朱标瞬间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朱标脸上露出笑容,看向朱高炽:“炽哥儿你说。”   朱高炽改跪姿为曲坐,挺直上身,双手合抱。   “侄儿以为,皇爷爷禅让,大伯登基。其一,可让皇爷爷安心修养,得长命百岁。其二,可使大伯名正言顺,当下国中新政也可再起一个势头,将洪武新政作为祖训,不可更改,断绝撮尔不臣之心。”   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好处。   朱高炽很平静的说着,朱标亦是安静的听着。   但他清楚,这个侄儿还有更重要的话没有说。   而他,也在等着。   朱高炽这时候则是看了一眼朱允熥的背影。   很久以前,他还只是个北平城里的燕王世子,想的都是燕藩该如何为朝廷守住九边防线,如何让北地的百姓也能和江南的百姓过上一样的日子。   曾几何时,应天城对他而言,是一个格外遥远的地方。   那里是大明的国都。   对朱高炽来说,仅此而已。   老朱家的老家是在凤阳城外。   所以他对应天城,也谈不上什么故土乡情。   当那一年,燕王府接到朝廷的命令,要求亲王携妻带子入京,亲王世子留守京师。   朱高炽第一个想法,就是皇爷爷在为自己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堂兄弟铺路。   将所有亲王世子扣押在京师,以为人质。   这样就可以保证,大明的皇位继承,是一个有序的。   他对朱允熥最开始的印象并不深刻。   只是听闻有这么一个堂兄弟,性子好像很是羸弱。   可当他亲眼看到的时候。   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梦想的人。   他的思维是跳脱的,活跃到自己在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总是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而不是应答。   后来自己慢慢接手事务。   北平城和燕藩,就成了一个很小的部分。   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天下人的事情。   初一开始,朱高炽是充满疑惑的。   天家,当真能不设防?   最后朱高炽坦然接受了一切。   这样的天家,或许才是最好的。   国家日新月异,江山代有人才出。   朱高炽目光闪烁,沉声开口道:“侄儿以为,这件事情最重要的是,我大明可以开一先河,不必君王薨,而后人嗣。   人之本性,老矣少矣,壮志几多暮年。   圣明如唐玄宗,开元之后,天宝无光,藩镇割据,前唐大厦顷刻间分崩离析,百年关陇李氏,化作尘烟。   少年学艺、壮年做事、暮年修养,方为天地人伦之理。   皇帝非死既嗣,亦可禅而让贤,此乃古之圣王所为。而今大明,家天下而兴,为保君王圣明,不叫万年昏庸,可行暮年禅让退位,青壮即位,保社稷万年常青。”   马车里。   回荡着朱高炽不大,却很有力量的声音。   朱允熥眉头皱紧,微微低头侧目,扫了小胖一眼。   而和朱高炽并排跪着的朱尚炳,已经是瞪大了双眼,张开的嘴巴可以吞下一整颗鸡蛋。   他已经开始两腿打颤了。   这话说出来,可是要遭大罪的。   这是要改中原千年以来的君王传承制度啊。   活久见!   原以为熥哥儿已经够癫狂了,没想到炽哥儿更加疯狂!   低着头的朱尚炳,眼神无助的四下打量着。   他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一丝血雨腥风。   朱标则是沉默了下来,目光微微下沉,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至于朱高炽最后这番话,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为了保证大明的皇帝不会老年昏庸,可以到龄禅让退位。   这是一个很重大的改变。   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当然,要将上古的圣王们排除在外。   至于如李渊那几个皇帝的禅让,那是不作数的。   一旦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可比皇帝单纯的禅让更加的恐怖。   只要旨意昭告天下,便是立时天下大动。   朝堂之上,也必然会掀起无尽的风浪。   没人知道如果当真要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因为人们没有前车可鉴。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如果大明执行这样的国策,很有可能将来会有好几位老皇帝在世。   到时候,又是否能避免,这些老皇帝对新皇帝的干扰呢?   朱标在飞快的思考着。   马车悠悠。   外面的嘈杂已经渐小,应是靠近皇城范围了。   朱高炽看了朱标一眼,轻声说道:“人性使然,少年激昂,中年沉稳,老年思退。古往今来,多少贤明君王,暮年之时还能有初临帝位时,那般锐意进取?   若是能中和守正,便能称得上是明君了。可明君,自古又有几人。   侄儿此番非是仅为皇爷爷圣体思量,亦非皆为劝进大伯。乃是为大明后世之基业思量,君王暮年当有急流勇退之举,而不叫国家被垂暮君王拖累。”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脑海里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过往历代君王暮年之时的情况。   似乎,真的没有一个君王,能在暮年的时候,还如一开始那般圣明。   朱标的视线下移,放在了跪在面前的朱允熥身上。   “你也是这样想的?”   当他清楚了朱高炽所有的想法之后,朱标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事情最有可能就是自家这个混账想出来的。   整个大明朝,敢这样想,并且敢这样做的。   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朱允熥抬起头,迎着太子老爹那审视的目光。   他点了点头。   而在他身后的朱高炽,则是立马开口道:“侄儿今日所言,非是熥哥儿所托。”   朱允熥亦是说道:“但儿子当初,确实有在炽哥儿跟前提及过此事。”   朱尚炳跪在地上,默默的向后挪了两下。   他真的是怕,等下自己浑身沾满血。   朱标则是冷笑了两声。   他的眼神,在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身上来回的移动着。   半响之后,朱标这才向后一靠,目光幽幽的盯着两人。   “你们当真是兄弟情深啊……”   朱允熥和朱高炽立马低下头。   马车里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而在外面,也彻底没了动静,只有马车的晃动,还能让里面的人知道此刻还在前进。   良久之后。   马车终于是停了下来。   朱标睁开双眼,露出一道精芒。   “此事,容孤稍后再议。”   言毕。   朱标便起身走下马车。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而朱尚炳则是逃荒一样的跳下马车,站在马车边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马车,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吸着气。   自己刚刚真的是差点就要吓尿了。   大明的皇帝到龄便要禅让退位。   这哥俩当真是敢想啊。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一前一后走下马车,看了一眼站在马车旁的朱尚炳,不禁微微一笑。   朱高炽挑眉开口道:“以前的胆气呢?卵怂!”   朱尚炳立马挺直身子,瞪了朱高炽一眼:“你也不敢干是在谁跟前?在大伯跟前,我还敢有胆气?你就是让我爹来,他在大伯面前,也得乖的跟个孙子一样。”   嘎嘎……   朱高炽顿时哑然,一群大鸟从头顶飞过。   这厮。   当真还是混不吝啊。   朱允熥则是看向一旁的锦衣卫:“将消息放出去,就说陛下身体抱恙,不事早朝,皇家有禅让之意。”   那锦衣卫缇骑立马领命,压着腰间绣春刀,转身便往宫外走去。   朱高炽看了一眼锦衣卫的背影,便收回视线。   将有关于老爷子的消息放出去,这是在回京路上早就计划好的事情。   这些年,大明上上下下都因为老爷子被压得很厉害。   只要有一个随时都能亮出屠刀的老爷子在,没人敢跳出来反对。   这样很不好。   天知道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是不满于现在的朝堂。   如今老爷子病了,倒是个好机会。   可以借此机会,看一看当人们知道洪武皇帝已经老了,已经老的接连生病,那些一直将真是心思和想法深藏起来的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皇室。   已经做好了钓鱼的准备。   ……   皇帝在大庸县接连染疾患病的消息,随着皇帝回京也一并传开了。   内阁算是最先知道消息的。   当皇帝行在停靠在龙湾码头的时候,内阁便知道了皇帝的情况。   内阁班房。   首辅任亨泰脸色凝重,许久不曾出声,手中端着的茶,也早已凉透。   在他的面前,是内阁次辅解缙,以及内阁大臣高仰止、翟善、徐允恭、沐英、李景隆几人。   往日里伺候在内阁班房的各司衙门轮值过来的官员,此刻也已经销声匿迹,全都躲到了外面。   “茶凉了……”   翟善端起手边的茶杯,皱了一下眉头。   声音发出,才反应过来,当下班房里也只有他们这些人在。   换茶还得自己来。   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翟善看了一眼离着自己很远的茶桌,放弃了喝茶的打算,却是趁机目光扫向在场所有人。   徐允恭看了一眼身边的沐英,最后看向李景隆。   李景隆会意,双手拍在扶手上,身子前倾:“朝廷里怎么样,俺们是管不到的。但大都督府、五军都督府,应天城兵马司,自今日起将会取消一切休沐,诸军各营全员待命。兵马司一日三班,巡察京师。长江两岸上下游三百里,海军内河舰队昼夜巡视。凡入境应天府之水陆要道,皆有我大都督府辖下兵马驻守。”   说完之后,李景隆松开双手,握在一起,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这是大都督府在接到皇帝回京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做出的安排。   军方总是能在某些事情上,要比文官们提前知道。   任亨泰眉头动了一下,目光移向了军方第一人徐允恭。   这事情应当是这位魏国公带着大都督府决定的。   如今的大都督府,除了对外征讨,对内镇压,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自决的。   就比如眼下大都督府要戒严应天府。   只要他们不是做出封锁应天府的事情,那么仅仅只是加强戒备,这是完全可以由大都督府决定的。   任亨泰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有劳大都督府了,户部那边会尽快抽调钱粮,确保军中弟兄们粮草所需。”   说着话,他便看向了执掌户部、工部事宜的解缙。   任亨泰心中有些沉重,却也在此刻真正体会到了皇室为何要将军方的人拉入内阁的用意。   就是为了保证,在当下这种局面,军方能够不被文官牵制,从而全力确保军方做出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是他这位内阁首辅的话。   只会加强应天城内外的戒备,至多动用兵马司,而不会让在应天府境内的京军也动起来。   毕竟眼下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不好的苗头出现,大肆动用兵马,很有可能会激化事情。   其实,这也是当下文官和武将们的区别。   被点名了的解缙嗯了一声:“明日,军中所需粮草就能送到。”   应下之后,解缙便默默低下头。   翟善左右看了看,最后看向主位上的任亨泰:“陛下眼下圣体有恙,我等身为臣子,当尽心报效陛下,稳定朝局。不过有幸,本朝有太子监国多年。只是眼下,是否还应该下旨,诏令各地藩王不得擅动,无令不得私出藩国,各王府护卫归营,无令不得外出?”   虽然太子爷稳如泰山。   可这世上人心最是难测啊。   翟善有这样的担忧,也是清理之中。   然而。   一直没有开口的高仰止,却是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道:“翟阁老是在防备什么?”   翟善一愣,开口道:“有备无患而已……”   高仰止哼哼了两声:“以学生之见,倒不如诏令各地官府,严加看管治下臣民。近来入了冬,似乎是太冷了些,地方上都变得懒散起来了,新政上的好些事情办的事拖延的很啊,一塌糊涂!内阁该行文申斥!”   内阁班房里的气氛。   被高仰止一下子点燃,变得紧张起来。   …… 第六百九十二章 朱允熥成鱼饵了   自内阁设立以来,就不是团结的。   一开始就让首辅任亨泰和解缙、高仰止师徒二人处于对立状态。   任亨泰作为首辅,一直都在恪守着他属于理学的治国理念,和以解缙、高仰止为首的心学处于均衡状态,双方在很多事情上都会有着不同的看法。   而除此以外,还有以徐允恭为首的大都督府众人入阁,又硬生生将内阁分成了文武两派。   虽然文渊阁里有着一个默契,即文武分治,但这并不代表任亨泰就无法插手置喙军方的事情。同样的,如果徐允恭等人愿意,也开始对文官内部的事情发出观点,表明立场。   今天这场有关于皇帝病重,而导致的帝国政局可能会出现动荡的会议,产生矛盾和争议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自从吏部尚书翟善入阁之后,便自觉的依附在了任亨泰之下,在文官内阁大臣序列里,同首辅一起平衡解缙师徒二人。   今天这场会议,他希望能借着机会,将地方藩王的权柄再削减一些。   虽然他只是说让藩王不得擅离藩国,各王府护卫无令不得外出。   但只要这样的政令下达,很快就会逐渐演化成宗室藩王们再也无权插手地方事务,各王府护卫的指挥权会被地方都指挥使司拿走。   这似乎是对大都督府很有益的事情。   但徐允恭等人并没有开口。   因为他们清楚,不管这件事情对大都督府是否有益,朝廷以后就能直接插手各王府护卫的事情了。   高仰止一如既往,对于吏治严苛要求。   将这件事情给转到了地方吏治上去。   尤其是当着翟善这位吏部尚书如此说。   这几乎就是贴脸开怼了。   翟善脸色一紧,目光从高仰止脸上挪到首辅任亨泰脸上。   虽然自己掌着吏部的事,但高仰止却是掌着三法司的事情,且入阁的位次还在他之前。   翟善见首辅不说话,便重新看向脸色好似是要将地方官员一一重罚的高仰止:“眼下年关将至,加之陛下圣体有恙,便是地方上有什么情蔽,也该等到年后再议。当下,我等身为内阁,还是要以稳定朝局社稷为主。”   既然都不想对方做成事情,那就谁都别做事了。   高仰止低哼一声,脸上却是露出笑容:“那就稳定朝局吧。当下京中无事,外头还有秦王和邹学玉在办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   说完之后,高仰止目光幽幽的从神色微变的翟善脸上扫过。   他们在内阁什么都不做。   但外头却还有人是在做事的。   前番,秦王殿下已经将整个直隶道一十七府杀的所剩无几,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则是紧跟其上,连忙奏请内阁添补直隶道官缺。   翟善是吏部尚书不假。   但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却是他们心学的青年才俊。   吏部给直隶道空缺出来的官职选调官员。   名单不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他内阁大臣、吏部尚书翟善的面前,而是出现在高仰止手上!   翟善似乎是被击中了命脉。   脸色瞬间大变。   他瞪大双眼,几度想要开口言语,却硬生生憋住,未曾发出一声。   徐允恭、沐英、李景隆三人看着高仰止和翟善互掐,皆是保持沉默,只是眼神却在不断的流转着。   文官内部的争斗,对于他们这些执掌大都督府的人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至少在很多事情上,他们大都督府不会遭受到来自文官们的统一打压。   沐英更是在这个时候,轻声开口:“首辅知晓,大都督府准备近期,对南直隶各地卫所军户进行改制,配合直隶总督衙门革新直隶道一十八府之事。”   沐英现在已经累功晋封黔国公。   这本是开国之初,就已经给他预备下的位子,只是前些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将其晋封。   沐英此言一出,翟善更是眼眶一颤。   就连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的首辅任亨泰,眼睑也微微动了一下,目光淡淡的看向了沐英。   沐英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前番太孙有言,军户制度往后将会弊大于利,大都督府军机参谋部会同讲武堂推演过许多次,得出了和太孙一样的结论。   军户制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了。   眼下先于直隶道一十八府推行卫所军户改制,大都督府将会重新征募遴选合适青壮参军,远比军户继承更好。”   这是早就已经在内阁上过会的事情。   随着大明开国,一路三十年走过。   人们已经能看到,国初的时候制定的军户制度,已经开始不再适应当下的制度了。   当初军户制的确立,更多的是为了保证天下万民能各司其职。   但是这些年,朝廷也开始发现,军户的老子可能是个很好的士卒,但军户的儿子却不一定适合当兵。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就连种田都没力气的军户之子,能成为披甲带刀的明军将士?   答案是显然的。   但是沐英在这个时候又提出这件事情,显然并不是真的单纯是为了改变军户制将来可能会带来的弊端。   他纯粹就是为了要让朝廷动起来,要破坏翟善试图制造出来的,大家都别做事的打算。   而更深层的,则是直隶道的军户制一旦改变,那么朝廷各司衙门必然要被牵连其中。   户部是不是要重新确定这些军户的税负?是不是需要为这些退出军户的百姓分配田地?   工部是不是也要为这些百姓重新规划村庄,修建水利。   更不要说吏部了。   在当下要解决皇权能否下乡的大命题下。   南直隶一十八府就是一块很好的试验田。   吏部也必然要为这些退出军户制的百姓,在最短的时间里搭建起一个官府组织。   而只要各司衙门和地方上动起来,就必然会暴露出问题来。   有了这些问题存在。   高仰止一开始提到的,要从严治理地方官府、官员的说法,也就自然而然的可以得到落实。   “你们……”   翟善内心有些愠怒,沉声开口,双手紧紧的握着扶手,最终却又生生忍下。   任亨泰放在桌上的手翻了过来,手指关节轻轻的敲了两下桌面。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长江下游两岸一十八府,之所以设立直隶总督衙门,归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管辖,本质就是陛下为了将直隶一十八府当做一块试验田。   朝廷当下各项新政频出,总是要有先行者。   直隶道如何做事,不论最终成效如何,都将是本朝着眼天下的根本和范本。   但……   邹学玉和直隶总督衙门有员,亦是本朝命官,干好了差事,那就是功,吏部要考功,内阁自然也要向上请功。   但若是差事办砸了,那也要吃教训,要认罪挨罚。   我等身负皇恩,坐镇内阁,便是为了这些。”   不论是翟善还是高仰止,亦或是沐英。   随着任亨泰这番话之后,皆是闭上了嘴。   首辅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会赞同翟善让各方都停下来不做事的打算,但也不会容忍下面当差做事的人闹出乱子来。   任亨泰一如既往的选择了中和守正。   只是在这番话之后。   任亨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吐出一道白烟。   他接着说道:“当前陛下圣体有恙,想来接下来会许久不理国政。只是太子监国多年,国家政务上当不必有所改变。然,内阁既然替天家总领朝堂各司文武,不单单要做到均衡各方,梳理朝政,也要防范于未然。   有些事情,我等不宜说。可不说,不代表就不去做了。   在陛下没有旨意之前,京师、一十七道,谁也不得擅动。有司政令,须得过档内阁,方可施行。   各地卫所兵马,大都督府务必节制,没有内阁签发行文,大都督府批盖军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内阁行文在外诸王,今岁只许送来年节贺礼,若要面圣,照例先行奏请,批允方可来京。   内阁批文地方道府县三级官员,虽至年关,然命官不得懈怠,北地当谨防冬雪灾患,南方须得疏通沟渠。朝堂新政政令,不得推诿。   一旦有司来奏情蔽,三法司当严惩不贷!”   既然必须要做事,那就所有的事情都去做,所有人都必须要受到警醒。   任亨泰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内阁成员。   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任亨泰这才笑了笑,看向解缙:“既然诸位同僚不曾反对,便劳烦解阁亲笔整理,尽早行文各部司、道府县。”   解缙转头看向坐在内阁主位上的任亨泰,笑着点点头。   “合该有此,怎会劳烦。”   正待此时。   内阁班房外,却有脚步声传来。   敲门声也随之响起。   “进。”   李景隆皱眉看向门口,喊了一声。   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孙狗儿。   内宫二十四衙门大总管。   孙狗儿推门而入,在他的身后,班房外的地上已经布满积雪。他走过来的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脚印。   这位内宫大总管走的很急。   孙狗儿身着殷红带绒边大氅,进了屋方才将帽子推到背后,双手团在一起,看向任亨泰。   这是皇帝身边最近的内侍了。   即便任亨泰是内阁首辅,这时候也带着班房里众人站起身。   “不知孙大监忽然到访,是有陛下口谕到?”   孙狗儿朝着任亨泰拱了拱手,又冲着在场众人点点头。   随后,他便沉声说道:“太子口谕,内阁听话。”   任亨泰眉头一挑。   竟然不是陛下的口谕,反而是太子爷的口谕!   这就很反常了。   只是短暂的错愕,任亨泰便已经离开座位,到了中间。   他带着几人站在孙狗儿面前,抱拳躬身。   “太子爷说了,自今日起,撤了皇太孙监国之权,出宫夜居太孙府,无令不得入宫,罚往西城督办改建之事。”   内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而,却没有人觉得这一刻是安静的,反而觉得是有惊涛骇浪掀起,满天雷霆大动。   太孙被夺了监国的权力,还被发出宫廷,搬回太孙府居住。   更是要去做什么西城改建的事情。   这一刻,包括任亨泰在内,想到的都是太孙是不是要被太子爷给打压下去了。   这不该的啊!   所有人都在内心深处,质问了一句。   一时间,种种猜测浮上心头。   任亨泰连忙上前,拦住准备离开的孙狗儿。   他的脸上带着慌张,低声问道:“敢问大监,到底是怎么了?”   解缙、翟善、徐允恭等人也围了上来。   个个都摆出了一副,只要你孙大监今天不说实话,就别想走的样子。   孙狗儿迟疑了许久,看了一眼外头的满天飞雪,这才低声说道:“咱家不敢胡乱说话,只是诸位皆是内阁中枢之臣,咱家也只能违例,浅说一句。”   “此事,涉及陛下禅让……”   孙狗儿的话,像是一片飞雪,被一阵风吹散。   人已经消失在了内阁班房里,而在场众人却不曾挪动一步。   寒风从外面,呼呼的吹进来,依旧是无人动弹。   也不知过了多久。   沐英最先动了一下,然后身子有些发软的连连退后,一直推到椅子前,双手扶着椅子这才缓缓坐定。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亨泰低吼了一声,目光在身边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没有人能给首辅一个准确的回答。   班房外,雪一直在下,风一直在吹。   到了午后。   太子欲要废黜太孙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应天城。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天气里,消息止不住的扩散。   当人们在西安门外,看到属于皇太孙的那辆马车,在一队锦衣卫的护卫下缓缓驶出,跨过西安门前玄津桥,驶进太孙府后。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得到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   霎时间,整座应天城都震动了。   随着这个消息的,是皇帝病重抱恙,皇家有要禅让之意的小道消息传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太子爷觉得皇帝病重,可能不假天年,准备让皇帝禅让,然后太孙不同意,所以这对父子便闹出了矛盾?   …… 第六百九十三章 朱允熥的陶渊明时间   太子爷就是大明洪武之后最完美的接替人选。   这一点,早在很多年前,就成了朝堂之共识。   皇太孙虽然年轻,且行事跳脱,性子刚烈,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没人能否认,洪武新政乃是他一手推上台面的。   国家越来越好,开疆拓土万里,百姓安居乐业,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更是一个没人敢设想过的功德。   在很多人看来,即便现在的皇太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为君者,但只要继续历练几十年,等太子爷将大明交到他手上,那时候想来也足够沉稳了。   而且,皇太孙也有些无数人的支持。   自从军功爵制度的确立,大都督府几乎就已经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孙了。   这个时候,这对天家父子貌似起了冲突,大明朝局又该如何变化?   若是冲突加剧,这应天城又是否会成为是非之地。   到时候大都督府一怒之下……   不敢想!   不敢想!   一时间,即便已经是临近年关,却有许多商贾担心局势恶化,而放弃赚钱的机会,带着货物钱财逃离应天。   试图避免可能发生的冲突,波及到自家。   不经意间。   应天城出现了这几年里,少见的寂静。   而在朝堂之上,则是人人沉默。   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这些为官多年的人不会轻易表态。   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只要这件事情没有被摆在朝堂上议论,那他们大可继续装作不知道。   什么天家矛盾?   什么皇位争夺?   跟他们没关系。   明哲保身,才是要领!   只是朝堂上的变化也确实出现了。   皇帝真的不再显露人前,大臣们只知道每日都会有太医院的新老院使接替入宫看护。   至于皇帝的圣体,现在到底如何,宫外没人知道。   上一回皇帝悄悄溜出应天,太子虽然没有杀人,但皇宫大内却也被整顿肃清了一番。   科道言官们提过几次,希望皇帝的圣体情况能与朝堂官员知晓,最不济也要让内阁大臣们入宫面见皇帝陛下。   这是历朝历代的官员们都会做的事情。   哪怕眼下主持国家的是皇帝认可的太子。   不过言官们的提议被否决了,并且得到了一份训斥,禁止他们打探皇家内情。   然后太子又当众将内阁首辅任亨泰训斥了几句。   大抵的意思就是内阁领导朝堂文武,他这个首辅没有做好管理工作,不好好干活尽想着窥探皇家。   这样是很不好的。   任亨泰当众承认工作有误,这事才算是揭过去了。   随之就是太子签发谕令,将河道总督潘德善、梁国公蓝玉、开平郡王常升、都督汤醴召回京师的公文。   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子爷又出一手。   升工部尚书张二工,太子少傅。工部侍郎,晋工部尚书。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瞬间就让所有人都看懂了局势。   太子爷要将太孙的势力尽数肢解。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只是沉默之中,注意力则是集中在了内阁大臣解缙和高仰止,还有直隶道总督大臣邹学玉身上。   如果太子爷进一步处理这三位,那就彻底表明太子爷是在打压太孙了。   人们也并没有等待多久。   内阁就出了消息,内阁次辅、文华殿大学士解缙,奉令西行,巡察西部铁路之建设。   这事虽然一直都是解缙负责的,但在年关之前让他去西边,这无疑是表明了太子爷的态度。   紧接着就是内阁大臣高仰止令命向西南,处理革除土司制度的最后相关事务。   虽说是处理后续的事宜,但朝堂上都清楚,西南的事情要是处理起来,没个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办妥的。   一下子,太孙支持的两位心学代表人物被弄出京师,这时候所有人无比确信自己原先的猜想。   至于说为何太子爷没有处理直隶道总督大臣邹学玉,或许是觉得这个位子近在眼前,只要出点纰漏就可以直接拿下,没必要这个事情一并处理。   应天城的风开始变了。   人心浮动。   太孙府前,也显得冷清了起来。   只是朝堂之上如何变化,太孙府都显得异常平静。   每日,朱允熥都是早早的出门,去往西城区域,一直到很晚才会回来。   西城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巨大的工地。   除了当初因为货运,而在西城金川门附近聚居的夷商夷人区域没有动。   整个应天西城到中城附近,都被围了起来。   原本安置在西城地界上的几座京军大营已经被挪到了城外。这些负责戍卫京师的兵马,如果真的让敌人打到应天城下,那么他们在城内还是外城,结果都一样。   讲武堂和橄榄球场倒是被保留了下来,围着两处建筑群一圈,如今也已经移植了数量众多的树木,将这一片范围包裹起来。   应天杯橄榄球赛早就已经固定化了,为了方便球(赌)迷(徒)入场看球,还特意隔开了一条通道连接到西城工地外面。   而对讲武堂,则是没有做更多的安排和处理。   讲武堂虽然是学堂,但上上下下都是军人。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今天朱允熥一如既往的,早早的就到了西城工地上,站在其中一处入口后的棚屋门口。   在工地上,已经有应天府被雇佣就居住在西城工地上的百姓,开始端着碗吃着工地上提供的早饭。   出入口,已经有些装满材料的马车排队入场。   新晋的太子少傅张二工,穿着一件厚实且沾满泥浆的袄子,手上端着两只冒烟的大海碗,就从不远处的伙房走了过来。   “殿下,刚煮好的庐州府鸡汤米面,今早上林苑监送来了暖棚青菜,也一并下锅了。”   说着话,张二工就将一只装满鸡汤米面的大海碗,放在了朱允熥身边的桌子上。   棚屋里点着煤炉,在这个时候暖洋洋的让人感受不到寒冷。   朱允熥也不见外,只是看了一眼头发有些凌乱的张二工,搓着双手贴在大海碗上:“你有几天没回家就住在工地上了?”   张二工唆了一口面,又喝了一口鸡汤,这才嘿嘿笑着开口:“赶工期,可不敢回。等这两天忙了前期工序,就可以回家歇几天了。”   朱允熥瞧了门外一眼。   恐怕还得有点忙活。   谁又能想到,大明朝第一个以匠籍走上官场,一直走到工部尚书位子上的张二工,在被革了尚书之位后,就跑到了这西城大工地上。   朱允熥想了想,开始低下头吃面。   庐州府的米面,庐州府的老母鸡。   鸡汤煮面,配上几根青菜,就是人间美味。   筷子在碗里挑了一下,竟然还有两只被煎的金黄的鸡蛋。   此等吃食,最是养胃。   在此寒冬,也最是暖身。   两人便如此安静的吃着面。   不多时,又有一些人从外面端着碗筷走了进来。   先是冲着朱允熥和张二工行礼,然后才会走到里面的桌子上开始吃饭。   这些都是在西城工地上干活的匠官。   然而。   不多时,棚屋里开始出现穿着袍子或是军装的人,同样是从对面的伙房里端着碗筷出来,走进这边的棚屋里。   常继祖端了一碗鸡汤肉丝米面进了棚屋,只是面少汤多。   他坐在已经吃完面开始喝汤的朱允熥身边。将碗筷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包,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打开之后,是正冒着热气的烤羊排烤牛肉和炸鸡腿。   赫然不下三四斤。   然后又见他从兜里掏出一把早就剥好的蒜,拍在桌子上。   常继祖先是挑了一颗蒜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后,这才抓着一根烤的流油的羊排塞进嘴里。   恶狠狠的咀嚼了好几下,用他那张血盆大嘴将嘴里的食物通通碾碎成渣渣后,便低下头混着面汤吃进肚子里。   等着一套流程做完,常继祖才把双手在身上胡乱的擦着,看向朱允熥:“讲武堂里的人这两天都没心思上课了。”   朱允熥双手兜在一起:“你大早上就吃这些,不怕到时候出问题?”   常继祖又道:“虽然魏国公下令,讲武堂师生不得议论朝政。但是私下里,大家都在悄悄地讨论,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有些人开始提议,只要太子爷表现出要废黜你的想法,他们就罢课,上奏朝廷。”   在做一旁正剔着牙的张二工,肩头不由一颤,赶忙低下头继续专心掏牙。   朱允熥则是笑着说道:“西城将会是个典范,是我朝真正的人间仙境。眼下,还要在年前将地平整好,该挖的景观湖和该堆的景观山要在结冻前完成。各区规划,也要提前做好。等开年后,就可以直接开始按规划建造了。”   低着头的张二工点了点头,却就是不抬头。   常继祖眉头皱了一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总觉得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太子爷也端无可能忽然之间就对你这般,其中定有隐情。”   朱允熥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砰砰的声音。   常继祖目光淡淡的看了朱允熥一眼:“讲武堂里当初有过一次推演,是关于我大明三代之内传承的事情。结果是,将所有可能都预设出来,我大明的最优解依旧只能是你。也只有你,才能让大明真正摆脱家天下之定律,开大明真正的万世基业。”   棚屋里,匠官们早就已经是囫囵吞枣的将早饭塞进肚子里,然后逃离此处。   张二工很想溜走。   工地上还有那么多的活,忙都忙不完。   还是搬砖更纯洁。   常继祖见朱允熥许久不说话,恶狠狠的一手抓着肉一手端着碗往嘴里塞吃的。   少顷,他就已经是满嘴食物,双眼瞪大,闷闷的发出声音。   “你至少要交个底,不然谁也不敢保证事情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今天来之前就听说了,大都督府那边虽然下了严令,但五军都督府里面有些人似乎对最近的局势很不满。   京军虽说被内阁压着,但应天周边能动用的人可不少,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常继祖见朱允熥依旧不说话,此时也没了食欲。   将面前的肉推开。   他继续说道:“熥哥儿,你应该清楚,我常家并非是依附于太子爷之下,也并非是一定要支持于你。   但你是姑母的亲儿子,是常家的外孙、外甥、表兄弟。作为一家人,有必要提醒一句,万事都得人活着才有可能。”   朱允熥的眉头皱了一下:“你们放心,大明还在,老爷子还在,太子一向贤明,国家又如何会出乱子。这个时候,最是考验人心,不可做有害国家的事情。”   常继祖眉头紧皱,这不是他想要达到的答案。   同样,这也不是常家和许多人想要的答案。   朱允熥无奈,自己想过一阵子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生活,但似乎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得偿所愿。   他沉声道:“那就替我带句话吧。”   常继祖立马眼前一亮:“你说!”   “这个时候,谁要是乱动乱说,便去凤阳思过。”   常继祖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这依旧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但至少是有了一个可以带回去的话了。   朱允熥则是已经起身。   常继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常家,还代表着那些寄托希望在自己身上的朝中勋贵。   所以他才会说,谁这个时候添乱,就回凤阳思过。   张二工见朱允熥起身,走出棚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看了常继祖一眼后,小声说道:“观景湖周边后期会修建一批新式宅院,常公子若是有意,可现在预定,我们会为常公子预留最好的几处位置供挑选。”   常继祖眉头皱紧,看了一眼张二工。   这位昔日的匠官,工部尚书,如今倒是彻底没了顾忌,说话做事坦荡直率。   常继祖摇摇头:“家中不缺宅院。张少傅该想想,如何重归朝堂才是……”   有些话他不愿意再说。   张二工从工部尚书的位子上下来,虽说现在是太子少傅,却没了实权。   若是一直这样,以后也别想再在朝堂上有什么大作为。   张二工也摇了摇头,低声念叨着:“看来只能继续去骗那些没脑子的夷人了,自家人都不懂西城将来的好……”   说完,他也不管常继祖的脸色,向外追赶朱允熥而去。 第六百九十四章 应天城人居改善工程   要想富,先修路。   这样的真理,如今已经开始在大明流行起来。   随着直隶道的几条水泥路铺设,沿线的商贸和经济往来,是肉眼可见的激增,充满活力。   而西部铁路当初开工之初,出现的路线之争,也再一次说明了一个道理。   即,当下的大明官员们,已经开始认识到基础建设,会给地方经济带来怎样的优势。   官员们开始用另一种思维去规划自己的政绩。   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官员来函应天府或者直隶总督衙门,希望能得到一些先进经验。   而应天府在经历了前期以官办工坊为主的产业升级之后,眼下已经到了增长停滞点。   应天府境内可以脱离务农,走进工坊做工的百姓,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   而应天府的发展,也就此迟缓了起来。   新的增长点,新的发展就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应天城西城开发,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被提上日程的。   自大明立国以来,应天城分为内城和外郭城。   内城是广泛意义上的应天城,城中有东、南、中、西、北城,又有坐落在东城区的皇城大内。   外郭城则是更大的一圈范围,聚集着立国之后从各地迁徙过来的地方富户,充盈京师军民。   应天西城从一开始,就被安置了各座军营,军营之外也多是写荒地,少有寻常百姓定居于此。   开发西城,除了因为现在应天府或者说是大明内部需要有新的经济增长点,也是因为西城方便开发。   一旦在这座京师内,将西城开发出来,那无疑也会成为地方上的一个模版和典范。   “房产开发不能成为西城开发工程的核心支柱。”   在第二次西城开发工程会议上,已经被夺了监国之权的朱允熥,看着面前以张二工为首的一众西城工程开发人员,以及以户部尚书夏原吉、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为首的产业升级负责官员,发出了这一次会议的第一句话。   “不卖房子?那如何收回西城开发的投入?”   说话的是坐在一旁的大明银号总管事孙狗儿。   他代表的是大明银号和皇室,也是这一次西城开发的最大投资商。   除了大明银号之外,便是户部和直隶总督衙门、应天府了。   至于应天府两县和大明商号,则具体负责工程建设方面的事情。   夏原吉和邹学玉几人,默默的看向了孙狗儿。   对他的话,并没有异议。   银号这一次拿出了数百万两银子投入西城开发,孙狗儿站在大明银号总管事的位子上,有资格问出这句话。   孙狗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之后,便起身走到了已经弄出来的西城规划沙盘前。   他拿起沙盘旁的一根直杆,在沙盘上指点起来:“殿下,西城开发之初,便是围绕着西城核心区域的观景湖开发的。   观景湖一圈都将溅起殿下和少傅说的这种新式住宅,而后围绕这些新式住宅,打造全新的里坊经济体。   如果不将这些房子卖出去,不但收不回现在投入的成本,就连殿下所说的这个经济体,恐怕也难以成型。”   夏原吉轻咳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拉到自己身上。   他方才站起身,轻声说道:“依照殿下一开始提出的计划,微臣整理了整份计划。想来,殿下的本意应当是以开发之后的西城各项产业为核心,如此才能真正达到让应天府经济增长的要求。   毕竟我等都明白,这房子一旦卖出去,那就是一锤子的买卖。即便所有的房子都卖出去了,收回来的钱也足够朝廷投入的本钱。   但接下来可就一分钱都收不上来了,而要想让开发出来的西城真正成为应天府的一个财源地,恐怕还是要从别处去着手。”   夏原吉久在户部,每天一睁眼就是一笔笔的账。   他自然远比孙狗儿更清楚,经济之道是怎样运转的。   孙狗儿只需要考虑投入成本和收益的问题,但他夏原吉是户部尚书,要考虑的则是长远的财政收入。   细水长流,若是开发出来的西城能够有稳定且持久的财政收入,远比一下子将其卖出一个高价,来的更加划算。   朱允熥点了点头,手指叩动桌面,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其实开发西城,本质上应该叫做人居改善工程。”   “一旦西城建设完毕,将会有一种新的生活、生产模式,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这,也正是开发西城的意义所在。”   说着话,他已经示意一旁的太孙府总管雨田,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摞计划书送到众人面前。   朱允熥则是面带微笑:“西城开发计划,早就已经知晓诸位,但开发完成的西城如何运营,都在现在这份计划书上。”   不等朱允熥说完话,会议厅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开始翻阅起了这份新的计划书。   朱允熥这时候也有机会,让雨田为自己端来一杯茶,慢慢的品尝起来。   其实应天西城开发,真正的目的就是解决当下生产和销售之间的矛盾。   当下应天府因为前期的发展,早就已经货物充足。   通过那些夷商销往欧罗巴的只是一部分。   还有更多的货物,是没有办法一次性销售出去的。   而除了那些长期使用的物品,更大的问题则是应天府周边生产养殖出来的快消品。   诸如应天府正在飞速推广的大型家禽养殖场以及各种农副产品、日销品的生产。   大明想要一步子就跨入工业时代,是不可能的。   工业产品在当下的财政收入之中,也只能成为一个小分支。   真正需要盘活的是,更加细致的农业经济和日常消费。   应天西城开发,就是朱允熥的一次尝试。   他轻声开口:“西城开发,卖房子只能作为弥补成本投入的一个组成部分,后续的商铺和厂房出租,则会成为西城一个稳定的长期收入。   但更加庞大的财政收入,则需要依靠以西城为核心,盘活整个应天府的各项产业为根本。”   当西城建成之后,应天府的百姓们开始愁着自家的鸡鸭鹅长得太慢,愁着自家的菜蔬和果子产的太少,当那些手工业者开始探索如何将工艺品产业化的时候,才是西城开发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   到时候西城就是一个平台。   百姓们如何通过这个平台发家致富,官府和朝廷如何通过这一个紧密的体系征收到越来越多的税赋,这才是本质。   朱允熥说西城开发是一项人居改善工程。   其实并仅仅如此。   他真正要做的是,在这两年空档期里,给大明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活、生产模式。   邹学玉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西城开发计划书和运营计划书,就摆在他的面前。   不论西城工程如何建设,都离不开是在应天城,是他直隶道下应天府地界上的事情。   西城工程的效果如何,都将是他直隶总督衙门承担。   当下西城工程已经开始建设,这是一个多个部司衙门共同负责的事情,直隶总督衙门和应天一府两县在这一过程中,只是负责协调并组织工人的职责。   但只要西城工程建设完毕,进入到运营阶段,那就是他直隶总督衙门的事情了。   大明银号不可能派人组织经营,户部也没有那个精力,工部更是只负责管理工程建设问题。   邹学玉眉头微皱,平静的开口道:“从直隶总督衙门来说,自然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富户能迁居西城开发工程,在观景湖周边聚集起一个高价值的地区。   以目前应天府的几处官办工坊产业聚集地的成效来看,集中的高价值会带来更高效的产业运行。   百姓是有趋向性的,商贾、商户更是逐利而行的。   只有西城项目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和利益,才能让所有人关注,才能真正让西城项目达到殿下期望的样子。”   张二工却是摇了摇头:“很麻烦……”   他现在虽然没了工部尚书的官职,但大明匠官、匠人依旧受他领导。   京师内外的各处研究所、制造所同时还是张二工在负责。   但他还是做了西城项目的总建设。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西城项目不光在建成以后有着不同的运行模式。更因为,西城项目的整个建设周期,都将大量采用水泥和钢筋作为建筑原材料。   这是一个从前没有一个人做过的事情。   在初步的规划图中,有高达三十丈的观景塔楼,有深达十丈的地下沟渠连通玄武湖和秦淮河。   更有占地面积远超奉天殿的大型商业中心,且是三层楼的。   还有一座座独栋独院的宅子,一处处有着不同作用、不同造型的建筑。   一旦西城项目建成,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工程奇迹。   张二工如何能不参与其中,并主持整个项目建设。   只是此刻,张二工却说很麻烦。   夏元吉、邹学玉等人目光疑惑的看向张二工。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中,于工器之上,张二工就是大明最厉害的那个人。   他说麻烦,那就一定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邹学玉面露笑容,开口道:“不知少傅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我等通力协作,多少麻烦也总是能解决的。”   一个县令就可以掌握一方生死荣辱。   更何况是执掌直隶一十八府的直隶总督。   可以说,现在邹学玉说一个想法,不用等天黑,就会有人帮他实现。   给他一个梦想,他能还你一个真实。   张二工却摇着头:“现在规划中的观景湖区建筑群,都是以家宅为主。但其营造样式,皆为平民所行规格。   若按督台所言,将来西城观景湖区将会迁居富户及权贵,则在其家宅营造样式上,就必须按照朝廷规制建造。   营造上虽是用了水泥等新材料,有难度,但可以解决。只是如此一来便不可使其选地,则不可控制营造的数量究竟该如何确定。”   历朝历代,对于社会都是有着无数的严苛规定和要求。   朝廷会从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划出各项详细的规定,涵盖所有人的衣食住行。   这是从礼法制度出现的那一刻就开始并存的,其用意也是为了规范所有人的言行举止。   防止礼乐崩塌的事情出现。   “这……”邹学玉也反应了过来,语气变得迟疑,目光看向了一直关注在场讨论的朱允熥。   “这不是件难事。”朱允熥笑着说道:“既然是新材料、新造法,那显然就和旧有的规定不适应了。   只要在观景湖区建筑营造的面积、样式层高上做出区分即可。   项目部先拿出几个分层出来,确定是可行的,往后就可以上奏朝廷。”   按照这个时候官绅权贵们的尿性,肯定不愿意自家的房子和一帮商人一样。   而那些商人,也必然会将自家屋子建的极近奢华。   想到这里。   朱允熥忽然明悟,看向张二工:“观景湖区的独栋宅院建筑规划,全部停掉,不做任何建设。”   张二工愣了一下。   孙狗儿更是有着不确定的问道:“殿下,西城项目可就靠着观景湖区的宅院回本了。”   现在最能赚钱回本的事情不做了,这是要奔着亏本去的啊。   亏不亏本对于孙狗儿而言,其实没有什么。   亏的又不是他的钱。   可那是大明的钱,是朝廷的钱,更是皇室和陛下的钱。   那自己就绝不能容忍西城项目亏本了。   朱允熥却是眼神坚定道:“什么都不建,只会更赚钱!孙大伴务必相信,这事不会有假。”   孙狗儿想了想,选择闭上嘴。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虽然近来宫外对于太孙有很多猜测,虽然他们这些宫中的内侍也知道的不多。   但他却清楚。   事情并没有和外面猜测的一样。   太孙依旧是大明的皇太孙,依旧是陛下的好圣孙。   张二工却本能的问道:“如果什么都不做,有怎么回本赚钱?”   他对于赚钱回本的事情没有兴趣,只是有些可惜自己准备精心打造的西城观景湖区建筑群不能成真。   朱允熥也只是笑了笑。   “或许这样做,能赚到远超之前预测的收入!” 第六百九十五章 格局!格局!还是格局!   议事厅里。   众人对朱允熥的说法,表现出了怀疑的神色。   原本西城工程项目,还指望靠着观景湖区的宅院赚钱回本。   现在连宅子都不建了,又如何能将投入的银子赚回来?   孙狗儿颔首低头,双手抱拳:“殿下,奴婢实在不知,如果按照殿下所言,这西城项目到底该如何回本?”   “卖地!”   “卖营造!”   “西城项目现在再成立一个建筑队。”   朱允熥接连说了三句话,然后满脸自信的看向众人。   只是在场众人脸上,愈发疑惑起来。   他们实在是难以将这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去。   朱允熥只得报以微笑。   这并不能说他们多么的愚蠢,实在是大明的这些人没有经历过房产的毒打和各种套路。   他开口解释道:“成立建筑队,西城观景湖区宅院项目分出各种不同的面积地块,分别对应朝堂各级权贵官员,民间商贾、百姓富户。   到时候拍卖地块,此乃一项收益。   而后独家承包这些地块上的房屋建造,此乃二项收益。   再成立一个维护修缮队,负责项目建成之后各户、各商铺的卫生清洁、物件维修等杂事,此乃三项收益。”   拍地皮赚一笔,承建再赚一笔,后期物业服务长期赚钱。   西城项目是奔着成为应天府乃至于是直隶一十八府,最显眼的一个经济增长点去的。   既然有这样的规划,朱允熥不介意将所有能赚到银子的法子给用上。   孙狗儿、夏原吉、邹学玉三人,此刻正在不断的奋笔疾书,要将朱允熥所说的话详细记录下来。   邹学玉抬头问道:“地皮拍卖和承建一事,大抵是不会有难度的。但殿下所说的后期维护修缮之事,恐怕不会有人愿意出钱。”   这时候,能在西城观景湖区买地建宅院的人,那都是不缺钱的人。   这样的人家,仆役无数。   哪里还用的着西城项目部来提供维护修缮服务。   “不出钱?”朱允熥冷哼了一声,双手按在桌子上:“谁不交钱,到时候西城项目上的日常垃圾,就堆到谁家门口去!   谁要是想自己往城外倒垃圾,就从他家门口开始收过路钱!不收到他倾家荡产,就对不起现在在工地上忙活的这些人!”   议事厅内一阵沉默。   张二工瞪着双眼,张大嘴巴,对此实在是难以发表自己的看法。   “西城项目日后建成,所有人都需要缴纳维护修缮等费用,这会在项目招标招商阶段,就确定一个价格,进行公示。倘若是在西城项目上做些小生意的,这价格可以少一些。若是那些观景湖区的人家,自然是要高一些的。”   朱允熥对着眼前众人,毫无保留的传授着‘先进经验’。   在场众人接连沉默。   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路子。   竟然能这么挣钱?   钱当真这么好挣的?   众人带着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暂时的认同了朱允熥的说法。   西城观景湖越挖越深,越挖越大。   不远处的观景山,也是越堆越高,越堆越大。   几条明渠和暗渠同在,依照西城地形流淌,最后汇入深埋底下的暗渠里,流出城外,保证西城内部能在任何地方始终拥有清洁的水源。   地面上,各功能分区也以水泥路为分割,逐渐成型。   除了住宅区,其他所有的功能区都舍去了墙体的阻挡,四面八方畅通无阻。   但这并不是为了降低建造成本,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增加了建设成本。   到腊月的时候。   整个西城区已经处处都是忙碌着的人。   几个出入口的大致核心位置,一个占地不下半座皇城的区域,是最先打好地基,铺好水泥,开始向上建设的。   这将是西城区将来最热闹的美食城。   此时,为了供应偌大一片西城项目工地所有工人每日餐饮,已经有不少专注吃食的应天百姓在这里支起了摊子。   自从第二次西城工程项目会议之后,西城工程建设进入到了一个更加快速的阶段。   每日,至少有近万工人会在这片工地上忙活着。   应天府知府虞大廉现在每天都是笑不拢嘴。   近万工人,大多都是应天府的本地人。   这些百姓在西城工地上干活做工,赚到的钱那都是可以算在应天府的经济增长数据上的。   而这些百姓赚到的钱,大概率也是会消费在应天的。   算来算去,都是他应天府赚。   且不提应天府最近日子过的多么滋润。   便说这西城工地上,还在加紧建设的美食城。   一早。   朱允熥一如前面两个月,早早的就从太孙府到了西城工地上。   出入口那边的伙房已经停了,搬迁到了西城中心位置上的美食城。   搭在水泥地上的巨大棚屋,四面开窗,即便没有取暖设施,但棚屋里那些为工地上近万工人供应一日三餐的灶台,就能让这棚屋里暖洋洋的。   早早到来的朱允熥,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   临近门口避风的桌子。   自从他开始坐在这里之后,不论是工地上各部司官员还是工人们,都默契的让出了这张桌子。   哪怕是用餐高峰期,没有一张桌子可以坐了,但这张桌子永远都是空着的。   随着朱允熥坐下。   一名肩膀上搭着长抹布的伙计小贾就笑着脸走了过来。   “殿下还是照例来一份?”   朱允熥点点头:“照例,汤里多放些花椒粉。”   小贾满脸笑容,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应了一声,确认了太孙今天要吃的东西,小贾便转身往棚屋中间的制造区过去。   朱允熥则是提着每日都是在自己到来之前就沏好放在桌上的茶壶。   茶叶不是什么好茶,采的都是四叶五叶。   茶杯也不是名贵瓷器,就是一只黑黝黝的大陶碗。   朱允熥提壶倒茶,吹了一下碗里的茶沫子,浅饮一口。   而后就看向门外。   有些工序,是需要提前在每天工程之前就要完成的。   诸如进料、拌料等。   这事情是不能耽误的。   进料耽误了,一天的活就没法干,规定的工期就要往后拖延。   工人们正在搬运今天从城外各地运到工地上的建材。   其他的工人,则是已经洗漱完毕,正在往棚屋这边过来。   这只是部分工人。   像这样的棚屋,在整个西城工地上一共有五个。   每个都可以容纳近三千人同时吃饭。   当工人们走到棚屋的时候,纷纷都朝着坐在门口桌子上的朱允熥躬身弯腰行礼。   朱允熥则是对着每一个人点头示意。   等到一道吆喝声响起,满脸笑容的小贾已经提着一只装满食物的竹篮,到了桌前。   于是,朱允熥便停下了点头示意,而后面进来的工人们则有些失望,但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躬身行礼。   小贾将竹篮放在桌子边上。   他打开竹篮,开始从里面将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朱允熥面前。   “殿下,今天的羊汤,我爹昨晚特意加了些料,和之前的味道大有不同,刚刚小的也为殿下您加足了花椒粉,您趁热喝几口。”   说着话,一碗清水羊肉汤,撒着一小把青葱和花椒粉,就放在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面上带笑,点了点头,便双手端碗喝了起来。   小贾则是继续将竹篮里的东西取出来。   “殿下,这是牛肉包子。”   “这是腌蕨菜。”   “腌萝卜。”   “炸糍粑。”   “肉汤圆。”   “小红头。”   当朱允熥喝下小半碗羊汤后,小贾也终于是将竹篮里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   随后,小贾又望向门外。   随即目光一闪,转头看向已经开始吃牛肉包子的朱允熥。   “殿下,燕世子来了。”   说了一句之后,小贾的目光又往外了一些,疑惑道:“今天秦世子也来了?”   随着他的疑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已经是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两人落座,朱高炽看向朱允熥,从他面前将那碗已经少了不少的羊汤夺了过来,大口喝了两口,碗里便剩不了多少了。   随后便一手抓着牛肉包子,一手用筷子夹着咸菜往嘴里送。   朱尚炳则是看向小贾:“再来三碗羊汤,然后一碗白粥,要你老子熬的最久的那一锅,多捞些米油放碗里,然后弄两个米饺。配上一些辣子醋碟,快去快回。”   他吩咐了一句,小贾便立马点头弯腰往回跑。   朱尚炳则是将那碗朱允熥还没有动的肉汤圆抢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   看着两人狼吞虎咽,一副好几天没有吃东西的样子。   朱允熥无奈的翻了翻白眼:“你们是闹饥荒呢?”   朱尚炳没有搭理他,闷头吃东西。   朱高炽则是闷闷的说道:“内阁从昨夜就开始开会,一直开到早朝前,就接着去早朝上议事。等到现在,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哪能不饿?”   “议的什么事情?夜里头内阁竟然不准备吃食?”朱允熥疑惑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还在往嘴里塞东西的朱尚炳,挥手一指:“内阁开会,又跟他这个棒槌有什么关系?”   朱尚炳嘴里塞满了东西,抬起头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朱允熥。   “什么叫我是棒槌啊?内阁开会,我就不能去了?”   说完,他看到小贾已经端着东西过来,便不再理会朱允熥,冲着小贾招了招手,就将对方送过来的吃食抢到手里,继续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拉着。   朱高炽尴尬的笑了笑,开口解释道:“内阁在商议,皇爷爷禅让的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从昨夜就一直在议论这件事情,搞了半天,还是讨论不出个有用的东西。   倒是高仰止最后,拿出了几份奏疏,说是地方上现在有不少人因为这件事情,开始有些反复,希望自己能带着三法司的人出京好生的查一查,震一震这帮人。”   原来还是因为老爷子要禅让的事情。   朱允熥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不解:“那这和他这个棒槌,还是没有关系的啊。”   “唔唔唔唔!”   嘴里塞满东西的朱尚炳,已经说不了话了,只能瞪大双眼冲着朱允熥一个劲的瞪。   朱高炽也有些哭笑不得:“他啊,是带着人过去看守的,除了内阁里的几位,也就咱们宗室里的人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就是去看场子的。   还以为小憨也被内阁认可可以参与国家大事了呢。   朱允熥笑了笑,没有就朱高炽所说的老爷子禅让一事,更深的追问。   他倒是看向候在一旁的小贾。   “听说你老子最近在筹钱,准备等着美食城建好后,就盘一个好地段继续做生意?”   他说的是小贾的老爹老贾。   小贾点点头:“回殿下,老头子确实在筹钱。前几次银号的孙管事过来,也听说了这件事情,说要是老头子愿意,银号可以开一笔免息的款子给我们家用,老头子给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大明银号现在不光是有投资的项目,还有对外吸收存款和借贷的业务。   当然,借贷的利息自然是整个大明朝最低的。   这也是为了倒逼那些民间高利贷降低利息。   老贾他们一家本来就是西城这边的人,因为西城项目全家搬迁,原本就不太好的营生,当时随着西城项目的城里,可以说是全家一下子就断了最后那点进项。   还是项目部听到了这件事情,想着反正工地上也要开火,就让他们家过来做事了。   小贾摇头解释道:“我爹听说西城建好后,那些铺子都是不对外售卖的,只对外出租,想着租一个好门面,继续做这些吃食,也要不了多少银子。   加上殿下垂怜,让我们家在这里做事,给的价钱也到位。算一算等西城项目建成,这钱也就能攒下来了。   银号那边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怎么能因为我们一家,就少了那些可以派上更大用场的银子。”   “你们家倒是实诚!”   朱尚炳这时候终于是将嘴里的东西咽进了肚子里,冲着小贾开口夸赞了一句。   朱允熥则是笑着摇摇头:“你老爹格局还是不行,人家孙管事都那么说了,你爹都不敢往大了去想。”   “格局?”小贾有些疑惑。   自己如今连婆娘都没有定下来,哪里懂什么格局。   朱允熥挥挥手:“大伙都开始吃饭了,后厨那边大概也不忙了。去叫你爹过来,孤与他说一说。” 第六百九十六章 禅让已定   老贾很快就来了。   在每天早上,工地开饭之后,老贾有一阵子时间是可以自由安排的。   今天他准备去已经开始灌水的观景湖游一会儿。   听到儿子小贾过来说,太孙要找他。   老贾立马放下准备好的衣服,擦了擦手就示意小贾不可耽误时间。   少顷。   老贾父子二人已经是到了门口的桌子旁。   老贾满脸的笑容,眼里充满激动的看着安坐桌前的朱允熥:“殿下,小人来了。”   “老贾,你坐。”   朱允熥随手一指,继续喝着工地上并不贵重的茶水。   可老贾哪里敢跟当朝皇太孙坐在一起。   老贾连连摇头:“小人身子贱,站着就好……站着就……”   不容他说完话,正在吃着对于他来说只能算是饭后甜点的糍粑的朱尚炳,已经是伸手一把将老贾拉住,按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让你坐,你就坐,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也不是你能搞得出来的。”   老贾满脸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只落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低着头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   和老贾不同,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能伺候朱允熥吃早饭,小贾就显得自然了很多。   小贾在一旁笑着说道:“爹,你就听太孙和世子的,既然太孙叫你过来,定然是有事要和你说的。”   “嗯嗯嗯嗯。”老贾却是捣头如蒜,眼神小心的看向朱允熥:“小人在的,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小人全力以赴。”   朱允熥放下茶碗,轻声开口:“我听小贾说,你要等西城项目完工,攒钱在这里租一个铺子继续做营生?”   老贾眼神转动,小声回答:“回殿下的话,原本小人就家住西城,平日里就做些吃食摆摊,虽然赚的不多,但小人一家就靠着这过活。   所以……才想着等殿下给这西城弄好了,定然会更加红火,到时候客人也多……   不过殿下要是觉得小人弄得这些东西摆不上桌子,小人到时候便带着一家另寻个地方,绝不敢耽误了殿下的大事。”   “谁叫你另寻地方了?”朱允熥看向奇奇怪怪的老贾,反问了一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   朱允熥接连笑了好几声,摇了摇头。   “倒是我让你多想了。”   老贾连连摇头:“小人不敢。”   朱允熥笑着说道:“不是要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赚钱,我意思是你这手艺端是不错,往后这西城美食城可少不了你的手艺。”   “啊?”   老贾抬起头,脸上有些意外。   自己做的都是些个乡里巴人吃的东西,竟然能得到太孙如此高的评价。   一时间,老贾愈发诚惶诚恐起来。   朱高炽则是笑着看向老贾,又指着桌子上残存不多的吃食:“你这手艺要是说差,那满南京城,可就找不出更好的了。”   这时候的老贾已经只剩下憨憨的笑容。   朱允熥瞧了对方一眼,继续说道:“原本在我的设想里,这西城美食城就是一个紧要的事情。当时便想着,如今这一片地方,往后都是要做成专做吃食的地方。   连带着咱们工地上另外那四个伙食棚屋所在的地方,都做成专做吃食的地方。”   说着话的功夫,朱允熥已经是将整个棚屋所在的范围,连带着外面老大一圈已经打好地基做好规划的区域用手划了进来。   反正西城足够的大,完全有能力同时承担起五个美食城的营业。   君不见后世,同样是西城这一片地,究竟有多少美食街的存在。   老贾父子两人,现在只有带着满脸的笑容,连连点头。   心中则是感慨了一声。   这西城美食城当真是大的啊。   就如今他们在的这座棚屋,就能容纳三千余人同时用餐。   这要是等西城项目建成,这一片都做成美食城。   就算是去掉那些铺子的面积,怎么也能容纳得下不下万人同时用餐的吧。   现在还要将工地外围那四个伙食棚屋也做成美食城。   就算那四块地方比这里要小很多,可加在一起怎么也能容纳两三万人同时用餐了。   天呐。   老贾心中嘟囔了一声。   他是真的不敢想,同时有两三万人一起吃饭,那到底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小贾的思维确是要比老贾活跃了很多。   嘴里低声念道着:“那要是开个铺子,得赚多少钱啊……”   根本就赚不完啊!   朱允熥笑了笑:“老贾,你要是信孤的,现在就去找银号的孙管事。就说是我说的,回头咱们这块美食城的经营就交给你。   不管你自己还做不做吃的了,回头这片美食城里头有哪些吃的,也都你负责。   也不用攒钱了,让孙管事从银号给你批银子,需要多少就拿多少。   回头铺子的租金还有里头要置办的东西,都交给你。”   “啊……”   这下,老贾是真的蒙了。   自己原本只是想攒点钱,等西城项目建成,在这美食城里租一个铺子,继续做自己会做的东西,好继续为家里赚钱养活一家人。   等再久一点,自己干不动了,就让儿子小贾继承家业继续做这些事情。   老贾哪里知道,这一到太孙的嘴里,自己竟然就要干起整座美食城的事情来。   老贾脸上带着迟疑,有些哭声惶恐道:“殿下……小人……小人不会啊……”   朱允熥一瞪眼:“这有什么不会的?租金该多少,你就收多少。要置办的东西,也可以从你手上卖给那些来租铺子做吃的人。   左右不过是你要费点心,在咱们应天府多找那些能做不同吃食的人。要是应天府不够,那也可以在直隶道上找。   只要这美食城做的东西好吃,往后就不会缺顾客,你们贾家好日子自然不会少。”   “真……真这么简单?”老贾眼里还是有些质疑,小声的嘟囔着。   这时候已经吃完‘甜点’的朱尚炳,也不擦手就拍在老贾肩膀上,嗡嗡道:“要是个当官的,你老家不信也就算了。他可是咱们大明的皇太孙,熥哥儿说的话,你还能不信?就算到时候不会,你大可接着找他就是了。”   老贾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   这事可是皇太孙让自己做的啊,就算自己不会,那也有人会来教自己。   就算是做不成,自己似乎也不会亏什么。   老贾带着仅剩的最后一点迟疑,小声道:“小人真的可以?”   朱允熥手掌拍在桌子上:“孤相信你可以。”   看着老贾在小贾陪伴下,越走越挺拔的身子,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   朱高炽则在一旁喝着茶,不咸不淡道:“你确信老贾父子两人能做好美食城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你是准备从宫里头找人来做这件事情。”   朱允熥斜觎着朱高炽:“为什么会觉得老贾他们父子两人做不好这件事情?又没人规定,谁天生就好会这件事情。什么事情,不都是做了才更会的。   就现在这座伙食棚屋,每天上万人次吃饭。老贾他们家就能做的很好,当初过来的时候,明白了要面对的,还自发的从西城原本拆迁的那些人里头选了不少过来帮忙做事的。   我还听说,当初有不少和老贾家里不对付的人,现在也是在这里做事的。这就说明,老贾是个有格局的人。”   如今工地上的五个就餐点,都算是承包制的。   按照每天用餐人头数,给钱给老贾他们这些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老贾敢说,靠自己攒钱在西城项目建成后租一个商铺继续做营生的原因。   不然,靠着他当初在西城随便找个巷口就摆开摊子赚的钱,哪里够他租铺子的。   朱高炽撇撇嘴摇摇头。   其实朝中对西城项目,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的。   毕竟应天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是在秦淮河两岸。   应天城大多数有名气的铺子和酒楼,也都是开在秦淮河两岸的。   而南城和中城也是人口最多的地方。   西城从开国的时候,就算是个偏僻的地方了。   就算是建好了,也难以保证会有多少的客流。   不过在当下朱允熥被夺了监国的权力之后,那些持不看好态度的官员们,也只当这是皇家内部对朱允熥的一点补偿。   至少是让他有个事情做。   至于说大明银号和户部投进去的钱,最后到底能不能回本。   反正这些年,皇太孙已经为朝廷赚了不知道多少银子。   就算这一次全都打水漂了,最多只当是给皇太孙的利钱罢了。   为了能让朝堂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是再不看好的官员,这个时候也选择乖乖的闭上嘴,绝不掺和西城建城项目的事情。   朱高炽见朱尚炳终于是开始擦嘴了。   便站起身。   “我们就先回了,等腊月底再过来一趟。听说到时候观景湖那边就能注满水了,那时候咱们冬钓,围炉煮茶。”   说着,朱高炽看了朱尚炳一眼,拍拍屁股就起身走出了门。   朱允熥依旧是优哉游哉的模样。   他现在每天都要在西城项目上待到天黑才会太孙府。   自己是从宫里头搬回太孙府住,但太子妃和侧妃还有孩子们,却还是留在宫里的。   他在太孙府,可以说是孤家寡人。   早回晚回都是一样,还不如多在工地上待着。   至少自己在这里足够的清闲,寻常人没事也不可能会找到这里来见他。   其实朱允熥白天待在西城工地上,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连搬砖的活,也不需要他去做。   即便是做了,工人们也不会感谢他。   反倒是会觉得他多搬了几块砖,他们就要少很多工钱一样。   每天也就是逛逛项目上各处工点。   倒是他这样闲逛,所有人都觉得安心。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   一直到了腊月底。   应天今年的雪格外的大。   以至于工地上将地平整好,道路铺设完,地基打好,各处的景观前期工作做完,也就彻底停工了。   大多数的工人,在一分不少的结算了工钱之后,个个都美滋滋的回到了家中。   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近千人是要待在工地上的。   这些人是为了维护前期做好的工程,也连带着做些在这个气温下可以做的工序。   腊月二十三。   小年。   占地近三千亩的观景湖,从腊月十几就开始引水进入。   到今天,湖水已经基本和上游持平。   因为引的是活水,未加水栅栏。   流水渐平的湖面上,不时有几尾从上游下来的大鱼,跃出水面,在湖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   不少工人,则撑船到湖心岛上,将另外准备好的观景鱼和食用鱼倒入湖水里。   而在湖边。   一座赶工搭建出来的钓鱼亭,就坐落在环湖路边上。   此刻,亭子三面落下党风的棉布帘子,朝向湖水的一面则是洞开着。   亭子里点着火炉,阻挡了外面的严寒。   三根钓竿,从亭子里伸出,鱼线飘在湖面上,鱼漂随波起伏。   朱允熥坐在中间,两侧是专心钓鱼的朱高炽和无精打采的朱尚炳。   朱高炽看着湖心岛上正在放鱼的人,小声说道:“咱们这样干,是不是有些缺德啊?”   “那也是你缺德。”朱允熥立马回了一句:“要冬钓的可是你。”   朱高炽撇撇嘴:“那你也不知道换个日子,等他们将鱼都放进湖里,再喊我过来钓。这个时候不好钓,得等这些鱼习惯了这里的湖水,那时候才好钓……”   他竟然还要求上了。   朱允熥斜觎着小胖,呵呵的笑着。   朱高炽瞅了一眼站在远处雪中的内宫总管孙狗儿。   他小声说道:“从我到这里,孙大伴就站在那里了,你今天真的不回宫吃饭?今晚可是小年夜,咱们家在京的,都要入宫吃饭的。”   朱允熥挪挪嘴:“今晚工地上也要过小年夜,我在这边待着吃几口饭。”   朱高炽眨眨眼:“有必要这样?”   “到现在都没有什么风浪掀起,这就表明大家都还在迟疑,我得亲自给这火上多浇点油。”   朱允熥风轻云淡的说着。   朱高炽瞪大双眼:“你是不知道现在……”   说了半句之后,他又闭上了嘴。   最后,朱高炽放下手中的钓竿,转身走进亭子里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而他的声音,也闷闷的传了出来。   “正月十五。”   “大吉。”   “大明洪武皇帝禅让于太子。” 第六百九十七章 一个人的新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本就是个好日子。   只是朱允熥没想到,老爷子会定在这一点举行禅让大典。   至于说钦天监的作用,大概就是让老爷子选定的日子变得合理化罢了。   “这么急?”   朱允熥淡淡的念叨了一声。   他原本预想着,怎么也该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老爷子才会举行禅让大典。   毕竟这可是大明开国皇帝,自愿主动禅让的。   加之现在的大明可以说是空前强盛,国势远超过去任何一个朝代。   开国皇帝的禅让大典,必然是极其隆重的。   不说万邦皆来观礼,至少周边的番邦小国是要派来使臣,甚至是国主前来观礼的。   再加上各道主官、各地藩王。   这些人一起入京,前前后后怎么也要筹备上好几个月。   朱高炽挪挪嘴:“爷爷的意思,不过是让太子爷名正言顺起来,京中文武百官及宗室一道在场,办一场大典,祭拜天地、宗庙,然后明旨昭告天下,这事也就算是办好了。”   “那这个年,恐怕不少人都要过不好了。”   朱允熥淡淡的说了一句。   不等朱高炽有所应对。   湖面上已经有一尾大鱼跃出水面,旋即就是朱允熥手中的钓竿猛的向下一沉。   朱高炽和朱尚炳今天终究是没有半点收获,也错过了朱允熥钓上来的那条足有三十多斤的大鱼。   当夜色洒在金陵城中。   白天里的风雪已经停了下来,空旷的西城项目工地上,除了屋内的光撒出去,屋外则是寂静无人。   偶尔有几名工人在结束了最后的工作,从外面踩着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走进西城核心位置的伙食棚屋里。   棚屋里,暖洋洋的。   人一进来,就能闻到浓郁的酸菜味。   三十多斤的大鱼,虽说难得一见,但对于近千名留守工地的工人来说,却是不够塞牙的。   大鱼自然是单独做了一锅酸菜鱼,送到了太孙和一众匠官、工地领头的桌上。   老贾父子两人带着招募来的帮厨,又宰杀了三百多斤的鱼,一溜排开三十个大锅,这才堪堪将酸菜鱼给炖上。   炖熟之后,分到小锅里送到桌上,再续上一个小火炉,就可以慢慢的炖着吃了,边吃边往里面添加上林苑监送过来的绿菜、豆腐之类的。   然后就是可以让所有人都敞开了肚子,也不可能吃完的牛羊肉。   大青城的主体现在已经快要完工了。   大多数在那边的工人,也开始转向建造城中建筑。   不少牧民和汉人,也已经是从城外的营地搬进了城里。   当那些牧民们,亲眼看到同伴住进了他们自己亲手建起来的大青城里,所有人都确定无误的相信,只有跟紧大明,才能真正的过上好日子。   大青城一带的建设热情,再一次高涨。   于是,就有了应天城吃不完的牛羊肉。   棚屋里每一桌,一锅炖牛肉、一锅炖牛骨、一锅炖羊肉、一锅羊蝎子,然后就是卤牛肉、凉拌牛肉、牛羊杂汤。   肉食不缺。   反倒是青菜少见。   因为今天又是小年夜,大明商号还特意送来了好几车的酒水。   这账没有算在西城项目建设总账上的,全是大明商号友情赞助。   毕竟建设起来的西城项目,整体的运营日后都是要交给大明商号的。   有了酒,有了肉,再配上几粒花生米。   这些往日里淳朴的百姓,就变得情绪高昂了起来,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幸运的是,朱允熥手中的酒壶,早就被人换成了白水。   不然,今天他大抵是走不出这座棚屋的。   等到深夜,棚屋里的人们还在继续。   朱允熥则是提前离场。   在所有人的恭维和道贺声中,朱允熥缓缓走出棚屋。   屋子里,气氛又增高了一些。   似乎是有人开始提议角斗,还有人在吆喝着要划拳。   更有些兜里装着工钱的,开始吆五喝六的召集人一起赌几把,推几圈麻将。   走出棚屋的朱允熥,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将屋外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   砰砰砰的几声巨响,从远处传来。   朱允熥循声挪动身子。   是南城和中城的方向。   那边已经有人开始放烟花了。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将整片天空都给点亮。   这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大明。   朱允熥脸上笑了笑,却是弯腰,双手兜在一起,缩着脑袋,漫无目的的走了起来。   只是他的脑袋,却没有停止思考。   大明走到现在,革新的各项措施都已经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了。   只是事情办到现在,也总是会有停滞不前的时候。   也就是现在。   朝廷和地方上的矛盾,暴露的越来越多。   不同阶层之间,固有的矛盾虽然清理了一些,但还有不少问题是一直存在的。   这并不能以朱允熥自己的意志去转移。   一个国家的存在。   一个强盛的国家的存在。   势必会出现管理阶层和被管理阶层。   于是,矛盾和不同的利益诉求,也就自然而然的产生。   从很久之前,朱允熥就明白一个道理。   没有任何一个体制,是可以做到彻底的公平公正。   即便当大明有一天,物质资源空前富裕的时候,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过上无忧无虑、衣食无缺的日子。   因为国家的发展,是需要有数量庞大的人群去每天为之奋斗的。   人人有屋住,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这只是很基本的要求。   想要满足这样的要求,其实并不难。   难的是,让所有人都过上一样的日子。   这一点朱允熥可以发誓,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如果当有一天,整个大明所有人都能过上一样的日子,那么大明也就到了灭亡的那一刻了。   这是很残酷和现实的问题。   就如同现在,他能站在这里随意的漫步,而棚屋里的那些百姓,等明天天亮之后还要继续在这个寒冬里忙活着。   不过。   生活总是需要一些期待的。   于是,朱允熥在很久之前,就给了大明一个盛世的期待。   所以才会有洪武新政的出现。   这才是这件事情,最根本的逻辑。   同理,他承诺百姓们会过上好日子,所以百姓们会愿意相信并按照朝廷的规划去奋斗。   当西城项目建成的那一天。   这些参与建设的人,必然都会过上更好的日子,而朝廷也将得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西城。   这也是事物发展的核心规律和逻辑。   只是有些人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规律和逻辑。   他们还希望,能过着被更底层百姓供养的日子。   他们不需要诉求,而百姓却需要为了他们过上好日子,而埋头干活。   老爷子禅让,太子爷将自己赶出皇城,这都是一个局。   国家统治者更迭之际,就是一个人心浮动的时期。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权力更迭,所导致的权力空白。   自古以来,都有着那句经典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   这话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百姓空想。   哪怕就是一个铺子的管事,新到任的时候都会想方设法换些忠心自己的伙计。   更何况是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统治者。   张二工被罢免工部尚书职。   河道总督大臣潘德善被召回京师述职。   这一切,都让人们看到了,太子爷是准备更新朝堂官员的。   小胖可能觉得自己天天待在西城工地上,对朝堂之上的这些事情已经到了两耳不闻的地步。   可他却不知道,哪怕就是太平府太平矿区一个小管事,改投新任工部尚书的事情,自己都一清二楚。   扩充之后的锦衣卫里,充入了很多暗卫成员。   当初朱标将这些人交到朱允熥手上之后,就真的是彻底不管暗卫的事情了。   现在,整个大明朝只有朱允熥知道,暗卫有多少人,这些人又都在什么地方。   朝堂之上的风向,在急剧变化。   虽然没有人公开说什么。   但风声早就变了。   甚至连朱高炽都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人在预备着,要等太子爷登基之后,上奏选妃,册立大明皇后。   一位大明皇后的诞生,就能产生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朝廷的权力转移。   为太子老爹找个新媳妇儿?   朱允熥想了想,不由笑出声来。   只是当下偌大的西城工地,人们都在棚屋里待着,外头可是不见一个人。   没人能看到朱允熥这个时候笑声里的恶趣味。   走着走着。   朱允熥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到了橄榄球场门口。   球场上的草地,已经被积雪覆盖。   周围的看台,后来有过几次改造,加盖了顶棚。   这个时候看台上,倒是干净的很。   朱允熥满是恶趣味的家中脚步,径直的踩在球场上的积雪中。   少顷。   原本平整干净,很是好看的积雪球场,就多出了一条深深的脚印。   穿过橄榄球场,眼前不远处便是讲武堂的区域。   似乎如讲武堂这样学习的地方,要么就是坐落在山间,要么就是被绿荫环绕。   讲武堂原本是坐落在西城一片空地上的。   一开始的时候,周围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上好的水浇地!   这不过这几年下来,讲武堂周围一大圈的地,都被种上了树。   这帮军中莽夫,后来又觉得树长得慢,竟然是发动地方上的卫所移植了数不尽的各种树木过来栽植。   其中更是有不少珍贵树木。   琼州府那边就足足送来了上百颗合抱粗的黄花梨树。   还有蜀中和西南那边,更是疯了一样的送来了整整九十九柱腰粗的金丝楠木树。   至于那些磨盘粗、足有十数丈高的树,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在交趾道那边,这样的树多的是。   林子里有些暗,密不透风。   踩在林间小道上,不受半点风雪袭击。   朱允熥目光在林子四周扫视了一遍。   若是放在以往,这林子里很有可能就会有那么几个受罚的学生,以值守林中暗哨为代价接受惩罚。   不过自从西城项目开工后,讲武堂就给这些学生们换了个惩罚的方式。   至于现在是如何受罚的,朱允熥倒是没关注。   反正按照那帮勋贵老将的尿性,这些受罚的学生,肯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朱允熥又往前走了一截,已经能看到讲武堂里隐隐约约的灯火。   但他却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候还是不适合进讲武堂的。   如今这个特殊时期,自己要是去了讲武堂,难免会让人产生很不多不必要的想法。   想了想,朱允熥便转过身。   太孙府今晚大概已经换上红灯笼了。   只是从西城回去,就得到后半夜了。   西城这边工地上倒是有几间屋子,原本就是给负责工地上的官员们住的。   条件虽然差了些,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朱允熥决定,自己还是找间空屋子,在这边住一晚。   于是,决定好了的朱允熥便转身迈出脚步。   很快。   空荡荡的橄榄球场上,又多出了一条深深的脚印。   两条脚印并非是直直的,而是弯曲的,纠缠在一起的。   除了球场,朱允熥分辨了方向,这才继续走下去。   很快。   坐落在高不过二十米的观景山脚下的观景湖,就出现在朱允熥的眼前。   沿着湖边的环湖路继续走,就能到住宿的地方。   这个时候,寒风急促了一些。   天上原本已经停下来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的飘下来。   忽的。   朱允熥停下脚步,眉头微皱的看着前方。   在他的眼前,是一座坐落在湖边的亭子。   似乎就是他和小胖、小憨垂钓的那座亭子。   此刻亭子里亮着灯,风雪之中,影影约约的有一道身影,正在缓缓起舞。   朱允熥心下一紧。   这等天气,除了项目上的人,哪里还会有人跑到这工地中部地区来。   就算是平日里,城中那些好事百姓,也至多就是在外围地带观望一阵,打听打听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八卦而已。   朱允熥的右手停止了摆动。   脚步再一次迈出。   在他的右臂,始终都有着一把短火铳。   装弹。   只要打开扳机,就能扣动射击。   十步之内。   天下无敌! 第六百九十八章 温柔乡里不觉醒   没有一个外人,会在大半夜跑到西城工地里来。   更不可能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会在这样的雪夜,跑到全都是汉子的西城项目工地上。   为什么朱允熥会觉得是个好看的女人。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   只是看着那微弱灯火下的女人舞姿,很好看。   于是,他就觉得,这应该也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男人的直觉,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显现出来。   朱允熥环顾了一下四周。   雪夜里,观景湖周围见不到再有旁人。   这就让他更加的疑惑了。   一个女子,能进到西城项目工地,首先就要过出入口那边官府差役的关。   除非她是钻狗洞进来的。   可只要她是走正门进来,那必然就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这样的人出门,身边总是少不了伴当的。   至于说好看的女鬼?   朱允熥觉得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的话,恐怕见到自己,远比自己还要害怕。   朱允熥的脚步动了起来。   他在一步步的靠近湖边的亭子,靠近那亭中起舞的身影。   只是当他走到亭子前,却停下了脚步。   而在他的眼前,已经有一名手中持刀的冷面中年男子出现。   男人的眼神锋利的像是一把刀,沉默的好似是和周围的雪夜融为一体。   这是个杀过人,杀过无数人,从那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人。   不止一次上过战场的朱允熥,一瞬间就看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出身。   只是这样的人,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若是在军中,最低那也该是统领数千兵马的将军。   朱允熥抬了一下头。   那人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将头低下,只是眼神却冲着身后的亭子看了一眼。   灯火下。   舞停了。   “让他进来吧。”   好听的声音从亭子里传了出来。   糯糯的,却又带着成熟女人才有的妩媚气韵。   守在亭下的男人,抬起头看了朱允熥一眼,便立马侧身退到了一旁。   在朱允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男人已经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而在这时候,亭子里又有那道好听的声音传了出来。   “总不能让咱们的小皇孙冻着了不是……”   朱允熥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笑容。   随后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掀开帘子。   “姨娘还是一如既往,贯会笑话侄儿……”   朱允熥走进亭中,掀起的帘子在他身后落下。   在他的眼前,徐妙锦已经披上了一件大衣,将她那副好看的身躯包裹的严严实实。   而在亭子一侧的茶桌上,铜壶里的水已经烧沸,小巧精致的茶具也已准备好。   徐妙锦此刻就坐在茶桌的对面,黛眉倩目的看着朱允熥。   “殿下……”   “倒是向来都讲规矩的。”   说罢,女人已经低下头,俯身自顾自的开始注水洗茶。   朱允熥尴尬一笑。   错身坐在徐妙锦对面。   “若是不讲规矩,该被抓耳朵了……”   朱允熥低着头。   忽然觉得,这亭子的地板,怎么这么好看。   自己此前竟然没有发现。   徐妙锦这时候已经冲好了茶,倒了一杯递到朱允熥面前。   只是她的手,却没有收回去。   而是将那道曼妙的身子向前探了探,然后那只玉手,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靠近朱允熥。   的耳朵!   “啊!”   朱允熥满脸吃痛的叫了一声,却不敢动弹半点。   只因为此刻,自己的耳朵,已经被徐妙锦抓在了手中。   他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明明就是一个娇哒哒的小女娘,明明就是一双不沾阳春水的小手,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力气。   徐妙锦脸色绯红,双眼却是恶狠狠的。   她轻咬樱唇,冲着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朱允熥白了一眼。   “敢问殿下……是这样的吗?”   朱允熥准备点头,却只是动了一下,就满耳朵吃痛,赶忙停了下来。   “是是是……您老说的都是……”   徐妙锦却是立马瞪眼:“我老?殿下现在是觉得……妾老了?”   “不老!不老!”   “谁要是敢说您老,我就将这人发配到新大陆去!”   “永世不得返回中原!”   “敢等上船,我就让人给他的船凿穿!”   徐妙锦本来因为被说老,还生着气。这时候听着这话,却又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当朱允熥觉得耳朵一轻的时候。   徐妙锦已经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随后便在自己的眼前双腿跪了下来。   然后。   跪坐在面前。   不等朱允熥想明白,这位好看的……女人,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   徐妙锦已经开口道:“妾在这里给殿下道个歉,刚刚是妾的小性子起了,和以前一样,不懂规矩。妾……在这里给殿下赔个不是,殿下大人有大量,想来也不会怪罪于妾的。”   说完,徐妙锦抬起头。   她那双好看到摄人心魄的双眼,已经充满泪水,晶莹透亮。   惹人疼惜。   朱允熥一时间说不出话了:“这……这……”   徐妙锦只是笑着,将原本就放在朱允熥面前的茶杯端起,双手捧到朱允熥的面前。   “殿下尝尝,妾沏的这杯茶,味道如何?”   朱允熥咽了一口唾沫,目光逐渐平复下来,平静的注视着眼前这位好看的女人。   他倒是想看看,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了。   于是。   朱允熥的双手都没有动,甚至就连身子也没有动。   只是将头向前伸了一下,微微张嘴。   徐妙锦便很是识趣的双手端着杯子,送到了朱允熥的嘴边。   “很香。”   朱允熥淡淡的闻了一下,然后目光看向对方:“和你一样香。”   徐妙锦的脸愣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殿下请用茶。”   杯子抬起,茶水入口。   就在徐妙锦准备收手的时候。   朱允熥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小手被握在手心,微微一颤。   朱允熥则是顺势起身,握着徐妙锦的手向后一推。   好看的女人,便已经是花容失色,在一道惊呼声中,软软的倒在身后的垫子上。   朱允熥望着眼前这个粉面不施妆容的女人,看着那双明亮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姨……锦姐儿到底想做什么?竟然,深夜会到这里来,该不会……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被眼前这个熟悉的小混蛋压着,两人近在咫尺。   徐妙锦的耳边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渐渐的好似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对方的呼吸声。   她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滚烫起来。   “我……我就是觉得城里太吵了……”   朱允熥淡淡一笑:“锦姐儿平日不是在钟山上吗?就算是城里吵,徐家在玄武湖畔,好像也有一座别院来着。锦姐儿又何必……”   又何必到这里来。   徐妙锦面色潮红的白了朱允熥一眼,微微闭上双眼:“就是这里安静!”   朱允熥松开了身下好看女人的手,好让对方双手护在身前。   而他的声音,却钻进了对方的耳朵里。   “那……锦姐儿现在得到安静了吗?”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之中。   许久之后,徐妙锦这才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双眼。   然后她的眼前便是一黑。   樱唇有些吃痛,一个调皮的小东西在嘴里胡搅蛮缠了起来。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   徐妙锦才终于解困,满脸潮红,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而朱允熥已经是坐直了身子,斜靠在一旁的茶桌上,漫步尽心的喝着茶。   徐妙锦缓缓撑起身子,眉目白了朱允熥一眼,这才扭着她那曼妙的身段回到原位。   只是,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身上那件大衣从肩上滑下了一截。   露出两肩雪白。   朱允熥见状,也只是瞧了一眼,便伸手将徐妙锦面前的茶杯拿起,将其中的茶水倒掉,为其重新倒了一杯茶。   “锦姐儿,尝尝这茶。”   徐妙锦眉目含笑,微微颔首躬身,一手拖着茶杯,一手扶着,将茶水缓缓送入嘴中。   “殿下还是第一次如此唤妾的。”   朱允熥却笑着摇摇头:“锦姐儿知道当初为何我会一眼就看到你吗?”   徐妙锦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好奇,摇了摇头。   朱允熥继续道:“因为锦姐儿的性子,很不像……不像如今的人……”   这可是一个敢于拒绝永乐的小女娘啊。   她从来都是有着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身份。   好看,固然好看。   但却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徐妙锦倒是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美目定定的瞧着朱允熥,忽然露出小女人的笑容,好奇的轻声细语询问道:“那殿下……现在可还喜欢?”   朱允熥摇摇头。   就在徐妙锦脸色将变之际。   他已然开口道:“我怕我若是不喜欢的话,锦姐儿的性子,会做出些我不愿看到的事情。”   “就没有不舍得?”   “倒也有一点。”   “有多少?”   朱允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女人,问着话就坐进了自己的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在两人之间流转着。   热腾腾的,带着好闻的味道。   徐妙锦这个时候,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双眼略高于朱允熥,脸上带着绯红的娇羞。   “妾现在看啊,恐怕不知是一点点。”   朱允熥有些尴尬的偏过头。   自己是争气的,一向都很争气。   但架不住,有些破玩意,是不争气的。   而徐妙锦却已经是抱住他的脖子,樱唇凑在他的耳边。   “其实……妾并不想要什么名份,固然也知道,妾与殿下之间,是断无可能有什么名份的。”   朱允熥正要开口,却被一根玉指挡住。   徐妙锦继续在他耳边说道:“于皇家而言,于徐家而言,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妾现在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不知道殿下能否答应于妾?”   朱允熥沉默了许久。   他清楚了这个好看却又充满危险的女人,想要的是什么了。   只是……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十个心愿也可以。”   徐妙锦笑着摇了摇头:“只有一个小心愿呀。”   朱允熥的双手,抱住了这个好看的女人:“你说。”   “妾看书上说的,当年汉武帝金屋藏娇,尽享荣华富贵。妾不想要荣华富贵,妾只希望,能在这西城,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朱允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湖边亭子的。   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将这个好看的女人,一路抱到湖对面屋子里的。   此刻已经正午。   外头,隐隐约约已经有些留守在工地上的工人,整理工地为来年再次全面开工做准备的动静。   只是工人们大抵都知道,皇太孙昨夜是住在这里的,因此声音都在很远的地方。   昨晚一夜荒唐。   朱允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下的。   只是房间里,充斥着暧昧的气味,让人清楚的知道,昨夜这里定然是好一场翻云覆雨。   徐妙锦还未醒来。   软绵绵的侧卧在边上,脸上带着些笑容。   露在外面的肩膀上,带着几道深紫色的印记,再一次暴露了昨夜的狂热。   朱允熥轻轻的拉动被褥,将对方盖得严实些,自己则是靠在床头。   他有些分不清,这个好看的女人看的书到底有没有写明白。   阿娇那是当过皇后的,是有名有份的。   只是后来,因为很多事情,才会被金屋藏娇。   说是金屋藏娇,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悲剧。   现在,这个好看的女人,也要学阿娇。   朱允熥有些不清楚,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却清楚,自己当初在交趾道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   老爷子和太子老爹,必然都是清楚的。   徐家那边,想来也是了解一些的。   至于外头的其他人。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但大抵都是不敢将这件事情说出来的。   他原以为这两年,自己忙碌起来,整日里天南海北的跑,会将这件事情忘记。   却没想到,在这个严冬里,却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加疯狂。   想了许久,朱允熥索性不想了。   这个好看的女人都豁出去了,自己难道还能提起裤子不认账?   谁要是敢乱说什么,大不了就发配到新大陆去。   当然,大概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于是朱允熥身子一滑,便钻进了被窝里。   少顷,屋子里便传来了打鼾声。 第六百九十九章 新年好   接下来的几天。   整个西城观景湖区,都成了禁地。   所有人都知道,太孙在这里藏了一个美娇娘,但就是没人知道这位美娇娘是谁。   每天,都是小贾亲自提着食篮,将他家做好的食物送到湖边小院里。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年三十当天下午方才结束。   看着小年夜那晚拦在湖边亭前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辆马车,载着徐妙锦缓缓的消失在视线里。   朱允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笔债,自己总算是还完了。   按照那个好看的女人说的。   她将会在年后,跟随徐家的海运船南下交趾道,从此以后再不回应天。   徐家这几年海运营生做的很不错。   和淮右的几家功勋一并做着这海运的生意,几乎是将大明南下的海运生意垄断了。   不过都是与国同休的人家,该守的规矩还是遵守的,户部也长期有人是驻点这几家的海运生意上。   半数的盈利,都是从这几家手上,转送进了户部太平银仓。   也正是因为有这几家能拿出如此多的钱财缴纳赋税,朝廷才有底气和根据,去向更多的商贾征收更高的赋税。   人家与国同休的功勋人家都交那么多的税,你们这些寻常商贾,难道觉得比之人家还要厉害?   便是朝廷不说话,徐家以及那些淮右功勋人家,就能自己将不交税或者少交税的商贾给灭了。   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朱允熥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在那个好看的女人,今天踏出屋门的时候,自己的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他和山永年师徒两人已经熟悉很多年了,号脉的事情多少也清楚些。   只是现在朱允熥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刚刚摸的脉。   到底是不是喜脉。   总不能这几天的功夫,就能出现喜脉吧。   朱允熥目光有些凝重。   可那个好看的女人说要去交趾道定居,还说徐家已经在那边建了一座大院子。   她这一次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然后自己待在交趾道抚养孩子?   朱允熥叹息一声。   “男人,还是要摒弃下半身占据脑袋的事情……”   他低声念道了一句,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已经彻底停工的西城工地。   今晚工地上也是有一顿更加丰盛的年夜饭。   远处工地中部位置的棚屋那边,已经有浓浓的炊烟升起。   也不知道是项目上哪个官员的提议,今晚工地上竟然还安排了秦淮河一家青楼的小娘子们过来献艺。   听说,这也是金主大明商号出的钱。   更听闻,商号那边又让银号出面,从教坊司弄来了一班乐师和舞姬,准备作为压轴节目。   这些事情已经轮不到朱允熥亲自上手处理了。   自从他出宫住回太孙府,朝中大小事情,都和他无关了,便是工地上的事情,也大多只是看一眼,确定不会出错就好。   自己只是搭个台子,至于台上的繁华,那就是其他人去组局的事情了。   朱允熥揉了揉有些饿的肚子,便提起脚步往食堂方向走去。   等他正准备从环湖路走向食堂的时候。   孙狗儿和雨田两人已经是披着斗篷,等在了路边。   雨田先上前,躬身颔首:“殿下。”   朱允熥点点头,目光看向脸色纠结的孙狗儿,微微一笑:“孙大伴是来讨红包的?那可得再等等,晚一点在食堂那边一起发。”   孙狗儿叹息一声,摇头道:“殿下,今天年夜饭,您该回宫一趟的。上一次小年夜虽说不曾回去,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晚不一样……”   朱允熥却笑了笑:“宫里不好玩,要是宫里今晚也有教坊司和秦淮河的小女娘,那我定然是回去的。”   这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情。   宫里头的年夜饭,至多也就是安排个戏班子唱戏。   皇家的宴席,终究还是要严肃一些的。   现在又不是隋唐,能君臣同舞,更不要说让舞姬、青楼女入宫献艺了。   孙狗儿嘴角抽了抽。   “陛下那里……”   朱允熥摆摆手:“宫里头人多,等过些日子,我再入宫给老爷子请安。”   他的语气很冷静。   孙狗儿见劝说不动,只能是无奈的点点头,末了又叹息一声。   他后退了两步,朝着朱允熥躬身施礼。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奴婢这便回宫复命。”   朱允熥嗯了一声,看了雨田一眼。   对方点头会意。   孙狗儿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又道:“奴婢就提前,祝殿下新年好。”   朱允熥也笑了:“新年好,新年好。”   说着,他便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   孙狗儿也不拒绝,笑着脸躬身上前:“奴婢谢殿下赏赐,奴婢告退。”   说完,孙狗儿这才带着雨田退下。   朱允熥则继续往食堂方向走。   只是今天这一路,似乎注定是走的不顺畅的。   绕过观景山。   朱允熥就见山脚下,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正蹲在一块平石上,眼神滴溜溜的瞅着自己。   他刚一靠近,就见到朱桱从两人身后钻了出来。   “熥哥儿!新年好啊!”   朱允熥上前,拍了拍小二十三的脑袋:“二十三叔新年好。”   朱桱一如既往黏在朱允熥身上,双手不老实的在他的兜里掏着。   在他的记忆中,朱允熥的兜里永远都藏着数不尽的好东西。   朱高炽则是目光淡淡的瞅着朱允熥。   “你今晚也不回去?”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皱:“你们是说好了一起过来的?刚刚孙大伴就在前头,也是说要我回宫吃年夜饭的。”   朱高炽双手插在一起,吸了一下鼻子道:“年夜饭嘛,总是一家人团圆饭,若是不在京中倒也好说。不管有何布局打算,今晚是不是也该回去一趟?”   朱允熥笑了笑。   他照例,是拿出了同样的借口:“宫里今晚会有教坊司和秦淮河的小女娘献艺?”   朱高炽愣了一下。   然后有些愤愤不平道:“你要真的想看,我这就安排,别说几个小女娘了,你就是要整个教坊司和秦淮河的小女娘都入宫献艺,我也给你办到!”   “那可不成!”朱允熥摇着头:“怎能夺百姓之好,私我一家之喜?要与民同乐,与民同乐的。”   抱着朱允熥大腿的朱桱,这时候抬起头:“熥哥儿,今晚太子哥哥的年号,就要出来了。父皇说,这是大事。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朱允熥又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塞进朱桱的怀里:“收好了,可别让娘娘们知道了。自己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朱桱的脸上露出笑容,双手拍了拍胸口:“我知道!我已经攒了很多了!”   那都是朱允熥过去时不时给他的。   朱高炽见朱允熥不应自己的话。   便在一旁说道:“你不想知道,礼部给太子爷准备了哪些年号?”   朱尚炳看着两人,在一旁重重的吭哧了一声:“永盛、承德、圣文,就这三个。”   朱允熥沉吟了片刻。   礼部给的年号,到底都是有所出处和寓意的。   不论哪个,都算得上是紧贴太子老爹的身份和地位。   不过想了想,朱允熥便笑着道:“我觉得,太子爷大抵是会选永盛为年号的。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国家永远昌盛繁荣,这个寓意最是合乎当下。”   至于承德年号,那是说明皇家继承顺序的意思,更多是夸赞上一位的功德。   圣文算是开国之后,解甲归田,不再穷兵黩武,而内修王道文化的含义。   按照朱允熥对太子老爹的了解,必然会选永盛为年号。   不偏不倚,中正平和。   朱高炽这时候笑了一声:“那等下回宫,我就这样给老爷子和大伯回话了。”   说完之后,他便扯着朱尚炳从石头上跳下来。   朱允熥这才反应过来。   他两喊自己回宫是真,询问自己对太子老爹年号的事情也是真。   三人带着个小屁孩,走在路上。   “已经有风声出来了,他们正在筹划选拔地方秀女一事。”   “听说好几位都是那些人推出来的。”   “湖广长沙府,江西吉安府,直隶无锡府,一共三个小女娘。”   朱高炽跟在朱允熥的身边,低声说着最近朝中的事情。   朱允熥目光微微眯起:“都是那些所谓耕读人家的女子?”   朱高炽点点头:“说自然是这样说的,都是家世清白,在朝中也无做官的。不过,难免都有些姻亲和门生旧故的。”   朱允熥笑了笑没再说话。   按照他一早的预料,这些人就断无可能真的低下头,接受朝廷所有的革新之举。   古往今来,这些人即便是一时失势,也会选择潜伏下去,等到权力更迭之时,才重新跳出来寻找机会,重新进入权力中枢,执掌权力。   一个新的大明皇后。   就是他们这一次的新目标。   朱高炽又道:“南边几座书院,也正在搜集整理这些年大伯的文章,准备推行圣人王道,私底下串联的很是厉害。”   朱允熥这时候停下来脚步,回头看向小胖。   他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疑惑。   “他们这些人难道觉得,这一次直隶道一十七府北砍了脑袋的人,不是太子爷下的令?还是他们忘了,太子爷一声令下,整个西南土司制度,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几近彻底革除?”   “不过都是试探罢了。”朱高炽摇着头说道:“他们总是觉得,大明朝若是换个皇帝,朝堂之上的风向就会转变。   他们似乎也有这份自信,觉得只要大伯登基,就一定会舍弃当下他们嘴里的穷兵黩武,开始转为内修王道,勤政安民,与民休息。”   朱允熥冷笑了起来:“他们是觉得,现在大明是在穷兵黩武?是在剥夺民力?”   “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   朱高炽淡淡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摇摇头,看着已经出现在前面的食堂,转头看向三人:“你们回去吧,工地上还有这么多人,都是舍弃家小,待在工地上不回家的,总得要有人在这里陪着他们一起过年。”   朱高炽张张嘴,却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   他是想说,就算是要有人陪着这些工人,以示朝廷对他们的重视,那也不需要堂堂皇太孙亲自作陪。   只是他也知道,一旦熥哥儿决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朱高炽停下了脚步,看着朱允熥继续往食堂走去的背影,他大喊了一声。   “新年好!”   朱允熥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轻笑着回道:“新年好啊。”   “殿下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好!”   “太孙殿下新年好!”   “……”   进到食堂里,朱允熥耳边便充斥着工人们的一声声新年好。   虽然现在还是年三十,但并不妨碍人们在这个时候就开始说起吉利话。   江淮地界上,总是会习惯性将年三十就看成是新年的开始。   今天的食堂,和往日也大有不同。   大红的灯笼从外面一直挂到了里面,入眼处处皆是红火。   食堂里也已经早早的就搭起了一个台子。   由金主大明商号赞助的乐班和舞姬们,也已经在一旁临时搭起的隔间里准备了起来。   那些忙碌了一整年的工人们,不是的就从隔间外走过。   这些人就算是忙活一辈子,大概也不可能会去一趟秦淮河的酒楼、青楼,更不要说是教坊司那等官家的好地方销金窝了。   小贾远远的就看到朱允熥来了。   连忙将手上的活放下,将抹布搭在肩膀上,满脸笑容的小跑着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殿下,小的祝殿下新年吉祥,新年新气象!”   朱允熥笑着拍了拍小贾的肩膀:“红包有,但要等晚一点,少不了你的。”   小贾连连点头:“那小的就先谢过殿下了!”   他家现在已经开始和大明银号接触了。   银号和商号那边也在对账核算,如果老贾他们家将西城中间的美食城盘下来,从装修运营到开业需要多少投入。   只要等这些账算清楚,到时候银子就会从银号借出,从老贾他们家过一手,最后进到商号的账号。   之后,这美食城就算是老贾他们家做主说话的了。   这时候,围在后厨那边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外面,鞭炮已经炸响。   “殿下。”   “新年好!” 第七百章 洪武三十一年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当朱允熥如同吉祥物一样站着所有人面前,将一只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在自己面前排着队满面笑容的工人们时。   他的任务才算开始。   当所有的红包都发完了,朱允熥今天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工人们聚在一起,看着那些往日只能远远看上两眼的女子,就在眼前为了他们而献艺。   等歌舞结束,就到了自由活动的时候。   明天大年初一,工地上也不会有什么走亲访友的事,近千人都聚在食堂里,聊着天、吃着肉、喝着酒。   游戏项目,自然就是赌博了。   老贾一家人今年也在工地上过年。   按照小贾说的,他们家本来就是这西城的,今年也算是在家里过的年。   当了一晚上吉祥物的朱允熥,躲进了后厨,透着前面的窗台看向外面那帮已经乱作一团的工人们。   小贾在一旁的小灶台上忙活了一阵,就端了一个托盘过来。   托盘放在凳子上,里面五样菜。   一盘牛羊炖,一盘凉拌牛羊肉,一盘炒青菜,一盘卤味再加一碟子的油炒花生。   小贾将菜和碗筷放下,又起身从一旁的灶台上提了一个酒壶过来。   “殿下,这可是从商号那边弄来的地道绍兴黄酒,小的只是放了点姜片红枣佐味,已经温过了,您尝尝?”   说着,小贾就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绍兴黄酒,送到了朱允熥面前。   朱允熥接过酒碗,冲着小贾扬扬下巴:“你也倒一碗,陪我喝点,不许拒绝。”   小贾有着迟疑,可看着太孙的模样,最后便笑着用力点了下头,转身给自己拿了一副碗筷。   叮。   朱允熥推着酒碗和小贾双手捧着的酒碗撞了一下,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黄酒下肚,只是瞬间便让人浑身发热。   将胸中那口浊气吐出,朱允熥这才夹起几片凉拌牛羊肉送进嘴里。   撒了碎花生和香菜,产自大青城的牛羊肉,那份草原之上的肥美瞬间充斥整个口腔。   小贾见太孙一饮而尽,自己也不敢留底,仰着头将一碗酒灌进肚子里,转头咳嗽了好几声,这才借着青菜将腹腔里的不舒服给压下。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吃起了油炒花生,淡淡的瞧了小贾一眼,笑道:“不必拘泥什么规律,想来你也是只知道热酒,却不怎么喝黄酒的。”   小贾点点头:“酒贵……往年一家老小,都是要攒着钱过日子的……”   朱允熥笑了笑,解释道:“这黄酒吧,很奇特。有的人喝白的,一斤两斤的,什么事都不会有。可一旦喝了黄酒说不定一杯下肚就得晕过去。   有的人呢,白酒喝不下,可这黄酒却能当水喝。   你啊,慢点喝,别喝蒙了等下我又得一个人喝。”   小贾的脸已经红了起来,听到这番解释,连连点头。   随后便为朱允熥将酒碗倒满。   朱允熥这时候便不再和刚才一样了,只是小口小口的喝着,吃着面前的菜。   “我听说,你爹已经去找过银号了?”   小贾点头应着:“去找过几次,银号很客气,说是美食城项目核算完,就能和我们家签下来,账目移交到商号那边。”   说着话,小贾又站起身。   只听一阵哐当哐当。   朱允熥就看着他端了一盘肉放在两人面前的托盘上。   “金华的火腿,先前忘了切,殿下喝酒,配上这火腿最能激发味道的。”   朱允熥也不言语,按照小贾说的。   塞了一片火腿到嘴里,然后喝下一口酒。   果然是滋味绽放。   两人就这样坐在小板凳上,躲在后厨吃了起来。   朱允熥主要是负责吃,小贾也是负责作陪,顺带着时不时调一两道菜。   于是,两人面前的凳子越来越多,凳子上的托盘也同样越来越多。   直到小贾喝的脸颊发红,这才看在一旁,双眼迷糊的看着朱允熥:“殿下……小人……其实有一事不明……”   朱允熥放下筷子,双手搓着花生米让嘴里塞。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你问,能说的我一定会告诉你。”   小贾双手盖在脸上,恶狠狠的搓了一下。   “殿下,现在外头都在说您可能……您一点都不着急的吗?这么多天,一直都是待在这边。”   小贾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更是低着头不敢看朱允熥。   朱允熥却是笑了起来:“就为了这事?”   “就是这事啊!”小贾抬起头,瞪大双眼,沉声道:“小人虽然不是当官的,可小人也知道,殿下这些年为咱们老百姓做了多少事情。殿下是好人,小人一家都觉得,殿下将来必须是……”   必须是什么,小贾没敢说出口。   朱允熥却是笑着摇摇头:“你们怎么就觉得我是好人了?”   小贾用力的点着头:“殿下就是好人!这些年,好多人都说殿下一直在杀人,可杀的难道不都是贪官污吏和坏人吗?   别的事情小人不知道,就说这西城项目。只要官府一声令下,我们这些人就必须乖乖的搬走。   这次官府明说的,就是因为殿下,我们这些原本住在西城的人家,才能有一笔银子赔偿。   西城原本人就不多,大多还都被留在项目上干活赚钱了。   老人们都说,这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更不要说,殿下您一句话,银号的人就不做保留的给我们家批银子。”   朱允熥沉默了。   百姓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一直以来他们没有发声的地方而已。   若是换作那些能发声的人评价自己,大概就是好坏参半,更多的可能还是说自己仍然需要历练,行事还需要再稳重一些。   小贾见朱允熥一直不说话,便低着头转着酒碗。   许久之后。   朱允熥才开口道:“放心吧,只要你们说我是好人,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咱们还是能照样喝酒吃肉。”   小贾抬起头眨眨眼:“真的不会有事?”   “我可没喝醉,怎会说假话!”   朱允熥瞪了一眼,见小贾大概已经适应了煮黄酒。   便端起自己的酒碗,冲着小贾低吼一声:“来!喝酒!”   小贾是个喝酒的好苗子。   这场酒,朱允熥从大年三十晚一直喝到了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初一。   天色蒙蒙亮。   外面却已经是鞭炮齐鸣。   这是开门炮。   因为鞭炮是红纸包裹制作,所以也叫开门红。   寻常百姓家那就当一挂,响不了多久。   最厉害的,还得是南城和中城那边开铺子的。   那是一个比一个放的响亮,放的时间长。个个都唯恐自家的鞭炮逊色于别人家,今年的运道也就要输给别家。   而那些官宦权贵人家,则已经开始变着花样的放炮。   要放的好看,放的响亮,放的精彩。   要炸一个堂前满地彩。   朱允熥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脑袋沉沉的站起身。   小贾已经靠在一旁睡着了。   倒是因为周围都是炉子,里头还闷着柴火,不用担心着凉。   朱允熥扫过小贾,便出了后厨。   外头,此刻是一片狼藉。   要想收拾好,还得等正午时候,那帮人才会睡醒过来收拾。   大年初一,没什么人会做事的。   走出食堂,才是新鲜的空气。   朱允熥双手叉腰,慢慢的扭动着僵硬的腰背,呼吸着外面冰冷却纯净的空气。   然后张开嘴,冲着外面吐了一口白烟。   这才漫步回到自己在湖边的院子里洗漱。   洗漱完,刚要出门这才看到门口已经放着一挂鞭炮。   却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   朱允熥眉头微皱,疑惑了一下,目光便幽幽的看向南方。   想了想,他又转身进了屋子。   少顷,手里已经拿了一根火折子。   吹燃火折子,将那挂鞭炮放在门口,点燃引线。   朱允熥小跑着回到门前廊下。   一阵白烟发出。   紧接着就是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烟雾四起,缭绕在整个院子里。   朱允熥这一刻,终于是变得有着恍惚起来。   眼前那团烟雾就好像正在发出光怪陆离的光亮,里面有数不尽的事物正在幻化。   一下子是高楼大厦,回头又是万古寂灭,然后又是强汉盛唐,再到中原陆沉。   直到烟雾变得稀薄起来。   好似有一道黑影,出现在了烟雾之中。   随着一道寒风吹过,烟雾尽数散去。   是秦王朱樉。   然而,恢复视线的朱允熥,眉头却皱了起来。   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朱樉,腰上别着一把刀,衣袍下摆沾满血水。   他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不似往日国家亲王的尊容。   远远的。   在院子外面,有一队官兵,着甲牵马,目光警惕的盯着周围。   哪怕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并不会有闲人出现。   “二叔?”   即便洗漱过,朱允熥一开口,嘴里还带着浓郁的酒气。   朱樉却是紧皱眉头,看了一眼院子,又目光延伸看向屋子里面。   虽然他上前,走到廊下。   “我听说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里了?小年夜没回宫,昨晚大年夜也没有回宫?”   朱允熥从墙下搬了一条长凳,放在自己和朱樉屁股下面。   他则是靠着墙,歪着头看朱樉。   “二叔这副打扮,似乎昨晚也不在宫里?”   朱樉随意的摆摆手:“刚回京入城,听到消息就赶过来先看看你这小子了。”   朱允熥鼻子微微一动。   很浓的血腥味。   应当是杀了不少人。   他默默说道:“昨夜……”   朱樉只是哼哼了一声:“几个不老实的混账玩意,讲道理不听,那二叔只好用刀子和他们讲道理了。还好,结果很不错,都听话了,回头就就给阎王爷听他们唠叨吧。”   真的是大年夜还在当差做事,查案杀人。   朱允熥挪挪嘴,没再细问是因为什么案子。   朱樉却歪过头,皱眉问道:“你小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朱允熥耸耸肩,笑道:“就和二叔入城拿到的消息一样,侄儿最近一直都是住在这边的。”   朱樉撇撇嘴,切了一声。   “我才不会管你住在哪里。你回不回宫,也和我没关系。   我就是好奇,你是有多大的本事,给那位弄得只身南下交趾道,还放出话,永不回应天。”   朱允熥沉默了。   朱樉这是在说那个好看的女人。   见他不说话。   朱樉呵呵一笑:“听说没有?那位坐船刚出松江府,就开始呕吐不止。你自己想想,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是录入玉牒,还是永不过问?”   朱允熥终于没法沉默了。   原本自己拿不准的事情,现在似乎已经可以明确了。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真的?”   朱樉伸手就抽在朱允熥的后脑勺上:“这事还能有假?你当宗人府真就是吃干饭的?和你说吧,从她离开这里以后,宗人府就有人待在她身边,确保一切顺利,直到十个月之后,才会再将消息传回来。”   天家的事情。   尤其是天家的血脉,在这国初之时,可是要紧的很。   朱允熥低下头:“其实这次不回宫,除了因为朝中的事情,也是怕回去了被爷爷还有娘娘们唠叨。”   朱樉却是满不在乎,反倒是笑了起来。   “说起来还是你小子顶用。”   “我听说朝中正在给你爹选妃,准备等老爷子禅让之后就上奏册立皇后。   你爹还什么都没做,大概也不乐意答应。你小子倒好,真就是让咱们老朱家开枝散叶了。   要是那位老帅还在,你小子指定就是逃到新大陆也要挨顿打。”   老帅指的是中山武宁王徐达。   那可是真正的大明军方第一人啊。   真要是在世,别说揍自己了。就是揍朱樉这位秦王殿下,他也得乖乖的送到人家跟前。   等打完了,还得要笑着脸问一句。   “您老打的手累着没有?”   想到那样的画面场景,朱允熥不由颤抖了一下。   朱樉这才眯着眼,哼哼道:“现在知道怕了?当初鬼迷心窍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   说着话。   他就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到院中,回头看向朱允熥。   “跟我走吧。”   朱允熥疑惑的站起身:“去哪啊二叔?”   “自然是回宫,难道你还想追上那条去南边的船?”   朱樉翻了翻白眼。   朱允熥却眉头皱紧。   “走吧,跟我去太庙,至于你去不去宫中,就不管我事了。”   朱樉这时候又补了一句。   如此之后,朱允熥这才迈出脚步。   跟在朱樉身后。   洪武三十一年,就这么悄然无声的来了。 第七百零一章 太孙看上的女人   时隔多日,朱允熥终于是走出了西城项目工地。   外面就是沉浸在春节热闹气氛里的应天城。   这个时候街上已经有不少百姓了。   为了丰富春节气氛,拉动应天经济增长。应天府前几年就开始有针对的,在每一个节日组织活动,营造节日氛围。   就如当下的春节。   满街都是大红的灯笼,街上的墙壁也都贴满了福字。   由应天一府两县组织的游街队伍,更是上演着各种节目。   只是最热闹的还要等到晚上。   那时候,才是节日里的应天城最热闹的时候。   当初在时任应天知府邹学玉的推动下,大明已经在很大一部分节日,取消了宵禁政策。   只不过当朱允熥跟着朱樉走出西城项目工地,走在去往皇城的大街上。沿街的百姓,却都是对他们避之不及。   除了朱樉身上的血迹,他带着的这队亲兵更好不到哪里去。   一个个杀气腾腾的。   看着街上哪一个人,都想要需要砍头的。   不过朱樉这般杀气腾腾的招摇过市,朝中却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自从前两年朱樉在地方上办事,因为被歹人设伏,险些受伤,他身边就总是有一队亲兵跟随。   这事是老爷子亲自安排的。   谁敢说半句?   说了,那就是歹人逆贼的同伙。   朱允熥一路波澜不惊,从太孙府边上路过,进了皇城。   朱樉也如他说的一样,没带朱允熥到宫中,而是直接去了皇城南边的太庙。   一进太庙。   朱樉身边的亲兵这才退下,消失不见。   想来也是要去洗漱休整的。   而朱樉也是照例,先去太庙正殿旁的侧殿洗漱。   这边现在已经成了他在应天的固定住所了。   即便是朝廷很早直接有在京中为他修建过一座秦王府,朱樉也从来都不会过去住一晚,反倒是格外热衷待在太庙。   朱允熥则是跟在朱樉身后。   搬了一把椅子便坐下。   然后就看着朱樉将外袍脱下,挽起袖子就开始胡乱的洗着。   半响之后。   朱樉总算是将自己给弄干净了,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团龙常服。   朱允熥便上前,将一杯刚泡的茶水递到朱樉面前。   朱樉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发出舒畅的声音。   然后看向朱允熥,说道:“每次回来呢,我都是要去正殿,在祖宗跟前跪拜敬香。你正好也在,就跟我一起过去吧。”   朱允熥点点头,跟在朱樉身后。   叔侄两人进了太庙正殿。   上方便是老爷子立国之后,追封的老朱家列祖列宗。   神位、画像、供案,样样俱全。   朱樉从旁取了两份香,他和朱允熥一人一份。   两人借着案前香烛点燃供香。   站在殿前朝着面前的列祖列宗作揖供奉,而后上香跪拜。   整个过程,两人都不发一言。   直到朱樉在蒲团上抬起头,直起上半身,目光深沉的看着上面的一座座神位和一张张画像。   “你说咱们家这些祖宗,活着的时候哪里敢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追封皇帝、皇后,受后世子孙无尽供奉。”   追封先考这是惯例。   朱允熥笑了笑:“或许,这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后世子孙明白,先祖创业之不易。”   朱樉也只是嘿嘿的低笑了一声。   “将来有一天,你也是要到墙上去的。”   他是指将来朱允熥登基称帝,驾崩之后会被供奉在这太庙里。   太庙历来是有规矩的。   譬如挂多少位皇帝,又该将哪些皇帝挂在墙上。   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朱允熥笑而不语。   真要是有那一天,那也是自己死后的事情了。   现在都还没有活明白,谁管他死后是个什么玩意。   朱樉又道:“让你过来,其实是想和你说几句。你啊,有时候就是太过钻营心机,都没了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这样是不好的。”   不等朱允熥开口解释。   朱樉已经是放着祖宗们的面,伸手搭在朱允熥的肩膀上,然后就拉着他走到了殿外。   而他也是继续说道:“你就不要有那么多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什么好怕的?真要是谁让你看不顺眼了,你和二叔说一句。   甚至你都不用来,随便找人送个条子过来。   你自己要是觉得不好办,你这位老二叔来替你办。   甭管是杀头还是抄家?二叔在行啊!”   这人一如既往的莽。   朱允熥终于是笑了起来。   朱樉瞧着大侄子的反应,也哈哈的大笑起来。   “你想想是不是二叔说的这个道理。管他个卵子,惹到咱们不舒服了,干就完事了。   再硬硬得过咱们手中的刀?惹得爷们不爽快了,男的通通杀了,女的全都丢到教坊司里去。”   朱允熥满脸笑容,反手搭在老二叔的肩膀上。   两人一时间便是一副勾肩搭背的模样,现在太庙正殿门口,背后是大明列祖列宗的神位和画像,而他两人则是肆无忌惮的大笑着。   等朱允熥从太庙离开的时候,身上已经带着一些酒气,天色也暗了下来。   老二叔有些不讲道理。   喝酒喝不过,就开始赶人走。   耍赖耍的是完全不要脸了。   他从宫门走出,前面便是教坊司所在了。   其实按照刚刚在太庙里,朱樉所说的话,也确实是有道理的。   能在教坊司的女子。   除了教坊司自己在民间采买的,大多都是犯法官员士绅人家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才算得上是上成。   懂人心,懂迎来送往的客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即便是秦淮河那边最顶尖的花魁,也不过是主家买来,自小培养,万里挑一出来的。   而教坊司,却多的是。   只是现在朱允熥没了去教坊司白嫖的兴趣。   漫步在街面上。   张辉悄无声息的到了他的身边。   “殿下,新年好啊!”   张辉如今有了很多的变化。   最明显的就是,他那张原本阴气森森的脸,现在随时都带着微笑。   此刻的张辉,便满脸笑容,微微躬身站在朱允熥面前。   “新年好。”   朱允熥回了一句,然后伸手在兜里掏了掏。   昨晚在西城项目工地上的红包已经发完了。   金叶子也不知道被哪个混账给摸走了。   朱允熥看着笑容满面的张辉,只好将腰上的坠玉取下,塞在了他的手里。   张辉立马惊呼:“重了!重了!太重了!不过既然是殿下所赐,小的便不敢辞,小的谢过殿下了。”   “找打!”   朱允熥佯装微怒,瞪了张辉一眼,然后继续漫步:“你最近没再去诏狱了?”   张辉摇摇头:“早先就带出来了几个徒弟,学的也算是不错,如今也能应付的过来太医院那边的需求。”   说着话,张辉下意识习惯性的手掌胡乱的比划了几下。   朱允熥却是嘴角抽抽。   现在锦衣卫这帮混账,当真是愈发的厚颜无耻起来。   现在诏狱里有什么事,这帮家伙都能扯到是太医院的需求。   一瞬间,原本阴森森的事情,竟然就变得光明正大,充满了伟光正。   张辉嘿嘿的笑着跟在朱允熥身后,目光朝着四周淡淡的扫了一眼。   在确定暗中跟随的护卫都在,他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城里近来不是很太平。您若是想看看春节夜市,东水关过去那边就挺不错的。”   朱允熥笑笑:“东水关过去可不就是秦淮河?”   张辉立马道:“北岸的贡院街就挺热闹,最近城里游人最多的地方。沿河的那个小火车,拉客拉的都快要冒火了。”   “小火车本来就是冒火的……”   朱允熥继续给张辉施加压力。   张辉脸色绷紧了一些,然后凑近到朱允熥身边。   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今天赶巧,那几位刚好都出了门,都要去贡院街游玩。”   朱允熥这才满意。   他幽幽道:“当真是急切啊,看样子是年前就来应天了?”   张辉冷笑着:“都赶着时间的,最远的一个,踩着昨晚的点才进的城。”   朱允熥脚步加快了一些:“外头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张辉答道:“都安排好了,三队人马,分明暗和监察,这一次务必会将所有人都查出来。”   “急不得。”朱允熥着重说了一句,继续道:“将消息传过去,让他们一点点的查。学会顺藤摸瓜,查清楚这些人是如何勾连在一起的,再拿出个办法,往后如何杜绝这样的事情。”   张辉点点头。   不多时,两人已经过了桥,到了贡院街上。   站在街口,便是扑面而来的热闹,街道上人群摩肩擦踵。   河边的小火车轨道,如今已经从一条发展成了两条,循环往来。   应天府对贡院街这条应天城最富盛名的游玩地,投入了巨量的资源,一副要将这里打造成这个世界上最繁花街道的做派。   而当两辆小火车相遇的时候,也是气氛最热烈的时候。   因为车速被控制的很慢。   即便是这些相对保守的中原人,也会在车窗边将手伸出,和对面小火车上的人击掌。   一开始的时候,因为这样的事情,还闹出不少的笑话来。   甚至有些顽劣的孩子,还会故意在手上弄些脏东西。   为此,现在应天府每天都会派官府的差役跟车。   一旦抓到这样的。   那么不好意思。   今晚小火车停运以后,车辆的清理工作就交给这些幸运儿了。   而在河边的小火车边上,就是一排应天府修建的摊位。   没有摊位费。   但你做的东西,必须是得到百姓认可才行。   一旦摊位边上的投诉箱里面投诉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那么就得离开贡院街。   数量不等的摊位中间,总会留出一段空地。   这是给那些进城,凭手艺本事吃饭的人预留的。   而这些地方,也是贡院街上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各地的手艺才艺,纷纷在这里上演。   口吞剑、胸口碎大石这些个,都算是不起眼的了。   朱允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汇入人群之中。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游玩。   在张辉的指引下,他很快就看到了今晚的第一个目标。   那是个身着湖水绿对襟小袄,下穿丹青浅白绣对纹马面裙,外批一色双面刺绣梅花袍,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女娘。   女孩脸上不施粉黛,却自带桃红。   一双明亮的眼睛,随着睫毛的闪动,分外可爱。   在女孩身边,跟着一名侍女,一名嬷嬷。   侍女对京城繁华充满了好奇,眼神只管向着面前正在表演藤上长瓜的行当人盯着。   而那名嬷嬷则是眼神戒备,不时的看向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很不喜欢这里。眼神几次看向自家小姐,似乎是想要带着她离开这里。   张辉在朱允熥耳边说道:“无锡的那位,名叫宋柳红,父亲是无锡宋子华。”   朱允熥点点头:“无锡那个东林庵,就是她父亲宋子华修缮扩建的吧。”   张辉小声道:“就是那个人,宋子华是前元的举人。本朝立国,陛下征辟天下英才,宋子华原本也在其列。只是他却推诿不登进士,不成学问,便不敢入仕,唯恐耽误社稷,祸害百姓。”   朱允熥静静地听着,面露冷笑:“说到底,还是瞧不上我们朱家啊。”   张辉嗯了一声:“存档之中,宋子华确有对朝廷和皇家不顺之言论。到处此时还给陛下禀奏过,但陛下仁慈,说天下人都是一个样,不可能有人能让所有人看顺眼。他宋子华看不顺眼皇家,那便两厢安好。”   “既然各自安好,他宋子华如今怎么又要将女儿送来应天?”朱允熥嗤之以鼻,面露不屑。   张辉想了想,回复道:“宋子华修缮扩建东林庵之后,便时常在那里讲学,在无锡地界上颇有名望。这些年下来,竟然也教出了几个进士出来。   自从殿下首倡,朝廷开了举子考公制,他宋子华的东林庵,便有更多人进了朝堂。   属下们以为,虽然宋子华不在朝中,但却是最好的人选,所以才被推出来,送了女儿入京,等待机缘。”   朱允熥对此,只是抱以微笑。   “这小女娘模样倒是端正。”   “孤竟然看入眼了。” 第七百零二章 朱允熥强抢民女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尤其是对于中原人而言。   当风平浪静的时候,人们总是会洁身自好,珍惜自己在外的名声,小心仔细的维护着自己的身份。   哪怕是一个平头小民,也会分外在意,不远自己身上有太多骂名。   可一旦发生了些事情。   人们就会迅速的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   即,抱以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心态。   彻底躺平。   朱允熥觉得自己现在的声望大概是不太好的。   朝中最近的风向很是有趣。   不少人觉得,太子正当壮年,是龙马精神的年纪。   一旦太子即位,再册立皇后。   说不得一两年后,宗室就会有皇嗣诞生。   等到太子上了年纪,皇嗣也差不多长成了,也是正值青壮时期,到时候再登大宝,便是最合适的。   反观如今这位皇太孙。   难道天底下要有几十年的皇太孙,再有几十年的皇太子?   于情于理,在当今皇帝确定要禅让之后。   很多人都开始不看好朱允熥这位当朝皇太孙了。   即便他们很清楚,朱允熥这些年是多么的受宠。   人嘛。   总是会产生一些稀奇古怪,却又时常见闻的念头和想法。   不过这倒是给了朱允熥便宜行事的由头。   有些事情,朝廷和宗室不好做,那不如就让自己来做。   比如。   自己现在就应该是看到那来自苏州府无锡县(资料更新,上一章说无锡府是错的)的小女娘宋柳红。   朱允熥面带微笑,领着张辉,在周围隐藏在人去中的暗卫护送下,游刃有余的穿梭在人群之中,不断的靠近着正在看杂耍的无锡宋家小女娘。   当他只要再穿过前面几个人,就能出现在宋家小女娘面前的时候。   一道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率先出现在了朱允熥的面前。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疑惑:“徐四叔,您怎么在这?”   ~oVo~   徐增寿。   中山武宁王徐达四子。   身为勋贵子弟,成年之后因善于骑射,被选为勋卫带刀侍从,护卫在皇帝身边。   去年三月,正式升任大都督府下辖右军都督府左都督。   朱允熥脸上露出疑惑。   看着带着两名家丁,拦在自己跟前,长相清秀、眉宇秀郎的徐增寿。   徐增寿是知兵、懂兵的。   洪武二十三年就开始跟着燕王朱棣出征,讨伐胡寇乃儿不花,在战阵上是立下过赫赫军功的。   后来又一直在陕西边关练兵。   前几年,蓝玉在西北练兵,徐增寿就是其中一员大将。   对于这位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明显又是冲着自己来的徐家四叔,朱允熥心头疑惑不解。   徐增寿看了一眼朱允熥,随后扫过在他身边的张辉。   他靠到朱允熥跟前,眉头微皱:“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真有事来寻自己的?   朱允熥看了一眼周围拥挤的人群,对徐增寿抱以微笑:“徐四叔,您看这贡院街前,也没有地方是能容我们说话的。”   徐增寿却只是笑笑,便让河边摊位后面过去。   而那两名徐家的家丁,却是不曾动。   现在是在等着朱允熥跟过去的。   张辉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布置在暗中的护卫,竟然都被人给拦住了。   都是中山武宁王当年给徐家攒下来的家丁家将!   “殿下,都是徐家的老人。”   张辉走到朱允熥背后,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朱允熥双眼缩了一下,最后看向已经走到近处摊位后的徐增寿。   那边竟然被徐家的人给清空了。   朱允熥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去是不成的了。   最终,只好目光深邃的看向因为那杂耍人果真在藤子上变出西瓜,而兴高采烈欢呼拍掌的无锡宋家小女娘。   收回视线,朱允熥脸色平静的走向正在摊位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徐增寿。   “微臣,现在见着殿下,其实已经是有些不好说话了的。”   徐增寿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的脸上先是露出疑惑,随后神色了然。   他错开身子,看向对岸那座座秦淮酒家和勾栏青楼。   是那般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徐增寿始终面带微笑,盯着朱允熥。   他继续说道:“只是对微臣……又或者是徐家而言,我徐家妹子即便是当真永不回京师,长久南域。徐家对殿下,虽也有怨言,可事情终究是发生了,徐家此刻于情于理也该劝一劝殿下。”   朱允熥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放在小火车铁轨外围的围栏上。   “徐四叔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不论是君臣之义,还是我家和徐家的姻亲关系,都是如此。”   徐增寿也上前,离着朱允熥三步远,侧靠在围栏上。   徐增寿目光闪烁,小声说道:“殿下今夜前来贡院街,可是要做些坏规矩的事情?”   朱允熥侧目看向徐增寿,笑了一声:“确实如此。”   京城里,虽然处处都是高墙,却永远都挡不住有心人探听外面的消息。   徐增寿摇着头说道:“殿下或许觉得今夜若是依照心意做事,或许会绝了一些人的念头。可殿下是否有想过,殿下今夜将要做的事情,也在一些人的预料之中。甚至,他们的本意就是希望殿下今夜出现在这贡院街的?”   远方,那让藤子上长出西瓜的杂耍人似乎是被人戳穿了把戏,现场乱哄哄的,愈发多的人围过来看戏。   朱允熥望着徐增寿,回道:“孤,现在却想和他们好好玩玩。”   他的语气变了一下。   徐增寿的目光便闪烁了一下,随后叹息一声道:“这话本不该是微臣或是徐家来说的,可眼下徐家因为自家妹子,不得不做出选择。殿下对当下这件事情,可否有想过,这是为了离间天家亲情所设的局?”   朱允熥转过身,目光正视徐增寿,脸上好奇的神色愈发浓郁。   “徐四叔,您知道我今晚要做什么?”   徐增寿摇摇头:“微臣并不知道,可当下局势如此,殿下要做什么事情,却也好猜。而且,微臣和家中也应当猜的没错。”   朱允熥上前一步,笑问道:“所以,徐家的意思是,并不赞同孤这样做?”   徐增寿依旧是在摇头。   “徐家并不敢真的阻拦了殿下行事。只是徐家相信殿下,相信陛下,同样也相信太子殿下。   在徐家看来,殿下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   等到正月十五一过,朝中风浪再起,就算是时局并非如殿下和我等所想那样太平,可也能让很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浮出水面。   到时候……”   徐增寿的脸上露出杀气。   他同样上前一步。   两人之间。   只剩下了一步距离。   徐增寿语气却异常平静。   “届时,任何敢祸乱朝堂赓续之人,徐家自当满门持刀,将其诛灭!”   徐增寿目光坚定,眼神之中却满是杀气。   他和徐家,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为了确保大明的国祚和赓续问题上,徐家真的敢满门带刀杀人。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徐四叔,家里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论如何,孤从来都不是被动等待的性子,更不会坐视那些人掀起风浪。孤只要确定了这些人怀藏歹心,孤自当会亲自去找上他们的。”   说完,他便在徐增寿面前转身,向着前面热闹的街道走去。   徐增寿目光闪烁,连连叹息摇头,最后只能是目光定定的看着朱允熥的背影。   “殿下,不论殿下做什么,会有怎样的后果,徐家已经没得选择了,唯有以殿下马首是瞻,望殿下知晓。”   朱允熥没有回头,只是双手抱在一起,高过肩膀,冲着徐增寿的方向拱了拱手。   看着朱允熥决意已定。   徐增寿也只能是将满腔心思,化作一声叹息。   不久之后。   文渊阁,一处公房内。   徐增寿紧赶慢赶而来,屋内除了他便只有大都督府大都督、魏国公徐允恭。   徐允恭此时正在批阅有关调兵西北事宜的章程文书。   虽然朝廷当下还未开衙,但事情却一直是在办的。   如他这样军方坐镇内阁第一人,就没有休息一说。   见徐增寿这个时候到了这里,徐允恭抬起头,眉头微皱。   “事情……都与那位说了?”   徐增寿在徐家当家兄长面前,表现的很是恭敬,颔首躬身,点点头:“都说了。”   徐允恭眉头又重了几分。   一声叹息之后。   徐允恭低声道:“看来,那位是决心不改了。”   徐增寿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徐家的态度,我已经带给那位了。”   徐允恭嗯了一声,随后便陷入漫长的沉吟之中。   许久之后。   也不知道屋外是否已经飘雪。   徐允恭方才沉声开口:“你写条子,我批准。   你这个右军都督府的都督,也该让京军各营准备起来,只要批令下达,便遵令行事吧。”   徐增寿面色平静,只是眼底却有流光闪过。   他重重点头,双手抱拳。   “末将领命!”   ……   “娘子小心!”   朱允熥脸色惊变,沉喝一声,双手递出,奔向那道倩影身后。   再定眼。   无锡宋家小女娘已经花容失色,紧闭双眼,双手握拳并拢挡在那含苞待放的胸前,整个人缩在了朱允熥的怀里,脸颊紧紧的贴着男人的胸膛。   整个贡院街都乱了!   表演藤蔓结瓜的江湖人,被行当上的人当众戳穿把戏,因此怒而出拳。   两人便扭打在了一起。   都是在江湖上厮混的,手底下也有些跑江湖的拳脚功夫。   一时间纠缠在一起,打的是难分难解。   他们打起来不算什么,可这里是贡院街。   是年初一当晚,热闹非凡,人群拥挤不堪的贡院街。   两人打斗起来,引得周围人群混乱。   等见了血,便是一群人惊呼。   瞬间推搡不断。   无锡宋家小女娘原本就位置站的靠前。   乱子一起,别管是好奇京师风貌的丫鬟,还是自带武力威慑的嬷嬷,瞬间就被混乱的人群给冲散开。   小女娘惊的是花容失色,变得呆头呆脑,缩着脖子站在原地。   就连纠缠着打到面前的两人,已经要冲过来了,也不曾有反应。   朱允熥便是一个健步。   抖起披风,探手将其搂入怀中。   披风落下。   宋家的小女娘也就变得藏身在他怀里。   张辉和暗中的锦衣卫立马围了过来,将周围推搡混乱的人群挡下。   众人缓缓挪动脚步,准备撤离此地。   躲在朱允熥怀里的宋家小女娘身子一颤。   “莫要怕。”   “不会有事。”   朱允熥低声安抚了一下,便在张辉等人的护卫下,带着宋家小女娘悄然从贡院街退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朱允熥和张辉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简单就办到了。   原本他们还想着要主动闹上一场,再将这无锡宋家小女娘给带走。   哪知道江湖人竟然打起来,意外制造了一场乱子。   张辉看向已经彻底乱起来的贡院街,伸手指向一处。   朱允熥寻着所指方向看过去。   迎面就看到混乱的人群中,怀里这位宋家小女娘的贴身嬷嬷依然是看向这边。   朱允熥微微一笑,留给对方足够记下自己的时间,然后在对方不断放大的眼睛注视下,搂着怀里受了惊的宋家小女娘转过身。   “别怕,宋姑娘。”   “我认识你,你跟着我,我送你回去。”   宋柳红不过二八的小姑娘,平日在无锡宋家,那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娘子。   来到京中,一时遭遇意外,这时候已经是被吓懵了。   不管朱允熥说什么,都是默不作声,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只觉得当下是安全的。   朱允熥安抚了一下,便再次看向张辉。   贡院街上的人,已经开始向这边的巷子跑了。   张辉点点头:“您先带着人走,属下跟在后面,拦着点后面的人。”   朱允熥嗯了一声。   便手臂紧紧搂着怀里的宋家小女娘,没入漆黑一片的巷子里。   贡院街上。   安排在这里的应天一府两县差役已经是反应了过来。   只是人群太密集,短时间难以赶到中间来,只能在外围疏散人群。   而在人群中。   无锡宋家的嬷嬷,双眼目视前方的巷子,瞳孔不断收缩。   一道犹如河东狮吼般的轰鸣声,在贡院街上如同巨浪一般扩散开。   震得一旁穿城而过的秦淮河水浪涛涌动。   “来人啊!”   “快来人啊!”   “有人趁乱强抢民女!”   “有歹人将我家小姐掳走了!”   “快来人,抓贼子!” 第七百零三章 我应天府可是首善之地!   应天府,知府衙门。   正值新春,衙门也换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寓意国泰民安的对联还是描金的。   国家官府重地,即便是大年初一,也有差役守在衙门口。   只是这时,两名守在衙门口的差役,却是偷偷将脑袋伸到门口,神色八卦的竖着耳朵冲向衙门里。   穿过堂前影壁。   分布在衙门前堂两侧的六房,皆是亮着灯的,里面隐约还有人影晃动。   自从现任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从交趾道回京,出任应天知府开始,应天府就没了所谓的年关封印闭衙的规矩。   按照邹学玉的说法,那就是他们当官的就该在百姓热闹的时候,更加勤勉的守在衙门里,防备意外发生。   尤其是在近几年,随着应天城愈发热闹,流动人员日益增多的情况下。   应天城一府两县的官员、差役,更是要在每个节日做好准备,防止意外事件发生而官府却无人值守。   此刻,知府衙门正堂。   四名捕班差役,正精神抖擞的持杖站在堂下。   文书坐在一旁,不时面露八卦的抬起头,然后又低下头记录着繁多言语之中重要的信息。   主位上。   知府虞大廉却是满面困倦,手臂撑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子,神色乏闷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着眼。   不时的。   他还会换条手臂,防止血脉堵塞麻木。   顺带着,用小拇指上特意预留的细长指甲掏一掏耳朵。   如果放在寻常时候,他在正堂上是绝不会有这等做派的。   且不说有没有空,就是被外人知道了,那他定然也是要吃一个弹劾的。   只因为,堂前那妇人,当成是聒噪的紧。   “侬晓得伐?人家老爷系无锡滴宋老爷哎!”   “侬不晓得,人家小小姐呀,今朝晚上在那贡院街,是被歹人捉去了哎。”   “侬要是不管,人家老爷晓得了,是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歪!”   无锡宋家管教嬷嬷站在堂上,双手叉腰,瞪着双眼,歪着脑袋,喘着粗气,目光斜觎着知府虞大廉。   她那神色,满是桀骜,明明是站在堂上,却好似是在俯视知府虞大廉。   大抵是因为气性太大,那肥硕的身躯不停的抖动着,令那一身肥肉去浪一般上下涌动。   让人只觉恶心。   虞大廉换了个手撑着脑袋。   要不是看对方报出主家是无锡宋家,他都不乐意让这聒噪妇人进衙门。   按照朝廷的规律。   发生在应天城的事情,先是要与上元县或是江宁县报案的。   一般的鸡毛蒜皮的事情,连两县的县令都不会过问,直接就是六房分档处理了。   这聒噪妇人仗着是无锡宋家的人,越过应天两县不说,还径直跑到知府衙门指名道姓要他虞大廉为她家做事。   堂上,那宋家嬷嬷见知府一直不说话,心中愈发的愤怒。   “侬可听着了!侬要是再不派人,偶家小小姐可就要真找不到了!   小小姐找不到,消息回了无锡,侬这个应天知府,定是要吃弹劾的。   侬到时也别想好过,做好滚回老嘎的准备。”   砰!   惊堂木被虞大廉重重的砸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惊的那宋家嬷嬷混身一颤。   虞大廉端正身子,目光冷冽的盯着对方。   “本官见尔乃是无锡名门家仆,心系主家安危,这才放尔入衙陈述缘由。   尔喋喋不休,聒噪府衙,竟还敢口出狂言!”   虞大廉目光阴沉。   京师首官的威严,一下子展现出来。   “本府执掌京师应天府,平素皆是刑名之案。   两县治辖地方,各司其职。尔这妇人仆役,已然越衙而告。   尔若好生说话,本府也只会将这案子交代两县处理。   尔也须知,本府累年治安清明,辖内少有歹人,吏治森严,国法严苛。   本府百姓皆为良善,往日守法,时有善举。又如当众掳人之事,何来发生。   此刻却是聒噪喋喋,堂前犹如犬吠,当真不怕本府杖尔?   今晚城中繁华,贡院街游人摩肩擦踵,突生意外,你家小姐或是一时走散。   本府念及尔这妇人仆役乃是一心为主,便不予追究,此事也不应上案,遣人知会两县,留意街面行人,尔自去等候消息便是。”   一想到无锡宋家,虞大廉终究还是给了一个面子。   但他话却是说的明白。   应天府不可能有当街掳人的事情发生。   现在的应天府,真可算得上首善之地了。   发生掳人的事情?   这不是打他虞大廉这位应天知府的脸?   可那宋家嬷嬷却听不懂人话。   怒哼一声,挥手便指向虞大廉。   这宋家嬷嬷脸色狰狞,满脸横肉堆砌,面目恐怖,一开口便是让人脑袋直发晕。   “侬个狗官!”   “偶家小小姐生的貌美如花,天仙下凡一样的人。这一遭进京,那是要当皇后的!   今朝被歹人掳走不见了,偶家小小姐要是被歹人害了,侬这个狗官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宋家嬷嬷止不住的用那地道吴语怒骂着。   而应天知府衙门正堂,却又死一般的寂静。   四名捕班差役缩了缩脑袋,眼角余光已经是瞄向了自家府尊。   一旁的文书更是放下了手中的笔,思索着应当为府尊提供怎样一个刑法条例,好用于处理了这喋喋不休、分辨不清人言的蠢货。   虞大廉脸色一下子彻底黑了。   砰!   惊堂木被他再一次拍响。   这一次远比之前更加用力。   虞大廉脸色冰冷如霜,目光阴沉的盯着面前仍在喋喋不休的宋家嬷嬷:“放肆!”   “咆哮衙门,肆意辱骂当朝命官,可罚杖一百,流千里。”   文书适时的为虞大廉提供法律法规武器。   当然,这是夸大了的说法。   虞大廉脸色冰冷,手臂一挥:“叉出去!交代两县处理此事!”   当下正是朝局不明的时候,虞大廉只是冷冷的看着在四名差役同时出动下,才堪堪将那宋家嬷嬷给叉出府衙。   等到差役们将那宋家嬷嬷赶出去后,回来时个个揉肩捶腿的。   文书则是倒了一杯茶送到虞大廉面前。   “府尊,如今朝中风声可是很多。这无锡宋家年前就将那小娘子送到京中,可就是打定主意了要……现在不见了,咱们是不是还得要有些动作才好,免得……”   “免得什么?”虞大廉冷哼了一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语气不善道:“且不说现在有没有那么一回事,就算是真被人掳走了,本府也没有管的道理。   两县才是应天城的亲事官,说破天本府不接这事,也没人能告的到本官头上!   再者说了,那人就算是被掳走,又怎样?   如今还不过是个百姓之女而已,怎么?真当自己有那个命,能爬到那个位置上?”   是谁给了那个宋家嬷嬷今天这般大的底气,能让她在应天知府衙门,对着一府府尊那般狂吠。   还不是因为那妇人觉得,她无锡宋家的小姐能爬到宫里的床上去。   还没影的事情,就能这般。   端的不是什么好人。   虞大廉目光依旧阴沉,却是转口道:“但贡院街的治安,却不能不管。告诉两县,城中各处热闹的地方,不管他们是加派人手,还是怎么弄。   若再发生今晚这样的事情,本府亲自摘了他们的顶上乌纱!”   文书连连点头,将此事记下,随后道:“两县和本府差役都不算太多,属下觉得防止贡院街今晚这样的事情,还是得要兵马司和京军那边出人帮忙才是。”   虞大廉斟酌了一下,方才开口:“你将此事整理一二,明日与同知详说,定一个章程出来,本府到时候亲自去找兵马司和大都督府商议此事。”   文书一一记下。   虞大廉这时便挥挥手。   文书自然是懂事的,默默退下。   而虞大廉则是坐在位子上,目光深邃的看向前方的影壁。   京中最近的风言风语很多。   有关于无锡宋家和另外两家小姐的传闻,也有很多。   都是官场上的人,朝廷内外但凡有点什么动静,都是清清楚楚的。   这些人家想要借着陛下禅让给太子,趁机等太子登基之后上奏册立皇后,好换取一份荣华富贵,这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虞大廉不认为这些人能得偿所愿。   即便按照规矩来说,哪怕太子登基成为新帝,后宫也该有个皇后,做到阴阳调和。   那也不是这些人想怎样就怎样的。   甚至于,虞大廉还有个更大胆的设想。   很有可能在往后漫长的朝局之中,大明都将不会有一个皇后。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如现在的陛下一样,自从马皇后薨逝之后,大明十多年都是皇后之位空悬。   规矩是规矩,皇帝的心思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人能逼着皇帝册立皇后。   因为,大明不是大宋。   所以这也是为何虞大廉今晚,在听到那无锡宋家小姐失踪之后,却不为所动的真正原因了。   一个注定爬不到皇后位子的人,丢了也就丢了。   若是将那宋家小姐换成是他虞大廉治下应天府的小女娘,或许他还会下令,让府衙的人出动,去贡院街附近寻常。   那毕竟都是自己治下的子民啊。   一个无锡来的,野心勃勃的小女娘。   和他应天知府虞大廉有个卵子的关系。   咱应天府乃是首善之地,怎可能会有强人绑架女子的事情发生!   这就是在胡扯!   这是对应天府全体官吏的侮辱!   ……   “姑娘莫担心,将你掳走,也是因为别的事情,绝不会对姑娘怎样。   姑娘只要在这里好生待着,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有什么需要也只管说,自会有人安排好的。”   西城。   项目工地。   观景湖区的那座属于朱允熥的小院屋中。   朱允熥正轻言轻语的对怀中这位宋家小女娘解释着。   然而,即便他已经说出,自己是将她给掳走的。   可这宋家小女娘却偏偏好像是个聋子一样,任凭自己怎么说,偏就是紧抱着自己不撒手。   朱允熥有些无奈,抬头看向守在门口的张辉。   张辉却是抬头看向屋顶。   他只管帮着太孙将这小女娘给掳走,可没想着要帮太孙安抚这小女娘。   张辉表示,自己可不会这些。   从太孙府被叫过来的雨田,则是上前一步:“姑娘,想来你也能看得出,我们都不是坏人……”   说到这里,雨田忽然停了一下。   这事怎么看,自己都像是个帮着殿下强抢民女的坏人啊。   忍不住脸红了一下,雨田继续道:“这几日城里人多,姑娘只要好好的跟在我家少爷身边,到处走走逛逛就行。等正月十五一过,我家自会派人将姑娘送回无锡。”   缩在朱允熥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宋柳红,依旧是死死的抱着不撒手。   朱允熥有些无奈。   双手插在两人中间,欲要将她推开。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皱:“宋姑娘,孤不知道你父亲和其他人是怎么说的。但你该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怎样就会怎样的。   应天不是个良善之地。   宫里头,更不是个好地方。宋姑娘出身诗书人家,该是明白这些道理。只要等正月十五一过,孤自会让人将你送回无锡,姑娘也定然会全须全影,完璧如玉,在这里绝不会有人亏待了你。”   张辉和雨田两人面露意外。   他们可没想到,朱允熥会这么直接的亮明身份。   然而。   原本一直紧紧抱着朱允熥的宋柳红,却是忽然主动的松开手,姿态款款的后退了一步。   然后毕恭毕敬的掐手福身一礼。   再抬头。   这宋家小女娘已经满脸娇红,一双明亮的眼睛水盈盈的。   宋柳红轻声道:“民女不敢欺瞒殿下,只是自家中将民女送入京师,就注定了民女是再也回不去无锡家中的……”   她的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就好似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朱允熥目光一凝,叹息道:“宋姑娘其实真的是个聪明人。”   宋柳红笑了笑:“殿下才是最聪明的。民女进京,不论是否能入宫,结局已经注定。今日殿下请民女来此做客,想必殿下是要在明日便带民女游街示人。   等到那时候,民女就更没有解释的机会了。家中和其他人都只会认定,民女是殿下的人了。”   说完之后,宋柳红便黛眉轻抬,目光温婉的盯着朱允熥。   这反倒是让朱允熥有些不好意思。   只因为这个宋家来的小女娘,点破了他的打算。   …… 第七百零四章 本太孙乃是替父受过   眼前这位来自无锡的宋家小女娘,再一次让朱允熥认识到。   这天底下,就没有真正愚蠢的人。   “宋姑娘既然知晓,自己已经入了局,便出不去这个局,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当真是让孤意外。”   朱允熥感叹着,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微抬脖子,目光审视的盯着眼前这位莹莹款款的宋家小女娘。   宋柳红的脸上闪过一丝恍惚。   随后,目光纯净的笑了笑。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民女不过一介弱女子,如何能违抗忤逆家中父母之命?”   到底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言语虽然悲凉,但神色却格外冷静。   宋柳红却是不曾停下,继续道:“民女没得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女若是不尊,往后余生都将难以立足这人世间。”   到这里,这位无锡来的小女娘,神色终于是多了几分黯淡。   朱允熥沉默不语。   一旁的张辉和雨田两人,也是眼神闪烁。   这世间的女子,便都是如此的。   若是生在权贵人家,或许还能有一份不多的自在。   譬如……   那位已经南下的好看女人。   可寻常人家的女子,父母之命是远大于天的。   宋柳红这时候却是笑了起来。   二八的少女,脸上的稚嫩还未褪去,细腻如鹅蛋般的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明亮的双眼,在这一刻好似是在说话一样。   两鬓碎发,因为今夜的混乱,而显得凌乱,却又多了几分少女的青春气息。   她的笑容,在这个冬天,应当是温暖了自己的。   宋柳红笑着说道:“其实进京的时候,民女就打听过很多事情。太子向来仁义,民女便是不能达成父亲的要求,想来也能过的很好,虽说可能说少了自由,可也能从此衣食无忧。不过……太孙殿下更好一些……”   说罢。   这个无锡来的宋家小女娘,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点。   没有哪个正常的女子,愿意嫁给比自己大好几轮的老头子。   哪怕。   大明的太子爷,根本就算不得老。   但太孙却更加的年轻啊。   朱允熥自然明白这位无锡宋家小女娘的心思。   只是,他的目光却是看了一眼和雨田在一起,站在门口的张辉。   朱允熥笑着站起身,拍拍手轻声道:“既然宋姑娘早就明白了这桩事情的要害,那自此便留在孤身边,还要累姑娘做一做侍女的事情。若是往后姑娘有相中的儿郎,孤自当会为姑娘备上一份大大的贺礼相送,予宋姑娘一个幸福。”   宋柳红静静的站在原地。   她浅浅的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绣花鞋。   脚尖轻轻的动了两下。   再抬头。   宋柳红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一些:“婢女,谨遵殿下之命。”   宋柳红双手掐着兰花指,浅浅福身。   朱允熥打了个哈气,挥了挥手:“既然说定了,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孤再给你找两个姊妹过来。”   言毕。   朱允熥便开始往里屋走去。   宋柳红正要跟上,履行自己作为太孙贴身侍女的‘职责’。   已经走到里屋门口的朱允熥停下了脚步,回头带着微笑看向宋柳红:“对了,孤就寝的时候,向来喜欢一个人,夜里头这里屋就不要进来。外头另有两间厢房,宋姑娘可以让雨田替你准备一下,暂时就宿在外面的厢房里。”   说完话,朱允熥已经是走进里屋,顺带着将里屋的门合上。   原本守在屋门口的雨田,也立马上前,到了宋柳红身边,看了一眼这位无锡来的小女娘。   雨田脸上带着一抹笑容,轻声道:“宋姑娘,你看殿下也已经发话了,就随杂家去外面的厢房吧。姑娘在这边尽管放心,虽然殿下说是要你做侍女的,但也不必真的记在心上,短缺什么只管与杂家说,杂家自然会让人为姑娘安排好的。”   说着话,雨天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张辉。   张辉连忙缓步上前,和雨田两人隐隐的挡在了里屋门口。   宋柳红看着里屋门后,那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似乎是在褪衣。   一阵动静之后,那道身影便已经是消失,想来是已经躺下了。   宋柳红无声一叹,脸上却是不曾显露。   转过身,宋柳红看向雨田和张辉。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明亮的笑容,依旧是浅浅的福身。   “如此,便有劳两位官人了。”   ……   夜深。   躺在里屋的朱允熥却不曾闭眼。   屋外又有了风雪声响起。   这时候已经是正月了,按照过去的气候,腊月下旬开始就应当不会再有雪了。   但是。   小冰河时期的高峰时段,气候已经不能再按照老惯例来比照了。   若是放在往年,不光朱允熥,恐怕在今天这个晚上,朝堂上下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觉。   老话是说瑞雪兆丰年。   可这雪要是太多了,等开了春土地不能化冻,积攒的雪水不能排空,可就会严重的影响到春耕。   但现在大明朝堂和官府,似乎并不需要再担心这一点。   毕竟,南方有太多的粮食,是可以用那一艘艘巨大的海船运回来的。   如今朝廷和官府更多的,是担心积雪太多,可能会导致地方百姓的房屋受损。   饿是饿不死人的了。   朝廷这几年在各道枢纽地带,广泛建造太平粮仓,就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灾害饥荒情况。   可要是房屋受损,那是真的能冻死人的。   而朱允熥之所以睡不着。   是因为今晚宋柳红说的那一番话。   很显然,不管是宋柳红自己,还是无锡宋家,都很清楚只要他们做出将家中女子送到京师来的举动。   那么皇室就不可能会不管的。   即便皇室最终很有可能拒绝这些女子入宫,想必那些人也有办法迫使皇室无奈的将这些女子留下来。   深夜里。   朱允熥不禁叹了一声。   还是皇室反应的慢了一些。   不然在这些人进京之前,甚至在进入应天府之前,就该派人将其一一拦下才是。   那个时候若是拦下了,事情就能直接从源头上解决。   只要这些人不踏进应天府,那么就没有半点的可能。   不过朱允熥却又相信。   即便能挡住这些应天府以外的人,但也挡不住应天府里的人,甚至哪怕是应天府的人没办法,那些人也能从应天城里找到合适的女子,去执行这件事情。   “无锡宋家……”   朱允熥低声呢喃着。   困意,渐渐涌上心头。   而在正屋东侧的厢房里。   宋柳红也不曾睡下。   但她却将自己整个人都给脱光了。   双手抓着被褥的边角,压在自己的脖子下面,但两只香肩却是露在外面。   黑暗里,宋柳红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眨着。   她的脸上带着一份纠结和懊恼。   明明自己已经将事情都挑明了,明明自己长得也不丑,可那年轻的皇太孙对自己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半点的兴趣?   而宋柳红更纠结的是。   自己这个时候,该不该裹着被褥,从这东厢房钻进那正屋里面去?   在无锡家中的时候。   不论是父母还是其他那些登门与家里人联络的人,都希望自己能一步步的走进皇宫,躺在太子爷的枕边。   宋柳红很听话,家里将她送到了应天城里。   但她却有着别的想法。   为何就要是太子爷呢?   为何不能是更年轻的皇太孙呢?   听说太孙和太孙妃琴瑟和睦,更是育有儿女。   可自己更年轻啊!   谁又能知道,等将来那太孙妃的位子会是谁的,更将来的太子妃……乃至于那女子至尊的位子,又不会是自己的?   宋柳红不想等上几十年后,在那冰冷的后宫里面,只有自己一个人孤枕难眠。   一直等到屋外的风雪声将一切都压倒之后。   宋柳红这才在纠结之中,沉沉的睡下。   ……   三天。   只是三天的时间。   等到正月初五的时候。   应天城再一次响彻着鞭炮声。   这是开市的动静。   而在应天城里,这三天里百姓们却陷入到了狂热的八卦之中。   事情不知道是怎么就传了出去。   当朝皇太孙当街强抢民女三人,藏在了西城那边的项目工地上。   因为工地外面一直都有京军和兵马司的官兵看守,所以外面的人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三个人。   但事情却被传的有模有样。   大多数人都在说,这是皇太孙因为朝中受挫,所以原本好好一个有志少年,忽然一夜之间就变得志气全无,从此沉溺于女色之中。   更有一个人拍着胸膛的说,他有更加劲爆的消息。   这人声称,皇太孙之所以修建西城项目,就是要为自己打造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然后要在这座宫殿里,集合万民天下美女,供他日夜不歇的随意采用。   这人还说,朝廷之所以对此不闻不问,其实是因为这里面有着一桩天大的交易。   皇太孙让出监国的权力,换取了西城那座要装下万女的宫殿。   然后,就在所有人待在茶馆里热议的时候。   忽然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一片嘈杂的动静。   茶楼上众人赶忙跑到外面的走廊下。   果真是见到他们熟悉的皇太孙殿下,正带着三名绝色女子游街。   ……   “虞府尊啊!”   “青天大老爷啊!”   “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我们家小姐,怎么就在太孙殿下身边了?这这这……我家小姐那可是清白人家,就算太孙殿下看中了我家小姐,总该和我家主人说上一声,要去八字。   就算我家小姐没有名分,可总也要有个说法啊!”   应天知府衙门。   包括上一回无锡宋家的嬷嬷在内,一共三名嬷嬷,三名侍女,并着各家入京的管事,一同站在堂上,悲痛万分的希望虞大廉这位应天知府能够为他们三家做主。   虞大廉这时候已经被吵得头痛欲裂。   好在,上一次自己训斥过那宋家嬷嬷的事情,似乎被另外两家知晓。这一次三家的人都只管喊冤,却不敢再在这公堂之上喧嚣了。   可是。   虞大廉依旧是头疼不已。   这三天,应天城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这个应天知府又岂能不知道。   天知道太孙是怎么了。   竟然将这三家的姑娘全都弄到了身边去。   就算你是将那三个姑娘都弄到身边去,那也就算了,大不了皇室和三家说一声,就说是将人家姑娘给纳进太孙府得了。   可偏偏。   太孙府和宫里什么话都没有放出来。   而皇太孙却是每天带着那三个姑娘走街串巷,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三家的姑娘是在他身边的。   自己能管这事?   别说皇太孙的身份和地位了,就算现在没了监国的权力,也不是他这个应天知府能够说上话的。   而且。   虞大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这件事情。   甚至,他觉得如果朱允熥是将那三家的姑娘给弄进太孙府,别整日里抛头露面,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大明朝的皇太孙看上这三家的姑娘。   那是他们三家人的荣幸!   “这事,你们该找宗人府才对。那边管着宗室子弟,刚好宗人令就是秦王殿下,而秦王殿下正好如今就在京中。你们去找他,秦王殿下定能为你们三家和太孙府联系上。”   虞大廉打算彻底不管这件事情。   要不是因为人是在他应天府地界上,被弄到皇太孙身边的,他连这三家人都不乐意见的。   虞大廉坐在公堂上座,目光淡淡的扫向在场的三家人,心里不由的腹诽着。   这要是自家闺女能被太孙看上,自己头天知道消息,第二天就定然入宫请见陛下,将自家闺女给送进太孙府。   哪怕太孙现在已经有了太孙妃。   可争取一个侧妃,也会给他虞家带来丰厚的回报。   想不通这三家,脑子是不是瓦特了。   ……   宗人府。   公堂一旁的偏厅里,茶香四溢。   朱樉这位大明宗人府宗人令,难得千年一回的跑到宗人府打卡上班。   茶水从公道杯里注入主客杯中。   朱樉将茶杯送到朱允熥跟前,然后目光看向被挡在门外,隐约可见的那三道倩影上。   朱樉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朱允熥,摇头叹息道:“你说你,明明可以利利索索的办事,大不了就是一道旨意申斥那三家,将他们赶走便是,你却偏偏要折腾这么一出闹剧来。”   朱允熥喝了一口茶。   不得不说,老二叔杀人的本事在大明是顶顶厉害的。   可这煮茶的手艺……   狗都不乐意多喝一口!   白白浪费着顶好的大红袍!   朱允熥放下茶杯,冲着一旁的地上啐了一口茶沫子。   “二叔这可就是想错了。”   “侄儿这是啊,替父受过啊!”   …… 第七百零五章 大明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朱樉闭上了嘴。   从当年自己封王就藩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不应该再参与朝堂之上的事情了。   这几年他虽然在京中当差,也一直恪守着一条准则。   老爷子和大哥让自己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   现在,自己这位皇太孙侄儿让自己做什么,那自己也就做什么。   老朱家现在是一大家子的人。   该是谁来为这个家做决定,谁又来做事,这是有分工的。   朱樉有着清晰的认识。   所以哪怕他这些年杀了很多人,被很多人记恨在心,可家里却从来不会说他做的这些事。甚至会时不时将他抓到太庙,用以对外视作惩罚。   朱允熥则是伸手,将面前的茶壶倒干,重新准备煮茶。   他手上动作不停,轻声开口道:“其实这件事,还和另一件事情是有关联的。”   “哦?”朱樉很配合的,脸上露出好奇:“什么事情?”   “前一阵子,年底内阁总结会议上,直隶总督衙门和应天府上了一份奏章,着重说明当下应天府各项产业工坊,以及各处工程,开始大面积出现用工难的问题。”   朱允熥手上动作娴熟自然,不多时便已经煮好了茶,为自己和老二叔倒了一杯。   轻嘬一口。   然后脸上露出惬意。   这才是茶啊。   他是真的不明白,明明只是煮茶,怎么老二叔就能将煮出来的茶弄得那么难喝。   朱允熥继续道:“地方上的百姓,总不能都放弃务农,跑到工厂和工地上去做工。朝廷不会允许这样做,百姓们自己也不可能完全舍弃了田地。   可是产业和朝廷的工程却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手。   这两年,应天府境内官办工坊从十几个,一下子增长到了近三百座,主要以军工产业体系为主。   而民办工厂也从一开始的小几百家,暴增到了近两千多家。   官办工坊都是大规模的,最低也要三五百人同时上工。民办工厂有大有小,大的上千人,小的数十人,可加在一起也是不少。”   朱樉端着茶杯,一边取暖一边尝着,他觉得这茶水在自己嘴里没什么区别。   他点着头附和道:“算一算可是要不少人的。”   朱允熥嗯了一声:“最新的统计,仅是应天府官办、民办工厂,加起来的用工人数已经突破十万人。   缺口还有很大,其实如果从外地迁徙百姓过来,也是可行的。但百姓过来,朝廷终归是需要分配田地的,这就挤压了应天府的生存容量。”   大明现在还没有办法做到,能让百姓们完全脱离土地,通过做工去赚钱养家。   百姓们的观念转变,是需要长期培养的,而且这其中还要保证应天府的经济是一直处于上扬曲线,能够长期稳定这些从农民变成工人的百姓。   朱允熥继续道:“工部和户部去年底总结会议上,还在说要在今年增加在应天府的投入和产业搭建,要配套周边府县的产业发展,这就需要更多的人。   所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路?”   朱樉终于是真正的好奇了起来。   朱允熥也同样直接道明:“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只能选择待在家中的女子们!”   说完之后,朱允熥便靠在椅子上,端着茶杯,默默的注视着朱樉。   因为理学的原因,当下很多女子都只能待在家中,寻常人家的女子则是在家纺纱务农,大户人家的女子便是深藏闺房。   应天府,乃至于苏杭一带有很多纺织工坊,聚集了大量的女子做工,但总体数量上,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   甚至在苏杭一带的纺织行业,更多的是女子们将原料从东家那边拿回家,然后在家中进行纺织工作。最后,拿着成品送给东家,经由东家检查合格,便能拿到工钱。   应天府这边要先进一些。   为了执行官办纺织工坊制定的标准,应天府的纺织工厂都是让女子们进到工厂做工的。   但是同样因为种种原因,工厂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只有女子在里面的。   然后周边出人的村庄则会派出村里的长辈在厂子里盯着。   至于其他行业?   完全都是使用的男子。   但在当下大明朝,应天府竟然出现了用工荒的问题。   这虽然有些匪夷所思。   但朱允熥却觉得,只有让更多的女子走出家门,才能真正的解决这个问题。   就譬如工部和兵部合办的火药工厂。   那些精细的制造火药的工序,就完全可以交给更加细心的女子们去做。   再比如明军铁甲、面甲的制作,前期涉及钢铁方面的可以是男子们来做,但到了后面的整装环节,却是可以完全交给女子们来做。   尤其是铁甲的串连,面甲的缝制,女子们做起来更加容易上手和细致。   至于是民办的那些工坊。   那些涉及到整个大明社会日常的东西,里面就有更多的工序是可以交给女子去做的。   朱樉沉吟良久。   在他看来,其实不管是谁做事,只要办好的朝廷需要人们做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但是……   “但是……”朱樉脸色凝重,目光深沉的看着朱允熥:“这件事情且不说朝堂之上那帮理学老顽固们会不会反对,就是现在工厂里的那些男人们,也定然会反对的。”   朱允熥不得不点头,对朱樉的这个说法表示认同。   排除朝堂上下那些理学老顽固们的反对意见之外。   就是那些寻常做工的男人们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不同意的。   因为这不单单是说要让他们家中的女子出来干活赚钱。   还有另一个点,就是若女子们也能做各种事情赚钱,这些男子们会怎么想,会在一个最基本的家庭产生怎样的变化。   相夫教子。   这是中原人千百年来的共同认识。   女子就该在家中礼敬长辈,帮扶丈夫,照顾子女,而不是抛头露面的想着自己赚钱养家。   这也是为何应天府地界上的所有的纺织工厂,包括官办工坊在内,在农忙的时候都会停工,好让那些女子们能够回家照顾一家老小。   某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朱樉想了想,开口道:“所以,你是想让外头那三个丫头,跟着你在外面抛头露面,然后再让她们去工厂里做工?”   朱樉的想法很简单。   不论是无锡宋家的小女娘,还有另外两个被送到京师来的小女娘,那最低都是诗书人家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若是被所有人知晓,走进工厂里做工,势必会对寻常百姓产生极大的影响。   但是……   朱允熥却摇着头。   “不!”朱允熥面露微笑:“不光光是要让她们三个人去工厂里做工,我的意思是,要让她们三个人自己在京师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做起几桩大营生。往后,她们三个就是京师人人夸赞的大厂主,是带着所有人赚大钱的女东家。”   让三个出身名门的小女娘去工厂做工,或许能对寻常百姓的思想带来极大的冲击。   但远不如,让宋柳红她们三个人带着所有的女子去一起办厂,去赚钱。   过往,女子们最多也就是在外抛头露面的做个吃食摊位之类的。再多,那也就是在家中,坐在幕后做些账面和生意上的事情。   让女子去办厂,去带着所有人做事赚钱。   这可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情。   而朱允熥要做的,就是要给天下人立一个标杆。   那就是大明朝的女子们,也能顶起半边天!   朱樉哼哼了两下,觉得还是有必要打击一下大侄子的积极性:“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帮她们三个人将厂子办起来,却不可能招到一个男工,甚至就连女工,也很难招到。”   道理很简单。   那些男工们可以很自然的接受在男东家手底下做事。   但却很难能接受,是在一个女东家手下做事。   “哪怕你给人们开出更高的工钱!”   朱樉又补充了一句。   朱允熥只是微微一笑,将杯中的茶水喝完,方才说道:“所以,我会给她们三个人弄一个女官的身份,然后办的也是官办工厂。”   朱樉对此终于是嗤之以鼻:“女官宫里头也有很多,你二叔这些年可没见到,百姓们就对此有什么反响和议论的。”   朱允熥依旧是稳如泰山。   在朱樉的注视下。   朱允熥反问道:“如果这个女官职,是归吏部管的呢?”   无锡宋家嬷嬷和另外两家的嬷嬷等人,终究是没能进到宗人府。   她们可以凭着身后的主家,进到应天知府衙门,但宗人府却没必要给她们这些人好脸色。   门口上直亲军卫的官兵,一句‘哪来的奴仆,也敢厚脸进宗人府?’,就将三家的人给骂的无地自容。   管理天家子嗣的地方,还当真不是寻常人能进去的。   而朱允熥这时候已经从宗人府的后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然后他也没去别的地方。   而是到了宗人府隔壁的吏部衙门。   “不可能!”   “此事绝无可能!”   “此乃祖宗成法不可改!”   “此乃我中原历代王朝,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微臣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答应殿下说的这件事。如果殿下非要强逼,微臣也只能辞去这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的位子了!”   吏部公堂之上,大明内阁学士、吏部尚书翟善,满脸震惊,意志坚定的对着大明的皇太孙说出反对的言论。   他的态度无比坚决。   脸上满是,您皇太孙要是再逼我,我就死给您看的样子。   “但……武曌当了皇帝。”   朱允熥默默的说了一句。   他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吏部尚书翟善的反应。   翟善明显的愣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那也……那也仅此一例……这不一样。”   “但武曌就是当上了皇帝。”   “这不一样!这这这……这是两码事……”   “武曌当了皇帝。”   “殿下您这是要老臣的命啊……”   “武曌皇帝。”   “微臣……微臣再想想……”   “武曌。”   “臣……试试?”   “……”   翟善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满脸即将康概赴死的模样。   朱允熥却终于是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茶。   “翟阁会从此名垂青史的!”   翟善的嘴角抽了抽:“殿下啊……臣只求这一遭之后,死后不会被人掘了坟就是幸事了……”   “你会名垂青史的!”   朱允熥再一次,着重的复述了一句。   随后,朱允熥又依次去了工部、兵部、户部、大明商号、大明银号,最后从大都督府返回西安门外的太孙府。   洪武三十一年。   正月初八。   朝廷这时候早就开始正式办公了。   在一场朝会上。   吏部、工部、兵部、户部、大明银号、大明商号、大都督府联名上奏。   经过四部、两号、一府的合议,因朝廷官办产业的发展需要,现已经各部司衙门决定,正式奏请朝廷增设授予宋柳红、罗淑云、齐永娣三人为正九品主办亲事女官。   九品的官员任免,其实只要吏部批文就可以任免。   但因为这个主办亲事女官的官职,乃是之前没有的,所以还是得要在朝会上得到旨意恩准,才能实现。   当场,朝会上的文官理学老顽固们,便立马出班反对。   朝廷此前让张二工那帮匠人进入官场,授予官职,本来就让不少人对此有所异议。   不过看在张二工这些人都是有益于朝廷,又都是男子,给了官职也就给了。   可现在,翟善这帮昏了头的混账玩意,竟然要给三个女子授予朝堂官职。   这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的事情。   一时间,朝会上鞋子、袜子满天飞。   若不是长得五大三粗的纠察御史们,抡着笏板一顿伺候,这场仗可就有的打了。   最终这场朝会,以翟善为首的提议大明设立女官的团伙,武力值更胜一筹而取得胜利。   朝廷,也明发旨意,内阁传谕各部司衙门,大明自此有了归属吏部管理、分别由大明商号、工部、户部管辖的三名女官。   …… 第七百零六章 男人们的愤怒   随着朝廷正式授予宋柳红三女,成为大明女官的旨意颁布各部司衙门。   这个消息,便以狂风般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应天城,并开始极速的向外扩散。   寻常百姓对此自然只有八卦热议的程度。   人们好奇朝堂之上的大人物们,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又为何会开中原王朝千百年来头一个先例。   人们更加的好奇,那三名成为当朝命官的女官,又到底是何方神圣,又长着怎样的容貌,又有什么本事能让朝堂做出这样的决定。   对于寻常人来说,朝廷让三个女人当官,不过是多了一个可以讨论好久的事情罢了。   对这些人而言,并不会产生直接的联系。   反倒是对宋柳红三人本身,产生浓郁的兴趣。   以至于应天城中在这一天就有流言传出。   说是宋柳红三人生的是天仙容貌,而最近皇太孙因为皇权争斗落败,不光是向皇室索取了西城项目那个万女宫,还以皇权为要求,让皇室和朝廷同意了宋柳红三女当官。   一个充满色采的八卦,就这样在应天城里甚嚣尘上。   但是。   宋柳红三女当官这件事。   却在文官和应天城内的士绅阶层里,掀起了巨大的浪花。   朝堂之上,那些反对的理学老学究们,虽然被翟善等人压制住,使得朝议奏请得到通过。   但并不代表这些人就会从此闭口不言。   而在民间,更是对此充满了抵制。   今天的都察院和六科廊显得格外的繁忙。   无数可以归属为理学中坚力量的官员们,在得到朝堂上消息,看到旨意的时候,就纷纷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了。   大明开了千百年来的头一遭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以前不管怎么做。   哪怕是摊丁入亩和洪武新政这样的事情,官员们都觉得是正常的。   历朝历代,哪一家没有做过革新的事情。   对于官员们而言,反对就仅仅是为了反对,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去反对。   这些人也最是清楚,中原千百年来,就没有真正长久的所谓的不可更改的祖宗之法。   只是利益所在罢了。   有利益的那就赞同,没有利益甚至要割让利益的那自然就要反对。   可是。   今朝,大明要让三个女人,成为官员阶层的一员。   哪怕只是官品最低的九品小女官。   那也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这是另一回事情了。   千年以来的最根深蒂固的思想,告诉这些人必须要坚定的反对这件事情。   无数祖宗成法,数不尽的历朝历代的实例,被这些人从旧纸堆里翻了出来。   甚至有不少人,和朱允熥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默契。   他们统一默契的将武曌给拎出来,准备从朱允熥的另一个角度去剖析这个问题,表明女子是不能掌握权力,不然就是大明亡国的预兆,依此来反对宋柳红三人为官。   原本不论是支持洪武新政还是反对洪武新政的官员们,这一次都默契的站在了一起。   一场针对宋柳红三人为官的反对之声,正在快速的出现,并且将会有铺天盖地的反对奏章,将要在这些人的笔下出现,并会像前仆后继的巨浪一样涌进内阁中枢,冲到皇太子和皇帝面前。   “祖宗成法!”   “千古惯例!”   “此举决不能开!”   “……”   坐落在太平门外,玄武湖畔的都察院衙门里,那些御史们愤怒的挥舞着手中翻找出来的书卷,飞扬着陈年的积灰,向在场的同僚们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默默的端着茶杯坐在公堂之上,坐视眼前的衙门下属做出这些举动。   蒋毅原本是工部侍郎,在当初确定要推行洪武新政的时候,和原户部侍郎祁著,同时做出了官位的调整。   一个成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个当了刑部尚书。   而他们当时的上头,户部尚书赵勉、工部尚书王儁等人则被统统赶到了瀛洲四道。   从根本上来说,蒋毅是这一场洪武新政下的政治失败者。   在当初朝廷定下,言官必须要有确凿证据才能发起弹劾的要求之下,都察院的权柄便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而在后来随着高仰止以稳定交趾道、占城道的丰功伟绩返回京师,一举踏进内阁,开始执掌三法司权柄之后。   都察院的权力和职责,就再一次受到了限制。   这两年蒋毅坐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子上,可谓是满心死寂。   和蒋毅一样的。   如今在都察院当差的御史们,也远比过去更加的辛苦。   过往,他们只需要听闻些什么事情。   又或者说的更露骨一些。   只要在他们的利益范围内,需要在政治上针对某个人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随意的书写长篇大论的弹劾奏章,然后摆在一次次的朝会之上。   但现在不行了。   现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内阁会划定某个地方可能有一些问题出现,然后都察院派出御史前往调查。   但于此同时,总是会有锦衣卫的人暗中调查。   这就杜绝了都察院的人在地方上所要好处,然后回到朝中就书写一篇天下太平的奏章来。   朱允熥和高仰止想要将都察院打造成一个专门的官员内部纠察衙门,但都察院的官员们日子过的‘越来越苦’,这自然是不乐意的。   这些年朝廷吏治高压严苛,他们还不敢说什么。   但今天不一样了。   朝廷要让三个女人当官,这可是彻底冲击了所有人固有的思维。   天下哪有让女人当官的先例?   仅仅就是这么一个原因,就让这些本就不满朝廷这几年无数革新的官员们一次性爆发出来了。   堂前的愤怒还在继续,而都察院左都御史蒋毅却高坐在上,稳如泰山。   “诸位同僚!”   “尔等试想一下,今日若是让那宋柳红三女为官,来日又会如何?是不是还要我等回到家中,为家中婆娘端水洗脚啊?”   “自三皇五帝以来,我中原男女便是阴阳调和,男子主外,兼济天下。女子主内,相夫教子。”   “男外女内,则可调和天下,得社稷太平。而今朝廷让那三女为官,可谓是阴阳失衡,长此以往,怕是就要满朝女官,我大明怕是要再现武曌旧事!”   “为大明社稷,为天下苍生,为阴阳之合。”   “诸君!”   “请随某一同亲笔奏章,陈情圣上,更改女官之议!”   召集者就站在堂前廊下台阶之上。   声情并茂,可谓是满腹铿锵。   云集者纷纷被感染。   开始振臂高呼,附和之。   而在远处周围的公房前,那些后入都察院的新御史和心学一系的年轻御史们,则是脸色凝重的看着本部衙门里的这场反对浪潮。   朝廷大概要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到女官之争中了。   谁也没有料想到。   在洪武三十一年开年之后,朝局就会爆发出这般大的冲击和动荡。   而今天。   也不单单是在一个都察院衙门,发生了这样的反对浪潮。   几乎是所有的衙门,都在同时上演着共同的事情。   反对女子为官!   反倒是上林苑监,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   被雇佣的农户们,扛着农具在钟山下的田地里忙活着,开始为春耕做准备。   上林苑监的官员们,除了讨论了一下朝廷最新的动向之后,便开始设想着新大陆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送来新物种,好让他们上林苑监再一次在朝堂之上大显身手。   袁素泰现在格外的清闲。   大抵是因为他真的已经岁数大了,上林苑监的官员们现在对这位监正只有一个要求。   活得再久一点。   于是,所有人都抢着将袁素泰手中的活接下来。   哪怕是要求大都督府派出兵马,护送上林苑监官员前往南征大军军中,去南域最前线收集新物种的事情,都有无数的上林苑监官员抢着去做。   他们现在唯恐袁素泰这位帝国少师的身体,会因为出京发生什么不测。   袁素泰在数次吐槽自己已经成了吉祥物而无果之后,也只能是无奈的接受了当下这个现实。   于是空闲下来的袁素泰,便转向了另一桩更大,却得到所有上林苑监官员同意的事情。   他要写一本书。   写一本前无古人的农书。   在袁素泰宏大的设想之中,这本农书不光要有农业和畜牧业上的总结,还要有农业对社会的影响,以及农业的发展能如何影响天下社稷。   以及农业的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发展。   在内阁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当即得到全体内阁成员的认同,便第一时间让户部留了一笔银子。   只要大明少师、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需要,就可以没有限制的提取这笔银子使用。   然后事情就传到了当时还有监国之权的朱允熥耳中。   最后。   袁素泰的这本农书,就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洪武农书》   结果就是,翰林院那帮清贵学士们,在原本就繁杂的修书、编著的工作上,又多了一个为上林苑监这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世的《洪武农书》搜寻各种资料的任务。   袁素泰主编。   内阁次辅解缙协编,翰林院全体翰林学士为编修。   最终的最终。   这本还没有确定如何开篇的洪武农书,又多了一个洪武皇帝亲笔写下的书名字样。   今天。   朝中的消息,自然也照例送到了上林苑监。   袁素泰这时候正在翻阅翰林院最新送来的搜集到的过往农书。   监内的一名年轻官员小步的走进袁素泰设在衙门里的书房中。   年轻官员肤色有些黑。   在前年以举子身份,考入上林苑监之后,这位年轻的官员就第一时间被派到了南域那边。   一年之后,带着好几样新物种返回上林苑监。   像他这样能扎根农事的上林苑监年轻官员,还有不少。   都是袁素泰亲自挑选出来的。   是被他寄予厚望的上林苑监后起之秀。   见着年轻官员走进来。   袁素泰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禾树来啦。”   禾树是年轻官员的字。   起的很是充满梦幻色彩。   禾树点点头,笑着走到袁素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热滚滚的烤红薯:“今早衙门后厨师傅特意烤的,好几个时辰温碳慢慢考出来的,刚弄好,学生想着少师平时最爱吃这烤红薯,就拿了一个送过来。”   袁素泰笑吟吟的将面前的书本挪到一旁,双手从禾树的手上接过烤红薯。   禾树便熟练的从一旁的废纸堆里取了一张纸摊开在袁素泰的面前。   袁素泰这时候才开始给烤红薯剥皮。   禾树看着老少师开始专注眼前最钟爱的烤红薯,便在一旁小声道:“少师,城里头不少人开始写奏章了。刚刚还有几个六科廊的人过来,说是希望您也能出面说两句,都被咱们上林苑的人给打发走了。”   袁素泰刚刚将手中烤红薯的一头剥干净,正要下嘴,听到这话便立马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眉头已经微皱。   “这帮人是闲的没事干了吗?整日里上蹿下跳的,真当我们上林苑监是吃干饭不做事的?”   禾树脸上堆着笑容,笑呵呵的说道:“学生也是这样想的,当时就在衙门外和那些找过来的人说,他们要是再敢过来乱说话,学生就带着人送几车堆肥丢在他们家门口去。”   堆肥自古就有。   但上林苑监如今的堆肥,却是改良之后的。   肥力更大。   但是也有一个缺点。   那就是气味更大。   刚堆好的肥,只要一打开,人一靠近,保管能让这人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袁素泰果然是立马被逗的笑个不停。   他伸出因为剥红薯而变得黑漆漆的手指,连点面前的禾树:“你啊!你啊!刚来咱们这里的时候,老夫就说你小子是个油腔滑调的。到现在,还是没个正形,你也不怕那些人当场就和你打起来,回头再给你也弹劾了?”   禾树却是笑着脸哼哼了两声:“他们敢弹劾学生,学生就让他们家里往后都没饭吃!”   上林苑监这两年可不光是研究如何给粮食增产,也不光光是研究外面找回来的新物种。   还顺带着,研究出了如何控制粮食产量的方法。   这个控制二字,在这个时候就可以好好的探讨一番了。   袁素泰这一下,却是将手指重重的点在了禾树的脑门上,脸色凝重道:“这样有伤天和的事情,你最好从此就绝了!什么玩笑都可以开,这粮食上的玩笑,绝不能开!”   禾树立马收起脸上的笑容,连连点头,认真道:“学生不敢,学生不过是说句气话罢了。学生最近还在想着,是不是该和本衙的同仁们上奏内阁,请海军调拨一条船,我们亲自去一趟新大陆那边,和前面的同仁汇合。”   袁素泰见年轻人知道轻重,这才放下心,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往后放一放,前几天我听解阁提过一次,新大陆那边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有船回来,到时候你们恐怕就有的忙了。”   禾树嗯了一声,目光转动。   “说起来,还是您老的错。”   袁素泰一下子不解了,疑惑的看向禾树。   禾树脸上再一次展现笑容。   “要不是您老,那帮人哪能吃饱肚子,整天没事找事?”   …… 第七百零七章 朱允熥的安排   朱允熥到上林苑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应天城里,对于宋柳红三女当官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充分的讨论。   人们将主要的原因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于是。   当朱允熥出现在上林苑监门口的时候。   立马就引来了那些上林苑监官员的注意。   只是这些人明明心中充满好奇,却偏要强忍着不上前询问,忙着手中的活,远远的冲着走进衙门的朱允熥躬身行礼。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让朱允熥觉得有些好笑。   他倒是神情自若的冲着这些上林苑监的官员们点头示意,瞧着这些家伙明明是满心好奇,却又不好意思上前询问自己,最后只能是暴露出浓郁八卦神色的样子。   等他一路穿过上林苑监的官署公房,到了独属于袁素泰的这间书房前的时候,周围的人群才少了很多。   两名年轻的上林苑监差役,已经是衙门里的老人。   对朱允熥的到来,很是熟稔。   上林苑监之所以能有现在这么大的改变,能在朝堂之上有着深厚的政治力量,即便他们整日里都在忙着田地里的事情,但在朝堂之上却绝不会有人敢于轻视上林苑监衙门。   可以说。   完全是得益于眼前这位皇太孙殿下。   “殿下来了。”   两名差役不分先后的上前一步,脸上露着笑容,姿态殷勤。   “殿下可是有好些日子没来咱们上林苑监了,听典簿厅那边的人说,咱们上林苑监前些日子可是弄出了不少好东西,不知道殿下可曾知晓?”   朱允熥挥挥手:“忙啊,现在好不容易能闲下来,孤这不就过来了?”   双方如同是唠家常一样。   差役们脸上的笑容更精彩了一些。   “殿下今日可要在上林苑监用膳?若是要的话,小的们现在就去后厨那边知会一声。”   朱允熥脸上带着微笑,想了想点头道:“再让他们搞一碗羊汤,要大青山那边送来的羊肉,别的地方的要是被我吃出来,小心我让少师罚他们!”   两名差役呵呵的笑着,连连摇头。   “那小的们这就去通知一声,等下瞧着时间再给殿下和少师温上一壶绍兴黄酒。再叫衙门里的农户,去地里采摘些野菜。”   朱允熥一一点头。   见差役们这是去往后厨那边过去,这才提起脚步到了书房门口。   砰砰砰。   朱允熥伸手敲响书房的门。   里面传出了问询声。   见外面没有动静。   少顷之后,年轻的上林苑监官员,禾树,就在书房里拉开屋门,看向外面。   “殿下?”   对于朝堂之上其他部司衙门的官员来说,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朱允熥这位皇太孙,但对上林苑监的官员们而言,见皇太孙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谁让皇太孙殿下,没事就会往上林苑监过来。   每一次过来,还都会在这边逗遛许久,甚至很多时候都会在上林苑监吃一顿饭才走。   有的时候,也不是为了什么事情,或许就只是单纯的跑到上林苑监来吃一顿饭。   当时有几个人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后来有一次朱允熥和袁素泰在上林苑监吃饭的时候,有人便当场问了出来。   然后总算是的得到了一个答案。   按照皇太孙的说法,那就是时常在上林苑监吃饭,可以吃出很多大不同。或许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知道大明朝接下来是不是又会有新的物种,可以被端上饭桌。   这对于天下人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上林苑监一个衙门,就能有远超规格的后厨小食堂的原因所在。   朱允熥对这个表字起的很是远大的年轻上林苑监官员有印象,面带笑容的沉吟了片刻就开口道:“禾树也在少师这里啊。”   禾树脸上闪过一丝意外,连忙躬身颔首,让到一旁:“殿下请进,少师就在屋里。”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袁素泰的声音也已经是从书屋里传了出来。   朱允熥连忙迈开脚步上前。   果然就看到袁素泰这时候已经是从位子上站起身,到了书桌前,正要对自己行礼。   他立马上前,满脸不悦的伸手抓住还没有来得及弯腰的袁素泰双臂。   “和您老说过多少次了,您老在小子跟前,不必这般多礼。再说了,小子现在也没了监国的权柄,更是当不得您老的大礼了。”   这老倌儿,明明已经是大明朝或者的祥瑞了,却还是完全一副不自知的样子。   天知道朝野上下,多少人都希望这位能活的更久一些。   这是一种最纯粹的愿望。   不掺杂任何一丝半点的利益。   不管是谁,哪个不希望袁素泰这位当代神农能活的更久。   哪怕他不会再弄出什么粮食大增产的东西来,就是他脑袋里装着的那些经验,能多教出来几个好徒弟,那也是整个大明朝的幸事。   如果朝廷现在进行一次评选,评选哪个衙门是最受欢迎的。   那定然是上林苑监无疑。   若是哪天,袁素泰这位少师,忽然冲进内阁,对着内阁大臣们一顿臭骂,人们也只会认定了是内阁的人做错了什么事情,才会招致这位老倌儿的臭骂,而不会觉得是袁素泰发了什么疯。   袁素泰却是满脸的笑容,接连摇头:“殿下不论还监不监国,都是君,老臣便是有天大的功劳,这礼也不能废了。”   朱允熥自然是不能让这老倌儿对自己行礼的。   拉着老倌儿就到了一旁的茶案前,将对方稳稳的扶坐在椅子上,这才算了事。   他则是自顾自的坐在了茶桌主位上,开始拿着桌子上的茶具忙活了起来。   袁素泰则是笑吟吟的看着朱允熥在自己面前忙东忙西。   朱允熥则是一边忙活着,一边开口道:“今天刚好有空,又馋着少师这边的饭菜,这才特意跑过来打打少师的秋风。听说年前,少师家里头从绍兴那边弄了几坛子陈年女儿红,不知道小子今天能不能有这个口福?”   那几坛子女儿红是杭州府送给袁素泰的年节礼物。   其实按照大明律的话,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行贿受贿了。   但是。   这可是少师袁素泰啊。   就算是有人给他一座金山,朝廷也只会觉得这是应该的。   现在不论是地方官府还是朝堂之上,给袁素泰送些特产都是提前和锦衣卫报备,然后才会送过来,全程不会有半点的风险和隐患。   当然,送来的也都是些地方上的特产。   真正的特产。   袁素泰笑着看向后面走过来的禾树,伸手指了指:“听到殿下说的没有?老头子还没有开坛,殿下就闻着味了。让后厨那边也别准备黄酒了,今天就开一坛女儿红,等下你小子也过来陪着殿下喝几杯。”   禾树乐的如此。   不是乐的能和皇太孙吃饭,而是自己也嘴馋杭州府送来的那几坛女儿红好些日子了,今天总算是能沾光喝上几口了。   他乐呵呵的跑出去,安排事情。   袁素泰则是看向已经开始泡茶的朱允熥:“杭州府希望上林苑监今年能在他们那边规划几片试验田,说是不求朝廷有一文钱的拨款,只要能让他们的人看着咱们上林苑监的小后生在那边指导耕种,学会些经验就好。所以,这才年前让人送来了几坛子女儿红。”   这是原因。   袁素泰算是将这件事情给解释清楚了。   朱允熥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   “自洪武二十四年那场雪灾之后,浙江道那边算是很不错了。杭州府能有这份心思,倒是难能可贵。”   袁素泰嗯了一声,点着头说道:“浙江道说是财政不错,但百姓还是苦的很。这么多年下来,七山二水一分田,能养活那么多百姓,是个不容易的事情。   上林苑监本来就有意,要在浙江道那边看看,能不能推行新的耕种模式。杭州府是听到了风声,所以才借着这几坛酒,过来探探口风的。”   这同样还是在解释。   是上林苑监先有了要在地方上搞实验的计划,然后才有了杭州府听到消息,过来送些特产的事情。   朱允熥依旧是面带笑容,为自己和老倌儿倒了一杯茶。   “您老安心收着酒,平日只管喝就是了。要是小子今天不来提这一茬,您老是不是就要将那几坛酒一直埋在地里不动?”   说着话,他目光笑意的看了老倌儿一眼。   袁素泰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但他这个年纪,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只是点着头说道:“总还是要让殿下知道的才好。朝廷上下运转,也要守规矩。大家看老臣年纪大了,多有体恤照顾,老臣却不能仗着年老,就在朝廷所要无度。”   朱允熥喝了一口茶。   上林苑监的茶,都是自己在山上种的。   下面还有一个不小的茶厂,每年都能通过种茶卖茶,给衙门弄来不少的经费,顺带着将不少附近的百姓给照顾起来。   朱允熥轻声说道:“您老现在也不必有这么多顾忌,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您老是大明神农,便是如今已是少师多年,可家中子弟还是耕读并重。听说家里不少孩子,因为忙着种田都错过了科考?”   “科考来年还有,可地里头不能荒废了。一年荒废,就是好些粮食欠收。”袁素泰脸色平静,似乎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朝廷现在开了考公制,老臣觉得,还是要让家里的孩子们多学些真本事,再来官场为好。不然到时候连地里头什么时候该种什么东西都弄不明白,怎么去当百姓的父母官?   真要是没这个本事,老臣倒是情愿他们都在家中务农,少去当官,最后因为蠢笨,害了治下百姓们耽误农事民生。”   朱允熥这时候便有些唏嘘起来。   他感叹道:“所以小子才说,咱们大明朝现在啊,您老才是表率。要是其他人,也都能如您老这般想,朝廷不知道能少多少麻烦哦。”   袁素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小声询问道:“殿下今天过来,恐怕也不是为了老臣那几坛子酒的事情吧。”   这时候。   刚刚出去的禾树,已经是带着两名后厨的人赶了回来。   后厨的人手上各自提着一个大食盒。   禾树带着人走了进来。   便在一旁的空桌子上布置了起来。   “殿下,今天后厨做的都是猛火快炒,还有几样下酒小菜是早先就备好的。”   “您和少师先吃着,这酒也开了一坛。”   “后面还有一道羊汤,一道炖羊肉,一道腊货咸拼在蒸着。等好了,微臣再送过来。”   说着话的功夫,禾树已经亲自给桌子上布好了酒菜。   便是那几道大菜还没有上,但这时候桌子上已经有了七八样菜了。   朱允熥看了一眼,便起身走到袁素泰身边。   “少师,您先请?”   袁素泰笑呵呵的站起身,这时候也少了些拘束,任由朱允熥搀扶着自己到了饭桌前。   禾树见两人都落座了,这才为两人倒上酒。   弄好一切,他这才带着人退出。   朱允熥这时候也总算是有机会,说出自己今天真正的来意。   他先是举起酒杯:“少师,这杯酒小子敬您。若不是您带着上林苑监的人这些年不辞辛苦,哪有我大明今朝粮食增产。这份功德,大明会永远记着。”   袁素泰眉头隐隐有些凝重起来。   但他还是举起酒杯,笑着说道:“食君之禄,老臣所做不过是上报效皇恩、下抚恤黎庶而已。”   朱允熥嗯了一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年的女儿红,酒香是藏着的。   一口下肚。   不曾有灼烈的感觉,却会慢慢的在肚子里挥发扩散。   朱允熥这时借着为袁素泰倒酒的功夫,说道:“您老或许也知道,今天朝廷任命无锡宋柳红等三女为官。小子是这样想的,她们三个人总归是要真的做事的。   不能真让人觉得,是凭着什么关系还是外貌,才得了这个朝堂命官。也不能因为是女子,便叫天下人觉得,大明是在混乱秩序。   所以小子在想,能不能让她们三个人里的一个,到上林苑监来做事?   也不必参与现在的事情,就是弄一套完整的纺织产业就行。从最开始的种桑、养蚕,再到后面的抽丝纺纱,然后纺织成品,这一套下来做成一个体系,不管怎么样,总是能对往后有个成体系的典范在。”   袁素泰沉默了起来。   看着面前为自己倒好酒的朱允熥,许久不曾开口。   就在朱允熥以为,这位老少师对于朝廷任命女官这件事情,也是持反对意见的时候。   袁素泰却是笑了起来。   “就为了这件事情?” 第七百零八章 脚踏实地的政治作秀   朱允熥愣了一下。   老倌儿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出乎自己的预料。   袁素泰则是老态龙钟,笑容满面的说道:“想必朝堂今天朝议此事,不少人在拿古今比照吧。”   朱允熥点点头:“是如此,不少人都在拿着古时之制来说事。这会儿,恐怕还有不少人在奋笔疾书,正在这个点上做文章。”   袁素泰笑呵呵的好像是看到了城中那些衙门里的景象。   他双眼笑眯眯道:“其实这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难事。”   朱允熥当即询问道:“您老有应对之法?”   袁素泰笑眯眯道:“既然殿下事先就准备做这事,难道殿下就没有做好准备?老臣只是以为,既然朝廷现在正在推行新政,那很多事情自然不必再和以前照搬了。   不然,这新政又有何意义存在?   朝廷这几年一直在讲一件事,那就是成效。不管现在这三位女官是怎么来的,只要能办事,且能将事情办的漂亮,办的比那些男子还要厉害。   到时候这些人自然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反对的言论了。   老臣觉着,殿下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不然殿下也不可能今日到来,说要让这三人之一来上林苑监,负责整套纺织产业的运作。”   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最真实的表现。   朱允熥目光闪烁,眼前这位老少师,当真是已经到了人老成精的地步了。   他点头承认道:“我原本便是这般计划的。不论现在朝野上下风声如何,只要等她们三个人将差事做好,做出成效来,到时候自然是有东西能堵上那些人的嘴。”   袁素泰沉吟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后,才继续说道:“这三位女官,想来也应当和年前传的有声有色的那三位入京小女娘有关吧。”   朱允熥再一次点头道:“正是她们三人。”   袁素泰双手握着茶杯,目光深邃而悠长。   良久之后,这位老少师才再次点头开口道:“那就是没错了,这一次殿下恐怕也是做好了打算,要弄一个老大的局了。”   说完之后,袁素泰却是满脸慈祥的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太孙。   他的眼里,尽是欣赏的神色。   眼底深处则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安稳。   “殿下这些年历练下来,到底是多了几分仁慈之心。她们三人成了大明乃至中原头例女官,只要事情办好了,这对她们三人,乃至于是对她们三人背后的家族,也是大大有益的。”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不曾说话。   不过老倌儿说的却是没有错。   若是放在几年前,自己哪里会这样做。   直接就是将这三家连带着背后所有人都给查出来,该处斩的处斩,该发配流放的就发配流放。   这一次,有因为要对应天府产业升级,用工群体升级的打算。同样,也因为自己希望能更平稳的处理这些事情。   若不然,现在朝中的风波只会比现在更大。   即便是当下的大明。   也承受不起,在去年年底前,秦王将整个直隶一十七府几乎是杀了个干净后,又在朝堂之上掀起另一桩大案所带来的后果。   他们是想要让大明变得更好。   而不是不断的制造动荡,致使朝局社稷混乱,从而导致种种新政政策无法落实到最底层。   朱允熥敬了袁素泰一杯酒。   老倌儿喝的喝高兴。   不多时,禾树已经是将最后几样大菜送了过来。   袁素泰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会意,看向站在边上的禾树,笑着说道:“一同坐下喝几杯吧。刚刚你们少师可是说了不少话,都是夸你的好。”   禾树脸上有些惶恐,眼底则是有些激动。   他欠身缓缓落下虚坐。   见太孙和少师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禾树便立马充当起酒博士的角色。   朱允熥继续冲着袁素泰说道:“新大陆那边的人,快要回来了。按照常理来说,必然会有大量中原没有的新物种带回来。   这也是当初朝廷派人过去,最重要的要求。   不过孤以为,虽然这几年发现的新物种都很不错,但也该注意这些不曾在中原生长的物种,会不会对我中原本土物种产生不好的影响。”   禾树这时候完全就充当起了酒博士的角色,不时的倒酒布菜。   袁素泰眯着眼,仔细的听着朱允熥的分析。   不时的点点头。   等到他将事情消化完,这才轻声开口道:“万物生长,并就是竞争之关系,犹如野兽,弱肉强食。我中原之体系,已有千万年之久。上林苑监掌天下万物之生长,自当会慎重对待一切外来之新物种,绝不敢坏了我中原之生机均衡。”   朱允熥见袁素泰这位上林苑监正,已经有过打算,便不再多言。   而对于这件事情,也不可能仅仅只是上林苑监一家去做。   在此之前,朱允熥他就已经照会过太医院。   当新大陆那边的人回来的时候,就要先在松江府那边进行全面的消毒。   所有人和所有的物件,包括那些泡在水里的战船,同样都要进行消毒。   为此,太医院正在抓紧时间调制一种新的消毒溶液。   随后朱允熥又与袁素泰闲聊了一阵。   酒足饭饱之后,朱允熥便辞别了袁素泰。   这位老倌儿如今已经从家里搬到衙门里住了。   工部当初听到这件事情后,特意带着工匠在钟山下的前湖边,为袁素泰起了一座院子。   院子不大,房子不多,但胜在雅静。   辞别袁素泰之后,禾树便充当起了送迎的职责,一路引着朱允熥出了上林苑监的衙门。   站在上林苑监衙门外。   朱允熥看着夜色下黑鸦鸦的钟山,对禾树说道:“照顾好少师,孤最近会和太医院知会一声,到时候派两个人过来就近照顾少师。”   禾树脸上带着荣光。   虽然是让太医院的人过来就近照顾袁素泰,但这同样也是上林苑监的荣幸。   禾树躬身道:“微臣代监正谢过殿下。”   朱允熥摆摆手,继续道:“往后少让少师亲自做农活,你们这些人都是少师寄予厚望的,要多做事。不要怕吃苦,朝廷也绝不会亏待你们。”   禾树脸上的光彩更盛了一些。   他重重的点着头。   等到禾树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朱允熥已经乘着马车,消失在黑夜之中。   ……   应天城彻底被女官的事情点燃了。   所有人只要空闲下来就在讨论着这件事情。   很多人在观望着,朝廷这一次会不会承受不住压力,草草的撤回女官的任命。   第二天。   宫门未开的时候,就有无数的言官御史,抱着昨晚一整夜奋笔疾书出来的成品,等待着宫门打开,这些弹劾奏章就会如同浪潮一样的涌进宫廷之中。   而在朝堂之外。   西城项目工程,这个时候已经部分恢复工程进度了。   离着应天城近一些的百姓,此时已经返回工地继续紧迫的工期。   而那些离着远一些的百姓,则要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后,才会返回工地。   早早的。   工地外就有数不尽的建材排着队,等待着检查完毕,就要送到工地各处,转变成为各种规划之中的建筑物。   今天,兵马司特意加派了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投入到了西城工地上。   不是因为旁的。   只是因为大明朝开天辟地破天荒的三位女官之一,将会从今天开始,在西城工地为朝廷当差。   天还没亮的时候。   西城项目观景湖区旁,属于朱允熥的小院里,就已经早早的点亮了灯火。   一队太孙府的侍女,昨夜就赶到了这边。   院子外,也围了不少项目上的官吏,眼巴巴的看着那亮着灯的屋子。   屋子里。   朱允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眼前这群侍女。   在侍女们中间,是正在接受装扮打造的宋柳红。   而在他的身后,除了有张辉、雨田两人,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今天也特意跑了过来。   按照他们的话说。   今天他们只干一件事情。   那就是看看大明朝首开先河的女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而在一群侍女中间。   宋柳红如今已经是满脸通红。   虽然在无锡家中的时候,她的身边也有婢女伺候。   但今天却是头一次,被数量这么多的宫廷侍女伺候,而且还都是此前不曾接触过的。   而更重要的是。   那个在她看来,完全就是不解风情的皇太孙,正坐在人群后面,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亮相。   过了许久。   围在宋柳红身边的太孙府侍女们,这才缓缓退下。   在朱允熥的注视下,全新妆容的宋柳红慢慢的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入眼。   原本那个明亮的无锡小女娘,如今已经是一身靛蓝贴身的装束。   不曾有女子穿着的襦裙对襟,也没有长袖歌舞。   就是一套束脚束手,干练无比的衣裳。   腰间系着一根绳带,小腹往下围着一面同样是靛蓝色,却坠了无数小白花的围裙。   在往上看。   宋柳红原本那满头的秀发,已经被一块深蓝色的绢布包裹了起来。   整体就是凸显一个干练风格。   而其实若要按照朝廷规制,如今已经有了九品官身的宋柳红,是有一套属于她的官袍。   只是朱允熥却并不打算让宋柳红穿上官袍。   被捯饬好了的宋柳红,捏着双手,表情怯生生的站在朱允熥面前,低着眼悄悄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解风情之人的反应。   只是很久。   朱允熥都没有发出声音。   宋柳红心中不由紧张了些。   难道是自己变得很丑了?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也有些意外。   不知道朱允熥这葫芦里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朱允熥却是在许久之后,轻叹一声:“还是长得太漂亮了些……”   既然是大明继往开来的女官,那就不该让人们将注意力放在宋柳红她们的容颜之上,而应该是关注她们三个人作为女官,能做出什么事情上来。   宋柳红听到这话,脸上顿时一红。   这人……   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解风情啊……   她心里悄悄的想着。   朱允熥已经站起身,挥了挥手:“脸上的妆都去掉,再拿粉涂得黑一些。等以后晒黑些,就不用这样弄了。”   虽然但是。   现在的女子们,还是希望自己能白一些的。   那叫粉面桃花。   宋柳红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   这人果然还是不解风情的!   只是她却只能无奈的接受一名侍女上前,将她脸上原本就不多的妆容去掉。   然后又抹上深色的粉黛。   “再弄些头发出来,凌乱一些的好。”   朱允熥继续发话。   宋柳红已经麻木了,站在原地任凭那些太孙府的侍女操办着她。   “鞋子太新了,脱了鞋子放外面踩一踩。”   朱允熥的声音继续发出。   两只包裹在足衣里小巧的脚丫子,有些不安的缩在椅子下面。   一直等到朱允熥将宋柳红折腾的完全变了一个样,他这才满意的拍了拍手掌。   “就这样了!”   朱允熥双眼带光,看着自己全新打造出来的宋柳红,脸上尽是满意的神色。   “现在看着,这才是一个能踏踏实实做事的女官嘛。”   虽然让宋柳红三女当上女官,对于大明朝而言更多的是一场政治作秀。   政治上的意义,远大于这件事本事的意义。   但既然身在居中,朱允熥还是希望宋柳红三人能够脚踏实地的做事。   只有她们三个人相信自己是在当官做事,才能让天下的男子、女子们相信,大明朝的女子们确确实实是能顶起半边天的。   朱允熥不能允许,大明的产业用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公平的对待每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公平。   在众目睽睽之下。   宋柳红已经是麻木的接过一把带泥的锄头,然后麻木的跟在朱允熥的身后,走出屋子。   “虽然西城项目还没有彻底建成完工,但现在同样是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做的。”   “既然你选择了要来西城项目上做事,那往后这里的几处成衣城就由你来负责了。”   “现在虽然成衣城没有建成,但外面的景观却都规划好了,你就先带着人,种树栽花吧。”   宋柳红是三女里面,第一个提议要来西城当差的。   罗淑云去了上林苑监。   齐永娣在工部将作监火药工坊。   而今天随着宋柳红的出场,消息也很快就随着那些运送材料的人,传向应天城各处。   …… 第七百零九章 死人了   没有人会觉得,宋柳红三女当了官,会真的去做什么事情。   从一开始,人们就认定,这不过是洪武新政对朝野的又一次试探。   亦如过去,让张二工等匠人成为官员,继而开了考公制的先河。   这一次让三个女子当官,人们其实真正在等着的,是朝廷下一步又会推出怎样的新政措施。   当然,除了宋柳红她们三家,以及背后的策动者们,因为宋柳红三人成了朝堂命官,而计划落空,一时间还处于懵逼状态。   至于宋柳红三女的事情,也渐渐传到了大多数人的耳中。   谁也没有想到,如宋柳红、罗淑云、齐永娣三女这样出身诗书人家的小女娘,竟然能放下一切,如此抛头露面的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   尤其是在西城项目上,负责成衣城的宋柳红。   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收获了成衣城项目上所有人的喜爱。   只要你看到一个原本该在闺中的好看小女娘,能够亲自提着锄头,在项目上挖土栽树。   能嘴上像是抹着蜜一样,大哥长大哥短。毫不顾忌的提着茶水穿梭在工地上,为每一个人送去温热的茶水。   然后,就没有哪个人不会愿意听宋柳红的安排。   仅仅只是一天的时间。   宋柳红竟然就神奇的成了成衣城项目最有话语权的人。   于是。   朱允熥又成了应天城里,最清闲的那个人。   “我是因为事情都交给下面人做,所以空闲下来了。你们两个呢?怎么整天到处瞎跑,也是没事做了?”   朱允熥此刻正在西城项目观景山顶的亭子里,忙活着自己的围炉煮茶。   被点名的朱高炽、朱尚炳两人对视了一眼。   朱尚炳悄悄的挪动脚步,从炉子上顺走一把烤花生。   他还格外客气的分了朱高炽一半。   朱允熥这时候已经将东西都准备好,端着放了红枣的茶杯坐在一旁,看向观景山下热闹的西城项目工地。   朱尚炳嘿嘿一笑:“最近大都督府一直在调动京军,说是要准备开年后的新春大操练。我们上直亲军卫知道这件事,自然不能落后大都督府了,也在准备新春操练的事情。”   “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朱允熥觉得这两人就是不想干活,所以整天翘班外出溜达。   朱尚炳却是哈哈一笑,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一旁的朱高炽倒了一杯。   他倒是美滋滋的眯着眼喝了一口茶。   然后才乐呵呵的说道:“就是因为和我没关系,所以这不就空闲下来了……”   滋溜滋溜。   说着话,朱尚炳喝着茶,嘴里发出一阵响声。   朱允熥有些无奈,侧目看向朱高炽。   现在开年不过几天,正是税署最忙的事情。   今年一整年,大明诸道税赋征收工作,都要在开春农耕前准备好。   然后税署就要将计划下发到诸道税司,等到这些事情落实下去后,也就到了夏税征收的时候了。   朱高炽却是端着热腾腾的茶杯,看向山下的成衣城、美食城、游乐园区域。   “先说好,我可不是撂挑子闲溜达。”   朱允熥撇撇嘴:“那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朱高炽斜觎了朱允熥一眼,说出了一个让他无法反驳的解释:“你这西城项目难道还不交税?我这是提前考察,做到有备无患,准备充分。”   朱允熥张张嘴,哑然无语。   小胖说的却是没有一点毛病。   西城项目本来就是为了拉动应天府经济。   也是为了实验商业运作所产生的税赋,在一个地区的经济和税赋中的占比和影响,到底能有多大。   朱高炽呵呵一笑,眼睛瞅着朱允熥:“提前提醒你一句,西城项目上的账目最好是在完工前就准备好。别到时候我们税署过来要查账的时候,你们拿不出账本。”   朱尚炳在一旁憋着笑。   朱允熥只能是翻翻白眼。   这一会儿的功夫,小胖的税署竟然就成了自己的上级。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西城项目立项的时候,税署就是账目监督部门。   钱是大明银号和户部配比出的,运营是交给大明商号来做的。于是,监督账目问题的事情,就只能是交给税署来做了。   如果是过去,最大的可能是让都察院来监督。   不过自从有了税署。   大明朝排的上号的算术才能,基本都进了税署。   就连户部,有时候忙的时候,也要从税署借调一些人手过去帮忙,清算国家财政数据。   朱允熥面对‘上级查账’,选择了不说话。   朱高炽则是继续道:“还有一开始提出的营业增值税的事情,西城也是全天下第一个试行的地方。   到时候这账目是要交给大明商号统计,我们税署审计复核。一笔笔的银子,就是一文钱都不能少。   你得提前和那些管事的说清楚,别到时候三方对不上账,我税署可是要拿人的。”   朱允熥依旧是缄口不言。   营业增值税的事情,其实是在西城项目开工之后,他才想到的事情。   西城项目就是最好的试行点。   大明现在的税赋种类和结构,其实是很原始的、粗糙的。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信息化之前,只能从产品根源上征收税赋。   西城项目却不一样。   因为是官办的,且运营集中。   从一开始确定西城项目的时候,朱允熥就带着几方确定下来,往后西城项目上的账目都是集中在大明商号的。   西城内部的所有铺子都不直接收取盈利,而是以银号开出的等价纸币作为结算。   百姓们进入西城项目,首先就是在入口换取纸币,然后购买消费支付纸币,最后各家铺子和摊位将纸币交给商号,两方查账比照就能确定数额是否正确。   最后,再将纸币还给银号,兑换成等额的金银铜币。   一开始不论是商号还是银号,都觉得这纸币和宝钞没什么区别。   其实在朱允熥的计划中,这本来就是没有区别的。   不过西城项目用的纸币,只能在西城项目内使用。   宝钞的全面取消,是需要时间的。   朝廷也不可能永远用重量更大的金银铜币作为固定货币。   纸币是必然需要的。   如此,才能更方便百姓和天下间的商贾做生意。   西城项目使用纸币,也不过是一个尝试而已。   一旦某一天,百姓们在西城兑换了纸币,拿到外面去用,并且能够使用,那时候就可以顺水推舟的由大明银号推出纸币了。   如此,也能维护好纸币的价值,不会出现纸币暴跌的事情。   而西城项目使用纸币,由银号发行,商号运营,这就能保证所有的账目都是清楚明白的。   于是,营业增值税的征收,自然就有了数据支持,也能实现。   难点就在于,这个营业税的征收点和分级,到底要如何划分。   太高了,就没有意义。   太低了,西城项目上的商户们就无利可图。   既要也要的事情,在政治上是绝不能做的。   观景山上,三兄弟互怼之后,便小声的议论着西城项目往后的计划和打算。   站在山上,看着山下的工地。   那些工人就好似是蚁巢中的一只只工蚁,勤劳的忙碌着。   ……   而在西城项目外。   应天城三山街北边的一栋屋子里,上元县的捕班马班头正带着两名捕快,从外面走进来。   马班头的脸色很阴沉。   进了屋子,便向四周看了一圈。   血腥味充斥在整个屋子里。   屋外,最先接到报案的两名捕快呕吐声,还不时的传来。   屋子里。   横梁上正悬着一具轻轻摇摆的尸骸。   正是那无锡宋家嬷嬷!   在地上,另有两具尸骸,分别是罗家和齐家的嬷嬷。   除了吊在梁上的宋家嬷嬷,似乎是悬梁自尽。   地上的罗家、齐家嬷嬷,皆是小腹扎着刀,侧卧在地上。   血水从伤口处不断的流出,流淌的满地都是。   应天城出了命案!   死的还是三家在地方上颇有名望的嬷嬷。   而这三人,更是和目下当朝那三位女官,有着密切的关系。   将现场的情况询问清楚之后,上元县捕班马班头,心头沉甸甸的。   “是谁报的案?”   马班头沉声询问着,目光从屋内三具尸骸挪到了外面。   一名捕快当即说道:“是宋家的婢女跑到街上拦下咱们的人报案的。”   “报案人怎么说?”马班头又问。   捕快回道:“那婢女说,今天三家的嬷嬷聚在一起,是商议着家中交代的事情。所以其他人都不便在场,婢女们都在屋后准备着饭菜。   当时就听到这屋子里似乎是有些争吵声,然后过了一阵子也没有再吵了。   等她们弄好了饭菜过来喊人的时候,却不听动静,只好推开门。   然后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些了。”   马班头眉头愈发皱紧。   难道是争论因而争斗,然后互殴致死?   可是这宋家的嬷嬷却又是为何悬在梁上,另外两家的嬷嬷则是腹部中刀,倒在地上的?   “会不会是这宋家嬷嬷,将另外两人击杀,然后又因为惊恐后果,便自己悬梁自尽了?”   捕快在一旁小声的试探推测着。   马班头却是眉头一皱,目光冷冷的看了跟随自己的捕快。   都是公门中人,又都是衙门捕班的,还是自己的手下。   马班头自然是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这是要将这桩案子,快快的了结了。   就定一个互殴,意外致人死亡,然后畏罪自尽的结果。   马班头再一次环视屋内。   “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密室暗道,若是以互相争论从而发生互殴,进而意外致死,最后畏罪自尽,倒也说得……”   马班头的话还没有说完,却是目光突然一闪,眉头紧紧皱起。   他有些不确信的走到了屋后一角的窗户前。   马班头伸出手,轻轻的按在窗户上,稍稍一用力。   这窗户便被他推开了。   随后,马班头又用手指,在窗台上滑过。   再看指头。   已经沾上了一层黑黑的污垢。   “马头?”   “马头,要不要这样结案,上报典吏?”   捕快在后面小声的询问着。   马班头却是脸色阴沉,望着窗外那道山墙:“恐怕……这是桩他杀命案了!”   “他杀!”   捕快眉头一挑,心中一惊。   这若是他杀命案。   那他们捕班,可就要有的忙了。   若是结不了案,上头还会有惩罚措施。   就譬如,如今应天城街面管理费用,年底的时候就会和他们无关了。   一个能随手推开的窗户,窗台上不可能会有太多积灰。   就算是此前这座宅子没人居住,后来的这三家人住在这里,开窗也必然会清理一下窗台。   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人家出来的人,这些规矩和事情还是会做的。   既然这窗台有着厚厚的一层灰,就说明这间屋子三家人来后,也并没有动用,所以才会有积灰。   那窗户也必然是关着的。   可现在窗户一推就开,这就说明是有人开了窗户的。   若窗户是死的这三人开的,那他们来的时候,这窗户也该是开着的。   现在唯有一种可能。   “杀人者,是从这里逃离现场的!”   马班头望着窗外高高的山墙,语气阴沉。   捕快眼角一跳,循着班头的视线看了过去。   另一名捕快则是立马压着腰间的佩刀冲出了屋子,绕到屋子后面,窗户外的山墙下。   不多时。   那捕快就在墙角找到了一根细长细长的竹竿。   “马头,有根杆子!”   马班头脸色阴沉,冷冷道:“看看两头。”   捕快不知为何要看,却还是照做。   很快,又有声音传来。   “头儿!杆子这一头全是泥!”   马班头当即冷哼一声。   现在,已经可以很明确了。   屋里这三人就是被他人杀害的,然后杀手从窗户跳出,继而借助竹竿翻阅山墙逃离此处的。   站在马班头身边的那名捕快,则是小声道:“看方向,山墙那边是三山街,过去就是江宁县的地盘了。”   马班头目光凝重。   那杀人者很聪明。   案子是在上元县做的,然后就往江宁县逃窜。   想来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已经从聚宝门那边逃离应天城了。   马班头转过身,看了一眼现场的三具尸骸,走出屋子。   “将消息传回衙门,再和江宁县捕班知会一声。”   “依我看,衙门里大概会将此事上报知府衙门。”   捕快有些紧张:“头儿……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马班头哼哼了一声:“大事?现在已经是出大事了!” 第七百一十章 全死了   三山街北边的宅子,已经是凶宅了,三家人自然是不能再住的了。   既然是他杀命案,又是案发地。   上元县的马班头在禀报县衙之后,就得到了上元县典吏的指示,将整个宅子封了起来。   事情没有查明之前,凶手没有缉拿归案,除了官府中人,谁也不能再进这座宅子里。   至于被赶出来的三家人,那自然是爱去哪就去哪。   三家人并没有搬走多远,似乎是为了方便打探官府那边的消息,三家人这一次搬到了东府街东侧的一座对外租用的宅子里。   宅子对面就是应天府衙门。   如果是寻常命案,或许事情只会在上元县内部调查。   但死的却是有着格外敏感身份的三家人。   这件事情,在上元县知道后,就已经上报进了应天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那边,虞大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知府推官暂时带着两县衙门追查此事。   至于知府衙门内部,则是对此事暂时按下不表。   在安排好一府两县当下的事情后,虞大廉便独自一个人撑着伞出了知府衙门。   再过两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今年的正月十五注定是不平凡的。   除了是元宵节,还是大明朝开国洪武皇帝举行禅让大典,让位皇太子的日子。   朝中最近很是忙碌。   基本上除了那些军国大事,余下的所有事情都被暂时的按下了暂停键。   只等皇太子登基称帝,朝政大抵才会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至于应天城里死了三个人。   或许是大事,也或许只是件小事。   所以哪怕三法司可能现在已经知道应天城里死了三个身份敏感的人,但只要应天府不接着往上上报,那么朝廷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多嘴。   即便三法司想要过问,但也要清楚,现在应天府上面还有一个总督衙门在。   出了知府衙门。   虞大廉撑着伞,微微皱眉。   已经开年正月了,年前的雪自然是没有再下的了。   但是这春雨,却是来的有些早。   还好督台当初任职应天府的时候,对城里城外的水利系统进行过修缮,不必担心有积水的事情发生。   但若是这雨一直下,便要担心城外的百姓们会不会遭遇水患了。   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放晴的时候放晴。   这才是老天爷真正该做的事情。   虞大廉沿着伞的边缘,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只是这话却只敢在心里想一想,绝不会说出口。   分辨了方向之后。   虞大廉撑伞低着头,漫步在细雨之中的应天城里。   不多时。   他便到了一处少有百姓路过的街道上。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街边两侧墙下,便是一排排的拴马柱。   两班兵马司官兵,披甲持刀的站在台阶上。   此处正是坐落在应天城内,管辖江南江北一十八府的直隶总督衙门。   走上台阶。   虞大廉收起伞,露出脸颊。   守在门口的官兵立马就认了出来,上前接过应天知府手中的伞,然后还顺势上前。   “府尊,督台正在公堂偏室里。”   虞大廉点点头,自入总督衙门。   作为邹学玉的头号马仔,虞大廉对总督衙门很是熟悉。   不多时,就已经出现在了公堂偏室门口。   此时邹学玉正在偏室里喝着茶。   他的面前摆放着几份文书。   虞大廉走了过去,淡淡的看了一眼。   似乎是有关于直隶一十八府吏员任用的管理办法。   这件事情,总督衙门年前的时候就开始在整理了。   总督衙门准备尝试新的吏员任用办法,来取代原本已经使用了千百年的地方官府吏员任用方式。   在上一场直隶总督衙门和地方一十八府的权力争斗之中,随着秦王这个大杀神的下场,斗争的结果自然是以总督衙门全胜而告终。   无数盘踞地方多年的士绅老吏家族,被连根拔起。   新上任的直隶一十七府官员们,更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白玉秀亲自挑选出来的。   经过年前的直隶官场权斗风波,眼下的直隶一十八府,可谓是高度统一。   现在只要再将新的吏员任用办法确定下来。   基本就可以保证地方上,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出现那么多盘踞地方的基层权力掌握家族。   地方的部分权力,不可能全部归于上级官府衙门,但至少能保证地方上的人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那么肆无忌惮的利用手中的权力,在地方上为自己的家族谋取利益。   虞大廉思考了一阵。   邹学玉却已经是为他倒了一杯茶,并率先开口道:“是为了宋、罗、齐三家嬷嬷被杀一事来的?”   对于邹学玉而言,虞大廉就是他在应天府的政治思想继承者。   自然,他对虞大廉也格外的看重和关注。   事情就发生在这应天城里。   当消息从捕快们那里传到上元县的时候,邹学玉就知道这座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大廉这时候没有意外。   若是邹学玉这位总督大臣不知道城里发生的事情,那才是不正常。   他开口解释道:“按照下面捕快们掌握的情况,这件事是有人在暗中动手的。只是下官却不知道,为何要杀了那三个嬷嬷。”   邹学玉举起手中的茶杯,且对着虞大廉示意了一下,这才哼哼着说道:“你该将这件事情再往前想一想。”   “往前想一想?”虞大廉眉头微皱,随后眼睛里流光一闪。   他有些不确定的抬起头看了邹学玉一眼。   虞大廉小声说道:“您是说……不对!”   虞大廉立马高声止住了自己的话。   邹学玉也不急,慢悠悠的品着自己杯中的茶。   虞大廉则是目光飞快的转动着。   “宋、罗、齐三家嬷嬷,之所以在这应天城里,是因为年前宫里的……宫里的事情传出来了,所以底下的人便开始动了些心思。   三家嬷嬷是随着三家的姑娘一同入京的,本意是为了寻个机会,配合朝中的人,在正月十五之后上奏太子,将这三女送进宫中。”   邹学玉点点头:“一朝选入宫廷,此后便是飞黄腾达。”   虞大廉目光幽幽,脸色阴沉:“不过是些只会用上腌臜手段,期望篡取权力之辈。”   邹学玉却是摇摇头:“权力,人人都想要。但他们当真只是想要人人都知道的权力?”   虞大廉目光愣了一下。   邹学玉很快就给出了解释:“他们想要的是一份专属于他们的特权!”   经过如此直白的提醒,虞大廉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他立马急声道:“朝廷这几年的新政,革除了他们诸多特权。所以现在,他们希望能送女入宫,然后借此不断影响皇家,从而恢复……不!他们是希望能重新获得一些新的特权!”   想明白这其中的真正目的。   虞大廉不由的长出一口气,然后又皱眉疑惑道:“但是……这件事情和三家嬷嬷被杀一事,又有什么联系呢?毕竟,现在三家的姑娘,都成了我朝开千年以来先河的女官,他们似乎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了。再者,最近事情发生的都很快,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掌握消息。”   就算是离着最近的无锡那边。   宋家知道了消息,再想清楚前后,确定接下来要怎么做。可这一来一回,总也是要十天八天的。   邹学玉则是慢吞吞的询问道:“那你再想想,现在三家嬷嬷死了,对谁最有好处?对谁危害最大?”   虞大廉立马脱口而出:“自然是三家占理,最有好处。至于危害……朝廷恐怕脸面上会有些不好看……”   毕竟应天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这三家的事情。   现在三家姑娘刚当了官,三家的嬷嬷就死了。   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在里面。   原本还可以说三家是蝇营狗苟,追逐利益。现在死了这三个嬷嬷,三家立马就变成了苦主。   哪怕死的只是三个家中嬷嬷而已。   邹学玉对虞大廉的分析,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是寻常杀人事件,还是有人特意为之?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次,虞大廉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之中。   这件事,自然是有人特意为之的。   但目的是什么,虞大廉却想不明白。   三家的嬷嬷死了,三家人能借此向朝廷诉苦,好继续捞取更多的好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凶手就必然是三家中的某一家,或是三家一起,又或是三家和背后所有人一起做的事情。   牺牲三个不值一提的嬷嬷,和朝廷换取更多的好处。   但如果不是三家做的。   那这件事又是谁做的?   如果是别的做的,那么目的就很难猜测了。   “陛下要禅让的消息传出来后,地方上很多官员都闻风而动。最近又是年节,不少地方官员都借机进京,名为述职,实则是为了打探朝堂接下来的风声走向。   近日,应天城多了不少外来人,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下官很难猜测,到底会是什么人做的这件事情,又到底是有着怎样的目的。”   虞大廉在邹学玉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短板。   邹学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平静的说着:“之前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本督就去锦衣卫打探了一下消息。”   虞大廉眼前一亮:“锦衣卫……那边怎么说?”   他觉得锦衣卫执掌天下情报,说不定对这件事情会有更多的讯息。   邹学玉却摇了摇头:“锦衣卫那边此前并不知道这件事,也并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虞大廉双眼露出一抹沮丧:“这就说明,这件事此前并没有人在暗中谋划,又或者谋划之人并不在京中?”   只有突发事件,锦衣卫才不会提前收到风声。又或者是这件事,是在远离锦衣卫视线的地方谋划好,然后在应天城里突然发生。   所以锦衣卫才会对此事不知情。   邹学玉为虞大廉换了一杯热茶。   “先喝口茶吧。”   虞大廉茫然的点点头,然后忽的睁大双眼:“殿下!太孙殿下!”   他忽然喊了一声。   邹学玉却是面不改色,静观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的虞大廉。   虞大廉急声道:“这件事情算起来,太孙殿下也是要被牵连在内的!三家女娘原本被送到应天城,是准备着送入宫中的。然后因为殿下插手,这才做了女官。紧接着,便是三家的嬷嬷惨死京中。这件事情,不论如何,殿下都已经是被牵连其中了!”   等到他这番话刚说完。   屋外便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只见应天府的推官带着差役,满头大汗的冲到了门口。   他满脸汗水,头发也被雨水打湿,身上沾满了殷红的血水。   脚下的官靴,靴面上印着一个清清楚楚的血手印记。   “出大事了!”   “全都死了!”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当时,虞大廉刚刚撑着伞,从应天知府衙门走出,往总督衙门这边过来。   应天府推官领了差事,带着知府衙门的人往上元县衙门过去。   出事的宅子已经被封了,那三个惨死的嬷嬷也被弄到县衙,交由仵作验尸,希望能从尸体上再查出些什么来。   应天府推官去了一趟,暂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便和上元县的人交代了几句,就又往知府衙门赶回,准备等虞大廉回去后,就提议暂时将应天城禁严起来。   哪怕现在临近正月十五,应天城每天都有无数人员进出,这城门不能封起来,但也要加派人手守在城门出,严查进出人员。   只是等推官刚从上元县衙门赶回到知府衙门前。   就听到衙门对面的宅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打砸声。   期间还伴随着一阵阵的惨叫声。   应天府推官当即眉头狂跳,心知这是出大事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   就见一名女子,从那宅子开在侧面巷子里的后门冲了出来。   女子浑身染血,批发凌乱,满脸惊恐。   大喊大叫着,就冲到了街上来。   那女子一路冲到了推官面前,脚下一个踉跄就栽倒在地,手掌死死的抓着推官的脚。   等应天府推官反应过来,衙门里的差役也纷纷冲了出来。   待人进到衙门对面的那座宅子里。   便发现。   那宅子里,三家刚刚搬过来的人。   全都横死当场! 第七百一十一章 京师震动   虞大廉赶回知府衙门的时候,整个知府衙门街两端已经被封锁了起来。   出了可以算得上是灭门的案子。   应天知府衙门上上下下,无不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   兵马司更是出动了上千人马,沿着知府衙门对面的凶宅开始向着四周摸排。   但因为如今这个时间段,应天城的城门并没有收到封闭的消息。   只是总督衙门、应天府、兵马司、上元县、江宁县,都各自派了人在城门内外严防死守,严查一切出入人员。   虞大廉站在知府衙门前,连衙门都没有进。   他便脸色阴沉铁青的走向府衙对面的那座宅子。   昨日那三家嬷嬷惨死屋中,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那三家人还特意换到了这府衙对面的宅子租住,不过是隔了一天,竟然全都死了。   这无疑是在打应天知府衙门的脸。   而这事,现在也不可能再继续捂在应天府的范围内了。   举国上下,除了皇帝的圣旨能一次杀这么多人,就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权力。   这是应天府近些年,最恶性的案件了。   虞大廉走向那座凶宅的路上,两腿都开始有些轻微的发抖。   这件事情要是处理不好,自己就是要被朝廷罢官夺职的结果了。   “那个逃出来的侍女呢?”   虞大廉走的很慢,沉声询问了一句。   他在飞快的思考着当下的应对之策,同样还在思考着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接下来又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跑去总督衙门报信,又跟着虞大廉赶回来的应天知府衙门通判当即喘着粗气,咽着口水说道:“还……还有一口气,之前就送进府衙,早先已经派人去太医院请人过来了。”   虞大廉微微皱眉。   知府衙门是有仵作的,这是针对死者。但也是有医师的,毕竟偌大一个府衙,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难免时常会有些人受伤。   府衙的医师都不够用,还需要从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这就说明,那逃出来的侍女,伤的很重。   虞大廉皱眉问道:“还能不能问话?”   通判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腹前一刀,后背两刀,凶手手段很果断,手法也很凶残,那侍女一直在昏迷中,能不能醒过来都未尝可知。”   虞大廉冷哼一声:“这是唯有的人证和线索!不论用什么法子,都必须让她醒过来开口回话!”   通判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目光却是凝重了些。   按照府尊的话,这就是不管那侍女最后能不能活下来了,只要能让她醒过来,回答官府的问题,就足够了。   通判看着府衙的差役们正在锦衣卫的指挥下,将宅子里的尸骸一具具的抬出来,连忙停了下来,招手一名府衙差役到近前。   然后通判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告诉咱们衙门的大夫,用猛药!只要能醒过来,回答完问话就行!”   这种刺激人苏醒,让人在短时间内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一样的猛药,是真实存在的。   差役不曾多想。   对于他们而言,上头的话就是命令。   听清楚之后,便立马往衙门里跑。   通判吩咐完之后,这才赶上前面已经走到那座宅子开在巷中后门前的虞大廉。   通判站在虞大廉身后,躬身弯腰,小声开口:“府尊。”   虞大廉嗯了一声,目光向着后门里面看了过去:“何事?”   通判低声回道:“想来……那侍女应当是能醒过来回话的……”   虞大廉沉默了一阵。   随后才开口道:“此女事关紧要,务必要将话都问清楚问明白了。你亲自去,务必要拿到实证!”   通判点点头:“下官领命。”   随后便退出巷子,返回府衙。   而虞大廉则是走进了眼前这座宅子里。   宅子并不豪奢。   只是因为临近应天知府衙门,所以租金相对周边地区同等规格的宅子,要高出不少。   宅子里的布局也很简单,看着也有不少年了。   这等地段的宅子,寻常时候即便租金高一些也是很容易租出去的。   这一次三家之所以能租到,还是因为秦王殿下的原因。   年前秦王殿下横扫南直隶一十七府。   其中一名官员,便是这宅子的主家,而另一名官品低一些的官员,则是这宅子的租户。   只有一些本家的人住在这里。   因为秦王厘清南直隶一十七府,这桩事情也顺带着查了出来。   不用多说,这自然也是行贿索贿的手段方式之一了。   宅子自然就收归直隶总督衙门对外发卖了。   然后大明商号便拿着钱,将这宅子给买了下来。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对外出租。   正好,就被三家人给租下来了。   所以。   当虞大廉走进宅子里的时候,大明商号也派了人在现场。   商号的人一见到虞大廉走进来,立马双手颤颤的冲了上来。   “府尊!”   “府尊您可要为我们商号做主啊!”   “您看看,这好端端的宅子,可是我们商号花了钱买回来的,还没租出去多久呢,现在就成凶宅了。”   “这帮人打打杀杀的,也不换个地方,好好的一间宅子,糟蹋成这样。”   “府尊您瞅瞅这块儿,这肠子、骨头的,碎了一地。我们商号都找不到旁人来清理,得要花大价钱才能清理干净。”   “还有这!”   “那帮杀才,怎么就给血弄得这些个木雕上全都是,如今这是擦都擦不掉,还得叫人重新打磨雕刻,这又是一笔大开销。”   “还有还有……”   商号的人拉着虞大廉,便是一个劲止不住的吐槽着。   虞大廉听得是头皮发麻。   可大明商号在规格上,又是比他应天知府高一级的存在,基本是和总督衙门平级的。   这宅子是人家商号在自己应天府地界上置办的产业,是受应天府保护的,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人家商号哭诉也是情有可原。   虞大廉忍着对方的呱噪,沉声道:“待这个案子查明,商号自当能将损失添补上的。”   商号的人却是歪着头:“添补?怎么添补?我们商号总不好找府尊您要补偿吧。犯下这案子的人,指定也是个穷鬼,屋子里但凡值钱的东西统统都给弄走了。难道府尊您要让我们商号找这三家苦主索要赔偿?”   虞大廉愈发头大。   但是还不等他开口。   商号的人便已经是满脸兴奋的拍着手:“对啊!我们可以找这三家要赔偿的。这宅子,可是他们三家人租下来的,我们商号只管找他们就是了!”   说着话,这位在场的商号主事便开始看向四周。   虞大廉有些忍俊不禁。   人家来京师的人全都死了,现在你商号竟然还想找人家苦主索要赔偿。那三家能不将你们商号上门索要赔偿的人轰出去,那都算人家是有涵养的。   然而这位商号主事却是大喊了起来:“你们几个!赶紧把账房的人喊过来,估算估算咱们这宅子的损失有多少,往高了估算,这宅子里的损失是一回事,回头死了人的事情传出去不好出租的事情又是另一回事,都要算在里面的!”   这家伙当真是个商业奇才。   生下来,就该是做生意的料!   虞大廉心中默默的念叨了一声,转头看向一旁走过来的锦衣卫百户。   “府尊。”   锦衣卫百户躬身抱拳。   虞大廉挥挥手:“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查明案情,这些虚礼不必执着。”   百户官点点头,不再拘礼:“事情大概是发生在一个时辰前,对方来人很多,从最外面开始动手的。所以不曾有人能逃出去,全都死在这宅子里。   对方手段很凶残,看这些死者的伤口,都是一刀致命,刀刀落在要害上的。   我们估算着,这里三十七条人命,对方最多只用了盏茶的功夫就全都了结了。”   虞大廉眉头紧皱,询问道:“那为何还有会一名侍女逃了出去。”   百户官解释道:“那侍女的伤口位置,我等先前也前去府衙查看过。   说来也是巧合,那侍女背部伤口位置,原本是最险要的,但她竟然是心脏长的有些错位。   眼下之所以昏迷不醒,还是因为腹部那一处伤导致的。   我等推测,应当是此女先背部中刀,然后那些人发现没有一击毙命,这才又在腹部补上一刀。   只是我等也不明白,为何如此重伤,那侍女竟然还能强撑着逃到外面,还能坚持到现在……”   说着话,锦衣卫百户官看了虞大廉一眼。   他的话已经很明显了。   那个侍女,如今就是必死的结局。哪怕现在还没有死,但因为腹部那补上的一刀,也必然是要死的命。   他这是在提醒虞大廉,如果想要知道什么,就该下猛药了。   虞大廉默默点了点头。   他转口说道:“可能查出来,凶手都是怎么杀进来,又是往哪个方向逃走的?”   百户官立马说道:“先是正门杀入,然后两侧院墙翻过来其他人。最后也是从正门逃走的。”   “正门杀入!正门逃走!”虞大廉目光阴沉,面露讥笑:“当真是嚣张啊!”   百户官点点头,然后叹息一声:“向东是往东城那边逃的,但我等认为,这帮凶手逃离中城这一带,要么就是往南或者是向北逃离的。从案发时间来算,那时候早已逃出应天城了。”   虞大廉亦是目光闪烁,脸色凝重。   不论是向南还是向北逃窜,那些凶手这个时候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向北逃的话,一旦过了长江,整个江北都有可能是凶手的藏身之地。   而若是向南的话,就更难寻找了。   只要出了应天府,到广德府境内,那就是群山环绕,对方完全可以一路南下逃之夭夭。   虞大廉这时候又看向明显在杀人之后又被洗劫了一番的宅子。   他低声道:“是劫财杀人,还是杀人之后顺势裹挟财货离去?”   “不可能是劫财杀人。”百户官肯定的给出答案,随后小声道:“这帮人杀人的手法太干脆利落了,刀刀致命。便是军中老卒,杀起人来也不可能这般利落。   就算是在我们锦衣卫,也能召集人手做出这样的效果,但那也得要在整个锦衣卫选拔人手。   江湖上打家劫舍的,哪里能有这等手段。   这些人必然是盯着这些人命来的,只不过让我等不解的事情,这些人明明有这等手段,却在杀人之后还要洗劫此处财货离去,就很是费解了。”   虞大廉顺势说道:“难道是为了带着财货作为路费逃离?”   百户官还是摇了摇头:“有这等手段的人,不像是手上会短缺钱财的……”   案子到这里,似乎有陷入到了死胡同。   虞大廉叹息一声:“所以还是得要从这三家人本身去查了。”   百户官不再说话了。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属于是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需要去讨论的事情。   朝廷里的大人物们,现在却是都在讨论。   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人都被惊到了。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   应天城作为京师所在,竟然发生了形同灭门的惨案,三十七人横死当场,这简直就是对整个大明朝堂百官的脸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尤其是在,当下大明国势强盛,不断开疆拓土的情况之下。   国都竟然发生这样的惨案。   就算是翰林院的学士,都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   从前端时间开始,就在疯狂上奏弹劾女子为官的言官御史们,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   无数的奏章在最短的时间里成型,然后被递送进内阁。   所有的奏章都出奇的统一。   无不是弹劾应天一府两县,就是直接弹劾总督衙门治理地方不善的言论。   甚至于,这些人就连兵马司、京军都给弹劾了。   在无数的奏章之中,还有那么一两份,是弹劾锦衣卫暗查民间不力的弹劾奏疏。   言官御史们现在不能闻风而奏了,但今天这件事情却是明明白白的,那三十多具尸骸可是还没凉透的。   言官们现在只有一个心思。   弹劾!   刑部和大理寺也快要疯了。   原本昨天城中死了三个人的事情,他们也是知道的。   不过死了三个人,事情最多也就是上到应天府,又或者是直隶总督衙门罢了。   他们并没有出手,也没有说什么。   但今天,一下子三十多条人命的大案子,刑部和大理寺这时候真的坐不住了。   都察院那帮御史在疯狂的写着弹劾奏章。   刑部和大理寺则是直接问责了直隶总督衙门和应天一府两县。   在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十五日到来之前。   整个应天城,因为这三十多条人命的案子,彻底哗然。 第七百一十二章 谣言四起   “你们听说没有?”   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秀才,一句话便将茶馆里过正月的闲散人员们聚集到了一起。   此间闲散人,大多都是穿着相对体面干净,脸色红润。   夹杂着少许穿着蓝布裤、黑色长棉袄的寻常百姓。   “什么?什么事?”   “听说什么了?”   众人将中年秀才围住,便七嘴八舌的询问了起来。   茶馆的伙计肩膀上搭着一块抹布,腰上别着一只茶袋子,双手提着大茶壶,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伙计从腰上的茶袋子里取了一份单独的茶包,为中年秀才换了一杯茶。   “您可是要说昨日里知府衙门那边灭门惨案的事?”   中年秀才嘬了一口茶。   店家单独的茶包,果然就是要比那寻常大茶壶里的茶,要更香一些。   中年秀才品了茶之后,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   放下茶杯,手掌轻轻的拍在桌子上,手指一下一下的动了起来。   “却就是要说昨日府衙街那边的灭门惨案。”   围观众人,脸上的八卦之色顿时更浓了一些。   不等中年秀才开口,人群里便已经小声的讨论开了。   “我听说的是,有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山中强匪,觉着年节里京师多有现银,便不管不顾冲进那座宅子,将里面洗劫一空。”   “哪里的强匪,竟然这般凶残,便是洗劫财货也就罢了,怎得连人都给杀光了?”   “那你们是有所不知,这帮山里头的强匪啊,那都是能生吃人肉的!杀几个人算什么事?没将那些惨死的人给现场生吃了,都算是这帮强匪想要早早跑路的缘故了。”   人群里,一阵倒吸凉气声。   这年头,尤其是在京师的人,对大明盛世到来的感受是最为直观的。   如今数遍应天城内大街小巷,那些个茶馆酒楼饭店后厨,每日都有不少厨余剩饭是被倒掉的。   在这应天城里,已经多少年没再见过有索乞儿了。   但凡你穿的衣衫褴褛,面色枯黄一些。   只要是被应天城里的官府中人看见,二话不说,便会不由分说的将这人给拉到官府的救济院去。   甭管是发生什么事情。   一套换下来的新衣服,一套备用换洗的衣服,再加上一份足够数日的干粮,这是最低的保障。   如果确认是流落到京师的百姓,那官府更是会直接将这人给送到官办的工厂里去。   也正是因为这等优渥的待遇,在政策实施的初期,无数应天百姓乔装成落难百姓,趁机混到这份待遇。   只不过官府自然也不是傻子。   几番追踪核实,这帮人虽说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在官办工厂里干活的工钱却都被罚光了。   也算是本以为有点小聪明,却没想到为官府白打工了一回。   经过初期的整顿之后,应天府的这份救济待遇,才算是真正的落实了下来。   应天城现在确实是和以前大不同了。   那真的就是首善之地。   强匪杀人截货的事情,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说过了。   但是很快,人群中便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我怎么听说的,和你听到的不一样。”   “哦?愿闻其详!”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于是,一个有关于仇杀的故事,很快就在茶馆里散播了开来。   那住在府衙街对面宅子里的三家人,是因为过去得罪了人。前日死的三个人,只是第一次警告。   那帮仇人也算是讲究的。   只要这三家人能赔礼道歉,就不再杀人。   但这三家人却都是脖子硬的,偏偏就是不为所动,甚至还对那对面的仇家放出话,有本事接着杀。   这下,对面的仇家哪里还能忍得了。   就是搬到府衙街去了又怎样?   又不是住进了府衙里头。   杀!   于是,就有了昨日那宅子里,三十七条人命的事情发生了。   这人大概是说书的。   一个仇杀的段子,被说的绘声绘色,就好似是亲眼目睹了一样。   而那中年秀才也不懊恼。   只等这些人说完了之后,这才将空了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瞧了瞧。   “诸位兄弟,你们这都是道听途说罢了,且听我来说一说这其中由来吧。”   说着话,中年秀才目光扫了一眼边上的伙计。   伙计很是懂事,立马上前为秀才续水。   中年秀才见众人又看了过来,这才缓缓开口。   “这事啊,不是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所谓的仇杀。”   “这件事情啊,是有大秘密在的!”   “我就是怕,诸位等下不敢听,听了夜里头也不敢闭上眼!”   神秘感一下子就被这中年秀才给拉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又向内挤了挤。   “快说快说!”   “这位兄台,你只管说,等下说完也差不多时辰,俺在隔壁请你喝酒吃肉!”   “对对对!俺们可都是应天人,还能怕事?不可能的啊!”   中年秀才挑眉道:“那我可说了啊。”   “说!”   “快说!”   中年秀才呵呵一笑,便开始娓娓道来:“你们可知,那宅子里的都是什么人?”   “自然是苏州府无锡宋家、长沙府罗家、吉安府齐家的人了。”   这人刚回答完,便又接着说道:“这三家,都是年前就进了应天城的,三家的小娘子,就是咱们大明朝如今那独一份的三位女官!”   中年秀才只是面上含笑,轻声询问道:“那诸位可知,这三家人当初临近年关入京,又是所为何事?”   人群中小声议论了一阵。   有人钻了进来,小声道:“听我二舅家的三姑子的妹妹的丈夫的弟弟家在宫里头当差的老表说,这三家人护送各家小娘子入京,是为了等正月十五一过,陛下禅让,太子爷登基,就进献到宫里,要当娘娘的。”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话说回来,再有两日,也就到正月十五了,最近咱们应天城可是有不少外地当官的回来,听说都是忙着等禅让大典的。”   中年秀才手指敲了敲桌子:“对!这三家人进京就是为了这桩事情,攀龙附凤!”   围观众人,脸上露出一抹鄙夷。   但心中却也是感叹,他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姑娘,可没有机会能想着什么攀龙附凤的事情。   中年秀才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只不过后来你们也知道,太孙殿下在宫里头闹矛盾便出了宫。那西城项目,也就是在太孙殿下和宫里闹矛盾后才开始动工的。”   太孙殿下!   事情忽然又被提到皇太孙的头上,围观百姓一下子便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中年秀才又道:“或许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孙殿下啊,自从和宫里头闹了矛盾之后,小年夜不曾回宫,便是大年夜也不曾回宫!”   “竟然还有这等事情?”   “这可当真是不曾听闻!”   “皇家向来和睦,怎会如此?”   “……”   围观者又开始七嘴八舌了起来。   中年秀才则是不慌不忙道:“再往后,便是太孙不知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得知了这三家小娘子的入京的事情。然后……这三位小娘子便也进了西城,就在里头那座听说修的美轮美奂的观景湖边上的一座宅子里。”   “金屋藏娇嘛!这事俺们都知道!”   听到中年秀才说起这桩事情,百姓们顿时便附和了起来,还露出只有男人们才懂的笑声。   中年秀才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暂且不说什么金屋藏娇的事情。那西城里头,我等也不知道究竟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且接着说这三家人惨死的事情,你等可能不知,前些日子三家的小女娘被太孙殿下弄走之后,三家的嬷嬷是找上应天府的,但是应天府并没有理会这件事情,还将他们三家人给赶了出来。   然后本来都以为没什么事了,但谁知道当日去府衙的三个嬷嬷,竟然就在前日一起死了。   最后就是昨日,三家人刚搬到知府衙门对面的宅子里,听说细软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就全都死在了那座宅子里。”   这中年男子好似是在还原这件事情。   但言语之间,倾向却是已经有了的。   围观者们纷纷揣测了起来。   “该不会……”   “这应天府当真是!卵怂!”   “说起来,这事情是不是还得要落在太孙头上啊……”   “怎么说?”   “你们想想,如果太孙不将这三家的小娘子弄走,是不是就不会有三家的嬷嬷去知府衙门寻人的事情?那是不是有可能,这三家人就不会惨死在那宅子里了?”   “不对!你这话说的,好像杀人的就是太孙殿下一样!”   “那就算不是太孙杀的人,他也能指派人去杀人啊。”   “……”   茶馆里,忽然之间就热闹了起来。   “诸位!你们这是在怀疑,命案是太孙殿下指使的?那你们是没看到,如今那三位小娘子,可都成了朝堂命官?朝廷如此,殿下又怎会杀人?”   有人在怀疑,也有人在解释。   中年秀才看着眼前的乱象,始终是面带笑容。   等到人群里的争吵声小了一些,中年秀才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   “诸位,在下也只是听公门里的熟人说的啊。”   “在下就是听说,如今宫里头闹的很凶,矛盾很大。言辞之间,似乎是对太孙的将来……嗯……怎么说,不太看好。”   “朝廷这一次为什么忽然之间,做了一桩千百年不曾有过的事情?”   “你们想想啊,原本那三家的小娘子是都在西城那里面,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今呢?”   中年秀才插了一嘴,最后丢下一个问题。   周围的围观者们沉默了下来。   但是很快,就有人抬起了头。   “现在那三个小娘子都当了官,就在俺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了!做点什么事情,发生点什么事情,俺们都能知道!”   “所以,现在这样和这件事情又有什么联系呢?”   “……”   围观者们的目光,看向了坐在现场的中年秀才。   中年秀才则是目光看向一旁的伙计。   伙计立马上前,为其续水。   围观者们瞪大双眼。   只等中年秀才喝了一口茶,这才听他缓缓出口:“横刀夺爱,心生怒火,胸中怨愤,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中年秀才神神秘秘的丢下一句话。   然后在围观者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起身拂袖而去。   等到良久之后。   整个茶馆里如同是炸开了锅一样。   “皇太孙和宫中起了冲突,双方僵持不下,互相斗法,宫中横刀夺爱,致使太孙恼羞成怒,激愤残杀三十七人!”   很快,人们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眨眼间,原本还指望着今天能多拉拢下生意的伙计,就看着所有人如潮水一样退去。   等到小半天的功夫,整个应天城里,谣言甚嚣尘上。   一个涉及多方,内容复杂,且涉及皇家的事件,就这样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应天城。   而在西城项目工地上。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带着一队锦衣卫和羽林卫,急匆匆的就从外面杀了进来,一路赶到观景湖边上的宅院里。   不见朱允熥的踪影,两人又带着人往观景山上赶过去。   等两人冲到山顶,已经是满头大汗。   这时才看到,朱允熥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山顶亭中,品茗观景。   朱尚炳正欲开口,却被朱高炽伸手拦了下来。   朱高炽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锦衣卫百户、羽林卫百户:“将这里围起来,任何人不得入内,敢于靠近窥探者,拿下!”   两名百户当即领命,握着刀便转身下山安排人手。   朱高炽这时才领着朱尚炳走进亭中。   朱尚炳一到亭子里,便冲着朱允熥叫喊道:“大事不好了!你现在算是真的遇到麻烦了!剩下的,让炽哥儿和你说。”   说完之后,朱尚炳便提着桌子上的一只凉茶壶,让自己的嘴里灌水。   朱高炽则是坐在了朱允熥面前,认认真真的看着脸色平静的朱允熥。   “你都知道了?”   朱允熥眨眨眼,放下手中的东西,拍了拍手。   朱高炽这时才看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原镇抚使孙成,竟然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朱高炽目光一缩,面露狐疑。 第七百一十三章 正月十四,民意沸腾   朱高炽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按理来说,孙成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就算是大明的新式战船再快,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应天。   就算船有那么快。   船队进入长江水域的时候,自己也早就该有所听闻了。   断不可能,孙成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成只是默默的笑了笑,面朝朱高炽颔首躬身:“微臣参见燕世子。”   朱高炽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呆滞的挥挥手:“你……免礼……免礼……”   支支吾吾的说完后。   朱高炽又满脸疑惑的盯着孙成一个劲的看。   且不说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回到应天的。   就孙成现在这幅装扮,也让朱高炽大为不解。   他这位锦衣卫的镇抚,不穿飞鱼服不说,不配绣春刀不说。他这么个杀人如麻的人,竟然还穿上了一件儒服。   头上戴着的四方巾,怎么看怎么古怪别扭。   孙成却没有理会燕王世子的疑惑,而是走到朱允熥身后,低声道:“殿下,消息都已经散播出去了,想来正好是契合了那些人的打算,接下来就可以等着这些人推波助澜,弄出更大的乱子了。”   散播消息?   契合打算?   推波助澜?   更大乱子?   朱高炽愈发疑惑起来。   朱允熥则是面带微笑:“辛苦了,现在就等着看,这些人会不会就此出手。不然,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主动出手。”   孙成冷笑着:“这些人……按照殿下的意思,就得要逼一把。眼下各地锦衣卫都在往京师赶,城内城外,各处都有锦衣卫暗哨盯着,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们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朱允熥点点头。   他想了一阵,然后才继续开口道:“这边的事情暂时不需要做什么了,你先去上林苑监一趟吧,少师可是等了许久,恐怕会有不少事情是要和你问清楚的。”   孙成抱拳拱手,默默的从上山的方向退下。   朱高炽全程瞪大双眼,却发现自己真的看不懂现在的局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咕噜咕噜……   观景山上的亭子里,只有朱尚炳没心没肺的吸溜着茶水发出的声音。   朱允熥望着朱高炽逐渐幽怨起来的小表情,默默一笑。   “是不是很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高炽点点头,有些不忿道:“我今天是不是白来了?”   朱允熥摇摇头:“倒也不算白来,只不过你说的事情,其实就是今天孙成他们在城中散播出去的。”   朱高炽双眼一瞪:“你让孙成他们给你自己抹黑?你知道现在城里都在说什么吗?”   他的声音有些大。   以至于正在默默喝茶吃东西的朱尚炳,也不由好奇的抬起头,看着两人,眼睛里露出一丝八卦。   朱允熥却是平静的很:“现在应天城里,恐怕都在议论,是因为我这个皇太孙和宫中矛盾日益加重,然后心中怨愤,这才让人将那三家三十七人尽数杀死。”   “你还知道啊!”   朱高炽一下子就跳起脚来。   现在朱允熥自己主动承认,朱高炽彻底炸开了锅。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吗?”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皇爷爷举行禅让大典的日子!大伯明日就要在禅让大典上,登基称帝了!”   “现在你弄这么一出,眼下应天城已经是群情激奋了!你知道为何我要带着这些锦衣卫和羽林卫过来吗?就是怕百姓们控制不住,冲了进来,将你给活生生的骂死!”   “你知道现在城中,直隶总督衙门!兵马司!应天一府两县!所有人都在外面,就是怕城中百姓被人鼓动,然后冲击皇城和西城项目!”   朱高炽一边怒声叫喊着,一边猛拍大腿。   他的大腿几乎都要被拍肿了。   但朱高炽却依旧是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急声质问着:“民情激愤!民情激愤!好端端的,你是要弄什么以身入局?你是觉得,我们大明朝出了一个徇私枉法、残杀嗜血的皇太孙,是好事?”   朱允熥叹息道:“其实今天这件事情,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你当我将三家小女娘弄到身边,再弄成当朝命官,那三家当真就会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   你觉得前日那三家的嬷嬷惨死屋中,就只是结束了吗?   当时收到消息,我就在想,那三个嬷嬷的死,只有一个可能!”   朱高炽见朱允熥并没有反驳,而是在阐述另一个事件,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   朱高炽砸吧着嘴,幽幽道:“你是想说,那三个嬷嬷的死,其实很有可能是一出苦肉计?”   这时候不用朱允熥开口解释,他已经开始自己推演了起来。   半响之后。   朱高炽嘴巴里又发出一道声音。   只见他眯着双眼,脸色古怪的说道:“三个嬷嬷的死,只是铺垫。等昨天那三十七条人命的事情出来,才是他们真正想要做的事情。用四十条人命,来换一个嗜血残杀之名的皇太孙,貌似也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   说到这里,朱高炽已经是目光暧昧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站起了身,看向东边。   那里是应天中城的方向。   “事情从来都不可能一尘不变的,这些人一计不成既然又会再生一计。”   “皇权更迭之际,朝局最是动荡。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可能,这些人也会拼了命的抓住,试图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扩大到必然。”   “现在,孤将这个机会亲手给他们了。”   “眼下就看他们会怎么接下这个机会了。”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   应天城彻底乱了。   无数的百姓走出家门,开始热议着有关于当朝皇太孙草菅人命的事情。   一股巨大的浪潮,以肉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   终于。   当人群中,开始有人喊出德不配位这句话的时候,同情‘受害者’的京师百姓们,开始在无意识中被裹挟着涌向城中各处官府衙门。   自洪武二十五年开始,应天城就出现了一股持续的人口流入。   原本就是大明人口最多的城市,如今的常居人口更加的多。   即便是应天府好几次有心清查城中人口,最终也因为种种原因无疾而终。   但今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这座当世第一大城的常居人口到底是有多少。   街道上,随便看向一处,都是密密匝匝的人群,街上人头攒动,人群摩肩擦踵,数不尽的摊位被人群挤倒。   应天知府衙门首当其冲的,就被数不尽的百姓给围堵了起来。   从三山街到珠宝廊,从朱雀街到皮市街,围绕着应天府的偌大一片地区,已经被百姓们挤得完全瘫痪。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而上元县和江宁县的情况也差不多,连带着直隶总督衙门也被百姓们给堵了起来。   这下子可是吓坏了城中的各司衙门。   府军右卫紧急出动,封锁了皇城西北一侧太平门大街到西皇城根北街一带,严防城中暴动的百姓们可能从这个方向冲击皇城。   东城那边的府军卫则是将通济门大街至西皇城根南街一线封锁了起来。   西安门外的玄津桥则是被上直亲军卫直接封锁。   金吾前卫封锁正阳门及朝阳门。   在大都督府连续调动下,应天城东边的皇城区域,总算是被彻底的封锁了起来。   但东城以西的区域,已经来不及控制了。   而在西安门外大街上,数万百姓也不知是如何汇聚起来的。   开始自西向东,往西安门前的玄津桥过去。   数万百姓,声势浩大,且已经是喊出了口号。   “皇孙残杀,德不配位,朝堂公允,为民做主!”   皇城外的朝堂官署区域,各部司衙门前已经被大批的官兵封控保护。   百官们都已经接到了消息,且基本都清楚,今天恐怕是回不了家的了。   一条条消息,在各部司衙门之间流传着。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场京师动乱,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的。   毕竟宋、罗、齐三女能入朝为官,可是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翟善牵头提议的。   连带着,还有户部、大明商号、大明银号等处一同提议的。   这件事情当时在朝堂之上,百官们就看得出来,这是皇太孙在背后推动,要让宋、罗、齐三女入朝为官。   而且随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入朝为官的宋、罗、齐三女也确实开始为朝廷做事来看,百官们也渐渐品出了一些不同。   大多数人都已经看明白了,这是皇太孙为了推动女子走出家门,走进工厂做事做铺垫的。   不管同意女子为官,还是不同意的人,对这件事的本质,却都是看的明白的。   而今天应天城中忽然发生的暴动,百姓们开始围堵城中官府衙门,开始沿着西安门外大街想西安门出发,明显就是有人在暗中推动。   按照现在城中传出来的风声和口号,百姓们是认为,宋、罗、齐三女入朝为官,这是因为皇室和皇太孙之间的矛盾,皇室为了将三女从皇太孙身边弄走,这才做出了让三女入朝为官的事情。   然后才有了皇太孙心中生愤,才有了三家入京之人尽数惨死的事情发生。   这事就很荒谬。   而原本反对三女入朝为官的部分官员,这时候也对背后推动今日之事的人,产生了不满。   不管朝堂之上如何争斗,也不该在京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朝局争斗的再如何,也不该牵连到百姓身上。   而这里面,尤其是户部的官员。   这些户部的官员,已经是在户部衙门里,将那些背后推动的人祖上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   “部堂!快想想办法平息乱子吧!这应天城停摆一天,那可是数不尽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啊!”   “天爷爷的,被让本官知道是谁干的,应天城乱一天咱们户部就得少多少税收啊!”   “大都督府的人呢?怎么还不调动京军入城平息动乱!他们当真以为咱们不敢给他们的军饷停掉吗?”   “必须控制动乱!”   “应天城绝不能一直乱下去!越乱,咱们户部损失越大!”   户部公堂上,一众户部官员,别管是赞同三女入朝为官的,还是反对三女为官的,这一刻却是高度统一。   在户部尚书夏原吉面前,所有人都表露出了同仇敌忾的态度。   谁又能想到。   应天城乱了之后,最先急的是户部衙门呢。   而在皇城大内。   也因为城中动乱,显得有些混乱。   本来因为明日正月十五,皇帝禅让大典,宫里所有人都在忙上忙下的。   现在城中出现动乱,上直亲军卫各营兵马纷纷冲进皇宫,分驻各处,让宫廷大内一下子变得到处都是人。   在一片混乱秩序之中。   以内阁首辅任亨泰为首的内阁大臣们,自文渊阁而出,往文华殿而入。   文华殿内。   明日就是禅让大典的日子,作为主角的太子朱标,却显得很是平静。   只有任亨泰等人冲进来的时候,才在偏殿内引起了一阵嘈杂的动静。   朱标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众人,眉头微皱。   “殿下,该止住城中这股妖风了!”   任亨泰难得的语气坚定,态度强硬。   朱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是疑惑道:“怎么了?”   任亨泰有些急:“殿下!今日城中之日,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明日就是国朝禅让大典,重中之重的事情。眼下若是不平息动乱,止住妖风,臣等万不敢想明日又会怎样。”   作为内阁之中的保守派,任亨泰少有的表现出了强硬。   若不是国家律法和朝堂规矩。   他恨不得现在就下令京军入城,驱赶分散城中聚集起来的百姓,再叫锦衣卫加派人手追查躲藏在暗中的那一只只硕鼠,将这帮人尽数送进诏狱里。   用这世间最凶残的刑讯手段惩治。   朱标放下了手中的一份奏章。   其实这奏章本来就没什么好看的。   无非又是地方上送进来的奉承之言。   从年前开始,这样的奏章就已经开始变多。   通政使司和内阁那边大抵也因为这些奏章的内容,而没有留置当做柴火,尽数都送到了文华殿来。   朱标放下奏章,看向任亨泰等人,面上神色始终平静含笑。   “平息动乱,止住妖风?”   “那就按百姓们所请,废掉太孙就是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圣旨:废黜皇太孙   难道皇家内部,真的出现矛盾了?   文华殿里,随着太子朱标说出要废了皇太孙的言论之后,一众内阁大臣纷纷沉默。   朱标却显得很是平静。   他开始整理着面前堆积成山的案牍和文书,语气不急不慌道:“既然事情是因太孙而起,加之如今城中百姓激愤。而我朝立国以来,便是以百姓为重,顺应民心,方才得了这中原江山。   如今,既然百姓有所请,也有所依据,朝廷为保公平公正,施政公允,自当一如既往的顺应民意,废黜太孙之位,以安民心。”   首辅任亨泰急了。   他看着太子爷的表情和语气,全然就没有作假的可能。   那是真真切切是动了要废黜太孙之位的念头啊。   任亨泰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躬身抱拳:“殿下,此举不可啊!太孙殿下,万万不可废!”   朱标看了眼首辅,依旧是不曾表露任何的情绪:“如何不能废?朝廷既能册立,便也能废黜。”   任亨泰心中大呼,急声道:“这事全然不是太孙之过,乃是有歹人在背后策动,借我朝即将举行禅让大典,推波助澜,方才造成了今日应天城中动乱。”   任亨泰急于解释。   言语之后,目光凝重的看向身边的几位内阁大臣。   徐允恭没有开口,好似这文华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不开口,那在他之下的沐英和李景隆两人,自然也不会开口表态。   军方在大多数时候,比之文官内阁有着一个优点。   那就是军方在内阁之中,总是能走到进退步调协同。   解缙也没有开口,老神在在的。   自从西部铁路开始建设后,他的精力似乎都放在了西部铁路上。   原本他都已经去了河南一趟,年前因为朝廷有清算会议,所以才又赶了回来。按照计划,等明天元宵节上的禅让大典结束,朝廷政局稳定下来,最多也就是正月底就会继续前往河南道、陕西道。   高仰止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首辅,瞥了一眼老师,便低下了头。   翟善想了想,才上前一步。   他动的很慢,一直在思考着当下的问题。   最后,翟善站在任亨泰身边,看向安坐不动的太子爷。   “殿下,太孙不可废!”   翟善重申了一遍,目光颇为凝重。   他继续说道:“太孙乃是国之继承,受陛下册立,昭告天下。近年,朝堂洪武新政,亦可谓乃是太孙首开。   大明而今国势日盛,将士开疆拓土,文臣守土治理,文武和谐,百姓安宁。   天下承平数载,偶有灾患,却再无乱民生。   此乃陛下之功,太子之功,亦是太孙之功。   今日城中谣言四起,激愤百姓,从而引发如今城中动乱,乃有歹人从中作祟。   我等皆知,宋、罗、齐三家之女入朝为官,乃是为应天府一地官、民工厂招工所行之举。   其中,并无宫廷内外嫌隙发生,亦无民间人云亦云之强抢民女事滋生。   百姓懵懂无知,却好事宫闱,千百年来频为裹挟,为怀揣野心之辈利用。   今朝应天城内发生的一切,亦可说明,此间有歹人包藏祸心,恐意图借京师动荡之局,行祸乱朝纲之事,借机动摇我大明国本。”   翟善在这件事情,排除一切,仅仅是从他自己的立场上而言,都必须要确定城中这场动乱的非法性。   毕竟当初宋柳红三女能入朝为官,别说什么皇太孙在背后推动的。但在朝堂之上,却是他这位内阁大臣、吏部尚书带着一帮人提议的。   如果今天城中动乱是正确的。   那就说明他翟善是错误的。   皇太孙若是被废,他这个明面上提议三女入朝为官的吏部尚书,又焉能继续立于朝堂之上?   而在翟善发言之后,任亨泰再次开口:“当下紧要之事,首要之举,当是派遣官员,于百姓面前澄清此间诸般事实。锦衣卫会同有司,当加紧捉拿暗中推动谣言滋生,裹挟百姓动乱之人。待明日朝廷禅让大典之后,朝廷可当众审理此次案情,晓谕百姓其中内情。”   朱标看着面前的内阁大臣们。   他先是看向徐允恭、沐英、李景隆三人:“你们怎么说?”   沐英依旧是低着头,李景隆抬头看了一眼徐允恭。   徐允恭躬身抱拳:“臣以为,任阁老、翟阁所言,有理。”   朱标又看向解缙、高仰止师徒二人。   “解阁、高阁如何看?”   解缙和高仰止两人同时抬起头。   师徒两人好似是商量好了一样,躬身弯腰。   “臣等以为,任阁、翟阁所言公允。”   朱标笑笑,最后看向任亨泰和翟善二人。   “孤的意思,其实还是平息城中动乱为先,不过既然内阁都持相同意见,任阁老和翟阁又言辞太孙无错,城中当下动乱乃是有歹人在暗中策动。那……西安门外请愿的百姓,便由任阁老、翟阁前去游说吧。”   任亨泰这时候哪里还会去想别的。   只要现在能不废黜皇太孙,就是万幸,朝廷就能暂时把持稳定。   他当即领命,转身之际,淡淡的看了解缙一眼。   按照任亨泰的推算,如果当真要废黜皇太孙,恐怕解缙、高仰止这对师徒,就要立马在朝堂之上发难了。   到时候,朝廷就不会有一天平静的日子。   与其那样,倒不如死死的保住皇太孙。   而且在任亨泰心中,对朱允熥这位皇太孙,其实也是很满意的,甚至可以说在剔除掉一部分在他看来过于激进的手段和方式之后,任亨泰是很推崇朱允熥这位皇太孙的。   翟善则是悬着心稳稳落下。   暗自松了一口气。   保太孙,就是保自己啊。   不管是于公于私,这事情都必须如此去做。   他只是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如果太子爷说要废黜太孙,那么最先出来反对的应该是解缙和高仰止师徒二人才对。   毕竟他们都是心学在朝廷里的标杆,是被太孙一手推上来的。   就算解缙和高仰止师徒两人不说话。   可那边不论是徐允恭,还是沐英又或者李景隆,都不可能沉默不语,而应该是坚决反对的。   徐家如今已经和太孙府那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徐家现在大半的产业都落在了交趾道和海上,徐允恭不可能坐视太孙可能被废而不管。   至于沐英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新晋的黔国公那可是太孙的岳丈。   太孙被废,他沐家大抵又要回到云南去了。   倒是最后这位曹国公李景隆,不论是反对还是支持,其实都是正常。   但不要忘了。   当初大明东征,李景隆能上任征东大将军,可是太孙推举的。   李景隆封王,也是太孙当初在西城橄榄球场看台上的那一句话,才得以成真的。   看不懂。   这些明明应该是态度明确支持太孙的人,在这文华殿里却保持沉默。   反倒是自己和首辅出声反对。   翟善有些搞不明白。   他正要追上已经急着要去西安门外游说百姓散去的任亨泰。   却听身后,太子爷的声音已经是传入耳中。   “正午时分,若是城中动乱不能平息,百姓不能散去回家,孤自当奏请下旨,废黜皇太孙之位。”   翟善肩头不由一晃。   出了文华殿,翟善第一时间就是确定时辰。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是正午了。”   翟善有些焦虑,看着面前的任亨泰。   任亨泰眉头锁紧,心中亦是不安。   他沉声道:“不管还剩多少时间,今天必须劝退百姓,平息动乱,绝不能废黜太孙。”   翟善点点头。   任亨泰则是上前,再一次沉声叮嘱:“要记住,明日就是我朝禅让大典,这个时候不能出任何错!”   翟善目光犹豫,小声询问:“若是等下我们游说不了百姓,又该怎么办?”   任亨泰冷哼一声。   “老夫乃是内阁首辅,不论是兵马司还是京军,总该听一听老夫说的话吧!”   这位在朝中素来只求稳定,保守之余追求稳扎稳打的首辅大臣,眼里杀气腾腾。   翟善跟在任亨泰身边,脚步不停,两人行色匆匆。   翟善叹息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城中百姓怎么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策动起来?如果单看明面,这件事恐怕就是宋、罗、齐三家所为。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三家岂不是自找死路?”   任亨泰则是目光愣了一下。   随后对着在两人身后跟随的内阁舍人开口道:“传令刑部、大理寺,命他们先将宋、罗、齐三家拘了。”   不管今天这件事情到底真相如何,都离不开这三家。   对任亨泰要拘宋、罗、齐三家的举动,翟善并没有置喙评价。   两人很快就出了西安门。   两人还没走出宫门,就听到宫门外聚集的百姓发出的喧闹声。   等两人走出西安门,之间在玄津桥上,羽林卫的官兵已经是用身体将整座桥梁封堵了起来。   在玄津桥西边,从西安门外大街一路向西,延伸道刘军师桥位置,并向南北扩散,所有的大街小巷上,都挤满了人群。   翟善只是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浑身冒冷汗。   今天这件事情若是处理不好,一旦中间再发生些什么意外,那可真的要出大乱了。   他双腿僵硬的跟在任亨泰身后。   却在玄津桥东边,被羽林卫的官兵给拦了下来。   羽林卫的一名千户官,顶着满头大汗拦在任亨泰和翟善两人面前。   “任阁老、翟阁,前面可去不得啊!”   “太危险了!”   “刚刚我们的人,都被人群里扔出来的东西给砸的不成模样了。”   千户官是好心,也是怕内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什么事。   任亨泰这时候脸色很是难看,态度却无比强硬。   “本官奉命,前来游说百姓,尔等放行!”   千户官无奈,只能亲自带人护着任亨泰、翟善二人,往玄津桥西边过去。   ……   “任亨泰和翟善不可能平息城中动乱。”   “锦衣卫那边还没有查清楚事情缘由吗?”   “这件事情,总还是要有一个收场的时候,让蒋瓛好生查,查不好就别再来见朕了。”   乾清宫。   朱元璋斜靠在软榻上,看着皇重孙、皇重孙女在地上铺着,脸色并不好看。   自从去年病倒两次之后,这位重拾中原河山的开国皇帝,终于还是彻底暴漏出了老态。   朱标站在跟前,眉头锁紧。   “事情还在查,应该快要出结果了。不过无论如何,那三家和背后有牵连的人家,总是要先清理干净。”   朱元璋点点头:“明日禅让大典之后,你便是大明的皇帝了,该如何做,你自己下旨便是。”   朱标很平静,只是转口说道:“前两天水院使与儿臣说,父皇最近不怎么进药?”   朱元璋立马将脑袋低下,看向在地上趴着的两个重孙子。   朱标这时候才皱起眉头。   “父皇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若不是为了父皇的身体着想,儿臣也断无可能接下这个担子。孩子们都还小,您还得好生修养,等着这些孩子们长大。”   朱元璋有些忍不了太子的聒噪,抬起头瞪了朱标一眼:“那药太苦了!你老子吃了一辈子苦,这到头了怎么还在吃苦。不吃!不吃!”   朱标有些无奈。   老爷子如今是愈发的放纵。   朱标哼哼了几声,沉默不语。   朱元璋眼睛盯着地上的两个孩子,眼角余光却是始终瞥向太子。   半响之后。   朱元璋终于是服软了。   “好好好,俺进药还不成吗?”   “就是能不能和御膳房的说一声,俺进药后,多送些甜食过来?”   朱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摇了摇头:“不成的。太医院那边最新的研究,甜食吃的太多容易导致肥胖。当初炽哥儿瘦下来,除了不吃油腻,勤加锻炼,便是严控甜食。”   朱元璋撇撇嘴,觉得这日子愈发的没有意思了。   朱标则是笑笑,坐在一旁看起了书。   直到正午时分。   朱标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外头。   一直守在寝宫里的内宫大总管孙狗儿,也瞧了一眼外头。   然后看向皇帝和太子两人。   最后,孙狗儿从一旁的桌子上取出一份明黄圣旨。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   午时一刻。   西安门外。   “陛下旨意,夺朱允熥太孙之位。” 第七百一十五章 杀戮开始   人们在争夺‘利益’的时候,如果用正常手段无法达成的时候,往往就会采取暴力手段。   而当‘诉求’得到满足之后,人们则会普遍认为,这是自己的‘暴力手段’获得的成功。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十四日。   应天城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希望废黜当朝皇太孙,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他们却坚定的认为,自己是守护住了正义。   这便是他们的诉求。   而当尚未退位的洪武皇帝的圣旨,传遍整个应天城之后。   百姓们便盲从的欢呼着,庆祝着他们的‘胜利’。   西安门外大街上的百姓们,在有序的散去。   当朝皇太孙经过他们的强烈要求,终于是被废黜了,他们也没了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了。   接下来就是他们散去,各自聚在一起讨论着自己在这场斗争之中所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   望着如潮水一样散去的人群。   玄津桥头的羽林卫千户官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只是胸口却不知为何愈发的堵塞。   任亨泰和翟善两人,再也不顾身为当朝内阁大臣的身体和体面,两人身上都穿着那一套显眼的仙鹤大红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软软的跌坐在地上。   翟善低着头,望着脚下的一只蚂蚁,如同无头苍蝇一样的到处乱爬。   他深深的叹着气。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沧桑无比,嗓音沙哑的好似是有一张砂纸塞在了嗓子眼里。   从他们出宫之后,就一直在劝说着这些百姓们散去。   可是结果是明显的。   没有人会在意他们身上的大红袍,所有的百姓固执的要求朝廷废黜皇太孙。   直到午时一刻后。   皇宫里发出了那道旨意。   任亨泰目光呆滞的看着人群散去之后,空空如也的西安门外大街。   几缕寒风吹过,将地上散落的垃圾吹起。   无力感,在这一瞬间充斥着任亨泰的整个世界。   “社稷动荡,你我身为阁臣,便是满心无力,也得扛起这幅担子……”   任亨泰的双手按在了地上。   冰凉。   因为地上还有些砂砾,而显得格外刺手。   任亨泰双腿开始用力,撑在地上的双臂却开始不住的颤抖着。   嘭。   这位大明首任内阁大臣,哐当一声栽倒在地。   “阁老!”   守在一旁的羽林卫千户官惊呼一声,赶忙上前。   任亨泰却是曲坐跌爬在地上,抬起一只手臂:“不用!老夫自己能爬起来!”   千户官嘴唇蠕动了一下,站在原地,眼神中带着紧张。   任亨泰深吸一口气,额头落下几滴豆大的汗水。   翟善坐在一旁,深深的呼吸着。   在玄津桥西,任亨泰眼前的桥面上,自己额头上一滴滴的汗水不断的落下,滴落在桥面上,将青石板桥面一圈圈的打湿。   任亨泰却始终不曾寻求他人的帮助。   他再一次双手撑在地上,浑身也因为用力而不断的颤抖着。   他在一点点的将自己撑起来。   汗水也开始越来越大颗的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   哒。   哒哒。   哒哒哒。   一队身着讲武堂学服的武生骑着战马,从西安门外大街方向行进到了玄津桥头。   为首者。   正是常继祖。   常继祖跳下马背,手持佩刀,望了一眼四周,随后踩着战靴走到了任亨泰面前。   任亨泰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讲武堂的学服很容易辨别。   一体裁剪的讲武堂学服,甚至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引领着应天城男人们的风潮。   紧身的上衣,每一次穿在身上前都需要经过熨烫。每一条缝线笔挺绷直。   鎏金纽扣在胸前单排从上而下,在外翻的小领口下,露着雪白的衬衣,一根殷红的丝带系在脖子上。   而在腰身上,则是一根制黑两只款的腰带,上面的扣件同样都是鎏金色。   下身,笔挺的长筒裤,质地柔软,但站立的时候却不带半点褶皱。   一双被打磨的锃亮的长筒牛皮战靴,简略的不带任何装饰,却尽显帅气。   若不是朝廷当初严令,除讲武堂武生以外,任何人不得穿戴讲武堂武生学服,恐怕就凭这一套帅气满满的造型,早就传遍整个直隶道了,而应天城里的男人们,恐怕也是要人手一套的。   常继祖的脸上带着笑容,左手抵着腰间的佩刀,走到任亨泰面前,半蹲屈膝,伸出右手。   “任阁老,学生扶你起来吧。”   任亨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讲武堂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要知道,讲武堂可就是在西城项目里面的。   平日里讲武堂在京师的存在感也是很低的。   除了每逢橄榄球大赛的时候,才会有一些讲武堂的风声流言传出来。   看着面前对自己伸出手的常继祖。   任亨泰心中带着疑惑,却又想起常家如今也是有王爵在身的。   当初的开国公府,现如今也成了开平郡王府。   任亨泰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常继祖脸上露出笑容,稍稍用力,便将任亨泰这位内阁首辅拉了起来。   不等任亨泰开口询问。   常继祖便已经率先开口,解释道:“陛下有旨意,我等讲武堂四期武生,明日于禅让大典之上,进行授勋仪式。”   任亨泰目光一晃。   他的嘴里低声念道着:“讲武堂都已经四期了吗?”   常继祖却是笑着摇头:“任阁记错了,讲武堂前两届的学长们,都没有算在内,当初他们结业之后便直接去了军中的。从学生这一届开始,讲武堂才开始计算期数,我等也是第一届有授勋仪式的。”   讲武堂竟然都成立这么久了。   任亨泰心中有些震惊和意外。   而常继祖将任亨泰扶起解释了之后,又将一旁的翟善给扶了起来。   见两人脸色苍白,眼神恍惚,常继祖也不曾多问,而是看了一眼桥头的讲武堂同学。   “任阁、翟阁,学生们还要入宫准备,就不在此地逗留了。”   说着,他便冲后面的讲武堂同学们招了招手。   武生们纷纷下马,领头的一名武生则是将常继祖的马也牵在手中。   任亨泰和翟善让到了一旁。   一名名即将在明日禅让大典上接受授勋仪式的讲武堂武生们,牵着马从任亨泰和翟善面前走过,走向西安门里。   应天城,随着皇帝的旨意,终于是平静了下来。   而在应天知府衙门。   如果有熟悉这里的人,就会发现,今天的应天知府衙门,多了许多的生面孔。   而这些生面孔,则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向所有从眼前走过的人。   在府衙深处的一座偏僻院子里。   几名太医不断的进进出出。   而在院子里,除了这些太医,还有锦衣卫的人,羽林卫的人,暗卫的人。   穿过回廊,进到屋子里。   这里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太医院院使水三年眉头皱紧,正在和府衙的大夫争论着什么。   他是刚刚才赶过来的。   而在里面,应天知府虞大廉,和直隶总督大臣正陪在朱允熥身边。   虞大廉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不时的看着刚刚服下药的那名婢女,又看向邹学玉。   朱允熥背着双手。   眉头亦是微皱。   邹学玉低声说道:“已经查明,这是罗女官的贴身侍女。   该问的事情,臣等也已经询问清楚。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也是臣等必须要做的事情。   若不这样,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那座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怎样的细节。”   见朱允熥不说话。   邹学玉叹息一声,再次开口:“应天知府会对这名婢女使用猛药,也是臣下的命令,和应天府无关。”   朱允熥终于是动了。   他挥手打住了邹学玉接下来的话,开口道:“这个时候,还不到追究谁要承担责任的时候。现在我只希望,此女还能够有一线生机。”   蹬蹬蹬。   太医院院使水三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殿下……”   朱允熥当即回头,就看到水三年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朱允熥点点头:“那就让她少些痛苦吧。”   水三年小声道:“臣已经让人去配药了,稍晚一些就能送过来,绝不会再叫这位姑娘有半点痛楚。”   见水三年都安排后了一切,朱允熥这才轻叹一声,走出屋子。   邹学玉和虞大廉两人则是立马跟在其身后。   悄无声息回京的孙成,则是一直守在院子里面,见到朱允熥走了出来,便立马跟在身边。   四下里,都是信得过的人。   邹学玉低声道:“按照这位姑娘所说的,那些人都是手段干脆之辈分,虽然浑身都蒙着黑衣进来的,但个子却都不高。按照这位姑娘听到的言语,虽然她说是近似杭州府一带的方言,但臣等推测……”   “是倭人。”   朱允熥眉头微皱,眼神之中带着一丝杀气。   邹学玉点了点头:“倭人普遍个子矮小,且外人若是听着,言语也确实是有些近似杭州府一带的方言。而且……臣等也于锦衣卫的存档比照过,那些人的招数,也确实附和倭人一直的习惯。”   朱允熥冷哼一声:“直至今日,倭人竟然都未曾死绝!铁铉当初是怎么当差办事的!”   他虽然嘴里是在骂着铁铉,可是在场谁都知道,这是在骂倭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死绝。   孙成上前,低声道:“臣等也有些疑惑,直至今日还会有残存下来的倭人。而且更为关键的是,若有一些寻常倭人存活下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像这等杀伐过段,武艺高强之辈,按理说是很难存活到现在,更不要说一下子会出现这么多的倭人。”   虞大廉在一旁纠结了许久,方才开口道:“当初铁学士在瀛洲的时候,一直在做的就是绝嗣倭人的事情。   等朝廷设立瀛洲四道,派遣官员过去,这件事情也是头等大事。   这几年,瀛洲那边也一直在往京师传消息,在瀛洲地界上清剿出多少多少潜藏的倭人。   加之如今,我大明海军强盛,东海之外已无敌手,南北海岸防守严密。   便是这些倭人当真能潜藏到现在,也不该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潜入应天城内。”   朱允熥却是冷笑了一声。   “既然现在已经可以确认究竟是什么人下手的,那么事情也就更好查了。”   他转过身,回头看向孙成。   孙成当即抱拳,躬身低头。   “明日就是朝廷的禅让大典了,国家还有诸般事宜,是要在明日禅让大典上宣布的,此乃我朝开国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桩事情了。   既然如今查出来是有倭人存活,那么背后之人必然不可能只杀了这三十几人,迫使朝廷革除我皇太孙之名。   背后,必然还会有更深的打算。”   孙成咬紧牙关,抬起头,挥拳重重的砸在胸口。   “微臣保证,待明日日出之前,必定彻底扫除这些潜入应天的倭人!”   朱允熥点点头,双手合拢在一起,兜在腹前。   “去吧,好生的查。”   “你们知晓,我一直以来很讨厌倭人。今日查出倭人潜藏之地,就不必活捉,尽数杀了吧。”   “倭人能如此悄无声息潜入京师,做下杀人灭门的命案,背后肯定是有人协助的。届时查一查,凡是涉及此事的人,尽数抓了,明日随时禅让大典,但血却是红的,倒也算是火红。”   孙成重重点头,压着腰间的佩刀便带着在场的锦衣卫和羽林卫走出院子。   在场,没有人觉得朱允熥说的这些话,是不需要听得。   哪怕现在,他已经没了皇太孙的头衔,更没有监国的权力。   但不论是孙成,还是依旧站在这里的应天知府虞大廉,或是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   有时候。   不一定需要什么所谓的头衔,才能行使所谓的权力。   而现在,朱允熥就是这样的存在。   夜色,渐渐笼罩在了应天城的上空。   经过白天一整天的混乱,应天城里的百姓们早早的就睡下了。   明日,应天城里不光有元宵节,还有朝廷的禅让大典,夜里头更是金吾不禁,将会热闹非凡。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十五日的到来。   而在黑夜之中。   杀戮。   却已经开始了。   …… 第七百一十六章 汉奸必须死!   知道杀人者们,乃是至今都未曾死绝的倭人。   对于孙成他们来说,事情就变得好办了起来。   在过去好几年里,应天城其实是有不少廉价甚至可以说是免费的倭人劳力的。   大明的子民们对于这种瘦小却畏惧强权,而又不知为何哪怕他们已经卑躬屈膝到极致,仍然会不自觉心生厌恶的倭人,很是了解。   哪怕倭人和明人在容貌上,看似是一样的。   但只要将一个倭人和一个明人放在一起。   且不用去考虑双方之间的身高,装扮,都能一眼分辨出来,哪一个是善良的明人,哪一个又是该死的倭人。   应天城的百姓们终究还是善良的。   他们只会对这些被称之为倭鼠的倭人,施以不给吃饭,从事最终的劳动,且居住等级在鸡鸭鹅等家禽之下。   那会儿的应天城百姓们,很希望朝廷能将更多的倭鼠弄来。   只是后来,有一年的冬天,朝廷忽然一道旨意,所有的倭人都不见了。   这个所有,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所有。   凡是入境大明的倭鼠,在官府都有着严格的记录。在谁家劳动,年纪、长相以及周边关系,都有着详尽的记录。   于是,在那一年冬天里。   应天城还有过一段时间的风言风语。   大致意思就是朝廷也觉得这些倭鼠实在是太令人讨厌了,于是就将这些倭鼠全都弄到远离人烟的地方挖坑去了。   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应天城的百姓们善良的认为,让这些倭鼠去挖矿,朝廷肯定还要再多给他们喂饭吃,不然怎么保证这些倭鼠能一直在地下挖矿。   朝廷就该给这些倭鼠全都杀了才是。   百姓们自然不知道。   在那一年冬天,应天城里的倭人并没有被弄去挖矿。而是去了一个远离应天城的偏僻之地,挖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坑。   然后倭人们‘自愿’入坑。   倭人们‘热情’的乞求着大明的京军官兵们用土将他们埋了。   于是,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但是应天城里虽然自此没有了倭人,可百姓们对倭人的模样却是清楚的。   当夜色降临,孙成紧了紧身上罩在飞鱼服外面的黑色披风,站在府衙街东边巷子里的一座院门前。   世居此处的老翁斜觎了孙成一眼。   老人家眼里满是嘲讽。   “鞋子也不知道换一换,现在当差这么容易了?”   孙成赶忙低下头,只见自己虽然将黑色披风裹得严实,不露飞鱼服,但脚下的官靴却是明晃晃的。   他尴尬的哼哼了一声:“您老说正事。”   老翁撇撇嘴:“那帮该死的倭鼠啊?好几年都没见到有人家用倭鼠了。”   就在孙成准备打发老人家回屋继续睡觉的时候。   老翁却是拉住了孙成,原本已经是老眼昏花的老人家,此刻眼睛里都闪烁着亮光:“但那天!那天老头子虽然没看见,但这巷子里的脚步声,就是那群该死的倭鼠!这帮倭鼠走路的动静很容易分辨,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老头子记得很清楚!”   孙成脸上露出笑容:“听到声音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又往哪个方向去的?”   老翁很干脆的挥手一指,指向了府衙街边上的那座宅子。   “从那边过来的,往东边去的。”   孙成当即抱拳:“感谢您老了。”   说完他就准备带着人离开。   老翁却是喊了一声:“慢着。”   孙成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老人家。   “巷口那边老李家的孙子,那天一直在巷口玩,他老母当晚还揍了那小子一顿,你们去问问看。”   孙成愣了一下,然后抱起双拳:“谢了!”   老翁挪挪嘴,没有出声,摆了摆手,连院门也忘了关,便往家中走去。   路上,老翁还满脸鄙夷的嘟囔着:“那帮倭鼠怎么还没死绝?”   孙成完全没有想到京师百姓会如此的热情。   尤其是在倭人的问题上。   譬如,巷口那老李家的孙子,原本振振有词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在他老母接连一阵的狠揍之下,哭声震天的为孙成指了一个方向,并且发誓如果说的是假话,这辈子尿尿都会洒在脚上。   在取得那孩子老母的确定之后,孙成便满意的离开了。   这一伙潜入应天城的倭人很谨慎。   孙成他们这一队人,整晚都在应天城里打转。   那些倭人似乎是知道事后会有人追查线索,以至于到了子夜之后,孙成这才带着人,站在了应天城小安德门外面。   而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城中七绕八绕的穿梭了大半夜。   应天城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概念。   自从朱元璋占据应天城之后,便开始营造这座城池。   等大明立国的时候,朝廷又下旨迁徙地方富户定居京师,且一同下旨扩建应天城。   于是,应天城从里到外,就有了皇宫、皇城、内城、外城这样的区分。   小安德门就在应天城南,聚宝门西南方。   而在小安德门里面,则是聚宝山。   山西边有好几座寺庙。   有关于这批潜入应天城的倭人最后的去向,还是能仁寺的一个小沙弥告诉孙成他们的。   出了小安德门。   便是真正的应天城外了。   得益于近几年应天府大力开发治下经济,顺带着又给应天城外的田地和村庄重新规划。   如今的应天城外,可以用阡陌交通,纵横均匀来形容。   一座座村庄,刷着整齐的洁白石灰墙,所有的屋顶都是产自应天府的红色砖瓦。   大明对百姓而言,总是格外的宽容和大方。   除了不能用明黄琉璃瓦,百姓用什么颜色的瓦片都是可以的。   而当初时任应天知府邹学玉又觉得,红色瓦片盖在屋顶上,很是鲜艳喜庆,于是整个应天城外的村庄都换上了红瓦片。   “倭人出城,会往哪个方向潜逃躲藏?”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名千户官跟在孙成身边,小声的询问了一句。   夜色下,城外村庄的红色隐隐约约,成了很好的分辨方向位置的存在。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还是蒋瓛,北镇抚司的镇抚却已经是张辉了。   自从孙成开始跟随朱允炆前去寻常新大陆,他在锦衣卫内部就只剩下了品级而无具体的官职。   但这并不代表,北镇抚司的千户官就能无视孙成的存在。   毕竟自从前些日子孙成乘坐快船,先于舰队悄悄返回京师,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里就已经有传言,他将会成为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不二人选。   孙成目光锁紧:“我们要清楚,倭人潜入城中,犯下杀人的案子之后,他们会如何潜逃?”   千户官眉头微皱:“海军当日就得到消息,将整个长江水面封锁起来,凡是过往船只,必然接受检查。而从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城中必然是有人配合这帮倭人的。所以倭人肯定也清楚,从长江口出海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自从大明水师更名成大明海军,就不单单是名字上的改变。   而是整个海军舰队实力的突飞猛进。   过去,朝廷若是说要封锁某一条水道或者是海面,可能会有人能找出无数的漏洞。   但是现在。   只要想一想,数十艘战舰横陈水面之上,且吨位还远超过去,就是一件多么让人恐怖的事情。   千户官想了想,又说道:“所以江北这一条路,应当是可以排除的。这帮倭人只能是向南或者向西逃窜,绕道远离京师之后,才有可能再行出海。”   孙成却一直沉默着。   千户官以为是自己分析的有什么问题,心中不免紧张起来。   在锦衣卫内部,是等级十分分明的。   只要孙成有那么一刻产生,自己不堪重用的念头,自己往后的官路也就就此而终了。   就在千户官惶惶难安的时候。   孙成却已经开口道:“你说的并没有错,但这是正常的逻辑分析。可是,我们似乎想错了一件事情。”   千户官立马抱拳躬身:“镇抚的意思是?”   “有没有可能,这帮倭人就没有想过要在杀人之后,逃离京师?”   孙成丢出了一个可能,千户官则是瞳孔一震。   “如果这帮倭人当真想要逃走的话,当时就不会花费那么多的功夫和时间在城中和我们绕弯子了!”   千户官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他们先前一直忽略了的一个问题。   他们一直以来的思维都是,倭人在杀人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逃的远远的。   于是,他们也是在这个方向上去思考问题的。   但是他们却忽略了,如果倭人当真是要逃离应天,那么就会在杀人之后的第一时间,甚至是在杀人之前就安排好了逃离路线。   等倭人将宋、罗、齐三家的人杀光之后,就会立马按照安排好的路线快速逃离应天城,然后在朝廷和官府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是趁着这个时间差,远远的离开了应天府才对。   但是倭人们却在应天城中绕起了弯子。   很显然,他们是不想让朝廷的人追查到他们的线索。   这样做的目的,只能是为了他们能够在应天府潜藏起来。   “倭人还会有动作!”   千户官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孙成冷静的嗯了一声:“甚至于,杀人很有可能只是一件顺带的事情。倭人所图谋的,将会是一件更大的事情。”   “禅让大典!”   千户官低呼一声,虎躯一震,然后又连忙双手捂住嘴巴,瞳孔地震。   周围的锦衣卫缇骑,亦是浑身紧绷着回首看向城内东北方向。   禅让大典!   唯有几个时辰之后的禅让大典,才有可能让这些倭人能够甘愿在应天城犯下三十七条人命案子之后,然后花费大量的事情去绕圈子,重新蛰伏在应天府内。   也只有禅让大典,才能让这些倭人不顾生死。   明人踏上了瀛洲的土地,明人几乎杀光了所有的倭人。   这些残存的倭人有着无数的理由,在大明的禅让大典上制造一些乱子。   甚至……   在几个时辰之后的禅让大典上,虽然按照朝廷之前的要求,地方官员不必入京观礼。   但仍然是有不少的地方三司一级的官员在年前,以各种借口请旨入京,一直等到现在,就为了能在明日的禅让大典上参与观礼。   谁都想能在新皇帝登基称帝的第一天露个面。   而几个时辰之后。   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一帮人,将会齐聚禅让大典。   无数的王公贵族,朝堂大臣,都将会聚集在一处。   现场,还会有数不尽的京师百姓和在京的内外商贾,一同观礼。   这将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机会。   只要能制造出一些乱子,都有可能引发不可估量的伤亡。   而如果这些倭人能够再准备的细致一些。   甚至于……   大明现在对火药的运用,已经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而锦衣卫一直负责掌握这些机密事件,很清楚如果想要在禅让大典上制造动乱或者是毁灭大明朝最顶层的权力者们,用什么方法是最管用的。   千户官忽然浑身发颤。   他实在是不敢想象,当禅让大典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无数的烟尘升起,电光火石之间。   禅让大典上,还能有多少人幸存下来!   “火药!”   千户官几乎是脱口而出。   孙成则是已经手掌压住腰间佩刀,转过身看向东北方:“只剩几个时辰了,必须查清楚,确保禅让大典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说完话,孙成已经是在一瞬间迈出脚步,且速度越来越快。   千户官带着人在后面急忙追赶上去。   而千户官则是跟在孙成身边,犹豫了一阵后方才开口道:“镇抚……属下左思右想,觉得若当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朝中必然有人配合,甚至就是主谋!”   光是几个倭人,就算有无数的手段,也不可能在禅让大典上制造混乱。   唯有朝中有人配合,乃至于是主谋,才有可能做成这件事情。   孙成停下了脚步,此刻他们已经重回应天城外城内。   在东北方向,秦淮河的北岸,就是山川坛和天坛的位置。   几个时辰之后的禅让大典,也将会在这里就行,皇室和朝堂文武百官聚集在此,祭拜天地,等礼成之后才会回宫继续接下来的典礼。   停下脚步的孙成,依然是浑身杀气腾腾。   在黑夜里,他的双眼闪烁着寒芒。   “叛国之汉奸。”   “无论何人。”   “必须死!” 第七百一十七章 秦淮河畔的尸体   从小安德门返回应天外城,在往东北方向的秦淮河过去的路上。   孙成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   即,这一伙倭人到底是在什么人的帮助下,潜入应天的,又会如何躲避锦衣卫的追查。   甚至于孙成进行过换位思考。   如果他是那队倭人领头的,如果是想要在禅让大典上进行破坏,意图刺杀整个明廷的高层,那么就绝不会在正月里先杀三人,然后又在应天知府衙门对面的宅子里,杀光里面的三十七人。   这是有违逻辑的。   如果倭人们所图乃是禅让大典,就不可能在此之前打草惊蛇。   但这些倭人还是这样做了。   在应天百万臣民眼皮子底下,犯下惊天动地的命案。   一下子,就将他们自己暴露在了锦衣卫眼皮子底下。   这帮倭人恐怕并不愿意在此之前暴露他们的存在。   孙成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情肯定是那些帮助倭人潜入京师的幕后之人要求的。   但是这些人又为何要这样做。   不顾倭人暴露在锦衣卫面前,也要让他们杀人?   黑夜里的应天城,显得有些清冷。   而为了保证活动,锦衣卫们并没有穿太厚的衣服,不过因为长时间的奔跑,每个人都是面红耳赤。   夜色很好的掩藏了孙成他们的活动路线。   而应天外城也并没有和内城一样,有着密集的人口居住。   外城区域,更多的是村舍和田地。   这在应天城扩建的时候有过考虑的。   当应天城受到外敌围困的时候,应天城还能保证有一定的粮食供应。   不过眼下这种安排,似乎已经有些过时了。   肉眼可见的,大明朝的京师之地,不太有可能会遭受到外敌入侵,更不要说是被敌人围困了。   也正是因此。   直隶总督衙门和应天府这段时间,正在商讨着,是不是要以应天城的外城为试点,尝试新的城镇和农村结合经济尝试。   其实这件事情已经有些基础了。   这几年应天府的官办和民办工厂,有不少都是建在应天城外城区域的。   说回孙成他们这一队人。   等到子时末。   孙成他们终于是赶到了外城秦淮河南岸。   外城南岸西边,是正阳门外大街。   正阳门外大街的东边,是京军大校场,平日里兵马操演亦或是点兵出征,多是在此处进行的。   但寻常时候,大校场这边就是一块巨大的空地,也没有多少兵马驻守,只有几队官兵负责日常的维护。   过了大校场,就是中和桥街。   穿过街道,则是一片临近秦淮河的荒地。   荒地对面,西边是正阳门外的山川坛,东边便是天坛。   两处地点的中间,是金陵美景之一的神乐仙都。   而神乐仙都又是因为此处的神乐观闻名。   神乐观掌祭祀田地、神祗及宗高、社稷时乐舞,观内有提点、知观等官员。乃是洪武十一年设置,归属太常寺管辖。   神乐观西边,靠近山川坛的位置,则是蓄牲所,乃是专门饲养供皇家祭祀时所有的牲畜。   千户官趴在河岸上,看着对面只有零星灯火的秦淮河北岸。   “镇抚,如果那帮倭人当着要在禅让大典上动手,那么对岸就是他们最后的落脚点了。”   应天城作为京师,平日里就连植被都是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城中百姓过去都是出城砍伐柴火。   而这几年随着煤炭的开发应用,应天城内的植被便愈发的葱郁起来。   秦淮河两岸,植被茂密,树木亭亭玉立。   孙成眯着双眼:“你说,那帮倭人是走西边中和桥过河,还是走东边的上方桥过河?亦或是,从这河道上游水渡河?”   这一点很关键。   倭人从哪里跨过秦淮河,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在哪个方向埋伏起来,等待着白天禅让大典开始后,再施行他们的最后一击。   千户官低声道:“白日里,陛下举行禅让大典,出城之后,先是要去山川坛,带领文武百官祭祀山川社稷。随后沿天坛大街进入天坛,在天坛当着王公大臣和百姓,将皇帝之位禅让给太子。太子需要三辞,而后接过皇帝印玺。届时,新君将会再带领文武百官,告慰宗庙,祭祀天地社稷,最后礼毕回城入宫。”   “所以重点是在天坛。”   孙成猫着身子,他的双手贴在河岸上冰凉的土地,好将自己体内的温热散出去。   千户官点点头:“到时候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天坛。不过……”   千户官有些犹豫。   自从确定禅让大典之后。   礼部和有司衙门就开始着手准备禅让大典的所有行程。   而大都督府则是会同上直亲军卫,在年前就将天坛和山川坛给包围了起来,禁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如果倭人想要制作混乱,趁机刺杀大明高层,只有进入天坛亦或是山川坛才有可能得逞。   千户官想了又想,最后才犹豫着开口道:“或许倭人会在天坛大街上动手。”   这个时候同样有着很大的可能。   虽然说到时候皇帝和文武百官身边,会有数量众多的禁军护卫。   但是天坛大街上,却是允许百姓们围观的。   街道两侧,也只是兵马司和京军官兵护卫,防止有百姓堵塞天坛大街。   而在天坛大街上动手的话,也最容易分辨出皇帝和太子的位置所在。   虽然说可能造成的伤亡会小很多,但能在皇帝和太子身边的王公大臣,那可都是品级高的人。   杀死十个知县,都不如直接杀掉一个尚书来的划算。   孙成眯着眼,小声说道:“如果禅让大典的时候真的有事要发生,不论倭人要在什么地方动手,肯定会在这周围留下暗哨,暗中盯着朝廷动向。”   千户官立马接话:“所以,我们现在不能走两边的桥过河。”   “如果真的有倭人在这里,中和桥和上方桥都不能走。”   千户官双眼下沉,眼睑微缩,抬起头冲着秦淮河北岸两侧快速的扫视了一遍。   “那我们现在只能从这里涉水渡河。”   孙成点点头:“脱了外袍,裹在皮布里面,过河之后再换上,要快。”   离着天亮已经没有几个时辰了。   等天亮之后,宫里头的典礼也就要开始了,再晚一点皇室和朝廷里的王公大臣们也就要出城了。   孙成一声令下,在他身边的锦衣卫们便开始纷纷脱下身上的衣袍,将其装进各自携带的防水牛皮包裹里。   夜色漆黑。   秦淮河上荡漾着淡淡的星光,西边远处是不分昼夜都忙碌不已的东水关码头水域。   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船只,开始从长江里头驶入东水关水域附近,等待着将船上的货物卸载下来,好在白天水道拥堵之前退回到长江水面上去。   孙成等人推着包裹,在冰冷的河水中默默的游行着。   北岸水边的水草,很好的掩饰了他们的踪迹。   一群被惊醒的水鸭,嘎嘎叫着从水面上滑过,将他们在水面上制造出来的涟漪打破。   最后一点痕迹,也从秦淮河水面上消失。   岸边的水草地里,孙成等人动作麻利的将干燥的衣服换上,随后便开始向着岸上靠近。   或许是因为禅让大典即将临近,神乐观和蓄牲所已经点亮了一盏盏的灯火,照亮了岸边很大一片区域。   水滴从额头滴下。   孙成将散落的头发捋到一边,目光森森的盯着岸边树林外的街道建造。   “镇抚!”   “这边有情况!”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东边传入孙成的耳中。   孙成眼角一跳,赶紧看了过去。   是负责在东边侦查的锦衣卫缇骑。   孙成立马带着千户官向着岸下退后了几步,然后才猫着身子往东边摸过去。   等穿过一片灌木,看清现场的情况后,孙成和千户官的眼睛不由一阵猛烈的收缩。   只见在灌木丛中间的草地上,赫然躺着一具被河水沾湿了的尸骸。   两名锦衣卫正在尸体上面翻找着。   “是倭人。”   一名锦衣卫抬起头,将尸体身上的黑衣扒开,露出里面的衣服。   赫然就是倭人的装束。   而在此人的腰上,还别着一长一短两把刀。   这亦是倭人武士常有的装备。   倭人的尸体!   还是在这靠近山川坛、天坛的秦淮河北岸!   孙成的双眼默默的眯成一条缝。   千户官则是满脸诧异:“这里怎么会有倭人的尸体?”   他上前走到尸体身边,用自己手中的绣春刀将外面扒开的衣服瘫在地上。   千户官冲着尸体上面仔细的看了看。   “正面没有伤口,翻过来看看。”   蹲在一旁的锦衣卫立马将尸体翻过来。   并且还将这尸体身上的黑衣给全数扒下来。   “还是没有伤口!”   千户官双眼一缩,眼神都冷了几分。   而蹲在尸体边上的锦衣卫,则是再次将尸体翻过身,正面朝上。   锦衣卫开始敲开尸体的嘴巴,用一根棍子在嘴巴里掏了掏。   “没有异物,不像是淹死的。”   并非他杀,也没有被淹死的迹象!   千户官眼神恍惚,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眉头紧皱的孙成。   孙成眯着眼沉吟了许久,才低声开口道:“看看四肢,还有脖颈处,若是都没有伤患,就将衣服全都扒开。”   两名锦衣卫缇骑立马遵令。   开始查看尸体的四肢和脖子位置。   四肢并无异常。   脖子上也没有勒痕。   两名锦衣卫换了一口气,才开始将尸体上的衣服一件件的扒下来。   尸体虽然全身被河水浸泡过,但并没有发白发肿。   这就说明尸体并不是从水里拖到岸上来的。   两名锦衣卫在尸体上一一排查。   忽然,一名锦衣卫嘴里咦了一声,眉头皱紧,手指在尸体心口位置按了按。   随后在几双眼睛下。   只见尸体心口处,渗出一滴血水。   “是针眼?”   按住心口位置的锦衣卫嘴里嘀咕了一声,然后手上更加用力的向下按压。   一滴滴的血水,开始从心口位置渗出。   随着锦衣卫将两只手都按在心口位置。   那一滴滴的血水,便开始便成一条细小的血流。   “镇抚?”   千户官的语气有些变化。   孙成轻步上前,眉头紧锁,脸色如霜。   千户官让了让位置:“属下现在是真的看不明白了,为何这里会有一具倭人尸骸?”   孙成则是低声说道:“他杀?”   千户官看了一眼心口渗血的位置,摇摇头:“不确定,很难说。但这个位置,不可能是自己动手的。”   孙成嗯了一声,便陷入思考之中。   千户官并没有确定,这个倭人是不是被他杀的,但又说心口这个针眼不可能是自己动手做的。   那就是说,也有可能是这个倭人生前,主动让人下手的。   或者是,被要求这样做的。   事情一瞬间又变得错从复杂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孙成半响之后,才目光幽幽的开口说了一句。   千户官点点头:“倭人确实在这附近。”   可是倭人到底藏在哪里?   千户官抬头,看向岸上的照过来的灯火。   岸边林下,阴影婆娑。   孙成站起身,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有些晦气的皱眉道:“掩起来!你带着人去山川坛和天坛走一趟,让那边的禁军一同查一查,看看山川坛和天坛里,有没有被藏下什么东西。”   他不敢说山川坛和天坛,现在是不是已经有可能,被倭人藏下了大量的火药,等着禅让大典开始之后引燃,将整个大明朝给炸到天上去。   但千户官却是明白意思。   点头领命。   千户官又看向孙成:“那镇抚您……”   “剩下的人跟我一起,也藏起来。”   孙成眯着双眼,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千户官想了想,却也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除非是让朝廷暂定几个时辰之后的禅让大典。   但这样的要求,肯定是不可能得到同意的。   且不说这是皇帝亲自定下的日子,得到了钦天监的理论支持。   就说一旦禅让大典暂停或者延后,都有可能会在朝堂和民间滋生出无数的流言蜚语。   甚至会有人觉得,这是因为朝廷察觉到上苍很有可能不同意这一次的禅让,所以朝廷才不得不暂停禅让大典。   到时候,太子可就要陷入到两难之地了。   所以不论如何。   哪怕几个时辰之后,天要塌下来,这禅让大典都必须要如期举行。   千户官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肩头犹如万钧沉重。   带着人快速的消失在河岸边。   而孙成亦是带着剩下的人,开始在岸边摸索着,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七百一十八章 大典在即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十五日。   大明朝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即将禅让皇帝之位,于皇太子朱标。   禅让。   并不是大明首开先河的事情。   上古之时,黄帝以后,尧舜禹禅让,成就中原上古时期的国家政治制度和社会思想。   春秋战国,燕王哙禅让给国相子之。赵武灵王赵雍禅让给儿子赵惠文王赵何。   西汉皇太子刘婴禅让给王莽。   汉献帝刘协禅让给魏文帝曹丕。   魏元帝曹奂禅让给晋武帝司马炎。   ……   唐高祖李渊禅让给儿子唐太宗李世民。   武曌禅让给儿子唐中宗李显。   ……   宋光宗赵惇禅位给儿子宋宁宗赵扩。   从上古开始,中原之地的君王便多有禅让。   禅让于外姓之人,则为外禅。禅让于同姓之人,则为内禅。   而不论外禅还是内禅,其实更多的都是充满了政治色彩,而非是禅让者真正想要这样做的。   但是今朝大明却不一样。   黄帝就是真二八经的不想干了。   监国多年的皇太子,抵死拒绝,最终也无可奈何,只能无奈的接受了禅让的提议。   天色渐亮。   应天城比之平日更早的喧闹起来。   百姓们早早的走出家门,开始汇聚在朝廷举办禅让大典的沿途附近,等待着观礼这一次的举国盛况。   自内阁,至直隶总督衙门,再到应天一府两县,所有的官府衙门整齐出动。   兵马司的官兵在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穿戴一新,整装出发,在东城西侧按点驻守。   京军官兵们亦是早早的就开进内城,配合着上直亲军卫,自洪武门开始,向南往正阳门。再在正阳门外大街和天坛大街上,以固定间隔站立在道路两侧。   内廷二十四衙门会同礼部、鸿胪寺等衙门,将沿途装点一新。   所有的行道树,被裁剪成一样的高度,一样的大小。   若不是不能违背自然,按照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意思,就连这些裁剪之后的树冠上的枝叶,都要确定一个统一的数目。   户部和大明银号这一次更是放开了手脚的往外花银子。   无数的彩旗迎风招摇。   从正阳门外开始,过山川坛,到天坛,沿途的道路在年前就重新铺设了一遍。   一水平整的苏州府制金砖,马蹄和战靴踩在上面,便是一阵接连不断的好听的金属声响。   两侧的街墙上,亦是被清洗一新,刷上了洁白的白石灰。   甚至于应天府还在西城项目上深受启发,将沿街行道树下用一水的青石板铺设了人行道,而后又将每一棵树下用青石条砌了一圈花池。   哪怕如今还是正月,尚未开春。   从正阳门下开始,到天坛这一路上的街道两侧行道树下的花池里,已经是长满了各色盛开着的花卉。   年前的时候,以徐家为首的海运商号,就接到了大明商号下达的订单,采购自交趾道、占城道的花卉就被加急运来京师。   在开年之后,这些花卉就从上林苑监的暖棚里被转移到天坛大街两侧的行道树花池里。   就连两侧的百姓民房,也被快马加鞭的修缮了一番。   更不要说,凡是应天府在籍百姓,人手一面以锦布缝制的巴掌大的大明龙旗,以及人手一条可以系在脖子上的明黄色丝巾。   朝廷这一次格外开恩,准允了应天百姓们佩戴天家才能使用的明黄色丝巾。   在以上各部司衙门出大力之后。   朝堂之上的各部司衙门也应声而动,各显神通。   翰林院组织了在京学子们,在整个天坛大街两侧诵读圣贤经文。学子们那一水的青衫,自然又是翰林院打上户部要来的经费采购而成。   鸿胪寺、太常寺等,更是将正阳门外大街旁的玄真观给征用了,天还没亮就开始大锅造饭,准备各种吃食。   然后就让应天府的差役马不停蹄的送到天坛大街两侧早早就跑来占据位置,预备观礼的百姓手中,防止这些百姓因为早早的出门而饿着肚子到时候晕倒了。   太医院亦是为此,几乎是将院中所有能动用的人都出动了,在玄真观后院开辟出了一块医疗区,防止今天有人在城外观礼时受伤,可以得到最及时的救治。   而最过分的就数教坊司了。   那些个没入教坊司的女子们,早在年前就开始一个个的试衣。   一早就浓妆粉黛的出了正阳门,在天坛大街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帮教坊司的女子组成的舞团,在乐班的配合下,翩翩起舞。   从刚天亮开始,这些女子们便开始跳了起来。   一时间惹得早早前来围观禅让大典的百姓们络绎不绝。   按照教坊司透露出来的消息,这些女子们要在天坛大街两侧,一直跳到禅让大典结束,新老皇帝和王公大臣们离开天坛,返回皇城之后才会结束。   而在正阳门下的护城河外侧岸边。   亦有上直亲军卫亲自督办,一字排开数里长的烟花秀。   一车车的烟花,从将作监的火药工厂里被拉出来。   按照将作监匠官们的话,今天要让应天城满城烟花。   于是除了护城河岸边,城中各处要点上,也同样安排了一车车的烟花。   然后就有人在传,应天府知府虞大廉听说了将作监的准备之后,就带着人杀进了将作监,又从库房里将最后的一批存货给弄了出来。   然后这些烟花存货,就被送到了城墙上。   而当朱允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让雨田给自己准备了好几个厚实的口罩。   今天注定了整个应天城都要疯了。   也是在今天,朱允熥终于是早早的从太孙府醒来,在侍女们伺候下穿戴上了属于自己的皇孙常服。   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太孙了,但却是宗室皇孙,自然也是有一套常服的。   穿戴好之后,便自西安门进了皇城。   宫里头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洪武皇帝的龙袍提前就准备好了,有别于过去,这是为了显示禅让之后权力的移交。   皇太子的龙袍也早早就准备好了。   说起来,太子的龙袍在洪武十五年的时候,其实就准备好了的。   听宫里头的女官们说,这还是当初皇帝陛下亲自恩准,皇后带着女官绣娘们亲自缝制的。   尺寸,就是皇太子的身材尺寸。   当这一套尘封多年的龙袍被女官们取出来的时候。   原本冷静的太子爷,当场就在乾清宫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好一阵的功夫,在诸多娘娘们的劝说安抚之下,这才安抚住了朱标。   等到外头,钦天监和吏部的礼官开始报时,宫里头便又匆匆忙忙的让皇帝先行,乘坐御辇。   太子在后,乘抬轿。   至于被废了的往日皇太孙,那就只能是跟在秦王殿下身边,领着在京的宗室子弟们步行了。   今天是洪武皇帝掌握皇帝权柄的最后一天,今天也是皇太子即将登基称帝的第一天。   主角只能是他们两人。   乌泱泱一帮人,从午门出,在端门后转向太庙。   随后在太庙祭祀大明列祖列宗。   礼成之后,太庙内便有九门最新式的巨炮,炮管上雕刻着鎏金龙纹,足足鸣响三十一下。   礼毕之后。   这一大帮人才从端门出,过承天门,经千步廊,在洪武门出皇城。   跟随在人群里的朱允熥,刚一出洪武门,就见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   百姓们聚集在崇礼街上。   若不是禁军阻拦,将洪武门通往正阳门的道路给提前封堵了起来,恐怕他们都出不去城了。   当队伍走到正阳门下的时候。   城墙上的烟花便被点燃,一声声的巨响,无数个烟花,在天空之中炸响。   出正阳门。   由北向南,往东转向天坛大街。   此刻。   朱允熥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满城百姓的呼喊声。   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跟在朱允熥身后。   朱尚炳期间嘴巴张大了好几次,却根本就没有声音传入朱允熥他们的耳中。   穿着团龙纹亲王府的秦王朱樉,则是目光深邃的在街道两侧的人群中一遍遍的扫视着。   虽然皇家从昨夜就开始准备起来。   但是应天城里的各路消息,却是不断传入宫中的。   皇帝和太子在忙碌着接受礼官的指点,宫中内廷衙门的太监和女官们,忙碌着禅让大典上的所有事情。   于是,其他的事情就交到了朱樉和朱允熥手上。   锦衣卫查出前番杀人灭门案,是倭人所为的消息,昨夜就传到了两人耳中。   同样的,朱允熥和朱樉两人都认定。   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幕后之人必然是另有所图。   而今天的禅让大典,就是最后可能爆发意外的场合。   朱允熥眉头微皱。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接到孙成传回来的半点消息。   这只能说明孙成他们现在还没有追查到倭人的踪迹。   而在远离天坛大街的某个偏僻区域。   孙成正带着两名锦衣卫缇骑,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热闹的人群。   皇帝的御辇还没有进入自己的视野里。   孙成握着绣春刀的手心,却已经是被汗水打湿。   “还没有消息吗?”   不知什么时候,在连天的烟火声中,孙成嗓音沙哑的询问了一句。   在他身边的锦衣卫缇骑摇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愤怒:“山川坛和天坛里都搜查过了,所有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和东西。”   “那就能排除,那帮倭人会用火药在禅让大典现场制造伤亡的可能了?”孙成低声询问了一句。   一整夜的追查,一整夜无眠,又因为今日的事情之紧要程度,让孙成处于一种极度疲倦和极度亢奋之中。   他整个人不时的就会颤抖几下,双眼通红好似染血。   在他身边的缇骑沉吟思索了片刻,小声回答道:“不一定,现在就看能不能提前找到那伙潜藏起来的倭人了。只要能在禅让大典正式开始之前找到他们,不管他们事先准备了什么手段,都不可能在发动出来。”   孙成想了想,狠狠的跺跺脚,便从这处隐蔽的院墙上跳进院中。   院子的两名主家坐在院中,身边站着一名锦衣卫。看着孙成跳下来,肩头不由一颤。   眼前没了天坛大街上的景象,只剩耳边的喧闹声。   孙成却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当下的问题。   正当这时。   山川坛那边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   孙成肩头一颤,抬头就要往院外走去。   院墙上的缇骑立马回头。   “是山川坛那边的典礼开始了,这是礼炮声。”   孙成方才松了一口气,停下脚步。   祭祀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   朱元璋带着朱标,在礼官们的指引下,在山川坛足足待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是结束了这一处的礼仪。   随后御辇发动,转回天坛大街,往禅让大典最终的地点天坛而去。   “如果倭人不是要直接对陛下和太子爷下手呢?”   孙成忽然抬起头,看向今天万里无云,大日当空的天空。   院墙上的一名缇骑跳了下来。   “镇抚的意思是?”   孙成好像是忽然多了一点神识亮光,目光飞快的转动着。   “今日我朝禅让大典,朝廷必然是戒备森严。这一点,倭人清楚,那幕后之人也同样清楚。   所以他们应当也知晓,不可能在禅让大典现场做手脚,刺杀陛下和太子,以及在场的宗室子弟、王公大臣。   因此他们必然需要另外寻找法子。那现在,到底这个法子是什么呢?”   院外,人们的喧闹声如同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的涌来。   孙成开始紧闭嘴唇,眉头皱紧,在原地踱步转圈。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重,只觉得答案已经无限接近。   终于。   孙成低吼了一声。   “是应天百姓!”   当孙成喊出这声之后,缓缓抬起头的他,双眼一片血红。   “快!去通知上直亲军卫汤都督以及大都督府的人,严查沿街及天坛附近围观百姓,若有必要,务必尽数驱散!”   终于,孙成想明白了一切。   他大声的嘶吼着,自己却因为一整夜的不眠不休加上高度的精神紧张,轰然倒地。   …… 第七百一十九章 疯狂反扑   作为开平郡王府的子弟。   常继祖从小就以父辈们为榜样。   在常家三代子弟里,常继祖作为长兄,更是样样都对自己严苛要求。   在讲武堂学习的四年里。   常继祖不光是单纯的待在讲武堂,每年都会随军去往帝国不同的地区。   瀛洲他去过,南域也去过,九边更是亲自用脚步丈量过。   在帝国即将开启的西征之际,常继祖又恰逢讲武堂四年学习结业之际,他便早早的写好了请战书,要求大都督府能将自己安排在西征大军最险要的位置。   今天,是洪武皇帝禅让的日子,是帝国最无争议的皇太子登基的日子。   讲武堂这一期的武生们,也到了结业的时候。   不过按照大都督府的要求,讲武堂的武生们即便是结业日,也要在天坛大街上承担起一部分的警戒任务。   常继祖他们这是十人小队所负责的区域,就在靠近天坛附近的大街上,南边就是神乐观。   此处,也是应天百姓聚集的最多的地方。   数倍于其他区域的上直亲军卫和京军官兵被安排在此处。   而常继祖他们作为讲武堂的武生,又是会在今日禅让大典上,接受大明新帝结业授勋的武生,在负责警戒任务的时候,有着可以游走巡哨的权力。   常继祖穿着讲武堂特制专属的武服,带着自己的小队成员,从天坛方向往山川坛方向,沿着天坛大街走动着。   远远的,常继祖就能看到笔直的天坛大街西边,皇帝的御辇正在重重禁军护卫下,缓缓移动着。   大街两侧的百姓们,因为皇帝行在的靠近,而爆发出一道道的欢呼声。   城墙内外上下的烟花,一直在响彻不断。   大街两侧,无数彩旗飘扬。   常继祖慢慢的走到了街边,开始配合上直亲军卫和京军官兵们,制止那些因为拥挤而不断向着街面上挤压的百姓们。   忽的。   常继祖双眼一缩。   在他的视线里,前方的人群之中,似乎是因为人群太过拥挤,而产生了争斗声。   周围的人群,也因为争斗,变得混乱起来。   “队长,我……我好像看到有倭人?”   副队在常继祖的身边,疑惑的说了一句。   常继祖左手握刀,当即便将刀柄向着身体前侧挪动了一下。   这是为了方便随时拔刀。   “过去看看。”   常继祖不曾显露什么,只是下令自己的小队走出街面,向着发生争斗的区域靠近过去。   “按照密集人群突发事件办法处理。”   常继祖又叮嘱了一声。   于是,他麾下小队里的九人,便开始三人一组,左右两组向着两边缓缓挪动和中间由常继祖亲自带队的三人小组拉开距离。   附近的上直亲军卫和京军官兵,这时候已经投入到平息人群中争斗的任务之中。   周围的人群,很容易就被全副武装的官兵们分割开。   当眼前拥挤的人群,逐渐如同潮水一样向着两侧退开。   常继祖立马对着身边的小队同伴低喝一声:“是倭人,杀!”   应天城府衙街那边的灭门命案,有关的细节已经是传到了朝中几个重要部门。   而常继祖因为出身开平郡王府,自然是有自家的消息渠道。   但不论到底有没有命案。   在洪武三十一年,应天城内出现倭人,就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在朝廷的绝密档案里,倭人早就是一个可以放进史书中几笔描述整个族群过去和终结的种族。   而对于常家来说,这样的绝密档案,自然算不上真的绝密。   一瞬间,常继祖便将腰上的刀拔了出来。   周围的人群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只当是官兵们在平息人群中的混乱。   倭人也发现了带队而来的常继祖。   然而,人群中那三名倭人却不为所动。   常继祖心中有些疑惑。   这些倭人明显是发现了自己已经盯上了他们,这个时候跑才是第一反应。   但这三个倭人却竟然动都不动。   常继祖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安感。   他的眼神,在倭人周围快速的搜寻着。   终于。   常继祖瞳孔一震。   只见在倭人身后的院墙旁,正堆着一只大木箱子。   这是不应该在今天,出现在天坛大街上的东西。   早在昨天,天坛大街上就开始由应天府雇佣人员清理街面了。   “是火药!”   常继祖瞪大双眼,就看到那三名倭人中的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将脚下的引线点燃。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那木箱子里到底是存放着什么东西。   这时候,常继祖再也不顾,低吼一声,双手持刀斜拖在身体右侧,大踏脚步的向着那三名倭人冲了过去。   跟随在他身后的三人小队,也立马反应过来。   他们或许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按照讲武堂内部与敌对阵的课业要求,只要是上官做出的决定和动作,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反应,并配合做出响应动作。   三人小队亦是拔刀而出,紧紧跟随在常继祖身后,三人散开以包围阵型随同常继祖一起压了上去。   倭人们这时候也终于是动了起来。   藏在披风下的两把刀被握在左右手中。   三名倭人的脸上露出狰狞,竟然是引着常继祖便杀了过来。   倭人是要以死拖住自己,好为引线争取时间,引爆木箱里存放的火药!   刹那间。   常继祖并没有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天坛大街上会出现倭人,而这些倭人又为何会有火药这等属于大明严苛管控的军用品,更不清楚这些倭人为何要在这里引燃火药。   但他却清楚,自己决不能让那已经点燃的引线,将木箱里的火药引爆。   “冲!”   常继祖怒喝一声。   他的腰身下压,双手握着的战刀刀尖,在地面上拖动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而在常继祖的视野里,对面领头的一名倭人,已经将手中的那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上下横切,组成一个紧密的防御网。   常继祖却是脚下不停,手中雁翎刀开始从身后移动到身前。   叮!   一声脆响。   常继祖手中的雁翎刀砍在了倭人手中那柄长刀上,虎口震动。   两人已经前后错开身位。   而那倭人手中的短刀,则是拖切在常继祖的后背上。   深入骨髓的痛感,一瞬间就传入常继祖的大脑中,但他却依旧脚下不停,保持着身体的惯性,终于是冲到了木箱子前。   嘭!   一声闷响。   雁翎刀砍在了木箱子上,将已经烧到半截的引线砍断。   这时候,常继祖也终于是因为后背的疼痛,趴在了木箱子上。   在他的身后,三人小队也和那三名倭人厮杀在了一起。   周围的人群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人群愈发的拥挤起来。   所幸,因为周围布置的官兵数量众多,未曾发生人群涌动的现象。   官兵们在周围拼死阻拦,更多的官兵从其他各处赶过来,再一次分割人群。   趴在木箱子上的常继祖,双手紧紧的握着手中的雁翎刀撑在地上,让自己转过身来。   转身之后,常继祖双眼一片血红。   他看着杀在一起的战团,以及两侧已经赶过来的另外两支三人小队,大吼一声。   “放讯号!”   在一侧带领一支三人小队的副队,立马从怀中掏出一只讯号响炮,朝向天空,将底部的一个拉环拉开。   嗖!   嗖嗖嗖!   轰!   一阵刺耳的尖锐嘶鸣声在半空中扩散开,最后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声,天空中出现了一团鲜红色的色团。   瞬间,整个天坛大街上所有的官兵,都抬头看向了天空中的那团红色。   已经行进到天坛大街中段位置的皇帝行在队伍,立马停了下来。   朱樉和朱允熥两人,立马冲到了队伍最前面,脸色凝重的看向前方天坛附近天空中的那团鲜红色。   “隔离人群!”   “重盾护卫!”   朱樉和朱允熥两人一前一后发布了命令。   本来护卫在御辇周围的禁军官兵,开始向着两侧的街边推过去,原本就在街边的官兵们,则开始大声呵斥着,要求两侧的百姓后退散开。   而在御辇后面的队伍里,一名名膘肥腰圆的官兵,双手持着巨大而厚实的重盾,将皇帝和太子的御辇重重围住。   喝!   重盾落在地上,发出一道道沉重的闷响声,盾牌落在地上,却能到人胸前位置高。   一面面盾牌左右相接,将御辇周围护的密不透风。   “禅让大典,继续。”   在一片混乱和寂静之中,御辇里,朱元璋的声音,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传了出来。   守在御辇前的朱允熥和朱樉对视了一眼。   很显然,老爷子并不会因为今天一时的动乱,就暂定禅让大典。   哪怕朝廷此前已经安排好了无数的应对措施。   包括今天能出现在天坛大街两侧的百姓,也提前安排官员前去教导,一旦遇到动乱,便要自觉配合官兵向着远离天坛大街的方向撤退。   朱樉有些犹豫。   而朱允熥在短暂的权衡之后,沉声道:“继续走!”   御辇缓缓的移动了起来,只是周围的手持重盾的官兵却是脚步不停,依旧是紧密的护卫着御辇。   而在南侧院墙上的孙成,也终于是明白了今日的布局。   那些倭人以及幕后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要在天坛里发动。   而是要在天坛大街上制造混乱,用今天现场无数的百姓为要挟,制造更大的动乱。   “快!凡是可疑之人,杀!”   孙成站在院墙上,手中绣春刀明晃晃的闪烁着寒芒,他低喝一声。   在他身边的锦衣卫缇骑,这时候已经是吹响了一支铜哨。   独特的声音,开始在天坛大街上扩散开。   这是锦衣卫内部的传讯方式,也只有锦衣卫的人才能听得懂讯号的不同。   御辇依旧在向着天坛移动靠近,大街两侧正在撤退的人群中开始有厮杀声传来。   一切,似乎都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忽的。   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就在御辇前方不到三十步的距离内爆炸。   刺眼的火光和巨大的烟尘,瞬间拔地而起。   原本还在有序按照备用计划撤退的人群,终于是控制不住的混乱了起来。   人群开始向着所有空缺的地方冲击。   原本空荡荡,预留出来给御辇行进的街面上,瞬间用充斥着拥挤而惶恐的人群。   无数的残肢断臂伴随着爆炸声,飞跃人群,散落的到处都是。   硝烟味弥漫在整个大街上。   伴随着爆炸声和惊恐的人群,一瞬间所有的朝廷官员和官兵都愣住了。   院墙上的孙成,瞳孔猛烈收缩。   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朱允熥更是浑身一颤。   今天的禅让大典,可是要载入史册的。   而在史册上,大明朝的洪武皇帝禅让大典之上,竟然发生了贼子引爆火药,发生流血死亡事件,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御辇后面的队伍中,无数的官员开始冲向御辇。   这大概是官员们在最混乱的时候,做出的最忠诚的事情了。   护卫在御辇周围的重盾被官员们推开。   一名名王宫大臣和官员,开始以肉体死死的挡在御辇周围,更有些官员在试图爬上御辇,将空白出来的地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一副怪异的画面,就这样出现在天坛大街上。   明明洪武朝的官员们,害怕皇帝怕的要死,但在这等险要时刻,却又一个个奋不顾身的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御辇周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御辇后面的朱尚炳却是忽然怒吼了起来。   “有奸臣!”   一声怒吼之后,朱尚炳便只身空手冲向了御辇后方。   在他身边的朱高炽瞪大双眼,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朱尚炳已经是冲进了重盾后面,一个虎扑,便将两名红袍官员扑倒在地。   “挡住!”   “杀!”   御辇前方,朱允熥也从一旁的官兵手中夺过一把长刀,看着在爆炸引起的烟尘中,冲出来的一队倭人,怒吼一声之后便冲了上去。   整个御辇周围,都乱了起来。   而在更远的地方,足以看尽天坛大街的位置。   一道冷笑声响起。   “大明永盛朝第一桩案子,来了。”   …… 第七百二十章 叛国者   天坛大街上的混乱,仅仅只是持续了一刻钟左右,便在大批早就事先准备好的禁军官兵支援下,被逐渐平息。   具体的情况,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被统计了出来。   共有七处倭人藏匿点,在人群之中制造混乱。   合计二十五名倭人伏诛。   然而,天坛大街上却并没有就此放松戒备。   尤其是在皇帝和太子乘坐的御辇周围,密密匝匝的官兵如同一道道人墙,将御辇给围的水泄不通。   而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位置。   就在天坛大街东边尽头的天坛内。   在西北侧的一座高台上。   高台约有三人高,平台周围一圈栏杆,大概是因为今日禅让大典,被明黄色的丝绸包裹着,其上又有盖顶,让人从远处看不清这高台上、盖顶下的全貌。   而大明朝的洪武皇帝朱元璋,此刻正和皇太子朱标,在几名禁军官兵的护卫下,站在栏杆后,眺望着前方天坛大街上所正在发生的一切。   内廷二十四衙门总管孙狗儿,此刻额头布满汗水,眼睛里还残留着现在目睹天坛大街动乱而产生的慌张和不安。   “幸好陛下和殿下事先由朝阳门出城,隐匿行踪先行抵达天坛,不然……不然老奴……不敢……”   孙狗儿真的是不敢想。   若今天陛下和太子是在御辇内,身处天坛大街,位于刚刚那等混乱之中。   便是那帮贼子没有直接对御辇造成伤害,可谁能说得准御辇里的皇帝和太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朱标含笑不语。   朱元璋则是哼了哼:“朝廷一场禅让大典,耗费如此巨多,又岂能单是一场大典,又怎能不借机揪出这些藏在暗中的硕鼠小贼。”   说罢,朱元璋面露笑容。   他已经看到天坛大街上,锦衣卫冲进御辇周围,将几名身着红袍的官员拿下。   其实在一开始的计划之中。   洪武三十一年的禅让大典,本来并不会操办的如今天这般隆重。   但是,当宋、罗、齐三家在京之人被害后,皇室便立马发觉,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   在反对洪武新政的人群之中,也不可能只有宋、罗、齐三家以及背后那一个个有关联的人家。   如果说宋、罗、齐三家和背后的人家算是一股力量的话。那么,在京师重地制造命案的,就又是另一股力量。   于是,原本真的是需要乘坐御辇的朱元璋和朱标,才有了今日一早在太庙祭拜大明列祖列宗之后,在乘坐御辇的过程中悄无声息的离开禅让大典的队伍,从朝阳门出城的事情。   而这一切,都是顺势而为的一个局。   现在,也到了收局的时候。   朱标的眼底却有些波澜,半响之后方才终于低声开口:“只是百姓无辜,今日大街之上因此事而惨死的百姓,终究是无妄之灾。”   还是因为计划的太过仓促了一些。   若不然,朝廷大可以早早的就暗中将天坛大街两侧的百姓,给换成乔装打扮成百姓模样的京军官兵。   随着太子的这一声感叹。   朱元璋亦是重重的冷哼一声:“此番,朕绝不饶恕一个参与此事的人!”   朱标则在一旁默默的点了点头。   在这对父子看来,这一次的事情,必然是要从重处理的。   而在天坛大街上。   街面上因为火药爆炸而升起的烟尘,也已经渐渐消散。   但是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不少处于爆炸范围内的受伤百姓,发出痛苦的惨叫声,被官兵们抬上担架,紧急送往大街西边由太医院设立的临时救治点。   其他的百姓,也在朝廷的帮助下,离开了天坛大街。   半个时辰之后。   天坛大街上,便只剩下了朝廷的官员和兵马。   朱允熥丢掉手中那把刚刚亲自砍死了一名倭人的长刀,抬起头看向周围。   远处,两名讲武堂的武生,正在将常继祖从东边给抬了过来。   孙成带着人,就跟在一旁。   朱樉看见之后,最先开口:“是常家的老大。”   等他再多看两眼,脸上神色恍惚了一下。   望着趴在担架上的常继祖,朱樉心中不由吃惊。   “竟然伤的这么重,这小子当真是命大。”   抬着常继祖的担架,终于是到了近处。   朱允熥眉头皱紧,看着趴在担架上,整个后背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常继祖,心头亦是大为震动。   在前面抬担架的讲武堂武生,脸色紧绷,低声道:“队长先前最先发现街边人群中的异动,然后发现潜藏在人群中的倭人,以及街边墙下藏有火药的木箱,便奋不顾身的拔刀冲了上去。   因为担心火药被引爆,只是挡下倭人的头一刀,便越过对方身位,以致后背中刀。队长却仍然强撑着,挥刀将倭人点燃的引线砍断,方才阻止了那只木箱中的火药被引爆。”   趴在担架上的常继祖,嘴里不断的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这时候听到小队的人说话,立马闭上了嘴。   随后脸色苍白的转过头,看向眉头皱紧的朱允熥,以及边上满脸欣赏的朱樉。   常继祖龇着牙裂开嘴:“微臣无能,未曾将所有倭人查出,致使今日大典遇袭。”   朱允熥瞪了这位表兄弟一眼:“都站不起来了,还在这里逞能!赶紧去医治吧,等下还有你苦头吃的!”   常继祖搭在担架上的手,软绵绵的摆了摆。   “些许苦头而已,又有何妨。”   朱樉在一旁哈哈笑了两声:“好小子,等回头伤好了,本王去寻你吃酒。”   这时候,常继祖已经被两名武生抬着,继续往大街西边去了。   常继祖趴在担架上,抬起头,双眼瞪大的看向朱樉。   “王爷可不要事后忘了!”   朱樉哈哈大笑起来:“本王忘不了。”   朱允熥无奈的白了几眼。   常继祖这小子还不清楚,等下会面临怎样的苦头,且等着他到时候后悔吧。   那边。   朱高炽已经是从御辇后面寻了过来。   到了近前,朱允熥才看到小胖脸色紧绷,眼神阴沉。   朱允熥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怎么了?后面出什么事了?”   朱高炽啐了一口,强压着心中的愤怒:“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朱允熥愈发好奇,看着神色奇怪的小胖,只好是往御辇后面走去。   “老夫无罪!”   “新政有错!”   “老夫不过是为了大明社稷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为陛下身后名着想,老夫何罪之有?”   “今日之前,老夫便早已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念头,不过是老夫时运不济罢了!”   “……”   朱允熥人还没有走到御辇后面,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道貌似是有些熟悉的叫喊声。   等他带着人终于是站在御辇后面时。   这才看清了叫唤的人。   大明原户部尚书、现任瀛洲四道之一布政使赵勉。   大明原工部尚书、现任瀛洲四道之一布政使王儁。   以及当初随同赵勉、王儁前往瀛洲为官的几名官员。   看清了被锦衣卫拿下的人,朱允熥双眼不由一缩。   但是,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又都能说通了。   赵勉和王儁也看到了走过来的朱允熥。   两人原本当初离京前往瀛洲更加沧桑的脸上,立马露出憎恶的神色。   “呸!”   王儁更是直接冲着朱允熥吐了一口唾沫。   所幸,因为距离不够,只是落在朱允熥的脚前。   啪!   持刀站在一旁的朱尚炳却不会放纵此人此等行径,当即便上前,扬起手臂,手掌重重的抽在了王儁的脸上。   应声之下,王儁那半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一片,高高肿起。   王儁满脸愤怒,嘴中被那一巴掌抽裂,血水从嘴角渗出,而他则是顽固的昂着头,瞪着朱尚炳和朱允熥两人。   “窃国!”   “窃国小贼!”   王儁忽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而在他身边,被锦衣卫压着跪在地上的赵勉,虽然没有开口出声,但脸上亦是布满愤怒,眼底满是怨愤。   朱允熥从头到尾,也只是淡淡的看了这些人一眼。   随后便转过身。   “带走,带到陛下和太子面前。”   带走?   赵勉和王儁目光一闪,脸上露出疑惑,眼神有些迟疑的看向眼前的御辇。   而此时,随着朱允熥的一声令下。   先前围在御辇周围的重重官兵,开始如潮水一般的退下。   御辇周围的车窗被一一打开,露出里面的两名太监。   竟然是善口技者,藏在御辇之中!   原本还在嚷嚷着宣泄不停地王儁,瞬间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那是不甘心和无尽的怨愤。   “小贼欺吾!”   王儁愤怒的仰天怒吼着。   赵勉嘴唇蠕动,脸色苍白。   啪!   又是一道清脆的响声,在王儁的脸上发出。   朱尚炳满脸鄙夷,眼神厌恶的盯着王儁,冲着对方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记不住打?”   这一巴掌,朱尚炳特意换了一只手,且用上了更大的力气。   于是,王儁整张脸都变得红肿起来。   他的眼睛,也因为两边的脸肿胀起来,而变得只剩下一条缝隙。   然而即便如此,依旧不能制止他那满是怨愤的眼神。   朱尚炳却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冲着周围的锦衣卫喊了一声:“绑好了,带到咱家陛下跟前!”   ……   天坛。   大概是因为先前天坛大街上的动乱,此时天坛周围的围观百姓,明显要少了很多。   在万众瞩目之下,原本既定的禅让大典被暂时的中断了。   天坛北侧的石砌高台上,无数面旗帜迎风飘扬。   诸军官兵披甲戴胄,布满整个天坛内部。   高台之上,设有两方御座。   御座不似过去,又分高低先后,而是并排设立。   此刻,朱元璋正坐在左侧御座上,朱标则是站在右侧御座旁。   周围是满朝的王公大臣。   只是本该热热闹闹的日子,此刻所有人都脸色紧绷,目光不断的游走着。   在两侧人群中间,御座前,以赵勉、王儁为首的一干瀛洲道官员,被锦衣卫五花大绑之后,按着跪在地上。   坐在御座上的朱元璋神色冷漠,目光却不断的变化着。   皇帝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制造出今天这等大动静的,竟然是赵勉和王儁这些人。   然而这也让在场包括朱元璋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近来应天城里的事情。   因为皇帝要举行禅让大典,而赵勉、王儁等人又适逢其时的得到了消息,便以回京述职为由,暗中携带他们在瀛洲暗中豢养的倭人余孽。   而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却又可以追溯到好几年前。   那时候大明朝才刚刚开始推进洪武新政,朝堂之上的争斗远比现在更加激烈,也更加明显。   有着无数的官员,反对洪武新政,认为朝廷不该如此大动干戈的改革制度。   这其中,就有以赵勉、王儁为首的一批官员。   只是后来皇帝和朝廷终究还是考虑到了君臣之间的体面,只是将赵勉、王儁等人给安排到了瀛洲为官。   而且从官品上来说,他们的官品并没有降低,只不过是从高贵的京官,变成了远离中枢的地方官。   可是,要知道新征之地一旦治理好,这些头一批的官员便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譬如。   大明朝最年轻的内阁大臣,高仰止!   可是啊。   赵勉、王儁等人却似乎并不明白这一点,又或者在他们看来,皇帝之所以将他们安排去瀛洲四道,其实就只是单纯的将他们给发配走。   可他们却想不到,这或许也是皇帝给他们的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可不论怎么说,如今他们确确实实是干出了暗中培养倭人,私自携带倭人回京,试图挑动皇室内斗,引发朝堂争斗的事情。   在场,便是过去与赵勉、王儁二人再如何熟悉的官员,在这一刻,都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为他们二人说话。   良久之后,朱元璋一声轻叹。   今天的应天城,已经发生了流血。   但绝不会就此停止。   朱元璋心中不悦,亦是不解。   “你我君臣多年,何至于此?”   …… 第七百二十一章 株连掘坟除籍   朱元璋发出了一声感叹。   却并不是惋惜,或者对赵勉、王儁等人有轻饶之意。   他只是想不明白。   即便朝政如火,朝堂内外争斗不休,这些人便是有万千办法,为何却偏偏要选择一条与仇敌勾结的法子。   他更加想不清楚。   为何国家如此,百姓如此,这些人却始终就不肯让出那些利益和好处。   想不明白,想不清楚。   于是这一刻,朱元璋更加坚定,既然不能彻底根除朝堂之上的贪官污吏,那么就唯有将杀伐之道贯彻到底。   但在此之前,他却想知道,这些人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天坛里,鸦雀无声。   风在这个时候似乎是急了一些,吹动着那一面面的旗帜,呼呼作响。   而在天坛之外。   人们却动了起来。   原本因为天坛大街上发生爆炸,而被劝散撤离的百姓们,散落在整个秦淮河北岸。   张大牛家住应天外城江宁县辖内。   就在大校场东边的河湾处。   今日一早,张大牛便带着一家老小赶到天坛大街,在人还没有多起来的时候,便锁定了天坛大街路边的位置。   爆炸发生的时候,张大牛就在距离不远的街对面。   所幸,张大牛一家没有受到爆炸影响,只是家小有些惊恐,好在有官兵们保护帮助,暂时跟着人群撤到了神乐观南边,靠近秦淮河岸边的位置。   岸边开阔,在官兵们的护卫下,聚集了数量众多的先前在天坛大街上围观的百姓。   张大牛看着岸边惶惶不安的乡亲们,随后又看向东北边的天坛。   他咬了咬牙,在官兵们的急声阻拦下,爬到了岸边的一颗大树上。   “乡亲们!”   “乡亲们!”   “大家都静一静!”   张大牛在树上喊着话,官兵们在树下劝说他下来。   一时间,便引来岸边百姓们看了过来。   人群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张大牛低头看了眼树下的官兵,随后抬起头高声喊道:“大伙听我说!先前咱们在大街上也是看到了的,是那帮倭鼠弄出的爆炸。   倭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要行刺咱们的陛下和太子,还有太孙他们!   这几年咱们各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不但能吃饱肚子了,还能进厂子里做活赚钱,俺张大牛这两年又添了个儿子。   这都是陛下他们的恩德!现在有人想要行刺陛下,想不让咱们有好日子过,咱们能答应吗?”   张大牛站在树杈上,双手撑在两侧的树枝上,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原本正准备爬上树将他弄下来的官兵们,目光一闪,对视了几眼,便默默的站定脚跟。   这家伙,似乎也不是要搞事的样子。   官兵们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而在岸边的百姓们,却是大声嘶吼了起来。   “不能!”   “谁敢行刺陛下,俺们就替陛下剥了谁的皮!”   “绝不能让人坏了咱们的好日子!”   “……”   树杈上,张大牛深吸一口气,继续喊道:“刚刚咱们也都看得清楚,有那几个穿着官袍的人,当场就在御辇后被锦衣卫给拿下了。咱们应天城这两年已经不见有倭鼠了,我张大牛寻思着,定然是这帮吃里扒外的狗官,暗中勾结惨祸的倭鼠,才干出今天这样的事情!”   “剥了他们的皮!”   “剥了皮!”   “剥了皮!”   “……”   岸边的人群,爆发出一道道的接连不断的浪潮声。   声音之大,竟然是惊的岸下的秦淮河水掀起阵阵涟漪。   张大牛最后喊道:“对!不能!大伙要是愿意,咱们现在就去天坛那边,帮陛下出气!剥了那帮吃里扒外的狗官的皮!”   “剥皮!”   “剥皮!”   “……”   秦淮河畔,不再有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只有因为贪官污吏而被激怒的百姓们。   而在天坛里。   坐北的高台上。   王儁顶着红肿的脸,双眼被挤成一条缝,嘴巴里尽数血水,只能是满腔怨愤的嗡嗡着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在他身边的赵勉,则是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已经是布满血丝。   他看着坐在御座上的朱元璋,再看一旁站在另一张御座前的朱标。   最后,赵勉看向了放置御座前台阶下的朱允熥。   赵勉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挺起,脖颈充血而立起根根青筋。   “昏君!”   跪在地上的赵勉,昂着头怒吼了一声,挥手指向陛阶上下的天家爷孙三人。   “大明立国三十载,无数臣工协众合力,方平前元百年之乱。   国初民生凋零,百业俱废,时陛下圣明,拔擢贤良于乡野,共襄国初,助力天下。   然。   洪武十三年始,我大明朝堂历经胡惟庸案、郭恒案、空印案,朝堂文武十数年不得心宁,施政缩手缩脚。   乡野村夫无知,乡绅以学教黎庶。   却得朝堂之上一纸诏书,所谓新政,抢掠百姓之财,空得国库虚名充盈。   国家富裕,而百姓饥寒。   君上两耳为奸小遮蔽,忠良之言不得进耳。   自三皇五帝而始,莫辞王道教化。   本朝承袭前宋之中原正统,却徒增杀戮无数,官兵以手中坚炮利刃屠戮蛮夷无知,以为军功,致使域外血流成河。   南域丧命百万众,东海存地灭族。   斑斑劣迹,罄竹难书!青史之上,必当朱笔。   我大明朝堂,自决于士绅,满朝只识财帛,盘剥无度。穷兵黩武,南征北战,百姓无有休养生息之日。横行霸道,四方杀伐,域外万国嗤之以鼻。轻授权柄,小儿掌权横行于市,上下窜动,万方牵连。朝堂命官,女子入主,动乱阴阳,秽乱社稷。   大明亿兆黎庶,何罪之有?   天下社稷山河,何罪之有?”   天坛,除了风声,以及那尚不明确的渐渐近来的动静,便只有赵勉那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赵勉疯了!   这一刻,所有人的脑袋里,共同浮出一个念头。   然而,赵勉却像是开了闸的口子一样。   “昏君!”   “大明开国之初,君臣和睦,共襄社稷太平。然不足三十年,便奸佞遮蔽于耳,朝中女子为官,地方盘剥无数,万民哀嚎,百官戚戚。”   “昏君!数载不思拨乱反正,今日更以天下禅让。无知山中不可有二虎,国中不可有二帝。”   “此等动荡之际,凡天下有识之士,自当以赴死之志,清君侧,还天下……”   啪!   在赵勉持续不断的咆哮声中,一道清脆的响声,打断了他的咆哮。   等到声音停下来之后,众人方才看清。   在赵勉的身边,朱尚炳正满脸讥讽的站在一旁,左手捋着衣袖,右手手腕缓缓的转动着。   “我呸!”   朱尚炳全然不顾礼节,冲着赵勉的脸门上吐了一口唾沫。   赵勉这一下真的是要疯了。   “你……!”   啪!   此情此景,仿若不久之前。   朱尚炳原本转动着的手腕,带动着手掌再一次反抽在赵勉另一边的脸上。   眨眼间的功夫。   赵勉就变得和旁边的王儁一样,满脸红肿,双眼成缝,嘴巴里不住的往外流着血水。   “呸!”   朱尚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狠狠地用力,再一次冲着赵勉的脸面上吐了一口。   这一次,一团浓痰自朱尚炳的嘴里吐出,狠狠地砸在了赵勉的脸上,却竟然是将他那双已经肿的成了一条缝的眼睛上。   这一切都不过是在弹指间发生。   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赵勉已经是仰天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吼声。   朱高炽满脸无奈,同样也被朱尚炳刚刚这一番动作给惊呆了。   半响之后才平复下来,默默上前将这憨货给拉到一旁。   而在御座上,朱元璋却是全程沉默。   朱尚炳被朱高炽拉走之后,现场便只剩下只能嗓子里嗡嗡出声的赵勉和王儁二人。   朱元璋淡淡的看了此刻已经变成猪头的两人,随后便将目光移开,扫过在场的王公大臣们。   “今天死了不少人,都是我大明无辜百姓,凶手之倭人已经当场伏诛,但策动此事,却是此处这些个,你们议一议,按照我大明的律法,俺这个昏君,该如何定罪?”   嘭。   在场的一众王公大臣,纷纷跪在了地上。   首辅任亨泰嘴唇颤颤,抬着头拱手说道:“赵勉奸佞,狂口咆哮。大明立国三十载,驱逐元贼,恢复正统,此乃社稷大功德。而今我朝,洪武新政,励精图治,百姓日渐富足。陛下之功德,足以封禅泰山之巅,可称圣君也!”   说完之后,任亨泰恨不得现在就生吞了发疯的赵勉、王儁等人。   王公大臣们,亦是不住的叫喊着。   谁也不敢真的让皇帝记住狂妄赵勉所说的昏君二字。   皇帝若是昏君,他们岂不就是奸臣了?   高仰止这时候则是缓缓站了起来,拱手抱拳,躬身颔首,稍稍上前几步。   “启禀陛下,按大明律,赵勉、王儁之流,今次所犯之事,诸般种种。   其一,圣前咆哮,乃大逆。   其二,豢养倭人,乃大逆。   其三,残杀百姓,乃大逆。   其四,传谣皇室,乃大逆。   其五,编造宗室,乃大逆。   其六,行刺圣驾,乃大逆。   其七,污构国政,乃大逆。   自赵勉、王儁以下众人,所犯皆为大逆之罪,当斩!凡所涉之人,无论主从,皆斩!”   身处内阁,执掌三法司的高仰止,瞬间变将赵勉、王儁等人所犯之事一一说出,最后定罪之论更是杀气腾腾。   然而。   高仰止却是不曾停歇。   他只是看了一眼御座上已经不再关注赵勉、王儁等人的皇帝,又看了一眼太子和太孙。   高仰止将要弯的更深了一些。   “大明立国三十一载,从未有过此等大奸之徒。臣以为,当从重惩处,以儆效尤,以震天下。”   “赵勉之徒,口口声声乃为大明,所行却尽为私利。”   “臣请奏陛下准允,明旨天下。今次赵勉、王儁等人,斩立决!三族之内,皆斩!六族发配,一应人等革除大明籍,抹除宗庙文字书本,禁绝文字记载,掘其祖坟毁之!”   天坛之上,一时间寂静无声。   风已停,然无人不再后背发麻,冷汗如雨,心头震动。   便是目光巡视着在场王公大臣的朱元璋,也不得不看向奏请的高仰止。   高仰止也疯了。   所有人,都看是目光避开高仰止。   按照这位大明最年轻的内阁大臣所请的。   从此以后,大明朝就没有存在过赵勉、王儁等人以及他们六族亲属。   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些人的出现过。   哪怕是赵勉方才所说的,国初那十多年里的三桩大案,虽说株连无数,可也没有掘坟除籍,将那些人的存在以及所有的一切都给抹除掉。   哪怕是千百年之后的史书上,大抵也只有一笔大明洪武三十一年,皇帝禅让之日有奸臣谋逆,却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人都是谁。   “唔唔唔唔!”   “嗯嗯嗯!”   “……”   赵勉和王儁瞪大双眼,愤怒的盯着高仰止的后背,再看向已经对他们不闻不问的朱元璋,双眼之中已然是露出了求饶的神色。   而和赵勉、王儁二人一同参与今次事件的瀛洲一地官员们,则是将脑袋重重的磕在地上,不断的出声哀求着。   死,哪怕是株连,也不过是罪有应得而已。   可若是掘坟除籍,便是史书,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不会有人对着他们的名字骂上两句。   陛阶上,站在御座前的朱标,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随后转头挥动衣袖,看向高仰止。   “将这些……拖下去斩了吧。”   不管最后怎么处理,**、**这些人,已经不可能活了。   守在高台上的锦衣卫们,立马领命,冲上前来,将**、**等人拖下高台。   一时间,不曾有喊冤声,却有无数的求饶声响起。   只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声音了。   所有人都明知的转移视线,不去看那边。   锦衣卫已经走的越来越远,就在高台对面的一处矮墙下。   正当这时候,张大牛也已经带着百姓们冲了过来。   “剥皮!”   “剥皮!”   喊声震天。   当张大牛他们看到已经被锦衣卫押在墙下,亮出刀子的时候,这些人竟然是冲了进来。   刹那间。**、**已经是被百姓们给团团围住。扎眼的功夫,无数的布块飞舞在半空中,然后就是鲜血从人群中溅射出来,一块块的肢体和碎肉被扔的到处都是。   朱元璋挥了挥手,立即就有官兵冲了过去,准备拉开人群,维持秩序。   这时候,朱元璋方才看向高仰止。   “准卿所奏。”   ……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大明永盛   皇帝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件事情所涉及的数十人,以及所被牵连的不下万人,从此消失在中原之地那浩瀚的青史之中。   朱元璋目光赏识的看向高仰止:“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亲自盯着。”   高仰止默默颔首,出声领命。   朝堂刑以重典,从来都是为了震慑宵小。   而他今日所提议的,将**、**等人及其六族之人尽数除籍,非是为了做成一个后世之人的典范,好让后世人能记住这件事情,从而不敢枉法。   后世人,自然有后世事可以震慑。   他所要做的,就是彻彻底底的震慑住当下的人。   高仰止领命之后,缓缓的退后到属于内阁大臣的队伍里,目光则是在周围的文武大臣身上扫过。   在场,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如**、**二人一样,成为被历史和文字抛弃的存在。   没人想要成为**这样的存在。   哪怕是如曹孟德那样的人,也只会喊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样的话。   可你若是告诉这位曹贼,从今往后万世百姓,再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和存在,以及一生的事迹。   恐怕他是绝不敢喊出宁教天下人不识我这样的话。   所有的争斗,无外乎功名利禄。   名没了,还争个屁。   在后世人看来或许是一件很小的惩罚,但对于现在的这些人而言,却是远比砍头抄家灭族更恐怖的事情了。   而高仰止在退回到内阁大臣队伍里后,便听到身边的先生解缙低声开口。   “你也要学铁铉那厮,自绝于朝堂?”   高仰止又扫了一眼在场的文武百官。   此刻,无人敢于直视自己,甚至就连偷偷打量也不曾有。   高仰止低声呵呵一笑。   “学生身处内阁,执掌三法司,何须要人喜欢?若是有朝一日……那这些人自然也会满脸笑容,登门拜见的。”   解缙愣了一下。   不得不点头赞同这个学生的观点。   可他却又摇摇头:“你倒是愈发懂得做官了。”   高仰止双手合十,嘿嘿的低笑了一声。   解缙见状便不再多言。   即便是自己的学生,可学生如今也成长起来了,有自己看待事物的见解了。   只要不是往坏的方向发展,解缙一向是主张自己的学生们能多样发展的。   这一头。   随着**、**等一干叛国者被处理,禅让大典也重新进入到程序之中。   首先,自然是孙狗儿当众宣读了洪武皇帝的退位诏书。   这退位诏书自然是和原本历史上的遗诏不同。   大抵就是肯定了洪武朝的政治措施,然后夸赞太子的能力出众。   最后便是对即将成为新帝的太子爷寄予厚望,希望新帝能继续执行洪武朝的政策,并且能不避讳所谓祖宗之法,能顺应时势的变更政策。   整篇退位诏书,核心点其实就是有关于自古以来,无数文武大臣嘴里有关于祖宗之法的确定和改变。   而随着朱元璋这道退位诏书的颁布。   大明朝的后世皇帝们,便再也不用顾忌所谓的祖宗之法。   一旦大明到了需要更新国策的时候,便可以按照当时的国情更正国策,而不必再担心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们阻拦。   谁要是阻拦,才是真正的在对抗祖宗之法。   而后,便是老一套的三请三辞。   朝堂之上王公大臣们,三请太子即位。朱标则是三辞帝位,在最后一次方才点头同意。   即便是禅让,可君王们该恪守的规则依旧需要贯彻和遵守。   皇帝之位,岂能是说让就让的。   哪怕是场面场的流程,也必须要做到。   不是什么人,都姓司马。   也不是每一个朝代,都和司马家的晋朝一样,能干出背信弃义,当街做掉皇帝的事情。事后还闹出要灭口大臣,却不想对方脱光衣服爬到屋顶,对着整座城的百姓曝光了司马一家干的那些个腌臜事。   从那以后,司马家不管做得好还是做的坏,算是坐实了青史留名的成就。   而且司马一家,也没有做的多好。   最终同样是落得一个全族尽亡的结果,倒也算是有头有尾,报应不爽了。   三请三辞之后。   朱标终于是在文武百官的拥护声中,接受了大明新君的位子,在礼官和内廷太监的伺候下,穿上最后一件在洪武十五年前由马皇后亲手缝制的龙袍。   此刻。   万众瞩目。   朱标一手兜着宽袖,横在身前。一手捏着衣袖背在身后,眼眶里有些晶莹涨红。   “宣。”   “百官叩首。”   孙狗儿亦是双目含泪,只却是无尽的欢喜。   他在天家伺候多年,深知皇后当初是何等爱护这些孩子们。   若是皇后还在……   孙狗儿不由回头,看向天坛北边的钟山。   而宗亲功勋、王公大臣们,则是纷纷上前,挥动衣袍,跪拜在地。   孙狗儿强忍着澎湃的情绪和激动的泪水,再次高呼:“兴。”   百官起身。   “跪。”   百官叩首。   “兴。”   百官再起身。   孙狗儿最后喊道:“再跪。”   百官跪拜,等孙狗儿嘴里发出最后一个兴字。   天坛内外,王公功勋、文武大臣、官兵差役、百姓黎庶,纷纷高呼了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   朱标在这场禅让大典上,接受禅让,成为大明第二任皇帝的所有程序,便算是完成了。   从这一刻开始,朱标便是大明帝国的至高权力。   朱标看着面前的文武百官、万千黎庶,缓缓转过身,对坐在左侧御座上的老爷子毕恭毕敬的躬身作揖。   随后才轻轻提起脚步,坐在右侧的御座上。   他挥动了一下衣袖。   孙狗儿便立马从一旁拿出一道事先准备好的旨意,送到了任亨泰的手中。   任亨泰接过圣旨。   作为内阁首辅大臣,他站到了御座前,面朝所有人,开始宣读着大明第二任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   “……凡洪武国策,时下顺应,凡有司照旧办公。”   这皇帝的第一道旨意,同样充满了公式和规矩。   首先自然是承认洪武朝的一切施政方略,然后就是自谦的话,最后就是对新朝的展望,确定明年将会改元大明永盛。   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亮眼的内容会在这道旨意上呈现。   至于说新帝新朝,可能会引发的朝堂官员变动,对于朱标的永盛朝而言,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毕竟整个洪武朝,都是朱标这位太子监国的,朝堂之上大半的官员都是经由朱标任免的。   一如先前所说。   这一场禅让大典,不过是一个过程,让朱标拥有名正言顺的皇帝之名罢了。   至于皇帝之权?   君不闻洪武朝,满朝皆为太子党。   党魁,洪武皇帝朱元璋是也!   乃至午后。   禅让大典方才在天坛结束。   老皇帝和新皇帝同乘一架御辇,在重重禁军护卫下,返回内城,进入皇宫。   今天宫中是没有朝会的。   但在文华殿,却有新帝和内阁以及九卿五寺等部院大臣的高层会议。   会议自然是商讨国家政权的交接,以及国家政策的实施。   这些对于朱标这位大明永盛皇帝来说,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毕竟不过是他同一个人换个印玺办事罢了。   朱允熥对此自然是没有参与的意思。   在将老爷子和老爹送到午门之后,便带着朱高炽、朱尚炳两人出了宫。   “事情到这里,便算是了结了?”   兄弟三人从长安右门出,走在西长安街上,朱尚炳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回头看向朱尚炳,眼神怪异,却都没有说话。   朱尚炳被这两人看的心里有些发毛,支支吾吾道:“怎……怎么了?我意思是……熥哥儿那个皇太孙的事情……难道也这么结了?”   朱允熥翻翻白眼,对小憨一如既往的稳定表现,天知道自己刚刚到底是在期待着什么。   难道自己还能期待着小憨说出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话来?   当真是糊涂了。   朱高炽眼角抽抽,猛的抬手抽在朱尚炳的后脑勺上。   “你干嘛啊!”   朱尚炳缩着脑袋,双手捂着后脑勺,满脸愤怒。   朱高炽恨铁不成钢的低吼道:“大明朝现在还需要皇太孙吗!你个蠢货!”   朱尚炳大概是被这一巴掌抽晕了,还在犯迷糊:“不需要吗?”   朱允熥瞥了一眼还在继续犯傻的朱尚炳:“你的太子大伯,现在可是咱们大明的永盛皇帝了。”   朱尚炳歪着头,撇撇嘴:“哪有怎么了?你家老大圣儿不是大伯的嫡长孙?”   嘎嘎……   西长安街上,一排鸦雀飞过。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出对方眼里的诧异。   他们原以为朱尚炳这头小憨是在第一层。   可现实是。   人家分明是在第五层啊!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立马点头。   “你说的是!”   “正确的!”   “中肯的!”   朱尚炳皱眉看着两人:“有问题吗?”   朱允熥和朱高炽连连摇头:“没有问题!”   “那咱们现在要去哪里啊?去西城项目上?”   朱尚炳好奇的问了一声。   说完之后,朱尚炳眉头大动,挥臂指向西北侧:“那边是不是教坊司啊?”   朱允熥闻声看了过去。   在西长安街和大通街交口西北侧,便是乌蛮驿和教坊司的位置。   啪!   朱高炽又是一巴掌抽在了朱尚炳的后脑勺上。   朱尚炳再一次的双手紧紧捂住后脑勺。   此刻,他满脸愤怒,双眼涨红。   “朱高炽!你到底要干什么!”   朱高炽哼哼道:“大伯头一天登基,你就要去逛教坊司?你是觉得自己屁股最近变结实了?”   说罢,他便同朱允熥两人继续往西城方向走去。   朱尚炳满脸怨愤,不甘的跺了跺脚,却也只能是跟在两人身后。   三兄弟便如此步行,穿过中城大街,进到西城项目工地上。   因为今天朝廷举办禅让大典,西城工地难得的停工了一天。   没有来得及赶去外城观礼的工人们,便聚在一起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见到朱允熥等人过来,也不说话,只是远远的抱拳躬身行礼,然后继续晒着太阳闲聊天。   朱高炽看着西城项目上一处处按照规划建设的建筑,饶有兴致道:“按照工期来说,是不是等六七月份的时候,就可以对外营业了?”   “商业区,大抵是能赶在六七月前完工。因为现在已经开始招商,所以大抵也能在那个时候开始对外营业。”   朱允熥轻声回答着。   朱高炽看向远处,在一片建筑群中间的园林景观空地上,如同一开始那样装扮的女官宋柳红,正带着人在空地上造景栽树种花,布置石料。   朱高炽轻笑着说道:“虽然才不过几日,但城中如今对这三位前无古人的女官,评价可是很高的。都在说女子如男话,确实并非一个虚职花瓶。”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马上就要春耕了,地里头还得是男人们出的力气大。可工厂里也不能少了人,还是要看今年开春各处工厂招收女工的情况如何,才好评判。”   朱高炽晃了晃脑袋,抱着不是自己的差事,不多插嘴的原则,转口道:“我还听说,这边的美食城都招商完毕了?城外不少人家,都开始在应天府的推动下,从上林苑监贷买家禽饲养,可别到时候这件事做不成,让百姓白白背下贷款。”   朱允熥要做美食城,要做商业体,要提振应天城商业税,就必须要有稳定的原材料供应。   食品类的,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所谓衣食住行。   这里面,唯有食是每天都需要花费银两的。   住的屋子,一辈子可能也就置办一次。出行可能也就一季出一次远门,衣服也可能是半年换季才会置办一套,甚至大多数普通百姓是一年换一套。   只有吃的东西,虽然看着每一次的花费不多,但架不住每个人每日都需要。   也正是因为,应天城从年前西城项目落地的时候,就开始推动应天城周边百姓从上林苑监贷买家禽幼崽回家饲养,然后提供给西城项目上的美食城。   朱允熥笑着回道:“这桩事情,是应天城为百姓从中和上林苑监担保的,即便是最后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是有应天府承担责任的,无关百姓的事。”   朱高炽想了一下,不再过问西城项目上的时候。   他转过身,好生的看了朱允熥一阵子。   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话说,大伯登基,你这个往日太孙,什么时候上位太子啊?”   …… 第七百二十三章 大明供应链   时间一晃便已经到了年中。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应天城在经历朝堂君王禅让之后,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影响,而是很快就再一次的热闹沸腾起来。   老爷子从乾清宫搬了出来,跑到了养心殿居住。   整日里,便是和宫里头那帮娘娘们,带着两个已经能说一点话的重孙子。   有关于朱允熥这个被罢免的皇太孙的安排,朝中一直都不曾有风声出来,自然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会按照规矩,被封为大明第二位皇太子。   朱标成了大明永盛皇帝。   没有如历朝历代的新君登基一样,做些诸如大赦天下或是免税天下的事情。   大明朝的永盛皇帝,不需要靠这些手段来笼络天下人心。   那么在朝堂之上,自然也没有太多的人事调整。   内阁依旧是那么几个人,朝堂上六部九卿五寺的堂官,也不曾有什么变动。   一切照旧如故。   只是明确了大明从今往后,凡内阁大臣,须得有翰林学士头衔,而后入六部主政,再有地方为官经历,方可入阁。   随后就是解缙因为眼下执掌西部铁路的修建工作,便领了工部尚书的衔。   而新大陆那边回航的船队,也早在数月前就抵达应天。   船队只是在龙湾码头上,将人员和货物放下,便停靠进了上游的龙江造船厂。   按照工部的计划,是要将这些战船重新升级的,用以更加适应远洋航行。   新作物带回来了不少。   上林苑监算是最开心的了,为此少师还特意罕见的上奏朝廷,希望朝廷能大加奖赏这些去往新大陆的人员。   少师的面子是要给的。   于是,新大陆上的所有人,皆是官升一级。   然后朝廷就准备了更加庞大的远征队伍,只等战船升级完毕,便重新起航前往新大陆新金陵城。   而在中原,随着西南土司制度的逐步瓦解,朝廷也在继续投入更多的资源,用于改善西南局势和民生。   征发西南百姓,用于修建西南各地道路,连通湖广、广西、云南、四川,将整个西南打通。   朝廷如今倒是钱粮不缺,这些大工程做起来也早就熟能生巧了。   而当初北征关外时,一同去了边关的范虫,其实在当时战后就回了京,然后带着朝廷组织的货物,在海军的护卫下前往欧罗巴之地。   按照范虫当时临行前的试探,只要朝廷给他节制海军舰队的权力,他就能给大明在欧罗巴打下一片大大的新领地。   不过朝廷当下还是着眼在西域,并没有对万里之遥从未见过的欧罗巴感兴趣。   便是投入一些资源算不得什么,但无法形成统治,对于朝廷来说,现在还为时尚早。   不过,当时还是皇太子的朱标却是大手一挥。   足足千余名锦衣卫便跟着范虫一同登上了舰队,前往欧罗巴。   朝廷虽然暂时没有对欧罗巴起兴趣,但前期的了解还是要做的。   在朱标的心中,还记着藏在皇室内部的那一个球。   ……   “球?”   “什么球?”   朱高炽有些好奇,看着面前的朱允熥,不解的询问着。   朱允熥看着又又又又从税署翘班跑到西城来的朱高炽,无奈的白了一眼。   他双手张开,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就是一个圆球,上面画着堪舆。”   “堪舆?”朱高炽眉头微皱,随后低语道:“就是你翻出来的那个地圆说?”   朱允熥点点头,然后便继续翻阅自己面前的账本。   朱高炽则是向后一靠,双臂交叉在后面枕着脑袋。   “这件事不是已经提出过想法,只要新大陆那边能一直向东探索,再从西域或是南洋那边回来,就可以证明了。”   这一次新大陆那边的舰队回来,也和朝廷汇报了,那边正在组织人手继续向东探索,验证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个世界,又到底有没有尽头!   朱高炽见朱允熥不说话,便好奇的看向对方:“就是说……你这里还有没有那个球,我也想看看。”   嘭。   院门被推开,朱尚炳从外面走了进来。   “啥球?看球?看啥球?看球不应该是去教坊司看的吗?”   朱尚炳大大咧咧的说着话走了进来,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就往嘴里灌。   朱允熥斜眼瞧向朱尚炳衣领下未曾掩饰住的红唇,会心一笑:“你真的要学二叔?”   朱尚炳还在吨吨吨的灌水。   朱高炽在一旁撇嘴道:“他早晚也是要长住太庙的。”   朱尚炳这时候才喝完水,拿着衣袖用力擦了擦嘴巴,这才继续说道:“我刚从外面走过来,就看美食城那边已经张灯结彩,沿街的路灯也都在上油了,是不是说这两天就要开业了?”   朱允熥放下手中的账本,点头道:“七月初七,西城项目开业。”   一旁的朱高炽抬起眼:“七夕?日子倒是好,这边事情都准备好了?”   朱允熥点点头,将账本放在了朱高炽面前,自己则是走向院外。   朱高炽先是拿过账本,便低头翻开查看起来。   朱允熥已经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外面,经过半年的赶工,西城项目上几处要紧的工程,都已经完工了。   园林景观方面,该栽种的东西也都种下了,不过要想看最终的效果,还是要等上几年。   商业街区这段时间也在抓紧时间进行内部装饰。   倒是观景湖周围的居住区,进度放的慢了一些,只是将地块区分开,然后每个地块之间进行了观景园林的建设。   对外售卖地块的事情,则是在最近才提上日程,在朝中和民间倒是已经有了一些反应。   有传言,出自淮右的功勋,都已经在筹措银两,就等着西城居住区地块对外开售,便抢在第一时间购买,然后就是让大明商号名下的建筑队开工建造。   按照项目上的预估,居住区真正落成,恐怕最短也要到明年,也就是永盛一年才能会有入住,等到了永盛二年至三年,才能够全部完工入住。   而如今。   最重要的就是将西城真正的商业体系运转起来。   为此,从去年就开始由应天府推动的西城商业供应链,便开始准备了起来。   如今也到了检验的时候。   “这么多鸡?”   “这么多鸭子?”   “这些鸡都是怎么来的?还有这些鸭子?”   朱高炽拿着账本,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会有这么多的鸡和鸭子。   朱允熥平静说道:“应天府百万人家,便是一户养十只鸡十只鸭,就能有上百万只鸡鸭供应。更不要说,西城供应链的最大终端还是上林苑,那边一座鸡场,每半年就能产出十万只鸡。这样的鸡场、鸭场、鹅肠,上林苑监各有三座。”   朱高炽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在账本上看到的那一行行的数字。   一时间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你就不怕闹出疫病来?”   “太医院这两年和上林苑监合作,研制出了几种新的灭虫和灭病药。而且上林苑监前段时间不是还弄了个疫病所,只要发现一起,便整村家禽火烧土埋,应天府支付赔偿。”   朱允熥说的很冷静。   在提出要弄应天城围绕西城项目的供应链时,这些事情就已经做出了计划。   百姓们在家中饲养家禽或是大面积种植菜蔬,西城项目上会有专门的采购队前去收购。   这些原材料是不会收税的,只会对栽种的地块按亩收税,用的也是摊丁入亩的规定。   税收的终端,是在美食城里的那些铺子上头。   朱高炽手中拿着账本,跟在朱允熥身边,不停的翻动着。   “这上面怎么还有云南道那边的菌菇采购?还有辽东那边的海参采购?还有这里,竟然会有产自琼州府的……这什么?小青龙?这又是什么玩意?”   随着朱高炽的翻阅,一个个位于天南海北的采购账目,出现在他的眼前。   朱允熥却是依旧从容冷静。   “不过是尝试而已。”   “就像云南的菌菇,还不知道带土运过来,能不能保证鲜活。反倒是辽东的海参和琼州的小青龙,可以用冰镇的方式保鲜。”   朱高炽合上账目,皱眉道:“怎么忽然要调动这么多地方的东西?”   “不过是个尝试罢了。”   朱允熥淡淡的说着,然后便看向通往西城项目核心位置那座美食城的路边。   路边栽种着一排的竹子。   只是竹子这玩意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乱长。   不过是小半年的功夫,就已经是将一旁的院墙给顶裂了好几条缝隙。   “这竹林得控制一下了。”   在一旁负责这一片的管事点点头,面露难色道:“实在是控制不住,这玩意长起来一晚上一个样子,除非是将整个竹林铲掉。”   朱允熥顿了一下,看着已经被顶裂的院墙,摆摆手说道:“那就这样吧,若是墙塌了也就放在这里不必理会,看看能不能多增添几分自然。”   管事的暗自松了一口气。   朱高炽在后面跟了上来:“尝试什么?是要看看现在我大明的货运速度和能力?”   朱允熥点点头:“有这方面的考虑。但更重要的是,像看看一地的经济运行,对另外一地到底能有多大的影响。如果能够做下去且持续进行的话,也就能证明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朱高炽好奇的询问着。   朱允熥他们这时候又向前走了一截路。   周围的视线更开阔了一些。   整个西城区域采取了活水的营造方式,并且还在观景湖边造了整整三座集合了储水和瞭望的水泥高塔。   高塔顶部是瞭望室,眼下已经交给应天府管理,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瞭望室里观察整个西城项目的动静。   一旦哪里出现问题,就会在第一时间掌握,并且传讯给西城项目管理处和官府。   在瞭望室下面,便是巨大的圆盘形的储水室。   利用虹吸和提水机关,观景湖里的水会被源源不断的储存在水塔内部,然后再通过管道借助高低落差,为整个西城项目提供水源,并且也能为建筑外的部分水系提供稳定的供水。   此刻就在朱允熥等人的眼前。   街道两侧,便有着到成年人腰身处的流水渠。   一来可以为周围的树木花卉提供水源,二来可以在接下来为游客提供洗手之用。   这是西城项目地上的活水系统。   而在街道两侧底下,则是排水系统。   所有建筑产生的废水,都会在地下通过管道流向城外的一处蓄水池,经过渗透和沉淀,再排入到秦淮河,最终流入长江。   “这两日弄些牌子立在活水渠旁边,禁止小孩在水渠内排泄,禁止大人污染水渠,抓着的都送应天府打板子。”   管事立马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工作日志本,将这桩事情记录下来。   随后,朱允熥才看向小胖:“如果这件事情能成功,并且顺利进行。那就说明,我大明日后不光可以在各地建造工厂,也能将各自范围更大的原材料调动起来,联系在一起,可以将整个大明看做一个整体。   而不是应天城需要产出所有的东西,隔壁苏州府也要将这些东西再生产一遍。   日后可能就是应天府大规模生产一样东西,苏州府大规模生产一样东西,如此应当是能更高效的。”   朱高炽一如既往,在这个新命题面前,陷入了沉思。   朱允熥也不急于解释更多。   想要将整个大明打造成一个完成的工业和农业体系,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更不可能仅凭一个西城项目就能做到。   现在不过是一种尝试而已。   一旦西城项目确定是可行的。   那时候才可以在其他产业,照搬西城项目的经验。   就譬如如今其实已经施行的钢铁产业供应链一样。   大明已经在应天府周边形成了一个总装和总制造的产业群,而如湖南道那边则是原材料的产出,和粗加工。煤炭资源,则是依靠山西道那边的煤炭产出。   一个钢铁产业,就将三地给联系在了一起。   在这一个过程中,百姓就能获得更多的收入,朝廷也能得到更多的税收。   “殿下!”   “殿下!”   正当朱允熥已经带着人,走到美食城跟前的时候。   远处的大街上,却有一队禁军赶了过来。   朱允熥转动目光,好奇的看了过去。   在他身边的朱高炽,则是低声念道着:“发生什么事情了?”   …… 第七百二十四章 大明教育改革   大本堂。   随着这几年皇室二代子弟逐渐成年,不少人都已经离京就藩。   但前两年,诸王世子入京就读大本堂,又为大本堂充入了更多的学生。   因为,现在看起来大本堂的规模比之过去,就显得更大了一些。   不过大本堂的位置依旧是坐落在皇宫大内。   方孝孺如今已经坐到了大本堂首席的位置,但随着洪武新政的推进,大本堂也增加了许多不同于过往的对于皇室子弟的培养内容。   就譬如,已经不再担任工部尚书的张二工,每隔一天就会在大本堂有半天的课程,需要为皇家子弟教授工科知识。   再比如像是讲武堂那边的不少功勋武官先生,也需要定期到大本堂授业。   就连上林苑监,也不曾落下。   袁素泰这位帝国少师,自然不会亲自来,但他亲手教出来的几名学生,却是实实在在确定了课本在大本堂授课的。   一开始方孝孺自然是有些不太同意的,他认为有关于大本堂内皇家子弟们的培养,就应该是以翰林院为唯一的教学来源。   不过在一段时间的实践之后,方孝孺却成为了这项教育改革的支持者。   毕竟在方孝孺看来,至少能让这帮皇家子弟分清五谷,能知道什么时候该种什么玩意,那真的算是实实在在的教化之功了。   尤其是在某一次,方孝孺尚未接受这种新式的皇家子弟教育模式的时候。正当他在抱怨的时候,内阁大臣高仰止特意跑了一趟大本堂。   高仰止并没有和方孝孺说太多的东西。   他只说了一句话,或者说只问了方孝孺一个问题。   皇家子弟难道都要以圣君为培养目标吗?   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就让方孝孺当场惊出一身冷汗来。   然后他自己一个人躲在小黑屋里,深思熟虑了好几天,终于是做出了一个不曾告诉任何一个人的决定。   他开始有意识的将大本堂里的皇室子弟,往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向培养。   就譬如,现在大本堂里,就有好几个皇室子弟,整天嚷着要去龙江造船厂,尝试将自己的设想进行验证。   还有人准备去将作监的火炮工厂。   甚至于还有几个原本低调而内敛的皇室子弟,在很久之后才对方孝孺说,希望能去城外的纺织产业集群做一些研究。   于是,方孝孺便又躲进了小黑屋,偷偷的开心了好几天。   他是觉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皇家在传承的时候,可能会引发的不好的因素和影响。   最后方先生大手一挥。   他自认为的帝王之术、圣贤文章,直接砍了一大半,随后每日大半的时间,大本堂里的课业都是各种新课程。   今日。   第一节课便是方孝孺的课。   上午半天课之后,就是一节讲武堂的军阵操演课,等学生们练饿了,正好吃午餐休息,继续下午的课程。   今天的课题有关四域。   只见偌大的课堂上,皇室在京的所有子弟,都聚在一起。   大本堂不分年级,全都在一起上课。等二代皇室子弟到龄,都是直接就藩的。   课堂上,皇室子弟们保持沉默。   方孝孺便站在讲桌前。   在他的身后,是自从增加了新课程之后添加的一块巨大的黑板。   上面正画着一副大明及周边堪舆简略图。   又在周围标注了方向,以及几处紧要的位置。   方孝孺穿入长衫,手中拿着一根教棍。   “自秦汉以来,东方之地皆以中原为正统。”   “汉时,设四征四讨将军,对应四方。”   “然,征讨西方却另有称谓。”   “东为腹心,不听王命曰叛,以上击下曰征。”   “南为荒僻,不尊教化曰蛮,恩威并施曰抚。”   “西为番属,时或不尊曰逆,明惩其罪曰讨。”   “北卫帝国,频繁侵扰曰贼,大张攻杀曰伐。”   教棍在黑板上转了一圈。   方孝孺便眉目慈孝的微笑着看向在座的皇家学生:“此番我朝已是永盛朝,四域渐次安宁,东海、南洋、西洋、新大陆之往来,资源转运,日益丰盛。本朝若欲成如前汉文景之治、前唐贞观之治或开元盛世,已定经略西域之国策。尔等以为,此番国朝西进,恢复西域,当以何称之?”   坐在课桌后的小二十三朱桱,立马举手喊道:“先生,是不是称西讨?”   说完之后,朱桱的大眼珠子转了一圈。   自己前段时间惹得方先生不快,然后自己就顺理成章的被老爹和老兄给狠揍了一顿。   听说最近熥哥儿那边的西城项目要开业了,自己得好好表现一下,争取能在休息日的时候,出宫溜达一下。   方孝孺不曾急于给出答案,而是笑吟吟的看了二十三皇子一眼。   这孩子本性纯良,就是顽劣了些,还是要时不时的紧一紧才好。   方孝孺的目光,又在课堂上环视了一遍。   “先生,学生以为,朝廷这时候要出兵西域,还需要看朝廷对西域是如何定位,才能以此称呼。我朝历来用兵,皆是师出有名,无论是讨逆还是伐贼,都是有根源的。”   在一众目光注视下,晋王世子朱济熺缓缓站起身。   他模样儒雅,与学堂里的其他王叔、兄弟都是穿着儒服,身形却更加纤细消瘦,犹如翩翩公子哥一样。   方孝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轻声询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看的?”   朱济熺面色平静,缓缓开口:“按我中原千年渊源而言,阳关以西,葱岭以东,可言乃是中原故地。若是以此而论,我大明出兵西域,则可言西征。   而若言葱岭以西,前唐亦有前出,言征尚可。不过……若是朝廷此番出兵西域,目的远超前唐,意欲与南域连接,则可称讨。”   说完之后,朱济熺便拱了拱手,缓缓坐下。   方孝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论是征还是讨,都是可以用的。   倒是伐和抚,怎么也够不上。   中原之地,历来也只有向北出兵才会有伐,称之北伐。   古往今来数千年,北伐也唯有今朝大明开国洪武皇帝一人完成此等壮举。   至于前汉冠军侯霍去病,用的则是北击匈奴。   至于抚之一字,也历来都是用在招抚南方诸般蛮夷时才会用到。   至少如今大明南征大军,当初出兵南下的时候,旨意上用的就是一个抚字。   抚平南域。   方孝孺拍了拍手,开口说道:“晋世子所言,已成体统。二十三皇子当牢记,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却非全然如先人言。不过今日二十三皇子第一个举手回答,当记五分。”   五分!   小二十三朱桱的脸上立马露出笑容。   要知道,自己原本可是大本堂里的扣分大户。   哪一次不是扣的自己屁股开花。   他刚想欢呼一声,却立马反应过来。   那可是整整五分啊!   天知道自己千年等一回的能加五分,是多么不容易啊!   朱桱强忍着心中的欢喜,规规矩矩的合手躬身,冲着讲台上的方孝孺作揖施礼。   “学生谢过先生。”   只要等今天将自己在课堂上得了分数的事情和老爹还有老兄说一下,肯定就能得一个休息日的时候出宫去西城玩耍的机会了。   方孝孺愈发满意,摸着胡须,连连点头。   看到没有?   这就是教化之功啊!   而在课堂之外。   朱元璋依旧是穿着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粗布麻衣,脸上满是笑容。   这些粗布麻衣,虽然历来都被浣洗的干净,却也越来越陈旧了。   只是他却舍不得丢弃,只要能缝补,便要让宫中的绣娘们缝补好。   因为这是皇后当初一件件、一针针做出来,留给自己的。   在他的身边,是穿着常服的朱标。   即便是接过大明皇帝之位的朱标,却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多的变化。   跟在老爷子身边,脸上亦是带着笑容。   “方先生如今算是学问愈发精进了。”朱标肯定了一句。   朱元璋笑着说道:“他原本就是个有学问的,只是原先有些老派罢了。这几年,多了几分变动,也知道社稷不能一尘不变,学问上自然是能日益精进的。”   朱标看了一眼在课堂上,已经开始尝试着带着学生们,针对朝廷往后若是收复西域,继续西进,如何治理当地问题的方孝孺。   他低声说道:“方先生如今也在翰林院任职,又在大本堂授业多年,是不是也可以再提一提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自家老大。   “你现在是皇帝,朝堂之上的这些事情,该是你做主决定的。”   朱标却是笑着摇摇头:“儿子自国初便监国朝堂,朝政之上父皇也一直交托给儿子的。但即便儿子如今登基,却也是父皇的儿子。国事便是家事,家事也是国事。”   朱元璋脸上笑吟吟的:“你小子啊……对方孝孺的安排,你那里怕是早就有打算了吧。”   朱标依旧是笑着说道:“儿子是觉得,方先生这些年学问精进,但若说在朝廷担任实职,却还是有些不妥。   不过方先生在治学上,却是大为改善,亦有包容兼并之举。倒不如让他接过国子监祭酒的差事?日后,也好以国子监为源头,试行我朝万千学子教育问题?”   虽说朝廷现在开了考公制,再也不局限于四书五经。   可在地方上,对于其他学科的教育问题,却也一直没有来得及搭建一个完善的体系。   诸如工学、算术、兵事,这些科目,还是局限于自学或是家学传承的。   讲武堂算是在兵事上有了一个教育改革的先河。   但相较于大明百万大军,而讲武堂每年只有百余名新生从军中遴选,这个比例还是太小。   可现在随着各项新式军械投入使用,便产生另一个新的问题。   即,军中需要有更多掌握更高兵事能力的人才。   诸如新式战船,光是一个蒸汽机的运转和维护,就需要更多掌握此项技术的人员。   而像新式火炮,尤其是迫击炮,就需要数量更多的精通算术和兵事的懂得计算炮弹轨道的炮兵了。   这样的问题,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从朝廷方面进行改革。   推动大明教育改革。   学堂里,不单单是有四书五经的教学,还要有各种新式学科的教学。   甚至于……   朱元璋想了想,开口道:“你的意思,是熥哥儿之前提出的专科学堂的设立?”   朱标点点头。   专科学堂的设立,是一个新的设想。   早在洪武二十九年的时候,朱允熥就已经提出过。   那时候,刚好是讲武堂初有成效,头两批结业生重归军中的时候。   大都督府那边的反响很不错,于是才有了顺势提出专科学堂的设立问题。   朱标轻声出口:“现已国子监为试点,开设不同学科。而后在京师,设立专门的专科学堂,诸如工科学堂、兵事学堂等。   学堂自国子监录取学生,学业结束,考核合格,则可直接选入工部或大都督府等处任职。   待此举验证可行,便可在各道省城设立学堂,集合所有学科,一同教学,而后学子凭照自身意愿,报考京师各专科学堂。”   这其实就是朱允熥当时提出来的想法。   先是在应天设立包分配的专科学堂,等做的差不多的时候就扩大规模,从各地直接招录学生,然后在各地教学,最后报考京师的专科学堂。   这其实就是在考公制的政策上,再一次的细分大明教育体系。   如此,也能一步步慢慢的削弱传统儒学,对大明的影响。   当人们发现,光靠儒学,已经很难进入朝堂为官,而学习其他的东西,更容易成为官员或是从军成为高级将领。   到时候不需要朝廷以国策的方式引导,就能让天下人自发的抛弃儒学,去学习新的学科知识。   朱元璋沉吟了许久。   就连课堂里方孝孺喊出下课,一棒子皇子皇孙呼啸着冲出教室,都未曾发现。   倒是这帮上了足足一个时辰课的皇子皇孙们,刚一冲出教室,就看到老爷子和朱标两人就站在外面,立马是闭上嘴,就连走路都压着脚步。   良久之后。   朱元璋方才看见从自己眼前飘过的一个个怨种。   他瞪了正在门口偷偷瞄自己的小二十三一眼。   随后对着朱标说道:“俺倒是觉得,这件事情却不能如此做……”   …… 第七百二十五章 洪武门前封太子   朱桱缩在教室门口,被老爷子瞪了一眼,赶忙又缩回教室里。   自己这些年可不是白吃饭的。   父皇什么眼神,什么脸色,自己是最清楚的。   想了想,朱桱便看向教室后面,靠窗堆放扫帚簸箕之类的地方。   他压着脚步猫着身子,悄悄走了过去。   然后就将窗户推开,从窗户翻到教室后面,朱桱打算绕一圈去厕所放水。   而在教室外,朱标则是眉头微微一动。   难道老爷子是不同意大明基础教育改革的提议?   按理说,大明这几年早就已经确立了考公制,通过各种手段为朝廷取才,怎么都不可能会对基础教育问题有太多的疑问。   朱标小声询问道:“父皇是觉得,此举会有什么隐患?”   朱元璋摇摇头,看向老大:“教育乃国事大事,社稷未来之根基。教育确需改革,但如何改革,朝堂之上可曾商议过,又可曾商议稳妥了?   国子监要教授哪些学科?学科内容,又如何区分?专科学堂,又要教授哪些内容,几年结业?是只教授一门学科,还是多门一同教学?   再诸如各道省城之专科学堂,又要如何细分,这些事情若是都不曾做好计划,贸贸然便铺开摊子,恐怕未必能取得好成效,反倒是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之后,朱元璋轻咳了几声。   自从去年两度患病倒下,他的身子便比以前差了许多,时不时都会有些缺乏心气的情况,咳嗽更是在所难免。   朱标稍稍琢磨了一下,貌似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还是儿臣想的少了,只想着借方先生去国子监的事情,来推行我朝教育改革,未曾多想这改革之下的细节。”   朱元璋摆摆手,自家老大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了。   他转口道:“此番我朝西进,你觉得该是用西征还是西讨?你的圣旨上,预备用什么词?”   圣旨,尤其是这种帝国对外用兵的旨意上,每一个文字都有着存在的理由和原因的。   大明朝那道还没有下发,甚至是还没有写好的用兵西域的旨意,用什么样的词,就直接决定了大明对西域的态度和看法,以及将来大明又会如何对待西域。   若是用西征二字,则表明大明会在将来动用大量的资源,去亲自治理西域的土地。   而若是用了西讨二字,很大可能只如前唐一样,只在安西和北庭两处建立属于大明朝堂的直接管理,而在其他地方则是采用番邦属国的管理办法。   朱标对这件事,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   他未曾直接回答,而是轻声开口:“解缙负责的西部铁路,从去年就开始动工修建。   朝廷这一次动用了不下三十万河南、陕西两地百姓,分段分批次铺设地基,架设铁轨。   上次解缙从西北上奏朝廷,河南府至凤翔府之间的铁路,再有几个月就能合拢,到时候火车就能先在这段修好的西部铁路上运行。   而按照整个西部铁路的工期来说,随着工人们的技艺越发精湛熟练,投入的工人数量和资源增多,恐怕最多也只需要五六年,就能贯通整条西部铁路。”   朱标没有说朝廷这一次即将对西域用兵,该用什么样的字眼,反倒是说起了西部铁路的事情。   朱元璋目光平静,等待着老大接下来的话。   朱标当然也没有让老爷子久等,便开口道:“届时我朝再去往阳关以西,原本要耗时数月的路程,最多不过数日就能抵达。   若是西出阳关的大军进展顺利,解缙的这条西部铁路便也能接着向北庭和安西延伸。   到时候便是地处西域,但和中原腹地又有何区别?   所以儿臣以为,此番我朝即将出兵西域,当是西征。”   朱元璋微微一笑。   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自家老大啊。   别看表面儒雅,一副读书人的模样。   可是内里,却是有着一股子狠劲的。   大明这一次用西征只待出兵西域,那就是要将整个西域都收归大明治下,直接派遣流官管理,犹如中原诸道府县。   朱元璋当即顺势说道:“当初蓝玉在西北练兵,徐家两兄弟也在那边练兵,屯田边防。这一次西征,便让熥哥儿那小子亲自领兵,走一趟西域吧。”   说完之后,朱元璋便眯着双眼,瞄着老大。   朱标虽然掩饰的很好,但眼底却是流光一闪。   他迟疑道:“这……儿臣原本是想……”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却已经被朱元璋挥手打断。   只听朱元璋笑呵呵的说道:“那小子也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这几年做的事情你我也是有目共睹,朝堂上下谁不知道这小子会办事?   俺还记得当初,他说西域诸多小国,那些小民守着黑油那等滔天财富,却不知加以利用,还嚷着日后的天下,谁能有更多的黑油,谁就能傲视群雄五百年。   这一次既然是要出兵西域,正好就让他亲自过去,看看他能不能为我大明带回来一个傲视群雄五百年。”   朱标嘴唇蠕动了一下:“可是……”   朱元璋笑眯眯的盯着老大:“我大明基础教育改革的事情,可以交给内阁去做。内阁这么多年了,一桩教育改革的事情难道还能做不好?   你也别说,这件事情一开始是熥哥儿这小子提出来的。即便如此,大不了让他这段时间忙完了他那个什么西城项目开业的事情后,抓紧时间理一个章程出来,到时候送到内阁。   算算时间,那时候他差不多也就能带兵西出阳关了。”   朱元璋一副看破朱标的模样和眼神,让朱标憋在嘴里的话,一一重新吞进肚子里。   他原本确实是想说,让朱允熥将基础教育改革的事情担起来。   而且其目的,也不单单就是为了教育改革这一桩事情。   同样也是为了将那小子留在京师,而不是被弄去西征。   但老爷子似乎是有另一番打算。   既然说道理,在老爷子这里行不通了。   朱标便转口道:“那道旨意,儿臣方才已经让人备好,也叫了人去西城让那小子回来。   如今已经是大明洪武三十一年了,国家便是有再大的事情,还是要以稳定为首。那小子对国中革新诸事很有见解,内阁和朝廷也离不开这小子。”   他先说洪武新政的紧要性。   不等朱元璋开口。   朱标便接着说道:“而且,前番因为北伐关外,他已经是错过了文圣和茯苓的出生。这一次宫中又有喜事添丁,总不能等孩子大了,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模样吧?”   他先说道理,然后又打出感情牌。   朱元璋却只是瞥了朱标一眼,然后冲着远处喊了一嗓子:“二十三!”   正准备偷偷溜进教室的朱桱,瞬间就缩着脖子,愣在原地。   他浑身僵硬的转过身,看向正瞪着自己的父皇。   朱桱的脸上挤出笑容,微微躬身:“父……父皇……皇……皇兄……”   “滚过来!”   朱元璋低喝一声。   朱桱便是一个激灵,立马就小跑着到了朱元璋的跟前。   “今天堂上得了五分?”   朱桱浑身紧绷,低着头嗯了一声:“先生给的。”   朱元璋脸上带着笑容,伸手拍了拍小二十三的脑袋,却吓得这小子浑身一颤。   “好好学,不然过两天西城开业的时候,你就待在宫里哪也不许去!”   朱桱心中猛的一跳。   老爹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等西城开业的时候,出宫玩耍的。   但他这时候,也只能是乖乖的点着脑袋:“儿臣遵命。”   朱元璋大手一挥:“滚吧,上课不许捣乱!”   有了这句话,朱桱立马是一溜烟的跑回课堂。   朱标站在一旁,有些不解的看向老爷子。   朱元璋笑着说道:“如你先前所说的一样,国事便是家事,家事也是国事。既然如此,熥哥儿又如何能因一小家之私情,而枉顾国家之社稷?”   朱标哑口无言。   半响之后,课堂里已经传来讲武堂过来的武将那浑厚的声音。   朱标方才开口道:“既然如此,便依父皇的意思办。”   ……   西城项目,美食城前。   当那队禁军官兵到了朱允熥等人近前,便勒停战马,翻身下马。   一名小旗官快步上前,到了朱允熥面前。   旗官双手抱拳:“启禀殿下,陛下有旨意,宣殿下于洪武门前听宣。”   旨意?   洪武门前听宣?   旗官的来讯,让朱允熥等人为之诧异。   而旗官在说完之后,便默默的退到战马旁,似乎是在等待着朱允熥,护送他前往洪武门前。   朱高炽在一旁皱眉急思。   陛下的旨意。   现在说,那自然就是大伯的旨意。   而最近朝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   往后一段时间,朝廷倒是要用兵西域。   不过听说大都督府已经在前段时间,行文远在贝加尔湖那边修筑新长城的梁国公蓝玉,要求他带着部分兵马西行至肃州卫驻扎。   朝中,大都督府那边,内阁大臣、岐阳郡王李景隆也在交接差事,准备前往肃州卫练兵,整顿大军阵营。   蓝玉是冲锋陷阵的大将之材,李景隆则在行军扎营上颇有造诣。   两人相辅相成,几乎已经确定了将会是朝廷用兵西域的两位重要将领。   “难道大伯要让你统领西征大军?”   朱高炽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出自己的猜测。   毕竟按理说,如果是以前,朝廷要西征的话,最有可能就是用秦王朱樉了。   不过二伯现在正在京中当差办事。   十四叔肃王朱楧尚且年轻,也不曾经历太多战事,目前还不足以担任一路大军的主帅。   不等朱允熥开口,朱尚炳就在边上兴高采烈道:“咱们又能出去带兵干仗了?听说西域那边幅员辽阔,纵马千里不见人烟。熥哥儿你这次要是去西域的话,记得一定要带上我。”   朱允熥则是眉头微皱:“用兵西域选帅的事情,恐怕不会这么早定下来,说不得是有别的事情。”   朱高炽想了想,觉得或许也会是别的事情:“那就先去看看吧。大伯选在洪武门前宣旨,恐怕等下东城那边各部司衙门的官员,都会出来看热闹的。”   ……   少而。   洪武门前的崇礼街,果然如朱高炽所说的一样。等他们从西城项目工地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周围部院里的官员们。   而一名太监,则是领着内廷的内侍,候立在洪武门前多时。   这太监原本是在朱标身边伺候的,如今随着太子即位,成了大明永盛皇帝,这人自然也就接过了孙狗儿当初在内廷的差事和权力。   如今,正执掌着内廷二十四衙门。   见着朱允熥在朱高炽和朱尚炳的陪同下,自崇礼街西边过来。   左景立马上前,含笑躬身:“奴婢参见殿下,见过秦世子、燕世子。”   朱允熥笑着开口:“左大半竟然亲自出宫传旨,不知父皇今日是有何旨意交给儿臣?”   左景看了一眼周围围观的官员们,脸上笑容不散。   他抬头看向朱允熥,眼神大有深意:“殿下只管跪听旨意便是。”   左景倒是卖起了关子。   朱允熥看了一眼对方,又看向左景身边离着最近的那名太监,双手捧着一方木盒,里面大抵是放着圣旨的。   左景也果然是从木盒中取出一道明黄圣旨。   朱允熥当即挥袍跪在洪武门前,准备听一听老爹今天到底又有什么事情。   然而。   左景这时候却又是环顾左右,他高声道:“旨意,都跪了听宣。”   朱允熥稍有一愣。   大明没有太多规定,要求官员们动不动就必须要跪地的。   便是上朝,也不过是躬身作揖罢了。   跪地,往往也只是限于朝堂大典的时候,才会用上。   更别说是领旨了。   最多最多也就是要领旨的人跪地接旨罢了。   不过。   随着左景的开口,朱高炽、朱尚炳已经在场所有听到消息的官员们,都只能是恭顺的挥袍跪地。   左景这时候才轻咳了一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昔年监国,乃奉太上皇禅让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   皇嫡长子朱允熥,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朕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玺升文华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第七百二十六章 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   洪武门前鸦雀无声。   圣旨总结一句话,永盛皇帝是个做事的,所以很忙,而皇嫡长子又是个有才能,所以从今天起就是皇太子,监国朝政,分担社稷重任。   至于说为何洪武门前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因为在年初的时候,皇室罢免了朱允熥皇太孙的名头之后,朝堂之上虽然保持缄默,但都有揣测,是否是朱标想要再考量一下这个嫡长子。   只有少部分在当时事发的时候,才会隐隐猜测,当时那样做,很可能就是为了后续直接册封为皇太子的。   但大多数人还是从对阴谋的角度去分析和看待问题的。   所以今天这道册封朱允熥为大明皇太子的旨意,才让人们感到意外。   即便在当下的大明朝堂之上,百官们对于高举革新大旗,带头改制的朱允熥,抱以敬畏,担忧会因为推动革新而莽撞行事。   但不可避免的,人们都认为,这位皇家子弟,确实在某些方面可以算的上是社稷不二人选。   百官们的心情是复杂的。   大抵就是那种又爱又恨又怕的心思。   接手孙狗儿在内廷差事的左景,脸色平静,眼神里却满是笑意。   他看了一眼周遭沉默的官员们。   随后将手中的圣旨一卷,上前躬身弯腰,缓缓蹲下,伸手搀扶住仍然跪在地上的朱允熥。   “太子爷,旨意宣读完了,奴婢扶您起来。”   朱允熥笑了笑,双腿用力,由着左景将自己搀扶起来。   而在一旁的朱高炽,则是面带诧异。   他很清楚,大明的第二位皇太子,必然就是朱允熥本人。但他同样是没有想到,这道册封旨意会来的这么快。   且在事先,这件事情并没有在朝堂甚至是皇室内部有过讨论。   随着朱允熥起身。   一直陪跪的朱尚炳,也正要起身,却是忽然只觉得浑身一沉,一个不稳,双手重重的撑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只见朱高炽大抵是因为腿脚不灵便,竟然是将手掌按在朱尚炳的肩膀上,撑着对方站起身来。   朱尚炳满眼愤怒的瞪着朱高炽,半响才爬起来。   这头。   左景已经是满脸殷勤的站在朱允熥眼前,躬身弯腰。   “太子爷,陛下说了,谢恩的话回头再说。旨意虽然是下了,但宗人府、礼部那边还有些日子才能准备妥当,这些日子太子爷只管忙自己的事情便是。”   这又让朱允熥有些意外。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父皇和皇爷爷今天在宫中都做了什么?”   这等窥探宫闱,太上皇和皇帝的事情,即便是当朝太子,也不该过问的。   但是,现在是大明。   而不是前汉、前唐、前宋。   左景笑着说道:“太上皇和陛下今日约着,一早去了大本堂那边。听说唐王殿下今天在课堂上,得了方先生奖励的五分,太上皇很是高兴。”   唐王就是小二十三朱桱了。   他在洪武二十四年就被册封为唐王,只是当年尚且年幼,便一直留在京中,入读大本堂。   这几年随着天下太平,国事强盛,皇室对于内部子弟的培养和要求,也已经有所改变。   在这些皇子们没有成年之前,基本是不大有可能会前往封地就藩的。   即便是这几年前去就藩的,按照皇室内部的计划,很有可能会在将来陆续返回京师。   朝廷不太有可能,再继续国初制定的以皇室亲王镇守地方,戍守边关的国策了。   这一条国策,在现在和国初的环境对比之下,已经有些不太实用了。   而随着新大陆的探索发现和开发,朱允炆在新大陆所取得的成果,皇室内部已经有了希望能将部分成年的皇室子弟派往更遥远的地方,为大明开疆拓土的计划。   只不过如今还仅限于一个构思,具体到底该如何实施,还是得看皇室后续会如何安排。   不过,朱允熥此刻却是眉头一挑:“皇爷爷和父皇今早去了大本堂?”   左景点头道:“朝会之后,陛下便先去了养心殿,与太上皇用了一份冰食,然后就去了大本堂,时间正好是大本堂上午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   如今天气热起来了,宫里头消暑的冰食也不再仅限于冰激凌了。   朱允熥点点头,表示明白。   朱高炽则在一旁询问道:“唐王叔今天为何能得方先生的加分?”   那位小唐王叔,在大本堂能不被扣分,就算是好事了。   竟然出人意料的,还能得到方孝孺的加分,这可当真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左景面不改色,笑着回道:“今日方先生好像是在课上说四征四讨的内容,然后便问我朝即将出兵西域,该用何字眼指代。唐王殿下第一个举手,言称该以西讨指代。   随后晋王世子答,当以我朝于西域之目的及往后如何治理而论,西征或西讨皆有道理。   随后方先生觉得唐王最近很是乖顺,课堂积极,便奖了五分。”   朱高炽这才明白,自己那位上天入地,时不时就让宫里头人仰马翻的小二十三叔,到底是如何得了加分的。   朱允熥笑了笑,只是心思却重了一些:“所以,左大伴带来的这道旨意,是皇爷爷和父皇在大本堂之后,才发出来的?”   左景点点头。   朱允熥看了一眼周围还不曾散去,大抵是等着上前恭维的百官们,他冲着左景说道:“今日有劳左大伴了,等过几天西城项目开业的时候,孤叫人送几张票过来,左大伴自个儿休沐或是家中有什么亲眷,都可以持票过去游玩。”   七夕节就是西城项目部分开业的时候了。   项目上也早早的就准备好了入场票,持票可以游玩不少项目,还能免费领取冰镇酸梅汤、冰激凌、小吃之类的。   虽然不多,但胜在是有的。   至于左景,作为内廷二十四衙门新的大总管,自然不会短缺了这些。   但这是朱允熥这位新晋太子爷给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左景也知朱允熥这会儿大抵是要有旁的事情。   他便满脸笑容的躬身道:“奴婢多谢太子爷赏,等西城开业,奴婢定是要去凑一凑热闹的。”   作为如今朱允熥手头上唯一一件亲自在办的事情,西城项目从一开始就备受瞩目。   人们已经见证过无数次,诸多新奇的东西,从朱允熥手上诞生。   大明朝能有今日,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出兵西域,其实可以说大部分的功劳都是来源于朱允熥。   西城项目,到底会给应天城带来怎样的影响,又会如何给大明带来一次新的改变,人们早已是期待许久。   朱允熥望着左景带着人隐入洪武门。   目光收回,轻叹一声。   “老爷子和父皇大抵已经定下,这一次要我亲率大军,出兵西域了。”   朱高炽面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反倒是朱尚炳握紧双拳,低呼一声。   “这一次熥哥儿可不能再丢下俺了!让我做一路先锋军!”   边上两人都没有理会朱尚炳那渴望冲阵杀敌的喜好。   朱高炽半响之后,开口道:“咱们的太子爷殿下,现在又要去哪里?”   朱允熥侧目看向小胖:“你们税署不忙的?按照时间来算,最近不是应该已经开始夏收的准备了?”   对于小胖时不时的翘班,朱允熥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自己成天在西城工地上吃灰,凭什么这小子就能成天的游手好闲。   朱高炽却是不慌不忙,颇为悠闲的说道:“御下之道罢了。”   说完之后,他眼睛还颇有深意的盯着朱允熥。   朱允熥转了转眼睛:“这话是我说的?”   朱高炽撇撇嘴:“现在是要去工部还是将作监那边?按照你的性子,既然知道自己要主导这一次出兵西域,定然还是讲究一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被这小子接连说破心思。   朱允熥颇有微懊恼的低吼着:“就你懂!都被你懂完了!以后我是不是该给换个封号?就叫你懂王吧!”   朱高炽挪挪嘴。   “你确定不是在骂我?”   ……   将作监,城外实验厂。   朱允熥终究还是如朱高炽所说的一样,带着他们到了这里。   当初朝廷要彻底革除西南土司制度,他作为皇太孙,领兵西南,就是先来的将作监,将当时最新打造出来的迫击炮首次用到了战场上。   效果自然是显著的。   原本困扰明军的西南大山地形,那些过去能借助高山沟谷躲藏在大山里的土司,如今在迫击炮面前,已经是藏无可藏、躲无可躲,无处遁形。   而西南之所以能这么快速的结束革除土司制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新式迫击炮的出现,得以实现。   战争打的是什么?   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   更先进的训练模式,更先进的军事器械,更完善的后勤补给。   “西域和西南不同,迫击炮能在西南取得显著成效,获得丰厚的收益,但若是换到西域那茫茫戈壁,就不一定能有一样的效果了。”   将作监在城外的实验厂区,朱允熥轻声解释着。   朱高炽在一旁好奇的询问道:“所以这一次,将作监又有新的东西弄出来了?”   朱允熥摇摇头,以至于原本还充满好奇的朱高炽,不由的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也只是笑了笑,未曾言语。   就算自己给将作监弄出了无数的设定,那也不可能让将作监时不时就弄出新东西来。   工业科技的发展,越往后越是需要时间的积累。   就像现在。   大明所使用的火铳,也一直只是在枪管强度和击发方式上做改进。   更高的强度,更快速的击发。   但想要从火铳,直接蜕变到自动步枪,哪怕是栓动步枪,这中间都是差着无数的科技积累。   真要是能那样。   朱允熥反倒是希望能先弄出六管机枪来。   凭着大明如今的资源整合,只要在西域的战场上一字排开千余把机枪,哪管对面是有多少敌人,直接扣动扳机不松手就好了。   但是现实就是,大明现在的工业积累,还是原始初步的。   不过,就算没有新式的武器出现,但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进,却是目前工部和将作监的工作重点。   卸任工部尚书的张二工,如今反倒是愈发的精神起来。   不再被繁琐的部堂事务牵扯,张二工好似是焕发新春了一样。   听京中某些抄袭书报局文报的小报透露。   原工部尚书张二工,如今在家中,夜里头总能大显雄风。   张二工此刻就陪在朱允熥几人身边,从一排排制造出来的火炮、火铳前走过。   “如今将作监已经将我朝所有的火器重新分级分档。”   “火炮方面,如今就有陆用轻、中、重三型火炮,皆是新式工艺制造。火铳则分类更多,亦有不下十五种,如今三型火炮,皆以配发装备军中,火铳则有一十一种装备军中,雨下四种还在测试之中。   海军所用火器,则以轻型火炮和重型火炮为主,与陆用版有所区别,增加海上稳定装饰,补充射击准度。海军火铳则为两种,船上所用的长射程火铳,以及登陆所用的速射火铳。”   庞大的露天库房,无数泛着金属光泽的火器,一字排开,密密匝匝。   朱尚炳站在陆用重型火炮前,就已经是挪不开脚了。   重达三千公斤的重型火炮(整个明朝最大的火炮也不超过两吨),一发炮弹,就能将一堵城门轰开。而这些,如今大多是配置在重要的关口和城防上的。   张二工则是领着朱允熥和朱高炽,到了一排轻型火炮前。   “最新式的轮式马拉火炮,整体重量只有五百公斤,全装可由一批驮马拉动。若是崎岖道路,可由四匹驮马分装运输,或一个小旗队的官兵转运。   这一次朝廷即将出兵西域,臣和将作监同仁以为,军中当大批量装备这一批火炮,最是适合西域那边的地形和面对的敌军。”   朱高炽饶有兴趣的听着张二工的介绍。   朱允熥则已经是走到了这款火炮旁放置的介绍前。   按照将作监的分级,这一款火炮,应当是介于陆用版轻型火炮和中型火炮之间的。   五百公斤的重量,超过三百公斤以下的轻型火炮定级,一千公斤以上两千公斤以下的中型火炮定级。   轻型火炮如今在军中,大多是用作大批量火力覆盖使用的。   而中型火炮,则是作为攻坚和大火力攻击使用的。   这款五百公斤级的马拉火炮,倒是更加专注于机动性和火力均衡了。   朱允熥伸手拍在上扬的炮口上,目光看向张二工。   “一千门炮,能不能做到?”   …… 第七百二十七章 让世界屋脊变成后花园里的一座假山   当朱允熥说出一千门这款新式马拉炮的需求时。   朱高炽的眉头不由的跳动了一下。   即便是整整一千门火炮,按照每门火炮五百公斤去计算,那就是足足五十万公斤的钢铁用量。   足足五百吨的钢铁啊!   如果按照将作监最新确定的长度、重量单位计算的话,应当就是这个数了。   朱高炽在心中快速的换算了一下。   这还不论在制造过程中的材料损耗,如果将这些都算上的话,那恐怕就得往六百吨的量去估算了。   而且这款新式的马拉火炮,虽然说是可以仅仅使用一匹驮马就可以拉动,但如果是做长途运输的话,恐怕就得要两匹甚至是三匹驮马才能保证运输速度不会降低了。   一千门火炮,就需要至少三千匹驮马。   而一门火炮,又需要配备多少枚炮弹和火药呢?   按照大都督府下的作战参谋部的军用品计划规定,明军所有的火炮营,在战时每门火炮的每个炮弹基数,都是以十二枚作为计算的。   而这一个基数,也只是确保军队在一场战斗中最低活力保证。   一般而言,按照大都督府的要求,最好是能保证有三个基数的炮弹供应。   三个基数,就是整整三十六枚炮弹,以及所需的发射火药。   这些加起来,就又有好两三百公斤重了。   而考虑到这一次大明对西域用兵,必然是要经过无数次的战斗,需要将大明的存在投射向葱岭以西,还要配合四川道、四川都司、陕西道、陕西都司仰攻高原,就需要更多基数的炮弹和火药供应了。   这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的军需供应!   张二工的脸上也同样的,显露出一丝吃力。   他犹犹豫豫半响后,才低声开口道:“殿下,将作监现在已经按照工部和大都督府前期的要求,打造出近六百门这款新式马拉炮,但是这一批火炮中,有三百门是要运往南征大军……”   朱允熥直接说道:“南征大军的订单需求,先往后拍一拍。现在还有四百余门火炮的短缺,能否在大军西征前打造完毕?”   “那要看朝廷什么时候下旨出兵西域。”   张二工同样很直接的给出了一个答案。   朱允熥想了一下。   眼下快要到七月了,而西域那边八月底九月初的样子,尤其是北庭,就会有降雪出现。   明军今年肯定是不可能出阳关,攻入西域的。   但再此之前,朝廷却必然是要调兵遣将,囤积在阳关之后的肃州地界上,还会前出一部分兵力驻扎在哈密卫等地,提前做好部署。   那么,最迟最迟也会在明年,也就是永盛元年的时候,大明就会正式对西域发起攻势。   “今年腊月前,就要将这一千门炮装船,运往河南府。”   朱允熥给出了一个时间节点。   腊月前一千门火炮装船,从应天出发,走运河转黄河,抵达河南府。   然后在河南府卸货,转到西部铁路上,经由西部铁路运输到陕西道,最后就要通过马匹将这一千门火炮,硬生生的拉到肃州卫和哈密卫的地盘上。   漫长的河西走廊,就算朝廷调集更多的人力物力,恐怕也需要三四个月,才能将这一千门火炮送到哈密卫的西征前线去。   至于大明进攻高原。   即便是新型火炮,也很难派上用场。   实在是那边地形太过险要,还不如多调集迫击炮送过去使用。   张二工则是走到一旁,叫人拿了纸笔过来,一个人在那里写写画画的。   朱高炽便开口道:“大青城那边如今已经豢养了不少良种战马,大青城北边的草场上,朝廷的马场也建成了,到时候可以下令让大青城将这批战马转到陕西道境内等候,配合朝廷筹集的驮马,一同转运火炮前往哈密卫前线。”   朱允熥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转运方式。   这里就体现出了当初营造大青城,拉拢招抚那些草原牧民的优势了。   如今的大青城可不光光是单纯的为京师输送源源不断的牛羊肉,以及那些用作军需的牛羊皮,还在饲养着众多的良种战马。   要知道,中原之地从古至今,都是不能大规模养育良种战马的,最近的也就是河套地区以及青海湖一带了。   如今,大青城就坐落在河套地区的外河套,再加上一直掌握在大明手中的内河套地区,每年都为明军提供着大量的良种战马。   倒是青海湖一带,如今还不在明军手中。   那边。   张二工在经过一系列的计算之中,终于是手掌重重的拍在那张布满文字的纸张上。   他回过头,沉声道:“若是能在三个月内,将太平府矿那边的钢铁厂改进,就能为朝廷增加一条火炮生产线,这样臣就能保证在腊月之前,凑足一千门新式马拉炮,交付军中。”   还有更多的问题和要求,是张二工没有说出来的。   比如,这中间就需要增加不下三千名工人的要求,还有需要扩大太平府那边铜矿的开采量和冶炼量。   他只是计算,朝廷能不能在满足这些条件下,腊月前凑足剩下的四百余门火炮。   至于这些条件,只要自己说可以完成任务,那么剩下的要求朝廷也自然会满足。   朱允熥笑着点点头:“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具体需要什么,只管和内阁提,便说是孤的意思。”   京师这边涉及钢铁行业的工厂,早晚是要搬迁走的。   总不能让大明朝的京师应天城,日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再也不见蓝天白云。   将重污染的产业转移走,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情。   产业和污染,是必然存在的事情,没道理一棍子全都打死,就不做这些事情了。   但应天城却是大明朝的京师所在,于情于理也不能太过埋汰人。   反倒是如将作监火器研发厂和龙江造船厂研发室,这样的存在是需要保留,并且还要进一步扩大,留在应天城范围内的。   朱尚炳这会儿功夫,也已经摸够了那门重达三千公斤的重型火炮,悄无声的走了过来。   “要是有条铁路能从应天城直达西域就好了,便是再多的火炮也能送过去。”   他只是随口嘟囔了一嘴。   朱允熥却是很赞同的点头道:“内阁已经做出了一个长达十年的计划,有关于改进京师连通边缘地区的道路问题。”   应天城地处中原以东,在计划之中,是要有三条分别连同北方、南方、西方的铁路和水泥路的。   至少是要有这三条大动脉,途径各处要紧地方。   朱尚炳颇是有些意外,默默的冲着朱高炽使了使眼色。   大有一副,我一言而中的意思。   朱高炽默不作声。   内阁有十年计划,同样的税署也有诸多计划。   只是朱尚炳这个憨憨一直在上直亲军卫当差,所以才会不知道罢了。   而这边,让将作监为西征做准备的事情已经敲定,朱允熥便转身带着两人离去。   至于说军中所需的火铳。   大都督府那边自然会和工部、将作监敲定细节的。   明军更大批量的换装火器,已经不是一个争议的问题,而是一个必然要做的事情。   等朱允熥离开将作监在应天外城的试验厂,自朝阳门回到内城。   就发现了城中的不一样。   东城区域的各部司衙门,已然有不少人是等候在这里的。   很显然,有人先前是关注了自己去向的。   其中有户部尚书夏元吉,还有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白玉秀,以及其他部司衙门的官员。   而在最前面的,却是皇城东墙根下书报局里做管事的孙青书。   他当初因为岁数大了,已经没了入仕从政的念头,便一直在书报局做着文报的事情,连带着传播心学。   不过这两年心学也有所改进。   在理论之下,还增加了不少实践的东西。   总的来说,已经和原本该出现的心学思想,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如果再以心学而论的话,倒是有些偏颇了。   而今,更应该称之为新学。   从天下和百姓出发,一切有用的、先进的、未有的、已有的,都是值得分析、改进和利用的。   孙青书不在朝中为官,但因为书报局和文报的存在,在朝中和民间却有着不俗的身份和地位。   他站在路边,看着回城的朱允熥,满脸笑容的拱手上前。   “小人恭贺殿下,今日获封东宫太子。”   在他之后,则是夏元吉、白玉秀等人的贺喜了。   虽然现在朱允熥还没有经过册封大典,但旨意却是实实在在的下来了,皇帝也不可能再有所改变。   而如果一切都按照现在走,在大明永盛朝之后,皇帝位便是朱允熥的了。   容不得这些人不来恭贺。   朱允熥下了马,拱手还礼。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官员们,有过去支持洪武新政的,也有过去反对洪武新政的。   但随着朱标登基,自己被册封为皇太子,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现在谁还能不清楚,大明会将新政一直持续到底。   没人愿意再强硬固执的对抗新政。   那等真正顽固不化的,也早就被砍了脑袋,或是回归故里。   在朝中的,不论到底是否真心赞同新政,明面上都不可能再有什么言语了。   如今倒是要更加的注重官场吏治,防止朝中和地方上的官员们,会衍生出更多的手段去贪腐受贿、鱼肉百姓。   在与一众官员简略交谈之后,朱允熥总算是将这些希望能在自己面前拉眼缘的官员给送走。   现场,便只剩下了夏元吉、白玉秀、孙青书三人。   孙青书依旧是最先开口的。   “殿下,今日书报局已经在加急赶印这一期的文报,会着重提到洪武新政,以及各项新政对我朝的益处,并且会尝试带起民间讨论,我朝接下来的朝政国策,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朱允熥点点头:“锦衣卫那边还在一直和你们对接消息吧。”   孙青书点点头。   而朱允熥提到的锦衣卫和书报局对接消息,则是书报局利用锦衣卫在地方上的暗哨优势,掌握天下人心动向,符合情况的推动舆论的走向。   朱允熥见孙青书点了点头,便说道:“最近再多出一些,有关于前汉、前唐征讨治理西域的文章,再说一说西域对于我朝的价值,看看民间有多少声音,是希望能去西域长长见识,打拼打拼的。”   前汉为何会退出西域,盛唐又为何在坚持了无数年之后放弃西域。   无外乎是鞭长莫及,加之汉民人口基数太小。   等日后大明收复西域,继续向西延伸属于大明的势力,必然会迁发百姓前往西域。   但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在民间打下基础,铺垫一下西域的前景。   将世界屋脊,变成大明后花园里的一座假山,算得上是朱允熥目前能想到的,有生之年可以达成的目标。   而在完成这个目标之后,大明只有等待下一次科技的大发展,才有可能继续前进了。   孙青书重重点头,这样的事情书报局已经做过很多次了,现在不过是宣传西域而已,算不上太难的事情。   随后朱允熥就看向夏元吉,脸上笑了笑。   而夏元吉,则是露出一张哭脸。   “户部绝不会拖朝廷后腿!一应所需的粮草物资,户部定然会按照计划,如数调拨至各处!”   夏元吉掷地有声的给出一个承诺。   朱允熥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眼下的大明朝堂,算起来依旧是户部干的事情最多最累。   每一天都是海量的钱粮收支需要计算。   可如果仅仅是计算的话,不过是废些时间和笔墨罢了。   更为关键的是,户部还需要统筹整个大明的钱粮赋税,需要平衡每一项开支。   便说朱允熥刚刚在将作监定下的一千门火炮的需求。   仅仅是这一项,户部就至少要拿出五万两白银,炮弹和火药另算。   这个价格,已经算是很低的了。   在后来的万历朝,一门原始的一百九十公斤的大神炮,一门造假就要十二两白银。   光是西征计划,户部仅是火器一项,就要准备不下三十万两白银预算。   朱允熥伸手拍拍夏元吉的肩膀。   “户部的差事是重担,重担必然是要以重权辖之。”   “你入阁的事情,不要急,会很快。”   …… 第七百二十八章 开业日   如今说来,都已经可以用当年指代了。   在当年,朱允熥开始参与大明朝政的时候,最早就是将解缙、夏元吉、铁铉三人给聚集在了一起。   而今。   解缙已经是大明心学扛把子。   铁铉东镇瀛洲多年,回来之后便一举踏进内阁,如今还在九边忙着整顿边军和草原牧民的关系。按照时间节点来算,要不了多久,铁铉也就能重新返回朝廷了,到时候恐怕又要有一波封赏以及权力的转移。   而在三个人里面,反倒是夏元吉起步最早,但却又成了如今三人里唯一一个不是内阁成员的。   如今的内阁之中,首辅任亨泰兼着礼部尚书的差事,翟善则是以吏部尚书进入内阁的。解缙掌户部、工部事,高仰止掌三法司事。   等之后的铁铉回京,大概是要将兵部事给担起来,或许还会加一个兵部尚书衔。   于是夏元吉就彻底变得尴尬起来了。   昔年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成了朝堂大员,只有自己貌似是还在‘原地踏步’。   他不是没有动过入阁的心思和念头。   只是如今内阁中,文官成员就有足足五人了,若是自己再寻求进入内阁,内阁文官成员就要上升到整整六人。   而作为军方代表的大都督府那边,到现在也只有徐允恭、沐英、李景隆三人在内阁办事。   常升和蓝玉两人,则一个在南域领兵,一个在西北操练兵马。   自己想要入阁,大都督府和军方是否会同意,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于是夏元吉便对能否入阁的事情,少了一些心思,安心干着户部的事情。   毕竟如今大明有钱的,是那种国库敞开了用的有钱,户部的地位和权力,这些年也无形之中增加了许多。   户部的人现在出去,那可真的一个个都是财神爷,远不是过去那种戏称。   就说户部衙门内,十万两以下的预算,都不需要夏元吉亲自审理,皆是交由户部侍郎会同各司审理决定,最后才会送到夏元吉面前身披盖印。   可当入阁的话,从朱允熥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夏元吉还是心头一跳。   他立马躬身:“臣……臣……”   朱允熥笑了笑,又拍拍夏元吉的肩膀:“户部的担子本来就重,国家开支进项,一笔笔账目容不得出错。国家能否良性发展,能否不陷入寅吃卯粮的地步,都要看户部如何统筹。户部入阁,一是因为你户部这些年做的不错,二是顺应时势。多的话不必说,不管在什么位子,替大明管好钱袋子,才是最重要的。”   入阁啊。   成为内阁大臣。   这可是如今整个大明朝,数万文武官员们共同的梦想。   大明自洪武十三年裁撤中枢丞相,便相当于是终结了中原传承千百年的丞相制度。那时候六部九卿的权力,便是最大的。   而随着内阁的设立,某种意义上来说,相权是再一次的复苏了。   只不过再也没有过去那等执宰天下的滔滔权柄了。   但终究还是万人之下的位子,一言一行都能在天下掀起一波浪潮。   在丞相制度废黜的当下,谁人不想入阁?   而当夏元吉动容不已的起身抬头,却发现朱允熥已经领着朱高炽、朱尚炳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留在夏元吉身边的白玉秀和孙青书两人,则是笑容满面的冲着夏元吉拱了拱手。   “恭喜夏尚书,不日入阁,可喜可贺。”   夏元吉一时间满面红光,连连摆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当不得!当不得!”   孙青书是三人里唯一没有官身的,顾忌也就少了很多。   他看向周围,随后轻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今日殿下获封东宫太子,夏尚书确认入阁,当是双喜,不如由孙某做东,稍晚一些在教坊司摆上一桌,我等今日把酒言欢否?”   白玉秀年轻,脸上带笑的看着孙青书,又看了一眼夏元吉。   这事自然是要不日即将入阁的夏原吉点头才行。   夏元吉也不会落人情面,欣然点头,却是又道:“还是得要等下衙之后才行,国事要紧,万事当以国事为先。”   孙青书脸上笑容更盛。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夏尚书放心,孙某先行定下雅间,便遣人在户部外等候。”   ……   随后两日,朝廷旨意明发,昭告天下,朱允熥成了实实在在的大明皇太子,入主东宫,成为大明储君。   而今,只剩下一场册封大典罢了。   但朝堂之上的风向,却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转变。   更多人旗帜鲜明的在朝堂之上喊出要加强洪武新政的力度,在永盛元年到来之际,推动更进一步的永盛新政。   争取在短时间内,朝野上下打造出一个永盛盛世来。   而按照锦衣卫潜伏在地方上的缇骑暗哨传讯,地方上原本有关于洪武新政的不恭言论,也在这段时间消失了很多。   总体来看,随着朱允熥正式册立为大明太子,人们已经能看到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是不可能随着皇权的更迭而发生改变的。   既然不能反抗,便只能是选择乖乖的躺下。   事实已经证明,这些年的洪武新政,真正取得最大的成就,即砍了无数明确反对新政的脑袋。   唱衰洪武新政,反抗改制的人,死了一片。   剩下摇摆不定的人,在看清当下的局势之后,很容易就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而朱允熥在这几日,却并没有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就搬去东宫居住。   西安门外,玄津桥边的太孙府,也换了一块门匾,改成了太子府。   东宫那边,倒是汤鹊清和沐彩云带着几个孩子住了过去。   太孙府这些年在宫外有不少产业,虽然赚的不多,但凭着冰食、甜食以及橄榄球赛,也算是攒下来亿点点属于太孙府的私产。   朱允熥没去东宫,却知道汤鹊清已经带着沐彩云,正在大刀阔斧的要给东宫各处宫殿重新装修。   他还听说,两个丫头还准备将乾清宫和养心殿,以及宫里头娘娘们住的宫殿都修缮一遍。   钱从当初的太孙府账上出,不走户部和内府库。   权当是她们这些小辈的给长辈们尽尽孝心。   太孙府的账目是清清楚楚的。   不是和常家合作的项目,就是和户部合作的球赛,账目清白,全然没有贪墨的风险。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两人,对晚辈的这份孝心,自然是欣然接受了的。   这就很是奇怪。   朱元璋往日里,总是会对朱标的兄弟们严苛节俭要求,但是到了孙媳妇儿这里,便不会有这样的要求了。   只要钱是清白的,便由着这帮小辈们去弄。   朱允熥对此自然也没说什么。   他安安静静的待在西城项目上,等着七夕日的到来。   观景湖居住区,如今大抵也只有他原本所在的那座院子,被扩建了一圈,就贴着观景山河观景湖,圈出了一片地。   里面也不曾有什么大动工的意思。   就是简单的几座屋舍,大多都是被灌木和假山流水覆盖。   这几日,朱允熥便一直待在宅院里。   西城的事情,已经不需要他出面了,商号、银号还有西城项目的几个管事,就能做出决定。   值得一提的是,宋柳红如今不光是负责西城项目景观营造的事情,还分派到了成衣城和西城活动项目的差事。   然后她除了要在西城项目上做事,还要对外衔接城外纺织工厂的事情。   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整天带着几个宫中派出来的嬷嬷风风火火的走街串巷,倒是引来一片看好。   至于说朝中的事情,也完全不需要朱允熥这位新晋滚烫的太子爷插手。   内阁现在已经承担了朝中大半的事情。   皇帝更多的时候,是和内阁确定国家下一步的计划。   倒是内阁里的高仰止,手中的隐性权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   因为皇帝让出了很多的决策权,所以就需要三法司有更高的检察权,来监督朝堂百官的施政过程。   就这么一直平平稳稳的,时间终于是到了七夕节。   昨天,内阁就代替朝廷下发了行文,七夕节一整天,应天城金吾不禁。   这就意味着,七月初六夜里头,应天城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无数挂满彩灯的鹊桥,在应天城里被点亮。   而在西城项目上。   从各处入口开始,便是彩灯连绵。   坐落在核心观景湖区的一座鹊桥,经过将作监的能工巧匠亲手打造,通过湖心的几座原本就特意留下的小岛,被串联在一起。   远远的站在湖边,就能看到一条灯带鹊桥,横跨整个观景湖。   等到了七月初七的早上。   天色一亮。   西城项目的四处入口,便已经是被应天百姓给围的水泄不通。   漫长的人群,排队已经排到了中城街道上。   十文的入场券,就能进入西城项目内,还能凭这张入场券,在西城无限续杯各处设置的冰镇酸梅汤,以及一份原味冰激凌。   这对于那些最节俭的百姓而言,是完全值得花这十文钱的。   至于说一家人需要在五座美食城用餐。   百姓们也可以选择价值两百文的家庭套票。只要是应天府户口上登记的一户人,就可以在各处美食城专门的大食堂,敞开肚子吃上一整天。   按照应天府最新的工钱来算,一个成年人在工厂做工一天,就能拿到四五十文的工钱。   两百文,不过是五六天的工钱罢了。   而一户人家,大多都能有五六口人。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账。   也正是因此,从天没亮的时候,整个应天城就动了起来。   朱允熥是在一片喧闹声中,被人叫醒。   躺在床上,朱允熥瞪大双眼,就看到朱高炽和朱尚炳这两位大明朝最佳翘班选手正低头盯着自己。   “你还不起来?外头都忙成什么样子了,快出去帮忙啊!”   朱高炽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愤不平的喊了一声。   朱允熥这才看清,这位老兄的衣服,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风暴,衣袖已经和肩膀分离,只剩下几根线拉扯着两边。   在两人催魂一般的催促下,朱允熥草草的用冷水擦了一把脸,就出了院子。   一出院子,朱允熥就愣住了。   “这么多人?”   眼前,整个观景湖区和观景山,全都是人。   若不是他这位大明朝的太子爷就住在这里,周围各处通道有禁军把守,恐怕他这里都要被那些日渐富有而无处娱乐的应天百姓们给堵上了。   朱高炽哼哼了两声,扯着有些冒烟的嗓子说道:“老贾他们家都快要给美食城点着了,五座美食城啊!整整五座美食城!能容纳五万人同时用餐的大食堂,今早一开门竟然就被堵的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预料到了尚未彻底完工的西城项目开业运营的时候,会迎来数量众多的百姓涌入。   但整个项目上所有人,却都完全低估了如今应天百姓们的急迫想要消费的心情。   就在昨天,当内阁下发了今天七夕节应天城金吾不禁的行文之后,城外不少工厂竟然是不要钱一样的集体给工人们放了一天假。   甚至有些企图想要趁着这一波赚取好名声,方便日后招工的工厂老板,竟然是‘黑心’的又额外发了一笔补贴,要求自家厂子里的工人进城消费。   这是所有人都完全想不到的。   谁能知道,大明朝的原始阶段黑心工厂主门,竟然会通过放假、发钱的方式,发起了大明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商业战。   目的,就是为了方便日后招工。   应天府知府虞大廉,一早得到消息后,便乐的合不拢嘴。   一大早,就在衙役们的保护下,混在涌入西城项目的人群中,挤进了西城项目内。   看着一名名百姓,从入口换好券入场,虞大廉便不断的放声大笑。   这都是钱啊!   都是白花花的营业税啊!   他甚至是在第一时间,就让应天府同知带着人去户部和税署,什么也别说,甭管三七二十一,先绑上几十个精于算账的人扣在知府衙门。   虞大廉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应天府能从七夕节当天,西城项目上收取多少营业税。   …… 第七百二十九章 咸党永存   “咸的好吃!”   “甜的!”   “咸的最好吃!甜的是异端!”   “甜的。”   “咸的!咸的!咸的!”   “甜……”   “你再说一句,我就打你了!”   “……”   朱桱满意的拍了拍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郢王朱栋,收回他刚刚亮出的拳头。   朱栋是大明第一任郢王,或许也会是大明唯一一任郢王。   他母妃是刘惠妃,洪武二十四年获封郢王,如今也一直在大本堂就读。   他比朱桱小两岁,长得也更柔弱一些,身形偏瘦,不管是在大本堂还是在宫里头,总是会被这个大两岁的哥哥压着。   朱栋一如既往迫于二十三哥的‘武力’,明智的选择了低头,只是脸上还是挂着不乐意。   他小声的嘀咕着:“明明就是甜的更好吃……”   朱桱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   他立马蹲着眼,凭着年纪优势,高过朱栋一个头,伸手按在二十四的脑袋上。   “小二十四,再敢说甜的好吃,下次我可就拿你的作业给先生了!”   朱栋抬起头,满脸的乞求:“我不说了,二十三哥你别拿我作业……”   大本堂的课后作业本来就多,以前自己天天都要帮二十三哥写作业。   还好后来事情被先生们发现了,然后二十三哥被父皇揍了一顿。   当然。   自己也顺理成章的被二十三哥揍了一顿。   但终究,自己从那时候开始是不用多写一份作业的,只要将作业拿给课后玩好了的二十三哥抄写就行。   朱桱见自己镇住了弟弟,满脸的得意:“这才乖。”   朱栋哼了哼,很是熟练的将手中最后一根糖醋排骨送进嘴里。   朱桱则是循循善诱道:“二十四,跟哥哥说,咸口最好吃,咸党永存!”   朱栋嘴巴鼓鼓囊囊的,瞪大双眼盯着二十三哥。   这时候的朱栋,深切体会到了先生们教导的一句话。   士可杀不可辱啊!   朱栋握紧双拳,满脸涨红。   “咸口……最好吃……咸党永存……”   又是一次将弟弟往更好的方向教导的经历。   朱桱满意的拍拍自己那副已经装满肉食的肚子,随后眼角一挑,这才看清二十四嘴里塞满的糖醋排骨。   他一手勾住朱栋的脖子,一手按在二十四的脑袋上。   “该死!给这糖醋排骨吐了!吐了!”   朱栋呜呜呜的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拼了命的想要将这口糖醋排骨吃进肚子里。   朱栋见小二十四不松口,心下一急,按着朱栋脑袋的那只手,便忽然塞进对方的嘴里。   手指一勾。   朱栋拼死保了半天的最后一口糖醋排骨,终究还是掉在了地上。   朱桱嫌弃的将手中放在朱栋的衣袖里擦了擦,然后从一旁美食城摊位上拿起一根卤猪蹄,塞进朱栋的嘴里。   “吃!吃这个!”   “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以后怎么跟着熥哥儿上阵杀敌?”   “咱们老朱家可是不养闲人的!”   朱栋满脸的委屈,双手捧着那根远比自己两只手还要大的猪蹄,悲愤不已的咀嚼着。   朱桱觉得弟弟的思想很是危险,继续教导道:“你知道自己为啥整天生病吗?就是因为……”   “哎呀呀……”   朱桱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双腿凌空,扑棱扑棱的蹬着,嘴里发出怪叫。   在他的眼前,朱允熥那张带着阴沉的脸,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   朱桱赶忙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然后又松开双手,仰着头看向身后。   果然是炳哥儿这个傻大粗侄子!   “我错了!”   “我该让二十四吃的慢一些的!”   “我错了!”   “二哥家的,你小子快给我放下来,成何体统!我不要面子的了?!”   朱允熥满脸无奈的瞪了小二十三一眼,然后给了朱尚炳一个眼神。   朱尚炳哼哼了一声,松开手。   原本被他锁住命运的脖子的朱桱,就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朱桱拍着屁股,满脸涨红的站起身,起身间还不忘看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小二十四朱栋。   “我就是……”   啪!   朱允熥的大手,按在了朱桱的脑袋上:“二十三叔,你又欺负二十四叔?皇爷爷和父皇,好像今天等下也要过来这边的,要不要……”   “二十四!”   “对不起!”   “是二十三哥做错了!”   “请你原谅二十三哥!”   朱桱不等朱允熥把话说完,便已经用最为严谨的动作和语气,冲着一旁的朱栋鞠躬道歉。   朱栋缩着脑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熥。   将朱允熥拉起床,带到这边的朱高炽笑着脸,走到朱栋面前。   将朱栋手中的卤猪蹄拿走,放到一旁的食盒里,随后提在手中。   “二十三叔说的其实也没错,二十四叔你还是要少吃些甜的,不然以后很麻烦的……”   “偶尔吃些甜的也无妨,不过这肉啊,更是要吃的,蔬菜也要吃,这些都是太医院的白胡子太医们说的,一定要听。”   家族太大就有这样的麻烦。   明明比自己小,辈分上却比自己高。   但还要肩负起教导这帮长辈的事情来。   朱栋点点头,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先前被弄到地上的那一口糖醋排骨。   明明这也是肉啊。   二十三哥就是知道欺负人。   朱桱这时候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有朱允熥三人在,他倒是不敢再做什么。   只是低着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   “咸党永存!”   “咸党永存!”   朱允熥轻咳一声,朱桱便立马一个激灵,迅速的抬头看向朱允熥,侦查对方是不是听到自己说的话了。   朱允熥自然是没听到小二十三的嘀咕。   他看向在场的两个小叔叔和小胖、小憨。   “宫里头的消息,等下老爷子和父皇,会带着娘娘们一同便装出宫,来西城这边。”   “咱们先过去等着,接到人了,你们再随处玩耍。”   父皇和大哥真的要来!   朱桱肩头颤了一下,随后小眼神便瞟向了一旁的朱栋。   朱栋立马缩起脑袋,摇着头道:“二十三哥你放心,我不说!”   朱桱松了一口气,再一次伸手勾住朱栋的脖子,两兄弟凑在一起,走在朱允熥三人前面。   “二十四啊,哥哥我是为你好。咱们兄弟两,谁跟谁啊?以后咱们两修一座王府就好了,咱们两还是住一块,还能给家里头省一点钱。”   朱栋不由的打了一个寒颤。   似乎,自己这辈子的命运已经是注定了,将会被二十三哥这个莽夫带来的阴云笼罩着。   朱栋深深的看向路边一个全是甜食的摊位,深情的看着那一个个秀色可餐的小甜点。   别了!   我最爱的甜食!   别了……   ……   “大!”   “大!”   “大大大大大!”   西城项目面朝钟鼓楼方向的出入口前,换的虎头虎脑的朱文圣,远远的就松开了娘亲的手,摇摇晃晃的张开双手,向着站在入口下的父亲跑了过来。   朱允熥满脸的无奈。   这小子原本说话就完,现在好不容易会说话了,还是说的不利落。   这小子喊的是方言,也不知道在宫里是跟谁学的。   爹的方言明明是‘da’发音,这小子成天就是大大大大的。   在朱文圣的后面,是梳着总角,长得小巧可爱文文静静的朱茯苓。   她牵着母亲的另一只手,看到哥哥见到父亲后就撒开欢的跑过去。   在宫中备受老朱家所有女人们喜爱的朱茯苓,满脸的嫌弃。   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哥哥!   太丢人了!   嘭。   朱文圣宠进蹲下身的朱允熥怀里,然后这小子就不要脸的用那张奶呼呼的嘴巴啃着朱允熥。   朱允熥伸手将儿子的脑袋推开,一把塞进后面朱高炽的怀里。   然后就满脸笑容,大踏步的走到了领着一棒子女眷和孩子们的老爷子和朱标面前。   “孙儿见过爷爷,见过父亲。”   随后,他又看向个个面目慈祥的后宫娘娘。   “娘娘们吉祥,福寿绵延。”   娘娘们满脸笑容,嘴里连连说好。   她们今天是好不容易有一趟能出宫的机会,她们是一大早就起来了,换上民间的便装,就等着前头的老爷子和新皇帝召集大伙一同出宫。   朱元璋瞧出女人们的期待,便挥了挥手:“都去吧,好生的耍,今天金吾不禁,晚些回宫也无妨。”   得了老皇帝的准允,女人们这一刻不论年纪大小,纷纷都欢呼了起来。   随后便在太子妃的带领下,走进了西城项目里。   汤鹊清牵着朱茯苓,在路过朱允熥身边的时候,甚至是满脸笑容的将女儿抱起来,塞进了朱允熥的怀里。   “今天辛苦夫君了!”   说完,这女人也不管朱允熥要不要说话,便领着沐彩云,带着一帮娘娘们风风火火的杀进了西城项目里。   朱允熥抱着朱茯苓,又低头看向抱着自己大腿的朱文岱。   他本来还想提醒一下两个女人,别忘了刚刚生育不久,少吃些冷的东西。   两人就已经带着娘娘们,跑得没影了。   “爹!”   “爹!”   朱允熥依旧是没有机会开口,就被怀里的朱茯苓伸手抱住脑袋,掰到丫头的面前。   朱允熥脸上立马露出笑容,给了丫头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就看了一眼站在地上抱着自己大腿的朱文岱,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朱尚炳。   朱尚炳满脸无奈,愤愤不平的无声嘀咕了几下,然后才上前将朱文岱抱在怀里。   “爹~”   朱茯苓又是一声。   朱允熥立马回过头,满脸的笑容:“咱们家茯苓怎么了?今天有没有乖乖?”   朱茯苓被爹爹抱在怀里,屁股坐在手臂上,身子拱了拱,满脸的骄傲:“乖的乖的~”   “真的?”   朱允熥歪着脑袋,然后脑袋埋在丫头的脖子下面。   顿时。   朱茯苓便晃着两只小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朱允熥抬起头,板着脸,很认真的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丫头:“嗯,今天咱们家茯苓却是很乖。”   朱茯苓得了夸奖,一把就抱住爹爹的脖子,然后看向被胖伯伯和憨叔叔抱着的哥哥、弟弟,很是炫耀的嘟了嘟嘴。   朱文圣瞪着大眼睛:“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朱文岱眨着眼睛,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和姐姐一般见识的好,他偷偷的伸手拍了拍一旁被胖伯伯抱着的哥哥。   兄弟两对视了一眼,阿巴阿巴的胡乱叫唤着,也不知道这两兄弟到底又在捣鼓些什么。   反正现在,这两兄弟在宫里头,已经是快到人嫌狗弃的地步了。   朱允熥这会儿已经是抱着丫头,到了老爷子和父亲面前。   朱元璋今天是自去岁西南回京后,初开年初禅让大典之后,第一次出宫。   大概是气温回升,太医院也一直在尽心尽力,老爷子的气色和身子骨,最近倒是很不错。   瞧着入口处,不断涌入的城中百姓。   朱元璋满脸红光:“这件事情办的属实不错,应天府的那些民办工厂这一次做的也不错。我听说,这一次还是这帮民办工厂,头一次倒逼着朝廷官办工厂,给工人们发钱的?”   前一句是对朱允熥说的。   后一句,便是对皇帝朱标说的。   朱标点点头:“这件事情确实是没有想到,不过先前内阁那边给的消息,他们已经在研究,日后是否要在节庆日里,要求官办、民办工厂给工人们休假发钱。定一个最低标准,至于说往上给多少,都由着下面人自己定就好了。”   朱元璋脸色满意:“这事要早点落实,后面可是还有中秋节、重阳节、圣寿节、春节,要敢在这些日子前将这件事敲定。”   朱标应了一声。   这一次应天府民办工厂忽然发生的商战,确确实实是出乎意料的。   昨天宫中快要落锁的时候,好些个官办工厂都在派人紧急入宫,请示朝廷官办工厂是否也要发钱。   这是好苗头。   朱标觉得接下来,应该着重研究一下这件事情。   这边。   在爹爹怀里的朱茯苓,却是有些不乐意了。   听着爷爷和祖祖说话,真的很无聊。   只是人家是淑女,不能和那个莽夫哥哥一样。   朱茯苓松开抱着爹爹的双手。   “爹爹……爹爹……要玩玩……”   朱允熥满脸的笑容,嘴巴一直就合不拢嘴。   朱标也是满脸的喜悦。   朱元璋则是大手一挥,不顾身边孙狗儿的劝说,就将朱茯苓从朱允熥的怀里抢走。   “茯苓跟着祖祖一起玩耍去咯。”   …… 第七百三十章 甜党万岁   对于老爷子抢走闺女这件事情,朱允熥已经习以为常了。   放着皇重孙在边上趴地抓土吃不管,也要抱着皇重孙女乐呵呵的傻笑。   这就是老爷子如今天天干的事情。   老朱家的男人们,集体的对朱茯苓这个囡囡投注了无限的宠爱。   “很难想象,等你家茯苓大了之后,老爷子和大伯他们,舍不舍得让她出嫁。”   朱高炽抱着朱文圣,站在朱允熥身边,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朱文圣的嘴巴,又开始在胖伯伯的脸上啃了起来。   朱文岱则是不停的在朱尚炳的怀里蛄蛹着,冲着哥哥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和哥哥亲近亲近。   朱尚炳被蛄蛹的有些烦躁,顺手便将原先从朱栋嘴里拿下来的卤猪蹄,塞进了朱文圣的嘴里。   被卤猪蹄塞嘴的朱文圣,终于是不再啃他的胖伯伯,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紧紧的抱着猪蹄,整张脸都埋在了猪蹄里。   朱高炽立马是冲着朱尚炳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朱文岱见哥哥现在只顾着啃猪蹄,瘪了瘪嘴巴,两条肉乎乎的手臂抱在一起,嘟着嘴看向天空。   老大在啃猪蹄,老二在看天。   朱允熥却是全然不管。   屁大点的孩子,连话都说不全乎,根本就不用去在意。   只要不哭不闹,就是万事大吉。   兄弟三人,带着四个孩子,便往西城项目里漫步过去。   不多时。   也不知道是哪里传过去的消息。   老贾家的婆娘,带着几个妇人,便满脸笑容的迎了过来。   “民妇,给太子爷,几位殿下、世子请安了。”   老贾家的婆娘算是个地道的妇女,大概是因为老贾那一手好手艺,虽然穿着模样只是寻常人,但却养的胖胖的。   这在如今,便是家底殷实的直接表现。   跟在老贾婆娘身边的妇人们,也不是旁的,都是在老贾手底下做活的男人们屋里的婆娘。   朱允熥常在西城,和这些男人、女人,自然是熟悉的。   他摆摆手:“怎得?现在美食城那边不忙了?”   老贾虽然接手了西城中区美食城整体项目,但他家在美食城里也还是置办了一直心心念念的铺子,由小贾接过老贾的手艺,做着生意。   按照老贾的话来说,就是自家现在虽然跟着太子爷,将日子过的越来越好,管着中区美食城的盘子。   可贾家的手艺却不能丢,日子过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   万一他们家出了点什么事,小贾还能继续干着营生,养活一家人。   老贾还准备,等今年忙完了,就给小贾说一门好亲事,到时候还要将他那其实为数不多的秘方,传给小小贾。   算是很实在的人家了。   没有因为攀上了高枝,就忘了根本。   老贾婆娘满脸的笑容,喜气洋洋的说道:“民妇们听着前头说,世子、世女今日也出宫,来咱们西城玩耍。民妇们便想着,过来讨个喜气,虽说世子、世女肯定也有宫里的嬷嬷们带,可咱们这些民妇,却是最知道西城现如今哪里最好玩的。”   这就是要来搭把手帮忙的意思,希望能和皇室多沾沾关系。   朱允熥自然是不会拒绝。   他看向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   两人立马就将怀里的两个侄儿递给了老贾婆娘。   这婆娘也是厉害的。   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竟然是抱的稳稳当当的。   跟在她身边的妇人们,便立马围了上去。   原本就是伺候着朱文圣、朱文岱两兄弟的宫中嬷嬷,却是吓了一跳,就要上前。   朱允熥立马开口道:“不必紧张,跟着就是,没有磕着碰着便算不得什么事情。”   嬷嬷们见太子爷这般说了,也只好照办,却还是贴在了以抱着两位世子的老贾婆娘为核心的人群外,那眼神则是时刻专注着两兄弟。   反倒是朱文岱,终于是能有机会,一把抱住还在忙着啃猪蹄的哥哥,那张嘴也已经是啃在了哥哥的脸上。   朱文圣手上抱着猪蹄,嘴里啃着猪蹄,全然不顾弟弟的顽皮,依旧是自顾自的啃猪蹄。   两兄弟这番举动,却是引得一众婆娘们哈哈大笑起来,只说世子聪慧之类的吉祥话。   将孩子交给老贾婆娘,朱允熥是放心的。   且不说今天西城项目,除了几个出入口,其他地方都是围墙阻挡,且还有兵马司的官兵在内外巡视,足以保证安全。   就是老贾一家,也断无可能会让两个孩子出了事。   见老大只顾着啃猪蹄,老二忙着啃哥哥,全然不顾他这个老父亲。   朱允熥也就不管了。   带着朱高炽和朱尚炳两人,便自寻玩的地方。   人太多。   应天是整个大明常住和流动人口最多的地方。   但天知道,竟然能多到这种程度。   只是从出入口往里走了一截。   朱允熥三人便发现他们已经走不动道了。   四面八方的,都是人。   远远的,在离着五个区的美食城远远的,仅仅只是营造了园林,还只有一片尚未完成的建筑群里,都能聚集起一大帮的百姓。   个个都从美食城里端着吃食,聚在那里三五成群,哈哈大笑的吃着。   “还是太仓促了一些。”   朱高炽很肯定的给出了一个评价,然后就一把抓住朱允熥和朱尚炳的肩膀。   不然,他就要被周围的人群给带走了。   朱尚炳紧皱眉头,双手一把抓住朱允熥和朱尚炳,腰身一个用力,就带着两人冲出了人群,躲到了一旁路边行道树栅栏后面。   朱允熥抖了抖衣袍:“等往后就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够是尚未完全建成,加之百姓们都是第一次过来。”   朱尚炳在一旁眉头紧锁:“少叨叨吧,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不用朱允熥开口,朱尚炳就解释道:“再等等吧,按照西城项目管理机制,等下就会有人来分流人群的。”   他话刚一说完。   就见大批身着统一的人,已经是从各处围向人群。   铁皮圈起来的大喇叭,大声的发布着通知。   看这帮人脚下穿着的白底皂面靴子,就知道这帮人大概率是出自京军大营的。   有了官兵们的加入,街面上拥挤的人群,终于是开始松动了起来。   分流人群的地方,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不过是因为没有什么游玩项目,才会导致没人过去。   先将人给分流开,然后安置好,加设远程点餐,摆上餐桌供应休息,一套下来也总算是将将好让路面上宽敞了一些。   而在离着朱允熥三人很远的地方。   没了孩子牵扯的汤鹊清,正拉着沐彩云的手,两人站在一处甜食冰饮摊位前。   新晋的太子妃,目光小心翼翼的瞅着四周转了几圈。   在确定娘娘们已经都进了不远处的成衣城,老爷子和皇帝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为关键的是,爱管闲事的朱允熥三兄弟也不知所踪。   汤鹊清竟然是无声的松了一口气,手掌拍了拍胸口。   随后,她便在沐彩云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下,转头看向摊位老板。   “这个这个这个!”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然后那边那个那个那个那个!”   “我全都要了!”   太子妃大手一挥。   沐彩云瞪大双眼,张大嘴巴。   在对面的摊主,也是傻傻的眨了眨眼。   随后摊主便小心翼翼道:“您要不还是先吃一些?太多了吃不完浪费,真不行您在我这边坐下,一边歇歇腿,一边慢些吃点?”   汤鹊清一瞪眼,便将一把消费券拍在了摊主面前。   这是今天她们出宫前,大明商号那边送过来的。   天家要在西城项目开业日凑个热闹,哪能真的让贵人们自己掏钱去换消费券。   摊主看着那一把消费券,眼皮子猛的一跳。   赶忙从里面数了几张出来,剩下的又毕恭毕敬的送到汤鹊清面前。   “您先歇着,小人现在就给您二位装东西。”   见摊主不再劝阻,汤鹊清便满脸笑容的冲着沐彩云挑了挑下巴,随后就拉着这位好姐妹到了摊位后面的桌子前坐下。   如今的大明日益有钱。   百姓们的生活好起来了,物质资源自然也愈发的丰富起来。   为了筹办这一次的开业。   商号可谓是大费周章,天南海北的吃食,几乎是一股脑的弄到了西城项目上。   可以说,在这里能找到整个大明所有说得出名字的吃食。   光是这甜食冰饮摊位。   虽说是摊位,可人家除了摊主,还有足足六个伙计在忙活的。   很快,一样样的甜食和冰饮,就摆在了汤鹊清、沐彩云面前。   “哇!”   看着那一样样色彩饱满,香味肆意的甜食和冰饮放在面前,汤鹊清欢呼着举起手臂。   然后将大半都推到了沐彩云面前。   满满的吃下一大口糕点。   汤鹊清又勺起一大勺的冰激凌送入嘴里。   然后便浑身打着颤的双眼放光看向沐彩云。   “我以前就听说,云南那边吃的口味很是怪,这几年见你在宫里头,很是偏爱甜食。”   “往后想吃就到我宫里来,我那藏了不少,殿下他是不知道的。”   说着话,汤鹊清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块甜食糕点。   沐彩云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子,慢吞吞的浅尝了几口,这才逐渐放快了一些速度。   只是相比,还是没有汤鹊清吃的那般豪迈。   她本就是豪迈的女娘。   尚未出阁的时候,在老家凤阳,便是能拉着当初那帮淮右功勋家女子们,在城外玩冲阵的游戏。   只是后来进了京,少了玩伴,加之皇家体统,这才变得守规矩了起来。   皇室对此,自然是给予了足够的认可和赞赏。   尤其是在大明如今没有皇后的情况下。   宫里头的那帮娘娘们,几乎是对汤鹊清投注了无限的宠爱。   两个身份尊贵不可言的女人,就坐在外面吃着甜食冰饮。   而在不远处。   跟在朱允熥后面的几人,也终于是姗姗来迟。   朱栋自动被二十三哥朱桱抢走了甜食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就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侄子们正在讨论着什么有关于西征的事情。   二十三哥很不安分的东跑跑西转转。   朱栋则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摊位后面的太子妃和太子侧妃。   他瞅了瞅还没有发现太子妃和侧妃的三个大侄子,又看向正在盯着一个准备喷火的江湖把戏的二十三哥。   朱栋小心翼翼的加快脚步,绕过朱允熥三人,贴着边边就到了汤鹊清身后。   “太子妃……”   朱栋小心翼翼的低声喊了一句。   一门心思扑在面前甜食上的汤鹊清,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坐在她对面的沐彩云却是看见了,伸手在汤鹊清面前晃了晃,然后就看着站在她身后,嘴角已经开始往外流口水的朱栋。   汤鹊清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口水挂满下巴的朱栋。   “是二十四叔啊!”   汤鹊清满脸笑容,一把就将朱栋给拉在身边坐下。   又是一半的吃食,被推到了朱栋的面前。   “咱们二十四叔最是喜欢吃这些,慢些吃,不够咱们这里还有,管饱!”   那边。   高谈阔论江山大业的朱允熥三人,仍然是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   反倒是‘好哥哥’朱桱,发现弟弟不在身边,眼睛冲着四周转了一圈,就跑到了跟前来。   “二十四!你又吃甜食!”   他喊了一声,然后就转头冲着走过来的朱允熥三人呼喊着。   朱栋被吓得一颤,原本刚要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二十三叔,你就让二十四叔吃一点好了,也就今天一天而已。”   汤鹊清劝了一句。   那边,朱允熥三人也走了过来。   “都在这里啊。”   朱允熥说了一声,就凑了过来,看清现场的局面。   只是看了一眼,他就看明白了现场的局势。   正要开口,劝说汤鹊清和沐彩云少吃些冰食。   汤鹊清却是双眼柔情似水的看向朱允熥。   “只此一次,后面还是要听太医院的话。”   汤鹊清立马满脸笑容,重重的点着头,然后拍了拍二十四的脑袋:“吃吧吃吧,你看太子什么都没说。”   朱栋这才开始低着头吃了起来。   汤鹊清笑容满面:“多吃些,甜食多好吃啊。”   朱栋一边狼吞虎咽起来,一边重重的点着头。   他握紧拳头,大抵是觉得有太子妃在边上撑腰,连大侄子太子爷都不敢说话。   朱栋便顶着满嘴的碎屑,看向一旁嘟着嘴的朱桱。   甜党万岁!   朱栋眼神递给二十三哥,然后立马就低下头。   还是吃甜食最要紧。   …… 第七百三十一章 热情高涨的夏日   汤鹊清完全有理由和资格,让朱允熥在很多无关朝政的事情,对其做出让步。   或者还可以说,在汤鹊清不对朝政做出评价的时候,这个女人所说的和眼神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是自己需要退让的。   毕竟。   这女人可是生下了大明朝第四代的双胞胎,也是大明皇室大宗第四代嫡长子的生母。   在大明如今接连两朝空缺皇后的情况之下。   汤鹊清就是整个大明朝最尊贵的女人。   这一点,哪怕是宫中的那些娘娘们,也无法比拟。   朱允熥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嘛?   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就算是当真说出口了。   都不用汤鹊清做什么。   老爷子肯定是第一个就杀过来的。   然后就是老爹和宫中的那帮娘娘们。   还有一个很大概率的事情就是,自己那个只知道哒哒哒的傻儿子和只知道啃哥哥的傻二儿子,连带着受尽皇室恩宠的乖闺女,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理睬自己。   所以朱允熥很明智的选择了,朝政以外,太子妃最大的准则。   至于让二十四叔朱栋吃些甜食的事情?   就算二十四叔小小年纪,会得糖尿病,那也必须要支持英明、正义的太子妃的决定的。   大不了后头,让太医院对二十四叔加强身体训练就是了。   大明朝老朱家又不是没有过胖子。   赫赫威风的燕世子,当初可是大明老朱家的排面人物,如今还不是瘦下来了。   太子妃汤鹊清就是正确的、中肯的、绝对的。   所以朱允熥明智的选择带着小胖、小憨两人,往别处溜达去了。   至于坚持咸党永存的二十三叔朱桱?   这小屁孩现在还处于能用武力镇压的阶段,不妨事。   今天时逢七夕。   又是大明新老两位皇帝交接的年份,算是洪武纪年的最后一年,下一年就是永盛纪年了。   也正是因此,应天城今年的节日,大抵都是会格外繁华的。   到了傍晚,西城项目上就亮起了一盏盏的花灯,直追元宵节灯会。   无数有关于嫦娥题材的花灯、花船,布满了整个西城项目。   华灯初上。   在观景湖区周围,也开始有烟火升空。   应天城的男女老少们,今天贡献出了最大的精力,去配合这似乎是已经到来的大明盛世。   宫里头的贵人们,也一直等到烟火秀结束,方才意犹未尽的在禁军护卫下,悄然离去。   而到了子夜,随着应天府的差役,敲响坐落在观景湖区周围的高楼上的大钟。   便预示着,这一场盛会,终于是落下帷幕了。   百姓们在为应天府贡献了一笔数额巨大的消费营业税之后,人人满载而归。   等到各处出入口落下门栓,锁上栅栏后。   西城项目部,却点亮了灯火。   从各部司衙门,被虞大廉抢过来的精于算术的官吏,聚集在乌烟瘴气的大通屋子里。   算盘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   厚实的账簿,一页页的翻动。   虞大廉并没有回家,而是陪着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坐在那一排排算盘的最里面。   在他们的身边,还有户部、大明商号、大明银号的官员和管事。   虽然今天开业日的账目,不能代表整个西城将来每一天的运营收益。   可现如今的西城也并没有完全的建城。   即便现在已经子夜,可却没有一个人是有困意的。   那个尚且未知的数目,吸引着所有人的关注。   黑夜里。   在遍布整个西城项目的灯火照耀下,朱允熥独身一人,由禁军在暗中护卫,到了项目部外。   朱高炽和朱尚炳终究是不能一直翘班的。   如今快要征收夏税了,税署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他一天不在,或许不会有什么事,但要是接连不在衙门里,可就要有很多事情是会被拖延迟缓的。   至于朱尚炳。   他可以不回去,但事后就要乖乖的挨板子。   上直亲军卫里多的是功勋宗室子弟。   就算他是秦王世子,在‘铁面无私’的上直亲军卫大统领跟前,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当朱允熥推开账房的门。   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道惊呼声。   “合三百七十二两五钱三分九厘!”   蹭的一声。   屋子最里面坐着的邹学玉、虞大廉等人,纷纷应声站起。   便是连刚刚入门的太子爷,也没有发现。   应天知府虞大廉已经是满脸通红,激动不已。   而邹学玉作为直隶总督大臣,倒是还显得沉稳了一些。   但语气却也是有些焦急道:“再说一遍,多少!”   那名手中捧着最终结算账本的官员,便笑着大声喊道:“回禀督台,抹零之后,合计三百七十二两消费营业税。”   “好!”   邹学玉双手握拳,重重的砸在面前的桌子上。   在他身边的虞大廉那张脸,已经是笑成了一朵儿花。   围在两人周围的各部衙门的官员管事,也是一片喜悦。   朱允熥亦是面露笑容,轻步上前,双手举起鼓起掌来。   “这个数,属实不错!”   他一开口,屋子里的人们这才终于发现,反应过来。   “臣等,参见太子。”   朱允熥挥挥手:“都去了吧。”   邹学玉率先起身,虞大廉则是亲自为朱允熥搬了一把椅子。   等朱允熥坐下之后。   邹学玉这才满脸笑容的开口道:“殿下,今天算是西城项目开门红了。一天的消费税便有三百七十二两,虽然因为是开业头一天,百姓来的更多,但接下来项目里各处设施一一建成,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朱允熥点点头,表示肯定。   别看偌大一个西城项目,投入无数,这开业第一天的营业税看似只有三百七十二两余,数字看上去并不算多。   可如果按照三百两来算,一个月就是九千两的营业税。   一整年超过十万两的营业税。   而大明在洪武新政之前,朝廷直接征收到的商税又有多少?   朱允熥细细的回忆了一下。   在洪武二十四年以前,大明的直接商税,不过才十五万两左右。   当然,这是去掉了钞关税、番舶抽分、房地契税、竹木抽分、矿银、渔课等以外的直接商税。   可怜的有明一朝。   工商业已经超常发展,却只能征收不过十多万两的直接商业税。   而现在,仅仅是一个西城项目,一年就能有十万两左右的商业营业税的收入。   这如何能算少的?   在过去,应天府一年的田赋折银计算,也不过是三十余万两左右。   现在,一个西城项目就能有过去应天府一年田赋三分之一的份额。   自然是容不得邹学玉、虞大廉等人不激动了。   朱允熥想了想,方才继续说道:“西城项目是个标杆,接下来就是完成全部工程项目,严格控制西城项目的质量,确保在商品货物上严苛把关,钱钞过往监督到位。   若是此法可行,往后就能以大明商号为主体,在诸如苏州府、杭州府、凤阳府之类的大城,照办西城项目的经验。”   这就是一个大明官办商业综合体的构想。   最直接的目的,其实也并不是为了征收那些营业税,而是以这些商业综合体,带动地方资源的集中,带动地方百姓富裕起来。   朝廷不可能让所有人的钱袋子里,装着一样多的银子。   但至少能在保证持续严苛管理朝堂命官和地方士绅豪族商贾之后,确保能让尽可能多的百姓渐渐的富裕起来。   这才是应天城西城项目建设之初的目的。   现在,很显然已经是取得了第一步的成功。   今天一天,项目上消费营业税就有三百七十二两之多。   背后,是数额更大的消费。   而这些被百姓们花出去的钱,又会通过各种渠道,转移到那些为西城项目提供各种资源的百姓手上。   诸如为西城项目提供家禽、菜蔬的应天百姓,为成衣城提供布料的官办、民办纺织厂。   这经济,自然也就被带动了起来。   只有流通的钱,才是真正的钱,才能为整个应天府的百姓带来更多的利益和好处,用以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质量。   而邹学玉对于皇太子的提议,自然是无比赞同的。   一旦朝廷当真要全面试行复刻应天城西城项目。   那么不论是在苏州府还是凤阳府,都是在他直隶总督的地盘上。   富裕起来的,也是他直隶道的百姓。   虞大廉则是更加的开心了。   且不说大明商号在项目上的分成,那是另外一回事。   只说这西城项目上的营业税,可是归于他应天府藩库的。   整个应天府的各项税赋,需要上缴户部。   但应天府也是会有一部分截留,用于本府事务的。   当应天府征收到的税额越多,就表明能留下来的税银越多。   这多出来的税银,应天府就可以拿来继续投入到基础建设和民生改造当中,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百姓手中。   当初邹学玉在应天府担任知府的时候,目标就是修建上元门码头以及扩大长江、玄武湖水系,改善应天内城基础设施和民生。   当虞大廉接手应天知府一职后,他的目标就是让整个应天府的产业提升,并且在升官之前,让尽可能多的应天百姓,换上红色瓦片屋顶。   这都是需要银子才能做成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虞大廉都想要往后能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这西城项目部点卯办公的。   对此,朱允熥并没有表示什么。   大明现在已经进入到了一个良性循环之中。   至少,在直隶道和应天府一地,是这样的。   官员们已经能够更主动的去思考,如何让自己治下的民生不断改善,让百姓更加富裕。   一直等到这第一天的所有账目,由各方签字画押,存入库中。   朱允熥这才姗姗离去。   ……   接下来的几天里,整个应天城都陷入到了空前的热闹之中。   夏日里,愈发炎热的天气,并不能阻挡热情高涨的应天百姓。   西城项目,最终的每日营业税,也确实是保持在了每日三百两左右的水平线。   为此,内阁还特意下了一道嘉奖行文,褒奖了整个西城项目参与的部司衙门和官员吏目,连带着项目上的那些管事、商铺摊主,也都得到了褒奖。   在这样的激励下,自然是所有人都拼了命的为项目出力。   而随着洪武三十一年的大明橄榄球夏日杯的首场开球。   应天城在这个夏日的热情,终于是被推到了巅峰。   因为橄榄球场就坐落在西城项目里,这就为西城项目带来了更多的游客和百姓消费。   这几年下来,大明橄榄球夏日杯,已经传递到了更远的地方。   更多的人,会选择慕名而来。   这里面不光有大明人,还有那些冬日出发,夏日抵达的奥斯曼人、罗马人、欧逻巴人。   从开赛之前,应天城里的赌球盘口,就接收到了海量的投注。   以某种方式,独家运营的盘口背后。   是那些笑开了花的户部官员和雨田带领下的东宫太子府属官。   当然,皇室在这盘口后面也有占股。   不过如今是移交给了大明商号代为管理,账目另立,最后结算清楚,盈余直接送进内帑。   而在这些年的橄榄球赛盘口经验积累下。   盘口上,也做了一些调整。   寻常百姓,全都被限制了投注数额。   这一条规定,没有一个人能够改变。   一场球赛十文钱的投注,不足以让一个寻常百姓破家。   至于作弊?   除非这些人看不出来,盘口投注口那些外面披着一身武服,下摆却露出飞鱼服的人是锦衣卫。   一开始的几年,确实是有那些赌狗,用各种手段增加投注数额。   但是无一例外。   全都进了一趟锦衣卫诏狱。   不用对这些人上刑,就是单纯的逛一趟,便能阻止这些人那幼稚的暴富念头。   盘口是割韭菜用的,割的是那些大户。   在保证那些大户有人赢有人输,而盘口却绝对是最大赢家的前提之下,实现财富的再分配,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虽然内阁对此有些意见,但终究并没有说什么。   要怪,只能怪这些本就兜里有些钱的人,还想着得一分从天而降的大财。   …… 第七百三十二章 妖艳的胡女   洪武三十一年应天城的盛夏,就像是一桶猛火油,被彻底点燃了。   城中每日都有海量的游客涌入。   上元门码头的商船,络绎不绝,排列在昌江江面上,船帆遮天蔽日,等待着获得停驻码头的批准。   红眼睛的、蓝眼睛的、绿眼睛的夷人,如同千百年前的原始人一样,带着无与伦比的崇敬,从船上走下,脚踩在这片神秘而空前强大的东方国度的土地之上。   所有的夷人都需要在码头关口区登记,检查携带的所有货物,审核所有人的目的,最后才能得到放行。   而在放行前,还需要有这些夷人在应天城中相识的人前来接应,不然就连码头也走不出去。   至于说整个东南沿海。   随着大明水师改编为大明皇家海军,编制和规模不断的扩大,东南沿海地区早就已经变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更不要说,锦衣卫还开出了,只要举报一名私自上岸的夷人,就能获得锦衣卫十两银子的奖励。   在朝廷严苛管控和高额奖赏的刺激下,很早之前,东南沿海地区的百姓们,可是足足的领了好些奖赏。   现如今夷人们已经明白了大明的规矩,也清楚只能在大明东南沿海规定口岸码头停靠上岸。反倒是让东南沿海地区的百姓们大为失望,觉得这些长得怪丑怪丑的夷人,竟然是如此的胆怂。   他们倒是全然不提,只要是私自上岸的夷人,都会被锦衣卫以最快的速度,在当地官府通过审判,然后就送到各地矿区挖矿这件事。   而在强硬的对待夷人的管控之下,大明的夷人数量却是以另一种方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仅仅是应天城里,登记在册的常住夷人和游商就已经超过十万人。   整个西城区域,如今也已经成了应天府治安管理的重中之重。   三班衙役,几乎是一大半都被布置在了西城方向。   兵马司同样是出动了大量的兵马,管控疏导西城街面秩序。   坐落在西城项目内的橄榄球场,每一日的球票都被尽数售罄,一直处于抢购状态。   也正是因此,竟然是划时代的出现了黄牛的长期存在。   因为有数量众多的夷人和外邦人在,西城项目里也在这段时间增加了诸多有关于发生大明之外的游玩项目。   印度人的锁骨术,奥斯曼人的与蛇共舞,欧逻巴人的重甲冲斗。   这一切,都为大明京师百姓们,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而在如今的西城项目里。   最受欢迎的域外羡慕,则是近期才从河西走廊过来的波斯胡女。   为此,西城项目部每天都要经历好几次,京师老爷们和婆娘因为胡女而发生家庭争斗的处理案件。   “听说没有?”   已经从讲武堂结业,却并没有得到安排的常继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满脸猥琐的从山下走到了观景山上的亭子里,八卦的冲着正在喝茶的朱允熥挑了挑眉。   这位老兄倒也是不急。   整个讲武堂,这一批结业的武生们,在正月里的禅让大典之后,就已经被大都督府安排在军中各处。   唯独这位,一直被留在京中,不曾做出任何安排。   他也不急,这么多天都没去过大都督府询问过一次,也没有和家里人提过半句。   朱允熥将茶杯放下,看向这位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想当混子的堂兄弟。   他还不知道,他这位讲武堂一期结业生,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安排去向,是因为自己这位当皇太子的堂兄弟做的手脚。   西征即将开始。   朝廷又到了用人之际。   这一次大明西征,用的主要是信国公府一系的班底。   常家如今的主要精力和人脉都在南边,李景隆他们家的势力在瀛洲。   北方则是宗室秦王、晋王、燕王三家的管辖区域。   这一次西征,虽然是梁国公蓝玉和李景隆一同统兵,但他们只是作为领军人物。   而汤家此前在五军都督府认知的汤醴,将会在京中编组京军,只等朝廷下旨西征,就会带领京军开赴阳关以西。   常继祖是需要历练的。   南边因为都是常家的人和势力,去了只会被上上下下背着常升这位常家当家人,给予各种照顾。   只有去西边,靠着自己才能打拼历练出来。   朱允熥为上山的常继祖倒了一杯茶。   他看了一眼山下。   在观景山的另一边,是一片空地。   空地上就是各种江湖杂耍项目。   不用仔细分辨,现在这段时间,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那个西域来的胡女的地点。   朱允熥侧目看向常继祖:“今天又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常继祖坐在凳子上,拿起茶杯,转动屁股,对背着茶桌,与朱允熥看向一个方向。   “我也是听讲武堂的学弟说的,山下的那个胡女,今天竟然又有新技艺上演了。”   “哦?”朱允熥目光平静。   常继祖却有些意外,转头看向已成皇太子的堂兄弟:“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朱允熥平静道:“那你说说。”   这人当真无趣!   常继祖心里嘀咕了一声,随后开口道:“我就是听说哈,那个胡女,今天竟然变成了一条美人蛇,惊的当场的百姓差点生出乱子来。”   “哦?”   朱允熥依旧是表情平静的哦了一声。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再次看向山下那片人群最密集的地区。   常继祖却是有些急了:“你就不好奇那胡姬怎么变成蛇的?”   “你是想去看看?”   “我是想……不是,我就是有些奇怪……”   常继祖目光一转,双手扣着茶杯,眼神也变得飘忽了起来。   朱允熥只是默默的笑了笑。   他一直不说话,常继祖便渐渐尴尬了起来。   许久之后。   朱允熥才开口道:“你知道那名胡姬和她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吗?”   “自然是从西域来的。”常继祖很肯定的回答着。   朱允熥点点头,继续道:“是从西域来的。那你可知道,这个胡姬是什么身份,又是从西域什么地方来的?”   常继祖很诚实的摇着头。   “不知道啊,这些和这个胡姬有什么关系?”   朱允熥收起脸上的笑容,转口询问道:“你知道我朝现有的关西七卫,为何存在吗?”   大明关西七卫。   指的是占据嘉峪关以西大片土地的哈密卫、安定卫、曲先卫、阿端卫、罕东左卫、沙洲卫、赤斤蒙古卫。   在关西七卫以西,则是由前元察合台汗国分离出来的亦力把里部。   亦力把里部,几乎是占据了整个前唐时期的西域地盘。   在亦力把里部以西,便是占据中东到波斯湾的帖木儿帝国,占据里海周边的金帐汗国。   在帖木儿帝国过去,才是阿拉伯半岛诸国和黑海地区的奥斯曼帝国。   (上图高原地区并没有实控)   常继祖出身常家,本就是大明开国功勋子弟,又在讲武堂进修多年,对帝国和周边的关系,自然是清晰的。   常继祖回答道:“关西七卫,乃是为了占据嘉峪关以西,连接河西诸卫,阻断高原和草原的联系。当然,这一点是在以前。”   朱允熥点点头。   常继祖并没有说错。   关西,指的是嘉峪关以西。   而大明整个河西走廊诸卫和关西七卫的设立,原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断高原和草原的联系。   这一点军事目的,与数百年前汉朝时的国策一致。   只要河西走廊和关西地区是在中原王朝的手中,高原上的敌人和草原上的敌人,就不能随意的联系在一起,共同从中原西侧发起进攻,侵入河西、关中。   不过如今,随着九边外草原上的蒙古人各部被剿灭。   草原这片中原千百年的世仇之地,成了大明的牧马场,河西、关中所面临的军事压力,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如今的陕西行都司,也只需要和四川行都司配合,共同防备高原上的敌人,会从高原上俯冲大明。   常继祖却有些不解:“所以这两者又有什么联系?”   “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都懂,吐蕃人能不懂?”朱允熥反问了一句。   如今草原上的蒙古人已经臣服大明,没了北边的威胁,大明已经可以说一句。   举世无敌。   这样的情况下,缩在高原上的吐蕃人,难道不会有危机感?   恐怕这个时候的吐蕃人,就算是睡着了,都会害怕大明人什么时候,突然大军攻入高原。   中原人常说的卧榻之处,岂容他人染指。   这句话,也是可以被如今的吐蕃人用上的。   常继祖一瞬间瞪大双眼:“你是说,吐蕃人要攻打我大明?”   不等朱允熥开口。   常继祖便满脸震惊,不可思议的叫喊道:“他们怎么敢的啊?他们难道觉得自己的头,能比我朝的火炮更硬?还是他们觉得,他们那切菜都能豁口的刀,能打得过我朝的百炼钢刀?他们怎么敢啊!”   朱允熥一整个大无语。   他算是弄明白了。   自己这位表兄弟,那就是个大老粗。   常继祖看到朱允熥的脸色,迟疑道:“难道不是?”   朱允熥叹息一声,这才开口解释道:“吐蕃人除非都和你一样,才敢来攻打我大明。至于那名胡姬,则是帖木儿国人,包括最近自嘉峪关入关的西域人,大多也都是帖木儿国和亦力把里的人。   至于为何会提及吐蕃,这是因为,这些人是吐蕃、亦力把里、帖木儿国三方暗中串联。   将这些人派来我朝,也是为了提前刺探我朝军情,好在我朝大举进攻西域、经略高原的时候,做好防备。”   让现在的吐蕃人攻打大明?   还不如让他们脱光了衣服,去爬世界屋脊。   说不定,那些吐蕃人更愿意选择后一个选项。   无胆进攻,那只好提前防备了。   早在去岁大明朝野上下,有收服西域的消息流传出去之后,便有不少西域人入关前来应天。   而在四川道那边,也突然多了更多,希望采购大明茶叶的吐蕃人。   这一点,自然没有逃过扩编之后的锦衣卫监视。   至于如今山下的那名能变成美人蛇的胡姬,在她们进入嘉峪关的时候,就已经有消息被送到锦衣卫指挥使司西域分司的军情分析室了。   随后,便是大都督府西域军情司接管了这件事情,领导锦衣卫暗中监控这些人。   “好胆!”   在明白了事情的首尾之后,常继祖猛的站起身,满脸嘲讽的低喝一声。   “这三方人马,竟胆敢反抗我朝用兵!”   说完之后,常继祖再看向山下的眼神,已经流露出杀气。   “……”   这厮当真就是个大老粗。   朱允熥也放下茶杯,站起身:“是不是想下去看看那个会变成蛇的胡姬?”   人变成蛇?   对这一点,朱允熥自然是不会相信。   但他倒也很想知道,那名胡姬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在场那么多的应天百姓在看了表演之后,会被惊吓到。   现场的百姓们,定然是看到了胡姬变蛇,所以才会害怕惊吓。   可这名胡姬,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常继祖这会儿却变得迟疑了起来:“这……要不要带家伙?”   他现在是没了看变戏法的心思。   竟然有人胆敢反抗大明出兵统治,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这位大明功勋将门子弟,讲武堂的优秀结业生,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干掉这些大干反抗大明出兵统治的人。   就没有一个聪明的!   朱允熥心里默叹了一声,背起双手,由雨田领着两名禁军,往山下走去。   常继祖站在亭子里,左看看右看看,却找不到趁手的兵器。   只能是紧了紧拳头,赶忙往已经在下山的朱允熥前面赶过去。   山下的游乐场。   这些日子一直是人山人海。   朱允熥刚一到山下,扑面而来的就是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   以万邦之长,结大明之好。   这一幕画面,充斥在每一处。   而在那名能变蛇的胡姬所在的位置,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这些人,在确认了那名好看的无法用文字和言语形容的胡姬变成蛇之后,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什么伤害之后,便彻底的放下心来。   随后就投以更大的热情。   “变!”   “变!”   “变蛇!”   “美人蛇!”   …… 第七百三十三章 会变蛇的胡姬   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之下。   大明的百姓,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看热闹的人。   论喜欢凑热闹探讨八卦的程度,就没有人能比得过中原人。   但是。   当朱允熥这位大明皇太子也想要看热闹的时候。   即便是那名西域而来的胡姬被无数人包围着,也依然是开出了一条过道。   毕竟现在应天城的百姓们愈发的有眼力见。   就算走在朱允熥前面的两名禁军官兵,已经换下了军袍,可那一板一眼的动作,只要是个真的应天人,就都能一眼看出来。   这两人又是京中某个卫所的后生小伙子。   而常继祖在得知能变蛇的胡姬真实身份和目的之后,便全然没了看热闹的心情。   他就走在两名开路的禁军官兵身后,挡在朱允熥的身前。   空荡荡的双手,让他只能紧紧握成拳头,才会有那么一丝安全感。   如果这里等下发生意外。   自己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将怀中的讯号响炮拿出,对着天空发射。   然后就是游乐场这边布置的兵马司官兵,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围过来,控制现场。   接下来则是建在观景湖区周围的三座瞭望高楼得到讯号,开始调动整个西城区域内部换装过的兵马司和京军官兵前来支援。   整个过程,按照开业日那样的人流量计算,也只需要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能完成。   当常继祖在一门心思计算危机和镇压危机的时间的时候。   朱允熥却显得平静无比。   他的目光,已经能看到人群中,那座极具西域风格的棚子。   在棚子下面充满了来自西域的装饰品。   按照掌握的情况来看。   这帮护送那名能变蛇的胡姬来到应天城的西域人,还会对外售卖西域的特产,借此进一步掩饰他们的行踪和身份。   而在棚子周围,则是一些绘制着西域流行纹样和图案的丝缎和纱巾。   大概是因为前一次的表演,刚结束没有多久。   朱允熥并没有能直接看到那名能变蛇的胡姬。   只是在几道帷幕后,隐隐约约的看见一道曼妙倩影,坐在一只放了羊皮软垫的木箱子上。   仅仅只是一道身影,还被重重帷幕阻挡。   却也能看出,这道身影那娇嫩纤细的身段。   那胡姬似乎很是懂得撩拨男人们的心弦。   明明是歇息的时间,却无时无刻不在有意的展现着自己那惹人注目的身段。   动静之间,胸前浑圆,而腰肢纤细,足可盈盈一握。   继而走向下方。   两团后肉紧致。   便是有重重帷幔阻拦,但也能分辨得出,这女人穿的定是不多。   大抵也不过只是几块薄薄可透的丝带缠绕在身上。   手腕、脖子和腰间,还有些珠玉宝石以金银连接。   一举一动,便是清脆的响声传出。   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仅仅只是几个动作,朱允熥就能听到两边的百姓们,那因为加快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大明朝的京师百姓们,对最美好的事物,关注了极大的热情。   相信,若是给他们一个机会的话。   这帮开始腰包鼓起来的京师男人们,定然会将最大的热情灌注给这位西域来的能变蛇的胡姬。   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   古人诚不欺我。   在应天城百姓日益充盈的钱袋子下,应天官府已经开始有准备的预备提议严控城中勾栏青楼的计划。   这不是官府要禁止这门古老的行当。   即便是有,也不可能在当下的思想和社会秩序中,提出这样的建议。   但因为这几年日益增长的有关于百姓汉子婆娘之间的感情纠纷,衙门愈发头疼,才有了这样的念头。   且不说富裕起来的应天百姓,渐生风流。   只说眼前。   朱允熥已经在周围百姓们那高涨的热情和呼喊声中,到了人群最前面。   “要不要现在就叫人过来?”   常继祖凑到了朱允熥耳边,小声的提议了一句。   朱允熥摇摇头,目光不曾从那重重帷幕之后移开,只是低声询问:“你觉得,我朝女子和外邦女子,有何区别?”   显然这个忽然而来的问题,让常继祖愣住了。   半响之后,常继祖才开口道:“本朝女子,可当家,还可……撑起我朝半边天?”   半边天的话题,是随着今年年初宋柳红三女被征辟入朝为官后,才渐渐在应天府地界上流传开来的。   当下也仅限于应天府一地。   不过总体来说,应天府的女子们,现如今的腰板子也确实是更硬了一些。   毕竟,她们已经取得了和男人们一样的工钱,能够在家中出现失去男人的情况下,仅靠自己干着正经活就能养活家中老小。   朱允熥笑而不语,他在等着常继祖继续做出对比。   常继祖在想清楚之后,也没有停顿多久,便目光淡淡的扫了一眼那重重帷幕之后,低声道:“外邦女子?似是皆不以人论。”   不以人论。   那便是货物,是可以用价格计算的货物。   说到这个话题。   常继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说着自己在讲武堂里听到的各类消息:“与你说,此前在讲武堂的时候,听那些从河西、关西诸卫入学的人说,西域以西,便是权贵人家的女子,那也都活的不像个人。   什么兄弟侵犯,叔伯霸占,屡见不鲜。   而且那边还有些什么神话,便是他们的神,那也是……”   说到这里,常继祖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修饰话题。   半响之后,他才说道:“就像草原上的蒙古人一样,他们那些个神,子承父业……嗯,很是……很是让人开眼。”   越是原始落后的文明,便越是没有公德秩序。   一切都是混乱的。   而当这个所谓之文明,包括神系都充斥着淫乱的思想,并且能正大光明传扬的时候,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朱允熥笑笑,轻声道:“那你觉得,这样一个好看的小胡姬,到底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以孤身犯险来形容,前来应天?”   常继祖迅速的转变了一下身份。   他很快就得到一个答案。   自己一个羞答答貌美如花的小胡姬,细皮嫩肉的,且不说在两国之间即将爆发战争的时候,带着刺探帝国的使命孤身深入帝国京师。   便是那万里路途,也不是自己这个羞答答的小胡姬愿意走的。   “所以,她并不情愿!”   常继祖终于是聪明了一把。   朱允熥左臂撑着右手,手掌虚掩口鼻:“或是被逼无奈,或是另有承诺。但不论如何,也称不上视死如归。而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可以钻的空子。”   说完之后,朱允熥侧目看了一眼大概是在再次发现真相后,重重呼吸的常继祖。   他只是笑了笑,便再次看向那重重帷幔之后。   在那帷幔后。   那道纤细的当真像是一条蛇的倩影,已经是翩翩站起。   这个胡姬也像是蛇一样,走动之间肩头不动,好似真的是在游走一样。   一道一道的帷幔被掀开。   终于。   在周围无数的百姓欢呼声中,脸上带着一块欲拒还迎般半透明丝巾的胡姬,顶着半张脸的彩绘,终于是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她真的像是一条美人蛇,浑身都是软骨一样的出现在台前。   低沉神秘的乐声响起。   朱允熥只见眼前的视线,正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蛇!”   “蛇!”   “美人蛇!”   “……”   “真的变了!”   “……”   在一片模糊的视野里,朱允熥只听周围的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朱允熥目光冷冷的从台上移开,看向身边的表兄弟常继祖。   只见常继祖此刻已经是一副痴男的模样。   微微张开的嘴巴。   朱允熥发誓,这厮的嘴角已经有口水在流出来了。   常继祖的双眼也已经发直。   他的脑袋,明明还在脖子上,却已经是摇摇晃晃像是没了骨头一样。   朱允熥微微一叹,轻轻摇头。   事情到这里,就已经很明显了。   他缓缓举起右臂。   衣袖滑下,露出始终被他藏在衣袖下的短火铳。   这把火铳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把。   是张二工他们在不断的改良之后,最终确定的一个型号,同时预计将会在不久之后,大规模配发给明军千户官及以上级别的武将作为最后一道防身措施。   火铳整体更加的短小。   但威力,却也更加的强大。   同样,再也不是单发子弹。   而是创造性的用一根还较为原始的弹簧,在扳机下面增加了三发备用弹,可以通过一个机关快速换弹。   当火铳暴漏出来的时候。   台上的那名胡姬,明显愣了一下。   朱允熥却是沉默不语,已然是将火铳握在手中。   食指压在扳机上。   只需要很小的一点力量。   嘭!   一道巨大的枪声,在游乐场上响起。   瞬间。   所有的欢呼和乐声,都消失不见。   人群在短暂的诧异之后,表现出了慌乱。   而离着朱允熥最近的常继祖,更是猛的一个抽搐,浑身一颤。   但他的双眼却已经恢复了清明。   伸出一只手,紧紧的堵住靠近朱允熥一侧的耳朵。   朱允熥冷笑一声。   手中握着火铳,快速的换上一发弹药,便放下手臂,枪口指地。   而他也已经是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台上,站在那名面色镇定,但眼底却已经流露出慌张的胡姬面前。   嘭!   又是一声巨响,在游乐场的上空响起。   常继祖将手中发射完的讯号响炮丢在地上,带着两名同样恢复过来的禁军官兵,冲到了台上,三人成阵,在朱允熥身后和左右夹击台上的胡姬。   “锦衣卫办案。”   只是一句话,不用常继祖驱赶人群。   周围在接连两道巨响中恢复过来的百姓们,已经是抱着满怀好奇,匆匆的撤离此处。   而在更远处,大队兵马的脚步声传来。   朱允熥一步步的压进面前的胡姬,两人之间已经近在咫尺。   朱允熥只是稍稍低头,就能看到胡姬脖下那片凸起的雪白。   因为脸上丝巾的阻挡,加之半张脸的彩绘,胡姬此刻的表情很难分辨。   但朱允熥还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朱允熥微微一笑,抬起左手。   食指贴在了胡姬的耳垂上。   手指肚子刚刚触碰到的时候,胡姬便是浑身一颤,却似乎是明白朱允熥的身份必不简单,人却是不敢动弹半分。   朱允熥手指开始轻轻的滑动,勾住胡姬脸上丝巾的边缘。   轻轻一挑。   阻挡了胡姬半张脸的丝巾,便如同一片薄纸缓缓落下,飘落在地。   而这时候,朱允熥也总算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高挑的鼻梁下,是一张小巧带着唇珠的红唇。   嘴唇上还有几个颜色稍深一些,却在渐渐恢复正常的痕迹。   这大概是之前,这名胡姬在通过咬住嘴唇让自己保持镇定的方式。   朱允熥淡淡一笑。   右手也默默抬起。   枪口。   抵在了胡姬那细腻不曾有半分褶皱的下巴上。   枪口触碰到的一瞬间。   胡姬嗓子里发出一道宛如猫儿的呻吟声,脸颊也微微上台,顷刻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也已经满是冤屈,水汪汪的似是将要泪下。   这就是一个媚到了骨子里的胡姬。   朱允熥冷哼了一声:“你们,现在已经马踏大马士革的玫瑰花园了吗?”   胡姬又是浑身一颤,眼底露出更加明显的慌乱。   朱允熥笑笑,摇了摇头:“嗯,大概还要些时日。今年,你们的主要精力,是在德里苏丹国方向。按照我朝的情报,要不了多久你们国内就能收到前线的消息,前线大军攻进德里苏丹国的国度德里。只不过……”   这样一个正在成长为东至印度,西至小亚细亚、美索不达米亚的庞大中东帝国,并不会存在多久。   漫长的岁月史书中,也不多几页记载。   而这份记载的根源,也不过是一个被东方神秘国度,大明覆灭了的旧日王朝的一个逃往贵族罢了。   在妄图复兴蒙古帝国的过程中,因为试图东征,重新回到中原,伴随着开创者的逝世,而徒然终止。   随后,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分崩离析。   朱允熥充满讥讽的冷笑着。   “可是你们总是记不住,在西方那边土地上,一个突然兴起的王国。无一例外的,纷纷倒在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征路上。”   …… 第七百三十四章 普天之下,皆为明妾   帖木儿帝国。   一个横跨中亚、西亚的短命王朝。   帖木儿帝国建立在洪武三年,是前元蒙古贵族,西察合台部落的头领帖木儿建立。   国都最开始设立在巴里黑。   在唐玄奘的记载之中,将其称之为小王舍城。   贵霜王国时期,这里是佛教的一大中心。   随后帖木儿将自己王国的国都,相继迁往撒马尔罕、赫拉特。   帖木儿本来是突厥巴鲁剌思氏的贵族,后来迎娶了东察合台汗国王室黑的儿火者的女儿为妃。   黑的儿火者。   在不少人眼中,有着一个‘高贵’的身份。   即,成吉思汗的后裔。   当然,这个高贵的身份,在大明人看来,却是一分不值的。   毕竟成吉思汗所创立的大元,早就已经被中原人给赶走了。   不过娶了黑的儿火者这位成吉思汗后裔的女儿,帖木儿便获得了名义上的政权合法性。   而他在取得了政权合法性之后,便立马起兵占据了河中地区,然后依此为核心进行扩张。   不过将来,等帖木儿嘶吼,他的子孙便会陷入王位争斗之中,随后由四子啥哈鲁统一帝国。   在维持了不到半个世纪的繁荣之后,沙哈鲁和儿子嘶吼,帖木儿帝国便走向了分崩离析。   在大明正德年间,被乌兹别克人所取代。   不过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帖木儿帝国灭亡之后,帖木儿本人的五世孙巴布尔败逃喀布尔,在南亚开创了莫卧儿帝国。   当然,这些在此刻洪武三十一年来说,都为时尚早。   而在大明已经明确了要发兵西征的情况之下。   对于帖木儿帝国来说,大概率可能不会再有那短暂的不到半个世纪的繁荣。   中亚、西亚。   在很早之前的大本堂里,就已经被当时还尚未掌权的朱允熥宣示了。   中东地区,是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帝国万世长存不可或缺的组成。   阿里娅眼神中的惶恐,愈发浓郁起来。   她想不到,为何在这片遥远的东方土地上,会有人对帝国如此的了解。   帝国的大军正在进攻德里苏丹国的事情,即便是在她路过西域以及大明河西走廊的时候,都没有人知晓。   更不要说,帝国正在图谋大马士革,希望能将大马士革所有的玫瑰园都占为己有,这样还没有开始的事情都能够知道。   朱允熥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挥了挥手,将阿里娅腰间上的一只香包取下,将口子打开一条缝隙。   里面是一种深褐色的粉末。   在这片区域里,空气中散播着的气味,便是出自这只香包。   他将香包递给身边的常继祖。   “回头让太医院的研究一下,这东西倒是很有用处。”   见朱允熥如此郑重。   常继祖立马反应过来。   “就是这玩意能迷人心智?”   此刻的常继祖也彻底明白了。   先前为何他和周围的百姓,会忽然之间像是丢了魂魄一样,会觉得自己看到的台上的阿里娅,变成了一条美人蛇。   根本就没有美人蛇。   有的只是这一袋子能让人心神迷糊的东西。   拿走了那只香包。   朱允熥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的胡姬阿里娅:“帖木儿最钟爱的长子只罕杰儿还是不是活着的?现在统治坎大哈地区的,是乌马儿·沙黑吗?米兰沙的腿,现如今怎么样?还有谁?   对,还有沙哈鲁,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暗中招兵买马了吧。帖木儿现在年纪大了,沙哈鲁却最是年轻,又暗中包藏野心,你觉得他最后能不能成为你们帖木儿的新君主?”   阿里娅的双肩在不停的颤抖着。   眼前这个俊俏的大明人,竟然对帖木儿的一切都知道的如此清楚。   他就连君主的四个儿子,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朱允熥冷笑了一声,收回抵在这个胡姬阿里娅下巴上的火铳。   “其实,和分析你们帖木儿内部的问题相比,我更希望能知道,你又是什么人?”   帖木儿不可能随便派一个人到大明来。   在帖木儿一直怀揣着东征的心思下,当亦力把里部和吐蕃知道大明即将出兵西征,必然会将消息传给帖木儿。   当帖木儿知道东方那个将他祖上建立的大元帝国灭亡的大明帝国,即将西征,帖木儿必定会派出最是信任的人,前来大明打探消息。   阿里娅此刻已经彻底傻了。   这个大明人的声音,还回荡在她的耳中,可自己的脑袋却好像是凝固了一样。   周围。   大队闻讯赶来的官兵,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   带队的将领见到是太子爷亲自带着人,似乎是在审讯那名能变蛇的胡姬,便明知的带着人站在不远处,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变。   朱允熥见胡姬阿里娅一直不开口,摇了摇头,再一次伸出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   手指捏在胡姬阿里娅那光洁的脸部皮肤上,却未曾让他有半点怜悯之心。   甚至于,朱允熥手掌更加的用力。   以至于胡姬阿里娅经受不住的发出一道低沉的呻吟声,眉头加紧,双目含泪。   朱允熥脸上多了几分不耐烦:“帖木儿的岳父,那位所谓的成吉思汗后裔,东察合台黑的儿火者可汗。   他不光将女儿嫁给了帖木儿,还为他提供东征的粮草军饷。   说吧,他的女儿塔瓦卡勒·哈尼木公主,和你是什么关系?”   阿里娅瞳孔猛的一缩。   这是人在惊恐之后所发生的自然反应。   终于,阿里娅的心理防线被彻底突破。   她缓缓低下那高傲的头颅。   “她是我的姐姐,我叫阿里娅·哈尼木。”   阿里娅的大明官话说的很好,没有半点的生疏,整句话说的很流畅,并没有给人一种乃是外邦来人的感觉。   这时候。   却是轮到朱允熥有些意外的。   帖木儿能将自己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子,给送到大明来?   阿里娅似乎是感受到了朱允熥的怀疑。   她抬起头,满是愤怒的低吼着:“我是为了姐姐!”   为了姐姐?   这就让朱允熥愈发的好奇了起来。   自己能知道帖木儿帝国的事情,并不意外。   但至于像帖木儿屋里头的婆娘,还有屋里头的小姨子,这样的事情,大多数人恐怕都不可能知道。   而阿里娅在表明身份之后,则是有些恍惚的坐在了一旁的木箱子上。   而她,也终于是诉说起了有关于帖木儿帝国宫闱之内的事情。   其实。   帖木儿和黑的儿火者的女儿成婚,在一开始并不是友商磋商达成的。   在洪武二十二年,秃黑鲁帖木儿汗最小的儿子,也就是黑的儿火者,被新任杜格拉特部埃米尔忽歹达拥立为东察合台大汗。   也就是在这一年,帖木儿兵分两路,大举东进,数次击败黑的儿火者的大军。   当年八月,帖木儿麾下的大军班师回国之后,黑的儿火者便主动派人寻求和帖木儿和解。   帖木儿自然也希望能尽快结束东边的战事。   毕竟在中东那边土地上,长久的战争只会将不断削弱自己的势力,最终沦为他人口中的食物。   在随后的几年里,帖木儿和黑的儿火者双方保持着相对的稳定。   直到洪武三十年,也就是在去年。   黑的儿火者派出长子沙米·加罕作为特使前往撒马尔罕,也就是帖木儿帝国此时的国都,与帖木儿商议和亲一事。   结果就是黑的儿火者将自己的女儿塔瓦卡勒·哈尼木嫁给帖木儿,并且与帖木儿真正签订和平契约。   也就是从去岁洪武三十年开始,黑的儿火者便开始为帖木儿帝国的东征,运作筹措钱粮军饷。   然而。   黑的儿火者麾下的权力,一直被忽歹达操控着。   甚至于忽歹达在去年,也就是黑的儿火者和帖木儿和亲之后,便提出要让黑的儿火者将另一个女儿,嫁给他们忽歹达家族。   而这另一个女儿。   也就是此刻站在朱允熥面前的这位阿里娅·哈尼木。   高贵的女士。   这是阿里娅名字的寓意。   至于说,为何阿里娅会出现在大明。   其实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她不想嫁到忽歹达家族,便偷偷跑到了帖木儿帝国,到了自己姐姐的身边。   但是在她到了姐姐身边,才发现那个帖木儿,竟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往日里,在家中高贵无比的姐姐,在帖木儿王室,每一日都经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而面对逃避婚姻,跑到自己帝国来的小姨子。   帖木儿给出了两个选择。   和她的姐姐一样,成为他帖木儿的女人。   或者视死如归的前往大明,利用她的一切能力,取得大明人的军情消息,然后传回帖木儿帝国。   阿里娅很清楚。   帖木儿说的一切能力,是包括让她出卖自己的肉体,牺牲自己的容颜。   在立马成为帖木儿的女人,经受和姐姐一样的折磨,和前来遥远的东方国度,寻找一丝机会相比。   阿里娅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他!”   “还有他!”   “这整个乐班,都是帖木儿的人!”   道出所有的阿里娅,愤怒的站起身,挥手指向帷幔后,已经站起身,从各种乐器里抽出兵器,准备行凶的随行保护并监视她的人。   砰砰砰!   操练精良的大明官兵们,并没有给这些人更多动作的时间。   火铳和强弩,在瞬间就喷泄而出。   精兵强将,是无数次的操练,无数颗子弹喂养出来的。   在国库充盈,军费预算高涨的当下,便是大明驻扎在地方上的卫所官兵,也在不断的加强训练。   只是一轮攻击而已。   帷幔后的帖木儿乐班,便已经是悉数倒地,抱着身上的伤口处,惨烈的喊叫着。   常继祖满脸讥讽,冲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弄了一把刀拖在地上,走到那帮倒地的帖木儿人面前。   他双眼仔细的在倒地人群中看了几遍。   终于是找到了几名重伤,大概率会不治而亡的帖木儿人。   刀尖重重的插进这几人的心口。   “一帮被我大明打的东躲西逃的废物,竟然还敢妄图觊觎中原?”   “狗娘养的玩意,不知道天底下,皆为我大明妾室?”   噗噗噗。   又是几下子,常继祖便将人杀的只剩下最后两个帖木儿人。   那两个被留到最后的帖木儿人,已经是满脸惶恐的爬在地上,不停的磕着头。   骚臭的尿液,从他们的裆下流淌出来,顷刻间就将地上的泥土打湿。   阿里娅一直就站在台上,看着眼前这些大明人的举动。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这些大明的士兵,竟然能有如此快的集结能力,还能有这般迅速的反击速度。   而那名似乎是军中统领的年轻人,更是杀人不眨眼,冷酷至极的在顷刻间就将没有拯救价值的帖木儿人给杀死。   然而此刻,阿里娅的眼睛里已经没了恐惧和害怕,反倒是充满了兴奋和激动,以至于她的身体在不断的颤抖着。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在找机会,希望这些人永远留在大明是吧。”   朱允熥斜觎了杀人的常继祖一眼,而后看向阿里娅。   阿里娅早就已经被朱允熥松开,但她的脸上还留着两道手指印迹。   阿里娅猛的抬头看向朱允熥。   一道香风扑鼻而来。   阿里娅便已经站在了朱允熥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   阿里娅急声道:“您一定能救我姐姐的!您在大明一定是位身份尊贵的人!一定能救姐姐的对吧!”   “凭什么?”   朱允熥淡淡的问了一句。   阿里娅目光一愣,继续喊道:“大明是如此的强大,您的国家有着百万大军,这几年不光在南方开拓疆土,就连北方的蒙古人都被你们降服了,你们一定能救出我姐姐的!”   “我大明百万大军,凭什么去救你的姐姐?”   朱允熥有些想笑。   他觉得这些人总是有着一种能令人发笑的思维。   因为大明强大,所以大明能去救她的姐姐。   这是什么道理?   “小娘子。”   常继祖在一旁抱着滴血的长刀,冲着阿里娅吹着口哨。   “如果你说,你愿意自荐枕席,说不定我朝皇太子殿下,会愿意出兵解救你的姐姐。”   …… 第七百三十五章 我姐更美   西城游乐场里。   被重重官兵围堵的台上。   阿里娅瞪大双眼,满目震惊:“您是大明的皇太子殿下?”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或许在不同语言之下,会有些出入,但是有关于君王的等级划分,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性。   帖木儿帝国虽然自称为帝国。   但如果真要是论起来,不过是一个偏居一地,人口不过数百万的王国罢了。   帖木儿这位君主,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一位国王。   并且,就算是帖木儿本人,也从未有过自称为皇帝的行为。   而在这个遥远的东方神秘国度。   它拥有着万里江山,有着亿兆子民。   它们有着数千年的文化历史,有着明确的文字记载和传承。   这里的君王被称之为皇帝。   尽管一直以来,中原王朝都以某大国自称。   但是在所有的外邦看来。   这就是一个神秘、强大的帝国。   帖木儿凡放在大明,或许只能算是一个异姓王罢了。   在原本的计划里,阿里娅也只是希望能和大明的藩王、将军取得联系。   传闻之中,大明的藩王就能拥有一支精锐的兵马。而他们的将军,每个人都能统领数十万大军。   大明人是强大而又富饶的。   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在这些年里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好奇心。   只要自己能说动任何一个大明的高层,就有很多的希望,得到这些大明高层的支持,进而将姐姐解救出来。   可是阿里娅却没有想到,自己在大明遇见的第一个高层,竟然就是这个强大帝国的皇太子。   朱允熥同样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会始终认为,因为大明足够强大,所以就可以在不考虑得失的情况下,就会动用自己的士兵,去帮助他们?   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然而。   阿里娅已经跪了下来。   她那副充满诱惑力的身体,缓缓的跪下,匍匐在了朱允熥的面前。   只要一低头,那副浑圆精致的臀部,就暴露在朱允熥的眼前。   两瓣紧致,沟谷神秘而诱惑。   “尊贵而又英武强大的皇太子殿下,请帮帮我们,我们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匍匐在地上的阿里娅,抬起了头。   她的眼里满是乞求。   这个该死的女人,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二两布吗。   即便是如此匍匐在地的姿势,浑身上下也看不到一丝赘肉。   可在她这幅诱人的身体,却又是那么的和谐。   常继祖在一旁冷哼了一声,那把滴血的刀始终不曾被放下。   他拖着刀,在地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美丽的小姐,你应该明白,你们什么都没有。而你的要求,却需要我朝无数士兵去为之厮杀,你们什么都没有。”   说完之后,常继祖还眼神飞快的扫了一眼朱允熥。   西征漫漫长路。   岂能无有风月。   常继祖觉得自己实乃是国朝第一忠臣良将。   阿里娅没有觉得有丝毫的羞辱。   正是因为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处和利益,所以她才将希望放在了这个遥远的东方帝国。   阿里娅抬着那张花容月色,满是异域风情的妩媚脸颊。   她的双眼,在这一刻散发着浓郁迷人的诱惑。   “尊贵的皇太子殿下。”   “我的姐姐,更加的美丽。”   “她是整个帖木儿帝国,最美的女子。”   常继祖眉头一挑:“卧槽,姐妹花?你们这些外邦人,当真是玩的花……”   说罢,他又立马止住声音,侧目偷偷的看了一眼身边的老表。   朱允熥很认真的看了一眼匍匐在眼前的阿里娅,又瞥了一眼不知道脑回路是怎么长的的老表常继祖。   他嘴角微微一笑。   “收了这个摊位吧,这段时间就住在西城,等我朝用兵西域,你便一同随军。”   阿里娅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   在这个强大的东方帝国,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太子,竟然这般快的就当场答应了起来。   只是很快,阿里娅便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两边脸颊泛起了一抹殷红。   这个女人,开始毫不顾忌一旁的常继祖等人,以匍匐在地上的姿势,爬到了朱允熥的脚下。   随后。   这个女人真的就像是变成了一条蛇,双手缠绕在朱允熥的双腿上,整个身子好像是蛇身一样,开始纠缠在腿上,不断的向上攀爬着。   常继祖瞪大双眼,几乎都要看着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个胡姬真的能变成美人蛇,最后发现竟然是通过某一种中原人不曾听闻过的药让人神识迷糊的。   但现在,他却又发现。   原来这个该死的胡姬,竟然真的能变成美人蛇。   看了两眼之后,常继祖立马抬头,看向被重重帷幔遮挡着的天空。   该死的胡姬,已经快要爬到自己的腰上了。   那两只手,就好像是无骨一样,开始试图钻进自己的衣袍下。   朱允熥眉头微皱,伸手按在了阿里娅的脑袋上,将其向下一压。   阿里娅发出一道低沉的呻吟声。   仰头间。   她已经是满脸桃花,双眼水盈盈的好似是一朵清晨下沾满露水的花骨朵儿。   她缓缓的低下头,双手也收了下来,微微张着嘴。   朱允熥却是按住她的脑袋,将其向前一推。   随后,朱允熥双脚退后一步。   这个该死的胡姬,难道以为大明人会和他们那边的人一样吗?   他扭头看向明明抬头看天,可那眼神却不断瞥向这边的常继祖。   “接下来这段时间,她就由你看管。”   说完一句话,朱允熥便不再理会未能品味大明儿郎而满脸幽怨的阿里娅。   常继祖瞪了瞪眼,一脸不解的看着转身离去的朱允熥,又回头看看屈身坐在地上的阿里娅。   阿里娅抬着头看了一眼常继祖,然后便默默的从一旁的木箱子上扯下来一块绸缎,起身之间便已经将自己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阿里娅目光平静的看向常继祖:“劳烦将军。”   常继祖皱起眉头。   想了半天,最后只能是低沉的冷哼一声。   “大明是讲究规矩和礼制的,回头换上我中原女子的衣裳。”   阿里娅默默点头。   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强大的东方帝国的皇太子,自己的身体自然不会再给旁人看了。   ……   而在大都督府内。   宽阔的军情作战分析室内。   一张巨大的沙盘,几乎是作战室正中间的空间给霸占了。   沙盘上,高耸的雪白高原,金黄的戈壁和顶端雪白的天山山脉,往西则是山地纵横的中东西域。   在沙盘的周围,零星的站着几名身着蟒服、斗牛服的大明功勋武将。   而在角落里,则是数量最多的结业于讲武堂的军情参谋,以及跟随在这些军情参谋身边,开始实习的讲武堂在读武生。   内阁大臣、岐阳郡王李景隆,则是身披软件,左手压刀,右手握着一根指挥杆搭在沙盘上。   “太子爷那边已经递话过来了,今冬之前我朝西征大军便要开拔,明年入春前各部兵马必须在阳关以西集结。”   “西域是中原的西域,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哪怕是追溯到前汉时期,西域也是我中原的。”   “军中主官,以及大都督府派驻各部的参谋,必须要认识到这一点,也必须要告知所有的将士。”   “前唐孤守安西四十载的白发军,需要在各部营中讲述,前唐一人灭国的事,也需要让所有的将士牢记心中。”   “大都督府后勤司,即日起分出大部精力,全力应对西征一应后勤保障示意。火器要提前运往阳关内,告诉工部和将作监,火药工厂全力开动,要是人手不够我大都督府可以下征辟行文,调动地方百姓临时前去做工。”   “自大都督府的军事改革,已经明确将以火器为全新的发展方向。虽然眼下,我朝还是需要以刀兵战马为主,但火器却已经是一场战争能否获胜的关键因素。”   “告诉底下的人,谁都不许在这件事情上偷懒,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让河南道和山西道的人准备好,他们离着河西近,但他们的人手也要在明岁开春之时,按照计划接防河西边塞,好让河西的弟兄们腾出手来打进吐蕃人的老巢里。”   “现在,还有什么疑问?”   手中的指挥杆在面前的沙盘上,一通比划之后。   李景隆目光审视的扫过在场的功勋将领。   这里面有些人是他的长辈,大多数人则是他的同辈,少数人是军中的后起之秀。   只是这一刻,李景隆就是在场的最高军事指挥官。   众人纷纷表示明白。   而最近一直在讲武堂执行固定讲学任务,在接下来将会转调西征军中的景川侯曹震,则是轻咳了一声,目光看向李景隆。   李景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景川侯有什么疑问?”   曹震嘿嘿一笑,手掌拍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俺没什么问题,就是想问王爷一个事。”   李景隆面上笑容不减。   对这些军中的功勋老将,即便他是岐阳郡王,也必须给以足够的尊重。   哪怕整个大都督府都知道,景川侯曹震是一个最不正经的功勋老将。   李景隆摊摊手:“景川侯尽管直言。”   曹震双手拍在一起:“其实也不是俺一个人的问题,俺也是替军中的弟兄们问一问,这一次咱们西征,灭一国算何等功劳?灭两国,功劳又能有多大?”   他这句话问完之后,沙盘周围众人,纷纷动起来。   李景隆看了一圈,这帮军中悍将,个个都是满脸期待的看着自己。   他不禁笑了一下。   而后就在所有人的等待中,李景隆缓缓开口:“前几日陛下在文华殿,与内阁商议西征事宜有言,此番国朝西征,公侯不限。”   这话一说完,作战室里便立马发出一片无声的欢呼。   而曹震却是继续问道:“王爵难封?”   李景隆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曹侯,此番西征乃是太子殿下为帅,难道咱们还能给太子爷弄个王爵?”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露出笑声。   按照前两次东征和南征的惯例,封王者都是一军主帅。   朱允熥现在已经是大明的皇太子了,若是说等西征结束,班师回朝,封了个王爵,那岂不是给太子爷降级了。   李景隆接着便横眉说道:“西域弹丸之地,撮尔小国。前唐汉使一人,便可灭一国,此等灭国之功,何以于朝言说?待我朝西征,能将帖木儿国、德里苏丹国剿灭,我部西征大军与南征大军回师,此番西征诸将,或可论功晋封公侯。”   这就是此番大明西征的最终军事目的。   西征并不是简单的一路向西。   而是要将中东地区和印度地区拿下,继而和南征大军会师。   在这一过程之中,四川行都司和陕西行都司还会从东、北两个方向进攻吐蕃。   等到一切的军事战略目的达成,高原也就成了大明后花园里的一座假山高地罢了。   山南山北,亦如关内关外,皆为大明实控疆土。   曹震沉默半响,想了许久,才重重点头:“成!俺曹震若是能借此,当一回公爷,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大明开国以来,封公者并不多。   开国之时,仅有六人封公,随后才稍有增加。   直到如今,武将中,也仅有魏国公徐达、郑国公常遇春、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信国公汤和、颍国公傅友德、凉国公蓝玉寥寥八人。   当然,除此之外还另有韩国公李善长以及近些年才封公的黔国公沐英。   大明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但公爵并不多。   曹震若是封公,也可以称得上满门荣耀了。   对于曹震的美好憧憬,在场众人都是抱以认同的微笑。   这些大都督府治下的功勋武将,哪一个不是渴望着能再进一步的。   往日里,朝廷便是出兵讨伐,也都是小规模的。   也就是这些年才渐渐有大战。   东征和南征,以及北伐,造就了一批新起功勋武将,这一次西征,势必也会有一大批人会因功得到封赏。   谁都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 第七百三十六章 铁龙运兵   时维九月,岁在戊寅。   洪武三十一年,苍茫关中平原之上。   一条钢铁巨龙,喷吐着浓浓白烟,使之龙身隐约于神秘之中。巨龙的轰鸣声,犹如雷动,漫长不见首尾的铁轨两侧,每隔数十里便有一座哨站默默的守卫着巨龙前行。   恒古的关中平原上,开始有了未来的模样。   这是大明西部铁路建成路段,大明最新式的蒸汽火车,正在夜以继日的向着帝国的西部投送着这世间最强大的士兵。   九月的关中,已经渐渐寒冷了起来。火车的疾驰,裹挟着关中的寒气,砸在人脸上冰冷刺骨。   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车厢里的京军士兵们打开两侧的车门,欣赏关中的风景。   为了保证运力,西部铁路司在每一列蒸汽车头后部,由原来的一节运煤车厢增加到了两节。   后面才是十数列运兵车厢。   在运兵车厢的后面,又有或装在火炮,或是战马,或是粮草军械的车厢。   整个西部铁路建成路段,正在以每隔一个时辰发出一节火车的速度,高速转运帝国的武装力量。   西部铁路自河南道河南府开始,过潼关入陕西道,经西安府,过境凤翔府。   如今,这条大明帝国西部的铁路已经修到了巩昌府陇西城。   一列火车,可运送两个千户所士兵及其所有的战马、军械。   每天十二列火车发运,便能将四卫兵马转运向西北。   在经过五天的路程之后,从河南府抵达巩昌府陇西城外。   陕西道都指挥使司已经接管了巩昌府陇西城段的铁路站。   无数的官兵和民夫早已将车站周围建设起一座军事转运中心。   抵达的官兵们,下车后直接进入赶工修建的营房里。等待着陕西道都指挥使司的人将火车上的物资卸下,便会在第二日继续向着关西七卫的防区出发。   后面这段路,将会是一条漫长的征途。   自巩昌府开始,大军需要经过临洮府、庄浪卫、凉州卫、永昌卫、山丹卫、甘肃镇、高台所、镇夷所、肃州卫,出嘉峪关至关西七卫。   大军骑行,可以二十日内疾驰而至。   然而数量庞大的军械,尤其是那千门新式马拉火炮和配置的弹药,以及各类火铳等,却不得不让大军的前进速度放慢。   在大都督府的计划里。   自京师发出的兵马,能在十一月冰雪满天,大雪封路前抵达关西七卫,便已经算是完成西征的第一步军事计划了。   但其实按照大都督府的最低底线,只要京军能在永盛元年到来之前抵达关西七卫,进驻关西七卫修建的大营之中,就算是成功的了。   而正是因为有了西部铁路建成路段的对比,这一次算是无形之中,给以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最直接和深刻的认识。   铁路必须大力修建。   且不光是一条西部铁路!   这一次的西征通过铁路转运帝国的军事力量,让朝堂之上原先抱怨浪费的官员们一时间难以接受现实。   所有的新生事物只有在发挥作用之后,这些人才能看明白真正的价值。   然后这些人就立马调转方向。   在最近应天朝堂取得西部铁路转运情况之后,这些官员就成了大力支持帝国加快建设更多铁路的喉舌。   户部尚书夏元吉每日都在被人群围堵,试图打听户部队伍帝国铁路建设的预算,到底能给多少。   他们倒是不太敢去工部。   毕竟现在工部的差事,是内阁次辅解阁老在兼着的。   朝堂之上风向的转变,总是这么的多变。   而这,无关已经身处西部的朱允熥。   “陕西道都指挥使司这一次办的很不错。”   随行西征的朱高炽,看着车站外连绵成片的营房和货物仓房,赞赏的说了一句。   朱尚炳则是在不远处,被一帮陕西道三司以及他家秦王府的属官们围着。   朱允熥默默说道:“传信应天,给予陕西道各司以嘉奖。”   朱高炽点点头,这是应当做的事情。   西征已经开始,大明要收复西域,征服吐蕃,继而将高原变成帝国后花园里的一座假山。   这一切,都离不开陕西道作为后方,全力执行后勤转运补给的重担。   而在朝廷的计划之中,陕西道还将和河南道共同承担迁移河南道、山东道百姓的计划。   在西征开始之后,就将会有大量的河南道、山东道百姓会被迁移至关西七卫以及后续收复的西域土地之上。   有着前唐失去安西的经验教训,如今的帝国朝堂之上对西域如何治理,已经有着一套成熟的规划。   所有的规划之中,最为要紧的就是将大量的中原百姓迁移到西域,充盈西域的汉人数量,最终将西域转变成以汉人为主的帝国疆域。   计划一旦开始,如今的大明变开始高强度的紧密运转起来了。   朱高炽跟着朱允熥,站在铁路一旁,几名陕西道三司的官员陪在二人身后。   朱允熥看着被诸多陕西官员围着的小憨,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秦王府虽然只在西安府,但作为大明开国皇帝第二个儿子,秦王府在整个宗室和朝堂之上都有着巨大的潜在政治影响力。   尤其是举国上下,唯有秦王可以毫无顾忌的替皇室杀人。   杀人砍头谁都怕。   可有着能毫无顾忌杀人砍头权力的秦王朱樉,只要他愿意在皇室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明天也能立马高升。   陕西道的官员讨好朱尚炳这位秦王世子,自然是情有可原的。   另一头,结业许久之后终于领到差事的常继祖,则在火车旁指挥着官兵们卸货。   这事本来不用他这位西征大军参谋部中军参谋来处理,但这里面还有诸多西征军最依仗,被寄予厚望的火器,常继祖不放心旁人处理,便自己带队卸货。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都没有动。   直到火车上的官兵都下来后,在中部的一节车厢,这才缓缓打开车门。   阿丽娅这个来自帖木儿的小胡姬,便在几名东宫女官的看护下,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个女人如今倒是学乖了。   顶着那张充满异域风情妩媚的好看脸颊,身上则是穿着大明女子的对襟小袄,下身一水靛青色马面裙,踩着一双如意荷花绣鞋,身段轻盈的自火车上走下来。   在阿丽娅的周围,除了女官,还有一队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强人跟随。   一是为了保护这个小胡姬,二来则是为了严格看管。   帖木儿既然有意东征,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和他的父辈一样,马踏中原,便不可能只派出阿丽娅这一队人马。   诚然。   在此次大军出征前,锦衣卫和暗卫,就在应天城里揪出了好几伙帖木儿派来的暗探。   和帖木儿的战争,大明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层出不穷的计划。   对待西域和中东人。   大明只做了一个计划。   以跨时代的军事力量,横推整个西域。   得益于这些年朱允熥的大力推动。   锦衣卫这个原本对内的皇室爪牙,开始联合暗卫,向外扩张。   金钱收买、美色引诱。   无所不用其极。   而取得的成果就是,大明对外部环境,开始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这是一个唯有大明傲立的世界。   当锦衣卫将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叫做帖木儿的王国,正在准备东征大明。大明的朝野上下,不过是一笑而过。   注意。   在大明的官方层面,帖木儿并非帝国,仅仅是地处西域中东的弹丸小国而已。   “这个女人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我们现在并不清楚,却还要防止她潜藏祸心,战时对外传递消息。”   朱高炽目光深邃的盯着从火车上走下来的小胡姬阿丽娅,语气不善的说着。   按照他的主意,这么一个小胡姬,直接丢进东宫就是了。   便是什么作用都起不到,但至少也能让皇室多几分西域面孔。   如此,才是帝国。   朱允熥面色平静:“朝廷要治理西域,归化中东,还要将恒河平原改造成另一个湖广、江南鱼米之乡,这都需要接下来投入无限的精力。有一个当地面孔的女人出面,或许我们的计划会更加顺利。”   “阿丽娅女王?”   朱高炽目光锁定正在走过来的小胡姬,眼角余光瞥向朱允熥。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听错的话,他就是在计划着,让这个小胡姬作为大明在西域中东的代言人。   朱允熥脸上露出了笑容:“如果她能做到我们希望的事情,我不介意在将来,在当地为她立一座巨大的雕像。”   “阿丽娅小姐,依旧如此美丽动人。”   朱高炽冲着走到二人眼前的阿丽娅,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小胡姬阿丽娅却是规规矩矩的,按照大明的宫廷礼仪,对朱允熥和朱高炽二人福身行礼。   这个无时无刻不再散发着那天生的妩媚的小胡姬,用那双细长的玉手掐着兰花指,捏着一方丝绢手帕,除了面容,一切都比大明的女子更像大明小女娘。   “阿丽娅参见皇太子殿下。”   “见过燕世子。”   朱高炽眼角跳动,摆了摆手:“多礼了。”   阿丽娅并未起身,而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静静的注视着朱允熥。   自从她在应天城外大校场看到这位年轻的皇太子,一声令下,那数不尽的精锐士兵便开始奔向西域。   阿丽娅便认定了,自己和姐姐的希望,只有这个人能够实现。   随军一路向西。   阿丽娅更是直观深刻的认识到了,这个东方神秘帝国的强大。   他们有着和山一样的战船,有着一日千里的钢铁巨龙。   听说,他们随军携带的火炮,可以轻易的就将一座城池变成废墟。   阿丽娅想不出那个该下十八层炼狱的帖木儿,拿什么来抵挡这个强大帝国的进攻。   朱允熥面色平静,点了点头:“起来吧,今晚早点歇息,明日我们就要骑马前往关西七卫了。路上不好走,养好精神。”   这是这个东方帝国,权力最大的三个人之一说的话。   按照阿丽娅在应天掌握到的消息,大明的老皇帝已经退位,不再处理帝国政务。   新皇帝是眼前这位年轻太子的父亲,对其提出的帝国新政,无比的赞同和支持。   而这位年轻的太子,被整个帝国寄予厚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说的话更加的重要。   阿丽娅很乖顺的再次行礼。   然后才带着身边的女官,慢慢退后了几步,方才转身,在此地大营的官员带领下,走向营区。   送走了阿丽娅。   朱允熥和朱高炽依旧等在铁路旁。   自从北伐结束,朝廷便开始陆续裁撤九边兵马。   大多数的九边边军,在后来陆续南下,成为了拱卫京师的主要军事力量。   这一次西征,抽调的兵马,也是以当初驻守九边的将士为主。   在如今的应天城,有那么一句戏称。   说这些重新以九边南下将士为主整编的京军,乃是中央野战军。   而在讲武堂里,大多结业的武生,也是首先被充实进京军内部。   大都督府则是在计划,以新整编的京军为纽带,扩大整编地方卫所官兵。   在最后,大概率是要彻底终结已经在大明施行三十多年的军户制度。   火车上的军械物资,都已经被卸载了下来。   火车也开始在铁路指导员的指挥下,行驶进了车站内部的停靠点。   这些火车需要通过检修,才会继续沿着原路返回河南府车站,继续执行装载运输任务。   不多时。   铁路远处,又有一阵蒸汽机的轰鸣声传来。   新的一列火车,满载西征官兵和各类军械粮草抵达陇西城外的车站。   新一轮的卸载任务,又要开始。   在漫长的西部铁路上,无数的火车前仆后继的开足马力,为帝国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战争模式。   而在陇西城以西,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还有更多的修路工人,才刚刚停工,返回营地用餐歇息。   来自帝国内阁次辅的指令,早已下达。   帝国如今无法将所有人直接通过铁路投送到关西七卫。但是,次辅已经立下军令状,等日后大军班师回朝,必须要在关西七卫的地盘上登车,一路乘坐火车直达京师对岸。   甚至,是直接乘坐火车跨越长江,抵达京师大营。   …… 第七百三十七章 西出阳关【大结局】   越明年。   大明改元。   乃永盛元年也。   帝国新元,普天同庆。而在距离帝都万里之遥的西域故地,却是兵戈阵阵,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火炮隆隆,兵甲磨刀。   出了嘉峪关,便算是到了西域这片脱离中原掌控数百年的故地。   再出玉门关和阳关,便可吟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千古诗篇了。   大明集结了二十万精锐之师,终于是第一次开出关西七卫,踏足这片古老却依旧蕴藏着无限活力的戈壁土地之上。   千里戈壁,大漠飞沙。   在遥远的天际线上,是终年盖雪的天山山脉,将西域分割成了南北两方。   天山东南侧,已经被风沙侵蚀的不成模样的旧日高昌故城,无力的屹立在火焰山下。   不论是突厥人还是蒙古人,都是不会治沙的。   离着高昌故城东边不远处的库木塔格沙漠这些年里,正在不断的向着西边侵犯。   若不是有白杨河、哈尔甘孜郭勒河、喀让郭勒河,这三条发源于天山山脉的冰川融雪河流滋养,恐怕整个吐鲁番地区早已被风沙吞噬了。   此时正值日出时分。   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朝阳如火,透彻的洒在戈壁滩和绿洲上,也同样印在了远处的天山山脉上。   整个火焰山从东到西,分别被三条沟谷切割开。   而在离着高昌故城最近,位于火焰山最西侧的黑沟沟谷里。   正有一支着甲驾马的大军,沉默的踩着被风吹进谷中的沙土,缓缓的压向高昌故城方向。   随着大军的缓慢移动,太阳也渐渐洒在这些沉默着的士兵身上。   数万骑兵皆着软甲,头脸亦为面甲遮挡,黑洞洞的眼洞里,透着渗人的煞气。   在骑兵之后,便是中军本部,步兵营、炮兵营、枪兵营、弓兵营的士兵们,沉默的踩在地上,在山谷中从朝阳的分割线里走到阳光下。   而在火焰山中部的沟谷中,则有另一支大军有条不紊的前进着,准备在高昌故城方向和中军汇合。   几队斥候,已经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爬到了火焰山的高处,手持望远镜向着四周观察着。   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这些斥候就会对天空中发出讯号。   而在火焰山北侧,一只巨大的热气球,也在快速的膨胀着,继而缓缓升空。   数百架铁甲蒸汽车,则是开向火焰山西北侧,准备控制火焰山和天山之间的这段喀让郭勒河地区,防止敌人从这个方向绕后,袭击大军后部。   大军有序的从火焰山东侧穿过,开始向着吐鲁番靠近。   而在另一个方向。   一支同样庞大的军队,早已在交河故城方向的大营中成群涌出。   这一支军队的人数,远比从火焰山方向出来的明军更多。   人数不下三十万人。   但是,这三十多万人组成的大军,却显得杂乱了一些。   各色的军旗高低大小不同。   每一面旗下的士兵也穿着不同的军服,拿着不同的兵器。   甚至于是同一面旗下的士兵,也能穿着不同的军袍,拿着不同的武器。   这似乎是一支从各方整合起来的大军。   但是在这支大军的中部,却有一支人数高达三万的精锐骑兵。   这些骑兵的身上有着西域稀缺的铁甲,就连这些士兵身下的战马,前半部分也披上了甲片。   三十万人的大军,尽出从大营中涌出,很快就分成了三个大阵。   中阵直直的向着吐鲁番城东边的明军过去,左翼则是在向喀让郭勒河方向前进,准备将明军的后方切断。   而在右翼,则是以一支各方组成的骑兵为主,似乎是准备在后续战争打响之后,从侧翼搅乱明军的阵型。   双方都清楚对方的阵型和重点在什么地方,也都清楚对方的战略意图是什么。   而双方也同样保持着战争前的安静,各自做着最后的准备。   日头渐升。   两军已经能够到了各自肉眼可见的范围内。   明军先行停了下来。   骑兵开始成群的在阵前奔跑起来,似乎是在为大军壮胆,却让战场上扬起了一阵尘土。   在以帖木儿大军为主的方向军阵之中,则已经看不清明军骑兵之后的军阵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   而在明军阵前,由骑兵们扬起的尘土后。   一门门火炮被战马拉到固定位置。   足足千门火炮,在军阵中组成了一个品字形,将大军在火焰山前的三个方向防守住。   一箱箱的炮弹被后勤营的士兵运送到火炮阵地上。   直到午时。   双方战争前的所有程序,方才准备完毕。   早早就填饱肚子的双方士兵,并没有准备在这个时候用餐。   一切,都要等到战争结束,才会进行结算休整。   风。   从南边的大漠戈壁上吹来,夹杂着无尽的沙土,吹在人们的脸上。   风沙从明军士兵的面甲上刮过,阵阵作响,然而除了风沙声,便只有战马不安求战的嘶鸣声。   号角声响起。   鼓声大作。   每一次的鼓声,都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将周围的风沙带起一层层的涟漪,漂浮在半空中浮动着。   战争。   以帖木儿的大军最先出动,而开始。   遮天蔽日的箭羽,从帖木儿的军阵之中飞跃而起,破空飞行。   而弓箭之后,则是成群结队早已蓄势待发的骑兵。   帖木儿的意图很明显。   先用弓箭搅乱明军骑兵的节奏和阵型,再以自己傲视整个中东西域的骑兵,直冲明军大阵。   配合南侧的各方联军骑兵从侧翼进攻,彻底搅乱明军大阵,最后就是到了绞杀明军的时刻了。   然而。   变化在下一刻便突然出现。   明军阵前的骑兵,忽然之间便向着南北两侧撤离,当帖木儿的箭羽落在地上的时候,明军的骑兵已经撤离了此地。   当骑兵们带起的烟尘缓缓落下之后。   那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直接就出现在了已经发起冲锋的帖木儿骑兵面前。   停止。   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要么勇往直前,争夺了最后的一线生机和战果,要么就是被明军的火炮撕裂粉碎。   只是。   在天山之下,火焰山前。   大明帝国的皇太子朱允熥,身披重甲,手持长刀。   他缓缓的将头盔上的面甲放下。   长刀高高竖起,然后缓缓的向前压下。   “开炮!”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