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了暴君白月光 作者:月九思   本文文案:   康平候府庶女虞昭,生得一张芙蓉面,杨柳腰,上辈子嫁给了新科状元苏宴。   人人都道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可虞昭却落了个孤身一人病死梅苑的凄惨下场。   死后,虞昭的灵魂飘飘荡荡,茫然不知所归,竟发现自己飘回了苏家,禁军统领吼声如雷:“苏家以下犯上,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抄家!”   谋反?抄家?   虞昭笑得差点儿没震开棺材板,抄得好!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扭头却发现,自家康平侯府居然也被抄了,侯府哭声震天,血色蔓延,连自己的姨娘也悬梁自尽。   虞昭哭成个泪人,去你娘的暴君!   重来一世,虞昭回到了尚未出嫁的十五岁。   这一世,虞昭只想避开渣男,保住姨娘。   可渣男是避开了,一道圣旨却突然降临,点了虞昭做皇后。   ???   前世抄了虞家的那个暴君?   传闻,他暴虐成性,喜怒无常,还有个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入宫后,虞昭伴君如伴虎,日日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生怕哪天自己一个不慎,惹得暴君生气,丢了自己小命。   可直到有一天,虞昭误入暴君密室,看着满室自己的画像,方才知晓,原来,她便是传闻中那暴君的白月光……   【cp:软糯心机美人x偏执残暴帝王】   Ps:   虽然文案很沙雕,但…女主确实是软糯美人(震声)   男女主双重生,有少量强取豪夺+小黑屋   上辈子抄虞家不算完全是男主做的,中间有误会   男主是恋爱脑暴君,不是好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主角:虞昭、傅止渊 ┃ 配角:虞兰、苏宴 ┃ 其它:《重回佞臣少年时》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白月光今天也在苟命   立意:在逆境中保持冷静,收获爱与幸福 第1章 圣旨(已修) “虞三姑娘究竟长得是何……   康平候府。   待客的花厅里,康平候此时正坐在下首,同上首的一位总管太监搭话。   “虞某先前得了件儿汉白玉,想着李总管喜欢收集此物,正不知如何给总管送去,总管今日就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还望总管不要嫌弃,收下这汉白玉。”   康平候招招手,小厮立即呈上来一块白玉。那白玉瓷白细腻,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太监单名一个申字,是皇宫的大内总管。他盯着盘中的汉白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大拇指上的白玉戒转了转,“那咱家便谢过侯爷好意了。”   身旁的小太监立即会意,接过了呈着白玉的盘。   康平候当即摆摆手,笑道:“不敢不敢,总管收下,不过是了了虞某心愿一桩罢了。”   李申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两人喝了盏茶。   盖上杯盖,康平候终于问出了今日最想问的问题。   “李总管,虞某有一事不明,不知总管可否告知一二?”   “侯爷所说,可是咱家方才带来的圣旨?”   康平候一愣,不曾想这太监竟如此上道,当即点了点头。   李申慢悠悠呷了口茶。   康平候这问题,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圣上久病未愈,今早却突然清醒了。醒来时什么话都没说,先急急忙忙冲到御书房,亲自拟了份圣旨。要封虞家三女为皇后,还命他即刻将这圣旨颁去侯府,明日便昭告天下,一刻也不得耽误。   否则便要了他的脑袋。   这圣上,到底什么意思呢?   李申在宫中活得久了,对大晋朝这位少年皇帝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这皇帝,原先是先皇底下的六皇子,生母出身不好,是个风尘女子。她诞下六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了,要李太监说,这明嫔能诞下六皇子,已经是个奇事儿了。   六皇子幼时失了生母,便寄养在皇后名下。可皇后自己尚有一子一女需要照顾,加之先皇不太关心子嗣的生活,六皇子便常常落得无人看顾的下场。   偶尔有几次李申看见他,见他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一副饿的面黄肌瘦的可怜样儿,便忍不住接济他几分。   当然了,要李申现在来说,他可是万分感谢自己当初那一点儿恻隐之心。   六皇子长大成人后,谁也没想到最后继承皇位的,会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六殿下。有传言这六皇子的皇位是杀父弑兄而来,李申则清楚地知道,这些可不是传言,那都是实打实发生的事儿。这暴君把前朝的宫人都换了个遍,杀的杀了,卖的卖了,终归是一个都没留下。   要不是李申曾照拂他一二,估计他也活不到如今了。   就这样一个人,醒来后却说要立后,还急着要昭告天下。饶是服侍了他好几年的李申,这回也猜不透这位皇帝在想什么了。   但这话可不能告诉康平候。   于是,李申只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片刻笑眯眯地回道:“侯爷放宽心就是,这圣上立了虞三姑娘为后,想必定是对她情根深种。康平候府又出了一门皇后,侯爷只等享福便是喽!”   这话倒是不假。   早在先皇时,虞家便出了一位皇后,便是这康平候的姐姐——虞凤儿。如今已是太后,住在慈宁宫不问世事,只管吃斋念佛。再出一门皇后,对康平候府来说,只有更增荣宠的份儿,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但康平候想不明白的是,他的三女儿,怎么会跟皇帝扯上关系呢?这位年轻的帝王风评不好,眼下急着封昭儿为皇后,谁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康平候还想再询问一二,可李太监已经一撩袍子打算起身离开了。   康平候连忙跟上。   李总管一甩拂尘,笑眯眯道:“侯爷留步,咱家宫里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这……”   康平候在心里暗骂这死太监老狐狸,收了钱不办事儿。   两人说话功夫,下人却忽然来报:“候爷,三姑娘回来了!”   康平候无法,只得起身打算放了李太监走,待会儿好好问问三女儿。可令康平候没想到的是,听见虞三小姐回来了,这李太监反倒不急着走了,笑眯眯地同他说了一句:“既然三姑娘回来了,侯爷不介意咱家瞧瞧未来的皇后吧。”就坐下了。   康平候哪里知道,这李总管心里想的,是这虞三姑娘究竟长得是何等国色天香,才能把皇帝迷成这般模样。   门口处传来窸窣的裙摆摩擦声。   “爹爹。”   李申抬眼看去,只见门口处款款走来一少女,头发绾成堕马髻,上插一只白银缠丝蝶形步摇,着穆兰青双绣缎裳,行走间姿态优美,端的是娉婷婀娜,清丽无双。   她行至两人身前,盈盈下拜,轻声问安。   李申这才看清她的正脸,不禁心头赞叹。   这虞家三女,当真是一副好相貌啊。   虞昭行完礼缓缓抬头,端坐在一旁,垂眸不语。   她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心里对眼下的情况静静分析。见府内并未出现苏宴的身影,顿时松了一口气。可宫里的太监此时却在侯府,又令她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她想清楚什么,就听得康平候的声音传来:“三姐儿,快来见过宫里的李总管。”   虞昭抬眸。   “方才他已颁了圣旨来侯府,圣上要封你为后。”   什、什么?   虞昭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皇后?   谁要封她?   虞昭手里端着的茶杯磕出了一声轻响。   -   没人知道,虞昭是重生的。   她重生在了十四岁的那个春天,如今已活了一年多。现下她十五岁,今日,本该是她的前夫苏宴上门拜访侯府的日子,她为了避开他,还特地早早出府去了。   怎么苏宴是避开了,却来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虞昭放下茶杯,面上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她装作羞涩的模样,垂眸低语:“爹爹,这事您和母亲做主便好,女儿都听您和母亲的。”   康平候捋着胡须哈哈笑了几声,“昭儿,你如今可是和圣上成婚,未来大晋朝的皇后娘娘,此事可不是我和你母亲能做得了主的。”   李太监坐在首位,笑眯眯地呷了口茶。   虞昭面上羞涩低头,心里却着急得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传言当今圣上久病不愈吗?怎么会忽然赐婚,将她封为皇后?   何况……   虞昭想起上辈子死后看到的画面,睫羽颤了颤。   她不能嫁给那个暴君,那……那暴君在上辈子可是抄了康平候府,斩了苏宴满门!   苏宴有负于她,她无心去猜测苏家怎会遭此无妄之灾。但康平候府,她却不能不管,就算、就算不是为了虞家的人,她也得为了她的姨娘和自己的小命着想。   嫁给那暴君,万一那天她说错了话,惹来杀身之祸可如何是好?   李申放下茶盏,调子悠悠:“侯爷,成婚的日子礼部定在了下月初二,时间稍微有些赶,劳烦侯爷奔忙了。”   虞昭眉尖忍不住一跳,下月初二,距离现在可只有一个月不到了。这皇帝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急?   康平候也是一愣,“会不会有些仓促了……”   李申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侯爷,圣上决定的事,咱家也没办法,您说是不是?”   康平候不作声了。   李申一甩拂尘,这次是彻底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了。他掸掸官袍,微微笑着:“侯爷留步,咱家就先回宫了,圣上还等着咱家复命呢。”   -   送走宫里的李太监,康平候看向了立在一旁的虞昭。   先前温和的神色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肃:“昭儿,你同我来老夫人院里一趟。”   虞昭神情安静,只眉目间露出几丝疲惫和惶然,她微微福身,“父亲,可否先允女儿回蘅梧院歇息片刻?女儿今日去佛庙祈福,舟车劳顿,有些乏了。”   康平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从花厅里走出来,虞昭站在廊下呆了片刻。   如今正是深冬,浅灰色的墨云沿着天边一层层泅开,遮住了稍显透亮的天光。细碎的雪花被寒风的呜咽裹挟着,打着旋儿慢慢飘了下来。   怀玉上前替她裹好披风,将伞撑开,细细地挡住了外头的风雪。   她的声音里透着欢喜:“姑娘,这下我们的好日子要来啦,圣上亲自颁了圣旨封你为后,那可是大晋朝最尊贵的女人,哪个女子不想坐这位子?姑娘以后呀,要享福喽!”   她在一旁替虞昭高兴,却全然没注意到虞昭有些苍白的脸色。相比于她,虞昭不仅没那么兴奋,甚至有点儿忧心忡忡。   她没去听怀玉的话,心里揣着另一件事儿。   上辈子,同样是在今日,发生的事却截然不同。   上一世,苏宴作为康平候的得意门生,在今日上门拜访恩师,两人在康平候府花园中的藏雪亭中饮酒畅谈。而虞昭,那日并不知侯府中来了外客,一时兴起带了侍女去后花园赏雪景,不想和苏宴撞了个正着。   苏宴被她的容貌惊艳,对她一见倾心,自那日后便频频示爱,热烈追求。   次年春闱放榜,苏宴高中得了状元,康平候便顺势将虞昭嫁给了他。   虞昭忽地想起上辈子自己的一生:她刚刚嫁给苏宴时,京中谁人不说她得了件好姻缘,夫婿贴心英俊,前途无量。   少女怀春总是诗,虞昭那时也曾憧憬过和苏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成婚不过三年,苏宴官位渐升,便连抬了两位姨娘进府。又过半年,一位外室进门。   她最后的结局,竟是日日困于梅苑不得出,不过短短三月,便香消玉殒。   没想到往事轮回,前尘尽消,她竟重生回了还没嫁给苏宴的十四岁。   重来一回,虞昭自然不愿再重蹈覆辙,她昨日便以替老夫人去佛庙祈福为由,和嫡母王氏申请了出府。得到许可后,今日一早,她便坐上马车早早避开了去,直到康平候遣人传话让她回府。   苏宴确实是避开了,可,这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出现一封封后的圣旨?明明上辈子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虞昭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惶恐,这感觉让她说不清道不明,却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她为了避开苏宴选择了出府,改变了原有的相遇,可命运却给了她一封圣旨,彻彻底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这会不会,就是她做出改变的代价?   虞昭的细眉微微拧起。   她没回答怀玉的话,只是淡淡开口:“天冷了,我们快些回蘅梧院吧。”   主仆俩沉默地走着,回了蘅梧院。   侯府里已经挂上了角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菱形窗格洒进来些。怀玉见虞昭颇有些精神不济,不敢再多言,连忙将她扶上了拔步床,“姑娘先歇会儿吧,等老夫人叫人,奴婢喊您起来。”   虞昭想得头脑泛疼,闻言便同意了。   取下身上的首饰钗环,虞昭穿着一身素衣躺在了拔步床上。   圣旨、暴君、抄家、苏宴……诸多的词语在她脑中盘旋,带着淡淡的忧虑,虞昭缓缓睡着了。 第2章 前世(已修) “女儿不知,女儿与圣上……   红色一直是被视为喜庆的颜色。   婚服、婚嫁、少女脸上的红晕……这些都是美好的象征,当然,它有时也意味着鲜血。   但虞昭没想到,后者,也会出现在康平候府。   许是睡前想到了那突如其来的圣旨,虞昭入睡后,没想到竟梦见了前世化为灵魂后所看见的场景。   她的感知随着梦中的自己,立在庭院中央,看着这一片狼藉的侯府。   天空是接近橙的橘色调,明明是很温暖的颜色,在今日却显得似血般殷红,半轮残阳挂在地平线上,发出惨淡又瘆人的光。   到处是尖叫奔嚎的丫鬟小厮,更有甚者已跌首痛哭,自刎了事。鲜血、尖叫、哀嚎,虞昭眼前穿过一道道人影,划过一张张或惊或怒的面孔。   她惶惶无措地飘在中央,不知该去哪里。   忽然间,蘅梧院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哀嚎:“林姨娘!”   姨娘!   虞昭拔腿便跑,可刚刚踏进院子,她便看见了一片晃荡在横梁间的青色身影,身下是被踢翻的小凳。她的姨娘,已悬梁自尽了。   “姨娘!”   虞昭悲痛欲绝,残阳如血的背景里,禁军统领吼声如雷的嗓音贯穿耳膜:“康平候府以下犯上,意图谋逆,证据确凿,抄家!”   抄、家?   这两个字宛若一记重锤砸在了虞昭心头,震得虞昭形神俱裂。一股钻心的疼痛蔓延了虞昭全身,周围的尖叫哀嚎骤然被拉长,逐渐离她远去。   黑暗侵蚀。   为什么……侯府会被抄家?   *   再次醒来,是在喧闹的人群。   虞昭混在一群百姓中央,看向上方的监斩台。那里,已经斩首了十几具尸体,鲜血流了满地,沿着监斩台的边缘滴滴答答落下。   底下的百姓在议论纷纷。   一个道:“唉,也不知这苏家是犯了什么事儿,据说这苏大人和他的夫人,半夜被突然闯进去的刺客给杀了,这第二天一早,满门抄斩的圣旨就下来了。满门抄斩,惨呐!”   旁里冒出来一句:“这苏大人和他夫人,哪里是被刺客给杀了呀,听说啊,是当今圣上亲自提了把剑,进去把人给砍了。啧啧,那叫一个血溅当场,还有人看见圣上状若癫狂,一路大笑着出了苏府呢。”   “你们都不要命了?”第三人忙压低了声,“妄议朝政可是大罪,小心你们的脑袋!”   虞昭终于从这零零碎碎的片段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抄了侯府的、斩了苏宴满门的,竟都是当今圣上一人。   她忽然很想飘去看看这暴君如何了,可刚想有所动作,那股熟悉的疼痛感又传了上来。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缓慢的昏迷过程里,眼前似乎划过了许许多多的片段,张张清晰无比,却溜得飞快。即使虞昭想要努力看清其中一张,却终究是徒劳。   画面的最后,定格在了一页泛黄的史书上。   ——“灵帝性暴虐,善御治,然恃才矜己,求仙问道,北洪荒而不顾,南疫病而漠之。终然不悟,是以民怨生,吴王起,遂以万乘之尊,死于一夫之手。”   大梦一场,轮回再世。   -   “姑娘?姑娘,老夫人处来人了,喊您过去了。”   耳边传来模糊的人声,虞昭迷蒙地睁开了眼睛。她仿佛还陷在那场冗长的梦里出不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青色帐幔。   过了好一会儿,虞昭才回过神来,缓缓坐起。   菱花纹木窗静静关着,几缕微凉的风沿着未关紧的窗缝吹了进来,拂过虞昭裸露在外的皮肤。虞昭一个激灵,眼神逐渐清明。   她方才,竟又梦见前世了。   死后看见的那几个场景已经不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但没想到,被那圣旨一激,倒是纷纷冒出来了。   想起下午发生的一切,虞昭揉了揉额头。她轻声唤道:“怀玉,进来吧,替我洗漱洗漱,待会儿去老夫人那儿。”   -   慈康院。   虞老夫人坐在上首的圈椅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她近日染了头风,饱受头疾之苦,因此,哪怕是在屋子里,也带着一条宝蓝色的抹额,腿上盖了件儿狐绒毯子。眼下,她正微阖着眼,半靠在软枕上,等着府里的三姑娘过来。   康平候则坐在她的左侧,两侧下首分别坐着嫡母王氏、苏沈林三个姨娘以及被唤回府的嫡长子虞枫和庶子虞景。其余小辈则坐得更远些。   虞昭撩开帘子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三堂会审的画面。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走到中央缓缓向众人行了礼:“虞昭见过老夫人、父亲、母亲。”   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传来,宛如江南春水般柔软缱绻。   虞老夫人阖着的眼皮这才掀开了些儿,“起来吧,”她招招手,唤过身旁的大丫鬟穗云,“给三姐儿赐座。”   虞昭这才低垂着眸子落了座,丫鬟怀玉立在她身后。   侍女送上茶盏放毕,老夫人就开了口:“今日,侯府里出了件大事儿,这事儿是什么,想必在座的也都知道了。老婆子在这儿也就不啰嗦,我便直接问一句,”   她的声音顿了顿,“三姐儿,你同圣上,是如何认识的?”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几道若无若有的视线飘过虞昭面庞,端茶轻呷的众人神色各异。   虞昭抿了抿唇,“孙女不知,孙女足不出户,从未见过当今圣上。”   “就会装,”小辈里的虞欢小声嘟囔,“若不认识圣上,为何人家一醒来就下旨封了你为后?”她这一声抱怨又轻又小,可这会儿慈康院里安静得很,此话一出,众人便听了个清清楚楚。   大夫人王氏警告地瞪了虞欢一眼。   虞欢顿时扁扁嘴,不敢作声了。   王氏轻咳几声,面上带了几丝和善的笑,她循循善诱:“三姐儿莫怕,我们只是想了解了解,毕竟三姐儿是与圣上成婚,这事儿马虎不得。”   康平候也捋着胡须慢慢道:“下个月你便要嫁进皇家了,伴君如伴虎,唯有侯府才是你的依靠。若是圣上疼惜你,我们自然也不用担心你在宫里的生活。”   虞昭垂眸,手指缓缓摩挲着杯身,沉默不语。   她能说什么?   这一个两个,平日里对她毫不在意,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如今见她被封了后,便摆出一副和善的嘴脸来了。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啊,若那暴君是真喜欢她就好了,可莫须有的事,教她如何说?她根本没见过那暴君一面,更别提两厢情悦、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若是他们知道,以后这位暴君会抄了康平候府,不知道还会不会这般殷勤?   虞昭垂着眸子不说话。   王氏见虞昭一语不发,像是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脸色便有些不虞。瞧瞧,先前还唯唯诺诺一人儿,这会子知道自己要当皇后了,居然就给她甩脸子了?   康平候脸色一沉,声音也拉了下来,“三姐儿,莫要耍性子,祖母和母亲问你话呢。”   虞昭缓缓一福身,“女儿不知,女儿与圣上素不相识。”   康平候气得拍了桌子,“还没嫁进皇家便不听父亲的话了?!若你日后成了皇后,是不是还要逼着爹跪在你面前行礼!”   若三姐儿成了皇后,康平候自然是要行礼的,不仅如此,康平候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见了这庶出的三姐儿,都是要跪下行礼的。   可那都是日后的事。   她没坐上那位子一天,自己就还是她爹爹。若不趁着如今多多敲打敲打这个女儿,让她明白即使当上了皇后,她能依靠的依然只有侯府,凭她这倔强的性子,怕是未必肯帮着侯府。   这一声吼得实在响,震得屋中俱是一静。   一时间堂内无人应话。   虞昭默不作声,缓缓在堂中跪了下来。   “候、侯爷,”   正僵持间,一道轻轻柔柔的嗓音插了进来。   “昭儿平日里性子怯懦,不爱说话,惯常同妾身待在一块,确实、确实不曾常常出门。”   是林姨娘。   虞昭不用抬头,都知道出来说话的是林姨娘。   她的姨娘性格柔弱,不喜争抢,明明最怕吵嘴争宠一事,却会为了她出头。在这样的情形里,也只有林姨娘,会出来护着自己。   她眼眶酸热,正要说话,就听得上方的虞老太太开了口:“三姐儿,你既不说你与圣上是如何认识的,侯府也不能逼你。”   “但,老婆子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虞昭抬眼看向坐着的虞老夫人,老夫人脸上尽是衰老的褶皱,可一双眼睛却透着慑人的光,咄咄逼人地看向虞昭。   “无论你嫁与了谁,终究都是虞家女。你与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我希望三姐儿能想明白。虞家不是没有出过皇后,可数十年过去,虞家仍然是虞家,皇后可就不一定是虞家女了。”   “帝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即便是贵为皇后,也要清楚真正靠得住的是什么。”   虞昭定定地看着虞老夫人。   她这是在敲打她。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这么大一出戏,无非就是想让她哪怕当了皇后,也得为侯府所用。可惜了,这番话若是对着原本那个懦弱可欺的虞昭,说不定就成功了。   虞昭起身,忽地扯出一个柔柔的笑,缓缓行礼:“孙女记下了。”   虞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状似疲乏地扶了扶额头,挥挥手,“老婆子累了,需要休息了,你们都走吧。”   “展元,你留下,老婆子有些话想同你说。”   展元,是康平候的名字。   康平候拱了拱手,“是,母亲。”   -   出了慈康院,虞昭立在廊下,想等林姨娘一同回蘅梧院。   虞兰带着丫鬟,缓缓走来了她面前。   “三妹妹,姐姐在这里先恭喜你了。”她生的文静秀气,一身书卷气,是名满京城的才女,此刻看着虞昭眸子微弯,笑容真诚羞赧,像是真心祝贺自己的妹妹有了一场好姻缘。   “祖母方才说的那些话,妹妹不要放在心上,她是怕妹妹到了宫里会受委屈才这么说的,祖母,其实心里是疼妹妹的。”   虞昭看着那张温柔的笑脸,一时却有些神思恍惚。   苏宴上辈子纳的贵妾,好像,就是虞兰?   她无心在这里和虞兰演姐妹情深的戏码,瞥见林姨娘的身影从屋子里出来了,便笑笑回道:“多谢二姐儿宽慰,三妹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片刻头也不回地就拉着怀玉离开了。   绣云撇撇嘴,不平道:“果然是得了势就看不起人了,不过是同三姑娘说两句话罢了,就这么甩脸子走了。姑娘,亏您方才还担心三姑娘会因老夫人的话伤心呢,奴婢都替您不值。”   虞兰看着虞昭快步离开的身影,柔柔地笑了笑,“绣云,噤声,平日里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她轻声呢喃:“三妹妹是个很好的人,如今当了皇后,我们该恭喜她才是。” 第3章 封后(已修) 倒更像是寻仇的   虞昭同林姨娘并肩走在一处。   丫鬟们细细地遮好了伞,防着主子们受冻。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缓缓飘落在路面上。   虞昭忽然伸手,扯着林姨娘的衣衫轻轻晃了晃,她弯了弯眼睛,小声唤道:“姨娘~”   小姑娘的声音又娇又软,像罐蜜似的,能直直甜进人心里去。   绷着脸的林若兰登时便绷不住了,   她叹了口气,神色无奈,“昭儿,你莫诳姨娘,老实同姨娘说,你当真同那圣上素不相识?”   虞昭登时伸出三根细白的手指,指天发誓作卖乖状:“姨娘,我真没骗您,要是昭儿骗了您,就……”见林若兰忽地瞪了一眼自己,她忙笑出了一排贝齿,“就罚姨娘再也不做云片糕给昭儿吃!”   林若兰失笑,没好气地拍了一把女儿竖起的手指。   她微微正了脸色,“姨娘没什么本事,只盼你长大后能嫁个老实敦厚的男子,日子过得舒心便好。可这圣旨一下来,你便要入宫做了皇后……昭儿啊。”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姨娘不求你有什么泼天富贵,只盼着你健康顺遂。可这进了宫,姨娘实在是怕你有什么不测。”   “咱们当今这位圣上,虽说如今一个妃子也没有,可身为帝王,怎么可能永远空置六宫?他今日封了你为后,明日便能将你打入冷宫。我……我真不愿你去做那劳什子皇后!”   虞昭鼻尖一酸,眼眶也微微泛了红,她轻轻拥住林若兰清瘦的身子,在肩头轻蹭,“姨娘。”   想到上辈子林若兰的结局,虞昭坚定了决心。   她绝对不会让姨娘步上辈子后尘的。   康平候府造反的真正原因,她会尽力查出来,若是实在查不出,她也要偷偷将姨娘送走,与这康平候府断得干干净净。哪怕日后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她也要她姨娘活着!   “姨娘,答应昭儿一件事好吗?”   林若兰止住了情绪,开口,“何事?”   “姨娘,”虞昭偏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答应昭儿,无论日后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放弃性命,自寻短见,等着昭儿来寻你,好吗?”   “你怎的……”   “姨娘,答应我。”   林若兰不明所以,可看着女儿郑重的脸,只好点了点头,“姨娘答应你。”   “好,”虞昭忽然欢快地笑了起来,她松开拥住林若兰的手,转身拉着林若兰往前走去,“姨娘可要记住今日说的话,答应昭儿,不能反悔!”   入宫也没什么可怕,至少,她在那暴君身边有个皇后的身份,日后也保得住姨娘,不是吗?   -   十一月初二,宜嫁娶。   热闹的凤舆仗辇一路从康平候府走到了皇宫正殿,虞昭戴着繁重的凤冠霞帔,端坐在凤與内,面色平静。   她看着送亲的康平候府众人笑得喜庆而欣慰,她的姨娘却捂着帕子低头垂泪;她看着这仪仗穿过繁华的都城,穿过喧闹的人群,一步一步带着她入了宫墙。那宫墙又高又深,朱红的漆在细雪里看起来也寡淡暗沉。   渐渐地,能瞧见正殿的模样了,虞昭叠放的双手也不由得悄悄握紧了些。   很快,她就要见到那位暴君了。   入了殿,凤舆停下。虞昭伸手,扶着宫人的小臂下了地,她缓缓拾阶而上,视线微抬,目光便落在了那站在高处的男子身上。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身特制的婚服,站在高处等着她静静走去。他生的剑眉星目,俊美威严,脸色并不算十分康健,还透着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奇异地,这并不影响他的俊朗,甚至冲淡了几分他身上的骇人气势,亲和些许。   虞昭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几乎是她出现在正殿里的第一瞬间,那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裸的,带着明显的侵略性,像是一头捕食的狼。   大抵能坐上这九五之尊位置的人都这样吧。   虞昭努力忽视这目光带来的不适感,低头收回视线,专注地走着台阶。   一步,一步。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越发灼热。   距离这帝王仅有一两步台阶时,他忽然伸出手去,勾住虞昭的腰,猛地将人扯入了自己的怀中。   身旁的宫人吓了一跳,就连底下的百官也因这举动静了一瞬。   众目睽睽之下,封后大典之上,这这这……这是不合规矩的!   可帝王凌厉的视线一扫,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虞昭被迫侧头埋在男人怀里,急促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传入了她的耳中,声音沉闷铿锵,仿佛要将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震得和他同频。   她这才发现这人身量极高,自己窝在他怀中时不过堪堪到他肩头。箍着她腰肢的那只手手劲很大,方才那一扯便几乎将她整个人扯了起来,撞进怀里。   腰间的手臂箍得很紧,虞昭再如何镇定,这一世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想让对方放开,却顾及他的身份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抿紧了唇。   片刻后,这人终于放开了她,将她放在了身旁。   那只手却没有离去,反而往下紧紧牵住了她的手。大掌将她细白的手指团团包住,力道握得虞昭手痛。虞昭不适应这样的牵手,手指微微动了下。   左侧上方传来年轻帝王低沉的嗓音,他像是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沉沉的声线里带着微微的颤抖,“站好。”   哪里没站好了?没站好的分明是你。   虞昭嫣红的唇瓣抿紧了些。   不过却是没再试着挣脱了。   大殿之下,文武百官齐声恭贺,乌泱泱的人群声声不歇。虞昭立在高台极目远眺,看到殿外连绵的宫墙,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情绪沉淀下来了。   册封礼毕,在礼部的奏乐声中,皇帝放开了紧攥着她的手,由着宫人将她引入昭元殿。繁琐的礼仪暂告一段落,虞昭坐在大红缎面的婚床上。   周围有片刻的安静,怀玉立在她身旁,沉默不语。   虞昭纤细的手指攥了攥大红的婚服。   刚出府时,她可以满面带笑地和姨娘告别,可以镇定地去面对即将要到来的深宫红墙。可她不过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这会儿安静下来,先前压抑的情绪便忽然涌了出来。陌生的宫殿、陌生的夫君、前方未知的危险……虞昭难以自抑地感到了一阵恐慌。   她有点想姨娘了。   宫嬷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了跪拜之礼。宫女们端着一列合卺之物鱼贯而入。   虞昭心头一紧。   早在康平候府,虞昭就听姨娘说过普通女子的新婚之夜,她也看过那画着小人打架的画册,上辈子也都嫁过苏宴了,心里对闺房之事自然清楚得很。眼下合卺之物已经准备好了,那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很快了吧?   虞昭难为情地咬了咬下唇。   “娘娘,该沐浴更衣了。”   虞昭将手交给宫嬷,任由宫女卸下身上厚重的钗环礼服,一头青丝如瀑般散下,衬得那张小脸更加明艳娇媚。   沐泽过后,虞昭身着一身红色襦裙素衣,不带任何首饰,静静坐在床边。   宫女宫嬷都退下了,连怀玉也出了房门。   她唯有安静地等着皇帝归来。   -   夜风盈盈,暗香浮动。   此时的元和殿偏殿中,却是气氛诡异。   今日是帝后大婚的喜庆日子,按例,朝臣们应当在册封大典后与君主共进晚宴,说些庆贺的话。可那首位上皇帝阴沉沉的脸色,却硬生生阻断了朝臣们开口。   君心难测,他们猜不透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想些什么,只好低头吃菜,一语不发。   皇后不是已经娶到手了吗?为何这圣上的脸色却仍如此难看?   朝臣们猜不透他的心思。   或者说,从上月大病醒来时,他们就已经看不懂这位帝王要做些什么了。   先是急急忙忙让人下了一道圣旨,将虞家三女封为皇后。接着,又拖着病体,吩咐手下人去查一个名叫苏宴的男子,那苏宴分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举人,要说有哪里特别,便是此人连中两元,才学不薄,十分有望在明年的春闱中高中。可大晋朝有才学的人这么多,比苏宴更厉害的不在少数,若说皇帝是因为才学看上了此人,未免有些牵强,更遑论圣上查到此人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从春闱考生名单里除了去。   实在不像是招揽人才的模样。   倒更像是寻仇的。   皇帝自那日醒来后,性情变得越发阴晴不定,且开始沉迷于丹药之事,到处遣人求仙问道,简直荒谬!   明明大病前,皇帝虽然年纪轻,性格阴郁,可却励精图治,治国有方。如今一醒来,却是一副昏君之样,如此继续下去,大晋的未来岌岌可危啊!   可,进谏吗?   朝臣们不是没有做过,前御史大夫卫令就曾手捧谏书,长跪乾阳殿门外,以自身性命作挟,可最终换来的结果,却是卫令被贬出京都,降为县令。   卫令的命是保住了,但,皇帝却提着一把剑立在乾阳殿外,放声言,谁若是再阻他寻长生一事,他便亲手斩了他。卫令是初例,他不计较,但若是他说了此话之后还有人冲上来进谏,别怪他杀鸡儆猴。   自然有人不信,可那剑下已斩了好几个言官了。   朝臣们这才停了上谏,只是哀叹时事、国将不国之声渐起。   眼下,便盼着这暴君娶了皇后,能有些改变。可在这宴席上脸色阴恻恻的,又是闹哪般? 第4章 新婚(已修) 他蹲下身来,和自己的小……   傅止渊坐在上首,端着一杯酒浅浅酌着,他脸色苍白,眉目间的燥意几乎要按捺不住。   底下的朝臣坐在两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傅止渊只瞥了一眼,便明白了这些人的想法。大抵是见他脸色不虞,又忌惮他的手段,不敢轻易开口罢了。   他放下酒杯,“众卿有何话可说?”   无人应答。   他勾了勾唇,“如此,朕便走了。众卿自便。”   语毕,傅止渊竟不管众朝臣是何反应,径直离席了。   刚刚踏出元和殿,细微的说话声便传进傅止渊耳中,他自幼习武,自然将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不过笑了笑,便不再理会,大踏步往昭元殿走去。   没有什么事情,比得上正在昭元殿中等着他的虞昭。   即使他们正在说他昏庸残暴。   上辈子他当了一辈子明君,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只能在她死后一遍遍求仙问药,试图令她复生。昏君的骂名他早在上辈子就背上了,那时,有更多的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骂他前期的励精图治都喂了狗!骂他大晋王朝迟早断送在他手上。   可那又怎样,他不在乎,骂也好赞也好,生也好死也好,他只想再见那人一面。   然后……   傅止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然后他会将那人死死地囚在自己身边,管她愿不愿意,管她开不开心,他绝对不会再对她放手。   他不会再管她是不是爱自己,还是恨自己。反正,那一段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记忆,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在那段幼时被欺辱、被踩进泥里的时光里,她是他最珍贵、最美好的回忆,她替他挡那一刀时,他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他发誓一定要强大起来,从此之后教人再无法伤她。   可是老天连这一点点温暖都要收回。   为什么?   她怎么可以忘了……怎么可以!   傅止渊的手掌倏地收紧。   凭什么她醒来之后全都忘记了?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他像个可怜虫一样,靠着这段回忆过活?凭什么……   他永远记得那天自己偷偷翻墙去寻她时看到的场景。   小姑娘坐在柳树下,裙角微漾,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可是他一出现,她就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瞬间就跑了。他扯住她衣衫,着急哄她,可这小姑娘却带着哭腔地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那些记忆隔着一辈子遥远得很,可傅止渊回忆起来,却挡不住心脏处传来的一阵阵闷痛。   他那时多可笑啊。   还想着她忘记了,他便守在她身后就好了。   他看着她嫁人,看着她在那人怀里笑靥如花。他想让她享荣华富贵,想让她幸福快乐,便极力提拔她的夫婿。   可没想到的是,最终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既然如此,都死过一回重来一次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是皇帝,是少年天子,他就要把人抢过来,喜欢苏宴又怎样?哪怕待会儿她哭她闹,哪怕她日后恨死了他,他也绝不会放她走。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她一起,生同穴死同寝,他绝对不会放手了。   -   夜色渐晚,四下静谧。   虞昭安静地坐在床边,雪白的颈,单薄的肩,在昏黄的烛光下映出一道窈窕的剪影。   她的手微微交握着。   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虞昭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微不可察地往床里退了一小步。   她听到脚步声了。   沉稳的、缓慢的,却一瞬不瞬地在向这里靠近。   虽疑惑为什么这帝王能这么快过来,但这念头仅仅只在脑中停留了一秒,就被她抛之脑后了。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虞昭悄悄给自己打气。   待会儿,可千万不能惹恼了这暴君。   脚步声渐近。   待到门边时,却倏地停了。   她听见这人似乎跟旁人说了什么,紧接着便是一阵迅速离去的脚步声。   怎、怎么回事?难道这人是把周围守着的宮婢太监都叫走了吗?   虞昭愈发紧张。   最后一个脚步声远去,门外登时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   夜风微微拂过,轻轻撩动昭元殿的纱帘,发出布料的摩挲声。   像是过了很久。   虞昭终于再一次听见了脚步声,接着是推门的声音。   她缓缓抬头看向门口。   一身明黄衣袍的男人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视线和她撞了个正着。   傅止渊就那样倚在门边,短暂地没有动作。   他心爱的姑娘拆下了厚重的凤冠礼服,披着一头柔顺乌黑的素发坐在床边,见他推门进来,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就这么望过来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像是脱离母巢的幼兽。   小小的一只,可怜又可爱。   他忽地垂下了视线。   不要被她的表象迷惑了,她心里指不定多害怕你、多厌恶你呢。   傅止渊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他缓缓走进了屋子,慢条斯理地将门关了起来。   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着虞昭,果不其然,虞昭的身形又僵直了几分。   傅止渊眸子暗了几分。   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已恢复成了惯常的面无表情。   虞昭坐在床边,看着傅止渊越靠越近。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宫嬷来侯府教她的各种规矩,傅止渊周身的气势极有压迫性,自从进门后视线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弄得她完全不敢轻举妄动。   新婚之夜要做什么来着?   虞昭的大脑一片空白。   平心而论,傅止渊的美貌是极具杀伤力的。在封后大典上她站在他身旁,因身高原因并没怎么看清,可如今离得近了,虞昭才真正感受到这张脸有多么地迷惑人心。   譬如现在,傅止渊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视线落在她发顶上,她就无法抬起头来和他对视。虽然心中的恐惧仍在,但虞昭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让她不敢抬头的,是另一种莫名的情绪。   但是……这样做好像是不对的。   虞昭咬了咬下唇,努力回想着宫嬷的教导。   片刻后,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揪住了傅止渊的袖角,终于抬起了头。撞进那双幽深的眼眸时,虞昭的睫毛颤了颤,但她终究没有移开,而是试探着开了口。   “陛、陛下?”   傅止渊忍着心中的醋意,闭了眼。   他不想听她喊这个,不是“陛下”,不是!   他压着怒意淡声问:“是谁教你这样喊的?”   虞昭揪着他袖角的手一僵。   察觉到暴君话里的怒意,她急忙改了口:“我……臣女……”。慌乱之中,她甚至立起身来想跪下请罪,只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一双大手就按到了她的肩上。   傅止渊的口气愈加不好,“坐好。”   他蹲下身来,和自己的小皇后平视。   傅止渊打量着虞昭那张布满惧意的脸,心中的涩意又浓了几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皇后,是我的妻子,为什么要喊我陛下?”   傅止渊自认为这样一句话足以让小皇后明白——自己想听她喊“夫君”,却不成想这话一出,小皇后的脸色越发差了,眼眶红了一圈,眼看着泪珠子就要涌出来了。   傅止渊握着她肩膀的手忽然就松了些。   自己的靠近当真令她如此厌恶吗?他不过是想同她说几句话罢了。   这样自怜自艾的想法还未持续半分钟,另一种念头就占据了傅止渊的大脑,令他不禁没放开虞昭,反倒干脆直接坐到了虞昭身旁,一把将她抱了过来。   他想,厌恶便厌恶,反正娶她之前,他便已知道了这姑娘喜欢的是苏宴。但那又如何?现在娶了她的人是他,他想抱便抱!   思及此,傅止渊不但没有松手,反倒将虞昭抱得更紧了些。   虞昭被他忽然的拥抱吓了一跳,连一开始想做什么都忘了。   她战战兢兢地坐在这暴君怀里,感受着这人浑身萦绕的低气压,暗自揣测该怎么做才能讨得他欢心。   腰被他箍得死紧,虞昭不得已只能将侧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想起方才这人的种种举动,隐隐有了些揣测。   片刻,她轻轻伸出手回抱住了男人的腰。   果不其然,这人连肩背都僵硬了几分。   虞昭轻勾嘴角。   冷静下来后,她总算是分析出这暴君是要什么了。   她微微抬起头,蹭了蹭男人的脖颈,“夫君?”   声音软糯清甜,像酿得醉人的桃花酒。   虞昭敏锐地感觉到男人周身的凌厉气势淡了。   好半晌,她才听见这人僵硬且低哑的嗓音,“嗯。”   虞昭的眸子狡黠地弯了弯。   她刚想再故技重施,让这人先放开她,却忽地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虞昭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压在了身下。   虞昭呼吸一停,本能地便伸手去推他。   可刚触上这人的胸膛,她的手就僵住了,她在做什么?她现在可是皇后,他要、要对她做那种事不是正常的吗?她要是拒绝了他,这暴君会生气的吧?   虞昭方才镇定自若的模样慌了一瞬。   她僵着手不知如何动作,满脑子都是完了惹到暴君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傅止渊却只是深深地盯了她一会儿,便翻身躺在了侧边。   他的手牢牢箍住她的腰,像是怕她跑了。   虞昭赶忙讨好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那人却拉过一旁的被褥,盖住两人,似是累极了,“睡觉吧。”   虞昭有些心虚,她总觉得,这男人看穿了她先前的小把戏。   但不用行周公之礼,虞昭乐得高兴,她便将就着在傅止渊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了。   微弱的烛火里,傅止渊却没有合眼。   他久久地静静盯着那张明艳娇憨的睡颜,将怀里柔软的身体越搂越紧。   虞昭……   昭昭…… 第5章 祭拜 他要他的昭昭,荣华富贵、宠爱万……   次日。   虞昭从被窝中醒来。   她尚以为自己仍在康平候府的蘅梧院,便张开双臂娇娇软软地唤了一声:“怀玉。”   怀玉立在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站岗。她根本没听到虞昭的呼唤。   当然,就算听到了,怀玉也是不会进去的。   皇帝昨夜赶走了所有宫人,现下还在里面没出来呢,谁敢进去?   虞昭唤了好几声都不见有人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之内是浅金色的帐幔,她神思回笼,总算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了。   后背传来的灼热视线令虞昭感到了几分不自在,她想轻手轻脚地拨开那人箍在她腰间的手,但才刚刚搭上,那只手就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去哪里?”   她软下嗓音,“陛下,该起了。”   那只手缓缓摩挲她的指骨,语气慢条斯理,“换个称呼,私下里,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他缓缓把她扳过来,垂下视线,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记住了,傅止渊,我的名字。”   “你喊一声我听听。”   虞昭一张脸红得像是熟透的水蜜桃,磕磕绊绊才开了口,“止、止渊。”   她不敢连名带姓地叫他,只喊了后两个字。   “不够亲昵。”   他缓缓拂过她的嘴唇,神色冷冷淡淡。   “喊我……傅小六。”   傅、傅小六?   虞昭被这三个字梗得咬了下舌。   她顶着一张大红脸,目光躲闪,两颊微微鼓起,就是没有像先前一般开口。   “不喊?”   傅止渊挑了挑眉,忽地凑近了她,咬着她的唇浅浅厮磨。   小姑娘在怀里挣扎得厉害,可傅止渊一只手却紧紧箍住她不放。   她被弄得受不了,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傅小六。”   傅止渊倏地低笑了一声,将虞昭整个抱进怀里,“嗯,”停顿片刻,“昭昭。”   “替我更衣。”   说完这一句,傅止渊忽地放开了她,从容下了榻。留下虞昭呆呆侧躺在床上,使劲儿搓了下烧红的耳朵。   不能为美色所惑,虞昭,冷静,冷静。   虞昭赶忙一骨碌爬了起来。   屏风外,傅止渊已唤来了服侍的内侍与宮婢。他们正端着一众盥洗之物,排成两列恭敬站着。   她走出去,命内侍宮婢们替两人洗漱。   然而这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宮婢要服侍她束发时,傅止渊忽地皱了眉,“停下。”   虞昭和宮婢都吓了一跳,那婢女更是直接放下篦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泣声道:“陛下饶命……陛下……”   虞昭的心忽然一沉。   看着宮婢的反应,虞昭终于从早上的旖旎氛围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面前的这位,是众人口中阴晴不定的暴君,是……上辈子抄了康平候府、斩了苏宴满门的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傅止渊松了眉,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起来吧,朕只是想亲自给皇后束发,如此大反应作甚?吓到皇后可就不好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起了身,退下了。   留下虞昭披散着头发独自坐在木凳上。   “昭昭这一头乌发长得极好,光滑柔顺,比宫里的锦缎还好上几分。”铜镜中,傅止渊立在她身后,用梳子缓缓地从发头梳到发尾。他神情专注,嘴角含笑,认真的模样仿佛真的在给爱妻梳发。   可虞昭却知道不是的。   他们不过昨天才刚刚见面,甚至……连昨夜大婚时,周公之礼都未行。明明是陌生人,皇帝却这般对她,大概是因为她是他的皇后,可皇帝为什么又突然要娶她呢?   虞昭想不明白,更捉摸不准皇帝的态度。   她安静垂眸,任由傅止渊替她梳发。   “陛下,”虞昭轻轻开口,“您……”   “傅小六。”虞昭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就被身后的傅止渊打断。他的视线微微抬起,落在铜镜中虞昭的面容上,“昭昭以后要记得。”   虞昭一咬舌尖,“傅小六。”   她抬眸和镜中男子对视,“为何……为何昨夜大婚,但我们、我们却……”   最后几个字愣是嗫嚅了半天都没吐出来。   她本指望着傅止渊会接上她的话,但没想到这人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眸中带笑。虞昭眼一闭,心一横,干脆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了:“未行周公之礼……”   “呵,”虞昭听得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接着那人便若无其事地帮她梳发,“昭昭年纪太小了,不急。”   你也知道年纪小啊,虞昭腹谤,但暂时不用行周公之礼,令她松了一口气。她没办法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人做那种事。   见傅止渊放下梳子,真要帮她束发,虞昭连忙阻止,“陛……小六,要不还是让宮婢来做吧?”   “不必,”傅止渊却淡笑着拒绝了她,“我会。”   说着便开始替她挽发髻。   虞昭有些怔愣,这手法如此熟练,究竟是帮多少女子梳过头啊……   镜中的傅止渊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出声:“自学的,没帮别人梳过,你是第一个。”想了想,又接上一句,“也是唯一一个。”   虞昭默默偏过脸。   这皇帝究竟在想什么,就算是做戏,也不用……这么认真吧?   —   大婚后的第二日,帝后要前往宗庙祭拜。   虞昭穿着繁复华丽的皇后礼服,扶着怀玉的小臂上了凤辇。那礼服穿在她身上美则美矣,却与虞昭的气质有些不合,大抵是尚未及笄,她身上那股子明艳大气的韵味还很淡,更多的是透着未经人事的纯稚娇憨。   虞昭到的时候,傅止渊已在龙舆上坐好了。   他换下龙袍,改穿了一件黑底金线的袖袍,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气质冷然。看见下了凤舆的虞昭,他向她招了招手。   虞昭行至龙舆前,行礼拜见:“臣妾见过陛下。”   “上来。”   她刚刚扶着宫人的小臂上去,刚要坐在他身旁,就被傅止渊一把拉了过去,虞昭无奈,只得被箍着窝在他侧边。   傅止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碰着她的腰,吩咐外面站着的李申:“多拿几件大氅进来,暖炉、汤婆子也多备些,免得皇后着凉。”   虞昭抬眼看去,见正是那日来侯府颁圣旨的李太监,不由得神色温和了些。李申眉眼弯弯,弯腰应好,傅止渊声音冷漠了些,“还不快去。”   李申赶忙退下了。   虞昭不明所以,安静地窝在他怀中。   片刻后,一件玄色大氅严严实实地盖到了虞昭身上,几乎将她裹成了一颗球。   傅止渊揽着这颗球,平静吩咐:“出发吧。”   车队启动,浩浩荡荡地朝着宗庙出发了。   —   大晋建朝不过百余年,宗庙中供奉的牌位并不算太多。   虞昭跪在蒲团上,和傅止渊一起祭拜先祖。   她的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即使知道这个皇帝也许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才带她来祭拜先祖,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一同跪拜在蒲团上的时候,她还是生出了两人是一对儿平凡的恩爱夫妻的错觉。   傅止渊看着上方立着的那些牌位。   最前面的是他的父亲——晋宣帝。   他想起自己还是皇子时,老皇帝纵着太子几次三番对他下死手的事情。他多招人恨呐,身上留着青楼妓子的血,低贱地很,老皇帝巴不得没有他这个儿子,好抹去他人生中的污点。可偏偏,他却是硬生生地活下来了,还在最后夺了他的皇位。   不知道现在这老皇帝在地下是什么想法?   傅止渊想起老皇帝死前对他的诅咒。   “你、你这个……下贱的畜生!我……我咒你、永世不得好死!众叛亲离、孤独终老……遗臭万年!”   傅止渊缓缓勾起一抹笑。   这老皇帝还真是说准了啊,上辈子,他可不就是“不得好死、众叛亲离、孤独终老、遗臭万年”嘛。   不过现在……   傅止渊牵过虞昭的手,慢慢磕了个头。   他这一世,可是要同昭昭同生共死的。他要活得长命百岁,他要他的昭昭,荣华富贵、宠爱万千。 第6章 苏宴 昭昭在看什么?   祭拜过后,已是午时,一行人便就在宗庙吃了素宴。   不过二刻,一行人启程回宫,虞昭登上龙舆,刚刚坐上软垫,便被傅止渊扣了个满怀。虞昭不得已与他贴得极近。感受着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虞昭心中却愈发迷惑,这暴君从昨日成婚到现在,似乎十分喜欢与她肢体相触。   她搞不懂暴君的目的,眼下便只乖顺地窝在她身旁。   傅止渊垂眸瞧了虞昭一眼,片刻吩咐出发。   回时的情形自然同来时相同,百姓们夹道相望,只是碍于天子威严,只敢隔着几丈远眺望。   虞昭坐在傅止渊身旁,努力端正着坐姿。她的目光落在仪仗外的百姓处,掠过一张张或好奇或激动的脸。   正想收回目光时,虞昭顿住了。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是苏宴?   龙舆前进的速度较快,等虞昭再望去时,那疑似苏宴的影子却早已融入了茫茫人群中,遍寻不得了。她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帘,前世的一切轨迹如今都因为这暴君的一道圣旨而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虞昭不确定苏宴是否看见了自己,也不确定苏宴是否还会像前世一般。   他们从没碰过面,这辈子……苏宴应该不会再纠缠她了吧?   身侧的手指忽地被人捏了捏。   “昭昭在看什么?”   傅止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虞昭顿时回神,她看向身旁男人微笑柔和的脸,“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些有趣的民间用品,臣妾有些好奇。”   她神色不变,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些许微亮的光,倒确实像是一个看见了有趣事物的小姑娘。   傅止渊垂下眸子,嘴角漾开了浅浅的笑。   “是吗?看昭昭的样子,那东西一定很有趣,那我也去看看好了。”   “唔,”虞昭神色顿了一秒,“没有什么好看的,就是很普通的东西罢了,只是我久居内宅,没有见过,所以才觉得有趣。何况龙舆已走过那一片地方,如今人山人海,想来也是极难寻,臣妾方才不过一晃神,那东西便瞧不见了。”   “嗯,”   傅止渊忽然伸手抱住了她,耳畔声音温柔,“那我便不看了。”   虞昭心底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还是不要让傅止渊知道苏宴的存在比较好。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傅止渊的袖袍,“放、放开我吧,百姓们都看着呢……”   傅止渊视线扫过虞昭看的那一片人群,果不其然对上了苏宴的身影。他眸中神色逐渐染上阴暗,可回答虞昭的声音却十分正常,甚至能听出几分宠溺:“嗯。”   片刻,他放开了虞昭。   苏宴么?不急,来日方长。   -   人群中,三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立在一处,看着那离去的龙舆仪仗议论纷纷。   “那便是圣上新封的皇后吧?果然是一国之母,颇有母仪之风。”   “呸!曹宗之你说这话害不害臊?怎么,为了讨好当今圣上,连他突然纳了虞家女为后、催着礼部一月完工的荒唐事儿都忘了?堂堂一国之君,一醒来竟不是问国事,反倒一副急色的模样,急急就把虞家女给娶进宫了,成何体统!”   一青衣打扮的男子神情愤愤,越说越气,对那宝蓝色锦衣公子简直恨铁不成钢。   旁边褐色衣衫的青年忙从中调和:“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伤了和气?裴兄,消消气,消消气,曹兄别介意,别介意哈。”   裴远抱臂而立,瞪了曹宗之一眼。   “反正我是听不得那种话。你们忘了这暴君无缘无故禁止苏兄参加明年春闱的事了吗?苏兄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凭什么就因为这昏君一句话,就断了胸中抱负?!”   此话一出,对面两人都愣了下,随即默不作声了。   曹宗之摸摸鼻头,讪讪地望向前方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青年。   青年长了一张温润儒雅的脸,握着一把竹扇轻轻摇着,端的是月朗风清,君子持节。他望着前方逐渐离去的龙舆,眸中却神色莫辨。   注意到曹宗之的目光,苏宴垂下了眼睫,再抬起时眼里又是一派温润笑意了,“几位仁兄不用替苏某惋惜,或许,这便是苏某的命吧。”   “君子当世而立,做什么不是做,苏某回乡下做个私塾先生,若是能教出些栋梁之材,也是极好的。”   裴远浓眉皱得死紧,“苏兄何必妄自菲薄?当今圣上自醒来后,便沉迷寻仙问道一事,还干出斩杀言官这种荒唐事。依苏兄的才能,本可以为国尽忠,却只能去当私塾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真是气煞我也!”裴远狠狠甩了下袖子。   曹宗之和褐衣男子低头,没接裴远的话。   苏宴但笑不语。   裴远兀自撒了一通气后,情绪平稳许多,他瞅一眼闷不吭声的三人,瓮声瓮气道:“皇帝都走了,接下来你们去哪?”   曹宗之和褐衣男子对视一眼,“各、各回客栈?”   裴远点了点头,又问苏宴:“你回不回客栈?”   苏宴摇摇竹扇,“诸兄请回吧,如今我已不用备考春闱,自是不急着温书,干脆趁这个时间走走罢了。”   此言一出,面前三人俱沉默了下来。   “罢了,”裴远一抹脸,率先转身往客栈大踏步走去,“我回了,诸位请便吧。”   曹宗之和褐衣男子连忙跟苏宴告别,跟上裴远的步伐。   苏宴站在原地。   直到看不见那三人身影了,他才动了。   如织的百姓都往热闹的集市涌去,苏宴却独独抬步,往那人影寥落的小巷中走去。他买了一壶乡间小酒,拎着酒瓶,走得不紧不慢。   酒瓶拔了塞,浓郁的酒香飘了満巷,苏宴停住脚步,“已经没人了,阁下还不现身吗?”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软布厚底靴落地的声音,“苏大才子可真是好耳力!”   苏宴拎着酒瓶转了身,“吴王。”   他行了个礼,“苏某见过吴王。”   傅明淮快走几步,忙扶起了苏宴,“苏大才子快快请起,我不过一介闲王,哪里当得起未来的状元一拜?”   他的手托住苏宴小臂,脸上洋溢着亲和的笑容。   苏宴慢慢地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问:“吴王寻草民何事?”   “傅某仰慕苏兄才名已久,见苏兄因无妄之灾断了科举之路,心中惋惜,这便想着,可否寻苏兄去我府上做个夫子。我知以苏兄的才华,做夫子断断是辱没了苏兄,只是小王想着,或许能接济一二也是好的。”   “不知苏兄可否赏脸,京中今朝楼一叙?”   苏宴慢慢收了折扇,一双如黑曜石般纯净的温润眼眸勾起了一抹笑。   “不胜荣幸。”   -   苏宴同吴王坐在今朝楼中,手指缓缓摩挲着茶杯。   那日,他刚刚从康平候府出来,回了落塌处温书。然而不过过了一日,宫里的太监就拿着一封圣旨来了客栈,点明要找他。   竟是径直将他从春闱考生中除名了。   他寒窗苦读十几载,才盼来今日的上京赶考、明年的春闱科举,却因为一道莫须有的罪名,因为那皇帝的一封圣旨,全都化作了泡影。他闻言怒急攻心,当场便吐血晕了过去。   说他不恨,可能吗?   可他还得在旁人或同情或戏谑的眼神中做出不在乎的模样,演一个气节如松、坦坦荡荡的君子。   他不想回故乡做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教书先生。   早在半月前,他便打听到这吴王喜好结交各路文人雅士的消息,据传此人府上门客三千,虽是一介闲王,却颇有战国孟尝君之风。   既然希望对方来找自己,苏宴自是得亮出几分本事来。他暗中运作,“连中两元的栋梁之材却遭受无妄之灾,无缘科举”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说传遍京城,但走卒小厮、商贩乞丐皆是知道了一星半点。   借势又在京城做了几件善事,参加了几次诗会,他品性高洁、行事郎朗的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   苏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吴王,笑意温润。   或许,今日来说,是个转机。   -   累了一整天,虞昭面露倦色。   傅止渊在回到皇宫后终于松开了她,两人在宫门口分开。他坐着龙舆回了乾阳殿,虞昭由怀玉扶着,上了凤辇,回了昭元殿。   热水浸润过虞昭皮肤,舒缓了一日的疲劳,虞昭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怀玉立在她身后,帮她洗着头发,盥洗室里热气缭绕,虞昭的面容隐在雾气里,如梦似幻。   “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怀玉将香膏缓缓抹上那头乌发,眉宇间笼着一抹愁绪,“昨日,您和圣上……”   “嘘,”怀玉话未说完,虞昭便转头朝她噤了声,怀玉手里的秀发甩了出去,吓了一瞬。   “怀玉,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怀玉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她将虞昭的秀发重新拢回来,细细顺着。既然主子有自己的打算,那她便跟着主子就好。   虞昭闭目,重新靠回了浴桶中。   说是那样对怀玉说,但虞昭心里却也一团迷雾。   关于那位少年天子的所作所为,虞昭看不明白。先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将她封了皇后,她本以为两人素不相识,成婚后最多相敬如宾,却不成想傅止渊的态度更为迷惑。他像是对她很是宠溺,顾及她年龄尚小,便不急着圆房;私底下还免了她许多礼节,竟让她以平凡夫妻之礼相待便可。   束发、昵称、时不时便要箍紧她的独占欲……若不是虞昭清楚地记得自己与这位帝王素不相识,她怕是要以为自己始乱终弃,曾经与这少年天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了。   手指轻搭在额角,虞昭问怀玉:“这几日,可有别的事要做?”   “圣上如今空置六宫,整个后宫只有皇后您一人,所以这各嫔妃前来拜访的事也就没了。若说旁的事……倒是有一件儿,娘娘您可以跟圣上提上一提,那便是去见见太后。”   太后?虞昭的手一顿。   虞凤儿,她的姑姑?   或许,能从她这里知道一些皇帝的信息。   “嗯。”虞昭软糯的嗓音沉进了浓浓的雾气里。 第7章 太后 虞昭的筷子掉了半根   虞昭关于虞凤儿的记忆,还停留在虞凤儿还是皇后的时候。   她是康平候虞展元的长姐,也是康平候府出的第一位皇后。那时候,王氏常常会带着几个子女进宫,同皇后虞凤儿和一众贵妇人谈话吃茶。为了彰显自己对嫡出庶出皆是一视同仁,每次进宫,王氏都会带上康平候府的四位姑娘。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虞昭。   虞昭对这位皇后娘娘的印象并不如何深。她只记得,虞凤儿似乎并不怎么待见庶出的子女,每次到了宫里,总是会拉着虞姝虞欢两姐妹说话,而让宫女带着虞兰虞昭玩儿。   倒不是说虞凤儿让宫女苛待她们什么的,相反,皇后宫中的婢女待虞兰虞昭两姐妹极好。只是虞昭能感觉得出,她的这位姑姑在看向她和虞兰时,神色中闪过的的一丝厌恶。   旧时记忆涌来,虞昭有几分不确定,这位姑姑瞧见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了。   她还能探听到皇帝的消息吗?   虞昭瞧向一旁的孙嬷嬷。   这孙嬷嬷是傅止渊昨晚调进昭元殿的,说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同时来的还有两个会些武功的婢女,名唤云知和云眠。这三人都是皇帝的人,虞昭自然不能同她们商量自己真正的打算,但,问问太后,总是没问题的吧?   思衬片刻,虞昭开了口。   “嬷嬷,我初初进宫,有许多事不明白,还望嬷嬷指点一二。”虞昭坐在梳妆台前,堪堪对背后立着的孙嬷嬷笑弯了眼。   孙嬷嬷连忙弯了腰,“娘娘可折煞老奴了,陛下命老奴侍奉娘娘,老奴便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娘娘有什么尽管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怎当得起这小皇后“指点”二字?孙嬷嬷是傅止渊的奶娘,不说旁的,陛下对她是敬重有加。可昨日陛下将她唤到跟前时,却神色郑重地拜托了她一番,请她务必照看好皇后。若是皇后去了哪里,也遣人告诉他一声,哪怕皇后只是离开昭元殿半步。   孙嬷嬷久居深宫,这话一下来,她自然知道这小皇后在当今圣上心中的分量了。莫说怠慢,孙嬷嬷与小皇后亲近都还来不及咧。   虞昭自然不知孙嬷嬷心中想法。   这厢听了孙嬷嬷一番话,便心下一喜,她笑吟吟地开口问:“那便有劳嬷嬷了,嬷嬷可知,这当今的太后?我身为陛下的皇后,理应前去拜访一二。”   孙嬷嬷脸上的神情顿了片刻。   她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小皇后身上游移,这小皇后,只是因为单纯地想去拜访太后才问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虞昭面色平和,不见急躁,就静静地等着。   沉吟几番后,孙嬷嬷开了口:“娘娘既然问了,老奴便说一说我知道的。”   “这当今的太后姓虞,和娘娘是本家,当年是晋宣帝的皇后,并非陛下生母。虞太后自从陛下登临大宝后,便自请在慈宁宫中建了佛堂,申请礼佛,日日吃斋念经,不问世事。太后性子寡淡,不喜吵闹,陛下便命旁人不许经常叨扰,免得扰了太后清静。”   听到这里,虞昭眉尖微蹙了下,却没说话,仍由着孙嬷嬷讲下去。   孙嬷嬷:“圣上每月十五便会去慈宁宫看望太后,两人的关系,依老奴看来,圣上应当是十分敬重太后的,母子两人谈话时,圣上念及太后喜静,向来都是只带几人在身边的。每个月,圣上都会遣人询问太后情况,并令太医前去慈宁宫替太后把脉。各种珍贵物件儿,圣上从来都是不眨眼地往慈宁宫送,太后在慈宁宫生活得十分惬意。”   “老奴知晓的大抵便是这些儿,娘娘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虞昭思衬片刻,直觉孙嬷嬷的话里有些问题,但却抓不住头绪,于是便先问了另一个问题:“嬷嬷,你可知太后都喜欢些什么?我也好知道,前去慈宁宫拜见时该带些什么。”   孙嬷嬷道:“太后年轻时,倒喜欢些精贵的钗饰头面,如今年纪大了,却是喜欢佛珠佛经一类的物事了。”   顿了一顿,孙嬷嬷终是犹豫着又补充了一句:“娘娘何不同圣上一同前去拜见?太后的喜好,圣上岂不更知晓?”   虞昭闻言,笑了一笑,却是没有接话。   她要做的事正与那皇帝有关,怎可与他同去?皇帝去了,只会碍着她罢了。   她道:“多谢嬷嬷,我知晓了。”   “不敢,”孙嬷嬷顿时跪下了,“娘娘切莫再说这样的话,若是圣上听见,定是要处罚老奴的。还请娘娘下回莫要再同老奴如此客气了。”   虞昭稍惊,却也想到自己如今是皇后了,不再是康平候府的小小庶女。有些习惯,确实该改改了。   她转身扶起孙嬷嬷,拍了拍妇人的手背,“嬷嬷这是作甚,我日后不这样便是了。”   梳好了发,虞昭又见了见云知云眠两位丫鬟,询问了些两人的来历生平。   至此,这三个奴仆才算是正式入了昭元殿。   -   晚间时分,小太监过来传话,说今晚陛下会过来昭元殿同皇后一起用膳,让皇后晚些传膳。   虞昭得了消息,抿抿唇,淡声道:“臣妾知道了”。   她忽然觉得这六宫如今只有她一人实在有些不好,皇帝无处可去,自然每天都来寻她。可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又不能触怒了这帝王,免得他一气之下直接抄了康平候府,加速了姨娘的死亡。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虞昭实在是不太希望皇帝总是来这昭元殿。   看来,过些时日,该给皇帝选秀纳妃了。虞昭暗暗记下。   夜色逐渐深重,宫里各处逐渐亮了灯笼。   虞昭在昭元殿里静静等着。   片刻后,终于有守在殿门外的宮婢来报,傅止渊到了。虞昭当即起身迎了出去,还未到门口,便看见傅止渊阔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   虞昭行礼:“臣妾……”   “不必,”傅止渊一伸手扶住了她,“今夜不过是你我二人用膳,皇后不必多礼。”他直接一伸手挥退了众人,就连怀玉也没留下。   怀玉脸上几分犹豫,终究还是替两人关上了殿门。   傅止渊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昭昭,我听宫人说,你想去拜见拜见太后?”   虞昭抿唇,“是,”这昭元殿的消息果然瞒不住他。   她解释理由:“臣妾毕竟做了陛下的皇后,理应去见见太后。”   傅止渊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虞昭莫名,不禁有些紧张,难道这句话哪里犯了他的忌讳?   却见傅止渊伸手抚了抚虞昭脸颊,语气温和,“前日同昭昭说的,看来昭昭尽是忘了。”   “私下无人时,昭昭何必守那些规矩?什么臣妾、陛下,我不爱听,昭昭要怎样才能记得,我希望你我能做对平凡夫妻呢?”   傅止渊墨色的眸子瞧着虞昭,眼里的情绪似宠溺,又似乎掺杂了些旁的东西。   虞昭张了张口。   她万万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她这样说了,想必是真的很希望她同他私下里相处时,能如他所说那般放松自然。但……想起新婚夜这人对她说的那些话,虞昭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偏了脸,两颊微微鼓起,瓮声瓮气地,“知道了。”停了片刻,又道:“傅小六。”   虞昭实在是不明白,看起来如此冷峻威严的一个人,怎会让人喊他这般幼稚的昵称?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傅止渊这才笑了起来,继续拉着她往里走。   “你若是真想去见太后,遣人知会我一声,我同你一起去。”   虞昭心里一咯噔。   她连忙出声婉拒:“你、你每天管理朝政已经很累了,不用陪我去,我有那几个丫鬟陪着也是一样的。”   傅止渊笑了笑,没有接话。   虞昭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她方才说的话,这帝王听进去没有。   两人在桌边坐了下来,菜是早就布好了的,就等傅止渊过来用膳了。   虞昭低着头默默吃饭,心里想着若是傅止渊也去,该怎么办。正出神,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筷子,将一块炙肉夹到了她碗里。   虞昭一愣。   这炙肉是她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因为今晚宫人把它摆在了傅止渊那头,虞昭便没打算吃了。但没想到傅止渊竟正好夹给了她,是巧合么?   虞昭忍不住看了他几眼。   傅止渊的声音传来。   “好好吃饭,昭昭身体不好,更需多吃些。旁的事情,吃完饭再说。”   都这样说了,虞昭也不敢走神了,只专注地吃饭。   她看着碗里的炙肉,想了片刻,夹了块鱼肉给傅止渊,随后便迅速低下了头,乖乖吃饭。   傅止渊看着碗里的鱼肉愣神。   半晌没动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才夹起那块鱼肉慢慢吃了。   他看着低头吃饭的虞昭,抿了抿唇。   “昭昭,若说,我与太后的关系不好,我不希望你亲近她呢?”   啪的一声。   虞昭的筷子掉了半根。 第8章 试探 这倒是方便了她掌控这个小皇后。……   翌日。   层层堆叠的浅金帐幔里,一小截莹白的皓腕露了出来,只见那素手轻轻向上一挑,帐帷底下的芙蓉面便露了出来。   虞昭阖着眼轻声呢喃:“怀玉,进来替我洗漱吧。”一幅睡意未醒的模样。   昨夜傅止渊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她没有接话,饭桌间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但随后傅止渊便状若无恙地提起了别的话题,虞昭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以为这事便算过去了,可那厮却在晚间不消停,抱着她不放,细细亲吻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耐着性子问他怎么了,那暴君却不说话,只逮着她亲。   亲着亲着,虞昭睡着了……   “娘娘。”怀玉掀开帐幔,唤了虞昭一声。   虞昭乱飘的思绪终于回神,目光慢慢定格在了怀玉秀气温柔的脸上。她胡乱地点了点头,由着怀玉将她拉了起来,按部就班地洗漱、穿衣、束发。   穿衣服时,虞昭顿了一顿,“挑件温柔大气些儿的吧。”   今日,还是要去慈宁宫一趟。   她终于知道昨日孙嬷嬷的话怪异在何处了。   ——“太后性子寡淡,不喜吵闹,陛下便命旁人不许经常叨扰,免得扰了太后清静。”   据她所知,虞凤儿分明不是什么寡淡的性子,相反极爱热闹,既然如此,又怎会自请前去礼佛?这样看来,所谓的“陛下因为太后喜静而不准旁人多加打扰”的消息,恐怕也另有隐情。   那暴君昨天晚上的态度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皇帝和太后,根本不像外人所看见的那般关系融洽。   除了探听一些暴君的消息,看能不能寻到上辈子虞家被抄的蛛丝马迹以外,虞昭去慈宁宫还有一个目的……她想借此机会试探试探暴君对她的底线。   若是她不顾昨晚暴君的态度,执意去了慈宁宫见太后,会如何?   她总觉得,暴君对她的好,好得有些不正常。   -   御书房。   一身黑衣大氅的暗卫统领从拐角处阔步走了进来,在书案前跪下,“禀圣上,皇后娘娘带着几个丫鬟,往慈宁宫方向去了。”   傅止渊御批奏折的朱笔一顿。   好半晌,那跪在地上的暗卫统领都没等来自己主子的声音。   他不由得出声:“圣上,您……”   拿着朱笔的男人视线淡淡瞥了过来,只一个眼神,暗卫统领便噤了声。   他犯了忌讳了,主子向来不许旁人对他的事情多加置喙,事关这位皇后娘娘,更甚。上月暗一不过提了一句“暗卫调去保护一个女子,会不会有些浪费了”,主子便将他罚去了刑堂,将暗二调了上来。   思及此,他连忙低头请罪:“臣逾越了。”   傅止渊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放下朱笔。   殿内点着的烛火影影绰绰地铺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上,半边身子陷在光影里,半边却隐在了黑暗中。半明半暗中,没人能看得懂他脸上晦暗不明的神色,也猜不透这位帝王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暗卫统领听到才从上方传来的嗓音:“罢了,让皇后去吧。”   “你们仍潜伏在她身边,记住,保护好皇后。”   “是!”   暗卫统领垂头,跪地领命。   他正要站起身告退,上方的帝王却出声叫住了他,“慢着,”   傅止渊看着面前的虚空某处,神色不变,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似浸了数冬的寒意,“去查一个叫苏宴的人,查得越细越好。”   “若是这件事做不好,暗卫司,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暗卫统领神色一凛,圣上从未说过如此重的话……   “是!”   他当即领命,一个闪身离开了御书房。   苏宴此人,他保证查得细细的,这可是踩在刀尖上、拴着脑袋的差事啊……   傅止渊拿起朱笔继续批着奏折。   他可以纵容虞昭做任何事,却决不能容忍她再次喜欢上苏宴。如果已经喜欢上了,那便将他拔除,不留一点痕迹。   危险的因素,就应该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   木制的奏折上,缓缓落下了一个红叉,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   虞昭坐在凤舆上,由着宫人抬着她穿过重重宫墙,最终落在一派肃穆庄重的慈宁宫前。   她扶着怀玉的小臂下了地。   宫前负责扫洒的宫人见了虞昭,纷纷跪下来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早有小太监跑进去禀告了太后,虞昭立在殿门前,抬手让他们起身。   片刻后,虞昭连同怀玉、孙嬷嬷三人,被请进了慈宁宫正殿。   虞昭本以为那引路的嬷嬷会带她们在正殿处停下,却不曾想,那嬷嬷对着她们行了一礼,又领着她们过了正殿,最后停在了一间佛香缭绕的偏殿处。   嬷嬷在门外恭声禀告:“太后,皇后娘娘来了。”   门内一直敲击着的木鱼声停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嬷嬷,将她们迎进来吧。”   引路嬷嬷推开屋门,躬身,“娘娘,请。”   虞昭的视线朝内望去。   只见満室寡淡的光线中,一身穿灰衣的中年妇人背对着她们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是高大的佛祖金身塑像。妇人装扮清简素雅,只头上带了一只碧绿玉簪,除此之外再无饰物。   虞昭的眸子微微讶异地张大。   她万万没想到,一国的太后会穿得如此素净。   虞凤儿听见门口的响动,没有回头,只是淡声道:“是皇后啊,哀家今日是专门定来礼佛的日子,恐怕不能起身招待皇后了。”   虞昭连忙行礼,“儿臣参见母后,是儿臣来的时机不对,打扰母后了。”   妇人轻轻“嗯”了一声。   “是个好孩子,渊儿有你陪着,哀家放心不少。”   虞昭的眉慢慢蹙了起来。   不太对劲。   太后说的话,不太对劲。   她与皇帝的关系明明不好,眼下却为何要装作一副慈母的模样同她说话?   虞昭头绪尚未理清,虞凤儿就又说话了。   “皇后人美心善,或许,是个有佛缘的孩子。”   “皇后啊,愿不愿意同哀家一同跪在此处,诵经念佛?我们俩也好聊聊天。”   虞昭稍愣,一时不知道这太后要做些什么。   她柔顺地应了声“是”。   宫嬷铺了个蒲团在虞凤儿身旁,虞昭上前去,跪坐在了她旁边。   近前了,虞昭才看见这太后一直阖着的双目。原来方才同她们说话时,这太后的眼睛一直未曾睁开。   似是察觉到虞昭的视线,虞凤儿说话了。   她将佛堂里的宮婢宫嬷都挥退了出去,“哀家要和皇后诚心诵经,你们杵在这里,是会打扰到我们的。”   虞昭迟疑片刻,也挥挥手,将怀玉和孙嬷嬷两人挥退了出去。   一时间,偏殿的佛堂里,便只剩下了虞昭和太后两人。   虞凤儿阖着双目,拨动佛珠在念经。她似是完全忘记了旁边跪着的虞昭,只虔诚地念经了。   虞昭没有说话。   缭绕的檀香充盈在鼻端,佛堂里只有虞凤儿小声诵经的声响,气氛安宁。   不久,虞凤儿诵经的声音停了,她睁开了双目,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看向了虞昭,面上的笑容十分慈和,“多年不见,昭儿,连你的姑姑也不认了吗?”   虞昭似刚刚反应过来,一双眸子含着羞怯,“太后,您……”   “这里已没有旁人,你我二人不必拘礼,只管以姑侄之礼相待便是。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还能遇见娘家人,哀家……哀家日后也算死而无憾了。”说着说着,虞凤儿的眼里便渗出了泪水,语带哽咽。   如同一位爱护幼辈的慈爱长辈。   虞昭闻言也是一幅被打动了的模样,她拿袖子小小地擦擦眼,眼尾登时泅开一片薄红,显得更为无助可怜。   她轻轻揪住了虞凤儿的一片衣角,“姑姑,您方才那般严肃,昭儿、昭儿还以为姑姑不愿认我这个侄女了。”   虞昭继续抹泪,“侄女在宫中谁也不认识,那暴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侄女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姑姑,姑姑,还好这宫中还有你。”   虞凤儿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不显,仍是一副慈爱模样。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一片衣角从虞昭手中抽出,“昭儿说的哪里话?在这宫中,只有你我皆是虞家女,身为姑姑,我哪有不认自己侄女的道理。”   “只是方才奴仆众多,你我又都是皇后、太后的身份,我自然不好坏了规矩。你看,后来姑姑不是将她们都屏退了吗?”   她慈爱地摸摸虞昭手背,心里却忍不住得意起来。   前些日子母亲还传信过来,说这虞家三女性格倔强,不懂变通,恐将来不能为虞家所用。如今她又当了皇后,康平候府再不能拿她怎样,希望虞凤儿可以借着太后的身份好好敲打敲打她。   那信中说得严重,虞凤儿还当真以为是什么难搞的人物,结果今日一看,这不就是个毫无主见、慌头慌脑的草包么?倒真是可惜了这皇后之位。   虞凤儿在心中冷笑。   这庶出的,终究是比不上嫡出啊,今日若是嫂嫂的虞姝在这,哪里会是这般丢脸光景?   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她掌控这个小皇后。   听说皇帝对这小皇后在乎得很,不知道他看见这小皇后跟自己亲近的很的情景,会作何感想? 第9章 白月光 “谁将你弄哭了?朕命你说。”……   虞昭面上一副凄凄惨惨垂泪状,心头却清澈澄亮如明镜。   自从昨日傅止渊同她说的那句话后,虞昭便仔细揣摩了一番。她知道虞凤儿定是不喜她的,小的时候不喜,没道理十几年没见,虞昭长大后便喜了。那么,自己去慈宁宫见她,她最直接的反应便极有可能是显而易见的厌恶,但,若是虞凤儿有自己的打算,想要借着她的手成事,那便很有可能会将心底的厌恶隐藏起来,表现得大方又慈和了。   既然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那就顺着她的想法表现出这副模样又如何?或许,她能借此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掩下心中思绪,虞昭怯懦着开了口。   “姑姑,可否同昭儿说一说这皇帝?昭儿、昭儿不知这皇帝喜怒,他又总是冷着脸,我、我害怕哪一天就被他废后了。”说到最后,已是害怕地尾音微微颤抖。   虞凤儿拍拍虞昭手背。   “傻孩子,渊儿怎么会废了你呢?你可是他亲自下旨求来的皇后,他定是对你情深意重。”顿了一顿,“渊儿性子孤僻,鲜少有什么喜欢的物事,若非要说,那大概便是作画吧。哀家还记得他十五岁那年,求着宫里的丹青圣手周显苦学了好一阵呢。”   “男人都喜欢乖顺些的女子,昭儿你性情柔顺,想来定是会圣眷恩宠不断的。”   虞昭垂眸,装作害羞的样子抿唇不语。   周显。   她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太后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虞昭信不得,但现下另一个人名浮了出来,虞昭正好派人去打听打听,再询问一番,只消和这太后的说辞一对,她便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虞昭羞答答地开口:“可,他为什么要娶昭儿呢?昭儿自认同他没有任何牵扯。”   虞凤儿手中拿着的佛珠转了转。   说起来,这也是虞凤儿分外不解的地方。傅止渊自幼养在她名下,就算虞昭幼时常常随着王氏进宫,可这两人分明没有任何交集,如何这傅止渊一醒来便下旨封了虞昭为后呢?   她脑中思绪万千,眼前忽地闪过前些日子小丫鬟们笑说的坊间传闻。   ——这大晋朝的少年天子,据传曾在年少时期有过一位心头白月光。那白月光幼时生得玉雪可爱,活泼聪敏,长大后更是出落成一位绝世美人,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   虞凤儿一惊。   她转头轻轻打量虞昭的脸庞。   平心而论,虞昭的的确确拥有一副令人艳羡的容貌,康平候府四个姑娘,只有虞昭出落得最是出挑。若不是因为性子怯懦,又是庶女身份,鲜少在宴会中露面,这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说不得就落到这小蹄子头上了。   难不成,这虞昭是长得有几分像那白月光,皇帝是看上了她的这张脸?   虞凤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她心思一转,只觉正好可以拿这件事来好好压压虞昭。   于是,她便佯做犹豫,面露不忍地说道:“昭儿可曾听过一些坊间传闻?”   见虞昭被勾起了好奇心,她才继续说下去,“渊儿心里……曾有一位白月光,他……怕是将你当做了那人的替身。”   说着,似不忍直视般,虞凤儿闭了双目,转着佛珠,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罪过罪过”。   殊不知面前的虞昭听了这个理由,却是心头豁然,仿佛卸下了胸中一块大石。   她就说,为什么暴君要无缘无故娶她,原来是因为自己和他的白月光生得相像。不过这皇帝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样貌的呢?她足不出户,就算出去了,也定是帷帽罩衫遮得严严的,何况自己名不见经传,远不如虞家嫡女虞姝有名。   想不明白,虞昭干脆给自己找了个由头。   大抵,是某日不经意看见了吧。   解决了心头最大的疑惑,虞昭身心舒畅。   既然自己是那白月光的替身,那许多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新婚之夜为何不同她圆房、为何希望自己与他平等相待,还有那奇奇怪怪的昵称,看来都是因为那位白月光。   那暴君这样做,不过是想从她身上寻回白月光的感觉罢了。   自己只需顺着他,好好扮演这白月光,便不会惹怒这暴君,甚至说不定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影响到他对虞家的态度。   虞昭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   见虞凤儿即将要睁眼,忙调整了表情,做出一副大受打击泫然欲泣的模样。   虞凤儿睁眼,见到的就是虞昭这副模样。   她心下暗笑这虞昭蠢笨,面上却爱怜地抚了抚虞昭鬓发。“傻昭儿,你也别多想,姑姑方才所说不过是坊间传闻,当不得真。皇帝的心思谁猜得准,说不定他也是真心宠爱你的。”   虞昭咬咬唇,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泪光盈盈。   她那帕子捂了捂眼睛,故作坚强道:“我知道的,昭儿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昭儿没事。”   她那一双眼睛红的像是兔子,如何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虞凤儿正要再接再厉,顺势说出敲打她的话,殿门外却忽地传来了宫嬷的声音:“太后,您与皇后在堂中诵经多时,想必已有些口干腹饥了。老奴准备了些茶水点心,让老奴给您送进去吧。”   虞凤儿握着佛珠的手指一紧,半晌才凉声道:“进来吧。”   殿门倏地打开,虞昭这才看见门外站着的便是方才的引路嬷嬷,身后跟着怀玉。   怀玉一见虞昭的模样,面上顿时涌上担忧,但触及到虞昭的眼神,终究没敢轻举妄动。   倒是立在一旁看着小宫女布茶摆点心的引路嬷嬷问了一句,“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虞凤儿眼皮重重跳了下。   方才的话可不能让虞昭这个蠢货给说出去了,那嬷嬷是皇帝的人,专门派来监视她的。若是说出去了,她指不定还要遭到这狗皇帝的多少针对!   她正急着要开口,帮虞昭糊弄过去。   就听那懦弱的小皇后说了话:“见到姑姑有些激动,适才不小心掉了泪,本宫无事。”   虞凤儿松了一口气。   还不算太蠢。   引路嬷嬷面色平淡,闻言只是“嗯”了一声,端的是四平八稳,虞昭一时也瞧不出这嬷嬷方才那句话到底只是单纯的关心,还是掺杂了些旁的什么。   宫女将茶水糕点都换过一遍后,引路嬷嬷领着她们,行礼告退,“太后和娘娘有什么事出声便是,老奴就在门外,一唤便进。”   虞凤儿僵着脸色点了点头。   很快,偏殿中便又只剩下这姑侄俩了。   方才那老姑婆特地说了她就守在外头,分明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说些什么,虞凤儿咬牙暗恨,这狗皇帝自己做的事,还怕别人知晓了?   但气归气,虞凤儿却终究没敢像原先计划的那样,对虞昭长篇大论地敲打。   在她看来,虞昭这个庶女性子懦弱,头脑蠢笨,活脱脱就是一个草包美人。皇帝估计就是看上了她的这张脸,才封了她为皇后的,要让她为康平候府做事简直易如反掌。   于是,她只佯装慈爱地对虞昭说了两句。   “昭儿,深宫六院,君心难测,你进了宫,唯一信得过、靠得住的,便是娘家康平候府。”   “几日后的家宴,你大可让侯府众女眷都进来陪陪你。”   “自然,昭儿要是不嫌哀家老的话,也可以多来找找哀家。哀家虽没什么本事,但护住咱们康平候府的昭儿啊,还是没问题的。”   太后的话,就像是一位慈善的长辈对后辈语重心长的谆谆教导。   可虞昭见她再说不出旁的消息,便没了心思再待在慈宁宫。   她乖巧无助地都一一应了下来,看得虞凤儿是愈发得意,连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意。   看看,这小皇后,还不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   虞昭坐上凤辇,离开了慈宁宫。   凤辇刚刚抵达昭元殿,虞昭就看见了立在殿门前的身影。   傅止渊今日穿了一件黑金色的滚边龙袍,披着玄色的大氅,立在风雪里,背影莫名透出几分寂寥的味道。   虞昭上前的脚步顿住了。   从太后那里知道这人娶她是因为白月光后,虞昭现在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既觉得这人哪怕贵为皇帝,却仍旧不能娶到心爱的女子有几分可怜,又觉得他忘不掉白月光找了个替身,而替身就是她的行为有点让人恼怒。   但不管怎么说,这人自从娶了她之后,这几日对她却是极好的。   虞昭叹了一口气。   随后迈步走向了殿门。   男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虞昭正要俯身行礼,就见傅止渊眉头一皱,沉沉的嗓音里透着压抑的怒意   “你哭过了?”   见虞昭不说话,男人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厚重的大氅盖住了虞昭单薄的身子。他伸手细细研磨虞昭眼尾的那一抹薄红,慢条斯理:“谁将你弄哭了?朕命你说。”   男人眉宇间的戾气浓得吓人,虞昭一时怔愣,瞧着漫天的大雪,竟忘了回话。 第10章 美人图 这个疯子   虞昭心下暗叹一声。   这个暴君,对那白月光倒真是好,连对自己这个替身,都真情实感得很。   她将男人的手拿下来,摇了摇头:“没有哭,是天气太冷,风吹得我眼睛发涩。”   她并不是很想让傅止渊知道,自己是在和太后谈话时哭的。   傅止渊细细地去瞧她的眼睛。   虞昭的眼睛生的很漂亮,瞳仁乌黑,眼白干净清澈,在光线的折射下还能看见一丝泛蓝,水润润的。状似桃花,眼尾微微上翘,轻轻一笑便显得潋滟迷离。   指腹下的触感光滑细腻。   傅止渊抿唇。   那红通通的一片,哪里是风吹的,分明是哭过了。   只是小姑娘不说,傅止渊便不再追问,他总有办法知道她哭的原因。   傅止渊放下了手,替她细细围好大氅,转而牵了她手,往昭元殿走去。   碎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在深红的宫墙上覆了一层银装,偶有一两堆雪花堆得高的,承受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宫人们在安安静静地扫雪。   不知怎的,虞昭忽然觉得这样的氛围很安宁。   两人到了廊下,傅止渊伸手给她解大氅,冰凉的手指时不时擦过虞昭脸颊,引起一阵战栗。   “昭昭今早去了哪里?”在一片安谧中,傅止渊忽然出声问。   虞昭犹豫些许,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去了慈宁宫,去见见太后了。”   她一边说,一边注意着男人的神色。   却见傅止渊眉目平和,神色不变,“嗯。”   虞昭有些疑惑,就因为她长得像白月光,所以对她的容忍度这么高吗?她试探着握了握傅止渊一根手指,“你不生气吗?”   傅止渊将她整只手包住,闻言笑道:“昭昭以为我会生气?”   虞昭被他问得一梗。   她暗戳戳地想,昨晚你的表现可不是这么说的。   殊不知傅止渊早就知道了她去慈宁宫一事,如今一问,不过是想知道虞昭会不会对他说谎罢了。虞昭没有骗他,选择了说实话,傅止渊自然心中欢喜,连带着平日里脸上常有的寒气也消了不少。   傅止渊牵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随侍的宫女们识趣地将殿门关上,往外退去。不过短短几日,昭元殿的下人们都知道了皇帝喜欢和皇后独处,两人在场时,定是要叫她们退下的。   虞昭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宫人们一走完,傅止渊就放开了牵着虞昭的手,改为揽着她的腰。小皇后脸皮实在是薄,但凡有外人在场,便十分不适应同他亲近。既然如此,他也只好将人屏退,再抱了。   腰被倏地揽紧,虞昭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她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一种莫名的情绪似乎在殿内升腾。难道是……今天皇帝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她乖乖由傅止渊揽着。   傅止渊揽着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他把她抱在腿上,高大的身影将虞昭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这是一个非常独占的姿势,傅止渊将头搁在虞昭肩膀上,侧眸看着眼前人精致莹白的下巴。   好想……就一直这样抱着。   殿内的炭火烧得足,衬得空气都暖融融的。   他怔怔地看着,揽着腰的手又不自觉收紧了几分,像是要把虞昭嵌进他的骨血里。   虞昭安静地窝在他怀中,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   他……他……   脸上红得能滴出血,虞昭抿紧了唇,眼神羞恼。   这人……对她有欲望。   其实虞昭并不是不能理解傅止渊,毕竟他已经二十一了,而且只有她一个皇后。但是……是他自己说她年纪小,先不动她的,而且……能不能不要这样抱着她啊,她、她感受得到啊……   偏生傅止渊像是没察觉到一般,还将她抱紧了些。   虞昭忍了又忍,小脸烧得通红,终于决定不忍了。   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悄悄戳了戳男人抱着她的手臂,声如蚊呐:“你、你放开些……”   傅止渊一怔。   随后反应过来,眸中染上点点笑意,想着小皇后脸皮薄,便稍稍放松了些。哪承想他才稍稍松了手,这小皇后便像避洪水猛兽似的,匆匆退开了些,还将脊背挺得僵直,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   傅止渊掩住眸色,啧。   他忽然就不想如她的意了,手一勾,又将人锁在了怀中。他细细地玩她的手指,“今日去慈宁宫,和太后都聊了些什么?”   虞昭原本是要挣扎一番的,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开始思考怎么回答。   实话是不能告诉暴君的,可也不能全靠编。   思量一番,她斟酌着开了口:“太后和我同样是虞家人,所以见到我有些激动,和我说了一些在家中的旧事。”   顿了一顿,虞昭才犹豫着又补上了一句:“她还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傅止渊拨弄着她指骨的手滞了片刻,语气波澜不惊,“说来听听。”   虞昭软着嗓音开口:“她同我说,你少时很爱画画,曾追在大晋朝丹青国手周显的身后,让他教你。”话毕,她悄悄偏转过头去瞧这位君王脸上的神色,眸光清澈,“你少时,真的很爱画画吗?”   傅止渊长睫低垂,只专注地把玩着虞昭那一只柔软的手,像是要把她的五指玩出花儿来。   周显嘛。   他记得。   小皇后说的那件事,大概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吧。那个时候,距离他被绑遇刺的事情刚刚过去五个月,他也才堪堪从生死线上捡回一条命,醒了过来。   待能下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趁着夜色翻进了康平候府虞昭的院子。小姑娘替他挡了一刀,伤得严重,到现在都还没醒,他在黑暗中跪在她床前,只敢用手指轻轻地碰一下她的脸颊。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还很没出息地哭了来着。   那个时候,他夜夜都跑去看她,想起这小丫头之前说过的“想要一张自己的美人图”,便打算趁着小丫头还没醒,赶紧去学画,等她好了,自己就送一张她自己的美人图给她。   所以,就有了他日日追着周显学画的事。   只是可惜,后来美人图画好了,美人却不记得了,还很惊慌地问他,“你是谁?”   经年记忆涌来,傅止渊微微晃了晃神。   想起还没回答小皇后的话,他抬起头,撞上虞昭澄澈的目光,弯了眸子,“嗯。”   随即继续拥着她坐在塌上,“昭昭可是也喜欢画画?”   虞昭顿时摇头。   她并不喜欢画画,非要说的话,她倒是很乐意旁人画她。   不过既然这暴君都承认了,那看来画画这件事定是真的了。   若是得了机会,定要与这周显见上一见,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什么。   虞昭暗暗记下。   傅止渊见虞昭摇头,又慢慢地说了一句:“我给昭昭画一张美人图,如何?”他干燥的手掌顺着她柔顺的乌发缓缓捋下来,一下又一下,面上的表情散漫而随意,像是话赶话提到了便随口说了,并不在乎虞昭答不答应。   虞昭霍然抬头,“美人图?”   “嗯,”傅止渊平静点头,又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若是昭昭不愿,我们不画便是。”   倒不是不愿……   虞昭只是在思索,这暴君忽然说要给自己画美人图是什么意思呢?画像这种……不应该画他的白月光吗?   蓦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瞬顿悟。   是了,这人没能和白月光在一起,如今怕是连白月光的面都见不到了,所以才借着她这张脸来画像。这样,还可以骗自己这画里的就是白月光,而不必时时刻刻对着她这个冒牌货出戏。   自己既然要讨得他欢心,那顺着他便是。   想通这一茬,虞昭当即爽快地点了头。   傅止渊眸色渐深,看着小皇后自信满满的笑脸,轻轻笑了:“好。”   -   一刻钟后。   昭元殿里的气温很暖和,鎏金兽形熏香炉里,安神的檀木香丝丝缕缕地飘着,周围很静谧。时间像是被拉长的慢镜头,慢慢悠悠地来一来一回。   静静的,连提笔落笔的窸窣声也尽消隐没。   “傅小六……”   少女带着些抖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你、你没说过美人图……是这样的美人图……”   傅止渊不语。   他缓缓用沾了颜料的手指抚过少女光.裸细腻的脊背,眸子乌漆,像是一坛望不到底的渊。   白皙光滑的美人皮上,一张巧笑倩兮的半身美人图已成型,穿着粉白色衣衫的少女立在春日的灼灼桃花下,顾盼生辉,妩媚嫣然。   虞昭用衣衫死死遮住前方。   没关系……   只是一个背部而已……   她都嫁给他了,这有什么,以后还要行周公之礼的……   可无论她怎么开解自己,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却迟迟散不下去。更多的是恼怒,可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旁的。殿中奇怪的氛围令虞昭茫然,那两束落到背上的目光也沉得她发慌。   虞昭慌乱出声:“傅、傅止渊,住手……”   情急之下,竟是连名带姓地叫了那暴君。   可话还没说完,虞昭身形倏地僵直。   他他他……   一片静谧的昭元殿中,傅止渊缓缓吻上了那美人皮上的美人图,温热的唇瓣贴上少女微凉的背,也贴上图中美人的唇,舌尖微微蹭了蹭,仿若真的在与少女亲吻。   这个疯子。 第11章 饮酒 要出宫吗?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怀玉捧着一壶御膳房新酿的果酒,立在虞昭跟前,举起手掌晃了晃。   虞昭回神,见了丫鬟的疑惑神色,忙开了口:“放桌上吧。”   怀玉依言将手里端着的果酒放在了紫檀小炕桌上。   今日天寒,家宴的日子又还没到,昭元殿中无事可做。云知便提议不如在偏殿弄个炉子,娘娘身边的几个丫鬟嬷嬷一起弄些炙肉吃,再叫御膳房送几壶暖身的果酒来,配着漫天大雪一起,岂不妙哉。   几个丫鬟一听,当即便眼睛发亮,连连说好。娘娘见众人都兴致颇高,便也笑着点点头。   可众人忙活的时候,娘娘独自坐在美人榻上,却已经像方才那般走神了三四次了。   娘娘这是怎么了?   孙嬷嬷端着几瓶调料,撩了帘子进来,“娘娘,这料子啊,是老奴家乡那边的,用来做炙肉吃过的都说好。待会儿老奴做给您尝尝。”   她一脸喜气,兀自将调料放在桌上,开始忙活起来。过了片刻却没听到虞昭的声音,孙嬷嬷疑惑抬头,“娘娘?”   美人榻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绯色蝶纹长尾鸾裙,唇瓣嫣红,容色逼人,光是看一眼,便觉窗外雪色黯淡无光,不及眼前人半分颜色。   可如此美人,眼下却眼神呆滞,对旁人的反应似乎也听不进耳中。   孙嬷嬷叹了口气。   皇后今天已经这样好几次了。   她走过去将虞昭手里冷了的汤婆子拿掉,换上一个新的,“娘娘,您要是心里有什么事,不妨和老奴说说。”   虞昭眼珠微微转动。   注意到孙嬷嬷和底下丫鬟的神情,她抿了抿唇。   其实,真正说来也没什么事吧。   那日傅止渊干了那件事之后,当晚他便借口奏折还没批完回御书房了,这几日都未曾和她同榻,大部分时候就是过来昭元殿和她吃个晚饭。   虞昭倒不是故意要和他生气,毕竟自己还抱着要讨好他的心思。只是一见到他,那日的情形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梗得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面对这人时沉默了许多。而傅止渊瞧见她这副模样,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滞。   虞昭有些发愁,她是白月光的替身,暴君见了她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若是回回都是这样,那还谈什么得到暴君宠爱啊。她可怎么从暴君嘴里套出虞家被抄家有哪些可能的理由噢。   可要她回到像从前一样……虞昭叹气,现在她一看见傅止渊那张脸,就脸红耳热,想起来那天下午在昭元殿里发生的事,这、这也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啊。   看着满屋子人脸上的异色,虞昭掩下心中思绪,扯出了一个笑容:“莫要担心,嬷嬷,我没事,就是昨夜没能睡好,今日精神才困倦了些。”   她从榻上坐起来,声音清凌凌道:“大家都做自己的事去吧。”   “这可是我最爱吃的炙肉,冬日雪天饮酒,围着火炉谈天,多么雅致的一件事,不要因我坏了兴致。”   “怀玉,将那果酒倒进杯子里罢。云知云眠也莫要愣着,来同我一起考炙肉。至于那些调料,就麻烦嬷嬷啦!”   四人对视一眼,见虞昭忽然调起了兴致,便不再多言,纷纷挂起笑容忙碌起来。   不多时,昭元殿里就传出了笑闹的声音。   雪花飘了一层的屋顶上,一道漆黑的身影倏地一闪,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   “下去吧。”   只燃了几支烛火的御书房内,傅止渊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淡声吩咐。   暗二略一迟疑,随即便点了头,“是。”   他起身快步离开,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风雪中。   傅止渊在窗前默立。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忽地抬手拍了窗枢一掌。   锐利狭长的凤眸眯起,“来人,去昭元殿。”   -   浓郁的酒香在昭元殿中飘散,配合着殿内暖融融的温度,越发熏得人昏昏欲睡。   虞昭只喝了些许果酒,脸上毫无醉意,相比于果酒,她更愿意吃炙肉。那炙肉烤得外焦里嫩,配上孙嬷嬷调制的酱料,简直让虞昭停不下来。   她吃炙肉吃得开心,方才的烦恼早已抛去了九天之外,也根本不记得还有个皇帝这件事。   香辣爽口的酱料配合着新鲜多汁的炙肉在口腔中爆开,虞昭舒服地眯了眼。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弯得像月亮似的,两颊微微鼓动,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透着幸福。   冬天吃炙肉,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   殿里的小丫鬟喝多了酒,醉得迷迷糊糊,你追我赶地闹来闹去。孙嬷嬷在一旁头痛地拦着她们,怀玉喝多了酒,抱着虞昭的软枕,嘟嘟囔囔地躺倒在了美人榻上。   昭元殿内气氛一派热闹温馨。   虞昭翘着嘴角看了半晌,忽地想起她的姨娘。   也不知道,蘅梧院中没了她,姨娘现在在干什么?若是如今她也在就好了。   她又夹起一块炙肉塞进了嘴巴里。   皇后召见娘家人的时间快到了吧?倒时候她就又可以见到她的姨娘了!   这么想着,虞昭先前还有几分低落的情绪又高兴了起来。   “皇后在殿里吃炙肉、饮果酒,怎么也不告诉朕一声?”一道低沉的嗓音骤然传进虞昭耳边,惊得她愣了一瞬。   殿中一静,只剩下喝醉了的小丫鬟嘟嘟囔囔的胡言乱语。   还清醒着的孙嬷嬷连忙拉着几个丫鬟跪下行礼,连连告罪。   “不必,”傅止渊抬手,将孙嬷嬷扶了起来,“劳烦嬷嬷将这些小丫头先带下去,朕有些事,要同皇后说。”他神色淡淡,眼睫微垂。   孙嬷嬷赶忙应是,拉起怀玉,赶着那闹腾的两个丫鬟出去了。   一时,昭元殿里只剩下了虞昭和傅止渊。   他抬眸静静看了她一阵,分明没什么情绪,虞昭却觉得颇有风雨欲来的味道。她不自在地躲闪了下目光,手里夹着的炙肉也放了下来。   傅止渊走过去,强势坐在她身边,兀自夹了一块炙肉入口:“不错。”   虞昭无所适从,目光低垂,嗫嚅道:“那陛下便多吃些。”   傅止渊筷子顿了一顿,半晌才沉沉应道:“嗯。”   昭元殿内有些安静,甚至静的让人觉得有几分冷清了,一时只有傅止渊动筷子的声音。几个丫鬟嬷嬷出去后,连方才那股热闹温馨的气氛也带走了。   傅止渊面无表情地吃着炙肉,眼里的情绪直直地往下坠。   他觉得今日这炙肉做的难吃极了。   虞昭安安静静地坐着,微微抿唇。   好、好安静……   啪。   傅止渊的筷子忽地放下了。   他微微侧身,看着虞昭道:“要出宫吗?一起去看夜市。”   虞昭恍恍惚惚抬头:“啊?” 第12章 夜市 莲形花灯的烛火被摔得一晃一晃的……   直到傅止渊牵着自己出现在了京城夜市街头,虞昭还是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模样。   他们刚刚经历了什么?   虞昭茫茫然想起,这人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扯着她给她换上了大红色的斗篷,用红色的兜帽将她盖得严严实实。他自己也换上了一身黑色锦袍,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然后。   ……好像是这人用轻功带着她溜出宫墙了?   深宫六院……不是应该很难出来的吗?   哦,他是皇帝来着。   所以……现在皇帝跟皇后牵着手一起在京城街头逛夜市,真的没问题吗?   京都灯火通明,长长的一条街上,随处可见高高挂起的灯笼。即使是冬日,大晋朝的夜市仍旧十分热闹,人流如织,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傅止渊从一个小贩处买来了两张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一个是兔子,一个是野狼。他把兔子的面具递给虞昭,自己带上了野狼的那张。   虞昭迟疑着接过面具,缓缓带上。   她轻扯傅止渊袖袍,“我们,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扭头看了看热闹的人群,“我们的身份不太适合出现在这里。”   “不必担心,”傅止渊轻轻牵住她的手。有了喧闹人声的遮掩,两人之间在昭元殿中那股疏离憋闷的意味终于淡了些,傅止渊总算能找到光明正大牵人的理由,“既然带你出来,我自有安排。”   他示意虞昭往周围看去。   虞昭这才看见那伪装成普通人,隐在人群中的暗卫们。她默了默。   傅止渊转头看向她,大红兜帽下,女孩的上半张脸被白白的兔子面具遮住,只露出嫣红的唇瓣和一截精致的下巴,卷翘的睫毛随着她的眼睛转动,一扫一扫的。   他握紧了她的手,“今晚逛夜市,答应我一件事。”   虞昭停住,抬眸看他。   “你不要把自己当成皇后,今夜,你便是你;我也希望你,也不要把我当成皇帝,我是傅止渊,就只是傅止渊这个人。”顿了一顿,虞昭又听到这人低声说,“当然也是傅小六。”莫名带上了一丝落寞的味道。   虞昭眨巴眨巴眼睛。   她懂了,今夜,她是他心中的那个白月光,他想要她喊他“傅小六”。虞昭之前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这么执着让她喊这个称呼,现在明白了,这八成是白月光喊他的称呼呀。   于是,虞昭弯了眼睛,点点头,“傅小六。”   傅止渊的一双眸子里温柔满溢,仿佛落满了星光,他勾起一抹笑,嗓音柔软缱绻:“昭昭。”   -   虞昭两辈子加起来,这是第一次逛夜市。   上辈子她性格懦弱,嫁给苏宴后忙于讨好苏家的婆母和小姑子,日日晨昏定省,辛苦劳作。她身体娇弱,有时忙完这些时人已经累得神志不清,倒头就睡了。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太够,又谈何出来逛夜市呢?   这辈子刚刚重生回来一年多,她只想黏在姨娘身边,倒没了出府去的想法。   长安街上流光溢彩,到处都是喧闹的人声,杂耍唱戏的、相扑赌博的、还有在勾栏瓦肆中纸醉金迷、竟相吆喝的,即使是飘雪的冬季,都挡不住这里的热闹。   寒风冷冽,夜市中不乏喝酒暖身的人,喝得畅快了,便猜酒划拳,哈哈大笑。酒香浓郁,飘飘荡荡散了满街。   虞昭望着这般景象,只觉心间喜悦,不知不觉唇角便翘了起来。亮亮的火光照进她的眼睛里,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熠熠生辉,仿若有碎芒在其中闪动。   她晃晃傅止渊胳膊,兴致浓厚,“我们快去逛逛吧!”   傅止渊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嗯。”   虞昭对夜市上的一切都极有兴趣,带着大红的兜帽,拉着傅止渊在长安街上乱窜。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看见什么都要回头和傅止渊说一句:“傅小六,你看那个!”   傅止渊并不怎么说话,眼神却极温柔,任由虞昭拉着,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虞昭喊他,他便应一声,存在感不过分强烈,却让人感觉安心可靠。   虞昭不知道,她现在亮着眸子喊他“傅小六”的样子,像极了从前他们一起偷偷摸摸去御膳房偷吃的模样。那时候的小姑娘,拿了只鸡腿都要跑来跟他说,傅小六,鸡腿!   酸胀柔软的情绪从胸腔里蔓延开来,傅止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姑娘,希望这样的时光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起码,让他关于她的回忆再多一点。   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吸引了虞昭的注意,她放开了傅止渊的手,回头道:“傅小六,我去买盏花灯,马上回来~”话音刚落,红色身影已经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傅止渊摇摇头,无奈地快步跟上。四周尚有暗卫在保护着他们,这一小段距离,傅止渊不会拘着她不让她离开。   虞昭买下了一盏荷花形状的花灯。   小贩制作的并不如何精细,相反还有些粗糙,只不过虞昭从未在上元节那样的节日里放过花灯,如今看了,便心痒痒买了一盏。纵使粗糙了些,她的心里却是欢喜的。   街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她不欲与傅止渊分开太远,买了花灯便要回去,却不想一个转身,却撞到了一个男子。   大红兜帽应声而落,露出她带着面具的脸。   一道温润的嗓音传来:“抱歉,姑娘可有受伤?”   虞昭霍然抬头。   这、这声音……这声音不就是苏宴吗?!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面前男子的相貌也彻底落入了虞昭眼中,微微上翘的眼,略薄的唇,这、这分明就是苏宴的长相!   虞昭骇得倒退一步,连手中的花灯都掉下了地面。   莲形花灯的烛火被摔得一晃一晃的,明明灭灭,如同虞昭此时的心绪。   她心乱如麻,一时之间连自己脸上带着面具,苏宴根本不可能认出她一事都忘了。   苏宴眸中讶然,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花灯,“姑娘,花灯。”   他正欲伸手递过去,却见那披着大红斗篷的小娘子唇色更白了几分,像是格外畏惧他的靠近。   苏宴挑了挑眉。 第13章 旖梦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虞昭再不管那落在地上的花灯,提裙便转身跑开。只是还没来得及走,一只手就勾住了她的腰,强势地将她扣了过去。   暗色的阴影中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怎么了?”   虞昭没有回答,反而是紧紧攥住了他的衣领,在他胸前轻蹭着摇了摇头。傅止渊揽住她的那一瞬间,她竟是感到了久违的安心,就像是,有了傅止渊在,好像遇见苏宴这种事也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现下虞昭情绪慌乱,并没有注意到这抹异样。   傅止渊揽着虞昭,唇角压平,抿成了一条直线。   怀里的小姑娘情绪不对劲,她何时这么亲近过他?定是方才买花灯时发生了什么。   傅止渊的目光直直望去。   来往走动的人群里,一位白色锦袍的郎君缓步走出,手中提着一盏烛火微弱的莲形花灯。   傅止渊抱着虞昭的手臂顿时收紧,目光阴沉。   苏、宴!   再不会有人比他更认得这张脸了,原来方才小姑娘那副模样,是见了苏宴么?   他的脸色不虞,眉目锋利得像是刚刚出刃的刀。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相遇?是不是约好了的?那方才小姑娘借口去买花灯,去见苏宴吧?差点忘了,上辈子虞昭喜欢的可是苏宴啊,哪有他什么份?   骤然升起的强烈嫉妒灼烧着傅止渊的理智,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寻到虞昭时虞昭情绪上的异样,若是他现在冷静想一想,就能明白虞昭当时的情绪哪里是什么欢喜,分明是惶恐。   只可惜,现在的傅止渊满脑子都是虞昭去见了苏宴这件事。   他不知不觉将怀中的虞昭越扣越紧,勒得虞昭感觉到了痛意,轻嘶一声。   傅止渊揽着她的手下意识一松,怔了片刻。   虞昭缩在他怀中,眉头轻蹙。   傅止渊……他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苏宴拎着花灯,已走到了二人眼前,“姑娘的花灯。”   傅止渊冷冷睨他一眼,将虞昭的整个兜帽都盖了上去,“不用。”   语毕,便径直带着虞昭,转身离开了。   傅止渊手指微动,隐在人群中的暗卫们看了,瞬时明白过来:主上这是要他们在皇后离开后,悄无声息地做掉这个人!   一时间,几束目光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了那白衣锦袍的青年身上。   -   有趣。   苏宴拿着那盏花灯,唇角微挑,眉目含笑地看着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离去。   他方才不过是想过来还个花灯,那黑衣男人看他的眼神却含着浓浓的杀意,唔,怎么说,有点儿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   他好像对怀中的红衣女子在乎地很。   并且似乎把他当成情敌了。   苏宴把玩着花灯的手一顿。   那个女子……   他想起女孩撞过来时抬起的那双眸,莹润澄澈,水光潋滟,让人想起桃花树下的清潭。   这双眼睛,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   苏宴拿着花灯转了转,转身走了。   没想到跟着吴王出来一趟,还能碰上这么有趣的事。   前方一个青衫方巾打扮的男人对他招手,喊了一声:“苏兄,你方才去哪了?吴王正找你呢!”   苏宴随手扔了那莲形花灯,揣着手笑吟吟应了一声:“好,就来。”   -   吴王在醉仙楼设的宴席名唤聚英宴,据说是将他那三千门客都唤来了,趁着冬日苦寒,大家畅饮一番。   宴席将尽,吴王和苏宴立在门边,目送着那些摇摇晃晃的文人墨客勾肩搭背地离去。   吴王捋着胡须,半带着唏嘘地叹道:“庭芝啊,没想到我门客三千,最后与我共谋大事的人,竟是你。”   庭芝,是苏宴的表字,取自“芝兰玉树,皆生于庭”的蕴意。   苏宴敛眉拱手,“吴王胸襟宽广,赏罚分明,日后追随的人自然越来越多。”   吴王笑而不语。   待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吴王一甩袖,阔步向前走去:“庭芝,走吧,人都走了,我们也该走了。”   苏宴揣着手缓步跟上。   两人一路走,最后一同进了吴王府。   隐在暗处的暗卫寻不到机会下手,一声长长的鸟鸣后,围守在吴王府外的暗潮尽数退去。   此人是吴王府的人,得把这个消息传给主上。   -   夜半。   墨色深重,冷月岑岑。   清冷的月辉沿着木制窗枢慢慢爬进了床边的木榻,覆在深灰的被面上,映出薄被下的人影。青年温和儒雅的面庞,眉目紧紧皱着,蓦地,一声轻响,青年倏地睁开了眼。   乌曜石般的瞳孔在月光中折射出冷冷的光辉。   背后的寝衣被薄汗浸了透透一层,附着在皮肤上触感黏腻。苏宴面无表情,掀开被子探下手去,舌尖顶了顶上颚,眼神幽深,“啧。”   又来了。   又是这个梦。   这种旖旎的梦,到底什么意思?   乌黑的发,嫣红的唇,雪腻的肌肤,娇娇怯怯地缩在他怀中,嗓音软糯得跟江南春水似的,勾得他放不开手。   他总与她缠绵,却总看不清那张脸。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   出了苏宴这一档事,两人都没了继续逛夜市的心思。   回到昭元殿,虞昭便从傅止渊怀中退了出来,红色的斗篷兜帽将她整个人罩的越发娇小,“我,我今晚有些不舒服……”虞昭闭了闭眼,“陛下请回吧。”   她本以为这人不会答应,不想傅止渊只是沉默了半晌,便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虞昭稍怔。   但片刻仍是转身向昭元殿门口走去。   “昭昭,”   虞昭回头。   穿着黑袍的男人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沉默,男人轻摇了下头,只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便踏入了风雪里。   虞昭望着傅止渊离去的背影,静默不语。   孙嬷嬷走上前来,在旁边悄声问:“娘娘,您脸上的面具不取下来吗?”   虞昭一怔,随即恍然。   是了,她脸上还带着他送她的面具。   她把脸上的面具取下来,雪白可爱的兔子面具静静躺在她的掌心,不过堪堪几秒,触面便失了温热,冰凉彻骨。   虞昭把面具递给孙嬷嬷,回身入殿,“嬷嬷,唤小丫鬟替我备水吧,我要沐浴。”   孙嬷嬷跟上虞昭,低低应了一声。   -   温热的水流漫过肌肤,虞昭浸在沉沉的雾气中,阖目不语。   她的脑子里很乱,可是情绪却在热水的舒缓下一点点静下来了。   她强迫自己开始回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雪夜、夜市、苏宴……还有后来的傅止渊和苏宴碰面,一帧帧画面在虞昭脑中回放,捋了一遍又一遍今天的事情之后,虞昭的思绪逐渐清晰。   渐渐地,一个清晰的疑问浮现在她脑海中。   ——傅止渊看见苏宴的反应,好像不太对劲。她那时蜷缩在他怀中,明显感到傅止渊的情绪充满了戾气和杀意。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是这样的反应吗?   虞昭仔仔细细地将那时的情景回忆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她擅自离开他,结果撞到了别的男人身上,他吃醋了,才这样的?如果傅止渊对那白月光十分偏执,却又爱而不得的话,倒不是不可能。   细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拂过飘在水面上的嫣红花瓣。   尽管心里还有一丝丝的违和感,但几番思索无果,她也只好说服自己,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   虞昭睁开了眼轻叹口气。   明日,还是去给那暴君送碗汤,讨好一下他吧。   毕竟今日这人带她去夜市,似乎便是存了和好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被半路杀出来的苏宴搅了个彻底。   又洗了半刻钟,虞昭唤了丫鬟进来。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是深夜,虞昭身心俱疲,甫一沾上被子便沉沉睡下了。   -   “贱种!下流东西!你身上流着的血,我连看一眼都肮脏!你怎么配做我们的兄弟?”   “给我打!下贱东西,本殿下来了,还像根木头似的杵在这儿,找死啊你!”   尖锐的人声传入耳中,虞昭一个激灵,意识从沉眠中骤然醒过来。   她眼中迷茫未褪,看清眼前的景象一片茫然,这是哪?她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是一座破旧的小院,说是破旧,倒不如说更像是被废弃了一般。院中杂草疯长,蛛网四结,朱墙上的漆已掉落得所剩无几,露出生了青苔的墙底。   这是哪? 第14章 傅小六 昭昭,你方才……说什么?……   没等虞昭有所动作,一声变了调的辱骂传入耳中:“傅止渊!你这个杂种!还敢咬我?来人,给我摁住他,本殿下要亲自打!”   傅止渊?!   虞昭顾不得怔愣,提裙便循声跑去。   转过荒凉的前院,虞昭终于在后院中寻到了那一群人。   面前是个年纪十一二岁的少年,虽是锦衣华服,言行举止却一点都不符合贵公子的标准,满口恶毒之语,此刻正骂骂咧咧地指挥着手下的人去拖那缩在墙角的少年。   少年身上穿着宽大的袍子,沾满了脏污泥垢,勉勉强强能看出来大概是件宫里皇子穿的衣服。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小腿上,无一不遍布着青紫的於痕。   他紧紧贴在墙角,头上的发冠掉了,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身形瘦骨嶙峋,凸起的蝴蝶骨抵着粗糙的墙面,像一柄锐利的剑。   几个小厮打扮的人物冲上来,抓住少年的手臂就要把他压到地上趴着,少年反抗,他虽瘦弱,打架却带着一股狠劲儿,可耐不住这么多人一起上来围攻他。他伸手去挡那个小厮,腹部却又狠狠挨了一拳,用脚踢,却又被人拦下踹了一脚……   虞昭神色焦灼。   先不管傅止渊在何处,那少年被这么打下去,说不得会没命的。   她冲上前去,伸手拉住其中一个小厮:“住手!”   然而,她的手径直穿过小厮的身体,扑了个空。   虞昭愣住,她、她抓不到人?   虞昭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可回回那手指都毫无阻拦地穿过院中人的身体。她隐约明白了什么,这也许,是她的梦境。   那眼前发生的这些是什么呢?是大脑随意编纂的梦境,还是……真实的过往?若是真实的过往,又是谁的?傅止渊吗?   虞昭想起方才听到的“傅止渊”三字,皱紧了眉四下搜寻。   傅止渊在哪里?   她环视一圈,始终没寻到傅止渊。   虞昭迟疑着将目光落在场院中的华服公子和少年身上,这两个,哪个是傅止渊?   那少年终是不敌众人之手,最终被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一只皂靴踩上少年的头:“呦,咱们的六殿下,怎么不动啦?刚才不是还很嚣张,跳起来咬了我吗?怎么现在——反倒像只狗一样被我踩在脚下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华服公子笑得张狂,边说边亲自从仆从手里拿过了鞭子,狠狠抽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只在第一鞭的时候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下,此后便再无动静。任凭那华服公子如何抽打,鞭下躺着的瘦削身躯都像是失去了知觉般毫不动弹。   虞昭看的不忍,试图挡在少年身前,却是徒劳,鞭子仍旧一下下地落在少年身上。看着宽大衣袍下渐渐泅出的鲜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鞭声阵阵。   半晌,那华服公子似是抽累了,“啧”地一声扔了鞭子,他又踹了地上的少年几脚,“算你好运,本殿下出够气了。记住了傅止渊,下回见到本殿,可得长点眼睛!”   “我们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只留下场院中不知生死的少年。   虞昭抖着手去撩少年的头发。   傅止渊?他是傅止渊?怎、怎么可能?那个人……可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啊。   她当然没能撩开,少年的傅止渊静静地趴在地上,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像是一具没了气息的尸体。   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了少女糯糯的喊声:“小六、小六。”娇娇怯怯的,宛若刚刚出生的幼猫。   虞昭如遭雷劈。   这、这……这不是她的声音吗?   还有这个称呼……   女孩的呼唤没有停止,虞昭也确定了声音的来处——在后院的那堵墙外。少年傅止渊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虞昭想飞出墙外,瞧一瞧那女孩的模样,却始终飞不出去,她只得无奈作罢。   墙外的女孩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开始急了,她不由得尽量高声喊了一句:“傅小六!”   动了。   原本了无生息的少年听了这一声呼唤,身体忽地痉挛了下。紧接着,虞昭便看见傅止渊缓缓地动了动头。   “我在。”一声极低哑的回应。   “傅小六!”墙外传来女孩惊喜的喊声,她悄悄压低了嗓音,“我给你带了烧鸡,你快来拿。”场院中的少年慢慢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他受的伤极重,身上的衣袍已泅开了片片血渍。   那一头散乱的长发被缓缓撩到身后,虞昭第一次看清了少年傅止渊的样貌:与成年时的模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五官略显稚嫩。那一双锐利狭长的凤眸没了锋利的棱角,它正悄悄地弯着,含了点儿笑意。   “嗯。”   虞昭怔怔地看着。   -   薄薄的晨光透进浅金色的帐幔,柔柔地照在床中人的眼皮上。乌黑纤长的睫羽颤了几下,虞昭慢慢睁开了眼。   梦醒了。   到最后她也没能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只记得少年伤痕累累,满目温柔的笑了。   她不愿深想,抬手准备起身。   转头察觉到外头大亮的天光,虞昭一惊,连忙掀开了床边的帐幔,“怀玉,你怎么不叫醒我,如今什么时辰……”   匆匆忙忙的话音戛然而止。   虞昭惊愕看着坐在她卧房中的男人——傅止渊怎么来了?   听到响动,端着茶杯的男人转过头来,不疾不徐,“昭昭醒了?”   望着熟悉的眉眼,虞昭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傅止渊,你小时候,有没有一个小女孩经常给你送烧鸡啊?”   话音刚落,就见原本风轻云淡的男人脸色骤变,似离弦的箭般冲到她跟前,连衣角扫落了杯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都没发现。   傅止渊眼里闪着烫人的灼意,他双手压下她的肩,语气颤抖:“昭昭,你方才……说什么?”   ——“昭昭,你方才……说什么?”   虞昭望着傅止渊激动的神情,一时半晌没说出话来。男人眼里的情绪震惊中夹杂着欣喜,连呼吸似乎都带上了潮意,就在等她说出一个答案来。   可是,她只是说了一句非常平常的话,为什么傅止渊的反应会这么大?   虞昭踌躇片刻,才嗫嚅着小声道:“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小女孩给你送烧鸡……。”   傅止渊眼眶红了一圈,他几乎是抖着声音在问,“那,昭昭看见那个小女孩长什么样了吗?”他半蹲下来,一双泛红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   恍惚间,虞昭似乎又看见了梦里那个少年沐阳而笑的眼。   这双眼睛,还是弯起来更好看。 第15章 入宫 我康平候府的姑娘,断不可能嫁给……   虞昭伸手,慢慢抱住了傅止渊,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虞昭侧脸枕着男人的胸膛,鼻尖是丝丝缕缕的龙涎香,安神静心,她听见耳侧的心跳声逐渐加快。   她摇头轻蹭了下,“我没有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样子,”想起那个挨打的少年,她声音闷了闷,“我看见你了,有一个皇子在欺负你。”   傅止渊的手慢慢收紧,他喉间发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看到小女孩的模样,不要紧……她已经有回忆起来的迹象了,不要紧……慢慢来。   本以为这辈子大概都等不到这小没良心的想起来了,没想到、没想到……傅止渊眼眶酸涩,摸着虞昭乌黑顺滑的头发一下一下顺下去。   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不要紧,当做是梦就好。”   在她没完全想起来之前,他并不想给她什么压力。想得起来,自然是好的,但若是想不起来,也没什么,那些灰暗的日子终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终归这辈子,她想不起来,也是要陪在他身边的。他已经下了圣旨将她绑在身边了,这辈子,没有什么能从他身边夺走她。   ——生死也不能。   虞昭嘴唇翕动了几次,想问问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大反应,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算了。   她还不清楚这皇帝对她是什么心思,还是不要贸然逾越为好。   -   自那日后,虞昭的生活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傅止渊下朝后每晚都会过来昭元殿,和虞昭同寝。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再没有对虞昭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每晚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她睡觉,明早再早起上朝。   虞昭怀疑,是上次两人冷战的后遗症。   她几次想开口,劝傅止渊不必这般,但话到了嘴边,又都因为害羞咽回去了。实在是,这话自己来说,太像求欢了。   于是便不了了之。   一晃   皇后召见娘家人的日子到了。   这日一大早,虞昭便坐在了铜镜前任由怀玉折腾,往日烦闷的梳妆也不觉得烦了。铜镜中的少女色若春花,秋瞳剪水,淡粉色的樱唇翘起的弧度分外愉悦,那乖巧的模样看得梳妆的怀玉都是一呆。   她忍俊不禁地道:“娘娘今日梳妆倒乖巧得很,是因为林姨娘要来了罢。”   怀玉出嫁前作为虞昭的大丫鬟,对她同林姨娘的感情自是清楚,如今终于等到娘家人进宫,虞昭这么高兴,除了能见到姨娘还能有什么?   她半是调侃半是唏嘘:“果然还是姨娘才能管住娘娘呀~”   虞昭拿起一对耳环往耳朵上比了比,闻言也不禁溢出了一声笑。   “就你这丫头嘴贫,安心梳妆罢,怀玉姑姑。”   怀玉被这一声“姑姑”叫羞了脸,故作羞恼地打趣了几句,这才又继续认真帮虞昭梳妆。   虞昭笑得乐不可支。   真好啊,很快就能见到姨娘了。   -   进宫的官道上。   康平候府的马车嘚嘚嘚地朝着皇宫驶去。   马车内,王氏正和自己的大女儿虞姝、小女儿虞欢坐在一处。这次进宫,康平候府配了两辆马车,一辆是王氏这辆,一辆便是林姨娘、虞兰那一辆。   原本,按理来说,姨娘妾室是没有资格进宫的,但是谁让林姨娘是当今皇后的生母呢,而且虞昭还在凤谕上点名了要林姨娘进宫去。   王氏坐在马车里,和女儿们隔着一张小桌。   她今日穿了一件秋香色的菊纹对襟,稳重慈祥。王氏看着两个女儿秀美的脸,心中透出淡淡的自豪,她的大女儿虞姝端庄娴静,一派当家主母的气度;小女儿虞欢天真活泼,娇艳如海棠,再过几年长开了,必定又是京城一姝。   只是有一点……   王氏想到出府前要同虞姝说的事,秀眉渐渐落了下来。   她招招手,“姝儿,过来母亲这里。”   被唤到的女子抬了眼,那人生了一张鹅蛋脸,柳叶眉,臻首娥眉,气质娴静。美人轻轻垂了眼,低声应“是。”接着便过去了王氏那边。   正是虞姝。   王氏拉住虞姝的手,声音放的有些低,“昨夜,娘同你说的事,姝儿可记住了?”   虞姝的眼底爬上了一丝无奈,她不去看王氏的眼睛,只垂着头不搭话。   王氏有些着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母亲都是为了你好,你若是入了宫……”   “母亲,”   虞姝倏忽抬了眼,漂亮的杏仁眼儿覆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姝儿不会做那样做的,那样做……与献媚惑主的妾室有何区别?”话到最后,虞姝终究不愿太过苛责王氏,反问的语气又轻又软,近似呢喃。   “你!”王氏心里堵着口气,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可就是皇上的女人了,少不得也得是个妃,皇上的妃,能跟一般的妾相比吗?”   靠在软枕上阖眼补眠的虞欢嘀嘀咕咕:“不就是妾吗?换个妃的称号就好听了?”   “小丫头睡觉去,我跟你姐姐说话呢,插什么嘴?”王氏回头瞪了一眼装睡的虞欢。   虞欢顿时睁开了眼,她是个直爽泼辣的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娘,阿姐都说她不愿意了,你又何必仗着她性子温柔,就这般逼她呢?”   王氏简直要被这丫头气死了,姝丫头性子温柔,从小到大都没反抗过父母的一句话,如今这么抗拒,十有八九都是这丫头撺掇的。偏生这丫头还是自己亲生的,打不得骂不得,王氏除了瞪她,竟不知还有什么办法。   真是气煞她也。   她冷了脸,“姝丫头,你打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你跟那个姓薛的绝无可能!”   “我康平候府的姑娘,断不可能嫁给一个京城纨绔!”   虞姝脸色白了几分,浓密纤长的睫毛颤颤,她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只是低着头微微应诺了下来,“我知道了,母亲。”   她是康平候府的嫡长女,更是名门闺秀的典范,与那样的浪荡子有牵扯……虞姝双目微阖,是她想岔了。   王氏仍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虞姝却半句都听不进去了。   自己明明十分厌恶那京城纨绔的小意讨好,那家伙的风评如此之差,怎可能是良配?可为什么,母亲那样直白地警告她时,她会有一点点难过?   虞姝轻捻着手帕,垂眸不语。 第16章 各异 原来二哥出了这样的事   与虞姝这一辆马车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同,林姨娘这一辆马车,可谓冷清得很。   虞兰自上马车后便神色淡淡,兀自倚靠在马车的另一边阖目睡了。林姨娘坐在一旁,自是无话可说,她倒不是在为这沉默的氛围尴尬,而是为女儿虞昭在宫里的生活担忧。   她听闻这圣上沉迷长生之术,每半月必召游方术士进殿相谈。林姨娘不知沉迷长生之术对大晋有什么危害,她只知道,历来如此行事的帝王,多半都是性情暴戾、自私自利之人,可以为了长生不老置任何人不顾。   ——抛妻杀妻之人比比皆是,若是昭儿嫁的也是这样的人,那可如何是好?   此次进宫,她定要好好叮嘱昭儿,千万不要对这帝王生了情爱之心。不说这帝王后宫佳丽三千,多半薄情寡信,就说这当今圣上如今做的事,她也得好好告诫她,若是有一日帝王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应当以保全自己为先。   马车在厚厚的积雪里压出一道道车辙,林姨娘静静坐着,双手交叠。   -   昭元殿内。   宮婢领着王氏一行人入了殿门。   窸窸窣窣的裙摆摩擦声停下,引路宮婢行礼的声音响起:“娘娘,康平候府的女眷到了。”   话音刚落,王氏的嗓音接踵而至:“臣妇王氏,见过皇后娘娘。”   不用说,以虞姝为首的剩余女眷,一听王氏的话语便跟着行了礼。偌大的宫殿里,一时只有行礼的动作。   虞兰垂目依言行礼,在起来时却忍不住抬头忘了一眼上方端坐着的皇后。   小皇后穿着一身大红的宫装,眸光清澈,雪肌乌发,瞧着比在侯府时的气色不知好了多少倍。她身上的饰物华美精贵,都是虞兰从未在京城见过的样式,一个侯府的庶女,竟也显出几分贵气来了。虞兰收回目光,莹白指尖微不可见地蜷了蜷。   虞昭坐在上首,看似安静端庄,视线却总是悄悄地落在众人身后的林姨娘身上。   她的姨娘比她出嫁时瘦了些。   身上的衣裳倒是比以往的好,想来是侯府众人念着她做了皇后,忙赶着小意讨好。只不过,也不知会不会是因为姨娘今日要进宫,侯府才让她特意打扮成这样的。待会儿得了空,得私下里好好问问姨娘。   心念一转,虞昭渐渐有了主意。   如今自己入了宫,再要从侯府入手被抄家的原因实在有些困难,若是能在侯府安插些自己的人手……不仅能方便查探,也能在姨娘出状况时护着些姨娘。   虞昭始终记着姨娘上辈子悬梁自尽的结局。   思绪间,下方王氏一行人已在宮婢的安排下落了座。饮罢一口茶,王氏面露慈爱地开了口:“自娘娘入宫以来,臣妇便常常挂念娘娘,娘娘自小身子便弱,不知近来如何了?”   虞昭笑容微微,“劳烦母亲挂念,本宫无恙。”   王氏面色僵了一下。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庶女得很,明明往日在侯府里就是个卑微的庶女,如今才一做了皇后,开口便是“本宫”了,是在刻意提醒着她两人的身份差别吗?   但那抹隐忍的不喜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想到进宫前康平候对她的叮嘱,王氏放松了表情。   “娘娘身体无恙,臣妇便放心了。昨儿个,老太太还叮嘱着我,莫要让昭丫头在宫里受了委屈呢。”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虞昭的反应,见她听到昭丫头这种过分亲昵却是逾越的称呼没什么不喜的表情,心下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虞昭对康平候府心底里还是亲近的。   思及此,王氏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侯爷挂念娘娘,昨日听闻臣妇要进宫时,他特地命臣妇带了颗千年老参过来,说是给娘娘补补身子。”   虞昭颔首,“母亲替我多谢侯爷,老参本宫收到了。”   千年老参早在她们进殿时就交给了宮婢,虞昭自然知道康平候府带了什么来。王氏提起来,不过是要小皇后记得,这可是康平候“特地”命王氏带的。   虞昭收没收到这个信息,王氏不知道,不过结果却是王氏所想要的——小皇后终于把话题引向了康平候府,“母亲,不知侯府众人近来可好?”   她心中一喜,面上的笑容却渐渐落了下去,似乎顾及这是皇后面前,连忙扯了扯嘴角,才又勾起一抹笑来,只是怎么看怎么勉强。“大体上是好的,只是有那么几桩事不太如意罢了。”   说着,王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虞昭其实很烦王氏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说话风格,但碍于她想知道些康平候府的消息,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下去了。   “不知是何事?母亲不妨详细说说。”   王氏心中暗道,可算等来了小皇后这一句。她稍稍坐正了些身子,才开始了叙述。   “说来也都是些小事,按理说不该说给皇后娘娘听,扰了娘娘清静。可娘娘既然问起来了,臣妇便斗胆说了。”   王氏道:“娘娘还记得家中的二哥虞连吗?这孩子今年的秋闱失手了,没资格参加春闱,家里人为他这事儿着急得很。侯爷替他寻了个文职,约莫是跟着翰林院的一位夫子做事,可那夫子读书的事是一概皆不教他,反倒让他做些什么端茶递水的小事。如今虞连在那夫子手下做事,是想换也换不走。”   王氏顿了一下,见虞昭没什么反应,心一横将话又说得明白了几分。   “唉,连儿也是个苦命孩子,若是有人能在那夫子面前说上一声,那光景定是大大不同。”   语毕,王氏端起桌上的茶杯,遮掩着呷了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不信这小皇后还听不明白。   虞昭坐在上首,柔柔地微笑着。   二哥虞连。   虞昭自然是记得的。   她的二哥是个只知斗鸡走狗、喝花酒打群架的浪荡子,自小被王氏养在身旁,又因是嫡子,性子被宠得极坏。说他没考上秋闱,虞昭是一点儿也不惊讶,至于王氏说的那些关于那位夫子的事,她更愿意相信,是这位夫子终于认清她二哥内里是个草包的事实,却又因父亲之托,不好将人赶走,这才出此下策。   虞昭几乎能想象出来,她的这位二哥在夫子底下是如何做事的。   至于王氏说的那些话……   她接过怀玉递来的茶,微微呷了一口,“母亲。”   王氏连忙坐正了些。   “原来二哥出了这样的事,不知侯府中其他人可还好些?”   她是不会答应王氏的,且不说后宫不可干政的消息,就算真的能干政,她也不会让这样一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   王氏被堵的滞了一下。   这小皇后就这样轻飘飘地把虞连这件事揭过了??她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小皇后是耳聋了听不出来?谁要她不痛不痒地感叹一句“原来二哥出了这样的事”,她是让她给连儿换个好差事啊!   下方的几人都默不作声地看了虞昭一眼,眸中闪过的神色各异。   虞兰不自觉地绞了下帕子。   虞昭毫无所觉,她只微笑淡定地喝茶。 第17章 打算 像圣上这样的,就很好   王氏不甘心,她今日进宫来可就是做好了给连儿讨个好差事来的,“娘娘,这虞连……”   虞昭眨眨眼,“母亲,做事总是累的,二哥苦一阵子,自然会好的。”   王氏面上闪过一丝嫉恨,可终究没敢把话挑明了说,只得忍痛应了一声。   虞昭转而问起府里的其他人,“不知爹爹和老夫人可还好?”   王氏的态度比先前消沉了些,说起这两人时便有些敷衍,“侯爷和老夫人,两人在府中生活得都不错,老夫人近几日吃的多了些,气色好了不少。”   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王氏语气欣喜了些,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虞姝身上,“说起来,这还得多亏了姝丫头,大夫说用姜热敷可以缓解头疾,这丫头就每日都煮了生姜,拿布条细细裹好,日日替老夫人热敷。”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儿,让我忍不住责怪自己把她教得太乖了。”王氏皱了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虞昭有些讶然。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康平候府的嫡姐儿,是京城闺秀的典范,一举一动都透着端庄。旁人说起她,无不是满口称赞,很难想象王氏有朝一日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的目光落在下方端坐着的那黄衣女子身上。   即使听见亲生母亲在说自己的事,这位大家闺秀也仍旧坐得四平八稳,面色柔和,无波无澜。   虞姝的教养,确实是极好的。   虞昭收回目光。   她一边好奇虞姝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一边也想多探听一些侯府的消息,便按兵不动,静等着王氏讲下去。   这厢王氏还在继续:“那京城浪荡子不知何时瞧见了姝儿的容貌,一时兴起,竟就此缠上了我们姝儿。哎,这桩事侯府压得紧,这才没在京中闹出笑话来,可这终究不是解决的办法啊。”   王氏叹气。   虞昭暗自惊讶。   京城浪荡子?   这是哪位?   她看了一眼虞姝,发现方才还一派平和的大家闺秀,此时竟垂了睫羽,淡色的唇抿成了平直的弧度。   ——难道王氏说的,竟是真的?   虞昭出声:“不知母亲口中的京城浪荡子,叫什么名字?”   “还不是那人人喊打的薛将军之子——薛致?!”王氏恨恨道。   “母亲,”   眼看王氏还要继续说下去,虞姝柔柔出声喊住了她。   “不过是些家中小事,何必叨扰皇后娘娘。”   王氏糊涂,虞姝却看得明白。   先前说虞连那件事时,虞昭避重就轻地转移了话题,已经很明显地表露出她的态度了。无论王氏接下来再说何事,虞昭都是不会答应的,多半是笑呵呵地又将皮球踢回来。再说下去,只会惹人厌恶罢了。   况且……   虞姝紧了紧手帕。   她知道母亲的打算,接下来怕是会暗示这小皇后让皇帝纳了自己,既解了她当前的困境,又能在宫里有个照应云云。   原本应该听从父母的安排的,可不知为何,虞姝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不愿。这感觉像是泡得涨水的海绵堵在她心间,一呼一吸都带来闷闷的窒息感。   她只希望自己的母亲能明白,不要再拿虞昭当侯府里任人拿捏的卑微庶女,她现在是皇后,王氏的那些小算盘,小皇后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只可惜王氏显然没有收到虞姝的信息,她只当虞姝是不愿做皇帝的妃,还想着那浪荡子。   她嗔怪地看了一眼虞姝,“姝儿莫要害羞,皇后是自家人,说出来也没什么的。”   虞姝拧紧了帕子,低声喊王氏,“母亲!”   虞兰瞧着这母女俩的情况,眸子里划过一抹深思。   王氏无视了虞姝的呼喊,继续说道:“那浪荡子着实可恶得很。只要姝儿出门,无论走到哪,必能遇上他,缠得实在是紧。偏生对方又是薛将军之子,侯府也不好说些什么。”   她拿着手绢抹了抹眼角,“唉,作孽哟。”   虞昭不知这王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将就着问了一句,“母亲打算如何做?”   一抹喜意爬上了王氏眼尾,“说起来,臣妇的办法也简单得很。”   她停了话音,特地觑了一眼虞昭的脸色,见虞昭面色平和,才又继续说下去,“臣妇想,若是能将姝儿嫁了人,且嫁的是个权势极高,那浪荡子惹不起的人,想必这薛致定是会放手了。”   “比如,”王氏试探着举了个例子,“像圣上这样的,就很好。”   此话一出,昭元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虞兰眼中神采熠熠,盯着王氏的脸捏紧了帕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姝面色煞白,一张俏脸血色尽褪。她顿坐在扶手椅上,像一朵衰败枯萎的花。   坐在众人末端的林姨娘却是气得眼中冒了火,这王氏……竟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好、真是好极了!昭儿在府中时他们便不曾善待过她,如今见她做了皇后,又迫不及待想让自己的女儿进宫,好夺走昭儿的宠爱。   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一片死寂之时,林姨娘蹭的站了起来,气得话音都在颤抖,“王氏,我平日敬你是正妻,喊你一声夫人,可今日,你做的事简直无耻,我从来没见过哪户人家上赶着让亲生女儿做妾的!”   被戳中痛脚,王氏顿时黑了脸,“林氏,你好大的胆!我同皇后娘娘说话,哪里容得到你一个妾室插嘴?嫁给皇上,便是皇上的女人了,难道日后这后宫中各位娘娘就都是妾了吗?你竟敢将皇上的女人与那等卑贱的妾连在一起,你是何居心!”   林姨娘被吼得红了眼眶,却因不善争辩,只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你……!”   “安静!”   一道威严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寻声看去,原来是虞昭身边的孙嬷嬷。   孙嬷嬷脸拉得老长,语气极其不客气,“昭元殿,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肆的吗?”   虽未明指,这位嬷嬷的眼神却直盯盯地落在了王氏身上,简直不要明示地太明显。   “老奴不知侯府中的各位女眷之间都有些什么过节,老奴只知道,如今皇后被你们吵得头疼,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了。”   几人一愣,目光落在一旁坐着的虞昭,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是恹恹萎靡的神色。   “云知,带王夫人几位去偏殿暂做休息吧。”   孙嬷嬷看了一眼下首的林姨娘,“还请林夫人留下,娘娘小憩后有些话想同您说说。”   林姨娘一愣,随即慢慢点了头。   礼都忘了行了,可孙嬷嬷却像没瞧见一般,默认了林氏的行为。   王氏恨恨地剜了一眼林姨娘。   若不是这贱蹄子出来横插一脚,姝儿这事儿说不定就成了。   她本想直言皇后偏颇,为何只留下林氏一人说话,有什么话是她们不能一起听的。可那老嬷嬷一双眼错也不错地盯着她,王氏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宮婢走了。   虞兰扶着婢女绣朱的小臂,笑意流转,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第18章 林若兰 都是皇后了,还怕这点小把柄吗……   林姨娘跟在孙嬷嬷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去。   王氏一行人一走,这孙嬷嬷便像是变了个脸,对独自留在昭元殿中的林氏露出了笑脸,态度亲和。   她领着林氏,一边朝虞昭的寝室走去,一边慢慢地搭着话:“林夫人不必惊慌,皇后没事,方才的头痛不过是推托之词,她只是不想再听王氏说下去罢了。”   林若兰的嗓音有些哑,方才同王氏争辩时太过激动,有些伤了,“嬷嬷莫要再喊我‘夫人’了,这不合规矩,妾身只是个卑微的妾,当不得这一声‘林夫人’。”   孙嬷嬷笑呵呵地应了两声,却没改口,老嬷嬷说:“夫人,您是皇后娘娘的生母,哪里当不得老奴的一声‘夫人’?夫人且放心,昭元殿的下人们嘴巴都严,在外面喊不得,难道在昭元殿中,还喊不得吗?”   “皇后说了,殿里只她和几个知心奴婢时,便喊您‘夫人’,如何?”   林若兰暗自思衬,这嬷嬷说起昭儿时语气亲昵,方才在殿中时,亦是由她出面安排王氏一行人的去处。看昭儿对她的信任程度,这嬷嬷大概是昭儿身边的知心人。   思及此,林若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嬷嬷,这……会不会让昭儿落人口舌?”   孙嬷嬷脚步一顿,连带着林姨娘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看着林氏道:“夫人,都是皇后了,还怕这点小把柄吗?”   林若兰一愣。   孙嬷嬷却不再多说,只笑了笑,便带着林若兰继续赶路了。   林若兰咀嚼着这句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昭儿在皇宫中的处境,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一抹笑意悄悄爬上了林氏的眼尾,她快步跟上了孙嬷嬷的步伐。   -   “娘娘,那王氏简直忒不要脸,当着您的面就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真是气死奴婢了!”   昭元殿内,怀玉立在虞昭身后,忿忿不平。   虞昭脱了宫装,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襦裙坐在凳子上,正在翻看一本游记,“怀玉,你该多向云知云眠学学,不可在背后妄议他人是非。我知你是为我忿忿不平,但你身为我的婢子,这些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了,旁人会如何想?”   怀玉神情稍愣。   “我是皇后,你是我的大丫鬟,方才你编排的,是我的嫡母,康平候的正妻。若是这些话被旁人拿去做筏子,我该如何是好呢?怀玉。”   怀玉低下了头,小声嘀咕,“奴婢看不过眼,说两句也不行吗?”   虞昭轻叹一口气。   她知道这丫头从小跟在她身边,见过她在侯府里被欺负得凄惨的模样,这才对王氏今日的行为如此深痛恶绝。   可这毕竟不是在侯府,侯府里她不受重视,身边的小丫鬟自然也没人注意。但如今在皇宫,她又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若是这毛病一日不改,有朝一日酿成大祸,虞昭怕到时候自己也保不住她。   “怀玉,你想不明白么?祸从口出。”虞昭抬眸静静看着自己的大丫鬟。   怀玉默立了一会儿,忽地跪下了,“奴婢想明白了,日后不会了。”   虞昭伸手扶起她,迎面便对上了一双泛红的泪眼,她拿帕子给她擦脸,“怎么还哭了呢,我又没罚你,哭什么?”   怀玉抽了下鼻子,“不是……就是,一下情绪上来了……”   虞昭笑了下,伸手推她,“快去洗把脸,待会儿姨娘要来了,看见你这模样,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小丫鬟破涕为笑,乖乖下去洗脸了。   说话功夫,寝殿的帘子被撩动,孙嬷嬷的声音传了进来,“娘娘,林夫人到了。”   虞昭顿时站了起来,几步向门口奔去,“姨娘!”   林若兰才一探头,就被虞昭扑了个满怀,她不得不张开双臂回抱住虞昭。   跟在身后的孙嬷嬷失笑,她识趣地开口:“娘娘,老奴同几个丫鬟就先告退了,您和林夫人有事便喊我们,我们就守在外头。”   虞昭从林若兰怀里探出头来,一张芙蓉面笑得眉眼弯弯,毫不含糊地应她:“嗯!”   孙嬷嬷笑着摇摇头。   看来,皇后比她想象的还要在乎这个生母姨娘。   -   殿内众人一走,林若兰便将虞昭从怀里撕了出来。   “怎么还这般没大没小,都是皇后了,性子该稳重些了,哪有一见到姨娘还往怀里扑的?”   虞昭抱着她的手臂撒娇,“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我跟姨娘,管那些虚的做什么?在姨娘面前,我不是皇后,我还是姨娘的小虞昭呀~”   虞昭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若兰点点她的额头,噗嗤一笑,“油嘴滑舌。”   两人在桌子旁坐下,虞昭黏在林若兰手边,不肯坐到对面。   林若兰摸摸虞昭额头,“你老实同娘说,你当真没事么?方才的头痛……”   尽管孙嬷嬷已经说了那是虞昭的推托之词,但她终究放心不下,须得亲口问一问。   “没事,”虞昭在林若兰掌心下蹭了蹭,“那是骗她们的。”   这一下又勾起了林若兰的气愤,她抓着虞昭的手,“说到这个,昭儿,姨娘同你说,王氏这件事绝对不能答应。她这是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妄想有一天能把你从这皇后之位上掰下来呢。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答应,断没有亲手培养敌人的道理。”   虞昭语气放松,安抚林若兰,“娘放心,女儿不会答应的,我也知晓个中利害。”虞昭抬头看她,弯着眼睛笑,“昭儿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了。”   林若兰心里涌起一丝酸涩,掌心覆在虞昭的头顶上,慢慢地摸了摸。   “姨娘倒当真希望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   虞昭不愿让林若兰伤感,悄悄转移了话题,“多日未见,姨娘如今在侯府过得好么?姨娘可不要骗昭儿,要如实相告。”   林若兰失笑,从伤感中挣脱出来,“我骗你作甚。”   “我的昭儿进宫做了皇后,府中还有谁会看不起我这个姨娘?莫说是怠慢了,个个都抢着来献殷勤。”   情况自然没有林若兰说的那么夸张,但侯府上下的态度确确实实是发生了变化。下人们自然是殷勤得很,再不敢怠慢蘅梧院。康平候、王氏、老夫人虽没有什么表态,可同林若兰说话的语气却不自觉温和了许多。   若是没发生今日这档子事,林若兰回去,这样的待遇怕是能享受一辈子。可如今她当众与王氏撕开了脸,只怕回去等着她的,便是王氏无数的挤兑了。   可要让林若兰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那样做。   没有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欺负还无动于衷。   虞昭抱着林若兰的手臂,并不十分相信林若兰的说辞。侯府众人对林若兰的态度,她大概能猜中一两分,在正殿时,姨娘站了出来替她出头,如今回到府中只怕是要被王氏挤兑地更加厉害。   虞昭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姨娘,你介不介意,昭儿将宫中的丫鬟调去侯府中,在您身边伺候您啊?”   林若兰一愣。   “你想把身边的丫鬟调来我身边伺候我?”   虞昭点点头。   “我自然没问题,只是,宫里的丫鬟是不能轻易出宫的。就算你是皇后……”   林若兰正想说皇后也不能任意妄为,宫女的卖身契都是在内府过了名的,要到规定的时间才能放出宫去。虞昭便出声打断了她,“姨娘,若是我将怀玉调给您呢?”   林若兰话头截住。   怀玉么?   她是虞昭的陪嫁丫鬟,卖身契在虞昭手里,不像宫里的婢女,倒是确实是由她差遣。   可……   “这会不会不合规矩?”   虞昭轻轻笑起来,她拉着林若兰的手,决定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   “姨娘,昭儿要同您说一件事。”   “其实此次把怀玉调到您身旁,不仅仅是为了震慑康平候府,让他们不敢欺负您,还因为昭儿需要知道康平候府每日都发生了什么。”   林若兰神色稍凛,“昭儿,你要做什么?”   昭儿断不会无缘无故想要监视康平候府,莫不是……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虞昭一见林若兰的神色,便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   她安抚她,“不是他的意思。”   “是我想要这样做。”   虞昭眉尖微蹙,苦恼该怎么同林若兰解释这件事的原由。   “说我疑心病也好,做梦也罢,姨娘,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现在侯府的平静,不过是风雨欲来前的征兆。我不放心你,所以,终归还是想留个人在你身边。”   “姨娘,可以吗?”   虞昭惴惴不安地看向林若兰,担心她不会答应。   林若兰笑着摸摸她的头,“也罢,姨娘不过担心这件事会给你带来麻烦,既然你都能处理好,那姨娘自然没什么问题。”   “我身边也缺人,怀玉来了,正好省了我再找的麻烦。”   虞昭眸子亮亮的,“姨娘,您相信昭儿,昭儿绝不会害您,您只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好了!”   母女俩又黏黏糊糊地说了会儿话,聊得正欢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孙嬷嬷的声音:“娘娘,陛下来了。”   陛下?   傅止渊?   虞昭愣了片刻。   他来做什么?今日的奏折这么快就批完了吗? 第19章 用膳 傅止渊,确确实实对她很好……   虞昭尚在愣神,林若兰却抢先反应了过来,赶忙出声提醒:“昭儿,陛下来了。”   咱们是不是应该出去迎迎?   没等两人起身,一阵珠帘掠动的声音传来。   “坐着便好,不必起身。”   话毕,撩起的帘子后显出傅止渊俊朗高大的身影。   他今日没穿明黄的龙袍,穿了一身鸦青色的锦袍,显然是下朝后换过了衣服才来的。   鸦青色虽雅却容易显得寡淡,鲜少有人能将它穿得好看,然而傅止渊穿着这身鸦青色锦袍,却不显文弱郁郁,反倒压下了身上过于锐利的气势,添了几分儒雅。   瞧着便像个温润如玉的俊美郎君。   林若兰眼神略略疑惑了下。   这帝王,倒是与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但她深知皮相惑人的道理,不过一瞬,眼神便清明过来。   长得人模人样又怎样?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皮囊之下裹着的是怎样的一颗心?   她得替昭儿好好看看。   思及此,林若兰不禁紧张了些许。   两人正要行礼,就被傅止渊一手一个扶了起来。   他放下手,径直坐在了虞昭身旁,动作倒是十分规矩,没像往常一般非要揽着她的腰。   “今日不过是家宴,林夫人不需拘谨。”傅止渊微微笑了笑。   他招手唤了身边的小太监,小太监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弓身走了进来。傅止渊接过托盘,将它递给了林若兰,“京都深冬天寒,这件狐毛大氅或许能替林夫人保暖一二。”   林若兰惊住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她没有想到傅止渊会是这种态度。傅止渊是天子,她不过是一个妾室,充其量,是一个皇后的妾室生母,但傅止渊却一进来就称她为“林夫人”,现下还要将一件狐毛大氅送给她……   傅止渊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林若兰的眸子里又惊又疑。   她侧眸看向虞昭,拿不准要不要收下这盒子。   虞昭也被他这一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是她的错觉么?总感觉今日的傅止渊不太一样。   她抿了抿唇,几番抬眼打量身侧的男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傅止渊的做法了。   母女二人犹豫空当,傅止渊却已唤了大内总管李申进来,“将这盒子收好,待林夫人回去时,再送至康平候府上。”   “是,陛下。”李申捧着盒子安静退下了。   见此,林若兰只好连忙起身行礼,“妾身谢过陛下赏赐。”   傅止渊阻了她的礼,“林夫人无需多礼,您是昭儿的生母,今日相见,我不过是以民间普通夫婿的身份来见您的。”   林若兰心中诧异,不管这皇帝如何想,面上却是给足了昭儿脸面。她转眼去看虞昭,虞昭此时的眼神正好也落了过来,母女两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   虞昭思量几番,和傅止渊搭话:“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傅止渊转头看她,眸子里不自觉地带了点儿笑意,“今日下朝得早了些,想到你今日家宴,我便过来了。”他又轻声问她,“昭昭今日可用了早饭了?”   虞昭被他问得一顿,想了想,好像因为姨娘要来,确实兴奋地忘记吃早饭了。   她摇了摇头。   傅止渊温和地笑了笑,“那我们用饭吧。”   他转头看向林若兰,“林夫人一起罢。”   林若兰迟疑几下,点了点头。   傅止渊即刻唤人传膳,掩在袖袍下紧攥着的手,总算松了些。   -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默。   林若兰原是打算同虞昭说些知心话的,但皇帝忽然来了,这话自然就说不了了。可让她同皇帝搭话……即便方才傅止渊说了如平常人家便好,但那也许只是客气话罢了,难道林若兰还真能像普通丈母娘一般,去问话考核这女婿合不合格、对她女儿好不好吗?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有些话她是真的要和虞昭说。   林若兰沉默地吃着饭,内心有些焦急。   傅止渊眉目平和,只手里的筷子不停,一直往虞昭碗中夹菜。   那张脸上,清浅的笑容始终挂在唇边,端的是一派温润如玉。看起来明明没什么不妥,但虞昭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傅止渊这是怎么了?   许是虞昭的眼神太过迷惑,傅止渊夹菜的手忽然就顿了一下。他似乎犹豫了几秒,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看了虞昭一眼,将菜夹到了林若兰碗里。   开口说了吃饭以来的第一句话:“林夫人,吃些鱼,这道菜很不错。”   林若兰神情稍愣。   想了想,傅止渊筷子一转,又从食盘中夹了只虾。   他的手指骨相分明,修长纤细,剥起虾来竟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他将虾放入了虞昭碗中,语调清浅平常,“差点忘了,你最爱吃的是这道菜。”   虞昭情不自禁地对他笑了笑。   傅止渊怔了一瞬,回过神时眸子里已蕴了些笑意。他看着身旁人白皙的面庞,绷紧的肩背悄悄松了些。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勾着一抹笑,他转头开始继续剥虾。   饭桌上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林若兰静静吃着饭,心中那股焦灼散了些,留下一些若有所思。   虞昭戳着碗里的虾,脸有些红。   她总觉得,傅止渊方才,定是误会了些什么……   -   一顿饭吃完,傅止渊离开了昭元殿。   并非是他不想留下,而是他若留下,林氏和虞昭定是没法好好说话了。   守在殿门外的暗一有些疑惑,主子为何这么快就离开了?   他分明看见今早来这里之前,主子还踌躇打扮了好一会,又是嘱咐他们这个要带上,那个别忘了,他还以为主子会在里面呆很久咧。   现在就走了,那那些东西怎么办?不送了吗?   暗一想起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顿觉头痛,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到傅止渊的声音传来。   “康平候府的那些女眷,都赏赐些东西。不过,林氏那一份,盒子不变,里面的东西,换成我让你带着的那些。”   暗一恍然。   想通其中关节,他默默领命退下了。   生在帝王家,却成了个痴情种,暗一叹了口气,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昭元殿内。   恭送傅止渊离去,虞昭和林若兰重新回到了皇后的卧房。   下人们都被屏退了,房中只剩母女二人。   没了外人,林若兰不再顾忌,拉着虞昭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昭儿,你老实同姨娘说,圣上……他待你如何?”   “很好。”   看见林若兰焦急的神色,虞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虞昭一怔,只因这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语实在是太像维护傅止渊的了。她为什么会第一反应说‘很好’,而不是说别的词?   林若兰眼神狐疑,显然不信这虞昭如此之快说出来的答案,“你这么快就回答了,昭儿,这当真是你真实的想法?”   虞昭定定神,“姨娘,昭儿说的自然都是真的。”   且不论这脱口而出的‘很好’,背后是什么原因,就算没有原因,虞昭为了让姨娘放心,也是会回答很好的。傅止渊拿她做白月光替身的事不能让姨娘知晓,自己大婚当晚没有与暴君圆房的事也得瞒着,虞昭组织了下语言,才又开了口。   “陛下他……确实待昭儿是极好的。六宫中只有昭儿一人,虽执掌中馈,昭儿却一点都不累,而且也没有姬妾恩怨的小事来打扰昭儿;平日里,昭儿若是想吃些什么,用些什么,陛下必都是先紧着昭儿的;昭儿不开心时,陛下也愿意照顾我的情绪,会像凡间夫妻一般哄着我……”   林若兰打断了她,“昭儿,你何苦编这些来诓姨娘?”   虞昭一愣,“我怎会诓姨娘……”   “你且说说,这世间男子,有几个能做到像你说的那般?更何况那人是九五之尊。”林若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你想的罢?昭儿,你还是老实同姨娘说吧。”   冬日暖色的光映进来,照着林若兰慈爱的眼神,她静静地瞧着虞昭,虞昭却因她的话微微晃了神。   她说的那些……   确确实实都是傅止渊做过的。   换句话说,傅止渊,确确实实对她很好。若不是虞昭知道这帝王有个白月光……   是了。   虞昭清醒过来。   傅止渊是有白月光的,自己不过是他的替身而已。正是因为自己是那白月光的替身,所以才能有此待遇罢了。   虞昭思绪坚定下来。   自己在想些什么?她待在这暴君身边,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想查出虞家被抄家的原因,保住姨娘吗?   思路逐渐清晰,虞昭回神,不再纠结。   她笑了笑,没有推翻之前说的话,反而接着说了下去,现下最重要,还是要先稳住姨娘,让她不要担心自己。   “我没有说谎,姨娘,”虞昭眉眼弯弯,“今早一同用膳时,您也看见了,有些东西,总是不能伪装的罢?”   这话一出,不禁林若兰沉默了,就连虞昭自己,心底都微微起了涟漪。   是啊,这人就算再厉害,总不会各种细微的反应都伪装地这么好吧?他看着她的眼神,虞昭能明确清晰地感知到那份不同,可想起这人帝王的身份,虞昭又不敢确定了。   深谙帝王之术的人,流露出来的感情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呢? 第20章 诫 别再把自己一颗心搭进去了   林若兰轻叹了一口气,“昭儿,姨娘就不问你这皇帝对你究竟如何了。”   “姨娘只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林若兰的语气肃了几分,“千万千万,莫要对这帝王动了真情。”   虞昭一愣。   “你可知当今陛下在民间的名声如何?”   林若兰一双眼错也不错地瞧着虞昭,音量压低,语气认真。   “坊间传闻,当今陛下沉迷求仙问药之术,言官百谏不听,甚至下令斩杀,昏庸残暴。面上虽仍风平浪静,看不出来,可私底下,一股时事维艰、国将不国的流言却已渐渐流出。姨娘久居侯府内宅,能听到的消息本就不多,可这些消息传播的范围着实有些广了,连带着如我这般的内宅妇人,竟都听了一两嘴。”   “你可知陛下自醒来后,都在做些什么?或者说,他都做了些什么?”   寝殿中的熏笼飘起袅袅的香,地龙暖烘烘的气息柔柔地绕在两人周围。虞昭安静地坐在林若兰对面,睫羽低垂,交叠在身前的手却不自觉地在裙面摩挲了几下。   姨娘说的,她都不知道。   “我所知的不多,不过偶尔遣侍女小厮出府去买些吃食时,听到些传闻逸事罢了。百姓们都说,寒窗苦读,不如算得一手岐黄之术;耕田织布,不如吃斋念佛。自陛下醒来后,各路的游方术士纷纷涌来京城,这个中缘由,你也猜到了罢?”   林若兰叹了口气。   “姨娘不懂什么治国之策,只是你嫁了这帝王,若是他不好了,必定也连累着你。昭儿,”林若兰拉住了虞昭的手,“我不指望你拦着那帝王做些什么,只是,”   “别再把自己一颗心搭进去了。”   仿佛尘埃落定,最后一个字落下,昭元殿中寂静无声。   良久。   虞昭才开口说话,嗓音滞涩:“姨娘说的……我都不知……”   她何止是不知。   是闻所未闻。   她住在这深宫红墙之中,每日听见看见的,不过是些宫里的下人。求仙问道、沉迷长生、残暴昏庸……原来在他人眼中傅止渊是这样一个皇帝吗?虞昭想起往日里那抹高大的身影,想起这人在自己眼前的温言宠溺,脑中涌起了一股奇怪的割裂感。   像是有人在她面前精心塑造了一个傅止渊、编织了一场幻梦,她深信不疑。现在却有人戳破了那层膜,撕开表层告诉她,那都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   她的眼中浮现几丝迷惑,也许是潜意识里没办法将林若兰说的那个人和她看见的傅止渊当做同一个人。   林若兰面露忧色,虞昭的状态……   “昭儿。”   这一声轻唤,拉回了虞昭的思绪。   她的眼神落在林若兰身上。   看清她眼里的担忧,虞昭抿唇,握了握林若兰的手,“姨娘,我答应你,会活得清醒通透的。”语罢,唇角扬起一抹柔和的笑。   方才是她想岔了。   她不会爱上傅止渊的,自古帝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爱上这样一个人,便是自讨苦吃。   而虞昭最不喜的,便是吃苦。   她思考片刻,决定将自己的一些打算告知林若兰,也好让她放心。   “姨娘,既然您如此担心我,昭儿便将一些打算都告诉您,好让您知道女儿在做些什么,不再担忧。”   虞昭笑了笑   “之所以将怀玉调到您身边,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您,另一方面……是因为前些阵子,我梦见侯府被抄家了。”   安抚住林若兰惊愕的情绪,虞昭继续说道:“这件事听起来着实有些玄乎,起因,大概是昭儿从前做的一个梦。梦里,咱们侯府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抄了家,而姨娘你,也悬梁自尽了。”   虞昭垂下眼睫,面露哀伤。   林若兰喃喃出声:“这简直荒谬,侯府怎么会……我……我又怎么会……”   虞昭淡淡出声:“昭儿自然也不信,可那梦中发生的一些事却已经应验了。例如,那暴君娶了我,例如,今日你们要来。”   这两件事当然是虞昭胡诌的,实际上,自从傅止渊下旨封了她为皇后那个节点开始,后面发生的一切就都与上辈子完全不一样了。但眼下为了说服林氏,不是也要说成是。   她轻叹一口气,抬眸看向林若兰。   “姨娘,我不敢赌,我不敢赌梦中的那件事究竟会不会发生,所以我只好提前做好准备,希望能阻拦一二。所以,此次让怀玉同您回侯府,另一方面的考量,便是侯府有什么异动,我都能第一时间知晓。这样,我也好尽早找出侯府被抄的原因。”   话音泠泠,満室寂静。   这一番话倒确实是虞昭的心里话。   尽管这辈子与前世已有了诸多的不同,可她依旧不敢赌,不敢赌虞家抄家那件事不会发生,她的姨娘不会自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虞昭也赌不起。   林若兰神情恍惚。   半晌,她才开口,宛若梦呓,“姨娘知道了……”   虞昭轻轻推了杯茶过去。   茶水温热,沿着喉咙下肚,熨帖了冰冷的肠胃。   林若兰回过神来,郑重地对着虞昭叮嘱:“那你也要记得姨娘同你说过的话。”   虞昭眉眼弯弯,“知道啦,姨娘。”   -   将林若兰送去偏殿休息,虞昭独自回了寝殿。   怀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方才虞昭已将同林姨娘说的事都告诉了她,怀玉也知道了,等明日康平候府女眷回府时,自己会跟着她们一同回府。   娘娘说,要她留意着侯府的动向,看好林姨娘。小丫鬟第一次单独做这么有难度的任务,不免有些紧张,但想到侯府里以前的那些姐妹,不知不觉便松快了许多。   或许,这件事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怀玉。”   虞昭的一声呼唤,打断了小丫鬟的思绪。   怀玉忙抬头看向虞昭,“娘娘有什么吩咐?”   虞昭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道凤渝,递给了小丫鬟。   “这……”   怀玉抬头,这才发现两人已不知何时来到了昭元殿的正殿。   虞昭嗓音和缓,“这一道凤渝,你且好好带着,若是日后遇到了我赶不及的情况,先拿它来保一保命。”接下的话语里不自觉透出了几丝狡黠,“我盖了凤印的,还算有效。”   怀玉愣住了。   她嗫嚅着嘴唇,半晌无声。   “娘娘,我……”   “皇后娘娘!”   一声惊呼从殿门外传来,打断了昭元殿内安静的气氛。   一名小丫鬟不顾宮婢的阻拦,急急忙忙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她踉跄着脚步跪倒在虞昭面前,扯着她的裙摆哭泣,“娘娘、娘娘……求您救救我们姑娘……求您救救她!”   匆匆赶来的云知云眠架着她手臂,要将她拉开,“奴婢失职,请娘娘恕罪。”   “奴婢这就把她拉下去!”   “不、我不走!”那丫鬟死死揪着虞昭裙摆,被云知云眠扯着,嗓音越发凄厉,“娘娘,我家姑娘是虞兰,是虞兰!求您救救她,您不去,她就要死了啊!”   虞昭眉尖一跳。   她抬手阻止了云知云眠的拉扯,示意放了小丫鬟,“你且先放开本宫衣摆。”   “虞兰怎么了?你好好说。”   康平候府的女眷是因她才入的宫,不管她喜不喜欢虞兰,虞兰都不能在宫里出事。   没了云知云眠的桎梏,小丫鬟踉踉跄跄地跪在了虞昭脚边,嗓音呜咽,“呜呜……娘娘,您快去御花园看看吧……呜呜呜,我家姑娘不过是在花园赏赏雪景,圣上瞧见了,说她擅闯皇家花园,就要将她鞭笞一顿,押入大牢……呜呜呜娘娘,您快去瞧瞧吧,呜呜呜那些人就快要行刑了。”   傅止渊要鞭笞虞兰?   虞昭一头雾水,细眉蹙成一团。   理智告诉她傅止渊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这丫鬟哭得声泪俱下,却令她一时半会儿辨不出真假。   虞昭使了个眼色,一旁站着的云知意会,忙退开朝着殿外走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本宫如何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虞昭立在殿里,决议先等上片刻,等云知查看回来再说。   那小丫鬟哭天抹地,“奴婢、奴婢名唤绣云,是兰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娘娘……娘娘,奴婢真的没骗您!我家姑娘就要被打了啊……奴婢、奴婢实在是不知该找谁,就来找了皇后娘娘,娘娘……呜呜呜求娘娘救救我家姑娘!”   她一面哭,一面磕头,一副实实在在为自家主子担心的模样。   虞昭揉了揉眉心。   从昭元殿到御花园,还要一小段时间。   “也罢,”虞昭招招手,命绣云起了身,“你在前方带路,我先同你去瞧瞧罢。”云知已经出发,想必能在她们赶到御花园之前,回来将消息告知与她。   绣云“咚咚”嗑了几个响头,才抹着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多谢娘娘……”   “走吧,”虞昭不欲多说,直接叫绣云在前方带路。   当务之急,她只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且不说这小丫鬟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她也相信傅止渊不会无缘无故处罚虞兰。   那这虞兰,又是在做什么呢? 第21章 端倪 你曾杀了昭昭   大雪天寒,怀玉替虞昭撑着伞,一行人走在绣朱身后。   还未到御花园,云知就先回来了。看清虞昭一行人的走向,小丫鬟显然很是惊讶,但她没有说什么,仍旧尽职尽责地向虞昭附耳汇报了自己看见的情况。   御花园,确实不太寻常。   虞昭抬眼细细打量走在前方的绣云。   绣云的一些话,倒是没说错。   如今御花园里,傅止渊倒确实在。外头围了一圈的大内侍卫,不让人进,据他们所言,他们到时,只瞧见陛下脸色冷得骇人,一名贵女被两个宫嬷按着,跪在亭子里披头散发。   云知查探不到更多的消息,只是从表面上来看,确实不太正常。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绣云:“可将你家姑娘的事,通知王夫人了?”   绣云似乎是被冷得瑟缩了一下,声音里夹着一丝颤:“奴婢太慌了,一时只想得到来求皇后娘娘……还没来得及同大夫人说……”   没来得及?   虞昭正欲凝神思考,前方绣云的话又顺着寒风飘了过来。   “呜呜当时、当时兰姑娘身边只有奴婢一人,奴婢不知该去求谁,情急之下,就只想得到皇后娘娘了……毕竟罚姑娘的是陛下,奴婢想、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可能救得了我家姑娘了……”   因为罚的是皇帝,所以想到来求皇后。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   可虞昭心里却总是升起一股若有似无的违和感,她摇了摇头,罢了,就去看看又能如何。   “你不必说了,走快些吧。”   绣云闻言,慌忙止住话头,加快了脚步。   -   御花园中。   虞兰被宫嬷按着,跪在园中的绛雪亭里。   亭子周围都用厚厚的毛毡围住了,只留了一面供人进出,刺骨的寒风被尽数挡在亭外。约莫是为了方便赏景之人在此处观景,亭子的地面上还用绒毯细细铺了一层,在这数九寒冬里,遮住从地底渗上来的寒气。   可就算再温暖的布置,皮肤贴着地面贴久了,哪怕隔着绒毯,那源源不断的寒气也冻得慌。   虞兰双膝跪在绒毯上,只觉这一双膝盖怕是要废了。刺骨的寒意穿过绒毯丝丝缕缕地浸入她的皮肤、经脉、骨髓,冷的她牙关打颤。   偏生,罪魁祸首却正坐在不远的茶桌旁,悠然闲适地端着热茶慢呷。   她低头跪着,指骨攥得发白,却不敢说一句话。   “你该庆幸,你是昭昭的妹妹。如若不是,现在在这亭中的,就不是跪着的你,而是你的尸体了。”傅止渊端坐在亭中,慢条斯理地泡茶,饮茶。   “再过半刻钟,若是昭昭还未现身,那想必是她已歇下了,你嘛,也就不必让昭昭处置了,直接按我的方法来就好。”话到最后,这人慢慢弯了眼睛。   “这样一件小事,还不值得让我的昭昭费神。”   傅止渊语气闲适,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不错。   虞兰憋红了眼眶,可心中的委屈恨意却反增不减。   凭什么……   凭什么大家都是庶女,她虞昭就能得到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宠爱,而她却只能被当做蝼蚁一般,任人宰割?王氏可以为她的女儿恬不知耻地让虞昭同意虞姝进宫,她没有人帮,那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去争?她只是想要更好的生活,有错吗?   她只是用了一点大家都会用的手段,不过是想要博得这帝王的几分好感罢了。她做错了什么?   虞兰不认为自己有错,可如今却被罚跪在了这冰天雪地里,那么错的便是虞昭。   那女人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这才让这皇帝对她如此死心塌地。装可怜?卖柔弱?看她平日里在侯府一副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样,这些怕是她最擅长的了,男人吃的,可不就是这一套吗?   她明明已经让绣朱去求她,让她来御花园了,为什么她还不来?   定是在背后嘲笑她,挖苦她不自量力,或许还会用那种蔑视的眼神来看待她。   她善良么?   若是善良,为什么还不过来,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身处险境却还无动于衷?她分明是装的罢了!   虞兰一双眼憋得通红,分明已经要掉下泪来,却又强忍着。   亭外的风雪呼啦啦地吹着,亭内的气氛寂静冷然,唯一一点儿还透着热气的,不过是那傅止渊手中茶杯升腾的热气。   半刻。   亭外没能响起任何脚步声。   傅止渊弯了眼睛,“看来昭昭已经歇下了,原本我是想着,你对不起昭昭,自然该由她来亲自惩处。可谁让这时间如此不赶巧呢,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吧。”   虞兰白了脸色。   她试图咬牙劝说:“不,你不能就这么随便地处置了我,我、我是康平候府的女儿……你不能……”   傅止渊却笑出了声。   “我不能什么?”他一步步朝着虞兰走来,“不能杀你么?”   “想说杀了你不好和大臣交代么?”傅止渊笑得开怀,“那是明君才需要考虑的事情,我又不是,需要考虑么?我只需要考虑我的心情罢了。”   见傅止渊笑容和煦,根本不像是要停手的模样,虞兰这才慌了手脚。   她慌忙俯身磕头,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剧痛,“陛下、陛下饶命……臣女、臣女知错了……臣女再也不敢了……”   她不能任由暴君处置,落在虞昭手里,左不过是一个禁足的处罚,可落在这暴君手里……他会杀了她的!一开始他便说过虞昭不来,她便没命活,虞兰不敢赌,这暴君是个疯子,若是赌输了,她的命就没了!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断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女不敢了……”   足靴落地的声音却不曾停止。   一声又一声。   虞兰明白过来,求饶没有用了。   她想站起来逃跑,跪了太久的膝盖却根本无法站立,她只好用手踉跄着朝亭外爬去,“救命!救命……杀人了!救命……”   一只帕子却忽然捂住了她的嘴。   傅止渊的嗓音冷冷淡淡,“吵醒昭昭,可就不好了。”   虞兰的眼睛倏地瞪大,她开始剧烈地挣扎。   捂嘴的帕子掉了。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掐住了她的脖子,逐渐用力。   虞兰拼命用手去抠脖子上的手,却毫无作用。秀美的脖颈上,青色的血管逐渐凸显,虞兰的面色涨红,眼珠睁大,生理性的泪水不断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要死了……   都是因为虞昭……   凭……什……么……   越来越多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隐隐发黑。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傅止渊冷漠的声音:“你曾杀了昭昭,既然送上门来了,那便一命偿一命吧。这事我来做再好不过,免得昭昭心软……”   窒息的痛苦令虞兰脑袋如针扎般疼痛。   可傅止渊的话却如冰锥,准确无误地刻入了她的脑海里,竟连神思都清醒了几分。   她、杀了虞昭?   “陛下。”   一声软糯的嗓音忽然响起,宛如一道惊雷,震得亭中气氛都顿了几顿。   掐着虞兰的手卸了力,顿时松了。   大量空气骤然涌入,虞兰身体跌落,捂着胸口大声咳嗽。傅止渊瞥一眼蜷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女人,厌恶地擦了手。   啧,死不成了。   数九寒冬里,宛若江南春水般软糯的声音传进亭子里。   “陛下,不知臣妾能否进来?”   虞兰知道,她逃过一劫了。   -   虞昭立在绛雪亭外,静等着傅止渊的回应。   她初到御花园时,园外围着的侍卫见了她纷纷行礼,对她要来一事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要进去时,那打头的首领却拦住了她。   “娘娘,陛下吩咐,只许您一个人进去,旁的人,”首领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几位侍女,“不能进去。”   虞昭默了默。   不知这傅止渊究竟是要做些什么,最终,虞昭还是自己一个人进来了。   她还没等半晌,那绛雪亭的帘子就被撩开了,傅止渊高大的身影匆匆走出。   “怎么没打伞?”   那人皱着眉,解下身上的大氅一股脑盖在了虞昭身上,黑色兜帽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犹带着男人体温的温热气息席卷虞昭,将她裹了起来。虞昭有些脸热,抿了抿唇,“陛下,我听闻,虞兰……”   傅止渊捏了捏虞昭的手指,截住了她的话头。   他的面色有些冷淡,似是碍着虞昭在场,才勉强压住那股不耐,“你同我来。”   傅止渊拉着虞昭入了亭子。   亭内,虞兰形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发钗散乱,秀美白皙的脖颈上一圈青紫的痕迹分外明显。   听见门口的响动,她抬起头,一双眼泪盈盈地看了过来。待看清进来的是虞昭后,虞兰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举着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虞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碍于嗓子被伤了,发不出声。   此情此景,虞昭一时沉默,竟不知作何反应。   傅止渊牵着她兀自走着,直走到亭内的暖榻旁,按着虞昭坐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昭昭怎么过来了?”   “……”   虞昭想了想,终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虞兰的现状她都看在了眼里,尤其是那脖颈处的一圈掐痕,不用想,大概也能猜到是谁下的手。   傅止渊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试图勾引我,我看不过眼,便将她抓了,小惩一番。”   虞昭眸中浮现几丝讶异,虞兰,勾引傅止渊?   “至于那丫鬟,是我让她去通风报信的,我想着,这人对不住的是你,合该由你来处置。”傅止渊把玩着她的发尾,“昭昭想怎么做?”   虞昭侧头静静瞧着虞兰。   对于虞兰,她的观感有些复杂。   上辈子,她嫁了苏宴后,被抬为贵妾的,也是虞兰,甚至她还在她死后被升为了正妻,正式接替了她的位子。重来一世,她被迫嫁给了傅止渊,本以为两人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却没想到,这人没能与苏宴结缘,倒是又瞧上了她的夫婿。   虞昭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若是虞兰一开始便被送来了她这里,她定不会对此事轻轻放下,但眼下,虞昭看了一眼虞兰浑身的伤,只移开了眼平静道:“将她送回康平候府,再将此事告知王氏罢,康平候府会惩罚她的。”   虞兰此举惹恼了当今陛下,多半是带发修行或是送去庄子的下场,这对一个女子、尤其是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来说,大抵是比夺去生命还要煎熬的处罚。   话音刚落,一阵刺耳沙哑的笑声就传进了虞昭耳朵里。   “哈哈哈哈哈哈!”   虞兰的嗓音嘶哑如破锣。   “虞昭,你这个虚伪的女人,不是已经在旁人面前都将我的名声败坏了吗?如今又何必再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来杀你一说?可你身边的那位,却咬定是我杀了你,要置我于死地呢!哈哈哈哈!”虞兰泪流满面,却笑得猖狂,“若我早知今日,倒不如将这事坐实了,真杀了你多好!”   突如其来的嘶吼声将虞昭吼得一懵,但更令她震惊的,却是虞兰口中说出的内容。   她说她杀了自己。   还说这是傅止渊告诉她的。   可这不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吗?为什么傅止渊会知道?   是巧合,还是……傅止渊也重生了?   虞昭的面色一瞬苍白。 第22章 严惩 夫人,受赏吧   虞昭尚且没有反应,身旁的傅止渊却一瞬反应了过来。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只是嗤笑了一声,眼皮子懒懒地搭下,“昭昭五岁时被你推进湖里,差点淹死。”   “这不是害她性命,是什么?”   傅止渊眼皮微掀,黑沉沉的眸子状似随意地落在虞兰身上,“你如此聒噪,想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了。”他捻起一粒果核,忽地出手朝虞兰射去,“不妨再好好反省反省。”   一声闷响,“嗬嗬”的呼吸声戛然而止,虞兰安静地倒了下去。   虞昭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这时,脑中那令她惊疑的猜想才算是堪堪平静了下来。傅止渊的解释似乎没问题,但方才那一瞬间涌起的强烈怀疑,却已经在虞昭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她仍然对他感到疑窦重重,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   是否重生的问题可以暂且放一放,但,傅止渊是怎么知道她五岁时发生的事的?   虞昭抿了抿唇。   “陛下……您,是怎么知道我幼时发生的事的?”   傅止渊淡淡说道:“没什么,只是成婚之前,多了解了一点。”   好像也对。   娶一国之母这种事情,宫里人自然会把她调查得干干净净,这样看来,傅止渊知道她小时候的事情好像也并不违和。   虞昭暗自想着。   傅止渊拿眼角余光偷偷瞥虞昭。   见那张小脸上的注意力已完全被转到另一件事上,他悄悄松了口气。   轻咳几声,傅止渊将虞昭的注意力拉回。   他指了指虞兰,“昭昭打算如何处置?”   虞兰已经昏迷,身上的衣裳发髻因为之前的动作早就散乱开来。方才她情绪激动,又大哭大闹,如今眼尾鼻头都是一片通红,着实狼狈。   虞昭思索片刻,道:“还是将她送回康平候府罢,陛下,虞兰此举惹怒了您,她回去侯府,也不会有什么好待遇了。”   傅止渊点了点头。   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又问了虞昭一句:“她如此待你,你不想报仇吗?”   虞昭一愣。   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傅止渊。   刚刚她还在怀疑傅止渊是不是也重生了,如今又问了这么一句话,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   虞昭艰难地将思绪从傅止渊身上拉开,回到他问的问题上。   “自然是想的,只是这辈子她还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我自然没有惩罚她的理由。况且,陛下以为,臣妾将她放回康平候府,是太过仁慈了吗?”虞昭摇了摇头,“让她回康平候府,可比臣妾亲自罚她要严重得多。”   她的爹爹处事圆滑,一心只想往上爬,如今却因一个庶女在皇帝面前坏了名声,怕是要气死。为了补救,不用想也知道,康平候定会严惩虞兰,这不是他疼不疼虞兰的关系,而是必须要做给皇室看。只单单惩罚了,还不够,这桩事会成为康平候心里的一根刺,从此他在皇帝面前受了挫,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二女儿干的好事,揣测是不是皇帝根本没消气,迁怒与他,从而将满腔怨怼都迁到虞兰头上。   他会对虞兰这个女儿越来越失望的。   换句话说,虞兰这次回去,以后,大概都不会有出头的日子了。   “那倒是不错。”   听懂虞昭的言外之意,出乎意料地,傅止渊说了这样一句话。   虞昭忍不住想,这人不会觉得她十分心机吗?都说皇帝最是多疑,这皇帝不担心自己有一天将这些心思用在他身上吗?   “换做是我,手段未必有你这么柔和,我若是叫人欺侮了,定是要那人千倍百倍地偿还回来的,叫他生死不能。”傅止渊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倏地传进虞昭耳朵,打断了她的思绪。   虞昭一怔。   这才是皇帝的手段。   只怕这人还将说辞美化了些。   心绪有些复杂,虞昭低下头没有多言,只像是累了般,抬手按了按额头,“臣妾这就去处理这件事。”   傅止渊瞧着虞昭面上的倦怠,垂下眼睫。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沉了一层灰。   “嗯。”最终,他答应下来。   -   亭外的风雪稍稍停了些。   怀玉和云知低眉垂手,立在亭外,安静地等虞昭出来。   绣云低着头,眼珠子盯着绣鞋的鞋尖,暗自着急,姑娘在里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她把虞昭带来了,那这陛下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能不能放过她们家姑娘啊?这要是出了事,回去大夫人第一个教训的定就是她。   说不得就要被赶出府去了。   绣云叫苦不迭。   她先前儿就觉得二姑娘那主意悬得很,也曾劝过她,可二姑娘不听,非得上赶着去打这天子的主意。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折进去了。方才她就听到这亭子里传出的嚷嚷声,虽站得远了些,听不太清,可那音色,八成儿就是二姑娘。   她正想的发愁,冷不丁就听见了一阵帘子撩动声,“绣云。”   绣云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就往前迈了一步,“奴婢在,”她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见出来的是虞昭,又接了半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虞昭:“将王夫人并康平候府一众女眷都传到正殿来吧,本宫有事要同她们说。”   绣云心里一咯噔,知道八成就是二姑娘那件事了。   她抬头想偷偷瞥一眼二姑娘的情况,可虞昭已催着她快走了。不得已,绣朱只得快步离开了绛雪亭,往王夫人落塌处去了。   见绣云离去,虞昭又唤了怀玉和云知,“拿几件披风来,叫张太医在昭元殿里候着罢。”想了想,虞昭又补充了一句,“再让殿里的小太监抬顶小轿子过来。”   没办法,虞兰如今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走得动的样子,但人还是要带到侯府众人面前的。   云知怀玉悄悄对视一眼,掩住眸中诧异,忙低头应了,各自做事去了。   几拨人一同行动,很快将事情都办妥了。   虞昭回身瞧着傅止渊。   她还不知道究竟要不要让傅止渊跟她一同去。   纠结空当,傅止渊却已经抬步走了出去,“走吧,此事交由我来出面,会简单很多。”   虞昭松了纠结的心思,罢了,那便去吧,这件事若是傅止渊表态,确实要比她这个皇后来处理容易得多。   风雪漫漫,几顶轿子很快离开了绛雪亭。   王氏被请到昭元殿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待到绣云哆哆嗦嗦将事情的经过都讲了一遍,她捂着心口,气得魂儿都要出来。   这个不省心的小贱蹄子!   她想做什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想着去勾引当今陛下,这要是成了,也就罢了,可这没脑子的蠢货不仅没成,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如今还连累了康平候府,要她来给她擦屁股!   王氏气得面皮发抖,指着绣云指了半天,实在气不过踹了这丫头几脚。   绣云被踹翻在地,咬着唇,连声呜咽都不敢发出。她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连忙低着头跪在一旁。   虞姝在一旁出声:“母亲,事到如今,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平息陛下的怒火吧。”   不提还好,一提,王氏的火气就蹭蹭蹭地又涨了好几倍。   她恼恨地一拍桌,“救什么!她惹出这样大的事,就是死也不够填的!”   虞姝不作声了。   正气着,殿外忽地传来了小太监尖细的喊声:“皇上、皇后娘娘到!”   王氏蹭地站了起来,玫瑰椅被她起身的力道一带,刮擦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但此时却无人在意。众人站起身,目光齐齐落在那扇雕龙绣凤的鎏金大门上。   殿门缓缓打开。   几乎是刚刚看见那抹高大的身影,王氏便扯着虞姝跪了下来,“臣妇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乌靴落地的声音阵阵。   随后跟着裙摆曳地窸窣声。   待到两人都落座,王氏才听见傅止渊的声音:“起来吧。”   王氏战战兢兢地起了身,不敢抬头,一时揣摩不出这事究竟是皇后管,还是皇帝亲自处理。她本想着,这事若是虞昭来办,兴许康平候府还能有一丝机会。可这念头才刚刚升起,上方傅止渊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侯府家的二姑娘倒是好教养,不知王夫人可知她都干了些什么?”   王氏心间一凉。   看来这事是皇帝要插手了。   她连忙跪在地上告罪,“是侯府教女无方,才叫虞兰冲撞了陛下,陛下息怒。”   傅止渊并未出声,而是淡声吩咐了下去,“将侯府家的二姑娘带上来吧。”   “康平候府也算得上是世袭承爵的勋贵之家了,这府里的规矩教养定是不差的。来人,将宫里的人参赐些康平候府的老夫人罢,想必是她近来身体不大好,才让这规矩松了些。”   傅止渊身旁的太监李申端着个盒子来了王氏面前,笑眯眯道:“夫人,受赏吧。”   王氏颓然地跪在地上,面色灰败。   这皇帝,是定要康平候府严惩这虞兰了。 第23章 揣测 总不能是这人在背后偷偷暗恋她吧……   夜色如墨,两辆马车匆匆忙忙,如逃窜的羊般驶进了康平候府的后门。   等在庭院里的康平候虞展元,一听见车轮响动,便急忙转过身朝着门口大踏步走去。   他下午时便收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虞兰意欲勾引皇帝,结果惹来皇帝大怒,一个不慎甚至会牵连整个侯府!他看完消息后大惊失色,恨不得即刻将那孽女捉回府中,省得她再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只可惜外男不得入后宫,把他急得呀!   现下这一行人总算是回来了。   王氏才堪堪掀起轿帘,就看到了康平候面沉如水的一张脸,她骇得下轿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康平候黑着脸一甩袖,“带上那孽女,给我来老夫人的院子!”语罢,瞧也不瞧那另一顶轿中的虞兰,转身大踏步走了。   正要下轿的虞兰身形晃了一瞬,面色惨白。   怀玉扶着林姨娘下了轿,安静地瞧着这事态的发展。原本,她回来侯府该是会引起一些动静的,但今夜康平候府着实不太平,被虞兰一事激得焦头烂额,皇后娘娘的侍女回府这件事也就被忽略了。   林若兰拍拍怀玉的手背,“走吧。”   今夜注定是人心惶惶的一夜,府里的下人纷纷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触了主子们的霉头。   慈康院当值的丫鬟说,大夫人带着一群人进了院子后,老夫人发了好大一通气哩!听声音又是打又是骂的,到最后还动用了家法,她站得那么远都听得见二姑娘的哭嚎声,可把她吓坏了!   次日一早,侯府上下便知道了一个消息。   二姑娘虞兰自请前往相国寺带发修行,要为康平候府积攒功德,许愿祈福!   不明就里的下人们都说,这二姑娘当真是一副好心肠,平日里便是温温柔柔的心善模样,如今又自请去佛庙修行,当真是那观音菩萨下凡渡人来了。   知晓真相的婆子们听见这话,却只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这些丫头片子啊,还是太年轻。   虞兰坐上离府的马车,遥遥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眼神阴毒。   今日之辱,她虞兰记下了,若能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虞昭,你且等着。   绣云怯怯地扯了扯虞兰的袖子,“姑娘,该出发了。”她如今有些惧怕二姑娘,二姑娘昨夜哭了一宿,今早醒来后人变了个样,看人的眼神瘆得慌。   绣云不敢跟她对视了。   虞兰一扯衣袖,瞥了一眼低头如鹌鹑的绣云,“知道了。”   清晨的薄雾中,康平候府的马车逐渐朝着大相国寺驶去。   -   消息传到昭元殿中时,虞昭正堪堪准备用早膳。   绿莹莹的碧粳粥散发着清香可口的气息,碟子里放着几枚翡翠芹香虾饺,还搭配了些鲜脆爽口的小菜,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开。   云知在一旁轻声汇报,“怀玉姑姑传消息回来说,昨夜侯府兵荒马乱,老夫人的慈康院里吵了一宿。今早,虞家二姑娘被送到大相国寺带发修行了。”   怀玉跟着林姨娘回了康平候府,云知云眠两姐妹便被虞昭提了做身边的大丫鬟,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虞昭舀起一勺碧粳粥慢慢吃着。   虞兰的下场,虽是在意料之中,但对于侯府这般利落的举动,她还是感到了一丝诧异。倒不是怜惜虞兰,只是想想侯府这一出事便忙着表态的模样,有些唏嘘。   云知迟疑着开口:“娘娘,怀玉姑姑问,可需要她做些什么?”   “不用。”   虞昭夹了一筷子腌黄瓜,眉眼微弯,“传话告诉她,只需在侯府好好待着,伺候姨娘罢,平日里多留心些侯府每日发生的事,告诉我就行了。”   “必要时,我会告诉她要做什么的。”   云知点头,低声应“是”。   吃着早膳,虞昭慢慢思索着眼前的处境,想了一会儿,她停了筷子,吩咐云知:“待会儿拿些笔墨纸砚过来吧。”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目前的疑点一一捋清,顺带将前世还记得的东西写下来。   昨日虞兰说的那些话,她可都还记得。   虽不知虞昭何时有了写字的爱好,但云知仍顺从地应了“是”,很快,便将笔墨纸砚一众文具都备齐了。   用过早膳,虞昭净了手,将宽大的衣袖用一条淡青色的襻膊系住,露出欺霜赛雪的两条胳膊。这才接过云知手里的毛笔,落座准备书写。   她挥了挥手,“云知,你出去罢,我练字时,一般不喜侍女在旁。”   云知依言告退了,一时间房中只剩下虞昭一人。   没了旁人,虞昭不再犹豫,开始慢慢梳理起来。   眼下急需弄清楚的,便是傅止渊究竟是否如自己一般重生了。   虞昭想起上辈子知道的一些信息。   前世她嫁给苏宴后,几乎日日被困于后院,莫说是出去了,就连京中的消息,也知道得比旁人晚一些。第一次听见关于这暴君的事,还是从苏宴妹妹——也就是她小姑子嘴里知道的。那是她嫁进苏家第一年,小姑子年纪正好及笄,忽然某一日同苏宴、苏宴母亲爆发了争吵,苏姑娘夺门而出,把自己关在房里绝食了两三天。   后来虞昭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京中都在传,大晋的皇帝要举办三年一次的选秀了。苏家姑娘也想进宫选秀,可苏家老夫人和苏宴却坚决不同意,三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当然,最后她这小姑子也没能如愿参加选秀。   因为这大晋朝的皇帝放了话,选秀子虚乌有,再有造谣者,一律杀无赦。   ——选秀被取消了。   虞昭忽然惊觉,这傅止渊,上辈子好似未曾大肆举办过婚礼。她细细回忆,发现前世的自己不仅没听过傅止渊选妃的任何风声,似乎就连皇后,也是没有的。   这是为什么?难不成傅止渊成婚的事发生在她死后吗?   她又想起这一世傅止渊刚醒来时的举动——他立刻下旨封了虞昭为后。起初虞昭以为这是傅止渊拿她当白月光替身的缘故,可跳出这个原因,若是将这个举动与他重生了挂钩起来,竟然也十分合理!   虞昭连忙将这猜想记了下来。   可下一瞬,她又疑惑了,若傅止渊真是重生的,他为什么要娶她呢?她上辈子和傅止渊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活脱脱就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总不能是这人在背后偷偷暗恋她吧?   虞昭被自己的猜想逗得轻笑出声。 第24章 靠近 糖衣炮弹,他也很喜欢。……   细细想来,姨娘同她所说的“傅止渊沉迷于求仙问道”一事,在上辈子似乎也是发生过的。只是虞昭并不是在她生前看到,而是死后作为魂魄游荡时发现的。   她并没有真正看见暴君召集各方术士进宫的画面,但是听到了百姓们的谈论,以及看见了失去意识前眼前闪过的一页史书。   虞昭细细回忆着那页史书的内容,脑中灵光一闪,某些文字倏忽而至。   ——“灵帝性暴虐……求仙问道……终然不悟,是以民怨生……遂以万乘之尊,死于一夫之手。”   虞昭连忙将这一段记得的话写了下来,托腮凝神细细推敲着。   “灵帝”,应该就是傅止渊死后的谥号,既然取了“灵”之一字,想必傅止渊上辈子并不是什么明君。可虞昭却又分明记得,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大晋在傅止渊的治理下是一派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百姓们都道这大晋总算是出了个好皇帝。   莫非在她死后,大晋又发生了什么事?虞昭试图从这只言片语中推测出后面发生的事,可惜记得的内容太少,她只能勉勉强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上一世的傅止渊后期沉迷长生,荒废朝政,连性子也变得残暴昏庸,百姓苦不堪言,最后干脆起兵造反将皇帝给杀了。   她的目光落在“求仙问道”四个字上。   姨娘说,如今傅止渊在做的事便是召尽天下术士,遍寻长生之法,朝廷内外不满之声已经渐起。尽管虞昭不知,为何应该在后面发生的事这一世却提前发生了,她拿不准这究竟是因为傅止渊重生而导致的还是因为她改变了前世的选择。   但,这并不妨碍她推出一个结论:傅止渊继续这样做,前世造反的剧情也会提前。   虞昭的毛笔一顿。   现在,她面对的问题又多了一个,除了查清虞家被抄的原因,还得尽力想办法阻止傅止渊的某些行为。不然,她和傅止渊最后的结局,怕是要像上辈子一样,落得一个被造反之人杀了的下场。   她握着毛笔的素手转了几转,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片。   周显、梦境、白月光、苏宴……眼下最重要,是要搞清楚傅止渊究竟有没有重生。心思流转,一个想法逐渐在虞昭脑中成型。   -   次日晚。   虞昭将御膳房煮好的参汤接过,拎在手上。这个时间点,傅止渊应当还在御书房里批奏折。   云知为她披上大红斗篷,整理领子毛边,“娘娘当真要过去御书房吗?外边冷得很,此时不过去,晚些时候陛下也会过来昭元殿的。”   虞昭笑了下。   她转眸嗔道:“云知,休得胡言。”   云知却捂着嘴轻笑了下,嗓音俏生生的,“奴婢可没有胡说,您瞧瞧,什么时候陛下没来这昭元殿了?”   虞昭但笑不语。   大抵在外人眼里,傅止渊确实是极为宠爱她的。可她心里清楚,傅止渊从未说过爱她,这皇后之位也是来得莫名其妙,甚至,这份宠爱很有可能是给另一个人的,而她只是冒领了。   帝王心,海底针,奢求帝王的心,远不如守好自己的心来得容易。   她率先踏出一步,绯红的斗篷被寒风吹得微微飘动,“走吧,再不走,这参汤就要凉啦。”   云知应一声,打开了伞急忙抬步跟上。   主仆俩很快就到了御书房门口,虞昭正要推门进去,门口处守着的侍卫立即伸手拦住了她。   皇帝的后宫中如今只有一位女人,不用说,侍卫也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他恭敬行礼,“皇后娘娘,您现在不能进去,陛下正在同朝臣议事。”   虞昭听了,点点头,转头对云知说道:“那我们便先去那廊下等上片刻罢。”   她把手搭在云知小臂上,两人走到了廊下静静站着。   虞昭倒没想到时间如此不凑巧,自己特地挑了个傅止渊不常忙的时间来,没想到仍是跟朝臣撞上了。深冬雪漫漫,北风刮地萧索地紧,御书房门前静悄悄的。   过了片刻,书房的门一声轻响,里面的人出来了。   吴王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朝服,拉上朱漆木格门仔细扣上。今日过来寻他的这位弟弟,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事,不过是听说他的这位皇弟在寻能长生的丹药,而他又恰好认识这么一位术士大师,那自然是要引荐一番聊表心意的。   想当初他打听到这个术士的时候,还觉这消息没有什么用处,准备放到一旁不予理会。多亏了苏兄的那一句“陛下这遍寻术士不得,王爷何不将这消息禀告圣上,也好聊表兄弟情谊呢”,才让他生了心思,下朝后来了这御书房。   吴王想起苏宴,背着手笑了下。   若不是苏兄惹了他这位皇弟不喜,那般人才,入了朝成长起来,就不是他一介闲散王爷能掌控的了的了。   他笑眯眯地转身。   这才看见廊下站了一个披着大红斗篷的姑娘。   吴王一愣,思索几番才想起这应当就是前些日子娶的皇后了。他微微拱手行礼,“小王见过皇后娘娘。”   虞昭倒没想到这人轻易识破了她的身份,同她行礼。   听见此人的自称,这人约莫就是傅止渊的兄弟了。当今朝中还剩下的皇子,且封了王的,无非两位,一位是吴王,一位是明王,就是不知面前这位是吴王还是明王了。   思及此,虞昭敛眉回礼,“王爷慢走。”   吴王抬眸,打量了几眼站着的小皇后。   漫天风雪中,女子披着一身鲜艳的斗篷,静静立在廊下,眉眼秾丽,气质平和,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荷。   他笑了笑,起身颔首,一甩袖袍转身离开了。   不知吴王今日来寻傅止渊,是为了什么呢?   目送着吴王的身影远去,虞昭收回思绪,抬腿朝御书房走去,“云知,走吧。”   -   暖热的地龙将屋外的寒气隔了个彻彻底底,安神静心的龙涎香淡淡飘着。虞昭解下红色斗篷,交由云知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拎着参汤慢慢朝里走去。   暖色的烛光盈满四周,山水云纹六角屏风后,男人伏案批改奏折的高大身影隐隐绰绰。   虞昭绕过屏风,傅止渊的身影顿时清晰。   御书房里太安静了,傅止渊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一双剑眉微微拢着,视线在手中的奏折上逡巡。她拎着食盒站定,嗓音下意识放得又轻又软:“傅小六。”   傅止渊批着奏折的身影一顿,片刻后,他慢慢抬起了头,望过来的目光里掺杂着几分不敢置信。   小姑娘立在暖融融的烛光里,白皙的手拎着食盒轻轻晃了晃,一双桃花眼笑得又乖又软,“傅小六,我给你带参汤啦~”   傅止渊手中的朱笔一顿。   奏折上顿时出现了一道鲜艳的红痕。   虞昭缓步走近,将食盒放在了桌案上,见傅止渊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面颊,“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喝点参汤啊?”   傅止渊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转动,那张俊脸严肃得几乎有些僵直了。听见虞昭的问话,这人也许是想笑笑的,却因为僵了太久,最后那笑就变成了只掀了掀嘴角。   不得已,他只好喊她,“昭昭。”口气里有些微囧的无奈。   “欸。”虞昭小小声地应他。   他的手寻到虞昭的手,牵着她的手指轻轻晃着,“今天怎么想到过来了?”   他还以为,经过虞兰一事,小皇后会先远离他几天。那日一时不慎,说出了上辈子虞昭的事,好在后来圆了回来,也不知昭昭有没有怀疑什么。其实他并不怕虞昭问起他相关的问题,除了重生一事有些难以解释以外,其他的倒没什么。   若是今晚小皇后问起了,他和盘托出便是,将两辈子积攒的那些隐秘心思都一一告诉她。只希望小皇后别被吓跑。   傅止渊微翘了嘴角。   当然,除了苏宴。   这个人,他不会对虞昭提起半分。   若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能将上辈子昭昭关于苏宴的记忆通通抹去。   他拉着小皇后的手,慢慢将她圈过来,那双眼睛抬起,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也不催促,只是颇有耐心地拨弄着她的手指,“为什么给我送参汤?昭昭?”   纵使待会儿小皇后的回答可能是碍于他皇帝的身份,并非出自本心,他也想听到这人说,是因为关心他,才给他送来的。   糖衣炮弹,他也很喜欢。   他在等回答,那厢小皇后的目光却微微游移了。   虞昭不敢和傅止渊对视。她想,是不是这御书房里的光线太温暖了,才衬得那双眼睛里希冀的光那么地亮呢?   “咳,”   虞昭刻意偏了偏脸,清清嗓,小声嘟囔:“看着我做甚?参汤要凉了。”   见那目光仍不依不饶,虞昭泄了气,“不过是想着天冷了,给你送来喝喝罢了。”小姑娘瞥见对面人嘴角掀起的一抹笑,当即急急开了口,“你莫要多想,这不过是我作为皇后的本分罢了。”   话一出口,虞昭就悔得想咬了自己舌头。   这话怎么这么欲盖弥彰呢?这不是让人多想吗?   小皇后垂下脑袋,恼恨地闷闷开口:“没什么,你快喝汤吧。”   不对劲啊,虞昭恨恨地想,不对劲,怎么她一对上这人,就感觉之前定下的狠心肠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第25章 异样 我能亲你吗?   傅止渊以手抵唇低低地笑了。   男人侧坐的身影挡住了一旁照过来的烛光,令他的脸庞隐在了暗光里。那双狭长的凤眸视线半抬,带着看不明的意味落在虞昭身上。   “昭昭,过来坐。”   虞昭定定神。   心道今天来是有目的的,不能被此人带跑。   她重又抬起头,看向傅止渊,面色恢复了平静,“好。”乖乖过去坐在了傅止渊身旁。   傅止渊拉过放在一旁的食盒,打开盖子,一阵浓香就在两人之间飘散开来。他将那碗参汤从食盒中端出来,语气似家常闲聊:“这参汤是昭昭做的吗?”   虞昭低着头坐在他身旁,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纠结,片刻后,傅止渊耳边传来小皇后细若蚊呐的回答:“是、是的。”   这当然不是她做的,可虞昭想到自己原本的打算,便存了几分讨好的心思。第一次说谎,终归有些心虚,虞昭低着头,没敢看身侧的傅止渊。   傅止渊挑了挑眉。   骗子。   他微笑着将参汤喝完,眼中却没有丝毫暖意。   这分明是御膳房做的汤。   为什么要刻意讨好他?   傅止渊不气虞昭骗他,可这样的小意讨好,却也让傅止渊认清了一个事实:在虞昭心里,他仍然是个不值得信任的陌生人。   认清真相,总是令人难受的。   傅止渊暗自嘲笑自己的贪心。   明明一开始要的只是虞昭在身边便好,可为什么人在身边了,却又忍不住开始渴求她的情?   他压下心中的嫉妒和不满,摇了摇头,重新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见虞昭坐在他身旁无事可做,傅止渊道:“书架上有几本山川游记,昭昭若是无聊,便拿来看看。”   他又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折,“若是对那些没有兴趣,还有些朝中的奏折,拿来解闷也是不错的。”   拿奏折来解闷?   这话传进虞昭耳中,却令她深深皱了眉。   朝中的奏折上奏的皆是大晋各地亟需解决的相关问题,甚至有些关于国库、兵力的调动,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拿来解闷”呢?且不说后宫不可干政一事,仅仅就傅止渊这副态度,便十分不对劲。   她摇了摇头,抬眸看着傅止渊:“陛下,后宫不可干政。”   她没喊他‘傅小六’,带了几分认真喊他‘陛下’。   傅止渊状似漫不经心:“昭昭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虞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们的话题似乎有些越线了,但傅止渊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一般。他答非所问的话语令虞昭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这人对待正经问题的落脚点,为什么是她的感受呢?似乎她觉得好,那便是好的;她若是觉得不好,这人转头就能将那东西扬了。   这样无理由的纵容让虞昭感到有些不安。   为什么要这样纵着她?一旦她习惯了这样的宠溺,日后要想脱离出来就难了。   思索几番,她酝酿着开口,试图解释一二:“并不是对与错的问题,陛下,”她停了停,纠结了半晌,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最后干脆泄气般笑了笑,“算了,我是想说,我还想和你活得久一点呢,所以,傅小六,你应该让这大晋过得好一点啊。”   小皇后笑靥如花,像跟他撒娇似的,可偏偏说的都是规劝他的话。   傅止渊一时怔住。   她果然还是同小时候一般,是非对错,憎恶分明。那个连十岁都未满的小屁孩,每次来找他,总喜欢跟他说些家国天下的之乎者也。   他也曾答应了她的,要做一名明君……   “若是有人答应了你的事情没有做到,你会怎么办?”傅止渊瞧着虞昭的笑脸怔怔出神,轻声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问?   尽管不太想得明白,但虞昭还是顺着傅止渊的话想了想,她道:“会问一问为什么没有做到,假如原因是情有可原的话,也没什么呀。”   没什么吗?   傅止渊眸色微动。   不知道他的理由能不能成为她眼中的‘情有可原’?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现在在做的事,虞昭大抵不会原谅他。   ——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那厢虞昭见傅止渊沉默了,一时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算了,不重要。   小皇后把意欲探究的念头抛之脑后,想起自己来书房的真正目的:她可是为了试探傅止渊究竟是不是重生的才过来的!   念及此,虞昭眨眨眼,张了口便打算另起话题,却见傅止渊忽地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昭昭,今晚不回昭元殿了,就宿在乾阳殿如何?”   啊?   虞昭尚未出口的话语卡在了嗓子里。   她直觉有些不好,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顿时有些讷讷。   “你回了昭元殿,我也是要去寻你的,可昭昭都来了,不若不回去了,倒还省了许多麻烦。”傅止渊的眼睛看着她,藏了点儿笑意。   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虞昭的思路顺着傅止渊的逻辑想了一番,紧接着猛然惊觉,傅止渊在询问她的意见。   他似乎真的将她放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自新婚之夜以来,自他说过‘希望两人如平凡夫妻一般相处’后,他的言行举止里,便都透露出了这样的意味。那时她只当他是玩笑,却没想到这人却是上了心,竟当真一一做到了。   可虞昭不想要这样的平等。   特殊对待,意味着两人关系上的进一步亲密。而她现在只想和他保持距离,查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便守好自己的心,做一个万事不管的皇后,看着这人一步步迎娶三宫六院。   她想要的是这个。   她不想因为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因为这人一点不知掺着几分真的好,就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然,就真的跑偏了。   思及此,虞昭打定主意,待会儿无论傅止渊做些什么,都要用平和宁静的心态来对待,不要因他的举动而产生情绪波动。   “昭昭意下如何?”   虞昭低眉敛目,模样乖顺地应了下来。   -   虞昭以为,宿在乾阳殿中,同宿在昭元殿时没什么不同,可晚间就寝时,小皇后才明白是她考虑不周了。   明明仍是同样的两个人,明明亦是同往常一般,沐泽过后便躺在一张床上大被而眠,可傅止渊频频望过来的温润眼眸,那里头蕴着的笑意,却让虞昭心慌。   傅止渊不是没有这样看过她,或许在昭元殿中他也曾这样瞧过她,她那时明明没有什么不适,为何,为何今日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虞昭努力催眠自己,傅止渊的眼神就是平常的眼神,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殿内的烛火渐次熄灭,宫人们窸窣的脚步声也逐渐退去,霎时间,虞昭耳边只剩一片寂静,还有,身旁那人的呼吸声。   这一点儿静里忽地催生出虞昭几分焦燥,尽管她尚不明白这焦燥从何而来,却仍下意识揪了揪身下的被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紧张的感觉,为了尽快摆脱这抹异样,虞昭拉了拉被子,主动开口:“歇、歇息吧。”   “嗯。”黑暗里传出一声沉沉的应答。   虞昭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正要松口气,身侧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热源,衣被摩擦声渐起,虞昭清晰地感觉到那和缓的呼吸声越靠越近了,最后停留在她耳畔不过咫尺。   那松掉的一口气顿时又提起来了,对于傅止渊的靠近,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可她不能躲,那实在太明显了,她只能勉力压抑住这股冲动,假装保持镇定。   脸颊腾起热意的同时,还有虞昭心头的茫然焦灼。   怎么回事?   明明以前一起睡觉时没有这些奇奇怪怪的感觉,怎么今日,怎么偏偏今日就这么奇怪了?   虞昭不敢乱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她怕傅止渊发现她的异样。   可当那只手如往常一般揽过她的腰时,她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僵了片刻。   黑暗中,傅止渊眸光微动。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揽过那截细腰,直至如往常一般将虞昭牢牢揽在了怀里,才静静出声:“怎么了?”   小皇后的呼吸带着几分潮热,磕磕绊绊地喷洒在他的胸膛,连带着说出来的声音也是瓮声瓮气地,“没事,睡吧。”   傅止渊却从这反应里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他松了手,侧身滑进被子里,滑到和虞昭齐平的高度。他们侧头枕在同一片枕头上,墨发披散,似乎连呼吸也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纠缠。   傅止渊的手覆上虞昭面庞,触手是微烫的脸颊,他的手一顿,“昭昭,你怎么了?”   不容虞昭反应,傅止渊扯过床边的罩灯照了过来,昏黄柔和的烛光映面,映出虞昭红通通的面颊,眼眸微睁,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啊颤,扫啊扫,仿佛将傅止渊的心神也扫走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寂静,静的虞昭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跳。   天子倏地灭了灯,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了触虞昭面颊,那轻颤的嗓音里带了点儿祈求的味道,“昭昭,我能亲你吗?” 第26章 开窍 倒v开始 他卑劣地设下圈套,想……   傅止渊很小的时候, 宫里曾发生过一件令人谈之色变的秘闻。   他的父皇微服出巡时喜欢上了一名民女,回宫后便将人封为妃子带进了后宫。可谁也没想到,那民女其实另有意中人, 她性情刚烈,入了宫后几次寻死, 都被宫人们拦了下来。尽管他的父皇已经万般小心,对她宠爱非常, 但小半年后,这位从民间来的妃子还是香消玉殒了。   那时他还不懂,只问身边的大太监, 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寻死呢?他想, 皇宫生活条件优渥, 比那农屋陋舍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又有父皇的宠爱, 身份地位必不会低。在傅止渊看来,完全没有寻死的必要。   大太监叹了口气,说, 小殿下啊, 要留住一个人,要囚住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那颗心。   要囚住她的心。   傅止渊在黑暗中轻轻碰着虞昭的脸, 眸光克制不住地亮起来。幸而这夜色太深,遮住了他疯狂的神色, 让虞昭不至于就此窥见他的内心。   他的呼吸是止不住的轻颤,每靠近小皇后一分,那纤长的睫毛就扑簌簌地抖一阵。他不敢做什么,只敢拿手指轻轻戳她的脸颊, 四下里声音皆无,那轻微的衣被摩擦声便显得极为暧昧,他带着点儿可怜气地,似是咄咄逼问又似是诱哄:“昭昭,可以吗?”   傅止渊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在逼她,逼着她给出一个反应。   他卑劣地设下圈套,想要狩猎她的心。   虞昭被这不寻常的氛围弄得惶惶。   她睁大了眼,掩住心中一片惊涛骇浪。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在这浓稠凝滞的氛围里,人类的思维已无法帮虞昭做出判断,可动物性的直觉却告诉她,前方有危险。   她下意识地想要退后。   纤瘦的脊背刚刚弓起,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捞了回去。   “唔……”   潮热的呼吸慢慢覆了上来,像是小兽间的试探,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   昏寐无光的世界里,虞昭看不见他的脸,可她却似乎哪里都能感受地到他的存在。他高挺的鼻梁轻轻压在她的鼻翼侧边,皮肤下被压住的小动脉在轻轻跳动,潮热的呼吸和她的纠缠在一起,让虞昭生出了心慌意乱之感。   他的唇贴着她的。   他在轻轻摩挲,亲昵间黏黏糊糊地开口:“昭昭,我要开始了。”尾音上扬,带了点愉悦的笑。   虞昭忽地有些紧张,这紧张甚至盖过了上一世和苏宴新婚之夜的紧张。她不知这是为何,上一世苏宴没有吻过她,更没有这样的时刻,虞昭脑中一片空白,可面上的温度却越发滚烫,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像是喝了一瓶陈年的好酒,虞昭的脑子晕晕乎乎。之后的感受似乎被模糊拉长,她的眸子半遮着,掩住了里头蕴着的一汪清酒,空气中似乎盈满了香香甜甜的味道,有人在她耳边轻笑了下,说,放松呼吸。   她懵懵懂懂地照做了。   紧接着,她知道了什么是‘亲吻’……   “昭昭,昭昭?”   “……”   “可以消消气吗?是孤错了,再不这样做了,孤下次不敢了。”   “不要闷在被子里,会喘不过气。”   傅止渊无奈地看着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的小皇后,柔声哄着。他略略使了些力,将被子掀开,露出闭着眼睛不愿理他的虞昭。傅止渊有些哭笑不得,他伸出手将虞昭环进怀里,略略抱紧了些,“昭昭不要气了,时辰不早,该睡了,要气也请昭昭明日起来再气,如何?”   在虞昭看不见的地方,这人的眼睛弯成了一抹月牙,低沉醇厚的嗓音透过胸腔传进虞昭耳朵里,震得人耳根发麻。   虞昭面露羞恼。   说好的温柔的吻,到底是谁亲到后面越来越失控,都说不亲了,还非得逮着她亲……   察觉到唇上微微的酥麻,虞昭咬牙切齿,砸了这人一拳:“睡觉。”   耳边又传来这人闷闷的低笑,片刻后,虞昭察觉到有人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好。”   -   柔和的晨光透过帐幔洒进床内,虞昭微微动了动眼,醒了过来。   她率先感觉到的,是搭在腰上的那只手,压得有些重了。于是下意识地,虞昭伸手便想拉开它,手指刚刚搭上,耳边便传来了一道黏黏糊糊的嗓音,“昭昭,早。”   还处在早晨宕机阶段的小皇后迷茫地转过头,迎面便对上了一张头发睡得微微翘起的俊脸。那人却没察觉到,见她望过来,还半眯着眼朝她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   嗯?   虞昭眼神微微疑惑。   片刻后,昨夜暧昧的记忆涌入脑中,虞昭倏地睁大了眼,不待面前人再说些什么,她咻得一声便侧过了身子,只留给傅止渊一个背影。   怎、怎么回事?傅止渊怎么还没去上朝?为什么一醒来就四目相对啊!想起昨夜那个暧昧的吻,虞昭顿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后的男人,太、太奇怪了。   这番反应落入傅止渊眼中,却令他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带了点儿笑意。   回想起昨晚的一切,傅止渊意识到一点:昭昭似乎,对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最起码,她并不讨厌他的靠近,只是这点,小丫头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他搭在她腰间的手轻轻动了动,忽地起了促狭的心思,“昭昭昨夜吃干抹净,今早便不愿认孤了么?”这一句腔调拿捏得分外无辜,磁性的嗓音掺着初醒的哑,有些黏黏糊糊。   虞昭闭着眼咬了咬唇。   这个混蛋。   倒打一耙。   那厢傅止渊见虞昭不反应,开始不依不饶。他慢慢凑到她颈旁,拿鼻尖去蹭她,“昭昭,昭昭……”虞昭忍无可忍,猝然转身,“傅小六你能不能……”   傅止渊正好抬了头,他们鼻尖对鼻尖,额头对额头地撞到了一起,那双眸子清凌凌地看着她,虞昭一时语塞。   “昭昭,”   傅止渊弯了眼睛,眸中神色温柔地像是夜空下的深海,漾着细碎的星光。   虞昭顿时泄了气,她垂下眼睫,不敢看那双眼睛,小声地嘟囔着:“你快起来罢,要上早朝……”   “好。”   他摸摸虞昭头发,“时间还早,昭昭再睡会儿。”   看着那人起身穿龙袍的背影,虞昭缩进被子,小小地叹了口气。   ——她好像,对傅止渊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特殊的情感,这该如何是好?   原本从她踏入书房,屡屡被傅止渊的话题带跑思路开始,就应该意识到的。她性情微小谨慎,说话做事皆是谋定而后动,想好了的事从不会被人轻易改变,可昨晚却不过只是与傅止渊聊了几个话题,来此处的目的就被轻易带跑了。   这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况且,昨夜那个吻……   虞昭终于在清晨的羞恼中反应过来,她之所以会在一开始就有那些奇怪的感觉,不过是因为她对傅止渊那冥冥之中不同的情愫。昨夜种种,让她没办法再逃避真正的内心,她好像,真的对傅止渊动心了。   现在细细想来,上辈子她同苏宴的那段感情,也许并不是纯粹的心动,那时的她久居后宅,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性子是真正的怯懦谨慎。她从来没有面对过旁人热烈的追求,苏宴的甜言蜜语,旁人对这段追求的艳羡,侯府众人对她的高看一眼……种种因素,让她生出了自己喜欢苏宴的错觉。   或许她是真的对苏宴有几分心动,但这份心动里,掺了太多旁的因素。   最大的区别,大概便是,苏宴亲近她时,她虽也羞涩,但更多的却是顺从,一种出于对夫君的顺从。而面对傅止渊,她的情绪却是多样的,她会随着傅止渊的反应而情绪起伏……   虞昭长叹一口气。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这份悸动出现的时机并不适宜。她与傅止渊之间尚且隔着太多的秘密和差别,旁的姑且不提,单就上辈子抄了虞家一事,就足以成为最有力的阻碍横亘在他们之间。   偏偏傅止渊不一定是重生的,若他没有重生,自己拿尚未发生的事怪在他的头上,未免有些残忍。但一想到这件事在未来极有可能会发生,虞昭就又梗了一口气。   她想,她该好好梳理梳理对傅止渊的态度了。   从前不知心动,如今动了心,很多未曾纳入考虑的东西,也该重新衡量衡量了。   -   冬日的清晨还带着刺骨的寒意。   然而傅止渊从乾阳殿的寝殿中出来时,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太监李申见此,罕见地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位圣上,自大病醒来之后,什么时候露出过这般真切的笑了?然而不过几秒,李申便敛了神色,收起了那几分诧异。   他弓身走上前去,伺候傅止渊洗漱。   片刻,他听见这位年轻的天子吩咐:“让宫人们晚些准备早膳,吩咐下去,皇后劳累,她未醒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去吵她。”   这话在李申心中炸出一片惊雷,这虞皇后,昨夜是宿在了这乾阳殿?他就说陛下昨夜为何没去昭元殿,原来竟是如此……尽管心中想法颇多,李申面上却是不显,他恭敬地应了下来:“是。”   小皇后的受宠程度,比他以为的还要更胜一筹。   送皇帝上了龙辇,李申跟在一旁细细盘算,既然如此,便给那康平候递句话,指个明路罢,他所求的那件事说不准能有些眉目。 第27章 方偃 命里有时终须有   东方渐亮, 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钟声响起,大晋的早朝开始了。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路, 齐齐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止渊坐在鎏金龙椅上,左手微抬, “平身。”“谢陛下。”诸位朝臣很快起了身,重新站在一旁。   “众卿有何事启奏?”   微沉的嗓音传遍大殿, 一时之间无人应答。殿中的文武百官们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没人愿意出来做第一个启奏的。不少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两路队伍前为首的那两人身上。   殿中的两路队伍,一路站的是文臣, 一路是武将。而那为首的两人, 则分别是当朝丞相李靳和定国公老将军薛忠, 朝中人人皆知, 李丞相和薛老将军的政见不合, 每每上朝皆是针尖对麦芒之势。   丞相李靳为人圆滑,处世精明,他从不明面上忤逆圣意, 即使这几月来圣上的某些举动着实称得上是荒唐, 这位丞相也仍是乐呵呵地看着。而老将军薛忠却又是另一番做派了,薛老将军性情刚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皇帝做的那些事,这位老将军早已不知骂过多少遍了, 甚至当场怒斥丞相李靳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   神奇的是,当今陛下对这两位臣子的行为却表示了一种近乎纵容的默许。他既没有因此厚待李丞相,也没有因此处置老将军,可要做的事却是一件一件坚定无比地做了下去。   很难说这位陛下究竟是昏庸还是清醒。   眼下见这两位大人物都不发言, 底下的小官们便都有了点儿看风使舵的意味。   高台之上的傅止渊微皱了眉,“怎么,诸位爱卿今日都无事启奏?”   片刻安静。   在这寂静里,一道声音忽地响了起来,“臣有事启奏。”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就见左边的队列里走出一人,举着笏板躬身行礼,   此人正是穿着朝服的吴王。   怎么?竟不是丞相或老将军么?底下朝臣都有些惊讶,吴王是出了名的闲散王爷,上无实职下无封地,这一介闲散王爷,能有些什么好奏的?   “陛下,臣听闻,东海瀛洲一带有个极为出名的游方术士,名唤方偃。传闻此人仙风鹤骨,极擅制丹,自身已是百岁高龄,却因吃了炼制的那些丹药而身体康健,长生不死。臣念及陛下今日忧思,便遣人将方偃寻了来,不知陛下,可要召见此人?”   大殿之下,吴王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   话音刚落,众皆哗然。   底下的朝臣已小声地议论纷纷。   众人皆知圣上寻长生一事已颇为荒唐,万万想不到竟还有人当堂献媚的,一时之间,落在吴王身上的目光有鄙夷的,有佩服的,还有打量的。   不等傅止渊说些什么,一旁的薛老将军已忍不住上前一步开口:“启禀圣上,老臣反对。”   老将军转头怒目视吴王,“吴王,你究竟是何居心?长生不老一事本就子虚乌有,自大晋往前追溯,追求长生的帝王不乏一人,可即便如此,真正长生了的又有几个?一个都没有!”   “况且那术士方偃,你怎知他便能练出长生不老的仙丹了?这样一个江湖中人,你不加调查便擅自引荐给圣上,若此人是敌国派来的细作该如何?若这人做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长生丹,而是夺人姓命的毒药,陛下吃了又该怎么办!”   老将军声音沉了沉,向傅止渊坚定道:“陛下,此事风险过大,万万不可接见此人。若是陛下见了这方偃,那民间炼丹长生之风必定更盛,大晋的未来堪忧啊陛下!”   “呵呵呵,”   听见最后几个字,丞相李靳宽和地笑了,他手持笏板走出来,气定神闲道:“定国公息怒,不过是召见一个小小的术士,哪有定国公说的如此严重?”   “定国公多虑了。”   他微微行礼,“陛下,对于此事,臣倒是有些不同的意见。”   “既不知那术士本事是真是假,那何不召上来见一面,给他些时日练出丹药呢?到时将这丹药拿去给旁人试上一试,是真是假自有定论……”   “你放屁!”   李靳被骂得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薛老将军被这厮一口歪理气得殿前失仪,什么见上一面,什么试上一试,都是狗屁!届时这丹药都练出来了,若是这方偃一口咬定丹药有长生之效,那陛下还要不要让人试药?就算真让人试药了,长不长生还能一下子就看出来?不得时刻观察着这人死没死,观察个几十年吗?   若陛下自己都能活这几十年,那要这丹药有什么用?   这厮一口官腔说得有理有据,道貌岸然,实则逻辑不通,全是屁话!   “好了。”   薛老将军正欲怒斥李靳,却被上头一道威严的声音制止了。   傅止渊抬手阻了这番争吵,视线落在正中间弯着腰沉默不语的吴王身上,“吴王,方偃此时可是就在殿外等候?”   “陛下……”定国公薛忠急急上前,还要劝奏。   傅止渊转眸看向他,“老将军不必多言,朕自有定论。”把薛忠堵得面露痛色。   低着头的吴王和李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笑了。吴王恭顺应道:“是,启禀陛下,方偃此时就在殿外等候。”   傅止渊左手食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垂目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李申,宣吧。”   立在一旁的李申闻言,“是,”直起身子一甩拂尘,拉长了嗓音道:“宣,方偃觐见!”   定国公薛忠一甩袖袍,长长叹了口气。   丞相李靳则慈眉善目地笑,颇有几分宽和的模样。   出列的官员都退回了原位,留出中间的通道,候着那位术士的出现。   傅止渊坐在龙椅上,看着正殿的大门,眼神平静。   薛忠说的话,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位朝臣之所以数次顶撞他,都没有受到处罚,皆是因为傅止渊知道,这位定国公心里是实实在在装着大晋的。他的忠诚,永远对皇室有效,对大晋有效。   于公于私,这位定国公如此反对他沉迷炼丹一事,皆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   但,即使知道这些,他却仍想试上一试。   重生这般不可思议之事都能发生在他身上,万一呢,万一他当真能寻到长生不老、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呢?他绝不会再像上辈子一样无力地看着虞昭死去。   如果五年后虞昭注定难逃一劫,要像上辈子一样死去,那他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在五年之期到来之前,决不放弃寻找起死回生丹的希望。   若实在找不到,那他便陪着昭昭一同赴死。   傅止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   随着一阵脚步声渐近,小太监引着一道身影进了正殿。   进来的是个头戴纶巾的中年男人,身穿一道天青色棉布直辍。出乎众人意料的,这人长的方眉阔脸,模样周正,看着实在不像个仙风道骨的炼丹术士,倒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中年儒士。   这人行至大殿中央,目光微垂,并不乱瞟,他一撩衣袍就地跪了下去,行的是最高的大礼:“草民方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止渊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瞧了一会儿。   片刻,他出声道:“起来罢。”   “是。”方偃站了起来,脊背挺直,一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官面前。他并不惊慌,面上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是从容,无言地立在那儿,倒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了。   高台之上传来帝王低沉威严的嗓音:“听说你是东海瀛洲一带颇有名气的游方术士?”   方偃背着手,目光直直地看向龙椅上的傅止渊,微微笑了笑,“草民不才,名气不敢当,不过一闲来无事练练丹的江湖骗子罢了。”   百官愕然,这人当自己是谁?竟敢于圣上如此说话?   吴王更是被此人的态度气得不轻,这么傲,这是蠢的吗?他低叱一声:“大胆方偃!注意你的身份!”   方偃闻言,并不搭理,只微微一笑。   龙椅上的傅止渊挑了挑眉,“你倒是有些傲气。”   “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吗?”   方偃声音笃定:“陛下寻术士的告示贴了这么久,赏金这么多,可见之决心。草民斗胆猜测,在未能确定草民是不是真的知晓长生之术之前,陛下是不会动我的。”   他又自嘲般笑了下,“当然,若是草民是个草包,那恐怕待会儿陛下便要将我给杀了。”   被人这般揣测想法并不好受,尤其这人还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傅止渊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不知方偃你,要如何让朕相信你确实是有些特殊本事的呢?”他倒要看看这小小的一方术士,要怎么证明自己。   方偃目光直视傅止渊,那一张脸上露出了些高深莫测的笑意。   “陛下,既得再见佳人,便应当知晓命运无常,又何苦硬要改变些什么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傅止渊嘴角挂着的一抹笑落了下去。 第28章 暗潮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追随在她身后……   “你在挑衅朕?”   金銮殿上, 傅止渊眸色渐冷,盯着那一抹天青直辍的身影,语气沉沉。   方偃负手而立, 面不改色,“草民如实相告罢了, 无意惹怒陛下,陛下恕罪。”口中说着恕罪, 方偃面上却无任何告罪的举动。   底下朝臣一头雾水,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文臣队伍里低头站着的康平候心下却有些明悟,只那猜想模模糊糊, 一时不敢确定。这方偃说的“再见佳人”, 近些日子被皇帝娶进宫的, 可不就只有昭儿一人嘛, “佳人”难不成指的是昭儿?   但康平候心底也没有十分把握, 谁知道这皇帝除了虞昭,是不是还有些露水姻缘呢?   他决定先静观其变,看看这两方君臣如何对峙。   那厢, 气氛正剑拔弩张。   方偃说完那句话后, 傅止渊便沉默不语了。沉沉的威压在大殿中弥漫开来,是个人都知道这皇帝现在生气了,该给个台阶下了, 可这方偃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面色平静地看向对方。   引荐的吴王心中暗骂方偃愚蠢, 他是想让这狗皇帝沉迷炼丹,好丧失民心,可不是让这方偃恃才傲物惹怒皇帝的啊。吴王撩了撩袍子便准备出来打圆场。   但这腿还没迈出去,上方坐着的傅止渊先动了。   “方偃。”   傅止渊落过去的视线里带着浓浓的警告, “你最好是有些真本事,若只是占着个由头在这儿同我拿乔,朕不介意拿你杀鸡儆猴,好好警告警告那些没什么真本事还想着泼天富贵的家伙。”   方偃不卑不亢地行礼,“草民受教。”   傅止渊淡淡移了视线,“退下吧,下朝后来御书房见朕。”   吴王惊了一瞬,这皇帝竟就这么放过方偃了?他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不止是他,众朝臣亦是甚为讶异,落在这术士身上的目光也就渐渐多了几分探究。   这术士先前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皇帝听了竟也不在意此人的冒犯,反而将人留下了?   丞相李靳和老将军薛忠的目光同样落到了这中年术士的身上。李靳眼眸微微转了转,视线掠过下方吴王略显困惑的神情,片刻,颇有些趣味地勾了勾嘴角。   薛老将军沉着脸,却没再破口大骂。   他心里记着方才傅止渊同这术士的对话,不由得揣摩了几番,暗自决定回去好好查一查这方术士的由来。   如此风雨,方偃倒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他行了个礼,依言退出了大殿。   -   朝堂上暗潮涌动之时,虞昭才堪堪从乾阳殿中再次醒来。   傅止渊醒来的时间太早,见这人不用她忙着伺候穿衣洗漱,虞昭便一头载回了床上,索性睡了个美美的回笼觉。   她揉了揉双眼,从床榻上爬起来,却意外地没在寝殿内看见一个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虞昭朝着门外疑惑地喊了喊:“云知,云眠?”   门外立即响起了应答声,“娘娘您醒了?可要奴婢们进来伺候?”   虞昭掀开被子坐到床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含含糊糊地开口:“快进来罢,时辰不早了,怎的也没人来叫我?”   殿门应声而开,云知云眠领着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手中鲜花铜盆、盥洗之物一应俱全,显然是备了多时的。虞昭任由云知云眠摆弄,擦着脸的间隙仍记着刚醒来时见到的情形:“你们怎么不叫我呀?怎么都跑到外头去了?”   云知手上动作不停,回话道:“陛下吩咐了,娘娘您昨夜劳累,他说让您多睡会儿,让奴婢们在您喊我们之前不要进来惊动您。”   虞昭迷迷糊糊的脑子一怔。   等等。   昨夜……劳累……?   小皇后一个惊慌,骇得漱口的水下意识吐了出来,溅起一片水花。她慌忙拿手绢给云知擦了擦溅湿的衣襟:“云知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出自虞昭的下意识。云知连忙止住了小皇后的动作,“奴婢无碍,娘娘不必惊慌。”   “娘娘坐着罢,奴婢继续伺候您洗漱。”   主仆间一番折腾,虞昭才缓过劲儿来,讪讪地收了手,由着宫女们替她净面。她眼睛紧紧闭着,心里涌上来一股羞恼,慢慢化成脸上微烫的热意,这傅止渊怎么回事?他们昨夜明明没发生什么,怎么、怎么说得好像两人已经做了什么似的……关键,宫女们都听到了,她们肯定都以为……这让她怎么面对侍女们?   虞昭的睫毛轻轻颤着,任由两个大丫鬟折腾,目光始终不敢和任何一个宫女对接。   云知云眠见虞昭这模样,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她们只当这小皇后是因为陛下的话感到不好意思了,脸皮薄,现下不好意思见她们咧。于是只装作没发现那话中的奥秘,坦荡无知的模样,倒让虞昭的赧然散了许多。   早膳自然也是在乾阳殿用的。   伺候她的都是临时调进乾阳殿的宫娥,虞昭这才知道,原来平日里这乾阳殿中伺候傅止渊的,都是些小太监,宫女们是进不来这里的。   这不禁令虞昭有些吃惊。   但不可否认,因为这个习惯,她对傅止渊的好感又悄悄增加了一分。   她想,傅止渊这个人,说不得是要慢慢去挖掘的,只有靠得近了,才能从那些细节之处体会到这人的细腻。   这样的感受在吃早膳时又得到了印证。   乾阳殿里摆上来的早膳,竟都是她爱吃的口味。虞昭着实有些惊讶了,她问身旁服侍的嬷嬷:“是内务府已经将我这个皇后爱吃什么都查清了吗?”   嬷嬷一愣,似是被虞昭这个问题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娘娘,内务府哪里管这些?这些啊,都是陛下吩咐我们做的。”   她掏出一份单子。   “自从娘娘入主昭元殿,陛下就派人将这菜单子送到了御膳房,说这上头都是皇后爱吃的菜,让御膳房务必学会学精,做得好吃。”   虞昭接过那折了几折的单子,打开来看。   单子很长,大刀阔斧的瘦金字体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片,还用早中晚分门别类,将虞昭什么时段爱吃什么菜都一一写好了。末了,还用红色的朱笔勾出了一些菜的注意事项,提醒御膳房的厨子不要放哪些东西。那些东西,正是虞昭吃这些菜时不爱吃的。   拿着这份单子,虞昭一时失语。   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了解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详细地写出她一日三餐的口味?又或者,是这人要对另外的那个人多么上心,才能花这么多心思去了解她,甚至记住她每日的吃食?   虞昭捏着单子的手有些用力。   她忽然觉得开口有些艰涩:“嬷嬷,我记得皇帝娶一国之母时,是要先调查清楚那女子的家世背景的,对吧?那,您说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是那时底下人调查出来呈给陛下的?”   嬷嬷眼角的皱纹叠出温和的弧度,“娘娘,您觉得可能吗?礼部、内务府那些人,哪里管这些呢?”   虞昭被堵得一窒。   她蓦地想到之前傅止渊回答虞兰的话——“昭昭五岁时被你推进湖里,差点淹死。这不是害她性命,是什么?”,那时她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那人用“娶皇后之前内务府的人查得仔细”来堵她。   虞昭眼睫颤了颤,问嬷嬷:“嬷嬷,一般皇帝下旨封后时,宫里都会查些什么?”   “多是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父兄、母族乃至由下往上十八代以内的大大小小的亲戚关系,主要是为了弄清楚皇后的各项来历。”   这样啊……   虞昭抿了抿唇,傅止渊骗了她。   这人根本不是因为内务府查得细才知道那些事的,可是……为什么他会知道那些事呢?她的眼神茫茫然地落在了嬷嬷身上。   老嬷嬷见过宫里的多少是非,那双衰老的眼睛里通透豁达,“娘娘,何必再问老奴?其实您心里知道的。”   虞昭垂下了眼。   是啊,其实她心里知道的清清楚楚,不是么?   傅止渊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对她的过往她的一日三餐她的喜好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是因为这人是亲自调查出来的罢了。而要花费怎样的途径、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查到这些,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几乎令虞昭生出了几分逃避的心思。   ——这个人,分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她的一点一滴,都被这人看进眼里,记在了心里。   过往的漫长时光里,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追随在她身后,若是今天她没有发现这些,大抵,这些东西就都是要埋进沉默的岁月里了。   虞昭将那单子重新折好,递回给嬷嬷。   “嬷嬷,莫要告诉陛下,我已知道这件事了,好吗?我想亲自问他。”虞昭微微笑了笑。   那嬷嬷将单子收好,闻言也笑了笑,“娘娘放心,娘娘今日什么话都没问过老奴,老奴就只是伺候您吃了早膳罢了,谁来问我,都是这个答案。”   虞昭忍俊不禁地笑了。   她转过身看着面前丰盛的早膳,心里渐渐泛出一股隐隐的甜。   等傅止渊下朝,便去寻他罢。她有好多事情想同他说。 第29章 现 您,是重生的吧?   用过早膳, 离傅止渊下朝的时间还有些早,虞昭无事可做,便打算唤丫鬟回昭元殿取些话本子来解闷。只是她刚把这事同云知云眠说了, 云眠便笑了起来。   云眠道:“娘娘,陛下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早已叫奴婢将话本子备好了,还选了些干果话梅, 让娘娘看书时吃些,不至于无聊。”   虞昭再次被这般细致的安排弄得无话可说。   她“啊?啊?”两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像动了心的闺阁少女了, 忽然闭嘴不说了。两个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禁不住两个丫鬟的戏谑眼神, 虞昭挥挥手, 赶紧打发她们去拿话本子了。   她静静地坐在美人榻上, 毫无所觉自己脸上正勾着一抹柔软的笑意。   两个丫鬟很快将话本子和一应小吃都准备齐全了。虞昭拿起那话本子, 慢慢看了起来。   “且说那秦郎君对那花满楼的柳花魁是一见钟情,见美人沦落风尘,受苦受难, 心中怜爱, 当即便下定决心要为柳花魁赎身。秦郎君家中乃是钟鸣鼎食之家,赎一小小的花魁自然不在话下,这柳娘子很快便被秦郎君带回了秦府。当晚, 柳娘子感念秦郎君赎身之恩,与之燕好。两人共赴巫山, 同登极乐,不予言表。”   “柳娘子满心以为自己寻到了归宿,虽秦郎君从不提名分一事,但柳娘子只当是时候未到, 过些时日,秦郎君自当娶她。哪承想,这日秦府来了一位太守,不经意间见了这柳娘子美色,便生了同秦郎君讨要她的心思。太守如此想,便也如此做了。   秦郎君一口应下,转手便将柳娘子赠予太守,柳娘子悲痛欲绝,狠心质问道:‘我已是秦郎之人,秦郎为何如此待我?莫非往日的甜蜜恩爱都是做了假的吗?’   秦郎君听了这番说辞,非但不羞愧,反倒惊诧至极,反问那柳娘子:‘我何时给了你名分?你又如何是我的人?’那郎君一声冷笑,‘我赎你出身已是恩德,想不到竟让你生了赖上我的心思,你在那青楼里早已不干净,还真把自己当那官家小姐了么?’”   柳娘子的遭遇着实凄惨,可虞昭看到此处,心里想的却是若是傅止渊,必不会像秦郎君这样做,他会……   等等。   虞昭蓦地刹住思维,将脑中的想法狠命甩了出去。   她怎么会在看话本子的时候想到傅止渊啊!这不对经。   虞昭连忙捧起话本子继续读下去,心中默念专注。可这办法却很快就失了灵,无论那话本子如何精彩,虞昭却总能晃神晃到傅止渊身上去。   半晌,虞昭懊恼地扔下了话本子。   她估摸着时间,心想此刻傅止渊差不多下朝了,该是在御书房,自己索性呆不住,不如趁早去寻他,她还有好些事情要同他说咧。   思及此,虞昭起身,唤了云知云眠:“备些暖汤小吃罢,我要去御书房一趟。”   -   金銮殿。   下了早朝,百官纷纷走出殿门。   李靳走在前头,不疾不徐地跟上前头的薛忠:“定国公,方才朝堂之上多有得罪,还望国公爷勿怪。”   薛忠心里厌恶李靳这般做派,不欲多言,只硬邦邦地回道:“无事,家中尚有老妻在等,先回了,丞相自便。”言罢,一甩袖袍便欲离去。   李靳却笑了几下,末了,慢条斯理道:“定国公近日家中可好?不知犬子最近如何了?听闻薛世子近日常常出入风尘之地,国公爷还是管束着些好。”   薛忠下颌绷紧,咬紧了后槽牙。   他实在是不喜李靳这厮,这厮伪善地紧,随便说一句话都能让他想打他一顿。他的儿子薛致如何,哪里用得着这人来评判?   “不劳丞相费心,”薛忠连给李靳一个眼神都嫌多,“犬子老夫自会教育,倒是丞相,不妨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官位罢。那术士若是个假的,陛下怪罪下来,不知丞相是否还能如今日殿上一般自如?”   这话正好戳中了李靳痛脚,他的脸色立时有些冷淡下来。   薛忠余光瞥见,心中暗爽,心道夫人说的法子果然有用,阴阳怪气,当武将不会的么?他一高兴,脚步便不自觉加快了,离去前还不忘同李靳“客客气气”地道了别。   李靳脸上的强笑差点挂不住。   这老匹夫,朝中上下也就他敢仗着地位尊崇丝毫不给他面子。   因着在薛忠处受了气,李靳索性甩开袖袍气呼呼地大步离开了,连身后的吴王唤他都没搭理。理什么?!那方术士可就是他找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吴王简直一头雾水。   他最苦最累,到头来却落得个两头不讨好的下场,这是什么破道理!   小厮过来扶他,被他气得一把推开,吴王骂骂咧咧:“没眼力见的东西,扶有用吗?看不见你家王爷我缺个凳子上轿吗?我要个凳子你过来扶我,有用吗!蠢货!”   小厮被骂得莫名其妙,明明是王爷先前自己说在外头不用准备凳子上轿的,现在反倒责怪起他来了。可小厮没胆子骂回去,于是只好乖乖跪着,当了吴王上轿的人凳。   另一边,康平候刻意放慢了脚步,想等太监李申出来。   等了半晌,李申带着一把白拂尘的身影才缓缓出现。   康平候赶忙迎上前去,笑得有些局促,“公公,不知前些日子拜托公公的事,如今如何了?”   虞兰惹了圣上厌恶,连带着整个侯府也糟了冷落,康平候不得已,只得拜托皇帝身边的红人大内总管李太监,帮忙打听打听圣上的态度,看能不能讨讨欢心。   李申臂间搁着把拂尘笑眯眯道:“侯爷,咱家给你指条明路。”   “愿闻其详。”康平候连忙追问。   李申的下巴朝着昭元殿方向略略抬了抬,“侯爷,讨了那位欢心,便是讨了圣上欢心了。”   康平候顺势看去,见是昭元殿的方向,一时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公公,还望公公明示。”   “咱家的话说完了,”李申轻轻甩了甩手里的拂尘,笑得像个弥勒佛,“侯爷聪慧,自是知道该怎么做。咱家要同圣上去御书房了,失陪。”   言罢,李申转身走了。   康平候立在台阶下,神色茫然。   该怎么做?就三女儿出嫁前的表现来看,就算他真的去找了她,就算侯府当真有心同她交好,只怕这人也已经不在乎了。   康平候在阶下怔怔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个林姨娘。   对,对,对,家里还有个林姨娘!康平候宛如醍醐灌顶,一双眼亮了起来,只要自己对林姨娘好,怀玉见着了,必定会告诉虞昭。虞昭知道了,说不得就对侯府改观了!   想通关节,康平候面露喜色,大踏步地朝外走去,很快便坐上了回侯府的轿子。   -   李申离了康平候,便回了傅止渊身旁。   傅止渊似闲聊般问了一句:“去哪了?”   李申照实回答:“康平候拦住咱家,同咱家说了些话。”偷偷瞄了一眼傅止渊的脸色,又继续说道,“康平候府前些日子惹了您不快,就同咱家打听该如何让圣上你消气呢。”   傅止渊微掀了眼皮,“那你是怎么说的?”   李申笑笑,“咱家说,对皇后娘娘好,便能让圣上开心。”   这回答让傅止渊露出了一抹笑,那点子膈应不知不觉中散了,“你倒是会说话。”   “圣上谬赞。”   “行了,摆驾去御书房罢。”傅止渊淡淡吩咐道。   想起这方偃在大殿上说的那番话,傅止渊眼里多了一抹探究。他倒要看看这没在上辈子出现过的方术士,能说些什么。   “是。”   不消片刻,御书房便到了,傅止渊解下身上的玄黑大氅递给李申,进门没多久便见到了一直候在一旁的方偃。   方偃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傅止渊免了他的礼,径直坐到主位上,挥退了房内候着的侍卫。方偃见此,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眉。   傅止渊单刀直入:“方术士,说说吧,金銮殿上的话,你什么意思?”   他的问话干脆利落,看向他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的锐利,方偃知道,这圣上是动真格的。   他微微笑了笑,道:“陛下好记性,那草民便斗胆解释一二了。陛下,‘佳人’不正是您的那位皇后吗?至于陛下如今在做的这些事,难道不是因为害怕那位皇后如上一世般再次死去么?”   见这方偃连着说中两条,傅止渊袖袍下握拳的手青筋毕现。   他的眸光越发锐利,“你可知装神弄鬼、欺君罔上是什么罪?”   方偃:“自是死罪。但草民不怕,草民说的是真是假,陛下自有定论。草民还知道,陛下的这位皇后上辈子是嫁了旁人的,我倒是没想到,这一世,小皇后会被陛下给夺了去。”   方偃撩起眼皮看向傅止渊:“陛下,若草民没猜错,您,是重生的吧?”   如此多的信息被直接说出,傅止渊死死压住心头的震惊。   他紧紧盯住眼前人,一只手背在身后,随时示意暗卫动作:“你到底是谁?”   若此人不能为他所用,只能立即斩草除根。   方偃笑了笑,正要开口,书房门口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道瓷碗破碎之声。   傅止渊登时警觉,“谁?!” 第30章 原来傅止渊的声音,有一……   虞昭拎着侍女递过来的食盒, 脚步轻快地朝御书房走去。   在路上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等真正见到了傅止渊, 她该怎么同他说呢?重生这件事自然是不能告诉他的,否则岂不是要被他误以为自己在弄些怪力乱神之说了?那难道要直接剖白自己的心意吗?直接告诉他, 我对你有些小心思?不不不,那也太直白了。   虞昭的脸被自己的想法熏得有些微红。   思来想去, 虞昭打定主意,还是含蓄一点。   姨娘从前总是教导她,说女子在面对心爱之人时, 也要表现得矜持端庄, 这样才不会失了贵女风范。她不认同姨娘的说法, 那些女子呀, 见到心爱之人时表现出来的端庄羞涩, 哪里是为了什么贵女风范呢,分明是含蓄久了,满腔情意不知如何表达, 于是只好羞涩地低头一笑了。   当然, 虞昭对傅止渊可没有满腔情意,要想赢得她的心,可还早着咧!   去御书房的路实在很短, 虞昭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说,那扇朱漆雕龙的大门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虞昭吩咐云知云眠候在门外, 不必跟着,自己一人靠近了大门。   门口站着的侍卫这一次没再拦着她了,虞昭不由得猜测,看来这次傅止渊并没有在和朝臣商议政事, 她选的时间真真是恰好!   值岗的侍卫看着很是年轻,厚重的胄甲穿在他身上,那模样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儿。面相瞧着也是憨憨的,见了虞昭就要跪下行礼,虞昭连忙免了他的礼,这么冷的天,膝盖跪下去了,那可不得冻死呀!   从前她被嫡母王氏罚跪在院子里,尝过这滋味儿,那可真真是不好受。   虞昭说:“陛下想必在认真批改奏折,不必惊动他,我自己进去就好。”   那年轻侍卫面色似乎犹豫了一瞬,看了他那同伴一眼后,忽然坚定地点了点头,便任由虞昭走进去了,当真守诺没有通传。   虞昭的心情很好,连嘴角都不由得挂上了一丝笑容,不知是那侍卫的反应令她开心,还是想到那坐在书房里批改奏折的傅止渊令她开心。   虞昭不让那侍卫通报,其实是有些私心的,一方面,她是想要见到傅止渊惊讶的模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缓解缓解自己的紧张。一想到自己就要鼓起勇气和他坦白某些事情,她的心就有些不受控制似的,罕见地生出了一丝紧张。   走过廊下,书房那道门便就在眼前了。   只要轻轻推开那道门,她就能见到那道高大的身影,就能见到那个人惊讶又温润的眼眸。她还记得昨天她来这书房寻他的场景呢,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只不过那时傅止渊坐在屏风后面,她一绕过屏风,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那双眼睛,虞昭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里头惊讶地很,惊喜地很。   不知道待会儿这人发现她之后又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   虞昭把手按在门板上。   一句话却骤然间传进了她的耳朵——“至于陛下如今在做的这些事,难道不是因为害怕那位皇后如上一世般再次死去么?”   什么?   虞昭推门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实在不是虞昭多心,只是因为自己便是重生的缘故,她对“上一世”这样的字眼着实有些敏感。   虞昭再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门内正有人在和傅止渊交谈。   她以为傅止渊没有召见朝臣,可此时却有人在里面同他交谈,可为什么那侍卫不曾像上次一般拦住她呢?难道是因为傅止渊没有下令吗?   即便是朝臣之间的交谈,他们会说这样的话吗?   虞昭脑中微微疑惑,不知为何,一股隐隐的不安渐渐在她心中升起,她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一时没有行动。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虞昭听不出另一个人是谁,可她却知道,和他对话的那个人,是傅止渊。   那声音是多么熟悉啊,它曾多次温柔缱绻地叫她的名字,昭昭,昭昭,似乎永不厌烦;它曾经因为虞兰欺侮于她而变得愤怒冰冷,带着蔑视地替她出气。虞昭以为自己很熟悉这样的声音,可现在才发现,不是的。   原来傅止渊的声音,有一日也会令她感到陌生。   虞昭就那样静静立在门外,一只手拎着食盒,一只手按在门板上,久久未动。   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得她脖颈边的狐狸毛都在猎猎翻飞。那毛细细的,柔柔的,挠在人的脸颊上引起微微的痒。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巨大的湖边,心裂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岸上,闪过的都是往日里傅止渊同她温存的画面;一半却沉进了寒水里,睁着一双眼在冰冷地审视着。   那一段话最终还是送进了虞昭的耳中。   ——“陛下,若草民没猜错,您,是重生的吧?”   ——“你到底是谁?”   砰。   虞昭手中的食盒终究还是掉了下来,盛着暖汤的瓷碗受了这一摔,哗啦一声碎了。   那瓷碗也想不到吧,前一刻它还被人捧在怀里,用精细的食盒装着,用暖热的汤熨着,下一刻,毫无征兆地,就摔在了地上。   碎了。   -   “谁?!”   这一声惊喝不知是惊动了虞昭,还是惊动了傅止渊。那道年轻的身影顷刻就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几乎是片刻,就掐住了虞昭的脖子。琉璃瓦檐下,一个个身着黑色玄服的暗卫纷纷跳下,将这小小的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于傅止渊的身手,虞昭丝毫不意外。   说来也怪,都这个时候了,虞昭脑中的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她想起她同傅止渊第一次闹不愉快时,这人带着她偷溜出宫,去上京的夜市玩了一宿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他的武功很好了,他揽着她的腰,带着她在皇宫的屋顶上翩翩迁跃,看起来毫不费力。虞昭像是坐在高高飞起的秋千上,大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猎猎翻飞,她眯着眼睛去瞧脚下的皇宫,只见到一排排连绵无垠的巨兽檐台、琉璃屋脊。   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傅止渊箍着她的那只手,那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衣料一阵阵传上来,又暖又柔软,像是姨娘冬天里偷偷塞进她被窝里的汤婆子。   而现在,这只手掐着她的脖子,青筋毕现,又冷又硬。   傅止渊见到是她,手下的劲一下就松了,他飞速收回了手,可虞昭的脖子上还是现出了一道青紫的掐痕。他该是下了死力气的,若是门外站着的不是虞昭,那人现在恐怕是已躺在地上死掉了。   虞昭很难描述傅止渊如今的神色。   他的那双眼睛里,有震惊,但更多的却是大片慌乱,他立在她面前,似乎像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那脖颈上的青紫掐痕刺目地很,他朝前一步,伸手想来触碰她的脖子,行到一半却讪讪地垂下了。他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下来落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脸侧,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强硬和冰冷。   傅止渊挥了挥手,示意那群暗卫退下。   成片的黑色鸦羽从虞昭的眼前散开,这些矫健轻盈的羽毛重新飞上屋檐,不过瞬息,便隐进了不知哪个角落。   傅止渊重又抬起了头,眼尾带了一片红,慢慢地开口喊虞昭的名字:“昭昭。”他脸上的神色委屈又小心翼翼,不由得让虞昭怀疑,若是不应他他下一秒就要哭了。   然而见此,虞昭的内心却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她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大雪般的平静,她微微张了张口,想要应他,可不知为何,却突然流了泪。   虞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觉得她已经恢复了冷静,可一开口,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傅止渊看见她的眼泪,一下慌了手脚,他再顾不上什么,径直将虞昭拉进了他的怀里,只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她圈得很紧,甚至连环着她的双臂都只是虚虚拢着,不敢触碰。他笨拙地用手掌轻拍虞昭的背,像姨娘小时候哄她那样,他的手很暖,可这人的嘴却笨极了,反反复复只知道说一句:“昭昭,别哭,别哭。”   哪有人是这样哄女孩子的。   虞昭被他拍着,哭的更凶了。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白茫茫的大雪天里响起,虞昭揪着傅止渊的衣领,索性哭了个痛快。   傅止渊轻手轻脚地揽着虞昭,只敢笨笨地拍她的背。小皇后的背纤瘦单薄,藏在繁复厚实的衣料下,像是蝴蝶薄薄的翅,她缩在傅止渊怀里哭得伤心。那哭声落在傅止渊的耳朵里,可真是不好受啊,绵绵密密的,像根细巧的针似的一下一下地刺在心上。   他低垂着目光,一时不敢猜测虞昭哭的原因。   她在门外立了多久?身体这样冷,大概是站了很久了,那他和方偃的对话,小皇后该是都听见了罢?   即使站的时间不久,那最后的一段话总该是都听去了。   她会怎么想呢?   虞昭的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带来潮湿的凉意。傅止渊拥着她的肩,沉默了很久。直到虞昭的哭声减弱,最后停了下来,两人就这样在琉璃瓦檐的廊下,安静地拥抱着。外面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雪花呼啦啦地飘下来,裹挟着苍白细碎的阳光。   “昭昭。”   傅止渊拥着虞昭沉沉地开了口。   “你……听我解释好吗?”   傅止渊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惴惴不安地等着怀中人的回应。可他等了半晌,虞昭却一丝动静也无。   傅止渊心中疑惑,微微松了手,低头看向怀中人。   竟然睡着了。   傅止渊一哂,心底却松了一口气。   罢了,等她醒来再说罢。 第31章 你别哭好不好,哭得我心……   虞昭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深沉的黑夜, 天上的星子和月亮都被遮得瞧不见一丝影儿,呼啸的夜风中,只有两个小孩儿牵着手在急速奔跑的声音。   其中一个小女孩儿说:“傅小六, 你……你快跑吧……我、我好累,跑不动了……”   前面的那个小男孩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 那小女孩儿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地气喘吁吁:“我、我真的跑不动了, 傅小六……你别牵着我了……快跑……”小男孩似乎没有放开她的手,因为虞昭听见小女孩的声音越发急促:“你快放手呀!……我、我跑不动了……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快跑……他们要抓的是你……放手呀!”   小女孩似乎又生气又着急,那话说到一半都隐隐带上了泣音。   小男孩终于说话了, 然而他就只说了两个字:“不放。”   夜风呼啦啦地吹, 枝丫四散的树枝在这夜里形如鬼魅, 那两个小孩互相牵着手, 一路地跑啊跑。满片浓重的黑里, 唯一的亮色便是那一簇又一簇亮起来的火把,像是天上的繁星。   不知虞昭在梦中是谁的视角,看见那一大片火光时, 她只觉得这更像是黄泉路上的探路灯。   小男孩和小女孩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 尤其是小女孩,她简直是被小男孩拖着在跑,她的声音又隐隐散在风里:“我、我跑不动了, 傅小六……放手……啊!”小女孩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有轻轻的拍打声响起, “傅小六你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来,你、你会跑不动的!”   一嗓子吼完,小女孩小声地哭了起来,她的年纪大概也就八九岁吧, 稚嫩的哭声听起来就像是小兽的呜咽。夜风里,男孩的喘息声沉重,他的速度比起一个人奔跑时慢了不少,可他一开口,却是在安慰背上的小女孩。   “哭什么?你忘了?秋日的那场皇子比赛,我可是拔了头筹,父皇奖励的那些好吃的啊,锦缎啊都还在你手里呢。我的力气大得很,放心吧,我跑得动。”   可背上的小女孩显然不信这一套,她伏在他肩头,泪水打湿了小男孩的衣服,“你少骗人了,我不信,你快放我下来。”   小男孩的脚步不停,大概是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无奈又沙哑,“你别哭好不好,哭得我心慌。”   “心慌了,我就更跑不动了。”   小女孩的啜泣一梗,风里传来小男孩噗嗤的笑意。   虞昭到最后也不知道小男孩和小女孩逃掉了没有,那个梦定格在两个孩子的背影上,前方身后皆是一无所见的黑,可小男孩背着小女孩,却始终一无所惧地向前奔跑。   画面逐渐暗下来,虞昭知道,她要醒了。   -   昏黄的烛火“哔剥”两声,傅止渊便拿了剪子,将烛芯剪掉了一段。放下剪子,他回身看着躺在塌上的虞昭,烛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得那张脸越发柔和。   正瞧的出神,那双清润的乌曈忽地睁开了,和傅止渊对了个正着,傅止渊微微一愣。   两人一时无言。   傅止渊没说话,是因为他还尚未想好要如何开口;而虞昭没出声,则单纯是因为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迷糊。在这静静流淌的沉默里,两人都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你……”“你……”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傅止渊和虞昭竟同时开了口。双方俱是一愣。   虞昭最先偏开了了脸,眼睛瞧着床内侧帐子的花纹:“我想喝水。”   “好。”傅止渊愣愣地应了,起身倒了杯水递给虞昭,他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看着虞昭将那一杯水都喝下了肚。将空杯接过来,傅止渊转身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背对着的空当,虞昭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您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傅止渊抿了抿唇,回身慢慢坐到了榻前的矮凳上,仰面看着虞昭:“昭昭想知道哪些?”   虞昭迟疑了一瞬,他这般问,她倒不知从何问起了。想了想,虞昭开了口:“那便从陛下今日离了乾阳殿后开始说起罢。”   傅止渊点了点头,当真应了。他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虞昭,包括方偃的来历、朝堂势力的争斗,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剩下的,便是昭昭在书房中听见的那些了。”傅止渊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虞昭,唇畔笑意柔和。   虞昭低垂着眸子,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无人知道,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傅止渊掩在袖下的手指蜷了又蜷。   就在他将要耐不住这沉默时,虞昭抬头,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您和方偃的谈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傅止渊道:“昭昭信重生一事么?即是人死了却又活了。”   虞昭不动声色,声音放的很低:“这种事,信了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假若一个人当真是重生了,那人不说,你又如何能知道呢?就算当真是重生了,也不过比旁人多了一辈子记忆罢了,还能多条命么?”   “陛下莫要岔开话题,且先回答我的问题罢。”虞昭直视着他。   被那双眼睛瞧着,傅止渊心头生出了一阵紧张。   是如实相告,还是含糊其辞?暖色的烛光里,帝王和自己的皇后安静对视着。他当然可以编造一套说辞将此事糊弄过去,可,真相总有败露的一天,若是昭昭发现自己骗了她,还能原谅自己吗?假若如实相告,昭昭会信吗?重活一世这般玄乎的事情,若是没发生在他身上,他定然也会以为面前人在信口雌黄。若是昭昭信了,追问起上一辈子的事情,他又该怎么说?   ……   “方偃说得没错。”   傅止渊唇畔的笑意落了下来,抿成平直的弧度。   “我,确实是重活了一世的。”   傅止渊垂眸,干脆不去瞧虞昭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上一世我也是这大晋的皇帝,永安三十六年,吴王造反,我被起义军冲进王宫一剑斩杀了。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登基不久的永安三年,也就是那场大病后的第一次醒来。”   “我一直不明白这般怪诞之事为何会发生在我身上,所以,”傅止渊的话语顿了顿,复才又接了下去,“所以我才会遍寻游方术士,得道高人,希望他们能为我解惑。”   话音落下,他微微抬起了眸子,看向虞昭。   他说了一半,却又藏了一半。他不能告诉虞昭他寻丹方的真正目的,若是说了,又会牵扯出许多旧事。偏偏这旧事里又掺了个他极为不喜的人,于是只好将许多东西模糊化。   虞昭脸上的神情愣愣的,似是被他的话惊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在傅止渊想要忍不住再多说几句时,虞昭说话了。   她问:“陛下,既然您真是重生的,那您娶我,也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吗?”   “……”   傅止渊被她的问话噎了一瞬,片刻后,他才勾起一抹笑,慢慢回答她,“当然,上辈子你就是我的妻。”他伸出手轻轻揉她的头。   额发遮挡下,虞昭的眼睛却闪了闪。   这人在骗她。   若不是她也是重生的,她可能就信了。   她上辈子分明是嫁给了苏宴,哪里是嫁给了他?可傅止渊为什么要说谎呢?虞昭一时想不明白。   在御书房门口刚刚知道他是重生的时候,她确实是心神俱震的,实际上,知道消息的那一瞬间,诸多阴暗的猜测都从她的脑中闪过。除却这一层理智的因素,还有一些情绪上的堆叠,所以后来她哭了。   可哭过了、睡过了,也就慢慢冷静了,她不能从傅止渊这里得知更多的真相了,他不会告诉她的。很多事情,还是需要她自己去查。   虞昭装作无知的样子,依偎在傅止渊怀里,她将侧脸慢慢埋进他的胸膛,微微阖了眼。   也许,她不应该相信傅止渊的。   -   自那日后,虞昭似乎完全接受了傅止渊重生的身份,常常缠着他好奇地问东问西。   傅止渊大部分时候都是如实相告,只有在涉及到苏宴相关的事情时,选择了编造。虞昭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可她想不明白,傅止渊明明知道上辈子她是嫁给了苏宴的,为什么这辈子还要娶她呢?又为什么对苏宴一副避之不谈的模样?   如此过了几日,傅止渊原以为重生这件事就算这样揭过了。   但几日后的清晨起来,虞昭忽然提出,想去见一见这游方术士方偃。   “那一日你同他在书房的对话被我打断了,这人竟然能认出来你是重生的,想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我也对这位方先生很好奇,傅小六,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好奇是真的好奇,只是原因却不是她同傅止渊说的那般,方偃能识破傅止渊重生的身份,要么真的是一名得道高僧,要么,便是像她这般同样重生了的人。   无论哪一种,虞昭都想去验证验证。   傅止渊看着虞昭期待的笑颜,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32章 明知不可为之事,便莫要……   方偃被安置在宫内的一处偏殿里。   虞昭到的时候, 这位据说上至天文下晓地理的游方术士,正在偏殿后院侍弄刚刚种活的花花草草。   冬日的阳光透过暖棚,洒在方偃淡色的青衫上。他毫无形象地挽起了袖口, 半蹲在地面上检查泥土。听见脚步声,这才站起了身转过来, 见是傅止渊和虞昭,他神情一愣, 接着撩撩袍子行礼:“草民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傅止渊瞧着方偃这身装扮,神色复杂。   他抿抿唇, 抬手免了他的礼, “容你一盏茶时间, 换身干净衣服来见朕。”   方偃面无赧然, 分外坦荡地行了个礼就下去了。这般做派, 不禁令虞昭对方偃此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偏殿的宫人将他们领进客厅,待茶水上毕,方偃也已经换好了衣裳, 从殿门外走了进来。   傅止渊免了他的礼, 令他坐在了一旁。   方偃落座,开口问道:“不知陛下和皇后娘娘,今日寻草民何事?”   虞昭瞧了几眼傅止渊, 见他不开口,知道这是把话语权交给她的意思, 于是当下便端正了坐姿,叠在身前的双手握了握,“方先生,此番并非陛下寻你, 是本宫的意思。本宫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方先生,不知先生可愿解惑?”   方偃挑了挑眉,语气有些讶异:“娘娘有事寻草民?”   忽而神色稍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当即拱手笑道:“草民明白了,那日在御书房门外的是皇后娘娘罢,娘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草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当事人之一认出来,虞昭心下有几分赧然,但想到今日来此的目的,她道:“本宫今日想问的问题有三,”她顿了顿,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那日先生在书房与陛下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我想问,先生为何会知道陛下重生一事?”   方偃端起桌上的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他似乎并不意外虞昭会问这样的问题。   “皇后娘娘可曾听过瀛洲蓬莱这个地方?”   “瀛洲蓬莱?本宫一直以为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   方偃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古书上说的不错,那确实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草民从那里出来,可如今再想要回去,却回不去了。”   “自古出了蓬莱的人,便没有再能回去的。至于为什么回不去,那是因为出去了的人再也找不到回蓬莱的路,即使记住了出来时的路线,沿着原路返回,亦是枉然。草民便是从那瀛洲蓬莱处出来的弟子,我的师父,蓬莱的一位仙师,极善占星之术。在他圆寂之前,将窥见的天机尽数告知于我,师父他老人家说,若我有缘来到中原的大晋,见到了大晋的皇帝皇后,便将这些告诉他们。”   说到此处,方偃又叹了一口,“草民原本打算出了蓬莱先游山玩水一番,等到垂垂老矣,再来这中原寻大晋的帝后。不曾想刚出蓬莱没多久,就被吴王的人寻了去,再后来竟就这么容易见到了大晋的陛下。”   “娘娘,兴许这便是天意弄人罢。”方偃说着,笑了一下。   主位上的两人皆因方偃的话愣了神。   在虞昭提出要见方偃之前,傅止渊曾私下命人询问过方偃,可那时方偃笑眯眯的,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逼得急了,这厮便用丹方来威胁他,说若是他死了,陛下也别想知道那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了。   傅止渊碍于此人先前展现出来的本事,忍着怒火没有动他。没想到今日陪着虞昭一同来问,竟得出了这么一个答案。   虞昭握着的双手紧了些。   这世上竟当真有人知道重生之事,既然方偃的师父已窥得天机,能看出来傅止渊是重生的,那、那这位仙师是不是也应当知道自己亦是重生的?   她努力掩住激动,堪堪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方先生知晓重生一事,那么,可否告知一二,大晋的未来会如何?”   听闻此话,方偃却摇了摇头,先前勾着的嘴角也落了下来,“娘娘,师父虽然在仙逝之前窥见了天机,但仅仅只是一部分罢了。事关国运兴衰,此等大事,师父并不能预见,恕草民无能为力。”   虞昭眼里的光微微一滞,紧接着便黯淡了下来。   尽管知道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但虞昭还是有些低落。她整整心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家师可还曾说过些什么话?”   方偃端起茶杯慢慢喝着,笑了笑。   “娘娘何必失落?以后之事,就算是预见了也未必不可更改,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既然陛下能重生一回,便说明这世间许多规则并非不可改变,说不得娘娘也能重生一回咧。这其中道理,我想娘娘自然能明白。”   虞昭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来,眼前这人又接着说了下去。   “家师仙去时,曾告诉草民一番话。他说,前尘往事也好,今生今世也罢,这其中皆是各有各的误会,各有各的缘法。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明知不可为之事,便莫要强求了。”   方偃掸了掸衣袍,颇为爽朗地笑了笑,“家师说这话讲给陛下和娘娘听,娘娘和陛下自然能懂。草民愚钝,参不透家师这番话,话已带到,若是二位懂了,有空告知草民一声,草民实在是很想知道师父死前的最后一段话究竟是说了些什么啊。”   ——明知不可为之事,便莫要强求。   短短一席话,却让傅止渊和虞昭二人同时沉默了。   两个人心中都揣了些事,一时竟无人应那方偃的话。方偃也不急,只笑眯眯地在那里喝茶,这二人互相看不明白,他却看得清楚,那小皇后分明也是重生了的,可瞧这模样,却像是并未和皇帝坦白。   那可就有意思了,皇后知道皇帝重生,皇帝却不知道身边的皇后也是重生了的,还想着遍寻天下术士为她制长生丹。他心下叹了口气,这皇帝如何就想不明白呢,“制长生丹”一事便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   他正想得出神,那头虞昭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多谢方先生告知,本宫记下了。”方偃当即笑言,不敢不敢,先前的话题就这么被揭过了,两人又杂七杂八地开始闲聊起来。   自始至终,傅止渊都坐在虞昭身旁,未发一言。   他瞧着虞昭和方偃的谈话,若有所思,心里留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   走出偏殿,傅止渊撑了一把伞,将落在二人身上的雪都细细遮了去。   他走在虞昭身侧,“方偃所说,昭昭有何想法?”   被问的虞昭稍稍回神,她方才还在想着方偃究竟知不知道她重生一事咧。思前想后,虞昭挑了个谨慎的角度:“虽不知方偃所说的瀛洲蓬莱是真是假,但我觉得,他有些话说的是有些道理的。”   “譬如?”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明知不可为之事,便莫要强求了。”   傅止渊神色顿了一顿,他状似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虞昭,语气漫不经心:“若我偏要强求呢?”   虞昭一愣。   漫天的大雪下,男人垂下的眼眸落在她身上。虞昭想从那眼中找出一丝玩笑的意味,触到的却尽是丝丝缕缕的认真。她忽地心有所感,不由得出声:“你……”   “陛下,陛下!”   一声匆忙的呼喊打断了虞昭的思绪,也打断了那突如其来的情绪。虞昭慌忙移开眼,转移了注意力,视线落到来人身上。   傅止渊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高声喊叫的是李申。   他挽着拂尘,三步并做两步赶来了傅止渊面前。   傅止渊沉声:“何事如此慌张?”   李申弯腰行礼,也顾不上呼吸了,气喘吁吁道:“哎呦,陛下,陛下您快去看看吧,定国公和吴王,在乾阳殿门口打起来了!奴才、奴才拦不住啊!”   定国公薛忠?吴王?   这两人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虽不明就里,当下却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傅止渊面色一沉,立即准备抬步离开:“怎么回事?!”   李申一脸焦急,“哎!这……陛下,这一时半会儿奴才解释不清,您快去瞧瞧罢!”傅止渊皱了皱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乾阳殿,路上把详细情况都给我一一说来。”   想起虞昭还在身旁,他又转头看向她,“昭昭,你先回昭元殿罢,我去处理处理此事……”   虞昭拍了拍他手,截断他未说完的话,“陛下快去吧,我待会儿有云知云眠陪着,自会回昭元殿。”   傅止渊点了点头,将那把伞留给虞昭后,转身便带着李申往昭元殿去了。   虞昭立在原地,看着傅止渊走远。   云知上前给她打伞,听到小皇后静静地吩咐:“去,派个小太监去打听打听,定国公同那吴王是怎么回事?”   云知一惊,“娘娘,后宫不得干政……”   虞昭粲然一笑,回头狡黠地眨了眨眼,“所以才说,要悄悄打听啊~”   傅止渊上辈子便是被这吴王造反杀死在了宫中,她不知这辈子会如何变化,以防万一,她必须要知道关于这位吴王的一切动向。 第33章 有人想借机把整个国公府……   不消半日, 虞昭遣去打听的小太监就带了消息回来。   彼时虞昭正坐在昭元殿中练字,凝白皓腕下,漆黑的墨水渐渐泅开。她这一手字尚且还是姨娘教的, 只是幼时贪玩偷懒,终究没能练到家, 如今待在宫中无事,索性便捡起来时常练上一练。   云知立在面前恭敬地说着小太监传来的消息:“娘娘, 顺喜说,定国公和吴王之所以在乾阳殿前闹起来,是因为定国公的儿子薛致在青楼杀了人。吴王主张立即下令捉拿, 定国公却执意认为薛致是冤枉的, 要大理寺详审。吴王指摘定国公是偏亲不偏理, 藐视王法, 定国公一开始还闷头挨了几句, 后来受不住,就……”   虞昭偏头看向云知。   云知抿唇,“就……就把吴王打了一顿。”   虞昭将毛笔搁回笔架上, 拿过一旁的帕子净了净手。   薛致?这个名字貌似在哪听过。   蓦地, 虞昭擦着帕子的手一顿,她想起来了,这个薛致, 好像是大晋后来的战神将军?面如冠玉,年少成名, 上辈子这位将军打了胜仗回京时,可是轰动京中贵女的大事。   她视线落在云知身上,“这薛致,是个什么人物?”   上辈子她困于后院, 对这薛将军的名声仅是有所耳闻。若不是苏宴每每上朝回来后,总是提起薛致的名字,虞昭怕是还不知道原来那战神将军的名字唤作薛致。   云知略想了一想,顷刻遗憾地摇了摇头,“娘娘恕罪,奴婢不知。”   虞昭轻垂下了眼。   见虞昭这般模样,云知皱着眉想了想,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她试探着开口:“奴婢只听说过一些这位定国公之子的传闻,娘娘若不嫌弃,奴婢便将那些传闻一一说来。”   “只是这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无事。”   云知话说到一半,被虞昭截了去,闻言一愣。   “你只管说,是真是假本宫心中有数。”   “是,”云知轻轻点了头,接着便说起了那薛致的传言:“奴婢在宫里待得久了,也能听见老嬷嬷大宫女闲聊时说的那些话。大家都说,这定国公世子薛致,是个花心浪荡、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从前先帝令这位世子同宫里的几位小殿下一起,在国子监听夫子讲学,可这位世子却顽劣得很,在课上不是瞌睡玩闹,便是上房揭瓦,把那讲学的夫子气得半死。”   “老嬷嬷们都说,从那时便看得出来,这薛小世子就是个不顾纲常礼法的性子。后来果然如嬷嬷们所说,薛世子长大后,最烦那一套什么之乎者也的治国大道理,对兵器阵法倒十分感兴趣,只是这兴趣也没持续多久,不过短短一年,薛世子便将那兵书抛之脑后了。”   “整日就在这京城里晃荡,带着一帮小厮赌钱喝酒逛青楼,渐渐地,这薛世子的风评便坏了。”   虞昭静静听着云知的描述,没有说话。   这十分传言里,她虽不知有几分真,可疑之处却是有几处的。只是现下无从验证,也只好先搁下不提。   她问云知:“既然定国公同吴王起了龉龌,那陛下是如何做的?”   云知摇了摇头,“陛下让侍卫将两人拉开了,而后三人便进了内殿。顺喜不敢跟着去,与不敢向那内殿的太监打听,怕露了马脚,所以便不知道了。”   虞昭点了点头,“顺喜做得不错,难为他了。”   “多赏他些银子罢。”   虞昭敛眉略略想了想,“他以前是不是在外殿打杂的来着?拨来内殿吧,做些端茶倒水的事,总比在外殿风吹雨打的强。”   云知掩下心中诧异,低头应是。   这顺喜,可算是走了大运了。   -   定国公与吴王在乾阳殿前大打出手一事,在百官之中很快便传开了。   定国公夫人姜氏,看见自家的马车终于驶进了府门口,甫一停下便走上前去。马车上下来手掌缠着纱的定国公。   姜氏满脸焦急:“你个老头子,怎么又同人动手了?出门前我不是叮嘱过你,万万不可与人置气吗?你瞧瞧,你这手就没几天消停过。”   定国公被妻子当着下人的面训斥,自觉面上无光,登时便脖子一梗,道:“我何时与人置气了,这次可是傅明淮那厮先惹的我,你莫要错怪了人。”傅明淮是吴王的名字,普天之下,除了当今圣上,还没几个人敢这般直呼其名。   府中侍从皆垂头看地,目不斜视,一语不发。   姜氏素知这人脾性,嗔怪地望了薛忠一眼,“我不与你多费口舌,雪大了,快同我进府,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定国公沉稳地“嗯”了一声,接着便接过身旁小厮的伞,撑开了挡在姜氏头顶:“这点雪你受不住,我不要紧,我且替你撑着。”   姜氏乜斜了薛忠一眼,不再说话。   这老头儿,都成婚几十哉了,还改不了这好面儿的毛病。即使是关心她,在外头也非得说得别别扭扭的。罢了,人少了就正常了。   这般想着,夫妇两个入了国公府。   进了内室,姜氏挥退身旁的小厮丫鬟,一边替定国公解着大氅一边问道:“今日进宫,你同吴王是怎么回事?”   “如今致儿遭人诬陷,被压在了大理寺处脱不得身,你进宫去应当是为致儿讨一个明察秋毫的公道的,怎么还与那吴王起了冲突?”   定国公抿了抿唇,“那厮故意激我。”   见到妻子脸上的不虞神色,他又连忙解释道:“夫人,你知道的,我脾气急,性子犟,平生最受不得激。一开始我当真是没想搭理这厮的,只是可恨那人油嘴滑舌……”定国公一脸恨恨的表情,“我只恨自己不如那些文臣这般能说会道,真不知那人的心思是怎么长的!”   姜氏叹了口气。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家丈夫的脾性呢?他这刚正不阿、直言不讳的性子在军中做将领时,当然是好,也正因为他的这副性子,当年朝廷宫变的时候新帝才没有将他一同株连,反倒以礼相待,劝他效忠新朝。   可是这样的性子,在如今波谲云诡的朝堂上,是最容易吃亏的。   这次致儿被牵连进去一事便是例子,只怕这朝堂中,不知是谁将目光瞄准了他们,已打算动手了。   她拍拍定国公的手背,“致儿的事,陛下是如何说的?”   “陛下将我同吴王拉开了,至于致儿的案子,原本吴王那厮是想要自己手下的人来查的,只是被我一通抢白,两相争论之下,陛下最后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自己定了人去查。”   姜氏一愣,“陛下派了谁?”   “大理寺卿虞枫。”定国公沉声道。   大理寺卿虞枫。   姜氏略略有些犹疑,这个名字,实在是有些耳熟,“这位大理寺卿,是哪家的儿郎?”   定国公看向姜氏,知晓她已猜出了这人的身份,当下也不遮掩,干脆肯定了她的想法,“正是那康平候府家的嫡长子虞枫。”   “陛下怎会让他接管此案?这……虞家也算是皇后的母族了,陛下这是打算扶持虞家的意思吗?”姜氏着实讶异,“你也知道,我们致儿,与那虞家嫡女,可称得上是关系匪浅。这……陛下就不怕朝臣说他偏帮外戚,处事不公么?”   定国公摇了摇头,这他倒不担心,相反,他对皇帝的决定尚十分满意。   “虞枫此人,公正无私,铁面无情。自他上任大理寺卿以来,手中断过的冤案甚少,无论犯了事儿的是皇亲国戚,还是平头百姓,虞枫都能做到一视同仁。”   定国公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康平候自身为官平庸,生得儿子倒是铁骨铮铮,难得,难得啊。”   “这次吴王之所以急着要把这事扣下,我猜原因之一便是不想让这虞枫接手致儿的案子。哼!幸好老夫消息及时,一听到风声便赶去了乾阳殿,才没让这老狐狸得了逞。”   如此说来,致儿的案子便还有救,姜氏松了口气。   自从昨夜薛致被人从青楼神志不清地押着出来,再到青楼老板哭着控诉薛致醉酒暴起,杀了她们家的如翠姑娘,刑狱司的人连夜上门将薛致带走。定国公夫妇俩的神经都是绷着的,他们年纪不小了,却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把手伸到国公府头上。   薛致这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虽然平日里不着调,可要说上青楼喝花酒,那是万万没有的。他对这事厌恶得很,只是不着调惯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也就传开了,那时薛忠听到那些传闻,还气得回家抄家法要追着薛致打。   姜氏在一旁拦着,最后不用姜氏拦了,这小子一把跪在地上,直挺挺地怼他老子,要是他真如传言中那般猪狗不如,不用定国公动手,他自己先了结了自己!   这样一个烈性的孩子,说他去青楼喝花酒,还酒后暴起杀了人,薛忠夫妇俩是万万不信的。只可惜如今见不到薛致的面,不能当场了解情况。   姜氏问定国公:“致儿的事,你私下查得怎么样了?”   定国公面色沉下来,咬牙切齿,“查到些马脚了,有人想借机把整个国公府拉下马。”   姜氏骇得睁大了眼。 第34章 薛致,他出事了吗?   入夜时分, 京都忽地下起了雨。起先只是微微飘着的毛毛细雨,后来雨势渐大,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声音分外响亮, 再到后来,就干脆有些倾盆大雨的意味了。   抱春阁的丫鬟斑竹匆匆搁下手里的物什, 跑去关严了窗。屋内光线昏暗,她抹掉手上溅进来的雨水, 走过去将烛台点亮。   身后,素青色的竹雕山水插屏后传来几声压抑痛苦的呜咽。   斑竹连忙点好了烛火,绕过屏风, 撩开帐幔, 露出虞姝紧蹙着眉的清丽小脸。她伸手抚上虞姝面颊, 轻轻拍了拍:“姑娘, 姑娘?”   大姑娘午后小憩, 这会儿定是魇着了。   虞姝迷蒙着睁开了眼,残余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进乌黑的鬓发,隐没不见。斑竹捋了捋她面上的额发, 扯出一抹柔和笑意, “姑娘,没事了,是噩梦。”   虞姝眼神逐渐清明, 听了斑竹的话,笑了一下, 窗外雨落屋檐的声音传进她耳朵,“外面下雨了吗?”   斑竹拿了帕子给她绞脸,闻言点了点头,“刚入夜时这雨还是小的, 没想到后来是越来越大了。姑娘做噩梦,大概也有些受了这雨的影响。”   虞姝的目光落到被关上的窗子处。白色的窗纸后,大雨落下的痕迹依稀可见,檐下流淌的哗哗水声盖过了其余的一切声响。   想起方才的噩梦,她心绪有些不宁。   是天气的原因吗?   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不愿再多想,虞姝收回了脑中的猜测,掀开被子起了身。   斑竹拿着绿檀木梳替她细细梳着乌发,刚刚收拾完毕,就有小丫鬟立在门外传了话来:“大姑娘,今日嫡公子回了府,老夫人传话说,一家子好久都没聚在一处了,让姑娘您晚膳时去慈康院用膳。”   兄长回来了?   虞姝抚着发鬓的手一顿。   她的这位兄长,性情端正守礼,沉默寡言,自任了大理寺卿后便极少回府,只在逢年过节时能见他一面。今日既不是年关佳节,府中也不曾发生什么大事,兄长怎么回来了?   虽是不解,虞姝仍朗声应了外头的小丫鬟:“我知道了。”   自从上回母亲领着她们进宫,出了虞兰那一档事儿后,府中的气氛就骤然冷清了许多。父亲震怒,将虞兰送去了大相国寺,母亲也因此被禁了足。自己虽没有受到什么处罚,但除了母亲和虞欢,平日里竟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解闷了。   母亲被禁了足,每日的请安也就被免了,林姨娘性子淡漠,只窝在蘅梧院中,不理府中事务;苏姨娘性子虽热闹些,但少了走动的人,终究不复从前。   这次兄长回来,细细想了想,还是府中一家人自出事后第一次聚在一处。   这般想着,虞姝便顺道吩咐斑竹:“挑件颜色喜庆些的衣服穿罢,兄长难得回来一次。”   斑竹笑了笑,低头应是。   -   雨势凶猛,虞姝到了慈康院时,披着的斗篷被淋湿了不少。她将斗篷解下,递给门房,和斑竹一道挑了帘子进去。   因着是来用膳,地点也就选了花厅,虞姝到的时候,一众长辈和庶兄虞景都已经在桌旁坐好了。母亲穿了一身红色绒衫,脸上喜气洋溢,见了她来,忙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虞姝依言照做了。   她进来没多久,虞欢那蹦蹦跳跳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   这丫头是个直率的性子,见还未开饭,左右瞧了一圈不见大哥哥的身影,索性出了声:“大哥哥还没来吗?”   康平候捻着胡须慢慢道:“许是雨大耽搁了些。”   话音刚落,就见帘子被挑了起来,一道高大的墨色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虞姝的嫡兄虞枫。   他先朝老夫人行了一礼,而后又向府中各人问安。老夫人笑呵呵应了,忙让他入座,吩咐众人开始用膳。   侯府饭桌上端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有长辈们偶尔会问几句话,虞姝就在一旁默默听着。   康平候道:“枫儿,今日并非沐修,亦非逢年佳节,你如何有时间回侯府了?”   她那嫡兄还没来得回答,反倒是老夫人先开了口,她有些嗔怪地看向康平候:“我的长孙,想回侯府一趟也要理由了?一家人就该聚在一处,整日忙着忙那的,像什么样子。”   康平候赔笑两声,却没有将话题岔开。   虞枫放下了筷子,抿了抿唇,“我今日接了一桩案子,想回来听听父亲的意见。”   接了案子?   想起今早听到的风声,康平候面色有些沉了下来,“你接的是什么案子?”   “往日你在大理寺办公,案件之事向来不曾同为父说过,怎么今日这案子便想回来听听为父的意见了?”   桌上女眷不懂朝中政事,没有插话。虞姝敏锐地注意到,因为这个话题,父亲和长兄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严肃。   虞枫嗓音平和:“父亲猜得不错,正是与那定国公之子有关。”   啪。   康平候尚未来得及出声,席间虞姝的筷子却忽然掉了下去。众人的目光一时投向她,虞姝慌慌张张,连忙告罪,俯身将筷子捡了起来,竟是连让侍女换一双筷子都忘了。   众人见虞姝这模样,一时沉默。   当初薛致痴缠虞姝一事,康平候两夫妇和老夫人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底下的小辈不清楚,只以为虞姝是不小心掉了筷子,在老夫人面前失了规矩才在如此慌张。   王氏剜了虞姝一眼,恨声道:“斑竹,还不快给你家姑娘换双筷子?”   她见了虞姝这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那日她在马车上同这女儿说的一切,她怕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虞枫看了花容失色的胞妹一眼,脑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并不打算在席间详述,因此此刻便道:“这件案子牵扯过大,儿子便想回来同父亲商量商量,听听父亲的意见。”   商量案子是假,实际上,他是想听父亲说说,在这件事上虞家的态度。   他毕竟是虞家子,纵使他能做到秉公断案,不徇私情,但难保不会有人将他的做法与虞家的态度联系起来。如今朝中定国公与李靳吴王为首的一派势同水火,这案子处理不好,康平候府便极容易从中立被打成偏向某一边。   康平候自然明白个中利害,他想斥责虞枫怎么偏偏就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但木已成舟,此时说再多的话皆是无用。   长叹一口气,康平候道:“罢了,饭后你同我来书房一趟吧。”   虞枫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席间约莫又换了些话题,可虞姝坐在桌边,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只觉耳边一片嗡嗡之声,分外嘈杂,嘴里的食物仿佛也没了味道,连老夫人喊了她两次,她都仿若未闻。   原来今日的噩梦不是无缘无故,原来它的预兆在这里。   看着王氏和老夫人黑沉的脸色,虞姝应该感到担忧的,但不知为何,她的脑中此时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薛致,他出事了吗?   -   隔日下午,云知步履匆匆地来了昭元殿,附耳对虞昭说了几句话。   此时,距离定国公与吴王打架一事仅仅过去了两日。   虞昭卧在美人榻上,眼眸微动。   云知附在她耳边说的话,是侯府中怀玉传来的消息。   怀玉说,今日一早,她的嫡姐儿虞姝竟亲自造访了蘅梧院,求见姨娘。   姨娘在花厅中接见了这位大姑娘,她不知虞姝来意,便打算闲聊两句便送人离开,怎知这位大姑娘一开口就是让丫鬟端了许多东西上来,说是冬至快到了,送些小玩意给姨娘以聊表心意。   林姨娘一头雾水。   她不善处理这样的事,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直接问了虞昭寻她何意。这位大姑娘起先儿不说话,等到最后才眼眶红红地同她行礼道,请姨娘在皇后娘娘面前捎上一句话,可否详查定国公世子一案。她没有什么可以做交换,唯有日后皇后娘娘吩咐时,尽己所能报答一二。   虞姝这一手,不止林姨娘惊住了,就连传话的怀玉、收到消息的虞昭,都不由得心感诧异。   无他,实在是因为她的这位嫡姐儿素来便是个恪守礼法、最重规矩之人。还未出阁便当着长辈的面表现出与一位外男的亲近,虞昭不信,她的这位嫡姐儿不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可虞姝却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仍然这样做了。   除了情意一词,虞昭想不出别的理由。   她的嫡姐儿,或许,是对那位定国公世子生了些不该有的情愫。   “娘娘,怀玉问,她该如何回答大姑娘?”   虞昭沉默了一瞬。   薛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上辈子她的嫡姐儿最后是嫁了人的,她还记得虞姝嫁人时,薛致正领了皇命带兵出征西南,那个时候,他知不知道虞姝就要嫁人了呢?待他回来时,一个已是嫁做他人妇的伯爷夫人,一个是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将军,不知那时薛致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想了想,虞昭最后只让云知给怀玉传了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第35章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怎样的……   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 傅止渊的身影出现在了昭元殿殿外的宫道上。   他今日没有坐龙辇,或许是坐了的,但却在这段宫道外下了轿。李申在一旁替他撑着伞, 一主一仆打算就这么走进昭元殿里,那宫道上的雪原是被宫人们扫得差不多的了, 但时间长了,上面就又飘了一层。   守在殿门外的小太监眼尖, 一眼就看见了那缓步而来的两道身影,腿一软,赶忙冲进去给内殿的侍女报信了。   “云知姑姑, 快、快禀告娘娘罢, 陛下往昭元殿这边来了……”   云知当即转身入了内殿禀报。   片刻后, 虞昭披着狐毛大氅从昭元殿里出来了。   傅止渊来的时间正巧, 他不来寻她她也要去寻他呢。   给虞姝回了话后, 她便打算寻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问薛致一事。虞昭如今大体上能确定,前两日定国公和吴王在乾阳殿外大打出手的事,和薛致的案子定然脱不了关系。   那日傅止渊匆匆离去, 她原想等他下朝来了昭元殿便问上一问, 可不知是不是朝中事务繁多,这两日傅止渊都歇在了御书房。说起来,这还是虞昭知道薛致的案子后, 第一次见到傅止渊。   这两日她也曾去找过方偃,想得知些更多的内容, 只可惜方偃自那日说了些话后,再问他他便闭口不谈了。每每去偏殿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术士,这人不是在侍弄那些花花草草,便是在逗笼子里的鸟, 倒像是当真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了。   后来她问了这位方术士一个问题:“这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方先生当真练得出那起死回生丹?”   方偃逗着鸟,漫不经心地回她:“娘娘,关心这些仙人的事啊,不如关心关心地上的人。”   他这是什么意思?   让她多关心关心傅止渊?   虞昭参不透,只得将这疑惑暂且埋在了心中。   傅止渊的身影近了,她走出殿门迎了上去,因着还有宫女小太监在,虞昭行了礼:“臣妾见过陛下。”   傅止渊很快便将她扶了起来,接过云知手中的伞,自然而然地替她撑在了头顶,“怎么出来了,风雪大得很,当心着凉。”   他们一路往昭元殿内殿走去。   云知和李申早有默契地走在两人身后半尺远。   虞昭道:“既然知道冷,便快些进殿了,陛下下次来,直接进昭元殿,也省了我跑出去迎的功夫。”   傅止渊偏头瞧了她一会儿,忽地笑了,他握紧虞昭的手,“我知道了,下次听皇后的。”   虞昭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人刚来时,眼里的情绪分明是沉沉的,倒不是生气,只是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看不得傅止渊那副样子,下意识地便故作轻松地讨了个巧,好在效果不错。   深冬时节,天色总是黑得快些,傅止渊和虞昭走进殿中时,殿内已点上了烛火。此时还未到传膳的时候,两人便解了大氅,坐在殿内做着自己的事。   傅止渊拿了本治国策论在看,虞昭手里则捧着一本山川游记。   说是看书,可实际上虞昭的心思全落在了对面男人身上,她没忘记自己想要问的事。待到这人的眼神落过去三五次后,傅止渊的视线终于从书本上挪开,对上了她,语气有些无奈:“昭昭,你想说什么?为何总是看我?”   虞昭眨眨眼睛,“不过是看了五六次而已,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连看也不给看吗?”   傅止渊撇过了脸,“我会分神,一分神,便看不进这策论了,”他重新对上了虞昭的视线,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介时这后果昭昭负责吗?”   虞昭被他盯得脸一热,撇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她盯着手里的游记,状似闲聊地开口:“陛下那日匆匆离去,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傅止渊看回了手中的治国策论,亦是带了点儿话家常的味道回答虞昭:“昭昭那日也听见李申跑着前来禀报的内容了,定国公和吴王,在乾阳殿前打了起来。”   “这两人之间可是有些过节?怎的在宫里就动了手?”   “是因为一桩案子,这案子牵扯到了定国公的儿子薛致。”   傅止渊说完这句话,等了半晌,都不见虞昭再接着往下问,不禁有些好笑:“昭昭,怎的不往下问了?”   虞昭的书挡住了大半张脸,小声咕哝:“再问下去,我可就涉政了……傅小六你愿意我问下去吗?”   傅止渊笑了几下,“昭昭,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分明是你想知道,却还要来问我愿不愿意让你问下去。皇后娘娘,即便是商人做生意,也断没有这般亏本的道理罢。”   小心思被看穿,虞昭虽有些不好意思,可胆子却大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她放下了书,直白地问傅止渊:“那你是告不告诉我呢?若是我执意要知道薛致的案子。”   傅止渊对着她招了招手,让虞昭坐在了身旁。他松松地圈着虞昭的手腕,道:“昭昭想要知道,我自然告诉你。”话落在这里停了一停,接着才低低地接上了一句,似是感慨又似是无奈。   “要是你来问我,哪里用得着试探,你一看着我,我就都说了。”   虞昭怔了怔。   “薛致这一桩案子,其实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锦衣卫呈上来的事件始末,是说这薛致某一日进了上京的花楼,指明要楼里的花魁云娘子作陪。楼里的秦妈妈自然不敢不从,赶忙就让云娘子出来接待这位贵客了。第二日那秦妈妈安排了些下人去云娘子房里送些水和吃食,可那些侍女一进门,就吓得尖声喊叫起来,把楼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众人上去一看,只见这云娘子美眸圆睁,腹部破了个大洞,已经倒在一身血泊里,没了呼吸。而刺穿云娘子的那把刀,就正好握在悠悠转醒的薛致手中。花楼里发生了命案,众人赶紧慌慌张张地报了案,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那桩桩件件了。”   “眼下这薛致拒不承认是他杀了云娘子,可在场的物证人证都表明,云娘子死在他手中可能性是最大的。”   说到这里,傅止渊看向虞昭,“昭昭觉得呢,这薛致可有可能是杀害云娘子的真凶?”   虞昭被他问得一愣。   她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以为,现在这桩案子真正难办的不是薛致是否真的杀了人,而是……而是有些人想不想让薛致看起来杀了人。”   傅止渊笑了笑,却是没回答虞昭这个话题。   静了一会儿,虞昭问了傅止渊另一件事,“你,你不是重生的吗?那上辈子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   傅止渊垂目看着虞昭的手,一时没说话。   自他在这个世界醒来后,就只做了一件违背前世轨迹的事,那便是娶了虞昭。但眼下的情况,却似乎表明他娶了虞昭,后续的事情也跟着改变了。一步变步步变,前世的薛致并未出这一件事。   刚重生时,他以为这不过是他的一场幻梦,也许做不了多久就会醒来,所以他打定主意不理旁的事,只把上辈子的遗憾弥补回来。也正因如此,他的许多做派就是冲着昏君那一条路去的,可……这一切似乎越来越真实了,虞昭待在他身边,她甚至知道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既然如此,他还要奔着那条自毁的路去吗?   “昭昭,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怎样的君主?”   傅止渊抬头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对视,虞昭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片澄澈的真心。   “我……”虞昭忽然垂下了眼,“你想做怎样的人,我说了不算。”   她松了手,从傅止渊身旁挣出来,坐回了对面的美人椅上。“我不问了,我看书了。”   正巧云知此时在殿门外传了话来,询问是否要传膳。虞昭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声吩咐云知传膳。   待到侍女们将晚膳都上齐了,两人落座,傅止渊才夹了一道炙肉给她,轻声道:“算。”   虞昭一愣,彻底安静如鸡,只低着头默默吃菜了。   -   薛致的案子仍在发酵,一番打听之下,虞昭这才知道主办这件案子的竟是她的嫡兄虞枫。   怀玉传回来的消息说,她的嫡兄自那日回了府,此后几日再没踏足侯府。提来询审的花楼妈妈和姑娘们,都说那日就薛公子点了云娘子,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进入云娘子的房间。可薛致却一口咬定自己未曾去过花楼,亦不曾点过什么云娘子,他不过是半夜喝醉了酒,在屋顶上睡了一觉,结果醒来就被人抓着说他是凶手。   大理寺最终将薛致关押收监,案子还在继续查。   云知叹了口气道:“娘娘,听怀玉说,那大姑娘这几日被王氏关了禁闭,听说王氏正到处为她物色新郎君呢,大姑娘怕是要被逼着嫁给旁人了。”   虞昭一怔,她嫡姐儿要被逼着嫁与旁人了?这个念头冒出来,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虞姝心里会如何难受,而是,那位被关在大牢里的定国公世子知道了会如何。   她正要吩咐云知给怀玉回话,云眠在外头敲了敲门,“娘娘,定国公夫人遣人送了一份帖子过来。”   定国公夫人?   虞昭搁在桌上的手指一动,此时遣人送了帖子过来,莫不是为着那薛致的事? 第36章 是哪个混球要跟她定亲?……   帖子用的是黑底烫金的样式, 盖了定国公府的印戳。   虞昭将这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忍不住偏头问云知:“你说,这定国公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面写下的话不多, 每一句拆开来虞昭都能理解,可合起来她却读不懂了。她看了好几遍, 都只看出了一个意思:定国公夫人姜氏最近得了件儿暖玉,想着深冬天寒, 又冬至将近,便打算把这件暖玉送给她。   虽然由头牵强了些,但虞昭自然明白这送玉是假, 想求她帮忙插手薛致一事才是真。只是令她想不通的是, 这些人为何都来寻她?她的嫡姐儿虞姝她尚能理解, 毕竟虞姝一个闺阁女子, 认识的人里地位最尊崇的怕就只有她这位妹妹了。   可定国公夫人的举动就让人想不通了。   定国公府两夫妇认识的能人多如牛毛, 为何要找她一个不能干政的后宫皇后?这般的案件,她如何插得了手?就算是想让她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连虞昭自己都不确定她在傅止渊心中的份量有多少。   云知被她问得一愣,她不知如何回答这种问题, 所以眼下只茫然摇了摇头。   虞昭的手指缓缓描着帖子上的烫金花纹。   这礼, 真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思索片刻,虞昭索性一拍桌子。   罢了, 去找傅止渊罢,反正定国公夫人寻她这件事, 他定然知晓。干脆将这些事交由他定夺,介时他若问自己想法,她再说不迟。   与此同时,大理寺监牢。   狱门口, 大雪飘得正欢,宣竹缩着脖子,将几锭银子交到了守门的狱卒手中,面上一副谄媚的笑,“官爷,国公府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了银两。   左边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宣竹,目光落在宣竹手上拎着的食盒上,“这是什么?”他边说边用烧火棍拨了拨那食盒,“你要见的那位,可是大理寺卿重点看押的人物,要是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去……我们可不好交代啊。”   宣竹忙掀开了食盒让他们看,“官爷尽管查,里头都是一些家常的小菜。我们夫人担心世子在里头吃不惯,做了些菜,让小的送来。”   两个狱卒探过头去认真瞧了瞧,片刻后又拿出了一根银针,解释道:“小兄弟,你也别嫌我们多心,实在是出了事,兄弟们担不起这个责。”   宣竹自然摇头,还将食盒拿近了些,方便那狱卒查验。只是内心仍忍不住腹谤,世子爷啊世子爷,小的如今要见您一面,可比登天还难啊。   一通检查完毕,门口的狱卒才放了宣竹进去。   厚重的墙体将肆虐的风雪都挡在了外头,宣竹抖抖衣领,终于感到自己又活了过来。牢里的一个小卒领着他七拐八拐,走了半晌,最后终于在一间牢房面前停了下来。   小狱卒掏出一把钥匙,三下五除二开了门,将宣竹推了进去,“探视时间一刻钟,一刻钟后我来提人。”语罢,便“哐啷”一声将铁门又关上了。   见那狱卒走远,宣竹忙放下食盒,眼巴巴地就朝着那坐在角落里的男子冲去,“哎呦我的世子爷,您怎么能坐这地方呢?”   他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牢房,见这满地干草里就只有西北角放着张铁板床,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扯着薛致手臂就要将他拉起来,“世子爷,咱去坐那张床。”   那手臂用力压了一下,宣竹非但没将人拉起,自己反倒被一下带得摔倒了,疼得他直“哎呦”叫唤。他摸着屁股站起来,“世子爷,祖宗?您这又是闹哪样啊?”   被喊着的青年眉眼阖着,闻言掏了掏耳朵,“不想动,宣竹别吵,小爷昨晚没睡好,头疼着呢。”   宣竹一脸无奈,这这这,这没睡好不是更应该睡床吗?   “那铁板床又硬又冷,磕得小爷头更疼。”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睁了眼,才想起来问正事,“你来做什么?”   宣竹没好气道:“奴才能来做什么?奴才除了给您送点吃的,还能来做什么?”他跑过去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菜式,“夫人怕你在监牢里吃不好,一番打点,才让奴才送进来的。”   墙角坐着的那青年眼下还有些青黑的痕迹,但仍不掩其俊秀风流。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即使是落在昏暗的监牢里,那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气息也未减半分,就是……衣服脏了点儿、褶皱多了点……   薛致一手撑地,从角落里弹了起来,拍拍手走过去道:“还是母亲疼我,让我瞧瞧都有什么好吃的……”薛小世子一边扒着饭,一边问宣竹:“我在这牢里被关了好几天了,外面什么情况?”   宣竹撇撇嘴,他知道他家世子爷想问什么,不就是想问问那虞家的大姑娘最近怎么样吗?可如今世子爷还在牢里待着呢,那大姑娘可好,都要说亲了……   “国公爷为了你这事儿和吴王打了一架,夫人日日满心忧愁,操心你这案子……”薛致眉头一皱,一巴掌拍在了宣竹肩头,“那些我早知道了,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宣竹被拍了一巴掌,也不吭声,就低着个头蹲在一边了。   薛致纳闷,往日里他要这么给他来一下,这小子早跳起来和他对着骂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宣竹,怎么不说话了?”他忽然顿了一下,声音高了八度,“不是,不会真是那虞姝出了什么事吧?!”   他“啪”地一下放了碗筷,就要起身,宣竹眼疾手快地手一压,把这尊贵的世子爷压地上了。“都这时候了,您想着她不如想想世子爷您自己吧!您这小命都朝夕不保了,人家可正准备着说亲呢……”话到最后,宣竹的音量低了下去。   他没敢抬起头来看世子爷的脸色。   自家爷对那侯府家的大姑娘有多上心,他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的。   也不知他是怎么遇上了这侯府大姑娘的,那日他们买了酒忘带钱,被店家追着打,世子爷一时心急,随手找个墙头就翻了进去,可怜他不会翻墙,只得靠两条腿引走店家的火力。等他再回来找世子爷的时候,世子爷顶着一头包,就在那笑得傻兮兮地问他,康平候府家有几个姑娘?   这一问就不可收拾了。   他原本以为这世子爷也就是玩玩儿,可没想到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自打知道了他想找的那姑娘就是康平候府虞家的大姑娘之后,世子爷是酒也不喝了,钱也不赌了,连来找他的纨绔子弟都不理了。三天两头地就是去打听人家虞大姑娘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还动不动就往人家院子里翻墙。人家不待见他,他也不恼,就傻兮兮地在那墙头趴着,半晚上不带挪窝的。   他算是知道,世子爷这回是栽了。   牢房里一瞬静了下来,半晌,才听得薛致冷淡的应答:“哦。”   又过了一会儿,薛小世子的声音又自顾自地响了起来:“她要去说亲,也正常,人家不喜欢我,我三天两头地跑去缠着她,人家烦着呢。还半夜趴墙头,姑娘家的声誉都叫我给败坏了,我去见她,她也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啊,冷冷淡淡的,是小爷自己没用,心甘情愿被她吃得死死的……”   宣竹嗫嚅着没说话。   啪地一声。   薛致猛地拍了床板一巴掌,忽地目光恨恨地盯着宣竹,“是哪个混球要跟她定亲?谁?她自己喜欢吗?还是她爹娘逼着她相看的?隔壁家的那个书生小白脸?尚书府里的病秧子?还是那劳什子伯府里的棺材脸?!”   “小爷追了她这么久,死了要死个明白,我哪比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公子哥了?我玉树临风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才高八斗……不比他们好?”   宣竹捂了捂耳朵叫停,“得得得,世子爷、世子爷,您这一生气就嘴瓢的毛病可消停点儿吧。”   薛致没好气地咬了一口鸡腿,恨恨地没说话。   宣竹叹了口气,“世子爷,您要真想知道,得您自己去问,奴才可没脸翻人家墙头,巴巴跑去问人家。”   薛致瞪他一眼,“你敢翻?”   宣竹一噎,“得,得,我不说她了,您老还是想想这惹上的案子怎么办吧,夫人和国公爷正愁着呢。”   “世子爷,那天究竟怎么回事?”   薛致的目光暗了下来,青年盘腿坐在床板上,嘴角勾了一抹冷笑,“有人想打压我,想把我端掉。毕竟我可是老国公唯一的一个儿子啊,我死了,国公府可不就垮了大半么?”   宣竹:“如今的人证物证都对世子爷您不利,那些人一口咬定就是您干的。世子爷,那天晚上,除了这些花楼里的人,就没别的人瞧见您了吗?”   薛致摇摇头,“不好说,那天晚上我没了意识,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更别说注意到周围人了。”   宣竹愁眉苦脸地耷拉了半晌。   薛致敛了眉眼,“宣竹,爷记得,你的记性不错,是吧?”   宣竹蔫蔫地应了一声。   “那爷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要记清楚了。”薛致脸上的嬉笑之色净收,黑压压的眸子盯着宣竹,把宣竹吓得背都挺直了,连连点头。   “让我爹和我娘去把花楼里几个管事的都查一查,着重调查哪些人家里有人生了重病的、或是有人犯了事儿的。还有,查一查那天晚上街上有哪些人路过,半夜时可有打更人,让爹和娘顺着这个思路去顺藤摸瓜,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黑心肝的要害小爷。”   “查不出来,也让爹和娘不必惊慌,陛下手里有一支暗卫,每日监管京都各大世家的动向,定国公府薛小世子的事儿,这些暗卫不可能不知道真相。”   “换言之,只要陛下还没想弃了定国公府,我就不会死。将这些带给我爹和我娘,他们会听得懂的。”   “宣竹,记住了吗?”薛致又恢复了面上笑嘻嘻的模样。 第37章 倒v结束 苏宴知道,他……   漆黑如墨的夜里, 一辆马车轻悄悄地入了吴王府。守在府门外的几个身影一动,悄无声息地跟着潜了进去。   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的男子下了轿,宽大的兜帽将他遮了个彻底。   吴王从正堂内大踏步迎了出来, 笑容满面,正要拱手行礼, 被眼前人一句话阻了,“将我当做你家门客便好, 有人在监视我们。”   吴王的笑容稍稍顿了顿,只是很快便恢复正常,他拍了拍对方小臂, 声音抬高了些:“原来是玉衡君, 今日怎来的比往日都晚?快随我来, 外头冷, 我们进府再叙。”   兜帽男没有出声, 却作势行了个礼,吴王脸上的笑被吓得僵了几分。   好在这一礼过后,对方没再做出什么动作。   一行人很快进了吴王府。   直到入了书房, 关上了房门, 吴王才对黑衣男子做了个揖,用手势比划着:大人请跟我来。兜帽男没有什么表示,只率先抬步让他带路。   两人很快转入吴王设在书房下的密室。   黑衣男人掀开头上的兜帽, 露出一张清秀面庞,正是当朝丞相李靳那张脸。他迈步像密室内里走去, “看来吴王府近日来不大太平。”   吴王紧随其后,“丞相可知那些跟着大人的都是些什么人?”   “猜也能猜到一两分,要么是吴王往日里得罪过的人,要么嘛……”李靳笑了一下, 用手指了指上面,“就是那位了。”   吴王面色沉了沉,“那我们暗自筹谋的事情……那位岂不是知道了?”   李靳一撩袍子,顺势坐在了太师椅上,“倒也未必,毕竟我们做的事情尚且不多,王爷何必庸人自扰?”李靳似笑非笑。   吴王在一旁落了座,边泡茶便道:“我不过是有些担忧罢了,算了,不提也罢,既然丞相提醒了我,日后本王注意防范便是。说起来,今日本王还想向丞相引荐一位人物。”   李靳微微挑眉,抬眼看向他。   吴王一笑,拍了拍掌,“苏公子,出来罢。”   六角山水围屏后,一身穿月白锦袍的男子缓步走了出来,对着吴王和李靳行了个礼,道:“苏宴见过丞相,见过王爷。”面前青年长了张温润儒雅的脸,嘴角勾起的柔和笑意令人对他生不起防备之心。   李靳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笑容玩味,“苏、宴?”   他接过吴王顺手泡好的茶,掀开杯盖呷了一口,“若本相没记错,你便是陛下大病初愈后,就将其在来年春闺名单中除名的学子罢。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吴王见风向不对,意欲插话,“丞相,苏宴他……”   “丞相既然知道宴已被陛下亲自下旨从春闺名单里革除,便不难猜到宴的仕途之路算是就此断了。苏某是个俗人,从乡里一路考上来,只知道一件事:人没了饭吃便会饿死。而陛下,苏某不知哪里惹怒了这位陛下,一道圣旨便将苏某辛辛苦苦寒窗十二载的努力都给打灭了。”   吴王的话半路被苏宴截断,李靳撩起眼皮看向那月白青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苏某不过想求一份好前程,想填饱肚子而已,既然陛下那里求不到,那苏某只好来吴王和丞相这处了。”话音落下,苏宴一派坦然地接受李靳的打量。   李靳道:“你可知我与吴王做的是什么事?”   苏宴不卑不亢:“开天辟地、福泽万民的盛事。”   对峙半晌,李靳绷着的面皮忽地笑了下,苏宴知道,他这步棋便算是走对了。   这些日子,他被困在吴王府里,处处受人监视,动弹不得。只要一出门,就会遭遇刺杀,那次他堪堪逃得一命后,便再没踏出府去。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决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来到吴王府,最终还是只能做一个藉藉无名的门客。   所以在察觉吴王意图谋逆的倾向后,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向他们投诚。   傅止渊已将他置于死地,既然在他的治理下,他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那换一个人不就好了。   李靳抬手指了指下首的位置,“苏兄坐。”   三人各自呷了一口茶,这才又重新谈起正事。   吴王道:“丞相大概不知,苏宴不愧是乡试县试都拿了头名的人,脑袋瓜子聪明得很。定国公世子那事,便是苏宴出的主意,果然啊果然,除掉定国公的儿子,就等于削掉了定国公的左膀右臂,这几日他为了儿子忙得团团转,可再顾不上针对我们咯!”   相比于吴王的洋洋得意,苏宴倒显得神情淡淡,“不知下一步,丞相有何打算?”   李靳笑了笑,“我此次来,原就是打算同你们商议此事。既然要将这定国公的左膀右臂彻底削了去,那我们就得让世子爷的罪名再重一些。”   吴王疑惑:“薛致都被指控杀了人了,人证物证俱在,还能洗白不成?”   李靳摇了摇头,“不要忘了定国公的手段,也不要低估了定国公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仅凭目前的这桩案子,还不至于搞垮薛致。”昏暗的烛火下,丞相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若是能让咱们的薛世子再背上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那才叫真真是插翅难逃啊。”   苏宴也笑了,“丞相有何打算?”   “没什么,只不过是恰好查到了薛世子的心上人。”   -   大晋永安三年十二月初五。   定国公世子薛致的案子再一次出现了反转,证人之一的花楼姑娘秦念萝上诉大理寺,推翻了先前的供词,声称之前所说的皆是被人所迫的假供词。   虞枫坐在她对面,笔墨微动:“所以,姑娘是说,杀害云娘子的并非薛致,而是另有其人?”   秦念萝紧了紧手中的帕子,点了点头。   她开始缓慢地讲述起来。   秦念萝所言,与薛致自述的情况基本吻合,她说那晚薛公子其实根本没有来花楼,云娘子也未曾接客。而之所以大家在堂上都说杀了云娘子的就是薛致,是因为前几日有一批人闯了进来,威胁她们,若是不说薛致来了花楼,那她们在乎的人和东西就会遭殃。   秦念萝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做到的,她一开始并不在意,因为花楼里的人这么多,这些人还能知道每个人的把柄不成?然而事实证明,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当那伙人拿着她祖母的画像和住址威胁她时,秦念萝才知道,这些人不是说笑的。   于是她也只好跟着别人一起指控薛公子。   “那如今你为何又说了真话?”虞枫毛笔微顿,抬目直视着她。   秦念萝垂下眼睫,“因为、因为那帮人只要求我们在堂上指控薛公子,我完成了,他们就把我祖母放了,而我出于良心不安,所以……就回来翻供了。”   这样说,应该可以吧?她想起那黑衣人的叮嘱,咬了咬唇。   虞枫目光微不可察地闪了几闪。   他道:“原来如此。”   “今日的问话便到这里罢,多谢姑娘,姑娘可以走了。”   秦念萝行礼告退,走了几步,又犹犹豫豫地回了头,“大人。”   虞枫抬头。   “那、那薛公子应该会没事吧?”   虞枫抿了抿唇,没告诉她一个确切的答案:“若薛公子无罪,自然无事。”   秦念萝收回目光,福了福身,有些悻悻地走了。   待到那道身影转出大理寺门外,虞枫头也不抬地唤来了底下的带刀捕快:“刘义,派几个好手跟着她,务必保住她的性命。”   刘义一愣,随即低头应“是”!   -   秦念萝出了大理寺门口,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那薛公子应该会没事了吧?   瞧了一眼四周,秦念萝带上帷帽,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街上的人流。   约莫走了半刻钟,她转入了一条小巷。秦念萝脚步轻快,如今她的祖母已被之前的黑衣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也不用再因此而担惊受怕了。   巷子越往里走,声音越静,到最后竟只剩下秦念萝自己的足音了。   不知谁家的猫叫了一声。   喵。   秦念萝的神经一跳,立即转身看去。   巷口处,几个身着黑衣、蒙着面巾的黑衣人从高墙跳下,手中拿着的刀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雪亮的光。   他们显然没想到秦念萝会转过身来,见自己已经被发现,为首的头目举起手向下一压,二话不说,几人拿着刀就朝着秦念萝冲了上去。   主子的命令,必须让这个女人闭嘴!   秦念萝吓得肝胆俱裂。   “啊!”   温热的血溅到了她雪白的帷帽上,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秦念萝定了定神,兵戈相交的打斗声传入她的耳中。   再一睁眼,面前是大理寺捕快深蓝色的背影。   要来杀她的黑衣人与大理寺的捕快们缠斗在了一起,小小的巷子处顿时挤满了人。刘义逼退眼前的黑衣人,高声喊道:“秦姑娘,躲到一边去!”   秦念萝提着裙子哆哆嗦嗦的躲到了巷角。   半刻钟后,巷子回归了安静。   刘义用膝盖狠狠压着唯一的活口,熟练地掰开他的嘴巴,往里面塞了一团棉布。确认这人没办法咬毒自尽后,刘义将人捆了个结实,拍拍手道:“兄弟们,收工了。”   他将人扔给底下的捕快,快步走到低着头缩在一旁的秦念萝面前,做了个揖,“秦姑娘,劳烦你再跟我们回一趟大理寺了。”   秦念萝缩缩肩膀,艰难地“嗯”了一声。 第38章 入v三合一 我想娶你做我的小娘子!……   鎏金兽形的熏笼飘着淡淡的龙涎香, 桌案后,傅止渊撩起了袖袍,握着毛笔好整以暇地练着字。   “陛下, 薛致一案,臣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虞枫穿着大理寺卿的官服, 手中捧着油墨未干的几张供词,在案前跪得脊背挺直。   洁白的宣纸上, 一个笔势柔和的“昭”字逐渐显现,“虞爱卿先起来罢,说说看。”   “是。”虞枫依言起了身, 双肩压出了一个平直的弧度。他将手上的供词放在了桌案的空余处, 接着退开了些, 这才接着禀告:“昨日, 一名名唤秦念萝的花楼女子前来大理寺翻供, 据她所言,云娘子之死凶手并非是薛致,而是另有其人。臣当时以为事有蹊跷, 秦念萝出现的时间太过恰巧, 于是便在此女离去后,吩咐寺中捕快跟着她。”   “一个时辰后,捕快来报, 说秦念萝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刺杀,他们出手与刺客交战, 抓获了一个活口,同时也将秦念萝带了回来。于是臣便重新审讯了秦念萝,这时,秦念萝才说出了事件的全部。她承认了先前翻供的口供不假, 都是真的,之所以会忽然选择上大理寺翻供,则是因为,有个黑衣人将她的祖母从那伙人手里救了出来。”   “那个黑衣人是谁,由于秦念萝本人也没见到他的脸,所以臣一时无法查证。不过,秦念萝口中的‘那伙人’,臣却查出了些蛛丝马迹。”   说到这里,虞枫停了片刻,一时没再接下去。   傅止渊将“昭”字的最后一笔利落勾成,停了笔兀自欣赏着,“虞爱卿怎么不往下说了?那伙人背后的主使是谁?”   虞枫抿了抿唇。   “陛下,是吴王。”   吴王。   傅止渊倏地笑了笑,拿着纸张欣赏的手一顿。   有的时候,傅止渊不得不佩服命运的安排,上一世,举兵造反,将他刺死在皇宫里的人,也是吴王,他的这位七皇弟。   那时他的身体已因试了过多丹药而内里虚空,耗损极为严重。傅明淮独自一人提着剑冲进来时,他甚至无法运用内力与其抗衡,稍稍挡了几下便吐了血。不过有趣的是,不知是不是压抑了太久,傅明淮在杀他之前,还猖狂又自傲地同他说了许多。   说他如何一步步将他身体搞垮,如何一步步让他失去民心,又是如何在得知他的心上人是虞昭后,诱导苏宴将其一步步厌弃,致使其在梅苑抑郁而终。   他竟不知,原来他这整日游手好闲的皇弟,会有如此计谋。   可惜了,上辈子没能得知他是从什么时候起了反心的。   傅止渊回过神,看向面前脊背挺直的虞枫。   “虞爱卿何出此言?污蔑皇族,可是大罪。”   虞枫撩起官袍跪了下去,面上的神色并不见丝毫惊慌,他的嗓音平淡沉静:“寺中捕快抓获的那个活口,经臣审讯,亲口承认了背后主使是吴王。但此人身上什么信物标记也无,仅凭口供,臣无法断案。”   傅止渊放下了纸张,绕过桌案,伸手扶起了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   “既然如此,虞爱卿又为何来告诉朕呢?”   虞枫一板一眼答:“陛下命臣彻查,臣谨遵圣命。”顿了顿,又才接着道:“臣随着秦念萝寻到了她的祖母,证实了她所言不虚。臣料想花楼中的其他女子定然也有类似遭遇,便遣了寺中捕快前去查探,只是现下消息还未传回。”   “如今薛致的嫌疑已大致洗脱,臣斗胆一问,陛下,是否将薛致释放?”虞枫恭恭敬敬地垂手做了个揖,一丝不苟的礼节里,守着为臣的本分和疏离。   话音落下,御书房中便是一静。   “陛下。”   太监李申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皇后娘娘在门外求见。”   昭昭?   傅止渊眼眸微动,思索片刻,他对虞枫道:“既然虞爱卿已在追查花楼中其余女子的供词是否真实,不如等这结果出来再做判断。只秦氏一人之词,终究难以服众。”   虞枫垂了目,应了一声“是”。   “臣告退。”年轻的大理寺卿出了御书房。   -   御书房廊下,太监李申弓着背快步走到了虞昭跟前,“娘娘,进去罢,咱家通报过了。”   虞昭面色柔和地笑了笑,“多谢公公。”   她戴上兜帽,云知跟在她身后,主仆俩迈步向御书房门口走去。   堪堪接近,从里走出了一个身影,与虞昭迎面撞上。   虞昭一愣,而那人已娴熟地行礼,“臣见过皇后娘娘。”   是她的嫡兄虞枫。   虞昭连忙免了他的礼。   虞枫打过招呼便要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忽然被虞昭出声唤住了:“虞大人留步。”   虞昭犹豫了片刻,仍是走到了他面前,“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喊他,在侯府时,她是卑微的庶女,与众人的关系都不亲近,更别提用什么亲昵些的称呼了。这位嫡兄素来面色冷淡,对谁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往日里兄妹见了面,虞昭也只敢恭敬地唤他一声“兄长”。   也许是他也对虞昭这一声称呼感到惊奇,虞枫垂下了眼看她。   想到虞姝的事,虞昭低低开口:“你若是得了空回府,不妨去和……去和大姐姐聊聊。”她抬头瞟了一眼嫡兄的脸色,“可以说些薛致的事。”   语罢,不待虞枫回应,虞昭率先抬步离开。   待到半只脚都入了御书房门槛后,虞昭才听见从身后传来一句缥缈的回应:“我知晓了。”   她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桃花眼微弯,带着云知彻底踏进了御书房。   门内。   傅止渊立在桌案旁,神色柔和:“昭昭今日怎的有空来寻我?”   她今日来寻他,可不是为了些送汤送饭的小事。虞昭解下身上大氅,拿出了定国公夫人递给她的帖子,“傅小六,我不知如何定夺,思来想去还是交由你罢。终归你是皇帝,这些事情本就不该由我插手。”   傅止渊接过那黑底烫金的帖子细细瞧了瞧。   他挑了挑眉,故意问道:“国公夫人不过是想送块暖玉给皇后娘娘而已,皇后娘娘怎的就不知如何定夺了?”   虞昭嗔了他一眼,“你明知故问!”   傅止渊心情颇好地笑了几声。   自从和昭昭坦白了重生的事情后,他好像越来越放松了,在虞昭面前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感情。傅止渊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很开心。   很开心,那便够了。   他伸手捏了捏小皇后的脸颊,眸子里蕴着笑意,“昭昭不需要顾虑什么,定国公夫人你想见便见,暖玉收下也无妨,至于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虞昭抿了抿唇,“傅小六,我能问问薛致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傅止渊一双剑眉微微挑了挑,“你好像对这薛致十分感兴趣?”   “当然不是。”听见傅止渊的问话,虞昭下意识否认,她瞥了好几眼傅止渊的脸色,一咬牙决定说了,“对那定国公世子感兴趣的不是我,是我的嫡姐儿。”   既然已经开了口,虞昭便索性将怀玉传回来的事情都告诉了傅止渊。傅止渊听完,若有所思。   上一世薛致成了大晋的战神将军,他班师回朝后,因为此人一直未曾婚配,傅止渊还当众问过他可有心仪的姑娘,需不需要他赐婚。彼时那将军敛着眉眼,周身气息已沉稳许多,听了他的话,也只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臣心无所属,多谢陛下”。   现在想来,不知上一世的薛致年少时是否也与这虞家大姑娘有过一段姻缘?   “昭昭是想帮他们么?”傅止渊道。   虞昭摇了摇头,“说不上帮与不帮,只是我那位嫡姐儿鲜少有这般出格的举动,我有些诧异罢了。若是薛致无罪,那不用我说什么,他自然会被放出来;若是他当真杀了人,便应当按律处置,我亦无话可说。”   “如今问一问,只是想让我那嫡姐儿安心,好叫她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个什么品行。”   傅止渊弯了弯眉眼,“那你大可让你那嫡姐儿放心罢,方才你的兄长便是来汇报此案进度的,已经查到了新的证据,不出半月,薛致应当便会被放出来了。”   虞昭闻言心中惊喜,当下便露出了一抹笑意。傅止渊拿着那帖子晃了晃,示意虞昭,见虞昭仍是懵懵懂懂,忍不住提醒她道:“昭昭,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虞昭顺着傅止渊的话细细想了想,难道薛致一案还有什么是自己遗漏的了吗?可想了半晌,虞昭都没能想起来,于是她只好摇了摇头。   傅止渊牵着她的手来到桌案前,方才练笔的昭字已被他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九九消寒图”。傅止渊拿毛笔在图上的格子里轻轻画了朵梅花,回头轻声道:“昭昭,冬至快来了呀。”   虞昭怔住。   是了,她怎忘了,冬至快来了啊。   这个念头漫上来,令虞昭心头生出一股恍然之感——冬至到了,除夕还会远吗?   她竟然,马上就要和傅止渊过第一个春节了。   -   虞枫回了大理寺。   刚一踏进衙门,刘义就皱着眉头上前禀告:“大人,那位秦姑娘她,她不愿回自己家。”   虞枫拂去肩上的落雪,平静道:“为何?”   “那秦姑娘说,她来大理寺说出了真相,前脚刚出衙门后脚就遭遇了刺杀,这一次没能成功,他们肯定还会派人来杀她的。她赖在衙门不肯走,还……连带着她年迈的祖母也拖来了,我们不知如何处置。”   刘义低下了头,不敢去瞧这位大理寺卿的脸色。私心里,他觉得这秦姑娘说的是对的,只是大理寺向来只收押犯人,哪有收留老弱妇孺的道理?   虞枫理好了官袍,听了刘义的话,神色并无起伏,“带我去看看罢。”   “是。”   秦念萝扶着祖母,在堂中惴惴不安地等着那位大理寺卿的到来。   祖母像是感知到了她的不安,伸出手握了握自家孙女的手,“念萝,不如你让我这老婆子回家去罢,我这么大岁数了,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了。那些人要来杀我,我也没什么好怕的。祖母还存了些银钱,这一阵子你就在外面找个屋子避上一避,等风波过了,再来寻祖母。”   秦念萝反握住她的手,焦急道:“祖母说的这是什么话,念萝是不会走的,无论如何都要跟祖母待在一块。”   她抿了抿唇,旋即低声道:“若是那大理寺卿不愿收留我们,念萝便跟祖母一同回家去,死了还能在黄泉路上和祖母一同做个伴呢。”   话音刚落,祖母面色沉了下来,用力地拍了下她的手,“年纪轻轻地,小丫头说什么死不死的呢?!”   秦念萝抿了抿唇,不出声了。心里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祖母一个人去面对的。   她是个孤儿,是祖母捡了她一勺汤一勺饭地将她喂大。后来祖母病重,她去做了那样的事,祖母知道后,也只是抱着她痛哭流涕,怪自己一把老骨头了拖累了她。几番劝说之下,祖母才跨过了这个坎,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她护她的人,便是她的祖母。   反正她已不打算嫁人,等赚够了钱让祖母安享晚年后,她也差不多可以解脱了。   怕年迈的祖母站久了受不住,秦念萝默默地又将祖母的腰扶稳了些。   不多时,一个身穿天青色官袍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秦念萝将身子站直了些。   “民女见过大人。”   虞枫摆摆手,免了秦念萝祖孙俩的礼,吩咐她们落座。   刚一坐下,虞枫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秦姑娘想要住在大理寺?”   秦念萝被问得一愣,她没想到这位大理寺卿会这么直截了当,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虞枫干脆利落道:“不允。”   秦念萝有些心慌,但仍强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大人,若是我与祖母回家去住,先前刺杀我的人势必会……”   “秦姑娘不必解释。”   虞枫的指尖搭在暖热的杯壁上,“姑娘的难处,刘捕快已事先同我说了,若是姑娘担心自己与祖母的安全,大理寺可以派人去姑娘家守着。姑娘意下如何?”   秦念萝没吭声。   祖母见了这僵持的局面,出声道:“念萝,大人说的办法也未必……”   “祖母,”秦念萝抬头对老妇轻柔地笑了笑,“您可以先去后堂歇歇吗?孙女有些案子上的事想跟虞大人谈一谈。”   祖母一愣。   秦念萝又转头问虞枫,“大人,可否先带我祖母下去歇息?若是可以,还请大人给些包子薄粥,祖母今早为了陪我来这大理寺,还未进食。”   虞枫应允。   很快,刘义便上来请那老妇人。   秦念萝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祖母跟着刘义下去,堂中只剩下了秦念萝与虞枫两人。   “秦姑娘有什么话要说?”   虞枫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却不想秦念萝却猛地跪了下来,以头抵地,“请大人准许小女与祖母住在大理寺。”   虞枫握着茶杯的手用了些力,“姑娘快起来罢,跪着亦是无用,本朝例律,大理寺向来只收押犯人,断没有……”   “大人,”   秦念萝抬了头,目光凄惶地看向虞枫,她的眼里似有什么在坠落。秦念萝是美丽的,或者说,能在上京花楼里待着的女子,在姿容上便没有几个不是美的,最差也能得一个“清秀”。她的眼睛是圆润乖巧的杏仁状,直直地望着人时便让人生出一股纯稚娇憨的错觉,薄薄的水光覆了一层,更显出几分纤弱易折之感。   “深冬天寒,念萝愿常伴君身,为大人暖榻。”   秦念萝深知自己的美丽美在何处,她用那双眼睛水盈盈地望向虞枫,纤弱的身躯微微前倾,显出弱柳扶风般的依靠姿态。   虞枫心头俱震。   他的面上不可自抑地泛出一层薄红,紧接着便是涌上心头的强烈的怒火——秦念萝这样做,把她自己当成什么了?!又把他当成什么了?可自小的礼仪教养却令他不可能做出对一个女子发火的事,于是他只抿紧了嘴唇,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他在平复情绪。   秦念萝却以为是自己的说辞太过露骨,让这位大理寺卿失了面子,于是她想了想,又道:“念萝无枝可依,眼下只有大人可以依靠,盼大人垂怜。大人允念萝一容身之所,念萝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愿……”   她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冷喝:“秦念萝!”,吓得她一怔,底下的词再记不起来。   不是客气斯文的“秦姑娘”,是直呼大名的“秦念萝”。   虞枫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声音沉得吓人:“你为何不愿接受本官上面给出的建议?”   让大理寺的捕快们去她家附近守着吗?   秦念萝暗自冷笑,她一个青楼女子,这些捕快就算当真去了她家守着,也只是被迫受命而已,会真的担心她被杀吗?会认真保护她吗?他们只会觉得大理寺卿小题大做,一个青楼女子的命如此低贱,死了便死了,他们是守着了,只是那刺客的狡猾之处超乎众人想象,这才没守住。   而这些,而这些面前这位坐在高位上的大理寺卿又怎么会懂呢?“何不食肉糜”的人,秦念萝看过太多了。   她无法回答,只抬头直视着虞枫:“大人,小女子的建议不好吗?”   虞枫气得锤了一下桌案。   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踏步朝着秦念萝走去,虞枫的脸色冷得吓人,秦念萝低下头,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   这人……该不会是要打她吧?   她颤着眼睫魂游天外地乱想着,一只手却猛地搭上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秦念萝抬头,正对上虞枫那双冰冷的眼睛:“秦念萝,下次求人之前,先把你自己当成个人,而不是个可以随意交换的物品。”   “让你与祖母自己回家,派捕快守着你不愿,好,那本官便带着捕快同你一同回去如何?本官就跟他们一同守在你的门外!你可还有话说?!”   秦念萝已经被吓傻了,她呆站着一动不动。   虞枫一甩袖袍,冷着脸转身离去。   这个人……不贪图她的身子吗?   -   不过一日,薛致案子有所进展的消息便传到了虞姝手中。   斑竹小心翼翼地掩好了门,这才转过身对虞姝道:“姑娘,姑娘不必担心,大理寺的人都说薛公子不是杀害云娘子的凶手,至于真正的凶手,他们还在查,等查到了,薛公子就能出狱了。”   坐在椅子上的虞姝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被禁足禁了好几日了,自从那日母亲看穿了她还挂念着薛致的心思,当天晚上便将她叫到房内训了一顿,这几日更是频繁介绍公子哥予她相看。   她烦不胜烦,却没办法拒绝,于是只好面上敷衍着,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母亲已有些生气了。   虞姝正撑着头坐在桌边思索。   外边的丫鬟就匆匆敲了她门:“大姑娘,夫人来了。”   虞姝抿唇:“先将夫人带到花厅处罢,我待会儿便过去。”   这还是她被王氏禁足以来,王氏第一次来她的院子。   前堂花厅,王氏正坐在玫瑰椅上喝茶。   她今日来寻虞姝,便是来断了虞姝的念想的。那薛致品行不好,且又是出身于定国公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姝儿若是当真嫁给了他,日后吃苦了康平候府都帮不上她,委屈也只能受着。这样的苦日子,她可不愿意自己的亲生女儿去过。   少顷,虞姝的身影出现在了花厅。   王氏忙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去,拉着虞姝的手便坐到了自己身旁。   虞姝喊道:“母亲。”   王氏笑眯眯地,瞧着虞姝俏丽的小脸越发满意。   唉,若是她不是对薛致那臭小子有意,她哪舍得关她的禁闭呢。   “姝儿,母亲今日来,是有桩事要同你说的。”   虞姝安静垂眸:“母亲请讲。”   王氏笑着拿出了一副男子的画像,展开了给虞姝看,“姝儿可认得此人?”   联想这几日王氏的举动,虞姝见怪不怪,知道这是王氏又想给她相看郎君了,她不动声色道:“不曾。”   王氏的语调里却有些奇怪,“姝儿不认得?奇怪,这位郎君幼时还曾来过我们府上咧。”她笑着拍了拍虞姝的手,“罢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姝儿不记得也是正常。这位啊,是嘉宁伯府上的大公子,名唤萧毓,你小时候还爱追在他身后喊他萧哥哥呢。”   虞姝根本不记得这件事,现下被王氏点出来,只觉得十分尴尬。   偏生王氏毫无察觉,仍在自顾自地说道:“你萧毓哥哥生的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宫里的庶吉士了,最重要的是他身边干净,二十二了身边只一个通房丫鬟。这几日啊,嘉宁伯府来人,说是要替你萧毓哥哥求亲,你猜猜他要求娶的是谁?”   王氏在一旁呵呵笑着。   虞姝却一瞬抓紧了帕子,嘉宁伯府来求亲了?   她嗓音滞涩:“母亲是如何说的?”   王氏笑道:“傻丫头,伯府来求娶的就是你呀!我和侯爷都觉得这门亲事十分不错,于是便给你定下来了。从此以后,你和萧毓可就是未婚夫妻喽!”   ……答、应、了?   -   “你说什么?!”   “虞姝和那什么伯府长子定亲了?!”   大理寺监牢内,薛致一下从铁板床上跳了下来,气得高声嚷嚷。   宣竹忙上前掩了他嘴,“哎呦我的爷,您可小点儿声吧!”   薛致一把甩开宣竹的手,背着手在地板上转来转去,“你说她怎么就嫁了那棺材脸呢?她怎么就喜欢那种类型的呢?她要是喜欢早说啊,小爷也能当个棺材脸啊……”   宣竹被他转得头晕,“世子爷,您别转了,既然这虞家大小姐都已经名花有主了,那您就别肖想她了呗。天下姑娘那么多,爷您再喜欢一个不就得了,您上次让国公爷顺着花楼里的人去查的那个办法还真有效,爷您很快就要出来了……”   宣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薛致却仍旧在自顾自地转来转去,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蓦地,薛致忽地停了脚步,一拍掌高声道:“就这么定了!”   宣竹:????   定了什么?   薛致将宣竹拉到身旁,附耳嘀嘀咕咕说了一阵,直听得宣竹白了脸色。   “世子爷,这不行,这一个弄不好可就是掉脑袋的大事……奴才不干!”   薛致拍拍他的肩膀,“哎,小竹子,没那么严重,听我的,出事了爷给你撑着!”   宣竹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奴才不干……这事世子爷您也保不住我。”   薛致叹了口气,脸色正经起来:“宣竹,你家主子长这么大,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姑娘,你就当行善积德,帮帮我成不成?我保证,出事了爷我一定自己担着,决不牵扯你宣竹半分!成不?”   宣竹犹豫半晌,一咬牙点了点头,“那世子爷你可要快些回来。”   薛致一笑,亮出一口白牙,锤了他肩膀一拳:“好小子!”   -   夜半时分,几道黑影倏地闪进了皇宫。   他们矫捷如鬼魅,所到之处只引起一阵微风,轻得让人难以察觉。   傅止渊身着寝衣,披着一件大氅立在窗前。   窗外落下几个黑色身影,为首的抱拳正要行礼,被傅止渊阻了,“皇后还在睡觉,莫要吵醒了她。”   那黑衣人停了动作,默了默。   傅止渊伸手,“将情报交于我便可。”   黑衣人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走上前去放在了傅止渊掌心。做完这一切,他们又像来时般迅速离去,几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里。   傅止渊打开了那张薄纸细看。   “吴王半夜接见了一名神秘外客,苏宴在他府中?康平候府与嘉宁伯府疑似定亲,伯府长子萧毓半月前曾与吴王有过接触……啊,定国公世子也知道了虞家定亲的消息啊。”   灌进来的冷风将傅止渊的大氅吹得飘飞起来,他收了纸张,伸手默默关紧了窗。   “起风了。”   -   是夜,康平候府点起了角灯,悬挂的大红灯笼在门口亮出暖色的光。萧索的风雪中,侯府却透出了一股温暖的烟火气。   虞姝呆坐在窗前,双手抱膝。   府里已经用过晚膳了,正是往日里众人回屋安睡的时候,再晚一些,那各处小院里漏出的昏黄烛光就会暗下去,康平候府会陷入一片安静的沉眠中。   屋子里没有点灯,虞姝坐在窗前,只有外面洒进来的几捋暖光。   她披了一件狐狸毛大氅,乌发散开,柔顺地沿着少女纤细的脊背铺陈开来。   斑竹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姑娘,我看您屋里没点灯,您是睡了吗?”   虞姝没有回答她。   不回答她,再过一会儿,斑竹便会以为她睡下了,就会回去了。   门外的烛火滞留了片刻,最后终于渐渐远去。   屋里屋外,终于只剩下虞姝一人。   她安静地坐着,本打算什么也不想,可那些往事却渐渐地自己爬了上来。   最先想到的,是那莫名其妙定下的婚约。   嘉宁伯府大公子萧毓,母亲说自己幼时与他分外交好,甚至会缠在他身后乖乖巧巧地喊他“萧毓哥哥”。可她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她不记得这位所谓的萧毓哥哥,也并不觉得依自己的性子会做出那般粘人之举。   长大后,她甚至没见过这位伯府大公子一面。   母亲却告诉她,她和他定亲了。   定亲了,也就意味着她的下半辈子就要和萧毓一起过了。   这个认知涌上虞姝心间时,她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起了另一张面庞,生动的、骄傲的,眼睛里像含着星星的面庞,那个少年活得肆意放纵,他的人生,就像是穿梭天地间的一缕风,来来去去,自由自在。   微凉的夜风从窗子处吹了进来,虞姝伸手摸摸脸颊,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水意。   她竟然哭了。   虞姝的目光顺着窗子望出去。   她坐的这个地方,能望见侯府后院的那堵柸墙,那里原本是未经修缮的矮墙,拿些石块垫在一处就能探出墙外。可现在不行了,自从母亲发现那登徒子总是每晚趴在那墙头瞧她,她便生气地叫人把墙给堆高了。   想起薛致某日仍想像往常一样爬上墙头,却发现墙被堆高了,于是只能站在墙下骂骂咧咧的场景,虞姝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素净的月光落在那堵被修缮过的矮墙上,照得那丑丑的墙似乎也可爱了起来。没人知道,在这堵矮墙之下,曾有一个端方守礼的闺秀偷偷羡慕着那墙头上骄傲张扬的少年,她看他的眼神,透着欣喜,透着羞涩。   虞姝静静看着那堵矮墙。   她想,她的少年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也许日后她会成为一个温柔敦厚的妻子,一个贤良淑德的主母,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人的一生,总是不圆满的。   朦胧的月光中,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嚣张的小世子趴在墙头挑眉看着她。   “虞大小姐、虞大仙女、虞姝!我喊你你怎么不听呢?”   “今天本世子去了一趟聚香斋,顺便买了一份你最爱吃的糖炒栗子。咳咳,这样,你叫我一声夫君我就给你,诶诶诶,别别走啊,好好好,不叫夫君了,那喊我一声薛小郎君成不成?诶不是,好好地你干嘛又要哭不哭的啊,不是,我这真没调戏你啊,虞姝、阿姝、姝姝,你别走啊,我错了,本世子错了还不成吗?”   “虞姝,你好歹理理我啊……”   ……   虞姝闭了闭眼,两行清泪从腮边缓缓滑落。   她连忙将它抹去,决定关窗不再去想了。   就在此时,一只手却倏地从底下伸了上来,将那扇压下来的窗立时掀开了去,拖长的语调里満是促狭:“虞~姝~”   “啊……”   虞姝吓得一声惊呼。   来人立刻直起身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虞姝的嘴巴,一个翻身跳进了姑娘的闺房,“啪嗒”一声就将窗子关严了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看便是干惯了偷香窃玉的好手。   惊呼的动静引来了外头值夜的丫鬟,小丫鬟提着灯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了门外,“姑娘、姑娘你还好吗?奴婢刚才听到您屋子里有动静,您怎么了?”   黑暗中薛致的声音贴在她耳畔,呼出的热气潮湿又暖热,“虞姝,我是薛致,你你你别说出去啊,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就是来看看你……”   虞姝的面颊上泛起了一团红晕,她羞恼得连目光都带上了水意,薛致的呼吸贴得太近了,将她的耳朵灼得滚烫,为了解救她的耳朵,虞姝忙不迭地点头。   外边的丫鬟许久未曾听到虞姝的回应,已有了要开门的趋势。   薛致一咬牙,只得放手一搏,放开了捂着虞姝嘴巴的手掌。   一经解放,虞姝连忙退开了几步,与薛致拉开距离。   “我没事,不用进来了。”昏寐的夜光中,她盯着小世子灼灼发亮的眸子道。   -   “你这登徒子如何又来了?你如何来的?你不是尚在狱中吗?”虞姝整理好鬓发,用清水略略洗了面,这才一脸警惕地瞧着翻进她闺房的薛致。   薛致盘腿坐在距离虞姝半米远的地方——没办法,虞大小姐不让他靠近啊,一脸怨念地瞪着虞姝,“我的小娘子都要嫁与旁人了,我如何能不来?”   虞姝的面颊红了红。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的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她佯怒道:“你、你莫要岔开话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便请薛世子离开罢,我这小地方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虞姝啊虞姝,你说你,为何对着旁人便是一副温声细语、温柔贴心的模样,对着我却是非打即骂呢?”见虞姝又有发怒之势,薛致赶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总成了罢。”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虞姝的眼睛:“小爷我偷偷从牢里跑出来的。”   偷偷……跑出来的?   那岂不是越狱?   虞姝面色发白,哪还管这厮面上什么表情,她迅速起了身,也不顾男女大妨了,将薛致扯了起来就推着他离开。   “你快回去!你快回去!你是傻子吗?你竟然敢越狱……你知不知道这要是被大理寺卿发现了是要罪加一等的啊!薛致,你赶紧走……”   薛致任由她推着,脚却未曾挪动一步。   他自小跟着定国公练武,闺阁女子的力气怎么能推得动他呢?   虞姝推他不动,声音里渐渐带了哭腔:“你个混蛋、登徒子、臭流氓!你来我这里作甚?你……”   “唉,”   薛小世子一把将他的姑娘揽入了怀中。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调侃一二,“虞姝,我先前儿可想看你哭了,就觉得你这么美一个人儿,哭起来也特别好看,但是,刚刚看你哭了,我却改变想法了。你还是别哭了,多笑笑吧,你一哭,爷心里难受。”   他用手抚了抚虞姝的头发,“别哭了好不好?”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虞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道:“你知不知道越狱有多严重,你快些回去罢……你来做什么?”   薛致无奈极了。   虞姝的眼泪落在他的衣服上,冰凉的潮意透过衣料直直传到他心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薛小世子想,他的姑娘还是要笑好,这样哭,哭得他又心疼又难受。   他松开了抱着她的双手,将虞姝从他怀里拔了出来。   薛致扶着她的肩,与虞姝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对视,“虞姝,你问我,我来做什么?那我现在便告诉你,是,我是从大牢里越狱出来了,你别怕,我既然做了就从不后悔。”   薛致难得有些慌乱地挠了挠头,“嘶,这些话真是有些肉麻,本来小爷是打死都不会说的,要不是看你……要不是看你……好吧,我承认了,就是小爷自己想说!”   他憋了一口气,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虞姝,我喜欢你,我想娶你做我的小娘子!” 第39章 请君入瓮,以彼之道,还……   月色轻灵如梦, 细碎的雪花随着夜风打着旋儿缓缓地往下飘,忽地一道黑影闪过,掠过一阵劲风, 留下了一道逶迤的雪白残影。   “呼——!”   薛致爽的忍不住在黑夜里吹了声口哨。   他眸子灼灼发亮,身法如流云, 辗转腾挪间极尽花样,若不是还顾及自己这是越狱出来的, 这厮怕是要冲进雪地里将平生所学通通耍一遍,然后仰天大笑:“虞姝答应嫁给我了!小爷追到小娘子了!”   可惜这时机限制了薛小世子的发挥,于是他只好大半夜的在人家屋顶上乱窜, 动不动就露出傻笑, 然后再一次陷入胡乱蹦跶的死循环。   他想起那姑娘听见了自己那一番直白又热烈的示爱后, 整张脸腾地一下红了的场景。   那姑娘连先前儿的啜泣都忘了, 只一双眸子呆呆地望着他。   说实话, 他那时候好想亲她呀!   可惜他的小娘子警惕性太强了,眼瞅着就要一亲芳泽了,那姑娘却骤然反应了过来, 一把将他推开了去。这还不算, 她还转过身去,在那说什么我已同嘉宁伯府的长公子定了亲,世子爷日后切莫再说这种话云云。   什么话?什么叫这种话?!真是气死他, 他先来的好不好,那什么劳什子伯府一边去。他不信虞姝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气得一把将人拉回了怀里,逼着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你是当真喜欢那伯府长公子, 还是只是因为这是你父母给你定的婚事?   那双眼睛里含着盈盈泪光,听他说起那伯府长公子时,眼里闪烁的分明不是少女怀春的神色。   这个小骗子!   薛致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有出息过。   那姑娘还要开口,他却不听她说了,直接扣紧她的后脑勺亲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   虞姝的嘴巴好软呀,香香甜甜的,他的姑娘身上也好香!   怎么会有这么天仙似的一个人啊!他家小娘子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吧,他第一次看她就觉得这姑娘美得不得了,跟仙女下凡似的。   他不仅亲了,还一直逮着她亲,还要一边亲一边逼她认清自己的内心。   虞姝,你分明是喜欢我的吧?   虞姝,你怎么老是口是心非?   虞姝,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不信你能说得出来你不喜欢我这句话。   虞姝、阿姝、姝姝,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我?   ……   在他逼着问了第三遍之后,他的姑娘终于哭了,抖着嗓音告诉他,喜欢。   他开心疯了!   明明他又把他的姑娘弄哭了,可是他的内心却像是炸起了一朵朵的小烟花,进入了完全亢奋的状态。   虞姝说喜欢他。   虞姝说喜欢他!   喜欢!   他竟然真的听到了虞姝的亲口承认!   他可太有出息了!   薛致笑得见牙不见眼,骤然忘了自己还运着轻功在人家屋顶上飘呢,脚下一个踩空,出息的世子爷很没出息地掉进了雪地里。   他兀自咧着嘴无声地笑了半晌,片刻竟是以手掩面,在偌大的雪地里滚了好几圈。   终于卸掉了一身力气,薛致呈大字型的模样摊在雪地上,他望着头顶浩瀚深邃的夜空。夜空是很漂亮的墨蓝色,上面点缀着微微发亮的繁星。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满足而愉悦,就像是心中的某块角落被填满了,那里没有东西时他不觉得难受,可如今却觉得温馨又幸福。有细碎的落雪缓缓飘到他的面颊上,他静静地躺着,脑海里不时闪过和虞姝的婚后生活……   蓦地,他的耳朵动了动,脸色忽地沉了下来。   薛小世子一个鹞子翻身,从雪地里弹了起来,“谁!”   沉沉的黑暗中走出几个身影,为首的亮出了一块银色的腰牌。   飞龙在天,长啸九州。   是上京暗卫司——独独听命于陛下的皇家暗卫。   薛致抬眸看向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人。   “陛下要见你,薛世子,请。”   薛致的嘴角抿成了平直的弧度。   -   过道里只点了几盏微弱的烛火,薛致跟在暗卫司身后,一言不发。   前面的黑衣男人在一扇门前停了脚步,他侧开半边,侍立在一旁不动了。薛致这便明白,地方到了,陛下就在这扇门后。   薛致吸了口气,推了门大踏步走进去,待眼下出现一片墨黑袍角时,他一鼓作气便跪了下去:“罪臣薛致,见过陛下。”   “起来罢。”   桌案上,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正有条不紊地泡着茶,茶是上好的银山雪芽,用了清晨收集来的雪水泡着,莹润的绿缓缓在茶汤里散开,袅袅的香气氤氲升腾。   薛致犹豫半晌,起身跪坐到了傅止渊对面。   一杯泡好的茶被推到了薛致面前,薛致看着面前神色平淡的男人,抿了抿唇,“陛下……命暗卫司将我带回,可是因为臣越狱一事?”   热气氤氲,傅止渊执起面前刚刚泡好的那杯茶呷了一口,这才抬眸看向了眼前的青年,“你本就无罪,又何来越狱一说?”   薛致一愣,陛下果然知道花楼一案的真相。   既然不是因为越狱一事降罪于他,那陛下寻他是何意?   薛致眉尖微微皱起,“陛下此举何意?微臣愚钝,请陛下明说。”   “我只问薛世子一句,若是此次越狱被发现了,世子该如何?”   薛致不语。   “世子虽无罪,但名义上终究还是关在大理寺中的嫌疑犯,若是教人发现世子逃了,畏罪潜逃的一顶帽子可就扣下来了。如今世子坐在朕面前,心里就没有半分惶恐么?”   傅止渊并不如何瞧他,只自顾自地喝着茶。   沉默半晌,薛致忽地扯唇笑了。   他略略挑了挑眉,“畏罪潜逃……陛下可不会让定国公世子背上这个罪名。”   傅止渊端着茶的手一顿。   熟悉的笑意漫上他的眼底,薛致这性子,倒是同上一世没什么两样。   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偏偏骨子里的那股桀骜却不肯低头。   他放了茶,面上终于挂上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薛致,”傅止渊眼里带了一抹欣赏,“朕要你同朕演一场戏,你可愿?”   薛致微顿,“为何是我?”   ——“你够聪明,或者说,他们布的局里,主角是你。”   薛致一时没了应对的话,片刻后,他问:“陛下打算怎么做?”   悠悠的茶香在这件小小的密室里飘散开来,袅袅升起的雾气模糊了那位年轻帝王的脸,只剩他冷淡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   “请君入瓮,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   花楼一案真相还未水落石出,一则消息却先传遍了上京城:定国公世子薛致,他畏罪潜逃越狱了!   消息传到定国公府,老定国公薛忠气得摔了茶盏:“逆子!这个逆子!他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啊!”   国公夫人姜氏在一旁抹泪,“致儿怎么这般糊涂,他都快要出来了,越狱做什么?!”   薛忠脑门青筋毕现,背着手在正堂走来走去。   思索片刻,老国公一拍桌子,高声喊道:“来人!备轿!”   姜氏喊道:“你要做什么?”   薛忠的步子已迈出了正堂外,听了姜氏的话,咬牙切齿道:“这逆子自己走了,把宣竹一人留在牢里顶包,我不得把他提回来?我薛家断没有骗人送死的孬种!”   他气愤地一手撩了轿帘,重重地坐了进去。   若不是京城不得纵马,他现在巴不得骑着马把这逆子找出来好好打一顿!   西关巷外。   刘义赶忙将大理寺监牢处传来的消息附耳告诉了虞枫。   虞枫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座宅子。   这几日他和大理寺的捕快一同埋伏在这秦念萝家附近,先前那伙刺客却并未再现身。   他沉吟半晌,最终吩咐道:“你且在此处留下几个好手,剩下的先同我回大理寺!记住,务必要保证秦姑娘同她祖母的安全,她是本案的重要人证。”   刘义一愣,忙应了声“是!”   他转身去寻了那埋伏在暗处的捕快,将人聚了聚,传达了虞枫的命令。   待点了几个捕快里身手较好的几个准备留下后,剩下的人里忽地有人挠了挠头出声:“头儿,我怎么觉着大人这决定有些不妥?你想,薛致是畏罪潜逃,大人还得把他追回来,这事儿可比在这里蹲守那不知名的刺客危险得多。这……你把厉害的都留在这儿了,大人出事了怎么办?”   刘义被他问得一愣,竟觉得那小子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抿抿唇,他最终还是将厉害的带了一半出来,留下一半在秦念萝家蹲守。那刺客已几日没来,何况他与大人就离开这么一小会儿,秦姑娘这边应该不会出事。   刘义道:“你们可都要看仔细些,保护好秦姑娘与她祖母!大人说了,那可是本案的重要人证。”   捕快们笑着应允。   那头,虞枫已在催他。   刘义嘱咐完毕,转身跟上了虞枫的步伐。   -   吴王府。   苏宴拿着一封信笺快步进了议事厅。   吴王焦急地迎了上去,“如何?”   苏宴举着那信笺笑道:“大人,成了。薛世子已畏罪潜逃,大理寺卿为了将其追捕归案,不得已将原先蹲守据点的人手调走了一半。现在,那些花楼的人证们,已没什么人保护了。”   吴王高兴地抚掌大笑,连连吩咐道:“快,快叫他们出手!咱们去帮这大理寺卿一把,替他把世子爷寻回来啊!”   “庭芝啊,咱们的目标,就快要实现了。”   苏宴稍稍低头,眉眼含笑:“是。” 第40章 吴王,你还有何话可说?……   城郊处的一间破庙前, 薛致靠在庙门上,惺忪着眼打了个哈欠,“来的人还真不少, 看来你们主子很重视我啊。”   围在面前的一众黑衣人并不应答,只对视了一眼, 双双举起弯刀就攻了上去。   薛致霍然跳开,“哎哎哎, 怎么突然就开打了的,一点儿交手礼仪都不讲!”他一边闪避着,一边嘴欠。眼前一把弯刀直直砍向他的面颊, 薛致一个侧身, 那弯刀挥了个空, 黑衣人作势便要收回, 却被那小世子一掌拍在了小臂上。   弯刀瞬间落了地, 薛致用脚尖一勾,就将这把弯刀握到了自己手中,旋身一踢, 身后那偷袭的黑衣人便被踹飞了出去。   薛致笑出一口白牙, “来!”   黑衣人再度攻上去,双方很快战成一团。   寡不敌众,薛致再度逼退面前一波攻击时, 侧脸已划了道伤。他一抹脸上的伤口,神色懊恼极了, “哪个混球划得小爷的脸?!打架就打架,别打脸啊!”   “我媳妇儿问起来我怎么说!”   薛世子气急败坏:“喂!看戏的那些家伙,是时候该出来了吧,小爷我双拳难敌四手啊!”   话音刚落, 围捕的黑衣人眸中均闪过了一丝慌乱,为首的做了个手势,示意速战速决!只是还没等他们将这薛世子打趴下,暗里就忽地涌出来了另一波带着獠牙面具的黑衣人。他们的黑衣上绣着银色的丝线,二话不说就将薛世子护在了身后。   两方人马交手。   半刻钟后,奉命绞杀薛致的黑衣人们尽数倒下。   薛致从背后走出来,径直走到一个箭袖处绕了圈金线的黑衣人旁边,拍了拍他的肩:“暗卫司的兄弟,谢了啊,开始干活吧。”   暗一点了头,当即做了个手势示意手下们行动。众人将那群被打晕的黑衣人拖进了暗巷。   片刻后,暗卫司穿着黑衣人的制服出来了,獠牙面具换成了蒙面巾。薛小世子被他们捆了双手劫持着,吩咐道:“走吧!押着我回吴王府!”   语罢,偏偏头叫旁人给他把嘴用棉布塞上了。   -   午时二刻,吴王坐在书房里,难掩激动地等着手下人传来消息。   他的眼中显出一种疯狂而兴奋的神色——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只要杀了薛致……只要杀了薛致,他就能让定国公府慢慢衰落下去,从此再不能跟他抗衡。到那时,朝中再无人能阻他,他将慢慢架空那狗皇帝的权势,最后像那狗皇帝推翻先帝那样,一举推翻他!   想起傅止渊那张脸,吴王兴奋的神色间便带了几分怨毒。   本就是个冷血无情的贱种,怎么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他才是纯正的皇室血脉,他的母亲是高贵的丞相之女,他的父皇是这大晋的天子,他身上流的血才是真真正正的贵族的血。那个位置本该是他的……父皇如此宠爱他,废了前太子后下一个立的太子明明最有可能就是他!可那个贱种……那个贱种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夺走了他的一切。   为了保住这条性命,他甚至不得不在那贱种登位后,扮作一副无心政事、昏庸愚蠢的模样!今日……今日终于要发生改变了!   窗枢处忽地传来了一阵响动,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单膝跪地。   吴王蹭地站了起来,眸光发亮,这是有消息了!   他急走几步,扶起那黑衣人,“怎么样了?”   黑衣人略一踌躇,随即起身掀窗,吹了一声口哨,片刻,便有两个黑衣人押着薛致进了书房。薛致的嘴被棉布塞着,说不了话,看见吴王时神色呆了一呆,接着便是出离的愤怒,开始剧烈挣扎。   吴王皱眉,“你们怎么将人带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当场解决吗?”   那厢薛致挣得吐掉了棉布,张口便骂:“原来这些要杀小爷的人是你派来的?!吴王,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为何要这么对我?我可是定国公府的世子爷,就算本世子如今越了狱,也轮不到吴王来越俎代庖罢!这些抓我的是什么人?呦!我说王爷,这该不会是您私底下养的死士吧?!”   “啧啧啧,我劝你识相点儿放了小爷!动用私刑,那可是犯法的!我若是少了一根毫毛,定国公府必定不会放过吴王府!”   那黑衣人还未答话,就被一阵吴王的笑声截了先。   “哈哈哈哈哈哈,你让我放了你?哈哈哈哈他让我放了他,你们听见没?”吴王笑得乐不可支,末了才止住了笑,堪堪说道:“薛世子啊薛世子,本王真不知该说你蠢好还是天真好,既然他们没动手,那便由本王亲手了结了你吧!”   话音刚落,吴王骤然抽出身旁黑衣人的弯刀就要向下砍去。   “等等等等!本世子都要死了,我总得死个明白吧?吴王你为什么要杀本世子?!本世子与你无冤无仇。”薛致急得面色涨红,乱七八糟嚷了一通。   他心想,要是这个理由拦不下吴王,那他便只能暴露身份,叫暗卫司进来了。好歹一个意图杀害皇亲国戚的罪名少不了。   即将落到他头上的刀停了下来,却没有挪开。   “告诉你无妨,我要杀你,是因为你是薛世子,懂了吗薛致,是你老爹的势力碍着我的宏图霸业了,所以你必须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搞垮定国公府,一举上位!”   那刀猛地朝着薛致的头颅落下。   薛致将身后的活结一拉,身子一矮当即滚到了一旁。房中其余三人都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变故,那两个黑衣人立即要上前将薛致擒住,薛致一记哨响吹了出去,边躲边大嚷道:“暗卫司的兄弟们快来啊!吴王要杀人灭口了!你们都听到了!”   吴王的神色顿时慌乱,暗卫司?暗卫司怎会在他府中?   他举着刀追着薛致:“快将此人弄死!!!快!你们怎么办事的!”   可已来不及了,吴王话音落下不过少顷,一个个黑衣人便从他的窗子处四面八方地跳了进来,将薛致牢牢护在身后。   府中管事的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书房:“王爷……王爷!王爷不好了!王府门外,中央禁军将王府围了个彻底,还有那大理寺卿,那、那大理寺卿进来了!”   恰在此时,禁军统领如雷贯耳的声音传进了吴王府:“吴王,有人告你私藏逃犯,请速速将犯人交出!”   吴王慌乱的神色中爬上一抹喜意,他道:“暗卫司……听见没有!快把薛致交出去!我没私藏!”   大理寺卿虞枫却在此时进了书房。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吴王身上,“吴王,本官接到匿名诉状,告你在府中蓄意圈养死士,意图谋逆。”   他顿了顿,“王爷有何话可说?”   “污蔑!这是污蔑!”吴王想也不想地下意识否认,他不知为何十拿九稳的事,如何就成了这样了,“虞大人,你可要查清楚啊!本王怎么会蓄意圈养死士呢?这些……这些都是宫里的暗卫司啊!不是本王的死士……”   薛致却在此时钻了出来,高声道:“慢着,大人听我说!我便是人证,暗卫司的这些兄弟们都是人证,吴王亲口承认只有搞垮了定国公府才能一举上位,还说本世子碍了他的宏图霸业。”   他倏地从怀中掏出一道明黄圣旨,高高举起,“圣旨在此!本世子之所以越狱逃走,皆是为了配合圣上的行动。圣上本想试探一二,没想到吴王竟当真狼子野心!虞大人!搜府罢!”   薛致的目光冷冷得射向傅明淮。   “吴王,你还有何话可说?!”   傅明淮面色青白,一瞬顿坐在地,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   “相爷。”   丞相府的管事神色匆忙地进了正厅,附耳将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阵。   砰。   白底蓝莲缠枝纹样的茶盏被重重地砸在桌上。   “废物!一群不中用的废物!”李靳面色铁青,他站起来背着手走了片刻,最后抬起头对管事道:“去,赶紧派些人去吴王府守着,要是看到有人拿着有关于我的东西出来,一定要赶紧毁掉!”   管事的连忙点头,正要转身离去,又听到李靳吩咐道:“慢着。”   当朝丞相面色阴沉,可却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镇定,“让守在吴王府门外的那些人,顺便看看有没有从吴王府逃出来的。”   “若有,立马将其救下。”   管事迟疑一二,“相爷,那救下的那些人,我们送去哪里?接来相府吗?”   “不,”   李靳沉吟几分,“直接送去大相国寺,伪装成借住的香客。”   大相国寺是大晋朝最大的佛门圣地,皇室对大相国寺亦是持着极为尊重的态度,若是将人安置在那里,皇帝就算怀疑,也必不敢即刻下兵搜查。   管事低头应是,转身出去了。   李靳呷了口茶,阴沉沉的目光穿过门口,越过宫墙,落在了那坐落在上京城中央最繁华的宫殿上,傅止渊啊傅止渊,往日竟是我小看你了。   咱们来日方长。 第41章 傅止渊垂眸,一张脸上瞧……   大晋永安三年十二月初十。   上京城中发生了一件震惊百姓的大事, 上至勋贵世家八十老妇,下至乡野小民垂髫稚童,无不对此议论纷纷。   “这告示是何意?吴王?这不是那个闲散王爷吗?”   “据说是这吴王私藏了定国公府的那个犯了事儿的世子, 中央军接到告密,便派人围了吴王府, 勒令吴王交出那世子。吴王不交,中央军只好进去搜人, 结果你猜怎么着?嘿!从这吴王府里搜出了私藏的兵器咧!据说啊,这人底下还偷偷养了死士!”   “那可不,也怪这吴王倒霉, 这些东西被搜出来也就算了, 偏偏, 那大理寺卿还上门了。这不, 就撞枪口上了呗!嗐, 要我说啊,这事儿,到底是吴王自己想谋反, 还是有人陷害他, 还真不好说。”   “管那么多干嘛,这种事我们也就瞧个乐呵,有功夫操心这个, 还不如回去操心操心自己的米缸!”   “嘿嘿,说得有道理、有道理……”   ……   御书房中。   薛致从门外匆匆走进, 见到立在窗边的傅止渊后跪地禀报:“陛下,成功了!吴王府中果然搜出了私藏的少量兵器,禁军已将吴王府控制住,吴王及其若干幕僚已被大理寺亲收监, 等待庭审。”   他顿了顿,“只是,吴王手下的那群死士不知是不是事先察觉到了端倪,跑了大半,中央军正派了人前去搜捕。”   傅止渊背着手望了片刻吴王府的方向,“抓到的人中,可有名唤“苏宴”的人?”   苏宴?   薛致一愣,拧眉想了片刻,“没有……”   他又确认了一遍,终于定下声音道:“确实没有,陛下指出的这名人物应该是逃了。”   傅止渊搭在窗枢上的手掌倏地握紧,“苏宴此人,命中央军一定要将他抓获,”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不必留手,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薛致被这位皇帝话语中透出的肃杀之气一惊,他不知这苏宴是何人物,当下只低头铿锵道:“是!”   待将吴王府的其余情况都一一汇报完毕,薛致踌躇着,望着面前的皇帝眼神游移。   傅止渊索性问:“薛世子还有何话要说?”   薛致眸光一亮,他道:“陛下,您是如何知道,那吴王有谋逆之心,又是如何断定那些证据就藏在吴王府中的?”   “陛下的这一招可实在是行的险,若是那吴王未曾来抓我,若是他心思再缜密些,将那些证据都消灭地干干净净,我们这一番计划不仅会落空,反而会令真正有反心的贼人提高警惕……”   薛致一兴奋,便容易忘了礼仪,一张嘴叭叭说个不停。作为此次计划中的主要人物,只有薛致才明白这其中是有多么险象环生。   那日傅止渊同他在密室中密谈,让他不要回大理寺监牢,假装越狱潜逃。傅止渊会派出暗卫司的人跟着他,等到有黑衣人前来杀他时,暗卫再出来,将这些人一举打晕,换上他们的衣服,押着薛致潜入吴王府。   只要薛致与暗卫能亲耳听到吴王谋反的心思,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他做了,若是介时有人要抓他,他只管亮出傅止渊先前给他的圣旨便可。   薛致并不知傅止渊是如何让大理寺卿和中央军同时围困吴王府的,且当真在吴王府中搜出了谋逆的证据,站住了舆论的脚跟。   这陛下,怎么就这么肯定吴王有反心呢?   傅止渊坐回那檀木椅上,垂眸不语。   知道吴王有反心是托了重生的福,但之所以能肯定吴王是这段时间就有了谋逆的迹象的,则是花楼一案引出来的。   他看向面前还显得十分年轻傲气的未来将军,“查到的。”   总归谁也不知暗卫司每日都能查到些什么,索性将这一切都推给暗卫司罢了。   薛致闻言,果然了然神色。   傅止渊转移了话题,“这次多亏了薛世子从中配合,不知世子想要些什么封赏?”   “陛下,是什么封赏都可以要吗?”薛致目光灼灼。   傅止渊顿了一下,“自然。”这位薛世子在前世就对兵器阵法一类格外感兴趣,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暗自揣测这薛致必定会向他要一个武将的职位。   哪知这薛致一开口,就出乎傅止渊意料。   “陛下,我想请陛下赐臣一桩婚。”跪在地上的青年目光柔和,嘴角含笑。   赐婚?   傅止渊反问道:“据朕了解,薛世子一向喜武,为何不同朕求一个恩典,担个官职?”   薛世子笑了笑,那笑容里闪烁着青年人的豪气与傲气,“若臣要投军,自会通过明年的武举凭实力入军,平白无故凭着恩典混了个位子高的武职有什么用?武将的官衔,应当是上阵杀敌挣功勋而来!”   薛致忽地嘿嘿挠头一笑,“功勋可以凭自己去挣,可臣喜欢的小娘子不行。她的父母擅自给她说了亲,不愿将她嫁给我,小爷……不,臣!臣好不容易才让她喜欢上我,可不能就这么放手了。”   这般真性情的话,大抵也只有这个年纪的薛致才说得出来。   傅止渊问他:“那家姑娘是谁?”   薛致眼睛一亮,“是康平侯府的大姑娘虞姝!”   傅止渊倏地笑了一声,“朕允了。”   上辈子的战神将军沉默寡言,稳重老成,在傅止渊还活着的那些年里只回过两次上京——还是因为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病逝了,薛致回来处理后事的。一直到傅止渊被吴王一剑刺死在乾阳殿,都未曾听说过他婚配的消息。   他说为大晋守一辈子的边关,就当真守了一辈子。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变故,才会让这样一个对心爱之人坚定又热烈的人上辈子选择了终生不娶?傅止渊忽然有些好奇。   “薛致,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与你心爱的姑娘分道扬镳,各自嫁娶?”   薛致面上灿烂的笑容顿了下,他思索片刻,才道:“大概是,这个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她不喜欢我吧。又或者,我与这姑娘中间隔了跨不过去的深仇大恨,若是在一起便是彼此伤害。”   “前者我不愿逼她,怕她不幸福;后者我不愿她背负太多,那样太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时间长了,姑娘总会忘了我这个浪荡子的。”   望着昔日忠臣的面庞,傅止渊若有所思地微垂了眸。   -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快些,虞昭从午后小憩中醒来时,昭元殿中已点上了暖黄的烛灯。   她微微掀开被子起了身。   想到这几日宫中的传闻,她猜测傅止渊这会儿必定正忙得脚不沾地,今晚怕是没空来昭元殿。这般想着,虞昭便干脆唤了云知云眠进来,命她们备好热水。   她要沐浴。   宫娥们很快将热水和花瓣香露一应之物备好。   温暖潮湿的热气在盥室里慢慢升腾而起,虞昭张开双臂立着,任由宫娥们将她身上的饰物卸尽,剥到最后只剩一身雪白的里衣。   这时,盥室门外却忽地响起了一阵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传来云知的敲门声。   虞昭微睁开眼,问道:“云知,怎么了?”   “娘娘,陛下来了昭元殿,云眠说您在沐浴,正试图将陛下拦在正殿。奴……”云知话未说完,不知看见了什么,倏地闭了口,片刻后,门外响起云知行礼的声音:“奴婢参见陛下。”   云知暗自心慌,不知方才的话被皇帝听去了多少。   见傅止渊眼神瞧着那盥室的门,她硬着头皮劝阻道:“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里头准备沐浴,还请陛下稍等片刻。”   傅止渊盯着那扇门没说话。   门内的虞昭听了云知的话,面上陡然一惊。几缕慌乱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一闪而过,方才被暖融融的水汽熏得想眯眼的舒适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着急的羞窘。   她抬手阻了宫娥继续替她宽衣。   见云知说了那话后皇帝还没反应,虞昭抿了抿唇,强自镇定地开口:“陛下,可否等臣妾片刻?”   她带了几分紧张地盯着那扇门,若是傅止渊一定要进来,那无论云知如何拦,亦是拦不住的,哪怕是她不愿,也必须开门相迎。   所幸不过过了片刻,门外便传来了傅止渊的声音:“昭昭沐浴罢,朕等你出来。”   虞昭松了一口气。   -   门外。   傅止渊安静地立着,他的目光略略扫过身旁的云知,片刻后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朕在这里等着便好。”   云知惊疑,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只目光不住地在傅止渊和盥室之间流连。   傅止渊略一挑眉:“怎么,怕朕开门进去?”   云知慌忙行礼告罪:“奴婢不敢!”   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却听得上方传来了傅止渊冷冷淡淡的声音,压得很低,似是怕屋内人听见,“昭昭不愿意的事,朕不会逼她。”   “下去吧。”   云知一愣,最终还是依言告退了。   安静暖热的盥室门外,穿着一身黑金袖袍的帝王背靠在侧墙,他难得有些少年气地抱着双臂,几分吊儿郎当地斜倚着。若是有路过的宫人瞧见,怕是要大吃一惊,毕竟他们素来稳重的皇帝陛下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粗俗之举呢?   傅止渊垂眸,视线安安静静地落在自己脚尖,一张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哗哗的水声停了,片刻后,有脚步声、衣料摩挲声响起。   盥室的门倏地打开,露出裹着一件大氅的虞昭。   四目相对,虞昭才刚刚降下温来的面颊又腾得烧起了一片红云,热得发烫。   怎么会……这人怎么没有走? 第42章 致命吸引   姑娘洗了头, 那柔顺的乌发沿着小巧圆润的肩膀、纤细柔软的腰肢铺陈开来,水分尚未完全沥干,还显出几分湿润的卷翘。沐浴的水汽将她的皮肤熏得粉红, 那双本就潋滟迷离的桃花眼较之以往风情更甚。   猝不及防开门见到他,昭昭的神情慌乱而羞窘。   傅止渊的目光轻轻地从她身上扫过, 最后落在那泛着红晕的双颊上。   未散的温暖水汽从盥室里涌出来,悄悄地在两人周围升腾起潮湿的暖热。虞昭的眼神乱瞟, 惶惶无措地寻不到着落点,嫣红的唇瓣微微抿着,门外一时安静无言。   “娘娘、娘娘……”虞昭身后, 服侍她洗澡的宫娥忽然提着裙角追了出来, 打破了两人间的那一抹氛围, 宫娥语气焦急, 颇有些无奈:“娘娘, 您的头发还未完全绞干,盥室外的气温低,您只穿了一身里衣、披了件大氅, 怎的还停在此处?应当立刻回寝殿才是。”   她正要唤宫女们送两件衣服过来, 一扭头便看见了侧靠在墙边的傅止渊。   “奴婢……奴婢参见陛下!”宫娥被吓得悚然一惊,慌忙行礼。   傅止渊的目光从虞昭身上移开,淡淡扫过屈膝在一旁行礼的宫娥。   “你方才说, 皇后洗完澡后需要做些什么?”   傅止渊正欲解下身上的大氅,可那手举到胸前, 才想起来方才在进殿时已将它脱了。他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抬头望见立在门口的虞昭,傅止渊抿了抿唇。   他抬腿朝虞昭走了过去。   傅止渊的身量极高,当他站在虞昭面前时,虞昭的视线只能堪堪越过他的肩头。粗粝温暖的指腹拂过她的面颊, 替她撩开黏在脖颈处的发丝。他将那头半干的乌发整整齐齐地撩到了脑后,他拉紧她大氅的领口,柔软的皮毛扫过她尖尖的下巴,带来些微的痒意。   傅止渊垂眸看着任他乖乖打理的小皇后。   将大氅理好,他松了手,站到她身旁顺势揽住了那截细瘦的腰,这才把目光重新落在那宫娥身上。   宫娥一个激灵,连忙反应过来这是傅止渊在问她先前的问题,“娘娘的头发需要绞干、擦香油,还有衣服……”   “不必说了……你快下去吧。”宫娥还未说完,就被虞昭出声打断,她的耳垂红了一片,低了头道:“我这就回寝殿……”   虞昭作势要迈开步子,却被傅止渊一手扯住了腰,“不急,我与你一同回去。”他的目光又看向那跪在一旁的宫娥,“起来罢,你且边走边说,务必说得详细些,朕没弄过,怕做不好。”   宫娥的眸子慢慢睁大,她倏地明白了什么,看着浑身冒着热气的小皇后神情讷讷,“是……是,奴婢记下了。”   傅止渊颔首。   宫娥浑浑噩噩地起了身,走在前方带路。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陛下的意思……是要亲自帮皇后娘娘擦发、穿衣么?脑中不知蹦出了什么旖旎画面,小宫娥心中一跳,连忙低了头,只盯着脚下的地板专心带路,再不敢乱想。   -   “傅小六,你……你松手罢,我自己来……”   昭元殿内,虞昭被按坐在塌上,傅止渊跪坐在她身后,定住了她的肩,令虞昭动弹不得。她身上裹了件毛毯,可里面仍然只穿了一件里衣。   殿里的炭火都是宫人们细细检查过的,那些炭笼摆在宫殿角落,用火钳细细拨过,确定火苗旺盛,没有烟尘,这才过了宫人那关,被盖上了罩子放在此处。窗子都用厚厚的棉帘遮了起来,冷冽的寒风被阻挡在外,吹不进一丝。   坐在这样一个宫殿里,虞昭即使是只穿了身里衣、裹了件毛毯,也觉暖意融融。   她坐在榻边,眼睛瞧着前方立在不远处的山水六扇插屏。她回不了头,却感受的到随着傅止渊的动作传来的各种触感。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缓缓穿梭,一缕两缕的头发落下来,轻轻拍在她的背后。   还有那裹着头发的棉巾。   傅止渊跪坐在虞昭身后,半阖的长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他专注地替虞昭绞着发,对她的话恍若未闻。雪白的棉巾卷起,包裹住乌黑柔亮的秀发,一寸一寸地按下去,挤掉发丝中的水分。宫娥教的,傅止渊都记得清清楚楚,做得一丝不苟。   虞昭咬咬唇,她抬手绕到背后,想夺过傅止渊手中的头发,却被傅止渊一把捉住了手,压回了侧边。   “坐好。”   那只手将她的手压进了被褥里,陷进去一个小坑,掌心炙热的温度骤然沿着虞昭的皮肤蹿了上来,令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幸而傅止渊的手很快就收了回去,皮肤摩擦间,虞昭似乎感受到了些许潮意,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她头发上的水。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   虞昭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人身上传过来的热度,他的大掌拿棉巾包着她的头发,轻卷慢捻地按压着,暖热的手指偶尔会蹭过她雪白的颈、小巧的耳垂。柔顺的乌发顺着他的动作被轻轻撩起,擦完、放下、擦完、放下……棉布与发丝不轻不重地轻敲她的脊背。   虞昭咬住贝齿,竭力忍住想要颤栗的冲动。   她的眼睫轻颤,心里却生出了强烈的羞耻感和愧疚感,明明傅止渊只是帮她擦头发而已,为什么她会有这些奇怪的反应……   虞昭受不了了,这次她没有犹豫,极快地半转过了身,抬手将那一头秀发拢到了自己手中。   傅止渊手中的发丝骤然滑走,神情难得一怔。   小皇后迅速爬起来,往床榻里躲了几步,她笼着自己的秀发,目光不敢和傅止渊对视,只向下觑着,“差不多了,我自己来……”   傅止渊略略挑了挑眉,点了点头,“确实差不多干了。”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小皇后身上,见小皇后此刻垂下了眼帘不愿与他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了一抹幽光,“既然头发已经绞干了,那么接下来,按照宫嬷所说,昭昭,你该穿衣服了。”   他伸出一只手等着虞昭搭上来,“昭昭,过来。”   窝在床角的小皇后却连头都没有抬,闻言便像只鹌鹑般又向后缩了几分。她抬头扫了一眼傅止渊,又迅速低了头,甚至将脚下的被子拉了拉。   她半边身子滑进了被褥里,声如蚊呐,“我、我不穿了,我就要就寝了……你快去批奏折吧。”   傅止渊盯着那渐渐缩进被褥里的身影,目光一寸寸掠过虞昭的面颊、脖颈、锁骨……他倏地笑了一下,语调里透着股奇异的兴奋,“昭昭,你说,你要就寝了,所以……只着里衣便可?”   虞昭被他盯着,后脖颈处汗毛竖起了一片,顿时生出了头皮发麻的危机感,她躲着他的目光,磕磕绊绊道:“是……所以,你快去批奏折吧!”   傅止渊挑了挑眉,他慢条斯理地从床榻上坐起,一面下了床一面道:“不巧,今日我的奏折都批完了,现下无事……”   他一把扯住虞昭的被子,“既然昭昭不用穿衣了,那便替朕脱衣罢,朕也要沐浴了……”傅止渊稍一用力,盖在虞昭身上的被子便立时被掀开了。   他俯身,手臂一捞,就将虞昭捞进了怀里。虞昭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跌进了一个泛着松香的怀抱。   “你、你快放我下来!”   她的鼻梁触着傅止渊脖颈处的动脉,喉结的位置离她的唇极近,她的鼻梁只需再压下去几分,那嫣红的唇瓣便会与之贴上。   小皇后呼出的热气传来细密的麻痒,傅止渊极轻的喃了一句:“别动……”   虞昭的耳朵成了一片滚烫的红色,她羞恼至极,却偏偏拿傅止渊毫无办法。她被傅止渊以一个扑向他的姿势抱在怀里,腰腹、双腿被迫与他贴得极近。   她的声音里不自觉染上了几分哭腔:“你……你放我下来……”   傅止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声音低沉醇厚,连带着胸腔都在微微震动,“那昭昭可愿替我宽衣?”   虞昭简直又气又羞啊!可她被这人抱在怀里,根本挣不开桎梏。   她带了点儿咬牙切齿应道:“宽……我宽……”耳边似乎传来一声闷笑。   傅止渊很快放开了她,虞昭赶忙一溜烟儿地下了地。偏偏手腕又被傅止渊拉住,“皇后,宽衣。”   虞昭咬了咬唇,羞涩的本性反倒被傅止渊激出了血性,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让他一回又何妨,于是便横了心转身道:“宽便宽!”   傅止渊唇角含着浅淡的笑,随之颔首。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玄黑色的龙袍,虞昭要替他脱掉这件衣服,便先得解开他的腰带。   那腰带的扣法只瞧着便觉得繁复难解,虞昭瞅了好几眼,愣是没瞧出该如何下手,她只好照实承认,“我不会……”   但没想到被解腰带的却是一脸轻松,“我也不会,昭昭慢慢来便好。”他顿了顿,“多试几次应该就会了。”   虞昭半伸的手犹豫着,少顷还是伸了出去。   她开始摸索这腰带该如何去解。   当她的手搭上傅止渊的腰时,她才发现他的腰身很瘦,可虞昭知道,这瘦和她的瘦是不一样的。手掌下,薄薄的肌肉和柔韧的线条无不在昭示着这具身体的力量。   她的视线忽然就不由自主地飘到傅止渊身体其它的位置上。   他的手臂很强壮,肌肉的线条流畅漂亮,仅仅靠一只手,就能将她整个人抱起;他的肩膀平直宽正,从背后揽着她的时候,能完完全全把她整个人纳进怀里。   她又想起这人的背影,冬日里常披着大氅瞧不分明,可上次出宫时,虞昭瞧见过傅止渊的身姿,他的脊背弓起时,就像是野外狩猎的猎豹,是夹杂着侵略性与性感的力量美。   “……昭昭?怎么不动了?可是当真解不开?”傅止渊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进虞昭耳朵,她茫茫然抬起头看去。   傅止渊呼吸一滞。 第43章 若是陛下明日正午之前不……   柔和的烛光扑洒在那张美人面上, 衬得那嫣红的唇瓣越发娇艳,令傅止渊想起去年外国使者进贡的红丝绒。柔软的红丝绒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似云似雾的质感,魅惑又神秘。   傅止渊的手抚上那张面庞, 和虞昭额头相贴。   他们的呼吸靠得很近,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虞昭怔怔地看着傅止渊的近在咫尺的眼睛, 她在那一片墨色的海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傅止渊的眼神很陌生,却并不令她感到害怕, 反而是一种心跳加速的悸动。   是因为紧张吗?虞昭呆呆地想。   傅止渊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芙蓉面,半晌,才轻阖上了眼。   他放下了抚着虞昭面庞的手, 深呼了口气, 无奈笑道:“皇后啊, 你快点及笄吧。”语罢, 站直了身准备离开。   虞昭愣愣地问:“不解腰带了吗?”   傅止渊摇了摇头, 离开的背影有些狼狈,“我自己来吧,我可不想晚上睡不着。”   虞昭立在原地, 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待想明白后, 小皇后的面颊腾地涌起一抹红云,她极小声地暗骂了一句“活该”,红着脸爬上床榻, 捂着被子缩成一团了。   -   花楼一案经过多日的追查,终于有了一个了结。虽然牵扯出吴王这一桩事令人匪夷所思, 但没了上辈子这个隐患,虞昭心里是开心的。   心中牵挂着的大事被骤然解决了一件,她忽然觉得连日子都变得轻快不少。   早膳时,云知在一旁念着侯府怀玉递过来的消息:“虞姝姑娘和嘉宁伯府的亲事退掉了, 据说一开始王氏是极不愿的,可上朝时那薛世子忽然请了一道圣旨,将他与大姑娘的亲事给定下来了。侯爷下朝后将这消息带给王氏时,王氏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啊。”   云知念着念着,被信中怀玉的语气逗得笑了几声,“娘娘,怀玉姑姑说话真好玩儿。”   虞昭弯了眉眼,“大姑娘和薛世子的婚期可有定?”   她没想到这两个人最后竟真的走到了一起,花楼一案险象环生,她原本以为两人都要错过了。想起虞姝初初知道薛致下狱时的焦急忧虑,再联想到如今的结局,虞昭也不禁为两人开心。   云知翻着纸张瞧了瞧,“怀玉姑姑说,日子定在了明年的三月初一。”   不知看到了什么内容,小丫鬟笑出了声,“怀玉姑姑还说,这个日子还是世子不情不愿定下的,世子嫌三月份太久了,他原想着等年一过便将大姑娘娶回家的。王氏实在看他不顺眼,不肯这么快就将虞姝嫁给他,原本一口咬定要五月份。这一下把薛世子激到了,据说两人争了近个把时辰,双方各退一步,这才定了三月咧!”   这一段话令虞昭也忍俊不禁。   薛世子那跳脱的性子,和嫡姐儿稳重内敛的性子倒是十分般配。   她忍住笑,“信中还说了什么?”   “侯府中的大公子虞枫这几日面色憔悴,常常看着府里的那株绿萝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怀玉说,她有次去府里的厨房给姨娘拿些炭火,还撞见了大公子在训斥婢女。她后来问了问那几个婢女,是做了什么事才惹得大公子责骂,那几个婢女万分委屈,说她们不过是因为家中父兄去青楼楚馆寻乐,闹得鸡犬不宁,才忍不住嘴了几句青楼女子的坏话,结果就被大公子义正严词地教训了一顿。”   “怀玉觉得奇怪,毕竟大公子往日里鲜少责骂下人,应该说,是连搭理下人的功夫都少,更别说像今日这般管到小丫头嘴碎身上了。”云知从信件里抬起头,“娘娘,接下来怀玉姑姑便说了些林姨娘的近况,林姨娘在府中过的十分不错,除此之外便没了。”   虞昭觉得惊奇,“那怀玉可有说,大公子这般反常是为何吗?”   云知摇摇头,“没有。”   回想着信中的那几句话,虞昭顿觉其中另有隐情,只是这事终究是虞枫的私事,只要侯府大体上不出什么事,她便不会多问。   雪后放晴,拂过来的风里都透着阳光的暖意,虞昭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   没有一件又一件紧急的事接踵而来,也没有疑云重重不知所措的担忧,虽然她仍不知道上辈子傅止渊为何会抄了侯府,但好歹这一世她做的准备较为充足,不至于在那样的情况到来之时毫无应对之法。况且,就她近日的观察来看,傅止渊选择让虞枫来担当花楼一案的主案人,就足以说明至少虞家现在是安全的。   只是有一点比较棘手的是……她有些苦恼自己的情绪。   虞昭上辈子嫁过人,对情爱一事并不避讳,她对自己会对傅止渊产生好感这件事并不意外,傅止渊生得俊美,言谈举止间常常表现出对她的宠溺,两人又是夫妻身份。   产生好感是自然的事。   悸动归悸动,但理智上,虞昭却清楚地知道,一定要调查清楚上辈子虞家被抄的事情。   她放下筷子,感受着迎面吹过来的微风,舒适地眯了眯眼。天气真好啊,那么多事要做,反正急不来,她歇一歇也没什么事的吧。   虞昭心境安宁。   只是这样的想法尚未持续多久,晚间时分,太监李申便匆匆来了昭元殿,带来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娘娘,陛下下朝后遭遇刺客,不慎滑倒,现下正在太医院里昏迷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   虞昭匆匆赶到太医院时,一群太医正惴惴不安地立在傅止渊床前,面色惶恐,大冷天的硬是流起了汗。   李申跟在她身后,喊了一声:“皇后娘娘到!”   一众太医连忙反应过来,瞧见从门口处进来的华贵女子,纷纷行礼:“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   太医们起了身,十分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露出了躺在床上的傅止渊。   他的头上、胸腹间绕了一圈纱布,素来冷厉的眉眼阖着,面色苍白,透出几分乖顺。虞昭没想到傅止渊伤得如此之重,她侧过头去问李申,“不是说只是滑倒了么?怎么这胸口处也包上了纱布?”   李申低下了头,小声道:“陛下昏迷前,让奴才不要告诉您。是……是奴才见陛下这么久了都还没醒,所以才擅自闯了昭元殿禀告您的……”   虞昭嗓音一滞。   心尖似乎被某种情绪轻轻撞了一下,她一时没能开得了口。   片刻,她环视了一圈底下的太医,“院长何在?”   最外侧的一道身影颤颤巍巍地出了声,“老夫便是院长。”   虞昭的目光望过去,太医们十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她走过去,扶起了那位白须白眉的老太医,“院长请起。”她抿了抿唇,“不知陛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院长姓徐,是个面色和善、年纪颇大的老头子,他抚了抚那长至胸口的白胡须,淡淡开口:“陛下的头上、胸腹处都受了伤,头上的伤倒是不打紧,只是磕到了硬物导致有些震荡。真正凶险的是那道自左肩划至右肋骨的伤。”   老太医的声音顿了顿,“若是陛下明日正午之前不能醒过来……”剩下的话被太医尽数淹没在了喉咙里,他一撩袍子缓缓跪下,“臣无用。”   她像是没听清院长的话,笑着又轻轻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老太医低了头,缓慢而郑重地开口:“请娘娘做好心理准备。”   虞昭的手心逐渐冰凉,她的眼睫剧烈地惊颤着,她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李申在她的面前跪下,声音悲戚,他扯着虞昭的裙角,“娘娘……娘娘,您责罚奴才吧,都是奴才……陛下是为了推开奴才才会被那刺客砍了一刀啊……娘娘,您责罚奴才吧!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   虞昭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着李申的哭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昨夜傅止渊还在替她绞干头发,还恶劣地要她替他宽衣,今日却告诉她,若是这人明日正午前醒不过来,他……就要死了?   她听见自己极镇定地开了口,“李申,起来,不怪你。”她甚至还注意到了李申身上受的伤,偏过头去吩咐太医院的人,“去给李总管瞧瞧伤。”   太医们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片刻便有人反应了过来,低头应是。一个太医走出来,将那跪在地上的李申拉了起来。   李申哭嚎的声音也小了些,他用袖袍抹了一把脸,“娘娘,您……”   虞昭扯着唇微微笑了起来,“李总管快先下去治伤罢,本宫没事。”   底下的太医们都低了头不敢说话,李申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皇后的模样哪里是没事?那张笑着的脸上分明是在强撑,一张巴掌大的脸上血色全无,连那唇色都褪尽了。李申毫不怀疑,若是明日陛下没醒来,这位皇后怕是一个想不开便抛个白绫随傅止渊去了。   他不太敢走,开口想留下,“娘娘……”   可那小皇后却笑着催他,“公公放心,本宫无事。”   她没再看他,将目光落到了太医院院长身上,“院长,可否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做?” 第44章 傅止渊,快醒来吧……   “老臣已暂时将陛下的外伤处理好了, 如今要做的,便是等那药熬好,给陛下喝了, 再定时替陛下更换外伤的纱布。”那老太医顿了顿,“剩下的, 就不是人力可为之了。”   虞昭轻轻点了点头。   她同老太医说:“院长,本宫想待在陛下榻前侍疾, 可,我却没有什么经验,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 还请院长教我。”   老太医深深做了个揖。   虞昭站直了身, 她立在傅止渊床榻前, 目光缓缓划过底下站着的人群。傅止渊受伤了, 而且是受了很重的伤, 今日这个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当今大晋陛下的现状。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派了刺客伤了傅止渊,可却知道傅止渊重伤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   只要一天半的时间……虞昭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眼圈微微泛红, 只要她瞒住这个消息一天半, 明日、明日正午傅止渊醒来便好了……   “今日陛下伤重之事,不得泄露半分,若是旁人问起来, 只说陛下身体康健,一时滑倒伤到了骨头, 如今在宫里静养。”   警告的话语从这位小皇后的口中说出来,平日里娇憨的面庞冷了下来,在此时也带上了几分棱角。她的红唇紧抿着。   “若是让本宫知道谁说漏了嘴,散布谣言, 制造恐慌,一律按欺君之罪处置!”   满屋子的人都齐齐跪下了,“臣谨遵凤渝。”   虞昭撑着一口气,又看向了一旁还在跪着的李申,“李总管,陛下昏迷前……可有下令追查刺客的来源?”   李申慌忙拱手答道:“回娘娘,禁军统领在陛下遇袭后的第一时间,已下令追查刺客了。”   虞昭绷紧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松了些,她收回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小小的太医院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她站在傅止渊榻前,望着底下一片乌泱泱的人群,眼睛里忽然涌上了大片的茫然。   ——还需要做些什么呢?直到这时,她才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身为一国之母,傅止渊昏迷了,她要怎么去稳住大晋的明天呢?虞昭头一次生出了慌乱无措的感觉,她不是皇帝,除了下令封锁消息,去追查刺客,她想不到要做些什么了。   可这些,够吗?   虞昭怔怔然地立了一会儿。   想到傅止渊,心里的酸涩就又泛了上来。   底下的老太医瞧了瞧她的神色,“娘娘,您要不要先去歇会儿……”   虞昭回神,看了一眼老太医,“陛下的药熬好了吗?”   “尚未,”老太医摇了摇头,“一个时辰前陛下刚刚喝过一副药,现下只需在榻上静养。”   听老太医这样说,虞昭敛了眉,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想……在这儿陪陪陛下。”   “是。”   小小的太医署顿时空了出来,太医们一个接一个地躬身走了出去,直到最后一个身影也消失在门口,并顺手将门轻轻掩起时,虞昭才慢慢地矮下身子,沿着傅止渊的床榻坐了下来。   冬日的阳光尚顺着左侧的屏风漫进了斑驳日影,空气里飘着浓郁的草药味。她所有的情绪好像在这时才慢慢地沉静了下来,她半侧过身,目光落在傅止渊那阖着双目的安静容颜上。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虞昭握着他的手,面上怔怔落了两行泪。   -   正午时分,老太医领着几个太医院里的年轻医官来了一趟,他们是来给傅止渊换药的。   虞昭插不上手,只好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老太医一圈一圈拆掉他的纱布。   染血的纱布被缓缓揭开,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也直到这时,虞昭才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见了太医所说的“那道自左肩划至右肋骨的伤”,鲜红的血肉没了皮肤的覆盖,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大片的空气中,划开的刀口极其凶险,几乎只差一点便到了傅止渊的心脏。   左肩那一刀几乎砍得见了骨,虞昭只见了第一眼,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连忙用帕子去擦,却仍止不住不断涌出的泪水。   他该多疼啊。   太医的动作利索娴熟,很快就将傅止渊的伤口重新处理好了。其实并没有很长时间让虞昭瞧见他的伤口,可虞昭不知怎么,只匆匆几眼,便记住了那伤口的样子,只想起来便觉得眼眶酸涩。   年轻的医官端上来一碗药,老太医接过,道:“娘娘,陛下如今没了意识,躺在床上需不时翻一翻身。陛下不能沐浴,晚间还需劳烦皇后娘娘替陛下擦身,只是需要注意,莫要让伤口沾了水。”   “若是陛下夜间发了热,娘娘切勿惊慌,只需唤一声便可,老臣与太医院的诸位都在外间守着。”   他将手中的药递给了虞昭,“这是陛下的药。”   虞昭抹干泪水,收了帕子,急忙将老太医手中的药碗接了过来,“太医说的,我都记下了。”   老太医瞧了瞧虞昭红得像兔子的眼眶,叹了口气,“皇后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今陛下龙体欠安,皇后娘娘可不能也把自己折腾病了啊!”   虞昭红着眼眶小小声地应了一声。   老太医领着年轻医官们走了。   虞昭将药碗暂时递给了候在她身旁的云知,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傅止渊榻边,她用手轻轻托起傅止渊的脖颈,慢慢地将他的整个上半身抬起。一只手撑着他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则拉过一旁的软枕,垫在他的腰后。   她怕扯裂他的伤口,始终不敢有太大动作,一番折腾后,傅止渊终于半靠在了软枕上,可以喝药了。   温度适宜的药汁被送进那张薄唇,可薄唇的主人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没办法自主吞咽。不少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虞昭匆忙拿帕子给他擦去,以防那药汁又污了新换的绷带。   她拿那勺子喂一口,傅止渊便流半勺。   虞昭的内心又焦急又担忧,还有一股茫茫无措的慌乱。自从知道傅止渊遇刺之后,她好像就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明已经将那些情绪压下去了,过了不久它却又会自己泛上来。   “傅小六……你喝下去好不好……你要喝啊,傅小六……”那双总是笑着的桃花眼覆上了水意。云知还在场,可她却喊了他“傅小六”,连当初自己定的在外人面前喊他陛下的话都不记得了。   立在她身后的云知不忍,扶着她的肩轻轻喊她:“娘娘……”   那道身影却没有回头看她,小皇后端着药碗,执拗地瞧着床上那道昏迷的身影,声音很低,“云知,你先出去吧。”   “娘娘,您……”   “没事的,你先出去吧,”虞昭的声音顿了顿,“我想单独喂他喝药。”   云知面上神色一怔,担忧的心疼浮上了她的面庞,可虞昭的命令却让她不得不选择离开。她走了几步,片刻顿了脚步转身叮嘱虞昭:“娘娘,奴婢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一定要喊奴婢。”   小皇后似乎笑了一下,片刻放柔了声音回她:“知道啦,云知,出去吧。”   木门阖上的咔哒声响起。   虞昭看着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傅止渊,捏着药碗的手紧了紧。片刻后,她喝了一口黑糊糊的药汁,轻轻触上了那张血色浅淡的薄唇。苦涩的药味弥漫在两人唇齿间,这个人的唇如今也与他的人一样,不再散发着炙热的暖意,只余一层浅浅的凉。   明明是极亲密狎昵的动作,虞昭却将它做得近乎虔诚。她带着卑微的祈盼,红着眼眶,一口一口地将药汁喂了进去。   傅止渊,快醒来吧。   -   整整一日,傅止渊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太医们来了又走,面色渐趋沉重,可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叮嘱虞昭一些注意事项,让她也要照顾好自己。   天色逐渐昏暗,云知进来点了灯。   她检查了这屋子里的供暖状况,确保虞昭和傅止渊不会冻着之后,出声轻轻问了坐在床边的小皇后:“娘娘,您要沐浴吗?您先去罢,这儿有奴婢瞧着……”   虞昭摇了摇头。   但云知的这一问却是提醒了她,入夜了,要帮傅止渊擦身了。于是她偏过头对云知道:“打些热水进来吧,把屋子里的窗都关牢了,我要替陛下擦身。”   云知一愣,低头应了“是。”   她办事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有宫人抬了热水进来,他们用棉帘将这屋子里的窗子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炭笼里的炭也再次检查了一遍。   做好这些后,云知带着她们退了出去。   虞昭起身用手试了试水温,水很暖和,不过分烫又能叫人洗得暖和。旁边,盥洗之物一应俱全。   她吸了口气,转身看向床上的傅止渊。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他的身体……   一抹红晕飞速沿着她的耳垂蔓延到了面颊上,虞昭摇摇头,连忙将这些念头甩了出去,当务之急,最重要是让傅止渊醒过来!只是替他擦身而已……没有什么的……   然而当她的手真正触到傅止渊的锁骨时,她的脸还是禁不住腾地一下红了。虞昭眨眨眼睫,呼了几口气,终于拿起拧干的热毛巾,开始给他擦身体。   最先开始的是脸,温热的毛巾拂过他的眉骨、鼻梁、薄唇,洗干净后又将毛巾放进热水里,拧干,接着往下擦。   虞昭没有去拆他的纱布,太医说,纱布不宜常拆,况且擦身容易沾水,而傅止渊的伤口如今不宜沾水。纱布不拆,傅止渊前胸能擦拭的地方就少了很多,虞昭很快便将那些地方都擦完了。   接下来就应该擦背部了。   她有些犹豫,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傅止渊的伤口又给崩开了,但想到太医的叮嘱,咬咬牙还是决定给傅止渊翻身了。   虞昭小心翼翼地扶起傅止渊的上半身,她尽量让他的重量倚靠在她搂着他脖颈的那只手上。   暖黄的烛火映照过来,男人的后背一览无余。   她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一张后背。   纵横交错的伤痕遍布,有的是鞭痕、有的是刀疤、有的是剑伤……甚至还有一些虞昭认不出来的伤痕。她怔怔地伸手抚上去,指尖划过那一道道伤疤时,虞昭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难过,这情绪直冲大脑,令她鼻头一酸。   她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可方才的反应近乎本能。   虞昭按了按鼻尖,匆匆压下了心头思绪,不敢再多看那背上的疤痕,连忙替傅止渊擦了背。   做完这一切,她慢慢将傅止渊放回了床上。   然而下一刻,虞昭发现自己面临了一个很艰难的问题:上半身擦完了,那……   她的视线一不小心飘到了傅止渊的腰腹之下,吓得她赶紧收回。虞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红又涌上来了,且有加深的趋势。   她的心情乱糟糟的,小皇后闭了闭眼,心中不断默念大局为重,终于又重新睁开了眼。尽管她的脸色还是红得不像话,但羞涩的情绪却压下去了不少。   虞昭深呼一口气,一伸手,终于解开了傅止渊的裤子。   她的视线不敢停留,只是手上的触感传来时,仍是忍不住面上又红了一分。   一炷香后,虞昭终于替傅止渊擦完了身。   她红着脸替他将裤子重新穿了回去。   傅止渊的纱布因虞昭的动作松了些许,她瞧见了,便伸手打算将它缠回去。可指尖才堪堪落到纱布上,她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一道虚弱沙哑的声音:“昭昭?”   虞昭一惊,抬头望过去,就撞进了一双不敢置信的深邃眼眸。 第45章 只有一腔还称得上浓烈的……   小小的太医署里, 只有暖黄的烛火。少女的衣袖用粉色襻膊扎起,露出欺霜赛雪的两条胳膊,她弯着腰, 将大半身子探至他的胸前,葱白的指尖刚刚落在那缠着伤口的纱布上。   她抬头瞧着上方半睁了眼的男子, 怔怔地没有动作。   傅止渊的眼中尽是不敢置信,他像是不确定似的, 又轻轻地喊了一声:“昭昭?”   这一声传进她耳朵里,虞昭猝不及防地就掉了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下意识地用手抹去了那些泪——她怕这泪掉到傅止渊的伤口上, 会加重他的伤势。   傅止渊立时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你怎么哭了……”   虞昭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她捂着眼睛摇了摇头, 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哗啦啦地流, 她干脆胡乱用手抹了几下, 避开傅止渊胸前的伤口,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傅小六……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呀……”   这一哭, 好似闸门泄了洪。   虞昭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她无法探究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理, 也不愿去探究,她只知道,当她看见傅止渊醒来的那一刻, 她便想要抱住这个人,想要触碰到他暖热的皮肤, 想要迫切地、确切地肯定这个人还活着。   还好好地活着。   傅止渊的手慢慢落到虞昭的背上,他短暂地没有说话,眼眶却慢慢红了,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小皇后纤瘦的脊背。   太医署外守着的太医和宫人们早就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 只是当他们正火急火燎地打算冲进去时,门外的云知却拦住了他们。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摇了摇头,将门悄悄推开了一条缝给众人看:屋内,小皇后正伏在皇帝的肩上哭得不能自已,皇帝回抱着她,正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小皇后的脊背,像是两只劫后重生互相靠着取暖的幼兽。   老太医看得眼一热,想起这小皇后整日的状态,叹了口气。   他摆摆手领着一群医官回了原先的位置,“既然陛下已经醒了,那最危险的时期就算是挨过去了。接下来咱们只需要好好治疗陛下的伤就行了。”   一众医官对视几眼,猝不及防地,都默默地咧嘴笑了。   压在心上的这块大石啊,终于是没了。   阖着门的太医署内。   虞昭抱着傅止渊的脖颈哭了很久,等到她终于哭得连眼睛都有些干涩了,情绪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傅止渊抱着她,声音响在她耳边透着笑,“不哭了么,我还以为,昭昭要将这辈子喝的水都哭出来才罢休呢。”   虞昭被他打趣地面色泛红,却没像以往一般逃避自己的心思。也许是心里的情绪还未散去,又或许,是她被这次的事件冲昏了头脑,一股冲动涌上她的心头,她直截了当的、声音沙哑地承认了:“嗯,你再不醒,我就要哭瞎了……”   傅止渊被她的回答震得一愣。   他停了顺着她脊背的手,轻轻按住她的乌发,声音里带点儿轻颤的试探:“昭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人看得见他面上的神情,年轻帝王的一双凤眸里藏着的都是满满的小心翼翼。   他在害怕。   他在忐忑。   他既期待虞昭说的是他想要听见的那个意思,却又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猜错了小皇后的心思。他就像是一匹站在悬崖边的马,面前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只需驭马人的一根缰绳,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抱着他的小皇后吸了吸鼻子,似乎想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傅止渊用了些力,按住她的后背,硬是没叫她松开这个怀抱。   哭红了整张脸的虞昭有些无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你可不可以先松开我?”   傅止渊抿了抿唇,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昭昭先回答我的问题。”   抱着她的力道却是又重了一些。   虞昭于是没有再挣扎,干脆顺势将下巴托在他的肩上,放松了脊背。   她的心其实还是很乱,平时的冷静好像都飞走了,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时是前世虞家被抄家姨娘吊死的凄惨场面,一时又是傅止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的笑、他的手掌、他的亲吻、前世的血、前世的泪、前世的死……似乎种种都从她的眼前飞过。   可纵使如此,却仍然阻止不了心中的那一股冲动——她迫切地觉得要说些什么。   她要说些什么呢?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啊,不想管别的,不想管那乱七八糟、缠绕不清的恩恩怨怨,在这一刻,在这一瞬间,虞昭只想遵从自己的情绪。   她问他:“傅小六,假如虞家犯了错,你会把康平侯府都抄了吗?”   她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又先问了他一个问题。   傅止渊被她的思路带跑了一瞬。虽然不明白虞昭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问题,但他还是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   片刻后,虞昭听见男人沉沉的回答:“不会。”   虞昭笑了,“假如是谋逆的大罪呢?”   傅止渊抿了抿唇。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问题的不同寻常,但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想法如实相告了。   “虞家不会犯这样的大错,虽然你的父亲康平候可能有些拎不清,但你的哥哥虞枫却是个很有见地的官员,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有虞枫在,康平候府不会谋逆。”   是啊。   傅止渊说的没错啊。   有她的嫡兄在,他怎么会让康平候府落到那样的境地呢?可事实却是上辈子康平候府确实被抄了。为什么呢?是那时虞枫哥哥已经不在了吗?还是康平候府被谁利用了,拎出来当了替罪羊呢?   又或者,只是上辈子的傅止渊单纯地为了平衡朝堂势力,放任了康平候府的灭亡呢?   虞昭的泪又有些收不住。   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这最后一个原因。仅仅是想一想便让她如此难受了,若这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呢?   她忍着想要退缩逃避的心思,进一步地逼问傅止渊:“若是侯府被人利用了,当真参与了谋逆呢?你要如何处置?”   傅止渊默了一阵,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昭昭,你不能这么对我。”   话音刚落,虞昭的心就凉了半截,可还没等她生出什么心思,那人的声音就又响起来了。   “我是个人,甚至不是圣人,即使是这大晋的皇帝,我也会有私心,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假如那是你在乎的人,我会放过他们。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有些时候,在某些方面甚至很昏庸,我,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啊。”   傅止渊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实,他有些话,是没告诉虞昭的。   他确实是会放过她在乎的家人,可是他不会再让他们踏入官场,只用钱财供着他们生活。至于那些当真谋逆了的、虞昭并不在乎的,他自然会按律处置——他不会告诉虞昭,他会将这一切瞒得死死地。若是他的昭昭知道了这些,在他身边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他不会告诉她的,这个恶人,只需要他来当。   虞昭默了一瞬。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他是说他会因为她的存在,影响到他对虞家的态度吗?   虞昭没说这个答案好还是不好,她只是绷着唇角,终于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那,傅小六,上辈子,虞家最后怎么样了呢?”   傅止渊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溢出一缕苦笑。   “我不知道。”   不知道?   虞昭怔愣,她明显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明明在她的梦境中,虞家……是被抄了啊。   “上一世,到后期我沉迷炼丹,几近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朝中事务都交给了当时的丞相李靳掌管,我鲜少过问,所以虞家后来的结局如何,我确实没多在意。”   他扯着唇轻笑了下,“只是,有一点我敢肯定,就算上辈子虞家当真犯了谋逆的罪,我亦不会降下抄家的命令。”   话音落下,虞昭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她稍稍压住情绪,沙哑着嗓音开口:“为何?”   “因为……”傅止渊叹了口气,又认命又无奈,“从前世开始,我便心悦于你。没有办法,我的一颗心已经长歪了。”   伏在傅止渊肩头的小皇后倏地睁大了眼。   从、从、从上辈子开始就喜欢她了?   怎、怎么可能!   该不会是这人知道了她也是重生的,特意说来哄她的吧?   他是骗她的吧?他一定是骗她的吧!   她思路都有些不利索了,一时被这句话巨大的信息量冲昏了头脑,她下意识地想从傅止渊怀里挣出来,可傅止渊按在她背上的力道不减,她根本无法挣脱。   傅止渊稍稍将小皇后固定在他怀中,没揽着她的那只手躲在虞昭背后紧紧攥成了拳,“昭昭乖,听我说完。”   虞昭大脑宕机,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闻言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傅止渊深呼了口气。   没有想到他表明心迹的地方竟是如此地简陋,这和他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可是抱着虞昭暖暖的身躯,他的心忽然就柔软了起来——虽然时机很不完美,可是啊,他已经很想很想把那些念想说给她听了,这一次,差一点点就要回不来了,生命如此短暂,他上辈子已经错过一次了,难道这辈子还要再错过一次吗?   他不愿。   他不知该如何去追求她,他不会唱好听的情歌,也不会说好听的情话,写出来的情诗更比不上那些风流才子的缠绵悱恻。他有的,只是一颗真心,他只有一腔还称得上浓烈的爱可以拿出来给她看一看。   既然不懂,就直接把他的真心拿出来给她看吧。   爱呀,本就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只有拒绝和接受两种答案,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概……就是想说一说那些藏了很久的心思吧。昭昭不用有压力,就当做说书故事听一听也是好的。”他轻轻笑了下。   想说的话太多,骤然堆积在心里,一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他顿了顿,才又接着开了口。   “想了想,还是从我刚开始遇见你的时候开始吧。”   “我生下来,便是不被祝福的孩子,你知道的,我的母妃身份低贱,我的父亲对我十分厌恶。这也就导致了我幼时那糟糕的性格和有些凄惨的局面,可有些时候,我反而很庆幸这一点,因为正是我的不幸,才让我幸运地遇见了你。我知道你一定忘记了,我们小时候见过,你开朗、可爱、善良,笑起来就像是冬天照进窗户的一米阳光。你很好,好到我觉得耀眼,在我明白过来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甚至,还有些不清楚喜欢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想每天都能听见你的声音,你对我笑,我就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你掉了眼泪,我便难受得像是心上下了雨。我喜欢你的拥抱,喜欢你的亲吻,喜欢你喊我的样子,喜欢你牵着我的手……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我喜欢的不是这些东西,只是因为,做这些的刚好是你。”   虞昭的脸慢慢红了,只是这次,不是因为哭泣。   她从来不知道,傅止渊会有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他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现在抱着她说起话来如此、如此肉麻……   或许就连虞昭自己也没意识到,当她听见傅止渊这些话时,她产生的第一想法竟然不是这人是前世抄了虞家的皇帝,自己应当远离戒备。大抵人便是这样奇妙的生物,多数时候希望能用理性统率自己的言行举止,却总是会一不小心就让情绪上了头。   小皇后红着脸,目光飘飘忽忽地乱瞟。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还不知道该对傅止渊说些什么哩。   傅止渊松开了抱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她扶到了面前,这下,换成虞昭不愿从他肩上起来直面他了。   他直视着小皇后垂下的眼睛。   “我原本以为,我会安心一直这样下去,满足于你待在我的身边,哪怕你并不喜欢我。可是,”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我高估我自己了,我并不满足。”   “这次遭遇刺杀,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想的是,好遗憾,都两辈子了还没能和喜欢的姑娘表明心迹呢。我想啊,我到底在顾虑什么呢?”   傅止渊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笑。   “昭昭,你愿不愿意,好好了解一下你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拉着虞昭的手压到他的心上,那里是包扎好的伤口,虞昭的手挣动了一下,没能拿开。   “他实在是有很多不好的缺点,只有一颗还算坦诚的真心可以拿出来给你瞧一瞧。昭昭,你要不要呢?”   暖黄的烛火落进他墨色的眼底,映照出一片认真和温柔。   虞昭的心跳得很快。   她不知道为什么它会跳得这么快,可如今却也分不出神思去思考这个问题。她的脑子里,只剩下眼前人的面容,和那一句“昭昭,你要不要呢?”   你要不要呢?   要不要呢?   傅止渊久久未曾等到她的回应,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是他太着急了。   这下,怕是要把人吓跑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一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来被心爱的人拒绝,是这么难受。傅止渊觉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必须快些从虞昭面前离开,不然,她就要看见他狼狈的模样了。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勾出一抹笑容,“你……”   面前的虞昭忽然动了动,傅止渊停住了动作。   小皇后挠了挠面颊,目光飘忽地落在他的眼睑下方,“要也不是不可以……你、你记得拿出来让我看呀……”她说不下去了,一骨碌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我去叫太医给你换药……”   小皇后落荒而逃,留下傅止渊一个人坐在床上怔愣半晌。   片刻后,一声压抑的低笑在太医署中浅浅传开来。 第46章 虞家有女,吾愿思之,求……   虞昭匆匆从太医署中走出来时, 脚步都还是飘忽不定的。   她的脸红成了一片,温度也热得烫人,傅止渊说的那些话她好像听进去了, 又好像没有,它们在她的耳边绕啊绕, 简直快要把她绕晕了!   云知见小皇后露了面,赶忙迎上前要去扶她, “娘娘,陛下……”她话未说完,陡然看见虞昭的状况, 剩下的话便硬生生转了个弯儿, “您……您还好吗?”   “嗯?”   虞昭抬起一双迷离的眸子看向自己的丫鬟, 瞧见云知面上复杂的神色, 这才想起来如今的模样。她囧得惊了一瞬, 匆匆拍开了她的手,“我、我没事……”   她急忙转移了话题,“太医们呢……太医们哪里去了?陛下醒了。”   云知目光中带了点儿揶揄, 伸出手指轻轻一指, “喏,方才奴婢让太医们都先进偏房里了。”   先……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方才太医署里只有她和傅止渊两个人,云知这举动……欲盖弥彰的味道也太严重了吧?   他们一定都看见自己抱着傅止渊脖子哭的丢人场景了……   虞昭的目光越发不敢同自己的丫鬟对视了。   她红着脸, 强装镇定地咳了几声,“那便宣太医们进来吧。”   云知忍着笑, 应了一声。   待到老院长领着医官们都进来之后,虞昭已稍稍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虽然面上的红晕一时半刻退不下去,但现在她可是冷静下来了!   老院长和太医们一同行了个礼, 虞昭连忙让他们起了身,一行人这才又进了太医署。   屋内。   老院长仔细检查了傅止渊的伤势,又将手搭在了他的脉上,“陛下气虚弦涩,眼下虽是醒过来,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候,但这伤势仍然不能小觑。以臣之见,陛下仍需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陛下无事万不可强行使力,内力也不可。”   “稍后臣再开几处补血的药剂,陛下好生静养,再过一两月,这伤估计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瞧了一眼傅止渊纱布上晕开的点点血迹,面色稍显不虞,“陛下的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伤要是反复崩裂,无法愈合,到最后会引发炎症,甚至连带着造成许多并发症,出血过多。还望陛下自己上心些,这段时间莫要做些大动作。”   傅止渊愣了片刻,眸子不自觉地飘向人群里的虞昭,蕴了点点笑意,“是,朕谨记院长叮嘱。”   老院长欣慰地捻了捻白而长的胡须。   立在人群中的虞昭,接收到傅止渊的那抹视线,想起这伤是为什么而崩裂的,只觉羞恼地想钻进地缝里。她好不容易压下的红,这下倒是又漫上了她的耳垂。   送走太医们,太医署里顿时只剩下了虞昭云知和傅止渊三人。   云知瞧了瞧情形,极有眼色地寻了个借口准备开溜:“娘娘,陛下的药尚未煎好,奴婢去瞧瞧……”   虞昭尚未来得及叫住她,就见这丫头咻的一下就闪了出去。   花梨木菱格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虞昭:“……”   这丫头那点儿功夫怕是都修到了腿上罢!   “呵。”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傅止渊轻轻喊她:“昭昭。”   虞昭立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   好像傅止渊说了那些话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听见傅止渊喊她,她也只好强装镇定地转过了身,应他:“嗯。”只是眼睛却仍瞧着自己的鞋尖。   傅止渊自然察觉了虞昭的异常。   他不动声色地寻了旁的事同她说:“帮我把乾阳殿的奏折搬过来罢,我就在这里批些。”   虞昭如蒙大赦,当即便弯了嘴角地应他:“好,我这便去搬奏折。”语罢便转过身要走。   “昭昭,”   临到门口时,身后传来的嗓音却拉住了虞昭的步伐。   “和平常一样相处就可以,我只是把我的心思告诉了你,你无需因为此事而改变什么。”身后那人话语里带了点儿笑意,“你还没看见我拿出来的真心呢,哪里需要做什么抉择,跟着你的感觉走就好了。”   “虞家有女,吾愿思之,求之。”   虞昭紧绷着的肩膀松了,小皇后拉开门,什么话也没说,只出门去拿奏折了,脚步轻快地像是一只蹁跹的蝴蝶。   -   就在虞昭和傅止渊在试探着重新相处时,上京的大相国寺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虞兰摘下头上的僧帽,气愤地摔到了地上,“这日日吃斋念佛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爹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府?!那狗皇帝的气该消了吧?说不定他都忘了我是谁了,为什么爹爹还不把我接回侯府,我、我可是他心爱的二女儿啊!”   穿着一身灰色尼姑服的虞兰抹了抹泛红的眼眶,直直坐在了木椅上。   绣朱默默地在她身后关好门,立在一旁一语不发。   虞兰正气得找水喝呢,瞥见绣朱那木头样儿就来气,这个绣朱,简直蠢笨如猪,自从进了大相国寺,除了会劝她好好吃斋念佛,抄写佛经修身养性,是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   就连那可恶的尼姑婆子来管教她时,她也不会出来护主!还说什么道长都是为她好!   呸!   她要这笨奴又何用!   她重重地踹了一脚桌子腿,高声道:“一杯凉水都没有,是想渴死本小姐吗?!有些人啊,惯会攀权附势,见康平候府家的二姑娘落魄了,竟是连一杯凉水都不给喝了!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绣朱假装听不见虞兰的阴阳怪气,只默默拎了水壶去一旁烧水。   虞兰气得又踹了一脚桌腿。   她暗自筹谋,她可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穷苦简陋的寺庙,整日里连点儿荤腥都瞧不着,穿的又是粗糙丑陋的道服。她还那么年轻,她的人生怎么可以就只伴着青灯古佛度过?虞兰不甘,凭什么害了她的人就能坐在皇宫里享尽荣华富贵,她就要在这里受苦?   她的手指恨恨地掐进了掌心。   现在看来,康平候是不会接她回府的了。要想重新回到上京世家,还得靠她自己。   想起近日来大相国寺里传的流言,虞兰暗了暗眼眸,一个念头逐渐在她心中成型。 第47章 他想要他的小皇后,一点……   皇宫里的日子似乎随着傅止渊的受伤, 而变得慢了下来。虞昭认真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现在的她几乎一整天都和他待在一处,睁眼是他, 闭眼是他,一抬眼还是他。   原本, 她是住在昭元殿的,只有每日傍晚才会过来, 因为傅止渊的伤,每日的早朝被取消了,朝臣们有什么事想要禀报傅止渊, 只能来这小小的太医署。虞昭为了避开傅止渊召见朝臣的时间, 便选了每日傍晚再过来, 却不想某日傅止渊却直接让她住在此处了。   这里可只有一张床。   虞昭故意问:“床都被陛下睡了, 那我睡哪里?”   彼时傅止渊躺在床上, 垂下眼睫乖巧地答:“皇后不介意,可以和朕挤在一处。”   虞昭一噎。   她又道:“陛下每日都要召见朝臣,商谈政事, 臣妾留在此处, 于礼不合。”   哪知这人却倏地抬起了眼,瞧着她目光发亮:“皇后是侍疾,何来‘于礼不合’一说……皇后可以坐在朕的身侧, 朕的伤还没好,还需要皇后照顾……”见眼前佳人面色不虞, 傅止渊立即改了口,“昭昭想回昭元殿也是可以的!只是深冬天寒,下雪天滑,朕实在是担心皇后的身体, 皇后可不可以体谅一下朕小小的担心之情呢?昭昭……”   虞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傅止渊说出的话。   尤其是末了那一声“昭昭”……虞昭的脸红了红,为什么她会有种傅止渊在撒娇的错觉?   最后虞昭还是搬进了这小小的太医署——旁边的一座偏殿。   白日傅止渊召见朝臣时,她并不过去,就在偏殿里做些自己的事;晚间喂傅止渊喝完药后,等到了要睡觉的时候,她便回偏殿处来。   傅止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幽怨又无奈:“昭昭……你为何不与我同榻了,明明先前儿,我们都是拥在一处睡觉的。”   虞昭笑眯眯地回他:“陛下,是你说的呀,‘虞家有女,吾愿思之,求之’,哪有未求到之时便形如夫妻的道理?”   她本以为傅止渊会被她应得一噎,却不想这人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地低低笑了一阵。   他眸子灼灼地望着她,神色笃定而自信,“好,昭昭等着便是。”   虞昭一愣,旋即讷讷地回了偏殿。   为何自那日后,傅止渊便变了这么多?她有时……都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云知吹灭了殿内最后一盏烛火,悄悄地出了偏殿,关上了门。虞昭躺在偏殿的床榻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静静地睁着眼。她翻了好几个身,却终究睡不着。   太医署偏殿的布置并不像昭元殿那般舒适华丽,因着偏殿多是用来安置深夜来不及归府的太医们,所以在布置摆设上便以简洁实用为主。说是偏殿,其实也不过是在一般的太医署里多加了些摆设和铺了些软毯。床榻亦是最普通的长条木板床,甚至为了方便不曾挂上帐子。   虞昭稍稍偏头,便能在黑暗中瞧见偏殿里所有东西的轮廓。   周围很安静,只有窗子外一点点风吹雪落的声音。她闭上眼,尝试着入睡。   然而睡意还未酝酿出来,身侧墙边传来的些微响动就把她惊醒了。   什么东西?   虞昭皱了皱眉。   莫非这太医院的偏殿里有老鼠么?   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忙翻过身盯住了那发出响动的墙。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看起来不像是老鼠一类的动物,然而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墙里钻。   她有些紧张,想喊丫鬟进来,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她忽然想到墙的对面住着的便是傅止渊,难道这东西是在傅止渊哪里么?   虞昭开口轻轻地喊:“陛下……”   喊了两三声都无人应答,她快要以为傅止渊是睡熟了。正打算不喊了,墙那边却忽然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在。”   随着这一声“我在”落下,虞昭惊恐地发现那墙的声音更响了!   她咽了咽口水,“陛下,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什么奇怪的响动呀?”   “什么?”   “咚”的一声闷响,虞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墙被捅出了一个圆形的小洞,傅止渊有些遥远的声音也显得清晰了许多。   “昭昭,你方才在说什么?”   虞昭瞧着那小洞沉默不语。   好半晌,她才艰难地伸着手指指向那洞,问他:“陛下,为何偏殿的墙上……会有一个小洞?”   傅止渊的声音透过墙壁传过来,“这是我挖的。”   黑暗中,虞昭的神情僵住,瞧着那洞只觉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傅止渊好好地在偏殿墙上戳个洞作甚?   但那边的傅止渊说了一句这洞是他挖的之后,便没再说话了。紧接着,虞昭瞧见一只小小的、形似牛角的东西顺着那洞口递了过来,傅止渊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昭昭,把它放到耳边……”   虞昭不明所以,但仍然照做了。   等她将那东西拿出来时,她才发现这小角尾端系了一根细线,沿着洞口穿过墙体,到了另一端。不用说,那一头定是落在傅止渊手里。   她拿着这颗小角靠近耳畔。   傅止渊的声音低沉温柔地响了起来,“昭昭。”清晰地仿佛这人就伏在她耳畔说话。   虞昭耳朵一烫,匆忙将这小角拿了下来。   她想拿去问傅止渊,可小小声地喊了好几遍了,傅止渊就是不应她。虞昭气死了,这人分明就是想让她拿那小角听!   她瞅了好几眼那小角,最后还是认命地拿了起来。   傅止渊的笑声从小角里传出来,撞击着她的耳膜,在夜色里显得温柔暧昧。他说:“昭昭,将这个东西拿到嘴边对着说话,我就能听见了。放到耳边,你就能听见我说的话。”   “我想你一定在猜,我弄这些做什么。”   虞昭直觉这人又要说出些惊人的话,连忙打算阻止,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的声音还是顺着昏寐的夜色流进了她的耳朵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朕想念我的小皇后了,也想念她的声音。”   一片静默。   傅止渊在黑暗中静静听着另一端的沉默,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眸子在夜色中弯成了一轮月牙,浅浅的弧度在嘴角漾开。   “是我不好,我向昭昭赔礼道歉。”   “作为赔礼,关于这样东西,昭昭想问什么我都回答好不好?”   好半晌,傅止渊才得到那边姑娘一声小小声的“好吧。”他便又忍不住勾起嘴角默默地笑了。   他的小皇后大抵不知道,她手中拿着的这个系着细线的小角,还是小时候她教给他的。那次他被关在院子里出不去,昭昭就串了很长的线,把小角从墙上抛进来。他那时饿得没什么力气了,只记得耳边一直回荡着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不应她,她也能说上一大堆。   “昭昭,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个东西?”夜色中,傅止渊的声音放得很低。   他想,他不满足于昭昭待在他身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现状了。   人心贪婪,他想要他的小皇后,一点一点地都想起来。   -   次日清晨。   虞昭洗漱完毕便转去了太医署寻傅止渊一同用膳。   傅止渊的伤仍未好全,但如今已经能坐起来不崩裂伤口了。她到时,傅止渊正靠坐在床榻上翻阅一本小册子,听到她进门的动静,抬眸弯了眼:“昭昭。”   虞昭的耳垂漫上了一层薄薄的红。   她昨夜拿着那个小角放在耳边,听这人不知道喊了自己多少次。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名字,有朝一日也能被念得这么温柔缱绻。   虞昭应了他一声,而后便吩咐宫人们准备早膳。   傅止渊的伤还未好全,太医不建议他多走动,也因此,他的早膳是虞昭端给他的。   两人安静地用着早膳。   傅止渊问她:“昭昭,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周显吗?”   虞昭一愣。   她思索一阵,终于想起来“周显”是谁了。那时她去寻太后,从太后口中知道了傅止渊少时十分喜爱画画,而周显,便是当时的教授傅止渊的丹青国手。由着这一线索,她又回忆起了当初第一次听到“周显”这个名字时想要做的事。   仔细想想,因为后面发生了一系列的事,她竟腾不出时间来去寻这周显,连带着一开始要了解傅止渊的目的也忘记了。   虞昭又想到如今她与傅止渊的状况,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当初哪里想得到,她还没来得及查清这位陛下究竟爱什么、厌恶什么呢,两人的关系却进了一大步。   她回过神来,想起傅止渊还等着她的回答,忙抬头应了一声。   傅止渊面上微微笑着,“我想带你去见见这位老先生,昭昭,你愿意去吗?”   见周显?   虞昭神情怔愣,没想到傅止渊提起他是这个目的,诸多念头从她脑中闪过,但最后,她只是愣了片刻便点了点头,“陛下想何时去?”   兜兜转转,竟是圆了她最初的想法,还是去见了周显。只是这一次,是傅止渊带着她去的,他想让自己知道什么呢?亦或是,只是因为周显是他的恩师,单纯地想带自己去见见他而已? 第48章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周显这一号人物, 在七年前一直是享誉京城的丹青圣手。为何说是七年前?因为这位大器晚成的周老爷子,据说是过惯了京城中的日子,在七年前索性甩了画笔辞官归隐田园。彼时消息一出轰动整个上京, 有多少勋贵世家遣人寻这周老爷子的踪迹,只为得到此人一副画作?可随着时间渐长, 当初的名声大噪如今也慢慢沉淀下来,甚至消于尘埃。   提起周显, 人们不过道一句:“是当年那个很厉害的大家啊,原来这人的全名叫周显。”   傅止渊同她提起时,眉眼安静, 一双凤眸敛着, 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   虞昭想了想, 道:“这倒是圆了周老先生起初退隐山林, 隐姓埋名的念想, 想来老先生并不会因此郁郁伤怀。”   “在最负盛名之时归隐离去,老先生定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   傅止渊露出一抹笑。   她是在安慰他么?   虞昭自己说着,却觉出几分不对劲, 既然这周显于七年前便辞官归隐山林, 自此销声匿迹了,那方才傅止渊所说的,要带她去见他, 又是怎么回事?   她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   傅止渊道:“一年前我寻得周老先生踪迹, 便将他接进宫来了。他痴迷作画,不愿为官场世俗所扰,我便让他在国子监做个授课夫子,每月教授一两次便可。”   “现下大抵是住在国子监的那几个偏殿里, 他年纪确实大了,腿脚不便,所以我想,与其宣他过来,不若我们前去寻他罢。”   虞昭自然点头。   要去寻周显,如何去便是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傅止渊的伤未好全,按理说不宜多走动,应躺在床上静养,虞昭便想了个法子,让傅止渊坐在了轮椅上,这样他不需使力,伤口便也不会崩裂。   虞昭推着他,走在宫道上。   这是傅止渊受伤以来第一次走出太医署,天上飘着小雪,身旁的侍从替他们打着伞。   很快,两人就到了周显住的地方。   傅止渊没有让侍从通传,而是让虞昭推着他到了门前,他伸手敲了敲。   屋子里忽地传出一阵骂骂咧咧声,片刻后那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打开,“谁啊!大冷天的打扰老夫作画……”   开门的邋遢老头一愣。   傅止渊微微笑着,抬手握住了虞昭搭在他肩上的手,“周叔,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夫人,虞昭。”   -   虞昭万万没想到傅止渊和周显的相处模式会是这样的。   或者说,她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丹青国手周显,会是眼前这副模样:头发散乱,穿着随意,两只手也沾满了各色颜料。   周显听了傅止渊一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虞昭一眼。   他没好气地转了身,“进来吧。”   虞昭对此人的态度暗暗惊讶,却见傅止渊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拍了拍她的手,“进去罢。”   虞昭推着傅止渊进了门。   身后的门被阖上,挡住了吹进来的风雪,虞昭站定,看着背对着他们收拾画布的周显,迟疑着开了口,“……周叔?”   周显还没如何反应,傅止渊先笑着望了虞昭一眼。   虞昭莫名,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傅止渊喊周显周叔,自己也跟着他喊一样的,那不是等于承认了……自己是他夫人么?   周显一边收拾颜料画布,一边闲闲地说道:“没想到啊,陛下,这姑娘竟当真让你求来了。”   傅止渊坐在轮椅上,笑得气定神闲:“周叔,我说过我会的。”   虞昭听得一头雾水。   那周显将原先作画的东西都挪去了另一边,总算腾出来了一片能下脚的地方。他转身扫了虞昭几眼,“虞姑娘……不,现在应该称皇后娘娘了,老头子见过你,你怎么就叫这姓傅的小子得了手呢?”   虞昭完全听不懂这位丹青圣手在说什么,把求助的目光落在了傅止渊身上,可傅止渊只温和地笑看着她,却并不出声。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周叔……我们、我们以前见过吗?”   周显洗净了手,回头古怪地看她一眼,“你这小丫头不记得了?”   见虞昭着实一副茫然的模样,复又揣摩了下,“也罢,你那时年纪小,不记得我也对。”他摆了摆手,“不记得也罢,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小子曾拉着你来过罢了。”   他转了话题,没再纠结此事,反而问了傅止渊,“不知陛下今日来我这老头子这里,是有什么事?”   只一愣神的功夫,虞昭就错失了继续追问下去的机会。这位前辈的话实在是听得她云里雾里的,什么叫“这小子曾拉着你来过这里”?难道她小时候来过这里吗?可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怎么会是和傅止渊一起来的?她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女,怎么会认识当时还是六殿下的傅止渊?   她想不明白,却因周显已跳过了这个话题,只得作罢。   那厢,傅止渊听了周显的问话,只笑笑答他,“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带我的夫人过来见见周叔。”   周显明显不信,“只是如此?”   傅止渊叹了口气,“好罢,若是真要说还有什么事的话,那大概是我的夫人知道我年少时曾和您学画,便想来拜访拜访您。唔……大概我猜,她或许想了解一下我年少时的事情?”   后面那句尾音上扬,带了点儿调侃的意味。   虞昭抿了唇,小小地瞪了一眼这人的后脑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周显笑了,“丫头,你想了解他年少时的事情还需要来问老夫么?你这个当事人,才知道得最清楚啊!”   虞昭一愣。   周显三番两次提及自己和傅止渊年少时似乎十分熟稔的话语,让虞昭心里渐渐升起了一些猜测。   她终于迟疑着开口:“周叔……请问,您说的这个当事人,是谁?”   -   周显面上的笑缓缓落了下来。   他看了看傅止渊眸色平静的面孔,又瞧了瞧虞昭迷惘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才稀奇古怪地说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   虞昭不明所以。   却见身前坐着的傅止渊轻轻颔首:“嗯。”   周显抹了把脸,“老夫问你一句,你是如何娶了这丫头的?”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出口,譬如,这丫头知不知道她失忆了这件事?你有没有骗她说你是她的夫君,所以她才嫁了你?但碍于虞昭在面前,他终究没有问出来。   只不过,他不问,傅止渊却听懂了周显的弦外之音。   他抿了抿唇,“明媒正娶,诏告天下。”   周显和傅止渊对视着。   虞昭察觉到这其中的事定是和她有关,可她不明白,既然是和她有关的事情,为何这两人都不同她说明,反倒在这儿对峙上了?   “周叔……”   “皇后娘娘,”周显偏转视线,转而对上她的,“可否让老夫与陛下单独谈谈?”   虞昭一噎。   傅止渊却抬手阻了,“不必,”他笑了笑,“周叔只管说便是,我今日带她来这里,便料到您会认出她,我本来也没有瞒着的意思,只是这件事由我来说终究有些不可信。所以,周叔直说便是。”   傅止渊这样说,反倒让周显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沉吟几分,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老夫有些猜测,也不知说的对不对,丫头,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譬如,丢失了某些记忆。”   -   虞昭怔怔地瞧着周显的面容。   那位老夫子将桌子清了出来,给他们泡好了茶。现下,他正坐在她和傅止渊对面,不疾不徐地泡着茶。   “您是说,我忘记了一段记忆?”   虞昭不敢置信地喃喃出声。   这怎么可能呢?   她是重生的,甚至拥有了两辈子的记忆,她怎么会忘记了某段记忆呢?她一遍又一遍地捋着自己脑中的记忆,却独独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她的记忆衔接得非常流畅……   周显嘬了口茶,“有可能罢,毕竟老夫也不是太医,若是说到看病一类的事,老夫没有办法。只是方才你这小丫头和我的短短几句对话就显得不对劲,老夫便有此猜测罢了。”   见虞昭团着一张脸眉头紧皱,周显放下杯子,“罢了,你若真是不确定,老夫便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那便没有什么失不失忆的了。”   虞昭看向周显,“周叔请问。”   “好,”周显随意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傅止渊,“你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   虞昭不明所以,不是说好要问关于她记忆的问题么,怎么忽然问起了她和傅止渊?   她默了默。   这个问题……还真有点不好回答。   真论起来,她第一次见到傅止渊是在上辈子的事了,可她重生这件事傅止渊还不知道,她也不能就这样暴露出去。   于是她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十一月初二的封后大殿上。”   “哦,”周显睨了傅止渊一眼,眼神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嫌弃。   正当虞昭以为这位老夫子要说出些什么时,他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何时对这小子动心的?” 第49章 他带了个小姑娘上门   ——“你何时对这小子动心的?”   虞昭险些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她眼睫一抖,揪着手指问回去:“您、您说什么……周叔?”   周显觑了虞昭两眼,正要开口, 旁边傅止渊的声音传过来了,“周叔, 您这是测试昭昭失没失忆呢,还是借机试探我们小夫妻俩的感情呢?”   周显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 “老夫还关心你们小年轻那点子事?要不是这女娃没了的那段记忆都是跟你黏在一块儿的,老夫需要这样问她?”   他转眼瞧虞昭,“你也别以为老夫老不正经, 实在是老夫对你的那段记忆, 都是和他——这小子连在一块儿的, 那会儿这小子一出现, 身边就跟着你。”   虞昭被这消息砸得有点懵。   她不知不觉地将视线落到了傅止渊身上, 却见傅止渊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笑得温和极了,“想问什么就问罢, 周叔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   那要是周叔不知道的呢?   虞昭心里忽地冒出这个念头。   偏生傅止渊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 回了她一句:“周叔不知道的,你若是信得过我,便来问我。”他顿了一顿, 又带了些促狭笑道:“但我说不定会因为私心美化我自己,好教昭昭对我的印象再好一些。”   她不说话了, 推了杯茶过去,默默地瞪了他一眼。   周显道:“行了行了,女娃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赶紧问完赶紧回家, 老夫的画还没画完呢!”   虞昭正了正神色,脑中想要问的问题太多,可真让她问,反倒不知该如何问起了。片刻,她有些懊恼地甩掉了脑中杂念,只保留了最为重要,也最为核心的问题。   “周叔,我丢失的那段记忆是什么?”   周显大大咧咧地卷着袖子,“瞧你方才答的第一个问题,老夫就觉出几分不对了,你同这小子的第一次见面绝不是在那什么劳什子封后大典上,当然,具体什么时候老夫也不清楚,只不过,老夫敢肯定的是,你和这小子在老早前就见过了。”   “他第一次带着你上我这儿来的时候,你,”周显用手比划了下,“大概只有这么高,扎着两个小花苞,吃着根糖葫芦,嗯,差不多就这样儿吧。”   虞昭神情怔愣。   周显喝了口茶,“既然你要听,那我便说说罢,只是老夫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你一耳朵过了便罢了。”   茶杯底在桌上磕出轻响,老夫子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在偏殿里袅袅散开。   -   八年前。   彼时周显还是一个大晋宫廷里的御用画师,他和傅止渊的相遇来源于这人对画画一事的死缠烂打。   每次他从画院里出来,总能瞧见堵在门口蹲他的那截高瘦身影。彼时傅止渊约莫十四岁,生得瘦骨嶙峋,一双眼睛里黑沉沉的,看人时都带着点儿野兽般的警惕和野性。   这年轻的六殿下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近日来总是来这画院堵他这老头子。周显也不是没问过他,不问不知道,一问,倒是把他吓了一跳。那少年郎径直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便要行拜师之礼,“学生傅止渊,欲学丹青之术,望老师收留教诲。”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宫里的六殿下……且不说此人诚心与否、资质如何,单就当今圣上对他的微妙态度,就足以令多人敬而远之了。周显不是圣人,比起传道受业,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小命,所以在傅止渊说完这句话后,吓得手一抖的周老头儿就赶紧将人给扶起来了。   他笑着扯东扯西,却没提方才傅止渊说的事。   少年郎听出来了,啥话也不说,就杵在哪儿听他这老头儿瞎吹。   末了,要走了,他才硬邦邦地开口:“您不愿收我,教我画画?”   周显面上的笑一僵。   他看起来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或者说,周显的反应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傅止渊漠着脸,转身走了。   那时周显还叹气,觉得自己有愧为人师表,可没过几天,他就愧疚不起来了。   他脸黑地瞧着堵在画院门口的傅止渊,真是骂也不是赶也不是。他就一个老画师,好说歹说傅止渊也是个殿下,真要论起来,也是他是君他是臣。况且这人吧,每天堵他,却又不跟他说话,就跟在他身后,弄得周显十分憋屈。   任谁被堵了这么多天也不能没有脾气的!   周显受不了了,问他:“六殿下,您到底要老臣干什么?!”   傅止渊低着头,模样恭顺,“学生想拜您为师,想学画画。”   周显气得一梗。   他背着手颇有些暴躁地走来走去,“殿下啊殿下,老臣也跟您交个底,老臣真不能收您,您明白吗?老臣虽然不在乎家财名誉,但好歹还不想丢了一条老命。陛下没叫我教您,我收什么收啊我,您这一声老师我当不起。”   他砰地一声坐进座椅里,倒了杯茶喝着,“殿下回吧回吧,您这样的学生,臣教不了。”   傅止渊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周显以为这六殿下大概就这么放弃了,谁知三天后,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傅止渊将一小袋东西放到了他的门口。周显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块青金石!   青金石是制作颜料中群青色的原矿石,而群青色……要得到这种颜色简直难如登天,周显自从当了宫廷画师以来,作画上色鲜少用群青,不是因为他不喜,而是在整个大晋中,群青色的储备称得上是少之又少!只有为大型祭祀或是国丧等等盛事作画时,周显才能用得上它。   作为一名痴迷画画的骨灰级画师,周显知道这袋子中几块青金石的价值——若是傅止渊那小子拿来的是黄金便好了,他完全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看也不看。   可是青金石……   纠结半晌,周显最终还是道:“你拿回去吧,这东西珍贵,你好好收着。”   哪知傅止渊神色变也未变,张口便来:“既然你不要,那我便把它扔了,它对我没用。”   “你!”周显被他气得,“这是青金石!你一个六皇子,老夫不信你看不出它的价值……你、你居然说要扔了?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那又如何?”少年傅止渊脸上的神色十分冷漠,“对我没用的东西,再好也是垃圾。”顿了顿,“你若不要,自扔了便是。”   说完,他也不管周显作何感想,径直几个跳跃,离开了。   留下周显那老头儿立在院子里,拿着那青金石收也不是扔也不是,长吁短叹。   此后几日,周显总是能收到傅止渊放在门口的一些小物件儿,画笔、宣纸……都是很常见的东西,却偏偏因为制作它们的材料不常见,连带着这东西也珍贵起来了。可气的是,那傅止渊却对这珍贵毫不在意,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画师,为着这罕见的小物件揪心。   那臭小子懂个屁!   这这这……这通通都是好东西啊,怎么能扔呢?   可是周显纵然没有使用这些东西的念头,但东西却毕竟是他收下了。拿人手短,周显干不出白收人东西的事儿,他也看得出来,傅止渊那小子是当真诚心想跟他学,但是吧……但是吧,哎!老画师愁白了头。   这日傅止渊又拿了东西上来,少年刚刚直起身,就见老画师立在了自己跟前。   “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臣无福消受。”他递给他一个小包袱。   傅止渊一怔,没动作。   半晌,少年郎的声音才低低传过来,“我学画画,是心中有了想画的事物。从前听周画师讲,画之一事,贵在有情,未落笔而先有意,这画便成了一半,画,既可以是传情达意的信物,也可以是针砭时弊的利器。学生不才,不求针砭时弊,但求传情达意……”   “既然先生当真不收,学生……”   “慢着,”周老头咳了几声,“谁同你说我不教你画画了?”   “这东西都是你寻来的,我收着算什么?怎么,我周显就不能清廉地教个人画画?”   傅止渊愣了一瞬。   周显继续说:“但老夫教你,有个条件。”   傅止渊像是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接了周显的话,“老师请说。”   “恕臣不能光明正大地收殿下您为徒,殿下自可来寻老臣学画,若殿下不介意,平日里唤臣一声‘周叔’便可。”   “殿下,老臣的这番考量,您可接受?”   -   所以,傅止渊就是这样拜入周显门下学画的吗?   虞昭的眼神微微掠过轮椅上坐着的男人。   周显讲得口干,倒了杯茶喝着,“就这样,他就跟着老夫学画了,不过也没学多久,就学了一年吧,老夫就辞官回老家了,后面前两年还有些联系,不过老夫生性散漫,四海为家,渐渐地,也就失了联系了。直到去年才被陛下寻回宫里来。”   虞昭抿唇,周显既说知道她,那这一连串的记忆里……“她”在哪里?   “周叔,那……我在哪里呢?”   周显觑了一眼垂眸安静饮茶的傅止渊,缓缓开口:“在这小子跟着老夫学画的第二个月,老夫偶然问起他,那日拜师时说有想画的事物是什么,这小子默了默,道,是一个小姑娘。”   老头儿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虞昭,“第二日,他就带着那小姑娘一起上门来寻我了。” 第50章 他才是活在记忆里的人   下过雨的早晨总是带了几分清新和凉意的, 每到这时候,就是周显窝在画馆里睡大觉的好时候——是的,这位老画师一如既往地不拘一格, 就算是睡懒觉也是睡在画馆里。   窗外的鸟鸣阵阵,却也吵不醒睡得正香的周老夫子。   可就是这么美好的早晨, 也有那不识趣儿的小混蛋来打扰。   砰、砰、砰!   门外忽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有规律地敲个不停, 周显拿被子掩了耳,蜷成一团,试图抵挡由外而来的声波攻击。   可那声音敲了一阵不但没停, 反倒大有周显不起来它就不停之势。周显暴躁地捂着被子滚了几圈, 听那声音还不停, 受不了了!   周老头掀被而起, 连鞋都穿反了, 怒气冲冲地开了门:“谁!大清早的吵老夫睡觉!”   门外一张平静淡漠的面庞正对着他。   少年郎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周叔。”   “……”周显剩下的火一噎,悻悻收敛了面上的怒色,没好气道:“是你小子啊。”他不在意地抱臂往门边一靠, 蓬头垢面, 衣衫不整,“大清早的来干什么?不知道老年人要多睡几个时辰啊……”周显边说着,边打了个呵欠。   哪知听了周显的问话, 素来不苟言笑的傅止渊却缓缓勾起了一抹笑容。   “昭昭,”他低声道, 一只手背到背后,身影微微侧开,一颗扎着两个小花苞的脑袋就这么探出来了。   “这是周叔,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个画画很厉害的高人。”   那探出来的小脑袋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一张脸生得玉雪可爱,嘴里正含着一串糖葫芦好奇地盯着面前的老头瞧。   周显吓得一个踉跄。   “这这……这小姑娘哪来的?”   关键是他穿得这么邋遢、这么衣衫不整出现在人家面前!周显一张老脸都快掉光了。他慌忙放下了抱着的双臂,将衣衫扯整齐了些,还顺带将穿反了的鞋子调回来。   傅止渊笑吟吟道:“是昨天我同你说的,我想画的人。”   身后的虞昭已完完全全将整个身子露了出来,站在了傅止渊侧边,“周叔好。”七岁小姑娘的声音清甜软糯,只听着便令人通体舒泰。   周老头的面皮虽厚,可也没法儿在这么乖巧的小孩儿面前老不正经,当下便摆出一副慈祥爷爷的模样笑了笑,“小姑娘好啊。”   他抬头瞥一眼傅止渊,“周叔先进去梳洗一番,待会儿再出来接你们进来哈。”语罢,也不管门外两人是什么反应,径直匆匆关了门。   虞昭愣愣地看着那关上的门,“傅小六,周叔怎么把门关了……”   少年郎笑得开怀,没回答虞昭的话,只拿手拍了拍她的头。   -   这一次,傅止渊带虞昭来寻周显,其实是为了让他给两人画一张画的。   周显多大岁数一人儿啊,那双眼一瞧,便将这两人的关系摸得一清二楚。那小姑娘人还小着呢,该是只把这六皇子当做年纪有些大的玩伴;瞧这六殿下的模样,也是个没开窍的,可是吧……周显一双眼缓缓在两人身上转着,等那小姑娘长大了,就不知道那六殿下开不开窍喽。   他笑眯眯地,直瞧地傅止渊心生狐疑。   少年郎抿了抿唇,问道:“周叔,您肯不肯画?”   其实画不画他倒是无所谓,只是虞昭这丫头喜欢。   周显潇洒一甩手,“画画画,当然画!你周叔什么人,不就是一张画吗?等着!不过……”他凑近了些,笑着问,“六殿下啊,确定是跟这小姑娘在同一张画里吗?”   傅止渊愣愣点头。   小虞昭当然什么也不懂,她就是立在一旁安静吃糖葫芦的小美人。   周显颇为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傅止渊。   ……   “事情大抵就是这样,”周显一口气喝干了面前的茶,“那日他来寻我,就是喊老夫给你们两个画一幅画,那是老夫第一次见你,后来就见得多了。反正我辞官归家前,几乎每隔一月就能见到这小子带着你上老夫这儿玩,他在一旁学画,你就搬了个小凳子坐他旁边,安安静静地瞅着,不哭也不闹,还挺好带的。”   虞昭听得有些赧然。   她虽然没有这些记忆,但听旁人这般说起,仍是觉得有几分别扭。   傅止渊在一旁问:“周叔,那画儿还在吗?”   虞昭闻言,也抬头看着周显。   周显道:“也算是你二人运气好,那画原本是丢了的,可后来碰到一位有缘人,竟又将此画送回了老夫手中。”他起身去了后堂那一堆堆放杂物的地方,翻找起来。   过了片刻,一卷画轴展开在二人面前。   稍有些泛黄的宣纸上,扎着两朵小花苞的小姑娘立在最前头,身后是捧着一大束向日葵的少年郎。少年郎半蹲在小姑娘身后,那捧着的一大束向日葵成了小姑娘最好的陪衬,将原本玉雪可爱的她衬得越发活泼灿烂。至于少年郎自己呢,他只露了一双微向下垂的眼,眼尾稍稍上挑,透出几分温柔的笑意。   暖棕色的菱形窗格背景,洒下的阳光清透金亮,他们站在光里,让瞧见的人都觉得温暖。   虞昭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画。   那确实是小时候的她,可是那清灿灿的笑容……在她幼年的灰暗记忆里,什么时候出现过?还有,傅止渊……   周显的画技无疑是很好的,他将少年时的傅止渊画得如栩如生,连那脸上常挂着的冷意都描绘了出来。她看着画中那只露了半张的脸,心绪有些复杂。   傅止渊就坐在她身侧,他知道她丢失了那一段关于他的记忆,这个人甚至是重生的,那上辈子……他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没了那段记忆呢?   她忽然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些梦,想起傅止渊曾在她梦醒后失态地跑过来,问她梦见了什么……她抿了抿唇。   “傅小六,”她的声音很低,“我做那些梦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嗯。”他的目光温柔地笼着她。   -   从周显处出来,虞昭推着傅止渊在宫道上慢慢走着。   她还有些不真实感,那些失去的记忆离她太遥远了,即使有人告诉了她那就是她丢掉的记忆,可没了当时的情绪和心境,她看那些,只像看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那些记忆她忘了,但傅止渊没忘,他才是活在记忆里的人。她将那段过往远远抛在后头,轻轻松松地朝前奔去,殊不知有人却因此被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傅小六……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我们过去有什么故事?”虞昭的嗓音有些滞涩。   傅止渊清楚地感知到了身后人的情绪。   很奇怪,他明明是希望虞昭知道过去的事的,可等她当真知道了,还为此生出了愧疚的情绪时,他却又觉得难受。   就这样趁着她愧疚,告诉她是他先来到她身边的,假如她没失忆的话,她及笄时上门提亲的应该是他,这样告诉她不好吗?小皇后肯定会因为愧疚对他产生更深一层的感情,对他来说,这不是好事吗?   可傅止渊的嘴角却如何也牵不起来。   他终于拉过小皇后的手,将人拉到面前。   傅止渊用手轻轻敲了下她的脑瓜,笑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我们俩过去是对苦命鸳鸯,虐恋情深被拆散了结果你还忘了,我却留在原地走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我让你知道这些事,不是让你暗自愧疚的。”   “我只是觉得,我的昭昭有权利知道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这件事。至于那段记忆是怎样的,你之前都能梦到那些场景,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自己想起来。而我嘛……小皇后啊小皇后,你何必把朕想的这么惨啊。”   “你都在我的身边了,”他捉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留下微微的凉意,“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虞昭怔怔地想,傅止渊……其实骨子里是个很温柔的人罢。   他不再谈这件事,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昭昭,我们回去罢,这雪都越下越大了。”   虞昭回神,轻轻“嗯”了一声,推着傅止渊慢慢走了。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傅止渊没有刻意提起过去的事,但却会经常带着虞昭去那些旧日里他们待过的宫殿逛逛。他私心里希望虞昭能想起来,虞昭隐隐察觉了他的这份心思,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竟连两辈子都没能想起来,于是也就随傅止渊去了。   只是可惜,傅止渊带着她走了这么多地方,唤起的却只是虞昭的熟悉感,终究没能唤起记忆中的那些画面。   时间渐渐过去,傅止渊的伤也一天天好起来。当初闯进皇宫刺杀傅止渊的刺客,禁军统领一路追查下去,却没能查出来这究竟是谁派的,只得让这案子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在这些事情一件件有了结果时,有一件大事也逐渐逼近了。   ——虞昭要和傅止渊一起,迎来在皇宫的第一个春节了。 第51章 虞氏昭昭,心之所向,念……   从前在侯府过春节时, 虞昭只觉得欣喜。到那一日,整座康平候府都会挂上鲜艳灼目的红灯笼,府内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除夕时众人会围在一处一同守岁, 还有许多平日里她和姨娘见不着的珍馐美味可以享用。过了除夕,剩下的年节里, 王氏会带着一众小辈和姨娘去街上看看戏,感受感受元日上京的热闹。   她虽比不上嫡姐儿和嫡妹的待遇,可在这喜庆的节日里, 也能沾上一点儿光, 过的开心而热闹。这热闹当然比不上旁人的, 可与她往常的日子比起来, 却是足以令她开怀大笑了。   然而她没想到, 皇帝的春节却是如此劳累。   傅止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已经能行动自如了。   除夕夜上,按照惯例, 皇帝应宴请群臣, 与后妃众臣一同观赏歌舞,饮酒守岁。傅止渊的后宫迄今为止只有虞昭一人,所以那夜除夕便只有帝后二人坐在高位上, 他的伤还未好全,不能饮酒, 与众臣交谈畅饮皆是以茶代酒。   那夜来的臣子有许多,虞昭在其中自然瞧见了她的兄长和爹爹,还有坐在前头精神矍铄的老定国公,以及据说浪子回头意气风发的世子薛致。   宴会进行到后半夜, 许多臣子都已离席了。但身为皇帝的傅止渊却不能睡,今夜是除夕,他得带头守夜守到天明。   虞昭坐在他身旁,眼皮软软地耷拉下来。   傅止渊轻握了下她的手,“昭昭,回昭月殿休息。”   虞昭摇了摇头。   她不回去,她要是走了,那不就只剩下傅止渊一人守岁了吗?她要陪着他……虞昭意识沉沉,这般直白的念头冒出来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   傅止渊无奈地轻瞥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只是用手示意歌舞可以停了。殿内的臣子大多已纷纷告退,走得差不多了,殿内燃起的烛火亮如白昼,还在孜孜不倦地烧着。   宫人递了毯子上来,傅止渊将它小心地盖在了虞昭身上。   虞昭的眼睛已困得完全阖上了,可意识还半梦半醒着,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身体,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发现是毯子后,又下意识地将毯子往傅止渊那边扯了扯。   她迷迷糊糊地试图用毯子将两个人盖住。   可她忘了两人如今是坐着的,她扯着毯子要盖住傅止渊的行为倒令她一下跌进了他的怀抱。暖热的温度传来,虞昭的头又寻到了合适的倚靠,她一下就不想动了。   想睡觉。   傅止渊有些好笑地看着拱进他怀里的小皇后。   刚想伸手将她扶正,他的视线一扫,却发现臣子几乎没剩下几个了,于是这人扶正的手便是一顿,搭在小皇后背上没了动作。   那剩下的几个臣子也是喝醉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跟傅止渊告退,傅止渊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唇,挥挥手同意了。   只剩他们两个了。   傅止渊将虞昭身上的毯子仔细盖好,又低着头瞧了瞧那窝在他怀里的小脸,眉眼情不自禁地柔和了下来。小皇后似有所觉,在他怀里拱了拱,像是用鼻子感知同类的小动物,细弱的呢喃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傅小六……你……眯一小会儿……整夜不睡、很累。”   睡梦中的虞昭似乎听见了一声宠溺的轻笑,可等她再次醒来,却是躺在昭元殿的大床上。今日是大年初一。   “陛下呢?”虞昭问旁边的宫娥。   宫娥恭敬道:“回娘娘,今日是大年初一,陛下正在乾阳殿举行大朝会。”顿了顿,她才又接着道:“陛下说,今日不必等他,娘娘顾好自己便可。”   大朝会。   是了,虞昭想起年节大晋皇帝要做的事。   每到这一天,皇帝就要召见文武百官互道贺词,以庆贺新年的到来;紧接着便是召见各地而来“朝集使”,听他们汇报过去一年以来大晋各个地方的政务情况,末了,还要接见来国使臣,接受使臣上贡之余与其友好交流,增进邦国之间的交往。   昨夜傅止渊一夜未睡,今日又要举行如此隆重的活动。   虞昭不免有些心疼他的身体。   可担心归担心,她却帮不上什么忙,唯有让宫人传话,叮嘱他莫要忘了用膳。   整整一日过去,傅止渊都不曾露面。   虞昭在昭元殿中与几个丫鬟一起,度过了大年初一。   初二,她念着傅止渊前两日的劳累,便不曾派人去打扰,她以为他此时是在乾阳殿中歇着,等他醒来自会遣人通知她。然而待到晚间时分,虞昭都没能等来傅止渊的消息。   她只好遣了人去问李申,得到的回复却是:   “陛下今夜便不回昭元殿了,娘娘无需担忧,好生歇息罢。”   不来……昭元殿了吗?   虞昭有些怔愣,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若是不来昭元殿,傅止渊要去哪里歇息。后来才想起来,没了昭元殿,还有乾阳殿,再不济,还有那后宫中许许多多的宫殿呢。   她真是……笨死了。   这一夜,她睡得有些迷迷糊糊,恍惚间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面颊,可一睁眼,眼前分明只有黑暗中殿内陈设模糊的轮廓。   她又睡了回去。   天光大亮,大年初三了。   -   往年,宫中都有宴请后妃的习惯,可傅止渊只有虞昭一个皇后,即便是宴请,也不过是两人的家宴罢了。更何况,这两日傅止渊不知为何在躲着她,莫说是家宴了,她连他一面都未曾见上。   虞昭心不在焉地修剪着花瓶中的腊梅。   为何不见她……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么?   云知刚刚剪好了窗花,挑了帘子进来,准备问虞昭样式,可一抬头,那株被剪得没剩几根枝桠的腊梅赫然映入眼帘。   那剪子就要剪到皇后自己的手了!   “娘娘,小心!”云知匆匆过去夺了剪子,“您可别再往下剪了,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虞昭回神,低头瞧见花瓶中几近半秃的腊梅,张大了嘴,“这腊梅……怎的被剪成这样了?是哪个小丫鬟剪的?”   话音刚落,就见云知哭笑不得的目光传来。   “……”   虞昭这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她剪的……   “娘娘,是不是昨夜没睡好?奴婢瞧您今儿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是怎么了?”云知放下剪子,面带关切地问道。   虞昭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我就是一时走神了。”   见虞昭不肯多言,云知也就知趣儿地没再往下问了。   其实小丫鬟多多少少也看出来几分,大过年的,陛下却连面都未露,怎能叫皇后娘娘不心寒?   殿中过了大半日,时间不知不觉爬到了傍晚。   傅止渊还不曾遣人联系她,虞昭的情绪从一开始的失落到现在反倒带了几分愤怒,她暗暗地想,你不来寻我,我偏去寻你,看你能拿我怎么样!于是便索性一赌气带着侍女就要往乾阳殿走,带了几分兴师问罪的架势。   可这脚还没踏出几步呢,一道黑影就忽地从天而降跪在她面前。   “娘娘,陛下命臣前来护送娘娘出宫,陛下在宫外等您。”是个蒙着面的女人,声音嘶哑粗糙,像是被火灼过了嗓子。她掏出一枚银色的腰牌呈在掌心,等虞昭验证她的身份。   飞龙在天,长啸九州。   是暗卫司的牌子。   虞昭抿了抿唇,傅止渊这是要干吗?   -   这一次,虞昭没再像上次那样,被傅止渊带着飞檐走壁地溜出皇宫。   她只是很正常地扮成了普通女子的模样,坐着一顶软轿,由那蒙着面的女人一路护送着出了宫。   街上的情景要比皇宫中热闹得多,即使暗卫司挑了一条较为偏僻无人的小路走,虞昭也能听见那远远透进来的热闹人声。偶尔还有跑过轿子的三两孩童,嘴里呼啦啦地笑闹着,嚷的都是些去街上看戏放烟火的事。   轿子停了下来。   紧接着,虞昭听到轿帘外有侍女清脆的声音:“娘娘,请您出来罢。”   她掀开轿帘下了轿,入目所及是微微泛着波光的水面和一道蜿蜒的曲廊。她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架构在水面上的曲廊很宽,两侧是一路排开的角灯,在暗色的夜里闪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落进廊下的水面里映出一圈涟漪。   曲廊的设置很巧妙,它并非是直直一条道通到底的,倒是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虞昭立在这头,一眼望过去,却瞧不尽这廊中其余景色。   先前出声的侍女立在一旁,微微侧了身:“娘娘请进,陛下说,他在曲廊尽头等您。”   虞昭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如此大费周章……傅止渊想做什么?   江上灯火通明,她一脚踏上了蜿蜒的曲廊。只走了几步,一阵悠扬的乐声便响了起来,天边飞来几只雪白的鸟,待飞得近了,虞昭才看清这鸟的模样——竟是几只白鹤。   白鹤绕着虞昭头顶盘旋了几圈,最终在乐声抵达一个小高潮时落下一只竹筒。   它们叫了几声,又翩翩飞进了夜色。   虞昭捡起掉落在地的竹筒,从中拿出了一张纸条,展开赫然是傅止渊俊秀飘逸的字体:“虞氏昭昭,心之所向,念之所往。”   她心头一动,目光落进曲廊深处。 第52章 虞昭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她沿着曲廊继续往里走, 绕过山水画屏,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座江心小亭。见了她来,这亭子里停着的皮影戏架子立刻就开始了动作。   此时夜色正浓, 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只瞧得见远远的岸边映着城里的灯火, 亮成一道错落有致的火焰。墨蓝色的天水一色下,唯有暖黄的灯光是那一抹亮色, 有风袭来,亭子周围的帐幔柔和地飘着,不过分张扬, 恰好是撩人心弦的弧度。   虞昭的耳边, 温馨绵柔的乐声仍在继续。   皮影戏已经开演了。   老匠人们操纵着手中的皮影小人儿, 唱念做打一应俱全, 虞昭立在前头静静瞧着, 渐渐觉出几分不对劲儿来,她的脸慢慢红了,这、这……是她的错觉么, 总感觉这皮影戏在隐喻些什么……   画布上, 老师傅演的是一对儿小动物的故事。   在森林里,有一只丑陋的小狮子,它生得瘦骨嶙峋, 皮毛半秃,可它却拥有族群里最锋利的爪牙, 最敏锐的速度,是个天生的捕猎好手。族群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它,于是渐渐的,这只小狮子就成了独行客, 自己一个人捕猎,自己一个人疗伤。   有时候,它趴在自己造出来的山洞里,望着外面不断飘落的雨丝,也会感到一丝丝孤独,可一想到回到族群就意味着无尽的欺压,小狮子就释然了。   有一天,它去捕猎一只羚羊,这只羚羊并不好捕,小狮子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然而不幸的是,在它刚刚杀死这只羚羊时,三五只捕食的野狼来了。它们显然看中了小狮子打死的这只羚羊。   小狮子和它们发生了冲突,然而不幸的是,小狮子只有一只狮,它不仅打不过这群野狼,还因为被围攻受了重伤。   它侥幸逃脱了,然而伤口太严重,它跑了一段路,终于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小狮子想,一头重伤昏迷的幼狮,很快就会被沿着血腥味找来的肉食动物分食了吧。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再次醒来看见太阳呢?   幸运的是,小狮子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啦。   它再次醒来了,不仅发现自己没死,而且似乎还得到了一定的照料。   这是一个铺了很多干草的温暖草窝,小狮子的伤口上敷了很多草药,它整个狮子被摊成一块“狮饼”了,硕大的狮子头趴在地上。   是谁救了它?   它这样想着,就看见了从洞口处跳进来的一个娇小身影——竟然是一只小兔子?   小狮子惊呆了。   睁圆的狮眼像两只大大的灯泡,发出震惊的光。   它慌了。   若是这只小兔子发现它是吃肉的狮子,把它扔出去了怎么办?   而小兔子见到这只动物醒了,很开心,跑过去问它感觉怎么样,伤口疼不疼。   这是一只神奇的小兔子,它在这个山洞里独自长大,还没来得及遇见森林里的猛兽。它很天真,也很善良,出手救了这只重伤的小狮子。   两只小动物一只努力伪装,一只懵懂无知,竟然就这样在一个小山洞里生活下来了。   画布上,摊成狮饼的小狮子趴在小兔子旁边,问它:“小兔子,等我伤好了,你还会和我一起玩吗?我很厉害的,可以保护你。”   小兔子说:“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小狮子还没来得及回答,皮影戏就落幕了。   老师傅从架子后走出来,笑眯眯地交给虞昭一个锦囊,侧身道:“娘娘,走吧。”   虞昭接过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条。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昭昭君不知。”末尾勾连飘逸,似乎在诉说着落笔之人的绵绵情意。   -   曲廊里的暖黄烛火还亮着,虞昭拿着老师傅给的锦囊,将那张纸条妥帖地收好,复又迈步向前走去。她知道傅止渊一定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她,只要想到这件事,一股轻快欣喜的情绪便漫上了她的心头。   每一次的拐弯绕廊,都会出现一座亭子,那亭子里演绎着小狮子和小兔子的故事。   小狮子对小兔子说,以后去森林不用怕了,小兔子坐在他身上,没人敢欺负她!   小兔子塞给他一根胡萝卜,难吃得小狮子炸成了狮子头。   ……   大晴天,小狮子就带着小兔子在森林里狂奔,小兔子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畅快又迅捷的奔跑,风呼啦啦地吹着她的长耳朵,她扯着小狮子的鬃毛兴奋地呜哇乱叫。小狮子也呜哇乱叫,他说,小兔子你松手哇!   下雨天,小狮子和小兔子就窝在山洞里排排坐,等小兔子睡着啦,小狮子就用狮爪子一拨,把那只圆兔子拨进自己怀里,小狮子硕大的狮子头贴着团成一团的圆兔子,舒服地眯上了眼睛。   虞昭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她收到的纸条也越来越多,一句一句,仿佛傅止渊就站在她面前,他一定又是用那种温和又宠溺的眼神看着她。   “昭昭不弃,止渊不离。”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最后一个锦囊。   这人说:“昭昭,我想和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个笨蛋。   这样的话怎么能只用纸条写出来呢?   她悄悄压住嘴角翘起的弧度,心里想要见到他的冲动却藏不住了。幸好这是最后一个锦囊啦,转过这幅山水,应该就能见到他了吧?   她提着裙角,迈着轻快的步子转了过去。   还未等她抬眼,曲廊的灯光却倏地暗了下来,强烈的反差使她不得不下意识眨了眼,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漆黑。   连一直响在耳边的乐声也停了。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的寂静和黑暗令虞昭有些不安,她揪了揪裙角,试探着开了口:“傅小六……”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可渐渐的,虞昭眼前却出现了一闪一闪的绿光。   她盯着那越来越多的莹绿色光点,视线随之一动,这是……萤火虫吗?   那些小小的黑夜精灵在虞昭周围绕了几圈,接着便慢悠悠地、一只接一只地向前飞去。随着萤火虫的飞舞,歇下的乐声又渐渐响起来了,只是这一次的曲调欢快又明朗,像是……少女明亮的双眸、微红的脸颊。   虞昭缓缓睁大了眼。   尽头处,亮起了一小片光源。   光下,是先前见了许多次的皮影戏架子,画布后的师傅瞧不见身形,只有那低沉的声音撞进虞昭耳膜:“姑娘,看一场皮影戏码?”尾音俏皮地露出丝丝笑意。   她像是被蛊惑了般,一步步走上前去,在离那架子一米处站定了,轻轻颔首:“看。”   幕后人又低低笑了一声。   米黄色的画布上,还是那只小狮子和小兔子。   它们在森林里快乐地生活着。   小狮子说,小兔子,假如你遇到了危险,一定要尽最大的力气呼救,我一定会听见来救你的。小兔子抱着胡萝卜嗯嗯嗯地点头,小狮子生气她的心不在焉,狮爪子对着那兔头一摸,小兔子就“啪”地一声重心不稳倒地上了。   小狮子哈哈大笑,却又猝不及防被塞了根难吃的胡萝卜。   冬天来了,洞穴外面飘起了大雪。   小狮子和小兔子团在一起,它们一起看着洞外雪白的世界。   小狮子问,小兔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灯光倏地暗下来了,连照亮那皮影架子的光也没了影儿,衣料摩挲声和轻微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次响起。虞昭感觉到有人渐渐靠近了自己,那股热气洒在她的鼻梁上。   她什么也看不见,感官里只剩面前人的呼吸。   她的眼睛大睁着,却不敢动——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暖黄的灯光缓缓亮了起来,傅止渊的面庞一点点清晰地落进她的眼眶。那双瞧着她的眸子里是全是柔和的光。   他道:“小兔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虞昭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   傅止渊牵着她走出了曲廊,来了真正的江心亭。   他牵着她在早就布置好的桌案旁坐下,自己坐去了对面。虞昭的脑袋空空的,目光只是下意识地随着眼前唯一会动的物体移动。   酒香逐渐蔓延开来,虞昭慢慢回神。   傅止渊在温酒。   他说了那句话后,并没有问她的回应。   对面人只是温好了酒,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酒稍稍朝她递了一递:“昭昭,喝花椒酒吗?”   他将那杯酒兀自放到了她的面前,紧接着又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昭昭,我这两日就是在弄这个,你喜欢吗?”一杯酒下肚,傅止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虞昭面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喜欢。”   傅止渊便笑出了一口大白牙,他的眼睛亮亮的,透出几丝少年气,“那……昭昭,你有没有对我多心动一点?”   虞昭听着这人稚气的问话,又想起方才收到的那些如此文雅的表白,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也喝了一口花椒酒,酒香浓郁,喝一口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带着醉意的,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晃着明艳艳的光。   她说:“嗯,心动啦……” 第53章 醉酒   江上的风很柔和, 缓缓吹起亭子四周的帐幔。虞昭说完,自己也陡然红了脸,她慌忙端起面前的花椒酒, 掩饰般喝了一口。   “昭昭……昭昭,你、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对面的青年反应比她还激烈些, 他微微探身,一只手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他的面颊已泛出了一层红晕,眼里的光也氤氲成一片酒汽。   望着这样的傅止渊,不知为何, 虞昭心头的羞涩减轻了些。她的面颊仍红着, 可有些想法却渐渐冒出来了。   他太没安全感了, 也许, 她给的回应应该确定些。   “傅止渊, ”   虞昭抬起了头,潋滟的双眸直视着那双眼睛,她轻轻笑了笑, 伸出雪白的双臂勾住傅止渊的脖子, 在那人带了些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红唇覆了上去,“这下肯定了吗?”   她的唇贴着他的, 靠得太近,彼此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只剩皮肤温热的触感和交缠的酒香。那片薄唇动了动,失神般呢喃出几个字:“昭昭?你、你亲我了?”   虞昭忍着气笑了笑。   她不回答,只是用唇瓣轻轻摩挲着,音色还是一样的软糯, 此时却带了一分欲色:“平时,不是很能亲吗?傅小六,你是傻子吗?”   话音刚落,不出意外,虞昭登时感觉到面前人的身躯绷紧了一瞬,攀上她脊背的手掌重重地压了下来,“皇后……”   她挂在脖颈上的双臂感受到这人身上不断上升的温度,傅止渊没有接着说话,这回是实实在在地亲住了勾着他的姑娘。   唇齿交缠,耳鬓厮磨。   矮桌上的酒杯倒了,花椒酒洒了一地,浓郁的酒香飘了满亭。   虞昭的脑中仿佛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错觉,细小的烟花噼里啪啦炸遍全身,可她却又像沉进了深海里,厚重的海水将她层层包裹,那力道柔和却又不容她退缩,坚定地一步步迫近、缠绕。   ……   “傅小六……放、放开。”   ……   “我、我喘不过气了。”   ……   不知过了多久,亭中那浓郁的酒香才散了些。高大的墨色身影将那抹娇小的红衣身影紧紧地拢在怀中,他们的呼吸炙热,双眸湿润,砰砰砰的心跳声传进彼此的耳膜,叫人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更快些。   傅止渊伏在虞昭耳边低低地笑,“昭昭,谁教你的?”   “没谁……”虞昭藏进他的怀中,软糯的声音里带了点儿闷闷的鼻音,“怎、怎么了,你觉得不好吗?”   他又笑,“当然不是。”   虞昭简直怀疑这人的笑都攒到今晚给她了。   傅止渊将她的腰揽紧了些,面颊蹭过虞昭的秀发,像只独占猎物的野兽,“我很喜欢,昭昭不管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抱了半晌,虞昭略微挣了挣,“该放开我了,傅小六。”   “不要,”年轻的帝王拒绝地很干脆,他仗着自己身高腿长的优势,紧紧地圈住虞昭,“再抱一下下。”   虞昭劝说无果,又无奈又好笑地让他抱着。   后来他终于松开了她,两人看着那乱成一片的矮桌,都不约而同地红了脸。他们重新温了酒,准备就着江中夜景喝酒谈天,只是虞昭万万没想到,傅止渊不过喝了一杯花椒酒,就红了脸醉了酒。   那家伙瞧着她目光灼灼地傻笑,闹到后面又把她圈怀里了,可怜巴巴地一直问她,会不会一直陪着他。她说会,他不信,只是像只小动物般不停地在她脖颈间摩挲,低声呢喃。虞昭被他拱得忍不住发笑。   可惜虞昭听不清傅止渊在说些什么,不然,她就能知晓这人对她的占有欲,已经生长成了一张布满黑色荆棘的网。   昭昭,你是我的。   -   年节过去,官员们的休假结束,大晋也恢复了日常的运转。   傅止渊几乎每日都住在昭元殿,自从那日两人确定心意后,他更是恨不得将奏折都搬来昭元殿批改了。   虞昭撵他,他却耍赖似的不走,“我怕我走了,昭昭就反悔了。”   她失笑,“傅小六,你在想什么?我一直在这里,你怕什么?”   傅止渊低着头,捻着她的衣角,声音平静:“嗯,你会一直在这里,我不怕。”   最后虞昭还是把傅止渊撵出去了,她理解刚刚心意相通的两人时刻想要黏在一起的心情,可是、可是处理国家大事的时候不可以分心,傅止渊必须认真对待!   她才不要做祸国殃民的妖妃咧,虞昭被自己的想象逗得笑出了声。   那厢,被赶回御书房的傅止渊,在虞昭身影消失的那一刻,面上挂着的温暖神色登时就落了下来。   他的神情冷漠,眉宇间甚至夹杂着一抹阴郁。   在御书房坐定,傅止渊挥挥手,唤来了随身的暗卫——是暗卫司的统领暗一。   暗一跪地,“陛下有何吩咐?”   御书房中沉默了很久。   半晌,暗一才听见上方传来的声音:“追捕苏宴的事如何了?”   暗一心中一凛,那双眼睛里带了惭愧的神色,“属下无能,暗卫司一路追踪,却在即将得手之时,教人逃了。”   话音刚落,傅止渊面上的寒色愈重,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简直糟透了。   “怎么逃的?”   “苏宴被一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劫走了,暗卫司没能捉到活口,不过依交手的情况来看,那一伙人应当是江湖势力。”   江湖势力?   什么时候苏宴竟与江湖势力扯上了关系?   这一世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傅止渊已经不能凭借重生的优势来预测未来发生的事了。   就像苏宴,上辈子的苏宴是大晋朝的官员,由于他的扶持和苏宴本身的才能,苏宴的仕途一直十分顺畅,最后官至一品,几乎与丞相李靳比肩。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上一世他为了让虞昭过得更好而扶持苏宴平步青云的举动,最后却加速了虞昭的死亡——若不是苏宴步步高升,底气愈足,他怎么敢在康平候府还不曾败落之时就做出宠妾灭妻之事?   傅止渊没有告诉虞昭,她上一世是嫁了苏宴的。   他知道这辈子虞昭不曾见过苏宴,因为他抢先用一道圣旨把人绑到了自己身边。可是,谁又能保证,虞昭看见苏宴,不会产生动摇呢?   他不敢赌,也不愿赌。   重活一世,他插手苏宴的人生,阻止了他和虞昭的见面,可也许正是这一步步微小的改变,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苏宴反了。   不管是出于哪一步的考量,他都必须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继续追查下去,查苏宴去了哪里,查那股江湖势力是什么来头,与朝廷中人是否有牵扯,有什么牵扯。”   暗一领命,“是!”   传达完这份命令,傅止渊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看着手中的奏折不知在想些什么。暗一不敢贸然出声打扰,便半跪在一旁安静不语。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主上用略带茫然的语气吩咐了一句:“守着皇后,守着昭元殿,不许除了宫里人之外的任何人靠近。若是皇后要外出……先拦一拦,过来与朕禀报。”   “不要让皇后发现你们。”   这是暗一告退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略略收拾了思绪,傅止渊不再纠结,目光转向了桌案上的那些奏折。   年节刚过不久,需要他处理的事却已经堆了不少。   然而在这奏折里上报的一堆事中,有一件事却大大出乎了傅止渊的意料。   滁州爆发疫病了。   -   大相国寺。   昏暗的偏房内,随着一声短促的鸽哨,雪白的信鸽落在了窗枢上。一只手从阴影中伸出来,捉住信鸽的翅根就取下了它脚上绑着的信笺。   清俊苍白的面容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苏宴面无表情地展开手中的信笺,片刻后,那张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   滁州……   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他终于能摆脱这如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自打吴王倒台以后,他便成了意图谋逆的同党,苏宴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不再是合法的身份、唾手可得的权势,没人会再讨好他,没人会再巴结他,他们甚至唯恐避之不及与他脱清关系。   他成了逃犯。   然而、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啊!或许就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他的坎坷遭遇,让他苏宴又再次置之死地而后生。   皇帝派来的人没能杀死他,大肆搜捕的人没能抓住他,他被李靳藏进了大相国寺,蛰伏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再次出头的机会了!   苏宴面色癫狂,他转过身喘着粗气去唤一直服侍他的小厮:“易茗,易茗!”喊了两声,苏宴喘不过气地弯腰咳嗽了起来,他的身体几经折腾,早已不复从前,落下了病根。   可他不在乎,眼前还有更大的事等着他去做!   他的眼神热切,那一截小小的信笺被他攥得变了形,“易茗!赶紧给我进来!”   门外一小厮整着歪斜的帽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他看似恭敬,言语之间却难掩轻慢:“这位大人,你又有什么事啊?”   苏宴瞥他一眼,这小厮是李靳派给他的。   他对自己是明着恭敬暗里贬损,若不是自己去滁州的路上还需要人照顾……等他到了滁州,等他与那里的人打好了关系,这小厮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这样一想,心中那口闷气便散了许多。   他不欲与他计较,只吩咐道:“收拾行李,我们离开这里。”   易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要走了,偏房的门却忽然被打开了。   一声怒喝传来:“你说什么?!苏宴,你要离开?!这般大事你怎么从没和我说过!”   虞兰面色阴郁,立在门口一错不错地盯着苏宴。 第54章 噩兆   在大相国寺遇见这位康平候府的前二姑娘, 是苏宴始料不及的。   他是在刚被李靳送进大相国寺的时候遇到虞兰的。准确的说,是这女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在某一日径直找上了门来。   那时他想着, 这虞兰好歹是康平候府家的二姑娘,纵使因为一时的过错被送到了大相国寺, 总有回去的时候,难不成侯府还能狠心到当真将这女儿丢在这破庙里头不闻不问了?因着这一层关系, 苏宴对虞兰的靠近并不排斥,说不定这女人还能在关键时刻带他回去呢。   他尽心尽力地在虞兰面前扮演一个温柔翩翩的落魄君子,终于将这女人笼络了过来。可没想到, 还没等到康平候府的人来接她回去, 滁州的机会就送到了眼前, 既然如此, 他还要这女人做什么?   眼下被她听见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 真是个麻烦!   苏宴压下眼底的那一抹不耐,尽量柔和了语气道:“阿兰,你听错了, 我如今这副身板, 去得了哪里?我方才的意思是,让易茗拾辍些东西,扶我出去走走。”   “你在这里, 我怎么会走呢?”   可虞兰的脸色却并没有因为苏宴的软话好转,她只是转身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 “是吗?”她笑吟吟地抱臂靠在门板上,“可我方才分明听见你说要离开此处,我的耳朵不会骗我。”   她可不傻,方才苏宴说的分明是“我们离开这里”, 这个“我们”可不包括她虞兰。枉她这段时间以来对他小意讨好,如今他却想要抛下她独自回上京?哪有这样的好事!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苏宴想走也走不了了。   苏宴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些,“阿兰,你误会了,别耍小性子好吗?你还未用膳罢?我与你一同去。”话落,他抬脚就要朝虞兰走去。   虞兰却嘲讽似地笑了一声,她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易茗,“喂,你是苏宴的小厮吧?你来说说,方才苏宴同你说的是什么?”   苏宴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个蠢女人,天天一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模样,还真以为自己是康平候府千娇万宠的二姑娘呢?他往日里让她几分,不发火,她还真以为能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易茗撇撇嘴。   要他说,这两个人他是一个都不想沾上关系,一个天天傲慢地跟只孔雀似的,一个心机深沉笑面虎似的,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这两个人真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他们的那点儿破事他才不想掺和,左右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于是虞兰非但没有等到那小厮恭恭敬敬的回答,反而收获了一枚白眼,“姑娘,人不就在您面前吗?您要想知道,自个儿问呗!小的还有活儿没做完,就先出去了。”   易茗走上前去,一边嚷着得罪得罪,一边径直推开了挡住门的虞兰,“啪”的一声开门出去了,彻底视虞兰于无睹。   虞兰气得跳脚,“你、你、你……”她话还没说完,易茗的身影却已走远,于是她只好将一腔怒火转向了还待在屋里的苏宴,“你教的好奴才!就是这么对待主子的?!刁奴、刁奴!”   见虞兰吃瘪,苏宴面上不显却心中暗爽,他已经厌烦这个女人了,反正他已经用不上她了,那还有什么伪装的必要?   苏宴罕见地第一次袒露了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愚蠢。”   虞兰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苏宴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面上带着蔑视,极为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虞兰,“你可真够蠢的。”   虞兰面色涨红,显出咬牙切齿的神色,苏宴竟然用那种神色看她,他怎么敢?她可是康平候府的二姑娘,他有什么资格蔑视她?虞兰不傻,这苏宴摆明了是要撕破脸皮了,他想扔下她自己走?没门!她虞兰走不了,他苏宴也别想离开!   “呵!”事已至此,虞兰反倒冷静了下来,“苏宴,你想抛下我一个人走?呦,自己有法子往上爬了,就想把我给踹了?我告诉你,苏宴,没门!”   “你想走?离开?行啊,把我也带上,否则你就别想踏出大相国寺半步!你一离开这个屋子,我就立刻把你的事情嚷出去,一个普普通通的香客,却在偏房里收信鸽,你说要是这街上的士兵听见了,会不会进来一探究竟?”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苏宴,我过不好,你也别想过得好!”   苏宴的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你知道我要去哪吗?我要去滁州!滁州这地方你也要跟我一块去?”   滁州,可是离上京十万八千里。   虞兰神色狐疑,“你要去滁州?”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苏宴沉声颔首:“是。”   他就不信虞兰当真能跟着他一同去滁州。   然而虞兰在此时却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聪敏,“滁州你要去便自己去,我不拦你,但有一件事——你得先想办法让康平候府把我接回去,如若不然,你也别想走!”   苏宴咬紧了后槽牙,这女人……真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诸多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可他却没有表现出来。   最终,他直盯着虞兰的眼,应了一声“好”。   -   翌日。   大晋早朝上,滁州一事当即被官员参了上来。   傅止渊坐在龙椅上,桩桩件件地吩咐下去:“即刻命滁州太守连同地方医舍尽全力调查并遏制疫病的蔓延,命滁州地方官员开仓赈粮,救济百姓。太医署、尚药局派遣医使前往滁州救治百姓,尽早寻出治疗疫病的方子。”   “滁州疫病事关重大,诸位爱卿务必严阵以待。”   “是。”底下百官纷纷应和。   有一官员拿着笏板躬身踏了出来,“陛下,不知此次赈粮赈灾,朝廷要派哪位大人前往滁州?”   傅止渊没有立刻回答,他扫视了一圈立在殿下的众臣,最后落在了前头的李靳身上:“丞相有何意见?”   李靳忙踏出一步,弯腰行礼,他沉吟片刻才道:“臣以为,户部刘尚书可担此大任。”   户部,掌管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以及一切财政事宜,赈灾赈粮之事,命刘尚书接管,是个中规中矩的抉择。   垂落的黄金鎏珠遮住了傅止渊面上神色,众臣只听得上方的君主平静地“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李靳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笑。   “虞枫、薛致,”傅止渊却忽然接着说了下去,“你二人也同刘尚书一起前往滁州,朕赋予你们权力——若有扰乱秩序、意图浑水摸鱼者,一律收押入监,待疫病结束后再做审查。”   此话一出,那些有心思的、没心思的皆是一惊,看来滁州一事陛下是下定决心要严管到底了。   下方的虞枫薛致出列,登时跪下领命。   李靳面上的笑落了下来。   -   朝廷这边在紧急筹备,关于滁州疫病的一切相关事宜都被列为了第一要务,书信在驿站间快马加鞭地传递,大批大批的人马和粮草朝着滁州进发。   可毕竟路途遥远,短短几日时间,上京的一切都还未到滁州。   然而滁州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曾被誉为“大晋最为富庶的地方之一”的滁州,此时却是哀鸿遍野、饿殍千里。小小的地方医舍里,挤满了感染疫病痛苦哀嚎的病人,空气中充满了脓血腐烂的味道,污浊、肮脏,又令人作呕。   有细小黝黑的蝇虫在地底的积水滩周围飞来飞去,或是成片落下,或是产卵进食。没有专门的地方处理伤患们包扎过的纱布和丝帕,它们只是左一堆右一堆地堆积在妨碍不到人的犄角疙瘩里,黏着污血、痰液。   木质的墙板角,甚至还能瞧见黑糊糊的一片,像是病人的呕吐物久不见人处理,风干了,混合了灰尘又被人踩实压成了污渍。   “大夫、大夫,我好疼啊!求您快来救救我吧!”   “大夫……这病,还能好吗?我们、我们是不是要被拿去烧死了?”   “圣上什么时候才看得见滁州啊,我们每年交上去的粮食有那么多,怎么滁州出事了,圣上还不派人来救救我们!”   “我饿呀”“我痛啊”……   经久不息的哀嚎在这片小小的医舍里回荡,黎书穿梭在病人之间,蒙着棉布的脸逐渐渗出细汗,等他替最后一个病人换好纱布,背后的青衫已湿了个透彻。   可他顾不上这些,一出医舍,他就抓住了前去打听消息的小厮。   “如何?官府下发的草药拿到了吗?”   小厮面色惨然,苦笑着伸出了背在身后的手,“公子,就只有这些。”   一两扎清热降火的常用草药出现在小厮掌心。   黎书拿起那草药看了又看,声音逐渐由不敢置信转变为悲愤的哀鸣:“怎么会……怎么会……官府发的草药怎么会只有这些?这些都只是清肝明目的极常见草药啊!它们甚至起不到真正解毒的功效……不可能,不可能!”   “官府不可能没药……一定是你领错了是不是?每个州府都会有备用药仓的,药呢?药呢?!你再去问问,问一问,去领到药来……没有药、没有药……他们会死的。”   黎书抓着小厮的肩膀大力摇晃,仿佛这样就能从小厮身上晃出救命的神药来。   “公子,你冷静一点!”那小厮以更大的力气甩开了黎书的手,声音甚至盖过了黎书,见黎书被他吼得愣神,音量又渐渐低下来,“没有药了……”   黎书恍若未闻,他浑浑噩噩地踏出了医舍的大门,“我去找官府……一定有药……他们手里一定有药。” 第55章 蓄势   下朝不久, 百官们一一走出乾阳殿,在阶前说着几句客套话。有官员想像往常一般拉住丞相说几句场面话,却不想这位素来以平易近人著称的丞相大人, 今日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多留,只笑笑便上了丞相府的马车。   丞相府。   李靳刚刚踏入丞相府的大门, 面上神色便骤然阴沉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只身一人便往书房而去。   半刻钟后, 丞相府的上空飞出了一只雪白的信鸽。   信鸽并没有飞太久,很快,它便被一只突如其来的飞箭射中了。雪白的身影沾着鲜血掉落下去, 落在了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掌心里。   与此同时, 丞相府的书房门前, 穿着打扮似府里管事的中年人敲了敲书房门。少顷, 房门打开, 管事的中年人走了进去。   “荣伯,派个人,将这封信快马加鞭地传到滁州去。”李靳将一封毫不起眼、家书样式的书信递给了面前的中年人, 他加重语气叮嘱道:“一定不能落到他人手里, 明白吗?”   荣伯低着头,恭敬地收了信,转身出去了。   李靳坐在案前的圈椅里, 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印章,眉目低垂着, 他慢条斯理地在米白的宣纸上静静盖了一个章。   什么时候,这手里拿的,能换上玉玺呢?   -   御书房。   傅止渊安静地接过暗卫截获的信筒,抽出信件打开, 然而——里面却空无一字。   截获信件的暗卫一惊,连忙跪下解释:“属下绝不曾擅自打开过信筒!”言下之意,这信筒里的信就是从丞相府里飞出来的那封,不存在调换一说。   傅止渊淡淡地收起那张白纸,连同信筒抛给了暗卫,“朕知道,无事,你退下吧。”   看来李靳是察觉到皇宫对丞相府的怀疑了,这一出狸猫换太子,使得确实不错。若是李靳要传什么消息,眼下,怕是早就传出去了。   暗卫躬身告退。   傅止渊则坐在椅子上静静思索着,滁州爆发疫病,是傅止渊没料到的,毕竟这一桩事在上辈子并不曾发生。此次滁州疫病一事来的蹊跷,他直觉此事或许与上次吴王事件有关,吴王一案的余孽仍未抓捕归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偏偏,滁州这事现在看起来正常得很,他只能盯着面前的局势静观其变。   之所以将怀疑的目光落在了李靳身上,不过是因为傅止渊仔细将上辈子的记忆梳理过一遍后,发现前世吴王造反时朝中最大的助力便是李靳。那时他已因为炼制丹药导致身体积累了过多的毒素而病入膏肓,朝中许多事务都是由这位丞相过目后才递给他处理的。   然而这几日他叫人盯着丞相府,却始终没什么异常,直到今日那府里飞出了一只信鸽。   信上没字,却更可疑。   往日里李靳绝不会犯这样粗心的错误,只是今日估计是被上朝时他让虞枫、薛致一同去滁州的举动激到了,这才一时心急火燎忘了伪装。   正想着,御书房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李申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傅止渊一愣,从思绪中回神,顿时起身开了门。   门外,虞昭立在廊下,听见声音抬眼,撞上傅止渊的眼神后唇角弯了弯。   他伸手将小皇后拉了过来。   李申和云知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儿地留在门外,默契地帮帝后两人关上了门。   “今日怎么忽然来御书房寻我了?”傅止渊揽着虞昭的腰,一时将烦心事抛在了一边,心里泛出欢喜和甜蜜,“皇后不是不许我待在昭元殿,要撵我来御书房批折子吗?我还以为,要到晚间才能见皇后一面了。”   虞昭被他打趣得一笑,本想俏生生地反问回去,可一触到傅止渊的眼神,却下意识地就就说了心里话:“想见你了……”话音未落,虞昭自己先住了嘴,双颊腾地浮起一团红云。   这……这也太直白了些。   傅止渊却是目光发亮,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他揽着虞昭的腰紧了些,“昭昭,我有时,真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你竟然会对我说想见我……我好开心,可是又怕现在你对我的好,不过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用下巴蹭了蹭虞昭的头,“就算是梦,我也希望不要醒来,就让我一直梦下去吧。”   傅止渊的语气轻巧平淡,仿佛只是日常对话一般随口一提,虞昭听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起头直视着他,忽然大胆地亲了他一下,笑得很好看,“不是做梦。”   看着傅止渊惊诧的神色,她又亲了一下,眉眼弯弯:“再让你确认一下。”   傅止渊倏地笑了。   他的昭昭怎么这么可爱。   他的昭昭,和他心意相通了的昭昭,原来会变得这么可爱。   上辈子嫁了苏宴的昭昭,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对苏宴?可苏宴最后却生生熬死了她。傅止渊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前世的那些事情,可这些记忆就像阴冷的毒蛇,寻到一丝缝隙就会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他承认,他真的很嫉妒苏宴。   这样的嫉妒在和虞昭心意相通后非但没有消退,反而越演越烈,将他的不安、恐惧全都勾了出来。   和虞昭相处得越久,他就越明白她的好;越明白她的好,他就越不愿放手。   他学着她的模样,也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口,“嗯,不是做梦。”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虞昭带在身上,任谁来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虞昭被这纯情又幼稚的举动逗得面颊泛红,唇角止不住地微微上翘。她稍稍撇开了眼神,不知怎的,口中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还有三个月就及笄了……”   还没说完,虞昭就懊悔地想咬了自己舌头,她明明是想减少傅止渊的不安感的,怎么、怎么就说了这样的话……这、这话也太……   傅止渊一愣。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新婚第二日说的话。   ——“为何……为何昨夜大婚,但我们、我们却……未行周公之礼?”   ——“昭昭年纪太小了,不急。”   虞昭涨红了脸,目光躲闪着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止渊见她羞窘的模样,忍着笑没再逗她,只是一双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嗯,我等昭昭及笄。”   一句“我等昭昭及笄”被他说得又轻又缓,像是怕吓着了谁似的。本来挺正常的一句话,却因两人之间的渊源莫名染上了几分情欲的味道,虞昭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带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慌忙挣开了傅止渊的怀抱,挽了挽鬓发,作势看起了御书房里的摆设。   傅止渊收了手,忍着笑意,却也没再多逗她,而是转了话题。   “昭昭,我将你的嫡兄派去了滁州。”   虞昭被这话题一带,果然顾不上方才的羞涩,回头看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见傅止渊面露难色,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牵扯到了朝廷上的事,于是忙开口接道:“若是不能说,便不要说了,左右兄长的事不该轮到我管。”   傅止渊松了神色,这件事不是不能说,只是,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同她说,毕竟滁州疫病凶险,而他却将人派去了那样危险的地方……   “没什么不能说的,”傅止渊摇头,“滁州起了疫病,派遣医使前往的同时,我还派了虞枫和薛致一道前去监察治理疫病的官员,防止有些心术不正的趁这个机会作乱。”   他顿了顿,“昭昭,这段时日也许会有些不太平,你待在昭元殿中不要随意离开,好吗?”   虞昭愣愣点了点头。   她的思绪还没从“虞枫薛致被派去生了疫病的滁州”这件事中完全脱离出来。   这两人一走,怕是有人要为此牵肠挂肚了。   -   很快,便到了离京前往滁州那日。   官员医使准备完毕,只等着前头的两位大人下令出发,可等了半晌,两位大人都没什么动静。有憋不住话的官员就出来问了:“大人,我们还不走吗?”   马上的薛世子瞥他一眼,语气从容淡定,“急什么,这不是还没到时辰么?”   ……就差一炷香了。   那官员便又把目光投向了一向严苛肃正、注重效率的大理寺卿身上,可他刚刚看去,这大理寺卿就挪开了眼,像是没看见他那两道目光似的。   憋不住话的官员:“?”   众人只好又等了一炷香。   时间越近,前头两位大人身上的气息就越沉,一张脸越发没了表情。到最后,还是大理寺卿寒声道:“走吧。”   这一行人才终于启动。   然而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忽然从城中狂奔着驶了过来,轿帘被掀开,露出少女鲜妍而着急的脸,“薛致!”   这一声仿佛带有魔力般,明明姑娘喊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钻进了薛致的耳朵里。薛小世子一改先前低落颓靡的样儿,忽然咧开了大大的笑,朝一旁的大理寺卿道:“你们先继续走,我去去就回!”   马儿嘶鸣一声,众人只看得薛致急急掉转马头狂奔而去的背影,霍然顿悟:原来先前这小世子非要到点儿再走,是在等他的心上人!   再看那立在原地的大理寺卿,果然面色极差,也是,任谁碰上个小世子这般不靠谱的同僚,都会生气的吧?众人望向大理寺卿的目光不禁带了些同情。   薛致停下了,车队还得继续离开。   可这还没走两步呢,就听得后面又追上来了一辆轿子,开嗓的竟是驾驶轿子的车夫,“虞大人留步!”   众官:???   这又是哪位?还让不让人走了? 第56章 风雨   大理寺卿并不曾离开太久, 或者说,众人只见大理寺卿打马去了那轿前,轿帘里伸出一只素白皓腕, 递给大理寺卿一只荷包后,那轿子就掉头回城了。   轿中人竟是一句话也未曾与大理寺卿说。   但是瞧那伸出来的腕子, 也知道轿中的必是位女子。纵使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上,仅仅这一副场面便足以令众人惊诧了, 谁不知那大理寺的虞枫是个冷面冷心的家伙,二十多年来一则风流韵事都没传出,甚至家中说亲的消息也没几个。然而就在刚刚, 却有个女子追出城门, 还赠了个荷包予他……   众人眼神交汇, 心照不宣。   虞枫回了队伍, 一张冷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出发。”他下令道。   这回,前往滁州的大批人马是真真切切地出动了。他们将直面滁州凶险的疫病,是生是死, 前途未卜。   骑在马上的虞枫心神平静。   那一贯冷着的面瘫似的俊脸上, 唇角却悄悄泛起一抹弧度,他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沙尘路,目光透着一抹坚定。   ——你给我活着回来!   他会的。   他会活着回来上京的。   若是回来了, 大理寺堆积了这么多年的青楼查封事件也该处理处理了。   他没能想太久,因为很快, 一阵急促而来的马蹄声就打断了他的思绪。肆意张扬的薛世子骑着马一路狂奔着归队了。   他当然知道来寻薛致的那顶轿子里坐的人是谁。他的嫡妹啊,被薛致带得是越来越大胆了,竟连违抗母亲,独自出城公然见面都敢了。   “大哥不用担心, ”薛致一身热气,夹着马靠近虞枫,低声道,“我让国公府的人护送阿姝回去了。”   青年天生乐相,哪怕是去滁州这样的地方,也是面上带笑的。刚刚去见了心爱的姑娘,眼下打马回来更是一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   虞枫伸出手在他的肩膀处锤了一拳,素来冷着的脸上现出了一点儿微弱的笑意,“薛致,活着回来。”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阿姝可不能守寡……”   薛致惊呆了,这还是他那个整日里严肃板正、不近人情的大舅哥吗?待到后半句出来时,他满腔的诧异瞬间转化为狂喜——嘿!他这大舅哥是承认他的身份了吗!老天爷,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要知道当初薛致最卖力表现的时候也不过得来了这位大理寺卿的一句淡淡的“嗯”。   现下居然如此直白地承认了他和阿姝?   薛致觉得这趟滁州之行真值!   他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大舅哥,我一定会活着回到上京的!”赶在虞枫皱眉之前,他赶紧一夹马骑到前头去了。   阿姝,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小爷还要回来娶你呢!   -   且说滁州这边,朝廷的大批供应都还尚未抵达,却有一辆马车先众人一步偷偷溜进了滁州城。   这显然是极怪异的,眼下人人皆知滁州爆发了瘟疫,唯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有人往这城里来?   城门的士兵拦住了那辆马车,“站住,哪里来的?滁州城眼下正在闹疫病,你为何还带着人往滁州城里赶?”   赶车的车夫拉停了马。   轿子里探出来一张小厮面孔,诚惶诚恐地笑道:“回官爷话,我们是滁州隔壁的一个小县城来的,叫蕲水县。城里的司徒大夫是我们主家亲戚,前几日主母和主君都染了病,寻了乡里的名医都不见好,于是便想着来滁州城寻司徒大夫了。”   士兵半信半疑,要挑开帘子查看情况。   小厮拦了一下,“官爷,我家主子都染了病,怕过了病气儿给官爷……”   “让开!”守城的士兵可不管他这番说辞,有多少逃犯就是通过这个方法混过关卡,逃进城里的?他一把掀开了轿帘。甫一掀开,一股熏人的臭气便扑面而来,熏得那士兵急忙后退几步。   小厮在一旁嘀咕:“官爷,都说了主子们染病了……”   士兵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小厮随即不吭声了。   轿内,半卧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两人面上都带了面纱,其中一个醒着,另一个则卧在榻上似是昏睡着。许是帘子被掀开,吹了冷风,醒着的那个捂着嘴不停地在咳嗽。   士兵捏着鼻子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捂着嘴咳嗽的人身上:“喂!你,带着你的女人过来一下,我得看看你们长什么样子。”   咳嗽的那人不停地咳,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唾沫星子在空气中乱飞,连讲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是……咳咳……官爷……咳咳我们、我们得病了,不敢……咳咳不敢靠您太近……咳咳……”   “少废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士兵粗暴打断了,士兵用配着的腰刀拍了拍轿子内壁,“麻溜的!最近逃犯横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朝廷抓捕的要犯!赶紧的!”   于是那咳嗽的瘦弱男人只好费力地半抱起昏睡的女人,坐得离轿门口近了些。   “把面纱给爷摘了!”   瘦弱男人犹豫几秒:“官爷,我同娘子都染了病,面上生了疮,摘了怕……”   见士兵陡然拔出腰刀闪过的锃亮雪光,瘦弱男人霎时闭了嘴,他像是害怕极了,终于抖着手慢慢解开自己和女人脸上的面纱。   士兵凑上前去正欲细看。   “咳咳咳……咳咳咳!”男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而在这剧烈的咳嗽声里,士兵也瞥见了车内两人的面貌:满脸红疮,有的甚至发烂流脓。   他被恶心地倒退三步干呕了几声。   这什么绝世病症?士兵忽然想起滁州城中的疫病,骂了句粗话,真是晦气!这两个人不会染上那种病了吧?   他嫌恶地挥挥手,“走走走,赶紧走!”   同伴带了几分犹豫问他:“就这么将人放进去了?”   士兵看都不看同伴一眼,语气中尽是憎恶,“要看你自己去看,那两个人脸都烂了,谁知道是不是染上城里那破病了,我可不想守个城门把小命都给丢了!”   同伴一听,顿时顾不上搜捕逃犯什么的了,晦气地开了关卡让他们过去,“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儿传了病气给老子!”   小厮喜上眉梢,点头弯腰地一边打哈哈一边上了马车,“谢谢官爷,多谢官爷!小的这就进城!”   轿帘重新放下,瘦弱男人和昏睡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只剧烈的咳嗽声不间断地传过来,直到走得远了,守城的士兵才渐渐听不见了。   咳成这样,八成也是没几日好活的了,士兵收回目光,暗自摇头。不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要站好这个岗就好了。   初春的寒风袭来,吹起马车窗边的轿帘,缝隙中一瞬闪过了轿中人的脸。   ——那是一张完好无损的、甚至透着些温润俊秀的面庞,虽然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显得有些苍白瘦弱,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这张脸的熟悉。   若是方才守城的士兵瞧见了,那他一定能认出来,这分明就是各州府画了画像下令严密追捕的那个逃犯!   ——苏宴。   -   几日后,京城接到消息:上京出发的一行人抵达滁州了!   康平候府中,虞展元自然也收到了嫡长子传回来的家书,他安慰王氏,“夫人不必担忧,枫儿已经安全抵达滁州了,等滁州的疫病压制住了,他们自然也就回京了。”   王氏面露苦笑,无奈地点了点头。   皇帝下的命令,她还能怎么办?只是她心中仍忍不住怨恨虞昭,不是皇后么?为什么不在陛下做出这个决定时劝阻一二,换个人去不就得了,怎么偏偏就选上了她的枫儿?   康平候不知她的心思,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安慰了一两句便不知说些什么了,索性借口公务繁忙自去书房了。   简直是一肚子委屈也不知向谁说。   偏生在这档口,还有不知趣儿地撞了上来。   苏姨娘领着丫鬟来寻她唠嗑了,明里是唠嗑,可王氏与这苏氏往日里哪有什么私交?谁知道这苏姨娘上门来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王氏厌烦,正要打断这场无意义的交谈,就听苏姨娘道出了她今日来寻王氏的真实目的。   “夫人,如今滁州爆发了疫病,大公子又去了滁州治疫,妾身便想着去大相国寺为侯府、为大晋祈福一趟,还望夫人应允。”   王氏一顿。   为大晋祈福?为侯府祈福?   可瞎说吧!她不就是想去瞧瞧她那被谴到大相国寺的女儿虞兰吗?想到自己被遣去滁州的儿子,王氏不禁有些心理不平衡,凭啥你苏姨娘就能去相国寺看女儿,我的儿子却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如今局势正紧,姨娘还是待在侯府中罢!若是要祈福,去府里的佛堂抄抄佛经也是好的。”王氏面带微笑地拒绝了苏氏。   苏氏脸色难看,几乎连笑都挂不住了。   偏偏王氏说的不无道理,她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一番扯七扯八之后,只得恨恨地走了。   然而王氏并没能高兴太久,因为立刻便有一桩事将侯府搅了个鸡犬不宁。   三更半夜,本应待在大相国寺伺候虞兰的绣朱匆匆忙忙拍开了侯府的门,语气焦急慌张:“快!快禀报侯爷,二……二姑娘不见了!” 第57章 欲来   不过半个晚上, 康平候府庶女离奇失踪的消息便如飘扬的雪花般迅速传遍了上京城,只是虞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要稍晚些,传到她这里时, 已是她到了她用午膳的时候。   云知匆匆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一封信纸——显然是怀玉传来的消息。   “娘娘, 康平候府出事了。”她面色有些凝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信纸递给了虞昭。   虞昭接过, 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   越看,心头那股不安感便越来越浓。   虞兰失踪了。   好好的、活生生的、待在大相国寺祈福的虞兰失踪了,在众目睽睽之下,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据信中所说, 昨夜子时, 派去虞兰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绣朱惊慌失措地拍开了侯府的大门, 说二姑娘不见了。她今天下午按照往常一般去喊二姑娘吃饭,喊了许久却都无人回应。她起初以为是二姑娘贪睡,没起来, 便没再喊她, 可等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二姑娘起来,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于是便干脆推了门进去寻她。   没想到……没想到那屋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她找遍了她们住着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后来又惊动了大相国寺的僧人, 众人将大相国寺都翻遍了,却仍不见虞兰的身影。   绣朱没有办法了,只好连夜上侯府禀报。   得到消息的侯府自是一番人仰马翻,眼下已报了官, 府里的苏姨娘哭哭啼啼,说要是虞兰找不回来她也不活了,还话里话外都在埋怨王氏不让她去大相国寺祈福,若是她去了说不定就能见到虞兰,虞兰也不至于无故失踪云云。   王氏被她一番夹枪带棒地挤兑,气得眼眶泛红,当场就和苏姨娘吵了起来,还趁机哭诉自己长子去了滁州生死未卜,她这个做母亲的有多牵肠挂肚云云。两个女人撕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康平候一声怒斥叫停了这场闹剧,他沉着脸对王、苏二人一顿叱骂,最后焦头烂额地去和官府交涉了。   总而言之,康平候府如今的情况,可算得上是乱成了一锅粥。   虞昭抿着唇收起了信纸。   她道:“官府可查出一些蛛丝马迹了?虞兰一个大活人,失踪了总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可惜云知摇了摇头,“娘娘,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前脚是滁州疫病虞枫被调走,后脚虞兰就失踪了,这桩桩件件出现的时间未免有些过于巧合了。回想起昨日傅止渊在御书房中同她说的,近日不要在昭元殿外的地方多走动一类的话,虞昭逐渐感觉到近日局势的某种变化。   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上一世关于虞家不详的遭遇记忆涌来,虞昭不安地抿了抿唇。   她还没有告诉傅止渊她同样重生了一事,关于上辈子虞家究竟为什么会被抄家,真相同样不得而知——既然傅止渊那日说了上一世他绝不会抄虞家这件事,那虞昭便选择相信他。何况傅止渊也没有必要骗她,他不知道她是重生的,不需要通过编造一个谎言来换取她的信任与好感。   假如要知道虞家被抄家的真相,和傅止渊坦白自己重生的身份,然后让他和自己一同利用前世记忆展开调查是目前最快速、也最稳妥的法子。   只不过……   要怎么和傅止渊开口,她其实是重生的呢?   一个开口不慎,便极容易让傅止渊以为自己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   她和傅止渊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明了心意走到今天这一步,虞昭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个失误,就让两人的感情生了龉龌。   思索良久,虞昭还是没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只好叹了口气。   或许在日后的相处中,她能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到那时再顺理成章提出来好了。   -   晚间,傅止渊来了昭元殿。   用膳时,虞昭忍不住问了下虞兰的事。   傅止渊捏着瓷白汤勺的手一顿,接着才若无其事地一边盛了碗汤一边答道:“康平候府家的二姑娘在大相国寺失踪,侯府已在官府处报了案,只是虞二姑娘失踪得实在太过蹊跷,官府一时还没有什么结果。”   连傅止渊都这样说,看来想要一时半会就找到虞兰的可能性确实很小了。   虞昭默默喝汤。   静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几眼傅止渊。   虞昭在犹豫要不要再问问滁州的事。   傅止渊似乎并不愿她多操心外面的事,哪怕外面的局势已有些风雨欲来,他也从不在她面前提那些。   她知道傅止渊大概是想自己去解决这些事,证明他有这个能力护好她,但是有些时候,虞昭并不希望他将什么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她是他的妻子,她也可以……帮他分担一点点不开心。   思前想后,虞昭还是开了口。   “傅小六,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近日来,京城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傅止渊一顿,抬眸看她。   “昭昭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她抿了抿唇,眼尾向下,肩膀微微耷拉着,现出几分困惑茫然,“我不知道,我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些大事要发生。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而且,最近发生的事情确实都有些太巧了。”停了一会儿,虞昭又才抬眸看向傅止渊,“傅小六,你别骗我好不好?假如真的有什么事情,我不想你自己一个人承担。”   “我……我也想待在你身边。”   想了这么久,她也只含蓄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还是不太习惯于热烈直白地阐明自己的心意。   傅止渊一时没说话。   虞昭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但却固执地想等一个答案。   傅止渊站了起来,随即走到了她的面前,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她。   “昭昭,你相信我吗?”   虽然不知道傅止渊要做些什么,但她相信这人不会伤害她。   于是虞昭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乖乖待在昭元殿好不好?外面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我能处理好它,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些事烦心。我保证,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到那时昭昭想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昭昭好不好?”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摇了一下,带点儿哄人的味道。   虞昭抿唇,“傅小六,你明知道……”   “我知道,”傅止渊截断她的话。   是他做不到安心把昭昭放在身边,他总觉得昭昭是脆弱的。或许是上辈子虞昭的死给他造成了太大的打击,又或者,是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如今忽然实现了,便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愿让昭昭面对这些事情。这一世,他的昭昭只需要在皇宫里快快乐乐地生活就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他来处理。   “昭昭,我答应你,假如下次傅小六又遇上了麻烦事,一定告诉昭昭,和昭昭一起共同承担,好吗?”   虞昭看着傅止渊眼底那一抹隐隐的祈求,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   她叹气,“我答应你啦傅小六。”   傅止渊笑了笑。   只是这笑还未完全落下,虞昭的声音又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只是,傅小六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不想我插.进这件事里呢?是不是因为牵扯到我了,或是牵扯到虞家了?”   虞昭的话只是随口一问,可落在傅止渊耳朵里,却令他微微变了脸色。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一次的滁州事件、吴王余孽,甚至虞兰的失踪,都有可能和一个名叫苏宴的人有关?如非必要,他甚至连提都不想提这人的名字。   可是……   傅止渊垂了垂眼,他的这些心思、他的这些肮脏的占有欲,怎么能叫昭昭知道呢?昭昭喜欢的是温柔体贴的傅止渊,是偶尔带些少年气的傅止渊,他的那些心思,只配深深地藏进心底。   “没有,只是因为这些事情太麻烦了,昭昭,不要因为这些不开心。”最后,傅止渊只微微笑着这样告诉虞昭。   他轻轻地帮虞昭抚平蹙眉。   虞昭静静瞧着,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继续追问下去的机会。   -   只是就连虞昭也没想到,就在她打定主意按照傅止渊所说的那样,做个闲散皇后,两耳不理窗外事时,“窗外事”却主动找上了她。   虞兰失踪的案子有消息了。   “你说,虞兰最后的踪迹是在滁州?”拿着怀玉递来的消息,虞昭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云知确信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   大晋早朝上,户部尚书尽职尽责地汇报着从滁州处传回来的消息。   “陛下,滁州事态有变,昨夜天降大雨,将滁州的土地庙冲毁了,那土地庙是滁州人奉若神明的存在,一夜倒塌,再加上疫病一事,百姓们都哭嚎这是天降不祥之兆,老天要惩罚滁州。有好事者在大雨停后去了土地庙看,却在此处偶然挖出了一块自己损毁的石碑。”   “上面……上面写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滁州民心十分不稳,还请陛下明示!”   上首的傅止渊微微眯了眯眼。   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盘棋? 第58章 初现   大晋永安四年二月初。   滁州疫病越发严重, 据抵达当地的大理寺卿及一众人马上报,初期,众医官虽仍未能研制出彻底根治疫病的方子, 但却开了一些方药有效缓解了病情的继续恶化。他们将得了病的患者分开隔离,将滁州本地的大夫都召集起来, 分配到各个隔离地点前去照料病人。   这些措施有效地制止了疫病继续蔓延的脚步,虽不见患者彻底痊愈, 但最起码,新的病患却并未再增多了。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的情况不过持续了半月, 滁州的疫病就出现了反扑, 并且比上一次的情况更为凶险。   先是有一个人出现了症状加重的情况, 紧接着,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病患症状加重。若只是疫病情况出现反复, 倒还在可控范围内。   但,竟又逢天降暴雨,滁州遇洪, 民心摇摇欲坠。   薛致和虞枫甚至听见了坊间的谣传:大晋惹了天谴, 眼下滁州的疫病就是惩罚的开始。   恰逢此时,一块残缺破旧的石碑又被人从损毁的土地庙中挖了出来,“滁州疫, 永安亡!”挖到它的人将碑上刻着的字大声念了出来。   惶恐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薛致和虞枫一脸凝重坐在滁州驿馆内。   “我想,我们也许需要调动滁州城里的守备军, 并不是用来镇压百姓,但是,要防着有人趁此次机会浑水摸鱼。”沉吟许久,虞枫看向薛致道。   两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巧合,若说不是人为,薛致和虞枫打死都不信。   “跟着那个找到碑石的人前去调查,挖碑石这件事极有可能是有人怂恿他干的。再去查查那些谣言是怎么传开的,那些人既然要搞事,就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薛致气得不行,咬牙切齿道。   滁州的百姓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有些人却不顾他们的死活,偏要在这节骨眼生事!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便打算动手。   然而做这些事的人却十分狡猾,像是极有经验的老手,无论虞枫和薛致循着哪条线索追查下去,皆是无功而返。   滁州的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医官们研制不出抑制病情的新药方,症状加重的病患整日哀嚎,形状凄惨。终于,在出现第一例病患死去的案例时,情况爆发了。   -   “你们医馆怎么回事?!说好的会尽全力救治百姓呢?我亲眼看着我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看着他被病痛折磨,我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可你们呢!你们、你们是怎么跟我说的?”披麻戴孝的男人赤红着眼,他从进来时便神情激动地大声指责,说到此处时声音却骤然低了下来,悲怆的意味更浓。   “你们说你们在努力研制解药,你们一定会救滁州百姓,可我爹,他至死都没有等到你们的药!他至死都挣扎在疫病的折磨之下!你们总一直说会救会救,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滁州染了疫病的人才能都被救下来?!”   “我爹被你们害死了,我今天必须要讨个说法,为什么不救我爹?所谓的正在研制药方是不是只是一个拖延的说辞,实际上是想把滁州染病的百姓都活活熬死!?一城空,疫病亡,是不是想用整座滁州城的命去换得大晋的安宁?!”   最后一句指摘宛如平地惊雷,砸进人群里顿时掀起千层浪。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高。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黎书张开瘦弱的身板,试图在激愤的百姓面前解释,“大夫们绝没有要放弃滁州百姓的意思,大家也很担心病患的情况,我们已经在尽快研制出解药了!请大家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可他的话完全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浪潮里——不,还是有一些人听见了他的辩解的,可很快,一层更高亢的声音盖过了他的:“为什么还拿不出解药来!”“救救他们,交出解药!”   “救救他们,交出解药!”   他们的呼声逐渐统一,黎书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就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同伴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了进来,迅速关上了医馆的大门,他们堆积在门口,大声地抗议着。   这是第一起民怨短暂爆发的事件,然而可以预见的是,在第二个病患死去时、在第三个病患死去时……这样的医闹事件将会越来越多。   一众医使愁云惨淡,他们也想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可尝试了诸多办法,诸多手段,仍是一筹莫展。   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滁州城的上空。   不出所料,三日后,第二例病患死亡的例子出现,紧接着,第三例、第四例……百姓的怨气越来越高涨,他们不只怨恨医官的不作为,还掺杂着对愈发严峻的疫病的无边恐惧——已经开始死人了,有尸体了,那下一个是不是就会轮到他们?   绝望的情绪像吸水的海绵,迅速地蔓延膨胀,医闹越来越严重,薛致和虞枫甚至不得不调动士兵警戒才能保护医官们的安全。   滁州,情形混乱。   终于。   在外围成一圈警戒的士兵不断地威吓、用身体阻挡,试图拦住群情激愤的百姓,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的百姓哪里拦得住?他们只知道死的人越来越多了!大晋说派医官来救他们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他们要死了!   “啊——!”   一声极尖利的高亢声刺破众人耳膜,眼前仿佛有一道锃亮雪光闪过,紧接着是士兵惊慌失措的声音:“不、不是我……我没想杀他……是他自己冲上来的……不是我!”   鲜血粘稠厚重,沿着地面蔓延开来,像是浇了一地浓浆。被拉到极致的那张弓,断了。   “杀人了!!”   -   滁州的八百里加急驿报传入京城。   大雨倏忽而至,刺目的闪电像是一道锋利的爪牙,将深沉的夜幕豁开一道白光,雷声隆隆。   “陛下,大理寺卿和薛世子滁州来报!”御书房外,李申匆忙的喊声在门外响起,说话间还带着几分气息不匀。   “拿进来,”御书房里传出傅止渊古井无波的声音。   李申急急地推开门,躬身将滁州传来的驿报呈了上去。   傅止渊接过打开。   ——陛下,滁州危矣!   滁州事态混乱,民心极度不稳,一个名为“司徒宴”的江湖人士趁乱起义,打着“灭昏君,救苍生”的旗号召集了一批人就开始攻占滁州。   臣与薛致疲于救治疫病,将士们虽迅速反应过来并抵死反抗,但对方似乎有备而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农民莽汉起义,导致我方不敌,滁州守备军伤亡惨重。   臣与薛致请求陛下速速派援军支援!   另:陛下,臣怀疑朝中有叛军的同党,请速速查清朝中是否有内鬼。臣曾查看过叛军的士兵尸体,他们身上穿着质量良好的护甲,服饰统一,身上统一纹有莲花式样。他们手上使用的武器皆出自大晋官窑,与京中禁军所用如出一辙,这种武器若是没有朝廷的许可证,哪怕是朝廷众臣,官窑也绝无可能卖给对方。   这支队伍不是简单的草寇起义,他们是精心谋划的蓄意为之!   傅止渊面色沉沉地合上滁州的驿报,将这信放到点着的烛灯上慢慢烧了。火舌舔舐米黄的信纸,李申听见傅止渊似浸了寒霜的声音:“宣,中央禁军统领。”   轰隆隆——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漆黑夜幕,大雨瓢泼。   禁军统领穿着厚重的铠甲,带着满身潮气进了御书房,“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昏暗的烛火中,傅止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将军,朕有件事,需要将军配合一下。”   漆黑雨夜,一封加急驿报发往各地。   接到命令的临近州府迅速调兵遣将,支援滁州。   ——之前薛致和虞枫曾给他发过求援信息,但他碍于两人一无圣旨,二无虎符,拒绝了立即派兵的请求,选择了静观其变。   没想到这支援的圣旨竟这么快就下来了。   州府在动,皇城也在动。   无数的禁军穿着银白的铠甲,在皇城的街道上一遍又一遍地巡逻。他们穿着甲胄,配着腰刀,面色冰冷地闯入正在经营的商铺、茶楼、饭馆……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惶如惊弓之鸟。   有小孩儿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哭出了声,妇人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轻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囡囡乖,不哭啊,那些是中央禁军,他们在玩儿捉迷藏的游戏呢。”   小孩儿懵懵懂懂,含着一包泪看了过去,正巧撞上了一个年轻的面孔。像变戏法儿似的,那张方才还冰冷严肃的脸,倏地松了下来,悄悄做了个鬼脸,又在其他同伴望过来时,迅速恢复面无表情。   她不明白那人的动作含义,却单纯地被这变化逗笑了,一笑,笑出个小鼻涕泡,“啵”的一声破了。妇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起了作用,遂搂着她又拍了拍。   因为禁军的忽然动作,京城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这样的消息自然逃不过李靳的耳朵,早早便有人将这异动传给了他。   “丞相,我怀疑,皇帝这次是对我们起了疑心了,我们要不要……”他比了个向下砍的动作,“先下手为强?”   李靳听了听外头瓢泼大雨的声音,沉吟了会儿,才道:“先看看,皇帝估计还有后手咧。”   毕竟,拿不到他真正造反的证据,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第59章 鸿门宴   今晚的雨夜, 注定不平静。   那人退下不过半晌,便又折返,这次, 他带给李靳的是一个新的消息:“相爷,就在方才, 皇帝召定国公进宫了。”   李靳轻呷茶水的手一顿,“用的什么由头?”   底下人愣了愣, 才抿唇拱了拱手,“皇帝没说,只让定国公进宫。”   李靳眯了眯眼。   另一边。   御书房内, 傅止渊弯腰扶起面前鬓角发白的老臣。   “定国公请起。”   薛忠被他扶起了身, 坐在一张梨花木椅子上。考虑到薛忠的年纪, 傅止渊还十分贴心地给他在椅子上垫了一层软垫。   待李申领着小太监将茶水上毕, 薛忠喝了一口茶, 沉声道:“不知陛下深夜召老臣进宫,所为何事?”   傅止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桌案上放着的驿报递给了这位老国公。   薛忠犹疑着打开了这封急信, 他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越看, 老定国公的面色越沉。   等他将一整页的内容看完时,薛忠的面色已黑得堪如锅底了。   “陛下,这信中所说当真?”   傅止渊抿一口茶, “定国公大可瞧瞧纸上的信戳。”   薛忠放下那张急报,搁在桌面上的手掌倏地握成拳, 青筋绽起。这信中说有人在滁州造了反,还言明朝中有内鬼……若此人的判断都是真的,那陛下今夜召他来是何意?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最不善揣测人心, 自己想不明白,索性当下便直截了当地对傅止渊表明了自己的疑问:“陛下,臣不善揣测圣意,恕臣直言,不知陛下想让老臣怎么做?今夜召老臣进宫,又是什么意思?请陛下明言。”   傅止渊原本就没打算和薛忠绕弯子,他知晓这名武将的脾性,性情刚直,在大忠大奸面前却从不含糊。   “定国公的性子果然还是如往常一般直爽,既然如此,朕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傅止渊笑了笑,“这信是如今身在滁州的大理寺卿和薛世子发回来的,滁州形式皆如信中所言。而朕今夜召定国公前来,为的,则是信中提到的‘内鬼’一事。”   他的面色冷了下来,“实不相瞒,关于大理寺卿提到的‘内鬼’一事,朕心中已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想,只是此人在朝中党羽众多,眼下就算是要此人伏法,也还需旁人的一臂之力。”   话到此处,傅止渊顿了一顿,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臣,“定国公,朕,能信任你吗?”   薛忠的神色已经从一开始的惊疑逐渐转变为凝重。   傅止渊静静等着这位臣子的表态,他必须要先确定国公的立场,才能接着将事情和盘托出。要想将李靳彻底拿下,他需要这位臣子的助力。   薛忠没说太多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傅止渊,而后十分干脆地一撩官袍跪了下去,“老臣,愿供君驱策!”   “好!”傅止渊笑了,他一边伸手将薛忠扶了起来一边道:“有定国公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两人又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定。   喝了一盏茶稍稍冷静后,二人才又就着方才的事继续谈了下去。   薛忠道:“陛下对于信中所说的‘内鬼’,是否已有人了怀疑的人?”   傅止渊并不否认,直接道出自己的想法:“不错,朕怀疑的人,定国公你也很熟悉。”等薛忠露出疑惑的神情,傅止渊呷了口茶,缓缓道出一个人名。   “李靳。”   薛忠惊得瞪大了眼,一些念头倏地划过他的脑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可是当朝丞相……”   傅止渊对薛忠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没据理力争地试图说服什么,而是将一份资料慢慢递给了薛忠,“定国公不妨先看看这些。”   趁着薛忠翻阅的空档,傅止渊慢条斯理地说出他召来薛忠的真正目的。   “朕需要定国公手下的兵,替朕压住李靳手下的兵。”   “后日,朕会宴请李靳,介时,便有劳国公。”   -   滁州。   临近州县——鄞州派了人马前来支援,领军的是一名姓周的将军。出发前,周将军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不过是一群乡野刁民罢了,哪里抵得过正规训练过的军队?打败他们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   然而此刻,这位自信的周将军却满目慌张,轰隆隆的火药爆炸声传来,炮灰和烟尘不断落下,他仓皇逃窜着,扯过一个士兵的领子便怒吼道:“不是农民吗?!对方不是一群愚蠢的农民吗?!为什么他们的装备会如此精良?那些分明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不……不是士兵……那是死士!那是死士!”   那士兵是个年轻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被周建军一嗓子吼蒙了,只不住地认错——他其实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周将军似乎也不需他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宣泄自己震惊的情绪,以及掩盖自己因轻敌犯错的耻辱。   小兵被他扔去一边,周将军踉踉跄跄地下了城楼,目光狠戾地搜寻着大理寺卿的身影。这两人为什么不告诉他,那司徒宴带领的军队根本不是什么游兵散勇,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为什么不在他上战场前拦着他!   他们州县的兵力损失这么严重,回去他要怎么和太守交代?!   虞枫的身影出现在临时搭建的露天营帐内。   周将军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掼到了椅子上,“马上!马上派你们的兵出去!把我们的兵换回来!”   虞枫一介文人,被他砸在椅子上,肋骨剧痛。   他吐了口气,对这姓周的愤怒至极。“周毅光,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如今薛致正带着兵在城门外抵抗叛军攻势,你让我开城门将你的兵换回来?!滁州百姓的死活你不顾了吗!没得换!”   他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将周将军拉下来!”   立时有士兵涌上来抓住周毅光,周毅光气得面色涨红,“我乃是鄞州派来援助滁州的将领,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周毅光起身一挥手,他的亲兵便围了上来,和滁州士兵对峙着。   虞枫直接祭出了当初傅止渊赐给他的那道圣旨,“我与薛致,乃是陛下亲自下令前往滁州,管理滁州疫病期间发生的一切事务,见此圣旨,如见圣上!周毅光,你还有何话可说?!”   敌人还未打退,自己人却先内讧了,虞枫眉头皱得死紧,这般要紧的节骨眼上,竟当真有周毅光这般不识大体的人!   圣旨一出,顿时所有人都跪下行礼,高呼万岁。   对峙的紧张局面化解。   虞枫刚想下令去城楼看看战况,就听得一灰头土脸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报——!”   “虞大人,快……您快带着滁州百姓撤退吧!司徒宴、司徒宴要攻进来了!”   什么……   虞枫倏地抓住士兵的小臂,目眦欲裂,“你说什么?薛世子呢?他不是在城外同敌方对阵吗?!”   士兵气喘吁吁,“薛、薛世子被射中了一箭,敌方一群人马围困,逼得世子往西北边退去,如今生死未卜……”   “虞大人,城要破了!您、您快走吧!”   虞枫唇色惨白,怔怔地后退了半步。   手中明黄的圣旨“骨碌”一声滚落地面。   -   “陛下、陛下,”李申捧着手里的八百里急报急冲冲地往乾阳殿而来,神色慌张,“滁州……滁州急报!”   “李申,如此慌张作甚?”傅止渊淡淡扫他一眼,“别忘了今晚要做的事。”   李申闻言,抬手擦了擦脑门的汗,“是、是。”他慢慢调整了仪态,躬身将滁州传来的八百里急报递上去,低声道:“陛下,滁州……失守了,薛世子中箭,下落不明。大理寺卿带着一部分士兵转移蛰伏,等待反击的时机。”   傅止渊接战报的手一顿。   片刻后,他接过战报,将其放在了桌案上。   滁州的形式越发严峻,李靳,不能再留了。   他转头问李申,“宴会还有多久开始?”   今晚,就是收网的时候,他发了帖子宴请李靳,就等李靳前来赴宴了。   李申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得守在宫阶前的小太监悠长的喊声:“丞相到——”   来了。   傅止渊抬眸。   殿门处出现一道身穿大红官袍的身影,迈着步子缓缓走近。   “微臣参见陛下。”李靳嘴角含笑,行至殿中行礼。   “免礼。”傅止渊抬手,“丞相请坐。”   君臣两人和谐地落了座。   桌案上早已摆好了精致美味的菜肴,有娇美的宫娥上前斟酒倒茶。   此次宴会是傅止渊以联系君臣情谊的名义开的,当然,到场的不止李靳一个官员,傅止渊还请了另一位臣子——薛忠。   不多时,薛忠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乾阳殿门口,甫一进场,老国公便如往常一般,瞧见李靳那副面孔,便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甩袖在位子上坐下。   李靳笑道:“定国公近来安好?”   薛忠记着此人的狼子野心,看见那张笑脸火气便噌噌地涨,可随即又想起傅止渊的嘱咐,于是便压下火气,硬邦邦地回道:“谢丞相牵挂,老夫身体不错!”   薛忠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熟不知他这副模样恰好是往日会对李靳的态度。李靳笑眯眯的,并未回嘴。   主角都已到场,傅止渊慢慢呷了口茶。   好戏,要开场了。 第60章 突变   赵敛带着威虎军的一众精兵埋伏在酒宴的帷幕之后。他身形弓着, 耳朵警惕地注意着帷幕外的情况,被派出去的心腹悄悄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汇报着。   “将军, 我们的人在乾阳殿外发现了不少埋伏在此的兵士,这些人……似乎是丞相的人。”紧接着, 心腹报出了几个埋藏的地点。   除了这乾阳殿内的威虎军,殿外竟几乎都是丞相李靳的人, 这是被逼急了打算挑明了吗?赵敛蹙着眉。他并不觉得担心,只觉有些麻烦,毕竟人越多, 交战的时间就越长。   李靳大概不知道, 在他埋伏的那些精兵之后, 此刻京畿之外还有一对人马正在朝着此处火速赶来, 按照时间计算, 抵达的时间正好是威虎军即将动手的时候。   威虎军是定国公一手带出来的虎狼之师,像是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在大晋的边境线上,叫外族闻风丧胆, 不敢进犯。赵敛带着的这一支精兵, 则是皇帝特地留在京师的,平日里虽隶属兵部,由兵部统一调动, 但,凡是有些儿心眼的人都知道, 威虎军骨子里最听的还是定国公薛忠这个老将军的话。   要想让赵敛彻底配合整个计划,就得先说服薛忠。   这一点,傅止渊想得很明白,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薛忠参与进来的缘由。   眼下, 君臣三人正气氛和谐地在殿内宴饮。   乐声响起,姿态婀娜的舞姬在殿内翩翩起舞,灵动优美,只可惜在座的三人心思都不在歌舞上面。   傅止渊饮了一口酒,缓缓道:“这几日因为滁州一事,政务繁忙,倒是很久没和两位爱卿聚在一处好好聊聊了。”   李靳面上挂着亲和的笑意,瞧着当真只是来增进君臣情谊的,他拱手答道:“陛下勤政爱民,乃大晋之福,臣心敬之,又怎么会因为此等小事而生了嫌隙呢?今日的宴会,已叫臣受宠若惊了。”   薛忠在一旁冷眼听着李靳拍马屁。   他的口才远不如这位常常满脸微笑的丞相,身为一个武将,老国公心里对李靳的行为颇为不齿,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无耻!因此在李靳说完之后,他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傅止渊,说出的话也显得尤为耿直,“政事要紧,陛下辛苦!”   傅止渊作势大笑几声。   紧接着谈起了别的话题。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已慢慢融洽起来。   傅止渊放下酒杯,眼睫轻垂,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实不相瞒,朕方才又接到了滁州的急报。”话音落下,宴中气氛静了一静。   李靳垂眸,语气平静,“滁州疫病凶险,不知如今可好些了?陛下若有烦忧,不妨说出来,微臣愿效犬马之劳,替陛下分忧。”   这些漂亮话仿佛生来便刻在他的脑海中,使他不用多想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他面上挂着微笑,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可心底却讥讽地笑了几声。   要开始了。   这场狗屁的君臣宴会,总算要开始了。   李靳有些兴奋,皇帝怕是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想要他的命,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很期待这位皇帝的表现,毕竟,若是对手太弱的话,那这一场反叛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相反,对于他自己的生死,李靳反而不怎么在乎。   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成事的道路上不是腥风血雨?况且这一场争夺,还指不定鹿死谁手。   薛忠饮了口酒,“老臣听闻,滁州近日出了个叛军,领头的,是个叫什么司徒宴的土匪流寇。”   “不错,”傅止渊语气渐渐低沉下来,方才轻松的笑意一扫而空,眉宇间显出几分烦忧,“这司徒宴领起的那批人武装精良,训练有素,与其说是地方流寇,倒更像是有预谋的反叛。”   傅止渊观察着李靳的神情,笑了下,“传来的急报上还说,司徒宴如此行事,朝中定有内鬼与他应和,两位爱卿怎么看?”   李靳尚未出声,薛忠先瞪圆了眼,怒气冲冲地拍了桌,“若真有内鬼,这等奸佞小人还留着作甚!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百姓死活,这人死不足惜!”   话落,薛忠还不忘转头,直直盯住了李靳,“丞相,你说是吧?”   李靳挑了挑眉,心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是联合了薛忠。   诧异只出现了一瞬便很快被李靳隐去,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意,颔首道:“自然。”   薛忠没想到这厮面皮如此之厚,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顿时一噎,被他的无耻气得面色涨红。   幸而此时傅止渊又把话接了过去。   他并不打算继续用周旋的话术,傅止渊一边笑吟吟地开口,一边暗中示意躲在帷幕后的赵敛等人,“是吗?可是丞相,朕最近收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上奏的人说,朝中的内鬼就是你。”   李靳不动声色,“陛下,臣对大晋的心日月可鉴。”   傅止渊挑眉,并不多说,直接将一本厚厚的折子甩了下去。“看看?”傅止渊笑得好整以暇。   相比另外两人淡定的态度,薛忠就显得不平静多了。   他想,都这么明显了,皇帝怎么还不下令威虎军动手,搁这儿说什么啊说,直接动手啊!此时不把李靳拿下,更待何时?   可惜傅止渊一个眼神也未挪给正在怒气边缘的定国公,于是薛忠只好憋着,静观其变。   李靳慢悠悠地捡起了那本折子,目光逡巡着。   越看,李靳的心越往下沉,可他的脸上并未现出分毫,仍是淡定的模样。   待看到最后一句,指摘他私养亲兵,甚至连地点都一一点出来的句子后,他的面色终于有些变了。   “陛下这是认定是微臣了?”   合上折子,李靳缓缓道。   傅止渊轻摇了下头,“不是朕认不认定,是丞相有没有做过的问题。”   这狗皇帝,竟然将他的底牌都摸清了,难怪方才敢直接摊牌掀开了讲。他这是认定他走不掉了?李靳冷笑,他最大的底牌还没出来呢。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虚与委蛇的需要了。   李靳将折子一甩,笑了笑,这笑完全不同于李靳以往的笑,他笑得讥讽而嘲弄,“陛下当真好计谋,既然认定是我干的了,又何苦设这么一个鸿门宴引我过来?难不成,陛下还怕我养的那些兵会当真将你给灭了?”   见李靳骤然露出恶毒的真实嘴脸,薛忠气得拍桌,“你竟当真要造反!”   “蠢货!”李靳回他一个讥诮的眼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有什么好装的?老家伙。”   撕破脸皮的李靳着实嚣张,一点也不复往日温和的假象,或许他骨子里便是这么一个高傲至极的人。   “既然知道是鸿门宴,你只身赴宴,是断定朕制不住你?”傅止渊挑眉。   索性已经摊牌,李靳也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他不在意地拍桌一笑,“我敢来,自是不怕的,陛下不会当真以为我只一人赴宴罢?”   “这乾阳殿内,此时怕是埋伏了不少精兵强将,估计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将我这逆臣拿下。”   傅止渊不意外李靳会猜到这一层,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顿了顿,李靳继续道:“不知陛下有没有想到,这殿外的所有地方都埋伏了我的精兵?来之前我便告诉他们,若是听见哨声,立即冲进乾阳殿内,将殿内之人一举消灭。”说到这里,李靳高深莫测地笑了下,“这哨声,要不要吹给陛下听听?”   傅止渊却是笑了,他一挥手,索性叫暗中埋伏的赵敛等人亮了相。哪怕知道了李靳的后手,他似乎也并不慌张,“丞相,你不妨吹吹试试?”   李靳见了傅止渊的态度,心头便有些不妙,可心理博弈讲的便是一个真真假假,他不知傅止渊有没有后手,可他的亲兵却是实打实地埋伏在外头的,思及此,李靳放心地吹了一声口哨。   李靳面露讽刺地看着傅止渊,等着傅止渊看见精兵破门而入的惊慌神情。   然而他期待的场景却并没有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皱了皱眉,不死心地又吹了好几声。   傅止渊坐在龙椅上,面带微笑地提醒道:“丞相,你不妨仔细听听,现在外面是什么声音?”   李靳面色一顿,侧耳去听。   乾阳殿外,有细微的箭矢破空声,利刃割破皮肤的摩擦声,还有轻微的打斗声……一切都表明,外面正在发生一场恶斗。   饶是傻子,此刻也明白形势发生了扭转。   他的面色渐渐白了,倏地转头恶狠狠地质问傅止渊:“你做了什么?!”   傅止渊却懒得回答他了,他沉下了脸,利落挥手道:“将逆臣李靳给我拿下!”   不不不……李靳面露狰狞地朝门外退去,他不可能会死!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的宏图霸业还没完成,他怎么可以死?!   他不甘心!   似乎就连上天也听见了李靳的祷告,千钧一发之际,乾阳殿的大门忽然打开了,露出一张满脸汗水、惊慌失措的脸:“傅止渊,你在哪里?!”   是虞昭。 第61章 坠崖   傅止渊的瞳孔一缩, 那抹身影的出现几乎令他心跳骤停,“昭昭!出去!”   虞昭从没听过傅止渊这样的声音,森寒冰冷, 浓烈的警告意味慑得她下意识一愣。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殿内的具体情况,就见傅止渊的身影朝她急速奔来, 他的动作很快,可有人却比他更快。   虞昭耳边劲风一掠, 肩膀处便被人牢牢扣住,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接着是冰冷而锋利的触感——有一把锋利小巧的兵器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过瞬息几秒时间。   她身上那滚烫的热气甚至还没散去, 细白的脖颈上暖热的汗珠沿着锁骨缓缓滑落, 虞昭的眼神有片刻茫然。颈后, 嘶哑的男声在放肆地大笑, “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是李靳的声音。   “傅止渊, 放我出去,不然……”她脖子上的那把匕首被身后人攥着往后压了压,锋利的刀刃划破脆弱的皮肤, 溢出细细的血丝, “你的皇后可就只能跟我一起共赴黄泉了。”   这话令虞昭恶心透了,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鸡皮疙瘩。   因急速奔跑造成的过快心跳渐渐缓慢下来,她喘着气打量着乾阳殿内的状况——定国公、傅止渊, 还有她身后的李靳,大晋最有权势的三个人都在乾阳殿里。傅止渊面色阴沉, 李靳劫持了她跟傅止渊叫板,一大群围在两人中间的军队士兵……   傅止渊要抓捕李靳,却因自己忽然闯进来乱了计划。   想到这里,虞昭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中计了, 那闯进昭月殿慌张汇报的宫娥分明就是李靳的人,借口傅止渊遭遇刺客受了重伤,引她过来乾阳殿,根本就是来给李靳挡枪的!   这个计划设置得实在太过巧妙,偏偏她来乾阳殿时,又瞧见了殿外两队人马的厮杀,于是对那宫娥所说更深信不疑。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云知她们了,索性自己溜进了乾阳殿。   没想到正合了谋划者的心思。   眼下该怎么办?虞昭蹙着眉,企图快速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来。她要后悔死了,不应该过来的……   傅止渊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虞昭脖颈上的那把匕首,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左手手掌慢慢抬起,做了个中止的手势。   赵敛看着那手势,沉默着让威虎军暂停了动作。   薛忠急得上前一步,“陛下,可不能功亏一篑……”   “朕明白,”傅止渊的眼神丝毫未动,仍维持着左手抬起的动作。   这一刻,他的神情镇定得仿佛失去了人类的感情,只剩下利益天平的倾斜,他眯眼盯了那匕首一会儿,确认它没有更进一步,这才移动了视线落到李靳的脸上,“放了她。”   傅止渊冰冷地说道。   他的视线像是不经意地扫过两人身后的那一片区域,捕捉到高院宫墙上闪过的一丝寒芒时,背在身后的右手总算松了些。   “你放了她,尚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放,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落下,李靳却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毫不客气地嘲弄:“放了她?放了她我才是真的死路一条罢!”他面色阴狠,根本不听傅止渊的劝告,反手便将虞昭扣得更紧了些。   他不傻,这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筹码。   “立刻让你的人让开,放我出去!”   李靳一面凶狠地下着命令,一面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他机警地架着虞昭将背部靠在了门板上,“你最好别让什么弓箭手在远处偷袭我,傅止渊,你觉得是那弓箭手的箭快,还是我这匕首快?”说着,虞昭脖颈上的匕首又送进去几分。   傅止渊的面色沉得吓人。   那个表示行动的手势始终没有做下去,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理智在暴怒的边缘徘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将那碍眼的匕首夺下来。雪白脖颈上的鲜红血渍刺眼极了,激得他不得不又想起了前世虞昭死亡的画面,那是他心底里最深处的梦魇,傅止渊控制不住地感到阵阵恐慌。   “按他说的做。”他听见自己嘶哑地出声。   “陛下!”薛忠大声冲上来,试图阻止他,却被傅止渊一个眼神盯住了脚步。   围住李靳的精兵们都散开了,目光警惕地缓缓让出了一条路。   李靳却犹不满足,喊着让傅止渊走在前面,并要求傅止渊让外面的兵士停止打斗。   虞昭忍不住咒骂出声:“李靳,你得寸进尺!”   她的面上満是担忧和焦急,她明白傅止渊的所有退让都是因为她,该怎么做,才能摆脱面前的困境?   虞昭的心跳得又重又快,一个大胆的想法渐渐冒出她的脑海。   -   就在李靳即将得逞,准备敲晕小皇后将其带走作为长期人质时,虞昭忽然用力剁了李靳一脚,李靳条件反射地便要用右手去捂被踩的脚。   就是现在!   虞昭迅速挣开了李靳的桎梏,向着傅止渊跑去,“陛下,救我!”   “该死!”李靳大骂一声,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叫嚷着死士去抓她。   傅止渊立刻飞身出去,同时命令潜在暗处的弓箭手,可以对着李靳射杀了!   迅疾的破空声传来,李靳体内的危险警报迅速拉响,他根本来不及避开!于是下意识地,李靳立刻伸手扯过了一旁的死士,挡住了这致命的一箭。   死士死不瞑目,李靳却用过就将人丢在了地上,他管不着这些,现在他必须要赶紧将那个女人抓回来!   傅止渊一动,场院中的所有精兵都跟着动。   两方人马迅速交手,场面十分混乱。可纵使如此,傅止渊和李靳的目标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虞昭。眼看虞昭就要重新回到傅止渊身边,李靳顾不上抓死抓活,只狠命将手中的匕首朝着虞昭掷了出去。   这要是被射中,虞昭的一条小命绝对就交代在这里了。   傅止渊大喊:“昭昭,避开!”   这一次,虞昭的反应系统没再拖后腿,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堪堪避开了那柄锋利的匕首,只有左边的胳膊被擦出了些血,可这跟丢掉小命相比,简直要好太多了!   本以为可以就此松一口气,可虞昭的后颈却骤然传来了一阵剧痛,疼得虞昭直接眼前一黑,倒地不省人事了。   彻底昏迷前,虞昭转身瞧见了那人的身影。   ……竟然是李靳身边的死士。   怪不得。   想完这个念头,她就彻彻底底地倒在地上陷入黑暗了。   -   “昭昭!”   “走!”李靳一声尖锐的哨声,残余的死士立即护着他逃离皇宫。   薛忠气极,提议用弓箭手射杀这卑鄙的奸佞小人,傅止渊眼眶泛红,回头狠狠地盯他一眼,“皇后还在李靳手里。”他转身亲自上了马,“给我抓活的,不许伤到皇后一分一毫!听到没有!”   “是!”穿着甲胄的士兵大声应道。   大批人马出动,前去追捕李靳。薛忠还想劝阻一二,傅止渊身为皇帝,绝不应该如此草率地追着叛臣出去,可他一望见傅止渊的眼神,劝阻的话就梗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他从未见过皇帝露出这样的眼神,像是身上的血肉被人生生撕走了一块,又像是失去了珍宝的深渊巨龙,痛苦又绝望。虞昭倒地那一幕似乎格外刺激了他的这位陛下,现在他的身上皆是深重的杀意,理智已经不复存在,控制他的是暴戾又脆弱的情绪。   没有人知道,这一日他们看见的那领着大批人马追捕逃犯的第一人,就是他们当今的陛下。他骑着一匹马,像是不知疲倦般追着那一群人,无论面前来了多少个挡着他的家伙,都被他一一干掉了。   身上添了伤痕他不在意,流了温热的血他不在意,他像是不知疼痛,不知冷饿,眼前只剩要追回的那个人。   李靳觉得傅止渊疯了。   一开始,他还试图用虞昭的生死去威胁傅止渊,可傅止渊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根本不像先前的那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是不断地攻击他、不要命地攻击他。   “只要我够快,你就没办法伤害虞昭,你死了,昭昭就彻底安全了。”李靳听见这个疯子说。   他不赌了。   可他不想把虞昭交回去,他不想让傅止渊如愿,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傅止渊心爱的女人垫底!   悬崖边上,李靳笑得猖狂,他毫不犹豫地将昏迷着的虞昭推了下去,而后纵深一跃,也跳下了悬崖。可惜啊,可惜他不能亲眼看见傅止渊痛苦的神情,不然,那一定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情。   李靳没有去在意虞昭的死活。   他的耳边尽是呼啸凌冽的劲风,可在这贯耳的风声里,他却似乎听到了崖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李靳笑了。   傅止渊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悬崖之上,赶到的精兵狠命拉住想往下跳的傅止渊,他双目赤红,完全是一副失了智的模样,嘴里只会呢喃着“昭昭”二字。他拼了命地想往悬崖边跳,士兵们不敢打伤他,几乎要拦不住他。   一道矍铄的身影下马赶来,干脆利落地打晕了这位皇帝。   “护送陛下回宫,”薛忠顿了顿,最终还是吩咐赵敛道:“派人去崖底细细搜寻,皇后娘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敛面色肃然,“是!” 第62章 他的姑娘   傅止渊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 虞昭没有死,尽管他的姑娘还是不记得他,但这一次, 他没有选择退让,而是将她娶了回来做皇后。   她成了他的妻。   她一开始很怕他, 瞧他时是乖顺的、低眉的,举手投足皆是温柔贤妻的模样, 敬重却又疏离。但他知道他的姑娘不是这样的,他的姑娘啊,是个在私底下会偷偷带着他去偷烧鸡的小孩儿, 是个高兴时会笑得弯了腰、伤心了就抱着他大哭的小孩儿, 会狡黠地眼珠乱转, 会有很多可爱机灵的点子。可这些, 都是亲密的人才瞧得见的,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一向表现得分外乖巧和文静。   他知道的,他的姑娘, 即使不喜欢, 也不会去麻烦旁人。   可他不想和她做举案齐眉的夫妻,他想重新成为她眼里那个特别的人。   于是他慢慢靠近她。   一天天,一日日, 他看着他的姑娘渐渐多了笑脸,她开始会音色娇俏地喊他“傅小六”, 会下意识地轻扯他的衣袖,会在他面前笑得明亮开怀,她越来越像真正的她了。   他们在昏黄的烛火里接吻,姑娘乌濛濛的眼睛像是醉人的桃花酿, 轻轻一弯便叫他心上都漾出滚烫又甜蜜的浆。他们一起看过晴天雨天,一起看过东升日落。   傅止渊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一种人,只要她在你身边存在着,哪怕什么也不做,你也会觉得格外幸福满足。他从不奢求太多,只需要维持现在的情况,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这个梦实在太美好了。   他以为这样的情况便是最好的了,却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等来姑娘的回应。   他被刺客偷袭,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时,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个暖融融的存在在照顾他,他听见姑娘细弱的啜泣声,听见她的担忧与害怕,当那些话语传到他的耳朵里时,他忽然觉得好像漫山遍野的山花都开了。   他们互通心意,相爱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美好到让他不愿醒来,情愿沉溺其中。可就算是梦,为何还是不肯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姑娘被他的敌人劫持着扔下悬崖,他的姑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摔下悬崖时甚至还是昏迷着的。他那时在想什么呢?他好像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眼中只剩下姑娘闭着双眼安静下坠的模样,她的衣裙蹁跹,像是一只起舞的蝶。   怎么会死呢?   他的昭昭怎么会死呢?   这是梦啊,这是梦啊。   傅止渊恍恍惚惚,心间剧烈的绞痛传来,喉咙里似乎漫起了腥甜的血腥气。他闭上了双眼,这是梦,这一切都是梦,他要醒来了,他的姑娘没有死,他不要做这么不吉利的梦了。   令人安心的黑暗包围了他,他吐出一口血缓缓笑了。   他醒了吗?   他醒了。   眼前是昏暗破旧的厢房,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铺着薄被的石炕。薄薄的衾被下,静静地蜷着一个形容枯槁、面色青白的妇人,那妇人的年岁明明不大,身上的暮气却重得像是活了几十年的老妪。她的脸苍白瘦弱,露出的手腕处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   傅止渊却盯着那妇人的脸,慢慢伸手,指腹一寸寸地拂过她的轮廓。   他缓缓笑了,眼泪却一颗接一颗地掉,原来她早就死啦,原来这才是真的呀。   她根本没有嫁给他,她嫁给了苏宴那个混蛋,无人问津地死在了梅苑这个地方。他的小姑娘,永远地死在了大雪天的偏院里。   傅止渊抱着她的尸体,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划过。他忽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或者说,他的潜意识里不愿分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只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场笑话,该留的留不住,该抓住的也没抓住。   “是梦,是梦,都是梦!”   梦中的他疯了般笑嚷道。   -   “陛下心神损耗过度,下官已开了安神助眠的药,等陛下睡上一宿就会醒来了……”   耳边传来细细交谈的人声,傅止渊睁开了眼睛,头顶,是他熟悉的乾阳殿的浅金色帐幔。   他起身,坐直,而后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   听见动静看过来的太医和薛忠吓了一跳,守在一旁的李申连忙上前,“哎呦,陛下您醒啦,您觉着怎么样……”他絮絮叨叨,生怕傅止渊再有个三长两短。   傅止渊没回话,任由李申替他穿衣。   薛忠观察了傅止渊好几眼,见他确实面色平静,不复昏迷前的癫狂绝望,这才拱手上前告罪:“陛下恕罪,当时情况紧急,臣一时出手打晕了陛下,请陛下处罚。”   傅止渊却没接他的话。   等李申替他穿好了衣,他立刻大踏步地朝乾阳殿外走去。   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互相对视几眼后连忙跟上。   傅止渊去了禁卫司,越过行礼的一众将士,径直骑上了一匹汗血宝马。   禁军统领大惊,拦在马前,“陛下,您要去哪?”   紧跟而来的薛忠大踏步上前,“陛下,臣已让赵敛带着威虎军全力搜索皇后娘娘的下落,您不能出去,京中已因为李靳一事大乱,正是需要您稳定朝局的时候!”   “让开,”傅止渊握着缰绳,面色冷淡。   见一众朝臣不为所动,傅止渊点了点头,“好,诸位不让,是想跟朕亲自交手,让朕请你们离开吗?”   底下一阵鸦雀无声,却分明是沉默的坚持。   于是傅止渊没有再说话,他骑着马退了几步,紧接着一抽马屁股直直冲了出去,马鞭甩在拦路的官兵身上,一把将他们打去了一边。受了伤的禁军统领试图追上去拦住他,却被傅止渊又一鞭子抽了回去。   “我的皇后,我自己去找!”年轻帝王一边说,一边骑着马冲出了宫。   禁军统领捂着受伤的胳膊,凑到薛忠身边:“国公爷,我们该怎么办?”   薛忠盯着那道远去的身影,没好气地重重“哼”了一声,“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着去保护皇帝啊!”   -   悬崖底部,是条水深百尺的大河,下去找人的军队整整搜了一天。   傅止渊也在河里捞了整整一天。   他的心情从一开始的痛到麻木渐渐生出了一丝希望:没有尸体,就说明还有可能活着。   赵敛出了一身热汗地跑过来,“陛下,这崖底方圆近百里都被我们搜过了,并未发现皇后娘娘和丞相的身影。臣猜测,那两人很有可能是被人救走了。”   傅止渊眼眶一红,他问道:“你的这个猜测,有多大可能?”   赵敛迟疑了一阵,“除却这条河的底部我们无法到达查看外,其余的所有地方都被搜过了,况且……就算皇……和丞相真的死去掉进河底死去了,尸体也应该会随着水流被冲到下流,但我们在这里搜了一天了,并未发现任何尸体的迹象。”   他顿了顿,“所以,臣认为,皇后娘娘有极大可能是被人救走了。”   话落,他恭敬地低下头去,不敢看这位皇帝的神情。   这位皇帝和他们一起在这崖底搜了一天,衣服湿了又被穿着晒干,手掌翻开那些石块翻得破了皮,伤口里嵌进了细小的碎石块,衣袍脏乱不堪。那副偏执的模样骇得众人都是心头一跳。   傅止渊轻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拿袖子擦了,缓了缓情绪。   “有没有查到李靳最有可能逃到哪儿去了?”   赵敛摇了摇头,“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消息,不过,已经将李靳的通缉画像传给各州府了,让他们留意抓捕。”   傅止渊点了点头。   他望着奔腾翻涌的江水,第一次感谢这悬崖底部不是坚硬锐利的怪石,给了虞昭生还的希望,也给了他活过来的希望。   深夜,他们终于暂停了搜寻,回了皇宫。   傅止渊沐浴完毕,没在乾阳殿就寝,他独步去了昭月殿。   昭月殿内笼罩着一股悲伤的氛围,虞昭身边的大丫鬟皆是面露哀戚的模样,见他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傅止渊无心在意这些,一挥手便免了她们的礼。   他今日来,只是想在虞昭的寝殿待一待。   宫人们关上了门,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寝殿。   傅止渊顺着昏暗的烛火渐渐坐在了虞昭的榻上,他以为自己会想些什么,可真的坐在这里的时候,内心反而一片空白。殿内的陈设还和虞昭没离开前一模一样,甚至旁边还挂着明早她要穿的衣衫。   傅止渊掀开被子,慢慢地躺下去。   被子上、枕头上,有她身上浅淡的香气,那是一种清甜中微微带了一丝甘苦的气味,像是尚未成熟的果子。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关于她的影像就全都蹦出来了,上一世的,这一世的,笑的、哭的、生气的、担忧的……   他又睁开了眼,昏寐的烛火洒在帐幔上,他想,真是魔怔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似乎连这光影都慢慢交织成了他的脸?   傅止渊甩了甩脑袋,起身坐了起来。   他睡不着,便想翻些她的旧物。   梳妆台是她最常待的地方,他的手一一拂过那些簪花头面,仿佛触到了那个姑娘沾染在它们身上的温度;他又去了她布置的小小的书案,她的字总写不工整,他便常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   想起往日情形,傅止渊不自觉地漏了点儿笑。   他记得这边的屉子里似乎放了她的练字集,傅止渊把手伸进抽屉里,拉出来一本小本。翻开扉页后,宣纸上的内容却令他的眉渐渐蹙了起来。   “皇帝”“太后”“周显”“抄家”……一连串的字用连接符号连在一起,几个箭头代表指示意义。如果说只有这些倒没什么,真正令傅止渊心惊的是下面的两行话。   ——上辈子虞家被抄了,是皇帝(傅止渊)做的。   ——为什么他要娶我?明明上辈子我嫁的是苏宴呀。   这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交战   虞昭再次醒来时, 是在一间烛火昏黄的营帐内。   鼻尖是浓烈的酒味儿和晒得发烫的草甸味,这味道说不上是难闻还是好闻,只是令她不自觉地皱紧了眉。耳边传来一阵粗哑的男声, “醒了?”   她循声看过去,看见了同样身受重伤躺在一旁的李靳。   他浑身上下几乎被纱布裹遍了, 唯一还能看的只剩下那双眼睛,虞昭打量着他身上伤势, 略略感受了下身上的伤势,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也没比他好到哪去。   她尝试着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乎是伤到了, 发声极为艰难。   李靳盯着她, 冷笑一声, “若是还想要你这副嗓子, 我劝你少说话。”虞昭视线向下, 瞥了几眼,瞧见了脖颈间缠得厚厚的雪白的纱布。   看来是伤到脖子了。   不过李靳这是带她做了什么?怎么一个两个的能伤得这么重?   托昏迷的福,虞昭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李靳推下了悬崖, 结果侥幸死里逃生这一回事, 她现在只想知道这里是哪里,傅止渊那边又怎么样了。   正想着,营帐的帘子被撩起, 走进来两个人影。   看清二人的模样,虞昭惊得睁大了眼, 这……眼前这一男一女,怎么会是虞兰和苏宴的模样?虞兰不是失踪了吗?难道她失踪一事也和苏宴有关?   苏宴大刀阔斧地在帐内坐下,虞兰低着头立在他身后。   这一幕不由得让虞昭诧异不已,无他, 虞兰的变化太大了。这种变化并不是说她身上穿的衣服由侯府的绫罗绸缎换成了如今的粗布麻衣,而是如今她身上的气质。虞昭对虞兰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是个自私自利,骄纵蛮横的大小姐上,可眼下站在苏宴身后的她,却透出一股普通婢女般的温顺。   这太奇怪了。   她的视线忍不住紧紧落在她身上。   似是察觉到了虞昭的视线,虞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令虞昭一愣——这大小姐看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怨恨恶毒,甚至比往常还要过分几分。   这下,虞昭不看她了。   看起来,虞兰本质上并未变多少,只是可能因为环境所迫不得不作出如此一副姿态罢了。   那厢,李靳开口:“苏宴,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别告诉我你想养着她?”   苏宴闻言,笑了几声,“丞相大人,您如今这模样,我劝您跟我说话还是别这么盛气凌人,毕竟现在能救得了你的,可就只有我苏宴。”   虞昭瞧不出李靳听了苏宴这话面上有什么反应,因为他的一张脸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了,可听这人的语气,也知道不会太愉快。   “你、你……”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嗬嗬的粗喘声,犹如困兽,那双眼睛闭了闭,睁开时已勉强恢复了平静,“我不同你吵,我只提醒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大事。”   苏宴漫不经心地瞥了虞昭一眼,“自然。”   “她是傅止渊的皇后,等到最后那一步,我们大可用她去威胁傅止渊。据我所知,傅止渊对这女人似乎十分看重……”   “够了,”苏宴脸色阴沉地打断了李靳的话,“我知道。”   他的目光一寸寸刮过虞昭,倏地笑了,“我自然知道。”虞昭被他看的毛骨悚然,那目光令她恶心极了,让她想起了被阴冷滑腻的蛇缠绕的触感。   苏宴收回了目光。   虞昭躺在床板上,听着他们谈起别的事情,听了半晌,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嫡兄和薛致对抗的那个起义分子司徒宴,就是苏宴。   她渐渐捋清了事情的大概,但随即又开始担心起来。   不知道傅止渊那边怎么样了呢?自己当着他的面被甩下山崖,他一定很难受吧?   虞昭的眉眼耷拉了下来。   -   这天过后,李靳被人转移了出去,这座营帐成了虞昭养伤的专属营帐。   也不知道苏宴怎么想的,派来照顾她的竟然是虞兰。但更令她吃惊的是,虞兰竟然真的在照顾她,即使不满也只是在嘴上贬损贬损,并未向从前一样付诸行动。   “再这样看我,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虞兰拿着条热毛巾,目光凶狠地回瞪着她,随即粗鲁地替她擦脸。   若不是虞昭的嗓子受了伤无法发声,她真的很想问问虞兰,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虞昭的目光太过直白易懂,虞兰竟然读懂了她的疑惑,她嗤笑一声,眼底却闪过一丝黯然,“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没失去过,怎么会懂我现在的处境?”   她看了一眼虞昭,“啧”了一声,“我跟你这个蠢货说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虞昭:……   她收拾好热毛巾出去了。   营帐外,是三三两两呻吟哀嚎的伤兵,是尘土飞扬、飘着男人汗臭味儿的空气,每每看见这些东西,虞兰就恶心地想呕。   她面无表情地屏住呼吸,快步穿过人群。   她恨苏宴,也恨当初愚蠢的自己。   自大地去阻拦苏宴,放话威胁他要先把她送回康平候府才能去滁州,根本没有考虑到,失去了侯府支持的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就算要拦苏宴的马车,也应该多带点人的,否则也不至于被他算计绑来了滁州。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了康平候府二姑娘这个身份,失去了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清白的名声,甚至战争结束还有可能背上一个叛臣同党的罪名被下罪处死。   ——可这一切都是苏宴害的!   若是她如今还好好的待在大相国寺,侯府终有一天会将她接回去,就算不接回去,她也能在大相国寺安度此生!   可惜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晚。   望着营地中主帅的帐篷,虞兰攥着毛巾的手紧了紧。   -   战事逐渐吃紧,连躺在营帐内养伤的虞昭都感受到了那股肃杀而紧张的氛围。   苏宴和李靳再也没有露面过,进出她营帐的最后竟只剩下虞兰一人。他们似乎忘记了虞昭的存在,虞昭一边觉得这正合心意,一边又担心那两人不是忘了,只是需要用到她的时机还没到。   她的伤好了不少,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但嗓子却一直不见恢复,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重新说话。   营帐外有专门看守她的士兵,只要她一出营帐必被拦。虞昭无所谓,她知道自己逃不掉,她只想知道些如今外面战事的消息。   “快!快,又有伤兵下来了,物资带上!”   “嗐,这都什么事儿啊这,那薛致,怎么跟个打不死的蟑螂似的!”   “别说了,有消息说,再过几天,最上面那位估计要亲自下来打我们。”   “嘿……那个昏君?!”   ……   几句交谈声随着士兵匆忙的脚步远去,虞昭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昏君?   是傅止渊要来了吗?   她佯装不觉地重新走回营帐。   晚间虞兰过来照料她时,不知是处于什么缘由,她今晚似乎格外暴躁,不自觉地倒了几句苦水。   虞昭从这些话里逐渐得出一个事实:   苏宴等人已经被逼到了固守滁州大本营的地步,最迟不过两日,傅止渊便会带着军队与苏宴正面杠上。她随即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这两日,苏宴绝对会有所动作,他们一定会拿她去威胁傅止渊,可她不愿成为人质,又不想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除眼前的困境呢?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办法,意外就先来临了。   还在睡眠中的她只感觉到一股甜腻的香味冲进鼻腔,她挣扎了几下,很快便丧失了意识,陷入黑暗。   -   沂水江畔,滁州城下。   这里正爆发着一场激烈的战役。   烈日当空,赤裸着上身的精壮士兵挥舞着手中的鼓槌,鼓声沉重铿锵。豆大的汗珠从黄褐色的脊背上渗出、落下,腰间扎着的红色飘带在烈日里甩动。身穿护甲的小兵高扬起头,吹响手中号角,一声一声催动热血。猛烈燥热的风呼呼吹过,无数的步兵、铁骑冲杀着拼向敌人,有震耳欲聋的火药爆炸声,攻城的搭梯攀岩而上,守城的大石滚滚而落。   呐喊声、兵戈声、箭矢破空声……尘土飞扬间,満是铁锈般的血腥气和震天的喊声。   浑身狼狈的副将冲上城楼,望向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况的主帅,“元帅!元帅!大晋的火力太猛了,我们、我们的士兵要受不住了……”   话音刚落,又一声爆炸声响起,炸起的漫天尘土砸了副将满头。   李靳嚷道:“苏宴,那个女人呢?快让那个女人出来!”   苏宴放下望远镜,抿了抿唇。   李靳见他没有表态,急道:“你在犹豫什么?!苏宴!”   “闭嘴,”苏宴警告地斜瞪了他一眼,他转头对那副将道:“将那个女人带上来,暂时挂上止战旗。”   “是!”副将领命去了。   苏宴背着手一言不发,他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脑子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记忆,那记忆并不完整,却逐渐影响了他的情感倾向——他竟然有几分不想拿那女人作筹码。   不想让她受伤,不想把她让给那个皇帝。   可苏宴意识到这个念头之后,第一反应却是抗拒和排斥。   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影响了心神?   那股意识越是要他对那女人好,他就越要往反方向去。   一个女人而已,她不过是他用来威胁傅止渊的工具而已,等他坐上了那个位子,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这般想着,苏宴紧咬着的后槽牙放松了些。   那个女人被带上了城楼,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眼睛被白绫蒙着。   战场上拼杀的声音逐渐停了下来,苏宴知道,这是副将将中止的止战旗挂出去了的缘故。   那么,接下里就该轮到他了。   “傅止渊,不想你的皇后丧命,就停止攻击!”苏宴在城楼上朗声喊话。城楼下接收到讯息的士兵迅速将消息传递下去,不一会儿,就有小将骑着马出阵将话语传递了过去。   消息清晰无误地落入傅止渊的耳朵里。   年轻的帝王眉目冷峻,神情肃杀,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远远地望向滁州的城楼。   高台之上,蒙着双眼的青衣女子衣袂翩跹,墨发飞扬。   ——那是,他的昭昭。 第64章 她死了   薛致略略驱马上前, “陛下,微臣还是认为,此前的计划太过冒险……”   “不必多言, ”傅止渊的目光遥望着滁州的城楼,并未回头看他, “你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可。”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薛世子领的兵射得越准, 朕与皇后受伤的几率,便越小。”   薛致一愣,领会到傅止渊的意思, 随即郑重低头道:“臣, 定不辱命!”   傅止渊颔首, “如此, 那便按原计划进行。”   话落, 他已夹马缓缓往阵前走去,偏头对传话的士兵说了几句。少顷,立在城楼上的苏宴等人得到了傅止渊的回复。   “把皇后放了, 朕做你们的人质。”   苏宴听到这话时差点儿没被气笑, 交换人质?用傅止渊换虞昭?这一看便知是桩不划算的买卖,他为何要答应,要知道交换人质时最容易动手脚, 虞昭如今在他手上,他为什么要舍弃这么一个完美的筹码去换另一个不稳定的筹码?   他道:“不换!”   “你没得选, 苏宴。”傅止渊的答复却很快就回了过来,冷漠又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势,“别忘了,现在是你们被大晋的军队围困了, 若是你们不答应这个要求,大晋绝没有放你们一条生路的道理。皇后只有一个,你确定,朕若真打起来,靠一个女人威胁我,护得住这么多的士兵?”   苏宴的眼珠盯着那抹玄黑的身影看了看,“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皇后杀了吗?!”最后一个字落下,他陡然抽出了副将的佩剑架在了虞昭脖子上。   傅止渊扯着缰绳的手顿时青筋毕现。   战场上的气氛一时紧张。   他重重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少顷,他开口,“你若敢伤昭昭半分,朕便让滁州三十万叛军尽数为她陪葬!”   “你应该清楚,如今拉着朕的只有昭昭一人而已,没了昭昭,你苏宴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资格同朕谈条件?”   “朕不是在同你商量,不过是通知你。”傅止渊面色冰冷,“换了,你尚有一线生机,你大可不换,那朕的大军便驻扎在此,封锁滁州,你们的粮草,应该撑不了几日罢?”   苏宴握着剑柄的手攥得指骨发白,半晌没说话。   李靳道:“你且伤这女人一伤,我不信傅止渊当真无动于衷。”   苏宴瞥他一眼,没出声同意,也没立即反驳。   他遥遥盯住骑在黑马上的那个身影。   傅止渊也在看着他,准确地说,是在盯着他手里的动作。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考的就是一场心理博弈,谁若是率先出界打破了这个平衡,那虞昭作为人质的价值就没了,战争直接爆发。   尽管已经对局势有了极大的把握,但傅止渊的心仍是高高悬起。这是一场豪赌,谁输谁赢就看谁先受不住了。   半晌,架在女子脖颈上的剑终于放了下来,傅止渊听见对面的答复。   “换人。”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   城楼之上,苏宴放下佩剑,抛给了一旁的副将,一边准备下城楼准备一边道:“给她松绑,带她下来。”   押着虞昭的那两个士兵点头领命,将缚着虞昭手腕的绳索给解了。有人还押着她的胳膊,他们倒不担心一介弱质女流能做出些什么。解了绑的青衣女子抬手指了指自己眼睛上的白绫,示意要解开。   两个小兵望了苏宴一眼,苏宴点点头,同意了。   于是“虞昭”眼睛上的白绫就被解下来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白绫从那张脸上滑落的瞬间,变故陡生!   “虞昭”突然发力,挣脱了士兵的桎梏,忽然往栏杆处冲去,就要往下跳!   这一幕清晰无误地落在了傅止渊眼里,他骤然红了眼,“昭昭!”计划赶不上变化,矫健的黑马如离弦的箭般迅速冲了出去,直奔滁州城城下。薛致见状,也顾不上原先的打算了,急急嚷道:“保护陛下!攻城!”他狠抽马匹追了上去。   霎时,漫天的箭雨直直往滁州城涌来。   “虞昭”的爆发猝不及防,可苏宴等人也只是将将愣了一秒,就反应了过来,“快!把她拉住!不能让她跳下去!”   一只手近乎粗暴地揽住了少女的腰,在她越过栏杆那一瞬间将她从高台上扯了下来,带着温热的身躯滚进苏宴怀里,他还没来得及去看少女的脸,一股怒意就沿着胸间窜了上来:“你找死!?”   话未说完,颈间却传来一阵剧痛,有什么尖利的硬物扎进了他的脖颈!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去。   目光所及却不是虞昭的眼睛。   那是——虞兰的眼睛,这个恶毒的女人用簪子死死地扎进他的脖子里,笑得分外妖冶,“苏宴,后悔吗?”   后悔吗?后悔算计了她将她带来滁州吗?   在他毁掉她的一切时,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苏宴没办法回答她了。   这个男人死死瞪着一双眼,带着未褪的怨毒,慢慢倒下了。   他死不瞑目,而虞兰,也没有要替他合眼的意思。   虞兰镇定地从他怀里起身,没再多看一眼四周被这变故惊住了士兵。   她还要用这张脸,去做最后一件事。   李靳反应过来,忙嚷道:“她杀了苏宴,杀了她!”   全部士兵像是惊醒了般,举着剑要去对付虞兰,可还未曾等他们的剑刺向她,那个女人便毅然决然地跳下了滁州城楼。   这一次,没有人拉住她。   她像一只飞舞的蝴蝶,任凭耳边的风呼啦啦地吹,将她青色的衣衫吹得鼓胀起来。   虞兰仰面望着,她看见了头上那一轮红得发橘的太阳,在这一刻,她终于看清了那太阳的光,原来那一团橘红色里也掺杂着浅淡的金。金色的光落进她的眼睛里,虞兰忽然明白一件事,原来死人直视太阳时,眼睛是不会痛的。   耳边人声倏忽退去,虞兰想,不知道那个帝王看见这张脸的女子从城楼上跳下来,会是什么反应呢?可惜她不能亲眼看见了。   一片寂静中,虞兰似乎又听见了儿时母亲的声音。   ——“兰儿乖,今天把规矩学好了,长大了才会有帅气的男子来追求我们兰儿。”   ——“琴棋书画,你学不会,我们娘俩儿以后要怎么在侯府立足!兰儿……不是姨娘要逼你,是这世道啊,是这世道啊!”   ……   ——“姨娘,我学会了这些东西,就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我了吗?是不是,就会有漂亮衣服和好吃的了?”   ——“是,所以兰儿要乖乖学哦。”   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这是为什么呢?   虞兰没有想明白,她也不再需要想明白。   ……   “昭昭!”   -   腥咸的风弥漫在整座滁州城外。   战争结束了,流着鲜血的士兵躺了满地,那尚还立着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面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袅袅的狼烟余热未尽,偶尔冒出“哔剥”一声。   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的目光沉默地落在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上——那几乎算是杀疯了。他撑着一把长缨枪,直直跪在中央,低垂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问他要不要起来。   那是他们的王。   而他们的皇后,在战前,便从那高高的城楼之上跳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再经历一遍当时的情形。   素日来高大的黑衣男人跪在地上,抱起那道青衣身影,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他们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似乎丢失了珍宝的孩童。没人知道那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只是看见他抱着她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像是已丧失神智陷入癫狂般,他们以为这场仗打不成了,可他却在将怀里的尸体安置好后,又爬起来带着他们冲锋陷阵。   疯了一般,不顾伤痛,不顾生死。   全歼叛军。   傅止渊仿佛成了一座矗立的雕像般,沉默地跪在被血液浸得发黑的土地。   他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周遭的一切都扭曲成了虚影,他觉得自己似乎浸泡在了一片浓稠腥臭的血海里。他不停地挣扎,妄图离开这团泥泞,可却是徒劳,他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被那些暗红恶心的血液纠缠、拖拽。   它们涌上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嘴巴、耳朵。他好像不会说话了,连思考能力也一并丧失了。   他晃了晃头,想把这可笑的幻觉驱赶出去。   可是没有。   那些幻觉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捉住了他心爱的姑娘。他被强硬地按在泥沼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身影从城墙上义无反顾地跳下来。   “她死了!”那个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桀桀笑道。   画面不断回放,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在告诉他:看,你多没用啊,不仅上一辈子护不住她,这一辈子还让她替你死了。   他就是个懦夫。   心脏处爆发出一阵阵的闷痛,可傅止渊却流不出泪来。他满面都是鲜血,抬起头来,望着残阳如血的天空无声地笑了。   她都死了,他重生回来又什么用呢?   她又死了啊,他又没能护住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傅止渊慢慢站了起来,他想,就算要死,他也应该死在她身边。 第65章 好好睡一觉吧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他, “陛下、陛下……”,可是他没有在意,他像具提线木偶般, 神色麻木地站了起来,眼珠甚至不曾因来人越发迫近的身影而转动半分。   那人渐渐近了, 跑得太急,撑着手在他面前气喘吁吁。   傅止渊却像没看见似的, 麻木着从他身旁过去了。   薛致喘了几口气,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了,看着傅止渊的背影就嚷了出来:“她、她不是皇后!”   前方的人影脚步一顿。   “陛下, 你同臣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是康平候府家的二姑娘虞兰!”薛致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男人身旁, 见傅止渊神色不变, 说话的语速不自觉快了几分, “臣真的没骗您!”   他平复了下呼吸,才尽量冷静道:“方才臣等安置皇后娘娘的遗体时,盖着的白布被吹了起来, 就是这个空当, 臣发现了皇后娘娘脸部的异样,皇后的面上……似乎覆了一层人.皮.面.具。”   薛致在傅止渊面前跪下来,“陛下恕罪, 臣擅自将那人.皮.面.具撕了下来,她……不是皇后娘娘!”   焦黑的战场上, 一时无人应答。   良久,薛致才听到面前身影的声音,沙哑粗粝,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带朕去看看。”   薛致抬眸, 眼中闪过一抹欣喜,“是!”   陛下愿意随他去求证事实的真相,就说明他已经从方才濒临死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了,薛致松了一口气。   虞兰的尸体安置在临时的营帐内,离那营帐越近,傅止渊的脚步就不自觉变得越慢,他在害怕,他害怕薛致的判断是错的——已经给了他一丝希望了,假如……假如那是假的,死的真的是虞昭……傅止渊闭了闭眼,那会比一开始就确定是死去的虞昭更令他绝望。   薛致挑开了营帐。   帐内,一众随行的医官目光落过来。   傅止渊走了进去。   医官们几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们惊诧的目光没有逃过傅止渊的眼睛,他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免了他们的礼。   直接切入正题:“皇后在哪?”   他们顺从地让开了路,露出身后那一床被白布盖着的木板。   傅止渊慢慢走过去,在木板前单膝跪下。   单薄的白布浅淡地勾勒出底下人的轮廓。   手心的伤口在不断流血,傅止渊狠命压了一把,待那阵锥心般的疼痛过后,他苍白着唇,伸手揭开了女子面上的白布。   ——是虞兰。   薛致接过医官手上的人.皮.面.具,走至他的身后,递给了他,“这是虞兰用的人.皮.面.具。”   傅止渊没有回头,只沉默着接过了面具,薛致叹了口气,想出声劝慰,“陛下……”   “出去。”   男人跪在地上,头低着,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人.皮.面具,瞧不见神情。   “你们都先出去。”   薛致一愣,片刻后,终究还是转身带头走出了营帐。   医官们也渐渐离开。   直到营帐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跪着的傅止渊。   男人一直挺直的脊背才逐渐弯了下去,像沉默崩塌的山,晶莹的泪珠不停地从指缝中涌出来,他咬着牙,脖颈处青筋绽现,良久,才无声呢喃出一个名字。   “昭昭……”   -   耳边似乎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虞昭的意识像是浸在了流动的水里,一颠一颠地上下晃荡着。她的意识化成了一团浆糊,想要凝聚起来辨认几分,却终究徒劳。   鼻尖传来了被晒热的草甸香气,她想睁开眼皮清醒过来,却发觉四肢绵软无力,无论大脑下达什么命令,这具身体似乎都无法执行。   有一声响亮的嘶鸣传进了她的耳朵里,紧接着是带着些怒气的人声,虞昭感到那股有规律的晃动停止了,一阵窸窣声后,有人骤然触碰了她的身体。   ——她被人抬起来了。   虞昭的潜意识终于被刺激得做出了反应——她挣扎了几下。   可是那迷药的药效太强了,不过几下,便耗尽了她仅剩不多的清醒,她的反抗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虞昭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被两个人抬走了,她明白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应当快点醒过来,然而现实却是,无论她的意识多么清醒,她的身体却仍像重度昏迷般无法清醒。   她连睁开自己的眼皮都做不到。   那两个人把她放下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她想,这应该是树林,或是野草丛吧,可是,为什么会把她放到这个地方?她不应该是出现在战场上用来威胁傅止渊吗?   虞昭想不明白,担心这又是叛军搞的陷阱,她想醒过来告诉傅止渊不要救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她的意识又开始感到疲劳。   这意味着她很有可能又要再一次昏过去了。   任人宰割、人事不知。   虞昭努力抵抗着迷药的药效,在她看不见的外面,她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颊像发烧了一样通红。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   虞昭还在祈祷,傅止渊,别上当啊。   ……   虞昭再次有意识时,是被热醒的。   她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了极高温的炉子旁,她抬手,碰到炉壁,烫得她急忙缩手;她缩脚,却又碰到火焰,炙热的温度贴着她的脚掌直直灼向心间,吓得她不得不又抻直了往别处放;她想翻身让开,却不知为何,辗转腾挪间却都是暖得发烫的炉壁。   她快要被热死了。   虞昭皱着眉,无意识地呢喃着。   她受不了了!   “好热!”她似是叫了一声,倏地睁开了眼。   呼~   原来是梦。   虞昭看着视线上方明黄色的帐顶,思绪慢慢镇定下来。   等等……   明黄色?   虞昭倏地转头看向四周,浅金色的纱帐,刻着龙纹的云檀红木厅柱……她的视线一寸寸地刮过眼前事物,难掩心中震惊,这……这里是……是乾阳殿。   她、她怎么回来了?   可是她是怎么回来的?是谁把她带回来的?傅止渊吗?   她都回来了,是不是说明这次的战役傅止渊打赢了?!   不知想到什么,虞昭鼻尖一酸,急忙扭动身体想要翻身坐起来。   这一动,她才察觉自己如今身体的异样——有一只手臂牢牢地箍在她的腰间,热烘烘的温度自脊背后传来。这是……她尝试着动了动腿,果不其然发现自己的腿也被身后那人圈住了。   ——她像只婴儿般被人从头到脚地圈在了怀里。   难怪梦里那么热……   她的动静吵醒了身后的人。   或者说,身后的人根本就没有睡。   “……昭昭……?”   她听见一道极沙哑的声音传来。   她还没来得应他,就感到一股大力立时将她翻了个个,她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一道黑影自上而下地笼罩了她。   她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傅止渊撑着两只手将虞昭困在身下,那目光令虞昭轻轻提了一口气。无他,只因傅止渊如今的状态着实有些太不对劲了,她觉得这人看她的目光已经不像是人类的了,倒更像是原始本能在发挥作用——大自然里兽类查看伴侣的本能。   “昭昭?”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某种情绪。   她想出声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可还没等到她说话,傅止渊就两只手拢住了她的脸。   一语不发地。   低头,吻住。   这吻是惶恐的、不安的,霸道又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绝望。   像是必须要通过亲密接触来确认她的存在,他吻得毫无章法,力道重的很,带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勾着她的唇舌不断纠缠。   “唔……”   靠得太近,虞昭根本看不清眼前人面上的神情,只觉得四周似乎都是他炙热的呼吸。   亲完了她的唇,他又开始亲她的面颊、亲她的鼻尖、眼睫、眉骨、鬓角……虞昭被他亲得眼里掺了一汪水,唇瓣显出水润的樱粉色,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化了,那炙热的温度却还不曾离去……   她一开嗓,声音软得不像话,“傅止渊……”   傅止渊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颈处,高挺的鼻梁紧紧地靠在她的动脉上,炙热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虞昭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血液的跳动了。他没有说话,两只手却顺势向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虞昭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倏地卡壳了。   暖热的脖颈处,有冰冰凉凉的液体砸了下来,滴在她的皮肤上。   意识到什么,她的眼眶倏地红了。   虞昭伸出手,慢慢攀上他宽阔的脊背,紧紧回抱住了他。   衣料摩挲声渐响,傅止渊将怀中的身影愈抱愈紧。虞昭没有说话,乖顺地配合着他的动作,良久,她才听到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颤抖着响起。   “你醒啦……”   -   那天,傅止渊这样抱了她一会儿,便翻身换了个姿势将她圈在了怀里。她的头被牢牢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她想抬头瞧瞧他的模样,却得到这人一句凶巴巴的回应。   “不许抬头看我!”   虞昭撇撇嘴,却还是乖乖地没有乱动。   她想,这个家伙一定很久没睡好觉了,那双眼睛里的血丝都红成什么样子了。   她悄悄伸出手去摸他的下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硬硬的胡茬。   傅止渊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不要闹。”   她飞快地收了手,脸色红了红,他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她不想让他再劳神,只想他快点好好睡一觉,其他的所有事情醒来再说。   于是她慢慢用手环住了他的腰。   “我没事了,你睡觉好不好?不要再强撑着了。”   她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带着柔软的依恋意味蹭了蹭,“我很心疼。”   傅止渊神情一愣,心间渐渐泛上了某种又酸又胀的情绪。他确实是很累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累到了一个极点,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可脑海里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他闭着眼,眼皮酸涩胀痛。   他睡不着,可不能让虞昭担心,于是他伸手抚了抚怀里姑娘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虞昭察觉了他的异样——他揽着她的那只手还肌肉紧绷着,一点儿也不像睡着了的模样。   她知道这人为什么迟迟睡不着。   就是因为知道,她才越发觉得难受,心疼死了,疼得她想掉眼泪。   想让个人睡觉都这么难。   她四肢紧紧缠上他,抱得很紧,她说:“傅小六,你感觉到了吗?没有人把我抢走,我一直在这里。”   “不会有人再把我抢走了。”   她又窜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脸侧,呼吸就落在他的耳朵里。   “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我不会再被人劫走了。   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所以,你不要担心了,乖乖睡觉好不好?   ——她察觉了他的心思。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像是有什么滚热的东西流进了心间,烫的他四肢百骸都散了力气,眼眶酸涩。他不敢睁眼,只微侧身,将那副暖热的身躯抱得更紧。   耳畔是她轻软的呼吸,她纤细的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他能感受得到她的一切,她是活的,会呼吸,会说话,还会哽咽着说心疼他。   她真真切切地躺在他的怀中。   傅止渊的神经似乎慢慢放松下来了。   他不知是女孩的声音起了作用,还是她的体温,亦或是她的整个人,总之,渐渐地,他松懈下来了,接着,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久违的梦乡。   ……   虞昭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把身边这个人哄睡了。   她悄悄凝望着他,好像好久都没见过他了,但是,这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不,她甚至觉得他比以前更好看了。   他的眉宇间透出显而易见的疲累,狭长的凤眼下也凝着一片青黑,因为缺乏打理,下巴处冒出了短短的胡茬。明明是很憔悴的模样,可虞昭却越瞧越欢喜。   怎么办呢,她好像越和这个人相处,就越喜欢他多一点。   虞昭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她刚刚脱离迷药的药效,身体还很疲乏,眼下折腾了这么久,她的精力也宣布告罄。   虞昭自觉地往男人怀中缩了缩,团吧团吧,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闭上了眼。   事情还有好多。   但是现在,就让他们先像过冬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一起好好睡一觉吧。 第66章 他的偏爱   叛军已除, 剩下的扫尾工作也在慢慢展开。   李靳在两军交战时便已丧生,叛军中未参战的士兵被大晋军队俘虏,收编改造。滁州经此重创元气大伤, 此地的疫病尚未消除,所以宫中的医官仍然在加班加点地研制解药。   傅止渊带着虞昭先行回了皇宫。   某日, 住在皇宫里的方偃听闻滁州疫病一事,自请前往滁州治疫。   “你当真要去滁州?”御书房里, 傅止渊微蹙眉问他。   方偃一身麻布青衫,闻言只含笑拱手行礼,“是, 草民想去见识见识, 这疫病究竟有多厉害。”   他默了默, “你可知滁州疫病极为凶险?”   “知道, ”方偃不卑不亢, 面上瞧不出惧色,“说来,炼丹之术不过是草民秉承师命学的, 若要论草民真正擅长的是什么, 其实是一手医术。”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顶着术士名头的人,为何擅长的却是一手医术……   不知那方偃是如何说服傅止渊的,终归到了最后, 这位帝王没有驳回他的请求,反倒派了几个人将他一路护送到了滁州。因为傅止渊的这个决定, 一月后,滁州的疫病竟当真得到了遏制,最后逐渐好转,甚至完全压制住了。滁州城又恢复了往常的安宁祥和。   当然, 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虞昭只望着方偃离去的身影,颇为这吊儿郎当的术士捏一把汗。   春寒料峭,傅止渊将一袭薄披风搭在了虞昭肩头,拢着她往昭元殿走。   “康平候府近日正在举办丧事。”走着走着,傅止渊道。   虞昭抬眸看他,抿了抿唇。   这丧事,是为虞兰办的。   虞兰的事,她是后来知晓的。她的这位庶姐先是将她用药迷晕了扔到郊外,自己扮作了她的模样,又顶替她上了城楼杀了苏宴,最后却自己跳了下去。   红颜枯骨,香消玉殒。   她有些不明白虞兰的做法,却不禁为她感到唏嘘。   上一世,虞兰和苏宴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呀,如今重来一世,这两人却成了相爱相杀的一对怨偶。不,或许连怨偶都算不上,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一世虞兰和苏宴是不是曾经相爱过。   虞兰杀苏宴,跳城楼的原因已无从得知。   ——也许是因为怨恨,也许是明白自己即使在战役中活了下来,也逃不过大晋的律法。   终归,她死了。   带着旁人无法窥知的秘密死去了。   却留下生者为她肝肠寸断。   想起怀玉传来的消息,虞昭有些心情复杂,苏姨娘得知虞兰的死讯时,伤心过度晕厥,第二日醒来便精神崩溃。   虞兰的坏是真的,可苏姨娘的可怜却也是真的。   她伸手牵住了傅止渊的手,一时没接话。   傅止渊拢着她的手,状似不经意地问:“昭昭……可会怪我没能救下你的庶姐?”他隐瞒了虞兰是易容成她的样子从城楼上跳下去的这件事,因此,虞昭并不知道虞兰具体是因为什么跳城楼的。   虞昭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虞兰的死,怎么能怨得了傅止渊?就算她曾因为上一世虞家被抄的事防备过他,但她也不至于无缘无故便将虞家人的死扣到他的头上。   等等……   有什么念头从虞昭脑中一闪而过,她蓦地想起来一件事。   她忘记了!   虞昭倏地抽手挣动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跑回昭元殿先组织下语言。   傅止渊察觉,目光偏转了过来,“昭昭,怎么了?”   她愣住,“没……没什么……”   她忘记跟傅止渊坦白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件事了!现下苏宴的事已经落幕,他们日后定是要在一起生活下去的,自己都知道他的所有事情了,那他也有权力知道自己的所有事情。   可是……   要怎么和他说呢?虞昭苦恼。   “你……”虞昭抬眸盯着他,面上闪过纠结。   傅止渊仔细观察他的姑娘半晌,温声道:“怎么了,昭昭?”   算了!直接说好了!   虞昭呼了一口气,直白明了地对上了傅止渊的眼睛,“……晚间下朝了,你过来昭元殿好不好,我有事和你说。”   傅止渊笑了一下,点头,“好。”   绝对不是她要逃避!她就是……需要时间组织一下语言而已!   -   虞昭觉得,傅止渊有些不对劲。   譬如现在。   为何能有人在听到自己的夫人说她是重生的这件事之后,还表现得如此淡定,无动于衷?   “你、你不觉得奇怪吗?”虞昭轻挠了下面颊,盯着自己的脚尖问道。   “奇怪么?”傅止渊轻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笑道,“昭昭可是忘了,上一世的记忆我也有?”   话是这么说……   可是什么都不问,笑吟吟地接受的态度真的很不对劲啊!   虞昭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只是直觉地觉得傅止渊的反应不太正常。   她略显苦恼地抬头瞥了傅止渊好几眼,见那人毫无反应,慢慢叹了口气。默了默,最终还是选择了问一问,“傅小六,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傅止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杯壁,似是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既然如此,昭昭便详细说一说前世虞家被抄一事罢。我的记忆中,是不曾颁布过这道命令的,但昭昭你却记得。”他温和地笑了笑,“说不准,是有什么人在从中作梗。”   虞昭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也点了点头。   她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便转移到了虞家的事情上,“其实……我对这段记忆也是有些模糊的,毕竟虞家被抄一事,是发生在我死后的。”   话音落下,傅止渊握着茶杯的手指便不自觉地蜷紧了些,但虞昭并未注意到这抹异样,她依旧在回忆着。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神奇,当我看见虞家被抄的场景时,我似乎是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的。假如不是发生了我重生了这件事,或许我只会把这些内容当做一个荒诞的梦。”   “我没能见到很多,我只瞧见了禁军统领领着圣旨抄虞家的画面,有很多人在逃跑、哭泣,后来,我就见到我的姨娘悬梁自尽了。”   说到姨娘的结局时,小姑娘的情绪稍稍有些低落。   不过很快,她就重新快活起来,“你呢,你仔细回想一下你曾颁过的圣旨。”   傅止渊的眼眸微微转了一下。   他确实不曾亲自下过抄虞家的圣旨,或者说,自从虞昭死后,他便心神重创,很少亲自管理朝政了,几乎都是李靳一人在打理。   李靳……   忽地捕捉到什么,傅止渊的神色顿了下。   那段时间,确实是李靳在打理朝政。尽管他不问政事,但那些折子却依然要通过他的盖印才能执行下去,于是李靳便每日站在乾阳殿外,将收上来的百官们的折子一一念给他听,得到他的批准了,再交由各部执行下去。   傅止渊很清楚自己那时的状态,事实上,李靳念的很多折子,他大多都只是粗略地过了遍耳。印象中,似乎确实有一道折子是参举官员心怀不轨的,可那折子写的太长,他没听完,便下令让李靳自行按律处置了。   莫非,是那道折子?   他犹疑几分,终究还是将猜想告诉了虞昭。   “……是我的疏忽,”他垂眸道,本来应该说到这里就停了,可不知为何,他又下意识地接了下去,“还有一种可能,是李靳与虞家不睦,特地设计了这样一出,借朕的手来除掉虞家……”   他闭口不言了。   这一番话,实在是像替自己辩白。   “所以说,虞家被抄这件事,并不是出自你的本心是吗?”末了,对面的姑娘这样问道。   他以为她会质疑他,却不曾想听见这样一句问话。   他抿了抿唇,点头。   虞昭于是便没再纠结这个话题。   她是个很想得开的人,上一辈子已经过去,既然抄虞家这件事并不是出自他的本心,甚至有可能不是他做的,那她又何必揪着这件事不放呢?   这一世康平候府过得很好,没有被抄家的风险,姨娘也不会再悬梁自尽,这就够了,她没必要为自己自寻烦恼。   倒是有另一个问题比较令她困扰。   她犹豫了几下,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傅小六,我这么晚才告诉你我重生这件事,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骗你?”   望过来的桃花眼中藏着真切的不安,她是真的害怕傅止渊会这么想。   傅止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刚刚发现她寝殿里的那叠纸张时,他的脑海里确实闪过这个念头。可是那天晚上他在漆黑的寝殿里坐了一夜,不停地问自己,假如那姑娘当真骗了你,你会拿她怎么办?   推到最后,却只推出来一个答案:他会假装不知道,配合她演下去。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栽定了。所以她骗不骗他这件事,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无论是哪个选项,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无需作这样的担心。”   傅止渊轻声道,“昭昭,你知道的,我永远偏爱你。”   因为永远偏爱,所以无论是不是骗,都会选择相信。   虞昭一怔。   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膜里响起来。 第67章 他的隐瞒   最近, 虞昭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纱也挑明,接下来也没什么事,按理说可以好好相处了。然而虞昭却觉得傅止渊的状态着实有些古怪。   譬如:   前几日, 虞昭去御花园赏花,却不慎摔倒, 扭伤了脚踝。   这本是一件很小的事,太医也说了这伤并无大碍, 用药外敷几日便可。可傅止渊的反应却大得令她意外——内侍将她摔倒的消息传给傅止渊时,听闻他当即便白了脸色,抛下朝政不理, 赶来了昭元殿。   虞昭对他的迅速感到诧异, “你怎么……”   “先别说话, ”他的面色白得像纸, 按住虞昭的肩膀就将她压到了床榻上, 活像虞昭伤到的不是脚踝,而是性命攸关的重伤。   “皇后的情况如何?”   太医道:“皇后娘娘扭到了脚踝,虽是红肿却所幸并未伤及筋骨, 臣已开了外敷的方子, 敷上几日便可。”   “此话当真?”   “当真。”   傅止渊的神色却不见好转,一双眼黑沉沉地压着老太医,“你若是诊错了, 朕便拿你项上人头作赔。”   老太医吓得当即跪地磕头,战战兢兢看了好几遍虞昭的伤势, 这才毕恭毕敬地担保虞昭确实是只扭伤了脚踝。   虞昭拍了拍他的手,“我没事,不要为难太医。”   傅止渊略略收敛了身上的煞气,才转过身, 面上恢复了惯常的温柔神色,“我只是担心你……”   她那时听见他这样说,只羞涩地笑了笑。   她以为这只是一种过分在乎的亲昵,她并不排斥,相反,还隐隐觉得有些甜蜜。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让虞昭察觉到了不对。   傅止渊不仅命人将御花园重新翻修了一遍,还下令将当日陪同她的侍女太监全部处死。若不是虞昭得知消息匆忙赶过去将其制止,那一群侍女太监的命就没了。饶是如此,他们也免不了被发配去辛者库的命运。   虞昭这才感到有几分不正常,傅止渊向来是温和的,为何今日却突然下达了要将侍女太监都处死的命令?他们根本罪不至死。   她握住傅止渊的手,“傅小六,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严厉地惩罚他们?”   傅止渊的手臂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他努力控制住心中不断升腾而起的不安和杀意,平静回道:“他们没保护好你,该罚。”   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虞昭微蹙了下眉,没有搭话。   她猜想,也许是因为之前被劫走的事情给傅止渊造成了阴影,所以他才会表现得过分紧张。意识到这点的她,便开始格外地黏傅止渊,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减轻他的不安。   那一次的事件以两人的谈话平和落幕,之后的几天里,傅止渊都表现得很正常。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不得不让虞昭生出了浓浓的担忧感。   她发烧了。   而且是连续好几天低烧不退,只能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躺着的那种。   那几日,傅止渊的性情几乎大变,太医进来为她诊治前,必须经过严格的搜身,若是未经传唤便有侍女靠近她的床榻,傅止渊就会像护巢的雄兽一般对来人作出强烈的警告——侍女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打伤,严重的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   夜间熟睡时,虞昭低烧难受,忍不住□□了几声。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连人带凳落地的声音,傅止渊的手搭在了她的脸上,手指冰凉又颤抖,“昭昭……昭昭别怕……我立马就去寻太医……”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   虞昭的意识昏昏沉沉,她真的很想很想安抚一下那个惊惶的灵魂,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个人就走了。   低烧那几日,虞昭没在昭元殿中见过除了傅止渊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所有人都被他拒之门外,他不信任任何人。   而虞昭,在傅止渊慎之又慎的态度下,恍惚意识到了一件事,傅止渊,好像把自己当成了格外脆弱的瓷器娃娃。   稍微一点响动,都有可能让她碎掉。   大病痊愈那日,她睁眼看到躺在身侧的男人,对上那张布满血丝的眼睛时,伸出手沉默地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的傅小六,好像生病了。   -   虞昭打算治好傅止渊的“病”。   她思来想去,觉得问题有可能出在她被李靳劫走这一件事上。为什么傅止渊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在她被李靳带走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找傅止渊问清楚。   可那人总是笑着摸摸她的头,温和地告诉她,他已经告诉过她了,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我没事,昭昭,不用担心我,我只是看不得你生病受伤而已。”他顿了顿,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小意讨好,“若是你觉得不妥,我会改的,不要因此而厌恶我,好么?”   虞昭一顿。   “好。”   他的状况,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   几日后,虞昭发现傅止渊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次日,乾阳殿的小太监传话过来,“娘娘,陛下有要事要去行宫处理,一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亲自和娘娘说,于是特命小的来给娘娘传话。”   “有要事?”虞昭淡淡挑眉,笑了笑,“什么要事?”   小太监被她问得语塞,低头支吾,“奴才不知……”   他哪里会知道?   傅止渊不过是想躲她罢了。   -   她去找了太医院的院长,滁州之战时,这位老院长曾一道随军前往。他知道在那些时日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娘娘寻老臣何事?”老院长拱手立在阶下,似是想起什么,面色一变,“陛下确实是因为有要事去了行宫的,老臣……也不知其行踪……”   “本宫不是要问院长这件事,”   话未说完,老院长的话就让虞昭打断了。   上首的女子穿了一身宫装,身体微微前倾了下,作出倾听的姿态,“本宫是想问院长,我被叛军劫走之后,傅止渊身上发生了什么?虞兰被当做人质拿来威胁傅止渊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底下的院长闻言一僵。   久久不曾回话。   “娘娘啊,你这是要逼着老臣抗旨啊……”殿内响起一声苍老的叹息,“罢了,如今陛下的状况,或许也只有娘娘能解决了。”   虞昭随即正色。   ……   太医院的老院长告退了,虞昭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怔忪。   ——“……陛下亲眼看着娘娘您从高台之上跳了下来,他只差一步便能赶到城墙下接住您……”   ——“所有人都以为,死的那个人是您。没有人敢靠近他,他像是疯了一般抱着您的尸体又哭又笑。我们都怕他真疯了,垮掉了,没法儿继续打仗了,可是没有,那一场的战役打得极为残酷血腥,老臣已经很久没闻过如此浓重的血腥味儿了……”   ——“那一次,参战了的叛军没有一个活下来的,而陛下……结束战役后,他跪在战场中央,没有一个士兵敢去靠近他。”   “因为,那时候,他实在是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了。”   老院长的话围绕在她耳边,虞昭撑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混蛋……   这个混蛋!   她要去找他。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虞兰是用她的脸从城楼上跳下来的?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虞昭的眼泪突然从面上掉了下来。那些话语像是一把钝钝的刀子,不断地凌迟着她的内心。   那么那么喜欢粘着她的一个人,看不得她受一点伤的一个人,却生生看着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香消玉殒。明明差一点就接住了,却还是生生错过,只能看着自己爱的人一点点死去。她想起傅止渊说的,前世他就喜欢上她了的话,那上一世,这人岂不是也目睹了她的死亡?   又想起刚嫁与他时,他不断寻求丹方一副沉迷炼丹的举措……虞昭什么都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直都很怕自己离开他,所以才会一重生就下了道圣旨将她绑在身边,所以才会遍寻术士大肆炼丹,所以才会在表明心迹后不厌其烦地粘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不要离开他。   所以才会……才会在接连目睹她被劫走、跳楼身死的画面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虞昭哭的泣不成声。   侍女上前来询问,她只是摇着头不应。   她要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   这个念头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虞昭忽地站了起来,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   她知道昭元殿一定有他安排的暗卫,这些暗卫一定知道傅止渊的行踪。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摔碎了手边的茶盏,不顾侍女的尖叫声,拿起一片锋利的碎片抵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我知道你们在,出来,告诉我傅止渊现在在哪里!不然,我就割伤自己的手腕,我不相信傅止渊听到我受伤的消息还能不回来。”   昭元殿一片安静。   虞昭勾唇笑了下。   拿着瓷片的手毫不犹豫地就往另一只手腕划去。   一只小石子迅速从角落中飞了出来,打落了她手中的瓷片。   殿中落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单膝跪地。   虞昭道:“带我去寻傅止渊。” 第68章 他的玫瑰   这座行宫的位置其实距离皇宫不远, 立在台阶上远远地眺望时,还能看见那朱门高墙的蜿蜒轮廓。   守在殿门外的李申见到虞昭的身影时,显然极为惊慌, 他匆忙行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虞昭扶着宫人的小臂, 点了点头,直奔主题, “他在里面?”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李申冷汗涔涔,到底是谁把皇后给引来了, 里面的那位可是下了死命令要瞒着皇后的, 如今可怎么是好?   他干笑两声, “奴才不懂娘娘在问什么。”   虞昭不欲与他多言, 见他不答, 便径直放下了手,打算直接闯进去。   李申佝偻的身体动了一下,稍稍挡在了虞昭面前。   虞昭转眸看他, “你要拦我?”   李申有苦不敢言, 只敢苦哈哈地赔罪,“奴才不敢、不敢……只是娘娘,这、这行宫是陛下吩咐了不能让任何人进去的, 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   “是傅止渊说的,连我也不能进?”   “是……”李申脑门冒汗, 您还是陛下的重点关照对象呢,所以就回去吧娘娘,别为难奴才了。   可虞昭并不如李申所愿,她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我的身份,只有傅止渊能拦我,既不让我进去,便让他亲自来同我说。”她已不愿再与李申多言,反正今日这行宫,她是不能闯也闯定了!   “出了事本宫自会担着,李总管不必担忧。”   小皇后一张脸上隐隐显出怒色,“让开!”   李申面露无奈地盯着小皇后的衣摆,犹豫了好半晌,最终还是慢慢让开了路。   陛下啊陛下,不是奴才不帮您,实在是您的皇后要比你想象的强硬得多啊。虽是这样想,他的心中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皇帝将自己锁在这行宫中,谁也不见,每日只开门来拿宫人手中的饭菜和朝臣递上来的奏折。李申担心这位皇帝的身体,曾瞒着他自作主张地将太医院的老院长叫了过来,傅止渊没责罚他,将老院长放了进去。   可老院长出来之后,这位帝王却面色淡淡地警告了他,“不必再费心思寻太医过来,朕要出去时自会出去,”   李申吓得再不敢私下自作主张。   后来他去问老院长,说陛下情况如何,那老院长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物,连连摆手称陛下的病他治不了,怕李申再继续追问下去,竟是直接携着医箱遁走了。   这不禁让李申越发担心他的状况。   没想到皇后今日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态度强硬,一定要见陛下,回想起这位皇帝对小皇后的特殊之处,李太监暗暗地想,说不得这是一个转机咧。   这么一想,他的面色便好了些,连带着看那送虞昭前来的宫娥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挥挥手便教人下去了。   -   虞昭推开殿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身后的殿门随之被门外的宫人阖上。   殿内一片漆黑,随着殿门的关闭,虞昭的视野也逐渐彻底变为了黑暗——若不是她还感受得到她自己的身体,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融进这黑暗里面了。   明明外面正是白天的模样,这殿内却连一丝光亮也无,虞昭想,那家伙该不会是把殿里的所有窗子都用布遮起来了吧?   意识到他真的很有可能这样干了,她的心情不可自抑地陷入一股难过里。但紧接着,随之而来的是咬牙切齿般的怒火——等她见到他,一定要把那些该死的布条都给掀开!   没有烛火给她照明,虞昭只好大睁着眼,贴着墙根缓缓移动。   她开口,打算呼喊傅止渊的名字。   却听得一道嗓音骤然从宫殿深处传出来。   “出去!”   “谁给你的胆子擅自闯进朕的行宫?!”   咻!   有什么东西破开空气迅速朝着她飞来。   虞昭不知如何躲闪,下意识地往墙根一蹲,紧闭双眼大声喊道:“傅小六,是我!”   “昭昭?!”   虞昭只听得一阵惊慌至极的声音传进耳膜,伴随着丁铃当啷各种重物翻滚掉落的声音,极强烈的劲风拂过,一个熟悉的怀抱抱住了她,将她护在身下。   金属被骤然弹开的声音。   紧接着,怀抱突然松开,面前人作势要离开。虞昭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的腰,埋在他怀里,“不许走!”   那人的身影明显地僵住了。   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回抱住她。   虞昭便知道,这人还在思量着把她弄走。   为了防止他把自己敲晕送走一类的操作,她干脆又抱得紧了点,凶巴巴地威胁,“你不许想着打晕我,或是其他方法把我送出去,你送一次,我就还有办法再进来一次!不让我进来,我就闹,我不用膳、不好好穿衣保暖、不好好活着……”   察觉到抱着的身体一颤,她慌忙意识到他现在听不得“活不活”这些字,于是赶紧改口:“……我、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不受伤!”她鼻头一酸,眼眶里倏忽带了泪,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傅小六,我好想你。”   这几日的委屈仿佛突然涌了上来,让她止不住地想哭,索性,在傅止渊怀里,她也不想忍。   “为什么这几天都不理我?还要主动躲着我?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教我伤心……今天还要派人来骗我,说什么有要事要去行宫处理,好几天不能见我,傅小六,你怎能这般品行恶劣……什么都不与我说,自以为是地对我好,你当真以为这是我想要的吗!混蛋,你这个混蛋!呜呜呜呜……”   她越讲,越发勾得眼泪收不住,连说话声儿也带上了哽咽。   傅止渊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小皇后的泪水快要将他的一颗心泡烂了、揉碎了,心脏紧巴巴地皱缩着,在満是疼惜的情绪里,却又诡异地生出一丝甜蜜的满足欲。他想,他真是如昭昭骂得那样,是个混蛋。   她哭得那样伤心,他却因为那话里透出来的独占欲而卑鄙地感到一丝欢欣。   傅止渊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慢慢抬起了手,抱住了他的小皇后。   他还是好心疼。   虞昭缩在他怀里,还在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要流,可是那些滞留在心里的情绪快要把她挤爆了,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一想到这个人的模样,她就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傅小六,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别再想瞒着我。虞兰的死,炼丹的事,前世的事,我都知道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黑暗里看不见彼此的轮廓,她只能感受到对方落在她额头上的呼吸。   她的声音哽咽,“你生病了,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宫殿中一片安静。   沉默中,虞昭感觉到有一只手慢慢抚上了自己的面颊,那只手用它略微粗糙的指腹温柔地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似是无奈,似是宠溺,片刻后,雪松香的怀抱拥住了她。   宽大的手掌从她的头发上慢慢抚过。   “昭昭,别哭。”   仿佛是酝酿了很久,他那低醇的嗓音才又再次响起。   “确实如你所说,我……生病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我的身体很好,只是我现在不能靠近你,你让我独自待几天,好不好?”   “我保证,好了就立刻去昭元殿找你,嗯?”   他像哄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般,轻声细语地哄着虞昭。   可虞昭这次却坚决不让步。   什么病会让他不能靠近她?   这病分明与她有关。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耍赖,“不要,我就要在这里。”   傅止渊吸了一口气,“你必须回去,昭昭……”他准备强势喊宫人进来将她带走,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留下她。   “你得了什么病?”虞昭忽然闷闷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告诉我,傅止渊,你得了什么病?”   男人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但虞昭也不急,她不催他,却固执地要等他亲口说出来。   良久。   她才听到傅止渊的声音。   他的声音落在空旷的殿里显得有些缥缈。   “我害怕你受伤,害怕你安安静静地躺在我面前,却失了呼吸。高丽进贡给大晋的物品中,有一种名唤玫瑰的花卉。我时常觉得,你便是我捧在手心上的玫瑰,很漂亮,却也很娇弱。”   “微微强烈的风,会将你吹倒;不起眼的蚁虫,会伤害到你的花茎;若是温度不适宜,你娇艳的花瓣也会因此衰败下去。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我时常想,要怎么做,才能将你彻彻底底地保护起来?”   他顿了顿,接下去的话语变得越发轻,像是害怕吓到虞昭一般。   “我想,只有把你关起来,关在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你才不会受到伤害。”   “只有我能看见你,只有我能接近你,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伤害到你。我会细心地为你浇水、除草、施肥,你的所有一切都将由我安排,你将会得到很好的照料……”   他忽然卡壳了,剩下的话说不下去。   “你知道,作为我的玫瑰,被我关在屋里,会发生什么吗?”   傅止渊的眼眸深深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会被我完全占有。” 第69章 她的恶龙   傅止渊的欲望, 是虞昭。   虞昭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义无反顾地搬进了行宫。   傅止渊抿着唇看他的小皇后忙进忙出,神色复杂。“昭昭,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间隙空当,他仍忍不住出声问她。   小皇后却没回答, 径直转身给了他一个笑,而后回头利落吩咐道:“将本宫寝殿里我最爱的那瓶花搬过来。”   傅止渊沉默。   他好像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   虞昭已经问过了老院长关于傅止渊的状况, 老院长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是最有可能真正解开傅止渊心结的人。其实傅止渊之前说的那些, 她并不如何害怕, 她自小生活在康平候府中, 因为庶女的身份, 很少感受到来自于父亲的宠爱。而她的母亲林姨娘, 虽然十分疼爱她,但终究天性温顺懦弱,很多时候虞昭被欺负了或是想要什么时, 都会装作懂事的样子闭口不言。   她从没感受过特别浓烈的关心。   傅止渊不知道, 假如真的有一个人能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穿衣用膳都要插手,不但不会引起她的反感, 反而会让她产生一种被重视、被特别照顾的满足感。   况且……   虞昭弯了弯眼睛。   傅止渊虽然嘴上说得挺狠,可本质上却是最怕她受到伤害的人。   虞昭就这样强势地搬进了傅止渊的行宫。   -   次日。   暖黄的光线柔和地洒在虞昭的眼皮上, 她的睫毛颤动了下,随即睁开了眼。   入目所及是昏黄的烛光。   虞昭并没有要求改掉傅止渊的任何布置。寝殿中接收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自然光线,需要照明的地方一律用烛光代替,但虞昭不在意,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傅止渊在治“病”。   她掀开被子准备坐起来,动作间却倏地带起了一片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虞昭顿了下,视线随即落到自己的脚踝上——细细的腕骨处,正挂着一条金色的链条,那链条上的花纹,赫然是一朵绽放盛开的玫瑰。   她的视线沿着锁链尽头看去,发现它被绑在了床榻的一角。   虞昭跳下床,仔细瞧了瞧锁链的长度,发现它正好足够她在这个屋子里活动,只是限制了她出门以后,便没再管它了。   她又坐回了床榻边,身上只穿了一身雪白的里衣,两只脚悬空微微晃着,脚上的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声。   她在等傅止渊进来寻她。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一道身影便端着盥洗之物进来了。   虞昭眼睛一亮,微微摆了摆手,“傅小六。”   傅止渊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走向床榻将她抱了起来。   虞昭在他怀里茫然地眨眨眼。   他将她放在了木椅上,用沾了热水的毛巾替她擦脸,甚至连用刷牙子揩齿都想替她代劳。虞昭红了脸,摇摇头示意她自己来,傅止渊一把抽过她手中的刷牙子,不语。   虞昭只得忍着羞耻,乖乖让他完全接手。   洗漱完毕,便要穿衣了。   虞昭扯着他的衣袖,慢吞吞地问:“我能自己穿吗?”   傅止渊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不能。”   “喔。”虞昭垂下眼,视线飘忽,面颊烧红地应了。   他拿了一套淡粉色的蝶纹百褶裙,这分明是闺阁少女的装扮,虞昭自从嫁给他成了皇后之后,便再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了。   傅止渊将她扶起来,手指落到虞昭衣襟上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皇后。   虞昭的面色骤然爆红。   这……换衣服……岂不是都看光了?   她抵不过自己的羞耻心,想出声阻止,可又念着傅止渊的“病”,最后干脆一咬牙把眼睛闭上了。   傅止渊弯了弯唇,不可否认,这种完全掌控的感觉令他十分愉悦,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就是这样,她的一切都由你接手,这样才安全。   他一层层地解开小皇后的衣服,又慢慢给她换上新的。   全程,虞昭都像一只蒸熟了的虾,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热得无法思考了。   连什么时候结束的她都不知道。   给她换完衣服的傅止渊情况也不太好。   他闭了闭眼,忍住太阳穴的鼓噪,牵住虞昭的手,准备带她去吃早膳。   他的手温度很高,应该说,此时他整个人的温度都很高。   虞昭乖乖由他牵着。   “昭昭,你不问我,关于这条金链的事吗?”他牵着她慢慢道。   虞昭摇了摇头,“我不介意,说了要陪你治病的,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儿,那这链子就带着罢。而且,金链还挺好看的,带在脚上也不痛。”她仰头朝傅止渊甜甜笑了。   傅止渊握着她的手指略微一紧,理智上他觉得他不应该让虞昭带上那条锁链,然而实际上,听到虞昭的回答时他却显得很开心,甚至若是方才虞昭的回答是拒绝,他也可能不会解开金链,只是会强硬地让她带上。   虞昭到底还是低估了傅止渊对她的控制欲。   用膳时,她必须坐在傅止渊为她安排的位置上,没有餐具,她只能且必须由傅止渊亲自投喂,任何未曾经过傅止渊手的食物,她都不能吃到——虽然这寝殿里就只有她和傅止渊两个人。   虞昭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面前的男人,试图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软化他。   “傅小六,我能吃那道菜吗?”   傅止渊瞥了一眼那道江青虾辣羹,淡淡收回了视线,“不行。”   “你的身体受不了太多辣的东西,何况你已经吃过了。”   今天的小皇后也是垂头丧耳的小皇后。   -   傅止渊对她生活的掌控几乎渗透到了方方面面。   用过膳后,虞昭本以为傅止渊要去处理政事了,然而并没有,他只是拿了一批折子进来,就又抱着虞昭回了内室。   他批折子时,也必须要将虞昭抱在怀里。   虞昭对这个坐姿十分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很快,虞昭的猜测就得到了验证……   红色的帐幔放下来,遮住了被困住的玫瑰。细碎的呜咽声从层层叠叠的深红中透出来,依稀可辨几声清脆的叮铃响声。   虞昭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殿中烛火不分黑夜白昼,她在这内室中除了吃便是睡,顶多偶尔就是坐在殿中看看游记话本,陪傅止渊批改奏折。   傅止渊每日都要亲近她,可纵使再情动,他却从不做到最后一步。后来,还是虞昭看不下去,小小声地跟他说,她可以帮他。   自那日后,虞昭每天都过得很累。   她总觉得,她似乎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关。   而她不知道的是,每晚熟睡后,她身旁的那个年轻帝王,都会拥着她轻轻抚过那些痕迹。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每次深夜清醒时都会自责,可白日看着虞昭时,心里的念头却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闭眼轻轻嗅着小皇后的发丝,如同恶龙抱着他的公主般,缓缓睡着了。   -   几天后,虞昭明显地感觉到,傅止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将她脚上的金链解了,虽然只是每天解开六小时的程度,但这意味这傅止渊的病情在慢慢好转。   虞昭很开心。   变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早晨。   为什么虞昭会知道现在是个早晨呢?因为她解开金链自由的时间都是在每天的上午。往日里,她都会在距离内室不远的地方溜达,然而这次,她却似乎闯入了一间了不得的地方。   这是一间密室。   按照所处位置来推算的话,这十有八九是一间傅止渊的密室。   虞昭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爱好,误闯进来后便想着赶紧出去。可密室中光线昏暗,虞昭并不能很好地看清出去的路,她走了几步,接连绊倒了好几样东西。   终于,在又一件东西被她不小心绊倒后,她下意识地扯住了手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似乎是个长条的木棍,被虞昭一拉,顺势转了下来。   啪的一声。   一排排烛火倏地亮了起来,明晃晃的烛火晃得虞昭下意识闭了闭眼。然而,等她睁开时,面前的景象却令她呆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三面环墙的密室,然而如今这三面墙上,都挂满了一幅幅的美人像。坐着的、卧着的、笑着的、跑着的……甚至,还有一张美人年幼时坐在柳树下,晃着脚丫玩水的画像。虞昭颤抖着手抚上那些画像,睁大了眼睛一笔一划地瞧着。   这画中的女子,分明是她啊!   张张件件,从稚子到少女,每一张画的都是她。   她的睫羽轻颤着,诸多思绪从眼前一一划过,怔忪半晌,她似是心有所感,忽地偏头望向了来处。   入口处,一道身影逆光而站,暴君冰冷狭长的凤眸正安静地看着她。 第70章 大结局 年年岁岁长相守   “昭昭?”   虞昭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傅止渊的眸子暗了暗, 他不动声色地走下台阶,慢慢走到了他的小皇后面前。他伸出一只手拢住了虞昭的面颊,凤眸眯了眯, “不准怕我。”   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凶巴巴, “怕也没用,敢离开我就重新把你锁起来, 用金链锁着,哪也不许去,只能看我。”   虞昭回神, 听见他幼稚的话语, 不禁有些好笑。   她本就没打算离开。   她只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傅止渊, 这些画像, 都是我吗?”她揪着他的衣襟, 仰头问他。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具体的猜测,但虞昭仍想从他嘴里听到确切的答案。   傅止渊没有否认,直直地点了下头, “嗯。”   见小皇后不答, 他又自顾自地咧开了一个笑,透着几分偏执的疯狂和自暴自弃,“我同你说过, 我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你不知道时, 在你尚未爱上我时,我就已经学会像一条卑鄙的鬣狗般循着你的气味,日日跟踪你、窥伺你,渴望着得到你的一丝回眸。”   “看见那些画了吗?那些, 就是我窥伺你的全部证据。我骗你的,我的病治不好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想侵入你的生活,想独占你,想……我的宽和大度,都是伪装出来的,不过是怕你有一天受不住,跑了而已。”   他轻垂下眸,竭力压住内心想要哭泣的冲动,“别再给我治病了,你走吧。”   语罢,他却不等虞昭离开,自己先转了身。   他看不得那张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所以还是赶紧离开吧。   忽然。   衣摆处传来了一阵小小的拉力,像是被小钩子勾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生气啦?”   傅止渊的身体僵住,呼吸仿佛也变得缓慢,他不敢回头。   耳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有淡淡的清香飘进他的鼻子里,视野里出现了绣着蝴蝶的粉白色裙摆。   他抬眸,撞进一双弯着的潋滟桃花眼里。   “我心悦于你。”   “因为心悦于你,所以不会害怕你侵入我的生活;因为心悦于你,所以不会害怕这満室的画像;因为心悦于你,所以不会害怕你的禁锢。”   “假若你是猎手,那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猎物。”   “所以傅小六,”她抱住他的腰,笑得眉眼弯弯,“你没有病呀,‘我心悦你’这四个字代表,你可以对我有完全的占有欲、控制欲。我不讨厌,两厢情愿的事,不是病。”   她不讨厌……   傅止渊的眼神怔愣,细小的欢喜像滚雪球一样慢慢地从他的心里滚出来,越滚越大,最后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明明前一刻还仿佛置身地狱,这一秒他却觉得又回到了温暖的人间。   他嗓音滞涩,“你……你为什么会不讨厌?”   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   小皇后笑吟吟地啄了一下他的唇。   “就允许你特别,不允许我特别吗?”   他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小皇后眼中的神色,发现那里面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只有纯粹的欢欣与温柔。   她真的不讨厌……   这个认知一下砸得傅止渊有点懵,他僵着手脚,不知该如何反应。   伏在他胸前的小皇后这时却变了脸色,“说!你之前是不是有个白月光跟我长得很像?”她的眉眼耷拉下来,“我刚刚嫁给你那会儿,好多人都说我是她的替身。”   其实也没有很多,就……虞太后一个吧。   “不、当然不是!”   听到这话的帝王慌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地解释,“从来没有什么白月光!我一直都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不要信她们瞎说好不好,昭昭?”   像是怕虞昭不信,他转身要拉着虞昭去看那些画像,“我、我带你去仔细辨认,那些都是你,不是别人……”   噗。   虞昭一下清凌凌地笑了出来,她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笨蛋,我相信你了。”   从看到那些画像起,她就知道了,根本没有所谓的白月光,即使有,那也是她。从来没有什么替身,前世今生,从始至终,都只有她。   -   傅止渊不再掩饰自己的所有欲望。   虞昭以为之前表现出来的便是他的全部,可直到如今,她才知道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毫不掩饰他对她的独占欲。   那条金链又回到了她的脚踝,他将他们两人彻底关进了一座宫殿,虞昭见不到任何人,每天醒来看见的只有傅止渊。他不让她跟任何人说话,却每日都要勾着她和他说一大堆话。她与他耳鬓厮磨,形影不离。   虞昭就这样和他一起过了一个月。   某天醒来的清晨,她发现金链彻底不见了。   她随口问了一句,傅止渊只轻描淡写地道:“看腻了,不带了。”   虞昭十分认真地询问他真的不带了吗?他笑了笑,眉眼很温柔,“嗯,真的不带了。”   后来虞昭真的没再带过那条金链。   又过了几天后,她发现宫殿窗子上的布条没了。   浅金色的阳光照进来,让虞昭为之一愣,她竟然都好久没见过阳光了。   傅止渊倚在门框上看她,“你果然还是晒在阳光下最好看。”   再过了几天。   虞昭醒来,发现宫殿里开始有三两个侍女出没了。   虽然她们只被允许做一些边边角角的事情,完全不能接触虞昭,但她看着这一切,仍然十分开心。   她抱着傅止渊,抬头问他:“你不吃醋了吗?”   “吃醋,”男人直言不讳,“但我觉得,偶尔我照顾不到你的时候,你需要她们。”   她于是慢慢地笑了。   ……   最后的蜕变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   现在,这座行宫里已经变得和一般的宫殿没什么两样了,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进菱形的木质窗格,宫人们或捧着花盆,或拿着扫帚,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傅止渊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出了这座行宫。   宽阔的宫道上,停着一台龙辇,虞昭扯扯他的袖子,眉眼弯弯,“傅小六,我们走回去好不好?”   暮春的风已带了些夏季的气息,吹在人脸上温暖柔和。   他将她被吹乱的鬓发勾到耳后,轻轻点头,“嗯。”   两道身影慢慢消失在宫道尽头。   他们将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无论以后是繁花似锦还是风霜雪雨,小六和昭昭,从今往后,生死同裘。   -   “傅小六,你长大了会不会就不跟我玩儿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走了,我就又没有朋友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真的吗?那我们发誓,不许说谎!”   “好,傅止渊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不会抛下虞昭,从今往后,从生到死,我都会一直陪着她。”   ……   一个幼稚的年少誓言,因为起誓人的珍重和守诺,从此有了永恒的意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