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不善(重生)   作者: 瑞曲有银票   简介:   一时倒霉,司滢被送进死牢,给判了死罪的谢家郎君生孩子,好延续谢家血脉。   奈何那谢郎君正派得很,她哆哆嗦嗦解他裤腰,扑他缠他,他却怎么都不肯碰她,只威胁她,让替他跑腿脱罪。   几诱未果,司滢只得扛着脑袋替他办事。   好在最后,那谢郎君终于被放了,而司滢也得了他许的好处,成了谢家表小姐。   捡了个好身份,司滢满心欢喜,开始张罗着给自己找夫婿。   说来也奇怪,明明接触的男人都不差,也很愿意娶她,可婚事却总有变故,一个都成不了。   看到谢表哥面色不虞,她只以为嫌自己夫婿找太久,总赖在他们家不肯嫁。   未免误会,她只得越发殷勤地给自己物色夫婿人选,还不忘隔三岔五表态:“表哥放心,我很快会嫁走的。”   表哥面色越发难看了。   后来的某日,得知她又寻了门好亲事,她那便宜表哥病得起不来床。   也不知是否烧大发了,竟赖在她怀里,幽怨地睇她:“是不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才看得见我?”   【阅读说明】●男主重生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滢,谢枝山 ┃ 配角:完结《错拆前男友快递之后》 ┃ 其它:完结《外室今天咯血了吗》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认孩子的娘当表妹了   立意:立寻真理  ​   作品简评:   受人算计,谢枝山成了死刑犯。因知背后纷由,上一世他万念俱灰,消极赴死。重生后为自己脱了罪,对于曾与他有过孩子的姑娘,不想让错误重来,误人一世,故认人当表妹不止,还信誓旦旦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只是相处下来,看表妹和其他男人接触,画面却越来越刺眼,经过一番故作大方和内心煎熬,谢枝山终于正视心意,出手打散表妹桃花,对表妹展开追求。   男主内心戏丰富,既有君子的一面,亦有对女主展现的独特风趣,时常一本正经确又频出搞怪效果,令女主敬畏又迷惑。本文情节生动,人设鲜活,且整体详略得当,衔接自然连贯,主次分明。节奏明快不拖沓,且文风诙谐风趣,读来其乐无穷。 第一章 死牢   -------   经过狱神庙,便进了监牢。   死牢的门修得格外低矮,哪怕是司滢这样身形娇小的,也得半弯腰才进得去。   待到最底的牢房前,狱卒解开锁头之后,回身扫视着司滢:“一会儿压着些声儿,就算得了天大的爽头也不准喊叫,可知了?”   这话流里流气,带着明显的猥鄙之意,司滢拢紧披风,低头未答。   狱卒嗤地一笑,伸手搡她:“进去罢。”   司滢踉跄着步子,踩上更为潮湿的地面。   寒气罩体,死囚的痛呻树蚁一样往人耳缝里钻,更显得这四围阴森可怖。   司滢抓着袖摆,在连绵的乌黑里适应半晌,才迟登着,朝右边角落轻轻喊一声:“谢公子?”   细碎的动静响起,是衣料擦着茅草的声音。   司滢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被那人打量,她一颗心在腔子里蹦个不停,脚趾更是紧紧绷起来。然而事已至此,她避无可避。   横了横心,司滢身子向前,站到那一线微弱的光隙中,很快又蹲了下去。   她强忍着耻感,伸手去剥那人的衣裳。   虽是死囚,但他身上的气味并不难闻,显然时常得以换洗擦身。离得近了,甚至能嗅到舒适的熏香味。   那香味熨贴得很讲究,是门第显赫的人家才用得起的。   银钱自来是有用的,虽没法子替他脱罪,却能勉强保全一介贵公子的体面。   外衫的襟子已被解开,中衣的系带一抽就散,司滢硬着头皮摸了上去。   肌肤温燥且顺腻,烫得掌心都快烧起来。她膝头挨地,正欲递唇过去,男人的呼吸蓦地热促起来,紧接着,一双腕子被擒住。   受到惊吓,司滢呼吸都停了一瞬,嗓子打着颤:“谢公子?”   “别动。”男人咬字低沉,许是太久不曾开口说话,声腔略带些沙感。   司滢心尖猛地一缩,眼睫飞快地眨动起来:“谢公子,我,我是令堂安排进来的……”   男人没说话,但仍然维持着锁住她的动作。   司滢低下头,看向扣住自己的那只手。   骨节锐利,手背秀窄且修长,是在尊荣日子里作养出来的好模样。   想着时辰并不宽裕,司滢略略安抚住自己,重新抬起眼来,望着身前的人。   他倚墙而坐,面容收在阴影当中,借那不甚明朗的月光,只能看见欣秀的轮廓。   “谢公子,我知道您瞧不上我……但您放心,我虽粗陋,却也,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这话太令人窘迫,司滢牙槽暗咬,却还得继续说:“您若是难受了,可以拿我……”   “不必。”男人打断她,身腰也坐直来,眼眉渐次进入光雾之中。   鼻梁顶着高挺的覆影,骨相周正,唇线有蜿蜒的清晰感,整张脸好似一幅清嘉的画。   只那一双眼过分沉寂,甚至有些木木的,像是久睡将醒,却又透着不甚明显的死气。   司滢惘惘地盯着,好片刻醒过腔来,这才发觉他从呼吸到心跳,俱是四平八稳,半点不像中了春散的模样。   “您,您没吃那药?”   提起药,男人眸光微晃,好似这会才完全回过神来。   他微俯下眼:“你叫司滢,中州人氏,被你姨丈卖给谢家,可对?”   被凝沉的视线拿住,司滢喉咙攒动:“你……怎么知道?”   男人沉默了下:“这个你莫理,且听说我,也莫要一惊一乍,可能办到?”   他的目光逐渐迫人,司滢不自觉地扭了扭手腕:“那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男人浑然不动,司滢委实觉得腕骨发痛,便压着嗓子:“我都卖给你们家了,今天进来这里本就冒了大险,哪来的胆量一惊一乍?把人招来,我岂不是也没命?”   虽沦为阶下囚,却到底也是高门府第教养出来的,男人并非讲不通理,略顿两息便松了手,还附随一句“抱歉”。   司滢收回手臂,一面松松地揉着痛处,一面问他:“谢公子要说什么?”   “噔——”   不知哪间牢房陡然传出异响,一阵拖地蠕动的声音之后,便听有人梆梆敲着栅栏:“放我出去!我有冤要诉!有冤要诉!”   撕扯嗓子的高呼在狱中久久回荡,然而四周死沉沉的,除了几下咳嗽外,竟然没有激起同样的闹挺声来。   很快,远远传来凶戾的一句悍骂:“给老子闭嘴!再敢闹一声,晚上捉你下水牢!”   水牢这种东西,司滢听说过,是刑狱中最为残酷的一种。   犯人大半身子浸到水池里,手被铁锁拷着,泡上半天或许还撑得住,但两天以上,身上的肉便会有腐烂迹象。   刑罚的威胁是顶用的,嚷嚷的很快就歇火了。而大抵牢中的津津寒意实在扑人,司滢跟前的那位发现自己衣衫不正,便掖着两襟退回阴影里头,动手系好被她解开的袍带。   接着,他启了唇,将一番话徐徐递来。   听罢,司滢骇然地瞠大一双眼:“谢公子,您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你听到的那些。”男人板着声音:“你是聪明人,莫要同我扮傻。”   “可我只是来给您,来给谢家传香火的而已,这么大桩事我办不了,我,我也不敢!”司滢吓得打摆,嘴皮子蠕蠕而动:“您为什么不找谢家人呢?”   话掉在地上,这样的问题男人避而不答:“你也说了,你是来给谢家传香火的,倘使未能成功,那对谢家来说,你便是无用之人。”   话毕,他将声音放缓了些:“你大老远跑来长安城,不过为寻求一方庇护罢了。我应承你,若你替我办成这事,出狱之后,我必重酬于你。”   天菩萨,听听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出狱?他可是死囚犯!罪行是经过圣裁的,怎么可能翻得了案?   而且他死就死吧,怎么还想拖上她?   “你疯了,你肯定是牢里蹲太久,异想天开了!”司滢吓黄了脸,觉得他铁定是个半癫,否则怎么说得出这样活见鬼的话?   想着自己被拖累的下场,司滢急得脚心直挠地,倏地胆向惧中生,干脆一个势子扑了过去。   男人一个不慎,被压倒在地。   司滢骑在他腰间,双手胡乱去寻他的裤带,嘴里呜呜地哀求:“谢公子您行行好,您就要了我吧,让我怀上您的孩子,让我替谢家继嗣……”   姑娘家眼泪像水链子一样,圆滚滚地砸下来,实心,且烫人。   谢枝山仰面倒在茅草,被这出突袭闹了个猝不及防。   他狼狈应付,提防司滢毫无章法的扒与握,混乱之间,嘴唇还被她的牙给磕了。   痛感让谢枝山心浮气躁,他发了狠,一臂箍住她的腰,整个人腾地反制过去:“再乱动,我断了你的手!”   整个人都被罩了个严实,两臂折在胸前,膝头更被轧住。不用他威胁,司滢也难动弹。   她汪着一双眼,泪珠不停往外冒,打得鬓发稀湿。好在还记得这是哪里,没敢哭出声,只安静抽泣。   这行径这姿势着实不雅,亦很无礼,谢枝山渐渐平复下来:“对不住,冒犯姑娘了。”   他放开司滢起身,亦提防地与她拉开些距离,以防她再次扑将过来。   地上太硬太凉,司滢强撑着爬起来,密密隙隙地打哭嗝:“我不想没命,你别害我……”   听她这样声怯气短,谢枝山打平衣摆的褶子,慢吞吞问道:“按你原先的设想,你打算替谢家诞下子嗣,待手头攒足银钱,再趁机从谢家逃出去,可对?”   司滢愕住。   “我劝你莫要太想当然,以为自己真能远走高飞。需知哪怕是逃婢,谢家也不会坐视不理。”谢枝山开始在牢房中踱步,从容得不像死囚,而是衣冠济济的世家郎君。   他提醒司滢:“你身份特殊,谢家未必会报官,大抵会开出丰厚赏银,让暗处讨活的人去寻去捉。若你被抓到,多半会就地处置。”   怎么个就地处置法呢?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就地打杀了。   司滢心里正跳作一团,又听谢枝山的声音推进耳中:“还有将你当人牲一般卖掉的姨丈,你不想报复他么?”   怎么不想呢?本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来投奔亲戚却被这样作践,她亦想拼死与那老狗醮算上一帐!   想起悲惨遭遇,司滢舌根一苦,眼泪滔滔不停。   大片阴影挪了过来,盖住她半边肩膀。   须臾,一沓巾帕递到眼前。   司滢举目去看站定的人,清朗的眉乌沉的眼,面容很有一股折服力。   他凝睇着她:“哭自是可以,但任凭哭瞎双眼,算计你的人,却不会因此而偿恶报。”   司滢心头狠狠揪起,直将帕面掐出缕缕条条的皱褶。   她别过脸,许久蹉着声音问:“如果我帮你脱罪,你当真,什么都答应我?”   玉一样的郎君站在光里,定声承诺她:“许你富贵与周全,替你报仇出恶气,均无不可。”   作者有话说:   新预收《今天给督主念经了吗》   ◎美督主 vs 小菩萨   流年不利,宿枝成了孤儿。   这世道艰难得很,连火都不会生的宿枝没有办法,只能打算去尼姑庵混口饭吃。但她还没来得及剃度,尼姑庵就被抄了。   抄了尼姑庵的愣说她长得像知府家的闺女,欢天喜地给领回了府。可后来宿枝才知道,不过是想让她替知府千金去伺候太监……   于是不久后宿枝李代桃僵,被送进那太监的宅子里头。   传闻那太监权势滔天,连今圣都要畏他三分,名副其实的权宦。   可当见到真人后,宿枝蒙了,这不是以前住她家隔壁的穷书生么?   穷书生当年有多落魄,现在就有多风光,薄薄的眼皮一掀,让人牙关瑟瑟。   “素闻姑娘多才多艺,琴画最是精通,不如给本督奏上一曲?”   “都是假的,督主您别听信。”   “身无长技,你预备如何取悦本督?”穷书生一身官皮,声音像浸了冰。   宿枝攥着袖摆,偷偷瞄他:“我……我会念经。”   对方顿了顿,少顷挑起眉梢:“好,念一段来听听。”   督公是个坏胚子,自打进了那督府后,总有各种手段让宿枝颠来倒去,一遍遍地给他念经。 第二章 瞧不上她   --------   从死牢的门出来,已近下半夜。   司滢把自己裹在披风里,老老实实跟着往外走。   巷道上头盖着铁网,网下吊着铃铛。风一吹,罩内铜舌叮叮作响,身手再是了得,也轻易逃不出去。   狱卒把个嘴角半吊起来:“高门子弟的滋味,可还受用?”   荤话入耳,司滢脚下不停,愣声不吭。   “谢家这位要没出事,那可是出阁拜相的主,倒便宜你了。”狱卒冷哼一记,再次将目光拐到司滢身上。   风帽盖住大半张脸,却也能瞧见一截光莹的下巴。他心头作痒,正想伸手掐捏之时,有人提步迎来。   一见来人,狱卒哟了声:“钟管家。”   “劳您驾,辛苦了。”被称作钟管家的老者到了跟前,牵着袖子,将一包鼓囊囊的锦袋递过去。   狱卒掂了掂重量,立马扔出几句好话,谄眉笑眼地走了。   司滢被带上马车,半个多时辰后,停到了郊外一处民宅前。   拉帘下马,老管家问她:“成事了?”   司滢怯巴巴地缩着脖子,极小声嗯了一下。   小姑娘家家的,头回伺候男人,羞也正常。但该问的还是要问,老管家朝她摊出手:“东西呢?”   司滢摸索一阵,从袖子里头抽出块帕子。   皎白的绸面,展开来看,上头有丝缕血迹。   这是姑娘家身子清白,且已破了女儿身的凭据。   收好帕子,钟管家又踟蹰着问:“郎君他……可还好?”   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辛酸,司滢点点头:“好的。”   虽是在报好,但钟管家眼圈通红着,又是一番嗟叹与伤神。   叹的,自然是天意弄人,竟让他家郎君背上人命官司。且那条人命,还是西宁侯庶子。   案子上达天听,那位小郎可是给万岁爷当过伴读的。证据摆到御案,任太后娘娘如何斡旋,圣裁一落,还是断了个死字。   四代单传,眼看就要绝在这一代,太后娘娘能做的,便是尽力将行刑之日拖着,待郎君有了后,再送郎君……赴死。   收敛心绪,钟管家看一眼司滢:“且去歇着罢,你放心,倘你这肚子争气,好日子再跑不脱了。”   司滢曲了曲膝:“更深露重,您慢些回。”   钟管家点点头,眼神中透出几分满意来。想这姑娘倒知礼知节,性子也软和好拿捏,谢家后代若从她肚子里出来,应也勉强能如人意。   待管家上了马车,司滢才站起来。早侯在旁边的人立时过来,伸手托住她的肘:“姑娘可好些了?”   “唔,我没事的。”司滢转了脚尖,搀她的是谢家给配的贴身丫鬟,喊作织儿。   院子不大,除了守门小厮与粗使婆子外,再就是司滢和织儿了。   织儿很勤快,接着问:“那姑娘腰腿可发软?咱们回房,奴婢给姑娘捏一捏?”   司滢脸腮微红。   牢里那位压根没碰她,要说腿软,也是刚才撒谎给吓软的。   主仆二人回到卧房,不久后,司滢去了湢室沐浴。   水气酽酽,织儿伺候着司滢,低低惊讶道:“姑娘身上一点痕儿都没留下,谢公子肯定很温柔。”   司滢尚还臊得不知怎么答,小丫头又凑近了问:“姑娘,您跟谢公子拢共来了几回?他物事大不大?”   眼眶猛地一扩,司滢被她的直隆通吓得结舌不已:“你个闺女家家的,怎么这样不避讳?”   “这有什么呀?天地阴阳,男女交\合,再正常不过了。”   横竖湢室就她们俩,织儿壮着胆子劝司滢:“姑娘既已将身子给过谢公子,便莫要怕羞了。下回再有机会去,定要缠着他多做几场,东西灌得多了,怀胎的可能不就大些?”   一句连一句的,司滢坐在浴桶里惊恐地望着织儿,脸红了个带腮连耳,就差没捂耳朵了。   见她这样,织儿也蛮无奈:“我实话跟您说吧,谢家还另置了两处宅子,里头安置着跟您一样的人物。听说那两个都是顶顶丰腴好生养的,她们要是抢先大了肚子,您不就白伺候男人一场了么?”   对于这份好心的提议,司滢接受得很是艰难。   织儿的苦心她明白,如果没能怀上胎,那对谢氏来说,她就是个无用且知情的多余人物,下场自然不会好。   可她尝试过用强,奈何那人裤腰带跟浇了铁一样,怎么都扒不下来。且他态度已然明确,就算她缠,也不会配合她。   她没得选,只能依他的疯话行事,再期盼着他真能脱罪,最后兑现允诺。   思来想去,司滢忖道:“这倒不用担心吧?谢公子应当……”   “哎哟我的傻姑娘!您别是以为,谢公子不会碰她们吧?!”织儿低低地炸了嗓子:“虽说谢公子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但都这一步了,传宗接代比旁的什么都重要。他既碰了您,后头也定是来者不拒的。”   “你这丫头,快别诌了!”司滢急急撇过脸,捂住撞个不停的心口。   见她这样,织儿头痛得直嘬牙花子:“好生养是什么意思,姑娘可晓得?听说那两位的胸房跟奶妈子似的,走起路来,爷们眼珠子都恨不能镶过去!”   话虽糙,却倏地说进司滢心缝里。   她怔然低下头,看向自己不甚壮阔的沟壑。   姓谢的死活不肯与她行事,有没有可能,只是瞧不上她?   不想还好,一有了这个念头,更是满脑门子账。   司滢困扰地阖起了眼,正理着乱麻般的思绪时,突闻外间轰隆一声,吓得她登时睁开眼。   织儿抻长脖子往外觑了觑,很快安抚她:“姑娘别怕,天老爷打雷呢。”   是连串的滚雷,一直到司滢出浴穿好衣裳,还不知倦地在天上追个不停。   这一声声的动静,很快便令司滢想起狱中那人说的话。   她望向桌案上的笔墨,兀自喃喃:“难不成真像他说的那样,会下大雨么?”   —   不及凌晨,雨终是落了下来,且这一落,便哗浪浪落足了四天。   到第四天时,附近有个土坝被冲垮,而司滢住的这一带,被淹了个措手不及。   水漫到家里大概过膝,这样高度虽不至于淹死人,但官衙生怕出岔子,还是领着百姓避去了坦坡。   人多又杂,秩序难免有些乱。   司滢故意被人流挟着走,等到了坡上再一溜眼,负责看管的婆子小厮早被挤不知哪里去了。   借此机会,她按谢枝山的嘱咐,瞄好合适的人后,把早就准备好的银钱与密信,一齐递了出去。   要说难,实则也并没多难。   在司滢看来,那谢公子仿佛开了天眼,竟准确掐算到后头的桩桩件件。   避雨后的第三天夜里,钟管家再次登门,说要带司滢去监牢。   织儿高兴坏了,摁着司滢在妆镜前捯饬起来:“我以为没那么快轮着姑娘,肯定是那两个没让公子满意。比起她们,公子更恋着您!”   面对织儿的拖延,钟管家竟也没有不耐,等司滢妆扮好后,才着眼端量起她来。   黑鸦的鬓角腻白的脸,更有一道玲珑鼻尖。相貌身段自是没得说,否则也不会选她伺候郎君,为谢氏继嗣。   虽说郎君向来是个挑剔人,但在他们看来,头一回虽是用了药,但郎君既碰了女身,那便是默许了这般行径。是以早几日,又陆续安排了另外的人去。   可据那二女所说,她们压根连牢房的门都进不去,便被郎君的袖风给挥走了。   再问过那狱卒,确是实情。   知子莫若母,事情报到家里后,老夫人一径叹道:“我儿心善,想是不愿再误了旁的姑娘。既如此,还是让头回那个去试试罢。”   于是这回,便又来寻了这个。   见司滢下了阶,钟管家收回目光:“走罢。”   织儿扶着司滢到了门口,临别时朝她挤咕眼:“姑娘可要攒些劲,争取这回就有喜!”   摊上个口无遮拦的丫鬟,司滢红了一路的脸。   等到了监牢外头时,钟管家叫住她:“若能进去,这回便不着急出来了,好生服侍郎君,后日,我再来接你。”   司滢心口一窒。   这么说,她要跟那姓谢的公子,在死牢待上将近两天?   不待消化这话,又听钟管家肃言:“机会难得,若能让公子称意,你必要上些心。假使这回后还没动静,你该晓得后果。”   很明显,这是在加压,更是在威吓了。   死牢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这点司滢也晓得。更别提这回,还要过夜。   当中的种种花销,恐怕也只有谢家这种皇戚,才负担得住。   事情显然没得转圜,还和上回那样,司滢被带进了死牢。   只不同的是,这回关押谢枝山的牢房,外头围了一面遮眼的帘布,里头也添了几样东西。   壁上挂着观音抱童画,榻上则铺着大红的百子被。除开没有喜烛之外,这怎么看,怎么像是死牢中的一间新房。   气氛着实诡异,司滢脑子里鸦飞雀乱,才蹭着步子往里两步,脚头便踢到什么东西。   她捡起来看了看,面颊倏地粉成一片,慌忙扔向对面。   有东西掷过来,谢枝山下意识接住。看清之后,也是哑了口。   那是一樽鎏金的欢喜佛,男佛趺坐莲台,女佛则盘坐腰间,二佛合抱一体,姿势煞是羞人。   且这佛像工艺极好,连脚趾尖都蜷得像模像样,更莫提相贴之处了。   太戳眼了,气氛尴尬得让人无所适从。   谢枝山到底是男人,把那物事往被底一塞,佯自镇定:“事情可办好了?”   司滢差点哭出来,猫丁子般的声音勉强答他:“好了。”   谢枝山点点头,撩袍正欲坐下,可见她伶伶仃仃地站着,便还是招呼她过来:“这两日,且对付着过罢。”   高门郎君自然极有修养,就这么一张能坐的还让了出来。司滢感动归感动,但又听他一句保证:“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这还了得?想起钟管家的话,司滢心头顿时冒起大汗。   她搅着衣带,不得不觍起脸来唤他:“谢公子,不然……您也来坐?”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 ははは:1瓶 邓瞅瞅:38瓶 春不晚:10瓶 第三章 新郎倌   --------   受她邀请,谢枝山很明显愣了一下。   司滢讨好地笑:“您手上的伤还没好吧?我带了药,给您处理一下。”   指的,是替她元帕作假而割的口子。   “小伤而已,不必麻烦。”谢枝山拒绝得很利落。   司滢还算有几分肚才,虽吃瘪却仍坚持:“好歹咱们要呆着过两天呢,万一给人发现,还以为我伤了您,那我岂不是有口也难辩?”   这道理并非说不通,只是不太可能出现罢了。   谢枝山不愿为这么件小事僵持,略忖了忖便走上前去,伸手露了掌心。   身体再怎么好,到底是在死牢待过一阵子的人,伤口的愈合不比从前,痕子还是带血。   “我给公子敷点药吧,再把这伤口扎一扎,尽量莫碰水,想来过两天就好了。”司滢轻声。   也算一片好心,谢枝山颔首:“有劳。”   带的是药膏,司滢拧开盖子,先拿自己指腹蘸了一点,再往他伤口上涂。   绵软的指腹在掌心推动,一下又一下,让人心跳平平仄仄。   谢枝山这才察觉此举有多不妥,然后已经开了头,再叫停更不合适。他感觉喉管有些干,只能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留两天两夜这件事,谢枝山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按他的性子自然不肯,但他母亲更是个执着的,怕是他才将这位撵出去,他娘又要想旁的招数了。   为过两天清静日子,只能暂且接受着。   这头谢枝山感觉难捱,却不知给他上药的那位,更是黄胆都要跳上舌根。   司滢从来最怕掂量,怕做选择,更怕明明有多一条生路在眼前,她却直着眼给放弃了。   听这人的话老老实实呆两天,或许是最省心省力的法子,但同时,风险也是看得见的。   譬如他就算能脱罪出狱,怕也是猴年马月的事,而最险是万一哪天出了变故,提前给他推出去斩了,那她岂不也是个陪葬的命?   诚然,她也不愿同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做那种事,但是否该现实些,做两手准备呢?   比方他当真不能出狱,那她完成了谢家给的任务,也能保住一条命。   司滢心里撕扯起来,在睡谢枝山和老实待着之间,跳得像个吃了酒的蚂蚱。   她偷摸打量他的侧脸,视线落在那优越的骨相上。   其实……能跟这样的郎君睡个一回,也不算多吃亏吧?   谢枝山突然清了清嗓子:“还没好?”   “好了好了,马上!”司滢惶惶应道。   她乱得摸不着方向,兴许是从心而为,帕子覆上掌心时,竟不自觉地摸起他的手来。   谢枝山这辈子虽未与姑娘亲近过,但上药还是揩油,却分得很清楚。   “你这是做什么!”他抽回手,羞愤不已。   既然都被当登徒子了,司滢也便豁着脸逼近他:“谢公子,不然咱们就搭伙,做两天夫妻?”   谢枝山正欲喝斥,却见她麻利地把衣领一掀,大片的肌肤坦露在眼前,立时刺得他两眼发白。   “谢公子,”司滢也很难为情,只能含蓄地暗示他:“我虽不够丰腴,应当,应当也勉强能让您足意……”   说的什么乱话!谢枝山避开眼,气急败坏地让她把衣裳捂好:“再乱来,我即时便唤人将你送出去!”   拒也拒了,叱责也来了,而主动扒自己衣裳,这已经是一个姑娘家能做到的极限。   司滢感觉肝都被揉碎了,心知再无可能,她拧身往榻上一坐:“反正早晚都是个死,那你杀掉我算了!”   男人果然都是薄幸东西!她扛着脑袋替他办事,他却连个退路都不给她留!   牢里本没有榻,是早些时候才搬来的。可榻再结实,被她这么负气地坐下去,也难免吱呀地荡响几下,听起来极易令人误会。   谢枝山眼角褶子乱打不休,气得不轻之余,又觉得真是看不透这么个人。   说她胆大,不过让递个信罢了,便怕得睫毛乱抖,瞻前顾后。   说她胆小,却敢在狱中生扑他,强扒他。眼下轻薄他勾诱他不止,还敢威胁他!   “将你的衣裳理好,有什么话直接说,莫要同我耍赖,我不吃这一套!”谢枝山眉棱高耸。   二十郎当岁,到底不懂怎么跟姑娘家打交道。   可以不顺,但不能硬激,像他这样声音板得让人下不来台,后果往往更严重。   只听姑娘呼吸急遽起来,再是咚的一声,她竟直直躺到榻上去了。   “那谢公子自己掂量吧!要么从了我,要么杀了我,否则等我出了这里,就拼死去衙门告状!”   方才还是个荏弱女流,哪知一转眼,就成了这样不讲道理的浑人。   谢枝山深感头痛,脸气得乌青,牙也错咬几回。他再欲发作,突闻一阵小跑声逼近。   牢房之外,有人故意咳了两声,跟着便是谄媚的提醒:“公子,这动静有些大了,咱们还是悠着点吧,万一……嘿嘿,小的属实不好交待……”   一顶帽子扣到头上,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谢枝山深深调息,片响沉声:“知了,有劳提醒。”   打发狱卒,谢枝山看向直撅撅躺在榻上的无赖。吃一堑长一智,他终是换以和悦的面色:“你口口声声念死字,却无非是想活罢了。凡事总有商量的余地,再说你若是死了,如何寻你姨丈报仇?”   “如果我因谢家而死,官府查案子,那我姨丈也要受牵连。有他陪葬,我也算报仇了!”司滢闭着眼,很是壮烈。   真就差那么一点,谢枝山又被弄个倒噎气。   他活了两世,往来多是尔雅温文之辈,就算谢家下人,都没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甚至透着市井泼气的。   正心绪难平,一记哽咽抄入耳中。   目光拐过去,见是那浑不吝的在扑簌簌掉眼泪。   她显然伤心透顶,很快便哭噎了。   大抵终于觉得丢脸,她打着哭嗝在榻上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抽泣。   这一哭,外头更不晓得怎么想了。   谢枝山顿感无力,缓声劝她:“好了,莫要哭了。”   方才还主动解衣的人,现在百唤不回,似乎不愿多送他一眼。   盯着那道蜷缩的身影,谢枝山心头五味杂陈。   其实静下来理一理,她并非真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左不过是怕被牵累,才要找条后路罢了。   没了家的姑娘,又被唯一的亲房卖来行这种污糟事,彷徨之下闹闹意气,值得被体谅。   盛怒宛如抽丝般褪了个干净,谢枝山往榻边走了几步:“我应承你,倘我无法脱罪出狱,也会给你寻个安全的去处。”   抽泣声停了下来,谢枝山取出一物,俯身放到枕面:“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陆慈,是我自小到大的好兄弟,亦承过我救命之恩,这枚玉佩,便是他赠我傍身的。”   榻上的姑奶奶终于转过身来,看了眼玉佩,再仰着脸看他。   她眼里已然哭出一片潋潋光色,细齿咬着唇壁,薄薄的眼皮褶子还有余颤。   谢枝山同她解释:“锦衣卫神出鬼没,任何你想不到的地方,都有他们的人。若遇难只需摔碎这玉佩,自然会有人去救你。”   听完后,司滢眼也不错,将他好一阵望。   谢枝山淡声:“不用问我为何不寻他帮忙,我不会答你。”   话毕,谢枝山调转脚尖,拾了些稻草才堆到壁角时,听得身后有人齉着鼻子说了句:“是不想牵连那位陆大人吧。”   谢枝山坐到稻草上,见榻上的人费劲爬了起来。   她头上绾了枚花冠,显然没戴习惯,身子一动,冠上的穗儿便打到耳朵尖,花鬓又撞着步摇,发出几下玲珑轻响。   好不容易平衡住身体,她扁了扁嘴:“公子放心,我要的只是活命罢了。我虽位卑,却也是爹娘辛苦生养的,从不觉得自己命比哪个贱。”   说到这处,眼里好似又泛起酸来:“遇恶戚算计是我蹭蹬倒楣,若有恨,也只恨我那姨丈一人,断不会牵扯旁的人。”   听她一席话,谢枝山倒晃了下神,不由重复起她的话:“你说得对,世人性命同样可贵,无论是谁,都该珍视。”   咀嚼再三,谢枝山恢复常色:“时辰不早,且安置罢。”   司滢急急地站了起来:“公子来睡榻吧,你放心,我不会弄你的!”   后面半句怎么听怎么怪哉,谢枝山说不必:“我曾学过道家吐纳之法,打坐一两天,不成问题。”   言简意赅地解释完,室内再没了声息。   谢枝山收起眼帘,舌抵上颚,掐了个子午诀。   入定之前,又听姑娘唤:“公子。”   谢枝山没睁眼,只唔了一声。   “适才让公子见笑了,我平时,真不这样的……”这话说得期期艾艾,虽是在解释,却怎么都像欲盖弥彰。   谢枝山只觉好笑,摆正了头颈,没作理会。   再次睁眼,已是次夜的子时二刻。   司滢轻轻搡着他:“公子,好像有人来了。”   外间锁链作响,不久吱嘎响一声,牢门被推开,确是有访客到了。   来人身形伟岸,一双眼淬着火,面容更是冷笑连连:“谢家小儿,你可算生了颗虎胆。杀了我儿,还悠悠哉哉在这当新郎倌?”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当前一家之主:2瓶 第四章 出狱   --------   这话说得切齿拊心,像恨不得把人生剐了似的。   司滢有些被吓到,本能抓住身边人的衣料。   谢枝山被她勒到脖子,只得揪回自己的衣衫,再给她递个安抚的目光:“莫怕,这位是西宁侯。”   待得了松开,他起身整了整衣衫,朝西宁侯恭敬揖手:“晚辈见过侯爷。”   西宁侯眼内出火:“不愧是太后亲外甥,在死牢都能风流快活,老子低估你们谢氏手段了。罢罢罢,大缙律法治不了你,老子今日便要送你归天!”   这位侯爷是武将,常年驰骋沙场的人,手一挥便吓得司滢心跳骤跌。   生怕真把谢枝山打死,她闭着眼往前一挡:“不能动手!”   不料她杀将出来,两个男人都怔住了。   在西宁侯发作之前,谢枝山将她拉到身后,凛声道:“侯爷若图一时之快,自可当场将我打杀,可令郎之死的真相,侯爷可还关心?”   “我儿死于你手,门门铁证俱在,你竟还妄图狡辩?”西宁侯将拳头都捏出了响。   “我与令郎往日并无仇怨,为何非要杀他?”   “还不是为一乐户,为你那恩师之女!”   你来我往,一个身端头正不疾不徐,另一个则眉目冷厉,有如煞神。   西宁侯口中说的恩师之女,司滢倒也听说过,但她此时并不敢分神去想旁的,只警醒着,生怕这位魁梧侯爷再次动粗。   一老一少呈对峙之姿,谢枝山倒也未有避讳:“侯爷口中的那位,若她当真与晚辈有私,衙门受审时,该是百般维护晚辈才对,又怎会那样快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自是我大邺律法令其畏惧,因而不敢包庇你这元凶!”西宁侯哂笑不已,喉腔划出声声不屑:“怎么,真以为你谢家只手遮天,让人连实情都不敢说了?”   遭人谩骂,谢枝山面上丝毫不见恼色:“那令郎秉性如何,想必侯爷定然知晓。令郎曾为陛下侍读,承饱学之士授业,亦非那贸贸然的莽夫,又怎会为了几句冲突,便与谢某生死拼搏?”   这么捧了几句,倒把西宁侯给架住了。   当爹的,自然清楚儿子秉性。他那庶子虽沉迷声耳之娱,却是个顶顶胆小的,又兼生了一幅笑模样,极少与人红脸。   趁西宁侯迟滞,谢枝山再度近前一步:“若非对令郎之死存疑,侯爷您,又为何要按信来此?”   这话显然有些份量,西宁侯目光虚停着,好似有了松动的迹象。   谢枝山绕开视线,看一眼司滢。   “我这就回避!”司滢反应迅速,立马背过身去。   知道得太多,对她不好。   司滢找了个壁角蹲着,为表明自己不会偷听,她还特意把百子被给披到身上,从头到脚,罩得像颗花蘑菇。   忽略那二人眇眇忽忽的谈话,其实这桩案子,她也大致听过些流言。   譬如西宁侯提到的的女乐,是教坊司里头,一位名叫徐贞双的姑娘。   徐贞双本是内阁首辅之女,后被抄家所累,发送教坊司。   据闻圣旨下来的那晚,徐家女眷皆自焚于府内,只她一人坐在火场之外的阶梯上,冁然微笑。   因那一幕太过渗人,导致其入教坊司后,前半年都无人敢点她陪侍,而半年之后的恬静日子,便多归于谢家的关照了。   教坊司虽不体面,却不沾染烟花秽事,乐户皆以艺侍人,并非楼榭粉头之流。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为求庇护主动献身,或迫于权势不得不从的。   有谢家的庇护,徐贞双入教坊司五年从未遇过刁难,可便在一月之前,西宁侯府的庶公子却突然发难,且意欲用强。   消息传到谢家,谢枝山赶去救场,也因此与之生了冲突,出了血案。   而这里头有一桩事不得不提,便是徐家被抄前,听闻谢枝山与徐贞双,正在议亲。   苦命鸳鸯被活活拆散,护了五年的心上人险被欺辱……莫说西宁侯了,任谁来听,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桥段。   简而言之,一切都太顺理成章,太说得通了。   死牢中听不见更漏声,司滢蹲得腿麻,干脆盘腿坐了下去。   屁股挨到实地,身上还捂着一团被子,时辰大抵也不早了,没过多久,她便关着眼睛睡了过去。   牢房内点着一盏油灯,石墙之上,照着弱弱的光。   被叫醒时,司滢下意识抹了把嘴角,确认没有流口水后,这才迷瞪着眼问:“谈完了?”   谢枝山没有应话,他居高临下,将她摁在视线里:“方才,为何要替我挡?”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司滢两眼翻望上去,不明所以。   她鼻尖沁着汗,额上还有磕出的墙印子,眼底光色弥蒙。而谢枝山,则是两眼定定。   方才那一阵,这人分明已然吓到牙关瑟瑟,却还敢替他兜挡西宁侯……   谢枝山的心绪,一时之间很是复杂。   他想起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同个场景,他圈住她的腰身,她亦紧紧巴缠着他,是不应有的狎昵与亲密。   软黏呜咽犹在耳畔,记忆中出了一身汗,想起来也是心跳趔趄。谢枝山收回心神,再度撞入那两丸黑水银一般的眼睛里。   大而亮,黑滴滴的,像要拉着人掉进去。   谢枝山不自在地别开脸:“你不怕西宁侯?不怕他当真对你动手?”   衣料和被褥动了动,坐地上的人长长呼吸了一口,好似这时候才续回了正常的气儿。   “自然是怕的,侯爷那么高莽,我吓都吓死了。”她站起来,惴惴地垂着一双手。   谢枝山心头绊了下:“那你……”   “我不拦上去,公子真被他打了怎么办?”   以为是在点自己言行冒失,司滢往前站了站,急得舌头都差点咬了:“万一侯爷真把公子打死打伤了,那我肯定是跑不脱的,说不定立马就会查到侯爷是看了我写的信,才来这牢里!”   说得够清楚了,唾沫星子都快喷人脸上了。   谢枝山闭了闭眼,狂按眉心。   上世因中了那药,他曾与她有过一夜。倘她也是重生之人,就算拥有前世记忆,恐怕也不会因此维护于他。   毕竟生下的那个孩子,非她所愿。   调息片晌,谢枝山重新睁了眼。   眼前人一双手贴在裙面,爪尖儿忽隐忽现,又在绞衣襟子。   见他抬起眼,她抿着唇,浅浅地笑了笑。   谢枝山已然恢复正常,四平八稳地睥着她:“有话说?”   这样无情无绪地照视人,俨然世家公子的矜贵样儿。司滢有些放不开:“公子,您跟侯爷……聊得还成么?”   “你放心,他会来见我,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半。”谢枝山直接回应了她的试探,也噎掉她腹中打好的修辞。   司滢有些尴尬,却又很快抖起精神:“那公子还有什么事要交给我么?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铁定帮公子办好!”   主动成这般,谢枝山睃着她,带着不加掩盖的审视。   看来这人虽胆小如豆,却也并非不懂审时度势。经了他与西宁侯这一晤,猜到翻案之事大有眉目,便热诚得两眼放光,扮那不世出的热心肠。   胆气伸缩自如,时有时无,不禁令人感觉有些招笑,甚至从她的反口之中,窥出少许滑头来。   “不急,且容我想想。”简短答了一句,谢枝山回去继续打坐。   鞋子搓地的声音响了两下,恭维随之而来:“其实我早就觉得公子是无辜的了!公子面相极善,佛耳慈眉,半点都不似杀人犯,定是受了冤!”   佛耳慈眉都来了,再听她念下去,他是不是该三头六臂,后脑勺泛金光了?   谢枝山眼梢瞥过去:“放心,应承你的事,我必会做到。”   司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但到底,也把心给放回了腔子里。   —   天再度暗下来的时候,司滢被钟管家接走了。   “且好生养着罢,再过个两旬,便能让大夫来诊脉了。”临离开前,钟管家这样嘱咐司滢。   织儿跟着向钟管家作了个揖,领着司滢回房了。   十五六的姑娘,手脚麻利归麻利,念叨起来也跟老妈子似的。她笑着问司滢:“姑娘,这回可稳了吧?”   比起忸怩,司滢更有些心虚。   以服侍之名进去已经两趟了,在所有人看来,她应当承欢数回,肚子再不争气,也该有动静了。   号脉的日子近在眼前,在这二十天里,那位能不能顺利出狱?   虽说有了退路,再无性命之忧,可比起谢枝山的许诺,司滢只愿可以不用那条退路。   锦衣卫救了她又怎么样呢,左不过放她出京罢了。一个姑娘家在外流流荡荡,其间苦头她早就吃过了。能傍着谢家,好过四处漂泊。   有事惦记着,日子过得分外快。前那十天,人简直像是被催沸的药,偏生与外头隔绝着,也听不到什么消息。   好在有个贴心贴肺的丫鬟,除了伺候司滢之外,偶尔也能从采买的婆子那听来些新鲜事,聊以解闷。   当中最相关的一件,莫过于谢老夫人去了寺庙。表面看是平常祈福,实际她们都知道,是冲着送子娘娘去的。   织儿笑眯眯地唠叨:“想当初谢公子连中三元,都说他是位极人臣的梁子。老子英雄儿好汉,姑娘肚里的小郎君定也不是个孬的,宫里还有太后娘娘可以关照,咱们小郎君啊,指定能有一番锦绣仕途!”   “犯官之后,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被夺了,哪来的锦绣仕途。”司滢绕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   她在这宅子里坐得屁股都起了茧,心里难免生出疑影儿,嘀咕起谢枝山的话来。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说是和西宁侯谈得好好的,其实根本就谈崩了吧!否则怎么十二天了,还是丁点消息都没有?   就这么瘟头瘟脑又过了两天,离号脉的日子还剩五天的时候,谢老夫人来了。   不是来寒暄的,连门都没进,只令司滢站在灯笼下边,让马车里的人隔帘看了一会儿。   司滢低垂着头,半晌钟管家托了东西过来。是谢老夫人赏了枚镯子给她,翡翠料,种水极好。   “老夫人说了,若诊得佳脉,即刻给你换间好宅子住,再多配些伺候的,保你养得顺心。”   收下镯子后,马儿拖着篷车走了。   司滢站在原地目送,忽见后帘被掀开,半张老妇人的脸露出来,远远地朝她笑了一下。   司滢发着愣,须臾反应过来,立马向前递了递膝。   等再站起来时,马车已经拐离了视线。   按织儿的解释,这表明了老夫人对她极其满意,眼下只盼着号脉那天快一点来,好母凭子贵,过上富实日子。   主仆异梦,织儿想的是大宅子大胖小子,而司滢则揣着那镯子,想自己要真离了燕京城,这玩意应该能当不少钱。   天光黑了又亮,春日里的朗晴天儿多了起来,照得人骨子里抽懒。   离号脉仅剩三天时,谢枝山那案子突然有了新的进展,道是杀那西宁楼庶子的,或许另有其人。   按织儿听来的消息,说是西宁侯查出他那庶子的长随有问题,极大可能,是那长随动的手脚。   同日,谢老夫人以年迈之体,戴着命妇冠服去了宫外长跪,请求皇帝推案覆审。   这案子翻得太不寻常,要么平静无波,要么,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两日之后,给司滢号脉的大夫终于来了。   可大夫才进了门,便见织儿两条腿倒得飞快,把地板踩出咚咚声响。   待进了厅里,小丫头顾不得喘气,等时便呼向司滢:“姑娘,公子要被放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掉一波红包,感谢大家支持,贴贴(* ̄3 ̄) 第五章 进谢府   ---------   织儿那一嚎,把司滢的月事给嚎出来了。   这下也不用大夫诊脉,都知道司滢没喜信,没怀上了。   帮着司滢净过身子后,织儿一面筛着热茶,一面碎碎地安慰她:“这可太好了,公子出来后,姑娘就能跟着去谢府伺候。您别泄气,只要能在公子身边待着,肚子早晚能隆起来。”   司滢窝在被子里,还有些不太敢信:“公子……真要放出来了么?”   “那可不?听说昨儿夜里内阁连夜会审,圣驾也在旁边听着,到后半夜,陛下直接就推翻了先前的裁断,判公子无罪!”   如织儿所说,谢枝山的案子当初定罪有多快,现在脱罪就有多快。   太后亲外甥,也是天子的表兄,上头发了话,自然没人敢慢怠。   三法司复审后,再将卷宗交给内阁,六部九卿连夜提审了那名侯府长随,最终找到背后指使之人——大理寺少卿张永安。   据说那长随被大钱买通,提前给死者投了毒,再怂恿着死者与谢枝山发生冲突,甚至主动亮了凶器,逼得谢枝山以刀剑防身。   眼看死者毒发,长随于混乱之中推了死者一把,导致死者摔到谢枝山剑上,顺势赖给了谢枝山。   而作为主谋的张少卿,则利用职务之便篡改了仵作的验尸书,加之在场人证供词,顺利给谢枝山定了个死罪。   司滢听得直捯气:“那张少卿也太狠了,哪样的仇怨,居然让他设这么大的局去陷害谢公子?还有那位侯府公子也挺无辜,就这么没了命……”   “谁说不是呢?”织儿跟着附和,可惜她对这桩案子的起末也是一知半解,再说不出更多。   她将茶递给司滢:“姑娘且养着,擎等着府里来人接您。我估计啊,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了。”   司滢点了点头,捂着热茶暖手。   这会儿她除了等,也没别的事可以做了。   —   眼巴巴等着盼着,转过两日,听得外头吵吵嚷嚷,过年一样热闹。   司滢站在墙根听了半晌,被看守的仆妇劝回了房间。   说到底,她还不是自由身。   到次日晚上熄烛时,主仆掩了帐子躺到榻上,司滢才听到了织儿悄悄带来的消息。   昨天那么喧腾,是因为谢枝山出狱了。   据说排场大得很,还有太后特派的宫使去迎他,寺狱一干官吏看着他跨火盆,忙不迭赔吉祥话。   再有城中各处百姓,若去谢府门口道上声恭喜,可得红纸铜钱。接着,便是在相国寺施斋三日,投结功德。   对于谢府的风光,织儿简直说个不倦,最后扒着枕头:“姑娘,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公子生得哪种模样?”   “嗯?”司滢还浮在漫天撒钱的豪气之中,闻言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   织儿嘻嘻笑了笑,羞涩地露出一颗虎牙:“听说公子皮相上佳,很是倜傥英奇,是男色中的翘楚,燕京城里好多闺秀都倾心于他。”   倜傥?司滢回想了下,那对眼睛睨人时自带三分懒意,算倜傥么,还是该叫风流?   不对,他要是风流,就不会那么坚贞不屈了。被她扒裤子时,简直有种士可杀不可辱的风范。   织儿追问不休,司滢没办法,只得囫囵说道:“公子眉毛很长,脸很白,鼻子很挺,嘴唇……也很薄。”   “鼻挺唇薄啊?怎么听着,像负心汉的长相?”织儿嗡哝一句。   此情此景,负心汉三个字,太拔人神经了。   司滢翻了个身,突然想到自己太大意了,居然没跟他商定到底是怎么个酬谢法。   他嘴里说的富贵与周全,是哪样的富贵,又怎样才叫周全?   正后悔时,腰眼被戳了下:“姑娘,是你先亲的公子,还是公子先亲的你?”   “……”突然被问起这种话,司滢心跳都漏了一拍。   织儿还在好奇:“是公子先剥你衣裳,还是你先剥公子的衣裳?公子光了以后,会让你有流鼻血的冲动么?”   司滢闭眼装睡,脑子却不受控制地回想,好像……都是她先的。   咬他的嘴,解他的衣,甚至扑缠的时候,好像还摸过他一把……后面。   衣角被扽了两下,织儿趴到她肩头:“完事之后,公子抱着姑娘睡么?”   太臊人了,司滢脚趾头都蜷到肉里:“你这丫头,还有完没完!”   织儿吃吃地笑,还唱大话:“我瞧姑娘是个好面相,运势高着呢,往后去公子身边伺候着,等把长子生了,保不齐公子一高兴,抬姑娘作正妻呢!”   拜这小丫头一通胡咧咧,司滢做了个极其犯浑的梦。   梦里,她掰住谢枝山的下巴,嚣张地在啃他的嘴。那怎么也解不开的裤带自动开了,白净地横陈着,一身娇贵肉皮上,尽是她留下的,不像话的红印。   醒来汗湿小衣,不敢相信自己会做那样禽\兽的梦,简直令人发指!   —   日子一天天数着过,在谢枝山出狱后的第五天,谢府总算来人接她了。   司滢是大清早从床上挖起来的,接她的是钟管家,特地说了只她一个人去。   梳洗时主仆俩说些悄悄话,织儿告诉司滢:“奴婢听说,谢公子那位母亲……有些不寻常。”   “怎么样不寻常?”司滢想起马车后的那一笑,确实有些异怪的感觉。   织儿也说不清楚,挠了半晌的头:“总之,您万事留个心眼。”   ……   到谢府时天还有些灰,晨鸟儿絮絮叫着,楼观水榭,一切都飘渺得很。   走的是角门,司滢提着步子跟在后头,有些不安:“钟叔,老夫人唤我来,可说了哪样事由么?”   老管家睨她一眼:“这个不用问,等会儿自然就知道了。”   这样肃声肃气,不啻于是在敲打。司滢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谢府气派且阔大,下人们有序地忙活着,轻手轻脚在晨曦里穿梭,连眼珠子都没有乱跑,极守规矩。   司滢本来就是个不认道的,跟着钟管家到地方的时候,她已经懵头转向,满脑子只剩地砖了。   司滢站在厅中,被未知与不宁笼住,心里跳作一团。   等上大概两盏茶的功夫,有人被仆婢搀着到了厅里。   那位走得极慢,呼吸也悠悠长长的,坐到上头的椅子里时,司滢似乎听到细微的打嗝声。   “怎么站着,不是有椅子么?”上头的声音响起,同时打了个结结实实的饱嗝。   钟管家提醒司滢:“夫人指座呢,还不快道谢?”   司滢忙不迭呵腰:“谢夫人赏。”   说完被领着去了右边的圈椅,她不敢太随意,斜签着坐了个边。   厅中有了一阵沉闷的捶背声,应该是下人在替主子抒着胃气。   少顷,司滢又听到一句:“低着头做什么?我又不是夜叉。”   声音哝哝的,与其说是不满,更像是单纯不解的嘀咕。   司滢忖了忖,慢慢抬起眉眼。   坐在上方的,是她那晚曾见过的谢母。   老妇人穿长褙子,两道平直的眉,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神情从容,看着很是和悦。   拿眼扫她半晌后,谢母点了点椅子扶手:“果然是个漂亮孩子,这眼这嘴都俏生生的,细骨脸儿也标致。就是过瘦了些,多半气血不大足,养养才能怀上。”   一说这话,司滢就忐忑了,她眼珠微颤,心腔不安。   谢母吃了口茶,接着挥退所有伺候的人,只剩个钟管家在厅外侯着。   “我儿说,他跟你是清白的,没碰过你?”   司滢不敢隐瞒:“回夫人的话,公子所言属实。”   谢夫人哦了一声,又继续道:“他说这回翻案多亏有你,你是立了功的,让我赏你金银和宅子?”   “是公子思虑得当,我只是按公子说的做罢了,不敢居功。”司滢掐着分寸,小心翼翼地回话。   谢夫人舒着手脚,往椅后一靠。   也许是晨早发髻拢得过紧,老太太抠了几回头皮,一点点把原本平整的发面掏了起来,拱在那里像个犄角。   扽完头发后,老太太抽冷子问了句:“我儿那么俊,你忍得住?”   “……啊?”   “我儿可是出了名的好皮相,多少闺秀都垂涎他的美貌,馋他的身子。你跟他共宿几天几夜,怎么把持住的?”老太太啧啧有声,让人听出些钦佩的况味来。   怀疑有蝇子冲进耳朵,司滢撇了撇头,眼里瞳光都扩大了些。   “是他在死牢里沤得太臭,你下不去嘴?还是怕动静太大,没敢做到那一步?”老太太反复叮问,试图猜出背后的真相。   司滢窒了下,艰难地罗措回答:“公子他,他是正人君子,一直对我……以礼相待。”   “还真没成过事啊?”老太太喃喃着:“怪不得,我先还担心我儿有什么隐疾,原来还是个黄花大小子。”   话里捻着几分庆幸,显然谢枝山方方面面都正常这事,比司滢没怀上要重要得多。   “我问你,你是想要钱,还是留在谢府?”或许是眼光毒,或许是走过场,总之不按常理之后,老太太又来了这么一问。   司滢眉目一动,才与老太太接视几息,便见她点点头:“明白了,你想留下来。”   听她自说自话,司滢彻底蒙了。   谢母没给她发挥的余地,扬着嗓子喊了钟管家进来,让带去安置。   转头再看司滢,老太太曼声说:“孩子,我也跟你同个想法。虽然你跟我儿之间暂且是清白的,但在我们看来,你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么地,你先在府里住下来,他刚回府,还不少事等着处理,等忙完这阵我再作主,让他把你收到房里。”   司滢手心攒汗,立马表态道:“不敢攀附公子,倘能让我留下来,府里给碗饭吃就成。”   谢母嗯了声,表示听出来了,这是想做婢女的意思。   她极不赞成地摇头:“我听钟管家提过,你那姨丈说你爹娘还在的时候,你也是被人伺候的闺秀,如今来了我谢家,哪里好作践你,让你当丫鬟?”   “夫人,我……”司滢才张了嘴,很快便被打断。   “你放心,我儿虽然有点狗脾气,又是个爱装蒜的,但他那相貌身段,绝对不会让你吃亏。往后你使点劲,要给他收服了,有得是你受用的地方。”   操着懒洋洋的声口说完这些,老太太起身出了花厅,没再给司滢说话的机会。   就这么着,司滢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想找北也找不着。   谢府亭多桥多,廊子九拐十八弯,她跟着钟管家到了一处院落。   月门之前,钟管家停下步子,朝司滢指了指里头:“往后你就住这个院子,我还有事,就不带你进去了。你自个儿进罢,迟些我唤人过来伺候。”   也不知是哪样的急事催着,撂完这话,钟管家逃也似地离开了。   面对这沉静的院落,司滢无奈,只得提起裙边迈了进去。   院子极为清净,除了在树上跳来跳去的黄鹂儿之外,一路连个洒扫的都没见着。   推开卧房的门,发现里头也很是宽敞,且陈设都华丽得吸眼。象牙矮榻,紫檀屏风,一件件都昭示着这座府邸有多奢丽。   惊叹之余,司滢心觉怪异,这份安静也让她有些发毛。   原地兜了个圈后,司滢正打算找个地方坐着等,兀地听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动静。像是水波被搅动的声音,又像是谁在地上跳了几下。   她打了个激灵,登时被炸出一身汗来。   谢夫人诡异的态度,空荡荡的院子,房室里不明的响动,越发让人觉得渗得慌。   外头天光亮堂了些,借着那光,司滢摒起息来,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地上铺着莲枝的栽绒毯,脚落在上头无甚声音。经过一樽膝头高的曲颈瓶时,司滢顺势抱了起来,握在怀里当防护。   接近发出窸窣声响的地方,雕着松枝纹的花罩后头,看见有人影在晃动,但瞧不清是男是女。   颤抖顺着腿肚子涌上来,司滢双手索索发抖。   她壮着胆逼近前去,身子半匿在花罩后头,提起丹田正待喝问出声时,对方拿余光捕捉到动静,倏地偏头看过来。   他上身精光亮堂,一条腿在裤管里,另一条才抬起来,准备往里放。   熟悉的脸撞入视线,司滢喉间咕地一声,险些没晕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谢枝山左腿踩了个空,整个人差点没摔在地上。   他忙拎着裤子藏到浴桶后头,又恼愤地斥司滢:“还看!”   司滢简直万箭攒心,瘫着坐到地上,费劲地避开了眼。   谢枝山心颤肉跳,面上红白交错:“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我也不知道……”被迫当了回登徒子,满脑子晃晃荡荡的画面,司滢简直百口莫辩。   里头一时没再质问,但能听到咻咻的呼吸声,显然气极了。   司滢抱着瓷瓶,身子簌簌打颤:“公子,我不是故意的,是钟管家……”   吭吭哧哧磕磕巴巴,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膝间,吓得不知怎么才好。   等谢枝山穿好衣裳从里头出来时,司滢已经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倭瓜。   谢枝山气不打一处,咬着牙喊她:“站起来说话!”   司滢站不起来,只有脑袋勉强能抬起。因为衔冤负屈,眼里潮润润的,仿佛光着被偷看的人是她。   谢枝山眼皮搐动:“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   “是,是钟管家接我来的……”被狠巴巴逼视着,司滢说话都不太利索。   她捋了捋舌头,想要把来龙去脉给说个清楚时,溘然听见窗户磴儿响了一下,外头有人扬声说话,好似在跟谢枝山打招呼。   房室之中,一双男女俱是吓得耸了耸肩。   谢枝山向外看了看,朝司滢摆手:“去里头躲着,莫要出声!”   “可我站不起来……”司滢也着急,哭丧着脸想站直,奈何刚才的场景太有冲突,她力气还未蓄回,两条腿又麻又软。   眼看外头的身影已经逼近到窗牖之上,谢枝山再顾不得那许多,弯腰抱起司滢,将她送到了湢室里头。   把人放下的同一时刻,门轴吃劲,嘎地响了两下。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 第六章 小嫂子   --------   乌帽长衣,一柄绣春刀佩于腰间,来人托着碟豆腐踏过门槛:“谢公子,久别未见,您这一向可好啊?”   “你怎么来了?”不速之客接二连三,谢枝山语气不虞。   陆慈乐了:“刚点好的豆腐,紧着给你送一块过来。怎么,还要撵我?”   见他走过来,谢枝山也挪了步子,不动声色地把人往茶桌引:“看来我谢府守备越发无用,竟让你就这般闯了进来。”   好友间陈年斗嘴的把戏,陆慈呲起一口白牙:“这不才刚下值,要通过门房禀报,没得麻烦人家跑一趟?不过你这院里可够清净的,怎么连条狗都不见?你那些个表弟表妹呢,都躲起来了,还是被老太太撵光了?”   说罢搐着鼻尖嗅了嗅:“这是臭毛病发作,又大清早就开始沐浴了?”   这话戳到谢枝山痛处,惹他面色青青白白变个不停。   要不是大清早洗一遍,也不会被人看个正着。   陆慈两腿一跨,反骑着椅子坐了下来:“陛下都没你这么爱干净,一天洗多少回?哪天给你送上战场,半个月都泡不着水,你不得难受死?”   “真有那一日,也不劳你操心。”谢枝山还耿耿于被看光这回事,倒茶的动作都粗鲁了几分。   陆慈掬起茶杯灌了两口,再指指豆腐:“吃了罢,往后清白做人,没事别往教坊司跑。那地方跟你犯冲,八百年不去一回,去了就摊上事。”   这便是十足损友了,专拣旁人不敢说的话。   杵着坐了会儿,陆慈睨着谢枝山:“你这出沉冤的戏码可算闾巷皆闻了,我买豆腐时便听不少人在聊这事,个个都说那张少卿不是人,指使人害死妻弟,又把罪名扣到你头上。”   张少卿,亦便是陷害谢枝山的那位。   此人曾娶西宁侯府庶女为妻,而他要害妻弟的原因也很简单——狎妓时被妻弟发现,后被迫和离不止,还因这事影响了考绩与升任,从而对妻弟心怀巨怨。   而这人与谢枝山的仇怨,则是某日在席会上酒醉,为哗众取宠而贬低谢父遗作,被谢枝山几句刺得出了丑,便就此记恨上了。   气量狭小之辈,常因此怏怏不悦,于是想出这一石二鸟之计,杀了妻弟,又把罪栽到了谢枝山头上。   以上种种,皆是明面上的审讯结果,而实际真相如何……   陆慈嘴角向上兜着,意味深长地望向谢枝山:“张府也不知得了多少好处,竟愿意折个儿子当替死鬼?”   话里有话,谢枝山面不改色地接道:“兴许命脉被捏住,不得不扛了这宗呢?”   见他这么坦然,陆慈挑了挑眉,拄起下巴故作深沉:“但话说回来,他们能找着这么个人也真是难得,既跟你有过节,又和侯府那位生过龃龉……”   打谜语似的,各种代称都有,但谢枝山只想快些送客,毕竟他房里还藏着个人。   比起谈正事,眼下他更想好跟湢室那位姑奶奶掰扯一番,今儿到底念的什么咒。   这样想着,撵人的话脱口就来了:“若没旁的事你先回府罢,迟些我还要入宫,今日不便多聊。”   “哎,着什么急啊?”陆慈半笑不笑地:“我问你,你既然知道背后有阴谋,怎么早不说?先头给你定罪的时候,你可心灰意懒,像是巴不能早点死了清静。”   天光大亮起来,从窗屉子筛进来的日头有点晃眼,谢枝山眯着眼往旁边避了避,没搭腔。   然而好事者总是不依不饶,陆慈凑近一寸:“不会是红鸾星动,突然又舍不得死了?”他朝谢枝山挤了挤眉:“三挑一呢,什么样的天仙儿迷得你跟醉了似的,只让那一位进去伺候?”   锦衣卫眼线众多,身为指挥使,这燕京城里诸多人与事,只有他不愿说或懒得查的。会知道这些,也不出奇。   可这样吊儿郎当的调侃,谢枝山分外不喜:“没有的事,胡说什么。”   “什么没有?是姑娘没进去,还是你跟人家清清白白,同宿几夜全在抄经论道?”   陆慈嘁了一声:“这种话说给你母亲听,老太太没拆你的台?好不容易见你跟姑娘勾搭上了,她不得想方设法给你扣在府里头,先把孩儿生了,再放你回翰林院去?”   话说完,又把目光拐向湢室的方向:“藏头藏尾的做什么,小嫂子这样羞于见人么?”   声音不大,却将好能递进司滢耳中。   进退失据间,听得谢枝山喊她:“算了,出来罢。”   司滢应声走了出去,穿过地罩,慢慢到了茶桌那头:“公子。”   见到她,谢枝山还是有些难堪。方才那视线直撅撅一通混扫,但当着好友的面,也不好问她究竟看到什么。   他理了理袖笼,理完又去折护领,总之一看她就觉得自己衣衫不正,仿佛身上总有哪块是光溜着的。   但老这么也不像话,于是沉了沉气,夷夷然指向陆慈:“这位是陆指挥使。”   “陆大人。”司滢塌了塌腰,给陆慈行礼。   陆慈嗖地站起身,端端正正还了个礼:“小嫂子好。”   司滢去死牢那两回,陆慈曾远远地看过一眼,但她整个人拢在披风里,瞧不真周。   在陆慈的预想之中,这位怎么都得是个浮艳娇媚的尤物,娇滴滴软声软体,才能让这谢下惠把自己给交待了。哪知道真人杵到眼巴前,跟他想象中的竟差这么老远。   十根掐尖的手指从袖门探出来,反攥着袖口,局促得像练习站杆的雏鸟。   身形透着小家子气,可她的笑容又很得体,一双眼黑山白水般干净分明,很是亲人。   而面对他的称呼,她又霎时慌了:“不敢当陆大人这一声,我与谢公子没什么的……”   纠正的话转进谢枝山耳朵里,招来谢枝山的注视。   他侧过头,见司滢掖着手,鼻尖沾着点烁亮的光。而那张面容之上的焦灼,是比他还想撇清关系的急切。   兴许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也望了过来。然而目光才落到他脸上,眼眶便猛地一扩,很快又将头别回去,活像见了鬼。   谢枝山怔忪了下,很快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肺。   她饱了眼福占了他的便宜,还那样看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他哪里有缺陷,拿他当怪物么?   气是真的气,然而被涵养约束着,谢枝山还是给司滢指了坐位:“不必拘着,随便坐罢。”   见他淡下眉目,司滢也不敢多作客气,只识相地道了声谢。   虽这位已经穿了衣裳,但不知怎地,他那一身雪嫩的肉皮总在她眼帘前招招摇摇,挥之不去。   为免失态,只能是尽量离他远些,但又不能坐到最末去,以免听话回话不方便。   略作斟酌后,司滢坐去了陆慈那一向。   陆慈本是倒骑着椅子,这时候一改玩世不恭的作派,腰身板正,像到了衙署议事。   大清早被这两人搅得脑仁疼,谢枝山强打起精神,与陆慈说:“你应当知道她的来历。她姨丈在你们卫所充了个军匠,那人心术不正,留着也是坏锦衣卫的名声,你这头若是方便,直接把那无耻之徒给发落,我就不绕弯子了。”   “一句话的事,好说!”陆慈应得格外爽快,笑眯眯地,惹谢枝山再望过来。   司滢起身:“那便先谢过陆大人了。”   “司姑娘客气。”陆慈展眉一笑。   这俩人寒暄着,谢枝山被晾了会儿,漠声问司滢:“你今日如何到的谢府,又是谁领你来的这里,且说一说。”   这话里,很明显是透着诘问的。   金水般的光线折射进房中,有一道正好落在谢枝山肩上。他坐在光瀑里,清如兰雪,有出尘的贵气。   司滢心情忐忑,甚至有些嗒然。   前前后后,她已经唐突过他好几回。在牢里还情有可原,毕竟她本意是想保命,而且也没得逞过,可方才,她什么都看见了!   他会不会觉得她极下流,是个十足色胚?会不会因此不搭理她,不帮她,甚至给她使绊子?   腮肉咬了又咬,司滢一口气泄到脚后跟:“回公子的话,是钟管家……”   她答着谢枝山的问,虽然声音瓮瓮的,但思路清晰,把一切事由给说了个门儿清。   听罢,已有猜测跃入谢枝山心头。   他几不可闻地拧了拧眉,陆慈却是个豁口的,立马就嘶了一声:“故意设局,老太太这是想玩捉奸在……”   床字及时包在嘴里,陆慈清了清嗓子:“是我多嘴了,二位莫怪。”   话虽糙,说的却是这么个理。谢枝山按住鼻梁揉了揉:“托你办件事,”他拿下巴指指司滢:“先带她出去避一避。”   陆慈有些意外,正想向谢枝山求证时,便见一道身影猝然冲过去,紧紧箍住谢枝山:“不行!我不走!”   这真是防不胜防,谢枝山向后退了几步,险些又栽到地上。   他稳了稳下盘,身形堪堪定住:“放肆!还不松手!”   “公子要赶我,我不走!”   这是动手动脚成习惯了,谢枝山额角突突地跳:“像什么样子,撒开!”   作者有话说:   码上头了,放一章字数太多,还是分两章吧,晚安明天见*罒▽罒*   【感谢灌溉营养液】 折扇:10瓶 丹啊:25瓶 ははは:1瓶 第七章 表妹   --------   一双男女扭手扭脚地纠缠,陆慈大开眼界,再次推翻对这司姑娘的印象。   没想到这羸弱的皮相里头,竟还包了一层泼皮。   “陆慈!”感觉腰间那双手臂越收越紧,谢枝山投来求援。   陆慈是个不嫌事大的,完全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只装看不懂:“大白天搂搂抱抱不大好吧?我要不要回避?”   说是回避,反而掖起手来观摩好友窘况,脸上的笑很是无害。   谢枝山何尝出过这份丑,感觉脸已经丢尽了,不得不钳住这女无赖的肩,使劲把她支开:“再耍横,我唤人把你扔出去!”   “是你先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伪君子!”司滢急火攻心,挣出一脑门子汗。   “胡说八道,我几时出尔反尔了?”遭了诽谤,谢枝山愠怒不已。   司滢仰着脸:“当初是你说的,如果能出狱便许我富贵与周全。眼下你出狱了就不管我,一见我便要撵我走,这不是出尔反尔是什么?”   “你没听见陆慈的话?不走,等着被人捉?”   “那便给人捉好了!”   这样理直气壮,谢枝山先是语塞了下,继而以眼擒住她:“你说什么?”   亏他还处处替她想,不愿糟害她,结果她这样作践自己,竟甘愿予人作妾?   恨铁不成钢,谢枝山的视线便难免带上些压迫。   司滢被瞧得打怵,她觍着脸,声音拖起一片真挚的哀求:“若公子不嫌弃……我愿为公子效力!”   留在他房里,算哪门子效力?   谢枝山先是一哂,可反复咂弄她话里的意思,却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   他想了想,两眼逐渐眯矑起来:“你愿意怎么给我效力?仔细说说。”   以为是有商谈的余地,司滢振奋起来,搬着手指头数起自己的本事:“头一个,我算帐、不对,我算盘拔得很快!其次我记性很好,过目不忘。还有,我能模仿人的声音!”   三份本事一个赛一个,尤其最后那项虽不光彩,却着实难得。   “司姑娘过人之处甚多,仔细想想,倒是进锦衣卫的好料子。”谢枝山还没说话,陆慈先插了一嘴。   他饶有兴趣地咧了咧嘴:“可否请司姑娘示范一下,如何仿人的声儿?”   本事光说不显,确实不大可信。   司滢急于证明自己没有夸口,便松开谢枝山,把脸掩在衣袖后头,低低地扫了扫嗓子,很快开腔:“谢家小儿,纳你狗命来!”   陆慈被慑住,这声音雄浑铿锵,竟与西宁侯相差无几。   露这一手确实了得,只是听来,多少有些像在借故骂谢枝山。   司滢显然也意识到了,她觑了觑谢枝山,见他拢着眼睑很拿不准是喜是怒,吓得噤在原地,不敢再吱声。   日头正好的时辰,房里仿佛冻住了似的,让人喘气都不敢大动静。   少顷,谢枝山喉结动了动:“我已脱罪出狱,还需要你效什么力?你如何想的,最好照实说来,莫要隐瞒。”   都到这节骨眼了,也没什么好遮盖的。司滢目光轻轻晃一下,迟迟道:“公子要报仇,我愿尽绵薄之力,只求公子您……莫要撵我离开。”   无根浮萍,遇事多个心眼,是再正常不过的。   被他押着帮忙时,司滢挣扎过,也揣度过。   明明有脱罪之法,但不找家人不寻好友,偏偏给她去办。起初她的预想很简单,要么是成算不足,怕拖累亲朋;要么,就是怕府里人关心则乱,反生枝节。   当然,也曾经冒出过猜测,怀疑害他的人,可能就在谢府。   但这一想法并未持续太久,便被司滢抹掉了。   在丫鬟织儿那头,她大致听说过谢府一些事。   譬如谢府人丁并不兴旺,谢枝山祖辈早亡,其父也在几年之前染病去世,眼下住在这府里的除了他们母子外,再就是他几位姑表兄弟姊妹了。   谢家两位姑奶奶,嫁的都是正五品往上的官,治家严不严另说,一荣俱荣这个道理,是最基本的通识。   都说谢氏一门是皇亲贵戚,但正儿八经论起来,谢枝山才担得起这四个字。换句话说,只有太后这个外甥在,谢氏一门才借得了太后的光。   拿糙话来说,蠢成王八也会盼着他好,再是天大的诱惑在眼巴前,没哪个会糊涂到打他的主意,那与自毁根基没区别。   综上所想,便只剩一个可能:要害谢枝山的人在府外,而且对谢府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了解。   当然最终下这个定论,还是方才司滢躲在湢室时,听到了他与陆慈的那些话。   一通老实巴交的分析,得了谢枝山扔来的四字评价:“耳力了得。”   不清不楚,像夸人又像贬人,司滢不好给反应,只得装聋扮哑。   谢枝山调转脚尖,坐回椅子的时候,看了眼自己的衣裳。   好好一件夹袍,眼下皱得不成样子。冷不丁一看,还当他大早上招猫去了。   这缎面光度极佳,上头每一道褶子都是她的辉光,印证了她多么地泼辣有为。   前后见面不过三回,不把他折腾到狼狈得像落了难,都不算跟她打过照面。   就这,上次她还好意思解释,说平时不这样?   眼梢挑向鬓角,谢枝山睃着司滢:“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将事情推出个大概,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不仅聪明,还会学舌。上辈子怕就是凭的这项本事,才逃出了谢府。   有些事想起来怒气填胸,跟眼下的叠加在一起,更让谢枝山觉得肝都被顶淤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已然给气得说不出话来,无奈只得揭盖喝茶,以掩饰自己的失语。   陆慈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心里笑得打跌,知道不好再做壁上观。   自来局中人说话黏糊,三两句拎不出重点,陆慈替好友总结了下:“司姑娘想留在谢府,但不以你侍妾的身份。还有,金银宅子打发不了她,毕竟她一个弱女子,很难守得住那些。”   说着也有些犯蒙,陆慈纳闷地看向司滢:“司姑娘,这么说来,你是想留在谢府,给他当丫鬟使?”   “她不是想留在谢府,是想留在燕京城。”谢枝山插来话语,定定地瞧住司滢。   她并不想留在谢府,否则上辈子,也不会非要逃跑。   而他呢,虽活了两世,虽与她连孩子都生过,但对其秉性与家世由来,却是一知半解。   “我且问你,为何执意留在燕京?是否……在这里尚有旁的亲戚?”   “没有!”司滢眼皮挛缩了下,立马否认。   谢枝山哼了一声,脸慢慢挂下来:“既不愿说实话,明日,我便着人送你回中州。”   他目光锐利如锥:“当初我应承你的,是富贵与周全。予你金银,这是富贵;送你回中州,亦会保你周全,也无甚指摘。但你执意留在谢府,想得谢府的护全,还说要替我效力,却连个诚字都做不到,说到底也是不信我罢了。既如此,我又为何要信你?”   一递一声都透着春寒,司滢没料到会有这出。她不过想在这燕京城有个去处,有可靠的人能依附罢了,既然谢府不容她……   “陆大人,您先前说我合适进锦衣卫,是真话么?”司滢看着陆慈,面色微赧:“锦衣卫里头,有女子可以担当的差事么?”   陆慈本还喜孜孜在看戏,陡然被问及,先是发了下怔,很快眼里摇出笑谑的辉光来。   他与谢枝山自小相识,知这人虽有些倨傲,但一贯自持,与不甚相熟的人相处时,自来便是儒雅温宁的作派,极少见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别别扭扭,甚至逗露出旷夫怨鬼讨债的意味来。   而且看这两人打擂台似的斗法,倒像谁也降不了谁,只教旁观的笑掉眉毛,盼有人能再发作,一蹿两尺高。   坏心渐起,陆慈眼里划过粼粼笑意,他装模作样地点了点谢枝山:“你瞧瞧你,尽干些为难人的事。既你这么不通情理,不识人材,那我便带司姑娘走了?”   说走,还真就要在前头带路,而司滢也片刻不停,提着脚踪便跟了上去。   行至门口时,听到有人极重地咬出两个字:“慢着。”   回身,见谢枝山视线落在司滢身上:“你曾替我办过事,除非你回中州,若还待在这京城,焉知不会有被我仇家查出来的那天?”   这话打得精准,司滢果然筛了一下。   谢枝山见了,心神松泛下来,视线绕着她扫了两圈。   这细手细脚的,哪里合适当番子?怕不是与匪贼一招都交不到,骨头便要折在人家手里。   不过十七八的姑娘,不仅怕死,想起事来到底也天真些。   谢枝山靠回椅背,剜了陆慈一眼:“他带你走,不过是把你往六扇门安置,让你当个番子罢了。番子领的是办案的差使,风里来雨里去,要想捉你不是轻而易举?而且一个番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到时候,哪个又会在意你的死活?”   字字剔骨,软了司滢的胆气,也长了她的不解。   单瞧他的脸,那绝对是端方公子。先头的几回接触,她也觉得这是位涵养且有雅量的主,哪知他真就像他母亲说的那样,动辄冷脸。   但也怪天菩萨不开眼,让她在这裉节眼上看光他的身子,把他亵渎了个彻底,也得罪了个狠的。   再有便也是她大意了,听到撵她离开谢府便分寸大失,没想到有这么一层。   是啊,倘要留在燕京,对她来说除了谢府,还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做人能屈能伸,司滢酝酿了下,再抬头望谢枝山时,眼里已是一派怯生生的暗光:“回公子的话,我到燕京本是为了寻我大哥的……姨丈说是晓得我大哥下落……我去了他家……后来被卖给谢府……”   说话断断续续,提起伤心事,司滢很快便哽咽起来。她眼里蒙起两层水壳,眨个眼的功夫就破了,在颊面蜿蜒成一滩湿渍。   这一哭,弄得房里两个大男人被动又失措。   谢枝山分外煎熬,僵着声音说:“哭什么,左右事情都过去了……你那什么亲大哥,也不是你哭就能寻得见的。”   这么安慰人也是够没天资的,陆慈听不下去了:“姑娘莫要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你那位大哥年岁几何,又是哪样长相?若能知晓这些,我安排布线替你寻上一寻,倘他当真在燕京城,就算藏在再深,咱们慢慢地拔,总有寻到人的那一日。”   相比较之下,这一番安慰简直可以当范本了。   哭声渐悄,司滢感受到了希望,她红着一双眼:“可谢公子要送我回中州……”   谢枝山悻悻地站起来:“哪个说要送你走?我早便给你预好了路,是你自己……”越说越不对劲,他干脆把袖笼一甩:“你可知原本,我对你的打算是什么?”   司滢摇头,一双眼里含着重重疑惑,还有湿浓的水意。   谢枝山嘴角动了动,微别开眼:“我早便与我母亲说了,认你作……表妹,替你在燕京寻一门好亲。”   “可老夫人……”   “她故意瞒你,存心改了我的话,打的什么主意你还不知晓?”谢枝山冷声。   方才那番思虑,并非临时省起,而是他早便忖度过的。   送她回中州,也并非就安全。   其一是她曾替他办过事,有被查到的可能;其二,立女户单过这种事说得容易,需知这世道对女子多存不公,即便律法在前,也有的是被迫害的例子。   按他的设想,认她作表亲,便是给了她一个好身份。   傍着谢家,怎么都能找个官宦人家当正头娘子,成了官眷不仅衣食无忧,哪个想动她,也要先掂量掂量。   不过……要不是他母亲突然插这么一杠子,他还解不了心头的谜。   再看那不住抽泣的姑奶奶,谢枝山暗自哂笑。   他算是想明白了,怪不得上辈子要跑,怕不是寻到了亲,便在他谢府度日如年,半刻也不愿多待。   情势突变,房里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子。   是陆慈没有想到的走向,他讪讪地摸了摸下巴:“这……谢兄思虑周到,司姑娘,你如何想?”   司滢吸了吸鼻子,走去谢枝山跟前,矮下身去:“公子仁善,是我小人之心冒犯公子,我给公子赔罪,还望公子莫要同我一般见识。”   她垂着头,有零碎的发堆在额角,苗一样茸茸的。   离得太近,那额发飞到谢枝山眼前,又挲过他的手面。   谢枝山动了动手腕,定神问:“既知我有仇家,便该猜到我那仇家并非一般人,故你就算留在谢府,也没有十成十的安全,你不怕?”   司滢说不怕:“我本已是飘零之人,无根浮萍,想是上辈子积德,才遇见公子这样的活菩萨。公子大恩大德,便如我再生父母。”   辈份一下给抬到父辈,谢枝山目光难言。   这人恭敬的时候是真恭敬,造次的时候,恐怕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邋遢又落魄的死囚,是她想扑就能扑,想抱就能抱的,蓬头垢面,压根没有威信可言。   还说什么愿意留在谢府,给碗饭吃就成,虚伪!   还宁愿留下来当丫鬟也不愿被他收房,好似他多乐意与她同床共枕似的。   不肯进他房里,他更不愿同她宿在一头呢!   胸闷得厉害,谢枝山抒了抒气,乍闻陆慈出声:“有人来了。”   谢枝山摒息,确实听到些杂沓的动静。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那位操心的娘快到了。   略调过头,便见个绵绵身影撞进眼梢。   后面那人绞着手跟过来,走起路来一步一踩,裙襴都没怎么动,像是生怕哪步踩得不对,惹他反悔。   谢枝山付之一哂。   看来缺的那根筋接上了,这时候知道伏低作小了。他是着急进宫面圣,若是时辰宽裕,准得让她长长记性。   他拍平袍面褶皱,又伸手正了正发冠,这才拿正眼瞧她:“迟些……”   “都听表兄的。”姑娘家朱口细牙,袅袅笑着,乖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谢枝山撤了视线,摁下心头古怪。   这样也好,且让她以这样名义留在谢府,暂且替她周全着。待寻到亲生兄弟,再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算亏待了她。   只盼她快些寻到如意郎君,他也算了了一桩心头大事。   作者有话说:   谢の壮举,这文备用名:《重生后,认孩子的娘当表妹了》   提前上肥章,求波营养液,晚安明天见乀(ˉεˉ乀) 第八章 哪个表妹   ---------   另一头,谢母率人而来,明明在自家府邸,却走出了汹汹的架势。   旁边的钟管家虽参与了布谋,但仍有些犹疑:“老夫人,咱们这样做,会否惹得郎君不悦?”   “他悦了,我这个当娘的去哪里悦?”谢母很是不满,冲口便指责儿子:“坐一趟牢没点进益,跟女人共宿几夜,到头来还是个雏儿。”   钟管家半佝着腰:“可郎君说,要认那位司姑娘当表妹……”   “什么表妹?我不缺外甥女。再说了,做我谢家妇,不比当什么表姑娘要来得好?”谢母不以为意,曼声道:“那姑娘我瞧着还算称心,她要能替我谢家生下长子,我自然不会委屈了她。”   话里的坚持与矜傲,钟管家自然听出来了。   尊荣显赫里泡大的主,虽然不摆架子也爱说笑,可有趣的性子之外,也有其难相与的地方。例如任性,便是这位当家主母最明显的一面。   她认定的事,九头驴都难拽回来。   好比眼下,这位又慢央央地补充道:“那姑娘我们花了大钱去买,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能近我儿身的,倘使就这样放弃,岂不可惜?最重要的是,我儿就算收个孤女在身边,也好过跟教坊司那个白眼狼继续纠缠!”   “那倒也是。”钟管家赔着笑。   教坊司那位始终是主母的心病,一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痒。尤其是她作证将郎君送入死牢这事,简直是忘恩负义的无耻行径。   跟着往前走出几步,跨过月门的时候,钟管家提出最后的顾虑:“那,那万一咱们进去,撞见……”   “要的就是撞见些什么,晨早男人最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捉奸在床,由不得他不认!”   锵锵的一番话掷了出去,一行人也到了正房前。   压着手让所有人噤声等着,谢母独自上了步阶。   她矮下身形,鬼鬼祟祟扒在门外正要贴耳偷听之时,房门咻地开了条缝,从里间被拉敞开来。   门槛后头,站着衣冠齐整的谢枝山:“儿子给母亲请安。”   “桂姨。”陆慈也晃了出来,甩着牙牌,笑声朗朗。   “慈儿来了。”谢母与他打着招呼,一双眼,却直勾勾瞟向后头的司滢。   司滢屈身朝谢母行了个礼,便眉眼低垂着,安静地站在谢枝山身后。   气氛有些诡异,陆慈挺身打了句哈哈:“不请自来,桂姨可莫要嫌我。”   “这是说得哪里话,你这孩子平时忙得连个人影都不见,我巴不得你多来几趟……”谢母接了他的话,寒暄几句后,不动声色地打探道:“慈儿可是刚到?早饭用过了么?”   陆慈不傻,知道这是个套,不好钻。   要遂老太太的意,他就说刚到,递老太太一个话阶,让她提起小鸳鸯的事;反之他要遂了好友的意,说早于人姑娘之前就到了,那便侧面证明这双男女的清白。   不想掺和这对母子的斗争,陆慈敞开牙关装傻:“才刚下值,正犯着困呢……那什么,桂姨我先回府歇觉,改明儿再来给您老逗趣儿。”   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仅剩谢府人众,谢母眼睛一转,朝司滢招手:“阿滢怎么哭了,是不是山儿甩你脸了?来,到娘这里来。”   自称为娘,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谢枝山朝母亲揖手:“儿子有话要与娘说,还请您入内一叙。”   谢母不理他,一径唤司滢:“阿滢还不过来?娘早跟你说什么来着,山儿有几分臭脾气,你是个乖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迟些娘收拾他,让他给你赔不是。”   话虽亲昵,可催促之意明显,语气也俨然加重了。司滢听出老太太动了气,心头哆嗦着,便也踟蹰起来。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方才见这位老夫人言行奇异,便该暗自警醒的。   怪她是个路迷,一大清早在这府里转晕了,脑子似浆糊,才懵懵懂懂着了人的道。   正天人交战时,谢母扬高了调门:“阿滢,怎地还杵着?”   司滢被这道声音揪住,栗栗地蹭起步子,膝头抬起来时,谢枝山侧行一步,挡在她身前。   “拦她做什么?你走开。”谢母一眼乜过去:“先前我不管你,眼下有了房里人,你那臭脾气也该收一收了。女人得哄,别动不动学你爹当矫情胚子,假模假式的。”   “母亲不用自说自话,”谢枝山平着声音:“儿子早便说过要认她作表妹,大早上布局设套,难为母亲做这无用之功。”   这便是开诚布公,要母子斗法了。   谢母眼刀子甩过去,不阴不阳地问:“什么表妹,姑表还是姨表?要是姑表,你准备把她塞给你哪个姑姑?还是给我弄个莫虚有的姊妹出来?那可得请太后懿旨才行。”   “我已修书,让大姑母收她作干女儿。母亲知道的,大姑母从来不会拒绝儿子请求。”   谢枝山这话不疾不徐,顺利惹得谢母发作起来:“你是真个要气死你娘,表妹表妹,你见过哪个当表妹的跟表兄私合?”   “我早跟娘说过,与她并无私。若娘早些听信我的话,哪里用来这么一出?”谢枝山微微皱眉,为母亲的口不择言。   谢母嗤地一笑,挤兑他:“男人要有担当,你说没碰谁信?舌头板子压死人,这么些人都看见她进你院里还哭鼻子了,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的?她以后还做人不做?”   一切都是谢枝山意料之中的反应,既为母子,自然都对彼此有些个了解。   他这位娘亲别的都好,独独性子蛮横了些,爱耍些小孩子脾气,一定要依顺着让她逞心如意,否则定要闹个不休。   顺了顺气,谢枝山挥退所有人:“都出去候着,我有话要与老夫人说。”顿了顿,又踅身看司滢:“你也去罢。”   司滢忙不迭应了,提起裙便往外走,经过谢母身旁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待到院子外头,见钟管家原地踱着步,不时望向院内,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心。   早先在她跟前威仪严正的大府管家,这会儿忧心忡忡,俨然只是一位忠心的,生怕主家母子吵架失和的老仆人。   司滢走上前去:“钟叔。”   听她唤,钟管家应了一声,再定下神来,两相沉默。   司滢还是有些茫茫的,刚才那对母子吵嘴,她浑身僵得厉害,汗毛都被劈得不敢冒尖。   原本按她的想法,是在谢家的庄子或商行里头当个帐房,慢慢拼着做掌柜,最后不定能自个儿开间铺子。到时候傍谢家的名和势,生意好做路子也广,南来北往认识的人也多了,更方便她找她大哥……   但没想到,竟能捡个表姑娘的好身份。   她不算什么朴质之人,有机会能得这样的好处,自然满口笑纳,轻易不愿推退。   只是老太太明显气着了,肯定会觉得她不识抬举,不知轻重。   开罪了老夫人,就算能顺利留下来,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多好过。   做人常怀思危之心,司滢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但如果真能留下来,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了。再艰难,难不过自己一个人讨生活。   这厢司滢心境纷纭,而钟管家不知出于哪样考虑,唤了她一声:“司姑娘。”   “钟叔。”司滢立马应他:“您说,我听着。”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家,会说漂亮话,也算乖觉懂事,讨好又讨俏,让人厌不起来。   钟管家原本板正的面色稍松:“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姑娘应该也知道。老夫人抱孙心切,全是着急给谢家留后,才那样行事。”   他长叹着气:“国丧一年,给老爷守孝三年,加上科考那几年,眼下跟郎君一般大的,可几乎都成家了。”   原以为是哪样的训诫,司滢心下一纾,朝钟管家欠了欠身:“钟叔放心,我都省得的。”   在外头站了接近两刻钟,谢家母子出来了。   “老夫人,郎君。”钟管家连忙迎上去,司滢也跟着往前走了两步。   不晓得谢枝山到底说了些什么,谢母面色有些发白,舍了魂似的脸上找不见笑,像是还处于哪样的后怕之中。   有丫鬟婆子上前去扶她,片刻她缓了过来,恢复了司滢初见她的那份从容与和悦。   谢母嚷嚷着说热,叫丫鬟把扇子给打起来,又睇了睇谢枝山,把嘴一撇:“罢了,儿大不由娘。机会呢,为娘可是给你造足了的,是你自个儿不肯领情。日后反悔,莫再怪到我头上来!”   说完迤迤然走了,连余光都没朝司滢分来一眼。很明显,不待见她了。   司滢被晾在地心,只得去找谢枝山:“公子……”   谢枝山无情无绪地瞥来一眼,司滢咬了咬着唇壁,兢兢地行礼:“……谢表兄?”   谢枝山负起手来。表兄就表兄,还加个谢字是怎么回事?听着多不情愿似的。   片晌拐走视线去吩咐钟管家:“我要进宫一趟,劳烦钟叔将她安顿好。”   钟管家呵了呵腰,犹豫着问:“郎君,是将姑娘安排在焦月苑,还是……澄心苑?”   “内宅之事,讨母亲示下罢。”谢枝山看了眼天时,好似不甚关心这些。   “老奴知了。”钟管家应过后,又去关心他:“马车已备好,郎君这便出发么?那老奴让人准备些糕果子,郎君记得垫一垫胃,切莫空腹颠簸。”   “有劳钟叔。”   一双主仆絮谈几句,谢枝山再看司滢:“安心在府里住着罢,往后有什么事,找钟管家便可。”   这话司滢听懂了,言下之意,就是让她没事别来烦他。   她识相地表态:“表兄放心,我会好好的。”   谢枝山以鼻音应她。折腾一早上,他确实也乏了。   要入宫面圣,衣裳是早便换过了的。想是不以臣子身份入宫,他穿的是便服,大袖绫衫,腰缀碧玉环,踏白底皂靴。   皮相出挑的人,每换一套着装都是不同风姿。袍带翩翩,抬手理领子时像只高高在上的孔雀,自有一段说不出的风情。   司滢目光驻在他身上,这刻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只觉得两眼能透穿外袍里衣,看见他不着丝缕的模样。   一个姑娘家对男人有这样想法是很值得自唾的,司滢臊红了脸,哆嗦着慌忙滑开视线。   动作过大,惹谢枝山侧目:“怎么?”   司滢脑子发乱,喉咙翻滚了几下,半吞半含地送出个敷衍:“今儿日头……好似有些毒,表兄不如拿一把翟扇,仔细晒着。”   这借口太过离谱,谢枝山自然不肯领情。   他又不是女人,晒就晒些了,还怕这点日头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枝山抽回眼,径直向外走去。   不出一丈远,便见门房奔来禀报:“郎君,教坊司……那位徐姑娘来了,现正跪在府门口,说要见您!”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 等寻儿:10瓶 月下邈邈:1瓶 34896658:1瓶 祭禾:72瓶 风油精不精:10瓶 第九章 掐打   -------   徐姑娘,显然便是徐贞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请罪来了。   钟管家气得直错牙:“好个丧良心的,竟还敢来惺惺作态!”   东边的太阳越升越高,地上人影子反而缩短了些。   谢枝山原地立了立,出声:“报予母亲罢。”   这么地,便依旧迈着方步走了,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既是要去正院报事,钟管家顺便把司滢也捎带上了,问一问安置的事。   过廊绕堤,经过片荷池时,南面的凉亭里走下来一位戴花冠的姑娘,笑着喊了声:“钟叔。”   “五姑娘。”钟管家停下步子,司滢也便跟着站了下来。   那位问:“钟叔走这样急,忙什么呢?”   “都是些散事,也没什么忙的。”钟管家囫囵一笑,耐下性子应她的腔。   这是二姑奶奶的娇女儿,前阵子郎君入狱,老夫人心情灰败,便把寄居府里的一堆外甥儿女都给撵了。独这位称病,赖着不肯走。   絮叨几句,钟管家又贴了些笑:“五姑娘今儿能下榻走动,想是身子好些了?”   应着这话,袁逐玉很快便咳了两声:“托舅母的福,也多劳钟叔看照,倒不像先前那样咳个不停。眼见今个天儿好,便叫丫鬟扶我出来走两步,消消这一身病气。”   一通行云流水般的应答后,她顺势瞄向司滢:“这位是?”   “哦,这位是司姑娘……”钟管家掐枝择叶,把能说的给说了。   听完后,袁逐玉拿扇子挡着鼻尖,讶然道:“既是大姨的干女儿,那我不得喊一声表姐?”   见她一双眼骨碌碌打在自己身上,司滢赶忙屈了屈颈,客套一声。   人家是这府里的正头表姑娘,她不过是叫运道给砸了,偶然讨来个衔儿,哪里担得起这样论辈。   袁逐玉微微一笑,问出是要带她去安置住处,便拿主意道:“那两个地方怪冷清的,不如跟我做个伴,到雁南苑来。”   对于这样的提议,钟管家很是迟疑。   澄心和蕉月都是单独的苑落,如果安排去雁南苑,倒像是寄她之下,也显得府里苛待这位新认的表姑娘。   “老奴知道五姑娘也是好意,只不过,还是得问一问老夫人。”   袁逐玉唔了一声:“要讨示下,您去就得了。瞧这日头猛得跟什么似的,咱们府里大,离正院还有一段脚程,哪里好让司姐姐跟着奔波?”   说着话,人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上了司滢:“我先带她去澄心苑瞧瞧,倘或不住那里,认个路总是好的。如今其它兄弟姊妹都不在这,到处空寥寥的,恐怕往后好长一程子,都是我两个做伴呢。”   钟管家惦记着府门口跪着的不速之客,也不愿花时辰跟这儿掰扯,便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司滢半道被截,只得跟着这位五姑娘。   她的手早被袁逐玉给撂开,袁逐玉走路领先她半步,说话时看着前方,偶尔回眼看她,都是毫不客气的打量。   “司滢。”袁逐玉咂着她的名字,调尾往高处挑:“这个名怎么取得……音儿听着不正不经,好生怪呢?”   “滢字,喻意海清湖澈。”司滢这样答道。   听她一板一眼,袁逐玉半半哼了下,偏过头跟丫鬟说话,撇她在后头晾着,像个随侍。   说是咳疾缠身,但袁逐玉一条喉咙能唱大戏,嘁嘁喳喳不见半点病气。   走到半途,她娇眼慢回:“姐姐方才打那头来,可听见些什么了?”   司滢摇头,说没有。   张口扯白话,惹来袁逐玉一记眼刀。   娇小姐肝气大动,彻底不理司滢了。她拔腿走动着,要么跟丫鬟拿腔拿调地说笑,要么自顾自地扑蝶玩。   这么折腾一阵,钟管家寻了过来。   “五姑娘,老夫人犯了头疾,这会儿正养着神呢,说您要是方便,请您代她招待一下来客。”   袁逐玉眼睫一个交错,很快便眉欢眼笑起来:“身子最重要了,那舅母可得好好养着。我也去看看,瞧瞧到底什么样的来客,竟能惹得舅母犯头疾?”   她搭着丫鬟走出两步,眼底倏地浮起些细芒,扭头喊司滢:“司姐姐,咱们一道去吧。”   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司滢被强硬拉到了府门前。   两座狮像的一丈开外,有位姑娘跪得笔直。   袁逐玉停在门槛后头,死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未几冷笑道:“越是不耻之人,心眼子往往就越多。大表兄也是太善信,总喜欢帮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要知道有些人是真不值当,压根喂不饱也养不熟,劣根子难改,这贱骨头啊,更是难救!”   刻薄话扔完,她将脑袋微微一倾:“我说的是这伎子,司姐姐莫要多想,可不是在说你。”   “五姑娘说什么?”天太热了,司滢耳朵隆隆的,压根没怎么听清她说的话。   袁逐玉只当她装傻,自己过了嘴瘾便朝前撒出视线,绵绵地抖开喉咙:“这是哪家养的叭儿狗,怎么跑这儿作揖,认错门了吧?”   声音悠悠递到门外,跪着的人慢慢抬起脸,看了过来。   瘦颈秀肩,远山眉,一双眼有如秋夜静泉,虽披的是件朱红衫子,却不艳俗。   原来烈烈红裳,也能穿出疏冷清气。   司滢想起她想见的人,不久前离府的谢枝山。   跪的是府里的正门,想来他上马车的时候也看见了这一幕的。看见自己心上人这样自辱,想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知他当时怎样的心境,才能任她这样跪着,接受人来人往的照视与指戳。   再有府里老夫人,这位徐姑娘轰不走她又不乐意见,便索性让袁逐玉来当这个坏人,下劲磋磨,替谢府出气。   由此可见,老太太也是会打筹算的。   但闻袁逐玉低低地讶了一声:“原来不是叭儿狗,是双儿姐姐?”她拿痴卖傻很有一套,团扇掩着嘴:“哎?你怎么还穿着教坊司的衣裳?勇为人证,功过相抵,不是该被放出来了么?”   怨不得袁逐玉这样阴阳怪气,在所有人看来,徐贞双虽然不算是作伪证,但未免太急切了些。别说是死者混乱中撞到谢枝山剑上,就算是看见谢枝山主动拿剑捅的人,也该说没瞧真切才对。   果然,袁逐玉很快又言语道:“我晓得了,你今天来,肯定要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当时指认我大表兄,纯粹是叫鬼给迷了心窍,对是不对?”   府外,徐贞双嘴唇蠕了蠕,却还是没说什么。   她定定跪着,似乎立意要等到谢枝山回府。   被呲登的人没有反应,其间趣味便消了一半,袁逐玉悻悻不已:“教坊司如今管人可真松泛,怎么让你跑出来现眼了?”   说着她跨出门槛外,还拉着司滢逗哏:“司姐姐你看,这人明显赖在这儿了,碍眼得很,可怎么办好呢?”   毒日头底下,热得人发痧。司滢拿手在眉上做了个搭子,仔细想想:“太阳越发高了,给她拿把伞吧。”   袁逐玉被回了个倒噎气,鼓起眼瞪着她:“你心肠可真好,拿伞,她也配!”   给司滢贴了个颟顸的条,袁逐玉又吊着嗓子看徐贞双,傲声道:“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在怨我大表兄,怨他没能救你出教坊司对不对?你也不忖一忖自己什么身份。犯官之后,入了教坊司,你还打量有能出来的一天?”   任袁逐玉如何冷嘲热讽,徐贞双始终眉眼如山无动于衷,直到听见她开始提及徐家,面容才有了改样。   “贪墨赈灾银两,结党营私,还通倭卖国!多少人因你徐家而死,被你们害得户不成户,宿无归处?你爹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袁逐玉对插着袖子,厌恶地看着她。   “闭嘴。”徐贞双推起眼皮:“不许你说我爹。”   “我就说了,你能拿我怎么着?”没料到敢还嘴,袁逐玉冲她冷笑:“苏定河一战,折了多少水兵?还有五十五艘商船,船上六千多名无辜百姓,这笔帐不归你徐家?你爹死有余辜,连你也不该活!圣上开恩还发配男眷去戍边,照我说,你们全家都该给那些人赔命!”   许是批判与指斥令人激越,袁逐玉抬着下巴睥睨前方,就连司滢都突然缩起脖肩,结结实实打了个冷噤。   府门之外,徐贞双则直视回来:“袁逐玉,在这耀武扬威,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袁逐玉怒目。   徐贞双扯着嘴笑,字腔冷冷:“打小跟我后头叫得亲热,恨不能宿在我徐家,凡我用过的,哪怕是张花笺纸你也想要。转背却往我搽脸的膏子里投铅粉,立意要让我烂脸……”   “那不是我干的,你胡说!”袁逐玉虚喝一声。   “不是你是哪个?你朝三暮四不自量力,又是爱慕你表兄,又是惦记着宫里的陛下。怎么,你大表兄瞧不上你,你也不打算进宫了?还是万岁爷的眼你够不着,现在你表兄出狱,你又开始打他主意?”   徐贞双笑了笑:“蠢得不可一世,德言容功,除了有张脸你还有什么?若非生在好人家,就你这脾性,早被人掐死了。”   “你、你好大的胆!”袁逐玉气透了,急行几步,下了台阶。   ……   相近时辰,谢枝山正在慈宁宫,与太后絮聊家常。   庆幸与感慨的时刻已过,一双姨甥各自落座,太后眼圈尚还红着:“才刚从那虎狼之地出来,不多歇一歇么,这样快便要回翰林院当值?”   “内有灾患,外有敌寇,若臣早日归位能有所作为,替圣上排忧解难,也是臣之福份。”谢枝山声线温沉。   太后想了想,帕子在眼下掖了掖:“也是。皇帝身子不济,昨儿喘了半夜,今晨又起来视朝,着实辛苦。能有人为他担一分忧,他便松快一分。”   国事谈了几回,又转到私事上。   “那个姓司的姑娘,别说你母亲怀疑,哀家也觉得可惜。”提起这事,当长辈的难免谆谆不休:“不管碰没碰过,若是合眼缘,便先收到房里伺候着,偶尔夜里处置公务,旁边有个添茶研墨的,也没那么冷清。”   谢枝山道:“实是先前便应承她,要替她谋个好前程。况且她为外甥涉险,又怎好那般对待。”   宫人进来奉茶,还有一碟碟精巧点心,都是按谢枝山口味准备的,足以见得太后对这亲外甥的看重。   太后揭盖撇着浮沫,继续前头的问:“听说你为了酬谢她,让你大姑母认她当干女儿?何必兜这么大圈子,左右你是为她谋前程,不如带进宫来让哀家瞧瞧。”   说着,太后眼里起了层稀薄的笑:“要是个齐俐孩子,留她在哀家旁边做个女官,过三年放出宫去,有的是人争着让她当儿媳。”   “不过市井女子罢了,太不登样,若进宫没得处处唐突,反招姨母费心。”谢枝山将茶盏放到架上,半个肩头站在光晕里,鬓角磊落似刀裁,但没能照清他的神情。   好意送了个空,太后撇沫的动作才顿了一下,身边便有太监出来打圆场:“三年呢,对姑娘来说可不算短了。谢大人惦记报恩,自然是盼她快些有着落,这个恩情才算还完了。”   他殷殷笑道:“咱们宫里规矩多,不是擎小儿在这待的,突然进来反而给拘得不舒服。再一个,里头常时走动不留神,若是她哪天冲犯哪位贵人,不还是给娘娘您添麻烦了么?所以谢大人肯定也是思虑着,怕带累您老人家。”   一番话圆融得当,说得太后宽舒下来,再看外甥安煦地坐在那里,还是原先那样端方平和,并不见什么异样。   气氛散诞不少,太后又提起一桩事:“听说徐家那个,大早上跪到你府门口去了?”   她放下茶盏,发出磕托的重响,眉眼间似对徐贞双颇为厌憎:“若按哀家的意思,直接将那怨报德的打杀算了,免得杵在眼窝子里,让人看着反感。”   “她并不算是作伪证,当时情形混乱,想是也受了惊吓。”谢枝山沉吟着:“若要处置,教坊司也是登名在册的,恐怕要费些功夫。”   前后各有一番话,像开脱,却又让人咂摸出可杀可不杀的意味。   太后眸光微动,最后一笑置之,倒也没有非要听个表态。   不久后谢枝山告退出宫,太后站在白玉石阶上,目送着这位亲外甥越行越远的背影,   “娘娘,奴婢瞧着,谢大人像是在提防您了。”方才的太监低低出声。   太后懒懒地应了声:“怎么说?”   太监虾着腰:“适才您那番提议,谢大人拒绝得很是流畅,仿佛早有预料。依奴婢愚见,要么他当真不在意那姑娘前程,要么就是在提防您,不乐意把那姑娘送进宫来。”   良久。   “人话鬼话都叫你说了,多嘴。”太后不耐地探出手:“回罢,哀家乏了。”   ……   车轮骎骎。   光斑被左右车帘摇撼进来,谢枝山靠车壁而坐,半半处于浅寐之中。   他曾死过一回,死后所见,可笑又荒唐。可一幕幕筛来筛去,此时留在脑中最深刻的,却是幕温情场景。   有人抱着孩子在逗,小婴儿白嫩且可喜,不停发出笑声。   笑声悦耳,引他走了过去,低头端详着摇床里头。   这么小的孩子,圆眼淡眉,牙都没长一颗,却突然对着他喊了声:“阿爹!”   仓仓皇皇的嘈杂声响滚到梦里,谢枝山矍然惊醒,马车也将将停住了。   长随撩开帘子:“郎君,您瞧瞧前头……”   谢枝山展目望去,便见府门口,袁逐玉不知怎地,竟和原本跪在地上的徐贞双掐打起来。   不止一人奋力在拉架,乱成粥的场面中,袁逐玉一个挥臂,倒把旁边那个狠狠推开,令人磕在石狮子上。   意外突发,便闻钟管家骇地一唤:“司姑娘!”   作者有话说:   肥章,晚安(▼皿▼#)   【感谢灌溉营养液】大肚嘟嘟:1瓶 ,:5瓶 Aha:10瓶 ははは:1瓶 第十章 妹夫一号登场(虫)   --------   司滢这么一磕,府门外愈加乱作一团。   趁众人惊坏,袁逐玉又搡了徐贞双一把:“贱人,看你干的好事!”   按徐贞双方才的气势,该是再要还手撕打才是,可她趔趄半步,直挺挺朝前望去。   清眉俊眼的郎君迈步而来,与她错肩的那一刹,仿佛能闻见他袖笼里飘出的熏香。   “大表兄!”发现来人,袁逐玉也高唤出声。   谢枝山在石狮前立定,俯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司滢:“回府,唤人去请大夫罢。”   钟管家忙不迭应了,而徐贞双翕动着唇往前跌撞两步,一声凄惶的唤,到底湮在济济人声之中。   ……   伤了个人,却也终于消停了下来。   大夫来得很快,号脉下方,包扎患处,再亲自去盯药。总之尽心尽力,要对得起谢府丰厚的诊金。   司滢昏了一阵子,在迷迷滂滂中醒来。推开眼皮,撞进两道眈眈的视线里头。   几乎出于本能,她立马又闭上了眼。   疏懒的声音降在头顶:“怎么,舍不得醒?”   开口便是这样不咸不淡的叩问,司滢只得做迷糊状,慢吞吞醒过来:“……谢表兄?”   垂眉低目,俯察之人鬓发沉沉,睇着她:“就你这体格,还去拉架?”   司滢有些难为情。   拉架这事重在参与,不然她袖手旁观么?袁逐玉凶悍得像能吃人,府门口有一个算一个都去了,她做壁上观像什么话?   作为一个伤患,醒来听不到嘘寒问暖是很令人尴尬的,司滢怏怏道:“表兄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醒这么快,也就磕瘀点额角,哪个担心了?   谢枝山觉得不能助长她的歪风邪气,挂下脸来:“往后不要掺和府里的事,闹反了天去,自然有人出面摆置。”   这是在说她不自量力了,司滢讪讪不已,咬着嘴唇一时没敢吭声。   为了疏通这份窘境,片晌,她声音矮下去:“是我给表兄添麻烦了……”   惭声愧气,像等候发落的心虚贼子。   谢枝山木无表情,看她打下眼睫,在睑沟盖出一排霎霎覆影。   这软柿子般跼蹐的可怜样,那些个泼气被收得不见踪影,看来是已经哄好自己,打算在他府里低调做人了。   原地擎立了会儿,直到外头传来袁逐玉的尖嗓,谢枝山没再说什么,优雅地旋了个身,出去了。   衣摆带起的风扫在司滢脸上,纠缠着墨汁的味儿,松枝的草木香,淆着微苦的药感。   施压的人走了,身上顿时一松。司滢撑着床板坐起来,环视自己的周遭。   不算小的房室,还有一扇碧纱橱,宝瓶型的门,雕着精巧的卡子花。房里摆饰齐全,虽然比不上谢枝山那间,却已是她住过最舒服的地方。   隔着开敞的门,半半能听到外间的对话。   袁逐玉大抵已经忘了自己装病的事,娇娇地喊了声表兄:“我让人汲了两担水,全浇那白眼狼身上去了,让她还死赖着不走!”   谢枝山八风不动,径直朝门口走。   “表兄?”袁逐玉急巴巴跟过去:“表兄要去见徐贞双么?那人是个嘴利的,表兄可不能听她那些搬唆话!”   “我见她做什么?让教坊司来领人,再不然,报京司衙门就是了。”谢枝山脚下不停,很快迈到槛外,又被袁逐玉促促地追上。   听他说不见徐贞双,袁逐玉嘴角飞快地翘了一下。   她扭着衣角,依依地朝室内看了看:“这回总归我也有错,是我没看顾好司姐姐,才让她被那贱、被人伤了。不如让司姐姐搬去雁南苑,好让我照顾她,弥补我的过错?”   “要照顾她,你搬来也是一样。”谢枝山就事论事,又随口扔下一句:“最近没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出府。”   对袁逐玉来说,这里头的关切大于告诫。她满腔甜丝丝的悸动,捻着发梢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司滢。   到了房里,一幅切切的笑模样:“姐姐怎么起来了,头不晕么?”   “好很多了,五姑娘不用担心。”司滢靠在迎枕,对她笑笑。   袁逐玉眉上眼下,见舅母连面都没露,大概也晓得这个干表姐是哪样地位了。   本还耿耿地猜测她和表兄的关系,但就今天来看,好似也并不特别。   略忖了忖,袁逐玉在房里呆一会子,最终连歉也没道,只敷衍几句做做样子,便佯佯而去。   后几天,再没来看过司滢。   织儿是在转天被接到谢府的,隔两天没见,搬着司滢在光下照来照去:“还好还好,没伤着面腮,应该也不会留疤。”   司滢也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伤,但她原本是担心织儿会被换掉的,还好……   放下镜子,她把这两天的际遇,以及牢里一些事拣着说了。   虽然来前听钟管家提过几句,但听完司滢说的,织儿还是愕了好久。   然而愕归愕,也没有活见鬼似的吃惊。小丫头咄咄着念会儿秧,再吐了吐舌头:“我刚刚看来看去,这府里真是大得吓人,瞧着处处的规矩也不少。原先我还想着,姑娘有朝一日能当这谢府主母,可眼下再想想,这么些人也不好管教……”   洒扫的在外头,房里没有第三个人,喃喃好一会儿,织儿晃了晃头帘:“我想过的,既然姑娘还是完璧,又得来这么个好身份,想寻个如意郎君肯定不会难,咱们还是很有奔头!”   一个处得来的丫鬟,有时候比同姓的姊妹还要贴心,而且俩人都不是死脑筋,心也够活泛,好些事说想通就想通了。   司滢牵住她的手:“咱们能在一处呆着就是有缘,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织儿嘻嘻笑开,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一双主仆有了共同的觉悟,这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有了清晰的盼头。   然而现实日子,总有一些想象之外的境况。   司滢住的是蕉月苑,单独的一个苑落,有亭有池,恬淡幽雅。但福不是白享的,高门府邸,从洒扫到衣食,内宅处处都是要打点的地方,尤其是她这样的寄居客。   司滢手头拮据,压根没有钱。   虽然谢府理家甚严,没哪个当面轻视或甩脸子,但会不会在后头嚼舌根,却是很难说的了。   为避免麻烦,司滢和织儿尽量不使唤人,连吃食都要得很少。   在这偌大的府邸,俩人活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头那几天还能蒙着脑袋过,直到司滢发现织儿在给煎药的塞钱,还说是她这个表姑娘赏的。   回房一问,才知道是这丫头自己攒的月例。   这事令司滢动容不已,她蒙着被子想了整个晚上,决定腆着脸去找一找那位便宜表兄。   其实理由也说得通,毕竟他只给了她周全,承诺的富贵……也就是看得见的钱,还一分都没给过。   转天日暮,司滢领着织儿提着食盒,往谢枝山所住的陶生居去。   听说他最近忙得很,回了翰林院当值,宵衣旰食,偶尔还有宴集席饮要参加。这会儿难得下值待在府里,机会不容错过。   司滢身无长物,能代表她诚意的,就是食盒里这一盅两件。   而织儿呢,想着马上能见到男色中的翘楚,她一路紧挨着司滢,临近陶生居时,更是紧张到走路都快顺拐了。   正值春夏交接的时节,越冬的虫钻了出来,叫个不休。   跟司滢的苑落不同,陶生居旷远明朗,外头就是桥廊浮波,步移景异。   司滢努力认路,等到月门外时,她犹豫是不是先让织儿进去问一问,忽有人冒冒失失奔出来,跟她们两个撞成一团。   食盒摔到地上,里头的东西全部洒了出来,撞人的忙不迭去拾,嘴里连声说对不起。   几个人加一堆碎瓷造出的动静是不容忽视的,院里很快有小厮出来察看,把蹲踞着的几个人都拉起来,说不妨事,一会儿有人会处置。   说是这么说,但闯祸那位还是不停低头道着歉。   司滢已从傻眼状态中抽离出来,干巴巴说了声:“没关系。”   听到声音,那人抬头看她,不过接视两息,一张俊脸登时红到脖子根。   他支吾着解释:“实在对不住姑娘,我,我没留神。”   司滢扯着嘴角笑了笑,看向地上的板糕冬瓜饺和梨羹,正感欲哭无泪,听到小厮喊了一声:“郎君。”   黄昏沉落,云影虽无光,但还能看清人的轮廓身形。   司滢跟着声音望过去,便见收着蔑帘的廊下,谢枝山抱着袖子,端庄地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妹夫一号来了,谢.求仁得仁 -(¬▽¬)σ 第十一章 谢菩萨   --------   吃食全喂了砖,司滢两手空空,惭愧地唤了声:“表兄。”   谢枝山没应她,下来与那毛毛楞楞的人解围:“丁将军不用自责,日暮时分难免有个错眼。也是府里人疏失,不曾及时掌灯……”   他与旁人说话时有礼有节,清清淡淡的声腔,替对方找补,不让来客栽面,俨然大家公子的礼数与作派。   交谈几句,那位丁将军也从慌错中平息下来,朝司滢一揖拳:“适才冲犯姑娘,实在抱歉。”   他太过郑重,口吻像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样,倒让司滢有些想笑。然而旁边谢枝山,镇得她不敢松神。   司滢忖了忖,学着谢枝山的说法:“也是我们没看清路,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主家已经再三表示不介意,作为外男再纠缠不休,就妥妥是逾矩了。加之丁淳手头确实有急事处理,便于赔情之后,匆匆告辞。   下人过来掌灯,谢枝山站在院门目送,披了半背灯烛的光,影子孑然倒在地上。   白净的护领之下,脖颈子悦目修长,他眼睫也是浓长的,面上挂着清浅的笑,神情却逐渐寡淡。   司滢观察得细致,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在他院子外搞出一地狼藉,少不得又要挨他呲登了吧?   这么地愈发谨小慎微,哪知垂头等了片刻,却听来一声问询:“可吓着了?”   司滢眼皮一跳,惊得猛地抬头。   这样一惊一乍,谢枝山竟也没起火,又去看她的额头:“伤养好了?”   突然的和气是极奏效的,司滢受宠若惊,有种碰到黄鼠狼的无措:“……好了的,已经没事了……”   声音小得连雪沫子都吹不开,谢枝山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招呼她:“进来罢。”   司滢茫茫地跟了进去,惘惘地坐了下来。   茶台对侧,谢枝山十指流玉,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目光缓缓爬过来:“有事?”   气氛太融洽,司滢还有些蒙:“……有件小事,需要麻烦表兄。”   谢枝山唔了一声:“何事?”   对大多数人来说讨债尚要低声下气,何况是伸手要钱。但来由再难以启齿,一想到织儿替自己垫钱,司滢还是老着脸,和盘托出了。   说完室内静谧,能感觉谢枝山的视线在她脸上滚动。司滢有些扛不住,烫意一路烧到心壁。   半晌,闻得谢枝山沉声:“是我疏忽了。”   这声之后,他唤人取来只匣子递给司滢:“这些你暂且收着,城南有间瓷器铺子,并一间温泉庄子,过几日我让人把帐册和契纸拿来,往后这两处便归你了,算是提前给你的……”顿了顿,那两个字虽然绕舌,却还是弹了出来:“……添妆。”   司滢打开匣子,见里头装着一沓银票,再听谢枝山补充道:“府里也有例钱,每月头一天发。虽不算多,但日常用度应当勉强能应付。”   司滢强忍住咽唾沫的冲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只觉得谢枝山这把嗓子天人一样动听,再看他的脸,更是貌美了好些。   天菩萨,他大度成这样,大概也是看见她的诚意了吧!   “多谢表兄……听说表兄近来劳乏,公事重要,身子也得缓一缓,留神歇息。”钱财砸出的笑容格外鲜焕,司滢眉眼轻弯,笑出两颗腮靥来。   财神爷放下茶杯,瞥了过来。   她脸上推了些胭脂,薄薄的肌肤透着红晕,温软动人。   谢枝山下巴微绷,头一个反应便是府里走动罢了,怎么还要费心妆扮?可转念一想,倘或她素面朝天而来,又显得对他很不着意。   总而言之,她有心,他也受用。况且他不是丁淳那种愣头青,看见个姑娘就张口结舌,涵养全扔。   想到丁淳,谢枝山眉头轻绞,或许近来当真太累,再看司滢时,忽又觉得她这笑容很刺眼,闹得他很不舒坦。   于是想了想,顺口提出个要求:“摔了的吃食,再送一份来。”   “啊?”司滢讶然。   谢枝山转眸:“怎么,嫌麻烦?”   这话当然认不得,司滢连忙否认,又为他着想:“那几样做起来有些费时,表兄如果饿了,不如我现烫一份银丝面送来?”   谢枝山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眼风轻飘飘扫过来:“确实不早了,难为你再去厨下忙活……若是觉得累,我唤人取些梗米粥来,随便对付几口,也不是不行。”   财神爷又变脸了,笑容里的邪乎劲儿扑面而来。司滢再不敢多说,起身递了递膝,便匆匆往厨下去了。   一盅两件,要洗要削还要炖,没有个把时辰是忙不出来的。   织儿在旁边打下手,已然从见到美郎君的昏眩里醒过腔来。她净了手,抽出手绢给司滢擦汗,心疼不已。   “郎君好看是好看,但一个男人不懂怜香惜玉,脸再俊,也是有大缺陷的!”   听她这样一本正经地评价谢枝山,司滢莞尔不已,知道这是看出谢公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了。   其实对于这位便宜表兄,她暗里也揣摩好些回。   刚开始接触时候觉得他还算安和儒雅,会因为碰到她跟她说抱歉,会想法子安抚她的恐惧和不安。   但越相处,越发现这位爷有挑剔傲慢的一面。   好脾气纤细得像蛛丝,有时候警觉过头,别人话才说第一句,他已经想到第三句去了,活像谁家还没出阁的大姑娘,别扭又敏感。   还有头那几回她的不敬。唉,他为心上人守身如玉,她却几次三番试图染指他,也不晓得这样的过节,他要记到猴年马月去。   仙子的卖相债主的款儿,这号人要哄着捧着,最好别触他楣头,毕竟他好像还有些阴阳不调,脾性总反复无常。   司滢想清楚了,决定以后都拿谢枝山当菩萨对待,看在丰厚嫁妆的份上,也该供着他。   ……   吃食热腾腾出锅,已是戌时三刻。   送到陶生居的时候,刚好陆慈也来了。   彼时谢枝山正在水榭喂鱼,他凭栏立着,手里捻着面屑徐徐洒开,逗得一汪鲤鱼觉也不睡,纷纷张嘴索食。   “听说是教坊司来人,生生把徐贞双给捆走了?”陆慈倚在靠柱:“何必这么麻烦,你打声招呼我马上派人来拖,省得留她在府门口碍眼闹事,还把你府里人给弄伤了。”   “一桩小事罢了,哪敢劳动锦衣卫。”谢枝山喂完鱼,挪动去净手。   陆慈先他一步坐到石桌旁,捻着板糕吃了一块:“油润适口,司姑娘手艺可真不赖。”   谢枝山嫌他吃相不佳,又疑他刚从诏狱出来,手上大概沾过刑具与人血,因此抽个碟子拔两块吃食另外推给他,以示反感。   洁癖人总有各式讲究,陆慈早也习惯了他这臭毛病,囫囵吞下糕饺,便摇头晃脑道:“你与徐阁老的师生情份,算是被他那个好女儿给挥霍光了。她立意害你,你却还不动她,莫不是真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说着拄起下巴:“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人家早就芳心另觅,成了别个的棋子?”   “你指谁?”谢枝山揭开汤盅的盖,不耐与他打哑谜。   陆慈笑了笑。敢这么说,就是府里的眼线差不多给清完了。   他拿指头蘸了茶水,先是在案上写了赵字的半边,接着抹掉,直接写下‘小阁老’三个字。   谢枝山执起小勺在汤盅里搅动,接着尝了一口,眉目舒展开来。   再看糕点与饺子,也是精细吃食,难为她还会动手做这些。   “小丁将军来了?”陆慈划掉水迹,敲出一声问。   谢枝山慢吞吞喝着汤,等汁水见底了才放下勺羹,去取巾栉拭手:“来了。”   “那南山的贪墨案,这就要开始重查了吧?”陆慈撑住半边脑袋:“有什么需要锦衣卫帮忙的,尽管提。”   谢枝山睨他一眼。   陆慈挑着嘴角笑了笑,一语双关道:“锦衣卫忠于万岁爷,如今你也忠于万岁爷,那咱哥俩……可不就是一条船上的么?”   水榭风凉,谢枝山压了压袖摆,略微晃神。   翻了自己的案子,如今又要翻他人的案子,少不得要与各方往来走动,所以今后府里的来客,应该不会少了。   丁淳……   男人最了解男人,傍晚时他在院门口的一番神态变化,在谢枝山眼里昭然若揭。   常年待在军营里的人,没什么机会接触姑娘,到了年岁之后,最耐不住那样意外之下,所谓的惊鸿一瞥。   正出着神,一双爪子伸过来,把谢枝山跟前剩下的两碟吃食端起来:“你不吃,我带走了?”   谢枝山拢起眉头:“连吃带拿,朝廷没给锦衣卫发俸禄?”   陆慈满脸纯质:“我不过是觉得司姑娘手艺不错,贪她这两口吃的,不过你要心疼碟子,我在这吃完就是了。”   说罢一口一个,当着谢枝山的面把东西给造了个精光。吃完也不等谢枝山开口撵,自己活动手脚,扬长而去。   只吃得一盏梨羹的谢枝山干瞪着眼,直到人走得没影了,才悻悻起身,回了卧房。   当晚安置,没能睡得太安稳。   重生之人梦多,形形色色,杂乱交错。死了也不得清净,大概指的就是他。   今夜的梦里暗得只有一隙光,所处之地逼仄,还有死气沉沉的异味直往鼻子里钻。   是死牢。   也是喝了一盅清淡的羹汤,接着人便迷瞪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怯怯的身影蹲踞下来,小声喊他几句,接着一双手压在他膝上,一双软唇也印了过来。   密密的吻,津液濡湿彼此的唇肉。都是头一回,都生涩得不知怎么继续,初时他被动些,后来他更急切些,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接连炸开……只记得本来铺得好好的草条,最后抛洒得到处都是……   被梦圈困住的后果,便是次日起晚,险要错过朝会。   谢枝山头痛欲裂,洗漱过后便匆匆往外走。   经过一扇影壁,恰好遇着司滢。   跟谢枝山不同,司滢昨晚睡得出奇地好。大抵手头有钱了,人心也宽绰得多,一夜无梦。   她本来打算去给谢母请安的,这会儿见了谢枝山,便也笑着朝这樽菩萨俯了俯身:“表兄。”   笑得太好了,牙齿雪白有光,一双唇弯着,过份水润。   鬼使神差间,昨夜的梦境,复又冲入谢枝山的脑中……   作者有话说:   指指点点,等谢菩萨自荐枕席的那天 第十二章 保媒   --------   “表兄,你病了么?”   一声犹豫的问,让理智蹒蹒跚跚地爬了回来。谢枝山喉间泛痒,真就咳出几声。   司滢撑了撑眼:“表兄还好么,可是昨夜受凉了?”   接连的问顾让谢枝山心慌气短。明明人家好好地站着,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他却立不住,生生往后倒了一步:“……我没事。”   司滢纳闷了。看他乌眉灶眼,脸上存着一段病气,脖子都有些红,怎么都像是抱恙在身……   鉴于对方并不肯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膝:“那是我多心了,表兄且忙吧。”   确实再不容耽误,谢枝山略略定神,朝司滢颔了颔首,便仍往府外走去。   官服挂在身上,身姿还是拔直的,青砖地面也早有杂役洒扫过,靴底踩上去,本该连点泥星都带不起,可他的步伐缺乏了往日的稳健。绯色袍角翻飞,卷起地面泥星,匆急得像被鬼撵了一样,走出逃难的况味来。   司滢和织儿纳罕地看着,两头雾水。   迟些到了正院,果然又是给人挡了回来,说老太太睡回笼觉去了,让她不必多礼。   习以为常,司滢在院外行了个礼,领着织儿往蕉月苑回。   织儿吭唧道:“还好姑娘将来是要嫁出去的,如果当初真跟了郎君,日子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司滢也无奈地笑,亦觉得庆幸。   谢府这对母子是有些相像的,一样的阴晴不定,好起来面目可亲,气性大起来,叫人压根号不着脉。   老太太生辰在即,回蕉月苑后,司滢思忖起要送哪样的贺礼。   按说可以跟袁逐月讨个主意,但这位五姑娘很明显瞧不上她一个西贝货,并不乐意同她打交道。司滢不好自讨没趣,也不愿去碰壁,便只和织儿关起门来打商量。   好在银钱和笑齿总是管用的,府里走上大半圈,在老太太的喜好上,到底问出些眉目来。   便宜表哥说话算话,才过两日,铺子的帐契便有人送来了。   合着一起的,还有她那张身契。   厚厚的帐册摞在跟前,织儿直咂舌:“郎君可真有钱呐……”   司滢则看着身契,鼻头一酸,这时候才真正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   不管是入谢府还是认表亲,她心里总提着一口气,生怕谢府虽然名义上给了她个好身份,实际扣着她的身契,仍然可以随意拿捏她。   司滢起身到熏炉旁,亲手把那身契投进炉中,看着火光葳蕤一霎,喃喃自语:“好像……真的撞大运了。”   这么地,谢枝山在她心里简直身披袈裟,光明彻照,浑身大泛金芒。   这个表兄,实在认得太值当了。   ……   东西是晌午送来的,下午,袁逐玉便来造访了。   她在司滢房里转悠着,各种扮不经意后,提起司滢给谢枝山送吃食的事:“什么了不得的汤点,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尝一尝?”   司滢笑说:“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东西,五姑娘如果不嫌弃,我可以教你。”   袁逐玉伸着小指剔了剔眉毛,分来个余光:“我说想尝尝你的手艺,你反倒使唤我跟你学,就这么不乐意做给我吃?”   司滢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粗手笨脚的,昨天下两趟厨就烫伤了指头,实在不好动……”   她牵了下唇角,轻声说:“五姑娘要是感兴趣能学,往后谢表兄想吃了,五姑娘不就能做给他吃了么?”   袁逐玉眸光微动,须臾别别扭扭地问:“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把徐贞双的话全听进去了?她绉东绉西,嘴里惯是诬赖人的话,你可不好当真。”   这样欲盖弥彰的解释,司滢自然也听出来了。   世情如此,多数人家都喜欢近水楼台,喜欢亲上加亲的往来。   闺阁的姑娘家,关在后宅没怎么见过外男,一个府里住着的表兄弟,很容易被当成爱慕的对象。   不过大抵心性也不定,见到表兄爱表兄,看了皇帝想进宫,也正常。   她敷衍着应了袁逐玉几句,得来袁逐玉勉为其难的答应:“成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学点厨艺,往后也好孝敬我爹娘。”   起身出了蕉月院,俩人相伴朝厨下走去。   中途袁逐玉又提及铺子的事,织儿机灵地拿话挡道:“我们姑娘孤身一人,哪里及得上五姑娘尊荣。那日本来是做了些吃食,打算给郎君道谢的,郎君看我们姑娘可怜,便提前许了些嫁妆给她……”   既然是嫁妆,一切都好说话了。   不过袁逐玉虽然不缺钱,也瞧不上什么铺子,更不想要谢枝山给备的嫁妆,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窝憋,仍是拿话不轻不重哂了司滢几句。   司滢赏山观水,没什么反应。   跟这样娇小姐相处,要懂得装聋扮哑,如果句句往耳朵里进往心里带,那是白找气生。   再者袁逐玉这样的也没什么,嘴坏点而已,需要怕的是那些几时都跟你和和气气,暗地里却琢磨怎么整你的。   过一桥廊,有人迎面而来。   束袖配绵甲,体态挺拔。是那天在陶生居撞倒她食盒的人,好像……姓丁?   待到近前,他显然也认出了她,一双长而秀的丹凤眼瞠了瞠,脸上也立马浮出团团渲红。   “丁将军?”袁逐玉竟然认识他:“你来寻我大表兄?”   丁淳点点头,与袁逐玉寒暄几句,期间控制不住地朝司滢望了两眼,只是彼此之间并不相熟,不好随意攀谈。   错身而过后,袁逐玉捉住司滢看了又看:“你跟丁将军见过?”   这没什么好瞒的,司滢把那晚的事给说了,最终得来袁逐玉一个无情无绪的眼神。   本来说好三样全学的,到厨房时,袁逐玉急躁起来,只学了最容易的板糕。最终糕点分出两碟,她自己提着往陶生居去了,对司滢别说邀请了,连声谢都没有。   织儿想得多,很快指出这位五姑娘的霸道:“这是哪个都不让碰,生怕您有一点好机会!”   司滢拢下眼睑,看着自己的鞋面。   男女间的事情,有时候不说话也能琢磨出来。   她不是不开窍的二杆子,单那位瞄她的几眼,也晓得彼此是有好感的。   但将军这个衔儿一听就不是小官,她虽然想快些寻个夫家,却没想过能同那样的人物有什么戏唱……   这事让司滢有些怅然,傍晚吃得少了,也不大睡得着。   燕京是个怪地方,才入夏就燠闷起来。蝉虫叫得欢实,司滢搬了个躺椅在大蕉叶下,支着脑袋想事。   亲哥不知下落,真托人去找,麻烦欠情且不说,主要是她有顾虑。而且失联这么久,哪里是一下子能找得见的。   男人当婚女大当嫁,她这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一两个月还好,久了肯定招人烦。   而寻夫家这事,府里老太太肯定不会管她,虽然恨嫁是事实,却也不能腆着脸去求便宜表兄。   给身份给钱,还要顾着替她找夫婿,也太不像话了。   一个姿势躺得累,司滢转了个身,脑袋压着手臂,脸垫在袖面。   暗叹口气,所以她得有眼力见,而不是坐着等天老爷掉下来,她须得主动,比如想一想……该找个哪样的郎君?   天色渐晚,人也想得入了神,没留意院子里像被清空了似的,除了虫鸣安静得不像话。   头顶的蕉叶影子婆娑摇摆,司滢的眼皮半耷拉时,有个长长的影子连进来,盖到她脸上。   以为是织儿来喊回房,司滢翻了个眠,没什么精神地望过去,却意外看到谢枝山的脸。   遽然便慌了神,司滢险些从椅面滚下来,被谢枝山一把捞住。   她侧身崴着,姿势像正在河沟里头凫水。春裳单薄,领子漏着雪线,更有一坨浓影贴在椅面。   以谢枝山这个高度看过去,尽是非礼勿视的画面。   “表,表兄?”司滢往里滚了滚,很快撑着坐起身:“表兄怎么来了?”   谢枝山往外走开两步,视线也调开去看树:“有事寻你。”   “让人来传个话就好了,表兄怎么还亲自来?”司滢小心翼翼,刚说完,立马又补了一句:“我是想表兄最近太忙累了,小事不值当你走这几步的……我这里,表兄随时可以来的。”   谢枝山的话被她结结实实堵在喉关,半晌发窒,唔了一声:“确实有事,是连你那个丫鬟也不该知道的。”   听他这话,司滢才发现织儿已经消失有一阵子了。那丫头方才说去给她找床薄被的,现在想来,是被支开了。   司滢站直身,朝他吟吟一笑:“有什么吩咐表兄请说吧,我听着呢,不会声张的。”   声音很乖柔,眼波也松松的,像是小憩刚醒。   谢枝山那夜被娇尘软雾困了一宿,还险些在她跟前现了脸,几天才调整过来,这时候分外端着:“有桩事,得借你那件学腔的本领用一用,不知你方不方便?”   这还用问么,看在温泉庄子和身契的份上也得方便!   几乎是擦着他的尾音,司滢立马笑眯眯地表态:“能帮得上表兄,是我的福份。”   讨好过头便是谄媚,而谄媚过头,便很有勾逗的相了。   起码在谢枝山看来,是有那么一两分的。   他转身:“那走罢。”   “现在就用么?”司滢忙不迭跟着,大感意外。   “不是现在用,是现在带你去见一见要仿的那个人,你先听他的声音熟悉熟悉。”谢枝山向外走出几步,忽又停下步子。   步子刹得太突然,司滢差点撞上去,连忙伸手在他背上撑了一下,以平衡住自己。   掌心压到脊肉,力度透到胸膛。   靠得这样近,被动手动脚的记忆又冒了出来。谢枝山防备地看了她一眼,还没开口,就见人家竖起手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离表兄两步远!”   两步,叫她喊出两丈的气势来。   要说的话几回被抢,谢枝山有种接连受挫的感觉,一双骄矜的眼慢腾腾扫她片刻,这才负起手来,领着往府外走。   司滢也很识相,一路跟进马车,直到马儿跑起来,她也不问要带去哪里,要去见谁,这一点很令谢枝山满意。   只是无笑无闹,未免安静得过了头。   俩人各据一边坐着,渊默半晌,谢枝山开口道:“丁将军是西宁侯外甥,戍边有功,被封忠武将军。”   司滢有些糊涂,费解地听他说话。   谢枝山靠在车围,同她大眼瞪小眼,顿了顿,还是把后头的话给说出来了:“他昔日上峰因贪墨军马费被拘,将于秋决斩首……若能借你的本事助其脱困,你便也算于丁将军有恩。”   该是车轮轧到石子,车厢颠荡了下,司滢身板儿轻,也跟着荡了荡。   她立马捂住自己的胸,惊恐地看向谢枝山。   谢枝山面皮抽了抽,撇开眼避嫌的同时,伸手敲了敲车辕:“看着路,急什么?”   车夫惶惶地应了声好,接下来的路程都平坦着,再没轧到石子,拐弯也稳稳当当的。   “表兄……”司滢犹犹豫豫地喊了谢枝山一声:“你是还有话要跟我说么?”   谢枝山坐正来,不错眼地凝睇着她:“我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他瞳光压着一抹高深莫测的诡错,看得司滢有些说不动话,只点点头,示意听见了。   谢枝山便温温吞吞地问:“那你在想什么?”   话里捻着奇怪的试探,司滢干咽一口唾沫,颈间缠绵地动了动。   她在想什么?他希望她想什么?谢菩萨这是……要给她保媒么?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之造作时光   【感谢灌溉营养液】34896658:2瓶 掬水月:5瓶 希:1瓶 风油精不精:5瓶 34896658:1瓶 第十三章 相亲现场   ------   这样没脸没皮的话,司滢没太好意思问,细着声气儿道:“表兄信任我,拿我当自己人,才什么都愿意跟我说,我省得的。”   顾左右而言他,受了搪塞,谢枝山自然知晓。而提起丁淳,也并非他一时兴起。   比起文臣,武将总要直率些。   下午议事过后,丁淳便向他打探起她的身份,又愧怍地说是摔了她的食盒,想采办一个送来赔情。   尔后他那位五表妹提着点心来了,在陶生居待了片时,与之攀谈甚至叙旧。然而丁淳显然无心停留,连点心也只用了一件,很快起身作别。   同样是面对姑娘家,有了比照,才更显出心思上的偏向。   要做这个媒么?在谢枝山脑中,同这个想法一同蹦出来的,是那晚上的梦。   既可耻,亦可恼,发那样的梦委实太不应该。   他下意识要为这份龌龊找个端由,然而想来想去,还是归于当初的决定——认她作表亲,让她在他眼帘前晃荡。   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同个府里住着,偶尔见了面,梦里再跟她缠作一处……重活这世,本该是避免那样荒唐再现的,却没料想生出这样的弊漏。   既是弊漏,便该纠错,于是心念一拐,想着既然添妆都给了,不如送佛送到西,帮她把婚事也铺陈一番。   她有好归宿,早日离了谢府,两相便都清净了。   遐思戛止,马车正好停下来,驾车人在外头轻禀:“郎君,到了。”   谢枝山挺直身,司滢先行一步,探手替他撩起车帘:“表兄慢些下。”   不是什么值得推来让去的举动,谢枝山裣衽躬身,往她牵出的口子下了马车。   司滢随后落地,跟着他的脚踪,一路到了地方。   是甬道尽头的一间密室,看起来,应当是哪处的官廨。   不久,隔壁间也有人进去了。   两股声音,但听得出有主有次。主要那位年岁四旬往上,待的应当是值房,有翻动纸张的声响。听着在探讨公事,说两句,叹几声,一幅忧国恤民的样子。   司滢听得认真,几乎把耳朵厌在墙面,眼睛眨也不眨,鼻息浅得近乎没有。   约莫两刻钟,隔壁的人出去了,司滢收回耳朵,对上谢枝山黑梭梭的眼。   “听清了?”他问。   司滢点头:“听清了。”   “听出什么了?”他再问。   听出这里是兵部衙门,隔壁,应该是位姓石的兵部郎官。   司滢复述那石大人的话:“他忧心海防,说泉州前些日子又被海寇袭扰,百姓有死有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又骂贼寇可恨,恨不能寝其肉拆其肉。”   “冠冕堂皇,没一句管用的话,尽是虚伪之言。”谢枝山拢起袖来:“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司滢摇头,说不知。   “病马充作粮马,导致半数马匹染疫发瘟,致使粮草辎重延误运送。尔后,再伙同副将煽动兵变……吴州南山一战,险被倭寇屠城。”谢枝山半张脸浸于阴影,一递一声,藏不住的寒意。   司滢呼吸顿住。   吴州城南山关一战有多惨烈,纵是像她这样相距千里的平头百姓,也听过不少传闻。   粮草供应不及,军兵士气与战力便一日低于一日,虽军中兵变被镇压,但对倭作战时,却明显力不从心。   据说要不是当地僧兵支援,吴州早没了。   谢枝山忽然笑了笑:“忠字是舞给圣上看的,廉洁是唸给百姓听的,这大缙王朝,有几个官袍干净?”   轻描淡写把大缙官吏给骂了个遍,甚至连他自己也在其中。司滢眨两回眼,不太确定地恭维他:“自然……都不及表、”   脱口才发觉这阿谀话很有反讽的意味,司滢及时收住口,惴惴地看向谢枝山。   隐匿之地,光线暗到跟死牢有得一比,这样压着声气说话,在相对静谧的房室之中,其实有种互咬耳朵的错觉。   谢枝山倒是睫影安然,只不知在想什么,但应当不是在琢磨她那句奉承。   司滢憋了一会儿气,慢慢把心放回腔子里。   少顷两人离了那密室,甬道尽头,谢枝山忽停下步子:“会学人声口这种事,你最好别与他人提及。这不是什么能摆上台面说的本事,一不小心便要招祸,再者,对所有人也该保有三分警惕,须知再亲近的人,兴许也有拿你喂刀的一天。”   这话虽是告诫,却也教司滢品出一股子切身体会后的悲凉。   夜风带着匪气,袖角被吹得折了进去,司滢拿两个指头牵平,低低嗳了一声:“多谢表兄提醒,我会牢记于心的。”   同去没有同归,最后是司滢自己上的马车,便宜表兄好像另有要事,朝她挥了挥袖,便转身遁了。   还好回到谢府有人引路,司滢才顺利找到蕉月苑。   当夜的梆子敲到三更,织儿才回来。   据织儿所说,有人不小心把宫里赏的水精帘给摔断了,珠子滚得地上湖里到处都是。大晚上的眼睛都不好使,她也被喊去帮忙,累得走路都没劲。   这么大座府邸,要支人什么理由都找得出来,司滢作势问了两句,便一道拢帐子睡了。   那天之后,司滢日日等着谢枝山的使唤,可接连一旬都没有消息,到她等得实在纳闷,才终于有了动静。   来的是谢枝山身边一名叫时川的长随,还是大白天来的,而且透露的意思很奇怪,让她稍微打扮打扮。   司滢不明所以,只能照做。   恰好府里发了月例,还有几匹绸子,送出去裁了两套袄裙。司滢拣一套换上,再由织儿替她绾个朝云髻,推支钿头簪,往陶生居去了。   等到地方,才发现有来客。   原地愕了会儿,被谢枝山招呼进去:“这位是丁将军,你见过的。”说罢,又对丁淳介绍:“舍妹司滢。”   丁淳起身,对司滢板板正正揖了一礼:“司姑娘。”   “丁将军。”司滢朝他还礼。   再看谢枝山,他戴一顶累丝金冠,玉容浮着微笑:“适才我与丁将军谈起茶道,丁将军于点茶之法甚有兴致,遗憾这技艺于本朝已不常见……恰好我记起,你于茶道甚精,便着人唤你来此一叙。”   话说得很清楚了,就是让她来奉茶的。   司滢纳闷地看着谢枝山,他笑容和悦,声音清磁一般低润,很有长兄风仪。只是……他怎么知道她会点茶的?要靠的是猜,万一她并不懂这个,那不就是招她来现眼了么?   带着满腹疑团并几分羞意,司滢坐到蒲墩上。   马面裙撒开,横在水榭中的是一张长案,作为主家兄妹,谢枝山与司滢共据一侧。   “蒙表兄与丁将军不弃,那我便献丑了,若是品相不佳,还望二位海涵。”   十足的男女相看氛围,司滢晕着面腮,着手净盏。   谢枝山坐在茶笼那头,偶尔伸手替她递个用具,两人袖襕相交,很快又分开。   水榭很安静,但闻花影照眼,水潺风歌。   与初见那日的冒失不同,今日的丁淳稳静了些。   他一双眼像凤鸟,配两道鸦青长眉,与其武将的身份倒不怎么相配。单看相貌,倒似浮华好玩的公子哥。   汤水咬盏,静置片刻后取勺分茶,丁淳笑着赞道:“这汤花细密,上头的枫亭画儿也精妙极了,司姑娘果然好手艺。”   司滢眼梢微抬,小声谢他:“让丁将军见笑了。”   脚步声近,有人进来禀事,说是府里有要务,需得请示谢枝山。   谢枝山起身:“丁将军稍坐,谢某迟些便回。”再叮咛司滢:“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丁将军。”   略忖一忖便能知道,府务大抵是莫须有的借口,用意是让这二人独处。   头回与男子相看,司滢是局促的,面上还有些抹不开,这会儿见他要走,竟生出一股被娘老子抛弃的紧张感:“表兄!”   谢枝山垂眼看她。   司滢很是难为情,放在案上的手指慢慢缩拢:“你……快些回来。”   怯声怯气,声音蚊子叮人一般,足以窥见内心的扰乱。   谢枝山将目光倾注在她身上,最终还是撂开步子,走出了水榭。   府务是借口,但也确实有了另外的来客。   陆慈等在东面的阁道一隅,以这个视野望去,水榭中的情境尽收眼底。   见谢枝山来了,远远地便调笑道:“怎么步子这么积黏,走得不情不愿,就这么不想见我?”   谢枝山没作理会,开口便问起正事,一脸正经,甚至是郑重。   陆慈与他对谈几句,交换过盘算后撑上凭栏,嘴里稀松一句:“诏狱是我的地盘,你且放心就是,眼下重要的是死牢那里别出岔子。”   说着往水榭瞥一眼,顿时乐了:“郎才女貌,不错不错。”   谢枝山也转过身,朝那头望去。   陆慈拿手指着那头,嘴里聒噪起来:“听说西宁侯的女儿要进宫,指不定能拿个凤位,到时西宁侯成了国丈爷,丁将军也算外戚。如果亲上能加亲,既离万岁爷又近一步,也给谢府多了一层保障。”   保障么……   谢枝山眉眼沉沉,有丁淳护着,将军夫人的名头,无疑是她能寻到最佳的护身符。   陆慈斜过来,拍了拍谢枝山肩膀:“司姑娘要能嫁给丁将军,这个表妹你也算没白认。还有你大姑母也要多谢你,给她们沈家弄来位争气的干女儿,白捡一门好姻亲,真着数!”   谢枝山看也不看地把他手给拂落,再远远眺视水榭,便见一个齿牙春色,朗笑生辉,另一个乌眸纯净,顾盼可人。   香色小袄忖得她格外灵俏,羞答答变成笑睽睽,明明方才还依依着,多不想让他离开似的,眼下却笑成这样……果然善变又擅藏。   谢枝山右手扶上栏杆,指关渐渐收紧,发白。   陆慈这杀千刀的,特别会不怀好意地揣测人,在旁边嚼舌:“你不会早就打好算盘,想着用司姑娘来笼络哪个,所以才故意认人家当表妹?”   被说得这样不堪,谢枝山正待发作,忽见水榭之中,丁淳从坐上起身,前倾着探出手,竟是要去摸人的脸。   眼皮瓮动一下,谢枝山猝然便转了向,踢袍而去。   作者有话说:   兄里兄气谢媒公   此处应有BGM,滢妹: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第十四章 再回死牢   --------   别说武将了,就算七岁稚子都知晓分寸,不可随意触摸女子。   行为不端,就是对谢府不敬!再拿自己当个人物,也没有这样看轻姑娘家的理!   留在伺候的人也是死的,那么轩敞的地,还能给人直接上手。   描金的袍角被踢出层层急浪,谢枝山阴着脸回到水榭,离只剩几级木阶时,却闻惊叹磕到耳朵里:“将军好身手,真能抓得住蚊子!”   接着是丁淳的声音:“丁某曾随恩师在惠州驻扎过,那头蚊蚋猖獗,有时热艾也熏不走,叮得难受只能靠手抓,刚好也练练眼力……”   略顿,又同司滢笑道:“其实蚊子比豆蝇好捉,别看豆蝇个头大,却最是灵敏难捉。”   一声铿锵呵斥生生折在喉咙管,谢枝山堪堪停住,右腿已然踏上阶板。   司滢眼尖,偏过头喊了声表兄,把他给喊出来了。   这声表兄又娇又脆,谢枝山身形稍顿,匀了匀气,很快迈上步阶,佯佯地踱了进去。   待到人前,已然恢复如常:“久等。”   两张面孔,一对壁人,水榭中氛围极好,不因他的出现而有丝毫褪减。   谢府下人端了水来伺候,丁淳客客气气道了谢。净完手,依旧与谢府兄妹聊叙。   未几,提及马球相关来。   被问到有否打过马球,司滢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敢骑马。   丁淳便笑道:“先前摔了司姑娘的东西,丁某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前阵子新得一匹好马,性子温驯,最合适用以修习马术。倘使姑娘不嫌弃,丁某回去便命人梳洗干净,改日将它送到贵府,正好算作丁某赔情之礼。”   说完,又看了看司滢。   最是那偷眼一顾,流露出的温柔与含蓄,溢于言表。   外男赠礼,不好说受就受,司滢腼腆地笑,轻轻喊了声表兄,讨谢枝山的示下。   谢枝山正捵着袖笼,闻言仪态万方地侧目瞥她,心里则衔起一层不易察觉的哂意。   一个意外,撞出这丁淳无数借口。送了马,就能教骑马,就有更多的独处机会。   哪个说练家子不通四六的?明明满脑花肠,拐着弯地与姑娘亲近。   再看他这表妹,声口又清又脆,笑得欢实不说,眼瞳里更像有个莹莹的光圈,吸得人挪不开眼。   缠绵地抚弄完袖布,谢枝山回正身形,对丁淳付以微笑:“那便先替舍妹,谢过丁将军了。”   时辰已不早,继续再街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丁淳起身辞别。   谢枝山待客有礼,一路送到府外,方才折返。   隔着垂帘,听见里头主仆对话。   “郎君还是有几分善心的,知道替您递机会呢。”这句感慨当是她身边那丫鬟说的,好似见到恶人从良,因而打心底生出几分欣慰来。   里间,司滢也站起来舒身,正探手去够一树花簇:“表兄虽然脾性有些无常,但人一向良善,心肝是顶好的。”   织儿笑起来,凑上去问:“那丁将军呢?他好言好语,脾性也温和,在姑娘眼里头……可是打着灯笼也挑不出错来?”   司滢手里正掖了一枚树叶,又被她这直言直语给弄红了脸:“再胡说,你这丫头真不知羞……”   心肝顶好但脾性无常的谢枝山在外头听了听,闻得欢闹入耳,这才重重踩出一脚。   里间安静下来,见他出现,司滢恭而有礼地伏腰:“表兄。”   谢枝山对插着袖子,一幅高洁姿态,见她手里那枚叶子快要绞成麻渣,处处透着小女儿的娇羞。   心里大概有了数,更觉得自己方才急赤白脸的蠢相尤其多余。谢枝山不愿再与她多说什么:“回罢,有事再唤你。”   司滢很听话,膝头子一抬就走了。   小片刻,陆慈掰着手进来,骨头克察克察响。   他遥遥望着司滢的背影:“让走就走了,这是多不乐意在这儿呆啊?不过也是,在意的人都离开了,再留也觉着没意思。”   或许方才太过激动,已经耗光谢枝山所有反应,这会儿的谢枝山聋了一样,没有半点表情。   陆慈神神叨叨地走近:“老话说男追女,驴拉磨,且转呢。可这位丁将军倒主动,司姑娘也不是泥木胎……这郎有情妾有意,我猜要不了多久,你府里就该张罗喜事了。”   “文臣面,武将身,姑娘家最爱的就是这号差异。丁将军的行市,那可不比你差多少。”   谢枝山斜眼看他:“你不该掌锦衣卫,该进司礼监。”   这是让人当太监去。   陆慈不以为意,反操起宽亮的嗓门,狗颠屁股似的吊起嗓子来:“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   边唱,还边拿眼风瞟谢枝山。   谢枝山太阳穴打突,摔袖子走了。   另一头,司滢回到蕉月苑,听织儿调笑几句,捧了本帐册在窗下看。   只是心绪有些不宁,感觉不知哪里出错,好像又惹到谢菩萨了。   不过……今天这算是提前给她好处么?   有了这样想法,便更惦记着几时得召。她本估想着可能还要一程子,却不料转天晚上,就得了信。   这回再不是谢枝山亲自来喊,而是跟着他那位长随出的府。   马车一路拐道钻巷,车帘掀开,竟是她曾经去过的死牢。   这地方太有威吓感,司滢乱了方寸,一时僵立着没敢动,还是时川上来唤她:“表姑娘,咱们进去吧。”   没法子,只得麻着头皮再跟了进去。   连绵的乌黑,比之前更显逼仄的走道。入了夏,气味也越加腐臭,阵阵腥味令人几欲犯秽。   进到一间囚室,按着在马车上听来的嘱咐,司滢学着兵部那位石姓官员的嗓儿,扮出也被查拘死牢,好一阵呜呼哭叹。   锁链惊响,隔壁囚室传出骇然的问:“石胜?石大人?是你么石大人?”   司滢听出几分熟悉腔调。倒也巧,隔壁就是先前喊冤,再被水牢吓退的那个。   只她不能搭茬,只把几句丧气话颠来倒去地念,像是落败之犬颓萎半疯,已听不见他人之声。   自说自话间,听到隔壁死囚已由惊骇转向质问,说到激动处,拳头咚咚敲打墙壁。   听他意思,大抵是这位石大人先前答应在秋决前救他出去,后又捎话说有人从中作梗,救他不得,但会保他家小。   可眼下,连这石大人都被关进来,自然引得对方连串嘶骂。   在牢里待久的人连黑天白夜都分不清,神思多少有些痴癫,隔壁那位先还用的是拳头,到后来,就听得是在拿脑袋撞墙了。   或是心神使然,司滢感觉自己都闻到了血腥味。   动静大了,有当班的狱卒配合着叫骂,这回却连水牢的威胁都不顶用,一声声血泣般的号咷响彻牢道,听得人牙关打颤。   趁乱,司滢裹起披风,被带离死牢。   这晚直到回府,谢枝山都没有出现过。然而司滢也不曾留意这些,她抱着膝头,发了一夜的噩梦。   次日下午,丁淳的马送来了。   一身雪练似的白,两只眼剔亮,睫长如盖。   看它这样高大,司滢先还不敢靠近,后来壮着胆子摸一把,马儿甩了甩尾巴,咴咴地叫一声,不带什么攻击性。   骑术得去林场学,谢府再大也不可能建内马场,便只能是先养在马厩。   马夫笑着说:“表姑娘多给它喂几回马料,慢慢就亲近了,到时候牵出来试骑一回,几时您不怵那份高了,就能骑着走走。”   从马厩才回蕉月苑,有人来传话,说是老夫人有唤。   司滢顾不上别的,脚尖一转就去了。   谢府阔大,景致上既有北方园林的规整,亦可见江南园林的秀丽。   一路花石疏密有度,曲桥接挑廊,走过那廊,司滢碰见了谢枝山。   他穿鲛青道衫,外罩一件白色的刻丝褡护,清逸如琅玕,只是眼下青影沉沉,想来也没怎么休息好。   看方向,也是往正院去。   “表兄。”司滢欠身行礼。   谢枝山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抬脚继续往前走。   他人高马大,长腿一迈便离出老远,司滢提着裙跟在后头,两条腿蹉得飞快。   正值日暮,夕阳还没有完全潜到云后,墙头屋脊还有苍茫的金光,热意未驱。   跨堤过池,谢枝山倏地停住,转身看司滢:“好好的,你喘气声怎么这么大?”   作者有话说:   翻译一下谢善人这句话:好好的,骑什么马,马p&奇&&@#我&@#   月底了朋友们,有没有营养液,浇浇我这个虚荣的人 第十五章 出事(添字)   --------   哪个喘了?   司滢错愕地怔了下,一旁的织儿替她说话:“郎君走得太快了,我们姑娘跟不上。您瞧,她都出汗了!”   谢枝山目光划过去,果然见到司滢额前冒出一层细密薄汗。   精致的长眉拧了拧,他复又迈开腿,步伐到底慢了下来。   等到正院,发现袁逐玉也在。   她先是兴致冲冲喊了声表兄,再看司滢,立马拿手绢盖住半张脸:“怎么一股子马尿味儿?”   “五姑娘。”司滢与她打了声招呼,嫌恶话当没听见。   袁逐玉眉尾往下一蹙:“听说有马啦?会骑么你?”酸言酸语,掩不住的郁结。   司滢摇了摇头,好脾气地说没骑过。   要滥找岔子,袁逐玉有的是机会,可转眼一看谢枝山,顾及仪貌,便还是收敛了些。   “大表兄下值了么?”袁逐玉过去问候,顺势换了坐向。   谢枝山唔了一声,右肘撑在扶手上,屈起的食指揉着额角,露出白净的腕节。   “怎么累成这样,表兄最近没睡好么,还是太忙了没怎么休息?”袁逐玉心切地关怀着,她吐字偏快,声腔又相对尖细,整个花厅都是她的声音。   确实聒耳,谢枝山换左肘撑着,捏了捏鼻梁。   袁逐玉心里装着事,她瞟一眼司滢,羞声道:“大表兄,我也想要马……”   “马厩里养着的,你去挑便是。”谢枝山声音泠泠,半个眼神都没给过来。   袁逐玉再是迟钝,也发现这位大表兄此刻兴致不高,没什么耐心兜搭自己。   被冷待,她自觉有些扫脸,好在觑得司滢像个木疙瘩,似乎并没留意到她的窘态,这才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头,向谢枝山道谢。   道完谢,老太太也出来了。   袁逐玉嘴甜,率先喊了声舅母,殷勤地要上去扶。谢母扫她一眼:“我还没老到走不动道。”   “瞧舅母这话说的,我是太久没见您了,记挂得很,这才上来扶您。”袁逐玉露齿笑着,热乎话接得很是顺溜。   马屁应该是拍对了地方,谢母任她搀着,又提起早前的事:“上回辛苦你,听说,还跟那伎子动手了?”   提起徐贞双,袁逐玉鼓起腮帮:“她出言不逊,又死不肯走,我便上去同她理论,哪知她是个泼的,近身就推了我一把……”   “哦,那她应该再不敢来了。”谢母坐上主位,故意看了看谢枝山。   “母亲。”谢枝山起身行礼,司滢也跟着喊声老夫人,点了点膝。   袁逐玉还沉浸在刚才的话头里,声音得意地拔高:“还敢来,看我不臊了她的脾!”   这话是在谢母旁边说的,谢家母子好像听觉都异常敏感,只见老太太掏了掏耳朵,锁起眉头看自己外甥女:“你嘴里装哨子了?叫这么大声作什么,我又没聋。”   把个袁逐玉说红了脸,谢母又拐了目光去看儿子:“听说你最近忙得缺食少眠?”   “劳母亲记挂,刚回任上,公务确实繁杂些,但并未缺食少眠。”谢枝山这样答道。   “就骗你娘吧,我再不出院子,你早晚饭吃多少我还是有数的。”谢母简直像皇帝视朝,每个人要扫两眼。   不知怎地,她又分了个余光给司滢,怪腔怪调:“人家马都骑上了,你连餐饭都吃不饱。春秋正茂的男人不惦记生孩子,整天介忙活公事,公事再重要,自个儿的事就能一撇八百里了?”   话里存着奇怪的攀比,结尾又来一句:“当心将来年纪大了,想生也生不出。”   虽齆声齆气,却控制在能让谢枝山听到的声音大小,而谢枝山都听着了,在场旁的人自然也没聋。   谢枝山两手压在膝头,无奈地唤了声母亲。   头回见他受屈,司滢一偏眼,跟织儿交换了个目光,默默地憋笑。   谢母见好就收,很快提起正事。   把府里小辈都叫上,是她为自己寿辰筵选了个班子,今天特地喊来唱夜戏,顺便试试去年新修的台子传声够不够好。   人上了年纪都爱热闹,是以她再不待见司滢,看戏却也喜欢人多,能凑一个是一个。   一行人移去看楼,青石柱托起的戏台之上,灯火已经挑出来了。   未几丝竹声起,伶人们粉墨登场。   歇山顶,品字台,层层出挑的藻井极为拢音,曲风再自八字墙扩泄出来,绕梁不绝。   挑的是越剧,唱腔细腻,自有一段温婉与风流,大晚上听来亦不觉吵耳。   钗头凤,一出百听不厌的骨子老戏,唱到兴处,谢母幽幽出声:“这陆母着实颟顸,紧要是儿子身边有人,早日为门庭开枝散叶才对!只知道仕进仕进,仕进以后,倘使儿子一心扑在公事上,整日里忙到觉都没得睡就好了?哪天出点什么事,小心家里断根!”   一通意有所指后,老太太转身问儿子:“为娘说得对是不对,你如何看?”   谢枝山淡声:“单论私德,其身为男子却毫无主见,更莫提担当二字。怯懦自私,令人不齿。”   怪不得有个词叫母子连心,连指东道西都能心领神会!谢母被回了个倒噎气,白儿子一眼。   这时袁逐玉插一嘴:“可这唐婉,好似不能生育?”   这话不得要领,谢母余怒未平,只装没听见。   谢枝山对戏文没多大兴趣,对母亲的暗示更不入耳。他乏得紧,伸手去取浓茶,手腕忽被敲了两下。   不很重,一根手指的力度。   扭过头,见司滢捧着个囊袋,悄声说:“表兄吃这个吧,浓茶喝多了,当心晚上睡不着。”   囊面绣着绿枝与熟柿,袋口子敞开,露着一角油纸,里头应该是她自己带的零嘴。   女孩儿家的零嘴,谢枝山平常是碰都不会碰的,但看她笑得这样殷切,满满鼓动之意,竟真就伸手拈了一片。   薄薄一片,看起来应当是桃脯。谢枝山含进嘴里,立时酸得打了个激灵,倒真是精神起来了。   “管用吗?”司滢问。   见她歪起脖子期待不已,谢枝山强忍那股直抵胃壁的酸意,面无表情咽了下去:“尚可。”   “啊?我吃着可酸了。”司滢大感疑惑,便也拈了一片。   她没敢学谢枝山那么虎,递到嘴边抿一小口,登时连眼也闭起来,结结实实抖了一回。   见她皱脸又缩肩,谢枝山目光向下,停留在她腰腹,想她上一世怀了孩儿无酸不喜,见天抱着个蜜饯罐子不肯脱手,这时候倒怕得不行。   “表兄天赋异禀,想来比我要耐酸得多。”司滢讪讪地笑了笑。   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将天赋异禀四个字用得很是无邪。   见她把那零食袋收了起来,谢枝山把头回正,一面想着上辈子的事,一面恋恋地搜刮着嘴里的酸味,最后对她的行为作出评价:吝啬。   戏唱罢,已过戌时。   戏台与看台都令人满意,夜戏也且更有一番风味,深得谢母的心。只是大抵人也乏了,赏过伶人后不耐跟小辈再啰嗦,摆摆手就回了。   男女居处并不在同个方向,走了没多远,便该分道了。   “表兄早些安置。”二女并肩,齐齐向谢枝山行礼。   谢枝山颔首应过,待二人起身时,不着痕迹地睇了眼司滢。   那一眼,睇得司滢肝儿颤。   兴许夜色太暗,使人萌生错觉,她捏着张帕子,竟从中咂摸出些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当夜梳洗过后躺去榻上,待到子时窗屉子一响,司滢这才知道,原来是又要去装神扮鬼了。   —   这夜的装神扮鬼,谢枝山仍旧不曾出面。   死牢尖冷,囚室暗臭,像上次那样,司滢按着时川的嘱咐说了些话,很快激起隔壁那位的疯狂。   “姓石的,我早跟你说那赵东阶天生坏种,不值得信!现在好了,他果然把自己摘个干净,让咱们出了头,又把锅给背了个齐全!”   “好个小阁老,仗着有太后宠信,什么都一推四五六。既然如此,就更没什么可瞒的了,再是有太后护着,老子拼死也要扯他一层皮!到阴司也不会放过他!”   诸如此类的嘶吼,比先头听的戏曲还要绕梁,亦更凄厉。   喊到最后,开始发疯似地摇晃囚室的门:“来人!我要招供!”   这便该是达成目的了,时川压着嗓子:“表姑娘先回马车,小的迟些便来。”   牢门打开,司滢才踏出去,便见隔壁一只手伸出来,血肉淋漓。   错眼之间,好似都看到了森森白骨。   翻肠搅肚,司滢这回没忍住,走进夹道时撑到墙角,干呕几声。   正缓着劲,忽见一团浓影罩到头顶,成扑将之势。   司滢心口一跳,立马往旁边躲开,待看清来人后,霎时冷汗迭出。   “老子没看错,果真是你。”说话之人色眼一眯,竟是先前那个污言秽语的的狱卒。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 ,:5瓶 蓝心爱在:1瓶 爱看书的鱼:1瓶 34896658:1瓶 香草天堂101:1瓶 佳期如梦:15瓶 星宝:1瓶 quanquanquan:5瓶 蛋圆圆:5瓶 23483722:3瓶 ははは:1瓶 viuka:10瓶 叮当快递老婆送到家:6瓶 祭禾:10瓶 糖糖:3瓶 我可以!:5瓶 对自己无语辣:2瓶 白露:1瓶 34896658:2瓶 袖箭飞吟:10瓶 第十六章 收吓   --------   司滢被逼得一直往后坐。   夹道窄长,两边墙壁把人拢在中间,很有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密闭感。   “听说你撞大运,现在成谢府表姑娘了?”   那人两只黄眼骨碌碌盯着她,嘴里不干不净:“手段了得啊,居然哄得谢大人认你当表妹,转身还成高门贵女了。怕不是白天表兄妹,晚上亲达达……闹个不休吧?”   司滢往后仰了仰:“你,你站住!”   黄眼儿压根不怵,一步步迫近:“看来在谢府日子过得不错,这脸蛋儿作养得更白嫩了……”   说着,贼手便伸了过去,被司滢崴身避开。   黄眼儿冷哼一声,两道稀眉几欲扬上天去:“装什么烈妇,你那些破事当老子不知道?老子不嫌弃你是个破鞋,你还敢跟老子做张做势,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没想到会有这出,司滢眉头一跳:“我是跟着谢大人来的,你最好别要妄动!”   “你当老子瞎?”听她把谢枝山搬出来唬人,黄眼儿嘬了嘬嘴:跟你来的就一个长随,那小子还在里头忙,一时半会出不来。”说着,他皱眉嘶了声:“不过老子当着值呢,今天确实也不大方便。”   这人看着就不怀好意,司滢掐痛手心,强迫自己看起来镇定:“你什么意思?”   黄眼儿目光灼灼,似乎能看穿她的颤栗:“姑娘不必这样,我并没有坏心,不过打从头一回见到姑娘,就对姑娘日思夜想,总盼着能跟姑娘亲近亲近,尝尝姑娘伺候爷们的手段,享受一把皇亲的乐子……”   话语龌龊,笑意也越加淫邪起来:“反正你早坏了身子,跟我乐呵乐呵也不亏什么,管有你的美处……”   这样的脏秽话,任哪个姑娘听见都难以平静。司滢喉管发干,骂了声无耻。   黄眼儿索性更无耻了:“不配合,老子就把你那些破事全抖露出去,到时候你还想当表小姐?恐怕只有当窑姐儿的份!”   司滢气得指尖发麻,脑子乱转之时,眸光一偏,倏地动了动。   她马上低头看着地面:“你想要钱?多少?”   见她这样识相,黄眼儿得意地笑起来,不过比起眼下就谈钱,他更觉得眼前这幅忍辱的模样极为勾人:“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不得先叙叙旧么?这么地,明日未时,四喜酒楼……”   拖着音,手已经再度伸将过去,然而还未触到姑娘,肩头先挨人拍了拍:“敢问官爷,明日末时,打算到四喜酒楼忙些什么?”   鬼魅似的声音凿进耳孔,黄眼儿拧身一看,登时向后趔趄半步:“谢,谢大人?”   谢枝山眼中持有笑意,慢慢弯下腰来,重复那句问:“敢问官爷,明日末时,你打算到四喜酒楼忙些什么?”   黄眼儿筛糠似地哆哆嗦嗦,喉咙更像被浆糊捏住。   谢枝山仍是笑着的,眉眼蕴蕴地赞扬他:“连我谢家的人都敢动,真是生了好大一颗牛胆。”   黄眼儿被逼得跌坐于地:“小,小人、”   声音戛然,是谢枝山兀地用手罩到他脸上,一把将他拿在墙根,提膝就顶了两脚。   痛嚎被盖住,谢枝山扣住这人的肩,一脚接一脚。   司滢在旁边吓得噤了声,她是头回见到谢枝山动粗,见他眼眸乌沉,浑身都是翻涌的阴气,实在煞人。   时川匆匆赶来,接过在谢枝山手里被打了个半死的无赖。   “郎君……”时川心里直打鼓,为自己的一时马虎,额角都沁出汗来。   “这种人留着是个祸患,处置掉。”谢枝山闭眼,抑住不停往上撞的恶气:“先叫人把他喉咙给烫了,这张嘴,熨平。”   时川赶忙应话,提着奄奄一息的黄眼儿离开。   匀了匀气,等稍微平静些了,谢枝山转头去看司滢。   惨白的一张脸,微张着嘴,是怕极了的表现。   在地上滚过,墙边磨过,衣裙皱得不成样子,她眼眶养着一团雾气,双肩单薄,有如孤弦在颤。   谢枝山蹲踞下来:“吓着了?”   是温宁的声线,只是人虽然不同方才的狠厉模样,眉间却仍存着一段戾气。   司滢喉咙攒动了下:“没……”   一个字,连拖音都是不安的,有如弱管轻丝。   她在怕他。谢枝山对这份知觉堵得慌,勉强顺了顺脾:“没事了,回府罢。”   司滢点点头,伸手在地上墙上摸索着,想要借力站起来,可腿肚子木僵了一样,根本不吃劲。   几试未果,司滢喏喏地:“表兄,我……”   难堪骤然化在尾音里,是谢枝山上得前来,双手穿过她的背与腿弯,把她从地上给抄了起来。   突然就腾了空,司滢眼前发晕,原本还未成形的眼泪说话间就滚了下来,心头不住地扑棱。   穿过夹道向南,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   路宽敞了,有花香跟着夜风一道跑来。   清凉的香脂味,扑鼻又不过分甜腻,是山桅子。   花香抚定人心,司滢逐渐缓了过来。   撑起眼皮,入目一截皙白的颈,一段玉般的颌线,但这人方才那股子狠戾,像要生生把人弄死。   她先是想,谢菩萨好似也不那么善信,接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完全腾空被他抱着,连肩膀都没搭一下。   以这样姿势抱人,其实并不轻松。   为了不让她掉下去,只能尽量把她的头颈往怀里带。这样一来,全身的份量都托在两条手臂上,而离得这样近,司滢感觉自己都听到了艰难的喘气声。   还有那隆隆的心跳,大概也是出力太过的缘故。   可是这会儿再揽……   司滢想了想,伸出右手,正慢吞吞作出搭探状,谢枝山一眼睇个正着。   四目接视,尴尬得紧。   “表兄……“司滢往外挺了挺:“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了。”   离马车也就剩个十来步的距离,谢枝山顿了顿,还是停下步子,弯腰把人放了。   衣角擦过耳朵尖,再滑过腮面,月光底下,团领上的那片暗纹好似在流动。   明明是来效力的,却差点招了事,司滢退开一步:“是我不好,给表兄添麻烦了……”   老实地道歉,客客气气,战战兢兢。   谢枝山眉梢起伏了下,对这份胆憷分外不喜,想她倘或不是这样恭顺,而是将骨子里那段泼气拿出来,骂他几声,挠他两把,或是痛痛快快哭一场,他都不会这样窝憋。   浑火穿心钻肺,无孔不入。   “不干你的事。”半晌憋出这么句,谢枝山抬脚便往前走,只那步伐里头,多了些刻意的从容。   两臂没了压迫,一身轻松,却又莫名感觉哪里不舒服。   失控过后,人是飘着的。   茫茫地钻进马车,他摸了摸发烫的前额,浑身的血好似还在不停往上撞,是一开口就要斥人的情状。   谢枝山把手压在膝上,阖起眼,企图恢复气定神闲,料想自己今夜走得太急,该是风邪侵体,有些病气了。   前帘动了动,是落后几步的司滢走了进来。   她坐去对向,因为谢枝山的沉默而心里摇摇无主,迟疑了下:“表兄……几时来的?”   不好说自己押在后头跟着,谢枝山囫囵答了句:“方才。”   就两个字,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司滢没敢看他的脸,帕线勒住指尖,只能盯着他的团领:“表兄……习过武么?”   听出她在没话找话,谢枝山睁开眼:“谢府,也曾是将门。”   司滢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过会儿,又迟迟地出声:“我是看见表兄了,不想让那人起疑,才刻意那样问的……不是真打算跟他去什么酒楼……”   谢枝山忽然心浮气躁。   又怕事,又没心没肺,重点是酒楼么?受了那样大的惊吓,险些就被胁逼,不借题发挥,不放刁讹他,居然惦记解释这些。   郁气结在胸臆之间,谢枝山撇开眼:“不用说这个,我知晓。”   不多时,马车外传来时川慎慎的禀报:“郎君,都摆置好了。”   谢枝山没多问,只唔了声:“回府。”   听出声音里的寒峭,时川缩手缩脚地坐上车辕,示意车夫驾马。   轮声轧轧,走道空无一人,车里车外,也是无声的。   浑浑沌沌的一夜,回府之后,司滢近乎睁眼到天明。   次日补眠,梦来梦去,一时是那黑心狱卒的狞笑,一时,又见谢枝山闷声不吭地揍人。原本清嘉的眉眼变得浓鸷,阴翳盖住他半幅身子,目光淬火,吞人骨髓。   躺在竹榻上,司滢数回惊厥,把织儿担心得不行。   到晚上她还是不大睡得着,织儿半夜醒来,见她瞪着一双眼,便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姑娘,看得见我吗?”   司滢被逗笑,把那只手拿下来:“看得见,我没事的,你睡吧。”   织儿枯着眉看她,好半晌嘀咕了一句什么,转过身去。   转天傍晚,她鬼鬼祟祟地要出门,被司滢给撞了个正着。   在她怀里,司滢找到半碗黄米并自己一只绣鞋,再听她说原由,道是要出去收吓。   小丫头说老家都这么做,很管用,还一本正经打保票:“姑娘别怕,我到各个角落喊两声,保管能把您的魂给喊回来!”   司滢哑了半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真没……失魂,你不用忙这个,我,我就是……”   踌躇了下,正犹豫该找个什么借口时,却听织儿一拍脑门:“我知道了!姑娘是惦记丁将军,对不对?”   司滢愕了下。   “有心上人都这样,一天不见就患得患失,姑娘是坠入爱河啦!”   织儿笑呵呵地,眉眼飞扬间还安慰她:“姑娘别担心,您看最近咱们郎君忙成那样,丁将军肯定也不得闲,过个几天忙抻了,一准来寻您。”   被这么揣度,司滢眼皮挛缩,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状,织儿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论。小丫头是个鬼精的,怕说破心思叫主子害臊了,还体贴地找借口要避开一阵:“姑娘上小榻纳纳凉吧,厨房今儿煲了绿豆百合,我去端一碗来,给姑娘消暑。”   风风火火,说走就走了。   司滢失笑不已,只得摇着扇子,躺去了竹榻上。   蕉叶硕大,被风带出飕飕的响,落到人耳朵里头,光是听着,也散了这半日的热气儿。   困意奔了起来,司滢把团扇盖到脸上,眯了该有半刻钟,隐约听见些细碎声响。低低切切,像是沙石被碾的动静。   她把扇面往下挪了挪,微微偏首,看到一双白底皂靴。再往上瞧,湖绸的衣面,组玉扣带……   慢慢地,与那双低垂的眼对了个正着,司滢捏紧扇柄:“表兄?” 第十七章 以身相许   --------   枝叶拂动,谢枝山从她的唤声中走出。   司滢连忙直身,他却压了压手:“不用起来,躺着罢。”大抵是说完觉得不对,清了清嗓子,复又修饰了下:“我的意思是……听说你近来睡得不好?既然如此,躺着说话,亦无不可。”   “没,好很多了……”司滢下意识报好,只是一站一躺地说话,实在是奇怪。   他像是久病床前的不孝子,梗着脖子问候她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走走过场。   而谢枝山呢,见她面色恹恹且欲言又止,更是心头发乱。   他掏出东西,生硬地递过去:“玄台香,宁神的。”   借着收东西的机会,司滢还是坐起来了。   剔红的漆盒,盖子描着宝相花。揭了盖,一股深邃的木香扩到空中,像刚开罐的陈茶,厚重又平稳。   “你先收着试试,倘或不管用,我再唤人去寻别的。”谢枝山两眼沉沉,拳掌握了又松,来去反复地张合,最后补一句:“是我大意,那种地方,你往后再不用去了。”   司滢仰着他,眼含重惑。   依旧端庄的仪表,人却有些别扭,像不得不看她,却又靦于看她,连眼睫交织出的帘影都是反常的。   这样眉眼恍惚,司滢没瞧明白,但人家到底给送了东西来,便还是诺诺地道谢:“有劳表兄。”   事情办完,谢枝山略站了站:“歇着罢,我走了。”   方转身,倏地闻得一声:“表兄!”   谢枝山扭头的速度太快,近乎是迫不及待的地步,反应过来后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将拳头凑到嘴边咳了咳:“何事?”   司滢抿着唇笑了笑:“表兄先别走,稍微等我一下。”   谢枝山故作思忖,尔后优雅地颔了首:“好。”   司滢走了,剩谢枝山原处立着。   山顶苍松般挺,风致依旧,实则大袖衫下的手却极不安分,指尖一下下点着,心头惘惘的,不知在数什么。   没等太久,人回来了。   谢枝山看着她走近,再见她托来一个盒子:“还望表兄别要嫌弃。”   长方木盒,姑娘家的东西还是精巧些,外头还罩着布套。跟她那装蜜饯的囊袋一样,袋面绣着几粒小小的冬柿。   谢枝山目光在那冬柿上逗留,时候一长,司滢也便发觉了。   “盒子随手拿的,叫表兄见笑了……”她慌得就要去扯那套子,然而谢枝山快她一步,伸手就把盒子抽走、接着打开,动作行云流水,由不得人反应。   盖子揭开,入目一件让他看不懂的东西:“这是?”   “是玉晶轮,”司滢忙给他介绍,又用手指在眶骨来去地刮:“表兄平时得了闲,可以用这个滚一滚,既能消乏,也可……祛一祛眼下乌青。”   是谢枝山怎么也没想过的用途,他木然举着那玉晶轮,再去看余下的:“那这些?”   “是蒸敷的药袋,里头有决明子和黄芪,滚水烫热后压在眼睛上,也能解乏。”司滢笑着说。   谢枝山噎了噎,他眼眶已经乌到这种程度了么,叫她这么惦记,又是晶轮又是药袋,让人生出一股冲动,恨不得这就问她借面镜子瞧一瞧,到底多有碍观瞻?   他深深吐纳了下,把好些浮气压到舌尖:“这药包,你亲手做的?”   司滢不大好意思,呐呐地说:“闲来无事,翻了几页医书,便照着做了……”   还特意翻医书,谢枝山陡然便松了神:“劳你费心。”   将夜的时辰,本就有几分鸳鸯私会的错觉,这样你来我往地互递东西,更像私相授受。   许是热晕了脑子,把东西收好后该得走了,谢枝山蓦地问一句:“你脸红什么?”   “啊?”司滢摸了摸脸:“我……脸红了么?”   然而问的人却并未答她,烟烟地撼来一眼,便旋身走了。   脚下飘轻,谢枝山如同走在五里雾中,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陶生居。   陶生居内,陆慈直勾勾盯着他走近,眼梢飞扬起来:“怀春兄,这是打哪儿忙来?”   一嗓子,把谢枝山的脸给喊了下来。   他捧着盒子走进房内,兀自去寻地方放置。   陆慈心知闹的什么脾气,跟过去:“司姑娘可还好?”   谢枝山没答话,重重地牵开顶柜的门。   动静这么大,陆慈摸摸鼻子,有些讪讪。   让司滢装腔的点子是他提的,那她出的事,他多少沾些责任。   “我也是好意,想快些了结这个案子,让西宁侯,更让万岁爷安心?”陆慈叹道。   南山案,是给西宁侯的好处,也是给皇帝的投名状,否则,老侯爷还真不一定愿意在圣上跟前,替谢枝山说话。   毕竟名义上虽是表兄弟,但陛下与太后并非亲母子,且朝堂上也不对付,那么太后亲外甥死了,陛下未尝不乐见。   盒子放进柜中,谢枝山摸着套面的绣柿,嘴角一捺:“不怪你,是我失错。”   既然他包揽全责,陆慈也就顺势提起别的事:“供词已经到了都察院,里头提了小阁老好些回呢,想来他只有避嫌的份,怎么也不敢碰……”   见他关柜门又去插铜锁,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藏这么严实?”   谢枝山扣上锁头,大袖把他挥开,上外头谈事。   南山案子谈毕,提起另外一桩事来。   “中州那头,杨公公率行犒赏水兵,估计快回来了。”陆慈抚着掌,一哂:“中州市舶司,那可是赵东阶的地盘,听说这回给了不少好处,怕是想争取杨公公。”   “杨斯年是个人精,哪头都近,哪头都不沾,要想争取他,没那么容易。”谢枝山口吻倒是冷静。   倒也不是不当回事,内宦,没有不贪的。   缺了一处的人,银钱就是他们的胆,有些事他们未必爱掺和,但搭把手就能得好处,也不会错过敛财的好机会。   尤其是像杨斯年那样,父母手足皆无的孤儿。   连日繁忙,谢枝山闭目养神,伸手去摸藏到袖子里的玉晶轮,但碍于陆慈在场,只得作罢。   忽又听陆慈想起件事:“说到中州,司姑娘好像就是中州人士?”   谢枝山睁开眼。   陆慈琢磨道:“死牢那晚险些就出大事了,我是越想越愧疚,还是向司姑娘赔个情吧,她那姨夫我已经处置了的,不如……帮她找找亲哥?”   谢枝山想了想:“不必忙这个。”   她连有个亲哥在京城这事都提得不情不愿,未必乐意旁人掺和进去。   而陆慈呢,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多半别有居心,此刻听谢枝山这样快否决,咧嘴便问:“那怎么办,给人吓成那样,总不能没点表示吧,不如……你以身相许?”   这话十足促狭,说完又把头摇成波浪鼓:“不灵不灵,已经有个丁将军了,你横插一脚,太多余!”   有个堪比至亲的好友,有时当真不知是福是祸。讲义气时,拼了前程也要搭救于你,损起来,不时要挤兑你两句,恨不得把心壁顶个淤青。   几时他成多余的了?谢枝山恶气上飙,嗤地一笑:“你知道什么?我与她……”   “你与她……怎么了?”陆慈竖起两只耳朵,将他好一阵望。   谢枝山皱了下眉,好似突然投入哪样的恍惚里头,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再又抬眼:“都察院夜审,你该走了。”   陆慈看眼天时,确实该走了。   他起身,见谢枝山也跟着动了,不由笑道:“我翻个墙就出去了,不用送。”   “不送你,我出去透透气。”说着,谢枝山率先往外走,待到院门口:“去罢。”   见他反常,陆慈也没再说什么,手一摆,再往绣春刀上一放,迈着方步走了。   翻墙前转了下头,见谢枝山站在院门口。   暮色苍茫,人也濛濛。   ……   那一夜起,司滢开始燃用谢枝山送的熏香。   香是难得的,亦是管用的,她很快入睡,虽然还是会发梦,但没再惊厥。   持续几天后,梦散了,蜷着的手脚也舒展了。   差不多的日子,开始听到沿街穿巷的风声,南山的贪墨案的被翻了。   死牢里那位,将兵部郎官石胜,以及那名随营的副将给咬了出来,而受了冤的那位吴州总兵,则从诏狱放了出来。   一桩案子就这么被翻,里头当然还有其它手段,只是司滢虽然也算参与过,却对内情无从得知,也不是太愿意知道更多。   夏雨缠绵,晴一天,湿三天。水线子沥沥地下,灶灰一样的云层,看得人眼睛发霉。   这日终于见了太阳,是晒被盖的好天气。   蕉月苑虽有空地,但不如戏台子那边宽敞,况且天儿实在好,各个院里都在忙着晾晒,搭去那头也是经过府里允许的。   织儿带着院里的人走到半途,远远地看见石桥有人经过,细看之下,发现是丁淳。   这下再顾不上晒被子了,小丫头把东西往其他人手里一塞,连忙跑回蕉月苑,拉着司滢到了妆台前打扮起来。   听说是丁淳来了,司滢一阵面热:“许是来寻表兄谈正事的……”   织儿正给她推着掩鬓,急巴巴抢白道:“正事要谈,人也要见,就算丁将军不好意思提,咱们郎君那么好的心肠,肯定不会让他白来一趟的!”   许是天爷也听见织儿的话,衣裳换好不久,陶生居竟然真来了人,请司滢过去一趟。   这回来的人叫苗九,也是谢枝山的近随,生着双笑眯眯的眼:“郎君说了,虽惦记表姑娘的茶艺,但又想起表姑娘近来身体不适,怕您出去吹了风,症侯越发难好……”   这话给听得司滢犯蒙,像是想让她过去,又像是来递话只是走个过场,并不真想让她去。   倒是织儿叠声说不妨事:“姑娘身子早就好啦,我们正打算去院子里走走,吹吹风看看景,赶巧呢!”   苗九盯着她看了两眼:“可小的瞧着,表姑娘好似还……”   “我伺候姑娘的,我比你清楚!”织儿看不懂那眼神,只觉这人啰嗦得很,一把拥着司滢,便往陶生居的方向去。   等到地方,庭院里两个男人纷纷望过来。   一路走得快,司滢尚在小喘,四道视线全打过来,她自觉有些失礼,氲着脸伏身:“表兄,丁将军。”   谢枝山先是看了苗九一眼,看得苗九脊梁骨都淌了汗。   自知办砸一桩差使,他惴惴地扣着手,退去一边。   谢枝山转回眼,再将目光驻在司滢身上。   单螺髻,左右半蝶掩鬓,中间一支珍珠梁钗。杭绸褶裙,荔色滚边小袄,明显是精心装扮过,且一路疾走而来。   为了见丁淳,就这么迫不及待么……   对向,丁淳已经起了身:“司姑娘,许久不见。”   司滢微微一笑:“丁将军。”   见完礼,该要入坐了。   谢枝山唤人取了坐垫来,他嗓音如常,只那张脸……多少有些绿。   作者有话说:   谢多余(绿到发慌版)   发一轮红包,大家端午安康,假期快乐乀(ˉεˉ乀) 第十八章 表妹的笑(虫)   --------   凉风习习,吹得护鸟铃撞个不休。   院庭笑声和和,一双男女才见两回,已然熟络不少。   一个说,另一个接,性情投合,融洽得让人心里发乱,理不清的乱。   说笑间,司滢伸手去拿茶筅,亦在同时,丁淳帮忙推给她。手指意外相触间,忽闻一声突兀的咳嗽,二人心头骤跳,纷纷把手缩回。   再看出声之人,垂下眼,一双手文质纤长,无事般摆弄着茶盏,那雍容弘雅的作派,一杯白水给他品出贡茶的范子。   姑娘家到底脸薄些,司滢又常自醒,很快觉得应该是与外男聊得太忘我,有损谢家颜面,他才故意出声提醒。   这样想着,便低了头一心侍茶。   相比之下丁淳要大方多了,刹那的心悸之后,很快沉着下来,与谢枝山搭了几句腔。   谢枝山也应了,和气融融。   小小插曲过后,丁淳提道:“听闻幸有司姑娘过目不忘的本领,找出往来账册里的蹊跷。现恩师得以出狱,司姑娘也是出了大力的,丁某实在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司滢看向谢枝山,见他又在默声在盘弄一柄折扇,便猜,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好处。   于是给予感激的一睇,再柔声回应丁淳:“将军赠我良驹,我还不曾谢过将军的,实在不必为这事挂心。”   二人顺势又聊起来,彼此间那份朦朦胧胧的小心思,切切又窃窃,真是忖得谢枝山愈加多余。   寻常人家做亲,莫说这样一再见面了,多是隔着帘子对视两眼,倘使合了眼缘,当场就能定下婚事。   而他们……   一见起意,再见动情,三见……便该袒明心迹了。   谢枝山挟住扇骨,想自己该像上回那般借故离场,成全小儿女的独处时光,让他们说几句体己话。   然而想是一回事,耳朵却像生了勾子。   不多时,听到丁淳提起要教司滢骑马,谢枝山目光动了动 。   旧上师老恩师才出狱,便惦记着跟姑娘亲近……他眉心拱做峰丘,为丁淳这份猴急。   可这算什么,岳家的挑刺心理么?真就拿她当妹妹了,生怕她嫁个不那么靠得住的男人?   脑子里鱼龙乱舞时,听到有人唤表兄。   谢枝山侧目,撞入司滢灿灿的笑里,因为害羞,她的眼睑染上薄薄的胭色:“表兄,丁将军说……要教我骑马。”   心里再怎么没章程,场面上还是很过得去,谢枝山挂着温吞的笑:“上林马场,刚好与你那个温泉庄子相近,学完之后,顺便能去松泛一番。”   这么地,便约好了下一回的见面。   身为主家,谢枝山礼数从来都不会落,又是亲自送了丁淳到府门。   “尊师将将获释,想来正该休养一番,待他老人家好些了,谢某再登门探访。”   丁淳拱起手来,朝他郑重一揖:“此事全赖谢大人敏智斡旋,恩师已与丁某提及,待他将养好了,亦要登门造访。”   堂堂总兵要造访他么?谢枝山付之一笑:“将军慢行。”   待丁淳策马而去,谢枝山仍立于门楹之下,沉思默想。   识礼识节,不骄不躁,不用挑剔的目光来看,于姑娘家来说,丁淳确实是个挑不出大错的,合适的婚配人选。   转身回去,陶生居外,又听到里头一双主仆的对话。   先是那个丫鬟的声音:“姑娘可要记得,到时候就算学会了都要装不会,这样才能和丁将军多些独处的机会。”   末了,又压着些嗓子:“如果姑娘豁得出去,能让他抱您一下,或是其它出格的接触,到时候就是不娶也不成!”   一句句,听得谢枝山眉尖越蹙越紧。   这个丫鬟未免太没忌惮,居然教主子这些不像话的。   不自矜自重,必然教人不齿,让人看轻!   他谢家的姑娘,犯得着用这种手段给自己谋婚事么?   怒意蓬蓬,谢枝山直接就走了进去。   他的突然出现把二女给吓了一跳,那张凌厉的脸,更是让人心底冒汗。   司滢惊觉不对,忙迎上去唤了声表兄,并赶在他发作之前问:“表兄,那些药包用着可还好?”   存心打岔,殷切的模样便放大许多,用力微笑,用力抬腮,笑容像檐芽上的新月,更似一把勾魂镰。   谢枝山被她的笑给拦住,想了想:“你看呢?”   司滢还真就看了,盯着他细细地照视,半晌眉眼打弯:“那便是管用的。”   药包是管用的,这笑也是管用的,谢枝山面色和缓下来:“你先头做的那些已经够使了,暂不用再忙,自己注意休息。”说话间,眼波朝她眉宇之间滑过。   当晚打开柜,取药包烫了三回,敷了好些趟。   谢枝山躺在榻上,闻着那热热的药香,心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游丝般的欣喜。   —   几日后休沐,亦是与丁淳约定的日子。   谢枝山出到府门,却被袁逐玉给缠上,硬要跟着一起去。   他皱眉:“忘了我先前跟你说的话?最近没什么事,你最好不要出府。”   袁逐玉哪里听得这些,下劲央了他半天,见他不肯松口,气得眼都酸了。   恰逢司滢出现,袁逐玉当即生了迁怒之心,指着她便骂:“表兄好生偏心,怎么带她不带我?咱们才是亲表兄妹,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跟你出府?”   她尖声尖气,谢枝山沉下脸,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倒不知你如今口气这样大,我们在你眼里都不算个东西了。也好,既你如此不愿在谢府待着,明日便回无锡罢。”   袁逐玉心跳一跌:“表兄?”   “恶语伤人,很痛快么?诗礼之家教出来的女儿,你的涵养哪里去了?”谢枝山眉目冷厉,言语更是锐利如刀:“若连基本尊重都难为,只会让人觉得姑母姑丈教女无方,辱没了袁家的脸面。”   袁逐玉哪里受过这样对待,霎地乱了神:“表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谢枝山煞神一样立着,不动如山。   袁逐玉气焰早矮到脚底板去了,见他这样,慌得去摇司滢:“司姐姐,你,你替我说句话呀!我真不是有心的,我,我口不择言,我同你道歉!”   司滢一条手臂被她撼着,见这娇小姐眉眼楚楚,是真被吓得够呛。   再看谢菩萨,一张脸寡唧唧的,这样发怒时候,确实很让人憷得慌。   可憷归憷,如果袁逐玉当真这样被赶出谢府,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想着,司滢小心地劝道:“五姑娘一时错言,表兄消消气,莫要同她计较了,好不好?”   ‘好不好’这三个字,问得跟哄奶娃娃似的。   谢枝山看她半晌,接着把视线从她脸上别开,调去擒住袁逐玉:“我不管你哪个意思,像方才那样的话,倘再让我听见,即刻派人送你回无锡。”   说罢一拂衣襟,上了马车。   大爷都上去了,司滢不敢耽搁事儿,囫囵安抚袁逐玉两句,也便提起裙门,跟着进了马车。   马儿开始走动,车厢微微晃荡,谢枝山倚着车壁,手里握一卷书在翻看,有些刻意不去看司滢。   与她独处之时,一颗心动荡着,定不下来。   是个什么心理,他很难说清楚。有些不敢往深了想,恍惚感觉那最深最底处有个惝恍的,会咬人的结果。   丁淳借教习骑术约她,他能感觉自己不大乐意,但又觉得带她出去逛逛也好。况且骑马而已,丁淳能教,他教不得么?   马场在城郊,出城门不远,路便颠簸起来。   这样的路,向来体量轻盈之人最难坐得稳。瞥见司滢抓住坐凳,谢枝山重重磕两下前门,示意车夫慢些,又打开箱笼取了个垫子给她:“压着罢。”   “多谢表兄。”司滢伸手来接,被谢枝山看见那单细的腕节,是连一掐都很富余的程度。   他视线一顿:“你在谢府吃得不好?”   司滢摇头:“府里很好,是我胃气不足,一向用不得多少吃食。”   胃气不足,还没到暑伤的时候,这就苦夏了么?   谢枝山眉间一敛,蓦地,又想起她胃口确实不太好。   上一世怀孩子的时候也是,有程子吃了就吐,脸都吐黄了。旁的女子怀孕是肉眼可见地圆润,她怀胎却受了大罪,只有肚子越来越圆,四肢却依旧纤瘦。   “回头让钟叔请大夫来,给你开些健脾的方子调理调理。进食太少,倘使亏气血闹了窍,动辄便是心悸脉速,严重了还要发晕……”念叨着,突然觉得自己跟个老妈子一样啰嗦,谢枝山适时住了嘴。   停了停,又觉得面上发刺,不由压紧眉头问:“看我做什么?”   “我在看表兄这袍子,搭得真好看。”司滢的目光落在他衣裳上。   轻袍如雪,簇新的罩衣像兰烟,越发衬出他那一幅玉骨清颜。   她喃声:“我祖父好像也有一样的。”   说话是真招恨,谢枝山眼皮一跳,感觉手指骨节都在泛痒。   上回是再生父母,这回直接给他抬成祖辈了么?算起来他也就大她几岁而已,犯得着总这么恭维他?   正暗暗咬着槽牙时,又听司滢笑说:“不过还是表兄穿得好看,芳兰似的,又隽逸,又清正。”   这句夸奖中的真诚,从她惊艳的目光里可以窥见。   谢枝山眉骨一舒,骄慢地答道:“下人挑的,我并未经手,不过随意穿着罢了……难得休沐,舒适才最紧要。”边说着,边瞥向司滢。   那一瞥风情万种,隐有忸忸怩怩,却欲卖弄姿色的意思。   司滢接个正着,脑中似有雷鸣,一颗心好似化成了鹞子,在胸腔扑棱个不住。   谢枝山挺了挺腰身,像是自居的奇货,高深地矜持着,只给看,不让碰,更不容人侵犯与狎昵。   就这么诡异地到了马场,他不知打哪变出一柄折扇来,转了个腕后挑起车帘:“下罢,当心些。”   见司滢逃也似地奔了出去,他掀起嘴角,笑容扩大到了眼底。   然而这份发自心底的乐,却在看见她送丁淳礼物时,戛然收住。   也是长方木盒,盒子大些,也更工致些,明显是用心选的。   见丁淳打开,谢枝山挑目望过去,却明明白白地瞧见那里面,竟然是一模一样的药包?   毫无预兆地,谢枝山一身锦衣华服,一张急绿的脸。   这么个人,真是常看常新。   怪不得问有没有效,原来是拿他当试药的。他也蠢,竟伸头进了她的套。还有早先那样的笑又算什么?惦记找夫婿,便拿他当练本事的工具么?   越想便想是气促,好一阵羞耻,在谢枝山心间激荡开来。   作者有话说:   所谓……自我攻略的尴尬,谢菩萨一个人的惊涛骇浪   这才哪到哪,应该加强心理素质,歌照唱舞照跳,假装啥也不知道   【感谢灌溉营养液】吃过的羊:2瓶 yanyan951:10瓶 希:4瓶 夜唱昼歌:1瓶 希:5瓶 风油精不精:1瓶 第十九章 吵架   ---------   自觉受了戏弄,早先想的教骑之事,早给谢枝山捣了个精光。   他不掺和,丁淳便主动接了缰绳,让司滢上马。   坐姿,踩马蹬,控制马儿转向,他教她一应骑乘要领。   初次上马不宜太久,半个多时辰后,司滢结束了又一圈的骑乘。   丁淳稳住缰绳,狭长的眼里满是赞赏与鼓励:“司姑娘悟性极高,想来再骑个几转熟悉熟悉,便能试着跑起来了。”   “有劳将军了。”司滢微微笑着,欲下马时丁淳搭了把手,让她扶住他的肘臂借力。   男女之间的事,窗户纸要破不破的时候最熬人,也最迷人。   司滢红着脸踏到平地,一颗心咚咚直跳,丁淳腮帮上也是带些红晕:“听谢兄说,司姑娘是中州人士?”   见司滢点头,他又挤出一句:“我行军时经过中州,是个极好的地方,彼时满眼新绿,风极软和,人也……”   “中州的节候,相较燕京是要温宜些的。”见他有些支吾,司滢体贴地接了腔,又递话过去:“我记得将军说过,祖地无锡?”   见丁淳点头,她又笑道:“无锡鱼米之乡,听说太湖水温情灵动,还有无锡的杜鹃花儿,一丛千朵,团团红纱。”   提起家乡,丁淳也自在了些:“此刻正是杜鹃花开的时节,山野红装素裹……”他低头,看着地上明晰的纤影:“杜鹃虽有芳色,却不及姑娘娇妩……”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急急赔罪:“抱歉,是丁某唐突了。”   少顷,柔声细语降到耳畔:“无妨的,将军请起吧。”   光是听声音,丁淳已经红了个带腮连耳。   一介武将,虽生了张桃花面,但与喜欢的姑娘相处,尤其是这样明显要进一寸的时刻,免不了心跳堂堂。说错几句越界的话,也是人之常情。   他抬起眼来,瞧着身前的姑娘。   她抬头冲他笑着,没有要怪罪的意思,轻鸾般的眉,雪一样的腮,直将他所有思路都给打断。   情窦初开的爷们,哪有多少理智可言。虽才刚赔了唐突的罪,却又喃喃起来:“丁某近来冗务缠身,然没有一日,不记挂姑娘……”   这话很算孟浪,丁淳涨红了脸,司滢心里也是咚咚急跳,隐约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丁淳很快站定,郑重地看着她:“不怕姑娘取笑,丁某已修书无锡老家。家母淳和,素来都是由着丁某的……倘蒙姑娘不弃,待宽暇些,我便托舅父上谢府、”   ‘上谢府’三个字还未说圆转,突闻一阵马儿嘶鸣,将这话生生打断。   蹄声铮铮,马鞭破空,引去众人目光。   一栏之隔的靶场,马背上有人伏身驰骋,是谢枝山。   自打遇见,司滢习惯看他广袖大摆,不知他几时去换的骑装。束袖,半翻领,英朗又利落。   马蹄高溅,鬃毛飞扬。他直起腰来,挽弓于臂,再自尘土飞扬间,正中靶心。   过了会儿,几人往棚心走,谢枝山也回来了。   两条劲拔的腿,衣摆扩动,绫裤之下,勒出结实的轮廓。   阳刚之气扑面而来,司滢看直了眼,不由想起刚进谢府那日,撞见他出浴时的场景……   一旁,丁淳正笑言:“谢大人风姿矫矫,令人折服。”   谢枝山没想让他折服,不过是心头郁气难平,干脆借骑射发泄一通。眼下马也骑了,箭也射了,气也消了不少。   他分个余光去看司滢,见她耷拉着头,脖缘都是烫的,堪比熟柿。   也不知方才跟这丁淳说了什么,脸红成这样。   按原定计划,几人离开马场,往温泉庄子去了。   朝廷休沐的日子,京官们都在家待不住,才到庄子,便正遇着另一行人。   “丁将军,谢兄。”那头拔步过来,为首之人率先行礼。   “赵兄。”   “赵大人。”   谢枝山与丁淳也先后回礼。   姓赵,司滢留了个心。   茧绸袍子,一双柳叶眼,眼尾上翘,眼波流而不动。   都是男生女相,但他轮廓阴柔,比丁淳的长相要更显女气一些。   对方偏首看来,眼里划过粼粼笑意:“这位是?”   “舍妹司滢。”   “想是赵某记性太差,竟不知谢兄几时有了个妹妹?”那人的笑意流露到唇边,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像冰窖里的蠕虫,无声扫爬。   一片袍角入眼,是谢枝山挡了过来:“系谢某姑母之女……”他很快转移话头:“赵兄今日来泡汤?”   一面说,一面把人往庄子里引。   那位赵大人面上始终挂着滑笏的微笑,谢枝山亦牵着嘴角与之相谈甚欢,一派稳重练达。   倒是丁淳,罕见地冷着张脸。   一群人信步走进庄子,赫赫扬扬,令人瞩目。   虽然先前也看过帐册子,大概猜到是个不错的地方,可越走,这庄子越是大得让司滢心慌,甚至不太确实地想,她真的……对谢菩萨有这么大的人情么?   远山近水,明湖堤岸。四下望,随处可见轻碧袅袅,并有香气辽远。   姓赵的那头有人出声恭维:“谢大人这地界真有情韵,怪道同僚们得了空都想来,就算不泡汤,闲步一圈亦惬意得很呐。”   谢枝山笑笑,说了些有赖帮衬的场面话。   这季节,温泉庄子里的人虽不如冷天多,生意却也算得上兴旺。   畅谈之间,有人说着冬病夏治。这词儿原不是这么个用法,全是庄子为了揽生意,特意花钱雇人宣扬出去的。   贵介们不缺钱,这里风景不俗,就算当个別苑看看景儿,坐坐船也是好的。   一路赏景笑谈,上到连桥时,闻得琴笛之声飘了过来。   巡声望去,见是湖心一艘画舫有人在饮酒作乐,而琴架前的女子,竟是徐贞双。   才站了站,便见一名男子拿着杯酒要强行喂她,徐贞双面带嫌恶地避开,这一避,正好见到桥上的泱泱人丛。   这样的羞耻时刻,她将唇抿得发白,可接着,却又一把夺过那酒,仰头喝了。   比起那日跪在谢府门口的盛气与刚强,此时的徐贞双,给人予麻木及自暴自弃的感觉。   见得这幕,司滢偷摸去看谢枝山,却意外捕捉到那位赵大人的瞳孔暗了一瞬。   然而只一个错眼,她又疑心自己眼花,盖因那人双手负在背后,盎然看着船上的徐贞双,像在瞧什么猫儿狗儿,极有兴致。   这么一打岔,画舫已经穿过桥洞,而桥上的人也结束停留,各自往安置的地方去。   司滢腿是跟着迈了,可这一幕总存在心上,挪移不开。   是谢家不再护着,还是有旁的原因,令那徐姑娘自甘如此?   她忍不住再去看谢枝山,果然见他黑着张脸。   大抵见到旧爱被那般对待,心里也苦闷得紧。   谢枝山确实不大好受,他实在是不懂,那赵东阶有什么可看的,能让她一直偷顾?   难不成有个丁淳不够,她还骑驴找马,真就是个多情种么?   原本平复的心绪被牵动,当天的汤池都泡得没滋没味,偏在回程的马车上,她也不让他安宁。   本是你静我也静的好气氛,一个闭目养神,一个端坐无声。   司滢大睁着眼,目视对面的人。   下午在庄子里,她随掌事的出去逛了一圈,不曾下水,而谢菩萨应当是泡过汤池的。他极其讲究,又换了一身兰色的直缀。   受了水气浸蒸,他那张脸更显清透,一双唇不点而朱,这样闭目不语,瞧着像海棠春睡的景儿。   大抵被瞧习惯了,给她这么盯着,他再没问她为什么看他。可司滢却有事惦记着,在喉咙里关不住,想要讨他几句回答。   她鼓起勇气,喊了声表兄。   他动了动喉结,似乎很不愿,但也勉强应了她一声。   司滢迟疑地问:“表兄,那位赵大人……”   “那是风月场上的积年,脂粉阵里的老手,并非良人。”谢枝山猛地睁开眼,语气肃重。   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叫司滢愣在那里,不知所以然。   谢枝山再次正色:“你欲寻佳偶,谁都可以,唯他不行。此人虽官位高于丁淳,然品行阴郁卑劣,并非良配。”   司滢再是迟钝,此刻也嗅出不对劲。她慢慢凝目,盯住谢枝山:“表兄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谢枝山呼吸顿住。   司滢平静地问:“我只是单纯对那位赵大人的身份好奇罢了,表兄这么说,莫不是觉得我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   一字一顿,字腔咬得越来越重。   谢枝山心头一蹦,忽然意识到这位遮掩天性的姑奶奶,好似有要尥蹶子的迹象了。   作者有话说:   哦豁,踢到铁板了(看戏脸) 第二十章 醉酒   ---------   原来,是一场误会。   谢枝山嘴角动了动,他深知赵东阶不是好人,便觉得早日填了她的念头为好,哪知……   这当口,旁的人或许会矢口否认,怎么都不肯领了错,但谢枝山并非抵赖之人。   他没有死鸭子嘴硬,双手搭在膝头,郑重一句:“对不住,是我多心了。”   换来沉默以对。   这时候的安静,是谢枝山无法享受的。有如被踩进沼泽,他心里煎熬起来。   早知道她是个有气性的,况且这是对人品性的质疑,她生气,也确实有必要。   可她若是直接冲撞,或眼泪滔滔地叫骂叫屈,对他来说,怎么都比不吭声要来得强。   喉咙轻滚了下,谢枝山举眼去看司滢,见她坐在一隙光瀑里,虽然不说话,但连头发丝都透着气煞了的味。   周身都是软刺,近不了,挨不得。   “你……生气了?”谢枝山试探着问。   司滢摇了摇头,不带犹豫。   车厢里静得出奇,好似都能听见一里之外货郎串巷的叫卖声。   谢枝山算是发现了,道歉她听,也不跟你吵,只冷着不跟你说话。   这样不哼不哈,好比钝刀子割肉,无声无息的酷刑。   要不是那两道眼帘偶尔眨一下,他真要以为她修了道,已经入定了。   可这会儿要怎么办才好?上赶着解释,说是她眼睛不老实,才被他逮到,引他多想?还是说怕她看旁的男人,惹丁淳误会,才好意出声提点?   但细想想,实际她也没多大动静。是他十二分心思放她身上,连她眼珠子怎么转的,打哪瞧的,他都注意得清清楚楚,才留意到她在频繁打量赵东阶。   想了想,又没话找话:“今天……掌事带你逛过庄子了?”   司滢点头:“庄子很大,多谢表兄相赠。”   硬梆梆,一字一字拍到脑门上,谢枝山眼前金光乱窜。   八百年的事了,有什么好谢的?说这种话,无非是不想顺他的意,继续往下聊罢了。   这下好,她连擂都不和他打,他几番努力,毫无寸进。   谢枝山乱了方寸,有些招架不住。偶尔听同僚抱怨家里妻房时的对策,全然不管用。   再者,同僚可以抱着妻房软磨硬泡,甚至床头吵架床尾合,他呢?   这么被晾着,简直是朝他心缝里刮了一刀,叫他想起当冤魂的那些岁月,无人搭理,无根可落。   无措间,马车停下,外头传来苗九的声音:“郎君,表姑娘,到了。”   谢枝山振奋了下,待要替她掀帘子,人家已经先一步起身,泥鳅似地钻了出去。   帘布打到脸上,谢枝山愕在帘子后头,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出了马车,苗九迎上来提醒:“郎君,金盂楼夜宴。”   谢枝山的视线追着那道芽绿身影,好一会儿才无奈作罢。   然而捅娄子吃了瘪,仪态还是要保持的,他行若无事地回陶生居换过行装,顶着一片火烧云,奔赴夜宴。   ……   金盂楼,燕京城至为隆盛的酒家,国公府的地界,平时非高官大吏不入,非权门贵介难进。   今夜这宴,明面上是品古帖赏孤画,实则底下自有玄机。   大缙历了几朝,勋爵人家手上的实权早被稀得差不多了。家里子弟大多担着闲差,偶尔送个女儿进后宫,也算皇室给的一份慰勉。   近来正逢后宫又一轮的选擢,可巧前几日薛国公庶女产下皇长子,于是册封的诏书一齐颁下,其庶女被晋为淑妃,而据说本该入主中宫的西宁侯嫡女,则只封了个贵妃。   凤位空悬,但左右不是选擢元后,圣上即位不久,后宫也并不复杂,加之太后凤体康健,能帮着照拂宫务,于是继皇后的位置便暂且搁置了。   这么个安排,很难不令人多想,但想是别人的事,到了薛国公这里只有庆贺的心思,于是邀了来往朝官,借机摆出夜宴。   华灯灿立,侍者在前带路,将谢枝山往宴厅迎。   过得飞桥,遇一人揣袖立着,像是专门在等他。   “赵兄。”谢枝山出声打招呼。   赵东阶回眼:“谢兄,又见面了。”   往来行礼,赵东阶笑道:“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他日,谢兄必能迎来大盼头。”   谢枝山挽两下嘴角:“托赵兄吉言。”   赵东阶提起道:“家父久居病榻,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念叨几位往生的同僚……听说谢兄出狱,惦记着谢兄在牢里受了罪,更总惦记着见谢兄一面……“   说着,他翘起眼来:”几时空了,谢兄也去府里坐坐,吃口闲茶叙叙旧,让家父瞧瞧谢兄这精神头还焕发着,他老人家也就安心了。”   按说蹲死牢这事,哪怕是含冤进去再出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事,故谢枝山官复原则后,一应朝官同僚都多有避讳。   除非至近如陆慈,否则没哪个这么缺眼力见,非要提起这遭。   而面对赵东阶的一再提及,谢枝山倒仍旧泰定:“自然要的,只是前些日子谢某到底脱禁不久,生怕冲克阁老病体,才一直未敢登门。待得了空,定要择个好日子,去府里拜望阁老。”   末了,又感慨道:“谢某这回刀下逃生,悟得人还是这条命、这一身一体至为紧要,别的都是虚的。听闻赵兄近来身子也有些怪样,赵兄正值富年,千万保重身子,那些大动肝脑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一个是太后亲外甥,一个是太后心腹之臣,不说肝胆相照,也该是修好才对。然二人嘴上称兄道弟,话里却各有机锋,更可见得那份热络,只浮于表面。   寒暄未几,又有人上得桥来。   二人放眼瞧去,俱是将手一揖:“杨公公。”   素衣玉带,黄杨木的簪子。按说宫里内监大都又矮又瘦,地精似的,这位杨公公却是眉目舒称,活脱一位白面儒生。   他走上前来,与谢赵二人分别行礼。   赵东阶笑着提起件事:“听闻此次自中州回转,路上曾遇急浪,全靠杨公公指挥有方,才逢凶化吉,保了一船人的命。”   “小阁老抬举了,咱家不通航行的门道,不过是急中犯浑,瞎指一气罢了。”   杨斯年满脸心有余悸,渭然地叹着:“事后才知道,按咱家那种调度法,当时大浪的口子再高一些,整船人都要翻了喂鱼。这样看来,咱家也是靠无知,才有幸捡回小命一条。”   “那也是杨公公有勇有谋,且积福行善,才能有那样的运道。为了这份运道,今儿也得好好喝上个几杯。”   赵东阶还在说漂亮话,而谢枝山,则自他前前后后的话语里头,琢磨出一丝刻意来。   站得有些久了,又都是贵客,很快便有国公府的子弟出来亲迎,三人相互客套着,往宴厅里去了。   ……   迟些时辰,谢府。   司滢没什么胃口,用两口粥就下了餐桌,站窗边发起呆来。   倒不因为置气,下午回来时确实正在余怒,但那惹火之人没戳在眼窝子里,事情慢慢也往脑后抛去了。   她食不知味,是想起在马场时,丁淳被打断的那半句……   心地纯正,言谈直率,光是回想他那几句袒露,这张脸便还是烫的。   再想她进谢家前后的事,前头有多像一场噩梦,到后来,就顺利得多像一场美梦。两相接壤,倒令人生出些不真实的迷瞪来。   门板响了响,织儿的声音跟过来:“姑娘,雁南苑来了人,说是五姑娘找您去一趟。”   月头都出来了喊她过去,大抵有什么要紧事。   擎着这样的想法,司滢挑灯去了雁南苑。   到地方时,袁逐玉还在用晚饭,等司滢到里间了,她才慢腾腾放下羹勺,清口起身。   “好看么?我三哥哥送的。”袁逐玉朝司滢现了现手。   司滢看到一只珍珠软镯,细腻凝重,平滑剔透。   她那三哥哥,司滢也是听说过的。据说跟她是龙凤胎,对她千依百顺,总爱寻摸些好东西给妹子用。   袁逐玉得意地把手伸过来:“全是东珠,我三哥哥捎信来,说时下好些姑娘都戴这个,可衬手了。”   “好看,戴在五姑娘手上更光润了。”司滢笑着夸她。   袁逐玉举着手臂,在灯烛下头摆了又摆,才让人把东西拿了出来。   一只雨金的圆匣子,巴掌大小。据袁逐玉所说,这是谢府大姑奶奶,也就是司滢那位干娘送的礼物。   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枚枷楠香木手镯,赤金内壁,外环也钉着一圈小金珠。   “中晌送来的,你不在府里,我怕你院子里那些没轻没重的给摔了,便暂时帮你保管着。”袁逐玉这样解释。   其实都知道是借口,袁逐玉摆明了对白天的事耿耿于怀,心里不舒称,便这样霸王作派,故意截一道手,又支使司滢跑这一趟。   见司滢不吭声,袁逐玉又问:“你今天出去……见谁了?”   “没见谁。”司滢笑了笑,拿话敷衍她一句,收起东西道声谢就走了,没在那雁南苑里多留。   织儿气不过:“要我说,五姑娘真是太欺负人了,而且还是见人下碟。郎君面前她不敢吭声,就会拿您撒气!”   走出一段,司滢忽然在笼烛下停住,举起手里的匣子看了看。   绕到盒子侧边,活拴拔开,居然还有个暗格,可暗格里头却又空无一物。   “怎么没东西?”织儿讶异。   司滢抽出暗格里的垫布,就着光瞧了瞧:“有道印子,应该不是空的。”   “那八成是落在雁南苑了!”织儿当即反应过来:“这可不兴弄丢,我去找找。”   她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要走。走之前,还伸手指了指:“这头蚊虫多,姑娘往前走走,去廊子里等我罢,那段没什么灯,蛾蚋少些。”   这丫头脚程快,一霎眼的功夫,人已经冲进黑暗里了。   蚊蚋像一个个麻点在头顶旋着,司滢盖好盒子,揣着踏上石阶。   直隆通的彩廊,笼烛挂得很稀,照得廊道半明半昧。   走到中段时,忽然看见左边的凳子上躺着个人。   司滢心颤肉跳,差点吓出冷汗来,谁知定睛一瞧,竟是谢菩萨。   他双手枕在脑后,单腿支着,净白的汗衫被掰出一角,连锁骨都隐隐露了半线。   明显是吃醉了酒,冠服不再端严,眼皮子像搽了胭脂,平常冰清玉洁的一个人,醉得近乎胸怀大敞。   可惜这会儿的司滢并没有心思欣赏他的玉颈,这滩醉相,更激不起她的虎狼之心。   四代单传的宝贝疙瘩,脾气古怪些也就罢了,还随意把别人往坏里揣度,就算是个泥人也得咬一咬牙。   下午的旧怨浮上心来,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司滢撇过脸欲要离开,可方要转身,便听得一句:“哪儿去?”   声音有些笨,应该是醉大了舌头。   司滢动作停顿,回脸看着谢枝山慢慢坐起来,迟迟登登,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感觉。   所以,果然是喝多了躺这里醒酒么?   好容易坐稳了,他一双眼云山雾罩,半梦半醒似的,喉咙里咕哝了下,看着她的小腹:“怎么平了,孩儿呢?”   作者有话说:   有人逐渐sao了起来   滢妹:别说是锁骨,扒光了我也不看!   【感谢灌溉营养液】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1瓶 阿花:2瓶 夜唱昼歌:2瓶 吃过的羊:5瓶 百岁生香:1瓶 鲈小鱼:1瓶 夜唱昼歌:1瓶 想白嫖桑延:2瓶 五花肉的肥:2瓶 第二十一章 受伤(捉虫)   -------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司滢先是发愣,很快气红了脸。   白日里污她朝三暮四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变本加厉,说她怀了孩子?   这已经不是名节那么简单了,清白在他嘴里烧成了草木灰,未出阁的姑娘听见这种话,就没有恼不起来的!   司滢气透了,掩住小腹:“谢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   说的什么话?谢枝山人还在浑沌里打滚,盯着这张跟梦里一样的脸,兀自喃喃:“生了孩子就带着跑,你到底是来给谢家继嗣的,还是拿我当借种的?”   这人疯了么?在说什么子虚乌有的事?见他一脸闺怨,司滢只当在装疯卖傻。   可巧廊下有装来喂鸟的水,她踮脚把盏子摘下来,手一扬:“给大人醒醒酒,不用谢!”   半盏水泼到脸上,再给风一吹,谢枝山狠狠打了个冷噤。   他抹把脸,脑子都木了。   梦里梦外同一张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情;一个轻扶孕肚小唱童谣,一个朱唇紧咬,薄面含嗔。   “我自问最近不曾得罪大人,大人为何一再言语羞辱我?”司滢气得声音都颤了。   冷字寒腔,冰棱子一样砸过来。   艰难地从醉梦里头挣扎出来,谢枝山被迫清醒。   他脑门子嗡嗡的,手指头搭到额头上,难受地皱了皱眉:“我……说什么了?”   问这么一句太气人,大有不认帐的意思。司滢再不想跟这醉鬼多呆,拧身就走。   谢枝山喊她不住,急忙坐起来,拖着个沉重的躯壳追上去。   此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他狼狈地把人截住:“是我失言,你别生气。”   “我草芥子一样的人,哪里敢跟您生气。”几下里的去路都被堵,司滢寒着张脸答话。   谢枝山叹了口气。   她要是草芥子,真就割得他脸疼。   “今夜有宴饮,我多喝了几杯,头有些痛……”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时没能闹清楚,说这话是指望她别气,还是盼她的怜惜?   司滢欣赏不来他的呆,甚至冷笑了下:“大人向来自持,且我听府里人说过你酒量了得,也不是醉了就没德行的人,何必拿这个作幌子?当真这样,难不成我喝醉了,也能随便问候你么?”   这真是一场灾难,黄连入喉,有口难言。   谢枝山的头越发痛了,可又发现她咄咄逼人时,一双眼睛尤其专注,尤其晶亮。   最奇怪的是,她这么凶里凶气,他居然觉得十分受用是怎么回事?   像幅痒痒挠,抓得人想扭。   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活席卷着,谢枝山舌根子都是麻的,他湿着鬓角,低头牵了牵衣襟:“要不是醉得紧了,你几时见我这幅模样?”   管他什么模样,司滢眼也不眨。   再好看的男人如果心是黑的,别说露锁骨了,就算露胸露腰也招不起人的兴致。   她撇开脸:“我知道谢大人今日心里不痛快,却也犯不着拿人这样撒气!”   谢枝山愣了下:“我不痛快?我怎么不痛快了?”   “那要问你自己了。”一缕视线飘摇过来,她昂着颈子,颇有些盛气凌人的意思,两道目光更似要透视人的心肝。   被这样盯视着,谢枝山心里跳起来,登时虚得不行。   是不满被试药的情绪被她察觉,还是因为赵东阶的揣测,被她咂摸出什么来?   他回视她光致致的脸,嘴角动了动,待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听她冷声:“还请谢大人莫要拦我的道,这样晚了我跟你站在这里,知道的说一句偶遇,不知道的,还要猜是你我偷摸夜会。”   偷摸夜会,这四个字太过暧昧,谢枝山也被闹得有些红脸。   司滢还在说:“这样误会总归不好,男女有别是一个,大人或许不知这世间对女子有多么不公。譬如你可以讽哂我朝三暮四,但于男子来说,这却不成什么问题,甚至是可以让你们拿来炫耀的谈资,或是自诩多情的雅事……横竖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没奈何地,谢枝山再度叹气。这双唇一张一合,真就甩飞刀子似的,恨不能把他扎成窟窿。   长气叹完,陡然又浮出个反思来。几时开始,面对她只想叹气,总不知拿她怎样才好?明明一开始只当她是个包袱,想快些了却前世那债缘的。   怔忡间,忽见姑娘身形一矮,接着袖子被撞了下,竟是直接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不妨她来这么招,谢枝山心里一急,跌跌撞撞转身,直接去拖她的手。   手被扯住,司滢惊得斥声:“你这登徒子!”说罢,下意识伸手一推。   醉鬼脚下本就不稳,受她全力推来,谢枝山连退几步,摔到了地上。   后脑勺磕到廊凳,有那么一刹,谢枝山以为自己回了九泉底下,满眼金花飞舞,头皮都麻了。   他晃晃脑袋,见到司滢惊惶的一张脸,手下使了使劲本想坐起来的,然而与她对视片刻,却干脆往后一躺,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谢碰瓷,软腿虾,你不行(摇手指   预收《魔尊你倒是站起来啊》——————   云桅是个散修,虽然修为不高,但在人界当国师,日子也风生水起。   饱暖思淫\欲,某天她坐轿子出门,看见个人高腿长的美貌郎君,于是凡心顿起,打算把那人带回府里当上门女婿。   云桅气势如虹,上前便勾捞,哪知对方一招把她打趴,差点抽掉她的灵根。   急中生智,云桅改口,说要拜他为师。   对方收起杀招,慢悠悠问:“我想听乐曲,你可通什么乐器?”   云桅想了想:“……吹口哨算吗?”   那人盯她看半晌,抬手给她打了道契。   没找成相公,反而拜了个厉害的师父,云桅高兴坏了,一口一句师尊,腆着脸去巴结,然而转头发现这人是魔修,跟她结的是灵契。   合着,把她当灵宠了?   云桅悔得捶胸顿足,然而契约已结,那人勾勾手,她就自动哈着腰过去:“师尊要喝水吗?”   日子倒霉起来,被人当跟班了,而且这人空有一身修为,然而时灵时不灵,而且懒得出奇。   御剑她来,打架还是她来,热了打扇子,冷了起炉子……洗澡还得给他递衣服!   倒霉日子过得憋屈,只能等他没法力了紧着掐两把肉,修为回来后又继续点头哈腰,给他当碎催。   好在上天开眼,某天探秘境出意外,俩人的契断了,但她意外得了师尊一半修为,彼时才发现,这丧良心的居然是魔尊!   云桅惊坏了,带着他的修为一跑跑到合欢宗,打算左揽右抱,享齐人之福。   然而背时到家,她才瞄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剑修,好事就被搅了。   魔尊掐着那小剑修,问云桅:“那天你拦住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云桅:“……小郎君,找婆家吗?”   魔尊:“唔,可以找。” 第二十二章 孩子管别人叫爹   --------   廊子里静了下来。   看着昏迷在地的谢枝山, 司滢发着愣,煞住了。   几息后她渐渐回过神,拔腿奔过去:“表兄,你怎么了?”   谢枝山闭着眼, 没有半点反应。   司滢彻底慌了, 想起他摔下去的时候好似听到一声闷响, 便蹲下身把他扶起来,手往后脑勺一探,隐隐摸到个凸处。   这下更是炸了庙:“表兄……表兄你醒醒, 你别吓我……”声音里已然带了些哭腔,司滢举目四望, 到处都是黑洞洞的,他那两个近随也不晓得跑哪去了,竟然一个都不见。   从大人变回表兄, 谢枝山靠在她怀里, 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很慌,又是摸他脑袋, 又是探他的鼻和颈脉,而她的香气冲入鼻门,直抵心尖……   当然最重要的是,被这样抱着,他的头颈陷在一堆不像话的柔软里。   并非四六不通的毛小子,谢枝山大致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这太折磨人了,好险不是被正面抱着,然而即使如此, 他也得拼着极大的忍耐力, 那颗心才没有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没能享受多久, 一阵巨痛把他生生给摁出个激灵,死去活来,浑身上下过电似的,他痛吟着睁眼:“你……做什么?”   司滢看了看手指头,本来是想摸一摸他那伤口有没有出血的,没成想把他给按醒了。   这是意外之喜,司滢叠声唤他:“表兄醒了!”   谢枝山不好再装,于是低低长吟着,眼帘半收,一幅将死不死没力气的模样。   肯定是磕伤脑袋,司滢后怕极了:“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没事,你别急……”说让人别急,然而谢枝山脸惨白着,近乎是说一句喘一声,柔弱不能自理。   在司滢看来,像是有出气没进气。   她越听越恐,让他别说话:“表兄存存气,我去唤人过来。”   “别,”谢枝山制止她,又是好一阵喘:“……不用唤人,我缓一缓就好了。”   这怎么行?司滢当他脑壳真摔坏了:“还是让人请大夫过府瞧瞧吧,表兄像是伤得狠了。”   谢枝山无奈:“我觉得这事……最好别要声张,你说呢?”   这话倒是管用,司滢有些依违不决:“那怎么办……”又嚅嚅嘴皮子:“表兄痛吗?”   不提还好,一提,谢枝山又想到方才那阵销魂的痛。伤到那处,他怕是有日子要受束发的罪了。   “是有些痛,别动它就行。”谢枝山试着动了动,觉得这样坐在地上太不雅:“扶我起来罢。”   司滢听话照做,可手伸过去时,谢枝山居然颤了下:“你……摸我做什么?”   字眼使得太敏感,司滢迷茫地歪着头:“不是让我扶你起来么?”   那也不必要摸他的腰罢?谢枝山面红过耳,但随即又想到,她身量小,要借力只能往下使劲,好似……只能是这么个姿势了。   换他搭着她,怕是要压得她头都抬不起来。   谢枝山有些为难:“到底男女有别,这样……不好。”嘴里念着不好,却立马又含蓄地笑了笑:“不过情况特殊,我不介意。”   司滢闯了祸,一心只想补救,哪有心思留意他这些百转千回。她收紧手臂,咬牙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谢枝山勉为其难地倚着她,俩人的影子投到地上,十足依偎的模样。   挺大个爷们居然被姑娘支着,他一面觉得自己无耻,一面却又腆着脸,享受那股隐秘的雀跃。   急沓沓的脚步声近,正巧织儿回来了。   见谢枝山恹恹地靠在自家姑娘身上,她一惊:“姑娘,郎君这是怎么了?”   司滢懊丧地把事情说了,换织儿也吓黄一张脸:“那怎么办?郎君不让请大夫,真不要紧么?”   谢枝山匀了匀气息:“送我回陶生居。”   他发了话,司滢自然手忙脚乱地听从。   见自家姑娘吃力,织儿犹豫着想搭把手,可刚近前,便得来谢枝山淡淡的一瞥,恻然不已。   受了伤的谢枝山一步一喘,单薄乏力,灯下轮廓柔和,没有锋棱。   待到了陶生居,他躺到榻上,身后靠了一双软枕,忧郁地望着司滢,像个文弱的病郎君。   司滢被瞧得心虚,张罗着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谢枝山觑了一眼:“烫。”   烫么?司滢有些纳闷,但又觉得伤患应该比正常人要敏感许多。好比她刚才扶他起来,使劲的时候好像也听到他嘤咛……   到底是自己出手伤了人,她不敢忤逆谢大爷,只好拿起团扇。   待扇凉了些,却撞进一双哀怨的眼。   司滢顿了下:“表兄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谢枝山把视线从她的唇上移开,手伸出去:“有劳。”   真是极有礼的人,就是脑子好像真的撞坏了,越发透着浓浓的闺怨。   司滢心犯嘀咕,同时也觉得欣幸,谢菩萨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没有非借着这事发挥,否则闹个不好,她有可能因为这事在谢府呆不下去。   见谢枝山喝完茶,她伸手去接杯子,却又看他狠狠地皱起眉,好似气息都驳乱起来。   司滢忙关切:“表兄怎么了?”   谢枝山目光缠绕着她,好好的头痛,滚到舌尖却出溜成一句:“心口疼。”   “心口疼?”司滢愕大了眼,费解不已。   谢枝山难堪地撇开了头。   别说表兄妹了,就算亲兄妹,也断没有妹妹替哥哥搓胸的道理。   但他确实心口疼,憋的,闷的,这些日子五毒俱全,尝了个遍。   这股子疼让他装病越发像了,说话一字一顿,表现出极其吃力的模样:“你既然伤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司滢马上表态:“表兄别怕,放心,我会守着你的!”   谢枝山窒了窒,感觉这话说出给他守灵的壮烈来,仿佛他现在躺的不是府里居院,而是城郊义庄。   哄好自己,他弱声道:“方才在那廊子里……我是做了梦,才说那样的话,你别介意。”   听到这么离谱的解释,司滢目光古怪起来。   梦见她生了他的孩子,还把孩子给带走了么?不会是撞邪了吧,简直比乡下神婆嘴里说的话还要荒谬。   有碎发掉到眼前,司滢伸手往耳后压:“日有所思,表兄想是梦错人了吧……”   可不是日有所思么?都梦到她让孩子管别人叫爹了。谢枝山闷声:“总之,我不是有意的。”   司滢点头:“我也不是有意的。”   谢枝山哑然一瞬,只能顺着她的话接道:“所以,咱们扯平了?”   人有错口,亦有失手。这话正中司滢下怀,她弯着眼一笑:“嗯,扯平了!”   颊侧微陷,浅浅的笑涡像两只酒盏,谢枝山晃着神,凝住似的。   见他眼也不眨,司滢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表兄?”   丢了魂的人回过神来,绵长地唔了声:“怎么?”   “表兄躺下歇会子吧,时辰也不早了,指不定一觉醒来全好了呢?”司滢心有渴盼。   谢枝山摇了摇头:“伤口疼着,躺不了。”又看着她,一双眼似笑似嗔:“我睡了,你会走么?”   他撑着迎枕,娇态袭人,像一尾发情期的蛇,蠢蠢欲动地要缠到人身上。   气氛逐渐怪异起来,司滢干巴巴地笑:“表兄睡了,我也便回蕉月苑去,明日再来看表兄。”   “方才还说守着我。”谢枝山目光游过去,像在看始乱终弃的薄情人。   司滢有些招架不住,低头去看被面,上头躺着两只鲜净匀长的手。   她耐着性子,齆声齆气:“可男女有别,这里到底是表兄的房间,我在里头过夜,要招人非议的。”   停了停,又添话道:“我回去想个药膳的方子,明日给表兄炖了送来……补脑。”   “……”话太直接,谢枝山嘴角耸了一下。   他其实想借机躺个几天,但这样就跟请大夫一样,势必会引来他母亲的关注,万一老太太迁怒到她身上,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再想想,也不忍她夙夜不休地杵在这里……总之,明日还来就好。   “那你回罢,明日莫忘了药膳的事。”谢枝山看着司滢,婉转一笑:“我等你。”   也怪司滢抬头不是时候,不偏不倚将那笑给接了个正着。她心头直打哆嗦,正想出声作别,听得门被叩响了。   “郎君。”门外是苗九的声音。   谢枝山望出去:“有事?”   苗九点点头:“是温泉庄子,出了条命案。”   真就一人千面,刚才还眉眼含春的人立时便端肃起来,凌厉的眼扫过去:“怎么回事?”   苗九看了眼司滢,明显有些迟疑。   “表姑娘不是外人,你直说便可。”   有了谢枝山这话,苗九再没敢耽误,连忙把告禀给倒了出来。   起因是庄子里的工役清扫池子,却发现当中泡了一具死尸。   捞出来经辨认,是光禄寺一名主薄。   主薄算不得什么大官,但当中有令人很难忽视的一点,即白日里调戏过徐贞双的人,就是他。   房中静了静,谢枝山略作沉吟:“既是命案,报京衙就是。该怎样处置,按京衙的章程来。”   没料想是这样反应,司滢问:“表兄不去么?”   谢枝山睇她:“你想去?”   这倒给司滢反问住了。她去做什么?看热闹么?   庄子虽然已经给了她,但命案她断乎是摆置不了的,否则也不会报到陶生居来。   再一忖度,又觉得想岔了,只说那位主薄是白日里轻薄过徐姑娘的,但没说徐姑娘还在命案现场,那他确实也不必要非赶过去。   “表兄歇着吧,我先走了。”司滢欠了欠身,这回是真打算要走,却见谢枝山懒坐起来。   被盖掀开,两条交叠着的长腿就这么闯进人的视线里。虽然他衣衫齐整,可就这么推被下床,突然到司滢连转身都忘了。   谢枝山倒自若得很,牵袍理袖,眼梢袅袅摇过来:“药膳,等我明日下值再喝。”   “表兄要出府?”司滢嘴里问话,趁机瞧他。   这一舒一展,哪还见方才那病怏怏的模样?这面目不说龙精虎猛,打两套拳应该不在话下。   司滢怀疑自己被讹了,而谢枝山这头,却自有悟会。   一眼又一眼,就这么爱瞧他么?生的是姑娘的壳,里头怕不是装了个色鬼的芯子。   不过他不反感她的偷眼,甚至喜欢她的视线沾过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蔓延。   这种不清不楚,似有若无的接触,使人身心舒泰。   心猿意马,动作便慢了许多。谢枝山亭亭立着,曼声答她:“还是去瞧瞧,出了命案,万一断出是池子防护有失,势必会影响生意。”   一席话说完,他手指搭在领口的盘纽上:“我吃不得太咸,能否少搁些盐。”   这是大爷在提要求了,司滢反应倒也快:“表兄放心,我会掐着量的。”   谢枝山点点头,又添一问:“你上回做的那个糕饺,麻烦么?”   “不麻烦,我明日做了一并送来。”司滢简直有求必应。   “那多辛苦。”谢枝山抿着唇笑,视线悠悠地荡过去,姣好的眉眼在灯下生辉,问她:“我走了?”   司滢点头:“表兄好走。”   多温存,像是夫婿夜出,娘子依依送行。   谢枝山低低一笑,负手而去。   望着那端雅的背影,织儿喃喃:“郎君可真是个精致人儿。”   司滢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拖拉,比起丁将军,简直可以说是婆妈了。   ……   出得府门,谢枝山上了马车。   苗九问:“郎君,直接去庄子么?”   得了肯定答复,他又提道:“庄子里的人猜测,说那位主薄或是吃醉了酒,才失足……”   “吃醉酒?倒醉得很是时候。”谢枝山声音淡漠。   案几上摆了盏花鸟纹的六角灯,他半张脸透在光晕里,眼眸深浓但不见情绪,看起来深沉又审慎,与方才眉眼含春的模样大相径庭。   手指在桌案轻轻敲着,谢枝山含低眼眉。   赵东阶。   猖狂自负的人开始在乎,这怕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失控的开端。   考量了下,谢枝山抬起视线:“知会陆慈一声,让他也出来一趟,有事要议。”   ……   府外马车蹬蹬跑起来时,司滢与织儿正好回到蕉月苑。   该是觉得到了足够安心的地方,织儿小声揣度:“姑娘,你说那桩命案会不会跟郎君有关?会不会就是郎君安排的,比如,为了给那位徐姑娘出气?”   “别胡说,这不是能随意猜的事。”司滢轻轻拍她,不让她满嘴巴子乱跑。   织儿作势捂嘴:“也是,这样手也太黑了,咱们郎君磊磊落落的一个人,不大可能干这种勾当。”   说完,把从雁南苑找来的东西递过去。   珍珠软镯,跟袁逐玉那条一样。   织儿说:“她们倒是会装,我去的时候正碰上有人拿着这个要出门,说是发现落了这个,她们五姑娘让赶紧给咱们送过来。”   小丫头狐疑极了:“真奇怪,是一样的东西,五姑娘也有,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扣的。”   司滢摸了几颗,又拿到光下仔细分辨:“这是南珠。”   南珠,最好的海水珠子,比东珠还要贵价些。   织儿立马瞪大了眼:“沈夫人可真阔气,面还没见呢,就给姑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司滢唔了声:“改明儿出去转转,我往瓷器铺子认个道,正好给干娘挑个回礼。”   这府里老太太寿辰,一大家子肯定都会来,那位干娘自然也会出现,到时候她不能空手接人,空手敬茶。   不过……说到底,干娘还是看谢菩萨的面子,才对她这么上心。   想到谢枝山,便听织儿提起道:“对了姑娘,今天在庄子里头我看见时川了,他在扫池子做苦力,说是办砸差事,被郎君罚到那里去的。”   说完又犯嘀咕:“真不知哪样的差事,竟然把人罚那么狠?”   司滢怔了下,绞着帕子,很快愧疚起来。   谢枝山的长随,在府里是连钟管家都要高看两眼的,跟温泉庄子的苦力自然是不同待遇。而时川被罚过去,八成跟她在死牢那回有关系。   换句话说,也算被她牵累的。   疲繁的一日,已容不得太多思索,司滢困顿起来,洗漱过后便上榻安置了。   只是临睡之前冒出个疑窦,谢菩萨今晚反常成那样,脑瓜子当真没事么?   —   酣沉一夜,翌日的上午,司滢都在忙活药膳和糕食的事。   午后不久,她去正院请示出府的事。   谢母仍旧没有出来见她,话由下人转述,道是司滢想去哪去哪,不用跟她请示,还说不是府里爷们的内眷,她没闲管。   钟管家正好来回事,见状安慰司滢:“老夫人性子生了些,但人到底是宽和的,表姑娘莫要往心里去。您预备出哪儿?老奴让人给您备马车。”   “有劳钟叔。”司滢笑着,报了瓷器铺子的名。   备车的空晌,她又去厨下忙活一阵。   谢菩萨挑剔,容不得出半点错,她不敢大意。   待确认一切齐当后,马车也就备好了。   走出府门,司滢踩着踏凳走进车厢,却发现里头已经有一个人在。   “五姑娘?”她诧了下:“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你要出门,我搭趟便车。”袁逐玉嘴角向上兜着,欢快地卖乖:“你要去给姨母挑回礼吧?她老人家的喜好我最清楚了,我帮你参谋。”   司滢哪里敢要她的参谋,摇着头否认说:“我最近得了个消夏的方子,打算出去抓几味药而已……还有,表兄似乎不让五姑娘出府?”   袁逐玉嚷嚷起来:“可我都快憋出病来了!大表兄不给我出府,八成是怕我去找徐贞双的麻烦而已,我才没那么闲!”   她一撇嘴,又眼巴巴向司滢讨好道:“你放心,我也不让你难做,我不会出马车的,至多跟着你溜达一圈。”   又说不出马车,又说要跟着溜达一圈,司滢有顾虑,很快打起退堂鼓来。   似是看出她想离开,袁逐玉倏地起身,急冲冲敲了敲车板子:“走!快走!”   驾马的车夫也是奇怪,不知是怕了袁逐玉还是怎么着,竟然一声不吭就把马给赶起来了。   车厢摇晃,司滢差点打了个趔趄,袁逐玉扶住她:“当心点啊,别回头磕着哪里,还真得跑药堂子了。”   这些日子关禁闭似的,能顺利出府,袁逐玉得意起来,放开司滢后正想撩帘子往外看,马车突然剧烈地颠动了下。   袁逐玉身形一崴,人都差点翻了个面。   她气煞了,正想喝斥车夫时,立马又是极大的一下撼动,而在马儿咴咴的嘶鸣声后,整辆马车都失控地跑动起来……   ……   另一头,皇宫大内。   醉了半夜,忙了半宿,谢枝山难免委顿。   朝后忙了一阵,他从文渊阁返回,正遇同僚叹气:“大行皇后的谥册又被打了回来,陛下说了,温恭贞顺太过表浅,大行皇后不爱听这样的词,让再斟酌斟酌新的册文。”   有人跟着苦笑:“是啊,上回说咱们行书太过油滑,这么改来改去,几时才能把谥号给定下?”   少年夫妻,正值情热之时天人永隔,那份伤悼是生动且哀远的。天子悲恸不绝,便折腾起翰林院的文士来,令人苦不堪言。   谢枝山跨进值房,那张脸便成了一众同僚眼里的新鲜事。   “哟,谢大人如此憔悴,昨夜被猫儿给闹了?”汪秋同纳罕道。   卢怀的打趣更直接些:“哪是闹?瞧咱们谢大人这脸垮得,怕不是被挠了一夜吧?”   “贪杯误事,不提也罢。”谢枝山摆了摆手,坐去桌案后头。   只是贪杯么?汪卢二人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但到底没好多问。   这一个白昼过得分外慢,好容易下了值,谢枝山从成摞的敕书里摆脱出来,往宣佑门去。   他惦记着回府吃司滢亲手煲的药膳,一路归心似箭。   好容易回到府门,便有人急吼吼迎上来:“郎君,表姑娘出事了!”   迟重的暮色下,谢枝山身形一晃,眼神擒住对方:“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发Q版+发疯版   掉红包,下几章也有≡^ˇ^≡ 第二十三章 情哥哥   ----------   他眉间压着寒霜, 盯得门人出了一身汗:“就早些时辰,表姑娘出府惊了马……”   不久前的飞来横灾被提及,越往下说,谢枝山的脸便越沉。   府门口惊马, 还直接把人掳走了。   真就这么等不得, 看来要不是这些日子府里有所防备, 早就直接进去动手了。   百密一疏,到底还是让人寻着了机会。   “我让钟管家带人出去找,也差了人去报官衙。”一道声音扬起, 是谢母走了过来。   近了,见儿子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老太太下意识推脱:“玉儿是偷摸溜出去的,这事我可不知情……”   声音渐次矮下去,蓦地又一击手心 :“那个车夫有问题, 指定是为财掳人!把他家小给扣起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是掳人, 但为的不一定是钱财。”谢枝山闭了闭眼,心上痉挛一阵。   如果是赵东阶动的手, 他想要的,只怕是人命。   余晖投落,谢枝山的身影凝沉起来。他按住汹涌的心悸,沉声吩咐:“把庄子铺子的人都调过来,沿着马车……残骸附近找找,还有城郊各处崖坡湖海,都一并搜寻。”   谢氏家大业大,在京的人拢起来不少人, 加上府衙和陆慈拔来的锦衣卫, 浩浩的人丛分开, 在燕京城外四散开来。   只是天色将暗,挑着灯烛找人实在费劲,小半宿眨眼过去,折腾得人仰马翻,却还是没有音信。   府里要留人听信给指挥,谢枝山挺了半宿,亲自往城郊去。   夜色渺渺,视野茫茫,人也如同绷紧的弦。   心像穿了个洞,且口子越来越大,呼呼灌着风。谢枝山沿着最可疑的一段崖岸,走出将近两里,恰好听搜寻的人在嘀咕,说是中段好似有个洞,但不大确定。   探头去看,借着灯笼的光能瞧见一株横长的树,那树枝繁叶茂,覆影之下像是掩了小半个漆漆的洞口。   不过因着所处距离着实不算近,所以那树茂是茂,枝干却瞧不见有多粗,加上底下就是瞧不见边际的湖,而夏夜的风又烈,敞着耳朵能听到崖底拍浪的声音,让人胆寒。   好在马车上藏了一段马绳,谢枝山让拿出来,给他绑上。   意会到他是要亲自下去探,苗九吓了一跳:“郎君,还是等锦衣卫的人来,让他们下去吧?还有咱们和府衙的人,已经借好船……去捞人了。”   等?谢枝山摇了摇头。   每一息,一弹指他都等不了。   再有捞人这个词,便已然是凶多吉少的意思,这样的等待,他难以接受。   “无妨,我会量力而行,倘使太过陡险,拉我上来便可。”谢枝山往下看了看,已开始估算起行动轨迹。   苗九几劝未果,主子威严又不容触逆,他只得听从吩咐,抻开了绳子。   也怪他不济,身手比时川差远了,可惜那小子犯事不在,关键时刻顶不着用场。   其实旁边也有几个家丁,但身手还不如他,如果挨个下去,一条条命折了不打紧,重要的是耽误功夫。   这么峭的壁,一个不慎就得掉到湖里,满目黑荡荡的水,不淹死也得冻死。   这么着,只能是谢枝山亲自涉险。   绳子系在腰上,随着动作一段段往下放,谢枝山摒着气,手脚并用地朝那株树的方向落去。   崖壁不少沙石,所经之处簌簌地落,掉到下头像消失了似的,半点声息都没有。   有那么几下他真就差点踏空,还好臂力受得住,人也不急躁不慌乱,才得以稳当地下去了。   慢慢地,谢枝山接近了那株树,然而探目去看,却发现旁边是一块巨石,而并非什么洞口。   那石块黑黝黝的,稀薄的月光之下,仿佛在嘲笑他的错眼与无用功。   风扫过来,更冷了。谢枝山十指收紧,咬牙盯着那处看了会儿,正想返回时,忽而捕捉到几下细碎的动静。   枝桠长满了叶片,巍巍的抖了几下,像是被风吹给的。谢枝山在一片混沌中定晴,未几,见得满是叶子的树枝被扒开条缝,当间有人仰起头,惊讶地盯着他:“表兄?”   谢枝山眼眨不动,嗓子更是紧得快要粘到一处去了,尝试好几回才勉强抖开,唔了声:“是我。”   司滢也看着他,泥木人一样,仿佛不敢相信。   这么对望着到底有些傻,也不是什么谈说的好时机,谢枝山匀了匀气息,率先瞥开眼去看别的地方:“你在的地方……是凹壁?”   司滢点点头:“是个洞道,可以落脚的。”说着把枝条扒开了些:“表兄要下来吧?踩这个地方,树干壮实些,别踩那块石头,是松的。”   见她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来,谢枝山拧眉:“你站回去,我自会看着办。”   声音凛得像钢刀,司滢缩了缩脖根,往回退回半步,瞧着他一寸寸爬下来。   见那脚尖踮到洞口的地面时,她递出手:“表兄慢些。”   谢枝山找准实地,再摸索着沉下身子,待觉得安全了,便松开树干,一把牵住她。   手心贴着手心,用力到掌纹都扣在一起,交擦出绵长的热息,直涌进心里。   崩了半宿的弦终于松开,谢枝山眉宇平复,上上下下打量起司滢来。   钗环掉了,发髻散了,满头乌发逶迤地笼在肩后,身上的牙色衫子几下里都挂烂了,更显她单薄伶仃。   “可有受伤?”   司滢摇摇头:“没,我好好的。”   被歹人从崖上扔下来时,她正好掉在这丛树上,且眼疾手快地抓住树干,这才活了下来。   “可是五姑娘……好像落水了。”   谢枝山沉默起来,半晌出声:“已经出船了,别担心,应当不会有事。”   司滢点点头,悚吓许久的一颗终于落回腔子的同时,眼眶也悄悄红了起来。   早些时候虽然捡回一条命也得了个容身之所,她却并不敢呼救,生怕再把歹人给引来。这会子见到谢枝山真神般从天而降,虽然态度生硬了些,却足以她抚平这许久的惊悸。   正戚戚时,听得一声叹息:“哭什么?我总是会来找你的。”   男人的手伸过来,将糊在她腮上的一绺发拔开。温热的指腹在肤面逗留一瞬,烫得脸发痒,更引得人心悸不已。   也是这么一碰,司滢突然意识到和他的右手仍在交握着,一直没松开。   记忆使然,她吓得立马抽手:“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分开得猝不及防,谢枝山蜷了蜷空掌,再盯着司滢粉成一片的脸琢磨片刻,开始把腰上的绳子解开,走到洞口去。   绳端先拉三下,再拉一下。   岸顶很快有人声传来,只是隔得远加上有风干扰,降到洞口只听着杂碎的音,大意是知道找着人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去准备施救了。   按谢枝山的考虑,这绳子承重有限,仅能拴一个人,如果让司滢上去,她体力是必然支不住的,徒增危险。   做完这些后,谢枝山褪下外袍递给司滢:“衣裳披着,夜里湿气重,这里又是湖上,当心受风落下病根。”   司滢想要推脱,见他死盯着自己,只能接过,喏喏地道了声谢。   袍子罩到身上,便扑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安静的冷檀,微苦的墨水味,还有男子贴骨的体暖。   只是他一身对襟中衣,白得像囚服一样,唯有衣带飘祆,讲究人怎么也体面不起来。   司滢低头拢好袍缘,往洞内走了走,又去唤谢枝山:“表兄来这里吧,那头风大,会冷。”   谢枝山应声挪步,问她:“身上不是有玉佩?怎么不用?”   指的是他曾于狱中转赠给她的,那块能引来锦衣卫的玉佩。   只是护命符一样的东西,没被逼到最绝境的时候,哪里会舍得用?   司滢没好意思掏心窝子,便讨好地笑了笑:“表兄不是说了么,你总是会来找我的。”   她颊侧微陷,浅浅的笑涡像两只酒盏,谢枝山心里一软,彻底败下阵来。   有如拔云见日,一线天透到心上。   如果这些日子来的反常不够,梦见自己孩儿喊别人叫爹之后的苦闷也不够,那么经过今日这场意外他还不开窍,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科考场上的名次很有水分,翰林院更是进得相当不光彩。   不该迟钝至此,应当还是羞于面对的……这个头一回见面就解他裤腰带的人,到底也收服了他。   谢枝山兀自混战,又听得一声问:“表兄伤口还疼么?”   他定了定神,迎上她关切的视线。   同样是劫后余生的场景,上回吓得腿都软了,这回还有心思关注他的伤。   伤么,不提还是没感觉的,但既然提了……谢枝山眉尖微蹙:“刚才又磕到过,都不敢碰了。”   “那怎么办?”司滢紧张起来。   谢枝山虚咳一声:“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又严重了?”   司滢一个祸手,这会儿又承了人的情,正是万般被动的时候,听这么一句当然无有不从。   她快快地应了,绕到他身边时,收到他余光腻来的一眼:“你要轻些,我怕疼……”   菩萨娇气,司滢了然地点点头:“我轻轻的,不用力。”   对话到底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跷蹊,司滢倒跟吴下阿蒙似的不怎么晓事,谢枝山却心有微澜,耳朵外缘起了两轮缠绵的红。   于是片刻之后,一男一女,一坐一蹲。   司滢的影子伏在谢枝山背上,两手拔开他的头发,动作极轻,还不停问他的感受,简直比侍弄水豆腐还要当心。   谢枝山顺从地闭着眼,感受她指尖的游走,心头的春思正是茂盛得不像话时,听见一声悄悄的抽气。   “怎么了?”他立时转身。   司滢架着手,明显面有痛色,却仍然摇头说没事。   看她两个肩头拱起,谢枝山站起身:“可是摔着背,牵到伤处了?”   被他说个正着,司滢只好承认:“不过应该就是有淤处,不碍事的。”   “胡说,万一摔出个内伤又岂是儿戏?”谢枝山绷着脸:“我瞧瞧。”   他正言厉色,撂着嘴角的样子很是唬人,这样煞有介事的模样,使得司滢也害怕起来。   以往在中州老家时,她也曾听说有人打坡案摔到田间,当时瞧不出有异,能跑能跳能吃饭,可过个夜,那家就传出号丧的声音。   没有人不怕死,她尤其不愿意就这么冤了条命,于是再不好意思,也只得点头。   反正在他跟前衣领子都掀过,而他为爱守贞,是个绝对的正人君子,也没什么好怕。   外袍衫子没了,散发拔到身前,白瓷似的颈背攥住视线,而隔着一件透白的中单,隐约能瞧见那兜衣的轮廓,甚至是具体颜色。   谢枝山本意极纯,不过担心她当真受内伤罢了,可当那背袒到眼前时,他却重重一颤,险些乱了阵脚。   木得久了,司滢好奇地转身:“表兄,不是要验伤么?”   “好,这就来。”谢枝山稳住心神,嗓子有些发痒。   其实他对女人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奇,再者凡事讲求个公平,倘使她觉得吃亏了……   说来龌龊,想来想去的补偿,就是大不了给她看回来,两相互抵。   说服自己后,谢枝山长出一口气,心无旁骛地验起伤来。   验伤么,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得顺着肌理一寸寸地查过去。而每下轻微的按压,她的骨节便偎进他的掌心,默默感受着经脉间的涌动。   她乖顺地垂着颈,当真是对他信任极了。   “这里,可有不适?”便如她方才替他探伤那般,他慢慢地问过去。   离脏腑近的地方,几下里都不能马虎,幸好一路试探也没什么,只在靠近髂骨的时候,她突然动了动。   那条正好挨着胆经,不容忽视。   谢枝山心里一紧:“酸了,还是痛了?”   司滢摇头,腰窝密密地刺着,她小声说:“有些痒。”   痒……难不成,是想让他帮忙挠么?   明明洞外有风,身上还缺了件外袍,掌心却又津津地出了汗。   刚刚确定心意的青年郎,到底难以平定。   心跳快得不像话,谢枝山眼中撞出细细碎碎的光,他动声:“滢……”   舌尖才往前递了递,便听到洞外沙沙地响几下,接着,一道焦急的声音传进来:“司姑娘?你可在里头?”   清而坚,明显用了内息的声音,是丁淳。   “丁将军?”司滢一骨碌转了身,视线绕过谢枝山,眼巴巴望了出去。   这幅欣喜的模样,简直像见了情哥哥似的。   谢枝山错着牙,脸色一刹乌青,活似中了内伤。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洒红包,大家看到抽奖了么,   叉腰,我的万字,到底没有食言╮( ̄⊿ ̄)╭   【感谢灌溉营养液】 四季拿铁不加糖:1瓶 希:1瓶 蓝色大衣:2瓶 阿巴阿巴:2瓶 能苟则苟:2瓶 袖箭飞吟:1瓶 Someone:10瓶 祭禾:30瓶 夜唱昼歌:1瓶 紟絻:1瓶 星宝:1瓶 蓦然回首你还在:5瓶 能苟则苟:5瓶 第二十四章 瞧不上你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刻的谢枝山深有体会。   丁淳的声音进来后,她立马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手忙脚乱穿起衫子,还让他也把袍子给穿好。   这样生怕丁淳误会, 仿佛他是轻浮不本分的妾房, 逮着机会便自荐枕席请她狎弄片刻, 可鱼也游了水也暖了,乍听正室的脚步声,他便立马得起身回避, 不论方才是哪样的温存。   谢枝山幽愤又抱屈,心里冷笑着, 面上倒也不显,只是穿袍子的动作慢得过分,等丁淳出现在洞中时, 他才将手伸进另一条袖子。   见他衣衫不整, 丁淳自然发了下愣。   谢枝山淡定自若,牵着肋下两襟, 慢腾腾系好交带。   末了,又娓娓地笑了笑:“适才见滢儿受冻,谢某才解了袍子予她取暖,丁将军可莫要误会。”   丁淳噎了噎,尚还不知该怎么接,又见他去洞口看了看:“这绳子,可是方才谢某用过的那条?”   丁淳点头:“正是。”   谢枝山揣起袖子,无害地笑了笑:“那看来, 这下要救三个人了。”   丁淳醒过腔来, 好一阵面热。   是他太过心急, 等不了也顾不上旁人的劝,硬是攀了下来,却也着实加重了营救负担。   正难为情,遇司滢出声道:“山壁陡厄,丁将军这样下来,实在太险了。”   这话自然解了丁淳的困,还添夹着几多关切与庆幸,只是让谢枝山露了个极有涵养的笑。   所以……他下来就不险了么?   再一想,如果早下到这里的不是他而是丁淳,恐怕这对小鸳鸯,已经趁机互许终身了。   夜沉,三人立于崖洞之中。   确认司滢没怎么受伤后,丁淳又问起歹人之事,那幅怒容太过生动,像是恨不能立马寻到幕后之人,替她报仇出气。   司滢自然是感动的。   被这样担忧,且那人还不顾身家性命,切切地想要替你报仇,换任何一个姑娘都会动容。   只是与丁淳的对话,有些不大顺利。   原还好好的,只是谢菩萨钢刀般杵在旁边,或是挪个脚,或是咳一声,次数多了难免让人觉得是存心的。   被狐疑驱使着,不由分了心神去瞥他。   而接到打量的谢枝山,顺势扶了扶额,再投以歉意的一笑。   在他面前打眉眼官司,是当他死了么?   见他眉尖微蹙兼一脸病色,司滢只得收回心里犯的嘀咕,没太忍心再质疑。   过不久,营救的人来了。   事情办得妥当,特意找了个身手好的女番子来带司滢,也就不存在男女避讳了。   崖湖一梭的船,灯笼挂着,人手持着,连成灿灿一片的光,等他们下去后,小心地接应。   待回到谢府,袁逐玉也救了回来。听说浑身溻湿,狼狈万状,既受了外伤,也吓得够呛。   也是命大,她落水后被冲到礁岸,这才保下了一条命。   司滢回到蕉月苑,侯在府里的大夫很快便过来号脉医视了,说是筋肉有拉损,将养几日便罢了,不碍事。   等大夫走了,司滢被织儿抱着呜呜直哭。   她白日里取个帐本,也就慢了几步的功夫,却眼睁睁看着马车驶动,马儿发狂,撒蹄子乱奔。这会子看着司滢安然无恙,吓掉的半条命才险险回归。   沸动虽是一整夜,然而谢府的忙碌却是持续了好些天。   将近一旬,下人们走路都得提着脚跟,生怕惊扰了二位表姑娘。   府里戒备加严,即便是混过熟脸的陆慈,也只能被请去走大门。   到陶生居,一见谢枝山就知他刚浴完身子,清清朗朗,大袖在风里瑟瑟地翻动。   这人洁癖不是一两天了,陆慈先也不以为意,只喋喋地叹:“杀了个主薄不够,还惦记着要取你袁表妹的命,就为了给个徐贞双出头。没想到……赵东阶竟然是这么个情种。”   谢枝山:“情字上头,谁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这话引来陆慈好整以暇的侧目:“这么有感悟,莫非……你也是?”   谢枝山未答他这话,坐去石凳上问:“赵阁老面完圣了?”   陆慈点头加哂笑:“又是具本请罪,又是求万岁爷严惩严查,这样极力撇清关系,可见赵府是真被逼急了。”   说话间他也坐了过去,乜了眼谢枝山:“不过……中州市舶司的税银掺假,你怎么知道的?”   陆慈提的,是这几日闹得朝堂不宁的税银造假案。   中州市舶司,赵家的地盘。市舶使亦便是当地知州,赵阁老门生,实实在在的赵党。   当地商船交税,其规定只收银子不收宝钞,收上来的银子溶了重新铸,掺上二两锡交给朝廷。   这样愚弄朝廷的罪,真就只有长了虎胆的人才干得出来。   有趣之处,在于户部一干官员也是瞎的,这么些年竟毫无察觉。   究其原因,要么与中州狼狈为奸,要么,就真是能力不济,低能高就了。   铜壶汩汩冒着烟气,谢枝山提壶洗杯,扔了两个字:“猜的。”   这倒算不得什么假话,毕竟上世成冤魂后他多数时日都困在府里,这世朝堂上的事情半半靠猜,则靠胆靠运,当然……更少不得天子那份治吏的心。   到底是件痛快事,陆慈半笑不笑:“折了个进钱的好口子,还惹了一身骚。赵阁老这条命,怕也早晚要折在他那宝贝儿子手里。”   话说完,正好苗九提着玉炉过来,芳烟布绕,入鼻尽是甘香。   “都这时候了还熏什么香,难不成你要夜会哪个佳人?”陆慈好奇。   谢枝山唔了声:“迟些,得去蕉月苑看看。”   见这张老脸红都不红,陆慈探他口风:“你每日都去?”   “关心我府里的人,有问题么?”谢枝山依旧面不改色。   往前避而不提的事,霎眼就承认了。陆慈简直像见了鬼,盯着他琢磨半天:“这样不好吧?我可听说丁将军已经在看聘礼了。”   谢枝山也笑,笑中满是深意:“他确实需要看聘礼,毕竟……家里人要来了。”   茶汤注入杯壁,陆慈两眼打了好几下转:“我听说丁将军无锡老家好似也有个表妹,还是打小寄住丁府的,你说的家人,可是她?”   “表妹?打小寄住在丁府,怕不是当童养媳在养。”拇指与食指勾起茶盏,谢枝山从容滗水。指尖清爽,话也说得轻描淡写。   这就有意思了,陆慈搓着下巴:“那倒是,自来表亲,尤其姨表最为亲昵,恐怕丁府的姨甥,早就处成婆媳了?”   继而扬眉拆台,直接问:“你这是横刀夺爱,要开始使坏了?”   “横刀夺爱?”谢枝山牵起角一哂。   他与她早有夫妻之实,更生过孩儿绕膝。本就是他的人,凭什么叫丁淳给抢了?   况且他们是连八字都合过的,天上地下,数他与她最登对。   见谢枝山嗤之以鼻,陆慈把手往案面一搁,眼里噙着些痞气的笑,也是洋洋地乐了。   不容易啊,死鸭子嘴不硬了,眼下一手政敌一手情敌,两个拳头都不闲着,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忙人。   正瞧笑话时,忽听谢枝山问一句:“你又从诏狱来?”   陆慈才怔了怔,就见他又去唤苗九,让重新备一套衣物。   “……”骤见他眼中的嫌弃,陆慈气得发笑。   很明显,这是在嫌他身上有血腥味了。   有些人看着一尘不染,实际动了心思以后是真不值钱,巴巴地往人姑娘眼眶子里戳,搔首弄姿,不忍目视。   陆慈受不得这份气,当即起身要走。想了想,又不忘往谢枝山肺管子捅上一记。   他洒然地笑:“少卖弄姿色了,司姑娘不一定瞧得上你。就算没了丁淳,可能还有贾淳丙淳。或是年少于你,或是位高于你,你这近水楼台啊,不一定就能得月!”   说完,佯佯地走了。   ……   另一厢,蕉月苑。   司滢背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偶尔手臂有大动作时才会牵痛。早晨大夫照常来视脉,只说莫要受凉,很快便能好。   这会子用过晚饭,她和织儿在院子里绕圈消食。   养病是极无聊的,日子一寡淡,人就爱胡想。   “听说五姑娘真是怕吓狠了,夜夜发梦,夜夜难眠。”织儿喃喃:“都说是那马夫早先被五姑娘斥责过,心生怨气才报复于她,但我总觉得,不大说得通?”   司滢不想谈这个:“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别多想。”   “那什么是该管的事?丁将军么?”织儿趁机问她:“丁将军的事,姑娘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顺其自然……”司滢打着扇子,掖了掖发红的脸。   她是羞于谈这事的,织儿便悄悄出主意:“要我说,姑娘不如跟丁将军通个气儿,让他快些来府里提亲,就说……说在谢府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再刺激他一下,说谢家或者沈家,在给您物色相看的人……再或者,干脆同他生米……”   “织儿!”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敢说,越说越不像话,司滢罕见地严肃起来。   见她发怒,织儿涎着脸笑:“那不提丁将军了,说说郎君好不好?”   这幅神叨叨的模样,司滢声音一矮:“表兄怎么了?”   织儿挪过去:“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对您有意?”   司滢被她这空口吓得趔趄:“别瞎说,叫人听见笑话。”   “怎么就瞎说呢?那晚郎君不顾危险也要下去救您,那得是多大的在乎啊?”织儿煞有介事。   还有那天晚上,郎君斥退她的那个眼神。当时是只顾害怕,可事后越想越不对,越觉得有猫腻。   这太离谱了,司滢颤声嗫嚅:“或是……以为五姑娘在呢?”   真是被吓着了,一颗心弼弼急跳。   司滢拍了拍心口,稳了稳声气儿,坚定道:“表兄既是认了我作表妹,便断然是没有那份心的……”   谢菩萨为她张罗婚事,她却在背后肖想他,这要给他知道,盛怒之下,说不定随便指个人就把她嫁了。   这样想着,司滢不由呢喃起来:“倒是我不好再拖,需得早些出府才好。”   见她吓成这样,织儿也没再继续提,沿着她的话打趣道:“姑娘是想早些出府,还是早些出阁?”   “你这丫头……”司滢羞意透心,与织儿闲闲地打闹起来。   动静并不大,追赶着快走几步罢了,织儿跑到院门后,忽地吓得噤住:“郎君?”   这么一声,把司滢也惊住了。   半开的门扉被人外头推开,举目去望,谢枝山一袭薄罗长袍,哀怨地扫视着她。   作者有话说:   谢菩萨:我化作孔雀,只为听你埋汰我   滢妹:退!退!退!   洒洒洒红包!刚入V这几天更新可能不定时,但都是提前的,我真的废寝忘食,跟预言家陆慈一起磕CP   【感谢灌溉营养液】希:1瓶 花月:2瓶 紟絻:1瓶 雅意:5瓶 叫我女王大人:10瓶 第二十五章 入闺房(虫)   --------   一张弃妇的脸, 郁郁寡欢。   “表兄怎么来了?”司滢心口急跳。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身边丫鬟有这样大的胆子。”谢枝山绷起下巴,视线押住织儿:“不教好,反而挑唆主子, 进府前你怎么学的规矩?”   这样问罪, 明显是听到了什么。   刚说出去的诨话还带着热气, 织儿慌了神:“郎君饶我!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见她被吓得发栗,司滢自然不落忍:“表兄息怒, 这丫头是个性急口快的,横竖她也知道错了, 也是我管教不周,请表兄饶她一回。”   虽她帮着求情,该说的却还是要说。谢枝山拢紧眉头看着织儿:“生米煮成熟饭这样的话你也敢提, 口无遮拦是祸害, 你若不修礼节,迟早要害了你们姑娘。”   他面沉如水:“旁的不说, 人贵在自珍自爱,尤其是女儿家,若行事轻浮毫无底线,旁人只会愈加看低。”   “是奴婢冲口……没个规矩,奴婢一定改正。”织儿哆嗦起来,心中几多后怕。   谢枝山也没有揪着不放,告诫罢了,他是来看望人的, 不是来当阎王的。   于是负起手:“这次饶你, 倘使还有下回, 你该知晓后果。”   织儿忙不迭道谢,索索地藏去司滢身后。   司滢安抚着她,回身见谢枝山望着自己,吓得攥住袖摆,后退一步。   她忽地想到,既然谢菩萨听到了和丁将军相关的话,那后头提及他的,必然也全入了他的耳门。   这么一来,简直臊得想钻地洞。   谢枝山并不知道司滢的担忧,满目是她避之不及的模样,全然没有见到丁淳时的那股雀跃劲。   这算怎么个意思,别的男人是香饽饽,他是鬼见愁?   没得奈何,收眼问她:“身体可好些了?”   司滢定了定神,微微欠身:“好些了,多谢表兄关心。”   谢枝山环视着院子,开始漫无章法地唠扯,问大夫怎么说的、这些时日睡得怎么样、晚上又吃了些什么?   司滢逐个答过,在说完晚上的吃食后,谢枝山在地心踱了几步,蓦地来一句:“我刚下值不久,还没用过晚饭。”   刚下值……   司滢看了看他的倜傥打扮,没太闹清楚这话的意思,便迟迟地试探道:“我房里还剩有几块水塔糕,表兄若不嫌弃,可以先垫垫胃?”   谢枝山耳门子一动:“你自己做的?”   司滢赧然地摇了摇头:“表兄太看得起我了,我只会那么几样吃食而已,哪有这份手艺。”说着让织儿去沏茶,往里迎了迎:“表兄进来坐吧。”   “我进去……恐怕不大合适?”闺房在前,谢枝山有些踌躇。   司滢微微一笑:“表兄不是外人,无妨的。”   谢枝山身形一顿,抽褶下原本已经抬起的膝又落了回去。   在她眼里,他连男人都不算了么?   懊丧归懊丧,最终还是怏怏地走了进去。   姑娘家的闺房,哪哪都是秀气的,就连室香都带着一股窈窕感。   荷叶式的六足茶桌,桌面盛着些零碎的小玩意。   瞥见一张龙额鱼眼的镇宅真君,想到端午将近,谢枝山便问她:“这是在剪五毒纸?”   “没来得收拾,让表兄见笑了。”司滢连忙拢了拢,正打算归置起来,却见谢枝山伸出手,在盛盘中捻起一枚物什。   碧绿的小粽子,趴着三色蜈蚣。本就小巧的东西,到他掌中愈发显得玲珑。   谢枝山动作眷眷,目光柔软,唇角曼浮着一点笑,那份笑轻轻的,好似沉浸在哪样积年的怀想之中。   他喃声道:“你手艺很好,孩儿带得也好看。”   说完意识到这话有些奇怪的亲昵,又老大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我是说……倘使挂在小娃娃脖子上,一定很趣致。”   那小小的一枚粽子被他恋恋地掬着不放,几根白洁的手指缠绵地捻弄着,看着人耳腮发烫。   司滢低头收拾剪纸:“驱虫纳吉的小玩意,预着送给钟叔,给他家里的小孙儿用的。”   “你有心了。”谢枝山盘弄够本,才不舍地还了回去,嘴上赞着,又见一角流苏络子撞进眼梢。   是司滢收拾时不小心漏出来的,她心里一慌,谢枝山的手已经到了跟前。   一根根须子滑在手腕,谢枝山观摩了下:“这是……五毒袋?”   五毒袋,也是压襟的香囊。   他望过去:“绣来送人的?”   “闲来无事,随便做的。”司滢含糊地答道。   谢枝山抬起单侧眉头,重新端量着手里这物件。   白的玉,翠的须,还有袋面那样沉的青,明显是给男子佩的款儿。   虽然打的是攒心梅花的样式,却让他看到了同心结的影子。   造给谁的,不言而喻。   房室中静了一会儿,织儿端着沏好的茶过来:“郎君请用茶。”   谢枝山放下香囊,却也不还给司滢。   他接过茶盏,薄薄的盏盖沿着杯壁刮了一圈,长睫掩目,缺了以往那份审慎,姿势优雅得像画上的仕女。   司滢纳闷地朝他头上看了一眼,怀疑他头顶戴着的不是发冠,而是步摇。   喝过茶后,谢枝山脉脉一笑:“你之前提过,你有位亲哥哥在燕京?你要寻他,可有哪样线索?”   冷不防被问及这个,司滢明显犹豫起来:“只有多年前的一封残信,后来便断了音讯,我也不敢确定他就在燕京……纵使在,怕也相见不相识了。”   略顿,再苦笑了下:“又兴许……”   “没有兴许,”谢枝山打断她的哀思,淡淡一句:“把心放回去,人肯定还活着,且活得好好的。”   不然,也没法子跟她里应外合,带着孩儿跑了。   这么支支吾吾不愿多提,说到底还是不信他。而意识到自己八成是被借种的冤大头,谢枝山脑仁作疼,再看那香囊便更是上劲。   几下里的积郁簇在一起,火旺得直烧脑子。   谢枝山拿起那香囊:“里头应当有甘松和昌蒲,闻着很是通窍。既然是闲手之作,我正好缺一件压襟的坠子,向你讨了这个如何?”   说是讨,司滢又哪里有拒绝的可能?她瞠了瞠眼,兀自穷嘀咕,如果这桌面眼下放着她的耳珰,怕不是他也会开口,讨回去试戴一番?   再不愿,也只得认了。   司滢闷闷地伸手:“还缺条顶绳,表兄先给我吧,我把系带封捻了,不然不成样子。”   谢枝山乖乖还过去,看她把那串着五色珠的系带抽出来,再为他引线动针,心情大好。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齐整的囊袋便好了,司滢递过去:“针指粗陋,让表兄见笑了。”   缎面丝滑,便如谢枝山舒展的心。   他嘴角一线清浅的弧度,两眼明澈有神,又透着些不大确定的腼腆:“这怎么好意思……”   一面说,一面接过来,掖进了袖中。   “你放心,我不白要你的东西。”谢枝山一脸巧笑:“大姑母已从武昌出发,端午前后应当会到,我料你还未选好叩面礼,便替你踅摸了一件,你瞧瞧合不合适。”   他所踅摸的叩面礼,是一对包金的耳坠子。   芙蓉石雕作的灯笼,蒂叶则由几片金丝缠成,轻俏灵动,只是横看竖看,怎么也不像是能送给长辈的。   司滢正瞧着那东西干瞪眼,听织儿一声提醒:“姑娘,老夫人来了。”   她匆匆起身,迎出门口去:“见过老夫人。”   谢母让她起来:“刚打五丫头那里来,顺道也来瞧瞧你。”又盯着看了两眼:“精神头不错,可是好些了?”   “好很多了,劳您惦记。”司滢退到一侧,让老太太坐。   谢母往里走,一双眼稀奇地看着盯着上来行礼的儿子:“巧了不是,你怎么也在?”   “母亲。”没料到会碰着自己亲娘,谢枝山声音有些发干。   谢母打凳面上一坐,气也不喘便开始数落儿子:“乌天黑夜,你几时这么不顾规矩了?大晚上往滢丫头房里钻,没得败了你表妹的名声,事情要传出去,叫她往后怎么嫁人?”   说罢,又去看司滢:“滢丫头,你听我的话,往后他要是这个点再巴巴儿地来,你直接让人拿笤帚给他打出去!仗着自己是爷们,还要在府里横着走了?”   又被拆台,谢枝山当场噎住。   司滢听出几分玩笑的意思,忙出声解困:“表兄也是为探我的伤而来,顺便,还替我选了东西送给干娘的。”   她捧出那对耳坠子,笑着说:“老夫人来得正好,劳您帮我过过目。”   谢母悠悠地伸手接了,目光绕着耳坠子逗留几瞬,又去看自己儿子,来来回回,别有深意。   这么一眼又一眼,于谢枝山来说是极为煎熬的,好在老太太品了半晌,最后对司滢说的是:“东西太嫩生了,你干娘要是没出阁,且还能戴出几分滋味来。”   说罢,拔了拔那粉晶子似的灯笼:“做得工细,倒合我的眼。”   司滢本来也觉得这东西拿着烫手,灵机一动正打算做个顺水人情,却又听老太太叹气:“算了,这东西不合适我,别回头让人说我老来俏,再把他那短命爹给气活了。”   坠子被放回盒内,谢母推回给司滢:“你留着自己戴吧,还给他也是扔了。他能经手一件姑娘家的东西,已经很了不得了。”   说着话,老太太斜乜儿子一眼,压不住眼梢的笑意。   司滢哑了片刻,但推来推去不成样子,便只能朝谢枝山笑了笑:“那……多谢表兄了。”   谢枝山略一颔首,神色倒是如常,只腮面浮起些不自在的,可疑的红。   他深深吐纳一口,正欲作别,又听老太太招呼司滢:“今儿收到西宁侯府的帖子,说是过几日要办一场赏荷宴。五丫头这会儿还病着,丫鬟打个喷嚏她都吓得要蹿房顶……你要是方便,跟我搭个伴?”   司滢自然满口应是。   “那你歇罢,我也困了。”老太太没有多呆,很快抽身离开,把儿子也拽走了。   离开蕉月苑不远,谢母停了下来。   她要笑不笑地睃着谢枝山:“你大姑母穿不得金,你忘了?送个东西还扭扭捏捏,还没你爹强。”   扔完话抹头走了,也不管儿子怎么个窘态。   彼时的蕉月苑内,织儿正拿着那双耳坠子给司滢比着:“没想到郎君眼光还不错,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粉光腻腻的,秀致又精巧,把人衬出几分清媚感来。   司滢偏过头,压了压织儿的手:“收着吧,太贵重了。”   “收着做什么呀?”织儿把东西托住:“后日侯府的宴,姑娘干脆就戴这双,怎么都惹眼的。况且找遍满屋子,咱们也找不着比它更好的。”   这话倒是没错,满屋子找来找去,还真没有比这对耳坠子更拿得出手的。   出府参宴,如果打扮得太素,折了谢家的体面是一层,还有那座侯府,便是丁将军的外家……   司滢对着镜子晃了晃神,忽然想起那个香囊,也觉得没那么可惜了。   —   出府这日,朗阳在空。   司滢从正房迎了谢母,得她夸了句齐俐,衣裳首饰选得好,便没再说别的了。   二人走出府里,等坐上马车后,老太太倏地开口:“我儿子其实很有意思,蛮好玩吧?”   司滢心口一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谢母靠着车围子:“找男人呢,就要找有趣的。日子平淡是福,但一天天的好过,一年年的,岁月可就长了。”   话间她将两条腿交叠在一起,慵慵地支着头:“相安无事才叫最大的事,天天相敬如宾,人是会成木脑壳的。枕边人得常看常新,日子鲜活得起来,才叫有滋有味,才能不落俗套,你说对不对?”   与老太太相望几息,司滢懵懵地点头:“……您说得对。”   “那当然!”有人捧哏,谢母这话口子可算是豁开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话虽糙了些,却也是这么个理儿。要嫁个不会逗趣儿的,男人再是位高权重,女人也只剩穿衣吃饭这么些俗事了。”   老太太敞亮起来,让人哑个不停。   这通话说教不似说教,暗示又令人摸不着头脑,除了点头附和,司滢真想不出别个应对。   谢母仍在滔滔不绝:“女人房里的乐子,在于你一伸手摸着的爷们到底是块木疙瘩,还是会说俏皮话的浪口子。最好说出他的名字都会齿颊生香,而不是踹他两脚,他不晓得换个姿势,撅嘴他更不知道要亲你的!”   这话恐怕……只有织儿能接得了。   “老夫人说得对……男人还是,还是要有趣,要……好看。”司滢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只得硬着头皮,尽力接茬。   大抵是没对上兴致,老太太啧了下:“好看顶个什么用?你也是个木疙瘩,一颗俗心。”   突然挨了声数落,司滢百口莫辩,只觉得谢家母子真不愧是母子,霎雨霎晴的性子如出一辙。   马蹄稳稳地迈着,等到侯府时,府门口已经停了好些马车。   司滢先下了马车,再掀着帘子,慢慢掺着谢母踩了出来。   一落地,便有侯府的人过来招呼,笑着说:“大日头劳您跑一趟,府里备了些消暑的茶果子,还请老夫人慢移尊步。”   谢母也回了句客套的话,和司滢一起跟着往里走。   待到门楹之下,听到有人亢声喊了句:“杨公公!”   谢母停下脚步,司滢也循声,看向刚下马车的那位。   团白的春锦,头戴幅巾,衣裳素净得连个织金滚边都没有。清清落落的身形,不听方才那声唤,还以为哪位世家郎君。   隔着人丛,那位杨公公一道视线穿过来,打在她身上。   为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司滢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滢妹:谢谢你,耳环侠   老太太母爱如山……山崩地裂 第二十六章 夫婿人选   ---------   打愣之时, 那位杨公公走上来,朝谢母一揖手:“老夫人。”   谢母微微颔首:“杨厂公。”   “听说贵府前些时日出了些乱子,太后娘娘很是记挂,又因老夫人许久未去宫里走动, 她老人家甚是惦念。”杨公公出声关切。   谢母挽着嘴角道:“是我治家不严, 出了个横生事端的歹奴, 让杨公公见笑,更劳太后娘娘跟着费心。府里近来事多,待安生些了, 我便给寿康宫上揭帖,请娘娘凤安。”   他二人寒暄, 司滢立在旁边等着。   出府在外,老太太倒是一团和气,以善迎人, 只那笑像是糊在脸上的, 缺了几分真切。但仔细些咂摸,又不像是对宦官的轻视。   而那位杨公公, 亦是语声徐徐,斯文得体。   他全程目不斜视,只在寒暄结束后,才与司滢点了点头,很快又被其它来客的招呼声引去。   阿谀之声尽在耳畔,很显然,这是位人人巴结的权要。   与之短暂接触,方才那道落眸, 有如蜻蜓点水般的痕迹, 那一瞬似曾相识的讶然, 也便成了令司滢心内小犯嘀咕的错觉。   这边厢,也有人上来与谢母攀谈。   这么一路走,一路与人照面,打从下轿起便没个停顿。   宴所设在荷池旁,池中一派娇红,打从香山移植来的红台莲,簇生的碎瓣,红艳且华贵。   满园衣香鬓影,而头回被带出来,司滢少不得被问及。   谢母闲闲地介绍一句:“大姑奶奶新认的干女儿,我外甥女。”   那便是与沈、谢两家都有干系的了。   先说沈家不是朝官,可一地之长自有其妙处,且系谢家姻亲,升迁也是早晚的事。   再说谢家,累世将门和皇亲这些且撇到一边,谢家那位公子,就极其不容忽视。   连中三元的人物,入得翰林院,更是未来的阁臣,前途贵不可言。   只可惜眼高于顶,满京闺秀,连个与他相看的机会都难找见。   但不管哪样说,谢家提携旁支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不拘怎么着,能先攀上儿女亲家这层关系,便是最好。   有关系,就好走动。兹要是谢府那位公子还没娶妇,那便有的是机会,况且,也能让沈府帮着说和说和。   总而言之不是一门亏本生意,况且干女儿罢了,难不成择起婿来,条件还能开到天上去?   自来各路席宴都不止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一府的兴荣不仅靠在朝堂打拼的爷们,还得靠各府女眷们的操持,是以一旦嗅着机会,定然不肯轻易放过。   没几句,便有人动起心思,旁敲侧击地问起司滢的婚事来。   兴许是天太热,谢母出口尽是不走心的搪塞。几句问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不耐,可蠢相之人从来不缺,还就有偏要追问个不停的。   且一边问,还一边拿眼打量司滢。上上下下,胭脂铺子验货似的,连她礼貌地笑一笑,都要盯着她的嘴,看牙口齐不齐整。   谢母眉心打个褶,荷叶茶也不吃了,拿帕子掖掖嘴角:“听说令府小郎最近入得锦衣卫,领了总旗的差?”   被问到的,是尚左郎君的夫人赖氏。   乍一听谢母这话,赖氏还道儿子有戏,便笑眯眯地纠正道:“是试百户,比总旗要高一阶的。他祖父快致仕了,届时从了老爷子的荫,升个百户不成问题。”   说罢,又立马笑眯眯盯着司滢:“我那小儿子最是好性,同哪样人都处得来,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从不招惹什么莺花柳草,平时有丫鬟研墨时候靠他近一些,那脸都红得跟日头似的。”   司滢尴尬地笑了笑,借故品茶,避开了视线。   有些府宅里的污糟事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当真洁身自好,就不可能让丫鬟帮着磨墨了。   比如谢菩萨,听说有个丫鬟溜进书房给他研墨,彼时正值殿试前夕,他精神头全聚在书册上,待那丫鬟越凑越近,这才发觉不对。   把人赶出书房后,他命人在仆婢院外立了张书案,让那丫鬟研了整一盆的墨,于众目睽睽之下,把谢府府规给抄了九遍。   据说最后,那丫鬟抄得两只手像得了颤症,好长时间吃饭都要人喂。   而此时的这位赖氏呢,见司滢没搭她的话,稍一琢磨,便道是姑娘怕羞了。   她笑得越发热络,竟伸手把司滢正想尝的莲芯茶抽走,推了另一样过去:“姑娘吃这个吧,你这下巴忒尖了,过瘦可不好,得养出些福相来,才讨人喜哩。”   被推到司滢跟前的是一小筐荷叶蒸饼,虽做得精巧,但里头塞着鸡丁和花生仁。   油星透出饼皮,大夏的天,看得人喉咙一腻。   这类荤食向来都是备给小娃娃吃的,小人儿好动,时不时要填填胃,根本等不及正宴开始。而闺秀夫人们不同,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仪观也没人会动。   司滢看着那筐饼,动了动嘴唇正想婉拒,一道寡淡的声音抄了过来:“什么福相?”   偏头望过去,是谢母。   谢母正看着赖氏这二五眼:“好好个姑娘吃成油墩子就讨人喜了?再说胃口大小都是天定的,胃有多大就吃多少。总也喂不饱,那成什么了?要我说啊,吃东西就跟做人似的,方方面面都得节制,身条儿也好前程也罢,多少人毁就毁在一个贪字。”   面色尚可,然而这幅轻描淡写的声口之下说的话,却一句强似一句。   老太太还笑着问赖氏:“前儿听说个有意思的,锦衣卫有位新领职的试百户被派去诏狱审人犯,却险些被人犯给制住,吓得当场湿了裤子……这位试百户,应当不是令府那位小郎?”   赖氏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的,支吾起来:“没,没听说有这种事……我儿平时,平时都在通政司那头公忙,很少去诏狱……”   谢母笑意更盛:“我说呢,令府小郎仪表堂堂,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孬的?”   赖氏被喂了一把细糠,鼻子上更是碰得灰纵纵的,只得打了个哈哈,讪讪地闭了嘴。   有她打头阵,旁的人也就暂且把心思给歇了。   择亲一事,谢府的人向来眼高于顶,况且他们二姑奶奶有位女儿长久寄住,应当巴望的是宫里。   这么一想,九成是留待来年选妃,会找太后求个恩典,把俩姑娘一道塞去侍君。   算不得什么风波,亭内言笑晏晏,很快恢复了一派和气。   谢母抿了抿头,余光瞥见司滢取碟子夹了块黄澄澄的方糕,接着捧给她:“里头是掺了马蹄的,我试过,吃着很是爽口,老夫人尝一块?”   方糕剔透,笑容清莹,就像是那天晚上偷摸给她儿子递果脯似的。   谢母自这块糕里品出讨好来,不过举动虽市侩,却也不令人反感。   老太太勉为其难,吃了半块。   等时有人进了亭子,是西宁侯夫人郭氏。   郭氏指挥着,让下人把新制的茶点添到案面,又笑着赔罪,说方才接了宫里的旨,才耽误了待客。   女儿成了贵妃,隔三岔五便有赏到娘家,足以见得那位贵妃娘娘有多得圣心。   好话不要钱,说两句也不折寿,自有一群人迭声道喜,百般奉承。   倏地,当中有人问道:“听说丁将军近来在各大铺子寻摸好东西,想是喜事将近?”   侯夫人笑了笑:“这可问倒我了,不过他母亲在来京的路上,应该明儿会到。”   思索了下,她抬起眼絮絮地笑说:“记得淳儿有个打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这回也跟来了……但小儿女的事,我们当长辈的也不好追着问。”   说这话的话,八成就是敲钉了。   话头子转移得快,不再谈及丁淳了,趁势赏起荷花来。   欢洽之中,司滢心不在焉地吃着茶,一只手游过来,在她案前轻轻敲了两下。   侧目,是坐在隔壁的姑娘,穿一身银红衫子,两只眼睛格外的大。   是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祝家的孙女。   “外头逛逛,去么?”这位祝姑娘出口相邀。   司滢点点头,请示谢母后,也得了允许。   只她才刚离席,又被喊住。   以为有吩咐,司滢快脚走回去,扮出聆听的样子。   谢母坐得笔直,徐徐地呷了口茶,这才矜重地睨她一眼:“胸膛子挺高点,你身上背着个谢字,管有别人巴结你的份。”   这股子倨傲之气催人忍俊不禁,怪想偷笑掩嘴的。   司滢欠一下腰,领了指示,与那位祝姑娘结伴出去了。   祝姑娘名唤雪盼,年纪略小司滢一岁,性情娇憨烂漫,想到什么说什么,倒同织儿有几分像。   她先是问了司滢那日遇险的事,义愤地骂了几句恶奴该死,又灿灿一笑:“原来,你们谢家人也挺好相与的。”   这是把和谢家有关系的都包括了,司滢往前走着,想起老太太说她身上背着个谢字,也是莞尔地笑了:“老夫人他们,确实很好。”   走得是段爬山廊,风景虽好,人也有些累了,便商量着停下来歇脚。   祝雪盼说:“我以前觉得谢家人不好相与,比如姓袁的那位表姑娘,我跟她说不到一起去。好比出来逛园子吧,一定要就着她。她累了就一定要歇,她不累,别个留下来摘朵花都不行。那样霸道的人,我处不来。”   二人停在中段,恰好有一段栏杆,就那么倚着围子,眺看起侯府景色。   祝雪盼继续方才的话:“袁逐玉那个双胞胎哥哥也不正不经,可爱捉弄人,一天天跟顽童似的。对了,还有你那位谢表兄……”   “谢表兄,怎么了?”司滢问。   祝雪盼吐了吐舌头:“没什么。”又抿起唇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你不会烦我吧?”   “怎么会?我愿意听着的。”司滢也付之一笑,牵动唇齿,两只眼清凌凌的。   祝雪盼放下心来,往中间靠了靠,举着扇子说起自己糟糕的绣工来。说到抽了线的地方,靠在司滢肩上和她笑作一团。   这样性情投和,倒很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祝雪盼显然没什么心眼,兴起之时,兀地蹦出一句话:“男人里头我喜欢温柔的,比如……杨掌印那种。”   兴许把太监比作男人令她脸红,又许是提到喜欢二字让她害臊,小姑娘很快慌乱地摆手:“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就是觉得他脾气很好,永远不急不躁不跟人发火,不卑不亢,不轻视自己,也,也不嘲笑别人。”   话里满是钦佩之意,仿佛她说的不是一个太监,而是穷困却很有风骨的书生。   见她脸上两团火烧云,司滢没有跟着取笑,只附和着说了句:“温柔的人确实好相处,也让人打心底里想要亲近。”   像谢菩萨那样的,恐怕就够劝退人了。   有些奇怪,突然又想到马车上老太太说的话——相安无事,才是最大的事;相敬如宾,容易真的成冰。   温柔的人固然好,但有商有量无波无澜的日子,确实容易缺些起伏,或说趣味。   司滢觉得自己太奇怪,明明马车上的时候,老夫人那番话她并觉得有什么感触,但方才在宴亭那头,那位侯夫人抬眼时,明显有那么一缕视线,是有意绕在她身上的。   她不傻,知道那一眼别有含义。   心念兜来转去,怪就怪于那一眼后,突然琢磨起老夫人的话了。   渐有异样涌上心头,有时巧字一事也实在难说。不久后司滢和祝雪盼重新迈腿,并于某处复廊之后,撞见几个人。   丁淳与西宁侯,还有那位杨公公。   一见杨公公,祝雪盼由嘁嘁喳喳变作结结巴巴,而丁淳则快步上前:“司姑娘!”   “丁将军。”司滢后退一步,欠身行礼。   丁淳不曾察觉她的异样,笑说几句话后,还夸她:“耳环好看,很衬你。”又问:“你欢喜芙蓉石么?我去寻一些,给你打个这样的链子。”   不待丁淳答话,西宁侯便出声:“淳儿。”   声音很沉,带着威严,是不悦的情绪。   丁淳有些不明所以,回头却又听舅父开口:“我原以为你说的谢府表姑娘,是那位袁姑娘。”   仅一句,司滢立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死牢之中,这位侯爷曾经看见过她跟谢枝山……共宿一室。   其实有些可能她不是没想过,担忧也是有过的,但每每都被侥幸掩盖过去……眼下,看来没法子盖了。   说来也费琢磨,按说这样的瞬间对于司滢,该是难堪又惊惶的,可她只是脸白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常容。   一场偶遇,两个姑娘都没什么心思逗留,寥寥几句便匆匆离去。   宴上恍惚地过,过午晌,席散了。   司滢扶着谢母往外走,回府后谢母去午憩,她也回了蕉月苑。   已经有了夏蝉的鸣叫声,太阳把地照得泛白,冰鉴大开,丝丝凉意在室内送着。   司滢看了眼织儿,小丫头侧卧着微微打酣,脸都睡出印子来了。   她不大睡得着,轻手轻脚起了,打着团扇沿荫下走,出了蕉月苑,不知不觉走到临水的廊子里。   半截的花廊子,有穿堂风,吹得人悠悠似仙。   脑子里事情塞得太多,反而失神起来。   司滢半伏在美人靠,尖尖的下巴杵在自己臂弯,因情绪被抽空,人干脆也放起空来。   视线没有份量,也不大集中,直到见得一个身影逶迤地出现。   又是她印象中没见过的打扮,雪青的袍子,衣纹流畅,长而舒卷的带子迎风飘飓,一双粉靴稳稳地踩在脚下。   走近来,停在两步开外。   他负起手,身形在骄阳之下磊落,唇珠上点着碎碎的日光,不同于上回那种‘立近芭蕉怨落晖’的神韵,而是轩敞挺拔,眼梢飞扬。   只是人依然很古怪,比如开口跟她说话,却是把眼望天的姿势:“夫婿的人选,该要换一个了罢?”   作者有话说:   刚刚看到个印象深刻的评论,借来形容一下谢娇娇:自绿的男人。   下章没出,以防有朋友误会,提前说明一下:西宁侯的态度跟谢兄无关。他虽然想搞破坏,但绝对不会是以让人贬低滢妹的方式。   明晚开始恢复21:00更新,追连载有惊喜……比如,上一世的某个夜晚●v● 第二十七章 尽快嫁出去   ---------   司滢以为自己吹风太久, 耳聋兼眼花了。   可觑了眼天,毒日头照得眼睛痛,再看泡在光瀑下的谢枝山,简直像铸了金身的菩萨在发光。   这么老热的天, 他怎么跑出来了?   司滢疑惑:“表兄今日休沐?”   谢枝山颔首, 重新拾起刚才的话:“丁淳有个表妹要来的事, 今日在侯府,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司滢老实点头。   见她好似不大开怀,谢枝山试探道:“你跟丁淳不过见了几面而已, 小打小闹的往来都算不得,难不成真对他情根深种?”   “表兄说笑了, 我与丁将军……想来是我没福分罢了。”司滢垂落了眼。   谢枝山纾了口气,但不愿见她妄自菲薄:“跟福分有什么关系?这叫缘浅,按命理之言, 丁淳并非你的正缘。”   “表兄说得对, 我也这么想呢……到底,是不相衬的。”   听到司滢这话, 谢枝山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为她会哭,会对这事避而不提,或心怀侥幸,总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却没想到,她这么平静。   仔细看过去,视线在她面上流连。   澈的眼细的眉,寻不见什么落寞的神色。   撂得这么轻巧,倒让谢枝山心里一怅, 涌起物伤其类那样的淡淡忧伤。   这人, 其实是个负心薄幸的种罢?   一多想, 便容易想歪,谢枝山突然拧紧眉头:“你不会因噎废食,被个丁淳坏了事,就起意不找夫婿罢?”   这神来一笔,弄得司滢迷糊了:“我……何至于?”   听这么句,谢枝山方才满意地点点头。   是个通透的,不像有些姑娘,姻缘上受了些挫折便要出家做姑子。须知天下男人何其多,实在不该在一颗树上吊死。   差不多该进正题了,谢枝山推唇一笑:“那你……该要换人选了罢?”   他笑得很刻意,嘴角弧度滟滟,眼里春水浥浥,像条直眉立眼的美人蛇,咝咝地吐着信子,自以为明艳勾人,实际吓得人直打怵。   司滢与谢枝山对视着,看他在日光里越摇越大,两只眼也越来越亮,亮得人心慌。   她紧张起来,开始想谢菩萨这么不辞辛苦跑来乱说一通,到底是嘲笑她,还是……在催她?   思绪起伏又纷纭,想了又想,应该是来嘲笑,顺便催她。   嘲笑,是因为和她本来就不对付,而催她,则是因为听了小道消息,觉得她和丁将军成不了,生怕她总留在府里戳他眼窝子不说,到头来反赖上他。   赖这个字,应该是男人最怕的,谢菩萨尤其。   当初急着撮合她与丁将军,应该就是存的这份心,对她多有提防,生怕她……生怕她觊觎他?   一刹警钟大作,这是个很值得重视的敲打。肯定是哪回偷看被他发现惹他误会,真以为她对他生了淫\\心!   死牢里,曾试图扑倒他共计三回,进谢府又偷看他一回,后来更冲撞他出浴一回,再有上次在蕉月苑,织儿说了那样的话给他听去……   仔细算来,他对她应该积怨良多。   手心向上的日子本就谨小慎微,还让人生了这样的误会,太不该了。   洞见症结,为了往后在谢府相安无事的日子,还是得解除误会才对。   光照太强,司滢抬起扇子在额前挡光,迟疑地喊了声表兄。   谢枝山没应,但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司滢朝他笑了笑。   谢枝山回以一笑。他自认接住了她的眼波,哪知那人掀了唇,冒出的却是一句:“其实进府那天……我什么都没看见……”   进府那天?看见什么?   谢枝山先是发怔,怔完,眯起眼来。   这个丧良心的!是在拐着弯骂他吧?   那么明显的东西戳在眼窝子里,她居然说这种假话!   什么意思?嫌不够销魂,还想再看一回不成?   眉心跳个不停,谢枝山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道扶手与司滢对视:“你方才,说的什么?”   垂檐之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两眼耽耽,落在司滢眼里,俨然鬼气森森的模样。   她脑子激灵一声,人怯气短地嗫嚅:“我说……”   “你还说!”谢枝山打断她,伸手抓住凭栏,往前:“我问的是这个么?我问的是,你几时换夫婿人选!”   气急败坏之下,字腔咬得极重,甚至带了两分厉色。   司滢被逼得往后仰了仰。这是嫌她东拉西拉,圈子绕得大,他不耐烦了吧?   囫囵之间,她口不择言地拿人出来挡:“今天有位姓赖的夫人,有意把我和她那位小儿子……说和到一起。”   谢枝山神色一滞,才想着哪来的赖家小子,又听司滢急急表态:“表兄放心,就算和丁将军成不了,我也会快些寻到合适人选的!”   感觉被人直剌剌捅了一刀,谢枝山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指尖发冷,越看她,越觉得造孽极了。   那时候又摸又抱,猴急到恨不得马上把他坐断,这会子却像浸了水的木鱼似的,怎么都敲不响。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漂漂亮亮的一颗脑袋,刚还夸她通透,怎么一眨眼功夫颟顸成这样?   究竟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故意激他气他?   谢枝山气涌如海,想自己到底怎么个造化,心里竟然装了这么个女人?   被死死盯住,司滢心头发毛,还道是态没表全,便硬着头皮再作补充:“表兄放心,左右……我不会打你主意,更不会赖着你的。”   天热得跟入了伏似的,满园的虫噪声忽而隐去,刹那间安静下来。   隔着条护栏,这对男女陷入奇怪的对峙。   颠颠儿地跑过来,送上门现了回眼,谢枝山长出一口气,未几微微地笑:“好,很好。你能有这份觉悟,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记着,这辈子可别想亲近我!”   笑比哭还难看,话也狠得像在赌气,可司滢听话不听音,只觉得一阵庆幸:“其实我对表兄真没什么非分之想,好多事都是误会,表兄别要放在心上。”   谢枝山再说不出话了,一张嘴估计得吐血,但姿态还是得保持,于是扯了下嘴角,站直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表兄慢行。”   分明听到她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谢枝山再盯她两眼,拧身走了。   虽相谈不欢,步子却还是稳当当的,待到东侧的拱桥前,他身形轻巧一踅,飘然地消失在枝桠的掩映之中。   苗九赶忙跟了上去,见自家郎君挫着步子,像灌了一杯苦茶似的,又是悻悻,又是茫然。   苗九身手虽不如时川,但胜在贴心,譬如主子公务他帮不上忙,可情字这事,他特想出一份力。   于是亦步亦趋跟着,小声问:“郎君,可是跟表姑娘聊得不顺?”   谢枝山冷冷一笑:“挺顺的,她说了对我压根不感兴趣,而且会尽快嫁出去,让我不用担心。”   都气到说反话了,苗九再跟着走了几步,搓搓手:“郎君,有没有可能……表姑娘是在欲擒故纵,故意试探您?”   谢枝山停下。   苗九赧然地笑了笑:“不瞒郎君,小的见过表姑娘偷瞄您,还……吞口水。”   “你也见过?”谢枝山夹霎着眼睛问。   这话里多少有些期待,苗九忙不迭点头,虽然也就马场见过一回,但他很会夸大:“见过的,好几回呢!”   谢枝山摸了摸额头,那就不是他的错觉了。她确实是总盯着他看,还很没骨气地垂涎他。   苗九呢,则在旁边绞尽了脑汁。   按自己对主子的了解,他递着话儿地试探道:“依小的看,表姑娘绝对是爱慕郎君,但姑娘家到底羞些,有些话不好意思说,想来郎君……应该也没有说得多直白?”   这通话,直直送进谢枝山的心缝里。   是了,总盯着他瞧,要么天生色鬼好他这一口,要么,就是本身对他有那份意。   要怪,就怪他找错方式,去得太快,也试得太浅。不过……幸好方才走得不失风度,没让她瞧出端倪来。   苗九又敲起边鼓:“郎君刚走不久,趁这会儿表姑娘还在,您不如回去把话给说清了?”   谢枝山垂下手,摸摸腰上的五毒香囊。   玉佩击着珠串,打出琅琅的脆响来。   他虽有所动摇,但堂堂男儿为情所困的模样多少有些可笑,也不可能别的事都撂了,一天天专围着女人打转。   想了想:“晚些罢,准备准备,先去一趟赵府。”   忽然要出府,苗九微愕:“郎君是要去探望赵阁老?”   “有日子没见,赵府,迟早是要去的。”谢枝山眸光沉沉,复又添一句:“况且丁淳很有可能下午会过府,我不在,他就缺个进府的由头。”   男女间的事么,不管误会赌气还是斗嘴,多搁上几天,误会大了气也壮了,等再见面,什么都凉了。   ……   另一头,司滢回到蕉月苑,见房里多了好些东西。   一问,说是袁逐玉那位双胞胎哥哥送的。   织儿忙着归置,打开几样给司滢看:“听说那位袁小郎路上得了头白虫,这会儿正蹲城郊跟人斗蛐蛐呢。天儿太热,怕东西腌坏了,就紧着让人先送过来。”   司滢挠了挠脸,有些哑然。   说多疼妹妹,可妹妹还病在榻上,他倒有心思斗蛐蛐。这么想来,那位袁小郎好似也是位不靠谱的主,怪不得祝姑娘说他顽童似的。   东西不算少,桌面摆着些盒盒罐罐,其中有一只长颈的瓷瓶很惹眼。   撇口,通体施白色的釉,只简单描有几颗青色的梅子。   拔开塞子,入目便是堆起的青梅,嗅着甘甜中又带些酸,哪样味道都不过量,意外的好闻,让人挪不开鼻子。   织儿也被吸引了:“挺香的,姑娘要不要吃几颗?”   司滢说不饿:“等晚上吧,当点心,刚好能消食。”   “那我一会儿去找个白瓷的碟子来,盛着肯定好看。”织儿紧上塞子,趁机问:“姑娘刚刚……去哪儿了?”   小丫头眼和鼻都透着小心,司滢没说谢枝山的事:“睡不着,出去随便走了走。”见她鬼眉诈眼,又指了指:“脑子里歪想呢?”   “我以为姑娘心头难受,一个人躲着哭去了。”织儿细着声,憋了老长时候没敢说的话,这会儿见她面色松和,也便一并问说:“那什么表妹的事,姑娘不问问丁将军么?或许……是让她做个妾呢?”   兴许是寻着那罐梅子的味,有乌蝇过来觅食。司滢挥着扇子赶了赶,再轻轻摇头。   摆台面上讲,不可能是妾的名头。就算有一个妾,应该也会是她。   再说这里头,又哪止那位表妹的事。   丁将军自幼失怙,家里更是舅舅大似天,不得西宁侯那位母舅满意,事情就悬了。   扶摇直上的梦总是让人不踏实,她这谢府表小姐尚且当得有些虚,更何况将军夫人呢?就算嫁过去,也要受人质疑,兴许还会闹得舅甥失和……何必呢。   还是踏实些,官阶家世不求,找个人品好的,便该足意了。   织儿虽然觉得可惜,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郁郁不已,但又惊讶于司滢的豁达。   说放就放,这股子魄力比好些爷们都强。   这事且说吧,织儿只能跟着念叨:“我觉得可以再等等,看丁将军会不会上门解释,又会怎么摆置他那位表妹……不过要真黄了也没什么,郎君认识的人那么多,让他再介绍新的就是了!”   “还有那位祝姑娘,不是跟姑娘约了端午出游么?姑娘有伴了,往后常跟她约着出去玩,什么庙会啊雅集啊,公子哥多得是。脾性样貌姑娘哪样都不输,咱们不愁找不着好的。”   念叨声中,司滢往凳面一坐。   她左手撑着脸,两条腿伸出老长去拉筋,少见的松散样,跟二世祖似的。   在谢府住了这么些时日,桌椅镜凳熟悉之后,这蕉月苑渐渐有了家的味道,私下里也就越来越放松。   “我还没问过呢,姑娘想找个哪样的夫婿?”忽听织儿递一句问。   夫婿夫婿,听多了,脸皮子竟也厚上不少。司滢交叠起腿,真就搬着手指头开始数:“找个好看的,皮肉白净,身量傲人,最好有趣,天天乐乐呵呵的。”   末了想到谢母的话,又咕哝一句:“会逗我开心的。”   说完,自己先掩嘴笑了。   其实好看不好看有什么打紧,谢菩萨够好看了吧?但一时一个样,让人勘不破到底是怎么个脾性。   这样的夫婿,难伺候。   ……   懒坐半个下昼,晚饭上桌,司滢用了半碗凉面,又拈着刚盛出来的青梅尝了尝。   味道跟闻着差不多,但更醇厚些,隐隐带点酒味,而且越吃越觉得欠一口,不知不觉,竟把碟子里的都给吃光了。   瞧着空荡荡的碟子,司滢木木地喃声:“我怎么吃了这么多?”   说撑也不撑,没到要打嗝的地步,司滢离了饭桌,照例去院子里走路消食。   走没两步,感觉人有些迷瞪,便摸索着想歇歇脚。   原来的小榻换成了老爷椅,又因为先前的芭蕉树下总遇见谢枝山,干脆也搬到了另一向去。   才刚坐着,人就打了个小小的嗝。这下子,织儿闻到了一丝酒味。   “怪哉,那梅子也不像是酒泡的啊?”   司滢确实有些头晕,但她她没醉过,不知道醉是怎么样的感觉,又总觉得自己耳清目明特别有劲,还没到醉的程度。   织儿跑进去,拔开瓷器塞子闻了又闻,回来琢磨着说:“不行,我去厨房弄碗醒酒汤吧,要真是醉了,今晚上姑娘可得头疼,得受罪。”   倒也是,反正醒酒汤不是什么药,吃了不怕碍着身体。   织儿走后,司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老爷椅上躺了会儿,复又站起来,觉得浑身有劲没处使。   彼时谢府大门口,谢枝山刚从赵家回转。   心头想着事,本来都快到陶生居门口了,他站在原地立了立,还是扭过身子,朝蕉月苑走去。   一路走着,心头哪样想法都有。   总偷瞄他还说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不是有意是什么?拿他当肉菜碟子,想看着下饭?   所以下午时候那样说法,她羞是一方面,应该也觉得他暗示不够明显,缺乏真诚,所以故意朝他心上扎钉子?   这么想着,尚还脚下生风,恨不能飞到蕉月苑去。   可哪瞧着那苑落近了,陡然又生出些不确定来。   苗九是他的近随,这小子爱揣摩他的心思,话里兴许带着些水分,如果拿那些个话当了真,而实际不是他想的那样呢?那他这么巴巴地上门,岂不是又要窝窝囊囊地挨挤兑,去了也是落个没脸?   鉴于前几回的惨痛经历,谢枝山心有余悸,又想起下午时的种种。   好端端的,她做什么要提起进府时候的事?那样杵他肺管子,存的什么居心?   人一踟蹰,各色想法跟线头似的乱冒,压不住,理不清。   脚下迈着,等到熟悉的芭蕉丛前,几步刹住了脚。   总这么三番五次地夜头寻来,她会否觉得他不够庄重,更不尊重她?   越想越不合规矩,这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生了退意后,谢枝山往回倒了倒,只才背过身,突然听到一句命令:“……站住。”   含含糊糊,不是太真切。   谢枝山僵了僵,疑心是听错,便仍旧迈腿想走,哪知一个石子过来,铛地砸到他的发冠,还有他刚好不久的后脑勺。   被砸懵了,谢枝山转过身,不可思议地望过去。   芭蕉被拔开,出现一个穿着绫袜的司滢,嘴里吐出两个清晰的字:“过来。”   她神气活现,睥着眼看他,眼里发着饿狼一样的绿光。   像横行乡里的恶棍,走在街上突然瞧见好看的皮囊,便生了欺男霸女的心思。   谢枝山捂着脑袋愕住了,这是……想对他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估计是三缺一,想找你打马吊吧 :)   上章的评论区,我仿佛看见一张张透黄的脸……诸位,我是想让大家记得每天来看,免得错过哔哔哔(T▽T)不过既然大家这么纯洁,那么大概开完一万JJ币的奖,唔   毕竟谢娇娇说了……那么明显的东西戳在眼窝子里 第二十八章 昔日情郎   ---------   檐角笼灯款摆, 光晕像有涟漪似的,高高低低地在人脸上起伏着,调弄着。   谢枝山看着司滢走近,他不是头回听她这么粗声恶气地跟自己说话, 可这幅模样却很是罕见。   漆亮的眼, 两腮艳艳的, 连鼻尖都有些红。   被直勾勾盯着,谢枝山下意识后退半步,想想觉得不对, 又往前进了一步,严肃地拧起眉问:“怎么不穿鞋?”   司滢不说话, 但伸手过来,用两根指头夹住他的嘴唇。   是真不含蓄,一近身就摸他!   谢枝山震惊极了, 一时竟忘了要反抗, 人愣愣的,直到那两根手指松开他的唇, 游到了他的鼻和眼。   手心起了汗,谢枝山开始慌张起来。   他虽然不算情场老手,却也不是只会钻研骈文的书呆,这样无声的勾逗,他是看得出来的。   刚决定与丁淳了断,便要同他……能这么急切,果然是早有心思。   这就对他下手了么?他要不要再矜持一下?   她很主动,可他如果这么快就屈服, 以后她会否瞧不起他, 觉得他是个没底线没坚持, 她勾勾手就会贴上去的男人?   天人交战,情\\欲与礼法在脑袋里横来亘去,打得不可交分。   被这样明目张胆地垂涎,谢枝山很为难:“你这是……想对我怎样?”   刚说完,挨了个嘴巴子。   姑娘家手劲本不大,但醉鬼总有几分生生的蛮力,像猛地在他脸上拍了个蚊子。   有那么一瞬,谢枝山感觉眼珠子都被搧得挪了位。   耳门有些嗡嗡作响,自小被惯养,就算在死牢都没人敢这么对待他,而这人恃醉行凶,行的却是这份凶。   谢枝山难以接受,正欲发作时,听得女醉鬼软乎一声:“小秀才,你长高好多。”   她踮起脚,伸手在他头上比了比:“你高我好多,再不是矮秀才了。”   头回和矮字沾上边,谢枝山气得发笑。   小秀才是谁?昔日情郎么?   这么个酒品,喝醉了就乱认人。他上回不过说几句醉言罢了,起码没认错人,她倒好,开口就将他认作旁的男子?   司滢喃喃地问:“你怎么养得这么白,比以前更俊了。”一边说,一边又去摸他,从脸摸到耳朵,沿着轮廓在动。   醉了的人,说话时气流都是游走于唇齿的,声音半吞半含,别样的亲昵,尤其蛊人。   谢枝山任她轻薄,沉毅又安详,只于似笑非笑间深深看她一眼:“哪里来的小秀才?莫非你还有过童养夫?”   “夫?”司滢迟钝地眨两下眼睛:“五岁你就说要嫁、要娶我,跑我家蹭西席,可我家里一出事你就娶了别人……”   她低手去牵他的衣料:“你长高了,过上好日子了,穿起绫罗来了。”又叹一声:“虽然我也怨过你,但你沾了赌钱的恶习,欠钱被人打死……你死得不冤,你知道吗?”   “怎么不冤?我本来就是冤死的。”说完,谢枝山觉得不该接这句茬,再看她醉相实在有失体面,便皱起眉:“好端端的姑娘家醉成这样,到底什么泼天的兴致,还一个人喝上了?哪个混帐东西给你沽的酒?该罚!”   严厉起来声音一重,把司滢唬得呆滞了下。   她后退半步,盯着他瞧了好半晌,霍然汪起眼来:“大哥?”   脆脆的一声唤,把个谢枝山气得直喘\\粗\\气。   醉鬼他看得多了,酒后失常的也见过,比如礼部的祝侍郎。   老爷子宴上多吃几杯,把万岁认作自己孙儿,当场摆起爷爷的架子来,指着天子的鼻眼教他做人道理,末了又骂个狗血淋头。   那日要不是杨斯年帮着开脱,祝府一家子的命就危了。   也曾听同僚说过,醉了的女人娇憨可喜,百般媚态……怎么独她喝醉了这么气人?   他这张脸到底有多寻常,竟让她接连错认?   骨节一寸寸地作痒,谢枝山感觉很糟心,抬手想去敲这女醉鬼,然而人家用力地仰头看他:“大哥,你说躲几年就回家的,怎么我等了这么些年你总不回?”   说完,捏着他的袖子哽咽起来:“祖父病得说不出话,有人来找茬,我靠学他的声音才……吓退那些无赖,让他们以为祖父还健朗,还能护住我……”   她一哭,谢枝山心头骤痛,怒也消了下去,思虑起怎么安慰。   想来想去,万般疼惜皆化作一句:“莫怕,往后,我会护着你的。”   司滢盯着他,疑惑地蹙起眉头。   谢枝山还倒她并不肯信,正色道:“我从不说谎,必不骗你。”   真情实意,言之凿凿,可醉人哪里摸得着路数?这份表态才刚砸到地上,就见司滢逼近身前,接着狼爪再现,招呼也不打就把他领子扯开,指着他的左边肩膀:“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这里有道火疤,在窑炉里烫的,你没有!”   席天幕地,被扒了衣裳的谢枝山猝不及防。   他半个肩膀就这么敞开,白腻腻的胸怀,两梭清劲的锁骨,胸前衣料一团乱,像是被人催折过,盘弄得浪态百出的花魁。   “你这毛贼!”登徒子还指着他叫嚣:“我有三个哥哥,两个都很会打架,一拳头能把你抡成个圈!我劝你快点走,等我爹爹来了,捉你去烧窑!”   三个哥哥加一位爹,看来打小也是千娇百宠出来的,怨不得纵出这一身泼骨兼个好色的性子,还蓄了童养夫……   她那大哥好险疤痕在肩上,万一在下盘,是不是又该解他裤腰了?   大概就差那么一点,谢枝山没能续上来气,实在不知自己是什么造化,竟然摊上这么个女人!   他闭了闭眼,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股火气给压下去。   再睁眼,谢枝山屈辱地理着衣襟,嗓音沉了下来:“回去罢,好好歇一晚,等你几时酒醒了,我来讨个说法!”   狠话搁下待要走,然而醉鬼脚下一个踉跄,额头使劲磕在他胸前,抱住了他的腰。   肩背细细地抖着,很难不让人以为在哭。   谢枝山觉得自己像个面人,真是好性透了,在狠心与宽恕之间犹豫几息,很快选了后者。   他抬手,然而掌心才挨到她的背,忽地听她咦了一声:“你袍子怎么顶起来了?”   脸立刻红了个透,好在眼疾手快,谢枝山一把抓住那只贼手:“姑娘家家的害不害臊?你父兄要知道你这么放肆,你、”   话断在嘴里,人蓦地被推后两步,腿骤然被勾住,吃醉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两下子把他轧在地上。   谢枝山承着两个人的重,就那么直撅撅倒下去,摔了个结实的。   黑灯瞎火,司滢马奇在他身上,大有不顾一切的架势。   动作很熟悉,谢枝山也下意识捞住她的腿:“你这是做什么!”   司滢笑眯眯地夸他:“你真好看。”   谢枝山眉心一跳,艰难地坐起上半身:“你真大胆!”   下一息,大胆的人凑了过来,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轻轻地蹭:“你身上好香。”   真是轻佻极了,活似一客风月老手。他当她四六不通,原来是撩人的会家子。   谢枝山脸黑如墨,有种送上门给人糟践的感觉,他不住地冷笑,这人是把本性给喝出来了吧?   借酒施暴,以为自己有几分淫\\威就想染指他,然而他自有气节,不可能成全她的兽\\行!   “起来。”谢枝山抓住肩把人推开些,目光冷飕飕的:“我是可以供你这样对待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为什么不可以?”   谢枝山再一次气笑了,他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瞪住她:“没有家法也有王法,谁告诉你喝醉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她显然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挣扎着还要凑过来。   谢枝山气煞了,五指一张盖住她的脸,本意要用蛮力把她推翻的,然而掌心突然淌过细小的潺潺,那么用力,来回地碾。   那份湿湯直抵百会,纤纤的,密密的,像纵生的枝桠在野蛮伸展。   这么突然的举动,算得上是奇袭了。   谢枝山猛地抽回手,呆呆地看了看,又木然将视线调到对面那人的嘴上:“你、你……做什么了?”   她囔囔地唔了一声,活溜溜的凶\\器探出来,在唇面润出两道水痕,大概就跟他手心滚过的那道不相上下。   不,还不如他手心的那么用力。   谢枝山感觉自己脑子化浆了,鬓角发起汗,说话差点没咬着舌头:“你不是醉了,是病了罢?”   由内而外,整个人都烧起来,他满脑子沸沸扬扬,艰难地做下决定:“你听话,自己站起来,今日这事我既往不咎。”   司滢迟蹬蹬地歪了下脖:“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么?”   谢枝山有些招架不住,被她恬过的手跟僵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很费解:“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男女大防,家里父兄没教过你?”   司滢没动,就那样偏着头想了一阵:“父兄说只要是我看上的,他们也喜欢……”鼻子有些痒,她伸手揉了揉:“但你放心,我很讲道理,不会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愿意,那我……”   理智都没了的人说自己讲道理,她欲要起身,然而捞住她腿的人却并没有放。   看过去,那人灼灼地盯住她:“所以,你爱慕我?”   司滢没说话,甚至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然而谢枝山却不打算放过她:“我问你,是否爱慕我?”   方才还又扑又缠的人安静下来,惘惘的两只眼与他对视,片晌,忽然捂住脸往后一坐。   不过几息,她松开手,低头看了看掌心:“完了,我流血了……”   喃喃一句后,毫无征兆地,她昏了过去。   看着那张沾了鼻血的脸,谢枝山眉心隐跳,火气憋在胸口,却也不好发作。   今日种种,实在难以体味。   徒唤奈何,只得抱起她,朝院子里头走去。   穿过蕉叶,正遇织儿从房里奔出来。她刚把醒酒汤端回来,发现司滢不在房里,立马慌乱地要找人。   谢枝山把人放到床榻上:“喝多了撒酒疯,自己跑出去的,流鼻血被我捡到了。”   硬梆梆的解释,多一句都说不出来似的。   他阴着脸,跟雨后云块一般。面色这样不虞,织儿没敢多问,好在司滢鼻血止住了,便顾着去拧帕子替她擦脸。   谢枝山在旁边站了半晌,等收拾完了才问:“谁沽的酒?”   “没沽酒,姑娘应该是吃那碟梅子才醉的。”织儿忙不迭解释,并把那东西开给谢枝山看:“是袁小郎送来的,我们以为寻常的果子,没想到会把人吃醉。”   吃醉不止,还流鼻血,谢枝山睇了几眼,扬声唤苗九进来:“带着,迟些寻人验一验,看有什么蹊跷。”   苗九应了,麻溜地把东西抱起来,实在忍不住,又偷眼去看主子。   眼眉如故,面上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方才被那样玩\\弄,眼下还能站得笔管条直,且如此的平心定气。   不愧是他们郎君,令人钦佩!   陶生居的主仆欲要离开,织儿去送,好彩想起件事:“郎君,奴婢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说丁将军入府了,人已经等在前厅。”   丁淳?谢枝山脚下一顿:“他如何进来的?”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   谢枝山微含着眼,于沉吟中又瞥了瞥榻上那位:“好生照料着。另外,今日之事不必与她提起。”   织儿脑子活泛,略想一想,便觉得郎君是个贴心的人。   不让与姑娘提及,肯定是怕她觉得太丢脸,才特意嘱咐。   小丫头很领情,当即脆快地应道:“郎君放心,我就说回来时,姑娘自己已经睡着了的!”   谢枝山一哂,负手离开,往前厅去。   走到厅外的廊角,听到有人在谈笑风生。   一个是丁淳,而另一个,则是他那位四表弟,袁阑玉。   果然是这浑小子。   谢枝山迈前几步,守在外头的下人向他行礼:“郎君。”   里头笑声一停,很快出来个红衣乌靴的身影,激切地唤他:“大表兄!”   谢枝山眼眸乌沉下来,看着对方。   “大表兄,许久不见呐!”少年郎唇红齿白,一脸招摇的笑。   谢枝山微微一笑,操着慢吞吞的声口:“许久不见,你当真干了堂好事。”   作者有话说:   接班人来了,三个男的一台戏,唔……滢妹同款流鼻血(擦   各位刘亦菲们,收藏一下作者专栏(扭   【感谢灌溉营养液】紟絻:3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4瓶 叫我女王大人:8瓶 北柘:1瓶 半日闲:2瓶 迟小宛:1瓶 能苟则苟:5瓶 小宋:10瓶 A.L.:1瓶 48824060:5瓶 希:1瓶 碳水我不爱:2瓶 阿花:1瓶 拖拖塔塔:5瓶 小舟:10瓶 密码没有*:5瓶 Aihcy薇薇:1瓶 小黄鸭:1瓶 意蔓蔓:1瓶 一声慢:3瓶 想要吃西瓜:1瓶 麻辣烫:1瓶+1 十一啊:1瓶 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 玉小赤”:10瓶 時光:1瓶 雅意:5瓶 花粉综合症:5瓶 红枣桂圆儿茶:1瓶 阿初脸不圆:4瓶 Teri:1瓶 小荼:5瓶 嘒彼小星:10瓶 キンキン:1瓶 百岁生香:1瓶 吃货baby宝:1瓶 ~( ̄▽ ̄~)~:1瓶 第二十九章 总在他跟前出丑   --------   进到花厅, 谢枝山客客气气朝丁淳揖了一礼:“深夜造访,不知丁将军有何要务?”   “表兄,酉时没过,还早着呢, 我都没用晚饭!”袁阑玉在旁边热情搭腔, 得来谢枝山冷淡的一瞥。   少年这才惊觉不对, 讪讪地挠着后脑勺:“确实不早,我都有些困了。”   “你路途奔忙,既然困乏, 便去歇罢。”谢枝山出声,把这不着调的小子给挥走了。   厅中仅剩他与丁淳。   丁淳直接请求:“可否劳谢大人请司姑娘出来一趟, 丁某有话要与她说。”   谢枝山笑了笑:“将军见谅,府里有规矩,这乌天黑夜唤女眷面见外男, 于礼也多有不合……将军若信得过谢某, 谢某愿代为转述。”   听了明晃晃的拒绝,丁淳眸光一缩:“怕是不大方便。”   口吻冷硬不少, 谢枝山听得出来。他暗里琢磨,嘴上倒也不多问:“既如此,那便爱莫能助了。”   说罢欲要走,被丁淳抬臂拦住。   “将军这是何意?”   丁淳死盯着他:“怪丁某识人不清,与谢大人相交一场,竟不知你是,是……”   他支吾,谢枝山则笑得慈眉善目, 甚至隐有鼓励之意。   丁淳一介武将, 向来不怎么憋得住火, 这会儿一口气从肺管子里蹿上来,冷哼出声:“不知你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物!”   挨一道讽,谢枝山只挑了挑眉,仍像没事人似的,侧手请他坐:“将军何出此言?”   “何必装腔?”丁淳冷冷复他。   挥退守着的下人,谢枝山回眼想了想:“听丁将军的口气,该是侯爷与你说过些什么?”   见丁淳不语,谢枝山心里大概有了计较。他两手点在膝头,好声好气地问:“那侯爷的话,将军信是不信?”   “自然不信!”   谢枝山微微一笑。   说得斩钉截铁,可要全然不信,又何必对他动怒?   博山炉里积香绕着,谢枝山往后靠了靠,稳稳地倚进圈椅中:“既是不信,那有何好说的?你这样漏夜赶过来,莫不是就打算同滢儿说上一句,相信她的清白?”   丁淳发了下愣:“这样……有问题?”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谢枝山一面拢着袖,一面慢条斯理道:“将军连夜过府,便是为了表真心,只是你以为的表真心却极有可能伤到旁人。这些,将军可曾考虑过?”   丁淳呼吸滞了滞,实话说,这是他不曾想过的。   但确如谢枝山所言,他大剌剌地来,态是表了,却亦是在提醒她,他已知她的过往。   姑娘家心思敏感,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这么被摆到台面上来说,兴许会致她陷入难堪的地步。   他只顾自己心思,却漏了也要顾及她的感受。   思及这些,丁淳紧了紧手:“是我鲁莽了。”   谢枝山微含起眼。   直隆通的脑袋,但能点得透,这丁淳除了沉不住气,性子冲动些,其它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   安静之中,谢枝山仍在抻着袖子,却意外在里侧的袖襴,发现星子大的几团血点。   同一个人的血,同样的位置……   谢枝山盯着那一片恍了下神,复又哂笑起来,推翻自己方才的想法。   赳赳武夫头脑简单,要真跟她成了夫妻,怕是天天鸡同鸭讲,譬如一个憋气而不说,另一个隔了夜都不定能知道她在生气。   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兀自摇头间,又听丁淳沉声:“今日侯府宴上生了些谣言,司姑娘或对丁某已有误会,还望谢大人通融,请一请司姑娘,给丁某一个澄清的机会。”   “哪样误会?谢某可代为传达。”谢枝山还是老一句,且眼眉间俱是质朴的味道:“毫无关系的男女夜会,好说也不好听,丁将军不怕人言,也要为滢儿着想才是。”   “说这么多,你就是不愿请人出来罢了!”丁淳磨着槽牙。   刚说沉不住气,这就在要发作的边缘。   比起粗声粗气的丁淳,谢枝山简直温和得不像话:“将军这样着急过来,必是好些话没能说服得了侯爷,便打算以一已之诺先稳住滢儿……”   字句徐缓,说着话,他往果盘里捻了颗核桃,在掌心里慢慢地盘:“恕谢某直说,这可并非良策,倘是将军一直没能得到长辈允可,岂不是凭白耽误滢儿终身?别到了最后,倒让她眼巴巴看着你迎娶她人。”   “怎会?”丁淳激动起来,下意识要张口反驳,但谢枝山的话直直打在他心上,简直是几下里堵截,让他急中生乱。   憋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句:“当真不得……允可,我会入宫求陛下赐婚,再带她远离燕京,请旨去虎山戍边!”   ‘咵嚓’一声,核桃在掌心碎成不止两瓣。谢枝山盯着满手的壳衣碎屑,牵起唇角一哂。   越聊,越觉得这人愚不可及。   他将碎屑拔进杯托,再端着盏茶,起身到了一株盆栽旁,借着茶水仔仔细细净了回手。   做完这些,才重新转过身来。   耐心褪了多半,谈吐也就犀利不少,他回眼一笑:“将军领兵是把好手,然而为人处世上,似乎多有欠缺。”   不待丁淳答话,又絮絮起来:“我且问你,拿什么换陛下恩典?就算得了一纸婚诏,这样罔顾长辈之意的婚事,若是成了,世人将赞你情深,可又当如何嚼她的舌根?”   “还有,倘你立意再不与侯府往来,那既为你妻,她必要替你奉母,届时婆媳间又要如何相处?你可曾想过,你母亲会怎样磋磨于她?”   说着无情无绪地笑起来:“少不得是她忍气吞声罢了,毕竟你为了娶她,连留职朝中都放弃了。再有一个,余世你若建功有绩,怕是与她无甚干系,但你若籍籍无为,又多半受她的拖累……总之无论如何,她虽嫁你,要承受的却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上许多。”   说到最后,谢枝山双手交扣合于身前,曼声道:“将军戍边有功,为我大缙流过血汗,身为大缙臣民,我对将军多有崇敬……可于私事上,却不赞同,亦不允许你为一己之私,伤害滢儿。”   长长一番话,说得丁淳钝住,偶人般立在地心。   半晌,他皱起眉来:“按你的意思,我怎样做都不对?”   “如何就叫按我的意思?”谢枝山当真笑了出来:“将军堂堂九尺男儿,谢某说的这些对或不对,你自有明辨。若觉得谢某所言俱为浅见寡识,不听就是了,我并未强迫于你。”   落了下乘,丁淳失了魂一般,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枝山的笑容却结结实实地长在脸上,眉目松和,行止温恭,连一丝缝都找不见。   长久的死寂之后,丁淳喃喃一声:“容我……再想想。”他勉强定住神,对谢枝山揖了下手:“冒昧造访,丁某先告辞了。”   行出几步,听得谢枝山唤留步。   丁淳回身,见他视线瞥过来:“借问一声,侯爷在提及滢儿时,可曾说过哪样难听的话?”   ……   另一头,蕉月苑。   月星沉沉,到下半夜,司滢醒了。   头不说痛到快裂,脑瓜子确实不太平,喝了织儿倒的一杯温水才好些,靠在迎枕慢慢缓过神。   织儿在旁边啰啰,说八成像谢枝山说的,是那一瓶梅子有蹊跷。   提起梅子,又少不得说到送梅子的人。   这么一联想,织儿忽然掩嘴:“会不会是听说五姑娘跟您不对付,才故意在梅子里动手脚?”说着懊丧起来,怪自己太不留心眼,才让司滢着了人的道。   “袁家兄妹怎么都这样啊?那袁小郎好歹是个爷们,怎么干这种醪糟事?也不怕损阴骘。”织儿不满地抱怨着,拧头一看,司滢却直着眼睛在出神。   “怎么了姑娘,哪里不舒服么?”她连忙上去关切。   司滢摇头又点头,脸色青了又白,最后无措地喊了声织儿:“怎么办?我好像闯大祸了……”   前脚说对他没有非分之想,后脚就对人行虎狼之事,为什么总在他跟前出丑?   她还记得自个儿把脸往他怀里使劲杵,再看着自己的手……要不是他制止得快,她险些摸上去了。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怎么总要跑他跟前去猖狂地现眼?干下那样混账的事,他还能饶得了她吗?   司滢呜一声,绝望地捂住了脸。   织儿跟着慌错:“好端端的,姑娘这是怎么了?”   司滢哽咽起来,声音在掌心里翻滚:“我昨天太混了,我,我把表兄给得罪了……”   “啊?”织儿也吓得结巴起来:“怎,怎么得罪的?怪不得郎君面色那么差,姑娘,您做什么了?不会是骂郎君了吧?”   见司滢摇头,织儿略宽心些:“没有?没骂就行,别的应该不怕,郎君,郎君大度着呢……”   “不是没有,是不止!”司滢抽噎了下:“我不止骂了他,还打了他,还……差点把他给糟蹋了……”   越回想越害怕,渐渐哭得气咽喉干。   她还记得他问是不是爱慕他的神情,看瘟神一样,简直要把她给吃了。要不是她流鼻血晕倒逃过一劫,怕不是随便要给她拉个郎,让她远远地嫁出去!   完了,上回偷看他洗澡还有得说头,昨天是真的上手亵渎他,还不是被人安排的。   这就算是真吃香火的菩萨,也禁不得她那一通造次吧?   司滢说的壮举,织儿差点没瘫在地上。   怪不得郎君说别告诉,原来里头藏着这么些事!   夜静更深,到处空杳杳的,让人更加心焦。   良久,织儿提议说:“不如这样,姑娘明天去陶生居遛达一圈,探探郎君的口风?郎君善性,或许并不打算追究呢?”   司滢喉咙攒动着,手从脸上拿下来,眼里还蓄着两层泪花。   醉意还在缠着她,两额像被锤子不停击打着,傍晚那些事更加梗在心头难以化解。   想来想去,好像也就这么一个法子了。   ……   次日大早,司滢提着点心匣子,壮起一颗牛胆去了陶生居。   苗九满脸堆笑,搓着手问:“表姑娘……酒醒了?”   拜他这一问,司滢更惶惶了。   她昨晚是有多不顾,竟然当着人的面对谢菩萨毛手毛脚?   艰难地扯出个笑:“都这个时辰了,表兄今日不用上值么?”   “听说是下午公出,兴许明日才能回,所以上午可以歇在家。”苗九哈着腰,伸手往前一引:“郎君在书房呢,表姑娘请随我来。”   一面带路,一面心内暗叹。表姑娘小小的个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喝醉了居然那么莽,一把就将他们郎君给推倒了!   女上男下,令人瞠目结舌。还有他们郎君那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要是昨晚给表姑娘得了手,怎么着,今儿府里也该张罗喜事了吧?   念着念着,苗九又扼腕不已,觉得自家郎君忒怂了些。人姑娘都主动成那样,他还啰嗦又墨迹,欲拒还迎过了度,一头念着人家,一头又怕给人占了便宜。   啧,平时那么好谋善断的人积黏起来,别别扭扭小媳妇似的,真是叫旁边的看了都替他着急。   唏嘘间走到书房门口,苗九敲了敲门:“郎君,表姑娘来了。”   里头应了一声,司滢也便站到了门口,见谢枝山正在练字。   这是头回到他书房,里头没有过多陈设,书案壁柜,画缸里靠着几条卷轴,雅室一间,幽致极了。   新阳划过瓶形的窗棂子透到他身上,清白的一缕,衬得他文气十足。   司滢敲了敲门,惴惴地喊了声:“表兄。”   一听见她的声音,谢枝山两股隐痛,然而露不得声色,只能头也不抬地问:“有事?”   他的淡定,掉在司滢这头就是冷淡。她更不安了,可总得有个由头,于是呐呐地问:“听说昨晚……丁将军来了?”   她关心丁淳,谢枝山右手一抖,毛笔撇出了界。   赶这么大早来寻他,不是为了给他送吃的,难道还对丁淳不死心?   作者有话说:   谢娇娇:??说好的喝醉会断片呢?   【感谢灌溉营养液】想要吃西瓜:1瓶 紟絻:1瓶 栗子树下小花狸:2瓶 糖糖:1瓶 Someone:10瓶 48681376:1瓶 没有然后。:5瓶 Yiuuuu:6瓶 林:9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1瓶 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 香菜啊:10瓶 ,:1瓶 第三十章 活该(虫)   --------   一幅字才开个头就毁了, 谢枝山整个人都顿住。   几息后,他行若无事地改了个字,再用笔梢在墨盘舔了几下,回到纸面继续:“你想问什么?”   司滢抓着提手:“我可以进去么?”   他这才再挑眼看她:“进来罢。”   提起裙门, 司滢迈过槛栏, 再把点心匣子放到桌案。   她踟蹰着, 想该怎么开口。   谢枝山等了会儿,忍不住发问:“如何又提起丁淳?你莫非还惦记着他?”   见他面色不好,司滢头摇得快:“没, 就是随便问的……” 前言不搭后语,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枝山狐疑地看着她, 实在写不下去,干脆扔了笔去净手。   而司滢这头呢,人一紧张加心虚, 容易杯弓蛇影, 见谢枝山把手搓得快要掉了皮,她立马想起自己昨夜的孟浪。   比如, 是怎么像得失心疯那样,舔了他掌心的。   再看他这动作,立马觉得是在暗示什么,不然怎么一个字没写完,就着急撂笔?   谢枝山尚不知她记性这么好,手洗得三心二意,冷不丁抬个眼,见她撞鬼似的盯住他, 吓得咕地咽了道口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司滢倏地避开眼, 慌手慌脚去揭开匣子:“表兄还没用早饭吧?我做了些吃的, 你尝尝?”   无事献殷勤,谢枝山虽然犯嘀咕,但架不住确实受用,便指了指窗边的椅凳:“摆那头罢。”   司滢听话照做。   东西摆好后,谢枝山撩袍坐下,一声不吭地享用起来。   不过吃着吃着,渐渐食难下咽,盖因对面两道视线瞬也不瞬地照着他,闹得他筷子打架,脸也渐渐红了起来。   未几,羞恼地抬眼。   司滢吓得一个挺身:“表兄,你的书真多。”   书确实不少,但没一本是长他脸上的罢?   谢枝山满脑袋雾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想了想,又警惕起来:“如果想问丁淳,此人昨晚来是要见你,不过,我已替你拒绝。”   说完凝睇住司滢,不肯错过她面容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司滢有些不大好意思:“有劳表兄,还替我处理这些事情……”她期期艾艾:“那匹马,也请表兄替我还给丁将军罢。”   这样的话,听得谢枝山舒称了:“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再说当初也是我没顾虑周全,不知他有个那样关系的表妹……”   叹息间,眼波在她脸上兜个圈,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可见外头的男人,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司滢一颗谄媚的心,听不得他说自己半句不是:“表兄别要怪责自己,你也是为我好。再说丁将军老家那样远,除非刻意扫听,压根不会晓得那些。”   听她这样开脱,谢枝山却很难领情,只觉得她本事了得,惯会顾左右而言他。   好东西就在眼前不知道揽住,怕也是个买椟还珠的行家,简直傻得招人恨!   等这颗榆木脑袋开窍,怕要下辈子。   也罢,谁造的孽谁来担,待他了结丁淳的事,再好好提溜她。   反正人在他府里,还能跑出天边去?   做这样打算,谢枝山眉舒目展。   不过俩人有一点倒有默契,都没提西宁侯那张老嘴。   重新拾了羹勺,谢枝山缓起声气儿:“你吃过没,可要一起?”   司滢摇摇头,大致也意识到老这么盯着他不像样子,便仓促地找了个借口:“我可以在表兄这里借两本书看么?闲时无聊,想翻翻书打发。”   “随便看罢,要有瞧得上的,你自己拿就成了。”谢枝山很大度,能支开她好好用一餐饭,他满足了。   司滢起身,往书架去。   书格是敞开的,后背同样透空,司滢一本本看过去,随手翻了几本,都是晦涩难懂的。   饱学之士,所习果然不是常人能及。   本来也没想真要找他借书,司滢兴致缺缺,把手里的书放回去,俄而睃见匾联下露了一角书封。   她牵起袖子,伸手把那本书抽了出来,落眼一看,上头写着《洞玄子》。   佛有佛卷,道有道籍,从名字看,这本应当是道家经要。   想起谢枝山曾说修过道家之术,司滢忽地也起了些兴致,揭开折起的一页,没能掩住的内容是:若缓冲似鲫鱼之弄钩,若急蹙如群鸟[1]……   才扫到个鸟字,蓦地一只手冲过来,将那书册抽走。   诧然去看,便见一张急红的脸,把那书页卷成了团,直往袖子里塞。   大抵人在手里东西被抢时都有些冲动,司滢脑子一欠,张臂拦住谢枝山:“是什么,我不能看的么?”   “你!”谢枝山心肝都搅成了一团,捂宝贝似的护住那卷书:“这是……”   他一时哑然,欲要寻个由头,可公文不大说得过去,秘卷又越发引人联想,再看伸臂的那位,脸上满是非要弄个明白的决心。   信口胡诌,就怕不好蒙事。   突发其想,谢枝山抱着袖子往旁边动了动,她果然跟过来拦,于是软下身板把自己塞进她怀里,再沉下嘴角:“看看你在做什么!”   司滢被迫抱住他,脑子都木了,再见他一张势,立马丧了胆,哪里还记得什么洞玄子,只管忙着把手从他腰背收回。   然而受这一姿势启发,谢枝山却灵光大动。   他审视着司滢的脸,有些事指望她记得,又害怕她记得,于是犹豫着唬了一句:“你这是又醉了不成?”   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掉了下来,司滢心里发虚,规规矩矩低下头,红了面腮。   很明显了,她什么都记得。   一时起意的试探成了真,谢枝山倒有些不知所措。昨日种种浮上心来,羞人的,丢脸的,悸动的,刻肌刻骨。   谢枝山脑子发乱,勉强稳着心神,甩开步子去了窗边,顺便把袖子里见不得人的书卷掖好。   临窗的鱼缸里水波平静,照得出人的面容,适合他孤芳自赏。   片时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司滢没懂:“什么?”   “你都差点上嘴了,我不能白给你摸罢,那成什么了?”谢枝山有些尴尬,但仍旧厚着脸皮:“还有方才,你是不是又打算故伎重施?”   意识到是在问罪,司滢后知后觉,想起这回过来,简直跟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   她悔极了,嘴巴打瓢:“不给白摸,可我要是付钱……是不是更不像话?”脖子一拧,又呐呐地指出他的蓄意:“方才……明明是表兄自己要撞过来的。”   谢枝山拔出脸,愤愤地看了过去,见她含胸站着,眉眼生怯,话语却噎人。   谢枝山面上夷然,实际皮笑肉不笑:“所以你是怎么个意思?昨晚的事要耍无赖,方才的事也不打算认是么?”   这话点醒了要自保的人,司滢小声道:“我倒要问表兄,都入夜了,你还去我那里做什么?”   她破罐子破摔:“老夫人说了,不许你再摸黑去蕉月苑,否则叫我赶你出去。”   两个眉头蹙做一堆,谢枝山咬着牙哂笑起来。   搬出更大的人物来压他,可算出息了。   关于入夜为什么去,他不能回答,便只好掖着火气生硬地问:“你的意思是,还成我活该了?”   司滢抠着手:“表兄也说了,家有家法,那老夫人嘴里说出来的就是规矩,而表兄不守礼在先,碰上我不清醒,那也是没辙的事。”   有些话越说越顺,她低眉顺眼地嗡哝:“不瞒表兄,我那时真是迷瞪得紧了,别说见到你,就算是一颗树我也会抱上去的……要不是表兄出现,兴许我还不会出丑。”   话毕,便闻衣料拂动,是谢枝山走了过来。   司滢没敢抬眼,入目一双青缎丝履,袍裾上滚着一圈连续的地花,纹路缠绵。   摸上去,应该手感上佳。   谢枝山呢,盯着这无赖的脑袋,胸腔迭动不已。   她不跟你吵,只跟你讲道理,拿你的错捉你的痛脚,绵里藏针。   书房寂寂,两人对站着,谁也没出声。   这样的气氛是压人的,司滢脖子发酸,也不够他能沉住气,便抬起头来,讨好地笑了笑:“表兄……”   明明是二皮脸的神情,可她声口脆甜,笑容鲜焕地仰着,动人心志。   谢枝山调开视线,老不自在地哼了一声:“还挺能说。”   四个字跟挠痒痒似的,附到人的心壁。   司滢盯着他,看他转过身,广袖迤迤地走到桌几处,重新动筷子吃起东西。   她一通胡搅蛮缠,以为他要下黑手治她,结果就轻巧地撂下这几个字,就此揭过?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司滢脚下发飘,然而傻站着不是办法,她一步步挪了过去,牵起袖子倒好茶递过去:“表兄吃茶。”   他虽没说话,但目光游过来,拂了她一眼。   那张总是喜怒难辨的脸,突然被司滢品出一丝荡漾来。   他这是……喜欢听她顶撞么?   荒唐的想法骤然生起,外头传来叩门声,苗九报说:“郎君,四公子来了。”   来人风风火火,擦着苗九的话边蹿了进来:“大表兄!”身形还没稳下,停在几步外,打直了眼看着司滢:“这位是?”   “四公子。”司滢回身,朝他递了递膝:“我是司滢。”   她这么有礼,袁阑玉也便跟着拘束起来,手脚无措几下,朝她行了个抱拳礼:“姑娘好!”   食桌旁,谢枝山望了过来,开口便训他:“跑什么?半点规矩都没有。”   袁阑玉嘿嘿地笑,蹭过来:“大表兄吃什么呢,给我也来一口!”   谢枝山护食:“饿了叫厨下给你送,到处抢食,成什么样子?”   袁阑玉是个凑热闹的性子,被拒绝了也不难过,扯着嘴笑:“没饿,就是瞧着新鲜。”   剩的不多,谢枝山几口清完,再唤了苗九进来收拾。   至于袁阑玉,浑小子来得不是时候,然而再不顺眼也是表弟,于是问他昨日几时到的,路上是否顺利等等。   袁阑玉打小钦仰这位大表兄,一句接一句,简直像在答夫子的问。   只是眼睛不大老实,总往司滢那头瞟。   次数多了,看得谢枝山直皱眉。   他起身挡住司滢,正想让她先回蕉月苑,陡然想起件事,便转身问袁阑玉:“你送往各院的礼物中都有一瓶腌渍梅脯,那梅脯什么来路?都经过什么人的手?”   袁阑玉先还不解,待闹清事由,他嘴张了老半天:“白瓷瓶?那是给大表兄的,怎么送到司姑娘院子里去了?”   “给我的?”谢枝山察觉不对:“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当着司滢,袁阑玉有些不好意思,但谢枝山发了话他不敢不听,只得硬着头皮交待道:“那是用酒泡的,酒里还有红参淫羊藿和鹿茸……作用是固肾,壮本和……强精元。”   满室立静。   谢枝山一张脸精彩极了,气个够呛的同时还不忘去看司滢。   好巧不巧,跟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短短的接视,谢枝山从司滢眼里看到真真切切的惊与诧,她甚至飞快朝他下三路搂了一眼。   谢枝山突然后悔,后悔昨天没给她上手亲试过,毕竟袍子为什么顶得起来,她不一定知道。   再一看,人已经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正在淋雨的鹌鹑。   六月飞霜,谢枝山含冤莫白。   这才叫天大的误会吧?要跟她解释么?说他不需要固肾壮本,更不用强精元?   想来想去,只有越抹越黑的下场,于是紧紧握着手里一册书,喝斥袁阑玉:“管好你自己就行,我需要你瞎操心?”   “是个爷们都需要补肾,我也是好心……”袁阑玉还挣扎着想为自己辩解,在谢枝山如炬的目光下,忙用两手捂住嘴,示意再不说了。   谢枝山倍受刺激,再无心招待谁了,摆摆手把人清出去,末了跟司滢说:“迟些请个大夫去给你号号脉,倘有不适之处,切莫隐瞒。”   “应该没事的,爷们补肾,姑娘家吃了顶多肝火旺些,烧个几天就好了。”袁阑玉抢话一通。   肝火旺么?司滢摸了摸脸。   难怪她昨夜差点差点把谢菩萨给拆吃入腹,原来是火泄不出来,只能逮着人发。   在这书房耽搁够久了,司滢朝谢枝山道过谢,往外走去。   谢枝山的眼环追着她,又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悲伤。像冤死的鬼,涩然又虚弱,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平阔的庭院,袁阑玉向司滢道歉:“对不住啊,是我没交待好,我大意了。”   晨风珊珊,他哩哩罗罗,司滢先还能耐心应着,甚至为他捎的礼物而道谢,但也不知是否被他言中,渐渐的,被他哓哓不休搅得发躁。   袁阑玉问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多谢四公子关心。”说完一压膝,司滢打算往回走,然而袁阑玉简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她停住:“四公子,我与你好像并不同路?”   “我去找我妹妹。”袁阑玉咧嘴一笑,没几步,又偏头看她:“你是不是生气了啊?为了那瓶梅子。”   司滢说没有,他又接着问:“我早上喂马的时候,在马厩看到一匹白驹,马夫说是你的,可以借我骑一回么?我骑术很精湛的,肯定不会伤了你的马!”   “恐怕不行,”司滢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并非我的马,只是暂时放在府里养着罢了,很快便要还给原主。”   袁阑玉哦了一声,便在司滢以为他终于要消停的时候,又见他呲着牙笑:“我给你变个把戏好不好?”   司滢无力极了:“四公子,我有些头晕。”   袁阑玉两手背到身后,讪讪地笑了笑:“我不说话了,不说了。”   司滢再度道别,往前发现人还跟着,回身便快了些,把个袁阑玉给吓着了。   他后退一步,伸手拍了拍脑袋:“我忘了!雁南苑不在这边。”   碰一鼻子灰,怎么都该是乌眉灶眼的,然而这位特别想得开,晃着压襟的玉佩,嘴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走了。   背影一晃一晃,自得其乐,看得人哭笑不得。   “这袁小郎怎么滑头滑脑的,跟五姑娘不是龙凤胎么?怎么生得不大像,脾性也不着边?”织儿纳闷。   司滢也不懂:“兴许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等回到蕉月苑,在织儿的追问下,她把书房里的事给说了。   听完后,织儿竖了大拇指:“姑娘真是招式了得,居然逢凶化吉了。”   司滢不敢领这份夸,她是急中生智,但也做好了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只是脱险太快,仍然有挨不着实地的感觉。   一旁,织儿喃喃地问:“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有点像话本子里提过的一类人?”   “什么?”   “我不敢说。”   主仆俩悄然对视,虽没说话,脑子里却不约而同地蹦出几个字——纸糊的老虎。   当日晚些时候,大夫上门替司滢把脉。   倒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说内火确实旺了些,有可能会再流鼻血,便开了些清火的方子,让吃个几天,得闲了多绕绕弯,散散那碟梅子的药性。   司滢一切照做。   许是为了赔情,后那些天,时不时能收到袁阑玉送来的东西。   刚开始是各色清凉补品,到后来是不知打哪淘来的小玩意。有巴掌大小的纸鸢,消暑的童子风扇,还有会饮水的木鸟,倒比什么书册要消闲得多。   只是司滢有时也会疑惑,想知道那本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书,竟让谢菩萨慌成那样。   天一日热过一日,端午将近,龙舟水也如期而至,洋洋洒洒,扯破了天似的。   这些时日里,除了听到干娘一家应该会在节后两天赶到外,有意无意的,司滢也能听到和丁淳相关的一些事。   譬如他母亲与表妹到了侯府,再譬如,他主动向圣上请旨,要去虎城戍边。   而他的婚事,则是从祝雪盼嘴里听来的。   端午前一天,祝雪盼到谢府找司滢玩。跟着一道摆弄了那些小玩意后,提及了丁淳。   她直接告诉司滢:“我祖父说他这回本来能在兵部领缺,不用去那苦哈哈的地方,但他硬要去虎山守着,说是将不思掌兵,只想蹲在衙门里动笔杆子,容易成禄蠹。”   又压声道:“听说请旨以后,他们舅甥小闹一场。”   司滢想了想:“是西宁侯不同意么?”   “当然不同意了!”祝雪盼煞有介事:“你想啊,他女儿圣眷正浓,他那几个儿子没一个顶用的,也就这个外甥争气,当然巴望着外甥能留在朝中支应。结果外甥不听他的话,跑那么老远去,有什么事也指望不上,更别说配合他……咳,挟势弄权了。”   说完这些,又神秘兮兮地揣测:“不过也有个传言,说他是被迫离开燕京的。”   涉及朝堂纷争,后宅女眷也不大能晓得内情,祝雪盼点着小纸鸢的边,只含糊地说了句:“听我祖父的口风,应该是侯府那头得罪司礼监,连累他了。”   怎么也是曾经以为能成为自己夫婿的人,司滢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揪心的。   只是她出不上力,徒剩担忧。   正怅然时,祝雪盼神来一句:“你放心,那天的事我跟谁都没说。”   司滢愣了下,但也很快醒过腔来,知道她说的是丁淳。   那天丁淳迎上来与她说话,还有西宁侯的那句,应该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袖摆发紧,是祝雪盼摇了她一下:“不过我觉得,你没能跟丁将军有个结果,倒不见得是坏事。”   司滢给她添了些茶,低声道:“丁将军,其实是个极好的人。”   这话祝雪盼也赞同,可她的意思,在于丁淳的母亲。   天时不早,刮过风带些水气,八成是又要下雨。   司滢把伞侯着,送祝雪盼出府。   路上,祝雪盼附耳跟她说:“丁老夫人我虽然没见过,但我娘说她性子有些夹生,为人防备过了头,谁跟她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戳着她的痛处,并不好相与。”   司滢张起手,牵了牵披帛。   独自养大儿子,当是有不为外人所道的苦处,太好说话容易挨人欺负,久而久之便成了强势的性子。   这样的母亲,应该最怕是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尤其是在婚事上。   祝雪盼叹一声:“不过要依我娘的话,找个无父无母的才最省心,上头没婆婆管着,自个儿想怎么折腾都成。”   司滢笑了笑:“真有那样的人,恐怕也与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难堪匹配。”   历朝历代,除非是开国之时从龙有功的,否则朝中没个至亲扶持,怎么可能登高位,成权要?   天穹的乌云多了些,府里有下人在用红绳束艾蒿,准备明早就挂起来。   新鲜艾叶提神通窍,香气芳盛,祝雪盼提醒司滢:“明晚上出去逛庙会,可别忘啦。”   过影壁,离府门不远处,忽然有个袁阑玉蹿出来。   他腋下夹着什么东西,兜头就来一句:“祝姑娘,带伞了么?”   “我不要,你自己用吧!”祝雪盼简直像见了洪水猛兽,匆匆告别走了。   司滢目送她离开,回身走到影壁前,袁阑玉问她:“身子好些了吧?”   “劳四公子记挂,早好了的。”司滢和声答道。   这位小郎倒没什么坏心,就是精神头太强盛,一张嘴和一双腿都闲不住。   俩人站影壁说话时,府门外头,谢枝山刚下马车。   那日公出到现在不止一日,久不着府,称得上风尘仆仆。   这种感觉令他不适,忍到现在,只想快些回到陶生居,将这身皮给换一换。   谢枝山跨阶过槛,两腿生风,然而立于楹下,却正见影壁前站着的那对男女。   司滢半个背对着,看不清是怎么个神色,但袁阑玉齿颊融融,面容上一团取悦人的笑,简直可以说是见牙不见眼。   谢枝山直身看着,心头涌起些异样感来,只觉得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这位表弟,未免笑得太欢实了些。   作者有话说:   外头的男人不招惹,唔,家里也不止你一个男人啊谢老虎?   [1]若缓冲似鲫鱼之弄钩,若急蹙如群鸟——出自《洞玄子》原文。这是那什么术,谢娇娇早就操练起来了,博学boy,不需要壮那个什么阳   今天好肥,我好勤快啊! 第三十一章 成婚之后   ---------   丈宽的影壁, 雕着几匹骏马,而袁阑玉站在短檐下头耍宝。   原还好好站着,他突然伸手做个抓握的动作,吓得司滢捂住心口往后一退。跟着, 便见他慢慢地, 从那个拳头里抽出一柄油纸伞来。   花面, 半臂长短,如果撑开,想来顶多罩得住一颗脑袋。   “送你。”袁阑玉递给司滢, 一张含情带俏的脸上俱是笑意:“别嫌小,也是费了时日的。”   明白是场把戏, 司滢诧异了下:“多谢。”   “不谢,这都没什么,下回我学个更好玩的给你看。”袁阑抓了抓耳朵, 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大表兄?”   目睹他卖弄本事, 谢枝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步子迈得潇洒,到近前看了看那把伞, 再看看司滢。   司滢朝他欠身:“多日不见,表兄可好?”   知道他好些日子没回来,到底是关注他的。   谢枝山面色稍缓:“我很好,就是雨天太长,蒸得人周身不适,好似感了风寒……”   说完,很应景地咳了两声。   “大表兄没事吧,怎么还咳了?” 袁阑玉关心地抢话道:“那个酒梅子, 其实偶尔吃一颗是不怕的, 健体强身, 拿来袪寒还不错。”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枝山嗓子眼更痒了,木着脸回视,接着甩袖而去。   回陶生居沐浴更衣一场,连日的不适这才慢慢驱散。   苗九往炉里投了新的香饼,回身见谢枝山在出神,便沉吟着问:“郎君可是在想……小四郎与表姑娘?”   心事被言中,谢枝山皱了皱眉,拿起旁边的玉晶轮。   到底是女人东西,他用着太不像话,但于掌间把玩倒也有些趣味。   挂着晶石的轮圈往手背滚来滚去,来回地碾,轻轻重重的压迫感揪成一团。   虽然方才那一幕委实扎眼,但老四一幅小孩子心性,上香跟和尚也能硬拉半晌家常,与她搭几句话,应该不必担心。   再者同她刚见面,大抵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作想,便没把袁阑玉的举动太当回事,然而次日端午家宴上,谢枝山却发现这小子腰间换了条络子,绣工怎么看,怎么眼熟。   细细地瞧,居然跟他腰间这个是一样的,论区别,不过线的颜色不同罢了。   袁阑玉是个缺心眼的,见谢枝山盯着自己,笑嘻嘻过来显摆:“好看么?阿滢编的。”   “你叫她什么?”谢枝山眼皮重重一跳。   “阿滢啊?”袁阑玉不明所以:“怎么了表兄,我这么喊她,不合适么?”   谢枝山睇那络子:“她主动送你的?”   袁阑玉哦了一声,倒也实诚:“是我拿东西同她换的,她不好意思白要,我就顺手指了这个。”   谢枝山听后不语,隔很久才移开视线,往饭厅去了。   不久谢母也到了,难得的节日,看着这几个小辈也有了笑意:“过得几日就都到了,有得热闹。”   袁阑玉总是最快接茬的那个:“听说姨母这回把小表弟也捎上了,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到时见天哭。”   闲话几句,谢母清了清嗓子,视线在桌上巡了一圈,突然把调门提高些:“你姨母最爱保媒拉纤,等她来了,挨个给你们张罗,都别想跑。”   “姨母老蚌生珠,肯定围着她小儿子,才没那个闲。”   谢母摇了摇头:“这不叫闲,这是她的乐子,不然你那几个表兄弟怎么早早就成家了?都离不了她的操持。”说着极快地扫了眼谢枝山,嘀咕一句:“就是落了最不该落下的。”   未几菜食摆好,府里讲究食不言,一餐吃得安静。   司滢低头喝汤,心里念着早前让人做的物件,正惦记晚上正好出去取,眼前晃来只手,放下一碟蜜姜豉。   掀眼,见袁阑玉对她做了个口型:“这个好吃。”   桌上拢共就那么几个人,有意无意地,视线好像都追了过来。   司滢愣了下,向他笑了笑以表谢意,再一个错眼,见谢枝山垂眼搅着碗里的汤,眼睫太密,盖得看不清神色。   只是捏勺子把的力道似乎紧了些,指骨都见白了。   饭后各自回院子,袁阑玉被妹妹拦住。   袁逐玉喊了声哥,直接质问:“你干嘛给她递菜不给我递?”   “你不是不吃姜?”少年郎一头雾水。   “我不吃姜你不能递别的?亲妹妹在旁边不你照顾,偏偏去照顾别人,像什么话?”   “这也要争?你害得人家差点没命,我给人递一碟子吃的怎么了?”   “你少拿我当借口!”兄妹两个拌嘴,袁逐玉突然狐疑起来:“你不会喜欢她吧?”   这话把阑玉给说蒙一瞬,他下意识摸了摸新得的络子:“我看起来,像喜欢她么?”   这还不像?袁逐玉气结:“她比你大!”   “大月份也算大?再说我比她高,爷们显老,瞧不出来。”   “你也算爷们?”袁逐玉嗤笑一记,又鄙夷地看着胞兄:“她到底什么本事,让你们一个二个都迷了眼?”   “还有谁喜欢她,大表兄么?”阑玉吓一跳,摸着络子的手都抖了抖,立马想起方才,问络子由来的谢枝山。   好在袁逐玉立马啐他:“大表兄才不像你们,没见过女人似的。”   “哦,大表兄没那意思就好,不然还成我跟他抢媳妇了。”阑玉心头一松,回过神来也去呛妹妹:“说到大表兄,你别惦记他了,他明显对你没那意思。”   “我知道,他还是念着徐贞双。”袁逐玉沮丧不已,听得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抬头见胞兄乜眼过来:“你真是白在这府里住了,你是棒槌不成?你看大表兄像是喜欢她吗?”   “大表兄……不喜欢她么?”袁逐玉呆了呆:“那,那是她一厢情愿,喜欢大表兄?”   “不知道,不过她对大表兄,应该也不是那种意思。”阑玉倚着门框,显然对这个话头意兴阑珊:“徐府家教那么严,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她屁股后头天天管教嬷嬷跟着,活得没点人味儿,八成早就断情绝爱了,还不如出家当姑子。”   袁逐玉白他一眼:“胡说八道,你能不能着点调?”   “要着调干嘛?我又不是八仙,不吹唢呐。”少年郎信口挡话,摸着下巴嘿嘿笑了。   怪不得路上碰到个和尚说他红鸾星动,敢情这府里头,还真有他的姻缘等着?   ……   日隐月出,渐渐入了夜。   收拾妥当后,司滢出了蕉月苑。   不远的拐弯处,见个高朗身形负手立着,伶仃望月,有种孤高的美。   “表兄。”司滢走上前去。   谢枝山扭头,视线罩住她,流连到了鬓旁。   “怎么耳朵空着?”   “啊?”司滢摸了摸耳垂:“我很少戴耳坠子,耳孔扎得小,戴久了会痛。”   谢枝山没扎过耳孔,头回听这么个说法,便使劲盯着她的耳朵,似乎想看清到底有多小。   眼里的那股好奇,险些让司滢以为他想尝试一回穿耳洞。   被盯得浑身发毛,司滢问他:“表兄也要出去么?”   谢枝山这才收了眼:“没空,约了位客人,我出来等。”说完叫了声时川,再指着人对司滢说:“外头人多,鱼龙混杂的,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在,让时川跟着你,我放心些。”   司滢先还纳闷他怎么等人等到自己院外来了,一见时川,有些不懂了:“时川是表兄近随,跟着我……方便么?”   “一家子有什么不方便的?”谢枝山仰唇一笑,嗓音变得多情起来:“不过,你如果想谢我,可以给我绣个扇袋。需是不跟旁人相撞的那种,纹样用四时花,坠子绑黄岫玉……料子针线和玉,我明日差人送来。”   要求提得这么清晰,显然是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司滢看着谢枝山。   他站在满净的月光下,轮廓娟丽起来,水软山温,一双眼潋滟得不像话。   须臾,那格外光润的唇珠动了动:“我的表字,你可知?”   司滢迟疑着,在他的盯视下才问:“是……絮卿?”   “还顺耳么?”他问。   “……”这是在等人夸么?司滢干干地笑:“很好听。”   谢枝山的唇角娇羞地扬了起来,低头盘弄腰间的丝绦:“我原还觉得太拗口,既然你说好听……那这两个字绣在内衬?”   司滢打了个冷颤。不为别的,只觉得今夜的谢菩萨好像吸饱了日月精气的妖物,羞答答地跑来跟人搔首弄姿。   感觉脚趾都缩成一团,司滢忙不迭应了,待确认菩萨再无吩咐,赶忙提步走了。   步子太快,绣带在风中飘飖,近乎是落荒而逃。   “苗九。”谢枝山突然有些忧心:“她在我跟前总这么羞,以后可怎么办?”   苗九替主分扰,认真想了想:“姑娘在心爱的男子跟前是会发羞的,成婚之后,兴许慢慢就好了。”   谢枝山吊了一下嘴角:“回罢,陆慈该到了。”   常吹锦衣卫无所不通,倒要瞧瞧,这回查出哪些人左肩有疤。   他姗姗离开时,司滢几步奔出了府。   等到府外,便见穿束袖的少年郎靠在石狮旁,摘了根草在手里打转。   见了她,少年立马站直来,唇红齿白,笑得极有朝气:“去逛庙会,带我一个好么?”   作者有话说:   娇娇:表弟凶猛,趁我还年轻,趁我还有几分姿色,靠色#&诱应该能赢下这把?   看了下昨天开奖,欧皇好像是665个币……我吸!   【感谢灌溉营养液】五花肉的肥:6瓶 想要吃西瓜:1瓶 老火柴:2瓶 没有然后。:5瓶 小荼:1瓶 BULEKELE:2瓶 松果:1瓶 红枣桂圆儿茶:1瓶 人外yyds:6瓶 38948792:5瓶 呆桃女朋友:1瓶 雪半枝头花未央:60瓶 ZERO:18瓶 木木青青:4瓶 星河没有酒窝:10瓶 第三十二章 示爱   --------   司滢有些为难:“我与祝姑娘约的都是些小地方, 就怕四公子跟着我们累脚。”   袁阑玉立马拍了拍胸脯:“我不怕累,也不会捣乱,还可以保护你……们。”   说完挠了挠下巴,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别拒绝我, 我没地方去, 又不想待在府里, 也不敢去打扰大表兄,只能跟着你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恰好祝雪盼的马车到了, 或是见袁阑玉可怜巴巴,便点头愿意带上他。   到庙会正是好时候, 摊档都支了起来,贩卒的吆喝与游玩人的嬉笑声并在一起,组成令人向往的嘈杂。   三人东走西奔, 一会儿看百戏, 一会儿又忙着淘小玩意。   年轻人力气好像使不完,被人丛簇拥着, 半个多时辰下来,毫无倦意。   只是袁阑玉说是保护她们,每每有人想靠近,时川早就以身或用臂挡了过去,压根用不着袁阑玉费心。   有方士支摊看手相,少年郎跑去光顾,回来时祝雪盼问准不准,他红着脸看了司滢一眼, 说准。   口气这么肯定, 祝雪盼也来了兴致, 拉着司滢过去,说要看姻缘。   那方士是个独眼,搬着祝雪盼的手掌往灯笼下照了照,和方才摇头晃脑的模样不同,他偏着头看了看祝雪盼,突然往前头一指:“教坊司来奏乐,摊子不摆了,我要看乐工。”   随他这个打岔,几人见到一群盛妆鲜服的男女,抱着不同乐器往道场去。   天子体弱,自登基起,每逢端午都会开坛祈福,再命教坊司派人奏乐。   道场外有兜卖钟铃或瘟纸的,据说经道士加持,件件都能用以辟邪。   瘟纸各色,剪得极为精巧,祝雪盼挑了几张蛛府,问司滢要不要买。   司滢笑着摇摇头,她要是买了,大概会想往谢菩萨脑门上拍。   倏尔顿住,被自己这造次的想法给吓了一跳,这时祝雪盼挤过来,拿肩膀拱她:“看那里。”   望过去,是徐贞双。   她穿苦绿色的妆花裙,梳燕尾髻,朱红的发带吊在脑后,人瞧着比上回还要消瘦。   教坊司的乐工们大都是犯官后代,男的俊女的俏,能被选来道场奏乐的更是养眼。   说是听奏演,实则百姓们哪里听得懂什么雅乐,大多是过过眼瘾,再看看有没有昔日要点头哈腰的人物,看着唏嘘着,顺便指戳几句罢了。   朝廷此举,又何尝没有震慑的意思,告诫官员不得犯律,否则家眷永无自由身。   女儿家总是心软些,祝雪盼以前也是跟徐贞双打过交道的,这会儿见她落魄,难免叹上一声可怜。   袁阑玉却哂笑起来:“她要是可怜,苏定河那些水兵,那五十五艘商船上的无辜百姓不可怜?要不是她爹通敌,咱们能输那么惨?”   “通敌……不是没有实据么?”   “怎么没有?有书信的,她爹不认罢了。不过除了通敌,她爹别的罪证也一大堆,反正死有余辜。”   人多起来,各色汗味冲在一起,挤得几人没了兴致。   离开道场,司滢去铺子取了趟东西,出到门口时,见到丁淳。   他本在跟袁阑玉作谈,见到她后,立马侧首望来。   司滢走过去:“丁将军。”   丁淳一路看着她走近,嘴唇几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旁边跟着的黄衣女子牵他袖角,不安地喊了声“表哥”。   丁淳才皱了下眉,女子立马撒开手,没再敢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丁淳也没说什么,闲话两句走个过场,便各自擦身走了。   他大步在前走,黄衣姑娘小跑着在后头跟。   不知怎地,在这一瞬,司滢忽然想到自己与谢枝山。   又怕又尊敬,但不得不依赖。   夜游的最后,司滢跟着去坐了趟画舫。   画舫穿桥过洞,沿着闹热看岸景,别有一番风味。可或是水面寒凉,司滢渐渐觉得小腹隐痛,熟悉的坠落感。   她离栏杆远了些,想往有挡风的地方走,袁阑玉送来一碗饮子:“这个好吃,你尝尝?”   司滢婉拒,但袁阑玉满腔热忱,端着那东西往她跟前送,不停说有多甜多祛暑。   是碗冷元子,方方正正的冰块垫在底下,凉气丝丝可见,好像一点点在往人身上钻。   “四公子,我真的不渴,你喝吧。”   “我也不渴,我喝过了,这是特意送给你的!”袁阑玉笑容灿灿,牙齿白得晃眼。   小腹一阵阵发痛,司滢白着脸摆了摆手,感觉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船要靠岸,袁阑玉也意识到司滢可能真的不爱喝这个。他盯着碗里的元子晃了晃,觉得不能浪费,便端起来咕噜几口,喝完一抹嘴,还碗去了。   船身慢慢停下来,司滢踩上舢板,前头的人上了岸,而岸边,有人朝她伸手。   白洁纤长,指尖清爽,是谢枝山。   见她不动,他奇怪地看过来:“船还没坐够?”   后头也有人在催,司滢不好再占口子,便伸了手。   掌心交握,那双手既好看又有力,还烫得不像话,牢牢地把她拉上了岸。   明明上回在崖洞也牵过手,但对视一眼,不知怎么,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司滢悄悄红着脸,谢枝山过来,把个东西往她怀里一塞。   摸了下,居然是手炉。   见她愕眼,谢枝山?着脸瞎扯:“我随便带的,看你手冰,借给你用。”   司滢傻眼了。   大男人出来逛庙会,居然随身带手炉?就算他精致到了这种地步,大六月的揣个手炉,未免也太诡异?   “大表兄?”后头,袁阑玉也跟了上来,接着是依依不舍的祝雪盼。   见到谢枝山,无一不赫然。   谢枝山倒是淡定,信口说自己与陆慈出来的,刚才锦衣卫突发案情,他便被撂下了。   袁阑玉没什么心眼,谢枝山怎么说他怎么信,倒是祝雪盼看着司滢手里多出来的暖炉,眉眼很有几分猜疑。   她跟在后头问司滢:“你今天信期?”   司滢摇了摇头:“不是今天,明天。”   祝雪盼快速地眨了几下眼,把住她的手,悄悄跟她笑了笑:“我以为谢大人知道你的信期,特意来送手炉……”   这样猜测太过暧昧,司滢轻轻推她一把,嗔了句:“促狭鬼”。   游完船,各自回府。   谢府表兄弟骑马跟着,司滢单独坐在马车里,脑子乱糟糟没有头绪。   虽然她信期是每月初六,可信期头一晚会腹痛难忍,不定几时发作,但发作起来便极其畏寒,丁点外风都吹不得,否则四肢僵冷。   这样的事,谢菩萨怎么知道的?   ……   当夜迟些时辰,教坊司。   更锣敲下,月乱几分。   铜镜前,徐贞双正拆着发。   华胜,珠簪,一件件自发间摘下。   拆到发带时,房门推开,一片郁金衣摆被踢进视野。   烛台侧边带出的光带很窄,来人站在里头,只投出个修长且沉默的影子。   徐贞双停下动作,自铜镜中向后看。   过得半晌,那人终于动了。两腿迈前,轮廓间次照进更大的光晕。   鼻梁秀挺,身形隽逸,只是生了双妩媚的柳叶眼,比起寻常男子,似乎缺了一份朗气。   他走到徐贞双背后,伸手替她将发带解开,又去卸那支多宝簪。待发松了,他掬着放下肩背,取了角梳一下下理顺,动作说不出的温柔。   从镜中看,两个人的轮廓都镶了一圈金边,等样的柔和。   他弯下腰,从徐贞双的耳廓蹭过去。   徐贞双拧过头,与他鼻尖相抵,四唇近在咫尺,是一说话便能碰到的距离。   模糊的亮,胭脂的香,然而佳人眼里一派冷光。他伸手在她唇上揩一下,笑了:“这么晚还留着妆,在等我?”   徐贞双看着他:“光禄寺那名主薄,是你杀的。”   久到无需记着的小事被提及,赵东阶懒懒一笑:“这可冤枉我了,那日我虽去过庄子,但老爷子发病,我还没下水就回府了,怎么杀人?”   早知这人不会认,徐贞双冷冷盯着他:“你爹还活着?半口气吊着不肯死,是怕这辈子作恶多端,死后入无间地狱,阴罚缠身?”   “怎么,你想送他一程?”赵东阶随口一应,仿佛久居病榻的老父,确实是可以拿出来调笑的对象。   徐贞双站直身:“不,我想送你一程。”她目光闪动,带着极大的刺意:“你这种阴毒的人,死时一定连全尸都没有,放心,我会替你念两句往生咒的。”   赵东阶散漫地欠了欠嘴,伸手掐住她:“可惜当初,没毁了你这张脸。”力度太大,重到快把两腮捏成一团:“要是擦了铅,面中破脓留个窟窿,你还能这么横么?”   离得太近,徐贞双背上飞起一层热汗:“铅是你投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袁逐玉?她有那么大胆子?”赵东阶松了松手劲,指尖游到她下巴,再停在唇珠来回地划。动作露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贞双咬牙:“野种,下贱的野种,阴劣的沟鼠。”她心里恨出血,说话越便发尖利:“权位再高也掩不住你是个私生子,母不祥的野种!有娘生没娘教的六趾怪物!”   骂完,陡然被放倒在地面。头磕在一片掌心,男人跪在她的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是无比屈辱的姿势。   “真是姐弟连心,昨日令弟也说了这样的话,我堵不住他的嘴,便只能是切了他一截小趾,这才让他停了下来。”赵东阶俯低身去,在她下唇轻轻咬了咬:“要看么?”   汗上两鬓,迫出蠕蠕爬动的细痒,徐贞双抵开他:“放了我弟弟。”   “放他去哪里?犯官之后又是逃犯,我不护着他,怕是一见光就要被衙门拉去砍了?”   “你说的事,我已经替你办过了,你答应我要放了文禧,放了我弟弟的!”徐贞双呼吸急促起来,妄想与这天生坏种讲道理。   赵东阶微微一笑:“办过,不等于办成了。谢枝山不还好端端活着么?你今日去道场,焉知围观那么多人里,没有你的旧情郎?”   梨木地板,刷在表面的桐油早没了那层光泽。楼上该是有人起身饮水,踢踏走路,步点响耳。   室内烛光微茫,在徐贞双脸上洒出白苍苍的绝望:“我倒是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爹的话,嫁给他。”几乎每说一个字,便有一滴泪滑到颌缘。   “是后悔听我的话害了他吧?”赵东阶握住她的手,歪着头笑:“你说,你爹要知道你害过他的得意门生,九泉之下,会如何训斥你这个不孝女?”   说着,将徐贞双的手引到自己脖子间,感受他喉结的仰动:“你也有苦衷,怪你那位娇生惯养的弟弟吃不得苦,好好的边城不待,居然敢逃……无端害你被连累,行那无耻之事。”   徐贞双闭上眼,把头撇到一边:“滚。”   赵东阶嗤地一笑:“当你这里是香闺么,本官很稀得待?”   他抽出手,任由徐贞双后脑勺磕到地面,发出咚地闷响:“贱籍女,沾了本官的身,本官都嫌脏。”   说着起了身,再不看徐贞双一眼,顶着濯濯清晖出了教坊司。   随从虾着腰迎上来:“大人,如何?”   赵东阶平着声:“徐文禧被救走的事,她应当不知。”   “难道营救并非谢大人所为,还是……谢大人不打算告诉徐姑娘?”那人惊讶地猜测。   提及谢枝山,赵东阶眉目阴郁起来。知道目的但摸不清路数,最是令人气躁。   低下头,指腹间的唇脂惨红一片,被他拢到掌心:“杨斯年什么动静?”   “北坨纳贡,带了位公主来和亲,他正忙着归置那位贵主……不过,咱们先前看的那几个人,也快到他跟前了。”随从跟着疑惑:“大人,为何不直接把人送到杨公公跟前,给他递个人情,不正好么?”   人情?赵东阶往外走:“你当杨斯年是能笼络能归为所用的人?常伴圣驾的人,滑手得很,最是察言观色里的行家。东西喂到他跟前,他压根不会看,只能得等他自己去查。”   “可杨公公这回阴了西宁侯府一把,想必也是与他那妹子……”   “有可能,但未必。”赵东阶撩袍上了马车,人都坐进车厢了,突然又将车帘挑开个角:“看看她楼上住的是谁,既然不会好好走路,把腿弄折。”   几句就要废了人的腿,长随也不意外,紧着应了。   马车驶出巷外,星辉泼在地上,满街艾香。   端午的夜,格外渊长。   转天下值,谢枝山回到府里,听苗九报了差事。   “那些药送过去,表姑娘喝完躺一会儿就好了,还出来跟小的说话,对郎君很是感激。”   谢枝山淡淡点头,没多大反应。   大老爷们管这种事,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功绩。   据苗九说,按那方子去抓药,药房老师傅还跟着追问,问是哪个女科圣手开的。   不过无奈归无奈,单这一项,别说阑玉那浑小子了,天下男人都没法跟他比。   还好他记得那药方医好了她,可见天爷的安排。自有道理。   这样想着,不由感谢起那段憋屈的冤魂岁月。   这头谢枝山兀自慨叹,而蕉月苑内,司滢心头则揣着沉甸甸的疑惑。   天老爷,真是出鬼了,为什么谢菩萨不仅知道她信期,还会给她开行经的方子?   那什么洞玄子,难不成是女科医书?   蔑帘掀开,织儿捧着个东西进来:“姑娘,袁小郎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是一艘红木船,造型古朴,做工非常精巧。船底的机簧一拉,桅杆便会转起来,带得帆布也在打圈。   司滢看着把玩了会儿,嘴角漏出怀恋的笑:“这样的船,以前我们家里也有。高高大大好几层,海上的风一吹,沉沉浮浮,喝醉了站不稳似的。”   织儿别的事上糊涂嘴快,但在司滢的身世上很有分寸,从不追问,怕她想多了伤心,每每还要拿别的事转移她的心神。   这回转念一想,就提到了谢枝山。   “姑娘身子好些了么?”织儿问。   司滢摸了摸鬓角:“没事了,就痛一天而已,吃过那幅药,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织儿扫了扫嗓子,把声音压低了问:“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最近越来越怪?”   怪么?司滢把手盖到炉壁,凑嘴说了一句:“确实挺怪,怪吓人的。”   “……”   织儿坐起身来,走到门上左右看了看,确认外头没人偷听,这才把门关起来,掏出一条五色线。   “这是昨晚穿在姑娘禙子上的,看姑娘不舒服,我没来得及说。”   青白红黑黄,五条拧作一股,是每逢端午都有人佩戴的饰物,也称长命缕。   小孩儿家戴着驱虫辟邪,未婚男女则缠到钟意的人身上,以表心中爱慕。   司滢心头跳了跳:“昨夜人多,会不会是从别人手上蹭过来的?”   织儿把头摇成波浪鼓,说肯定不是,嗓门又压低半分:“我先还以为是袁小郎的,但您闻闻……”   司滢接过来,挨到鼻子旁边嗅了嗅。   松枝香,干净且四平八稳,淆着些墨的清味。   是谢菩萨惯用的香。   她无措地抬头,织儿也紧张地结巴起来:“姑娘,郎君……是不是爱慕你?”   作者有话说:   晚点加更,可能在凌晨。   恁们好花心,丁将军在的时候夸丁将军,表弟出来了馋表弟,没有人爱谢娇娇吗?香喷喷的郎君,一天换四套衣裳,会治痛经,娃应该能带不错的内种!   【感谢营养液,顺便求灌溉】不爱喝百事可乐:20瓶 喝水长肉:2瓶 第三十三章 从妻姓(加更)   ---------   “这……怎么会?”司滢压住胸口, 惊得往后一坐。   “怎么不会?”织儿眼睛亮起来,换了幅笃定的声口:“我早就有怀疑了,郎君对姑娘越来越好,而且总是含情脉脉盯着姑娘, 又还温言软语地送, 现在更连姑娘的信期都……”   耳旁的织儿跟数来宝似的, 一桩桩点着谢枝山的不对劲。司滢只觉口干舌燥,端起茶喝了一口。   水在喉咙里盘旋而下,胃壁暖起来, 手里的南瓜炉也越发地烫。   含情脉脉还是凶狠巴巴?温言软语,还是阴阳怪气?   司滢心口急跳, 脑子也发乱。   另一头,雁南苑。   庙会人多,袁逐玉对上回的遇险深有余悸, 可她虽没敢去, 却缠着哥哥说起昨夜的见闻。   在听到丁淳时,她生起闷气来:“什么表妹?仰人鼻息的孤女而已。在无锡我就觉得她不安分, 一双招子恨不能缝在丁将军身上,见丁将军不喜欢她,就去缠人家的娘,也是够有心机的!”   “管人干嘛?反正你别做梦,你想跟丁家结亲,咱娘也不会同意。她跟那丁老太太从来不对付,最怕同她打交道。”阑玉坐在石阶上,一腿屈着, 一腿向前, 招了只狗来摸头。   袁逐玉鄙夷地看着, 很是瞧不上胞兄这小孩儿行径:“丁将军跟她的事,你不想问?”   “跟谁?”   “你说跟谁?”   “不都过去了吗?有什么好问的。”阑玉头也不抬,张开五爪在狗脖子提溜几下,把条黄狗舒服得趴了下来。   当妹的没眼看了:“她可差点跟丁将军谈婚论嫁,你不介意?”   少年专心逗狗,不再搭这腔。   袁逐玉过去伙着坐,才蹲下,就听她哥哈哈地笑:“你瞧这狗,还会放赖。”   “……”一口气泄到脚后跟,袁逐玉有点累了:“她知道你的心思?”   “应该知道。”   袁逐玉眼睛转了半圈,再问:“你把长命缕缠她身上了?”   阑玉点头:“我还绑了只足金的猴,整个府里除了你,应该就我属这个,她肯定知道。”说着得意地笑了:“等她也戴上,我俩就是一对儿!”   “你幸亏不属猪。”袁逐玉嘁了声,换来一声理直气壮的怼:“我属猪,你不也属猪?”   兄妹两个吵吵闹闹,好容易消停下来,少年猛地站起身:“我去找大表兄,让他在陆大哥跟前引荐我两句,给我进锦衣卫!不能天天干闲着,得找点事做,爷们要成家,也得立业才行!”   风风火火说一出是一出,然而跑去陶生居,却结结实实扑了个空。   彼时的谢枝山,正与陆慈在锦衣卫衙门喝茶。   “如果杨斯年就是司姑娘的大哥,那给西宁侯府使绊子这事,就很说得通了。”陆慈敲着杯壁,不无沉吟。   对侧,谢枝山默了默,良久才分析道:“司礼监一心向着陛下,西宁侯心急,见女儿当贵妃得了宠,就想借势揽权,想拉帮结派……丁淳是一个,还有重新授阶的齐弼峰,师徒都掌着兵,万岁必会插手。所以,事情也不一定。”   杨斯年,司滢,都是失怙失恃,若为兄妹,年纪也对得上。更何况,杨斯年左肩确实有烫疤。   找着亲人是好事,他为她高兴,同时却也替她难过。   失联多年的兄弟成了宫里的宦官,兄妹两个相认之时,会是哪样悲痛的场景?   茶香蕴蕴,但入口有些涩。陆慈毕竟是个武官,没谢枝山那么讲究,所幸他也能将就,到了外头,便收起一身挑剔的皮。   陆慈放下茶,把手架到椅背:“你不问问,司姑娘那位亲大哥的肩头,到底是哪样的疤?”   “最近在养身子,过几日先。”   连个代称都省略了,陆慈好奇:“你俩好上了?”   用语不雅,像是戏本子里不正经的村话。   可谢枝山享受这种不清不楚的疑问,牵着袖把杯子放好,这才叠起手来反问:“我是那么随便的人?”   陆慈夸张地嗬了一声:“是没挑好黄道吉日,还是人家压根不搭理你?”   这话不怎么顺耳,谢枝山也不以为意,权当没听见。   他原想是丁淳的事之后,便与她摊牌,哪知突然来了身世这一出……   陆慈转而又问:“那徐文禧,你打算如何处置?上报朝廷,还是……”   “先派人守着,日后有用,不急这一时。”   再叙几句,二人走了出去。   落阳是最好的时辰,不用打灯笼,红与灰的浓淡刚好,街巷檐角,天然一股旖旎的色貌。   有住附近的百姓抱着孩子走近,小伢儿手里转着拔浪鼓,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不知哪条筋搭错,谢枝山忽然发问:“你说女子生产,可有不痛的法子?”   天可怜见,陆慈活了二十多年,头回被问及妇人生产之事,话还出自个男人的口。   幸好他是个缺德带冒烟的,略一思索后,好心提议道:“你日后从妻姓如何?”   “什么意思?”谢枝山面上淡淡的,还不觉有异。   陆慈把绣春刀抱到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们表姑娘叫司滢,你从她的姓,干脆叫司春算了。”   友情岌岌可危,最终不欢而散。   回到谢府,发现门口加了两盏灯笼,且上上下下都站了出来。   “大表兄!”一片瓦亮中,袁阑玉大步上前:“刚刚有人来捎信,说是姨母一家很快会到。”   “唔,提早了,看来路上走得顺。”谢枝山漫应着袁阑玉的话,视线升到半空,婉转地往司滢那头调过去。   她穿了件合领的半袖长衣,下搭一条多幅马面裙,墨绿配新绿,两种绿在她身上穿出轻盈的鲜洁感。   再看耳珠,左右咬了一对水滴型的小坠子,虽然不是他送的,却也极衬面腮,且在丫鬟提着那盏料丝灯的光澜里,晃出两弯窈窕的水色。   应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偏头望来。   四目相接之时,谢枝山微微地笑,自认寻常又得体,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然而她眼眶猛地扩大,猝然背过身,躲开了他的视线。   像被不长眼的鸟给啄了似的,避之不及。   谢枝山笑容僵住,很快涌起不妙的直觉,而这股子异常感,持续到他大姑母一家子泱泱地来。   沈夫人穿斜襟大衫,盖了匹云肩,戴着风帽,身后跟着呼拉拉一大群人。大大小小,动静简直能掀翻谢府的顶去。   闲礼闲话,拉着进了花厅。   不多时,沈夫人笑眯眯地望向司滢,问谢母:“嫂子,这就是滢儿吧?”   谢母点点头,招了招手:“滢丫头,来你干娘这里。”   司滢走过去,叩面茶,认亲礼,顺便也就沿着办了。   沈夫人很清丽,即使年过四旬,也仍然一张秀面,眉宇若同谢枝山作比,这对姑侄倒有几分相像。   她看向司滢送的东西,先是拿起那条蜜蜡的十八子手串,摆弄着尾端的绦丛:“络子自己打的?”   司滢道是:“针凿粗漏,还请干娘莫要嫌弃。”   “嫌弃什么?多好的东西。”沈夫人满脸喜兴,还转头对谢母显摆:“以前看别人有女儿孝敬,咱们不知多羡慕,这回我也圆了心头愿,接着女儿亲手打的络子了。”   姑嫂关系显见不错,谢母扁了扁嘴:“眼睛快上天,别俏了。”   沈夫人笑得眼角打褶,又去看谢枝山:“谢公子,可算做了堂好事啊。”   “总还是姑母与滢儿有缘,才能结作母女,得她孝敬膝下。”谢枝山声线温沉。   沈夫人却摇头:“姑娘大了,该寻夫家的,哪好绊着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谢枝山一眼。   谢枝山不见异色。   于人前,谢郎君总是最不会出错的,目不斜视,持重端稳。   沈夫人也不出奇,又去摸那只颈枕。里头塞的东西拱着掌心,碎碎的,受力匀称。   闻了闻,竟是茶叶。   “怎么想着送这个?”谢母抢着问一句。   司滢回道:“先前听说干娘后脖颈总是酸痛,这回奔波一程应当更是痹乏,便想着做个茶叶枕,松软着该是能缓和些,况茶叶清香,也能舒神。”   说罢有些赧然:“是以前学来的细碎活计,让老夫人见笑了。”   谢母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过份的长。   司滢连忙补话:“我房里还有一只,差束线就可以了,老夫人若不嫌弃,迟些收好口了,我便送去正院。”   谢母不好说自己眼热,骄矜地点点头:“不着急,我有的是枕头睡。”   司滢抿着唇笑,放回托盘的时候看到谢枝山。   他伸手在逗那个肉团团的娃娃,还顺手扯了口水巾替人擦嘴,娴熟得像上任好几年的奶妈子。   礼物送完,沈夫人领着司滢,依次给她指人:“这是你二哥哥成思,这是你二嫂嫂……”   沈夫人所出全是儿子,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老三也定了婚,除了在任抽不出闲的丈夫,人差不多到齐。只是大儿媳妇怀了身孕,两口子便没跟着奔波。   介绍完了大的,再一指厅门口:“最小那个上元节生的,取了个乳名叫元元。”   孩子是谢枝山抱过来的,在他怀里颠个不停,把那件圆领袍折腾得皱巴巴。   再一看,神情是容和的,还挺耐声耐气。   “淘得你,还糟害上你大表兄了!”沈夫人伸出手指,作势在小儿鼻子上点了下,又逗他:“喊姐姐。”   小娃娃几颗糯米乳牙,一笑就全露了出来。   被转着去看司滢,他乐了几下,伸手要抱。   沈夫人眉开眼笑,指使谢枝山:“成了,给滢儿吧,这小子到底喜欢更好看的。”   一双男女被拿来对比相貌,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伸手要去抱这娃娃,争当最好看的那个。   可惜小孩儿相中了司滢,一心一意要她抱,急得两手乱洒。   谢枝山微微倾身,递给司滢。   司滢有些紧张,这是她头一回抱孩子,手臂伸出来都不敢动了。   “圈住腰和腿,别怕,不是没满月的孩子,摔不下来。”   安慰声中,谢枝山将那软软的小身子,交去司滢怀里。   怕孩子摔,两条手臂和她的碰了碰,短暂地叠在一起。   他眉梢濯净,眸子幽静无起伏,看起来心无杂念。   这时候的谢郎君很有一股疏离感,于司滢来说,又是初识那清清正正的模样,与人如隔云端。   小娃儿终于抱实了,睁着眼和司滢对视,稚气可掬。   沈夫人过来逗儿子,小娃娃新鲜劲还没过,两只手抱住司滢的脖子不放。   “臭小子,突然有个香喷喷的姐姐,乐得找不着北,连你娘都不要了。”沈夫人佯怒。   这话还真有些灵,过后的几天里,但凡醒着,这位走路都不稳的小人儿就要找司滢玩。   孩子眼睛闲不住,得抱着他到处走到处看,两天下来,司滢感觉自己腿都遛细了一圈,更别提发抖的手臂了。   这日是个好天,司滢和织儿带着孩子转了转,歇到个八角亭里。   泥哨子之类的玩具铺了一桌,才发现没带食兜,娃娃饿了没东西垫巴恐怕要哭,便回去取一趟。   织儿走后,司滢单独带着元元在玩。   有玩具在,有鸟叫声听,孩子还算安静,坐在司滢腿上,抓着中空的铃圈晃个不停。   司滢与沈家人处得来,跟这个一岁多的小孩子也很有亲近感,配合他咿咿呀呀无意识的欢叫。   半晌有些累了,撑着腰小打个呵欠,见对侧有个身影慢慢走来,芳兰翩逸,拴住人的视线。   近了,看见个素带玉冠的谢枝山,春风拂槛般,不可攀摘。   他走入亭中,盯着她。   “表兄。”司滢抱着孩子站起来,被他的目光烫红了脸。   谢枝山没应她,却扑地一笑,温声道:“傻不傻?脸脏了也不知道。”   话毕,不由分说把孩子接过来。   男人气力大,单手就能抱住,另只手则递了块巾帕子给司滢:“擦擦看。”   司滢跟头呆鹅似的,按他说的在盖在脸上摁了摁,再落眼,帕上一片熟黄的斑驳。   看了看抓铃,该是掉的漆蹭到她脸上了。   谢枝山给她指了个地方:“去洗洗罢,吊盆里的水是干净的,每天都会换。别靠近湖边,仔细脚滑。”   不经意出了个大丑,司滢头皮激麻,抓着帕子就去了。   等到蘸水时才联想起来,这好像是上回拿来泼过他的,喂鸟的水碗。   没有镜子,只能一寸寸仔细扫过去,生怕有遗漏。   司滢抬手擦着,远远看着谢枝山抱孩子站在亭口,一下指这里,一下指那里,操纵着小表弟的视线。看着游刃有余,是个行家的样子。   许是画面太过温情,司滢突然想及……他以后成婚有了孩子,不知会不会这么有耐心?   有鸟飞过,“唧”的一声跑到梢头。   司滢回神,心跳突然像乱了套,声音大得吓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等那阵急跳过境,这才往回走。   到了亭下,却见刚才还关系不错的表兄弟像闹别扭了,元元在谢枝山怀里乱拱,急切得像一块进了水的泥,迫不及待要滑出人的掌心。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激动成这样,谢枝山也有些慌。   见了司滢,这孩子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蛮劲,上半身脱离他,两只手拼命往前。   司滢不明所以,掖好帕子赶紧上去接,可这孩子手刚挨着她,便猛地抓开她的领襟。   夏日衣少,料更薄,这么两下里扯开,猝不及防地,一片白颤颤的坦荡露了出来。   两人俱是愣住,谢枝山瞪大眼,气血翻涌中,好一阵头晕。   作者有话说:   谢娇娇:我好虚弱啊(抹鼻血   最近晋江吞评论严重,大家如果看不到自己的评论,别慌,还是会出来的,千万别因为这个不留言!我太需要看大家的评论了,按爪撒花也爱!   评论对于作者,是珍珠之于奶茶的重要,多多互动呀~(≧▽≦)/~ 第三十四章 耙耳朵   ---------   身量本来就不对等, 还隔了台阶,这么一高一低,露了什么,更高那个简直是尽收眼底。   俏生生, 拥雪似的, 直往眼帘里闯。   谢枝山没了思路, 背上乍起一层细栗,愣头磕脑间,连眼都忘记眨。   很快一方湿帕子拍过来, 伴着女声的怒嗔:“你还看!”   脸上一痛,视线也被糊住, 谢枝山拿那帕子擦了把脸,连忙转身。   怀里罪魁祸首还在拼命地拱,谢枝山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拍, 压着嗓子斥:“臭小子, 那是你能碰的地方?”   奶娃娃不辨形势,挨了斥责, 还胡乱捉着谢枝山的手指去吮,津津有味,甚至呱嗒嘴。   换作平时,谢枝山是受不得这种罪的,但眼下他无心管自己那根精贵的手指头,任由这小饕餮嘬个不停。   他心里打鼓,那片雪扫不出脑子,害起羞来, 颧骨一片潮红。   怎么比记忆里的, 还要……   烘着脸再偷眼一看, 她也转了过身,低着头在整理衣襟,动静急促,头顶好似有几撮焰腾腾的火苗在蹿。   漫长的沉默里,谢枝山吞了下口水,悄摸的,不敢让她听见。   她很快理完衣襟,人又跌坐石凳,整张脸伏在臂弯里,安静地趴着,兴许在哭。   谢枝山没了五迷六道的心思,想喊她,心里又攒不起话来。   这种时刻,该要安慰要开解的,然而怎么说才合适呢?   要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那叫扯谎。   说她也看过他的,算扯平了?   想想,还是不能够。虽然是同个地方,但男人和女人怎么可能一样。   旁人如何他不知,但他和她的,确实差得很远。远到即便他主动扒了上衣让她观赏,由她从早看到晚,却也抵消不了她吃的亏。   虽饱了回眼福,然而后果好像有些严重。谢枝山有冤也喊不出,只得搓火地瞪了瞪怀里表弟。   为什么一岁了还没戒奶?太不像话!   谢枝山犯了难,跟着坐下来,嘬嚅着问:“你……可还好?”   司滢未理。   谢枝山至此哑口。   织儿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幅古怪场景。   她们姑娘伏在桌上,郎君则抱着孩子在喂手指,满脸茫然不安,紧张到两条腿都并到一起了。   像闹了别扭的夫妻,丈夫抱着孩子来请罪,妻子则不搭不理,兀自生闷气,拿脑壳对着他。   而郎君呢,数度欲言又止,像八杆打不出一句话的闷罐子,嘴巴成了摆设,只会傻盯着她们姑娘的裙襴,连名漂亮话都踅摸不出来。   这么看着,倒像她们老家那头的耙耳朵男人,老实巴交,唯唯诺诺。吵架后跟在妻子屁股后头,走一步挪一步,讪讪的,沉默的。   非要找句话来形容,大概是谪仙一样的木疙瘩,看起来十分好欺负。   但这话只敢在心里盘旋,给织儿两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   她抱着食兜过去:“郎君,您怎么我们姑娘了?”   明明是个意外,但到了第三个人眼里,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误会。   谢枝山为难地看了眼司滢,端着孩子站起身,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劝劝你们姑娘。”   说罢提步想走,然而不过一步,被织儿拦住。   “郎君可不兴就这么走,既然是您把我们姑娘弄哭的,您不得哄好才算么?”织儿惊讶地看着他,言之凿凿。   谢枝山冤字当头,却也不知怎么应对这丫鬟的无知与无理,皱着眉头熬在那里,一时不上不下。   最终,还是司滢出声解的围。   她闷闷地喊了声织儿,缓了两息,把脸从肘弯里头抽出来:“你别为难他了,不干他的事。”   织儿不大信:“那姑娘怎么红眼睛,还哭了?”   “是我不小心撞到脚,痛的。”司滢吸吸鼻子,勉强堆出个笑。   织儿哦了声,也不敢再拦谢枝山。   再看谢枝山,怀里的小娃儿已会认人,见司滢重新露了脸,也不馋谢枝山的手指了,哇啊啊地要再过去。   真不知羞。   谢枝山哪肯再让他如意,一心想把这犯了事的给强行带走,于是两条铁臂下劲箍着,匆匆便朝外走。   方走到亭外,只感觉小娃娃扭得更凶,蓦地一阵暖流冲到身上,谢枝山打了个激灵,立时滞住。   他难以置信,慢慢低下头,与那团头团脑的奶娃娃相望。   对方憋红了脸,无辜地看着他,接着把嘴一瘪,抢先哭了出来。   恰好沈府的奶嬷掐着时辰找过来,一听这哭声就知道出了事,赶忙上来把孩子抱开,嘴里迭声道歉:“小公子不懂事,表公子莫怪,莫怪……”   谢枝山整个僵住,浑身气血逆行,面色青青白白变个不住,煞是嚇人。   沈府奶嬷先头没与他接触过,见状吓得不知所措,还是司滢让她先把孩子带去换尿片,这才抱着人走了。   “表兄……”司滢迟疑地走过去,被谢枝山制止了:“别过来!”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转过头,见她那没规矩的丫鬟把脸撇到一边,憋得嘴唇子时隐时现,两只眼睛乱眨不休,像要发羊角疯。   谢枝山委屈地看着司滢:“你也想笑是不是?”   司滢摇头:“我没有……”   然而嘴上否认,但一开口就破了功,脸面抽搐,笑得捂住了脸。   幸好她还知道克制,没多久又松开手,一本正经地安慰谢枝山:“表兄别怕,奶娃娃的……干净,跟水差不多,你回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就好了。”   东西在自己身上,谢枝山怎么不知道她这是在哄骗他,然而当下之急,确实是回去换洗。   他麻木地看了眼湿掉的衣摆,将两手掩在一起,大袖盖住溜长的水渍,跟陶塑上穿曲裾的宫人似的,往前走出两步。   大概意识到这样很别扭,又停下来,撤了一只手。   幸好袖阔而大,一只也能遮住。况且……也没人敢看他那里,其实不遮,也没什么打紧的。   他没再急着走,而是回过身,挺着腰昂着头,以一种散漫,无事发生的姿态问司滢:“我那扇袋,做得如何?”   人在摆架子,还是立如松柏,然而那张清致的脸上滚着一簇红,欲盖弥彰。   原来也是个薄脸皮。司滢这样想着,嘴里应道:“近来不得闲,明儿才有空给表兄忙那个。表兄要是着急,不如找府里的绣工赶一赶?”   谢枝山点点头,意也不在扇袋:“不着急,你慢慢绣就是。府里绣工不如你手巧,没得浪费了我的好料子。”   这时候还装模作样地夸人,司滢好心提醒他:“表兄还是快些回吧,过会子那个干了,会有气味的。”   谢枝山抿了抿唇,怨怼地看她一眼。然而体面是体面,挂着一坨不雅的湿淋淋使他万分难受,于是曼曼地应了一声,甩开步子走了。   他身段是极好的,不柳不敞,走路向来很有风姿,这回也不例外。然而那风姿后头是怎么个狼狈相,也只有这亭子里头二女知道了。   待人走远,织儿噗地笑出声,蹲在地上直揉肠子。   司滢也放开笑了一会儿,早先的那份难堪淡了许多。等好不容易停下笑,她点点织儿:“下回可别那样了,要惹了表兄不快,可有你好受的。”   这是在说先头织儿拦谢枝山的事。   织儿认错,说自己方才也是逞一时之勇,心里其实也后怕。但说完,却又嘀咕道:“我其实……也是为了试探郎君。”   司滢定了定:“探什么?”   “探郎君他……是不是当真喜欢姑娘。”   作者有话说:   谢生:我猛男的形象遭到破坏,没脸见人了……   晚点还有一更,估算正确的话,应该能到文案剧情(▼皿▼#)   【感谢灌溉营养液】Drew:5瓶 叮当快递老婆送到家:10瓶 杨绿猗:3瓶 metoo:1瓶 阿花:1瓶 栗子树下小花狸:2瓶 阿初脸不圆:5瓶 呆桃女朋友:3瓶 有栖:5瓶? 第三十五章 日久生情   --------   对于这件事, 织儿很执着,甚至比司滢本人还要积极。   她喃喃说:“方才那事,郎君如果半分不顾姑娘,我一个丫鬟, 发落就发落了, 哪管那么多?可他容我放肆, 明显是顾着姑娘,才没有即刻发作。”   司滢觉得太牵强:“表兄虽然严厉,但近来平和许多, 不会动不动发落人的。”   “是啊,怎么突然变好了呢?”织儿顺势接话, 且自问自答:“这叫放下身段,为的什么?肯定是对姑娘动了心啊!”   动什么心?司滢捡起抓铃,收拾起元元的玩具来。   凡事得有因, 要真按织儿说的, 谢菩萨喜欢她,那是怎么来的呢?   难不成是因为她多次试图冒渎他, 的确也得过手,所以他由愤怒转娇羞,才对她产生别样的倾慕?   那他心仪的,是她最丢脸,最无赖的那面?   按这样想,到底是她有毛病,还是他不正常?   不过,谢菩萨刚才那别别扭扭的模样, 真是怎么想怎么好笑, 跟他以往的深沉太有出入。   散在桌上的玩具一件件归了箱器里头, 主仆二人往蕉月苑回转。   织儿还在叹:“其实刚才……我以为郎君跟姑娘表明心意,姑娘不愿意,他就恶人行径恐吓您,想强取豪夺使横的,才把您给吓哭了。”   司滢嘴角一抽:“大白天的夺什么夺,越说越不像话。”   不过回想那幅呆相,眼睛鼓得老大,连呼吸也顿住,直挺挺活像僵尸。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他要流哈喇子了,可见男人都一个臭德行。   织儿犹不死心,敲缸沿问:“对郎君,姑娘怎么想的?”   “我觉得不大可能。”司滢捵了捵衣角,实话实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喜欢我。”   织儿撑了撑眼:“姑娘想歪了吧,喜欢就喜欢呗,郎君还能是图姑娘什么?”   司滢噎了下。确实,她浑身上下有什么不是他给的?他……能图她什么?   织儿开始长吁短叹:“郎君不是肤浅的人,肯定不是对您的相貌身段动心,不然出来那会儿,直接就给您接房里伺候去了,哪用绕这么大弯子,又是认表亲,又是给介绍夫家……”   哩哩啰啰一长串,织儿果断地跺了下脚:“我直说了吧,郎君喜欢姑娘,肯定是贪您这个人。这叫日久生情,越瞧您越觉得稀罕,觉得顺眼,想跟您在一块儿!”   “盯着路,别激动。”司滢看得好笑。   正好穿过花圃,有只粉蛾子朝人面门扑过来,她拿扇子挡了一下。   看那举止,八成是对织儿的猜想过耳不入心。   要问她在想什么,左不过觉得自己这丫头从揣想到妄想,尽瞎琢磨。   听这份急切,恨不能明天就改口,喊谢菩萨作姑爷。   再看织儿呢,简直哭笑不得,认为自家姑娘这脑子里,总有道弯拧不过来。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本来也是傍人门户,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郎君先头又造了一幅等闲莫近的姿态。虽说改得快,但最开始的态度铜墙似地矗在那里,要想让姑娘相信他的爱慕,恐怕不容易。   所以说来说去,也是自己造的孽。   但不能就这么不理会,于是点拔道:“姑娘,咱要想,也该想郎君是几时喜欢上您的,您觉着呢?”   日头刺眼,司滢觉得这丫头八成是没睡饱,犯迷糊了。不然怎么一个劲钻牛角尖,愣要说谢菩萨喜欢她?   明明他前些时日着急得很,见她和丁将军没了可能,就立马过来催她另找……   走到荫处,踩过梅花门,司滢忽然停住。   如果织儿猜的是对的,那上回在廊子里头,难不成……他是在暗示她,在毛遂自荐?   所以,不是他越来越怪,是她猪油蒙了窍,死脑筋一根,从没能领会到?   这么想着,突然打了个哆嗦。   而此时的陶生居,谢枝山刚从湢室里出来。   一路走,一路系着领下最后那颗纽子。   自己孩子都没尿过,先给个同辈尿了一身,像什么话?   不过丢脸归丢脸,但她憋笑的模样极生动,笑起来也很好看。   当然,如果不是嘲笑他的话,他会愿意留在那里一直看。   她很……足,是他的福气,更令他神往。   纽子扣正,谢枝山口干舌燥,掉入好一阵的回想与幻想。   想得多了,差点没齁死。   时川进来添茶,顺便带来一封拜帖:“郎君,是齐大人的。”   齐大人,便是原吴州总兵,前些日子无罪释放的,丁淳那位恩师。   没想到丁淳所言为真,这位堂堂总兵,竟然真要来造访他。   见谢枝山垂眼,时川琢磨着问:“听说西宁侯爷几次登门,齐大人却都以病体相拒,可这回却要来见郎君,不知是怎么个想头?”   谢枝山嘴角微微一捺,声音有些漠然:“将死一回的人,总是格外惜命。这位总兵原就不爱掺和朋党,是西宁侯不足意,却又不知自己在异想天开罢了。”   圣躬虽欠安,天子却已不是初初即位的病弱少帝,像侯府这样的功勋人家,可以予宠,可以利用,却绝对不会允许其权势坐大。   不过,倘或西宁侯不是那么贪,当初他或许还得另寻法子,才能出得了死牢。   至于齐弼峰为什么来找他……   “吱”的一声,是外头风起,将槛窗吹得阖上一扇。   时川赶忙去关,谢枝山坐进官帽椅中,背靠搭脑,手里把起了玉滚轮。   小碾子精致,挂着的几颗晶石也趣致,将来拿去逗孩子也不错。   忖了忖,让时川去唤钟管家。   钟管家来得很快,谢枝山也没说别的打岔,直接问他,当时挑的另外两个人安置去了哪里。   指的,是和司滢一起被卖给谢家,给谢家传宗接代的女子。   除司滢外,那二人当中,一个是人牙子手里挑的干净姑娘,另一个,则是隔壁县城物色的,没开过脸的清倌。   钟管家如实答说:“都在新买的庄子里头养着。咱们的人看得紧,那两个也本本分分的,连调笑都极少……郎君可是担心她们走漏什么风声?”   谢枝山稍作沉吟:“再把看守的人都筛一遍,看近来有否异样。另外,放几个人暗处盯着,查有不对先别动,报上来就是。”   钟管家应声,悄摸去办了。   —   燕京没有回南天,不像中州,一过端午到处湿溻溻,墙上刮得出水来。   这日从沈夫人院子回来,司滢挨着窗下抻了会儿线,一晃神,把那条长命缕掏了出来。   这长命缕如果表心意用,是有其讲头的。   要表心诚,且想有回应,最好自己动手编。   对姑娘来说这没什么难,但爷们多数会避懒,有摊上买了说是自己做的,大家公子则直接甩给府里丫鬟绣工,也是很常见的行为。   而这条呢……上回她湿着手,曾经摸出过墨痕来。   如果是谢菩萨编的,也真难为了他。   既脸皮薄,想必没有经他人之手,而是自己密密隙隙钻研的。   谢菩萨那样的,做学问之类的好说,但这种细致的活计,却很难上得了手。   而且这种编绳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绝对不简单。三股好编,五股总要错线,交来交去看得人眼花。   譬如这条,就有几弯没扯实,突兀地冒了出来。   看着,脑子里就浮现一个暴躁的谢菩萨,悄悄关在书房,几条丝线编了又拆,或是眉头死拧。   兴许不耐地摔过,像刚学针凿活计的小闺女,编着编着跟自己发火置气。被磨得发躁了又去练练字,等心绪平稳些,再重新捡起来。   织儿出现,撩开新挂的珠帘,珠子挤在一起,声音清脆又忙碌。   “这帘子真好看,给咱们这儿衬得盘丝洞似的。”   “什么盘丝洞,瞎用词。”司滢回神嗔她。   织儿嘻嘻地笑:“姑娘忙什么呢,在给郎君做扇袋?”   司滢嗯了声,把长命缕收起来,就着织儿送来的笔墨,在纸面写下“絮卿”两个字。   织儿没怎么唸书,不大识字,尤其这两个看着斗大。   问过怎么认,小丫头抠了抠头皮:“这什么意思呢,絮与卿听?怪黏糊的。”   司滢轻轻摇头,眼睛盯着纸面,忽尔呢喃:“我的字,好像不大好看。”   “好看的呀,这么圆转。”织儿夸一句,复又笑说:“不过郎君的肯定也好看,听说以前国子监办诗会,有人专门等他的字,藏了拿去卖。”   倏地灵机一动,织儿兴奋地坐下,脑袋挤过去:“不如叫郎君写了,姑娘照着绣?”   这怎么都像在找借口去见谢菩萨。司滢脸一热,咬着唇想了想:“也好,那就去一趟吧。”   见她居然没拒绝,织儿笑眯了眼,起身去找纱褂子,顺嘴叮咛:“姑娘多留一留,瞅准机会,把长命缕的事问问郎君,看他怎么个反应。”   天儿半晴不晴,日头虽没全露,好在扫了些热气。   一路走到陶生居,听说谢枝山在会客。   来得不是时候,司滢正想走,却被苗九热情留住:“不妨事的,客人来了一会儿,应该快要走了。先前郎君说过,表姑娘要是来,让小的们一定要留着,倘或慢怠了您,可是要挨罚的。”   这话,说得跟早知道她要来似的。司滢疑惑:“表兄真这么说?”   “那自然!”苗九一本正经扯淡,煞有介事点头。   于是跟着他的引,司滢到了小厅旁的敞间。和待客地方离得不远,甚至听得见人交谈。   如苗九所说,确实客人会得差不多,刚进去不久,就听见在辞别。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两人都出来,声音就更清晰了。   先还是几句客套的话,等离近敞间了,听见那位客人笑着提起件事:“谢大人上回到鄙府,可还记得给老朽侍疾之人?”   “大人引见过,是令嫒。”这是谢枝山的声音。   那位叹口气:“我戎马半生,妻房早逝,唯一的儿子也战死在苏定河,膝下就这么个女儿。上回遭人陷害,还险些累得她发落教坊司……”   气叹完,又听这位笑道:“不怕谢大人笑话,我那女儿对你甚是仰慕,上回见过,更像丢了魂似的,一提就害脸红。我不忍女儿受那相思苦,便借这回造访,腆着老脸与大人提一提这事……”   提什么事,用什么意,昭然若揭。   人渐走远,后头的话也没怎么听见了。   司滢坐在椅子里,低着眼眉。   织儿朝外头看,嘴里犯嘟囔:“怎么还有这种事?什么一提就脸红,什么相思苦,真是,老老少少都不知羞。我还头回看到当爹的上门给女儿说亲,闹得女儿多不值钱似的。”   过两盏茶的空晌,谢枝山回来了。   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是亲自送到府门口。兴许,还因谈事而耽搁了脚程。   苗九一脸喜兴,跟立了大功似的,把谢枝山带往了司滢跟前。   “表兄。”司滢早站了起来,朝他欠一欠身。   谢枝山端庄地点点头,细打量她。   鹅黄的挑线裙,外罩一件立领的纱褂,头发也盘得好看,这叫什么髻来着?双刀,燕尾,还是雀顶?   闹不清,但她特意打扮过,他是看得出来的。   女为已悦者容,谢枝山觉得自己享受到了丁淳的待遇,微微地颔首:“何事?”   司滢把扇袋事说了,赧然地笑:“我的字太丑,怕绣出来入不得表兄的眼,便找表兄讨墨宝来了。”   “哪个说你字丑?”谢枝山皱着眉,不悦地瞥了织儿一眼。   织儿不敢说话,司滢挡到她跟前:“是我自己觉得不好看,写了许多都不如意,怕挨下去耽误事,才打算不用的。”   写了许多都不如意,肯定也偷摸念过许多次。   男人表字和女人小字一样,到了喜欢的人那头,总能咂摸出不同意思来。   很明显,这是对他上心了。   谢枝山别过脸,眼神做作地飘忽着:“既如此,跟我去书房罢,正好替我磨墨。”   他说走就走,身形转出一种绰约感。而司滢脚下蹉着步子,犹豫起来。   谢枝山已经走到门口,见状回头:“放心,书房门开着,你也没喝酒,还怕又对我无礼不成?”   这话给司滢一噎,只得跟过去了。   门确实敞着,织儿跟苗九都守在外头,里间在做什么,一览无遗。   隔没多久,书房还是上回的模样,幽而静,满室熨贴的纸墨香。   里头挂了谢枝山自己的字,笔势浓重,开阖恢弘,豪爽顿生,跟他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别扭劲很不搭。   司滢研墨,谢枝山也没完全做耍手掌柜,嘱咐她小心沾到墨后,自己在案面铺起宣纸来。   他做事专注,眉眼出挑的人,面架子也很流畅,低头时,鼻梁压出英挺的光。   墨研好了,谢枝山道声多谢。接着牵起袖来,笔尖吃墨,盘口撇几下,便挪到了纸面。   他腰杆板正,全程很沉得住气,不像有些人写一笔动一下,像村子里的神汉在画符。   两个字一气呵成,写完后听了司滢的夸,谢枝山谦逊地笑了笑,让去旁边洗手,兼喝茶。   净过手后,提起瓷盖在茶面打转,视线一偏,见司滢还在看他的字,一条手指靠在上头划动,隔空临摹,透着股可人的稚拙。   谢枝山嘴角含起些笑,看她衣裳挂在身上,掐出一捻儿细腰,再上是玲珑的肩,纤纤的颈,一张脸粉光腻白。   多傻的人,上一世曾抱着孩子来他书房,念与孩儿要学他的字,结果孩儿乱抓,把他写的挂帘掏了一个大洞。   最后母子二人面面相觑,实在惹人发笑。   盯得久了,被盯的人明显发现,眼睫乱眨几下,但却没有看过来,而是偷摸把一根手指变成五根,齐齐在字面上头扇动,做催干之势。   动作真是僵硬,谢枝山眼里的笑意晃动起来,待喝完茶,走去问司滢:“你可有小名?”   司滢摇头,说没有。   谢枝山想了想:“我把你画下来,可好?”   从耳到腮,司滢一张脸渐次红起来:“不好,我没什么空了,一会儿回去还有事。”   谢枝山点点头:“那下回罢,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这话说得司滢更是脸热,那条长命缕就在袖子里躺着,她想她胆子再大一点,应该抽出来摔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个意思。   想得痛快,可又到底面嫩,只好丢开手当没听见。   她不扇了,谢枝山便把宣纸挪了位置,放窗边晾去。   他衣冠整洁,然而人在窗台之下莫名婀娜起来,一举手一投足,像在对镜理妆似的。   察觉司滢目光,他夷夷然地回头,将眉梢一扬。   司滢差点没憋住。   摆出这样的撩人姿态,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生尤物,一眼就能让人流哈喇子。   前几回不懂他的怪,但当有另一个可能印到心里时,几下里的画面撬开牙关。她低头替他清理书台,无声地弯起了眼。   谢枝山虽有上乘的容色,然而朽木轮流做,到他头上时,奇怪地嘀咕:“好好的,笑什么?”   司滢猛地吸一口气,无辜地抬头:“我哪有笑,表兄莫不是看错了?”   分明是在促狭,谢枝山眯起眼,忽然问:“你那位亲哥哥,肩膀上留的什么疤?”   司滢顿住:“表兄……怎么突然问这个?”   “自然是想替你寻亲,京师浩穰,要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譬如你说肩头有疤,筛了又筛,能拔出百来号人。最好特征细到具体,才方便寻人。”   搬了一席话忽又想到些什么,谢枝山慢慢缩起眉:“还是说,时至今日,你仍不肯信我?”   他望过来,一双澄澈的眼,却有压不住的失落。   司滢心里一紧,低头去揉弄手绢,好半晌才挤出话道:“是被土胚给烫的,应该像半个碗的形儿,或说一道弧边,上头皮是皱的,发紫。”   说得确实够具体了,谢枝山神色缓和下来,但仍揪着一丝疑窦,仿佛有什么对不上劲。   门被敲了敲,织儿探头:“姑娘,咱们该回了。待会儿沈夫人过去扑个空,不好。”   这话提醒了司滢,干娘说她院子里的芭蕉底下合适乘凉,这两天每到这个点,都会抱着元元去玩。   幸好纸上的字也干了,谢枝山卷好递给她:“扇袋不着急,慢慢做就行了,听说你最近还在给元元做鞋帽……莫要太操劳了,当心伤了眼睛,以后看人得眯眼。”   好奇怪的一回相处,简直过分融洽。   他目光轻亮,声音也温温吞吞,接递宣纸时,二人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擦撞到一起。   点点飞红爬上司滢的腮儿颊,像谁往她嘴里填了块闷甜的果脯,企图要化人筋骨。   想到果脯,司滢忽然好奇心发作,捉住他问:“表兄,那个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书?”   作者有话说:   娇娇:救救我救救我,这怎么答?   滢:他喜欢我?他图我什么?   娇:图你胆子大,图你敢摸我。   掉红包。我说昨天下半夜怎么突然困歪了,原来今天生理期…总之没能加更是我食言,发红包补偿大家…我会支棱的! 第三十六章 你喜欢   ---------   谢枝山奇窘。   一本平平无奇的书而已, 装订得那么不起眼,怎么值得她惦记这么久?   凄风苦雨中,尴尬到头是狼狈,狼狈到头, 甫生质疑。   看着司滢, 又怀疑她故意逗自己, 谢枝山有些羞恼,故作镇定地反问:“你觉得会是什么书?”   司滢抱着宣纸,罔罔的一对眼:“是……女科医书?”   谢枝山闷住, 霎尔由气转羞:“什么女科医书,把我当哪样人了。”   哪有男人独坐书房钻研女科医书的?他正正经经一个人, 哪有那样龌龊。   原来不是女科医书,司滢不大好意思,讪讪地笑:“那是什么书?”   谢枝山只好掰扯:“是道家摄养之术, 主引息, 吐纳之法。”   略一顿,又添话道:“翰林院有时夜值, 最近又在修史,精细耗神,我修来可健体……养固。”   原来是因为身子虚,才遮遮掩掩。   司滢愧疚极了,觉得自己太没眼力见,居然戳到人的痛处。   她干笑两声,勾起脑袋关心道:“那,有效么?”   怎么还问起效用来了?谢枝山一窒, 眼底露出无奈笑意:“只研未习, 还没试过的。”   司滢哦了一声, 慢吞吞点了下头。   谢枝山见她懵样可喜,一时嘴欠,冲口说了句:“你喜欢,以后我教你。”   司滢有些意外:“我也可以修么?”   “自然可以。”谢枝山含蓄地笑了笑,轻声说:“不介意的话,咱们还可以……共同探讨。”   说完觉得太无耻,右手垂下来,抠了抠桌皮。   司滢看不懂他的古怪,茫然张着眼:“那先谢过表兄了。”   “辛苦些罢了,算不得什么。”谢枝山眼梢勾过来,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分明隔着几步,但他话里的热气好像凭空拂到她耳里,心更像无故像被鸟兽给衔了一下,司滢的脸粉作一片。   好好的诉情时机,陆慈来了。   陆慈是个精怪,脑袋都送进来了,又故意伸手遮眼:“罪过罪过,是我来得不巧了!”   “陆大人。”司滢塌了塌腰,没有多留,与陆慈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谢枝山才收回眼。   陆慈大爷把自己摊到圈椅上:“你让我去查司姑娘那位姨丈,他舌头废了,又是个不认字的白丁,不可能有人问得出什么。”   谢枝山道:“重点不在问出什么,而是有没有人找他。”   “那应该也没有。按你说的,我早把他撵天边卖苦力去了,就算咱们自己要找,也得费老神。”   言叙未几,陆慈提起道:“北坨那位公主的事,你可知道?”   谢枝山在书架前徘徊,思索着该把他的洞玄子藏到哪里。   “陛下才刚选妃,没有要收她进后宫的意思,打算在未婚臣子里给她择个夫婿。”陆慈在后头喋喋不休:“人家说要才俊,得有学识又生得好的。听说宫里有人提了你的名字,你可有些危险。”   谢枝山扯了下嘴角,显然并不作兴。   陆慈陶陶然地笑:“那位公主可带了不少嫁妆,后头又有个北坨母国,一群人挤破头想要娶。这样条件,恐怕赵东阶都起意了,你就不动心?”   “说什么混账话,我为什么要动心?”谢枝山漠然地答了一句,又回过头来,两鬓高吊着反问:“陛下安排锦衣卫随行,你如果动心,怎么不去跟着她?”   陆慈打噎。   此时的陶生居外,司滢正乱步羞走。   过一石桥,撞见个冒冒失失的袁阑玉。   “四公子。”司滢唤他。   袁阑玉这才刹住脚,乐颠颠应了,并朝她手腕看了两眼。   可惜穿的是大袖衫,除非抬手,否则瞧不清腕子上戴了什么。   见他风风火火,司滢随口问:“四公子是赶着去哪么?”   袁阑玉点点头:“听说陆大哥来了,我去找他。”末了又主动向她汇报:“我想进锦衣卫,你觉得可以么?”   司滢怔了下:“四公子打算长留燕京?”   “其实我爹娘一直想让我留在燕京,让我领个缺,跟着大表兄学些什么的。”   袁阑玉喃喃着,脚尖在地上画起圈:“以前是我好玩,一个地方呆不住,”他红着脸觑了眼司滢:“但以后……还是得定下来。”   头回听个男人吐露心事,司滢不知该回什么。见他抬头,敷衍地笑了笑。   这一笑,惹得袁阑玉好奇:“你笑起来,怎么脸上有涡?”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少年心神是散的,司滢摸了摸脸:“应该都有的,可能有些明显,有些不明显。”   “那你看我有吗?”袁阑玉弯下腰,把张脸凑过来,使劲地呲牙。   模样有些滑稽,司滢忍着笑:“有的,右边还是能看出来,小小的一个坑,很好看。”   被夸好看,袁阑玉羞红了脸,手里抚弄着丝绦子:“后天,我爹娘就该到了。”   司滢跟不上他的思路,一看天时确实不早,便打岔道:“四公子不是要寻陆公子么?他来了有一阵,你再不去,说不定他该走了。”   话一脱口,忽然意识到这说明自己见过陆慈,且是打谢枝山院子里出来的。   幸好袁阑玉通脑壳,一拍手:“对,差点忘了这事,我得走了!”   脚下踩了车轮子似的,一说走,人就奔过了桥。   司滢回头,也往蕉月苑去。   几乎是前后脚,她才刚进房,就听到了咿咿呀呀,小娃娃独有的吵闹声。   沈夫人一行说说笑笑地进来,坐去了早摆好桌凳的芭蕉树下。   逗了会儿孩子,闲话家常时,沈夫人提起件事来:“我们还在武昌的时候,你大嫂嫂就提过,有一门亲事想说给你。”   司滢腿上坐着元元,正给这小人儿递吃的。乍听这话,动作顿了一下。   沈夫人笑说:“是你大嫂嫂的娘家兄弟。那后生我见过,性子纯善,人也生得很不赖,还考了个解元。他在国子监捐了个监生的位置,下个月就会出发,往燕京来。”   听这意思,如果合适的话,到燕京就要安排相看了。   见司滢打愣,沈夫人与旁边的老二媳妇交换个眼神,复又补充道:“你别着急答我,别因为是我们提的就应,迟些静了,自个儿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问你。”   老二媳妇在旁边逗话:“妹妹要有心上人,也别觉着羞,同我和娘说一说,要是相识的,咱们上门探探那人的口风,也不是不可以。”   “瞎说,这种事儿哪有女方主动的?没得叫人看扁了,怪不值钱的。”沈夫人佯佯地斥了老二媳妇,又去安慰司滢:“别听你二嫂嫂的怪话,女孩儿家贵在矜持,就算喜欢到心缝里了,那也得等男方主动才行。”   婆媳两个一唱一合,说完这些也不听司滢答话,马上又扯到别的事上去了。   当夜入睡,司滢有些辗转。   织儿给她掖被角:“姑娘在想什么?”   司滢摇摇头,说没什么。   织儿也没多追问:“姑娘早些睡吧,明儿还约了祝姑娘的。”   确实时辰不早,司滢收敛心神,渐渐睡着了。   次日去给沈夫人请安,中途碰见去上值的谢枝山。   也不知是在为什么事伤神,又或真有哪里不舒服,他蹙着眉,西子抱病般,脸都比平时要白上一分。   “表兄昨夜没睡好么?”司滢问。   谢枝山头点得很快:“不大好,嗓子发痒,头也有些疼……”说完,中气十足地问她:“我是不是病了?我想喝你煲的汤。”   一大早的,怎么就想喝她做的汤?   接连有下人走过,司滢往旁边避了避:“表兄先去上值吧,汤……我晚些端给你。”   谢枝山爱她的羞态,一时眉也不蹙了,眼波横陈过去:“汤里别放花生,我吃不得那个。”   司滢点头,见他还杵着,不由有些着急:“时辰不早,表兄再不去,该误卯了。”   她催他上值,是梦里才有过的场景。   谢枝山展眉一笑,外眼角快要飞起,迈着端稳的方步走了。   迟些时辰,司滢也收拾妥当,出府跟祝雪盼一起。   姑娘家出门作伴,要么逛胭脂铺子,要么戏园子听听曲,或是到茶楼品品点心。   俩人在街上逛会儿,挑了几样合心意的胭脂,带着往靖水楼去了。   女孩儿家凑作一处,免不得要说说烦心事,而正在适龄,逃不开的又总是个婚字。   和司滢一样,祝雪盼最近也面临着相看的事,且还不是一宗,几下里的人选都堆在她跟前,催着让她去接触。   “长辈们不知道怎么想的,那种事总要约在寺庙。庙里多纯圣的地方,叫菩萨看咱们扭扭捏捏,我都替菩萨害臊。”   司滢噗地笑了:“那你也是够操心的,还替菩萨害起臊来了,菩萨要知道祝姑娘这么好心,肯定得显灵,替你促成一桩好亲。”   “我才不要呢,我还想在爹妈身边多留两年的。”祝雪盼皱了皱鼻子,突发其想,捞住司滢一条胳膊:“不然你替我吧?万一有瞧对眼的,直接叫他上谢府提亲去!”   司滢吓坏了,连连拒绝,祝雪盼起了玩心,追着不放。   二女密密地嬉笑着,才下马车,见一群人赶在前头进了茶楼。   后头几个白色贴里,腰间别了牙牌,应该是宫里太监,开道的则穿黑色飞鱼服,是锦衣卫的人。   “什么人呐?阵仗这么大。”   围观人众的惊奇声后,一顶华盖马车停在门前,下来个银朱色的身影。   银朱,最艳的红。姑娘唇下一颗小痣,额前绕着两股编绳,烈烈红裙,衬得眼鼻越发明艳。   “这是北坨来的,那位泉书公主。”祝雪盼小声跟司滢说。   锦衣卫开道,内侍随行,足以见其尊荣了。   周遭有一个算一个,视线都追着这位泉书公主跑。   祝雪盼又抵过来,压声道:“听说太后娘娘,有意把这位公主和你表兄凑作一对。”   说的,自然是谢枝山。   作者有话说:   娇:汤里别放花生,放海#¥狗@¥丸   传下去,谢.正经人.娇娇身子虚。   【感谢灌溉营养液】 玄天帝姬:8瓶 园艺师:66瓶 欣欣:3瓶 肉卷煎蛋:10瓶 hb:1瓶 嘒彼小星:4瓶 老虎来喝下午茶:6瓶 高产大大快更:1瓶 吃货baby宝:1瓶 天啦噜:1瓶 芝栀复吱吱:1瓶 十一啊:1瓶 袖箭飞吟:11瓶 肥牛蛋蛋饭:5瓶 44787438:20瓶 瑾星:5瓶 26985545:6瓶 第三十七章 文案场景   --------   好似心下踏空, 司滢捵捵袖子,手指绕在一处,打了个结。   那日疯玩到将近申时,茶楼出来又去听了场戏, 等日头一寸寸下拉时, 才回到谢府。   谢母寿辰就在眼前, 下人们散在各处忙个不停。   想起白天备好的食材,司滢到厨房看了一眼,再往蕉月苑回时, 遇见正往各处巡视的钟管家。   连日操劳,见老管家忙得腰都有些佝偻, 司滢便关切了几句,让注意身体。   钟管家感念她,但也无奈叹气:“宫里传了话, 说是太后娘娘届时会到, 万岁爷这两日见好,兴许也会来。都是天字号的人物, 哪哪都出不得错,宁愿现在费神些,也好过到时候御前失礼,给咱们府里蒙羞。”   司滢笑了笑,不好多耽搁老管家忙碌,便往回走了。   那天晚上,谢枝山未归。   次日天彻底放了晴,袁家夫妇也到了。   袁大人是盐务官, 这回特地告假, 陪着妻子来燕京贺寿。   他人偏瘦, 脸也偏长,人好像荡在衣裳里似的。   明明盐务是最有油水的职,却给他喂成这幅模样,倒像是出苦差的官。   只是开口说话不大讨喜,暗搓搓挑拨,反复提到沈家那位连襟没来的事,最终被妻子一眼瞪来:“你脑子管尿浇了?别把官场上那一套带回来,都自己家里人,挑什么理?不会说话滚去睡!”   妻威如天,袁大人老实了,摸摸鼻子移开眼,正好看见回府的谢枝山。   “哟,贤侄回来了!”袁大人踢腿起身,满脸挂起笑容来。   “姑丈。”谢枝山与他寒暄,余光去找司滢。   她坐在右下方的椅子里,元元则坐在她腿上,乖乖地靠在她臂弯,和她一起听长辈们说话。   偶尔兴起了,还指着某个人傻乐,仰头呀呀地找她同乐。她弯着眉眼一笑,又顺手拿巾子替小娃娃擦汗。   和头回的手足无措相比,这时已经抱得很是像模像样了,甚至让他找回上世的场景。   只是温情归温情,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谢枝山清了清嗓子,上前与长辈们见礼。   一大家子终于到齐,当天晚上,便都留在了前院的花厅用餐。   三家人,老老小小十几号口子,提前吃出了寿宴的那份热闹。   一餐饭罢,时辰尚早,又都继续留在旁边叙旧扯闲,说几句贴已话。   许久不见,袁逐玉黏着她娘,脑袋快在袁夫人怀里顶出个洞来。这幅娇憨之态,惹得众人接连调笑几句。   袁逐玉羞得哼了一声,两臂抱住袁夫人的腰:“我们娘俩关系好,我黏我自己的娘怎么了?”   袁夫人摸着女儿的头,笑得又怜又爱。   龙凤胎难怀,当年生完去了她半条命,后来也就没再生养了。   所以兄妹头上的老四老五,行的是外家这头的表亲辈份。在袁家也就这么两位小祖宗,自然千娇百宠,要什么依什么。   袁夫人顾着宠女儿,袁大人则在和谢枝山套近乎。   面对这位妻侄,他简直像在跟上峰说话,赔着笑,没停地扫听朝里的事。   谢枝山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不时走神去观察司滢,为她一晚上都不理自己而不安。   六月的天女人的脸,这是怎么了?   蓦地,又听姑丈一声:“听说咱们府里寿宴,北坨那位公主也会来?”   明明初到燕京,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小道消息,竖起两只耳朵,呈打听之势。   谢枝山心思不在这上头,囫囵应一声,又听上首沈夫人问:“那位公主,是不是叫泉书来着?”   “全输?”袁阑玉没头没脑地接嘴,哈哈地笑道:“怎么有人叫这个名字?她斗蛐蛐打棍球,怕是打小都没赢过吧?”   “臭小子,这是太后娘娘赐的名,有你说话的份么?”袁大人啪地打了他一下。   扯到宫里太后,没人再好说什么了,袁阑玉再蒙也知道轻重,摸着头去找茶喝。   话头就此揭过,又跑到元元身上,说这孩子身板硬朗,打生下来起就没害过什么病,是一众表兄弟姊妹里最不磨人的。   沈夫人笑着摇头:“病是没怎么病,磨人可是一等一的。比如昨晚上非闹着要跟滢儿睡,打也打不乖,哭累了才歇的。”   “总还是跟他这位姐姐投缘,才时时惦念着。”   袁夫人招了丫鬟过来,取出一道匣子递给司滢:“孩子,咱们头一回见,我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就选了对耳夹子做见面礼。小了些,你别嫌寒碜。”   司滢起身,笑着与她道谢,又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回赠,得了几句夸奖。   袁夫人叹道:“听说逐玉先前连累你差点出事,姨母心头愧疚得不行……我这女儿是个顽主,也属实给我们惯坏了,她要说过什么混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往后她再敢胡来,你只管跟姨母说,姨母罚她顶碗。”   “娘……”袁逐玉拖着长音撒娇,兼打岔。   袁夫人唬起脸来,作势训了她几句,复又对沈夫人笑道:“大姐,滢儿可说亲了么?这样标致的孩子,我瞧着也可意,不知以后会给什么人家谋去?”   “还没呢,”沈夫人眉开眼笑地看向司滢:“正好,上回跟你说的,你大嫂嫂那位娘家兄弟,你考虑得如何了?若是觉得合意,我去信跟你大嫂嫂说一声,等那位小郎到了,安排你们见个面。”   厅中一静,好似几下里的动静都停了下来。   腿上的孩子动了动,傻张着脑袋与司滢对视,把手里的糖块递给她。   司滢接过来喂到孩子嘴里,又抬起头来,冲沈夫人笑了笑:“让干娘操心了,我没什么想头,但听干娘的。”   一声尖锐的吱嘎,是袁阑玉站了起来:“这怎么行?”   “你撒什么癔症?坐下。”袁大人去拽儿子:“没大没小的,嚷什么嚷?”   沈夫人眉目含笑:“小四儿,你怎么这么激动?”   袁阑玉不情不愿地坐下,嘴却不停:“姨母,你是出了名的月老,怎么,怎么就不为外甥想想?”   沈夫人惊讶了:“看来我们袁小郎也到年纪,这春心捂都捂不住,不过……”她目光划向谢枝山:“你大表兄还没着落,你急什么?”   “大表兄走科甲正途,受万岁嘉重,以后是天子近臣,要为治国出力的,哪会把心思放儿女私情上?”袁阑玉急道:“我不同了,我没什么大志向,就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刚说完,又挨了袁大人爆栗:“浑小子,不要脸了?说什么妖话?”   他逞父威,换来袁夫人一记威胁:“再打个试试?我儿子要给你打傻了,你走路回无锡!”   出声被治住,袁大人气焰矮下来,只能冲儿子干瞪眼。   厅里气氛倒没受影响,沈夫人故作不解:“我们小四儿喜欢哪样的姑娘?说出来,姨母替你留留神。”   袁阑玉忸怩着暗示道:“就……白些,性子好些,爱笑些,最好……有两只笑涡。”   说完,飞快地看了司滢一眼。   厅房一角,谢枝山手放在膝头,感觉自己快要被气伤脑子。   丁淳到底是外男,还会顾及些礼节,老四这小子跟猴一样,明目张胆打她主意,恨不能逮人就说喜欢她。   她呢?昨儿白天还跟他眉目传情,他满以为以为是开始在意他,结果还是榆木脑袋不开化。   这时候粗枝大叶,简直就是在朝他心口捅刀子。   所以是怎么个意思?对他以外的男人个个都很有兴趣,只要四肢齐全就入得她的眼么?   那什么解元,他还是是会元,是殿元,能越得过他去么?   椅角响了响,是谢母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了半天的戏,老太太累了:“都回去歇吧,时辰不早了,有事明儿再说,熬夜伤神。”   走近儿子身边时,谢母拿手搭了搭眼:“大晚上哪来的酸风?扫得我眼睛痛。”   满厅数她辈分最大,她一起来,屁股都跟着离了凳,她一出去 ,厅里也就作鸟兽散了。   谢枝山眼睁睁看着司滢从自己面前走过,跟沈家表嫂一道,有说有笑,眼梢偏也不偏。   再看袁阑玉,巴巴地盯着她的背影,要不是被他妹子扯住,人都跟上去了。   谢枝山心浮气躁,偏姑丈又凑上来:“听闻赵阁老还告病在家,贤侄几时得空,与我一道去探探?”   看着这位长辈营营逐逐的一张脸,谢枝山叹了口气。   晚些时候,袁家兄妹两个在回去的路上闹了起来。   “你脸可真老啊,当众说那样的话知不知羞?”袁逐玉埋汰兄长:“你喜欢她什么啊到底?”   “她好像不大喜欢我,那股子敷衍劲我挺爱的。从小到大没有姑娘不喜欢我,她是头一个。”阑玉理直气壮,还搬出缘分一说来:“方士批我正缘已近,还特地指了指湖里的水。滢,不就是水么?”   “你现在出门要算卦了吧?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死迷信?”袁逐玉剜他一眼,口气都生硬了。   阑玉单手撑腰:“这怎么叫迷信?而且爹娘不是也说了,要找个能管得住我的么?我觉得她就行!”晚上吃得有些多,小郎君打了个嗝继续说:“我要跟她成了,就是跟姨母亲上加亲,不好么?”   看胞兄这茶壶样,袁逐玉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她面前跟条叭儿狗似的,有没有点爷们气概?你身份好她太多了,合该让她倒贴你才对!”   “我乐意,我乐意倒贴她。你没大没小,管得着我吗?”   “你有病吧?”   “有一点,药方在她那儿。”   后这几句,袁逐玉气得干瞪眼,一隔篱笆之外,谢枝山也连连冷笑。   他转身,疾步往陶生居走。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勘不破她的转变,总也摸不透她?而且她总能在他自以为是的时候扇他一巴掌,让他这张脸辣辣作痛。   世上哪来这么气人的女人,还偏偏给他摊上了?他到底什么了不得的运道,两世都能被她气得想升天。   不捅他肺管子,大概她会少一出人生乐趣?   负气回了住处,谢枝山躺在罗汉榻,捏一本书在手里,怎么也看不下去。   气泄不出来,而且心里有人了,独守空房就变得难挨许多。   情路坎坷,他心里难受,一抽一抽地痛。   乌沉的眼死盯着书上的字,半晌,深深吐纳了一口。   读这么多年书,还治不得她了?   放下书,谢枝山唤了苗九过来。   ……   云雾绕月,仿佛月在天上奔走。   过子时,苗九找到蕉月苑,说谢枝山病了。   司滢没睡着,很快穿好了衣裳出来:“怎么突然就病了,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晚上有一道汤加了花生,郎君不小心吃了。”   司滢使劲回想:“汤?我怎么不大记得?”   “有的,应该搁得不多,按说平时郎君闻得出来,但今夜他心神不宁,没留神喝了一口。本来以为没事,哪晓得这会子发作。”   苗九急得不行:“怎么办啊表姑娘?郎君痛得发抖,先前吃过的药也不管用,他人都有些昏昏的,只喊着您的名字。”   司滢听得揪心,当时也没多想,盖了件披风就去了。   等到陶生居,就见谢枝山歪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脸上飞了一层金,人半昏半沉。   他一腿支着,一腿曲成道拱,在锦绣堆里横/陈,病出了任君采撷的娇态。   口齿不清,但细细听,确实在喊她的名字。   “表兄?”司滢走到床边,尝试着唤他。   他拆了头发,鸦羽似的散在两肩,有一缕被他的鼻息吹得飘起来,又躺回去。   可任她唤了好几声,也没反应。   司滢心里一紧,当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坐到床边轻轻推他:“表兄,你醒醒?”   长长的眼睫动了动,谢枝山把眼掀开一道缝,弱声说了句什么,司滢没听清。   她附耳过去,几乎贴到他嘴边,才听到在喊她的名字,滢儿,颠倒一下,又唤阿滢。   是怎样都很亲昵的唤法,拔人心弦,揪人的魂。   只是气息很不顺,单薄又乏力。   司滢伸手去搭他的额,被他捉住,放在心口。   额没探到,可他的手确实烫得惊人。   他努力撑开眼皮,病怏怏地看她,眼神有些涣散,但流露着委屈和哀伤。   明明晚上人还好好的,还与袁大人高谈阔论,突然就病得起不来床,司滢急红了眼,转头问苗九:“大夫还没来么?”   “时川去请了,应该快到了。”苗九端着茶水过来,又拧了条帕子,再苦着声音道:“我有个猜测,也不知好不好说。”   “什么?”司滢接过他的帕子,给谢枝山搭上脑门。   苗九哽了哽:“是在听说表姑娘要与人相看时,郎君脸色就很不好了,回来半天不说话,开着窗躺在椅子里,也不知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他刚说完,谢枝山的手就像春柳似的,软软地搭在司滢膝上,像在认同苗九的话。   司滢心跳漏了一拍,盯着他玉般的手腕,失神地喃喃:“……为什么?”   这就不是苗九该答的了,他虾着腰,踮起脚退了出去。   司滢守了谢枝山一会儿,视线从他的鼻唇流连,最终下到那截手腕,迟疑地按了上去。   体温相交,感觉谢枝山烧得更厉害了。   他动了动,身子一歪,差点栽下去。司滢慌手去捞,这么一捞,就捞进了怀里。   姿势亲密过头了,司滢的心跳成鼓擂之势,她扯了扯软枕,正打算把他挪回枕头上,他忽然喘了口气。   接着,这人半睁开眼,幽怨地睇她:“是不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才看得见我?”   作者有话说:   噫,指指点点 第三十八章 你喂我   -------   没有来由的, 陡然蹦出这么句话,惊得司滢心头一绊。   她悬着手,又放下摸了摸他的头:“表兄……在说梦话么?”   谢枝山拿住她的手:“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梦话?”   他望着她,没有早些时候与长辈谈话时的斟酌与审慎, 有的只是伤感的况味。一双眼里雾重烟轻, 欲要涂湿那张朦胧的纸。   直勾勾, 赤|.裸|.裸。司滢微微将脸撇开,含糊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表兄还在……那表兄命也是够大的。”   谢枝山眼皮搐动, 气得将两腿一蹬:“渴。”   渴了不给水喝是虐待病人,这种事司滢做不出来。   朝外看, 苗九连人影都不见。她微一崴身,把搁在高几上的茶端过来。   现在的谢枝山简直有如一滩春泥,脖子以下都没力气。司滢没得奈何, 只能是揭了盖子, 一手圈住他,一手去喂。   谢枝山呢, 躺在司滢怀里,像半截身子舂进蜜罐子。   说来龌龊,他恨不能转个向,脸都长进去。   瘟头瘟脑浅吃几口,他问司滢:“你真要去相看?”   司滢把茶盏放回原处,回身替他掖被角,没接话。   谢枝山察觉些不对味,可见她眉眼沉静, 又不像有什么异常……   略沉吟, 他揪住司滢一片袖布, 摇了摇:“怎么不说话?”   司滢打下眼,看他落在自己袖襴处的两根手指,低声问:“表兄不难受了?”   这是在问病,还是问心?   谢枝山匀了匀气,悄摸拿眼梢瞟她,倏尔将两道眉颦起来:“难受,哪哪都难受。”   声音涣弱,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病气。   司滢嗯了一声,反手托住他的肩,把他移回软枕,接着起身。   谢枝山不放手:“你要走?”   “不走,”司滢看他:“我去问问大夫什么时候来。”   僵持两息,谢枝山还是松手了:“不走就好,我等着你。”   话里一股子执拗,不死不休似的。司滢往外喊苗九,说大夫再不来,她就上府门口等去了。   也就这么巧,话刚撂,时川就带着大夫进来了。   大夫放下药箱来切脉,问过症侯,说稍微有些犯敏症,加上吹了风的缘故,才会虚弱成这样。   忙活半晌,开了两剂药让换着吃,吃完如果缓和些,也就不打紧了。   司滢把大夫送到门口,略站了站,回过身。   谢枝山偎在软枕上,面容擦着点光,云娇雨怯,像人世间的妖,更像只差一点就要鸟呼了似的。   这体态当真有些熟悉,与他醉酒那夜,起码三分相似。   手里要有一团帕子,估计得上牙去咬了。   二人遥遥相望,司滢往回走,才几步时腿弯一曲,险些摔到地上。   她抓住桌子的边角稳停身形,而余光,则留意到谢枝山方才的举动。   腾地便坐起来,又立马躺了回去……反应那样快,腰板那样硬,哪里像病了?   “没摔着罢?”谢枝山斜斜地靠着,朝她意思意思地伸了伸手。   司滢摇摇头:“没事。”   她拍了拍裙片,不动声色地走近过去,替他换过头上的巾子,顺带擦了把汗。   他看起来很享受,视线婉转地追着她,任她摆弄。   药来得很快,苗九直接送到司滢手上:“麻烦表姑娘了。”   司滢转递谢枝山,谢枝山皱眉说烫,又压住胸口看她:“你喂我。”   那头,苗九已经溜到门口,甚至带了带门。   司滢忖了忖,重新坐上床头,舀起一勺药吹了吹,喂过去。   果不其然,这样矫情的人方喝一口就说苦,还问她:“你的蜜饯呢?”   “没有,就这么喝。”   一句怼得谢枝山愕然,可很快又见她温柔地笑了笑:“良药苦口,好得快,要是添了别的落肚,就怕会影响药性。”   在谢枝山的目光中,司滢声音软下来,微红起眼看着他:“表兄病了,我心里难受,只想表兄快些好,才不给表兄找蜜饯……难道表兄连这点苦都受不住么?”   多么熨贴的话,说得谢枝山感觉自己当真晕乎起来,他揪住被单:“怎么会?这药算不上苦,我平时也不吃蜜饯……”   颠三倒四,想到什么说什么。   “那我就放心了。”司滢牵唇一笑,笑里能掐得出蜜来。   说罢,她抬手喂药,一勺又一勺,极为耐心。   可不到三口,谢枝山就后悔了。   换作平时,有药他几口就会灌掉,别说蜜饯,连勺子都不用。可这回经她的手,他才知道,原来药可以难咽到这种地步。   她很细致,生怕他烫到,一口口给他吹,吹凉了才喂过去。   美人朱唇,香气递到药里,能杀心头的痒。   可这么着刚开始是享受,到后头,就是活受罪了。   一勺勺越来越慢,眼看着碗里都没什么热气了,她还要在嘴下耽搁,诱惑地吹上几口,才舍得喂给他。   且这药不止苦,还有酸和咸的味道。这样慢吞吞地,那丰富的怪味就在舌腔久久逗留,掖鼻子都赶不走,让人想打颤。   一碗药,给谢枝山喝出一缸的感觉,他乌眉灶眼,脏腑胃壁痉挛,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散着浓浓的药味。   好不容易喝完,他倒在枕头上,看她还在刮碗底,简直生无可恋。   幸好祖宗保佑,这位姑奶奶还算有点良心,没有试图把最后一滴也灌给他。   “我想喝茶。”谢枝山蔫着头说。   司滢放下药碗,给他把茶给端过来,照例亲手喂的。   喂完,掏出帕子给他擦嘴。   谢枝山捉住她:“你怎么还不答我的话?”   “什么?”司滢问。   谢枝山歪了歪头,脸上皮肤蹭过她的手背:“别去相看,外头男人有什么好的?你看看我,多看看我。”   司滢不错眼地看着他,不看眼,只看唇。   他的唇很好看,唇峰明显,唇角微微翘起,有精致的弧度。因为刚刚喝了茶,沾着些水渍,又显丰润。   她还记得头一回见他的样子,即便身处囹圄,也自有一股庄正的清气。现在虽也有世家公子的富雅之态,但人却积黏起来。   朱唇粉面,羞羞答答,像刚出阁的新媳妇,要了还要。   要搁以前,是能惊脱她下巴的。   司滢张开手指趴在他胸口,视线从他领下蜿蜒进去,呢喃唤他:“表兄……”   谢枝山心跳咚咚,惊喜得乱了方寸。   一场病能换来这样对待,是他没敢想的。   被那份缠绵的情愫操纵着,谢枝山的耳根和后颈都酥了。情热起来,彼此的喘息都急促得像在催命。   一寸寸地,她的脸朝他压过来,气息扑到面颊,轻飘飘的份量,却炙到人的心坎里。   想克制,但行为却更诚实。谢枝山心里念着不合规矩,然而做不得自己的主,只能默默叹一句,都是命。   既然是命,有些事情提前温习也不怕。这样想着,谢枝山温驯地闭上了眼。   只他才把自己往前送了送,唇前的那道气息却陡然拐到他耳边,接着就是一声笃定的问:“你装病,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娇:不,我是真的有点病,不信你亲   【感谢灌溉营养液】一一:1瓶 苏打:1瓶 清桐:1瓶 1234567:1瓶 祭禾:36瓶 阿花:1瓶 第三十九章 不男不女   --------   声音不高, 却在谢枝山耳边刮起巨大声浪。   惊喜变作惊吓,谢枝的手本来都犹豫着要抽衣带了,霎时七窍吓没了六窍。   他睁开眼,与司滢对望。   司滢定定地盯着他:“大晚上装神弄鬼, 真是为难表兄了。”   把话说这么实, 谢枝山眉眼上的那层桃色被吓退, 半推半拒的暧昧也破掉,不知自己怎么现的形。   司滢的手离开他身前,自床头站起来:“捉弄我, 就那么有意思?”   女人恁地无情,方才还抱着他红了眼, 转瞬就瞪得他肝儿颤。   谢枝山本以为是要对他霸王硬上弓,哪知来了场兴师问罪,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心头好一阵乱:“我无心捉弄你, 确实我身子也不大舒服, 我……”   说一通,见司滢无情无绪, 谢枝山撑着迎枕起身:“你别气,先坐下,咱们好好聊一聊。”   司滢不肯坐:“既表兄无有不适,我该走了。”   方才还眉眼勾缠,这下说走就要走,谢枝山再顾不得许多,起床要去牵她,却被她轻巧避开。   司滢微微蹲身:“多靠表兄帮扶, 我才能入这府里, 才能有个好身份, 不被人看低了去……今时今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表兄给的。”   谢枝山慢慢皱起眉来:“说这些做什么?那都是你应得的。”   发现她在回避他的话,复又问她:“好好的,你怎么了?”   司滢闭着眼吸了口气,缓缓说:“表兄是极好的人,在我心间,你是恩人,是菩萨一样的存在。至于旁的,我不敢妄想了。”   谢枝山呛了下:“你拿我当什么?菩萨?”   菩萨三十二相,却并无男女之分,她这意思是……他在她心里不男不女?   司滢没说话,落在谢枝山眼里,这就是默认。   谢枝山脸上红白交错,实在难以接受:“除了这个,再没别的?”   他郁塞不已:“那如果,我妄想你呢?”   房内静着,药香混着熏香在屋里盘萦,直棂窗外的帘子几动,筛进一条条的月光。   短暂僵持后,司滢细声说:“想过头,大概就不想了。”   时辰不早,她打算回蕉月苑,便向谢枝山有礼地欠了欠身:“表兄留步。夜寒露重,你衣料单薄,好生养着吧,不用送我。”   仿佛被菩萨的金光给镇住,谢枝山泥胎似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纤细的身影走出陶生居。   脚下生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司滢就回到了蕉月院。   织儿挠心挠肺跟了一路,等回到房里,伺候着司滢换寝衣时,终于再捺不住,问怎么回事。   按她的想法,兴许是谢枝山没忍住,有什么出格举动唐突了司滢,才给她吓了回来。   司滢摇头:“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的疏漏。这两天魔怔了,有些事,想得太浅。”   比如,她忘了他的身份。   好比那位袁小郎说的,他是天子近臣,是国之栋梁。   太后外甥,又是清贵的翰林臣子,未来的阁臣。这样贵不可言的人物,怎么可能与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有哪样牵扯?   织儿替司滢拍着披风,半懂不懂:“再大的官也要娶媳妇吧?而且郎君很明显就是喜欢姑娘,这有什么相干的?”   司滢抬了抬头,一面伸手去解颈下的纽子,一面告诉她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谢枝山没有兄弟姊妹,万事都只能一个人扛,除了长辈外,最亲近的就属妻房了。   朝堂关系复杂,娶个门当户对的,家里父兄能搭一把,哪怕出事了递个话也是好的。可就算这么件小事,她也帮不上他。   “他待我好,我已承了他不少情,不该再多生事端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找个好人家,往后谢家需要时,能帮衬得上这府里。”司滢轻声道。   织儿有些糊涂:“可不正是因为郎君有出息,也因为谢家有权势,才更不用顾及这些吗?”   不过转念一想,是有些人喜欢指指点点来着,便又提议道:“姑娘要觉得自己……身份不够看,成婚后不跟那些人交往就是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   罩衣脱下,司滢抻了抻襟摆:“我不可能一辈子关在这府里,总有些事是需要露面的。比如逢年过节,再比如外头与谢家有交情的,要有个大宴小集的我也得去,不然更叫人说闲话。”   况宦海沉浮,谢家现在是有太后娘娘关照着,可好些事都说不准,倘或有个什么变故,还是岳家最能依仗得住。   夫妇一体,同荣同损,女婿又是半个儿,就算为了女儿后半生的幸福,娘家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谢府出事。   织儿沉默了,她先前只想着两个人情投意合,却没想到这里头的事。   原来男婚女嫁间的匹配,不单只心意上的相通,怪不得那么多痴男怨女,最后只能沦为话本子里,戏台子上让人哭天抹泪的存在。   门第两个字,有时真能压得死人。   半晌,小丫头呐呐地点头:“姑娘懂得真多,打哪儿学来的啊?”   司滢笑了笑:“我家里虽是商户,但好些道理,官场上应该也通用。”   好比商人择妇,其实也愿意娶家里兄弟多的,这样各行各业都有些关系,路子广了,哪里都能走上一走是最好。   如果娶孤女,多半也是冲着身后的家财去。别说她已经没有家财,就算有,谢家瞧不上,也不需要。   换上寝衣后,司滢走到桌子旁边,取了剪子去挑烛芯。   焰苗一拱一拱地跃着,拿剪子绞掉烧乌的那截,房内亮堂多了。   司滢放下剪子:“所以就算咱们不提徐姑娘,那位高官之女,或是泉书公主,随便哪个都比我合适。”   少顷,又喃声道:“除非……我当他的妾。”   听了这话,织儿为难地绞起了手指头。   也是,与其嫁给郎君作妾,还不如嫁给外人当正妻。   不过……她们姑娘能这么为郎君着想,肯定也是上了心的吧?   正因为在意,才会开始思虑,开始有顾虑。桩桩件件,都是盼着郎君好。   再者说,当真上了心,也不可能给他作妾。如果要走那条路,还不如早点断了,找个好人家当正妻。   唉,想想她们姑娘也是警悟的人,及时叫停,刹在了那层纸还朦胧着,没有捅破的时候。   这会子还算早,彼此都没有非你不可的执着。略放一放,远一远,以后各自婚嫁,也就慢慢淡了。   气氛有些沉重,主仆两个擦手擦脸,爬上了榻。   帐纱拢下,榻间一派昏昏的光。   织儿侧了侧身子,扒着枕头问司滢:“那,那袁小郎呢?姑娘怎么想?”   叫她一打岔,司滢还真想起袁阑玉来了。   晚上那一出,再傻也知道这位四公子嘴里说的是她,虽不知他几时有了那份心思,但……   “四公子自然也是位好人,可他家的门户,我怕是攀不上。”司滢低低地说着,声口冷静。   或是方才那一通分析给启了窍,织儿抓着枕头的犄角想了想,倒也是。   且不说袁夫人了,那位袁大人一心攀高接重,怕是瞧不上她们姑娘。还有位五姑娘也不是好相与的,要当她的嫂子,寻常姑娘怕是没这造化。   这么一来,还真得寄望于沈夫人介绍的那位了。   纱帐动了动,织儿自责起来:“前头是我瞎操心,催着姑娘跟郎君……唉,得亏是姑娘想得周到,没让我给误导。”   “别这样,你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司滢牵着小丫头的手,柔声说着。   织儿扣住她的手,反又来安慰她:“姑娘别难受,人家说好事多磨,况且现在沈夫人在,她肯定会替姑娘好好张罗的……这回寿宴肯定要来不少人,说不定寿宴上就能捞着个好的呢?”   司滢哑了哑,无奈笑道:“捞什么,你当河里捞鱼捞虾呢?”   “金龟婿不就是捞?”织儿支着脑袋,一条腿骑在被子上,开始她的大胆畅想:“最好捞个和郎君一样俊,家里大人还顶好说话的,把姑娘当眼珠子似的捧起来!”   “还没闭眼就开始做梦了,能得你。”司滢伸手在她鼻子上点了下,双双笑开。   夜半深宵,喁喁不睡,却总在讨论儿女间这点子事,也是无奈又好笑。   过阵子语声渐悄,等织儿睡了,司滢躺在席面想了会儿事,尔后轻轻翻了个身,摸着牙席的纹路,咽下了方才没说出口的一句话。   睫毛盖在眼睑上,投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来。   复想想,又对着尖头的烛焰失起神。   要是找着大哥就好了,富贵且不论,有个落下,也不用见天惦记这些。   说起来,那天表兄问她,大哥肩头哪样的烫疤,也不知是不是有眉目了?   千头万绪绕着,困意上来,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后,司滢也渐渐睡了过去。   这晚的梦很奇怪,是谢枝山化身观音菩萨,把个襁褓递过来:“孩子给你,好生带着,别给他吃花生。”   她呆呆地接过,襁褓中有个小娃娃,正挺肚蹬脚地冲她直乐。   再看谢枝山,笑容慈祥,碧清的一对眼,头纱透白,眉间那点细长的朱砂衬得他如花似玉。   她单臂抱住孩子,手一欠,把那颗朱砂给撕了下来。   他痛得捂住额头,拿眼瞪她:“你是匪头子么!”   ……   梦醒,人先打了个喷嚏。   “姑娘怎么了?”织儿提着鞋过来。   一双小头绫鞋,鞋头缀着珠颗,是那日跟祝雪盼出门时采买的,打算老太太寿宴那天穿。   新鞋挤脚,寿宴又少不得要奔走,提前几天穿着,每日里撑上几个时辰,到正经要穿的那天,才不至于把脚磨烂。   司滢起身,织儿去牵帐子:“姑娘是不是着凉了?昨儿夜里折腾那么久,露里来露里去的,别是染了寒气吧?”   “我不怎么容易病,应该没事。”司滢坐在床头,为那个离奇的梦发了会子呆。   这日天气上好,逗逗孩子吹吹风,大半天也就过去了。   晚饭在沈夫人院子里用的。   热夏没什么胃口,稍微吃点东西就犯堵。就着半碟子藿香糖醋小茄,司滢喝了碗清粥,和织儿绕个小圈,慢慢消着食,往蕉月苑回。   到一处假山,遇见了袁阑玉。   他穿一身青绿飞鱼服,斜襟立领,腰间拄一把配刀。少年眉目,意气风发。   “四公子。”司滢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袁阑玉兴冲冲跑过来,他头戴网巾,一顶无翅的乌纱帽揣在腋下。   司滢笑着打量他:“四公子这是进锦衣卫了?”   袁阑玉点点头,想起那晚上的表态有些羞赧,便刮着帽沿说:“过两天才正式上值,今天去领行头,点了个卯……”   小小地拖了会儿音,忽然夸一句:“你这扇子真好看……镯子也好看。”   镯子?   司滢摇扇的手停下来,看了看腕上的软镯,笑道:“四公子是不是看得眼熟?这和五姑娘那条是一样的,你瞧。”   袖口一抻,袁阑玉自然看见了她戴的是什么。   珍珠软镯和伽楠串,不见他送的那条长命缕。   袁阑玉有些黯然,但很快又牵起眉眼来:“你喜欢珠子,改天我去捞一盒,给你做条链子。”他往脖子和脑门子比划两下:“可以当项链,也可以跟那些异族女子那样,戴在额头上。”   说完,又伸手在头顶挡了一下,敞嘴笑道:“逐玉有个珍珠冠,我给你也弄一个,到时候配对戴上,肯定特招人稀罕。”   比划得眉飞色舞,织儿低头看着脚尖,心里憋着点笑。   袁小郎是真挺好的,方方面面都很大度,不过她们姑娘招人稀罕,他看着不难受么?   看来袁小郎对她家姑娘喜欢归喜欢,还不到占有的地步,更别论吃酸醋了。   这要换了郎君,针鼻儿那么大的心眼,怕是巴不得她们姑娘清水脸子示人,哪里舍得说这样的话?   立了会儿,见有人丛缓缓走过来。   近了一看,是谢枝山领着位戴儒巾的客人。   那人袁阑玉认识,戴上帽子行了个礼:“佟医官。”   两方相互见礼,据那位佟医官所说,是应谢枝山所邀,到府里来给他看诊的。   “大表兄怎么了?”袁阑玉当即关心。   众人齐看谢枝山,他这才吐了句话:“小感风寒罢了,不碍事。”   说不碍事,可却成了个实实在在的破锣嗓子,说话沙声沙气,费力得很。   短暂相会,该说的关切都被袁阑玉给说了,互别之际,司滢只压了压膝,以全礼数。   谢枝山带着客人走了,与她擦肩而过,面上没有多余表情。   “不早了,四公子还没用晚饭吧?”司滢摇着扇子,和袁阑玉作别。   织儿有些担心司滢,上去扶了扶她的手臂,打眼去望,却见这位主儿面色如常,眼眉都没低一下。   再一看她们郎君,带着客人走在篱道间,嗓子虽然不济了,身板还是挺拔的,且步态平稳,仿若无事发生。   这两个人也是奇怪,分明昨夜生了变故,却跟没事人似的……   换另一种想头,双方都能淡定成这样,也是配到家了。   当日略晚些,苗九来讨扇袋,司滢打发织儿把东西原封不动送出去,说是最近伤到手,做不成了。   再明显不过的借口,苗九也没说什么,抱着一箩子针线和织儿相互挠头,都觉得有说不出的怪。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两天,等老太太寿宴前一日,司滢接到苗九递来的话,说谢枝山有件事要劳她帮忙。   “我们郎君说了,借表姑娘过目不忘的本事,帮着查一桩案子。”苗九如是道。   司滢有些纳闷,想谢菩萨在翰林院呆着,却动不动要查案子,怕不是打算调到刑部去?   然而纳闷归纳闷,食君之禄,像当初仿人声一样,他要找她帮忙,她不会拒绝。   于是当天晚上,她跟着出了谢府。   马车停在西侧门,谢枝山比她早到,站在外头负手望月。   他今天穿瓦青的圆领袍,窄袖,腰束一条革带,头颈笔直,落落拓拓地站在那里,很有一段男儿英气。   见她来了,谢枝山亲手撩开车帘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司滢道了声谢,提起裙门就走了进去,干净利索,一点不忸怩。   兄友妹恭,尽让旁人茫然了。   苗九和时川面面相觑,四只眼眨巴眨巴,没一个摸得着头脑的。   说这一对儿憋着股气吧,可别说失落了,连点负气的痕迹都找不着,倒像把这事大而化之,都充口不提了。   按说寻常一见钟情的男女断了,总也要失魂落魄好几天,哪对跟他们似的,该吃吃该喝喝。除开郎君成了个漏风的嗓子外,再不见半分影响。   昨儿雅兴上来,郎君画了幅画,自个儿品得兴起,还弹了会子琴,别说多惬意。   就像这会儿似的,表姑娘上了马车后,郎君把下摆一甩,也潇洒地钻了进去,接着敲了敲车框,示意出发。   马儿走动,进入茫茫夜色。   车厢里头,二人各据一边。   司滢倚着车壁,跟前是清脆的书页翻动声。谢枝山拿着本书在看,目不斜视,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当然也可能是嗓子废了,说不出来。   想起这出,她出声问了句:“表兄身子可好些了?”   谢枝山从字里行间抬眼一瞥,点点头,又放下书给她倒了杯茶推过去,接着继续看书。   他喉咙不便,这份静也就合理得多。   司滢喝了口茶,偶尔也给他杯里添上些,就在这摇摇晃晃里,相安无事地到了一处寺庙。   出马车后,司滢得了谢枝山递来的一顶帷帽。   他说话费劲,苗九在旁边代为解释:“这回是秘密查案,若叫人瞧叫相貌,恐怕会给表姑娘带来麻烦。”   是周到的考虑,司滢自然没有拒绝,   薄绢遮面,本就朦胧的视线越加渺忽。司滢屈着脖子往前看,尝试向前走了几步,踩到根枯树枝,身形晃了晃。   这时,面前横来一弯手臂,是谢枝山的。   司滢略作犹豫,把手搭了上去。   夜色徐徐,人也徐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偶尔遇着路障,谢枝山也不提醒,要么停下踢走,要么带着她绕开。   怎么看,怎么像哑巴领着瞎子,一段路走出同病相怜的架势。   寺庙掩于古柏林中,名叫云平寺,不大,很幽静。这时辰早没了香客,也不见扛着扫把的小和尚,有的只是不曾燃尽的炉烟。   二人经过大雄宝殿,檐下钟铃吹动,送出铜舌的扫荡声。   这殿宇似乎是翻新过的,廊柱上的漆很亮,好像都还能闻见味道。   多看两眼,司滢才下步梯,谢枝山忽然停下来。须臾,用他那粗嘎的声音蹦了个字出来:“蛇?”   一个字,吓得司滢寒毛乍起。   作者有话说:   娇:明天开始要蓄胡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再叫我菩萨我跟谁急眼!   咱们喜剧人,正常过渡不发刀,这对也不是寻常CP,估计明天就费玉清嘿嘿脸   【感谢灌溉营养液】鲸鱼:10瓶 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 阿初脸不圆:5瓶 ナナ:1瓶 AAAAA:10瓶 果粒陈陈:4瓶 渺婪尘:10瓶 麻酱yyds:10瓶 流画清泷:1瓶 第四十章 亲了!   ----------   低呼一声, 简直跟老鼠似的,司滢往谢枝山身后身后躲去。   时川急忙上前查看,借着点月光定晴一看,好歹是松了口气。   他弯腰捡起来:“郎君, 是半截子麻绳。”   谢枝山唔了一声, 轻描淡写地应了, 转身去看司滢。   见她还怵着,不由抬起一侧眉峰,再看了看横在自己腰间的那两条贼手。   受了暗示, 司滢嗖地把手收回。   再看被时川拎在手里的麻绳,咬牙瞪了谢枝山一眼。   什么意思, 给她下马威么?   她气透了,伸手就在他肩上捶了一把,捶出沉闷又厚实的声响来, 足以见得力气有多大。   谢枝山倒没什么反应, 扯了扯被她抓皱的衣料,像是打鼻腔里哼了一声, 几步拐进前头的禅房。   方丈亲自接待,竖掌便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辛苦大人冒夜跑这一趟。”   谢枝山亦拢了掌道:“辛苦方丈,久侯多时。”   寒暄过后,进入正事。   案上一摞帐册,按谢枝山的话,司滢在灯油下翻看起来。   帐记得很清,一笔一笔的, 分门别类。记帐的人字也好, 不像有些人写狂草, 比捉鬼的符还难认。   案头旁边,谢枝山与那位方丈正相谈正欢。   不论公务,也不谈雅事,而是讨论佛法,谈什么十恶业与十善业。   一个修道的,跟佛门中人探讨经文,司滢在旁边听着,不知该说他博学还是虚伪。   不过最重要的,是谢枝山那把着了风的嗓子。   按他原来的声音,本该是娓娓道来的,但眼下这费劲的程度,好比一个耄耋老翁在吃力地推着风箱,怎么听怎么诙谐。   帐册一本又一本,司滢看得很快,但大夏夜的她头上戴个帷帽,这禅房里也没个冰鉴,更没有人打扇。   慢慢地,她额上起了一层细汗,鼻尖也发痒,不由伸手进去抹了把汗。   同时谢枝山起身,与那位方丈走到窗边谈论起这寺里的景色,说话间,把槅扇推开。   夜风漏进来,凉意挑动罩纱,司滢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半个多时辰,帐本子全看完,刚好谢枝山也坐回来了。   他没问什么,倒是那位方丈笑呵呵道:“便是大理寺来查,也得两位府吏一道查上半日,不知这位姑娘是何等要人,竟有此奇能?”   这话,实打实的夸张了。   大理寺有大理寺的章程,必定带着笔墨与册案,边看边记边讨论,哪像她这样快眼过目?   很显然,这位方丈是有意抬举。   一个出家人,倒把些奉承话说得极其顺溜,司滢是头回见。   谢枝山呢,则把这夸奖替司滢全盘收下,亦赞许地看了司滢一眼,再回答道:“不瞒方丈,这位是靖仁皇后的胞妹。”   靖仁皇后,便是刚去世的大行皇后。   方丈的笑僵了下,连忙合起掌来:“阿弥陀佛,原来是靖仁皇后胞妹,请恕贫僧眼拙,眼拙了……”   这句后,司滢便眼睁睁看着谢枝山当她的面胡扯,直到出了那间禅房,老方丈还对她毕恭毕敬,就差没趴下了。   路经大雄宝殿,谢枝山忽然停住,问司滢:“姑娘不去拜一拜?”   被他唆使着,司滢只得进去参拜一回。   老方丈极其殷勤,替她递香引火不说,末了,还送一枚开过光的玉佩给她。   等离开寺庙回到马车上,大概是方才在寺庙里头话说太多,谢枝山连灌两杯水。   喝完水后,他递来一本帐册:“你看看这本,跟方才的有哪里不同?”   曾青色封皮,与云平寺里那堆一模一样。   记忆还新着,司滢翻开头一页,大致想起是哪本。   她逐页地看,慢慢有光移过来,是谢枝山在替她掌灯。   马车走得不快,车厢内不怎么晃荡,司滢快速翻完,指着其中的一处:“签押人变了,云平寺里的,这里写着慧丰和尚,不是慧安。”   谢枝山点点头,揪着喉咙咳了两声:“假的,终归是假的。仿得出字迹,仿得了每一笔花销与进项,可错漏总在细微处,比如一笔写顺手了,加上一时眼花,就能出这样张冠李戴的错。”   听着并不意外,司滢愣了下:“你早就知道?”   既然早知道,那还叫她来做什么?   大概嗓子很不适,谢枝山皱着眉吞了道口水:“叫你来确认一遍,顺便装样子,吓吓老和尚。”   司滢替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问:“那位方丈,有问题?”   “问题大了。勾连奸佞暗害国母,谋算龙嗣,亦诬害忠臣,哪一件都能诛他九族。”   “和尚也有九族么?”刚说完,司滢就缩了缩舌头。   人有来处,和尚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肯定有父母有亲戚。   她讪讪地红着脸:“当我没说。”   谢枝山不仅没取笑她,反而揣起袖来徐徐道:“他不仅有九族,还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有屋有宅。”   司滢惊讶地瞠大了眼。   那位方丈看着寿眉佛相,原来是民间所唾弃的火宅僧人么?   身在沙门,又放不下红尘,着实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车厢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司滢琢磨完那方丈的事,起眼去瞄谢枝山。   他坐得不直,右手撑在几案之上,屈起的食指滑过唇锋,最终按住鼻梁,人在晦明之中沉默。   这幅深沉模样,好似在谋划着什么。眼帘之下的目光许是锐利,许是漫不经心,总之叫人有些心怯。   错眼之间,不防他突然掀了眼皮子问:“菩萨长什么样,可看清了?”   司滢被他吓得心里打突,攥紧手道:“看清了,一个鼻子两只眼,和表兄长得一样。”   “……”这是在成心气他,谢枝山暗自冷笑,清了清嗓:“你可知,那云平寺和靖仁皇后有何渊源?”   司滢摇头,这才想起来问:“表兄方才怎么当着菩萨的面撒谎,说我是先皇后的妹妹?不怕将来露馅么?”   “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怎么露馅?”谢枝山付之一笑,又道:“忘跟你说了,靖仁皇后,便崩于那云平寺。”   在他好心的告知中,司滢不仅得知靖仁皇后崩于云平寺,还得知那位先皇后是先在大雄宝殿进香时,被倒塌的梁柱压伤,尔后送到那间禅房施救。   可惜的是,医官还没赶到,她就咽气了。   换而言之,大雄宝殿和那间禅房,都是死过人的。   就这样,他还特意叫她去拜,所以今天哪里止吓老和尚?分明也是吓她!   这人蔫坏!   司滢额角出汗,眼球飞快地颤着。   刚好马车停稳,她恶向胆边生,全力朝谢枝山鞋面狠踩一脚,接着抓开帘子就跑了出去。   苗九和时川在外头愕然着,片晌谢枝山也下来了,带着鞋面那团明显的脚印。   “郎君,这……怎么办?”   “怎么办,我去踩回来?”谢枝山牵起唇角一哂,背着手,大步朝府里走去。   望着那翩然身影,苗九和时川转了转脚尖,相顾无言。   分明等同于挨了顿揍,怎么感觉他们郎君还挺受用?   所以……郎君和表姑娘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就不知这两个人,到底是谁降谁了。   那头司滢急跑一通,半路骤然停下,两眼瞪住后面:“你跟着我做什么?”   几步开外,谢枝山轻俏瞥她:“怕你走丢。”   “谁会在自己家里走丢啊?”司滢嘀咕一句,抿了抿嘴:“我如今认路了,不劳你跟着。”   聋了似的,谢枝山站着不动。   和他僵持几息,司滢没得法子,只能拧身走自己的。   一前一后,俩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偶尔经过挂着灯烛的地方,影子被抻长了,时有交错,叠在一起,亲密得不像话。   等看见蕉月苑了,司滢站定。   谢枝山金鸡独立,抬起右脚拍了两下,接着说道:“那庙里都做过法事了,请的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什么冤魂都被度尽了,用不着怕。”   以不平不仄的语气说完,他终于转身离开。   只是人瘸了拐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那身影每矮一下,都在控诉司滢方才的暴行。   分明有意这样的,司滢气得发笑,可他逐渐走远了,在她的视线里伶仃起来,形影相吊,茕茕地,像个寂寥的游魂。   鼻子莫名发酸,司滢压了压心跳。   一抬手,袖袋里的东西动了动,是方才在那寺庙里头,老和尚给的玉佩。   她把东西掏出来。   玉佩是拿红布袋包着的,当时没细看,这会儿倒出来一瞧,竟然是枚送子观音。   像被鼓槌猛敲两下,司滢晕着脸暗啐一声,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   又气又笑的一夜过后,终于到了最热闹的这天。   老太太寿辰,既是谢府每年的要事,亦是谢枝山出狱后,这府里的头一桩喜事。   民间向来有借喜冲忧的习俗,谢府虽没有忧,但府里热闹一场,人气旺了,运势自然也步步登高。   当然这样盛大的操办里头也有名堂,比如对外表明,谢府虽遇过不顺,但今时今日更盛以往。   譬如谢枝山不仅死里脱生,还愈加受到万岁的重用,据说今年考满过后,便会派往六部担任实职。   太后娘家没什么人,最亲近的妹妹嫁在谢府,唯一的外甥又这样给她挣脸,那各式各样的贺礼,一大早就像流水似的往谢府送,直看得人眼都发红。   花团锦簇,入耳尽是恭贺与阿谀之声,宾客如盖,简直要踏破谢府的门槛。   人一多,司滢也被分派了任务,让她和沈家二嫂嫂,再加个袁逐玉,三人负责招待各府的闺秀们。   沈家二嫂不用说,是个脸生的,司滢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到侯府露过一回面,但认得的人有限。所以要尽好主家的招待之宜,还得靠袁逐玉。   袁逐玉呢,刚开始还能好声好气,笑容融融地与人接洽,可有些人看她今天好说话,大抵以为性子转变了,于是再没那么顾忌,拿她的婚事打趣几句后,又窃窃地提起谢枝山来。   话说袁逐玉这张嘴是真个厉害,初初见闺秀们笑得东倒西歪,她且还能忍,直到有人问她,能不能想法子让谢枝山来一趟,跟她们见个礼也好。   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的,然而袁逐玉连连点头,脸上堆笑道:“行,怎么不行呢?我亲自去,拽也把我大表兄拽过来,让他挨个跟你们作揖,你们说好不好?”   众人都笑起来,有位姓杜的姑娘笑得最为欢实:“你别光说不练,骗人可是要烂脸的。咱们也没别的想头,就是本朝没了探花的风俗,鼎甲们光骑马游个街,路上人泱泱的,那些百姓臭都臭死了,给我们挡个严严实实,都没好好看过状元郎,总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袁逐玉木着声音问。   杜姑娘还未察觉这位变了脸,她拿扇子挡住脸,吃羞道:“自然是遗憾……没能好好看看上一届的状元郎。”   袁逐玉哦了一声:“那上上届,乃至本朝开国时的状元郎,你都没好好看过吧?不然也把他们叫上来,让你好好瞧瞧?”   满园立静。   那位杜姑娘窒住,很快咬起牙来,险些气得撅过去。   袁逐玉嗤声:“今天是来吃席的,不是来发春的,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呢,做什么梦!”   “你、”   “我什么我?”   “你横什么啊?”杜姑娘摔开拦她的手,气冲冲站起来:“在这府里赖这么久,哪个爷们看上你了?哦,你瞧中的是万岁爷对吧,可上回选妃有你的份吗?连个名字都没被点上!”   被戳中痛脚,袁逐玉的脸瞬间阴下来:“我给你个胆子,你再说一遍?”   眼看要起风波,劝也劝不停,司滢眼风一扫,扬声喊了句:“泉书公主!”   众人目光跟过去,确见个细高身影走了过来。   司滢上前给她行礼:“见过贵主。”   泉书一个呵欠吞下喉咙,茫茫地看了看司滢,接着故作高深地沉吟了下:“你认得我?”   “有幸见过一回,不过我在人丛中,贵主应当没留意我。”司滢微微笑道。   泉书偏头想了一阵,再朝周围扫视:“你们在干嘛,要打架?”   语气莫名透着一股兴奋,司滢赶忙摇头:“方才飞过一只罕见的鸟儿,尾羽不止七色,大家都看得稀奇,聚在一处磨叨了几句,让贵主见笑了。”   泉书哦一声,兴致消了下去。   等闺秀们三三两两来给她行过礼后,这位公主扽住司滢的袖子:“你是这府里的人吗?”   听司滢说是,泉书眨着两只鹿一样大的眼睛问:“有没有睡觉的地方?”   “睡觉?”司滢怔住。   泉书点点头:“就是可以让我躺一下的地方,唔……补个觉。”   司滢看了眼天时,不禁怀疑起这位公主昨夜是睁着眼睛等天明的,不然还不到午时,怎么就困了?   然而客人不好慢怠,只能亲自将人带往厢房。   泉书公主困得不行,一路呵欠连连,人也懒懒的,连开口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厢房早就收拾好了,专供客人小憩或是换衣,男女分开不同的院子。   等到地方,司滢还有些犹豫,然而这位贵主却并没有挑剔,见到小榻翻身就躺了上去,四肢摊垂,接着抱被子闭起眼,连要帮忙打扇的侍女都给挥退了。   离开厢房,司滢去了戏台边。   戏已开场,三面的看台都有人落坐。司滢端了壶茶过去,替几位长辈添了回茶,顺便把泉书公主在厢房歇息的事给说了。   谢母迷惑地看日头:“听过春困的,还没听过夏困,太阳才起来多久?”   沈夫人招司滢过来坐,笑着赞许她:“做得好。泉书公主不是一般人,像她这样客人的去向得几下里通禀,府里知道的多了,也都会长个心眼留意,免得出什么岔子。”   又嘱咐道:“有拿不定主意的,别怕麻烦,多问两遍总没错。”   司滢点点头:“谢干娘教诲,我记住了。”   “今儿人多,别累着,招呼不动的时候歇一歇,等吃完正席就好了。”说着,沈夫人拉起司滢的手,压声说:“看见没,这些朝咱们笑的,都是盯着你呢。好孩子,要有合适的,干娘替你留意着。”   假借看戏,司滢抬了抬眼,果然好几股视线都打在她脸上。   沈夫人拍了拍司滢的手,笑得越发从容了:“由古至今,向来只有男怕娶不到妇,还没有女愁寻不着夫的。咱们不能一颗树上吊死,多寻几个比着看着……你放心,万事有我周全着。”   司滢略顿。   听起来是在说沈家长嫂介绍的那位娘家兄弟,可总觉得长辈话里有话,藏着别的深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这位干娘,当真全为了她着想。   司滢心内感激,不由便露了些小女儿的娇态,朝沈夫人身边偎了偎:“总之,多谢干娘了。”   陪着长辈看会儿戏,听说祝雪盼到了,司滢离开戏台,往府门去接。   走到影壁,正逢谢枝山领着客人往里走。   俩人都是风尘仆仆,目光短暂相接,片刻便都移开了。   司滢侧耳听了下,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但与人交谈已自如许多,听起来没那么吃力。   等接到祝雪盼,这姑娘先是道贺,接着苦起张脸靠在她身上:“好烦啊我,我娘说给我安排了一场相看,还就在你们府里,怎么这么不消停!”   抱怨声中,二人去了水斋。   先到的那批闺秀们散作几处在赏景,而因为先前闹的那出,袁逐玉索性不露面了。   她不在,大家还自得其乐些。   沈家二嫂嫂到底是成了婚的人,要稳重好些。这么一会儿功夫差不多把人给认齐了,撑着脸在帮忙招待。   渐渐又有新来的贵女小姐们来到,人众热闹起来,整体还算欢洽。   大家吵归吵,总还是顾着体面的。哪怕是卖谢府的面子,谁也不会有意去提那些不快,也没再开什么出格的玩笑。   时辰渐次往后,府外仍是人马簇簇,府内则笑语追欢,贺声不绝。   戏台上没断过腔,那份热闹飞溅到府里各处,在太后与天子的光降之中,越发喧腾起来。   太后在女眷的场子里,司滢跟去见了个礼,得赏一只梁簪。   退下之后,她被祝雪盼拉着,陪去相看。   这样事情哪个都不好陪到底,只能在附近拣个僻静地方等着,让小祝姑娘不心慌,多走几步就能见着她。相看完了,能有立马说得上话的,好解一解那份臊。   烈日盖脸,司滢拿扇子挡在额头,向荫处走去,可左边鞋面那颗珠子不知怎么松了,随着迈脚的动作甩了出去。   珠子被抛出去,又溜溜滚了几转,最终被拾起。   一丈开外,那人穿玉色刻丝直缀,头戴方巾。他人很瘦,袍子空空的,且唇色微微泛白,是气血不足的那种白。   初时,司滢还当是哪家勋贵公子,可瞧清跟在他后头伺候的人,立马带着织儿泥首于地:“民女拜见陛下。”   听他自称民女,皇帝有些不解,直到杨斯年出声解释:“万岁爷,这位是沈夫人的干女儿,司姑娘。”   皇帝点点头,淡淡喊了句平身,再把手里的珠子倒给杨斯年。   杨斯年点着腰接了,上前还给司滢:“想是线松了,姑娘好生收着,回去让人用绒线穿,会牢实些。”   “多谢厂公。”司滢朝他递了递膝。   杨斯年笑着,目光在她脸上稍事逗留,尔后退回皇帝身边,伺候着皇帝走远了。   等人影再瞧不清,织儿迭着胸口喘出老长一口气:“神天佛爷,那位就是陛下啊?好年轻。”   司滢笑她忘性大:“陛下与谢表兄同样大,这都不记得?”   “我可能是戏看多了,总觉得垂治天下的主,怎么都得一把年纪了。”织儿小声道。   过不久,祝雪盼回来了。   司滢问相看得怎么样,她摸着脸直摇头:“那人说话结巴,舌头都捋不直,哪有半点大家公子的气度?”   听出嫌弃,司滢也就没再继续问了。   恰好席要开,她让祝雪盼先去宴厅,自己则打算回去换双鞋。   经一处跨廊,远远地,看见谢枝山在向时川吩咐着什么。   也是奇怪,隔着这么些距离呢,她陡然萌生一个念头,觉得这人指定在憋坏。   走近了,司滢喊了声:“表兄。”   谢枝山朝下看:“鞋子坏了?”   这人眼可真毒。司滢缩了缩脚:“没坏,就是掉了个珠子。”   “掉的可找着了?”   “找着了。”   两相立着,说完这几句好像也就够了,可这人跟樽佛似地杵在中间,连让一下的风度都没有。   极少见他这样,司滢抓着珠子看他一眼,打算绕过去走。   才擦肩,听到他低声问:“那天在陶生居,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司滢停了下来。   廊里有风把他们二人襟摆贴到一起,谢枝山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一句:“那日我便告知齐大人,我心有所属。”   圆滚滚的珠子在掌心硌得生疼,司滢心头一窜:“鞋子坏了,我得回去换鞋了。”   脑袋像勾了芡,司滢卒卒地走,气息乱得不像话。   换过鞋后她又抹了把脸,等精神头稍微能集中了,才赶到宴厅。   也是到这时,才又见着那位泉书公主。   睡这么久照说该是龙马精神了,可她面色欠佳,像是刚跟谁发过火似的。   太后纳罕地问了一句,泉书公主鼓着腮帮子答:“回太后娘娘的话,我没事。”   分明就是有事。太后瞧得出异样,但她既这样说了,也没有追问不休,暂且一笑置之。   男女分席,许是因为两边都有天字号的人物坐镇,大家矜持不少,连劝酒都是文雅有礼的,生怕吵着皇帝与太后。   好在这二位应该也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拘得一大群人不敢放开,所以宴过半程就起驾回宫了,留余下的人热闹。   游园看戏,一天下来感觉耳膜都痛了,等到霞影快暗,才慢慢把客人都送走。   接完外客,晚上这餐,便只有自家人了。   吵上整日,安安静静吃餐饭比什么都舒服。晚饭过后,便该献贺礼了。   这样人家都是不缺钱的,自然都紧贵的好看挑,等到司滢了,她先是送一只錾花玉的香炉,接着是一对帐钩。   帐钩装在巴掌大的盒子里,通体绣金蝶扑翼的纹,小巧得趣。   谢母放在手心盘了半晌,虚虚咳了下:“小姑娘家家的东西,算了,也是你的心意,我便收了用吧。”   话里尽是勉强,实际眼底的留恋昭然若揭,妥妥就是位口嫌体正的主。   末了,又乜一眼谢枝山:“可惜不是石榴纹,不然转送我儿也不错。”   石榴寓意多子,暗示已经很是明显了。   谢枝山端端地坐着,两手放在膝上,朝司滢微微仰了仰唇:“那少不得要伸手讨一讨了。”   极少见他这样滚刀肉的模样,挨了长辈的敲打,还厚着面皮顺势接话。   “不过帐钩而已,出去买到处都有,哪里论得上个讨字?”沈夫人接句嘴。   袁大人不知怎地坐不住了,开口向谢枝山打听:“贤侄,太后娘娘……一切可好?”   这话问得没根没由,司滢看过去,见谢枝山寥寥勾了下嘴角:“劳姑丈挂念,姨母一切都好。”   许是客来客去,他也乏了,瞧起来没什么兴致,答得很敷衍。   天暗得很,接完寿礼再说几句温情话,谢母精神撑不住,坐起身来,让各自回院子洗漱歇息去。   司滢伴着沈家嫂嫂,等走出花厅时,从她那里听得一件事,道是今天太后在府里时曾跟谢枝山说了些什么,但不知为着哪样,姨甥两个好像有过争执。   怪不得方才袁大人说那样的话,且透着藏不住的担忧。   于他们来说,太后便是他们的胆,是他们行走于朝堂,往来于人情间的底气。倘使惹了凤怒,对谁都不是一堂好事。   来谢府也有日子了,关于这对姨甥的事,司滢听过不少。   在所有的耳闻之中,姨甥二人亲若母子,一个慈,一个孝。   谢菩萨是太后看着长大的,更是太后当儿子宠大的,关系甚至比与皇帝的都要好……既然如此,他为了什么才会与太后娘娘争执?   这个疑问在心里盘缠来去,简直快把司滢包成个茧。   按说这实在不是她该理的,偏偏这几日二人之间生了些事端,而他白日里又说过那样的话,她很难不多想。   可想着想着,时而觉得太拿自己当回事,谢菩萨不可能会为了她而触怒太后,时而,又为这个念头揪心不已。   来来去去,闹得回房后好久也睡不着。   司滢把脸埋进掌心,想了想,悄悄披衣起床,走了出去。   她心头乱乱的,在没理出个头绪之前,只想先出去透透气,却不料在蕉月苑外,看见了谢枝山。   他摘了发冠,只用巾带绕住头发,再横了支木簪,月下看着,很有几分道骨仙风。   只是这样孤零零站着,司滢心间慢慢浮起细碎的酸涩,递往指尖。   谢枝山大概也没料想能见到她,原地挺了挺,动身走过去,开口便是一句:“我哪里不好?”   待了一日的客,他嗓子又开始干灼,闷沉沉的,嘶而不坚。   司滢仰着头。   谢枝山下巴收得很紧,但尽量温存着声音:“阑玉那浑小子不过比我年轻几岁,那不叫好,我这个年纪才正合适……”说完,羞赧地牵住她的衣角,斩切道:“你试过就知了。”   “这是在说什么……”司滢觉得好笑,欲要扯回衣角,可谢枝山绞着不放。   他甚至隔袖捏住她的手腕:“既然拿我当……菩萨,那晚上听说我病了,急成那样赶过去,又是为了什么?给我上香么?”   司滢嗳了一声:“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你还知道有话说话?”谢枝山睃着她:“我说要谈,你出口就跟我撇清关系,你可知我有多难受?”又直接问:“你摸着良心告诉我,当真对我无意?”   司滢肯定不可能当他的面摸良心,但正好能问一下听来的消息:“表兄今日,与太后娘娘有争执么?”   谢枝山没想瞒她:“我与太后娘娘并无争执,那样消息,不过是我故意放出去的罢了。”说完觉得不对劲:“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司滢扭了扭手臂,想把腕子从他手里滑出来。   谢枝山何等敏锐之人,自儿女情长里拔个头出来想一想就猜到了:“你觉得我与太后娘娘争执,是为了你?”   自作多情被点破,司滢臊得心跳耳热,难为情地去掰他的手:“我困了,我要去睡。”   男女力气天生有大差别,司滢徒劳地挣了几下,正想放弃时,谢枝山的手忽然松开。   司滢往后倒了一步,见他霍然就把张脸给拉了下来。   “你拒绝了我,倘使这样我还向太后请旨,那不等同于逼迫你,令你不得不跟了我?又或太后不同意,那不又是将你推向风波之中,让你去当那个众矢之的?”   谢枝山不错眼地望着她,沉声问:“我在你心中到底什么模样,让你这样想我?”   是从没料想过的一番话,司滢重重地愣住。   她看到他清清楚楚的愠怒,费解,甚至是委屈。   所以,全是她自己思虑过于短浅……这才叫无动自容。   见她愕着,谢枝山勉强顺了顺气:“不早了,你回去睡罢,有事改日再说。”   声音冷得像冰棱子,那一转身,简直转出决绝的姿态。   司滢心下一陷,不及多想,几步便跑到他跟前,伸手扒住他的肩。   冲力太强,谢枝山险些被扑到地上,才沉着下盘稳了稳,却见她拿出杀人的气势,照他嘴唇亲了一下。   啵的一声,极其响亮。   作者有话说:   为这一吻,我快熬干了。今天撒泼打滚求评论,月底了打劫营养液,希望我明天也能这么肥 _(:з」∠)_ 第四十一章 便宜被占完了   --------   谢枝山吓坏了, 你你你半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司滢也被自己吓到,简直臊得想钻地心。   她往后退,却被谢枝山一臂端住:“男女有别, 动手动脚做什么?胆子越发大了, 我是可以供你这样对待的?”   这话有些熟悉, 好似上回醉酒也听到过,司滢心虚:“我不是有意的……”   谢枝山不管:“堂堂男儿,岂能与妻房以外的女子有接触?”他似乎很着恼:“你是过瘾了, 我如何与未来娘子解释?”   分明是他先来招惹她的,司滢心气得梆硬:“直说就是了, 叫她来找我对质!”   她负气地瞪着谢枝山,谢枝山回视着她,片刻, 眼中跃起致密闪动的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打算用强,硬要我从了你?”   “那也不是, 你可以再好好想想的,不答应也没什么!”司滢一颗心跳得压不住,红着脸去剥他的手:“放开我,热。”   她热,谢枝山更热。毫不夸张地说,连脚底板都在冒热气。   一场意外的谈话,谁都没有心理准备,乱糟糟进行后, 居然得来这样意想不到的对待。   他曾怨过她不解风情, 猜她是哪样万年的泥木胎, 哪知她一旦开窍,就是这样的热情,简直令人狂喜。   “我今天喝的茶,是不是你准备的?”谢枝山问。   “什么茶?我不知道。”司滢生硬地敷衍。   “亲都亲了,不知道我喝的什么茶?”谢枝山睥着她:“想再来一回就直说,不必要这样拐弯抹角。”   说起来,方才她闹出那么大动静,简直响亮得吓人。   于是又不满地问:“你亲人还是衙门盖戳?有这么亲法吗?”   矫情的毛病一犯起来就没完没了,司滢抵开他:“那你当我什么都没干过,咱们都回去冷静冷静,改日再说。”   谢枝山幽幽地看她:“你别打量我傻,一亲想抵千怨。我且问你,那天为什么拒绝我?”   这么快就开始秋后算帐,司滢眼睛微微一闪:“自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谢枝山不休地叮问,人专注起来,眼若点漆。   司滢好色,腆着脸看了会儿,忽地狡黠发笑:“或许是今夜的表兄,比那一夜看着可口些?”   “我哪一夜都可口。”谢枝山并不买帐,撼了她一下:“别跟我插科打诨,说正经的。”   一个嘴里在扯胡话的人,还让别人说正经的,司滢没忍住,抓了他两把。   他勒住她的腰不放,她立不住,只得将手搭在他肩上,再踮着脚去就他。久了小腿肚打颤,脚尖也发酸。   谢枝山发现她的难处,干脆把人往上提一提,让踩着他的脚:“说罢,我听着。”   这是摆出了大老爷会审的架势,大晚上的,司滢也不想跟他耗下去,只好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听罢,谢枝山静默下来。   丁淳的事,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好的余影,让她觉得门第之见难以跨越……这是他的错。   彼此无言地挺了半晌,谢枝山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我没有兄弟姊妹,那怎么不替我想想,这样的我如果还娶不着自己喜欢的人,该有多可怜?”   “……你这是诡辩。”   “不,我是真话。”谢枝山抓住她的手,弯腰把头搁在她肩上:“这辈子再娶不着你,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脱口就来的情话让司滢老不自在,而且他人高马大,非要抵着她的肩,让人难为情得很。   她偏了偏头:“你上辈子娶着了?”   停顿了会儿,谢枝山齆声齆气说:“你别揭我伤口,会痛。”   司滢不想听他鬼扯,但觉得他这把声音听起来心酸得很,便问道:“嗓子怎么还没好?”又往下看:“脚还疼么?”   泥木胎懂得心疼人了,谢枝山老怀甚慰:“你终于肯认栽了?”   尽说这些让人不知道怎么接的话,司滢别扭地动了动,肩头一拱,意外把谢枝山的脸往里推了推。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颈侧,洒下一片湿烫呼吸。   司滢缩了缩脖子,谢枝山也不大好意思,但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开她。   恰好旁边有个石墩子,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仪观了,于是袍也不撩便坐上去,把司滢揽在怀里。   才刚说开就这么腻歪,司滢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再看谢枝山也是半斤八两,原本雪玉般的脸,这会儿腮面一线红晕,像刚抽芽的上品海棠,招人得很。   司滢摁下心头乱窜的邪火,细声细气地:“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改变心意?”   谢枝山奇怪地看她:“有什么好问的?你早晚会改变心意,不是今夜,就是明晚。”总还是他有情她有意,才会搅和到一起。   司滢梗滞了下,这人的理直气壮简直要冲破她的柔肠,那些挠心窝子的话更被堵了个严实。   但一看这张脸,这份根骨,这幅容色,还是腼腆地咬了咬唇肉。   她为人肤浅,钟爱好看的皮囊,喜欢俊美的郎君。如果这幅皮囊下有一颗真心,以她为先非她不可的那种,那她也愿意抛开别的顾虑,同他一条心。   已是后半夜,没那么多人腥味,也没那么多张鼻子抢着吸气,四下里的气味是由泥土和草木主宰的,那份清甘令人留恋。   司滢吸足了气,朝谢枝山偎近些,嗫嚅道:“你不怕我拖累,我也不怕攀你这根高枝了。”   “那你倒是来攀?”谢枝山往后一倒,手段很是主动。   司滢叹为观止,觉得这位真真是破相了。   想想对他最初的印象,清圣模样,再想想他那些造作的,被她误会的过往,如同扯破了天人的壳子。   以前想让人肃拜,眼下呢,简直是从不容逼视到不忍正视。   “你一直……这样么?”司滢艰难地问。   “哪样?”   司滢嗡哝着:“你之前与徐姑娘……”   甫一听见个徐字,谢枝山就坐了起来,刹那便收起玩笑的心思:“你不会以为,我跟徐贞双真有过什么?”   他皱着眉,司滢能感觉到当中的情绪,便斟酌道:“想是想过,但觉得……不大可能。”   这样的亏心话,谢枝山显然不信:“你既然想过我跟徐贞双的事,就不担心我是个负心汉?”   他扯着嘴角,简直像个笑面虎,司滢摇头:“不担心。”   “为什么?”   司滢没说话。   “因为没成婚你可以拒,就算成婚有了孩子,你还能带着孩子跑。”男人的脸说变就变,谢枝山气咻咻地揣度她:“卓文君还会去个信决绝呢,你肯定招呼都不打,撇下我就走了。”   这样急赤白脸,反应未免过度了些。司滢盯着那双清湛的眼,未几张开臂,软声喊他:“表兄……”   “还叫表兄?”谢枝山觉得自己没脸透了,一面念着“我如今在你眼里是越发不顶用了”,一面投入她怀里,下巴又去找她的肩:“换个叫法。”   司滢便絮絮地叫:“谢大人。”   说起来,也是怪好笑的。   三元之才,清贵文臣,对外也是个端方模样。外头有人说他眼高于顶,有人说他清和平允,可哪个又知道他私底下是这幅作派?   谢枝山呢,显见是对司滢的尊称很不满意,然而他真正想听的那个称呼,当下还不太适宜,于是念咒似的:“反正不能再喊表兄。”   司滢低头看这个矫情胚子,他勾她的裙角,她红起脸,一把抢了回来。   谢枝山也不纠缠,伸出一根手指戳她,忸怩着问:“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司滢被他看得心头哆嗦:“接下来你该回去了,明日还要上值。”   谢枝山充耳不闻,反而怩声问:“你……想摸我的手么?”   “不想,你快走,一会儿巡更的要过来了。”   “来怎么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强吻我的事说出去。”   “……但兴许,我会把你摸黑来卖脸的事说出去。”   谢枝山打鼻腔里哼了一声,也知道时辰确实不早,再缠着她,明天两个人都起不来床。   可嘴上还是不愿意闲着,便在放开司滢的同时,出声质问道:“怎么办?便宜被你占完了,你得给个说法,否则我不走。”   神神叨叨,说这样的话也不亏心,司滢真是纳了个大闷。然而去看他,却见这人一幅“我还是被你得到了”的神情,餍足得眼波欲滴。   谢枝山一夜回春,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站不稳了。   “怎么不说话?”他问。   司滢迟登地看他一眼:“我大哥……有下落了么?”   谈起正事,谢枝山的面色慢慢凝重起来:“有眉目了,不过,还待确认。”   “他真的还在?”司滢一喜,目光都骤然亮了。   “在是肯定在的,我早便与你说了,不必提这份心。”谢枝山压了压眉,沉吟道:“不过你还是做些心理准备,他恐怕……不见得样样都好。”   出乎意料的,司滢虽然一霎白了脸,但很快又苦笑道:“只要他人还在,我便足意了。”   见她伤嗟,谢枝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复又想到,他刚被她轻薄,她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满腔只装着她那大哥。   真醋也好,转移心神也罢,谢枝山近前一步:“你不会是打算找到你大哥,才肯对我负责?”   酸味扑面而来,司滢这回是真笑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接她一嗔,谢枝山浑身骨头都酥了,佯扮正经:“我的长命缕呢?”   这么久了,头回听他提到这个。司滢掏出来:“真是你的?”   “不然你当哪个的?阑玉?”谢枝山拿起那条长命缕,想起自己偷摸做女红的勾当,叹一声:“戴着,戴好了,明天摆给那浑小子看。”   示威似的,真是再幼稚不过了。   司滢一面腹诽,一面却还是伸出手,由他替她系到了腕子上。   结口推上了,谢枝山的声音也低下去:“滢儿,没与你错过,我是当真庆幸。”   司滢的喉咙口蹿上一道酸涩,心头亦是一阵浅浅难受。   片晌,她细声应:“我也是。”   谢枝山低低地笑。   她到底不懂,他的庆幸有多不可言。但也正是不懂,才能成全他的辗转,弥补他的珍重。   真好,他打了从一而终的主意,她也没能逃过。   风有些凉了,谢枝山挡在来风的方向,手在司滢下巴摩挲良久,轻声说:“回去罢,好好睡一觉,等着我。”   司滢羞答答掀眼看,见他眉目蕴蕴,眼底光色哄人。   本以为他要回敬的,然而这人嘴上说得再是讨打,实则很守礼,顶多揽她,别的举动再没有。   足以见得,对她并无亵慢之心。   有多尊重,便有多看重,光这份克制,已很是难得。   风吹得花树累累地动,司滢把心一横,也去捏他的下巴,然而谢枝山难为情地撇开脸:“别这样。”   他喉间态势叠动,像在喃喃自语:“有些事情做尽了,往后就缺一份期待……”   说完回过头,又故作嫌弃:“况且你也不懂怎么亲。”   生猛归生猛,尽是些假招子,亲也亲得很敷衍,没半点缱绻的滋味。   这样想着,又对她脉脉一笑:“别急,以后我会满足你的。”   这老油嘴!   司滢并起两根手指拍他:“再不走,我喊捉贼了!”   见她恼了,谢枝山这才作罢。   仰着嘴角疏懒地勾了司滢一眼后,他单手负后,闲庭信步般,迈着缠绵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今夜的花木格外馥郁,便像她肌骨间的芬香,于他鼻端萦绕不去。   等回到陶生居,想起方才那些丝来线去的磨缠,谢枝山不禁抚额低笑起来。   笑完了,掏出两条五色丝绳。   一条是与司滢成对的,而另一条的绳串之中,则系着一尾足金的猴,赫然便是袁阑玉的那条。   他将自己那条戴到手上,有金猴的那条,则收进袖袋之中。   命里有这保纤拉媒的任务,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枝山抹了把脸,仰躺那一夜,尽是梦。   隔天起了个大早,在上值之前,依往年的例,他去向刚过完寿辰的母亲请安。   谢母一双眼在儿子身上打量个不停:“昨夜遭蚊子叮了?怎么活像没睡似的?”   “想是白日里累着了,还没缓过劲来。别说山儿了,嫂子,就是我没怎么动弹的,都觉得一晚上睡不够,迟些怕还得去歇个回笼觉。”说这话的,是早一步到了的袁夫人。   她到这么早,除开是给谢母送早食外,再有,便是替女儿袁逐玉来塞几句好话。   昨日虽事情没闹大,但在人家好事宴上来那么一出,当娘的只好尽所能,巴巴地来帮忙擦屁股了。   听了袁夫人的话,谢母波纹不兴地看一眼儿子,没再说什么。   谢枝山时辰很紧,来不及在家里用早食,请过安便朝府外走。   青石路到尽头时,遇见了袁大人。   闲话几句的当口,司滢带着元元走了过来。   元元起得早,闹着奶嬷子去了蕉月苑。小娃娃正在蹒跚学步的时候,难得他也想动动腿,司滢便牵住他腰上的布带子,仔细着不让跌倒就行。   就这么走着,奶娃娃忽然转个向,朝右边高兴地喊了几声。   偏过头,便见谢枝山正与人说着话。   他长身玉立,一袭官袍说不出的正经,哪里还见昨夜那股患得患失的劲。   听见这头的响动,他也侧了视线看过来。   溶溶目光朝她眉眼之间拂过,你明我明的笑容,盈盈一瞥,光点流盼。   只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调情的当口,短暂接视后,便都分开了。   略作耽搁,谢枝山赶往宫中上朝。   今日的常朝,除国事之外,再就是一桩不那么光彩,但又确实牵扯到藩国之宜的。   据说昨日在谢府时,赵东阶曾纪缠过泉书公主,惹其咬牙大怒。而回宫之后,泉书公主就告了御状。   这事奏上朝堂时,赵东阶很是受了一把侧目。   常朝过后,谢枝山与佟医官短暂晤见。   据佟医官所言,昨夜趁再次给杨斯年医伤的时候仔细看过,他肩上的疤确实是几回交错的。而最早那道,应当就是那条形似碗口的疤。   谢枝山将这消息纳入心中,在回翰林院的途中,一路思索。   结合其它实据来看,杨斯年九成就是要找的,司家那位长子。   朱墙黄瓦,宫道深深。路经延晖阁时,才上须弥座,便有人站在道旁等着。   穿大红贴里,系金玉绦环,头戴双拱冠,眉眼被日色照得淡了几分。   他微笑着,朝谢枝山推手一揖:“谢大人,咱家有话想与你私聊几句,不知有否空闲?”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甜咩(托脸笑   娇娇慢摇disco: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今天高考查分,祝刚考完的宝子都有个漂亮的分数!   【感谢灌溉营养液挨个贴贴】Drew:10瓶 吃过的羊:5瓶 肉卷煎蛋:10瓶 杨绿猗:7瓶 阿初脸不圆:5瓶 一懒无娱:5瓶 一花双色:5瓶 有栖:1瓶 “”:10瓶 你千里眼早没了:20瓶 雯雯:20瓶 洛栖:5瓶 Kiaaa:10瓶 点一根烟~:10瓶 万物复苏:10瓶 false:1瓶 千帐灯:3瓶 祭禾:2瓶 十一啊:1瓶 好大一头鱼:2瓶 Jacy头发乱了噢:5瓶 山崎奈:3瓶 喝水长肉:1瓶 狄哥儿:10瓶 穷的响叮当:20瓶 ping:2瓶 老虎来喝下午茶:3瓶 风油精不精:3瓶 第四十二章 想你了   --------   见着杨斯年, 谢枝山也回了一礼:“厂公相邀,岂能无空?”   “那也不是,谢大人若有事忙,咱家还是等得的。”杨斯年徐徐说道。   彼此都方方正正, 恭而有礼。   谢枝山牵唇一笑, 指了处空地:“厂公请。”   不及晌午, 但日头红起来,渐渐像个火轮似的。   夏燕子唧唧叫个不停,宫里有凉地砖沁着, 宫外头,就全靠扇子送凉了。   蕉月苑内, 织儿把破开的西瓜分给院里人,剩下的两牙端进房里:“姑娘,我帮你削到碗里成吗?”   司滢说不吃:“放着吧, 或者你全吃了, 只是仔细别要落了凉。”   织儿端起一牙过去,热得恍恍惚惚:“今年这阳婆子也太狠了, 晒得人脸都痛。”   司滢替她扇几下风:“是挺热的,燕京太干了,最近不到晚上还不刮风。再这么下去,元元怕是要出痱子。”   织儿听了,脑袋不动,眼珠子却作贼似地转过来看她一眼,然后把脸埋进瓜瓤里,密密地笑起来。   这小模样太令人捧腹, 司滢拿扇面敲她一下:“怎地了这是, 西瓜这么甜?”   “嗯, 闷甜的!”织儿大嚼几口,嚼得两腮鼓得像松鼠,含糊地问:“姑娘,昨晚上的风……吹得凉快吧?”   司滢心头打了个趔趄,扇子都差点脱手。   她紧了紧扇柄,皮下隐有薄绯透了出来,不由小声嗔道:“你这丫头,昨晚上装睡?”   “也没有,姑娘出去太久了,我后头眼困,睡过去也不晓得您几时回的。”织儿憨憨地笑:“不过醒过一回,我把窗开了条缝,看见姑娘和郎君……”   后头再不用说了,光是司滢那回避的眼神,已足够让人品咂。   “我就知道不是我睡迷了,果真有那一出!”织儿兴奋地睁大了眼,又问:“接下来怎么办呢?是郎君向沈夫人提亲么?”   小丫头脑子快,眼瞳滴溜溜转两圈,很快就有新想法:“如果亲事定下了,姑娘是不是要跟着沈夫人回武昌,从沈府出嫁?”   这思路一跑八百里,司滢没脾气地看过去:“你也太操心了。”   织儿嘻嘻地笑,低头啃西瓜,啃完了往凉水里一冲,再掰成小块擦脸。   据老家的话说,这样能养容。   不过……她扭头去看司滢,一径羡慕道:“姑娘越来越好看了,这眼这眉,简直跟朵花儿似的。好些人说新妇娇颜,我们姑娘还没嫁呢,已经让人错不开眼了。”   这话该啐,司滢不大自在地放下扇子,拉过做针指的簸箕,动手去绕线。   然而人总归是心虚的,坊间流传那样的话,左不过是说新妇得了爷们疼爱,便生出一股子媚态,或说女人味。她呢?总不能是亲了谢菩萨一口,就变得……   线绕几圈,心神也像被缚住似的。   过不多时,听见外头响动,一大帮人来了。   起先还以为只是沈夫人一家,等所有人都进来坐定,才发现袁逐玉母女也在,甚至向来移动懒安的谢老太太也来了。   袁夫人头回到蕉月苑,四围看了看,笑着说:“这院子不错,里头景借得好,外头鹅卵石的道铺得也像样,傍晚还有叹凉的地方……”   说着,又朝窗外看了看:“听说那几头芭蕉树,还是山儿亲自种的。”   谢母拆台道:“他可没那么能干,铲了一担子土而已,立马说自己浑身土腥味,得回去洗澡换衣裳。要说是他种的,那可真是亏了栽植的下人。”   说起儿子这怪毛病,谢母也是好气又好笑:“我也不知怀他那会儿到底吃错什么,他打小就有洁癖,一天换几趟衣裳不说,吃食上也讲究得很。”   再指了指元元:“你说这么大的娃娃懂什么,那不是给就吃么?他偏不,比如在我碗里待过的勺子,哪怕是干净的拿去喂他,他也不吃,真是气死个人!要不是有个爷们样子,我真怀疑我生的是个女儿!”   世上当娘的,说起自己孩子总是没个停,沈夫人也跟着笑了几句谢枝山那些过分讲究的往事,末了夸道:“山儿挑剔归挑剔,眼光还是没得说。这院子精雅,选的山石也细腻,合适滢丫头住。”   长辈正聊着,袁逐玉兀地插嘴:“这哪里好了?芭蕉树下湿气重,藏鬼的地方,阴得很,要我才不敢住。”   冷不丁一句噎得人死,母亲袁夫人无奈地斥她:“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讨打!柳槐榕桑才招那东西,芭蕉叶子多好,胡仲弓的诗没读过?绿蜡一株才吐焰,红绡半卷渐抽花[1],多好的意境!”   恰好织儿端茶过来,笑着搭话道:“我们姑娘八字重,也不怕那些的。”   谢母调转视线,悠悠地滑过司滢的脸:“那倒是。”   论阴气,哪里比得过死牢?要是八字不重,当初也不会挑她了。   略一忖,又扫了扫喉咙,端起杯茶:“我儿还有多久下值来着?”   虽是大家都能听到的问,但老太太的眼神却只瞟着司滢。   袁逐玉待要作答,被袁夫人使手拽住,拖着盘李子过去:“吃点东西,刚才不是说饿了?”   这么个气氛之下,司滢只得看了眼天时,硬生生接话道:“应当……还有两个时辰。”   谢母唔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掰了些碎果子去喂元元:“来,我们小公子试试这个,蜜甜的,但不齁……”   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孩子,平时总端着的人,这会儿架子全放,笑得眉毛都要飘起来了。   司滢看了会儿,回头摸杯子,撞上袁逐玉眈眈的眼。   对视几息,袁逐玉一撇嘴,掏出东西递过来:“送你的。”   东西看起来像靶儿镜,直柄,末端是巴掌大的圆片,像是云母片磨成的,镶着金边。透过它能看到桌面的纹路,而且比人眼看得要清楚不少。   这样精妙物件,怕不是随便几个钱能买到的。   果然袁逐玉就出声了:“这是那些蕃商走船带来的,可不是外头能买着的通街货!”   认识这么久,头回收到袁逐玉送的礼物,还是这样稀奇的东西,司滢有些困惑:“五姑娘,这太贵重了……”   袁逐玉也是初次上赶着给人送东西,本就不大抹得开面子,这会儿见她像要拒绝,直接盖上盒子推过去:“你不是总做针线什么的?那事儿伤眼睛,久了看什么都是散的,这东西反正我用不着,搁着也是搁着,给你使吧!”   好好的礼,送出不能不收的蛮横意味,旁边的袁夫人见女儿这样子也是糟心,干脆别开心神去逗孩子。   袁逐玉呢,礼送出后没隔多久,立马打听起事来,问司滢:“你跟泉书公主……怎么认识的?”   “见过一面已经,算不得认识。”司滢伸手给她添茶,如实告知。   袁逐玉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跟她交好呢,要是那样,偶尔也能进宫去找她玩。”   司滢听了,会心一笑。   恐怕找泉书公主是次,进宫,才是主。   为的是谁,昭昭然。   她想起被这位五姑娘惦记的当朝天子,除去至高无上的身份外,最让人记得清楚的,说就是那幅病弱之相了。   不过提及泉书公主,干娘沈夫人倒另有话说。   “昨儿我经过客厢外头,好像见到那位贵主和赵大人有冲突,两个人当面立着,贵主像在喝骂他似的……”说着,抿了抿头问:“好像阑玉也在,不知道他有没有提过这事?”   袁夫人想了想:“提是提过,不过那孩子顽得很,他说小阁老可能是热傻了,想跟泉书公主亲近亲近,泉书公主又是个暴炭脾气,当时就要动粗,要不是他经过,怕要闹出大动静。”   说完,笑盈盈地看了谢母一眼。   女儿差点闹出事,儿子又息了一桩事,谢母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小姑子的暗示。   她喝了口水,拿帕子掖着嘴道:“阑玉是个仗义孩子,倒有几分侠气,如今进了锦衣卫,也算是找着好去处了。”   暑天昼长,再待一会儿,外头地都给晒白了。府里养的狗打漏窗钻进来,趴在芭蕉树下晾舌头。   过没多久,小娃娃玩累了开始闹觉,蕉月苑的客人也就顺势离开了。   送完客,房里才把待过客的茶具等物收拾好,钟管家亲自过来了,还带着几只装了朱砂的袋子,说是要挂到那几株芭蕉树上。   东西挂完后,钟管家嘴角向上兜着,眼梢笑意压都压不住。   “老奴先头就跟表姑娘说过,老太太虽然性子有些怪,但疼起人来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砂辟邪镇煞,这么个举动,的确是很贴心了。   送走老管家后,织儿喃喃地重复他那句话:“疼起人来不是闹着玩的……老太太这是对姑娘上心了,真好。”   不待见你的时候,看一眼都嫌费劲。有想头了,前脚的事后脚就差人来办,可不是上心了么?   为这脾气很灵的老太太,司滢笑着捋了捋袖子,瞬尔,又想起泉书公主的事。   那位贵主分明身边有人伺候,还有锦衣卫守着,那赵大人……怎么会轻易就近了她的身?   有了疑惑,转念便想到昨日在廊桥遇见的谢枝山。如果没猜错的话,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再联系以往的种种来看,所以他和那位赵大人,和赵家,应当是对立的。   思及这些,司滢抓紧了袖子。   赵家是首辅之宅,又是太后近臣,权高势重。可要是能扳倒他们,真就叫大快人心,也算是……替她父兄报仇了。   看一眼天时,司滢招了招织儿:“上午写的采买单子,你去看过没?”   “看过啦,莲子和茨实都是顶好的,百合肉也厚,又脆又沙,白口都好吃。”织儿简直像卖瓜的黄婆,掖起手凑过来:“姑娘是要炖那个、那个什么清补凉给郎君吧?”   想是被打趣多了,面上也没那么发烫,司滢把袁逐玉的礼物收起来:“我也好久没吃了,想试试。”   收完东西,主仆二人往厨房走去。   路上织儿欣叹:“同住一府就是方便,这要是真回了沈家待嫁,郎君和姑娘可得小半年都见不着,那么远呢,肯定要害相思病的。”   一个人嘟囔念着,她把阳扇再往司滢那头偏了偏:“郎君几时来,我要不要回避?”   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司滢没好气地磕了磕她的眉心:“坏丫头。”   ……   时辰渐移,夕阳靠山,赶在天壁还剩一丝暗红的纹缕时,谢枝山回到府中。   在陶生居换下官服后,他去了蕉月苑。   透过宝瓶型的漏窗,看到有人在凉架旁边,轻摇罗扇。   桅子黄的交领小袄,洒金百迭裙,反绾了个单髻,清清爽爽,又叫人品出些软艳的气态。   谢枝山安静站着,许久都没有出声,直到司滢发现他。   这么猛地一望,吓得司滢抚住心口。   他立在迤逦的暮色之中,眉宇挽着点烟霞,穿通体菘蓝的道服,仅有护领是白的。那份素蓝与皎白,撞出一身浓浓的书卷气。   然而一双眼湛清,却又望不到底,看得人惴惴的。   “怎么这样看我?”司滢问。   谢枝山绕走进来,眼中摇起些笑意,伸手便在她鼻梁挠一下:“想你了。”   “早晨才见过,有什么好想的。”司滢古怪地瞅他。   为这份再度冒出来的不解风情,谢枝山感到迷惘,可没得奈何,只得低眼看了看小几上的瓷碗:“这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我自己要喝的,不小心备多了。”司滢坐下来。   谢枝山跟着挨过去,不满地问:“怎么不是你吃剩的?我爱喝那个。”   这人什么意思,爱吃她的口水么?司滢脸有些痒:“真不害臊。”   没有男人会不爱看心爱姑娘的娇态,谢枝山尤其。   在这之前,他见过她胆小惊惶,避之如鼠的模样。这姑奶奶发起怵来腿能吓软,壮起牛胆来敢泼他的脸,又泼又怯,那份生动无可比拟。   然而这回除了打情骂俏,总还有旁的正事。   他牵住司滢衣袖,目光躺在她脸上,引逗似地,越贴越近。热气拂人的耳,唇鼻诱人的魂。   只是一阵发烫的沉默后,还是抑制住了,气喘吁吁地问:“你哥哥的事,你可想现在就听?”   作者有话说:   爱吃口水、吃口水、口水……   咳,宫廷玉液酒,一杯2330   [1]绿蜡一株才吐焰,红绡半卷渐抽花,出自宋.胡仲弓   【感谢灌溉营养液】 真命天虫:2瓶 苏打:5瓶 天府大道:15瓶 吃过的羊:5瓶 喝水长肉:1瓶 false:1瓶 格与格相隔:12瓶 无心玫玫:3瓶 第四十三章 找别的男人   -------   司滢还荡在他的呼吸里, 骤然听见这话,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我哥哥?”   谢枝山点头。   “是……找着他了么?”司滢问。   “找着了,而且,你们早已见过。”谢枝山牵住她的手, 见她这幅呆鹅样, 心头发软, 亦觉无比怜惜。   杨斯年的身份确认了,她的身世,亦知晓了。   中州司家, 家族说大不大,在当地也曾是小有名气的海商, 这些是他早便查过的事。   司家本是窑工,盖因原来的窑主嗜赌而家财尽散,最后连工粮都出不了, 司父便率先去谈条件, 把那窑场承包下来,开始带着族人做海上贸易, 将烧出的窑器运往蕃国,再带些稀罕货回来倒卖,赚两头的钱。   逐渐有了起色,头些年风生水起,还被推选为一族之长。可后来海盗猖獗,出船轻则财物尽散,重则性命不保,慢慢的, 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海上贸易来钱快, 干惯了那一行, 再单靠烧窑的钱过活,便有些人不知足,撺掇着司父,想重新去跑船。   彼时苏定河一带海盗猖獗,但也正因如此,通往北坨等地的货物愈加紧俏。   向来钱帛动人心志,巨大的利益诱惑在前,必然有人会铤而走险。   初时司父并不同意,直到听说苏定河的海盗已被清绞,且有大缙水兵驻防时,看着一日过得不如一日的族人,他动心了。   正好各地市舶司在向海商喊话,鼓励前往苏定河通商,司父便壮着胆子走过一趟。   那趟敢去的人少,但确实都安全回返,且小赚了一笔。到再要去时,几乎所有男丁都上了船,打算走完这一趟,以后便储着钱谋新的生路。   哪知意外,便发生在那一回。   传闻中已被绞杀的海盗汹汹而来,与大缙水兵死战一场,虽大缙险胜,然而苏定河被打沉的五十五艘商船,小一半都是司家的,甚至还有搭船做活计的旁支姓氏。   两千余人,尽丧汪洋。   司父成了罪魁祸首,人性向来丑恶,得意时兴许会记这家的恩,但出了事,过错却全安在他们头上。   即便这家也赔了好几口人,然而于旁人来说死不足惜,是故,哪怕他们耗光家财去安抚老幼,却还是要遭受唾骂,与无尽的点戳。   ……   事实已入耳,司滢愣头磕脑,神魂分裂似的。   仿佛投入哪样的闭塞口,夏蝉不鸣了,蕉叶不动了,天上的云也不会走了。   良久,她张了张嘴:“我收到过他的信,说他不敢回来,知道自己一出现便会,会连累我们,所以要在外面躲几年。可他也说了,等大家都不记得这事,他再回来看我们,想法子把我们接走……”   谢枝山心内谓叹,握紧了她的手。   身为唯一幸存者,那时的杨斯年倘使出现,必定要承受族人的怒火,甚至于袓父与幼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人众向来如此,毫无理智可言,聚作一堆时,仅有报复与被煽动的恶意,届时会做出哪样的事,不得而知。   顾及家人,杨斯年淌不起那份险。   一颗心痉挛起来,司滢忽然打了个激灵:“可他怎么,怎么会进宫……”   谢枝山沉默了下。   这后头的曲折,实在不该他来说。   眼见司滢掉了眼泪还不自知,知她该在经受摧心摘肺般的苦楚,他勾手将她揽入怀中:“总之人在,还是值得庆幸的。”   投入他的怀,司滢哽咽起来,喉咙虽堵塞着哭不出声音,眼泪却像走珠似的,一颗颗迫不及待涌流到面颊。   十数年了,故人的脸被岁月拉长,又渐渐模糊。   她想起曾与哥哥见的那几面,他全然没了记忆中的模样……又或许变了的是她,毕竟家里出事那年,她也只是个孩子,对于哥哥的记忆只有他肩头的疤痕,狰狞有如故乡那一线月。   大喜大悲皆无声,谢枝山的手抚在司滢脊背,絮絮安慰道:“他如今手握权柄,执掌司礼监与东厂,深受陛下倚重,是不少人要巴结的对象……包括我。”   是连他也要巴结的对象,不为权势,但为所爱。   墙头屋脊的背阴浓了起来,云影快要无光,一双男女就这么依偎着,直到司滢哭得困了,眼睛也干了,才从谢枝山的怀里退出来。   她腮面通红,还有几道不清不楚的卍字褶,全是从他衣裳的暗纹里贴来的,可见方才靠了多久,又有多紧密。   谢枝山捉着她的手去感受了下,取笑道:“这张脸可以驱煞了,比那几袋子朱砂管用。”   也是奇怪了,竟然听出些不满来。司滢拿掌根把他推开:“你跟朱砂有仇?被它驱过不成?”   谢枝山看一眼蕉林,难堪地别过了视线。   总不能说,他确实在那下面蹲过罢?多丢人!   胸前濡濡的,谢枝山低头去看,湿\\身了:“好大一片。”   确实好大一片,水渍从领子延开到肩。   司滢一个罪首,想也没想便把帕子印了上去,左左右右地擦拭起来。   擦没几下,感觉谢枝山一直在往后退。司滢脑子还浆着,这会儿容不得想太多,他退,她就追上去,直到被他把住手。   抬眼,见谢枝山蹙了蹙眉,郁闷地问:“你这是……又在轻\\薄我?”   司滢愣神,谢枝山于是拿开她的帕子,带着她的手,过来碰了碰。   轻轻一下,脑子轰地炸开,司滢连忙站了起来:“你、浮浪仔!”   词意不难琢磨,大抵与流氓相似,然而谢枝山很无辜:“分明是你先动的手,怎么反咬一口?”   “我只是帮你擦干衣服,哪有,哪有要摸你那里?”司滢气得直犯结巴。   谢枝山委屈极了:“你都摸好些下了,怎么睁口说瞎话?以前可看不出来你是这样人!”   他越说越惊恐:“不对,你几岁就知道找童养夫,就敢对男人上手,现在打量着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就想对我胡作非为,愈加没个顾忌了!”   再一看,这蕉月苑哪哪都没人,甚至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鬟都不在。   深究起来,里面的用意非常可怕。   她那个歪心眼的丫鬟,八成以为他们会欲\\火\\焚\\身,又或者知道主子对他有什么企图,所以故意躲开,让他们这样独处!   这样想来,谢枝山打了个激灵,戒备地看着司滢:“有话说话,分寸还是要顾的。抱一抱可以,其它的非君子所为!”   他脑子里唱大戏,司滢眼皮重重跳了一下,很看不起这样的胡思妙想,干脆使手去推他:“走走走,出去出去,别在这待一会儿,明天硬说我毁了你的清白,我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谢枝山被推得寸寸后退,见她突然就变了脸,不由警觉起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怎么找别的男人?”   司滢一心赶人,反应慢半拍:“什么?”   “你果然有那种想法?”谢枝山气得错着牙笑:“沾了我的身,就花了一颗心,你怎么可以这么薄幸!”   司滢被他一通造作得干瞪眼:“胡拉乱扯,少在这污蔑我!”   谢枝山不肯走,下盘一定,像堵墙似地稳住。   他这会儿很忧郁,敏感得像二八少女,一句话没接上就能钻牛角尖:“你好好想想,自己这样对是不对?”   司滢楞头呆脑,茫然看他煞有介事地叫屈:“你……你脑子里天天想什么?”   谢枝山狠狠抿着唇,矜重着不说话。   对视之中,司滢目光逐渐难言起来:“你不会是以为,我知道司礼监掌印是我哥哥,立马觉得身价高了,就见异思迁?”   谢枝山寒着张脸,再度露出那幅阴阳不调的模样,气虽气,却毫不退让:“找别的男人,你休想。”   司滢见鬼似地看着他,慢慢地,眼底冒出些奇怪的笑影来。   她勾手,扯住他的衣襟。   谢枝山原还僵着脖子,被这么一扯,只得弯下腰来就她:“做什么?”   嘴硬身软,司滢脑子里飘过这么一句话,眼睛在他脸上巡来睃去。   这皮子,总不能是吹弹可破吧?   想着,便拿指甲刮了一下,立马带出一道红痕,浅浅的,但艳艳的。   谢枝山蒙了:“你打我做什么?”   司滢看了看指甲:“我……失手。”   “每回都失手,你已经不是头一回对我对粗了!”谢枝山觉得难以接受:“我好歹是个男人,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口口声声是个男人,然而玉面扫红,更像是一朵需要人呵护的娇花。   这人生了张男妖精的脸,司滢头皮发麻,一时没把持住,习惯性地亲了上去。   一下又一下,唇都是软的,说了这么长的话,原都缺些水润,可最后也不知谁涂湿了谁,总之呼吸潮暖起来,有种难以言说的粗粝感。   说实话,谢枝山不喜欢这样。   比起一上来就亲嘴揽抱,他更爱慢慢地来,比如偶尔的眼神交汇,不经意间碰到的手指……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不说章程了,该是一样一样来,试探着向前,才有那份悸动的滋味。   就跟吃东西似的,一点点地喂,那份渴切也叫人神往。   结果她跟个匪头子似的,总是上来就亲,还亲个不够。他不能露怯,只能故作老练地与她切磋。   好容易分开了,不同于司滢的喘不来气,谢枝山勾住她的腰弯,气息仅是微促,眼角眉心神气飞扬。   只是略带遗憾,伸手给她擦了擦嘴:“你不能总这样,姑娘家家太不矜持,也太不给我留余地了。”   司滢生气了:“那你放开我。”   “不行。”谢枝山屈服道:“我喜欢你压着我。”   “……毛病。”   两人站在砖面,谢枝山往她腰窝轻轻摁了一把:“你故意的。”   “你才故意的。”司滢踢他小腿。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推卸责任,长着四只红耳朵,招笑得很。   片时,又牵着手坐回了原处。司滢问:“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大哥?”   “过几日罢,他说了,给你时日缓一缓。”谢枝山如是道。   司滢却摇头:“我不需要缓,我想快些见他。”   一说及亲人,眼眶子又发起烫来。   谢枝山伸手替她盖住眼睛,叹道:“明日我去与他说,可好?”   司滢这才点了头。   谢枝山想了想:“你大哥已知你是如何进的谢府,但……我还未将你我眼下的事告知于他。”   司滢举高手,从他脖子摸到下巴,再到鼻梁,嗡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这张脸还在,我必不变心。”   她给了句准话,是定他的心,更是在夸他,然而听着很不对劲。谢枝山嘴角抽了抽:“我怎么还以色侍人了?”   她似乎笑了笑,睫毛扫过他的手心,闭上了眼。   谢枝山目光轻轻晃一下,眼底划过无奈。   杨斯年之所以坦白那些,也是咬定他不会对外透露,既是信任,亦是拿捏了他的立场。   然而对于他与她的事,却不知是怎么个态度了。   为了不让杨斯年成为阻碍,他该立刻娶了她,或更极端些,把事给做绝。   可当真那般行径,他又成哪样人了呢?   带着司滢往后一靠,谢枝山也闭上了眼。   同样的院落,睁眼时是一个样,阖起眼后,在院子的某个角落,便有了一荡小小的秋千。母与子,笑声融融。   ……   翌日天光大放,带着脸上那一道浅艳的痕迹,谢枝山去了上值。   府里一派安逸,园植迎光。   下人各司其职,各院也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消着夏。   不及晌午,忽有宫人入府,说是传太后懿旨,接谢府女眷们入慈宁宫,一家人叙叙话。   这下可炸了庙,一群人忙碌起来,抹脸的抹脸,换行头的换行头,闹哄哄好半晌,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马车停在嘉肃门,接着众人落地,跟着引路的小黄门走进大内,往慈宁宫去。   殿庭广阔,宫道上不时能见到穿青贴里的小内使。个个虾着腰,低人一等的模样,透着骨子里的卑微。   司滢垂头跟着,想哥哥应该就是从这样的小黄门慢慢爬上去的,其间究竟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光想一想,便有痛意穿肠而过。   这些年来,哥哥该过得有多苦。   一气走了好远,等终于到慈宁宫了,又有新的内使迎了上来,穿红贴里,戴交角帽,明显是位阶要高些的。   “给老夫人请安。”那人极为殷切。   谢母唤他:“罗公公。”   这位罗公公连忙赔笑呵腰,一面与来客打着招呼,一面将人往里迎。   踏上汉玉白阶,跨过松木门槛,再过花罩卷帘,便到了里间。   太后坐在上首,笑着给几人指了坐。   究竟是亲姊妹,她与谢母在长相上还是有肖似之处的。譬如平直的眉,都是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不过太后是细长眼,眼尾上翘,笑起来风风韵韵,很合她年轻时的婉媚之名。   不过一国至尊的女人,虽姿态松散,亦有其上位者的持重威严,穿戴与行止,道不尽的雍容。   入宫前,司滢也曾听过太后的一些传闻,比如她入宫起便深受先帝宠爱,一路从才人升作贵妃,彼时后位空悬,又加封她为皇贵妃。   年轻时,太后也生养过一对皇子女,但没留住,于是先帝拔了个丧母的皇子到她名下。   养着养着,皇子成了太子,太子御极,她自然也就晋位成了太后。   慈宁宫内笑语阵阵,太后说的确实都是家常话,温情亦平和,仿佛真就是一时起意,想找娘家姊妹聊天了,便下旨召进宫来坐坐。   聊着聊着,太后的眼划过袁逐玉,唤了声玉丫头。   “太后娘娘。”袁逐玉连忙搬出一幅聆训模样,轻声应了。   太后把她招近来,亲和地笑了笑:“听说你哥哥进了锦衣卫,这会子正办案呢。”   袁逐玉的手被太后握着,忙不迭笑道:“哥哥才入锦衣卫,跟着学东西罢了。他读书不攒劲,不像大表兄可以考取功名,入翰林事国效力,但又想为朝廷竭忠,便投了锦衣卫的职,卖卖力气。”   说着,就地欠了欠身:“也是全逢太后您老人家的福照,陆指挥使才没有嫌弃他。”   虽有执傲的名气在外,但袁逐玉这份回答也算可圈可点,引得太后当即夸了几句,直将她夸得满面飞霞。   太后在她手背拍了拍:“这眼看着入夏,越发觉得日子长,有时想出去逛一逛,身边又没个凑趣的,个个老三样,实在令哀家提不起兴致来……”   末了,眼风撇过旁边的罗太监。   罗太监立马就屈了屈膝,笑道:“奴才们都是宫里的样子货,都是鱼目珠子,哪及袁姑娘灵透。”   太后点点头:“玉丫头确实灵慧,性子也与哀家投和,哀家早便惦记着,想把你留在身边做个伴……只是宫里着实闷,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也没什么意思,怕待个几天,把你们年轻姑娘的神采都给摘没了,那我可算罪过一桩。”   “启禀娘娘。”罗姓太监又出声了:“娘娘可是忘了,咱们还有一位年轻姐儿呢。”   这么一提,众人便将目光都望向司滢。   罗太监笑眯眯道:“奴才瞧着这位姑娘很是娴静,也该合娘娘的性子。况与袁姑娘一动一静,也最是合宜。 ”   至此,太后便将目光挑了过去,定在司滢身上足有好几息。   看罢,她数了数腕间的佛珠,再望向谢母:“你这两个表外甥女哀家看着都喜欢,不如这样,全留在宫里与哀家作个伴,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说:   美人打啵啵,君子娇滴滴   揪50个朋友发红包,昨晚上的宫廷玉液酒……喝到了吗? 第四十四章 困不困(一更)   --------   难题丢到谢母头上, 谢母当即笑言:“能入娘娘的眼,自然是两个孩子几世修来的福。”   过场话,旁边的人也赔着笑脸附和。   说完,谢母又微微皱下眉头:“不瞒娘娘, 眼下臣妇寿宴已过, 我们大姑奶奶也该回武昌了。按她的打算, 是这两天便要动身,且把滢丫头也一道带回去的……”   被提及,沈夫人也很快恭声道:“上禀娘娘, 臣妇确有此意。”   “原来如此,那哀家提得不是时候了。”太后眉目依旧, 但却连袁逐玉也松开了。   袁逐玉有些不知所措,扭头去看母亲,却见母亲使眼色让她回来。   眼眉间的那份凝重, 袁逐玉看得真真切切的, 是以再是不愿,也只能乖乖坐了回去。   看似只是顺嘴一提的事, 可以到此为止了,偏有人聒噪不止。   笑声起,那罗太监又开腔了:“武昌路远,一路颠簸已然是吃苦,眼下又正是大暑天里,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受得了?要咱家说,最好是待到天气凉了再上路,不用在毒日头底下赶路。”   又转与司滢谄笑:“姑娘头回进宫, 还不知咱们这里的好。虽说各处殿宇瞧着都一样, 实际宫里的景儿可多了, 足够姑娘逛上几个月的,西头还有个大佛堂,闲了跟着娘娘去抄抄经,也能给家人捐一份功德。等姑娘熟悉咱们这里了,该是恰好也转秋,到时候再往武昌去,岂不正好?”   ‘叮’的一声,茶盖重扣的声音,太后肃起脸来看那罗太监:“要你多什么嘴?下去。”   “娘娘息怒!”罗太监立马扮出惊惶模样,嘴上连连赔罪,屈着背正往外退时,有小内官急急来报:“娘娘,宝文阁前的宫道塌了,小阁老与谢大人都掉了下去!”   “什么?”太后霍地站起来,险些没立稳:“可伤着哪了?”   小内官泥首于地:“谢大人伤着手,小阁老……摔断了腿,这会儿都昏着,还没醒。”   骤然响起一声扑腾的动静,是谢母没坐住,从椅背溜下来,又厥了过去。   乱麻麻一通翻腾,司滢上前去看谢母,被老太太一把抓住手。她嘴里念着什么,眼睛却闭得紧紧的,脸也白得吓人。   见姊妹晕厥,太后立马指了人去请医官,又喝问怎么回事。   “是那樽无量寿佛的铜像,今儿请进宫来,往大佛堂去的时候经过宝文阁,许是,许是车碾子太重,便把那处给压塌了……”小内官簌簌地答,虽瞧着害怕,但口齿是清晰的。   “佛像?那么重的东西,这可怎么得了?”太后脚下虚浮往后趔趄半步,腕上的念珠磕到桌角,发出‘嗒’的几下脆响。   她抚住心口,闭着眼念了几句经文,接着重新睁开,在宫人的搀扶中,仓皇向外走去。   脚步踩得很急,方才那股从容的仪态掉了一半。   司滢护着谢母,不经意朝槛窗外望了一眼,便见太后已然站到了白玉阶台等肩舆,妆花缎的袖笼之下,半条佛白念珠不停在颤,而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容之上,挂着双倍的悬心。   这出意外搅得宫里宫外都不宁静,等大家伙拥着谢母回到府里,再眼看着太阳下了山,谢枝山终于也被送了回来。   陶生居内,他阖眼躺着。除去脸上那一道绯色刮痕外,身上还添了不少外伤,嘴上皮肉白得像敷了粉,病态十足。   据宫里护送的人说,他跟那位小阁老站在宝文阁前叙话,末了往同一处离开,哪知宫道突然就塌了方,把二人给掩了下去。幸好营救及时,才没出大岔子。   谢母过来守了会儿,听医官说没大碍了,便挥着手开始赶人:“既然太医都说没事了,想必很快会醒。都回罢,他是个爱清净的,挤在这里鸡一嘴鸭一嘴,没得吵着他。”   老太太发了话,一个个只能走出陶生居,往各自院里去。   司滢回了蕉月苑,坐在边榻上,见织儿翻出披风挂到椅背:“晚上风凉,姑娘等会子过去可得捂严实些,别郎君伤着了,您也病了。”   这是笃定她晚些时候会偷摸过陶生居了,司滢把肘撑到案几,搓了搓眼。   “姑娘在想什么?”织儿逛过来问:“是担心郎君的伤势么?”   内宫有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所以谢府下人都留在外头等,她没跟进慈宁宫,也就不知道发生的那件事。   司滢没说话,脸靠在掌心。   要不是被谢枝山的事打岔,九成九,她今天就回不来了。   那罗太监再大的胆,不是摸着了太后的脉,哪里敢说那样的话?   所以宫里那位太后娘娘,为什么想留她?   在此之前,她与那位太后也就见过一面,左不过是寿宴时跟着见了回礼,太后确实多看过她两眼,但瞧着神色寻常,并没有对她过分留意。   就是这样理不清头绪,才更让人不安。   织儿绞了巾子,司滢接过来擦了擦脸,蓦地又浮起一份奇思:太后那幅神不守舍的焦急,到底是担心外甥,还是……另外那位?   浑然了一会儿,挨到半夜时刻,苗九来敲门,说是谢枝山醒了。   司滢套好披风,复又赶了过去。   “表兄醒了,可还好?”   见面就是这一句,对他的称呼已然成了她的口癖,实难改正。   谢枝山像睡蒙了,缓缓眨眼,又咳出两声。   可怜见的,受一身伤,脑门上还盖着白手巾,活像在坐月子。   司滢上去探他脑袋,摸着不算热,这才放下心来。   谢枝山说:“我不是装的,真伤着了。”   “知道,看见了。”司滢望向他包住的手腕,问:“还痛么?”   “这算什么痛?”谢枝山嗤了一声,这会儿还笑得出来:“我伤得不重,折了腿的才叫重。”   折腿,说的当是那位小阁老了。   一道出的事,不说同病相怜了,也不该幸灾乐祸才对。司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他:“渴不渴,要喝水么?”   谢枝山摇头,偏着脸喘了口气,这才回过身来:“今日在宫里,可吓着了?”   司滢想了想:“宫里的事,你知道了?”   “比较仓促,但还好,来得及。”谢枝山牵了下唇角,没受伤的右手从薄被里游出来,搭在了司滢手背:“你要是进了宫,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把你给捞出来?还好,还好。”   语气说不出的庆幸,司滢翻过腕子,拢住他几根手指。   清瘦却柔软,文质但有力。   她看着他,看他那双黑浓眼瞳,眼里似有万象。   这人,偶尔犯起邪来跟投错胎似的,但这样时刻,又好像背着哪样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全扎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消纳。   “所以你是故意的?”司滢问:“你生了金刚脚,一脚把地面给跺穿了?”   谢枝山噎了噎。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膀大腰圆的武夫,没事就上菜市口举鼎,或拍着胸膛彰显自己多么孔型有力。   “你可以换种说法,比如我精通掐算,提前知晓那一片会有意外,才巴巴地把自己送过去。”谢枝山动了动,勾起脑袋问:“我这么牺牲自己,差点就残了,你怎么眼泪也没个半滴?”   哪有这样问人的?司滢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既是精通掐算,必然掐得出你受不了重伤,我哭天抹泪的,多不吉利?”   想听几句温情话怎么就这么难?谢枝山鼻息一松,被气笑道:“那你可真够贴心的。”   司滢大方地说不用客气,丢开他的手递了盏茶过去:“那位小阁老,也是你成心找的么?就为了让他跟你一起掉坑?”   她很聪明,琢磨出了里头的蹊跷,就是掉坑这个词很不雅,谢枝山艰难咽下一口水,囫囵认了。   交还茶盏,谢枝山思忖了下:“你我一体,有些事迟早要知道的。只是怕你知道了那些,嫌我……麻烦事多。”   司滢点点头:“那别说了,我胆子小,害怕。”   谢枝山张了张嘴,话全折在喉咙里。半晌愤愤道:“我这辈子过到最后,怕不是会被你气死。”   “我哪有那么凶……”司滢吞吐一句,继而眼角微翘:“伤着呢,怕你说太多话损了元气。还有那些糟心事,没必要时时记着,耗神。”   到这裉节眼上了,有些话他不说透,她也能猜出几成来。   其一,便是他同太后这对姨甥,关系并非外人所见的那样亲密。   或者说,曾经确实亲如母子,但经过什么事后,突然生了变故。   其二,太后与那位小阁老,与赵家……   “你会看手相么?”司滢正犯嘀咕,冷不丁听谢枝山问一句。   “啊?”司滢低头,见谢枝山已经把掌心摊开,像一块玉,横到人的眼   他笑了笑,唇角一点清浅的弧度:“看看以后,咱们能有几个孩子。”   多臊人的话,打他嘴里说出来,像在跟她拉家常似的。   司滢悻悻地拍他一下,又在茧子上摁了摁:“这怎么来的,握笔么?”   谢枝山唔了一声,顺势包住她,巧笑着问:“你困不困?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咱们挤一挤。”   这人!口口声声让她注意姑娘家的矜持,但又总说这种不着调的话,还扮这种勾引人的模样。   这种既要还要的行为,简直没天理了!   司滢才挣了挣手,敲门声起,苗九端来两盏补汤。   “老夫人叫送的,说是熬了小半夜,喝了有伤冶伤,没伤也能尝个鲜。”说完搓手一笑,把东西放下便小跑出去了,生怕搅人好事。   这么晚了在爷们房里盘桓,还被长辈给料了个准,司滢简直要抬不起头来了。   她抽出手:“我回去了。”   谢枝山倒也没留她,自己老老实实端起汤来喝:“早些睡,明日厂公会过来。”   司滢抓披风的动作停滞一下:“我哥哥……明日会来?”   谢枝山喝了口汤,许是不大合口味,但还是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这才答道:“昨日我还担心,为着你他必要对我发难的,可眼下想着,多个护着你的人,也好。”   司滢带子系得很慢,张着脑袋想了想:“今日的事,我哥哥也有份?”   “不是厂公相助,消息哪能那么快传入后宫?”谢枝山扬起头,对她笑了笑。   那盅汤让他热乎起来,脸上推了胭脂似的,散发一丝卖俏的风情。   司滢失手打了个死结,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佯作镇静地戴好风帽,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夜半的风便兜头扑来,冲得帽子胀起来,扣在脑袋上像庙会里的大头娃娃。   她摸索着,反手把帽子捏扁,顺势回头,撞进谢枝山的视线。   这模样大概傻透了,他眼里泄出笑意,眉梢也弯起些许。   司滢一窘,直接把风帽拉到眼睛底下,错步走了。   待那轻巧的身形踅出视野,谢枝山方打下眼帘,右手慢吞吞抚过缎织的被面。   万事顺意的人生,总归是梦里都难出现的。   上天虽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也让他和她互通了心意,然而要想真正在一起,好像,又没那么容易。   眼皮撑起,他掀开被盖,仰声叫苗九:“备纸墨来,我有几封信要写。”   石漏嘀嗒,黑夜渐青。   那边厢,回了蕉月院的司滢,几乎整夜未眠。   马上要见到哥哥,她有说不出的迷糊,次日起来后,一整个早晨都在蒙头转向,吃喝都不记得了,连前两回见哥哥的模样都不大记得。   脑袋空空的,像被人一剽水冲得干干净净。   等时辰到了,她避开人眼,走了条小路到陶生居,再被时川带着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便见里头背立着的身影。   屯绢蟒衣,戴绉纱帽,不屈脖不塌腰,身姿端然。   那一刹,记忆倒回十几年前,这幅背影,与记忆中父亲的模样重合起来。   原本想着要高高兴兴的,结果那人一转身,司滢脸上的笑意走失,泪水说话间就冲出了眼眶。   “大哥……”   作者有话说:   哥哥来啦!晚点还有一更。   顺便……写玉液酒的时候突然想起外室,脑子里做了下对比,檀妹是硬要up,到滢妹这里,就真是勉为马&#奇*¥男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真命天虫:2瓶 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 十一啊:2瓶 SM:2瓶 楠楠:10瓶 34896658:1瓶 七分糖茶冻:5瓶 糯米:50瓶 蛇院二年级生:1瓶 第四十五章 变心   -------   豆大的泪一个挤一个地往下掉, 杨斯年叹着气过来:“哭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可不是个爱哭的。”   嘴在说人,自己却也一幅动荡的嗓子,喉头更是上上下下, 涌个不停。   司滢先还跟他隔着两步, 接着揪住衣襟, 再接着,整个人扑到他怀里,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数年的分离, 手足骨肉已长成彼此陌生的模样,然而血脉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亲近, 却是怎么也难割断的。   哭了一阵,气有些续不上来,司滢拿手绢擦眼, 还不忘宽哥哥的心:“让哥哥见笑了, 我只是太激动,不是过得不好, 哥哥别担心我。”   杨斯年带着她坐下,声音拔干:“小芽儿,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怨哥哥么?”   小芽儿是方言,类似于巴蜀那头的幺儿,中州人惯常这样喊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   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称呼,司滢恍惚了下,想起积年的过往来。   一族之长的女儿, 三个男儿家的妹妹, 她曾经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那时不知愁也不知羞, 总爱坐地耍赖,抱哥哥们的腿,硬要缠住两个给她抬肩舆,然后学戏台上的公主,指着一樽樽还没风干的泥胎,说这个要了,那个也要了,都洗干净了送到本宫府里去。   想想也是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小孩儿家家玩这种犯上的把戏,否则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哪个会怨自己的亲人呢?司滢头摇成拨浪鼓:“哥哥肯定有难处,我省得的。”   兄妹两个坐在矮几旁,几案上早有沏好的茶和果子,还燃了香,外头守着的人离得远,不必担心说的话被听了去。   就着茶水,俩人絮絮聊了会儿,但问及各自的过往时,一个劲往好了说,都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些年历经过的苦难与不堪。   但正因如此,也放大了彼此的想象。   越是心疼记挂一个人,越会不自主地将对方种种艰难放大数倍,于是越想越揪心,越讲,也就越难过。   妹妹的话信不实,杨斯年皱起眉来:“小芽儿,你别蒙我,一切照实说。”   司礼监掌印,那份威仪是令人剔剔然的,再加上长兄的凛肃,司滢只好依言,把家里发生的事给如实说了。   族人的逼迫、欺压、觊觎与算计。以前亲亲热热,把她喊得当女儿似的人,都恨不能将家里搬空,连她戴的耳夹也抢走了。   这么一句句地,说到祖父过世以后:“……祖父走不久,我就把房子给典了,大夜里坐船往燕京来。”   略顿,司滢自嘲地笑了笑:“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半点不晕船的,可喜欢在船上跑了,但那回我晕得厉害,差点把肠子给吐出来。”   杨斯年陷入长时的沉默,等新添的茶快没热乎气了,他才重新开口:“其实那封信,是我当年回了中州,才叫小乞儿扔到院子里的。”   他膝上一双手攥得铁紧:“我好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带着你和祖父……一起走。”   “祖父年迈,我也没多大,都不合适赶路。况且咱们都走了,他们肯定要追的,说不定还报官呢。到时候还不定哪样下场,哥哥别要怪责自己。”司滢温声劝慰。   她三个哥哥里,就这位长兄唸书最好,爹爹祖父都指着他考功名,望他给家里脱商籍,给祖上挣荣耀的。自打他在窑里烫出个疤,后头连窑都不让进了。   要不是他坚持,苏定河那趟也不会带上他。   而且听谢菩萨说了,哥哥当时悄摸乘小舟跑的,还被水兵当成倭人给射了一箭。   中箭又跳水游了那么远,大伤小伤肯定数不过来。本来也是个文弱书生,拖着身子回老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怎么带得动一老一少呢?   杨斯年听罢,驼着满背日光默然坐着,通臂上的蟒绣威威赫赫,透着显贵,一针一线都是权力的骄姿。   司滢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小秀才……是哥哥动的手么?”   又想起谋她给老鳏夫当续弦的婆子:“还有九拐子家的祖母,后头也无缘无故摔死了……都是哥哥派的人么?”   杨斯年怔了怔,眼中渐现愧怍,但愧怍中又带着几分解恨的痛快:“酸秀才是我买的凶,那时候我还打算把你和祖父接到燕京的,可后来落了汪栋的套,被他弄进西厂的私狱,差点没能活着出来……后头那个,兴许就是现世报了。”   定了定,又问司滢:“汪栋,你可知道此人?”   司滢含起脑袋想了想:“是之前西厂那位汪公公么?”   她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朝。那时候先帝爷弄了个西厂,就是给这位汪公公管着的。   这人滥用权柄,把持朝政,据说迫害了不少忠良,不过天爷还算开眼,他最后得了个被逼自缢的下场。   既她认得,杨斯年也就不用多交待了,只大致说道:“我当时被迫站队,招了汪栋记恨,我们那一批人里找了对食的,连对食的家人都被他们摸去杀了个干净,又何况血亲。”   司滢点点头。那样状况下自身都难保,当然不想给人知道真实身份,更不想暴露她和祖父。   她替哥哥将冷茶倒掉,重新续上热的:“头回在侯府门口……哥哥是认出我了么?”   十来年说话就过,提及到燕京以后的事,杨斯年喃喃道:“那时只觉得你眼熟,有几分像阿娘。但见你是跟这府里老太太去的,又不大确定,所以后头悄悄找人在查。”   话到此处,他情绪一落千丈,眼神暗下来:“我该找机会直接问你的,是我太谨慎了,不然,你也不用总在这府里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人说长兄如父,对于她这个妹妹,他总有道不尽的愧疚,确认身份后的每一个时辰,都在后悔自己的谨慎与小心。想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该。   司滢不愿见长兄这样低迷,弯起眼来笑:“我在这府里过得很好,府里个个都各善,而且我也是名下有温泉庄子和瓷器铺子的人,房里还有一匣子银票,不缺钱的。”   在她的笑颜之下,杨斯年额头也松开了些,只是吐出一句:“终归不是咱们的东西,要了不好。”   他站起身来,转着眼望了望:“书房机密之地,谢大人倒是大方敞亮,愿意安排在这里。”   司滢察言观色,感受到哥哥语气里的冷淡,也没好接话。   书房里静了会儿,兄妹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杨斯年在地心迈了几步,目光扫过这不算宽敞的房室。   书房极静极密之地,套句兴许不恰当但通俗的比喻,男子书房便如同女子那首饰妆台,透过寥寥物件,大抵能窥出主人的品味与赋性。   寻常器具,明朗清静。这间入目并无花里胡哨的陈设,说明主人没有什么是急着要向人炫耀的。而不急于显摆,是骨子里的低调,更是勋贵子弟的底气。   贵在简便,精在脱俗,说陋不陋,自有讲究。   然而在杨斯年这里,书房归书房,人归人。   他转过身,看着才刚相认的妹妹,语重心长道:“你与谢大人生了些私情,这事我已知。你自小喜欢生得好看的,他皮相了得,能入你的眼我也不觉得奇怪。但芽儿,可莫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谢家的。”   司滢有些抹不开面。   哥哥就是哥哥,知道人秉性难移,一下就指出她贪谢菩萨的美貌……可是,谢菩萨也不止空有美貌。   游移了下,司滢迟迟出声:“哥,我和他……”   开得口来,但在哥哥的目光之下,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杨斯年静静盯着她,片时叹气:“昨日在宫里的险,你应当记得很清楚。那些权贵拿捏起人来,扣在身边还是轻的,稍有不慎,命就难保。”   “而今谢家在朝中已有树敌,打你主意的便不会少,你若执意与他一起,像昨日那样的险,往后不会断。”   “我不能让你冒险同他在一起,早先咱们兄妹互不相识也就罢了,眼下既已相认,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让我今后怎么与九泉下的亲人交待?”   一句复一句,司滢有些结舌。见长兄这正经八百的样,恍然间,好似又见到当年那个子曰子不曰,时而仰天时而俯地,作派有如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人。   可说来说去,确实也是为她着想。   有了男人忘了家人是白眼狼,但负心汉也不好当,司滢抠了抠手心:“可是哥哥,他要对付赵家,咱们的仇人……不也是赵家么?”   杨斯年眼里闪动几下,未几他背过身,嗓子发紧:“咱们的仇人不是赵家,是这烂了根子的大缙王朝……是先帝爷。”   他明白妹子的想头,当初入宫,他也是想活命,想执权柄,想为家人报仇。   可也正是入宫近了权力中心,才知道事实,并非表面看到听到的那样。   当年苏定河那战,明面上看,是赵阁老示意中州市舶司,让中州商船去当诱饵,才有了司氏一族的惨案。   可论起这一战,却是大缙主动设下的局。   先帝即位不久,倭寇横行沿海。   为了剿倭,大缙将士煞费苦心,可倭人形如鬼,狡如豺,又神出鬼没。大缙损兵折将,贼寇却愈来愈猖獗。   数年侵扰,□□威严有损,沿海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是以某日临朝议事,有人揣度圣意,祭出了以商船为饵,诱敌出没的计策。   先帝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缙的安宁与威荣,倘使损失一批人能换来一带安宁,可换来大缙朝的威名,可平倭患,令贼寇再不敢犯,何乐不为?   兵可为缙捐躯,靠国获过利的商人,亦有效力之责。   计策荒唐,然而先帝态度已明,连一向耿直的徐阁老都缄口不言,又有谁会去犯那份圣怒?   是以令行如流,很快,便有了苏定河之战。   先是战中趁其不备,缙兵抄了海寇的后方,将其妻儿控制,倭人遂以先前扣下的商船以作交换,要求止战议和。   可后方督战的臣员们却没有松口,甚至杀了两个闹得凶的人质。   押其妻儿于手,本意是要乱倭人心神的,哪知因此逼得那班倭人群情激愤,当即烧了大缙商船,拼死一博。   五十五艘船,六千余人的命,喂火海,丧汪洋。   大缙将领有了重担,士兵亦不敢懈怠,倭人亦气势汹汹,于是双方都杀红了眼,投入一场死战。   战场之上有个词叫虽败犹荣,然而还有一个词,叫惨胜如败。   缙虽赢了,伤亡却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就连先帝也没料到会惨烈至斯,因而夙夜难眠。   没有天子不在乎德名的,于上来说,龙袍干净最为重要,而历来举国震动的祸事都要有个罪首,于是曾因不忍无辜商船遭受牵连,而试图与倭人谈判的徐阁老,便成了那个背锅之人。   两朝元老,一阁之长,官服也并非没有瑕疵。   人查到最后,一张莫名其妙的通倭条子,彻底把徐阁老押成了阶下囚,说是他提前知会倭贼,让贼人拦了商船,才有了那一出。   经年往事累赘且沉痛,但却不得不说,杨斯年平复着心绪:“小芽儿,如果你我是徐家子弟,那我们该恨赵家,因为当初向先帝揭发徐家的,便是赵家人,着手抄徐家的,也是赵家人。”   但他们不是,他们与徐府没有干系,而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位君王,也已辞世。   真正的仇人已死,恨意突然没了具体的落处,司滢脑中一荡,惘然不已。   杨斯年重新转过身来,面对幼妹:“所以咱们兄妹两个眼下该做的,便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默了默,他压低声气:“哥哥这身子……已经废了,为家里传宗接代便全靠你。你若是愿意,招个上门女婿,再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子人和和乐乐地过,也算对得住天爷怜悯,亦能让九泉之下的亲人慰怀。”   上门女婿……司滢打了个激灵。   烟在博山炉里燃着,化作飞埃跑出炉隙,她看着那丝丝轨迹,呆呆地往墙上一靠,心内失序。   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枝山写的挂帘上。   字迹古拙,纸页透光,是不堪一抓的模样。   像他那张脸,刮了就有痕。   司滢摸了摸额头,试探着问:“哥,你知道太后和赵府,还有赵府与谢府之间的事么?”   ……   那头兄妹相聚,同一时辰,谢枝山也喝完了药。   那药不知放了哪些料,让人挠心挠肺,胃里好似烧着一蓬火。   他有些躺不住,待想下去走走,苗九登时来制止。   “佟太医说了,郎君手腕伤也不算轻,还有身上各处的伤,都得留神养着,头三天最好莫要下榻。昨儿您写信已经很耗心神,今日可得遵医嘱才行,这要给老夫人看见,小的们可没好果子吃。”   谢枝山眉心发皱:“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苗九有些打怵,幸好灵机一动:“表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让小的们好生照顾郎君。”   他搬出司滢,谢枝山这才安静下来,摸出枕边的书。   虽然伤的是左手,但一只手看书也不方便,常要放到腿上慢慢揭页,才能继续读。   只是,也并不怎么读得进去。   勉强翻了几页,谢枝山盖下书面:“那头……有多久了?”   “小一个时辰了,杨公公是借替陛下探看郎君的名义来的,应当不会逗留太久,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苗九这话料得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杨斯年便先出现了。   他带着司礼监的人,还是那幅谦恭模样,关切谢枝山几句后,便说起执行公务的套话来。   “……现已拿住督办之人问责,万岁爷也下旨将作监,责令快些将那塌方之处修填好,以免再生意外,伤着朝廷要员。”   谢枝山亦是笑道:“劳厂公跑这一趟,回宫之后,还请厂公替下官恭谢圣眷。”   这会儿再管不及医嘱,他下得榻来,亲自将杨斯年送到陶生居门口,等司礼监的人走远,这才勾着手往回走。   待重新进房,司滢已经坐在了凳子上。   她神情很不寻常,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目光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明明伤的是手,谢枝山却差点被她看成拐子,走路都不自在了。   等近身,该想问些什么,她却开口一句:“其实……你对我也没有多好。”   这是什么意思?谢枝山眼皮重重一跳,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望的恐慌。   果然与亲哥聊过,立马就变心了么?   所以情比金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   在书房这段,我一直好担心哥哥发现洞玄子,然后滢妹天真地说这是炼气的书,再然后……娇兄卒。   加更成功,开心!揪发50个红包,我去试试玉液酒(▼皿▼#) 第四十六章 坏透了(一更)   ---------   谢枝山感觉有些头晕。   他站在她对面, 视线淌过她的脸,最后冷静地问:“你怎么了?”   司滢笑了笑:“就是忽然感慨,觉得你也是欺负过我的。”   谢枝山喉间微咽,看着那明显哭过的一对眼, 五指蜷缩起来, 松松拢着。   这句话, 他认领了。   一面给她找夫家,一面却又舍不得,最后搅了她的姻缘, 自己横生生插了进去。   当然他有他的好,每日里见面相处, 她很难不动心,但做过的事,谁也否认不了。   况且, 她还有可能会因为他, 而遭受不宁。   再想想曾与陆慈夸下的海口,昨日之后, 他的底气早已不是那么足了。   从一而终是他的寄望,可若然蛮横,好似又辱没了情之一字。   还有上一世,孩儿是意外,入谢府也非她本意,所有的事都并非出于她的自愿,她本身就是被迫害的人。   那时被逼无奈给他生了孩儿,而这世的他走了一通弯路才意识到, 他记挂孩儿, 但更恋着她, 倘若这世拿孩儿当借口,硬将她绑在身边,于她太过不公。   眼下她提前找到了娘家哥哥,若生出顾虑,或想要更好的去处,他应尊重,不当阻拦。   算旧帐,生离心,这一幕摆到眼前,谢枝山心念交驰,但逐渐平复。   拳关松开,他撩袍坐下:“你若是想离开,我会安排……庄子和铺子你带着,倘使不嫌弃,苏州还有一间绸缎庄,虽离得远,但有专人在打理,每半年送一回帐本,辛苦些核对进项便可……”   他徐徐出言,坐在司滢对面,与她如同一对没了感情的夫妇,在签和离书之前,冷静且有条理地谈起家财如何分,孩子要归谁。   这是个大方且周到的男人,事事安顿,还想到要给她配一个会手脚武功的女使,往后出行能驾马车,更能护她安全。   司滢撑着脑袋,费解地看那双唇一张一合,井井有条说起她离府的安排。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开大合,一忽儿像个吃错药的无赖,一忽儿又庄正起来,像是背着四书五经的老先生。   末了问她:“你几时走,今日,还是明日?”   不知不觉到了这一步,司滢坐直身来,尴尬地看过去:“你这就要赶我走啊?”   谢枝山被问住:“不是你要走?”   司滢挠了挠额角:“我只是说你欺负过我,对我也没那么好……”   她说话半吞半含,谢枝山皱眉:“所以……什么意思?”   司滢低下头去绕帕子,心虚地沉默片刻,飞快瞥他一眼:“我就是……顺口提的,哪知道你脑袋清奇,想这么多?”   谢枝山愣一下,很快气涌如山。   分明是她故弄玄虚,到头来,还成他脑袋清奇了?   ‘吱’一声响,谢枝山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得在屋子里打转,人像死不瞑目似的,嘴里没停在念:“你存心的,你一定是存心的……”   她有一股拧劲儿,他早就知道,可他没防着的是,这人还有满肚子坏水,敢跟他耍花腔!   果然倒贴就是不值钱,焦心劳思,患得患失,全指他一个人受了。   先认爱的人最没地位,他悔极了,早知道就该矜持些,也不至于任她一颗牛胆生得越来越壮,直接拿他当纸糊的捣弄!   气得嗓子都硬了,谢枝山质问:“这样耍我,你良心痛不痛?”   他脸上那条刮痕已经消了,本来雪白清透的脸,这会儿连脖子一道红了,足可见有多愤慨。   司滢张了张嘴,却百口莫辩。   绕了几圈,他最终回到她跟前,眼里的那份静滞,看得她小腿肚直哆嗦。   一时动念加两句感慨,闹得他这样动气,司滢后知后觉地害起怕来:“表兄,我错了……”   这时候认错有什么用?谢枝山一字一咬:“你是不是以为伤员什么都做不了,才来这一套?”   “没……”司滢吓成个老实疙瘩,在他锐利的目光中软了腿:“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信我。”   才说完,脸就落到了谢枝山手里。   他在作弄她,拿她的脸当面团,先是把嘴捏成个吕字,再往上,掌肉顶住她的鼻尖,指腹则被她腮旁的浅涡咬住。   再过一会儿,他挑住她的下巴,脸也凑下来,一寸寸,近到两个人的睫毛要打架。   大概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司滢瞠着一对眼,几乎忘了喘气。   怎么吵着闹着,突然要这样?   离得近了,好像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谢枝山笑起来,眼里像有浅金的光晕,锁着人的魂。   他再度逼近,唇锋已经碰着她的,手也从脸上游到后颈,松松地揉\\弄着。   司滢木木的,脸上滚起一层层的羞色,眼皮好像没了力气,开始有耷拉的迹象,整个人好像被他的气息包围。   伤了手在家养着,他今儿应该没刮胡子,新生的一簇看不大见,但照样扎得人发痒。   懵然之中,他的呼吸从鼻尖撞到腮,再洒到耳,接着送话:“刚才哭了多久?没来得及照镜子吧?脸上粉都花了,还有鼻子破皮了,知不知道?”   唇息搔弄耳穴,司滢眉心一颤。   她往外挣了挣。   是报复,这一定是报复,这人坏透了!   果然他纯良地笑了,挺直腰后朝她飞了个眼:“近墨者黑,我跟你学的。”   这到底是哪样无聊的桥段,司滢捂住鼻子和大半张脸,不叫他看自己的丑相:“你刚学会走路吗?这样欺负人,有什么意思!”   “我欺负你?”谢枝山冷冷地笑,带着脸上一线红渍,是刚才在她唇上蹭的口脂。   他渺着眼看她:“这就叫欺负了?真没见识,以后有你受的。”   司滢没听清后头这句,兀自起身去找镜子。   今日为见哥哥,她想令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确实推过胭脂也擦了粉,哪知道就出了这样的丑。   东看西看,然而在男人房里找镜子,实在比寻宝还难。无奈,司滢只得往房外冲,恨不能把脑袋给埋起来。   刚出门槛,跟谢母打了个照面。   见她捂着脸,老太太‘嗐’了声:“怎么了这是,流鼻血了?”   司滢摇头说没有,老太太脑子精,把眉一竖:“他打你了?”   说完,拦着司滢退了回去。   房室之中,听到动静的谢枝山早就躺回榻上,见得母亲,恹恹地打了声招呼。   亲生儿子没什么好顾忌的,谢母指着司滢:“好端端捂起脸,你闹她了?”   这个闹字用得真暧昧,谢枝山听红了脸:“没有的事,您误会了。”   “什么没有?我看她都哭过!”谢母明显不信,还欲逼供,司滢只得放下手:“是我不小心擦破鼻子,老夫人莫怒。”   谢母下劲盯了会儿:“鼻子好好的,破哪里了?”   司滢摸索着摁了几下,真相大白。   谢枝山避开她瞪来的眼,虚弱地咳了几声:“药我已吃过,母亲来寻儿子,可有旁的事?”   老太太在这一双男女间看来看去,最后严肃地收回视线:“听说司礼监那位掌印的来了,还待了不短时辰?”   问及杨斯年,司滢也顾不上置气,摒息听着。   谢枝山不知他们兄妹聊了些什么,又做了哪样打算,所以眼下不好贸然把事情宣扬出去,于是答道:“是承陛下口谕,替陛下来探儿子伤情的。”   谢母却冷淡一句:“别不是来看你真伤还是假伤罢?”   母亲对自己未来大舅哥这样疑神疑鬼,谢枝山很尴尬:“厂公承的是万岁之意,母亲想多了。”   谢母挑了下嘴角,正想说多长个心眼总不会有错,忽听身后有人弱声道:“老夫人,杨厂公……是我亲兄长。”   作者有话说:   谢:哼,我可不是娇滴滴的郎君,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不过……先是从妻姓,再是从妻性,夫纲这玩意儿,会有吗?   晚点加更(预计凌晨,建议明天起来看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么么】吃过的羊:5瓶 十一啊:2瓶 肉卷煎蛋:16瓶 ~( ̄▽ ̄~)~:1瓶 Drew:1瓶 yoyu:5瓶 方也:6瓶 Dashaju:26瓶 第四十七章 矜持一点(二更)   -------   谢母转头, 愕然看着司滢:“你方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说杨厂公是我兄长。”司滢把话重复一遍:“是亲兄长。”   她既坦白,便是不觉得有遮掩的必要了,谢枝山也只好将事情与母亲和盘托出。   听完之后, 谢母哑了许久。   她脸上来回变了几道色, 最后一咂嘴:“哦, 亲兄妹啊……”又仔细看了看司滢:“倒不大瞧得出来,你们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司滢笑笑说:“兴许是吧,哥哥说我和阿娘生得有几分像, 不过我没见过我阿娘,也不大晓得她什么模样。”   人生好像没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刻, 谢母眼眉都僵了僵,片晌哦一声,强行共情道:“我也没见过。”   见司滢惊讶, 她夷然地揣起袖来:“很奇怪么?我跟太后都是奶嬷子拉扯大的, 太后年长我两岁,虽见过母亲, 但早也忘光了……”   于是娓娓道来,谢母与太后这对姐妹的一些过去,司滢也听到了耳里。   母亲早亡,父亲是个六品京官,钱少事多的职,很少着家,更不懂怎么养女儿,于是干脆都交给各自的奶嬷带。   他唯能尽的心, 就是不给女儿找后娘。   姐妹两个长到玉立的年纪, 姐姐还没信, 当妹妹的先被相中,嫁进了这谢府。   同年末,姐姐被选入宫,定了才人的位阶。   都是高嫁,虽说入帝王家听着更风光些,但一个是将军府少夫人,一个是帝王妾室,差别还是有的。不过姐妹二人感情好,没哪个会嫉妒哪个,反而是各自关切与帮扶。   也是凭借这将门的背景,宫里的姐姐才能一阶阶地升,晋位之途没有太大阻碍。   毕竟帝王宠爱固定重要,但仅凭六品官员女儿这个身份,怎么也到不了皇贵妃的位阶。   “想当年在闺中,我与太后也是形影难离的。”忆起往昔,谢母眼底衔笑:“她生得好,出门便招人的眼,还有流着口水跟在后头的,全靠我给骂走了。我功课不行,女红也不爱学,常被父亲和夫子罚,也都赖她替我求情。”   司滢倒了盏茶,老太太接过来润了润喉,又继续拍着膝头:“我跟太后生辰只差个把月,那时候家里操办生辰宴太费劲,所以我们干脆选了中间的日子,合在一起办……那会儿有商有量,什么话都说得。”   到这里都还是温情居多,然而语气一转,立马哂笑起来:“父亲走后,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可这又如何?到底是身居尊位的人,弄起权来,哪里还记得这些年的姊妹情?”   司滢低下头,搓了搓手指。   这样直接说出与太后有嫌隙,也是真没拿她当外人。   嗟叹之后,又听老太太道:“不管怎么说,认回来就是一桩幸事,而且司礼监也不是哪样人都掌得了的,能上那个位置,杨厂公必然有过人的本事。单这一点,你家里人也该觉得脸上有光。”   是极熨帖的话,司滢正要道谢,老太太却还没说完:“所以太监不太监的有什么重要?多少男人齐全着身子却碌碌无为,再有八方助力,也是烂泥扶不上壁!”   这话太出格,谢枝山无奈地喊了声母亲,招来老太太横眼:“又没说你,急个什么劲?”   舌头像一下给剪掉,谢枝山被怼到无言,再对上司滢的视线。   她嘴角拱了拱,眼珠子拐了半个圈看向别处,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份幸灾乐祸。   所以没成婚的坏处就在这里,听到这种话也不知忧,吴下阿蒙,四六不通,谢枝山无奈地想。   “那你们怎么打算的?厂公会把你接走?”谢母问司滢。   司滢照实答道:“哥哥说可能得过些时日,等他把手头事情处理好了,府里也着人安排妥当,便来接我。”   那就是肯定要走的了。   半道杀出个舅兄,谢母有些替儿子发愁。想了想,又叮嘱司滢:“你记我一句,再亲的人也要留个心眼。别说你同杨厂公才认回来,就算打小一起长大的,也可能不顾手足情谊,狠手说下就下。”   司滢听出来了,这是在暗指太后。   “母亲。”谢枝山眉间一敛:“他们兄妹才刚相认,怎好说这样的话?”   见儿子撂了嘴角,谢母这回没那么硬气了,讷讷地应了声:“我不过有感而发,又不是存心搬唆……”   “老夫人心意是为我,我省得的。”司滢连忙打圆场。   谢母嘴角微动,虽没说话,心里却很受用。   所以家里就是不能缺个儿媳妇,缓解气闷也好,居中调停也罢,都比母子二人大眼瞪小眼要来有意思得多。   打岔几句,打扇的打扇,喝茶的喝茶,气氛渐渐松泛下来。   猜到他们母子许有些私下里的话要说,司滢没再多作逗留,借口要回去洗把脸,离开了陶生居。   鼻子没破,但眼睛确实干得很,回去得拿热毛巾敷一敷才行。   一路拣荫处走,等到院子外头,院门旁边,发现袁阑玉在抠墙皮。   司滢喊了句“四公子”,少年拧过头,落寞地看她:“你回来了。”   “四公子下值了么?”司滢望了望天时。   袁阑玉摇头,说换了个差使,明天开始上值。   司滢讶然问:“四公子不在锦衣卫了?”   袁阑玉不说话也不抠墙皮了,看她半晌,蓦地蹦出一句:“我知道,我哪里都不如大表兄。我要是你,我也选他。”   说得这么直白,司滢脸上红晕浅生。   她与谢菩萨的事虽没过明路,但府里人……好像都知道了。   一旁,袁阑玉泄气地抱住院门:“我现在给人当碎催,也没个好前程……”话到一半,他把脸埋在肘弯里,难过得继续不下去。   司滢与织儿面面相觑,俱是无措。   门板上头,少年郎稍微缓过些劲,他立直了些,蔫巴巴地安慰司滢:“你不用管我,我可以扛过去的,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我很懂的。”   不知怎么应才好,司滢只能干笑两声:“四公子方才说换差使,是不查案了么?”   袁阑玉怅然点头:“案子什么的跟我不沾边了,明天开始,我得去给那个全输公主当狗腿子。”   说完自己给自己叹了好大一口气,他又忸怩着去看司滢:“你能不能替我在大表兄跟前说两句好的,让他别记着这事。”说着抓了抓后脖颈:“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跟他……”   这心念太过丰富,又是忍痛割爱,委曲求全,又是小心翼翼,无辜求援。   比起尴尬,司滢更觉得莞尔:“四公子放心,表兄……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刚和谢枝山打完擂台,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虚。   好在袁阑玉是个好骗的,听了她的话便放心下来,重新舒开眉眼说笑几句,没留多久便离开了。   司滢回到房里洗脸卸妆,哭一场过后,人难免疲惫,倦上心头。   换了件软便些的袍子后,她躺在摇椅上小憩。   摇椅做工很好,声音轻,有如涟漪般仰动,人躺在上头不用担心侧翻,这么前后摇着,像是大人的秋千。   视线由远及近,众山脊看到墙头,司滢这才意识到,她真要离开这座府邸了。   思绪阵阵,不由遥想起头一回进来时的那份忐忑。彼时全然不知前途如何,是离是留,是吉抑是凶。   可没想到的是,竟然就那么待了下来,回想一切,真像短促的梦,有陆离变化,却也真实得历历在目。   不论刚开始有多么不安,可住久了,心底也曾把这府宅,把蕉月苑当作过家。   幽幽一叹,脑子里太多事,复又回忆起哥哥今日的一言一语,为兄妹相认而感慨庆幸,但也为哥哥的遭遇而难过。   命运弄人,真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司滢牵住袖子盖住脸,再想着从哥哥那里听来的秘辛,慢慢合起了眼。   ……   日子过起来飞快,晨昏交迭着,很快便过了几天。   谢枝山只在府里休养三日,便重新回去上值了。   此前早有传闻,说他会被调往六部担当实缺。   翰林院历来是百官中的最高起点,对里头的年轻文官来说,不管调往哪个职上,都是升任。   所以这回带伤上值,好听话是尽职,却也势必会有人说是在博美名,不过谢枝山足够泰定,并不把这些当回事。   府内暂且安生,午晌前夕,沈夫人抱着不肯睡觉的小儿子,遛达到了蕉月苑。   大儿媳快要临盆,她在燕京留不下几天,很快就该回武昌。不过早先起意带司滢这个干女儿一起,这回是肯定用不上了。   沈夫人道:“你亲哥的事我已听嫂嫂说过,我既担了你一声干娘,按理得跟厂公见见的,只是听说厂公为人低调,不一定愿意张扬,这回时间也紧,便等下次来燕京,咱们再叙也是一样的。”   说着笑眯了眼:“下次来,我该坐高堂,喝你们的喜酒了。”   “干娘……”遭打趣,司滢难免犯羞。   沈夫人一径感叹起来:“我早知这事有鬼。山儿是个最怕麻烦的人,尤其不愿意同姑娘的事沾边,那回还特意去信……信里那份恳切你是没瞧着,我当他这么多年的姑母,真真头回长见识。”   司滢怔了怔。   照干娘这个说法,总不能是头回见面,谢菩萨便已……   晃了晃头,司滢觉得自己想多了。如果真是那样,她怎么可能生扑都不成功?   那厢沈夫人还在说:“我刚到那天看你们俩,别的不提,单他硬要跟你站在一条缝的砖线上,我就知道我猜得没错,他准在打你主意。”   提起这事,司滢摸了摸袖笼下的长命缕。   站一条缝的砖线这事,她也记得。   那时候因为这长命缕,她怀疑他心思不纯,又怕他是哪根筋搭错,琢磨着找她麻烦,所以吓得跟什么似的。   那天府里等干娘,他从外面回来,还冲她笑。   接到他的笑后她如临大敌,后来干娘她们到了,他又黑着脸,硬要跟她站在一起。   不算很近,但要么站一道砖缝,要么坐在同一向,固执得让人头皮发麻。   但要是这时候再问起,他大概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有多古怪。   正恍惚着,裙摆被扒拉了下,司滢低头去看,见是元元捡了块叶子给她吃。   司滢张开嘴,咬出啊呜的声响,装了几下,小娃娃听得笑出喉音来。   一起逗了会儿孩子,沈夫人又笑道:“不过当时给你留意合适的人选,也是怕你不欢喜他,又怕他臭脾气赶人,一张倔嘴就是不肯说好话。”   司滢想了想:“偶尔……还是能听见几句的。”   沈夫人欣慰了,说那就好:“山儿那孩子,打小身边没个亲兄弟姐妹,四代单传的宝贝疙瘩,被多少人捧得眼珠子似的,到哪都众星捧月,没长歪已经算老天保佑了。”   双双打趣谢枝山几句,避无可避的,还是提起那天宫里的事。   “太后娘娘那里,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你留个心眼。”沈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了,明明如珠如宝看到大的外甥儿,太后怎么就想到要扣他的人?也不怕伤了姨甥情分么?”   说起以前的事,沈夫人实在很难想通:“我记得山儿还小的时候,有一回高烧不退,换了好些大夫都没起色,太后娘娘便向先帝爷求了恩典,漏夜带着太医赶到府里来,又守着山儿从黑天到白日,看他退烧了才肯放心回宫……那时候,也是情真意切。”   在沈夫人的谓叹之中,司滢低头看了看甲面。   外甥儿,到底不是亲生的儿,一起做比较时,孰轻孰重,无需过多掂量。   再闲聊片刻,元元困了,沈夫人便抱着孩子离开了。   司滢站在门口目送。   她与这位干娘相处虽不长,但干娘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平时与她说话,一递一声都是为母的那份温情,更是方方面面都替她着想。   她感念着,也会一直记这份恩。   当日谢枝山下值,回陶生居又继续忙碌一阵子,等到想起要去蕉月苑,已经月上柳梢。   司滢倒没想着非要见他:“忙着就不用来了,你这手还伤着,能多休息就多休息。”   谢枝山淡淡地看了眼这没良心的:“还跟你住同个府里,能这么走着过来的次数一日少一日,我总得珍惜些。况且我不来,你也不会想到去找我。”   这多少有些戳脊梁骨的意思了,司滢讪讪地,又被他轻飘飘瞥一眼:“往后想见你,怕得翻墙。”   司滢老实告诉他:“我哥哥说等我回去以后,府里会添守备,你大概是翻不过去的。”   说完见他面色不虞,便弯起眼来,拖住他一只手摇了摇。   谢枝山被摇得骨头快要散架,把她拉过来,与她互抵着额头:“有时候想,你要能跟着大姑母回武昌也好,呆一阵,安心等我去娶你。”   他蔚然眉眼,眼里有缱绻出没。   这样软声软气,司滢招架不住,可话堆起来,喉头却紧巴巴送出一句:“那也得你有命去娶。”   绮念被打击了个精光,谢枝山咬着槽牙揽住她:“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你会后悔的。”   伏低作小的日子总要有个头,但也不着急,等他把洞玄子倒背如流,她会知错的。   不远处有下人经过,刚好撞见这一幕,吓得立马转身跑了,两条腿蹉得飞快。   “行了快放开,你该回去了。”司滢忙着拍他的手:“能不能矜持一点,总这样送上门来,我很难办。”   谢枝山放开她,单手拍了拍衣摆,风姿半点不因独臂而折损。   他笑她口是心非:“我还有什么便宜是你没占过的,说这些话不脸红么?”   司滢有些窒息。   不过亲了两下,像失身给她似的,总挂在口头宣扬,听得人耳朵要起茧了,还怎么脸红?   黏缠的功夫上了劲,好说歹说他也不愿走。司滢把心一横,手抓到他腰带上,把人往里拖:“既然不想回,就进去躺一躺吧!”   这么明目张胆打他的主意,谢枝山倒吸着气,果然被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说:   娇:这么快就要搓圆揉扁……我得温习一下,想想洞玄子怎么写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吃过的羊:5瓶 小宋:5瓶 天啦噜:1瓶 4478743:20瓶 第四十八章 瞧不上我   ---------   “我确实想娶你, 但没让你现在就侵凌我!”谢枝山伸手护住腰带,狼狈地提醒她:“能不能端庄些,哪个姑娘像你这样?”   司滢反驳他:“我又不是大家闺秀,跟我说端庄, 大人真是怪为难我了。”   她左右开弓, 摆明了欺负谢枝山一个独臂。   拉来扯去之间, 谢枝山袍子上的纹饰都被她拽得走了样。好好的山果寒禽,禽不似禽,溜长得像一把滑稽的羽扇。   她还没个消停, 学他说话:“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顾得了这头顾不下那头,谢枝山忙得很。   “明知我家道中落, 是个蓬门荜户出来的乡野丫头,还拿那些礼教来要求我,你是不是嫌弃我, 想找高门闺秀了?”司滢有意学他胡搅蛮缠:“所以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还是在意门第,肯定觉得我高攀你了, 打心底里瞧不上我!   这些话能再把谢枝山冤死一回,他敲她手臂:“信口雌黄!放开我,正经些。”   司滢不肯,甚至隐隐体会到胡缠的快活,于是变本加厉地给他扣帽子:“还说要娶我,怕不是转头就纳十八房小妾,个个都能压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当一向善解人意的姑娘开始蛮不讲理,谢枝山惊惶不已, 使出全力扭来拧去, 终于把腰带给夺了回来, 转身便跑了。   他步伐失序,袍带便翻飞着,像簇生的铃兰,被风一拂,簌簌打颤。   女人怎么会凶悍成那样?色\\欲熏心,也越来越露出乖张本性,简直和先前判若两人!   谢枝山心有余悸,悻悻地回到陶生居。   他前脚才进门,后脚,袁大人就来了。   “贤侄。”袁大人笑着走进厅房。   谢枝山已恢复常时那幅稳重模样,恭和地揖一礼:“姑丈可是有要务?”   有要务,不外乎就是地方官不愿做了,想留在朝中。   袁大人呵呵笑着,不好上来就提,先是装模作样问了几句伤势,接着便要说及自己任上的事,却被谢枝山抢断一句。   “听说姑丈昨日去了赵府,不知有否见到阁老?”   袁大人打了下愣,不大摸得清他问这话的用意,想了想:“是与户部几位旧同僚结伴去的,见……倒也见了一面。”   谢枝山微微顿首:“不知阁老身体如何?”   “看着比往日康健些个,由人扶着,也能走几步路了。”袁大人斟酌着回道。   谢枝山点了点头,稍默,喉结微动:“姑丈想留任燕京,也不是没有法子。”   听话听音,袁大人登时激越起来:“若有能处,还望贤侄点拨一二。”   谢枝山浅浅一笑,端起了茶盏。   再说司滢那头,因为赶人的招数奏效,好生戏弄了谢枝山一把,因而自豪不已,当夜睡了个囫囵觉。   到隔天上午,祝雪盼来了。   姑娘家的聚会,多是说说笑笑打发时间。   先前倒也罢了,可和哥哥相认以后,一见到这位祝姑娘,司滢便想起她对自己亲兄长的……赞扬。   倘使哥哥还齐全着,有这么位心地纯粹的姑娘惦记,兴许还可算是一桩佳话,又兴许……真能有些什么。但想起哥哥说到家里无后的那些话,不由好一阵心酸,也没多提什么。   坐不多久,祝雪盼倒是说起一件事,道是最近几天宫里该有宴会,意在给泉书公主相看驸马人选。为此,也会邀上各府闺秀作陪。   说起这个还有些遗憾,祝雪盼咽下嘴里的茶果:“可惜我家里兄弟都说亲了,不然也能去凑个热闹,说不定就能有尚主的儿郎。”   泉书公主……   司滢想了想:“这种宴会,之前有过吗?”   祝雪盼嘬了一口杏仁酥蜜,点点头道:“有是肯定有的,贵主们如果没被指婚,便有自己择婿的机会。不过宫里规矩严,很少办人这样多的宴会,毕竟人一多场面就杂,容易出事。”   答过话后,她眼睛亮起来,看向司滢:“说起来,我只见过陛下相看后宫,还没看过男人上赶着的场面。不过这回谢大人应该也要去,说不定你和袁逐玉也能进一回宫,看看那位公主怎么个挑法。”   司滢艰难地扯了下嘴角。   按祝雪盼所说,宫里没有皇后,这种宴便由太后娘娘的名义操办,如果她也在受邀之列,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又被太后给盯上。   之后她把这个顾虑说给谢枝山,谢枝山听了不过付之一哂,让她放心,太后肯定顾不上她。   他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一丝多得的情绪,声口淡淡的,却很是生出一股折服力,不由得人不信。   而直到那宴当天,司滢才真正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办的是马球会,设在宫里的别苑,司滢跟袁逐玉也都去了作陪。   大老远的,瞧见泉书公主从东边来。   她踩着羊皮小靴,穿了条茜红的团锦裙,一双吊梢眉侠气逼人,后头则跟着两名锦衣卫,其中一名正是袁阑玉。   小郎君抱着刀,锉着步子,老大不乐意的样子。   走没几步,泉书公主回头说了什么,袁小郎愤愤地红了脸,好像回了句嘴,泉书公主干脆停下不走。   她也不发难,就睁着鹿大的眼看他。   袁小郎气得直咬嘴皮子,最后干脆把刀往腰间一拄,解了两条束袖摔到她怀里。   这还不够,鉴于泉书公主不懂缙人服饰,僵持半晌,又要亲自去给她系。   平时再爱斗嘴,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袁逐玉看不惯胞兄被人使唤,小声嘀咕:“北坨人什么毛病,怎么把璎珞戴在头上?”   她说的璎珞,就是泉书公主的额饰。   额饰大缙也有,但姑娘们大多直接点花钿,或是剪几枚金箔纸贴上去,像泉书那样拉一条链子的,确实少见。   想来,该是北坨妆服中的一种。   “这位公主头发虽然毛躁,但真是多啊。”织儿感叹道。   满场鲜衣亮服,随处可见换上骑装的年轻郎君。   常有人将寻郎觅夫的女子喻作花蝴蝶,可男子求偶,心切起来比花蝴蝶要主动不少。   那泉书公主瞧着也不是个怕事的,但一遇有人上前套近乎,说没两句她就往锦衣卫身后躲,尤其爱躲在袁阑玉背后,闹得他被动极了。   将要开场之时,太后来了。   仪仗鱼鱼雅雅,太后坐在步撵上,最后在泉书公主的搀扶之下去到尊位。   马球场中,参赛的儿郎们都下了场,只待一展马背英姿,得贵主青睐。   太后与泉书公主笑说几句什么,把这位蕃国公主说得捂起了脸,她这才摆正视线,朝望台两边扫了扫。   到右边时,目光在司滢身上逗留一瞬,很快往前探去,曼声道:“开始罢。”   “噹”的一声锣响,十数马匹齐头冲出。   场中袍衫猎猎,这样难得的场合,就算不被公主相中,在太后跟前挣个脸也是好的,是以人人使出浑身解数,争球钻隙。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决出了头一场的胜负,然而下头才结束,守在旁边的罗太监便听人报了件什么事。   罗太监两肩缩得紧紧的,片刻不敢耽误,拧身便往尊位去。   他禀完事后,太后脸上的笑蓦地收起,她先是从坐上起来,接着往前没走两步,身腰便软伏下来,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众人不明所以,看着宫里人一个个忙着去救凤驾,底下交头接耳也没个准信。   直到乱糟糟散了场,才听说了一桩朝堂大事:赵阁老没了。   按风闻,是阁老的气没续上,倒有一口痰堵在喉咙管,最后活活憋了过去。   而他突然上不来气的原因,是与同样在府里养病的儿子有了争执,所以简而言之,是被儿子给气死的。   一朝阁老,更是当朝首辅,这事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换作以前,司滢对朝事不大上心,但这回不同,她去了陶生居等谢枝山,打算要向谢枝山求证几句。   手头事忙,谢枝山回得便有些晚,到府里时,司滢已经等得困了,在房厅里打起瞌睡。   她偏头枕着手臂,探出袖门的腕子细得两根手指能掐圆。   有些人睡起来才叫酥软招人,光致的脸,鲜亮的唇,灯下说不出的美态。   谢枝山坐到旁边看了一会儿,脸压过去,试探着啮她的唇,一点一点,抿糖浆似的。   她醒了,朦着眼看他,他顺势挤进椅子里,把人掬到腿上。   牙关像是被他撬开的,又像是自己张开的,反正迎了他一把,最后感觉舌根又酸又麻,只是人犯着眯瞪,手却无师自通,游进了他官服的交领里。   谢枝山往后退开,把她的手摘下来,颇为失语。   作者有话说:   昨天熬伤了,今天加不了更,来个父慈子孝小剧场:小小山很喜欢爹爹,于是偷了娘亲的花钿,往午休的爹爹脑门上拍了一枚。正好有客来访,谢大人没发现,娇艳地顶着那枚花钿去会客,最后捂着脑门回来,把儿子揍得直喊娘……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追更坚决不bb:5瓶 34896658:1瓶 没有名呐:2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2瓶 第四十九章 擦背   --------   被捏住, 司滢嗯了一声:“怎么了?”   谢枝山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眼风凉透了,司滢视线一偏,看见两撇凌乱微敞的领子, 脑子这才开始清明过来。   在两道目光的谴责之下, 司滢默默替他把领子理好, 想了想,又梗着脖子找补道:“我就是……找个地方搁手。”   谢枝山微微一笑:“你自己听听,这像话么?”   看见他就找不着北, 总也控制不住,总有无穷的欲\\望, 他就这么吸引她?   司滢渗得慌,知道自己又孟浪了,于是捧住他的脸, 讨好地上去蹭了蹭:“今天很忙么, 这样晚才回来?”   她猫儿似地贴过来,腮儿颊嫩娟娟摩挲着, 谢枝山纵有天大的不满,也连着今日的疲惫一并退走了。   还好下三路没有失守,他认命般安慰自己,又去答她的话:“谢赵两府是世交,阁老身故,于公于私,我都该去一趟。”   “你去赵府了?”司滢退开些问。   “去了。”   “不是被人赶出来的?”   谢枝山盯着她看了会儿:“我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司滢眨了眨眼:“我以为……”   “你以为赵阁老之死,与我有关?”谢枝山眯了眯眼, 略一忖:“太后与赵阁老的事, 你知道了。”   是肯定的语气, 司滢拿不准他的态度,便没吱声。   谢枝山带着她往后一倒,喟叹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司礼监。”   说完,伸手挠她下巴颌,像在挠鸟儿的嗦囊。   没挠两下,被她啪地打掉:“什么意思,司礼监怎么了?”   这是护短了,听不得人对娘家哥哥品头论足,一句也不行。   谢枝山仰起唇角:“司礼监掌着批红的权,替陛下综理机务,自然无所不知……”一顿,再抬起单侧的眉:“我之前不是说过?厂公是我要奉承的对象,巴结还忙不过来,给我两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厂公半个字的不好。”   司滢一想也是,于是老神在在地点评道:“谢大人觉悟过人,合该高升。”   这是作势之后又开始卖乖,谢枝山松开她,似笑非笑地乜一眼:“你这心歪得不像话,有了哥哥就看不见我,要不是这张脸还能让你惦记,你心里可还能有我半点位置?”   司滢泱泱地红了脸:“有的,表兄不止脸好,人也好,一颗菩萨心肠,世上难寻。”   这话不得谢枝山的心,反而让他蹙起眉:“我要是菩萨,立马摁着你坐\\莲。”口不择言,说完自己脸也红了,清清嗓,欲盖弥彰地问:“今日马球比赛如何?满场的年轻郎君,你一定看花了眼?”   他提起马球赛,司滢倒想起件事来:“太后娘娘不是撮合你和泉书公主么?”   确有此事,谢枝山回想道:“太后与我提过,为此事,还特意把我和泉书公主锁在文思院,第二天早晨才着人来开门。”   那一夜他没回府,司滢记得很清楚,更记得自己睡卧不宁,人躺在床上,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那晚她想了许多,连第二天起来听到喜讯的准备都做好了,哪知后来……   后来也就不必再提了,但她好奇:“那你跟泉书公主,怎么没成呢?”   这么有兴致打听他跟其它女人没成的原因,谢枝山简直没脾气了:“好歹一国王女,你当她是哪样天真不谙世事的娇主?我朝太后与陛下不合,她必然早就知道,太后指的人,她怎么可能接受?”   司滢了然:“原来公主没看上你。”   谢枝山筋疲力尽,把椅子让给她,自己起身去找水喝。   司滢才小憩过,这会儿精神得很,跟在后头问:“那太后娘娘怎么不撮合公主跟小阁老?”   “因为娶她既有益处,也有难以预料的风险,既是有险,当然最好给我来冒。如此一来,既能把捉住这位北坨国的王女,也方便她多了一项拿捏我的手段。”谢枝山答道。   司滢点头如捣蒜:“那小阁老,又为什么要去接近泉书公主呢?”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像刚会走路的孩子,聒噪又缠人。   “因为此人心眼窄狭,刚愎且反骨,万事只认自己的理,亦最憎旁人比手划脚,亲生爹娘也不可。话打直了说,就是越不让他做的事,他越想做。”   耐着性子说完这些,谢枝山找到茶水。他仰脖去饮,玲珑的喉结缠绵地滚动几下,待放下盏子,又唤苗九备水沐浴。   身后,姑奶奶还在喃喃:“怪不得他会气死他爹,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孽。”   谢枝山回身,看向那两颗透亮的乌珠,一闪闪的,当中全是求知劲。   谢枝山忽然笑了:“有一件事困扰我好些日子,我实在力不从心,怎么也办不好,又不大好意思请人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他笑得纯良,但不知怎地,透着一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兴味。   司滢警惕起来,毕竟黄鼠狼也是狼,于是试探着问:“什么事?”   谢枝山举起左手,哀怨地顿了下:“我受了伤,近来沐浴总是多有不便,倘你愿帮我一回,我感激不尽。”   帮他?帮什么?怎么帮?   司滢诧异地看过去,却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想的那回事。   一想就七荤八素,她慌地拒绝:“我怕长针眼。”   “我替你治,包好。”谢枝山眼也不眨:“别想太多,劳你替我擦一回背罢了,我浑身上下你哪里没看过?况且我这伤也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你忍心看我难受?”   “忍心。”   被这两个字噎了下,谢枝山加重语气:“我这伤不能沾水,一沾水就得换药。这几日我都是去太医院换的,府里并无伤药,倘使换不及时,伤处怕要恶化。”   司滢眼睛睁得滚圆:“那让苗九和时川……”   谢枝山自有说辞:“他们到底是男身,粗手粗脚没个分寸,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我的伤处。”   司滢还在挣扎:“那……”   一声叹息扑到耳畔,便见谢枝山眼神暗下去,他颓然道:“我知了,你就是不愿意帮我。你回罢,我自己……也可以。”   他这样落寞,那一声叹打在司滢心尖上,不轻不重,但暗自咂弄,忽然觉得心疼。   万念齐涌,司滢壮士般一跺脚:“我帮你!”   说话就撸袖子,像是立马要上工似的,谢枝山一刹破了功,笑着上来圈住她:“傻不傻?”   操着懒洋洋的声口,满满戏谑的态度,司滢后知后觉,被耍了。   这人骨相一等一的好,心思一等一的坏,司滢拿头撞他:“你才傻。”   谢枝山冷哼:“分明听见我打算要沐浴了,你却还不肯走,难道不是本就有别的心思?”   司滢也哼,没好气地踢他脚尖:“男人贞洁很重要,你想开一些,太随便了没人要。”   忽地又拌起嘴来,可男女之情玄之又玄,你一言我一言,到最后,抱到窗边看月亮去了。   正是满月,然而有道云不讲理地停在中间,把月轮一分为二,更像长着一摊挠不下的藓。   司滢把手搁谢枝山掌心里头,被他包住,举起来亲了亲。   这样耳鬓厮磨,仿佛分别前的最后温存。   “我要给这里改个名字才行。”谢枝山突然说。   司滢把脸从他怀里拱出来:“改什么?”   “改成孟生居。”谢枝山放软了声气,和她碰了碰鼻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像你和我。”   这典故能这么用吗?司滢越想越觉得好笑,但没好拆他的台,装作受用。   只是情话动听,可现实,到底没那么如意。   两日之后,杨斯年派人来接了。   太后还病着,他到底是宫里的人,因一向谨慎,自己妹妹又是打谢府接出来的,更不好大张旗鼓。于是提前打了声招呼,到当天,直接让人领辆马车来了。   该上值的都在上值,没什么哭哭啼啼的煽情场面,几下里拜别之后,司滢便打算离开谢府了。   所有人里属袁逐玉最蒙,眼看看着司滢要走,不自觉喊了她一声。   司滢对她笑笑:“若得了空,五姑娘记得去找我玩。”   袁逐玉呆呆的,好容易回过神:“你……有空回来坐坐,别不回来了。”   在她干巴巴的客套声中,司滢走出谢府登上马车,一路慢慢驶着,到了哥哥的府邸。   哥哥为人低调,府宅并不豪奢,但给她准备的院子却很是精雅。且房里应有尽有,衣鞋绢扇,香橱妆奁,连锉指甲的都配了整齐一套。   织儿把镜屉里的东西摸了又摸:“厂公对姑娘是真好啊……”   府里管事的在外头赔着笑:“这会子不好大兴土木,就赶着收拾布置了一趟,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喜好。要哪里不忖眼,您千万跟我说,我立马去办。倘使缺了什么您也吩咐一声,我这头紧着采办。”   说完再回了几句话,便笑着退下了。   哥哥的家就是自己家,司滢先还觉得有些陌生,半天下来就适应了。   只是听府里管事的说,自打宅子赐下来,哥哥一直很少着家。   圣躬向来欠安,有时万岁爷病得重些,哥哥便常在值房对付一宿,天亮了继续当值。   譬如这回徐阁老去世,太后病倒,哥哥在宫里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过他当天虽没能回府,但让人从宫里捎了几样吃食,说是同样的菜色。   这么地,兄妹两个也算吃了餐团圆饭。   第二天起来,司滢跟织儿在府里转了转,大概衙门下值的时辰,听说哥哥回府了。   也是这时候,才从哥哥嘴里听说了赵家的一些事。   不尽全,但备受瞩目的事情里头,跑得最快的,往往是能被人们拿来调侃的,牵扯到私己最大的那一面。   比如引得赵家父子吵翻屋顶的,教坊司女乐户,徐贞双。   前头还有哪些争执暂不得而知,但这件事据说吵得最凶,或说直接引得赵阁老上不来气的,就是徐贞双这个名字。   司滢拧好帕子,伸手递给哥哥:“赵阁老不同意儿子跟徐姑娘来往,所以……才找人处理徐姑娘吗?”   杨斯年接过来擦了擦脸:“说处理轻了,赵阁老虽然躺家里养病,心肠还是一如继往的狠。按他的吩咐,徐家大姑娘连个囫囵身子都难留。”   司滢皱了皱眉,为这些所谓权贵对人命的漠视。   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好些本也不该活在世上。   “所以那位小阁老,也是对徐姑娘有情的吧?”司滢喃喃一句。   谈别人的情爱,杨斯年没这份心,只嗤道:“阁老都没了,他还算什么小阁老?”说还给手巾还给妹子:“当初我查你的身份,赵东阶就已经开始盯上了咱们,还派人看着我查到哪里了……自作聪明的人,早晚是个作死的命。”   对外,杨斯年永远善气迎人,在家人跟前就没那么多伪饰,也没有过度的谨慎,哪怕与妹妹说起朝堂上的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赵阁老没了,朝中势必有大动荡,原先依附赵家的,陛下会趁机收整。”他坐到桌子旁边,探手倒两杯茶,一杯推给司滢:“赵府没落,太后娘娘的手,慢慢也就插不到朝政上去了。”   茶水温温的,司滢把手圈在外壁:“哥哥先前说过,表兄……谢大人当初犯下人命案子,其实是那位小赵大人作的怪。”   杨斯年点点头:“赵党想要把持朝政,更欲斩断太后其它臂膀,于是便想治倒谢家,好让太后除了赵府,再无人可用,无人能信。”   “所以太后娘娘私下给赵阁老生了个儿子,但那对父子只想要权?”司滢有些愣眼。   代入太后处境,哪个知情人都会生出这样感慨,杨斯年笑了笑:“身为宫妃却与臣子苟合,还诞下私生子,本身便是天理难容的事。想来,这也是一宗现世报。”   司滢喝了口茶,艰难咽下。   所以太后对付自己外甥,其实也有被逼无奈的意思。   一个是亲外甥,一个是亲儿子,念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当真放在一起作比较时,当然还是儿子最重要。   当初人命案发,太后知是赵东阶动的手脚,但碍于种种,却只能选择装傻,甚至由着赵东阶借她的势去给谢枝山定罪,好让他顺利押入死牢。   而她唯一做过的,便是尽力周全他的身后事。   只万事皆有变数,没料想谢枝山居然靠自己翻了案,且后来越来越能感觉到,他已知晓一切真相。   比如他开始被皇帝重用,再比如,他在皇帝的势力之下,着手对付赵家。   昔日亲如母子的姨甥慢慢成了对家,当中有多少无奈,应当只有太后才知晓。   不过再多无奈也是太后的事,纠其根本,在于她与臣工有私生子埋下祸端,更在于她不甘待在后宫颐养天年,而是要把手插到朝政上,与帝争权。   杂思之中,日头熄掉,司滢跟哥哥去饭厅用饭。   天角暗了,一应菜色都躺在烛光里头。家里就兄妹两个,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于是闲话说着说着,再度扯到了谢家身上。   杨斯年牵起袖子,舀了个狮子头到妹妹碗里:“小芽儿,哥哥跟你说句实心的,等赵府没落,太后也受了牵制,接下来就该轮到谢府了。”   他放下勺子,正色道:“万岁爷恨极了太后,若不是怕有辱皇室体面,令先帝爷脸上蒙羞,早就捉着她有私生子的把柄狠治一回了。等太后倒台,血缘上与太后至亲的谢府,他不会留。”   抛却私怨,往直白了说,总也离不开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套道理。   谢枝山一个朝堂新贵,一个还在翰林院磨勘的文官,仅凭万岁爷有限的权力支撑,便能让赵府阵脚自乱,那份能力与谋略,甚至捭阖的天分,俱是为上者需要忌惮的。倘使不及时清理,谢府,说不定就是下一个权势坐大的赵党。   倘使谢枝山够谨慎,会慢慢下手,会平衡着这几方之间的斗争。   哪里都过得去,或许对他来说是最保险的,但眼下看来他完全没有藏拙的意思,铁了心要跟着陛下倒赵,不给自己留余地。   那么待收拢权柄之后,陛下肯定要开始对付他。   为了让胞妹知晓这当中的利害,杨斯年也是直陈要害,只望胞妹能打消再与谢枝山来往的心思。   司滢听完,讷讷地咬了咬筷子:“那他真是……腹背受敌了。”   “没错,等赵家倒台,太后便没有了依仗,而太后弄不了权,陛下亲政再没了顾虑,还要他做什么?”杨斯年漠声道:“除非他方策绝伦,且已找到存身之法。”   “叩叩——”   门外有人敲门,一道娇脆的声音递进来:“掌印,雪蛤炖好了,可方便现在上?”   杨斯年没答话,但反曲起手指,在桌面点了几下。   门被推开,打外头进来个穿青褂子的丫鬟,尖尖的眼头丰隆的鼻,生得极俏。   她把一盅木瓜雪蛤放在司滢跟前,笑道:“这季节木瓜不常见,这是万岁爷赏咱们府里的贡品,掌印特意让给姑娘炖的,姑娘快尝尝合不合口味?”   上个菜品罢了,寻常丫鬟哪有这么多话说?司滢心里纳闷,点点头,道了声谢。   杨斯年选了个薄胎的银勺,递向司滢的同时摒退那丫鬟:“下去吧。”   丫鬟自然听他的话,矮着身子行过礼,便退出去了。   在妹妹瞎琢磨的视线中,杨斯年张目道:“万岁爷赏的宫女子。别多想,当丫鬟使而已。”   司滢绵长地唔了一声。   怪不得容色那么出挑,原来是打万岁爷手里赏的。   想了想,她敲边沿问:“哥哥就没想过,要找个人陪在身边么?”   “还有什么好想的?”杨斯年指了指那头木瓜:“东西快些喝,凉了怕是要腥。”   催着喝汤,但对于问题却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司滢不好追着问,只能瘟头瘟脑地把汤给喝了。   杨斯年在府里待不了太久,吃过一顿饭后稍歇了歇,便又往宫里去了。   司滢站在府门口目送马车走远,回身跟织儿往院子里走。   她心头想着事,廊道窄深,烛火投出的光斑一轮又一轮照在眉心,滚过肩身。   四下无人,织儿倚近了问:“姑娘,您跟郎君、跟谢大人,还能在一起么?”   “嗯?”司滢扬着调门,纳罕地看了她一眼。   织儿压着嗓子:“虽然没怎么听掌印老爷说话,但我总觉得他老人家不大待见谢大人。”   连身边人都能看出来了,司滢抠了抠脑门:“应该……能吧。”   她想起谢菩萨,不止眼下的,还有先前的。   亲近了这么些年的姨母害他的命,知晓真相后,那时的他也不知是怎样的百念皆灰。   被冤成那样,家里又没个父兄可以商讨……唉,他可真难。   那会儿陆慈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说定罪那会儿他心灰意懒,像是巴不能早点死了清静。   当时的那份求死之心,除却有与太后亲情间的崩毁,应该也不想节外生枝牵连家人,于是才认命地摔破罐子,打算一死了之。   不过奇怪的是,他后面怎么又想自救了呢?难不成大少爷脾气发作,受不住死牢那份邋遢环境,才又不想死了?   想到这里,司滢老成地叹了口气。   背负太多,家里又没个父兄可以商讨,谢菩萨这一路处境,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足够让人生出怜爱之心了。   走着想着,回到房里洗漱休息。   后几日,杨斯年照样忙个没停。   司滢偶尔见他一回,兄妹两个饭桌上说几句话,寻常家务有,朝堂上的事也有谈及。   比如谢枝山调到吏部任职的事,也是她从哥哥那里听来的。   听说是个有实权的肥缺,外人眼里看着,多少有些青云直上的苗头,因而越发奉承巴结。   怕司滢闷,杨斯年让她邀朋友来府里作耍。反正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都知道了他们兄妹的关系,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司滢笑说:“我到谢府也没多久,其实认得的人不多,府里待着也习惯了,不会闷的,哥哥不用担心我。”   杨斯年想了想:“你与祝府那位姑娘,不是有交情么?”   司滢笑说:“是雪盼,哥哥记得她?”   杨斯年摇摇头:“印象不大,侯府里见过一面,看她跟你一起走,便留意了下。”   忖度片刻,又宽妹妹的心:“虽然祝老侍郎有时糊涂,但到底有年纪的人了,朝堂进退自有主意。与他们府里来往,不碍事的。”   既然哥哥这么说了,司滢也便写了帖子,让人送去祝府,邀祝雪盼来府里坐。   然而没料到的是,头一个来这府里找司滢的,竟然是泉书公主。   “贵主。”司滢到前头去接驾。   跟着一起的自然还有袁阑玉,小郎君在后头丧眉丧目,像提不起精神似的。   司滢弯着眼对他笑了笑,正想打招呼时,袁阑玉却调开视线,装出同她不熟的样子。   这时候,泉书公主应了司滢的唤:“听说你不在谢府住了,我来瞧瞧你,会唐突吗?”   问这么直接,哪个会说唐突?   司滢以礼相待,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把人往里头引。   泉书公主不是个拘谨的,一路跟着走,一路打量这座府宅:“住得这么朴素,杨厂公肯定不是个贪官。”   司滢笑着做了个手势:“有阶梯,贵主留意脚下。”   说话间撞上袁阑玉的视线,刚才还装不熟的小郎君,身形却明显朝她偏了偏。   许是艺高人胆大,趁在楼厅转角,他迅速塞了个纸条过来,分开之后冲她挤了挤眼,又做嘴型说了几个字。   司滢看清楚了,说的是他那位大表兄,谢菩萨。   作者有话说:   娇:一个人在家寂寞……坐L(划掉)上单吗?很乖不黏人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追更坚决不bb:2瓶 肥牛蛋蛋饭:5瓶 忙碌中的陀螺:1瓶 苏打:3瓶 miyavijie:5瓶 第五十章 移情别恋(一更)   ---------   接过字条后, 再往前走不多远,便到了会客的地方。   这么大尊佛,司滢不好往自己院里带,便选了楼厅下的亭子。前面就是一片花园, 能坐能看, 更有风送爽。   坐下后, 招呼着泉书公主用了些点心茶水。   泉书也不客气,上来就喝了盏茅根竹蔗汤。   放下碗后,她看了看司滢, 再偏头看袁阑玉:“你们不是在一个府里住过?怎么这么生疏?”   袁阑玉两手背在后头,倨傲地盯着日头答道:“我大缙尊崇礼教, 男女间有大防,就算是亲兄妹,无事也不得见面。”   这样煞有介事, 泉书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怪不得你每天无精打采的, 原来是不好意思跟着我。”   她很善解人意,上下打量袁阑玉一通:“这么地, 那你以后扮女装,就可以光明正大,抬头挺胸地跟在我后面啦!”   “我老大个爷们,扮什么女装?”袁阑玉吓一大跳,人都往后蹦了半步。   反应这么大,泉书好奇:“你们不是有男旦么?”   袁阑玉炸毛了:“什么男旦,我又不去唱戏!你见过哪个正经爷们穿女装的?又不是庙里跑出来的妖怪,不男不女像什么样子?”   有些话提都不能提, 说完, 他和另外那名锦衣卫对视一眼, 均想到了各自穿女装戴钗环的模样,登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要给人撞见,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可耻可笑,也太不像话了!   袁阑玉恼羞不已,重申道:“锦衣卫本是皇家仪卫,公主,我们是来保护你的,不是来给你当猴耍的,望你尊重我们!”   见这两人争嘴,司滢笑着调停道:“公主要想看男旦,这旁边的荣华园里就有,新出的踏摇娘,听说男旦身段唱腔都是一绝。”   泉书摇头:“我不看戏,太文了听不懂,调子也催得我想睡觉。”   安安静静赏了会儿景,泉书看司滢:“我问你一件事。”   “公主请说。”   “你知不知道怎么把头发弄直?”泉书指了指司滢的头发:“就像你的这样,顺直。”   司滢诧道:“公主头发很好,并没有什么不妥,怎么想到要弄直?”   “不好,头发多又乱,显头大。”泉书往桌子上一撑,闷声道:“上回御花园里碰见贵妃,我听到她跟宫女说话,说我头发像她养的叭儿狗。太后千秋宴快到了,我不想再听她这样说,太丢人。”   司滢虽没见过贵妃,但好歹是侯府嫡女,不懂为什么会把人比作狗?   她和织儿纳闷地对视,织儿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公主说反了吧?发量少又扒着头皮,那才显头大呢!”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泉书还是不大高兴得起来,扁着嘴怅然不已,但一个错眼,却见旁边的袁阑玉满脸不以为意。   泉书怏怏地看他:“你又在说什么?”   “我动嘴了吗?你哪只眼睛听到我说话了?”袁小郎习惯性还嘴。   泉书不说话了,但盯着他不动,两只眼睛大得像要吃人。   又来这一套!袁小郎没好气地拿眼梢瞥过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爹娘生的什么样就什么样,何必在乎他人眼光?”   泉书眨巴着眼:“你……不在意?”   “有什么好在意的?她背后说你,是她失仪,你难过个什么劲?”   小郎君骄然地抬起下巴:“还有人说我脖子比鹅长,妨碍我进锦衣卫了吗?锦衣卫不是谁都进的,我以后可是要当百户千户指挥使的人,管别人拉舌头过嘴瘾做什么?我又不是他们老子娘,还要教他们说好话不成?”   他得意十足,把胸口拍得扑扑作响,泉书半懵不懂,看了眼司滢。   司滢笑得腮帮子都酸了,这会更是敞起牙关附和道:“锦衣卫乃我朝精卫,效命于上,肃百官大夫,选拔的都是能士,确实不是哪样人都进得了的。”   泉书点点头,须臾,又盘弄着手指问:“你当指挥使,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袁阑玉挺直腰杆:“你放心好了,用不着到那时候。等你有驸马,我们兄弟就该走了,还给你当一辈子扈从不成?”   他二人有来有往,司滢捂了捂发酸的脸,见公主听了袁小郎的话后明显有一瞬的低落,但很快又朝小郎君露齿一笑。   白惨惨的,笑得人戚戚然。   后头闲吃闲逛,这位公主真不见外,甚至在杨府用了顿午饭,再提着司滢送的几碗糖水辞别了。   送完客后司滢回到房里,把纸条展开看了看。   坚|挺纵放,字字飞动,是熟悉的笔迹,上面写着——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1]   “是约好几时见面么?”织儿问。   司滢摇头:“就写了首诗。”   “啊?”织儿蹲下去,又在纸条背面看了看:“会不会拿错了?费这么大劲送首诗干什么?”   司滢也翻过来看了看:“没了,没说要见面。”   想了想,哥哥府里守备确实严,明显就是防着他来,哪面院墙都有值守的。   织儿有些替司滢失望,但还是安慰她:“肯定是首情诗,谢大人肯定是说他还念着姑娘,不会移情别恋。”又嘻嘻地笑:“那姑娘要给回信么?”   回信么……司滢把纸条折起来:“应该不用吧。 ”   谢菩萨刚升任,想来手头也有忙不完的事,很难抽空子来看她。再者其实没分开多久,十天半个月不见的,也没什么。   想的十天半个月,后来还真超了这么久没见到谢枝山。   和他有关的消息,司滢全是从哥哥那头听来的。   三省六部陆续有变动,皇权收拢之势大好,而太后,则强撑着身子从病榻起来。   赵阁老去世,她病成那样已然失态,早已引来了一部分人的揣测。   虽然不至于想到私生子的事,但私情肯定多少能联想一些,只是畏于天威,不敢多作交流罢了。   病天子且忙得废寝忘食,谢枝山也脚不沾地。   先是听说有人检举官职买卖的贪墨案,他领人离燕京城去实查,最后带回来一沓供词,治了好些贪员。   过得一阵,又听说当年苏定河的案子又被扯出来,道是之所以伤亡惨重,也因为户部克扣军需,有贻误战机之责。   户部中赵党甚多,这宗陈案坐实,牵涉出不少利益相关人员。听说那些日子,吏部七司都在挑灯夜勤,各曹忙无闲时。   再看太后,朝务上的一再受制,使得慈宁宫宣太医的次数,慢慢要赶上皇帝住的乾清宫。   司滢问哥哥,如果一再这么斗下去,最后会是个什么场面。   彼时她正烫了新做的药袋,给哥哥敷着眼。   杨斯年半靠在躺椅上,浑身筋骨舒展,是在亲人身边才有的松泛。   听了妹子的问,他斟酌着答道:“倘使太后审时度势,愿矮身退居,万岁爷顾念先帝,也会给她个好台阶。可她若执意对抗,势必有铤而走险的一天,到时,就怕不止落个难堪下场了。”   铤而走险,这四个字听起来就是要拼命的大阵仗。司滢把匣子盖上:“哥哥今晚还能回来么?”   “什么时辰了?”杨斯年问。   司滢看了眼钟漏,说还不到申时。   那就是还能躺一会儿,兄妹两个坐着说了一通体己话,等到申时,杨斯年起来了,要往宫里去。   听他说可能明后才能回来,司滢把早就准备好的匣子递过去:“那带着这些吧,乏了便烫起来盖一盖,刚好能眯一会子,缓缓精神。”   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哥哥要答应我,身子比什么都重要,一定留神歇息。脑子晕乎了不能逞强,歇上片刻,处理事情还能更清明。”   宫里呆了这些年,从小火者爬上掌印位置,杨斯年挨过冷眼打骂,也受过巴结奉承,然而千百张嘴里,唯有手足间的温情无可代替。   想起谢枝山,他沉吟道:“小芽儿,你别怪哥哥,哥哥是当真不想看你被卷进朝堂是非,不想看你为了个情字,搭上自己安危。”   “哥哥为我好,我省得的。”司滢笑了笑,走到檐下去打伞。   杨斯年也跟了出去,再度说:“男人的脸其实最不值钱,你喜欢好看的,马上秋试了,有的是俊秀后生。我给你留意着,倘使有风姿过人的,也不拘他什么名次了,只要人好肯听话,又得你中意,咱们养着他也不怕。”   司滢皮笑肉也笑,学得自己这肤浅的毛病真是入了哥哥的脑,怕这辈子也难摘。   外头下着雨,杨斯年在妹妹亲自打的伞下到了府门口,兄妹两个挥手作别。   在马车里看了几封奏本后,杨斯年入了大内,前往宣和殿的中途,与西宁侯碰了个正着。   再看后面,是悠然迈来的谢枝山。   西宁侯满脸阴气,怒容难散,相比之下,谢枝山则淡定许多。   即使阔步而行,腰间的牙牌和印绶也是稳稳当当,不似有些官员迈着方步,饰物乱撞不休。   他撑着把伞,风流俊迈,光那幅四平八稳,便是女儿家爱的美姿仪,也难怪自己胞妹会被他勾住。   寒暄几句,各有去处。   待到避人处,杨斯年招来守着的小太监:“适才谢大人与侯爷在说什么,可听着了?”   小太监虾着腰:“回老祖宗的话,前面小的没怎么听清,只听见侯爷后头扬高声调,讽哂谢大人仗势而为,总有栽跟头的一天。”   “谢大人呢?”   “谢大人说起码他有势可仗,不像侯爷只能贪口头之快,又问侯爷戎马半生,以往打过的胜仗,是否全靠恶语诅咒得来?”小太监如实转述道。   戎马半生,胜仗。   杨斯年接了些雨来搓手。文人的嘴就是犀利,西宁侯确实常年驰骋沙场,然而吃过的败仗却也很可观,拿那样的话去怼人,就是在拐弯抹角戳人心窝子了。   不过这位西宁侯确实糊涂,虽说战功不多,但看在祖上从龙有功的份上,也得了陛下敬重。侯府那位嫡女当初说是从后位退到贵妃位置的,抛去皮相不提,如今观其德仪,连封贵妃都是抬举。   这样情形还得得圣上荣宠,阖府便该知足。然而人心肉长,人心,却始终是不足的。   暗自思量中,秉笔太监慌步跑来:“老祖宗,陛下又犯喘了,您去看看?”   心神骤紧,杨斯年快脚前往:“怎么回事?昨日不还好好的,怎么又喘了?”   那人吞吞吐吐,在杨斯年凌厉的喝斥声中才嗫嚅道:“陛下,陛下今日有御幸……”   杨斯年停下步子,紧凑起一双眉道:“太医分明有嘱,需禁房\\事,哪个这么大胆,人又是怎么放进去的?”   秉笔也颇无奈:“是……贵妃娘娘,娘娘装扮成典药太监,进了帝寝。”   这就太荒唐了,大缙建朝以来,还没出过这样媚主邀宠的妃嫔,遑论这人还是四妃之首。   当中诸事无需多想,杨斯年把袖子一甩:“必是有见钱眼开的被买通了,她才能顺利进去……既然要钱不要命,便统统查办!”   说罢一面询问病情,一面飞快往乾清宫赶去。   雨势渐密,润了空气,湿了草木。   席榻上支了个懒架,司滢靠着在翻书,织儿端着茶壶进来,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司滢揭过一页,望回去。   织儿摇头,再摇摇头,忽然格格地笑了两声,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   “捡钱了?”司滢好笑地问。   织儿说没有:“姑娘您坐着,前头送瓜果的商户来了,我去听一个西瓜放井里湃着,晚点咱们开了来吃。”   司滢想了想:“多选两个吧,府里都分一分,雨后正好吃西瓜,甜津津的。”   织儿脆脆地应了声好,转身出去了。   这丫头怕是被馋晕了头,出去也不记得关门。   司滢朝门口看了两眼,只自己周身懒懒的,也没什么劲站起来,便由着房门大敞,想织儿应该很快回来。   席面舒服,雨天又沁凉沁凉的,风从水晶挂帘的缝隙走进屋里,带着好闻的草腥味。   书看着看着,司滢犯困了,径直往后一躺,半张脸躲在书页下头,盖上了眼皮。   白天睡觉容易魇着,她忘了自己有这个毛病,才浅眠片刻便鬼压床似的,眉心蹙着,四肢动弹不得,想翻个身都难。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然而一睁眼,却发现有人正掀开帘子朝她走过来。   髻上步摇轻俏地晃动,身姿绰约又袅袅,然而高得吓人。   老长个影子包到身上,司滢吓得打了个激灵,把书砸过去时那人一个箭步压过来,捂住她的嘴:“是我。”   清越低润,是谢枝山的声音,可司滢扬起视线一看,人傻了:“你怎么、这个模样?”   作者有话说:   这回真的是女乔女乔了,袁小郎怕做的事,我们女乔女乔为了见老婆,扮啥都成   凌晨加更,明天大概率有酒喝,晚安   [1]出自诗经《出其东门》的下半截,大意是出去看见很多漂亮姑娘,但都不是你。上截有比较出名的半句:匪我思存。   【感谢灌溉营养液啵啵啵】追更坚决不bb:3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1瓶 false:1瓶 每天都吃麻辣烫:3瓶 小黄鸭:1瓶 Wen:31瓶 第五十一章 梦见你(加更)   -------   知她认出自己, 谢枝山终于松开手:“这模样怎么?厂公拿我当贼防,我只能做一回贼了。”   说得大大方方,然而脸像一面绷紧的鼓皮,写满了别扭两个字。   司滢打量着他, 连气都不敢喘。   梳随云髻, 穿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袄, 腰间拖着一条布裙,几下里都打着补子。那份不自在并着面颊上的三分羞意,活脱脱就是市井出来的俏西施。   再忍不得了, 司滢嗤地一声,笑得像雨打的芭蕉, 慢慢弯下腰去,额头几乎抵着席面。   然而她是笑乖了,西施却生气了, 挨凉榻斜签着坐了个角, 牵着身上的衣裳在抖。   司滢适可而止,揉了揉肚子, 爬过去摸他的衣服:“怎么湿了?”   “淋雨淋的,果蔬贩子连蓑衣都买不起,只能戴顶雨笠,”谢枝山叹了口气:“雨笠太窄,遮了脑袋遮不住肩。”   谢大人平时碰着泥腥都要换衣裳,这溻湿的天,穿了旧衣裳还被淋成这样,真真受罪。   司滢心生怜爱, 掏出帕子替他吸水, 嘴里却在替雨笠说话:“那还不是因为你肩宽才遮不住?”   他是男人, 肩不宽怎么扛家?谢枝山悲伤地看她:“好容易见一面,我还穿得破破烂烂的,你可会嫌弃我?”   “不破,还有缠枝纹的,你看。”司滢摸着领缘的纹路安慰他,然而一扬眼看到他头顶的银步摇,嘴角颤了两颤,再度笑得不能自抑。   “谢嫂子……今个真俏!”   随着这声颤巍巍的调侃,谢枝山无名火起。   他伸手捏她的腮,舍不得用力,轻轻一下,很快又游到别的地方,但也不解气,于是扑过来,狠狠把她轧在身下:“不许笑了,本官冒险来此,不是为了让你取笑的!”   司滢捂住嘴,伸手绞起他腮旁的一绺碎发:“那谢大人来此,是为了什么呢?”   他真的好俊,男儿装扮时的清澈眉眼,换到女人扮相时,就是位乌眉雪肤的佳人。   这鲜眉亮眼,让人腿都麻了。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幅奇景,司滢觉得可太值当了,松开手便凑上去亲他,从鼻尖亲到下巴:“表兄……想你了。”   谢枝山垂眼看她,火气慢慢消了下去,得意道:“本官料定你想我入魂,特来解你的相思之症。”   鬼的相思之症!司滢啐他两句,再问:“湿衣裳黏在身上不好过,要换么?”   “算了,你的我穿不下,况且换起来也麻烦,就这样罢。”说完,谢枝山摇了摇她:“这么久没见,可曾梦过我?”   太羞人了,司滢咬着唇,点了点头。   她腮上起了红潮,这样羞羞答答躺在身下,是另一种动人的吸引。   谢枝山看直了眼,很快脱力般矮了头,把下巴挂在司滢肩上,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又贴耳蹭了几下,在司滢痒得直躲的时候,他翻下来:“咱们坐着说说话罢。”   闺房之乐总有禁制,是不陌生的君子时刻,司滢起身,把更多的位置让给他。   谢枝山毫不客气,仗着手长,还勾了她两个迎枕过来。   说是坐,可他高高地卧着,姿态慵懒,那份富雅之态简直就是养在深宅的高门贵女,只等丫鬟剥了葡萄喂到嘴边。   房里没有葡萄,司滢剥了枚花生,一想他吃不得这个,只好换了个李子喂过去。   他勉强咬了一口,立马嫌弃地推开,说酸。   在榻上滚过一遭,他的女髻松脱了些,有散发掉到胸前,被他捡起来,随意扔去肩膀后头。   司滢看着李子,纳闷地尝了一口:“哪里酸了,不是正好么?”   谢枝山托腮看着她:“你能不能讲究些,我吃过的东西你也要动一口,就这么不嫌弃我?”   司滢扬着调门,老大不高兴地嗳了一声,直接把李子塞他嘴里,堵住这张利嘴。   李子其实不酸,只是谢枝山不爱吃,奈何姑奶奶实在太凶悍了,他生无可恋,只得硬嚼。   嚼完伸手一揽,让司滢枕在他肩头,拿腔拿调地问:“都梦见我什么了?”   司滢含含糊糊:“梦见你扮女装……”   还没说完,腿上压来一条腿,还蛮横地勾住她的脚踝:“不许提这个,重新说!”   这跋扈劲,无非是难堪的遮掩罢了,司滢窃笑不已,谄媚地在他下巴摸了一把:“梦见你事事都顺,梦见你一路高升,梦见你铲平所有阻碍……”   这还差不多,谢枝山点点头,表示了满意:“就不曾梦到我来娶你?”   司滢想了想,反问他:“秋试是不是快到了?”   谢枝山唔了声:“定在中秋节后,怎么突然问这个?”   司滢悄悄往外挪了些:“我哥哥说……让我在落第举子里找个好看的,养起来。”说完她往下一滚,然而谢枝山手臂够长,一把就将她捞到身上:“说什么?养什么?”   “没,我哪有说什么?”司滢失口否认。   谢枝山拱起眉,探出一根手指戳她的脸:“你如今是司礼监掌印的妹妹,掌印等同于内相,换我高攀你了。你瞧不上我,嫌我官职低微对不对?”   “你要是无官无职,兴许我哥哥反而同意。”司滢小声咕哝。   “你想得美。”谢枝山点她脑门:“我要是无官无职,只能给你当上门女婿,到时候任你揉圆搓扁,一天坐我十回我也不敢反抗。”   想到方才看过的话本,司滢捕住他的手,狐疑地盯着看:“你是不是在说荤话?”   谢枝山当然不可能承认,在她的身下胡说八道起来:“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你高高在上坐着,我一手抱孩子,一手还得给你捏脚。这么来个十回,你说我受得了么?”   说得有鼻子有眼,还一脸正经,司滢将信将疑地俯看他,半晌被他扒下来:“累了。”   鼻音浓重,看着也确实有些倦,司滢摸着他眼下乌青:“最近忙得很吧?”   “还好,算不得什么。”   怎么会还好呢,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人等着,肯定辛苦得像陀螺,只是万事掖在心里,不习惯说罢了。   司滢心里浅浅地疼,掌根从他额头往下,慢慢把他的眼皮拢起来:“我哥哥今天不回府,平时也没人敢到我院子里来……”   谢枝山沉默了下,睁开眼:“你的意思,要留我过夜?”   “想得美,休息片刻就好了,还想过夜?”司滢失手拔下他一根睫毛,却也不妨碍啐他。   “谁说不是呢?留我过夜,你想得美。”谢枝山吹来个袅袅烟波,以牙还牙,碧清的眼简直顾盼生姿。   好一朵将门娇花,司滢心里感叹,手里抚过那如画的眉目。   窗台被撼动了下,好像风雨又大了些,怕娇花着凉,司滢打算去察看窗子关严实没。   她拱起身子,然而手撑到他的胸上借力,掌心覆着觉得不对劲。   她顺手去掏,掏出两块绢布来。   又或许是哪里扯下来的幔子,被蛮横地分作两短,还打了鼓囊囊的结。   “这是什么?”司滢纳闷地问,又去看他的胸。   猝不及防被她发现这个,谢枝山劈手夺了回来:“随手卷的,太平了不像样。”说完找补道:“况且遇上熟人,还能拿来当面巾挡一挡。”   怪不好意思的,谢枝山一臂又把她箍下来:“别走,陪我躺会儿。”   “不走,我看看窗子关好没。”   “别看了,不管它。”   司滢复又轧了下去,然而抽掉那两坨布绢,哪里都服服贴贴的,这回再趴着,两人之间什么都压扁了。   突然有些慌,司滢挣扎着想要起来,可人才挪了几下,突然听到谢枝山错牙的声音。   她仓皇去看,但那一刹,分明有什么跟她一起抬了头。   落眼,谢枝山一张白玉似的面皮喷红起来,颈子都赤了。   司滢整个僵住,她脑子乱了一通,却忽然想起刚被谢家买下时,教她晓事一个婆子说的话。   眼睛眨了无数下,她尴尬又含蓄地问:“你是不是……吃了四公子给的青梅?”   “用得着那个么?”谢枝山觉得她看不起自己,脚往席榻尽头一蹬:“我随时可以!”   这举动让他腾了好大一截,司滢也便跟着往上腾,亦清楚感受到了雁高雁荡。再去看谢枝山,感觉骨头都被他的目光灼得火红通亮。   他盖住她:“别动,躺一会儿就好了。”   司滢没敢动,双手放在他脑袋两边,无助地抠了抠席子,再捂上去。   偏眼看谢枝山,他目光空洞,但面颊却起了一层艳色,又俏又媚,隐有妖冶之感。   “……没事吧?”她问。   “……没事。”谢枝山太不容易了,他低声曼语:“只要你别动,它支不了多久,会乖的。”   这种带着气音的呢喃,像大夫手里开出的阿芙蓉,要一寸寸麻掉人的脑髓。司滢张着耳朵,感觉他这时候的声音很奇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韵态。   就算是穿着女装,也同样勾魂摄魄,听得人口干。   然而又许是他穿着女装,愈加激发了她的瘾头,于是鼓起勇气请求道:“我能不能……看一看?”   “看什么?”谢枝山怀疑自己听错了,艰难地问。   司滢只当他怕羞,诚恳地许诺:“就看一看,我很守信的。”   谢枝山震惊了。   到底是他不对劲,还是她魔怔了?   谢枝山昏昏然,跟她碰了个额:“你是不是病了?脑子在发烫?”   可她额湿正常,反而是他自己,像是再度投入凄风苦雨,摇来摆去。   “你……”   司滢食指点住他的唇,悄声说:“不会有人知道的,我肯定不耍赖,我瞧一眼,你闭一眼,很快就过去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眼睛一闭一睁就结束了,可我们娇花太为难了,到底好不好啊?   ▼新预收封面美到我肝儿颤,超爱的梗,姐子们宝子们朋友们进专栏收藏下!▼   ——————《魔尊你倒是站起来啊》——————   云桅是个散修,虽然修为不高,但在人界当国师,日子也风生水起。   饱暖思淫\\\\欲,某天她坐轿子出门,看见个人高腿长的美貌郎君,于是凡心顿起,打算把那人带回府里当上门女婿。   云桅气势如虹,上前便勾捞,哪知对方一招把她打趴,差点抽掉她的灵根。   急中生智,云桅改口,说要拜他为师。   对方收起杀招,慢悠悠问:“我想听乐曲,你可通什么乐器?”   云桅想了想:“……吹口哨算吗?”   那人盯她看半晌,抬手给她打了道契。   没找成相公,反而拜了个厉害的师父,云桅高兴坏了,一口一句师尊,腆着脸去巴结,然而转头发现这人是魔修,跟她结的是灵契。   合着,把她当灵宠了?   云桅悔得捶胸顿足,然而契约已结,那人勾勾手,她就自动哈着腰过去:“师尊要喝水吗?”   日子倒霉起来,被人当跟班了,而且这人空有一身修为,然而时灵时不灵,而且懒得出奇。   御剑她来,打架还是她来,热了打扇子,冷了起炉子……洗澡还得给他递衣服!   倒霉日子过得憋屈,只能等他没法力了紧着掐两把肉,修为回来后又继续点头哈腰,给他当碎催。   好在上天开眼,某天探秘境出意外,俩人的契断了,但她意外得了师尊一半修为,彼时才发现,这丧良心的居然是魔尊!   云桅惊坏了,带着他的修为一跑跑到合欢宗,打算左揽右抱,享齐人之福。   然而背时到家,她才瞄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剑修,好事就被搅了。   魔尊掐着那小剑修,问云桅:“那天你拦住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云桅:“……小郎君,找婆家吗?”   魔尊:“唔,可以找。” 第五十二章 坏没边了   --------   “我觉得不好。”谢枝山气咻咻地答, 他很为难:“本官不是来给你占便宜的,你得尊重本官。”   “谁占你便宜了,你先前……不也看过我么?”司滢红着脸咕哧。   她也满脑袋浆糊,不知怎么嘴打瓢就提了这事, 然而话已脱口, 收回来也尴尬, 不如硬着头皮继续。   “久慕大人风姿,民女……思之若渴,还望大人成全?”   没脸没皮, 谢枝山觉得她没救了:“跟我论这个,你想想自己多早把我给看光了的?”   怎么又揭人窘处?司滢臊死了, 脸在他怀里胡乱拱起来:“那回只顾看你一身白肉了,别的什么都没看着,真的!”   谢枝山被她拱得牙根发酸, 啪地拍了一下:“你再动个试试?”   话里是有威胁的, 那一下也把司滢给拍乖了。许是知道男人苦处,她安分伏着, 再没闹他。   过上片刻,谢枝山把她往上捞了点,眼对着眼。   待要好好说道说道的,可她巴巴地看着他,两只眼里装满卑微的、还没掖下去的渴求,竟令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鬼使神差地,谢枝山视线往下,在那蜿蜒的鹅黄交领停留一瞬, 脑子里突然犁出个新的想法。   她虽然很了得, 但也得让她知道, 他同样拿得出手,不会辜负她。   况且东西早晚是她的,再看一眼也不损失什么,还能让她对婚事更期待些。   “非要上眼么?”谢枝山努力说服自己,但还是有些放不开。想了想,他找到她的手,引着她,口齿不清地游过去:“就这样,不行么?”   司滢闭着眼勘了勘:“是什么?香覃?船头?”   “……”谢枝山先是羞恼,接着无奈妥协了。   隔着一层到底欠点意思,他把手松开,垂下来抓了抓席面,忸怩地对她提要求:“去罢,但上眼可以,别的不行。”   本以为黄了的事居然峰回路转,司滢忙不迭点头,一连说了十八个好字。生怕他反悔,嗖地就起身去了席尾。   多巧,还是自己熟悉的女裙,都不用他教,两下就牵开了。   只是太兴奋离得太近,差点挨了个嘴巴子。   司滢连忙捂着脸退开,以跪坐的姿势看了看。   说好的一眼,谢枝山也没催她,反而屈辱又自豪地问:“……怎么样?”   司滢没吭声,但突发奇想,撅起嘴吹了一口,接着笑起来,仿佛小孩子吹动蒲公英般的惊喜:“真好!”   她这回高兴了,满有种建了丰功伟绩的骄傲,把衣料提盖好后回到原处,脆快地在谢枝山唇上啮了一口,亲出谢谢款待的意思:“我看完了!”   谢枝山摁住她:“没完。”他将一只手臂游到她颈下,将她侧着抱住:“还没完。”   多情的嗓音,就像他在蕉月院外吸食天地灵气的那一晚。肘打开,腕子带着掌心,从席面往后溜,等到地方后,司滢心已经不会跳,感觉自己快要圆寂:“我这手不是用来……这样的。”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是她自己要主动的,那可怪不得他。谢枝山这时候格外有耐心,说女施主你不懂:“它可以用来这样,还很合适。”   司滢魂没了,结结巴巴想说些什么,然而不晓得到底什么在作怪,她光张嘴说不出话,耳窍被旁边这人无意义的声调簌簌扫着,像是一个无底的漩涡,要不讲道理地把她给吸进去,然后扯碎。   或许,也跟窗外扑天盖地的风雨之势有关。   夏日里的雨最不讲道理,要么久久不来,要么落个不停。   阵雨结成密匝匝的水网,在地上打出了钻筋斗骨的气势,杨府的荷池之中,下人用来捞水草的木舟正随风势沉浮,船头因不吃水,被煽得频频点头。   堤岸旁栽着树,雨水拭过树干,沿着树皮的纹理滑到底下一株香覃上,从菌褶再到弯生的菌柄,最后注进原本也不干爽的地里。   风呜雨嚎,像荒腔走板的村戏,织儿坐在廊下追蚊子,心里惦记等雨停了,得把西瓜从井里捞上来,太凉的瓜吃了肚子痛。   又一只蚊子飞到左边眉毛,织儿狠狠拍下去时,独眼向外,见有人撑着一柄凉绢伞过来。   是个叫梅巧的丫鬟,听说皇帝赏下来的,现在在掌印老爷院子里伺候。   织儿把手拿下来,蚊子卡在掌纹缝里,她握紧拿指腹去摁,待摁死了蚊子,梅巧也进到廊下,诧异地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在看西瓜。”织儿指了指井口,又伸出去接雨水,把手心的蚊子血给洗干净。   “这么大雨,你不在院子里伺候姑娘,跑来看什么西瓜?”梅巧紧着眉心:“小小年纪偷这份懒,回头给掌印知道,可没你好果子吃。”   开口就给人扣偷懒的帽子,说话这么不客气,要不是知道她同为府里丫鬟,还当是掌印老爷的正头夫人呢。   织儿心里暗翻白眼,但敬她比自己先进府里,还是好声好气叫了声梅巧姐姐:“我没偷懒,是姑娘让我看着,说怕癞蛤.\\蟆跳进去,脏了西瓜。”   梅巧是宫里出来的,眼里规矩比谁都多,织儿的话当下就引得她不满起来:“吃个破西瓜哪来那么多穷讲究?你这么大人,满嘴扯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放在宫里,得挨板杖知不知道?”   “我才没扯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织儿背过身,简直不想搭理她了。   到这府里也有些日子,织儿不是头一回跟这个梅巧接触,早就觉得她这人傲得不明不白的。   宫女而已,又不是宫妃,说话老拿腔拿调,颐指气使,总拿鼻孔盯人做什么?   梅巧呢,确实在府里也习惯做大了,就连管事的都会听她几句,这下立马甩了脸:“犯不着抬别人来压我,我从宫里出来进府里,还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识规矩的丫鬟!”   声口略顿,她又讽哂道:“再说先前姑娘落魄没得选,只能让你待在身边伺候,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也该知道自己多有欠缺,这府里就算是灶下烧火的都经过调理,比你晓事得体许多!”   这些话不啻于直接扇人脸,掌印老爷还没拿过谁错处呢,她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织儿心里不舒服透了,回身瞪了梅巧一眼:“那你有本事回宫里吧,咱们寻常百姓,跟您这样贵人说不上话!”   龃龉顿生,梅巧阴笑着撂下狠话:“这府里横竖你是待不下去的,识相点自己收拾包袱,等掌印回来听发落吧!”   说完重新撑开伞,摆着腰肢扬长而去。   织儿盯着那妖娆背影,憋屈地撇了撇嘴,然而一想到谢大人跟她们姑娘,又掩着嘴偷偷笑起来。   谢大人愿意这么为她们姑娘牺牲,有情人,肯定最终能成眷属的吧!   雨脚渐低,慢慢成了蛛丝。船头不再拍个不休,树干则洒落一捧有份量的雨露,把伞盖般的香覃打得抖弯了腰,随着最后一滴雨水的吐离,再度恢复正常姿态。   拍窗的动静没那么大,该是快要雨停了。   而享受过后,人是骀荡不休的,只是目光愈加空洞,浑身像没了骨头,随时能流下席榻。   司滢洗完手回来,见谢枝山还原姿势躺着,眼也闭得紧紧的,呼吸早平复下来,像睡过去了。   然而当她走近席子旁边,他却睁开一只眼睛看她,接着又闭上,且快速转了个身,拿背对着她。   她不明所以,盯着腰臀曲线看两眼,还挨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不吱声,背阔得像一堵墙,司滢这才看出来,谢大人有情绪了。   也是奇了怪了,方才分明是他非要拽着她,结果她以侠肝义胆帮了忙,这会子他倒千唤不一回,跟个新嫁娘似的。   司滢摸不着头脑,问他:“不快活吗?”   谢枝山不动。   司滢性子好,这会儿积极反省原因,弯腰看他的下裙:“我换过水了,水是干净的,帕子也是没用过的……没擦干净吗?”   谢枝山还是不动,只耳尖红了些。   司滢更纳闷了:“那是……在痛吗?”   谢枝山终于动了,不过是往里面挪了挪,离她更远了。   司滢耐心用光,伸手推他一把:“再不说话,我也不搭理你了!”   生气是奏效的,谢枝山到底肯给反应了,委委屈屈质问她:“看就看,你吹我做什么?是不是故意的?你坏得没边了!”   不用问,又犯矫情了。   不过矫情的人果然从头到脚都一个样,根子再倔也落她手里服了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能伸能屈,是条好汉。   司滢心虚地笑了笑:“我的错,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有错要认,还得弥补,所以又扣住他的肩关心道:“板车重不重?”   这还像话,谢枝山窝窝囊囊转回来:“重,拉得我手痛,肩更痛。”   “那我帮你按一按?”司滢问。   谢枝山抿嘴一笑:“好。”   司滢于是扶着他坐了起来,想到这位有洁癖,还重新拧帕子,当着他的面再擦了把手。尤其是右手,连指头缝都仔仔细细揩了一遍。   做完这事,她才把手搭了上去,替他松着脖颈。   轻\\拢\\慢\\捻的功夫发挥出来,被用在肩窝。其实姑娘家手劲很小,没什么份量,按得极其马虎,甚至有些像在提巴猫儿狗儿的脖颈子。   但她有这份心,谢枝山已经很受用了。   他如今对这双手产生了特殊情感,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发乎情,止乎礼,可他到底还是做了一回伪君子。而且两世都栽在她手里,证明她手段是真的很了得,几乎完全拿捏住他了。   可他……甘之如饴。   绕指柔中带着惆怅,谢枝山说:“怎么办,你这么馋我,为了让你快点得到我,看来还是得尽早把你娶回去,不能拖太久。否则哪天你兽\\性\\大发,我怕是真要被你提前……了。”   本来想着他们兄妹刚相认,这么快抢人不好,可快到中秋,天气凉一些,她婚服穿起来应该没那么热,再一想……   “有人。”谢枝山突然扭身朝门的方向看去,眼中完全没有方才那股意乱情迷的透魂,锐利好似雪里钢刀。   彼时距房门几步之外,梅巧心跳大作。   本是来告状的,没料想撞见大姑娘跟男人私会!   这可是天大的把柄,这么快被她捉着一项,真真是意外之喜。   一颗心跳得压不住,手也犯起抖来,梅巧更加摒住息,提起脚尖便奔了过去。   她手伸长放到门板上,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正想用力去推时,毫无预料的,门从里面开了。   轻微的吱呀声响,司滢站在槛栏后头,平静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娇:呔!居然有人捉奸,老婆保护我(咬手绢   婚前观具行为不可取,非女流氓,不得效仿(严肃   宫廷玉液酒,一杯2300【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Wen:2瓶 A.L.:9瓶 第五十三章 被瞧红了脸   ---------   梅巧愣住, 接着堆了个笑:“给姑娘请安。”   “有事?”   沁冷的两个字砸到耳边,笑意冻在梅巧脸上,她有些讪讪:“姑娘……这是怎地了?”   “你不是我院子里的丫鬟,来做什么?”司滢上下打量她:“我看你两手空空, 也不像是有什么东西需要送过来?”   没料到这么不客气, 梅巧愣眼:“不是的姑娘, 奴婢是听见……”   她说话间就要往里迈,被司滢伸手指住:“看好你的脚,胆敢踏进来, 我即刻唤管事的,将你以偷盗论处。”   梅巧先是吓得停住, 可脑子稍微转动了下,立马又镇定起来:“姑娘别要害怕,奴婢不会声张的, 只是这事到底多有不当, 便想着来提醒姑娘一声。”   她声音和悦,然而眼里那份精气夹在笑褶子里, 压根逃不过别人的眼。   司滢没说话,转身退到茶桌旁,隔着道水晶帘子才又重新问她:“什么事多有不当,值得你不顾规矩,硬要往我房里闯?”   梅巧笑得更欢了。跟她讲规矩?眼下坏了规矩的可不是她。   再看房里已经翘起脚的那位,举止上的从容扮得再好,落到她眼里,也十成像是欲盖弥彰。   视线往里挑了挑, 梅巧微微扬起声调:“奴婢不是来与姑娘为难的, 姑娘可犯不着这样敌视奴婢, 只是姑娘如今不比以前,规矩体统,自己的名声还是要顾的……再怎么说咱们掌印也是个人物,您就算不顾自己,也得顾着掌印不是?”   又是卖好,又是威吓。   司滢握起茶杯喝了口水:“听这意思,我哥哥离开之前发了话让你管着我,且许你随时进我院子,入我房门?”她把脚放下:“那这么说来,不让你进我房里,我的名声就坏了?”   “奴婢不敢……”梅巧脸上赔着笑,勾着指头把额前一抹碎发绾往耳后:“姑娘莫要这样冲,奴婢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见这房里有男人声音,细思之下担心姑娘安全,便过来看一眼。”   “听见男人声音?”司滢嗤地哂起来:“你这耳朵倒是会无中生有,哥哥不在府里,就算在也不会往我房里来,还哪门子的男人声音?”   梅巧掖起手来:“这……奴婢就不好说了。”   司滢喝了口茶,接着起身,坦荡地把帘子束到两端的挂钩上:“既然你笃定我房里有男人,那你进来吧,但我事先说好,如果没找着,我不见得会忍了这口气。”   说完,半笑不笑地问:“按宫里规矩,侍者胆敢不经传唤便在主子房门外鬼祟,该如何处置?是挨板杖,还是直接撵出宫?”   梅巧刹那失色,心间犯起踢蹬。   挨板杖可能还有一条活路,撵出宫都是横着的尸体,真按宫里规矩来,最轻都要被绞缢。   她看向司滢,穿鹅黄衫子,挽寻常单髻,髻势不高,眉眼也不是哪样的刚烈有威。   分明是个弱声弱气的小家姑娘,但冷不丁这样发难,作为实打实在宫里待过的人,听见这样的话着实怵得慌,一下丢了主张。   然而冷静下来,又觉得是故作声势,想唬得她不敢进去罢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梅巧定下心来,高高挽着嘴角道:“姑娘这话说的,咱们又不是仇人,奴婢也是为了您的安危……”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了进来。   看她略过自己直往里冲,司滢面不改色,直到见她转悠一圈愣在地心,这才慢慢走过去:“看见人没有?”   梅巧惘惘地四下扫视,瞄中一顶大漆的方角柜,迟疑了下正想拉开时,司滢先她一步过去:“看清楚了,有没有人?”   匐匐的两下声响,柜子被拉得大开,不但如此,里面的衣物也被司滢全给扒了出来:“近点看,下面藏人没有?”   干净的裳服落到脚下,梅巧吓得往后腾了两步:“姑娘……”   司滢没理会,她翻完柜子,又走到床榻旁,把被褥连同枕头也卷了起来,示意梅巧看。   尔后,在梅巧的惊愕之中,房里能开的箱柜都开了,而且东西全掏出来,甚至妆奁也被带翻,不多会儿,满室乱糟糟。   在梅巧步步后退,不小心带翻一扇屏风后,司滢望向门口:“织儿,喊管事的来。”   管事来得很快,司滢说过始末后,又问:“她拿着我哥哥的排面,便这样不管不顾地冲犯我,教训我,还污蔑我。我刚回府,也不大清楚她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敢问管事,她可真有这么份特权么?”   管事的正色道:“回姑娘的话,梅巧不过是府里一个寻常丫鬟罢了,掌印不可能许她这样的特权。她硬闯您的院子,还把您房里闹成这样,依咱们府里规矩,定是要撵要发卖的!”   话毕看了梅巧一眼:“姑娘是府里正经主子,这莽撞丫鬟要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梅巧早就慌了阵脚,这会子更是面无人色,打着摆子向司滢求饶:“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奴婢猪油蒙了心、耳朵长了疮才犯下糊涂事……姑娘别跟奴婢一般见识,奴婢真的知错了!”   她欲要去拖司滢,被管事的着人拿住,押着跪在院子里。   刚下过雨,地上的泥泞舔脏了梅巧的衣裙,她气苦不已,复又摆起威风来:“我好歹是陛下指给掌印的,身上背负的是圣意,你们胆敢随便发落我,且等着宫里问罪!”   死到临头还要犯倔,管事的一声令下,押人的立马抽出粗布绑住她的嘴,再把她的脸擦到地上,摁成了死虾模样。   司滢想了想:“她口口声声叼着我哥哥的名头不放,如今又还扯到圣上,我确实不好随意发落。这么着,先把她押了吧,等哥哥回来再行处置。”   管事的应了,指挥着手下把梅巧往柴房押去。   人丛离开,院子里复又安静下来。   让织儿去外面看着,司滢重新回了房内。   水晶帘后,谢枝山坐在桌子旁边,正摸着下巴看她。   司滢仰视房梁,确认不会掉下来,这才走过去:“没事了。”   谢枝山一笑,伸手把她拉到怀里。   久不见,她越来越有派头了,眉宇间的那股声势,该是娘家亲兄弟才能给的底气,是在他府里很难作养起来的矜气。   以往顶多跟他窝里横,外人跟前矮三分。   他圈住她的腰,先是吻她的额面,接着撞她的鼻,尔后寻到她的唇,亲一下看她一眼,这么往来几回之后,把她往上提了提:“可受用?”   青\\\\天\\\\白日的,司滢推他肩:“走开。”   谢枝山顺势包握住,在虎口亲了亲:“不容易啊,终于见到你逞威风了。”   司滢有些不好意思,更被瞧红了脸,反去盘弄他的手指。   想起他方才那幅森然样,迟疑着问:“你刚才,不会是想杀人吧?”   “我是那么凶残的人么?”谢枝山为自己申冤:“我不过是想利用这个丫鬟,让她把今天的事嚷嚷出去,到时候你不嫁也得嫁。”   司滢惊讶地掐了他一下:“卑鄙。”   谢枝山配合地抽了口气:“对啊,这样多卑鄙?况且被宣扬出去,岂不坐实了你我婚前胡来?”   他低头去嗅她的颈:“不顾礼法,于我倒不碍什么事,毕竟如你所说,男人至多担个风流的名头罢了。可你不同,姑娘家的闺誉重要,倘使你我因为这种事成婚,往后你对内缺一份威慑,出去与人往来,少不得要被指戳,甚至被人拿来添闲气。”   说完一叹:“后宅妇人嘴利,有些话说起来难听得很,我如何舍得你被那样对待?”   司滢的心钝了下。   这样被捧着长大的人,虽有些傲,但骄而不躁,私下里说起窝心话来总是侵人肺腑。就算初识那会儿,他也是虽则口嫌,但心正体直。   她并非木石,得他暖意受他倾心,自然很有触动。   “我先前说了,其实你对我也没那么好,甚至还欺负过我……”司滢嘴里拖着话,把脸埋进谢枝山掌中,齆声齆气地说:“但我不会变心,哪怕同你一起面对风刀霜剑,我也不怕。”   谢枝山拧她鼻子,高深地问:“这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生死相随了?原来我们的交情,已经深到这种地步了么?”   他把她捧起来,烦恼地抛了个媚眼:“被你如此爱重痴恋,本官煞是为难啊。”   子孙根都献过了,还为难什么?   “刚才吭吭唧唧,叫的跟病了似的不是你?”司滢指出他的虚伪。   “哦,那死皮赖脸非要脱本官裙子,想到口水横流的不是你?”谢枝山往后倒了倒,一双妙目含起笑来:“我亲你的时候你没有喘?还有,亲两下而已,你拿腿夹我做什么?”   脸上热意顿生,司滢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胡说!你不要脸!”她腾地从他腿上坐起来:“府里要锁门了,你快走!”   谢枝山拍拍膝头:“世道实在艰险,要你的时候说思你入骨,想你入魂,等到手了满足了,就推你搡你,巴不得你原地消失。唉,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啊……”   说完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婉转看了司滢一眼,往门口去。   司滢嗳了一声:“你怎么走?”   谢枝山停住,不知几时摸了她一支玉兰头的簪子,翻腕抬头,风情万种地往发间一推:“放心,我有法子出去。”   矜持端庄,艳而不淫。   真要走了,他回眸一笑,司滢咕地咽了道口水,觉得腿肚发软。   这死鬼!   没多久,织儿进来了。   她明显还在谢大人扮女妆的刺激之中,拍着心口说:“姑娘,刚才吓死我了。”   “吓死你了,还是乐死你了?”司滢打趣。   织儿也笑起来,把衣摆捻得稀皱:“谢大人真是个美人胚子,得亏家里有钱有势,不然就是张祸水脸。”嘴里一顿,又问:“那个梅巧……真要发落吗?”   司滢嗯了一声:“等哥哥回来吧。”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旬。   杨斯年再次回到府里时,人显见瘦了些,袍子的身腰都宽绰了,   司滢心疼得不行,替他绞帕子梳洗,又盯着他喝了碗参汤,这才慢慢松泛下来。   见妹妹担忧,杨斯年安慰她:“无事的,我身体底子好,养养就回来了。”   不提这话还没什么,一提起来,司滢眼眶子更加发烫:“哥哥别骗我了,你身体底子才不好,一身的伤……”   她看过放在府里的脉案,哥哥身上鞭伤刀伤,还有早年当小火者时落下痛风的毛病。犒赏水兵那回,又还被掉下来的桅杆给伤了,眼下不说别的地方,单肩头的疤就好几道。   宫里是吃人的地方,这么些年,哥哥真的受罪了。   但这会儿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于是司滢擦了擦眼泪:“哥哥好好睡一觉,我去厨下淘淘晚上要吃的东西,给你补补身子。”   “小芽儿,”杨斯年叫住她:“梅巧的事,我听说了。”   司滢回了身,惴惴道:“她是陛下指的人,宫里……陛下会问罪么?”   杨斯年看她一会儿,片时瞳光绕开:“跟我还玩鬼脑筋,要是怕宫里问罪,你会那么对她?”   司滢靦着脸笑了笑,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梅巧的最终发落,杨斯年甚至没有出面,直接对管事的下了吩咐,按府里规矩把人撵出府。   动静闹得极大,也有故意做给府里其他人看的意思。   “她是早晚要处置的,不过这些年府里没人,我也忙得顾不上,便由着她作威作福。眼下你来了,我正打算找个借口把她发落了,如今这样也好,你倒帮我省了力。”过后,杨斯年这样说道。   司滢还是有些惊讶:“所以,她当真是万岁爷……派到府里盯着哥哥的么?”   养在鱼缸里的鱼儿扭着尾巴摇着划翅,杨斯年有些失神地望了会儿,喃声道:“为上者多疑,不可能对谁都全然信任。”   看着哥哥快要挂不住衣裳的两道瘦肩,司滢静默了。   全身心效力,但还是遭人提防,甚至安插眼线到府里,哥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应该多少也觉得颓然。   “那陛下身子可好些了?”司滢问。   杨斯年摇了摇头,转身坐了回去:“陛下本就体弱,加之向来是个思虑过重的,近来……政务冗杂,河东地区又发了干旱……若说好些,恐怕也是一时时的事。”   谈及天子,杨斯年陷入短暂的怔忡。   前两日陛下眼涩难寐,太医院开的汤药也咽不下去,他便把胞妹做那敷烫的药包拿去试了试,倒是意外奏了效。   彼时虽未闻夸赞之语,但陛下的眉眼之间,已有不寻常的神色。   待到昨日,那药包再次被陛下问及,他便愈加留了个心眼。   从陛下还是储君之时,他便在东宫跟着伺候,凭他对陛下的了解,就怕那位万岁爷是对他亲妹子……   正担心着,身旁忽然挪来个人。   侧目,见是妹妹拖着凳子凑过来:“哥哥,太后跟赵阁老……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听说太后和先帝爷感情很好,怎么还会?”   见她打听这些,杨斯年颇觉好笑:“那你可曾听说,先帝爷后来沉迷修道?”   司滢如实摇头,一面给哥哥递茶,一面乖乖地说没有。   杨斯年捧过茶:“今人修道,无非是修身与修心,而论及沉迷,自然是有其目的。”他拔开盖子,挨在杯沿小啜半口,淡声道:“先帝爷修道,为求长生。”   求长生,迷恋的便是丹药之术。   是药三分毒,方士献的丸药吃多了,先帝爷便开始喜怒无常,更对后宫产生厌倦,少有御幸。就连彼时一向受宠的太后,也难面圣颜。   后宫向来最是势利,贵妃自入宫便受隆宠帝恩,那会儿落得与其他妃嫔一个待遇,自然不少冷言闲语欺到她耳朵里。   落差使人绝望,而绝望,容易诱人犯错。   避暑山庄内的一场骤雨,她与入宫前便生过情愫的赵姓官员有了私已。也便在那一回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妃嫔与人私通,是诛九族的大罪。惊惶之余,太后急中生智病了一回,到底惊动了闭关的先帝爷。   先帝赶去探望她,并在她宫里留宿两晚,之后,敬事房添了一笔御幸记录。   于是歪打正着,借那回的承宠,原本的惊吓变成了企盼,如若生下男婴,九成便是帝储之选。   然而事情总不如人意,后来她生的确实是个男婴,只可惜那男婴,是个六砋。   六趾,在一般人家尚且会被视为不祥,更何况皇室。   所以事情的最后,太后弄来个死婴,再把亲生儿子偷摸送出宫去,当作赵阁老的外宅所生。   那个孩子,便是赵东阶。   再后来,先帝为了弥补太后丧子之痛,把养在太后名下的皇子立为储,尔后也是慢慢从修道之中抽出身来,对太后极尽补偿之能事。   当中曲折当真有如戏剧,比话本子还要令人瞠目。   司滢感觉脑子都不大好使了,结结实实消化了好久,正结舌时,兀地听旁边问一句:“小芽儿,你房里有男人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偏头,正对上哥哥审视的目光,清然沉静,却好似能看透人的心肝:“咱们兄妹虽然分开这么些年,但有些事我总还记得,所以,别拿你会仿人声那一套蒙我。”   借口被堵得死死的,司滢脖子都僵了,哥哥还在继续:“所以谢府那位来了,对是不对?”   近乎斩钉截铁的猜测,司滢心头一窜,脑子里嗡地乱了套。   作者有话说:   娇娇这张嘴呀,嘿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十一啊:1瓶 肥肥屁屁屁:1瓶 Mavis:5瓶 吃货baby宝:1瓶 44787438:12瓶 凌妆:1瓶 第五十四章 洞玄子   ----------   这一关好像不是太好过了, 在哥哥的猜疑声中,司滢怏怏地垂了头。   看出是默认的姿态,好长一段时间,兄妹两个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司滢扛不住, 顶着压力嗫嚅:“哥哥, 其实也是缘分, 要不是谢家,我兴许早被姨丈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还有在谢家的时候,府里人都对我很好。”   这一段总是有沉痛到不想提起的过往, 杨斯年伸手扣住椅栏,声音也晦涩起来:“我知道, 他对你好,这是不该否认的。”   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门外有脚步声起,说要禀事。   杨斯年叩两下椅面, 示意直说。   于是外头便隔着门板回了段话:“掌印, 宫里捎信儿来了,说陛下精神头好了些, 夜边用了半碗白芨猪肺汤,还吃了一块鹿脯,这会子睡下了,也没发热。”   杨斯年唔了一声:“知了。”   天疾加脾胃上的各类症侯,能用这么些东西,倒也难得了。   他心神松了些,再转头看胞妹:“不早了,去歇着吧。”   司滢应了声好, 起来时又听哥哥说:“岭南送了些水果来, 我让人镇在冰鉴里。里头有荔枝, 那个太燥,三五颗就好了,别要吃太多,小心上火。”   司滢甜甜笑了:“正好明天雪盼来,可以请她尝尝。”   雪盼,好像是她提过的祝家姑娘,杨斯年想了想,顺口道:“那便让底下挑些样式好的,拿着招待客人。”   “哥哥明天不在家么?”司滢歪脖儿问。   杨斯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宫里忙着太后的千秋宴,过后兴许又得去祈福求雨,这一程我实在歇不得。”   尤其是千秋宴费神,毕竟母子越是不对付,这宴越马虎不得。   做给外人看的场面,向来只有泼天的隆重,才最合适。   河东干旱,燕京却是下了半个晚上的雨。   到早晨,司滢从床上起来时,哥哥已经往宫里去了。   等她洗漱用过早饭不久,祝雪盼也踩着日头来了。   是头一遭到这府里,也是头一遭面对换了新身份的司滢,她有些局促:“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怪意外的。”司滢笑着招呼她:“快来坐,这里是个风口,还挺舒服的。”   祝雪盼搓着步子过去,尴尬又谨慎,不大放得开。   一进这府里,她就想起自己曾在司滢跟前说过的,那些夸赞杨斯年,甚至极带仰慕意味的话。   每想起一句,就像钉子拍在身上,更像巴掌打在脸上,简直要羞死了。   为这一趟来,她接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真真是鼓起了莫大勇气,感觉人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幸好司滢神情如旧,两个人坐一起说笑几句,加上府里那位老爷不在,慢慢的,祝雪盼也放松下来。   刚从冰鉴拿出的荔枝鲜亮得紧,外壳还结着层水衣,剥开咬了一口,透心的甜。   “真新鲜,这皮都没瘪。”祝雪盼拿壳嗅了一口:“气味也好,怪不得杨贵妃喜欢。”   司滢抽了只碟子来装:“听说拿壳煮水能祛火气,还有助于克化。”   “哦,那陛下该多喝一些,听说他胃很不好,动不动就积食,然后低热。”祝雪盼也帮着捡荔枝壳,又问司滢:“太后千秋宴你应该会去吧?”   司滢摇摇头:“还不晓得。”   “肯定得去的,掌印亲妹妹,比得上一般命妇了。”随口说完,祝雪盼才后觉这话有多不妥,她慌张地啊了一声:“对不住,是我说话没过脑子,你别介意!”   见她一幅不安之貌,司滢笑着把话头扯开:“我还没正经去宫里参过宴的,上回泉书公主那场马球会也没继续下去,场面就见了一半。”   祝雪盼是个热心肠,立马邀请说:“不然到那天,你跟我们家一起进宫吧?咱们热热闹闹的去,好过你落单一个人。”   她翻腕子扣在桌面,又正色道:“越是官眷扎堆的地方,心眼子最是多,一个个跟筛子似的。你如今这个身份,如果打单出现,肯定有眼尖的硬要邀你一道走,进了别人家的队伍,要受打量打探不说,旁人看着,还道是厂公跟他们多有交情呢。”   大家出来的姑娘,不管长辈教是不教,也对官眷们打交道的那一套耳濡目染。   司滢也不扭捏,剥了荔枝献过去:“那万一要进宫去,就少不得叨扰祝姑娘了。”   “你放心,我家里兄弟都说亲了,肯定不打你主意。”祝雪盼吃下那枚荔枝,挑眉一笑。   府里吃吃逛逛,过些时辰,突然又起意要去开宝寺上香。   结伴到寺外,门口有商贩摆了小摊档,还有蕃商带来的新奇东西。   祝雪盼驻步挑了几样小玩意,打算带回府给侄儿女作耍。   司滢也在旁边等,视线扫过旁边的书摊时,倏地瞄见一本蓝色书封,露出的一侧书名很是眼熟。   摊主书生模样,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裳,正捧着本书在看。   有客人来,他头也不抬,只招呼说您随便看,便兀自翻着手里页。   司滢微微欠着身,正想伸手去抽那本书时,摊主的目光却忽然打过来,撞鬼似地看着她。   那目光太奇异,像是见着大老爷们挑肚兜似的。   可司滢已经看清洞玄子三个字,她犹豫了下,祝雪盼扽她衣袖:“来看看这个童子风扇,像不像袁大少爷送你的那个?”   心神被转移,司滢便顾着看祝雪盼手上东西去了。   但等祝雪盼挑完,她余光在书摊停留一瞬,悄悄跟织儿说了句话,织儿听完点点头,溜在了队伍最末。   司滢和祝雪盼继续往里走,绕过嬉闹的几个孩子,俩人到殿外的铜足香炉旁,祝雪盼抬着扇子喊了一声:“湘湘?”   唤的是正从左边殿宇下石阶的一位姑娘,穿蝴蝶扣的纱衫,身量小巧,额上一簇美人尖。   听见祝雪盼的唤,她也走了过来打招呼,看起来关系熟稔。   祝雪盼先是把她介绍给司滢,再对司滢笑说:“这位是齐总兵的女儿,我一向喊她湘湘的。”   “齐姑娘。”   “司姑娘。”   二人相互见礼。   两个玩得好的密友都在,祝雪盼高兴透了,问齐湘:“你来礼佛吗?”说完又觉得不对,搬着指头算了算:“地藏菩萨诞辰,好像还没到?”   齐湘咬住唇壁,脸上渲起红晕来,正欲找个借口时,忽又听司滢喊了一声:“陆大人?”   同样殿宇方向,年轻郎君走了下来。   他穿黑色贴里,踢着膝襕到了几人跟前,从从容容地问:“来上香?”   “上香,顺便出来逛逛。”司滢笑着与他寒暄:“陆大人也是来上香的嚒?”   陆慈单手背在后头,大大方方吐一句:“我来和姑娘相看的。”   说完,觑了齐湘一眼。   这下数道视线都扫了过来,齐湘的呼吸乱了两轮,再不好继续呆,慌慌张张几句便辞别走了。   陆慈盯着那逃也似的身影看了看,干吊起一边嘴角:“走了,你们忙吧。”   他身姿轻省,步态佯狂,走出几步后,眼疾手快地把差点摔倒的小孩儿捞住,接着拿手指虚弹小孩儿脑门:“这是你们撒欢的地方?要把香炉带翻,烫你一脸麻子,以后别想娶媳妇。”   几个孩子被他三言两语吓住,战战兢兢看了看他腰间那柄绣春刀,很快撒腿跑到其它地方玩去了。   后头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祝雪盼惊得打了个嗝:“天爷,和他相看的姑娘,不会就是湘湘吧?”   唔,八成就是了。   司滢捵了捵袖子,祝雪盼忽然轻轻拿脚尖踢她。   看过去,见这妮儿朝自己挤眉弄眼:“奇了怪了,我听说湘湘她爹属意谢大人当女婿的,这怎么拐个弯,倒和陆指挥使相看上了?”   司滢一怔,脑子里矍地闪动了下,想起那天在陶生居里,谢菩萨对那位提亲的大人,好像确实是称呼为齐。   所以刚才那位齐湘姑娘,喜欢谢菩萨?   这下不止祝雪盼了,她也有些懵,俩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庙里上香给家人求了平安后,两头雾水往各自府里回。   下得马车,司滢在府门口又遇着了袁小郎。   小郎君从来不是个会拐弯的,打完招呼就直叙来意,说是想找她求一份行经的方子。   这里指的方子,是谢枝山之前给司滢配的,因为得持续喝上半年,所以那时不止熬药,方子也直接抄了给她。因为喝的时候被问过,所以袁小郎记得这出。   先不论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方子,司滢奇怪地问:“四公子怎么不直接找谢大人?”   袁小郎老成地把手一摊:“大表兄可忙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院里我去几回就扑空几回,太难等了。”   已经忙到这种程度了么?司滢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多表露什么,只得请了袁小郎进去坐。   待把方子拿出来誊写时,这才问起用处。   小郎君是个敞亮人,直接就说是给泉书公主求的,还啧啧有声:“你是没看见,她昨天都痛晕过去了。好家伙,前头人还走着路呢,突然就摔一大马趴,脸白得跟刚偷完面粉似的……唉,你们姑娘家也太难了,怎么每个月都痛成那样?真受罪。”   那一叹,叹出几分慈悲为怀的味道。   见司滢盯着,他连连摆手:“你可别误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前两天碰到个赤脚和尚,和尚说我近来有灾,要多多行善才能化解。”   司滢嘴角颤了颤,这位小公子虽然偶尔傻里傻气,但却有一腔子好心,怎么都是招姑娘喜欢的那类。   誊到末尾,搁笔的间隙她问:“需要多一份给五姑娘么?”   袁小郎搔了搔耳朵:“逐玉大概是铁打的,她没有这症侯,几时都活蹦乱跳能吵能闹,不像你们那样遭罪。”   等方子到手,他捏着在砖面旋磨两圈,羞口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又抹不开脸,怪难为情的……”   司滢净了手,问什么事。   小郎君无耐地搓了把眉心:“我那条长命缕你还收着么……能不能还给我?我怕哪天被大表兄看见,惹他不快。”   长命缕?司滢纳罕不已,她只有一条长命缕,是谢菩萨亲手编的,几时又得过袁小郎的?   “没有吗?”袁小郎也呆了呆:“就是,就是挂了一只金猴的,你不记得么?”   他单足立起来,手做爪子模样搔耳朵,试图还原那只猴的姿势,司滢却只是无辜摇头。   这回愣大发了,袁小郎使劲想了想:“那大概是掉在哪里了,兴许是街上,兴许是船上,或者河里……”嗡嗡念着,忽又一拍后脑勺:“不在你手上我就放心了!再不用提着胆子想这个。”   说完嘿嘿地笑:“你有没有什么要给我的?我替你捎给大表兄。”   司滢还真有,给了他一匣子荔枝龙眼,外加扇袋和平安符。   “这是替老夫人求的,有劳四公子替我转交。”司滢指的是那平安符。   袁小郎全收下了,点头如捣蒜:“你放心吧,我指定给你带到!”   “那便先谢过四公子了。”司滢噙着笑对他道谢。   送完袁小郎,司滢回到房里,织儿把包了布皮的书递过来:“姑娘,这是什么书啊?”   “怎么?”见她皱着脸,司滢猜问:“摊主说什么了吗?”   织儿也纳闷呢:“倒没说什么,但人家拿别样眼光看我,好像我长了四条腿似的。”   司滢更觉得不对了,见织儿凑脑袋一个劲想看,她把书掖到枕头底下,扯了几句别的话,再打呵欠,说困。   忙大半天了,织儿也觉得她肯定得困,便去关窗拉帘子:“姑娘睡会儿,我在那摊儿上顺便买了本连环画,还挺有意思的,我到廊子看去。”   于是主仆两个一里一外,都捧着本书看起来。   只不同的是,织儿越看越入迷,眼睛都要栽进书里头了,而司滢翻着翻着,一张脸渐渐红成了冬天的柿子。   半晌她把书一扣,愤愤地捂住了脸。   真是人善被人欺,好个谢郎君,厚颜无耻的浪贼!   这股子气杵在心口,一边几天都下不去,直到太后千秋宴那日,才暂时被抛到脑后。   太后千乘之尊,寿宴只有广散福气的说法,不收臣子官眷的贺礼,于是有幸能进宫道贺的,心思便都用在了别的上头。   司滢与祝家人一道进的宫,与之同行的,还有那位齐湘姑娘。   一个是总兵女儿,一个是司礼监掌印的亲妹妹,她们这一行可算是吸尽了目光。露面之后上来叙旧攀的,有冲司滢来,也有冲齐湘去。   好在祝家老少夫人都是见过场面的,能挡的都替她们挡了去,就算有人非要搭那不着调的腔,也有个祝雪盼仗着年轻把她们拽开。   等到进宴厅,便又见到泉书公主。   都是女眷的地方,锦衣卫没再跟后头了,她拉着司滢,说起了上回自己来月事的过往。   说来也是怪哉,袁小郎确实仗义,但有一股狗见了都摇头的憨纯。   一开始见泉书痛得难受,他顺手递了瓶金疮药过去,还大言不惭说是锦衣卫专用的,效果比药堂子里卖的要好得多。   “后来我晕倒了,他背我去找药堂找大夫。大夫说行经不畅没得治也不用治,生了孩子自然会好,然后他生气了,嚷嚷着说人家是庸医。”泉书迷茫了,问司滢:“你们大缙的男人,都像他那样……傻么?”   司滢不知说什么好了,更不知她指的是不解风情的傻,还是……给金疮药的傻?   扯几通闲篇,凤驾到了。   跟太后一起来的除了谢府几位外,还有西宁侯府的庞贵妃。   贵妃身量高挑,梳了个高高的椎髻,头发溜光水滑,苍蝇上去也能摔一跤。   她看起来与太后关系很近,一路陪在左右说笑,偶尔也同座下的人说话,但看人时嘴角总挑着点弧度,瞧着,应当是个张扬性子。   宴开不久,教坊司的上来献乐了。   男男女女鱼贯而入,一水儿都穿着朱红衫子,恭眉敬眼。   在这些人里,司滢看见了徐贞双。   她没怎么变,瘦颈秀肩远山眉,一股疏冷清气,并不因落难而变了气态。   要是徐阁老还活着且在阁,她眼下也该坐在左右席上,而不是抱着琴具在献艺。   朱弦玉管后一曲终罢,该换杂剧了。   唱喏声后教坊司的人轻手悄脚退下,才离了场,却又听得幔子后头一阵嘈嘈声响。   乱哄哄的嚣杂之后,传来不知几时离开座位的贵妃一声惊呼:“好个狗奴才!来人,把这女伎给本宫押住了,宴后发落。”   立马有宫人应喏过去,当中亦听见有人在争辩。   声音熟悉,是徐贞双。   不久后贵妃回了位置,对太后低声请罪:“惊扰娘娘凤安,是臣妾失仪了。”   太后虽华衣亮冠,但两侧颧骨瘦出了型,腮也瘪了下去,看得出来是强撑着精神。   听贵妃请罪,她问了一句缘故。   贵妃屈着脖子:“适才臣妾好端端走着,那女乐不长眼似地冲上来,把臣妾一只镯子都磕碎了,那镯子可是万岁爷赏的……”   太后饮了一口酒,过后缓缓吐出三个字:“那该罚。”   贵妃大喜,扬着美目笑起来,顺势替太后添了回酒,再被太后留在身边坐。   有心琢磨的应该都看得出来,处置徐贞双,是贵妃在向太后献好。   毕竟传言风火,都在说赵家父子争吵的端由,就是徐贞双。   不过小小一个女乐罢了,这出过后,宴厅很快又恢复了喜庆与祥和。   杂戏过后是杖头傀儡,再是一轮耍笑的散段,民间乐人说学逗唱地扮诙谐模样,引来贵人们阵阵发笑。   到这出演罢,一名身材矮瘦的老者托了个木盒跪在地上:“恭禀太后娘娘,此物当中有玄机,可供娘娘一观。”   太后身边的罗姓太监过去看了看,片晌禀予太后:“娘娘,这盒里有只球,球里有只仙鹤,能匐地能吐息,瞧着怪有趣儿的。”   “不止能吐息,还能给娘娘写寿字哩。”那老者补充道。   司滢头回听这样新奇的事,往上看,太后也起了兴致:“既如此,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得了允可,那老者磕了个头,起身后朝尊座走去。   待到近前了,他满面揣笑地掀着那盒子:“娘娘您看……”   便在所有人都注目于那盒子上头时,老者自头顶抽出一柄锋利的簪子,那簪子像有机簧,甩一下就变作利刃,快不及眼间便朝太后捅了过去。   指顾之际,有人腾身挡在太后跟前,只闻一声刺破皮肉的闷响,太监们这才赶到去捉人。   宴厅顿时乱成一锅粥,有人炸着嗓子尖叫,声音大得司滢耳膜都痛,但她顾不上那些,推开身前的桌子就赶了上去。   彼时谢枝山刚办完公务,从廨署回到府里。   司滢送的扇袋被他卷成一团,大拇指不停搓弄着内衬那两个字。   说找他讨字来着,结果还是用了她自己的字迹。   所以那时候闯他书房,就是为了找机会跟他独处!小娘鱼,心眼子还不少。   眼眉沾笑,随着在指腹间流连的几下暗纹,谢枝山一整日的疲累都消除殆尽。   他回到陶生居,先是利落地沐了个浴,再抓起装了折扇的扇袋往书房去,打算再处理一会儿公务。   才出廊道,时川慌着神色赶来:“郎君,老夫人在宴上被刺伤了!”   谢枝山身形顿住,登时转过身,朝宫里赶去。   作者有话说:   电脑卡了,来迟几分钟,抽50个红包,吃饭去 _(:3」∠)_ 第五十五章 绑也要绑着我(加更)   ----------   刺客拿住了, 但谢老夫人伤了,太后也吓得惊厥了。   乌泱泱一堆人都凑上来,实在不适合医治,于是很快, 便从宴殿移往慈宁宫。   司滢跟着去了, 怕阻着太医手脚, 她没敢上前围着,便只在外头打转。   每一弹指都变得漫长起来,闻着血和药的味道, 她手在袖管里头微微发抖,再一看袁逐玉, 直接都蒙头哭了起来。   蚊蚋一样的哭泣声,忽大忽小,时隐时无的, 让人心神更是难定。   “五姑娘, ”司滢过去安慰她:“老夫人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别哭了。这样哭法,怕影响里头太医施救。”   袁逐玉难为情:“用你说?你当我想哭?我这不是停不下来?”   虽然嘴硬,却还是拿手捂住了脸,偶有声音从手指缝里飘出来,过得几息,她强忍住了。   抽抽鼻头再擦擦眼泪,袁逐玉瞥司滢:“你没事吧?”   司滢微抬语气,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袁逐玉没好气地问:“你刚刚踹那个刺客, 有没有受伤?”   司滢满心记着里头的老太太, 摇摇头:“我没事。”   “要有趁现在说, 有些伤当下看不出来,可能过后就发作了。而且这会儿在宫里有太医,针药都是最好的,没必要逞强。”袁逐玉一段话说得硬巴巴。   语气虽不好,但也是替她着想。   被反复提醒,司滢便动了动手脚,自觉确实没什么,便勉强笑了笑:“多谢五姑娘关心,我一切都好。”   药一茬茬往里送,水一盆盆往外端,红得让人几乎站不住脚。   等不多久,谢枝山来了。   他一身霜气往里赶,几步开外匆匆看了眼司滢,经过时袖布带到她的手。   那股子独有的,四平八稳的香气,让司滢稍稍镇静了些。   仿佛主心骨到了,人再不颤得那样凶。   过大概两盏茶的时辰,谢枝山从里面出来了。   袁夫人淌着泪迎上去:“山儿,嫂子怎么样?”   谢枝山搀住袁夫人:“母亲并无生命之危,血已止住了,姑母不必担心。”   他声音沉着,有抚定人心的作用,袁夫人拿帕子掖了掖泪,司滢也长出一大口气。   外头有击节声响,是看完太后的皇帝过来了。   一丛人连忙去接驾。   老夫人是外命妇,皇帝不好进来,便立在蔑帘下头,问了问这位姨母的伤情。   司滢在殿内接的驾,只听见皇帝问完扔了几句口谕,说务必用最好的药治着,不能让老人家遭罪。   接着便是贵妃的娇声抽泣,仿佛替太后挡刀受了伤的是她。   皇帝呢,本还等着给太后贺寿的,哪知还不轮着他,刺客倒先亮相了。   来这么一出,虽然太后没受伤,但到底好说也不好听。刺客自哪儿来的不是一桩小事,必须得好好查,失职的更得狠狠办。   病体最是急不得,一急就咳了好几声,引得贵妃立马抚了上来:“陛下没事吧?”   皇帝接过她的帕子掩住口鼻,虽慢慢不再咳了,但人却燥起来,像被一团低温的火烘着。   贵妃的手还在他背上抚弄着,就算只是顺气,那动作也有缠绵的味道,而且她身上总有一阵说不上来的香味,就像这帕子上沾的那股气息。   不很浓,但无端摄人心魄。   定了定神,皇帝对谢枝山说几句安慰的话,听人报太后苏醒,便又去探望太后了。   盘桓在宫里不成事,既然已经脱离危险,过不多会儿,谢老夫人被抬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当真体格了得,到离开宫门时人已经醒过来,只是伤处痛得说不了话,躺在那里无声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挺好。   司滢到底不住谢府了,这么跟过去不像话,便只能眼看着车帘子打上。   谢枝山走近:“回府休息罢,别担心。”   司滢虽然点了头,但一晚上没哭的人,这会儿却哽咽起来。   谢枝山揽住她,她靠在他胸膛呜呜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短暂地靠了靠,分开时,衣襟湿了一大片。   司滢帮他擦两下:“别管我了,快去照顾老夫人。”   确实不是温情的时候,替她拢了拢碎发,谢枝山便跟着马车走了。   那天到后半夜,谢母发起低热来。   高热时,人一般直接痛吟,而断断续续发低热,人很容易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比如老太太一时喊亡夫,一时喊阿姐,当然迷糊劲儿上来了,她遵从心底里的渴望,还喊过两声乖孙。   谢枝山在病榻前守了一宿,近天明时老太太没再发热,一头扎进梦乡,且微微打鼾。   告假半日,等佟医官来号过脉说没事,谢枝山差人往杨府递了个条子给司滢,接着回陶生居换了套衣裳,入宫面圣。   到乾清宫时,皇帝正好午憩转醒。杨斯年和人等在殿外,跟谢枝山一起听宣,走了进去。   这回议事,头等重要就是商讨千秋宴的意外。   刺客嘴虽然紧,但很禁不住拷打,下狱几个时辰就断了气,没能问出什么线索来。   讨论来去,皇帝将目光投向谢枝山:“依你看,这回行刺之事,可有何疑处?”   谢枝山略作思忖,沉着嗓道:“千秋宴一应事务都由司礼监承办,司礼监向来审慎,且微臣听闻厂公治下甚严,想来这回参办之人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故微臣认为,与其慢慢从内查办,不如直揭疑处。”   “你所指的疑处,是何处?”皇帝沉吟起来。   谢枝山向上揖手:“太后身边那位罗姓内官,或可一查。”   他提了这么个方向,众人便顺着往下去猜。慢慢头绪渐出,皇帝派下谕旨,再摒退其它人,独留谢枝山。   问几句谢母的伤势后,皇帝咳了几声,有宫人捧茶来,被他伸手挡开。   待声气匀缓了些,皇帝再道:“满朝文武,唯有表兄是朕最信得过的,也唯表兄之才,朕才能一步步……收复权柄。”   病弱之人,声音里的那份单薄透足了乏力,一字一句都像压在舌尖的倚重,也正因那份单薄,才显得格外真诚。   谢枝山躬下身腰:“陛下折煞臣了。微臣不才,蒙陛下看重,方有事君报国的机会,陛下所言,实不敢当。”   尔后又是君君臣臣的几句往来,或是表兄弟间那份不疏不远的亲近,到皇帝喝药的时辰,谢枝山退了出去。   走到乾清宫外门,碰见了杨斯年。   “谢大人。”   “厂公。”   二人相互执礼。   杨斯年望着谢枝山,神色有些复杂。   千秋宴的一应事务尽由司礼监承办,出这么大岔子,他就算是自请也要获罪,少不得背一口锅。但方才这人在陛下跟前说的那一通话他听出来了,是在替司礼监,替他开脱。   “查太后的人,看来,谢大人再无退路。”杨斯年缓声。   谢枝山苦笑道:“是啊,谢某确实走入一条窄道,似乎……退无可退。”   千秋宴之事,都知道极有可能是太后自己演的一出戏,但缺个人指出来,所以这个坏人,得他去做。   毕竟他和太后之间的脸撕得越开,皇帝越是安心,越是乐见。   而听他说这样的话,杨斯年嘴角微沉:“那你还与舍妹……”   话没说完,被谢枝山的一声笑打断:“然厂公可曾听过一段话?世事皆有变,只要人还在,万象皆可移。”   语气过份松快了,杨斯年皱眉望过去。   眼前那幅神情虽称不上喜容,但眼中带笑,些许星点,虚实莫辨。   那日打宫里出来,谢枝山去见了一趟陆慈。   说完正事,陆慈送他出去,不过一双招子特别忙,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谢枝山被看得发毛:“你今日被狗血泼了?”   这是骂他鬼上身呢。陆慈也不介意,拄着刀想了想说:“早些日子,我相看去了。”   谢枝山略一颔首,没了反应。   陆慈嘶一声:“你不问我相看的哪家姑娘?”   “与我何干?”在旁人的私事上,谢枝山向来很君子,很有分寸,很懒得理。   陆慈笑起来,走两步,脚尖踢飞个石子:“是齐弼峰的女儿。”以防他不记得,还贴心提醒一句:“就是曾经想嫁到你府里去的,那位齐姑娘。”   谢枝山脚下不停,只问了句:“你相中了?”   “哪个相中了?”陆慈哂笑地架起两臂:“只觉得你也不是多令人难忘,齐家姑娘前头说想嫁你,后头又没事人似地去相看,你什么心绪?”   走到门口,谢枝山打开扇子遮了遮天光,这才偏目过去:“你这一身血腥味,还有活阎王的名声,连小儿夜啼都可止,更别说姑娘了。要想娶亲,先学两句哄人的话罢。”   说完抬腿就迈了出去,剩个陆慈在原地干瞪眼。   回到府里,谢枝山先去了正院,给母亲侍一回药后再守上半夜,靠在旁边眯瞪个把时辰,次日正常上值。   吏部正是忙的时候,请一日假已案牍累累,忙起来真连喝口水的空当都挤不出来。等终于下值,落阳已经挂到了墙边。   回府前在南向夹道,见了慈宁宫的凤驾。   一对姨甥背阳而立。   得知妹妹病势,太后默了许久,方道:“你母亲替我挡刀,我记她这一回。”   太后声音颓老不少,令人想到钝镰刀割麦时的艰辛。   谢枝山回话:“母亲替太后挡刀,是为姊妹血亲之故,想来,与旁的无关。”   太后睇了他一阵:“所以你这意思,是让哀家无需顾及她,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谢枝山只行礼,不说话。   亲外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太后早便知道,她移脚踩住自己的影子:“哀家问你,徐湖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臣不曾对徐阁老下过手。”   谢枝山答得很快,然而太后不无讽刺地笑了笑。   不曾直接下手罢了,跟皇帝做的那些勾当,以为她不知么?   “你可明白,就算哀家输了,皇帝也不会留你。”   “臣明白。”   太后敲了敲手背:“皇帝并非圣主,你为何非要站他那一头?难不成,就因为记恨哀家?”   “陛下乃是宗室正统,受先帝之册,领天地之命,是为万乘之尊。事君忠君,本便是臣子本分。”谢枝山字字朗朗。   太后笑起来,颧骨高高拱起,鼻尖的旋纹也成了讥诮的皱起。   “好一个宗室正统,好一个本分,哀家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亲外甥拿话来堵。”   似乎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太后摇摇头,回身往步撵走去。   中途脚下打趔趄,被底下人搀住:“老祖宗,您慢些。”   太后横眼瞧过去:“叫什么老祖宗?你又不是司礼监的人,哀家也没有批红的权利,压根没那个福份听你们喊老祖宗,往后再不许这样唤了。”   宫人喏喏应是,扶着她上了步撵。   黄昏的风穿过夹道,掀人衣襟,太后端坐于步撵之上,带着一身华纹丽冠,投入灼灼霞影之中。   谢枝山反向而行,往宫门走去。   等到府里时,意外见到司滢。   都这个时辰了,司滢本来要走的,是谢母一留再留,终于留到儿子下值的时辰,这才放手指使儿子:“送一送。”   这一送,就给送陶生居去了。   一进厅房,谢枝山就要去捞司滢的腿,被她连连避开:“做什么?”   “看你有没有受伤,”谢枝山还盯着她的腿:“不是踹过刺客么?”   千秋宴那夜,太后身边的妃嫔吓得乱蹿,尤其贵妃,人都吓瘫了。   上去救驾的生怕误伤那些娇主子,因而慢了半拍,而当刺客的小老头又还挺能钻,司滢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脚踢了那刺客一脚,把刺客给踹了个趔趄。   “我没事,有事早发作了,还等这时候?”司滢推谢枝山:“你,你离我远点。”   谢枝山没听出有异,还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这下完了,不娶你也不成,我母亲一万个认准你,绑也要绑着我跟你洞房。”   这话怎么说得像她硬要扒着他似的?司滢不乐意了:“谁要跟你洞房?自己玩儿勺子去!”   她拧身想走,被谢枝山一把拖进怀里,闭着眼偎进她的肩窝,深深吸一口气:“得亏你求的平安符,母亲才险中得生。”   声音一放低,被抽干精气神的疲沓便显露无疑了。司滢叹气:“是老夫人积了大德,才逃了这一险。”   谢枝山趴在她耳朵边,放赖似的:“反正你是福将,是我们全家的福将。”   猪八戒才福将呢,司滢突然又不耐他这样撒娇了,用力往出一拱,掐住他的脸:“我问你,那个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书?”   作者有话说:   娇:老婆相信我,你买的是盗版!   谢老太做梦:孙,孙,我类乖孙孙啊,祖母几时能抱着你咧?   居然日万了我,浅浅地佩服自己一下。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方也:6瓶 追更坚决不bb:3瓶 十一啊:1瓶 栗子树下小花狸:5瓶 爱看书的鱼:5瓶 Drew:1瓶 逗逗:3瓶 杨绿猗:3瓶 栗子树下小花狸:2瓶 第五十六章 是香的   ---------   什么书?怎么又问起洞玄子来了?   谢枝山鼻息一紧, 与司滢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突然领会到什么,他闭上两眼,无耻地装起睡来。   他这么高个身板, 把司滢架得连连后退, 一直退到榻上, 接着压下去,结结实实把她摁住。   姑娘家力气上吃亏,司滢仰着脑袋推他, 奈何人家纹丝不动,像块石敢当镇在她身上。她欲要踹, 他则长腿一勾,把她的紧紧绞住。   再一听,这人呼吸匀停, 像是当真睡熟了。   司滢气闷地戳他腰肋:“那你睡, 我走了。”   “别,”谢枝山眼睫动了动, 如同在瓮里开口:“别走。”   声音糊在耳边,痒梭梭的。司滢往旁边偏开一些:“那你说实话。”   “什么实话?”谢枝山装傻。   司滢不跟他打太级:“洞玄子什么书?你老实说。”   谢枝山指尖一挑,把她后脖领挑开了些,唇鼻贴上去,气息烫着她,令她在他怀里笑得缩成一团。   闹完翻了个眠,把她搬到身上:“你看过了?”   “……没有。”司滢遮住眼睛往旁边躲。   谢枝山拿一根手指把她勾回来:“那突然问这个?”   怎么还调个了?司滢察觉不对,握住他那根手指, 扮出凶样:“你答是不答?”   都到这份上了, 谢枝山眼底露出无奈笑意:“那我直说了, 洞玄子是房中术,就是……教闺房之乐的。”说完立马找补道:“我也是为了咱们日后的幸福,才下了狠去研读。”   这色中饿鬼,还好意思说出忍辱负重的意思来了。   司滢脸上蒙起一层嫣红,早前还想拿这个跟他算帐的,可他说这么露骨,她反而又羞得抬不起头了。   于是啐一声衣冠禽兽,身子往旁边倒了倒,可谢枝山不松开:“所以,你也看了。”   司滢是好姑娘,怎么可能承认这事?   见她竭力否认,谢枝山抱着她坐起身,慵慵地靠在床栏:“真没看?”   在他揶揄的视线中,司滢眼皮子都红起来,像被人涂了辣椒水。   谢枝山眉梢扬着,手掌贴住她的后颈,狠狠亲了过来,蛮横地,吞吃那些雏鸟般的低|咛。   司滢一径向后,退路却被他膝头给拦住,后来便只能靠在他的腿上。   追逐过后,谢枝山把人扣回胸前,低低地,孟浪地笑起来:“妹妹今日这胭脂淡了些,尝不出什么味道。” 又去拔她耳垂:“既然看过,可还记得方才那出叫什么?”   司滢累透了,扽住他公服的领子,捞得舌根发酸,脑子也发钝。   叫什么?……茹其津……抚上拍下,东啮西?   忽然有些困了,她无力地合起眼来,说了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又或许没说话,只跟牛犊子似的,无意义地哼了两声。   谢枝山颠了颠:“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你很虚伪,鬼话连篇,还一再骗我。”司滢强打起精神回应。   谢枝山一窒,憋着嗓子解释:“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对那书所教之事,如何作想?”   司滢缓过神了,脑袋从他脖子旁边拔起来,目光爬他脸上,扔下一句:“那不归我管。”   这个精怪。不归她管,说得可真理直气壮。   谢枝山有些伤悲:“真以为那是我的活计,你受用就行了?”   司滢睨他:“难道你不受用?”   她轻飘飘说话,把谢枝山弄得动荡不已。   果然读过洞玄子的女人就是不同,很有进益,没有埋没她的悟性。   “我自然也是受用的。”谢枝山仰唇一笑,风流天成。   笑完,又去挨她的边。   司滢被他下巴新冒的青茬扎得往后一缩,伸手摸了摸:“怎么没刮胡子?”   谢枝山唔了声:“忘了。”   之前一天能洗好几回的人,居然能忘了刮胡鬚,足可见得这两天忙成哪样。   司滢揪着他吸两下鼻子:“沐浴也忘了?”   这可是大事,谢枝山忙往后退,持歉地问:“熏着你了?”   司滢摇头:“是香的。”   谢枝山脸上一红,小声说:“我闻着都要馊了……”   太夸张了,司滢推他:“那你还不去洗?”   谢枝山撑着脑袋,说不想动。   司滢很仗义:“去吧,我帮你。”   谢枝山目光古怪起来,费解地看着她,接着抱她坐到一旁,自己则起身理理衣襟,再拍平公服上的褶皱:“时辰不早了,本官送你出府。”   陡然又恢复成一幅官架子,司滢坐在床沿,盯着这个虚伪的人。   谢枝山也很无奈,心想果然不能给她碰,现在到了食髓知味的地步,他很难办。   况且她是一高兴就乱来,一起意就不管不顾,很难把持住的人。真让她帮着洗,他贞洁难保。   左右为难,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不是我不想脱给你看,实在是家母尚在病中,你我这样,不合适。”   话音才落,敲门声伴着苗九的递话:“郎君,外头要下雨了,老夫人说这样天气马儿不好走路,车轮子容易打滑,让留客人在府里用过晚饭再走。”   谢枝山抽了抽嘴角:“老太太真是,受了伤也要操闲心。”   见他一身官皮掉到地上,司滢扣着床板,闷笑出声。   可看了眼外头,别说要下雨,下雹子也得走,不然等哥哥回府,怕她以后想出门就难了。   司滢仰起脖子:“太后娘娘可还好?”   谢枝山点头,弯腰替她抚平肩上褶皱:“太后一切都好。”帮着帮着手滑到领扣,眼睛在那拱起的曲线上看得发直,喉咙轻滚了下,又喃喃添一句:“我也是。”   司滢忙着摸索头发有没有乱,不曾留意谢大人这一霎的挣扎。   她把碎发拧成一股,塞进发沟里,问谢枝山:“陆大人早些时候去相看了,你知道么?”   “你想问齐家女儿?”谢枝山头也不抬。   仿佛小心思被戳中,司滢别别扭扭解释:“我不是……吃味,就是觉得他们有点怪。”   谢枝山两眼翻望上去,飘轻地瞥她一眼,接着把她的鞋给捡回来,再蹲到踏板旁。   司滢欲要缩腿,脚踝却已被抓住,他一面替她套鞋,一面回答她:“陆慈办案可以,让他去追姑娘,保不齐姑娘连孙子都有了,他还闷不出一句喜欢来。”   又数落道:“他也知道自己这上头欠缺,所以只能靠长辈安排相看,倘使有钟意的,便以权压人,等对方家里摁着头把姑娘嫁过去,他才讨得着媳妇。”   司滢惊讶:“原来陆大人这么……卑鄙?”   谢枝山眼巴巴看上来:“不然呢?你指望这天下男人,个个都像本官这样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摸她的脚么?司滢佩服这人的厚脸皮,迁就道:“我晓得,是我捡到宝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你要敢对别的男人咽口水,我就去大理寺击鼓告你。”伺候完姑奶奶,谢枝山站起来,娇气地揉了揉手腕,一幅需要人呵护的模样。   司滢踩着地面,这会儿颇有感触。   唉,谢大人这闺怨,到底几时能休?   她上去替他捏了捏腕子,甚至哄孩子似地吹了吹,温言软语,齁死人的话往他身上砸。   那幅温存样,仿佛刚从花柳之地搂完小公子,临别还要信誓旦旦,说下回来,肯定还找他。   到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司滢再吐不出甜言蜜语,突然又想起件事来:“那天千秋宴,贵妃好像对齐姑娘格外留意,关心了她好几句。”   倒不是司滢特别留意哪个,只是相较于贵妃与旁人说话时的那份轻视,她对齐府姑娘似乎主动过了头,也耐心过了头,很难不让人觉得有内情。   谢枝山本还沉浸于司滢的好话里头,脸上已经勾染出一线桃色,听她提起正事,便伸手描着她的眉:“齐大人官复原职,眼下已率兵去往宁州绞倭。于国他是虎将,于君他是能臣,他的女儿,就怕不是那么容易嫁得了的。”   “什么意思?”司滢愣了下。   谢枝山寥寥勾了勾嘴角:“有些事目下不过猜测,到底如何,就看宫里那位,脑子到底清明不清明了。”   这会子提起这件事,他尚有事不关已还能高高挂起的态度,迟些时候送了司滢上马车,人也是优雅安然的,微微扬起下巴,笑得很太平。   司滢打下车帘,赶在日头真正掩没之前,回了杨府。   一晃眼又过去些时日,木叶虽未离枝,但吵人的蝉声有消停的迹象。   知道司滢记挂,谢府偶尔有条子递过来。知道老太太伤势慢慢在好转,司滢也没那么担心了。   一程秋雨过后,夏裳换成秋装,中秋节也越来越近,有盼节心切的,已经开始学着做月饼,画灯的样式了。   这天晨起,司滢对着窗花卖了会儿呆,想起应承祝雪盼,要做盏灯给她看。   燕京城里的贵女们,逢中秋上元制灯,拼的多是纹路与花色,雅致为主。而偏远或是乡野之地的人们,则就地取材,惯常做的譬如瓦子灯和稻草灯,朴素中也另有一番奇景,单是听,也勾得祝雪盼连连说想看。   瓦子灯这时候做不了,只能摸一捧稻草来试试。   司滢带着织儿坐在小板扎上,正交流着怎么做这灯时,陡然有宫里的人登门,说是庞贵妃请她进宫说说话。   这太突然,司滢意外极了,毕竟那位贵妃娘娘与她,好似并无交情?   心神不宁,站起身时便不留神让草针扎中手,登时一粒血珠冒出,随着指纹纵流不止。   作者有话说:   娇:看了洞玄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我和老婆共同进步   其实古人有时候比咱们要懂得多,也开放得多,可以去搜一下大四川地区出土的石人接wen像,咳   损友就是娇娇这样的,大意是陆慈喜欢的姑娘都当奶奶了,陆慈肯定还是个童男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鲸鲸惊静静:5瓶 A.L.:5瓶 辣椒拌饭:3瓶 第五十七章 进宫   ----------   贵妃有召, 司滢不得不跟着进了宫。   等到嘉肃门外,发现被贵妃召入宫的,还有齐湘。   因为彼此也不怎么熟,加上来引路的宫嬷一直警惕地看着她们, 于是从宫门到贵妃所住的棠明宫, 二人都没怎么交谈。   说是让她们陪着说说话, 实际是贵妃问,她们只有答的份。   像夫子考课,然而这位夫子, 却不是那么的庄正。   贵妃有自恃身份的底气,倘使高高在上地端着, 不会有谁觉得奇怪,但她偏要扮出一幅亲和模样,可架子又收不起来, 于是虚伪过了头, 那份和气便有些不伦不类,而说出来的话, 也越来越令人如鲠在喉。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喜欢将眼睛眯成缝去看人。而当一个人瞧不上其它人时,那种骨头缝里的轻视,是怎么也难盖住的。   譬如她问司滢,得知自己哥哥成了阉人时是哪样难受;再比如她问齐湘,齐总兵被诬陷入狱,甚至可能处以极刑的那段时日,又是哪样惊惧?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 但贵妃眼里那份俯视性的怜悯, 令坐在下首的二女心里越来越紧。   轻视便会怠慢, 会缺乏顾忌,会没有分寸,会以为自己说哪样话,在对方听来都是合理的。   叙过一轮话,又上了些点心。   贵妃招呼二人享用,自己也拈着荷花柄的金匙,慢慢地喝了两口玫瑰雪耳露。举止之间,说不出的魅人风情。   喝罢拿帕子掖了掖嘴:“听闻司姑娘与厂公相认之前,还在谢府住过好长一阵子,且在谢大人的牵线之下,认了他姑母作干娘……”   虚停片刻,贵妃怡声问:“都知道谢大人向来远着女儿家,最是自持,但司姑娘却能得他这样上心,不知当中可有什么渊源?”   她停顿那一下,眼风曾扫过齐湘。   用意哪般,昭然若揭。   司滢微微倾着身:“回娘娘的话,这事与谢大人没什么干系,全蒙谢老夫人抬爱,臣女才能留在谢府。”   上首,贵妃愕然怔住:“这话……怎么说?”   司滢答得很自然:“是谢老夫人看中了臣女,说臣女性子与她投契,本想认臣女当干女儿的,但谢大人不乐意,觉得臣女并不合他眼缘……”   她垂眼看着砖面,脖子屈着,有种怯怯的恭顺,也流露些许委屈:“按谢大人之意,原想把臣女撵出府的,但老夫人不肯,于是他便想了折中的法子,让臣女转认沈夫人当干娘。如此一来,也能留在府里,与老夫人作个伴。”   这与从别处听来的太有出入,贵妃眯着眼狐疑不已,然而见司滢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待要把话挑明些,又顾虑会做得太明显。   正思忖,贵妃暼到齐湘望向司滢的一眼,并于当中咂摸出惊与诧,心便安了下来。   比起非要揭露个清楚,这样能引人臆测的留白,才是恰到好处的引导。   目的达成,贵妃娇笑两声,潦草地搭了搭句嘴,便又把话头牵到别处去了。   只她大概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话题,没几句便问及齐湘,当其父获罪,得知自己有可能被罚入教坊司应召,是哪样惊惧?   齐湘想也不想:“回娘娘的话,臣女一直坚信家父清白,亦笃信陛下明察秋毫,定会还家父公道,因而不曾想过会被发落教坊司,也便从未有过惊惧。”   贵妃被这话噎住,正逢殿外传来清脆的击节声响,是圣驾到了。   贵妃同别人谈天不大顺利,但跟皇帝说话,好听的信手拈来。   她伸出手,笑着去引皇帝:“方才正说呢,齐姑娘提起齐总兵当初被人诬陷的事,说亏得陛下心明眼亮,才能还齐总兵清白。陛下好贤泽民且锐意图治,有您这样的圣主,是咱们大缙臣民的福气。”   皇帝免了二女的礼,随贵妃坐去上首,接过贵妃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这才淡笑道:“朕说了要带你去赏头一茬的木槿,只是不知你这处有客,来得不是时候了。”   “陛下这是说哪的话?”贵妃嗔道:“陛下近来忙于朝政,臣妾料您不得空,今日又正好闲得慌,便想起上回千秋宴上碰到的这二位来。当时我们小聊过一阵,彼此觉得甚是投契,臣妾便靦着脸请了她们入宫一叙……哪知这样巧,倒碰见陛下了。”   想是习惯被一堆人伺候的,都有些旁若无人的本事,他二人兀自说话,贵妃问及皇帝今日用了些什么,身体有没有见好……林林总总的细语,万般柔情绰态。   末了,又问起彦皇子的病情来。   彦皇子便是皇长子,淑妃所出,上回也被抱去过千秋宴,而且刺客出现的时候也在。   这么大点的孩子最容易被吓到,因而一直抱恙,反复都不见好。   听皇帝说小皇子今天又吐奶了,贵妃浮现几分为母的忧容,还拿帕子拭起眼泪来,一个劲地心疼孩子。   太假腥腥了,司滢尴尬到扣脚,转头去看旁边的齐湘,却发现她盯着砖面,眼睛闭了过分长的时间,甚至眼皮下还有滚动的迹象,好似在默默翻白眼。   收回视线,上首的帝与妃也温存过了,这才重新与旁人说起话来。   皇帝声气慈软,眉眼安和,仁不仁暂不说,起码看起来是温良的。   但说没几句,又连咳带喘起来,贵妃连忙倚过去帮着顺气,嘴里又怨新选到御前伺候的两个女官太不得力,见圣驾这么东西奔走,竟然连件披风都没准备。   一通数落一场伺候,贵妃叹道:“都入秋了,万岁爷还穿着这双丝鞋。唉,可见御前还是要伶俐人儿,给那些个蠢相的伺候万岁爷,没得让臣妾日夜悬心。”   话还没完,泪便掉了出来。   贵妃细声抽泣着,未几,将视线投到齐湘身上,眼睛豁然一亮:“齐姑娘十岁来就操持宅务,把府中打理井井有条,早有贤名在外。倘使御前能得你效力,陛下定不至于连双秋鞋都不及换!”   艳目一转,又滑到司滢身上:“还有司姑娘,你会做那敷眼的药包,想必也通些调理之术?”   “陛下,臣妾想到了!”贵妃忽而欢实起来:“不如将这二位留在宫中,安排到御前伺候,岂不正好顶了那两个女官的缺?”   她一本正经,手还揪住皇帝一片袖襴,噙雾的眼睛眨也不眨。   这幅模样,大抵在皇帝眼里是天真娇俏的,所以皇帝轻轻拧了拧贵妃的鼻尖:“休要胡说,她二人并非宫女子,哪有留着当女官的说法?”   下首,司滢也盯着砖面很长时辰了。   果然是鸿门之邀,无缘无故,哪会下那么大功夫和她们寒暄?   如皇帝所说,她二人并非采女,官吏眷户留在宫里,倘使跟在太后旁边还好说,放皇帝跟前做女官,是闻所未闻的安置之法。   算不上荒唐,但听起来很不像话。   主位之上,贵妃还在娇声不休,大意全为了皇帝身子着想。等将来寻到合适的女官,再予些赏赉,按封赏的仪仗,送她们出宫便可。   不多时,贵妃扬声了:“齐姑娘司姑娘,本宫方才的提议想必你们都听见了,不知二位如何作想?”   这是听不住皇帝的劝,直接问到了本人头上。   皇帝似乎有些动气,拧眉喊了声“贵妃”。   贵妃一幅惊吓之貌,憷着声气看向皇帝:“陛下莫气,臣妾知错了。”   近乎同时,齐湘站起来,朝贵妃欠了欠身:“回娘娘的话,臣女愿意留在宫里。”   一言出,殿中四静。   身为提议者,本该喜出望外的贵妃却白了脸,骇异地望着齐湘:“你,你说什么?”   齐湘振声道:“爹爹临去宁州之前忧心不止,日日盼着陛下早愈。臣女一介女身,虽为将门之后,却无法上战剿寇,若有机会侍奉圣躬,亦算为国效力。故,臣女愿意留在御前伺候陛下。”   贵妃张了张嘴,脸上神情堪称精彩:“齐姑娘真是……识大体。”她僵着脸,又捏了话去问司滢:“那司姑娘呢?可也曾听厂公提起过陛下身子欠安,需多寻些能人进宫照护?”   司滢不傻,这话里藏着索子,她听得出来。   于是起身,也是必恭必敬地答:“不瞒娘娘,家兄忙于职事,相认后我兄妹二人聚少离多,未曾听他谈及署上的事。但臣女虽愚钝,亦听过圣人有言,道龙体乃是国之根本。如今蒙娘娘高看,倘使不嫌臣女粗鄙,臣女亦愿意留在御前听使唤。”   这下好了,一个二个都乐意留下来。   贵妃扽着手里的帕子,嘴角要笑不笑地掀起些:“岂止本宫瞧得入眼,你那个蒸敷的药袋子,陛下可还用着的。”   她这番阴阳怪气,最终被皇帝又一轮咳喘的发作打断。   久病之人,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一发作就难能停歇,从上午折腾到临近傍晚,皇帝才慢慢平复下来。   而司滢与齐湘,则按贵妃胡搅蛮缠般的提议,勉为其难被收用在御前。   齐湘之父远在宁州,有些事尚可自己作主,而司滢的去留,则还问过杨斯年。   对此杨斯年并无二话,只道能为万岁爷侍疾,是胞妹的荣幸。   虽是御前伺候,但二人的宿下,却安排在贵妃的棠明宫。   既然人是她召进来的,那么安排在她宫里住,正好能在名义上避嫌。   对司滢来说,似乎每回进宫都没好事,这回留下来,倒有一种悬在脖子上的剑终于斩落的感觉。   于杨斯年来说,大抵也是这样的。   兄妹二人找了个机会见面,司滢惴惴地唤:“哥哥……”   杨斯年宽她的心:“别怕,到宫里也好,咱们兄妹每日里还能多见两面。”   司滢点点头。   怕她是不怕的,哥哥是司礼监掌印,宫里寻常妃嫔见了也不敢给脸子,更何况宫女太监?   兄妹二人叙一场话,司滢把进宫的始末都说了个清楚,末了猜测道:“贵妃娘娘……其实也不愿我们留下来,是么?”   提起贵妃,杨斯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无知妄作,蠢人总有蠢计,非要上赶着找不痛快,由她去就是,有她出洋相吊颈子的那天。”   天低云暗,叶片被风吹到司滢肩头,杨斯年替妹妹把叶子摘掉,低声道:“我原还一心说别人,总怕你受谢府牵连,却忽略了自己这头……”   沉吟着,嘴角纵起些苦笑来:“这回,真真是我带累你了。”   “是那些怪人的错,哥哥别这么说。”司滢出声安慰着,又揣测着问:“是陛下想把我扣在身边,牵掣哥哥?”   再不想承认,却也只能点点头,杨斯年眉间打起褶:“陛下天生是位多疑之人,加上即位后权柄便不稳,那份疑忌便愈是无处不在。先前我孤身一人不必太过提防,可眼下有了你,他自然想我为上卖命,永世不生二心。”   所以司滢想对了,皇帝之所以‘无奈’地留下她,对哥哥是为笼络,更是约束。   宫里像个庞大的花园子,跟宫外是同一个日头,同一片天。   在宫里要守规矩,但除了皇帝,哪个也不敢使唤新来的两位御前女官,就连说话都赔着小心。生怕哪天摇身一变,就成了哪宫的主子。   司滢与齐湘手头的事也轻省,不过是伺候皇帝三餐的药食,担着典药典膳的职,连上夜都不用,到点了就回棠明宫安置。   皇帝也讲礼,从不单独与她们哪个相处,几时身边都围着太监宫女,偶尔叙几句闲,也是光明正大不避人的。   这日下了值,司滢回到棠明宫,在自己的寝房门外,碰见刚好逛过来的齐湘。   入宫数日,她们虽然住得不远,也在同一个值上,但还没怎么说过话。最多就是相互搭把手,再回递个笑,有如君子之交。   “齐姑娘。”司滢笑着与她打招呼。   “司姑娘。”齐湘也笑了笑,再朝她后面看了看:“你身边那位小宫人呢?”   说的是贵妃指派的宫女,一从皇帝身边离开,就会围着团团转。美其名曰服侍她们,实则相当于监看。   司滢说:“我突然想吃百合粥,便请她替我去膳房讨一碗来。”   齐湘走近些:“巧了,我旁边的也不在,替我到尚衣局取衣裳去了。”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于司滢来说,齐湘同她初见的印象不大一样。   但略想想也能理解,那时候刚相看完,又逢相看对象大大咧咧说了出来,换谁都会羞而遁走。   难得独处,齐湘也不啰嗦,开口便说起贵妃来。   “我父亲掌着宁州,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亦曾立过战功。她西宁侯府有什么?一个侯爵的空壳子么?如果拿她跟淑妃娘娘论,她左不过占了个嫡女的优势罢了。”   齐湘就事论事,虽说着父亲手中权势,但也并无贵妃那股子傲气。   如今后位空悬,而齐总兵是国之良将,亦是天子近臣,以她的出身与贤名,是能当皇后的人选。   而她提及的淑妃,便是皇长子生母,国公府那位庶女。   若非一个庶出的身份拦着,凭那份育嗣之功,是有望直达后位的。   齐湘再度提及贵妃:“她这回假大方,替陛下牵线分忧,如今我当真留下来了,她近些天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一门心思想着,到底怎么能把我给撵出宫。”   又不无讽刺地笑了笑:“光杆子一个杵在四妃之首的位置上,她心里想必虚得很,但削尖了脑袋想怀龙胎想晋位,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这话,司滢深有同感。   皇帝身子不好,以前只是从人嘴里听说,但这几日侍奉下来,才真真知晓了,这位万岁爷的身子到底差到了哪样地步。   就算不提他每日汤药进着名方补着,病还总是复发,单说皇淑妃之后也有御幸,但并无人传出过喜讯,便能料想他身子亏空,再难得子。   二人走进司滢的房室,泡茶费时,司滢便削了一碟金黄的桃块。   她把签子递给齐湘,一笑:“我哥哥给的。”   齐湘道过谢,拿签子扎了几块吃,说很甜。   她不止有美人尖,笑起来时眼睛更弯得像月牙,与剖析贵妃心思时,是不一样的纯真。   闲话几句,司滢问道:“齐姑娘可曾想过,该要如何出宫?”   对此齐湘倒很乐观:“放心吧,不想让我留宫的大有人在,我等他们动手就行。”   说着嚼咽下一块果肉:“况且我爹早说过,担心我会被充了后宫,所以才急着给我物色夫婿人选,没成想,到底没躲过。”   这么一说,登时让司滢想到了陆慈。   也不知这二人当时相看,知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不过听她的意思,这回答应留下来,应该也是好好忖过当中的事。   比如与其被动提防充后宫,不如直接受了贵妃的‘好意’,总好过哪天直接下旨,到时才半点都没得转圜。   正思索时,又听得齐湘压声:“我猜,杨厂公与谢大人,应当已经在想法子接你出去?”   见司滢望来,她把玩着手里的签子,叹一顿气:“不瞒你,我确实爱慕过谢大人,其实不止我,我认识的好些人都对他动过心。但当时他说心有所属,我还以为是指徐贞双,想着他是个痴情长情的,慢慢也便劝得自己淡了心思。”   说罢,又提起眼来笑:“所以放心,不管你跟谢大人有没有那层关系,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敌意,更不会听贵妃挑拨。”   这样开诚布公,司滢故作认真地想了想,很快也翘起唇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因为陛下跟你多说两句而吃味。”   这话中有二人心领神会的促狭,于是对视一眼,无声地捧腹笑开。   皇帝虽在病中,但面对司滢和齐湘时,大抵拿出了平衡六宫的本事。   譬如同这一个多笑了笑,待另一个进来时,他也肯定要照顾到,寻那自然而然的时机,添补上几声。   而于司齐二女,其实她们一个随父,一个随兄,论起来,都是失恃的可怜人。   不管是贵妃的挑唆还是皇帝的平衡之术,在二人这里全无效用,真正乐在其中的,恐怕只有那双壁人了。   在司滢看来,齐府这位姑娘,实在很不容易。   母亲没了以后,她既要侍奉父亲又得操持府宅,后来更经历过大起大落,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对世事的心智与见识,都比燕京城内同龄的贵女要成熟好些。   说起来,这回她们一道留在宫里,也算在共患难。   后那几日,宫里日子倒也过出规律来了。   河东已成旱灾,相关署坻都忙着皇帝祭天祈雨的事,皇帝也提前开始茹素守戒,贵妃到御前缠过几回,都被无情打发了出去。   闭门羹吃多了难免觉得丢脸,贵妃便把气撒在司齐二女身上,怎么看,怎么有一种搬石头砸脚,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气愤。   相较眼里冒火的贵妃,另一位淑妃则温静许多。   淑妃素眉淡眼,生得很是清丽。   因为带着小皇子,她连粉脂都不怎么搽,就算抱孩子到御前,也是一张清水脸子。且皇帝不与她说话,她绝对不会主动搭腔。   小皇子白得像雪,头顶光溜溜,塞在有金补子的衣裳里,活像一捧糯团子。   许是这个月份的孩子都喜欢哭,虽然惊吓之症好了,但一被皇帝碰到就哭。先时都以为是饿了,但抱出去喂过回来,仍然一挨着皇帝就嚎啕。   几回下来,皇帝再不敢试了,摸着儿子的帽子喃喃:“是朕……身上有病气,他不喜与朕亲近。”   淑妃笑道:“陛下近来斋戒,周身的福泽清气,彦儿还小,禁不住天威拢身。况他是个顽的,不挺肚就要蹬腿,陛下若抱他,还要受他逞性瞎闹,没得乱了畅和之气。”   皇帝苦笑着,声音有些空洞:“回吧,好生带着他,莫要再病,更莫要与朕一样,是个喂不完的药罐子。”   换了其他妃嫔,这时候定要好言劝上几句,让皇帝莫要自怨自艾,可淑妃只行了个礼便带着孩子走了,半句温存话也不留。   那身影半点不拖沓,像恨不能立马飘出这乾清宫似的。   皇帝越看越气闷,心口很快起伏得不像话,双手发抖,眼睛也频繁眨动起来。   这是又犯病了,司滢连忙唤人去请太医,又把一直温着的药取出来,上前去喂给皇帝。   乾清宫内跑跑颠颠,一班人进进出出地忙活半晌,皇帝才又平静下来,靠着引枕发呆。   “这是太医院新配的方子,能清肝毒,陛下用一些吧。”司滢端着药盏奉上去。   皇帝不是怕吃药的人,况且百药入肝经,这方子还是清肝毒的。他也不用药勺了,伸手端起盏子,几口便灌落肚。   吃罢递回给司滢,浅浅笑了笑:“有劳。”   皇帝是真正的金相玉质,尊荣里堆叠出的皮相,眉眼自然也很是优越。   但这幅俊容却引不起司滢什么想法,在她眼里,穿着明黄常服的皇帝,就像她昨天扔掉的那颗黄桃。   或许是放得太久,又或许是受过磕碰,即便皮没皱,然而一眼过去,便觉得腐糟到了一定地步。   司滢接过盏子,弯下腰正想退出去时,皇帝指了指旁边的坐墩:“陪朕说说话,可以么?”   天子之言,再是商量询问的语气,也没有人会拒绝。   是以司滢谢了赐,挨着椅子的边坐下来,等皇帝开尊口。   皇帝与她见得少,对她也没什么了解,说话谈天,少不得要从杨斯年那边找话头。   杨斯年曾给皇帝当过一段时日的大伴,私下里,皇帝偶尔也会这样喊他,这时候与其妹唠扯,自然也这样称呼。   皇帝先是喟叹:“大伴在宫里受过若,遭过罪,那时候被奸人所冤,是怎样艰难,朕全看在眼里。”   司滢搓着手指,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又感触道:“那时他以为家人俱不在世,办庶务倒奸宄,从来比旁人要拼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惜命。如今你们兄妹相认,他寻回血亲,身旁有了一母同胞的妹妹,朕替他高兴,也羡慕他。”   提及羡慕就又有话说了:“朕虽坐拥四海,可从不曾见过母妃什么模样,自有记忆起,便呆在无人问津的偏殿,后被先帝想起,才指给太后,才又有了母妃。”   到这里,皇帝顿了片刻,两道好看的眉缩作一处:“彼时太后正在丧子之痛中,并不喜欢朕,连看到朕也要立马调头离开……好长一段时日里,朕都以为自己讨人嫌,甚至因为病体迟迟不愈而产生过极端的念头。幸好后来大伴回到朕身边,开解朕,再襄助于朕……”   说完,他看向司滢。   司滢倒没再瞧鞋了,一双眼与皇帝对视,清清凌凌,干净分明。   皇帝心念一动,面上漾起好看的笑,哑下些嗓音道:“当初朕发病了,大伴也总像你这样,坐在朕身边,陪朕说话解闷。”   司滢眨了眨眼:“那陛下可感觉好些了?听闻陛下昨夜里睡得不安稳,这会子说这么些话会否觉得困乏?不如躺下休息一阵?”   一通好问,这下,皇帝当真哑了哑。   他提着耐心,勉强再笑:“朕不困,你可是累了?”   司滢摇摇头:“回陛下的话,臣女不累。”   皇帝彻底窒住了。   他身为九五之尊,愿意这样与她推心置腹,换哪一个姑娘想必都会受宠若惊,芳心直付。   然而她只有干巴巴的恭顺,不算奴气,但有一句答一句。面对他的示好与示弱,她不脸红、不害臊、不知就里,看得你意兴阑珊。   盯着眼前这人,皇帝很是不解。   谢府那位表兄也是出了名的挑剔,这样木头似的姑娘,到底怎么迷上了他的眼?   皇帝不喜欢女人这样,会令他想到淑妃,更想到大行皇后,那是他永远的痛。   好比现在,他已经不止意兴阑珊,气一下子泄到脚后跟,人也疲乏起来,摆摆手,让司滢下去了。   司滢轻手悄脚走到殿下,见齐湘看过来,她做口型:“陛下歇了。”   齐湘会意,看看天时,她们也差不多可以下值了。   眨眼又是两日过去,伺候完皇帝药膳,司滢端着漆盘走出殿外,打算把皇帝吐血的帕子送太医院去。   拐个角,迎面撞见一位官员。   踩皁皮靴,圆领官服,金线织就的补子。他逆着光走来,身形端稳,鼻梁顶着高挺覆影,唇线蜿蜒。   是谢枝山。   见到司滢,他在原地立住片刻,先是正了正头顶乌纱,接着掸了掸袍角,手指碰到牙牌旁边的压襟香囊。   司滢看得清楚,是他当初从她手里骗去的那只五毒袋。   相距不过几步,司滢侧了侧头,由得风吹散碎发,再借绕发的动作,拔了拔耳朵上的坠子。   包金耳坠,芙蓉石雕作的灯笼,是他死皮赖脸送给她的那一对。   谢枝山唇角浮笑,虚咳一声,大踏步与她擦了肩。   作者有话说:   娇:#¥&*% @老婆   滢:404收到收到,over over   帝の困惑:朕风姿卓绝万人之上,怎么撩不动她?   掐指一算,明后天应该能写到婚事,接着就是最后的收尾。   开文时候本来打算只写20万的,刚刚一看居然都23万了,我果然估不清字数。但也差不多了,小甜饼就是要短才有意思 第五十八章 遇险(一更)   --------   影子黏在一起, 很快又错开。   司滢到太医院,把帕子交给佟医官。   这个医官跟谢家交好,说起话也就没那么顾虑,司滢问:“陛下……还好么?”   佟医官收起帕子:“陛下能扛, 还是可以扛一段的。”   这个能扛的意思, 应该也是皇帝很不想死的意思。   司滢以前听人说过, 重病的人如果心志够足,是可以跟阎王爷抢命的。虽看着到处出毛病,但人憋着一口气, 没办完想办的事,没看到想看的人, 轻易不会倒。   辞过佟医官,司滢正想往回走,佟递了张诊签给她:“这会儿正忙, 在下抽不开身, 劳姑娘替我转交一趟。”   他说转交,是司滢回乾清宫的路上会经过尚药局, 所以让她顺便带一下。   司滢接过来看了看,佟医官又解释道:“是淑妃娘娘的药方。她近来照顾小皇子,许是疲累过度,也染了症侯,这方子新配的,打算明天给换了试一试。”   司滢点点头,迈出一步又退回来:“就这么个单张么,不用装封?”   佟医官笑着看她:“姑娘谨慎, 上头有医官和院使亲签, 不怕的。”但略作思索, 很快又变了态度:“不过姑娘的担心也有道理,倘使给人仿了替了,换掉里头一味药,那可不是小事。”   司滢眸光微动,把纸张递回去,顺便问:“以前……出过被人仿替的事?”   佟医官让人找了封袋与火漆过来,再次确认上头的用材后,才交去给人封装。   听司滢的问,他自己没答,倒是拽住路过的一位同僚,问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   那位医官年纪略长些,也不讳言:“是有的,不过仿得不很像,很快被认了出来。而且那是两位女内官之间的龃龉,要有人敢把手动到后宫妃嫔们头上去,横是一家子的命都不想要了。”   话说完,火漆也糊好了,佟医官递给司滢,好声道谢。   司滢揣着往太医院去了尚药局,等回乾清宫时,她走得并不快,甚至刻意慢慢悠悠。   刚才和谢菩萨在乾清宫外见面了,这时候赶着回去肯定惹人留意。   她信他,他肯定也信她,所以见面什么的,不急在这一时。   等磨磨蹭蹭终于转回乾清宫,谢枝山果然已经走了。   那天伺候完皇帝,司滢和齐湘一起回的。   路上,齐湘告诉司滢,说是今天面圣的除了谢枝山,还有赵东阶。   她回想着:“小阁老拄着根拐,走路一高一低,下台阶简直一步一挪,看起来挺可怜的。”复又痛快地笑了笑:“不过再可怜又怎么地呢?他那样该死的人。”   咬牙切齿,该是知道自己父亲当初被害,赵家是主谋。   司滢伸手拂开遮路的枝桠,笑回一句:“确实该死。”   仇人既已在落难边缘,便可轻描淡写地看笑话。   齐湘唏嘘说:“原先赵阁老还在的时候,他也跟谢大人似的招姑娘爱慕。虽说人花了些,架不住生得好,家里也有权势。原先大家伙还猜呢,纳闷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娶亲,原来,是为了徐贞双。”   说起徐贞双,齐湘问司滢:“如今她被拘起来了,你说,姓赵的会去捞么?”   司滢摇摇头,道不知。   但当初会为了徐姑娘与病中高堂争吵,赵东阶对她该也是爱到一定地步了,但如今……也难说。   按哥哥那里听来的,当初徐府没落被抄,全赖赵府作怪,而今赵府走下坡路,不知该不该算徐姑娘一份。   那一双男女的纠葛,其中的情和恨,怕都是至死方休的局。   而按赵东阶那样极端性子,恐怕他还有后招,并不会束手就擒。   走出乾清宫的地界,石道遇着有人直行过来,腰间那柄绣春刀格外瞩目。   “陆大人。”司滢打了声招呼。   陆慈停下来,与她过了几句话,又听着问:“这回须弥山祈福,陆大人也去么?”   “须弥山路远,得乘船,我手头有重要案子,恐怕去不了。”陆慈踮着脚,正儿八经地答。   司滢哦了下,犹豫着问:“陆大人是不是……晕船?”   陆慈呼吸一碎:“你听哪个说的?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上山下海从不带怕的,怎么可能晕船?”   “晕船跟胆量没有关系,我敢凫水,有时候也不耽误我晕船。”齐湘突然插嘴。只这话不知是替他找台阶,还是不以为意,单纯要戳破他的借口。   陆慈盯着昔日相看过的姑娘:“你晕船?那你要遭罪了,须弥山不是去了就能回的,这趟过去,你们御前一班子人肯定都得跟上伺候。”末了脑袋一勾:“顾好自个儿,自求多福吧!”   没头没脑,说完人一拐,往乾清宫去了。   齐湘也嘀咕呢:“堂堂指挥使,怎么这模样?”她告状似地看司滢:“你知道我跟他相看,头回见面他说什么?”   “说什么?”司滢猜不着。   齐湘这回痛快翻了个白眼:“他说他不是谢大人,问我是不是很失望?”   “啊?他,这,他想什么呢?”司滢惊讶成了个结巴。   齐湘也郁闷:“是吧?我就说他古里古怪,后来实在聊不下去,我就跑了。”   司滢本还不好问这些,但见她很有倾诉的意愿,便跟着搭了两句,果然招来齐湘倒豆子般的细节。   二人往棠明宫回,路上拿陆慈当笑料,咭咭呱呱结束这一天。   到次日上值,听说太后身边那位罗公公昨晚被杖毙了,罪名是篡通外贼。   可一个太监,怎么篡通的,又为什么要冒这样大险对太后下手,到底是恨太后入骨,还是哪方贼人给的诱惑太大,却模模糊糊,没有后音了。   好些闹得惊天动地的事,原来只要有个过得去的交待,死一两个人就可以抹平。   那天守在乾清宫外,司滢听见皇帝一直在发火,前前后后见到进去好几拔的官员,出来都面如土色。   据哥哥说,那些大都是原来的赵党一脉。   树倒猢狲散,赵府风光不再,见势不好,多数人想的头一件事,就是怎么自保。   自保有不同手段,背后捅刀子虽然最为人不齿,却也是最多人干的。   而对赵东阶来说,老父尚在时,他以为家族的万千荣光也有自己一半力,可主心骨没了,颓势如潮之际,兴许才清楚自己究竟多不中用。   赵家仗势行恶多年,赵东阶不值得可怜。单就他设计害谢府,就值得死上一回。   而徐贞双,当初说是要处置,但被千秋宴刺客的事情一搅,还被押着。看来贵妃近来没心思管她,也不知后头会怎么处理。   隔天再上值,皇帝不知是发了一通烂火,还是最近茹素有用,看起来,面色倒红润不少。   侍膳时有人提起淑妃抱恙,皇帝便指了一碟赤枣花香藕:“送去临阳宫。”   司滢接了这个差使。   同她一道的是位叫山子的小太监,人很机灵,也很健谈。   到路上,司滢随口一句:“万岁爷还是挺在意淑妃娘娘的。”   山子塌肩跟在旁边,伴着笑说:“昨晚贵妃娘娘到过乾清宫,姑娘兴许晓不得?”   “贵妃娘娘……留宿了?”司滢有些愣。   “那倒没有,正斋戒呢,哪能让她留宿?”山子挑着两条肉虫似的短眉毛:“不过也在万岁爷怀里赖过一阵子,说是做噩梦了。最后离开乾清宫时,万岁爷还亲自掌灯送了她一程。”   末了一咂嘴:“这样荣宠,淑妃娘娘是没有过的,不过这样邀宠,淑妃娘娘怕这辈子也学不来。”   路程有些远,趁这当间,司滢从山子口中得知了一些内情。   比如淑妃与大行皇后曾是闺中蜜友,嫁入东宫后一个为妃,一个为选侍,虽地位有差,但感情却不曾变过。   大行皇后性子跳脱,经常口出妙语,逗得皇帝连连发笑,而淑妃不爱说话不爱打扮,偶有承召,跟皇帝也说不上几句话。   不争不抢,不善逢迎,说的就是淑妃。   按山子的话,这时候的贵妃之所以能得圣宠,多是因为和大行皇后性子有些像。   常年病蔫蔫的皇帝,总还是更乐意亲近开朗的人。毕竟有欢声笑语绕着,更能驱散那股子心闷的情绪。   “那淑妃娘娘,以前也这样病过么?”司滢问。   山子嗐了一声:“要说这出,也跟贵妃娘娘跑不脱。”   当时宫里开宴,贵妃跟着进来。   那会儿她还不是贵妃,但胆子已经很了不得,见淑妃顶着孕肚,背后说八百年都旱着,好容易承宠一次就怀上了,也不知用了什么奇门异术。   这话给传到淑妃耳朵里,淑妃向来是个板正人,当时就动胎气,没个两天提前生了。   按山子的话说:“得亏是小皇子好好的,不然贵妃娘娘别说进宫,该要进大牢了。不过万岁爷实在喜欢她,宴上一见就笑了好多回,赐这赐那的,实在不怎么舍得追究她,但完全略过也不像话,就撤下后位,给了个贵妃的衔儿。”   这么说来,从后位退到四妃,按着万事不记爷们过错这一条,贵妃该是与淑妃很不对付。   唠扯之中,临阳宫到了。   御前有赐菜,临阳宫人都出来谢恩。   司滢问淑妃跟前的嬷嬷:“娘娘可见好些?”   嬷嬷苦着脸摇头:“娘娘脾心痛,腰也难受得坐不住。唉,也是月子里的病闹的,这会儿正忍着疼呢。”   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紫砂盏子过来。   山子瞧了一眼:“这是……药?”   嬷嬷道是,说淑妃娘娘先头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反复好几回,他们才赶着让熬新的。   “哪有吃不下也要硬塞的理儿?娘娘这会子既然正难受着,歇息才是对的,这么快又来一盏,是嫌娘娘不够反胃怎么地?”山子缩着眉咕哝。   司滢盯着那药盏子:“娘娘以前也吐过药?”   “倒不曾,娘娘先前喝的药都是老方子,这回许是新方子还没大吃习惯,所以总是反胃。”   司滢若有所思,忽而摸了摸鼻尖,给山子递出个眼色。   山子会意,手里膳盒送出去的瞬间,拧头一个喷嚏打出去,正好洒在那药盏子外头。   “哎哟,这下我该死了!”山子惶恐地嚷嚷起来,满脸后怕。   趁众人慌手,司滢揭开药盖装模作样地嗅了嗅,未几皱起眉来:“可能得劳嬷嬷一趟,这方子,不太对劲。”   一言激起千层浪,尔后便是一通翻查,从临阳宫内查到尚药局,再到太医院。   司礼监办事了得,很快便查出这里头的真相——有人调换了淑妃的方子。   新方子仿了医官和院使亲签,因字迹太过相似,且只改动了一个字,就算拿到开方子的人跟前,不细看也根本看不出区别。   一味是传自天竺的广青木香,而另一味,则是马兜铃木所做的青木香。   前者行气止痛,后者可能引发恶吐,且致毒。   那天的沸沸扬扬直到半夜,且最终查到了贵妃头上。   贵妃当然喊冤又叫屈,说有人蓄意陷害她。   要不是杨斯年冷着脸在旁边看她发癫,她那条尖利的嗓子,还有那根水葱似的手指,能直接戳到司滢脑袋上去。   闹到第二天,给淑妃换药的事情基本坐实不说,查出连小皇子先前久病不愈,竟也有她的功劳。   证据一道接一道,扔得贵妃只顾哭,一身媚骨成了奴骨。   她欲要去抱皇帝的腿,被皇帝铁青着脸蹬开,昔日小名含在嘴里的人,这时候出口的,也只有一声声的毒妇。   顾虑到马上要去祈福,皇帝下令把贵妃软禁起来,暂时没降罪。   河东旱情之紧,眼下一切的事,都不及祈雨来得重要。   临出发的前一天,司滢被叫去了临阳宫。   淑妃平常话不太多,但先前司滢没怎么跟她接触过,这回受了温柔道谢,觉得她一递一声也如弦音轻拔。   与贵妃那样的娇声怪气不同,淑妃说话很慢,噙着笑时有一股令人很舒服的绵流清气。   不知该不该道一声遗憾,虽然见淑妃抱过几回皇子到御前,却不曾见她当着皇帝那样笑过。   据此,司滢猜测淑妃并不喜欢皇帝,然而这个猜测问到哥哥跟前,被哥哥笑了声傻。   “当初她本有旁的婚事可选,虽为庶出,但到底是国公府的女儿,嫁个喊得上的官子当正妻是不愁的。倘使不是喜欢,怎会愿意给陛下作妾,还是屈居于好友之下?”   听了这么一番话,司滢很惊讶。   嫁作妾,看着心爱的男人与自己好友相爱,再看着他幸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该是哪样的苦楚。   这份付出,是司滢很难体会得到的。   当然,她也不愿意体会。   见胞妹骇怪,杨斯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后宫女人都不容易,进去有为情的,有为势的,总之各有所求。可禁苑深深,也不见得都是被迫,更不是人人自苦。”   又道:“再说淑妃,虽然为一份情浪费了半辈子,但不也是守得云开了么?天子膝下只一个小皇子,他日……这大缙总是小皇子的。”   司滢点点头,这些道理她还是懂的。   正因为小皇子之尊,贵妃才要对淑妃母子下手。   如果小皇子没了,不管贵妃将来有没有生养,起码淑妃还是被她打压着;而如果淑妃没了,这后宫她位置最高,到时候小皇子的下一任母妃,极可能就是她了。   兄妹两个挨着晚霞说了会儿话,杨斯年叮咛司滢:“这趟须弥山,我任上有事去不了,你自己跟着,万事多留个心眼。”   司滢点头:“哥哥放心,我少说话,多做事,能当哑巴就当哑巴。”   能当哑巴就当哑巴,这是她跟齐湘都有的共识,毕竟御前人多嘴杂,一个眼神都可能被人传成白眼。   等到真正出发的这天,齐湘晕船了。   身体不好的人也不怎么坐得了船,皇帝同样犯晕乎,然而去须弥山必有一段水路要走,换到陆路乘马车,以他的身子骨,恐怕更禁不住颠簸。   福船首尾高昂,底尖上阔,破浪不成问题,但走不了太快。   伺候完皇帝后,司滢去看齐湘。   彼时距离船队开拔已经有大半日了,月光扫着脚面,打开门,见齐湘扶着脑袋卧在枕上。   看她脸色惨白,司滢问:“药吃过了么?”   齐湘有力无力地点点头:“那些贴姜之类的土方子也试了,没什么用。”   她伸手摸茶,被司滢递到手里,就着喝了几口。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怎么也稳不下来。否则我以前晕船,涂一涂锭子药就好了,不会这么严重。”齐湘仰头细喘。   “也是这种大船么?”司滢问。   “是金陵那种……画舫。”齐湘有些不好意思,又说:“这可是御造的福船,一般没有船能造这么大吧?”   司滢说有的:“出海的货船就有这么大,而且都装了不少东西,吃水深,走起来比画舫难适应。不过有些人晕船是嗜睡,睁不开眼睛,倒也没那么受罪。”   齐湘惨笑起来:“我压根睡不着,感觉满浆子都在动。”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你信不信?现在你在我跟前是裂开的,左边一半,右边一半。”   这都开始说胡话了,司滢掏出根艾条:“我把这屋子熏一熏,鼻腔换个味道,兴许有些用。”   她拔开纸皮,到灯烛边正想去引火,忽然船身往一侧倾荡了下,像人平白无故崴了脚。   司滢忙抓着柱子,回头与齐湘对望。   齐湘也紧趴着床沿,片晌愣愣地问:“我是不是听错了?好像……有人说漏水,还是走水?”   司滢定耳一听,确实有人在喊这些。   右眼皮忽然就跳了起来,她原地稳了稳身形奔到门口,哪知一拽,外头竟然被锁上了。   随着这份诧异,船身好像真的往下沉了沉,又兴许是被楼上楼下奔走的笃笃声给压的。   司滢砸了几下门,奈何外边吵翻了天,声音压根传不出去。   她将门错开一条小缝,正好看到云帆掉下来,整艘船已经在被风掀动,风来浪去,远处有人跑两步就摔倒。   齐湘也过来帮着喊,可外头一片慌状,没人留意她们这里。   举目四望,司滢往回倒几步,快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小窗。   窗外是水,朝上看,有人在往外扔东西,一应供品用具,不停在水面砸出声响,应该是想减轻船身负担的。   船身不宁,月光也随着一起晃动,好些地方的烛台都倒了,能闻到烧木头的气味,甚至船尾的方向已经蹿起了红龙。   一片救命声中,司滢暗道不好:“这样风势,肯定会烧很快。”   才说完,就被飘来的黑烟熏得咳了几声。   齐湘跟过来,张着嘴与她对望。   司滢紧张地咽了道口水:“你……敢跳么?”   齐湘朝外头扒了两眼,沉沉水波,黑漾漾的像能吃人。可漏水走水,还有人明显要让她们葬身火海,跳了或许有生路,不跳,八成死路一条。   这一下连晕船都忘了,天人交战之后她抚着心口:“没事的,我……我学过凫水。”   司滢熄掉烛火,顺手抓起桌子上的包子:“凫水很费体力,快吃了。”   趁齐湘大嚼猛咽,她自己也两三下塞落肚,再找到被单剪开,于二人腰间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外头开始鬼哭狼嚎了。   最后一回努力,二女试图猛踹被锁住的门,可门没踹开,一条杆子掉到船面,轰一声,吓得人心提到嗓子眼。   似乎再无退路了,二人只好去推开窗栏,先把床板扔落,接着纵身,双双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晚点加更(挣扎   【感谢灌溉营养液贴贴】鲸鲸惊静静:5瓶 A.L.:5瓶 辣椒拌饭:3瓶 Drew:1瓶 知更鸟、静、童等18人:3瓶 追更坚决不bb:2瓶 杨绿猗:4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1瓶 第五十九章 手太咸了(加更)   --------   虽然只是初秋, 然而夜里水冷,不分季节。   司滢和齐湘攀着木板,各自借力游了不知多久,体力渐有透支的迹象。   见势不大好, 司滢告诉齐湘吸一口气别动, 这样得以飘一会儿, 再游一会儿。   太累了,累得眼皮千斤重,俩人都开始乏力, 沉默又无助地在水里漂游。   到最累的时候,司滢感觉自己要往下沉了, 她咬着牙硬撑一会儿,好像稍稍眯个眼的功夫,发现漂到一条窄窄的狭沟。   木板不知几时跑了, 幸好跟齐湘腰间打着结没有漂散, 倏地又望见几扇树影,司滢用尽最后力气, 拽着齐湘游了过去。   想来命不该绝,有树的地方,是一小片干岸。   等把齐湘拖到岸上,司滢大喘了几口气,感觉四肢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躺在沙上,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扬手砸碎。   玉佩被摔到石块上,升起一粼粼的光, 时隐时灭, 像荧火虫的腹节, 还伴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被海风吹开。   至此力竭,她跟齐湘一起昏迷过去。   而原来过劳时的梦,真能梦见自己死了。   或掉海或得病,各种死法,当一脚踏下悬崖时,司滢蓦地睁开眼。   星空朗朗,地面硬实,还活着。   齐湘没醒,司滢爬过去看了看,一摸额头,果然发烧了。   虽然捡回了命,但也是暂时的。丧气地躺了会儿,司滢开始给齐湘拧干衣裳上的水,又解下腰间的布结,沾水替她抹了把脸。   摸黑忙活了会儿,司滢跪坐在地上,正打算给自己也收拾一番时,忽然听到拔水的声音。   她循声去看,漆黑的水面,有什么东西匐在水里拱动。   受了惊吓,司滢往后一仰,手里的布结眨眼掉进水里。   咽一口唾沫,那团东西朝她的方向滚过来。   人累惨了脑袋慢半拍,她头个反应,还当是撞见水鬼了。   司滢不敢大动,手里摸了个石子,腿擦着地慢慢往后退,然而那团东西忽然刨了几下,闹出好大声响。   没多久,它上岸了。   蓬头鬼似的一瘸一拐,一身滴滴答答走过来,司滢吓得呼气都不敢,正犹豫要不要砸过去时,鬼怪说话了,没好气地问:“你不晓得拉我一把?”   不是水鬼,是谢枝山。   大喜过望,司滢挣扎着想起身,然而腿脚力气还没恢复,只有两条手往前,索命似地伸向谢枝山。   谢枝山近身把她抱起:“可还好?”   司滢把手盖他脸上,眼啊鼻啊通通摸一遍:“……真是你啊?”   谢枝山笑她傻:“除了我,还有旁的人这么快来找你?”又嫌弃地偏开头:“手太咸了,别摸我。”   话才撂,被她猛扑在地。   熟悉的姿势,然而湿衣裳加上湿的人,倒下那瞬间,谢枝山感觉自己脆弱的尾椎骨又响了一声,脆的。   所以被这样的女人爱慕,时时都有生命危险。   他呈大字形摊在岸上,徐徐吐出一□□气:“你要……压死我,地方不对,时候也不对。”   司滢道歉:“对不住,是我太激动了。”她摸他下巴:“你怎么来这么快?”   “那个迟些再说,你不打算起来么?天为盖地为席,斯文扫地,我是哪样都无所谓,怕你受不住。”说完,谢枝山收了收下巴,很自然地在她手指上舔了一下。   司滢扬着调门轻呼一声,把那颗不要脸的头拔到一边,自己连忙爬起来,从他下巴退到小腿,中途错手一摸,听到他好像吞下什么声音。   她往后一坐,发现手上沾了湿的东西,不像是水,凑到鼻子旁边闻了闻:“是血。”   谢枝山也慢慢吞吞撑了起来,跟她对坐着:“你来月事了么?”   “啊?”司滢嗓子糊了下:“我没有。”   “那看来,这个血不是你的。”谢枝山喘了喘,认真分析道:“不是你的,就肯定是我的。而你没来月事,我也不可能来那个,所以你好好想想,这血还会是什么原因?”   司滢被他绕蒙了,好半天才转出头绪:“你受伤了?”   谢枝山点点头,指着自己小腿:“被挂伤了,有些痛。”   司滢吓得不轻:“你受伤不直说?绕什么圈子?”还跟她打半天太极,这人到底什么脑子?   她凑近他的腿,想按又不敢按,嘴里急急地问具体伤在哪里。   谢枝山听着她,也看着她,眼睛几乎饧在她身上。   月光微茫,湿了的衣裳紧紧贴着,其实这样影影绰绰,很有醉眼瞧花的感觉,一点点影子都能钻进眼里,何况她身子一侧,那道弧度简直拱进他心底。   她离得太近了,是他膝盖一抬就能够着的程度。   久不听见说话,司滢急了:“到底哪里?你喉咙也伤了?怎么不吱声?”   这幅凶巴巴的样,像月色下的胭脂虎。   谢枝山捉住她的手,皱起眉搓了搓:“手太冰了。”   他解下外袍,拧干水后给她披上,这才指了指后腿:“可能是石头挂的,也可能是别的东西,血流得有点多,得包扎一下。”   说完扶了扶头,喃喃地念一句:“完了,头有点晕。”   不能是失血过多所以晕吧?听他声音低下来,司滢急坏了,连忙要去划衣裳。   这种口子一直流血,肯定得勒紧些才有用,可惜方才绑她和齐湘的布条丢了,不然这会儿用来缠他的伤口刚好。   司滢想要扯衣裳,可她的力气根本撕不开,待想找块石头割一下,奈何石块太小太钝。   她扬眼去看,到处眇眇忽忽,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汪水晃得人更加心如鼓擂。   正焦灼时,脑子忽然闪动了下。   挣扎只是一两息的事,司滢很快出声,让谢枝山闭上眼。   乌天黑夜的,闭没闭她也看不见,于是谢枝山嘴上应得好好的,两只眼睛却越发睁大了些。   他看她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阵子,接着又凑回来,找到他的伤处。   带着体温的布料糊上腿肚,谢枝山半懂不懂,虚弱地试探问:“是……什么?”   司滢埋头苦干,不说话。   然而人一开始有猜测有联想,五感好像都开始敏锐起来。谢枝山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那股子肤面的气息,他盯着模糊的她,脑子发蒙:“总不会……是你的兜衣罢?”   有些话知道就好,他非要说出来,让人耳门子关不住,也不知存的什么心!   司滢羞恼不已,手里绕着结带,语调散乱地凶出一句:“是怎么了?”   她承认了。   谢枝山心头一窜,这下感觉不止小腿流血,鼻管也烘热起来。   作者有话说:   娇:她好爱我(擦鼻血   加完更进入贤者时间,想看大家多留言(鳌拜手 第六十章 婚事   -------   为这种蝇头小利而激动, 很丢脸。   然而于谢枝山来说,丢脸之余,还是感动居多。   这份感动甚至冲淡失而复得的庆幸,谢枝山倾身过去, 捧着那张气呼呼的脸, 抱着极大决心发誓:“你放心,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说得跟要报复她似的,司滢把脸扭开:“你怎么这么快找过来?”   谢枝山盯着她的手:“你不是砸了玉佩?”   “那也太快了吧?”司滢打好最后一个结:“而且我砸的玉佩不是锦衣卫的么?怎么是你来?”   谢枝山有些不高兴了:“那你想谁来?”   水波翻动,人来了。   陆慈八爪鱼似地爬到案上, 站起来就诘问谢枝山:“怎么回事,不是叫你找到人发哨箭?”   谢枝山屈起腿来:“哨箭掉了。”   虽然打话里听出一分愧疚, 但分明是沉浸温柔乡里,不顾兄弟死活。   陆慈鄙夷地睇过去,两团黑糊糊的影子, 当中一个还伸手拦住另一个, 不许他看。   不仅如此,谢枝山还指了指旁边:“齐姑娘应该需要你。”   陆慈眼皮跳了跳:“为什么是我?”   “你不见我受着伤?”谢枝山理直气壮地搭住司滢:“所以我需要她的照顾, 至于那一位,就托赖你了。”   司滢从他怀里钻出来:“陆大人,湘湘可能有些发热,麻烦你照看一下,暖着她,再帮她额头降降温。”   鼻端确实闻到血腥味,再一看赖在地上的谢枝山,陆慈犹豫了下, 走向齐湘。   待到跟前, 陆慈蹲下来, 隔着点距离搭了搭齐湘的额头——豁,真烫皮。   可又要暖又要降温,陆指挥使审人逼供有一套,让他照顾人,真是存心为难他。   正迟疑着,脚面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陆慈差点没跳起来,握住袖子里匕首定了定,才发现是旁边的病患。   以为她醒了,他凑过去听,却发现她也没喊什么,不过是难受的呻|吟。   他把脚从她手里取出来,再迟登着去探她的额,哪知不小心摸到她的唇。结了壳似的,扎手。   旁边一双男女已经在挪地方,陆慈认命了,取匕首割了自己一片里衣,去蘸水给齐湘垫脑门,再接住谢枝山扔过来的火镰,卷几根树枝也生了一堆火,默默守着病患。   那厢,司滢向谢枝山问起,这回福船失火的事。   据谢枝山所说,他之所以能这么快找过来,除开那枚玉佩报了信之外,他原本已经在先行的瞭望船上。   瞭望船司滢是听人提过的,在福船之前出发,上头装着为数最多的贡品、一应礼官、以及几位随行官员。其作用是开道,万一遇着风浪,可以提前知会福船改道。   至于有哪些官员,司滢牢记哑巴准则,也就连问也没问,竟不知谢枝山在里头。   她探头朝陆慈望了一眼:“那陆大人不是不跟船么?他怎么也来这么快?”   当中细节不好解释,谢枝山便囫囵应道:“陆慈是锦衣卫首领,虽然不跟船,但这头出了问题,他自然立马赶过来。”   见司滢仍是狐疑,他拿袖子包住她的脖子:“福船旁边配有哨船,就算走火漏水,施救的功夫总还是有的。满船锦衣卫加殿卫,怎么可能连你们两个姑娘都救不下去?”   说到这里就有些郁结:“就算陛下想不起你们,司礼监随行的也会记起来,哪用跳船?”   司滢在他的盘弄里喘不过气来。这声声切切,大概指摘她是莽汉吧。   可她也委屈:“有人把我们房门给锁上了……”   动作一顿,谢枝山把她从袖子里抠出来:“看来司礼监有内鬼,厂公得好好查一查了。”   他伸手搓过那片嫩嫩的面颊,最后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又在她下巴轻佻地挠两下:“老天还是顾着我的,幸好你这莽汉没事。”   好些话在门齿后头打旋,情绪虽不外显,但他着实是捏了一把汗。不然跟着烟讯游过来,也不至于被水里的异物给擦伤。   司滢没瞧清谢枝山的神情,但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感染,也就分心想起其它的事。   想来想去,先是狐疑起来:“这回起火……应该是有人存心?”   “大概是的。”谢枝山答得有些含糊。他腿上系着她的兜衣,满脑子春花秋月,暂时不愿想那些破事。   而正因为他这样含糊,司滢突然忐忑起来,抓住他手腕摇两下:“不会是你们吧?”   谢枝山蹙起眉尖,对她这番奇思妙想不大理解:“弑君何等大罪,我有家有口的人,犯得着冒这份险?”   司滢一惊,吊起眼皮瞥他:“你有家有口?”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谢枝山浅咳一声:“说错话,别介意。”   他洞悉她的情绪,包住她的手往胸口放,再挨过去,一絮絮的低声曼语,把她拉入缱\\绻的沼泽。   气息降落,司滢很没出息地沉醉了。   他外头的袍子脱了给她,里衣蹭散了些,裸\\露的左肩盛着一泓月光,不清不楚,但美轮美奂。   谢枝山是无所谓的,反正早被看了个遍,他浑身上下都可供她的视线栖息。   司滢呢,水流淙淙,火堆哔啵,被迫跟他耳鬓厮磨。   分明是落难之地,却给人以世外桃源的错觉。   也是这老贼机敏,擅长用美色化人气焰。这要换了别的姑娘,不连打带掐怎么肯放过他?   良久,司滢从男色里挣扎出来:“佟太医把那方子给我,是受你指使的吧?”   谢枝山咬她耳朵:“别说这么难听,我们只是串通一气,兜了个圈子揭发恶行罢了。”   司滢被这更难听的形容震撼了下,片时扇了下眼,问:“这事给我来干,你不怕我被贵妃娘家人记恨?”   谢枝山原本贴着她唇角的,移开来嗤一声:“她娘家人?有用的也就丁淳了,丁淳哪样正直的人你不清楚?况且你不出头,怎么到淑妃跟前挣脸?”   司滢虚心地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万事总要取舍,又想淑妃信任感激,又不想出面,哪有那样好的事?   她把谢枝山拽回来,抠他衣料上的经纬:“老夫人养得怎么样了?”   谢枝山说好了许多:“由人扶着,已经能在府里转上半圈,她好好的,你不用太记挂。”   “太后娘娘……差人去看过么?”司滢小心翼翼地问。   “看不看的,也无甚区别了。”谢枝山声音淡如水,半边俊容被火光映着,清瘦散漫。   近天亮时,锦衣卫的人带着船找过来了。   彼时齐湘也将好转醒,大难不死,心犹戚戚。   司滢扔下谢枝山跑去照顾她,安抚她确实脱了险,不必害怕。   随着皇帝的踪迹,一行人最后回到宫里。   淑妃过来探视,手里搓着佛珠,接连说了好些个阿弥陀佛:“幸好没事,幸好平安归来了。”   司滢笑说:“陛下福泽深厚,有圣驾在,总会转危为安的。”   提及皇帝,淑妃也笑着点头:“那倒是,昨日福船开拔不久,便有加急奏报,说是河东的雨落下来了。想来陛下之赤诚直达阊阖,上天才急降甘霖,雨泽河东百姓。”   齐湘吃过药,这会子烧也退了些,纳罕地问淑妃:“娘娘不去乾清宫么?”   “去过了。”淑妃将佛珠绕回腕上,莞然笑道:“陛下身旁已经有人照看着,我不通医理,也不会说什么体贴话,杵在御前也是占地方,便托其它姊妹受累些,替了我的那份孝敬。”   司滢替齐湘换了条帕子,二人相视,都觉得意外。   贵妃失宠,这时候后宫上下,没哪个比淑妃更合适照顾皇帝了,哪知这位娘娘大度至斯,已经不争到了这样地步。   想来是习惯将自己放在至卑之位,远远站着,看皇帝与后宫亲近,或是看其它妃嫔向皇帝献殷勤。   同为女人,司滢不由替她感到一丝心酸。   这样隐忍的爱,不是一般人能经受住的。   正说话呢,宫人抱着小皇子过来了,说是小皇子醒了不见母妃,哭闹不休。   齐湘在榻上欠身,忙说自己带着病气,怕过给小皇子。   淑妃压了压手:“不妨事的,他已经好全了,自打停药以后,回回哭嚎起来,那个劲儿东西六宫都能听见回响。”   说完起身,从宫人手里抱过儿子,朝俩姑娘露了露脸:“瞧,彦儿爱看新鲜的面容,也亲人。”   如无意外,这就该是大缙的下一任帝王了。   小皇子还是闲玩口水的月份,咿咿呀呀乳声乳气,你逗他一下,他张开嘴啵地吐个泡泡,别提多招人喜欢。   不过这到底是皇子,不是自家兄弟或者隔壁的小辈,司滢没敢抱,只戳了一根手指过去,被小皇子紧紧抓住,咧开没牙的嘴傻乐起来。   有个奶娃娃在,气氛总是欢快不少,几人有说有笑,连齐湘的脸上也慢慢恢复了血色,可见情绪之于病体的重要。   这么大点的孩子,落在他身上话题里最乐此不疲的,就是生得像谁。   而关于这个,早前已有不少言语。   淑妃抱着儿子,帕子给他吸了吸口水:“有说眉像陛下的,有说唇儿像我的,还有人说过,彦儿肖似大行皇后。”   这话就不好接了,司滢同齐湘面面相觑。   可看淑妃,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她柔声道:“皇后娘娘去的时候,肚里也有了皇嗣,我常想娘娘若在,这孩子或许不该打我肚子里出来。该是娘娘在天有灵,不忍陛下孤孤单单,便让彦儿投生到了我肚里。所以这个孩子,是大行皇后给的福泽。”   这番话里,有着浓浓的追思与怆痛。   都知道淑妃与大行皇后关系好,比起主母与妾的身份,二人还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蜜友,更是共侍一夫的,能交心的姊妹。   淑妃跟前的嬷嬷劝道:“娘娘节哀,倘使大行皇后看到您这样难受,心头也会不好过的。”   小皇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抵是不喜欢这样没人逗趣,伸着胳膊闹起来。   淑妃把儿子提到膝头,勉强笑了笑:“你说得对,是我太扫兴了。”   复又重新谈笑起来,司滢端着盏茶去逗小皇子。   她提起盏盖绕着边沿走一圈,小皇子便咯咯直乐,鼻子都笑扁了。   笑声正好时,上回跟司滢一起去淑妃宫里的山子过来传话,说杨斯年在御前告了个状,让司滢过去。   这么个说法,满室都愕然起来。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淑妃侧身发问。   山子虾着腰:“掌印说谢大人虽救了司姑娘,但也把司姑娘的……湿身子看过了。姑娘家名声重要,传扬开来不好听,便求陛下作主,让谢大人娶了司姑娘,也算是给个交待。”   满屋子视线划过来,司滢端着盏茶,两眼睁得滚圆,活像雪天里听到锣声的傻狍子。   作者有话说:   娇:别说给个胶袋,给个麻袋都行!   【感谢投雷啵啵啵】肉卷煎蛋:深水鱼雷1枚 餅桃:地雷9枚 啵啵啵:地雷6枚 momo:地雷4枚 老板再来一碗:4枚 李林林:地雷2枚 Nini:地雷2枚 李下瓜田:地雷1枚 45640426:地雷1枚 沈猫猫:地雷1枚 刘刘刘:地雷1枚 凌妆:地雷1枚 Aihcy薇薇:地雷1枚 彼岸:地雷1枚 祭禾:地雷1枚 橘喵秋刀鱼:地雷1枚 28846123:亠:地雷1枚 卿本佳人:地雷1枚 Aha:地雷1枚 第六十一章 情投意合   ---------   放下茶后, 司滢跟着山子往乾清殿去。   宫道的风直扑面门,山子扁着嗓门提醒她:“姑娘做些个准备,这事儿吧,恐怕不大顺利。”   司滢反抓着袖子, 默默地想, 八成是皇帝老儿不肯点头了。   走出一小段路后被人喊住, 司滢转身,发现淑妃跟了上来。   淑妃还带着小皇子:“彦儿方才一直睡着,还没来得及去御前, 我顺便带他去请个安。”   小往几句,一道向乾清宫去。   等进了殿里头, 却发现不仅太后来了,泉书公主也在。   再看皇帝,虽然刚从漏水的船上撤回宫, 但好像没怎么吓到, 又或许受了惊吓,可河东降雨的事令他振奋好些, 总之没再躺着见客,而是穿了鞋坐在太后旁边。   只是两道眉毛凑作一处,看见小皇子的时候,才稍稍松开了些。   “怎么把彦儿带过来了?”皇帝问。   淑妃给太后与皇帝各请了安:“昨夜里彦儿哭闹不休,几乎彻夜未眠,所以这趟睡了好长时辰,才醒的。他皮得坐不住,正逢臣妾听说陛下好些了, 便想带他来御前走一趟, 看陛下能否哄得住他。”   昨夜皇帝遇险, 皇子哭闹不休,很难不令人想到父子间那份藏在血脉里的感应。   皇帝明显被触动,只是很犹豫:“朕不懂怎么抱孩子,恐怕哄不住他。”   淑妃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将儿子递过去,把他最喜欢被抱住的姿势教给皇帝。   小皇子这会儿还算听话,被接过去时象征性地挣扎了下,但当屁股落到皇帝肘弯,头挂在皇帝肩膀上时,他乖觉下来,张嘴往皇帝脖子上涂了一层口水,一笑,又是一道哈喇子。   “臭小子,把你父皇当冰糕了?”皇帝出声低斥,然而落在儿子背上的手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还顺便牵了下衣角:“长个子了,也沉了。”   掂完身量,皇帝又去摸儿子脸上的印,宠溺地笑了笑:“睡得多酣,刻字了也不曾察觉。”   他们父慈子孝,司滢只顾着瞥自己哥哥。然而哥哥低着眼眉,不说话也不看她,神情瞧不真切。   倒是太后旁边的泉书公主抬手招她,问她有没有受伤,又直言道:“掌印说要让谢大人娶你,你怎么想?”   这话直接挑起议事,皇帝短暂享受过父子情,把孩子还给了淑妃那头。   “此事,朕觉得有待考量。”他端坐着,仍旧一幅老态度,望向太后道:“昨夜事发突然,危难之时顾不上太多,谢表兄之举盖是营救心切罢了,况且还有陆慈……”   “这简单,一起指了就是。”太后眼也不抬:“哀家听说船找过去的时候,她们一个身上披着男儿的衣裳,一个头上搭着男儿里衣。这般已然算有肌肤之亲,况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了,杨掌印说得对,倘使不给个交待,就怕姑娘家名声要坏。”   泉书连连点头:“都讲我们北坨人是不懂文不通礼的蛮子,可在我们那里,如果共度一夜男的还不愿娶,是要被姑娘家里的阿爸阿哈打断腿的。”   她扬着腮去看皇帝,好奇地问:“陛下,我常听说缙人尊儒,最重礼教了,男女间可是有大防的,现在他们都脱衣裳了还不成婚,合适吗?”   皇帝有些尴尬。   北坨送个女儿过来找夫婿,本来打的就是学儒礼的名号,如果不能应了她这话,就怕缙朝颜面要受损。   但要答应,皇帝却并不愿意,于是仔细忖了忖:“就算如此,也是一时权宜罢了,人命关天,俱是施救之举,不该与男女之礼一概而论。况朕之顾虑还在于,倘使就这么潦草指婚,往后再遇这样的事,谁人还敢出手搭救?”   皇帝的话听着也很在理,毕竟事情开了先例,再想禁止就难了。要有人存心仿效,还能以此骗亲,长久下去,必成歪风邪气。   司滢余光侧了侧,见太后并无反应。   听了皇帝的话后,她一幅无可无不可的样子,看起来也没太执着,更像是顺手能帮就帮,帮不上也不勉强。   这样一来,司滢更闹不大清她的动机了。   久无人开口,皇帝心头一松,只他正料想事情该就这么过去时,泉书有妙计了。   这位蕃国公主很灵秀,一拍扶手就有了主意:“这个简单啊!陛下拟旨不提这件事就好了。”   一众注目中,她对皇帝侃侃而谈:“您是天父,惯有积善之心,见他们情投意合,想成人之美于是顺手指婚,这不就得了?”   好像……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于是境况忽然古怪起来,皇帝面色斑斓,太后缄口不语,杨斯年也仍旧恭顺地垂着脑袋,不像是要说什么。   似乎到了僵持的地步,作为唯一当事人,司滢才抬眼,撞上淑妃的目光。   是她一贯的平淡与温和,但此刻那目光当中多了些什么,似能直窥人心。   对视几息,淑妃忽然开口道:“冒犯司姑娘一句,昨晚除去披衣之外,你与谢大人……可还有何逾矩之举?”   脸立时红起来,司滢嘴皮子动了动,欲言又止。   淑妃便转向上首:“想来是有难言之处,太后娘娘,陛下,倘使信得过臣妾,可否由臣妾私下听她一言?”   太后不置可否,一幅高高挂起的姿态,皇帝眉头紧拧三分,最终在淑妃的视线中颔首:“自然是信你的,去吧。”   淑妃起身,领着司滢去了偏殿,二人在殿里交谈片刻,淑妃才又回了原处。   几步开外先行礼,她先是把司滢那里听来的说与太后,接着去到皇帝身边,近耳告知。   皇帝好似不习惯与她这样亲昵,在她弯腰贴耳之际,面容浮现出不自在的神情,搁在膝上的两手甚至还抓了抓袍面,瞧着竟像是在紧张。   然而听完,他彻底沉默下来。   耳边是太后无情无绪的发问:“事到如今,万岁如何作想?”   皇帝敛起睫,眼底是淑妃垂顺的褶裙,随着风向和步伐而律动。   好半晌,他伸手摸了摸耳朵,才又重新端正坐姿:“既如此,朕便当了这个月老吧。”   消息传到偏殿,司滢如坠云雾。   而最出乎人意料的,是太后亲自择吉,且那个日子近得很,就在半月之后。   “哥哥……”她嚅嚅出声,手指头忽然搬不过来了。   杨斯年打断她:“不用数了,再过十五天,你便能嫁入谢府。”   用的是“能”字,司滢一下把手背过去,露了个笑脸。   瞧出那笑中的不安,杨斯年声音放缓:“我想过了,这样也好,最起码,你和他当真有情。”   哥哥忧心忡忡,司滢很想耍宝,但更想叹气。   这份成全背后有多少挣扎,恐怕不是她靠想象就能共情的。   其实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比如与其看着她留在宫里,不如让她嫁给谢菩萨,也算成全了他们二人。   再有,就是皇帝时日无多,万一她真充了后宫,皇帝临死前学先帝弄个朝天女出来,赏她三尺白绫,那才叫一个惨。   “哥哥,咱们回家么?”司滢捞起哥哥一条手臂,栖了过去。   杨斯年点点头:“可以收拾东西了,回家摆香案接圣旨。”   兄妹两个走出殿外,杨斯年还有公务先行了一步,司滢走出乾清宫,碰见守在夹道的泉书。   见了她,泉书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近了就连喊几声恭喜。   司滢脸颊微烫:“还没向贵主道过谢呢。”   泉书摆摆手:“到时候请我喝杯喜酒就成。我正想观摩下你们缙人的婚礼,看看是什么样的,好做个准备。”   做的什么准备,不言而喻了。   司滢笑了笑,赧然道:“贵主若不嫌弃,到那一天可以早些去我府里,从,从开脸看起。”   “开脸是什么?”泉书虚心求问。   让个姑娘解释开脸,即便已是待嫁之身,司滢也不大好意思,于是含糊着说了个大概,泉书便当听了个新鲜。   二人站在夹道聊了片刻,与泉书分别之后,司滢先是去找了齐湘。   这件事确实很乌龙,她笑得为难:“真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齐湘拉她坐下:“怎么会,你们帮了我才是。”   拟旨之前,皇帝派人来问过些事,还问她愿不愿意嫁给陆慈。   不愿意就要留在宫里,她当然选前面那个。   最重要的是,经过福船漏水之后她突然意识到,确实有的是人不想让她留下来,但撵她出宫的手段,却不见得她能承受得住。   眼下这样,倒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禁苑一游,其实时日很短,却像一场漫长的梦。   走出宫门,俩人不约而同长吸一口气,傻子似地吐出来,再没头没脑地笑。   可这笑没多久,被双双出现的谢枝山和陆慈打断。   两个面完圣的男人站在宫门下,幽幽地望着她们。   司滢还好,齐湘刷地红了脸,转身就走。   陆慈大概没料想她是这么个反应,气得嗳嗳直叫:“我都没跑,你跑什么?”   这张嘴是真不讨喜,齐湘不仅没停,挎包袱走得更快了。   司滢过去,恰见谢枝山点了陆慈一把:“愣什么,还不去追?”   陆慈没脸透了,直着眼在他二人间看来看去:“拉我共沉沦,你们两个好得很!”   话甩得凶,该追还得追。他简直拿出了捉捕凶犯的架势,大步迈前,去找齐湘拉扯。   司滢眼睛跟过去,直到肩膀被一柄泥金折扇敲了敲。   她愣头愣脑转身,谢枝山唰地展开扇面,露出半张欲求不满的脸:“瞧错人了,那是齐家的未来姑婿,不是你们司家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洞房。   关于番外我看到大家留言了,有想看上一世的,看谢老太的,还有看陆慈的,唔,我好好想想。   【感谢投雷贴贴贴】往昔的客船:火箭炮1枚、手榴弹1枚   【感谢营养液啵啵】F:2瓶 旧刷刷:3瓶 Drew:1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1瓶 葡萄冻冻:10瓶 第六十二章 成婚(加更)   ----------   司滢眼睛睩睩地转, 只盯着他,但不说话。   谢枝山移开扇子:“宫里呆傻了,还是高兴坏了?”   司滢支着眼:“太后娘娘为什么突然帮忙,还指了那么近的日子成婚?”   谢枝山阖起扇子, 手指抚过扇褶边缘:“大概, 想抱外甥孙了?”   这话听起来半真半假, 司滢心里动荡:“十五天,怎么像是生拉硬拽,赶驴上磨?”   谢枝山渺起眼来冲她笑:“你说谁是驴?”   司滢尴尬地摸了摸脑门:“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哥哥说万事留个心眼,我是担心你……”她忙去看他的腿:“伤怎么样了?”   谢枝山说不妨事, 复又温软看她,慢声慢气:“放心,到咱们成婚那日, 一定能洞房。”   “谁问这个了……”司滢奇窘:“我是问你伤。”   “伤养上个一旬, 应当就好了。”谢枝山享受着她羞答答的模样,最后伸手捊捊她的发:“这回, 真得等我去娶你了。”   伤养一旬,从接圣旨到成婚当日,也就半个月而已。   半个月说过就过,然而这些天,也足够发生一两件其他的事。   比如贵妃闹说自己坐了胎,结果太医去几拔,个个都说没怀。   虽犯了事但不曾真正处置,她便还是贵妃, 对这症侯, 医官们自然有许多文雅的解释。但实际粗俗些讲, 就是撒臆症,妄想自己有了龙嗣。   假孕风波后,贵妃又卧病几日,据说病得挺严重,茶饭不进。   到底恩爱一场的人,加上西宁侯替女请罪,皇帝便开了趟恩,令侯夫人去棠明宫看过一回。   据说侯夫人出来时候哭成了泪人,直说女儿遭罪了,瘦得不成样子。   那天侯夫人求见太后,太后没心思见,找借口三言两语给打发了。   一片愁云惨雾中,替贵妃在御前求情的,倒是淑妃。   淑妃说贵妃年纪尚轻,所思所行该是一时糊涂,让皇帝念她往日伴君之功,从轻发落。   受害者的求情向来是最抵用的,加上淑妃近来得宠,常被召去御前陪膳,带着小皇子,一家子乐乐和和。   是以过上两日,旨意到了棠明宫,贵妃被降为贵仪,禁足一月,抄经思过。   除却后宫的事外,再有一宗顶顶重要的,便是福船漏水的案子了。   查来查去,查出工部几个匠吏失职,福船湿损没有检修到位,木楔打不牢实,缝也没能捻好,才致使水漫船底,惊了圣驾。   总体来说,俱是疏忽之过,可皇帝不信,要求再查。   这样态度,摆明是咬定背后阴谋,有人欲对圣驾不利。   于是受圣意,锦衣卫与大理寺联合起来,再度彻查福船走水之事。   到处都忙,司礼监也不例外。   宫里呆这么久,杨斯年也不是没经手过精细活计,但到要嫁妹妹了,才发现自己一个大男人有多难办。   婚仪繁琐,任上又丢不开手,他正觉分身乏术,好在这么个当口,祝家人伸了援手。   祝家感念他当年曾替醉酒的老爷子解过围,加之底下两个姑娘又交好,于是操持起来尽心尽力,还备了添妆。   杨斯年深知宦海之浊乱,利益之错综,故这么些年来,从来不与哪方走得过近。   当年祝老侍郎因醉酒而御前失态,他之所以出面斡旋,一是为了替皇帝挽回面子,二也是做个顺水人情。事后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这样用场。   这日提前得了空,杨斯年出宫回到府里。   过一桥廊,见有人单腿跪在椅靠上,正拿糠渣喂鱼。   走近些,见那人头戴一支鹊头簪,两只眼睛格外的大,是祝家那位姑娘。   眼睛大的姑娘杨斯年也见过,近来常到他府里的泉书公主也是。不过泉书公主瞳色浅,明显番邦模样,这位则是杏核眼,两头尖中间圆,腮颊团白,娇娇俏俏。   发觉他过去了,她慌得把手里鱼食全撒进池子,兢兢地同他行礼:“厂公。”   杨斯年也回了个礼:“又劳姑娘过府操忙,辛苦姑娘。”   他玉带红靴,日隙转过,眼眉俊迈,看得祝雪盼耳轮微烫:“厂公多礼了,其实没什么忙的,明天去谢府铺房,只等大礼就好了。”   得圣上指婚,合婚择吉等一应繁琐礼事都不用忙,比寻常人家确实省便不少。   杨斯年颔首,见她望着身后下人托着的东西,便主动解释道:“明日铺房要的帐子,托尚衣局赶制的。”   祝雪盼愈加多看两眼,细声惊讶:“常听说尚衣局姑姑们手艺精巧,这帐子肯定很特别。”   杨斯年记下她的艳羡,来日这位祝姑娘大喜,他会借胞妹的手送上一顶,也算是小还一份人情。   须臾,司滢来了。   “哥哥下值了?”   杨斯年看她装扮:“打算出去?”   “干娘今日到,我去迎一迎。”   杨斯年点点头,叮嘱道:“码头迎一迎就好了,或者把人请到家里来,婚前三天不能见面,这个你该知道。”   “晓得啦。”司滢拽着祝雪盼走了。   未婚夫妻前三天碰面,抛开吉不吉那一套,说起来也不好听。   出府到了马车上,祝雪盼逗司滢:“后天就要嫁了,昨晚没睡着吧?”   “睡着了,还睡挺好的。”司滢故意说反话,又问她:“你呢?前两天不也相看去了?怎么样?”   “还行吧。”祝雪盼拿手指在车厢板子上写字,慢慢说:“是长公主的夫家侄儿,人还算老实……我爹娘挺满意的,祖父也觉得可以。”   司滢问她:“那你怎么想?”   “你和湘湘都有归宿了,我还能挨多久?”祝雪盼咂了下嘴,又把脑袋一掰:“那人还算聊得来,嘴也不花,也挺体贴。”   说完挑开窗帘子往外瞄了瞄:“唉?那是不是小阁老?”   司滢支起肩看了看,粗辨身形,应该是赵东阶。   他拄着根拐,还是锦衣仆随,除了腿没好利索,瞧不出有多落魄。   “徐姑娘是不是回教坊司了?”祝雪盼问。   司滢点点头:“好像是回了。”似乎是在贵妃降位没多久,徐贞双就被放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祝雪盼打下帘子:“我祖父说赵府最近事情不断,如今门庭冷清,无人敢挨。”   应该都是这样,没有长久的富贵和热闹,高高低低,人生常态。   马车奔了过去,檐铃的声音引来注视。   “是杨斯年的妹子。”随从拔回目光,挡住嘴问:“大人,后日便是婚日子,可要掳了她……”   赵东阶垂目一扫:“你是打量我近来太闲,要给我找些事情忙活?”   “小的不敢。”随从连忙收嘴。   赵东阶容色阴冷:“还有脸提杨府,当初要不是你们办事不牢,怎么会给杨斯年发现?”   这是不争的疏漏,随从喏喏地赔罪:“确实是小的们办事不利,只是也没想杨掌印会直接去寻了谢大人,更没想到他那妹子在谢府过得居然不错,恩大于仇,倒让谢府躲了一回。”   “躲一回?”赵东阶森然地笑,挲过手柄:“登高必跌重,他如今风光,有当新郎倌的日子,却焉知不会有蹭蹬之时?”   随从赔着笑了两声,把他伺候上了马车:“大人可要回府?”   车帘撂下,传出赵东阶冷沉沉的吩咐:“去教坊司。”   相距不算远,到达之时,徐贞双亲自给开的门。   遭过磋磨,人也差点瘦脱相,但她明显打扮过,脸上推的胭脂带来些红润气色。   赵东阶打量她:“我收到消息,说你想见我?”   徐贞双应了一声,前去待要搀他,被无情地伸手推开。   赵东阶绕走过去,到凳子旁边,信手扯过她一件衫子垫着,这才坐了下去:“你几时这样了得,竟能从这里往外递话了?拿什么交换的?”   徐贞双难堪地僵着脸,半晌挤出一句:“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赵东阶含笑看她:“那也不错,终于意识到你这张脸有什么用了,可喜可贺。”他舒展着欣长的身子,赞赏道:“想来没了我,你一定也能在这教坊司吃得开,如鱼得水,要什么来什么。”   徐贞双掐疼了掌心,尽力匀着声气,走到茶桌边斟了盏茶,递给赵东阶。   赵东阶含笑看她:“下的什么毒?”   二话不说,徐贞双仰头便饮。   她喉咙细,喝得又太急,很快便呛得直咳。   等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被赵东阶扯到腿上,立时一只手抄到襟沿:“有话直说,别跟我玩苦肉计,否则我回去就唤人押了你弟弟,把他喂给狼狗。”   “还敢提文禧,你以为还能骗得到我?”徐贞双动了动,气息像被挑开的线,乱了两轮。   赵东阶温柔地扁下指腹:“怪不得敢在我父亲跟前叫骂,再向我装可怜,原来,是知道你弟弟被人救走了。”他指关并住,把脸也靠过去:“人在谢枝山手里吧?他怎么威胁你的?不弄死我,就把你弟弟交给衙门断罪?”   徐贞双没有正面回答,她察觉他一寸寸的需要,咬过那阵细细的汗意:“劝太后隐退,彻底还政于陛下,你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原来是当说客。赵东阶一哂,蓦地把她抱起。   教坊司楼厅众多,耸峙而立,檐上瓦当承着日阳的光。   外间有人在奏箜篌,音色清亮且浮泛,似昆山玉碎,直把人的神魂都抛到半空。   乐人罗袖卷起,摇指如飞,声音泠泠更似雪山清泉。   过了许久,那调门仿佛还牢牢扒在耳边,徐贞双鬓贴着细汗,两眼望向赵东阶。   赵东阶冷漠地束着革带,扣好组玉后,伸手从锦垫下摸出纸包:“是谢枝山给的?什么毒?”   “乌金散……他曾经想在死牢,自我了断的药。”徐贞双紧紧抿了下唇:“反正你也穷途末路了,你保太后,我保我弟弟,不好么?”   “所以你想让我同你一起死?”赵东阶拿着纸包在鼻端闻了闻,一扯嘴角:“我死在你手里,太后再争也无益,干脆如你说的还政于帝,颐养天年?”   见他起身要走,徐贞双扑过去:“就此罢手不行么?你确定你身边还有可用的人?”   “这与你何干?”赵东阶面无表情地将她的手解开:“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没到全盘皆输的地步,何至于同你这么个贱人共赴黄泉?”   徐贞双促促地望着他。   他生得很好,风华动人,然而面相虽惊绝,眉心却不甚开阔。这是心胸狭隘的佐证,就如他眼下惯用的那一套。   都这时候了,还在用自大掩盖自卑和恐慌。   她搭着床柱:“你以为,我就没有退路么?”   “你有没有退路,与我并无关系。你是死是活,悉请自便。”   赵东阶站起身,八风不动地俯视过去:“看在你跟了我一场的份上,我会着人替你收尸。至于你那没用的弟弟,你都死了,谢枝山应该会放他一把,那你也能瞑目了。”   听他这么说,徐贞双笑起来:“自轻自贱,又自命不凡,到这个地步,终归是我太天真,把你想得太好了。”   她挑直了腕子,举手拔理头发,目光轻飘飘扫过去:“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个天地不惧的疯子?错了,你不过乖僻爱拿大,嫉贤且妒能的庸才罢了。”   一句句,利锥般剖人血肉。   赵东阶撑着手杖,目光逐渐幽邃起来,像能吞吃了她:“从你头一回骂我畸形开始,我就该推你下井。”   徐贞双先是怔然,接着冷笑:“你很后悔,我何尝不是?那晚我就不该去见你,更不该……”   “不该什么?”赵东阶看起来要走了,大发善心地回头瞥一眼。   徐贞双在他的视线里尖锐起来:“你可曾羞愧过?一面醉着酒对我诉情,一面却狠着心肠往我府里塞信,害我父亲,害我全家!”   赵东阶牵起唇角:“你父亲本来就该死,除了通倭之外,查出来的罪名里哪一桩冤枉了他?”   说罢再不逗留,拧身离开。   一跛一拐的背影消失,徐贞双闭了闭眼,疲惫中想到一句话:惯常背光的人,也必将死在荫暗里头。   ……   近酉时,武昌的船到了。   司滢上前接应,与沈夫人说上几句话后,元元抓了根糖葫芦给她。   糖葫芦红彤彤的,剩下孤零零一颗在上头。   沈夫人看笑了,说:“前面渡口停买的,剩一粒他就不愿意吃了,但又不肯给别人。我当他举着玩呢,还担心这签子戳着他,这会儿倒知道了,原来是要给姐姐吃。”   司滢接过糖葫芦,又牵住元元:“干娘去我府里坐坐么?”   “不着急,有的是机会。”沈夫人指了指那几口满漆的嫁妆箱子:“先让人把这些运过去,明天铺完房,我跟着催妆的一起去。”   包了这活计是苗九与时川,二人满脸喜气:“大姑奶奶放心,等回府系红绸子再把囍字贴上,咱们一定好好送到。”   见了他们俩,沈夫人往谢家一辆马车瞧了瞧:“这是谁来了,怎么金面都不肯露一露?”   里头很快传出谢枝山的声音,喊了声姑母。   沈夫人抬手做了个搭子,遮着太阳走过去:“谢大人如今官威可不小,来接人,连马车都懒得下了?”   “婚前三日不能见面,还请姑母恕侄儿无状,待回府后,侄儿一定给姑母大礼致歉。”谢枝山的声音很无奈,也很诚恳。   了不得了,明明是新郎倌,他倒跟马上要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帘子里一钻不敢出来。   外头几名女眷不约而同笑起来,极尽调侃。   在司滢被元元督促着吃了那颗糖葫芦后,两方人这才各自辞别,驾着马车走了。   回杨府不久,苗九和时川也运着妆箱过来。卸下箱子后,苗九还又转递了个东西给司滢。   “郎君看少夫人喜欢吃,便特意买了这个,说山楂吃多了胃酸,这个比山楂好吃,让少夫人试一试。”   所谓比山楂好吃的,是一只桃。   司滢见过冰糖山楂,见过冰糖红枣,甚至见过冰糖香蕉,但还是头回见桃儿淋糖稀的。   她带着往房里回,没忍住在路上咬开,哪知糖衣一破,汁水就沿着签子流下来,糊了一手。   但该说不说,桃子确实甜,以致于到成婚头一晚,她还隐约能回味那股子蜜味。   天亮就是大喜的日子,拜过父母家人的牌位后,兄妹二人坐在桌上用了餐饭。   期间司滢问哥哥:“这回赐婚的事,太后娘娘为什么要帮忙?她是不是要动什么手脚?”   杨斯年好笑地看过去。   别的姑娘出嫁前都在担心夫妇婆家小姑子,或是担心明天不够好看。她倒好,惦记起这些朝堂纷争来了。   “你安心当新娘子就好了,管这些做什么?”   得了搪塞,司滢一个人忙着去倒茶,走来走去嘀嘀咕咕。   杨斯年无奈地拍了拍前额:“赵家时日无多了,最近被逼得紧,太后兴许会有些偏门的心思。但也用不着怕,天大的事有你男人担着,他担不下,哥哥还在。”   他曾想的是,谢枝山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罢了,唸书做文章的功夫或许令人钦佩,朝堂捭阖又岂是翻书翻得出来的?   可后来仔细观察过,才发现有些人,确实方方面面都值得另待一眼。   饭食撤下后,杨斯年又笑着说了句:“小芽儿,这可是你出嫁之前,咱们兄妹最后一顿团圆饭了。”   司滢一顿,眼眶乍然便湿了起来:“哥哥放心,我会常回来的。”   杨斯年摇头:“今日过后你便有自己的家了,该顾着那边才对。况且你嫁走了,我也不会惦记着回府,对我来说,府里跟宫里值房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话,催得司滢心头隐隐牵痛,眼泪很快打湿了鼻梁。   不是矫情也不后悔,是陡然便生出的,马上要离开父母兄弟时的那种留恋。   分明哥哥还是哥哥,然而家马上要成娘家。她才和哥哥相聚没多久,就要扔下他嫁出去,她好愧疚。   见胞妹这就呜咽起来,杨斯年哭笑不得,过去好生哄了一番:“我不过随口感叹罢了,你怎么抽答上了?可快别哭,仔细明天眼睛要肿,给人瞧了笑话。”   好说歹说,总算是没再打噎了。   司滢齉着鼻子说了好多话,细细碎碎叮咛哥哥,管家婆似的。   杨斯年替她揩了揩泪:“哥哥是个半残,这辈子没有更多指望,只想你能过得好。日后你有了孩子,我也能看得见,能听孩子喊一声母舅,我满足了。”   司滢抹了把脸:“哥哥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哭脆了鼻子,鬓发都飞到脸上来,杨斯年打湿帕子给她擦,有一种当爹又当妈的辛劳感。   兄妹两个再叙了一会儿话,眼看天时不早,杨斯年推妹妹去睡:“可能睡不了多久,但眯个眼也是好的,明天忙起来,肯定累得你找不着脚后跟。”   这话不是白说的,更不是唬人的。   婚仪冗繁,翌日天还没光,司滢就蒙着眼睛被叫起来了。   还好一应杂事有祝家和沈夫人操持,她只管坐着打扮就行。   天麻麻亮,人已经洗过一趟,等干了头发套上谢府送来的大红里衣,司滢坐在妆台前,受人摆弄起来。   擦了层粉开始绞面,她疼得小声嘶嘶,元元大概以为她在挨打,于是路都走不稳的孩子,过去就踩人的脚,最后被沈家二嫂嫂抱出去哄了。   扯成八字型的活套在脸上滚来滚去,泉书公主扒着梳妆台,看得也是眉毛直跳:“这不等于上刑吗?你们怎么这样折腾新娘子?”   三全妇人笑着说:“贵主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大缙习俗。新娘子绞脸一生一次,既图吉利,绞完鬓角齐整了,脸蛋儿也能更光洁。”   好容易绞完,泉书上手摸了摸:“好像是比我的滑。”   等绞完脸再换衣裳,天角亮堂起来,渐渐有喧阗纷拥的声响了。   男方家的接亲轿子来得早,几遍催妆过后,司滢被哥哥背上花轿,在阵阵炸耳朵的吹打之中,到了谢府。   轿门受了三支羽箭之后,帘门被掀开,一只手伸到喜帕底下。玉白的掌面,骨节流畅,指尖清爽。   她搭过去,被他稳稳牵出。   落地后,踩过青布和毡席,再从草垫和秤上跨过,便入了谢府。   新妇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既要跟着傧相走礼,还要撑着精神面对所有人的打量,仪态必须端着,不管累到哪样地步都不能垮肩。   半天下来,她感觉脖子完全不能摆动,两肩也石僵起来,戳一戳颈子,大概硬得能磕鸡蛋。   等撒帐合髻过后,宾客们补喜娘带出去,终于才有了喘息的空档。   司滢累透了,踢一踢旁边那只脚:“快掀盖头,我要不行了。”   毫不温存,开口就催命似的,仿佛立马能躺个四仰八叉。   幸好新郎倌体贴,并没有啰嗦什么,很听话地去拿了喜秤。   帕子被利落挑开,男人坦坦荡荡站在跟前,喜服长而阔大,被他一身清骨挑得翩逸挺拔。   房内喜烛跃跃,生动了那副眉眼,简直像练过神韵的花旦。   他微微笑着,眼波淌过她的脸:“娘子。”   司滢咕地咽了道口水:“……我好渴。”   作者有话说:   天还没黑呢,渴……   好奇怪,我脑子里BGM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战略性分章,加更。另提一句,今晚有可能迟到 第六十三章 连句夫君都不叫   -----   渴是正常的, 谢枝山极其能理解。   他寻常上朝都不如今日起得早,况且新娘子妆扮起来很费功夫,估计她也就是个打了个盹。   况且大家都鲜衣亮裳,看见她, 他也渴。   桌上放着茶与酒, 酒不解渴, 也还不到喝的时辰,于是先倒了杯茶过去:“喝罢。”   茶水不烫,司滢几乎一口气喝光, 牛饮似的。   喝完,扶着床柱直喘。   这房里换了张千工眠床, 泥金彩漆,一刀一刻,一屉一橱都是精工。   眠床是杨斯年送来的, 就这么一个妹妹, 他也顾不得低调行事,花大钱请了三倍多的匠人们赶制。好在这架床相对通透些, 雕工上没太做花样,里头也打的是凉榻。   可饶是如此,也婚前一天才赶出来。据说为了将这张床放进陶生居,差点把谢枝山的房门都给下了。   气还没喘顺,见新郎倌挨身靠过来。   司滢把脑袋竖开:“做什么?”   “帮你擦嘴。”谢枝山现了现手里的巾帕,十分好心。   都挺累的,司滢体贴他,自己舔尽余渍:“不用麻烦, 我自己擦过了。”   艳红舌尖一扫而过, 谢枝山盯了许久, 献媚道:“那我给娘子拆喜冠?”   “你会拆?”   受了质疑,谢枝山好脾气地笑笑:“让我试一试,兴许能呢?”   司滢被说动,但扶着脑袋坐到妆凳时,她还是问一句:“你不用出去待客么?”   谢枝山搀她的手:“不着急。”   晚些出去要受调侃罢了,今日是喜日子,他不在意。   只是他高估自己的本事,这冠子,实在太难拆了。   在第三回 钩到头发后,司滢护着脑袋,惊恐地推开他:“你弄疼我了!”   谢枝山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去唤人来给你拆。”   司滢警惕地从镜子里看过去,见他把手里那枚钿子上缠的头发卷下来,放巾子里包着。   为人夫后,他好像格外有耐心,人也正经起来,被嫌弃了也不玩那矫情的一套。   掖好帕子后,他拉开门,迤迤然跨了出去。   过没多久,好些人重新涌进了喜房,或是替她拆头,或是借着说喜庆话的机会,来瞧瞧她这新娘子真容。   泉书盯着她嘴唇看了会儿:“没花啊,口脂扒得牢牢的,那你们刚才在忙什么?”   司滢红着脸指了指妆盘:“他替我拆冠子来着,但又实在做不来这活计。”   “所以你把他撵出去了。”泉书补上后半句。   打趣新郎倌,向来是宾客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故这话音一落,房里便响起阵阵笑声。   司滢满头琳琅,像一桩摇钱树似地坐着,还要跟女客们说笑。她唇角拱起,两颊上的肉吊着,久了像被人用针缝住。   等客人们终于出去吃席了,才把肩一垮,哼哼唧唧说累说痛。   被织儿伺候着沐浴换裳后,又来了两个会松骨的给她按肩推背。   问过才知道,是老夫人……家里婆母安排的。想是老太太有经验,知道她肯定累乏,所以特意这样体贴。   一通享受后,肩没再那么发紧,腰也酸得没那么厉害,起来吃过喜食后,她还在房里转悠起来,等转悠累了,才又回到喜床上。   外头的喧闹持续到很夜,约莫亥时,房门被推开,是谢枝山回来了。   他喝高了,眼皮上都一片艳,虽然人有醉态,但不歪扭,连个酒嗝都没打。   “我想沐浴。”谢枝山坐在茶桌旁,失神地喃喃。   这么爱干净的人,今天忙活一整日,这会儿又带着酒味,司滢一早想到他回来肯定要洗,也便趿了鞋,招呼着给他安排洗澡水。   等一切都张罗好,却发现他躺到了床面,脸上搭着她的团扇。那玉白的手垂下来,指端一下下点着床沿,发出细小的笃笃声,活像啄木鸟儿在敲树桩子。   司滢喊他:“怎么睡了,不是要沐浴?”   “躺一会儿,不着急。”谢枝山的声音从扇面下传出来:“我有些昏沉,躺着缓缓,否则进去被水一蒸,许会直接晕倒。”   他声音很弱,有气无力似的,不像在说笑。   知道今天来了不少宾客,他肯定比她累多了,司滢心疼起来,担心他被闷着,便跪过去拿开扇子。   几乎同时,他也睁开眼,朦朦地喊了声:“娘子。”   司滢心软了,也颤了。   灯下看美人,美人是熟透了的尤物,让她想到那天吃的桃儿,淋了糖稀,一咬就能流汁。   美人伸手邀请她:“陪我躺躺?”   这怎么好拒绝?司滢脱鞋跟上去,单手撑着头,爱怜地看着夫婿:“是不是喝太多,难受了?”   他缓缓摇头,看起来有些吃力。   见他仰了仰唇好似要说话,司滢伸手去捂嘴:“歇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笑起来,在她掌心吐了口气:“永远守着我么,不离不弃?”   这话好傻,司滢笑他:“咱们都成婚了,我还离弃到哪里去?”   “可你有那么大个娘家,这回更是说走就能走了……要是你再跑,我怎么办?”嘴被盖住,他出气也比平时要重些,咻咻地,堵了鼻子似的。   美人醉酒,但一点不安分,两瓣唇在她掌心张合:“你以后要听话,要疼我,要跟我长相厮守。”   “不是该你疼我么?”司滢纳闷。   谢枝山不说话了,倔倔地,盯贼似地盯着她,目光灼灼得不像话。   司滢经不得这样看,很快妥协了:“好,我疼你。”   谢枝山满足地笑了,声音低低的,挠人耳穴。   他伸手,把司滢拉下来:“咱们是夫妻了……”   夫妻,多好的字眼。   她不是他的逃妻,他也不是她的亡夫,未亡人那样的字眼落不到她头上,真好。   谢枝山紧了紧手臂:“要跟我长长久久,你要敢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司滢蠕虫似地栖在他肩头,耳边是他发梦一样的呓语,也听得有些慵慵欲睡。   她稍微动了动,右手横过他身前,本意是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一会儿的,却意外碰到个硬物。   “这是什么?”   谢枝山半眯着眼看了看:“控制纱帐的,拔开就下来了,你试试。”   听得很新奇,司滢便探身过去,果然榫头一挑开,那根杆子滴溜溜转几下,纱帐便一点点掉下来,铺在榻边。   司滢惊讶地吸了口气,谢枝山倒是悠悠忽忽地笑出声:“这就是高娶的好处,想来下半辈子,我不长牙都行了。”   这是还想吃软饭?司滢啐他:“想得美,我还望你快些入阁,让我当阁老夫人,当首辅夫人的。”   “那不能折了你的梦,慢慢想罢,说不定哪天祖坟冒青烟,我真应了你期望呢?”谢枝山玩笑一样揽过她:“别说话了,蓄蓄力气,一会儿有得忙。”   好歹也动过手,再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司滢红起脸,一缕羞意透上心来。   躺一会儿,悄悄去看谢枝山,他似乎真的睡过去了,长睫掩目,呼吸匀停。   司滢盯他半晌,目光在那嫣红的颊上停留好久,再重新靠了回去。只不知怎么地,靠着靠着,变了位置。   上回就发觉了,她这夫婿虽然看起来清瘦,但是个练家子的身格。腹上的肉一棱棱,硬得硌耳朵。   司滢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也是个知礼的人,稍微享受过便觉得在这里躺着很是不雅,可正想离开,眼睛却捕捉到意外的发现。   厚重喜袍早被脱下,换作轻便红衫。这么仰躺着,一大片的红里,有什么横来竖去的变化,那都是直往人眼巴里戳的。   司滢撑住脑袋,两眼瞪得老大,像是见着田里秧苗慢慢抽穗,新鲜得紧。   很奇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咬指甲,但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磕出声响来了。   脑中有些画面七色八色拱动人心,司滢摒着息正全神贯注时,头顶蓦地响起一道声音:“你在看什么?”   遇了惊雷似地,她浑身悚了下,脑袋一偏,颊面已经砸了上去,把谢枝山砸成熟虾。   司滢吓坏了,连忙捂着脸坐起身。待看谢枝山,方才是面若桃花,这时候两颊发青,像被人重重掏了一拳。   她整个人烧得像炭:“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的。”   谢枝山蜷起来,有苦难言。   硬生生熬过那阵痛后,他神色复杂,不无伤心地盯着司滢:“我哪里都是你的,想看说一句就好了,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来?”   司滢已经窘到词穷,只能干巴巴地问:“你……没事吧?”   这让人怎么回答好呢,谢枝山不好说自己害疼,便尽量匀着声气:“你觉着呢?”   司滢朝他下三路看了看,犹豫道:“怎么办,要叫大夫么?”   “叫什么大夫?”谢枝山被气笑了,把她扯到身上:“你得补偿我!”   “啊……补偿,我一定补偿。”司滢老实点头:“怎么来?”   态度还像个样子,谢枝山哼道:“我现在四肢无力,恐怕很难料理自己。”末了,又别别扭扭暗示道:“你闻见没有,我身上酒气好重。”   要求提得很清楚,就是要服侍他沐浴罢了。司滢很上道,丫鬟似地扶起他,送往浴房。   说好的四肢无力,但到脱衣裳的时候,谢枝山又害起羞来:“你背过去,我自己来。”   “不用我帮忙么?”司滢跃跃欲试,就差没搓手了。   “不合适吧?”谢枝山不屈地抬高下巴:“别打量成亲了,你就想为所欲为。”   司滢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地拧过背,靠听声音来想象他的动作。   可除衣裳的没怎么听见,倒很快听得几声水动,她奇怪地转回去。   衣裤蛇蜕似地躺在地上,而谢枝山,已经坐进了浴桶里。   他身量高,敞的就不止肩和颈子,水气熏蒸之下,肤面很快聚起细小的珠颗,人跟搽过油似的,在发光。   恍惚间,司滢以为自己到了华清池。   她呆呆地走过去:“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枝山不满地睇过去。怎么办?前世她上来就脱他衣裳,那会儿跟懂爷似的,主动得让人流鼻血,到正经洞房了,居然一脸蒙。   没得奈何,毕竟费心思把她骗进来,不是为了大眼瞪小眼的,于是只能伸手招她:“我都这样了,你还不进来?”   司滢吓得后退一步:“要,要在这里么?”   谢枝山巧笑地看她:“这里……不好么?”   他似笑似嗔,她无法拒绝,晕乎乎地就走了进去,还是衣衫齐整。是因为他说,有法子替她解掉。   不知怎么就坐了下来,对上明显的喉结和颈窝,抬眼是他无害的笑。   沾了水,果然愈加饱满得撑人的眼,谢枝山脉脉唤一声:“抱住我。”   她受他指引,捧住他的头,眼睛却在看他的累丝金冠:“插两根翎子,你就是猴王了。”   大抵指的是鹖冠,谢枝山想了想:“不是驴了?”   “不是驴,是猴儿。”   “……知了,反正不是个人。”   男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好性儿透了,管他是驴是猴,不过走兽罢了,反正满脑子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夜没想当君子。   那张水当当的脸就在跟前,谢枝山底下直打滑。他过去捺了捺司滢的鼻尖,把人送到壁沿,顺便让她帮忙拆下发冠。   拆发冠就得抬手,两手一抬,等冠子拆完,直接落到背上。   烫人的唇息蜿蜒着,吹开了衣领子。总体还算顺利,纸上得来终觉浅,谢枝山无声笑起来,唇角轻俏地仰着,然而才押过去没多久,突然嘶一声,垂下的发勾到她扣子上了。   “……”出师不利,多好的噙衔姿势,毁在这倒霉催的扣子上。   想来万事还是得一步一步,贪心一下吃成胖子,欲速则不达。   好容易把头发解下来,尴尬收了梢,谢枝山扯一条阔大的布巾子,把司滢抱回眠床上。   她绵呼呼的,懵态惹人。   鉴于方才的失败,谢枝山另辟蹊径,巴掌垫在她脑袋下:“要不要聊些什么?”   聊些什么?司滢两手叉在身前,体贴地问:“你是不是困了?”   “不困,我尚且精神着。”谢枝山也不拔她的手,耐声耐气地看着她笑。   他不再动,浴房里的荒唐也就不往人脑子里跑,司滢顺了口气:“淑妃娘娘为什么要给贵妃……庞贵人求情?”   谢枝山嘴里憋了一堆荤话,哪知她关心的,竟然是宫里那些破事。   他撑着手,温柔地亲了她一下:“陛下迟迟不发落,就是还恋着庞氏,淑妃看得出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陛下念她的好。”   司滢点点头:“那淑妃娘娘……”   “别想其它人了,就不能想想我和你?”谢枝山撼她两下。   司滢尝试着放开手臂:“我和你……不就这样了么?”   这话想是触怒谢枝山,他专心添柴,又拿腔拿调地隔岸观火,人在光尘里横着眼波:“那就这样了?”   又娓娓地问:“好歹也拜过天地了,你连句夫君都不叫,是对我多缺期待?”说完又没章法地啃她:“洞玄子你读过了,想来避火图也看了,真觉得就这样?”   被一个势子往上推了推,司滢避过脸,捡起扇子搭住自己:“你别磨蹭了,明日还要早起……”说罢下了决心,狠声激他:“我看你是累得不行,不如歇了吧,改日再说!”   再耽搁下去,确实没几个时辰就要起了,谢枝山不再犹豫,伸手揭下扇子。   沙罗扇面绷得紧紧的,像一面鼓皮,磕在柱边嗡嗡作响。   彼此间的情思是不掺假的,最羞那时候,司滢直往他颈间藏,可随着步骤往后,她很快僵住脸,后悔了刚才的莽撞。   绞脸算什么?这才叫上刑。   东边日出西边雨,后来感觉谢枝山头顶长出了红色的冠子,成了梆梆啄树,要在里面筑窝的啄木鸟儿。他不停振翅,在她脑海中凿出一片云,蓄满了水,潮气绵绵。   应当不是太长时辰,等他终于飞回巢里歇宿,辟剥之声才放过了树桩子。   是有始有终的,但还是跟预想中的很有差别,谢枝山有些傻眼,脑子里开始盘算要一雪前耻,可新娘子转身来抱他,羞答答夸了声:“夫君……真的很了得。”   谢枝山正懊丧,冷不丁听见这样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没有男人不喜欢被夸,他捵了捵被子:“你怎么……什么话都说?”   “我说错了么?”司滢脑袋微微一倾。   让人怎么好呢?谢枝山偎过去,与她眼睫贴着眼睫,谦虚地提醒道:“有些事……你知道就好了,不必要说出来。”   小小地温存一番,他怜惜地拔了她拔的头发,再抱着去湢室清理,回来见她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轻轻拍她的背:“睡罢。”   眠床遮光,帐中人影平静。   谢枝山把人揽得紧紧的,却不知许久之后,怀中人睁开眼,委委屈屈挤出一滴泪。   美人看得吃不得,当中的苦楚,司滢有口难言。   到次日起来,收拾好后准备去敬茶。   谢枝山眉宇轩昂,时捏捏她的手:“昨夜,累着娘子了。”   司滢笑得羞赧,在被他牵着往主院走时,心里默默地想:昨夜不累,但是苦,只愿别再来了。   作者有话说:   滢:演员的自我修养   《谦虚的谢某人》   突然觉得搬砖前几个小时码字更高效,今天开始,改上午更新好了。 第六十四章 男人可真傻   ---------   到正院, 谢老夫人和沈夫人已等在厅堂里头。   而待小夫妻踏了进去,袁夫人才匆匆赶过来。   袁大人顺利留京,在户部领了个缺,前不久搬出谢府, 如今已在燕京有了自己的府邸。   一大家人说笑几句, 沈夫人问:“小玉儿没来?”   提起女儿, 袁夫人尴尬得紧:“那孩子昨夜受了凉,早上起来就冒鼻水,人蔫蔫的。本来都上马车了, 结果她犯头晕,又给送回去了。”   是真受了凉还是伤到心, 众人心中有数,都了然地笑笑。   少女怀春,从没哪个把她那份心思当回事。但爱慕或是爱慕过的表兄成亲了, 小姑娘为这种事跟自己闹别扭, 也顶正常不过。   到该敬茶了,众人将目光递于司滢身上。   司滢先是捧一盏给谢老夫人:“婆母请用茶。”   老太太接茶吃了, 又递一盘子改口礼过去:“收着吧。”   真是满当当一盘子,最扎眼的,莫过于那几枚赤金的红枣花生和桂圆莲子,个个都有巴掌大,特别豪横,也特别直接。   香囊上绣的也是麒麟送子,另外几样,无一不与后代相关。   老太太呢, 先时还遮掩一下, 说什么万事勤力些, 家里也该再热闹热闹,后来觉得拐弯太累,直接亮了嗓门:“不拘男女了,先来一个给我抱着,我有孙万事足,别的随你们折腾!”   司滢被唱出个大红脸,反观谢枝山,人前披着最正经的皮,恭恭敬敬听着长辈的训话。   这样姿态,哪还见昨夜那凶馋的下流相。   想起昨夜,司滢就好一阵心梗。   她把他当桃儿啃,哪知她才是那个桃,被签子戳了个对穿,到后半程魂都要没了。   要不是不想扫他的兴,她真的差点把他蹬下去。不过幸好,幸好她熬过来了。   但想想男人可真傻,自己是那根签,就完全不知道桃的痛苦。   那些房中术艳本都是他们写的,想是被女人骗多了,就分不清真实还是敷衍,把假象全当真的,还欣欣自得。   什么乞性乞命、乐哉大兴哉,全是他们臆想出来的。其实动动脑子都知道,树被斫裂了尚且看得胆寒,人的肉里进了异物,不抓刀就不错了,哪来什么快活?   谓叹完,正逢老太太在上首嘱咐:“宫里还是要去一趟的,见不见另说,礼数上咱们少不得。”   谢枝山点头称是:“母亲放心,本来也是要进宫谢圣恩的,儿子已经着人备好马车,这就准备去了。”   老太太挑目往外看了看,涩然笑道:“我知道,太后还是念我的。这回帮着搓和你们的婚事,是想还报我上回替她挡的那一刀,可我救她,又哪里是为了求她什么。”   才五更,天光擦亮,曙色薄明。   提起太后,厅中静了一会儿,沈夫人活络场面,问谢枝山几时进宫,又道:“这会儿还早,不如用过早饭再去?”   谢枝山看了看天时:“这时候出发,等进到宫里,太后应当差不多醒了。”   那就是不大来得及了,沈夫人起身离坐,去安排些吃食到马车上。而袁夫人,则逮着谢枝山说了几句话。   “你姑丈就是个夯货,脑子不清不楚,喝两杯马尿就要发歹,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听起来,袁夫人像在赔情。   谢枝山面色平常:“姑母多想了,侄儿不曾往心里去。”   司滢听得云里雾里,好奇看了谢枝山一眼,被他抓住手,往府外带。   为这事,上马车后她扯住他:“昨天袁大人怎么了?”   谢枝山轻浅一笑:“喝多了发牢骚罢了,无事。”   太像敷衍了,司滢在他手背拧一下:“不想告诉我,以后我也不问了!”   她欲要坐去对面,被谢枝山拖住:“怎么新婚头两天,就忙活着要跟我割席?”   他把脸压过去,司滢想退,然而背已经抵到车厢,只能看他一寸寸靠近。   这双眼不能久盯,碧清的,专注的,摄魂的。   昨晚上就是这样,等回神时,人已经被刺了。   今日也是,她心跳逐渐失序,满以为他要亲她,结果眼都差点闭上了,面颊陡然被握住。   他伸手,两根手指躺在她脸上,并起来掐出一团肉,肆意揉|捏。   司滢生气了,蠕动着嘴想骂他,结果被捏成兔儿瓣,口水都喷不出来。   这人穷极无聊,在她脸上作弄一通后,凑过来叼了叼她的唇,目光再又降到她腿面:“可还疼?”   受他关切,司滢好像又痛得恍惚起来,但不好明说,只能心口不一:“疼……不疼了。”   谢枝山稍稍挪开些,坐在光照里,细细用眼神描她。   片晌问:“当真不疼?”   司滢没脾气了,剐自己夫婿一眼:“你有完没完?”   谢枝山微微抬眉,再度黏过去,或是擦着她的颈线,或是用唇|齿|磨她。   司滢躲不开,干脆不躲了。其它不行,他的抚触还是很有一套,这里一把那里一下,能造得她七窍离体。直到手被牵着按过去,她吓得要缩:“你怎么?”   这时候的谢枝山不懂害臊,他拿嘴唇子刷着她的锁骨,再看向她,眼中撞出细碎的光:“今天晚上你想怎么看都行,我就是你的,哪哪儿都是你的……”   司滢接不住这份炙热,把他脑袋一掰:“我好累,想睡会儿。”   身为人夫,谢枝山很自觉地当了靠背,但又偏要把一条腿架到她腿上:“睡罢,我托着你。”   “你把我裙子压皱了。”司滢拍他两下,小声抗拒。   谢枝山啧了一声,把她放倒来,搬到他腿上:“这样总可以?”   “……”司滢看他的手:“这样,我会做噩梦。”   “我看着你,噩梦了立马把你喊醒。”谢枝山笑得很善良,还顺便替她抚了抚:“别怕,我在。”   太不要脸了,司滢瞪着他,半晌咽下一嘴的拒绝,认命地闭上眼。   还好,没有做噩梦。   到宫里时还没大亮,廷道上像浮着一层青雾,虽则广阔,却并不平坦。   与他们一起进宫谢恩的,还有陆慈和齐湘。   一前一后,这二人谁也不搭理谁,比起夫妻,更像怨侣。   不管谢枝山乐不乐意,总之打过招呼后,司滢很快跟齐湘很快黏一起去了,偏着脑袋嘀嘀咕咕。   后头两个男人跟着,看她们交头接耳的模样,都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谢枝山瞥一眼陆慈:“看起来,你昨夜睡的脚踏?”   “我自己的家,我凭什么睡脚踏?”陆慈顶着明晃晃两圈青影,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该不会是你自己睡了一晚,以为我跟你同样惨?”   谢枝山怜悯地看过去:“我是不知睡脚踏什么滋味,但有些人,明显腰都硬了。”   拌几句嘴,一路去了慈宁宫。   太后果然称病不见,几人吃了闭门羹,才又转去乾清宫外侯着。   等到退朝后,皇帝才宣了面见,不过他见的是两位新郎,至于新娘子,则拔去了淑妃宫里。   这样一人一处,俨然帝后的分派。   淑妃不爱妆扮,殿室便也随她,处处清雅。   御前最近常有赏赉,甚至有传闻,淑妃要直接被扶上继皇后的位置。   先不提后头的传言,单是赏赉下来,换作其它妃嫔,早就摆在最招眼的地方。一为显摆,二也是怕人觉得不拿圣眷当回事。   但到了淑妃这里,一切都合理起来,倘使珍玩随目可见,才与她的作派格格不入。   晨早的风舒目通窍,送进窗槛后头,淑妃笑说:“昨夜宁州传来捷报,说是南三岛的倭贼悉数被剿,想来过不了多久,齐总兵便该归京了。”   提到父亲,齐湘点头道是:“臣妇也听说了,那些倭贼刁猾,竟还假扮我大缙水兵,幸得天威眷顾,家父才得以险胜。”   据此聊了几句南三岛的战事,淑妃问齐湘:“是从陆指挥使那里听来的?”   齐湘红了脸,绞着帕子认是。   新妇自然是害羞的,淑妃再看了看司滢,温声道:“谢大人与陆指挥素有荣名在外,是难得的佳婿人选。我就不问处得如何了,想来定是再和睦不过的。”   和睦……算吧。   司滢和齐湘相视一眼,各有各的苦处。   很快小皇子醒了,想着淑妃要忙,二女瞧着时辰告退。   淑妃送到宫门,看她二人身影走远。   待转身时,嬷嬷悄声过来:“娘娘,老奴刚才听说了,陛下已令翰林院拟旨,册封您为皇贵妃。”   淑妃抬脚去抱儿子,对这消息没听见似的,情绪不见半分起伏。   老嬷嬷从国公府就跟着淑妃,真心替主子不愤:“都愿意册立您做皇贵妃了,为什么就不抬抬手,让您再往上走一走呢?”   虽说皇贵妃形同副后,但妃和后,到底差了一程。   淑妃抱起儿子,伸进后背看有没有出汗,淡声说:“在陛下心里,没有人配接替他的发妻,当他的继后。”   或许说,除了大行皇后,没有人配和他称夫妻。   老嬷嬷叹口气,想了想又安慰道:“但不管怎么说,总归,陛下是对娘娘有情的。”   一个情字,得来淑妃眼里半星讽笑。   帝王家容易出情种,但是多情的情,不是专情的情。   ……   另厢,宫里盘桓小半天后,两对小夫妻各回各家。   虽然有三日婚假,但谢枝山却并不怎么得闲,一回府就钻书房去了,到晚饭时才重新露了脸。   他还不知自己引发了什么恶果,将要遭受哪样的冷遇,回房匆忙洗漱。   沐浴之前,谢枝山思索片刻。   头回被看的经历太令人惊吓,导致他心头还存着些余影,对于在她跟前脱衣裳这事分外敏感,分外放不开,于是想了想,还是决定自食其力。   水很热,谢枝山也很热,这些日子堆山积海的,神仙也不知道他有多难耐。   不过昨夜小试牛刀就收服了她,今晚可怎么了得。   好在他读过圣人书册,不能恃物自傲……可昨夜那细腻的触感还黏在指腹,把魂都吸过去了。谢枝山把自己想得四下里都在出气,紧张到鼻管都发热。   好不容易料理完自己,谢枝山在镜前理了理衣衫,举去去到床前,见娘子横躺着,正盯住床顶发呆。   她一手抓住脚后跟,一手伸过头顶,松松地握成拳,姿势虽看不懂,但筋骨的柔韧却摆在那里,一目了然。   “在看什么?”谢枝山问。   司滢本在发呆,目光移到他身上:“你……洗好了?”   “洗好了。”谢枝山靠在床柱,煽情地冲她笑。   他眉目端正,就这么懒散站着,说不出的蕴藉。   只是那一双妙目婉转,落在司滢眼里,很有几分像倚门卖笑的花魁。   她视线从他喉结一路往下,停在最宽的那一片。   要不是她摸过,知道跟她的很有差别,当真怀疑自己该娶而不是嫁。   他上来了,同她一起崴身躺着,掌心抚过她的肩,又含蓄地去绞动她的衣带:“娘子……”   司滢有些不敢动:“要睡吗?”   谢枝山跟过去,惊叹于她的主动,且生出被她需要的快|感,喃喃应道:“当然……要睡的。”   司滢往旁边滚了滚,扯出被子:“那睡吧,你盖这一床,我盖这一床,天气转凉了,别冻着。”   绣着番莲的被子扔到身上,谢枝山被砸蒙了,看着已经把自己包成茧的妻子:“这是何意?”   司滢拿后脑勺对着他,没说话。   沉默必然有问题,谢枝山霎起眼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害羞,便偎了过去,下巴戳她的肩:“怎么不亲我?你想的话,哪里都可以。”   司滢欲要推他,可他使出十八般武艺来绕,过后拖过她的手,曼声低语:“你信不信……能一直到早上?要真那样,我明天怎么出去见人?”   那一刻,司滢差点没叫出来。还道他当人|夫后正常些了,哪知私下相处,连君子都不当。   手抽也抽不掉,还有个不要脸的贴着她后颈,司滢把心一横,转过脸来:“我可以……抱它。”   谢枝山噎了噎。倒也不是不行,反正那块就是她的,搓圆揉扁都随她,当然,要是愿意怜惜他,亲一亲……可他不得不问:“你打算以后都这样?”   司滢并非不作为的妻子,认真想了想,结结巴巴起誓道:“我会,会多加研习的。”   这下谢枝山听懂了,复杂地看着她:“那孩子怎么来?”   “昨晚不是……了吗?”   “那怎么够?”谢枝山差点被气笑。何况他故意收着,压根没留在里面。   司滢快哭了:“道家养生不是讲究少欲?你快睡,睡着就好了!”这话说完,东西被夺回去,榻板一沉,房里却再没了声息。   许久许久,静得让人心慌,司滢闭眼等了会儿,悄悄把脚探出去,捞了个空。   她抓着被子,极慢极慢地转身,见到床的最边沿,烛台投出的一片光晕里,谢枝山盘腿而坐,是个标准的打坐姿势。   “你……这是做什么?”   谢枝山不说话,就那样盯着她,脸上不见情绪,但下巴收得很紧,嘴角拉着很平。   一双黑梭梭的眼,像铸了金身的菩萨,正看着冥顽不灵的妖物。   司滢被盯得脸上发烫,可一想起上刑的痛苦,她头皮发麻。   那种痒挠不对地方的躁,噎得人喉头发胀的窒息,以及被啄破的惊恐,令她狰狞得想砍人。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司滢揭被蒙起脑袋,憋足了劲喊:“不是我不想,是,是真的不怎么样,压根没意思!”   气足声亮,那份郁结与控诉,简直要冲破房室。   作者有话说:   娇:????????? 正文收尾,脑子亢奋地告诉我可以日万,但身体告诉我,大姨妈要来了,所以进入【会日更但不确定啥时候更】阶段_(:3」∠)_   【感谢投雷贴贴贴】饼桃:地雷1枚   【感谢营养液啵啵】十一啊:1瓶 。:1瓶 逗逗:1瓶 肖战王一博星途顺利:3瓶 A.L.:5瓶 第六十五章 夫君   --------   话喊完, 房里灯烛好似都抖了抖。   再看谢枝山,一张雪白的脸慢慢变青,再变红。   “没意思?那你昨晚说……我很了得?”   司滢半边脸压着枕头,嚅嚅说:“我以为你爱听……”   像被淋成泥菩萨, 谢枝山好久没眨眼, 他将两腿支起来, 手抱住膝盖,瞧着无措且无助。   司滢有些担心,观察了会儿, 脚尖碰一碰他的膝盖:“夫君?”   谢枝山倒是应了一声,不过眼睛打直着, 人在,魂丢了。   受了打击,原本含春的眼梢呆滞下来, 他摸索着, 两眼无神地躺到床上。   似乎好冷,又揭过被子盖在身上, 把自己从头到脚紧紧捂起来,比司滢的蚕茧还要严实。   司滢没想过会是这样后果,见他在薄被下拗成一滩,看得人绞心。   撂开被子,司滢挨过去,半撑着身子喊他:“夫君,你没事吧?”   谢枝山闭着眼,好半晌才摇摇头, 钝住了似的:“好累, 睡罢。”   司滢哪里睡得着?她伸手去摸他的眼角, 还好是干的,没哭。   可谢枝山不乐意了,缩头乌龟似的,脑袋都快埋进被子里:“你别碰我,让我缓一缓。”   “夫君,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司滢撇着脑袋过去,抢了他半个枕头。   等了会儿,才听到谢枝山齆声齆气地说:“你骗得我好惨。”   谁的男人谁心疼,司滢愧疚了,在他后脑勺趴了好久,想该怎么哄。   她也是头回碰到这事,想破脑袋了,手从褥单子下面挤进去,攀山似地一跃,找到那头扳了扳。可正打算进一步竖拖时,被谢枝山扭开。   “别,”他把她的手拂开:“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声音又委屈又忍辱负重,司滢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干了件很伤人的事。   见夫婿这样难受,她深深地后悔了。   是她吃不了苦,被他惯得娇气了,这要换其他女人,肯定以服侍好夫婿为先。   反正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咬咬牙就过去了。   唉,怎么办呢?   司滢收回手,揽住他的背,脸也伏在他肩窝:“你别这样,不然咱们来吧,我受得住的。”   谢枝山眼皮都不见动一下,睡熟了似的。   司滢有些慌,指尖去描他眼皮的褶线:“夫君,你不打算理我了么?咱们才成婚第二天,不能吵嘴的啊。”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她整个人扒在他背上,一下下地摇他:“夫君……”   谢枝山终于肯睁眼了,他一面叹气一面坐起身,张开被子把司滢裹进来:“昨晚上,我是不是让你吃苦头了?”   “没有……”   “还不说实话?”   司滢没办法,只得如实告知了。   到底是女人身上的感受,三言两语男人不一定明白,为让他理解得更深透些,便举了冰糖蜜桃为例。   受过骗,谢枝山当然不希望她婉转,但这样的比方落到耳朵里,他仿佛又被人闷头揍了一顿。   这样打比,还不如说是船头。   谢枝山抱屈不已:“什么签子?我的要是签子,你至于疼得不想再试?”   司滢穷嘀咕:“倒也不全是疼……”她拿手摁在他胸前借力,把嘴送到他耳朵边,说了其它的感受。   “那更跟签子扯不上关系了!”谢枝山笃定道:“你见过谁被签子刺两下,会挤得慌?”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他本事不行。   谢枝山积极反省,反省之中,又想起她那个冰糖蜜桃的比拟,桃儿……   不管多气馁,喜爱还是藏不住的,谢枝山往下沉了沉,自然而然地埋进去:“只有这里……”才是桃儿,作养得真好,还是能捂死人的那种桃。   这姿势跟喂什么似的,司滢脸红得没法看,但又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他的迷恋,只好由他去了。   总算是有些慰藉,良久之后,谢枝山重新冒了头,亲亲她发烫的眼皮:“往后你再不能那样骗我,我吃不消。”   这对男人来说,可是极严重的欺骗。   司滢点点头,以后肯定不骗他,但是……她望向谢枝山。   他箕坐着,两腿伸长一手据床,而她呢,翻个身就能……这在洞玄子里,应该就是吟猿抱树那一式吧。   想起那一段描述,司滢打了个冷颤。   谢枝山牵起被子盖住她:“怎么,觉得冻了?”   司滢拽了拽他的手指,犹豫着问:“夫君,你想么?”   声音惴惴的,谢枝山低头看她,可怜巴巴,但也不躲不避,像是愿意牺牲一把,但又实在害怕得紧的模样。   不知道其他夫妇新婚怎么过的,但他们这样,应该算不上正常。   满腹心事无处叙,谢枝山伸手捏她的颈窝,再拍拍她的后背,大方地下了定论:“咱们成婚也不是为了那事,所以……别放在心上。”   那就是今晚能逃一劫了。   司滢松了口气,不小心说出心里话:“那就好。”   有惊无险,事情到最后,小夫妻紧紧抱着,安全地过了一夜。   次日回门,拉了两马车的礼到杨府。   知道妹妹妹夫要来,杨斯年特意等在府里,掖着两手把小夫妻迎进门,招呼着吃了一顿团圆饭。   男人在一起没什么家长里短好叙的,少不得要聊一聊朝堂之事,而朝堂与后宫也难分开,是以说着说着,便提及晋位的事了。   圣旨是昨日下的,淑妃晋为皇贵妃,这时候宫里宫外,都已改口唤皇妃。   而在她晋位之前,国公府娘家便已得了圣眷,家里兄弟旁支什么的,大都填了赵党空出来的位置。   六部三司,除了内阁实在缺资历,能安置的都安置了,可谓是风光无两。   再接着,就是齐总兵凯旋的事了。   提及这位功勋,司滢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当初在死牢里,要不是她夫婿信誓旦旦能捞出齐总兵,皇帝未必肯给翻案的机会。   救他,便是救齐总兵,而救齐总兵,是为社稷,亦为帝王功名。   便如这回大捷,于民万利,于君来说,更是一桩流芳百世的功绩。   “倘使陛下舍得,这回齐府就是得个爵位,也不为过。”杨斯年忖道。   谢枝山执壶给大舅哥添酒,和声道:“陛下素来谨慎,授爵这等大事需行祭礼,琐事诸多且必然有人拦阻,届时各路奏疏言事……陛下此刻正忙,不一定分得出那份心。”   他两个聊这些,司滢和织儿出去看菜色,再被府里管事的请去瞧了一趟回礼。   都是舍得钱的人家,两车来两车回,只是在满摆的回礼当中,司滢发现了一顶虎头帽。   问了问,得知是哥哥特别吩咐的。   摸着那帽子上两只炯炯的大眼睛,司滢忽然感觉到了压力。有些话大家虽然不吊在嘴边常说,但很明显,个个都盼着她快些有喜信。   放下帽子重新回到饭厅,正好听见男人们聊起福船的事。   也这么久了,案子半新不旧。本来按皇帝的意思,漏水或是工部官吏检修不当,走水,却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这么个猜测持续了不短的时日,几下里却迟迟寻不到线索,便在皇帝也觉得自己许是太过多疑时,大理寺那头,却好像查出了一些眉目。   说到这里时,杨斯年多看了一眼谢枝山。   眼神倒也寻常,不似探究,可为这一眼,不知怎地,司滢心头骤然跳将起来,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等拜别哥哥往谢府回,马车里头,司滢正想问一问谢枝山,奈何她这夫婿喝得有些多,上车就阖眼休憩。   再一想临离开时,自己哥哥那幅走路拌蒜的模样,她皱眉点了点谢枝山:“好好的,你们郎舅两个拼什么酒?好险是都不用去衙门,不然个顶个的出丑。”   “女婿到丈人家回门,不喝醉不像话,这不是你们中州的老礼么?”谢枝山笨着舌头解释一通,脑袋歪到她下巴处,低低笑起来:“娘子好香。”   “你好熏人。”司滢嫌弃地躲开些,拿帕子在茶水里滚过一道,替他擦了擦脸和脖子。   谢枝山乖乖配合,忽然搓着膝头子朝她笑:“我想过了,让孩儿迟一些来,也好。”   作者有话说:   小山山:???我抗议!!!   【感谢投雷贴贴贴】饼桃:手榴弹1枚   【感谢营养液啵啵】栗子树下小花狸:1瓶 “”:5瓶 凌妆:10瓶 周蓝:10瓶 第六十六章 枕头风   --------   大白天就想到孩儿头上去了, 看来喝得真不少。   司滢抓了点水,动手甩到他脸上:“叫你诨扯。”   谢枝山眯起眼受了她的捉弄,趁她不及反应,以长臂捞过来, 在她眉心弹两下:“没大没小, 你就是这样伺候夫婿的?”   “红了!”司滢挥开他, 掏出靶儿镜一照,果然眉心起了印子。   喝高了果然烦人,下手没轻没重, 司滢连推了谢枝山好几下:“这下好了,我一会儿怎么见人?”   谢枝山搬着她的脸瞧了瞧:“多好看, 仙子似的。”   越瞧越满意,凑过去亲脸又亲嘴,接着冲她笑。   人喝醉了, 眉眼间的水分都高了不少。   他瞳光里养着一汪沲沲春泉, 明明是夫妻间亲热,却笑得像秽乱偷腥的博浪公子, 一派疏放不检点的风流相。   司滢气息乱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惹得他倾埋下来蹭她颈窝,划着圈的来,没完没了。   清暖鼻息扫在肤面,胸间气息绵绸起来,他的指尖抚在她面颊,耐着性子说:“孩儿迟些来, 咱们也慢慢的, 慢慢的……”   司滢在他这幅拖音里等了好半晌, 结果这人阖上眼,就这么在她肩上睡了过去。   真是……会挑地方。   等回到府,下人把这醉鬼给搀到了房中,又忙着给他脱衣裳脱鞋,老妈子似地忙个不休。   好容易折腾完,司滢照了照镜子,幸好眉间那点发痧似的痕子已经没了,否则都不敢出去见人。   她洗了把脸,又去安置娘家的回礼。   单子看过,再分作几处,正院的她亲自送过去,哪知进到院子,老太太居然和她干娘在喝酒。   见她的面,老太太慌慌张张挡住小桌:“你怎么来了?”   应该是清酒,味道不大。司滢看着婆母的心虚样:“娘怎么没午歇?”   “歇,怎么不歇?这就打算要去歇了!”老太太离开酒桌,看了眼小姑子:“我说别喝吧,你非要把这酒给带过来,万一给山儿看见了,我怎么说得清?”   “嫂嫂这就不厚道了,分明是你邀我来的,反还赖到我头上了。”沈夫人笑着戳穿她。   老脸扫地,谢母看着儿媳妇:“你这个时辰来,是为了捉我喝酒?”说着,越加警惕地朝她后头看了看:“不会山儿也来了?”   “夫君跟我哥哥喝了一场酒,这会儿醉着在房里歇息,没来的。”司滢笑着说完,息止片刻再添一句:“婆母……别怕?”   沈夫人招来丫鬟收走酒菜,并对司滢解释道:“不是你婆母太多心,实在是你那个夫婿难应付。”   看出她的不解,又笑说:“山儿啊,恐怕只是在你跟前好说话,在别人跟前,哪怕是我们几个当长辈的,他也一板一眼,该怎么还怎么。”   这话惹得谢母不满了,矜重地抬了抬下巴:“你说这种话,以后在儿媳妇跟前,我还怎么立威?”   “那嫂嫂就说对是不对吧?”沈夫人跟一句,不紧不慢。   像被蜇了似的,谢母老不自在地偏过脸,朝司滢告起状来:“管管你那个夫婿,别整天作古正经。我们老人家想喝点酒怎么了,小酌怡情他没听过?”   前前后后,司滢捋出个大概了。   “娘伤势才刚好,酒水这样伤身的东西,夫君自然不愿让您沾。万一旧伤复发,那您得多受罪?”   谢母听了,拿手点点她,恨铁不成钢地去找沈夫人:“瞧瞧你干女儿多没出息,这一声一调都跟她那个夫婿十足像!”   几声调侃,几句玩笑,三人坐到一处,看了看司滢带来的回门礼。   奇香宝玩,全是上等的稀货。御前待着的人见过好东西,杨斯年眼光也了得,挑的全是让人目不转眼的宝贝。   谢母把玩着一只印着狮子戏的纹盒,感叹道:“还是娘家有钱好,当初我要也有这么拿得出手的回礼,也不至于被人取笑了。”   她是高嫁进这府里来的,六品小官的女儿嫁给将军儿子,想当年,多少人觉得不登对。   或者直接些,就是觉得她不配。   彼时谢父也已授阶,且在战场上立过功,拿谢母的话来说:“他光万丈,我一身锈。”   忆起故人总是多有话说,谢母看向小姑子:“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和你大哥成婚那时候?”   “记得,新婚头一晚你们房里的床就塌了。我大哥不好意思,想将就着睡,结果硬被你揪到外头找人。这么丢人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忘?”沈夫人斜眼看过去,语气微扬。   “哪个问你这事了?”谢母没好气地啐一声,待想把当年受过的委屈跟儿媳妇说道说道,但她是心里本就不怎么藏事的人,仔细一忖,竟然也想不起多少。   有苍蝇飞过来,司滢挥着扇子替长辈赶开,娓娓笑道:“常听人说婆母与公爹很是恩爱,教人羡慕得紧。”   “那都是捡好听的,私下里,我没被他气冒烟就不错了!”谢母试图辟谣,遭来小姑子天大的好奇。   “怎么个冒烟法啊?我可只见到大哥被嫂嫂欺负使唤,再就是一双眼长在嫂嫂身上,不管几时,只要提起嫂嫂,大哥除了点头就剩脸红了。”   谢母嘴上当然不肯认,但却心不由主地,忆起亡夫来。   想当年北坨被旁边小国侵凌,他领兵去救,一去便是三四年。等回来时,她牵着孩子去迎他,他却抱也不抱。   不仅如此,还像同她压根不认识,偶尔碰到眼神都要避开,脸红得像晒伤了似的。   孩子都生了,也不晓得他害羞个鬼。   到晚上她去沐浴,他冲进浴房就结结巴巴地说:“我这回又立功了,应该,应该可以给你挣上个诰命!”   话说完匆匆离开,结果被地上的木盆绊倒,浑身湿透。   那副熊样,她能记一辈子。   想到这里,谢母连连摇头:“你大哥那嘴就是长来凑数的,战场杀人可以,菜市口捉贼也是一把好手,让他说句好听的,他能把头发憋白。”   头发憋白,可到底没白几年,人就走了。   “还好我儿子像我多些,要像他,我怕是这辈子抱不上孙!”   说完又是一叹:“我儿也不容易啊,天天累得跟驴似的。同他一般大的年青人都在诗酒年华,哪个像他那样忙进忙出?不过还好,总算是把媳妇给娶了。”   到这里已然换了幅语气,寂寞久了,老太太抱孙心切,司滢也能理解。   只是房里的事到底不好同婆母说,但干娘,却没那么多顾忌。   出了正院后,沈夫人拉住司滢:“身子可养好了?”   司滢晕着脸点点头:“没事了。”   小媳妇害羞正常,沈夫人拍拍她的手臂,含蓄地提醒道:“年轻爷们没分寸,千万不能由着来,有些话该说得说,该骂得骂,别怕羞,太怕羞了要吃苦头的。”   再忖了忖:“你们刚成婚,那上头倘使不顺利也正常,多试几回就行,但不能因为不顺利就害怕,否则长此以往,对谁都不好。”   过来人的告诫一语中的,司滢这会儿也顾不上臊了,认真听着,且壮起胆子问了几句话。   等回到陶生居的时候,她人都是恍惚的。   榻上,谢枝山还没醒。   他睡姿很端正,眉眼也很安静,穿过雕栏的日色铺在脸上,像给他贴了两道金靥。   看起来,一时半会是醒不来了。   怎么办呢,干娘说了千万不能害怕,不能因噎废食,否则慢慢会成习惯,时日久了就更难办。   帮他掖了掖被角,司滢盯着这张清白的脸,脑子里避火图上的人儿,渐渐与洞玄子上的文字合为一体。   她捂住脸,盖下无声的哀鸣,并暗暗下了决心。   当夜,谢枝山出去忙了会儿,回到房里已近深夜。   那么黑的天,想做些什么都顺理成章,但许是司滢自荐枕席的笑容太生疏,又许是当男人的压根没那份心思,总之她才扒上他的肩,就被他带到怀里把头摁住,熄烛睡了。   司滢挣扎两下,奈何腰被他的腿架住,难以动弹,遂无奈放弃。   三日婚假迭眼便过,到第四日,谢枝山回了衙门上值。   这期间司滢掰着手指头数,然而夫婿好似又变回那个无情无欲的谢菩萨,连她也被迫清心寡欲,同他纯洁地躺了好些天。   这期间最多亲嘴,除了洞房那夜,俩人再没有实打实亲热过。   马车上他说慢,那会儿她还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哪知道他一慢,就慢得人上火。   司滢暗里着急,但始终没找着合适的机会,更没寻到奏效的法子。   焦灼之中,就这么过了好几日。   这天上午,齐湘和祝雪盼来了府里作客。   正是秋风好时节,几人边逛园子边说笑,没多会儿,顺理成章提起祝雪盼的婚事。   也不算新鲜事了,司滢跟齐湘都听过,与她正在议亲的郎君姓方,父母早亡,是长公主一手带大的。   “听说合过八字了?”齐湘问。   “还没,但长公主昨日赏了钗。”祝雪盼绞着手说。   家里长辈赏过钗,事情就差不离了。   “相看这么久了,昨日才赏的钗……”齐湘想了想:“长公主是不是刚从青城山回来?”   祝雪盼点点头:“青城山那边,长公主每年都去的。”   几人走到水榭,挂了帘子下来歇脚。   齐湘问:“是去看曾太妃和睿小王爷吧?长公主殿下真有一颗善心。”   这话招来祝雪盼的笑:“什么小王爷?人家也十五六了。”   齐湘尴尬地拍了拍脑门,再比了个半人的高度:“他和曾太妃离开燕京太久了,我印象里,他还是这么大点的孩子,连话都不会说。”   司滢正给递着茶,闻言诧异了下:“是不爱说话,还是不会说话?”   “不会说,那会儿都偷偷喊他哑巴皇子,听人讲话也慢半拍,性情孤僻,特不爱搭理人。”齐湘接过茶盏子,又去问祝雪盼:“听说他出家了?”   祝雪盼说没有:“跟曾太妃一样,带发修行。”大小也是个王爷,怎么会允许出家。   又叹说:“曾太妃也挺可怜的,当年胎坐得不稳,躺了半年才生下皇子,哪知是个哑的。我记得我祖母提过,说那会儿曾太妃和太后走得近,妃嫔里头数她二人关系好,因为这个,睿王爷和谢大人还伙着一道玩过。”   按那位睿王爷的年纪,司滢略算了算,跟她夫婿差出好几岁。要说一道玩过,除非是怪人都喜欢和怪人作伴了。   再上了些点心,齐湘揭盖喝了口茶,咦一声:“这茶怎么有股荔枝味儿?”   司滢指了指骨碟里的果子:“拿荔枝皮烘的,还合口味么?”   祝雪盼手快,已经尝了两口,直说香沁,回甘也足:“谢大人可算捡着了,娶了位贤妻,连茶都能烘出果香味儿来。”   司滢笑了笑:“他不爱喝这个。”   任上事忙,还是浓茶提神。   水榭风景好,视野也佳,左右是碧波,前后又是曲折的廊道,有种蜿蜒的美感。   几人坐着言笑阵阵,过一会儿,谈及已降位为贵人的庞氏来。   算算日子,这位也快解禁了。   “以前那么张扬的性子,栽了这一回,也不知出来后会不会收敛些。”   祝雪盼喝着茶,随口提道:“不过淑……皇妃娘娘也是大度,被庞氏一个后来者居上,又受她陷害,还能去御前替她说话求情。唉,这份肚量真是没得说了。”   不过经由这二位的事情也能看出来,在后宫里头,娘家无势不行,没有男人宠爱不行,有男人宠爱没有子嗣也不行。   对许多女人来说,那里头真不是多合适的归宿。   齐湘拈了块酸枣糕,视线眺过去:“照你这么说,皇妃娘娘倒是集齐了所有。”   祝雪盼认真点头:“那可不?她膝下有个皇子,如今受陛下的宠,国公府也跟着沾光。虽说府中子弟资历不高,但在各槽经营上几年,府里权势慢慢也就积累起来了。”   司滢递来新的果子,齐湘笑着说了句有劳谢少奶奶,司滢也还嘴说:“陆少奶奶客气。”   “陆少奶奶……”祝雪盼拉着舌头跟了一句,视线落在齐湘身上,促狭起来,暧昧起来。   哪知齐湘是个不寻常的,一瞟回去:“想问圆房没有?没圆,他不|举。”   语不惊人死不休,祝雪盼跟司滢对视一眼,惊讶地捂住嘴。   司滢手里正捏着个没剥的荔枝,果顶浑圆,龟裂的纹脉在掌心滚动,不很硬,微韧。   她房里那位倒是举得起来,但也就那样,再没别的动静了。   蓦地心又一跳,这该不会……是另一种的毛病?   正自己吓自己时,肩头被齐湘撞了下:“对了,你跟泉书公主不是挺好的么?”   司滢迟迟地啊了一声:“泉书公主?怎么了?”   “你没听说她最近干的事?”齐湘提醒:“你夫家表弟,那位袁小郎和姑娘相看,被公主给搅和了。”   原来是这事,司滢点点头,也忍不住笑起来:“听说了。”   据说公主还和袁小郎有定情信物,早就心意互通,一心要招袁小郎当驸马。   祝雪盼最近被拘在府里,这会儿才听她二人谈及新鲜事,听罢,又惊又羡地喃喃道:“北坨的女儿家,可真豪迈啊。”   ……   提起袁府,第二天这家子人就来了。   要说这回相聚的原因,本是干娘沈夫人快要回武昌,所以拢到一处吃了回饭。   可不同于往日的和气,这餐饭吃得让人不大舒服。   先是袁逐玉,出现时素面素服,嚷嚷着要出家做姑子,因为这事在饭桌上同她爹吵了一架。而袁大人像个炮筒子,跟谢枝山也有了几句争执。   要说争执,不如说是袁大人阴阳怪气的嘲讽。   大意是谢枝山如今有本事了,天子近臣年轻有为,不靠太后也能平步青云,但他这个当姑丈的却差远了,连这回留到朝中任职,也是自己老脸慢慢求来的。   说来说去,就是不满意谢枝山没出手相帮。   丈夫这样埋怨娘家侄儿,袁夫人脸都气垮了,立时便斥了好几声。   要换作以往,袁大人早就蔫了,但这回他抻着脖子回嘴,把袁夫人气得直发抖。而袁逐玉则趁人不注意,扭身出了饭厅。   好好的闹成这样,作为主家又是同辈人,司滢追出去安慰袁逐玉。   袁逐玉撕着帕子,眼里两层泪花:“我就要做姑子怎么了?我还作不得自己的主了?告诉你们,我庵子都看好了,就去白雀寺,到日子了就去!把我惹急了,我嫁和尚!”   这话就太过了,司滢试图劝她:“五姑娘……”   “那个泉书公主也是死皮不要脸,到我家赖着不走,非央着说要嫁给我哥。”袁逐玉压根听不进别人的话,红着眼一径倾吐。   “你不知道她有多烦人,我说她一句她回我三句,说不过我就哭,吓得我哥都不敢出房门,简直无状透了!”   “听说过强娶的,还没听过强嫁的!就算长公主当年择婿,人家也没有强迫过驸马!”   司滢听了一耳朵牢骚,末了,袁逐玉擦干眼泪:“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可怜我,那是我自己选的路。反正家也待不下去了,我要去修行,要清净!”   倔强地撂下这些话,见有长辈靠近,她拔腿就跑。   来的是谢母,听了司滢转述她压根不当回事:“五丫头娇生惯养大的,真去当姑子得自己浆洗衣裳,她能吃得了那份苦才怪。没事,你越理她她越来劲,搁一搁就好了。”   婆媳两个往回走,袁府的人也都追女儿去了,而刚刚与袁大人生过不快的谢枝山,面色也有些灰霾。   但司滢仔细观察过,一回到房里,他立马又变回没事人模样。   洗漱完上榻,司滢靠在他怀里:“夫君……”   谢枝山唔了一声,手在她背上抚两下:“怎么了,睡不着?”   黑暗里,司滢点点头,又摇摇头,发顶拱着谢枝山下颌,   谢枝山仗着腿长钳住她,同时关切地把手贴过去:“心里藏事了?”   司滢害痒,咕叽笑了两声,想抓住那只游爪拍两下,但却悄悄抬了膝去碰,很快脸粉成一片。   所以这色胚,到底想还是不想,能还是不能?   膝盖被扣住,抬头,掉进谢枝山眼里的戏谑中:“少奶奶,您要对小人做什么?”   喊什么少奶奶?司滢被这称呼闹得心跳趔趄,伸手打了他一下,又心疼地摸了摸:“夫君,今日事多不多,你累么?”   谢枝山陷入思考,他把指骨收起来,又松开:“少奶奶是想我累,还是想我不累?”   司滢咬着唇看他,哪里还说得出话。   谢枝山一笑,把自己送过来,气息抚在她唇珠:“知道了,那我不累,还能跟少奶奶……说会儿话。”   司滢还濛着眼,人已经被他换了个向,二人胸背相贴,耳廓很快被描了一圈,身后那人先是漉漉地问妙不妙,接着挠她手心:“长夜漫漫……少奶奶为何睡不着?”   长夜何止漫漫,简直成了一汪湖水。   情绪停留片刻,他就要问受不受用。到后来,他一里一里把她拉到湖心的最深处,直至水盖过全身淹了个透,连呼气都忘了。   等人清醒,已经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帐顶不再动荡,身边也空空的,谢枝山出发上朝去了。   织儿来伺候司滢,笑得跟什么似的:“郎君真好,说少夫人睡得沉,让我们别打扰您。”   要说感动,司滢更觉得扫脸。   这样的话,他到底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还让她做人不做了?   慌忙洗漱去正院请安,好在老太太也才起。   一对懒散的婆媳凑桌上吃了顿早饭,再结伴出去,遛达消食。   走到一面花篱,听到密密隙隙的声响,是下人在嚼舌根。   丫鬟要去喝斥,被老太太竖手挡住,偏着脑袋淡定地偷听。   其实想也知道,应该议论的是昨晚那件事。   有人说袁二姑爷现在了不得,儿子要尚主,自己也得了个好差使,打从搬出去以后就不怎么往府里来,最近来两回都闹事,仗着辈份难为郎君。   有人直接叹道:“袁二姑爷啊,以前在郎君跟前都装孙子赔笑,现在想是不拿这府里当回事,二姑奶奶都管不住,可见是傲起来了。万一女儿也去侍君,更不把咱们府里当回事了。”   另外的人则哂笑道:“五姑娘不是要去当姑子么,还侍什么君?”   来回说的,都是些该打板子的话。   司滢拿眼去看婆母,婆母老神在在地坐着,直到那几个下人说完散了场,才不急不慢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去吧,我又困了。”   “……”这样淡定,司滢心头越发绕起一番怪异来。   那天之后,府里闲言开始流传开来,种种说法,都是袁府攀了高枝,要远着谢府。   按说作为主家,得要重惩那些嚼舌根的人,而老管家确实也罚了几个人,但这股子风言风语却怎么也没止住。   那些话打从头一回听到,司滢就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但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管,便当没听见了。   更何况她满脑门官司,另有事情烦恼。   比如那天过后,她夫婿找着了别的消遣。   每回睡不着,他就乐得忙活,而且手段一直有进益,完事直接送她进睡梦。   虽然不来真格的也很妙,但不动真格,哪来的孩子?   几回下来,司滢甚至怀疑自己先前撒的那回谎,是不是真给他蒙了什么阴影,或是……引起了他哪样奇怪的癖好?不然怎么尽耍些邪招子,不愿走正道。   果然干娘说得对,这种事就是不能拖,拖久了必定出问题。   现在好了,不是她不想,而是他不想,简直急死个人。   急中又生智,司滢脑弯子拐几道,最终盯上了她曾经吃过的,有过奇效的,那一坛酒梅子。   当人陷在一桩困难里时,多半想到什么立马就要去做,司滢也不例外。   于是这一天,那坛酒梅子被悄悄翻了出来。   因为不敢让织儿看到,司滢自己捞了一碟子藏起来,在将要入夜的时辰,算着谢枝山差不多回府了,她一连吃下好些。   等咬到腮帮子发酸,胃里开始发烫时,谢枝山出现了。   司滢站去檐下,看着他从花篱下走过来,官袍飘摆,人有如春庭之月。   袖笼下那一双手也嘉净修长,看得人心跳咚咚,血直往上撞。   被这么直勾勾盯着,谢枝山不由抬起一道眉目,走过去拉她:“怎么出来了?”   边说,边把她往房里带。   哪知才过槛栏,她叨念一声不要手,扑过来,将他好一通乱嗅。   在人往下滑,那道鼻子将要去到不该去的地方时,谢枝山提住她:“……你在闻什么?”   “闻你怎么了?我闻自己夫婿,还要你点头?”司滢粗声粗气,腰身重得不行,屁股直往下坐。   感觉到不对劲,谢枝山俯身嗅她几下,皱起眉问:“喝酒了?”   “喝……没喝!”   谢枝山不信醉话,掐了掐日子,幸好还有十几天她才来月信,但饮酒总归是伤身的。   他严肃地盯着她:“什么事值得你借酒消愁,不能同我说一说?”   怎么没同他说呢?她摸也摸过,枕头风每回吹到自己先睡着,还试图邀请他一起沐浴,结果他不解风情,尽耍些假招子,一滴也不肯给。   司滢觉得很委屈,忽然就哽了一下,再打出个短促的酒嗝。   这更明晃晃证明在说谎了,谢枝山眉眼压下来,屈起指关正想叩她的额,却被她顺手一带。   这股力道很猛,也很熟悉。   不及反应,司滢已经抱住他的脸,恶狠狠地收紧手臂:“说!你到底行是不行?”   口鼻全被捂住,谢枝山险些窒息。   作者有话说:   娇:我孩怕(瑟瑟发抖,并咬牙切齿点了个赞   【感谢投雷贴贴贴】饼桃:地雷1枚 肉卷煎蛋:火箭炮1枚   【感谢营养液啵啵】村里不通网的小土狗:1瓶 叶鹤卿:3瓶 有栖:10瓶 卿卿:6瓶 九天:2瓶 第六十七章 夫君莫气   ---------   有那么一瞬, 谢枝山是当真喘不过气来。   拱在爱妻怀里不拔脸,虽然他也时常有这种想法,但当被迫埋了进去,才发现这动作不仅下流, 还很要命。   好不容易脱离魔窟, 谢枝山活喘着气:“什么行……还是不行?”   司滢不说话, 但饥似渴地盯着他,两只眼睛一狼一虎。   他喘得可真好看,脸红红地跌坐着, 两肩支着,胸前一起一伏。   都这时候了, 实在拖不得,再拖下去,估计连他是谁都不认得了。   强烈的需要推动着司滢, 她这时候很有一股子果决的力量, 走上前便把谢枝山拎起来,朝眠床边拖。   很明显, 这是要强来了。   不是谢枝山不挣扎,也不是他力道不如个小女子,实在是官服珍贵,妻子凶猛,他只能试图跟她讲道理,然后于推就之间,被一步步搡到榻边。   膝头打膝头,两个人轰地砸上去, 谢枝山的手磕到榫头, 柄手吱溜溜地转, 把帐扇带下来,遮了个严实。   陕陡江急,俯看,有轻舟追波逐浪,被迫于野径入港。分明是秋季,港岸一株瞧不清品种的花儿却冒了芽尖,被不讲理的船头舂几下,最终歪倒在了江水里。   ……   另厢,皇宫大内。   窗开一扇,庞贵人撑着头,恹恹地伏在窗屉子上。   宫人过来替她搭了件衣裳:“贵人,夜风凉,仔细吹得头疼。”   “病就病吧,反正陛下也不见我。”庞贵人泄气地动了动嘴。   一个不慎,从贵妃到贵人,跌得太狠了。   这些日子的际遇,简直让她梦断魂劳。   前日好不容易解了禁,她仔细收拾了去乾清宫请安,哪知被人拦在外头,说陛下恤她刚刚解禁,身子受不住外头的风吹,便免了她的礼,叫她回去歇息。   说得可真体贴,但她都歇多久了?摆明是赶她走罢了!   那一刻她的心摜到谷底,难堪得想找地缝钻进去。   而且最气人的是,回来就听说临阳宫那个贱人带孩子去了乾清宫,还留下来用了午膳,这叫她怎么不伤心?   越想,人便越发难过。   “红豆,”她喊贴身伺候的宫人:“睡不着,随我出去走走。”   红豆应是,给她换件披风,跟了出去。   虽然降了位份,但住的是还是棠明宫,只这宫室殿庭再是华丽,主人光芒被压,处处也看得蒙蒙一片。   庞贵人很伤嗟:“红豆,你说陛下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这辈子,我是不是再起不来了?”   红豆当然忙不迭安慰她:“贵人莫要气馁,您才刚受完禁,陛下兴许只是抹不开面子才晾着您,只要您耐心等着,别失了寄望,陛下早晚还会来的。”   “早晚,是多早晚?”庞贵人喃喃。   红豆想了想:“婢子听说齐总兵再有几日就率兵凯旋了,到时候肯定会有庆功宴……迟一些还有陛下的万寿宴,贵人总有机会能再见圣颜的。”   “庆功宴……我眼下这位份,也不知够不够格去了,万寿宴……还有好几个月呢。”庞贵人无神地摇摇头,走到安了料丝灯的地方,烛光灌射着那张妩媚的脸。   “我感觉我没有指望了,临阳宫那个贱人这会子正风光,等她的孩子封了太子,我还熬什么呢?”   听出她的灰心,红豆开解道:“这回贵人从轻发落,全靠皇妃娘娘的求情,婢子觉得,兴许皇妃娘娘……”   话还没完,被庞贵人一声嗤笑打断。   “蠢不蠢,她假成那样你瞧不出来?分明是拿我博她的贤名罢了!”庞贵人无比哂然:“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巧诈之人,你想想当初她为什么要帮那两个说话?但凡有个聪明的,也该知道她图的是什么!”   听出这话指的,应该是在御前伺候过的那两位,红豆琢磨道:“贵人的意思是,皇妃娘娘……也不想让那二位留在宫里?”   “她当然不想了,齐家的留下来哪还有她的位置?齐总兵立这么大的功,女儿跑不脱就是继皇后了。还有杨斯年那个妹妹,太监都是腌臜货色,他让她妹妹留下来,保不齐就是想动用手里权势,最后扶他妹子上位!”   越说越气,庞贵人恨恨地踢了一脚土。   她径自发泄,却不知她口中骂的皇妃,正和身边嬷嬷站在墙的另一边。   就这么不出声地立了许久,等墙那头的庞贵人走远了,皇妃吩咐嬷嬷:“后日陛下会去燕雀池,想法子,差人给她递个信。”   嬷嬷踟躇道:“娘娘是要替庞贵人复宠?”   “陛下本就惦记她,心里记得厉害,她也想见陛下,本宫既摄六宫事,自然得体上察下。”淑妃声音低缓又淡淡,略停,又低头看着腕子上的手镯,自语般添了一句:“况且陛下身边,可缺不得她。”   嬷嬷小心翼翼觑了主子一眼,应了个是。   皇妃原地发了会儿呆,复又举步朝前,慢慢走进咫尺难辨的夜里。   彼时已入亥,天穹藐看着这一片龙楼凤阁,再放出星斗,将月华停潴到燕京城的每一处屋宇。   谢府的陶生居外栽了株银杏,顶上有个新凿的洞,里头栖着一只啄木鸟儿,树下可闻潺潺的声浪,是有一捧清水缓流,注进十八弯的渠里。   房室之中,烛芯乌了长了,撞出个灯花。   轻微的劈啪声中,顶着满额细汗,谢枝山睁开眼,长出一口气。   他倦极,四肢好像被钉在榻上,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缩在他身边的女人。   侧身,那位睡得正酣,眼睫趴着,两颊像娇熟的花,完全瞧不出方才的荒唐样。   上天入地,这样的女人真是难寻。   原来强行被拉过来,他还在羞耻当中有些期待,但这人以前没试过,显然也没把里头的章程琢磨到位,一度闹得他不汤不水。   最气人的是,渐入佳境时她停下来摸他的脸,问他哪家郎君。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得亏是她坐姿还像点样,甩得也及时,他才没有爆肝。   遇见这么位妻,真真花了他两世的福气。   拭过汗,谢枝册轻轻抽手,下了榻。   他去浴房拧了帕子,回来时,视线瞥见个可疑的碟子。   碟子上头盖了他的折扇,走过去揭开,看到剩下的一枚酒梅子。   真相大白了,谢枝山捏着折扇,眼皮狠狠搐动了下。   他回到榻边望向醉鬼,目光很是难言。   所以,是怕自己豁不出去,所以借酒壮胆。   “这是吃了多少?这样胡来,吃出毛病怎么办?”   他弯下腰,一边替她清理,一边满心无奈。   新婚当夜的那场失败,让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庸才,想自己该看的或许不是洞玄子,而该读读黄帝内经,研习鬼门十三针秘术,将人体经脉穴位都摸索一遍,或者更有用。   这段时日不是他不想,更不是他不行,是怕她再因他受罪。加上仔细忖度过,这时候确实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干脆先施些旁门左道给她尝尝鲜,等以后一切都定了,待要重温鸳梦,也是水到渠成的黏缠。   他预想过她会忍不住,甚至喜欢她求而不得的急模样,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急得使这么个法子。   足以见得,是当真渴极了。   来回几趟,自己也简单擦身换上寝衣,谢枝山往博山炉里投两截粉香,重新躺回榻上,揽着妻子出神。   帐里味道乱,细闻还有她的酒气,酒气里有复杂的药感,吸进鼻腔,透骨钻窍。   不用看被面,谢枝山也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情况,然而能纾解的人睡得正香,万事不知。   待想把她弄醒,然而见她睡得香甜,实在又狠不下心,只得默默熬着。   就这么忍了小半夜,醉鬼翻了个身,终于睁眼了。   四目相对,谢枝山板着脸问:“醒了?”   见她点头,又问:“可还记得我是哪个?”   “夫君……”   谢枝山微笑:“怎么,我不是你的马了?”   这一句,让司滢彻底醒了过来。   天菩萨,她果然勇了一回。   羞色抚上眼皮,司滢爬过去揽他的脖子:“夫君莫气,我已经不醉了。”想一想,又扶上他的肩,真诚赞道:“夫君方才,真的很了得。”   谢枝山回了个鼻音。   真是阴阳颠倒,现在他在她跟前,完全就是裙下臣似的。拿那些村话来说,就是软弱可欺的肉头,再难硬气得起来。   堂堂大男人被这么欺负,地位垫了个底,谢枝山闹情绪:“我不行了!”   司滢被吓到,忙问怎么了。   谢枝山把眼一闭:“阳气被你吸光了,明天怕是要告病假!”   说是阳气被吸光,眼中却扯出一线春来,时拢时放,蛛丝似地粘住她。   这会儿的司滢特别灵,眨着眼笑起来,糊到他耳朵边:“夫君,这回不痛了。”   谢枝山半睁着眼睛,并不表态。   司滢使劲拱他,软声软气,最后被他当被子抱住:“那梅子明天叫人处理掉,往后不许吃了,吃出毛病怎么办?”   司滢忙点头:“夫君放心,我再不吃了。”   这百依百顺还像点样,找回些场子,谢枝山身腰一沉,正要重新填喂她时,却听她迟疑道:“夫君,我有事要问你。”   谢枝山不大情愿,把她往身边勾紧了些:“非要现在问?”   司滢捂住它,人往后退开些,想想还是不安全,摸到折扇敲他一下:“别闹,我就问一句话。”   谢枝山劈手夺过折扇,仍旧挤了过去:“说罢,说快些,别耽误正事。”   一个进一个退,在身子抵到床板之时,司滢抬膝顶住他:“你是不是有大事瞒着我?”   谢枝山怔了下,终于不再进了,轻俏的眉眼沉重起来:“怎么这样说?”   相处也这么久了,结合先前的猜测,司滢很快猜出来,果然有事藏着。   “哪样的事,不合适告诉我的么?”她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怯:“如果不方便,我不问了。”   以退为进,瞒不过谢枝山的眼。他拗过去,在她肩下狠狠啃了两口:“还跟我耍小奸小坏,能得你!”   司滢发笑乱躲,躲不开,干脆也抄手去威胁:“你再来?”   谢枝山牙关发酸:“你真敢,真舍得?”他试图逃,但很快嘶了一声,连连认错:“我说我说,全部都说,但凡有一句隐瞒,娘子吸全我的阳气,让我当人干。”   这话怪渗人的,司滢也不是泼皮,大方放人一马:“你别吓我……说吧,我听着。”   谢枝山缓了会儿,细细地抽气:“不是不合适……是我一直在想,这事该怎么说,到哪个时候才跟你说。”   然而眼下,已经等不及了。   理了理思路,谢枝山沉下嗓音,将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一边说,一边盯着她看,生怕她有不好的反应。   哪知条条缕缕都说完,她定了会儿,眼睛咕噜噜一转:“啊,那,这是好事。”   谢枝山栖过去:“我大难临头,你这么高兴?”   司滢反过来安慰他:“夫君别怕,落一回难能换永远的平安,那叫浴火重生。”   浴火重生,可真会想词。   谢枝山哀哀地看着,然而司滢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就说哪里怪,现在终于理出来了,原来是那份刻意感。   所以和袁大人那场不欢而散,分明就是在做戏给别个看,让别个传。   唉,她叹一声:“你真狡猾。”   谢枝山也叹,牵她的手放在唇上:“我以为,娘子起码夸我一句足智多谋?”   司滢把他两瓣嘴捏到一起:“读书人……都像你这么精明么?”   “也有不怎么精明的,比如你那位童养夫。”谢枝山很记仇:“不过他是丧德之人,心不正,再有才也立不起来。”   但换个想法,万一那秀才是个品行端正的,她怕是早就跟人成婚了。   司滢不知这人如此小肚鸡肠,想了想:“所以你很快会……”   “所以眼下该快|活的时候就要快|活,别说那么多闲话。”谢枝山坐起身,把她揽在腿上,眼底缭绕的春色在细细抽拔。   手臂打手臂,脊背的月光伏动着,有东西掉了下去,司滢嗳了一声:“扇……扇子……”   还管什么扇子,谢枝山捕着那只手,放到他的扇骨上。   象牙素扇,宜于掂试,司滢尝试着雕了雕:“这样吗?”   是对的,但谢枝山此刻目的更明确:“你要练这个,改日罢。”他乖巧地偎过去:“娘子今日已然想到吃药的地步,我总要尽丈夫之道,让你尽兴了才行……”   司滢在枕面,已经不大听得清他说什么了。   不过可喜的是,都没出毛病,万幸。   到第二天,司滢按着时辰起了个大早。   他尽了太夫之道,她也得当个贤惠的妻子,伺候他洗漱着衣。   送出府门时,夫妻两个相视一笑,竟然都不大好意思,各自撇了脸。   谢枝山在马车上小睡片刻,而今心境更迭,越加意气风发。   到宫门时碰见陆慈,几步外他就抬了抬眉:“怎么越发混得不如人,连衣裳都没得换?”   “你眼睛下头都有坑了,修修身吧。”陆慈反唇相讥。   谢枝山出门前照过镜子,自然知晓他是无中生有,遂提醒道:“你岳丈快回来了。”   岳丈……他那个妻的父亲。   陆慈有些头大,越发觉得谢枝山在幸灾乐祸:“那你也差不多了,大理寺那边,已摸到进一步证据。”   晨风吹过来,微微地凉。   谢枝山举起袖子挡了挡,自言自语道:“是啊,差不多了。”   ……   当日晚些时辰,慈宁宫西侧,大佛堂。   盘香酽酽,浓得人一踏进去就想闭气。   太后跪在蒲团上,捻动着手里的菩提子。   片时门口动了下,有人提步进来:“娘娘,适才府里带话,说赵大人的腿快好全了,往后再不用拄杖。”   听到赵东阶的腿伤差不多要好了,太后连拔几下佛珠,朝广额丰颐的神像念几声谢:“阿弥陀佛,法王显圣,佛祖保佑。”   来人是慈宁宫的掌事,人称云尚宫,是打太后一入宫就跟在身边伺候的,比被杖死的罗进还要亲近好些的心腹。   云尚宫跟着又报了一件事:“娘娘,宁州的庆功筵定好地方了,就在宝津楼。”   太后点点头:“谢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云尚宫略作揣摩:“娘娘问的是?”   太后没说话,手里佛珠撞了一圈,抬了抬臂。   云尚宫忙去扶,扶起又,后抽帕子替她擦了擦膝头。   待忙完,才又听太后重新出声:“成婚也这么些天,应该够了。”   这下明白过来是在指什么,云尚宫呵着腰道:“娘娘慈厚心肠好,还帮谢大人娶了妻,对谢府,您真是仁至义尽,至于谢氏能不能留后,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话说到了太后心坎上,她慢慢将佛珠挂回衣襟,走到外头,漠然地看了看天幕:“如果有了孩子,到底也是哀家的外甥孙,哀家会帮他保住血脉,再多,哀家就办不到了。”   “娘娘大仁。”云尚宫掀出个笑,恭敬搀着太后,掩下眼角那一线反常。   后几日,天气好得让人不好动弹。   司滢尤其移动懒安,纯是累的。   她认定谢菩萨没毛病,且很行,然而他有了借口,抓着这个上瘾了似的跟她切磋。常常在院里,还听他跟人正正经经说着事,回房就开始发作,一开始求饶管用,后来非要把他也拍出响来,他才晓得适可而止。   到昨天晚上,更把她抱出一种抵死缠绵的味道。   于是到了晨早呵欠连天,司滢强撑着精神取了官服,等系上最后一截搭扣,谢枝山伸手摸她头发,她顺势扑过去,说了个困字。   谢枝山挑起她下巴,眼里两泉泪,梨花带雨。   他大袖一挥,把她罩进里头:“除了困,没有别的?”   声音又虚又哑,敲在耳膜上,痒到心里头,有一种饱足后的慵意。   司滢想在他身上擦眼泪,又怕弄脏官服,于是搓了把脸:“齐总兵回来了?那……就是今晚的筵上?”   谢枝山替她揩了揩眼角:“看情况,不一定等得到晚上。”   司滢哦了一声:“那你保重。”   好干巴好无情的四个字,谢枝山支起肩,把她往上提了提。   突然就两脚离地,司滢吓得吞掉一个呵欠,攥住他的袖子:“干,干嘛?”   “本来只想抱一抱娘子的,既然娘子邀请……”谢枝山抛了个眼波,作势要解开腰扣。   可又来!司滢忙去按住他:“别闹了,你还要上朝,时辰快来不及了!”   “不妨事,总要先让娘子足了兴,不然娘子再去喝哪样补肾的药酒,岂不是我的罪过?”   这话招来司滢乱拳敲打,谢枝山手忙脚乱地抵挡,然而挡得很敷衍,她的拳头一下没落,全接住了。   到最后,他抱住气喘吁吁的妻子:“想为夫的时候可以哭一哭,夜里睡不着,可以抱着为夫的衣物解解相思之苦。”又体贴地亲她耳尖:“别担心,为夫不会介意的。”   没脸没皮地挨蹭一通,谢枝山终于肯罢休了。   他掸一掸袍角,拂一拂袖摆,眉眼依依:“那,为夫这就走了?”   再不走,骑马也赶不趟了。   被这么临了一闹,天大的担心也被冲得散散的,司滢送他送到院门,最后立住脚,看着那幅身影慢慢踱出老远。   有时想想,真不晓得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人。讲他诙谐,他正派起来比谁都庄重,但要说他死板,他又轻佻得不像话,粘皮带骨,表里不一,人中罕见的浮滑之辈。   又有呵欠并着眼泪泛上来,司滢扭了扭脖子,偏偏今天还有客来访,她连个睡回笼觉的功夫都没有。   洗漱完用过早饭后,客人到了。   司滢扑了点粉,顶着张缺觉的脸去接待。   来的是泉书公主,比她还要无精打采。   袁小郎告了病假,后头跟的锦衣卫也就换了人,在厅堂外头压刀站着。   司滢喊了声贵主,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你得帮我。”泉书眼巴巴盯着司滢:“我喜欢袁四,我要收他当驸马。”   还没办过保媒的事,司滢有些为难:“贵主跟四表弟怎么了?”   男女间的事,总有些说也说不清楚的,泉书试图解释,最后直接伸出右腿:“你看,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   裙摆撩起,脚腕露出。   腕上那条挂着金猴的长命缕一现,司滢心里大致有数了,知道媒公何许人也。   “我想过直接求旨,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而且你们大缙的男人都好面子,不喜欢被压着拜堂。”泉书支着腮,闷闷不乐。   司滢忖了忖:“这桩事,袁大人和袁夫人如何想?”   泉书仔细想过:“袁大人倒是挺热情,但袁夫人好像一直客客气气的,不怎么待见我。”   “贵主何等伶俐人,姑母怎会不待见贵主?想来是最近府里事忙,她分不开太多神罢了。”司滢笑着说。   泉书把个茶盏子盘弄得滚来滚去,隐晦地提了句:“你们那个姑丈,手肘朝外的。”   说完瞄一眼司滢,她蓦地坐起来:“不过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他爹娘身上下功夫,叫他爹娘逼着他娶我?”   不是强嫁就是逼娶,司滢尴尬地滞了滞。   她牵着袖子想两转,复又含蓄地开口道:“倘使贵主觉得彼此都有意,只是四表弟不大放得开,心里头转不过来,那么贵主或许可以……稍退一退,缓一缓?”   泉书先是茫然,目光空洞一会儿后:“是个好法子,你说得对。”   醒过腔来,她起身:“我得走了,晚点还有重要的事   司滢也没虚留,对于这位贵主和袁小郎的事,她言尽于此了。   倘使二人真有缘分有情意,主动的那个退一步,被动的兴许反会坐立难安。   可要是男方反而长纾一口气,那就纯是她夫婿乱点鸳鸯谱,闲得肝疼。   把人往出府时,袁逐玉又到了。   狭道相逢,这对不知有没有缘分当姑嫂的,一个目不斜视,一个把脸撇上天,谁也不兴看谁。   袁逐玉来后,发几句牢骚说想搬回来住,末了,又打听泉书公主来做什么。   茶点重新换过了,司滢推过去给她,自己也端起一盏来:“就算不是泉书公主,四公子也早晚会娶亲,而且,五姑娘应该也是要嫁人的……”   袁逐玉瘪着嘴:“我不是说了吗,当姑子嫁和尚。”   司滢径自喝茶,吹开叶片后笑着看她一眼:“五姑娘不再考虑考虑?说不定,有锦绣前程等着你呢?”   袁逐玉气苦不已,帕子快要被她绞开个洞。   还什么锦绣前程,她已经认清事实了,恐怕就是个孤星命,这辈子一个人过算了!   表姑娘要留宿,外家不能不安排。   司滢唤人重新把她住过的院子打扫一遍,再带着她去正院和老太太一起吃午饭。   饭桌上头,司滢正想着夫婿那头是什么情形时,有人风风火火奔进来。   众人看过去,便闻得一声急报:“老夫人少夫人,郎君又被捉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娇:《官服珍重》,以及‘抗压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滢:我嫁了个什么人? 娇:我娶了个……   全员开演,明天起发最后几章完结,打圆收工。   【感谢投雷贴贴贴】往昔的客船 :地雷1枚   【感谢营养液啵啵】小姒不是小肆:10瓶 suki:10瓶 折扇:10瓶 您有事吗?:14瓶 justiceY:5瓶 第六十八章 【正文完结】上   --------   一个又字, 很快让人联想前回的牢狱之灾。   消息传到,整个谢府都沸动起来。   据说是大理寺查福船的案子,查出有人蓄意纵火意图弑君。   这个人,就是谢枝山。   而案子当中一位提供重要证据的, 便是袁大人。   听到自己父亲做这样的事, 袁逐玉错愕极了, 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司滢和婆母对视一眼,老太太呛了道口水,接着喃喃地叫:“不行, 我头晕……”   在她歪过去之前,司滢赶忙把人给接住, 再扬声让喊大夫来。   顾得上这顾不上那,等老太太终于‘清醒’过来时,天已经要暗下来了。   袁逐玉不见人, 大概是跑回了家, 而谢府愁云惨雾,人心惶惶。   轼君何等大罪, 倘使罪名坐实,整座府邸怕都难逃罪责。   “少夫人……”织儿担心地唤了一声。   有其它下人在,司滢抽出帕子,装模作样地掖了掖眼角:“我没事,别担心。”   织儿仍旧不安,小丫头急得朝东方作了几下揖:“少夫人,这事肯定有误会,郎君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她微微发抖, 未几眼里蹿起亮光来:“对了, 太后娘娘!少夫人, 不如进宫求求太后娘娘?”   不怪她这么想,在多数人看来,谢府仍然和太后一体,受太后庇佑。所以出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进宫求那樽真佛。   说起来……   司滢看了眼天时,筵席该要开了,不知慈宁宫里的太后,这时候还好是不好。   ……   如司滢所想,庆功筵始于酉时,而太后并未出席。   外甥儿被拘,她断没有高高兴兴去参筵的道理,这时候称病,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帘门打起,云尚宫托着一顶抹额过来,替太后仔细戴上。   这抹额专在病中用使,里头装的,一般是用来宁神的香药。   味儿也算熟悉,不很芳烈,像刚开罐的陈茶,带着些烟熏橘皮的气息。   太后原本心难定,闻了这个,倒慢慢平静下来。   她问起谢枝山:“人押在哪里?”   “大理寺狱。”云尚宫小声答道。   太后点点头,眼里露出些复杂的情绪。   她并非铁石,自小看到大的外甥儿再度入狱,要说没有半分不忍那是假话,但一想到死去的情夫,心肠却又硬实起来。   是以片刻顿挫,很快又冷笑了下:“好,不是诏狱就成。”   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盘,而锦衣卫归陆慈所管,倘使关在诏狱,自然不能令人放心。   云尚宫取了一对布搥,蹲下身子给太后搥腿:“这回查案,锦衣卫被大理寺压了一头,哪样都查无所获,陛下怕该质疑陆指挥使的能力了。”   太后瞳光半遮,淡淡地说:“他们兄弟关系好,皇帝质疑是对的,失了帝心,陆慈也不一定能在指挥使上长干下去。”   “娘娘明智,这回也算一举两利了。”   太后笑了笑:“总算还是东儿把这事办得好,那孩子虽然有时急进了些,但踏实下来,还是能料理得上许多事的。”   世间没有当娘的不满意儿子,云尚宫接声道:“赵大人聪悟颖异,也是承了娘娘的远识。”   伺候一场,又扶着太后起身。   太后看了眼宝津楼的方向:“这会子,该在封赏了。”   说罢,要了份封赏礼单的摹本来看。扫两眼,没有特别出格的赏赉。   齐弼峰于国有功,只要按绩行赏,她自然不会插手。   朝中多少人以为她揽权是冲着私利去的,可又有几人知晓,身为一国太后,她亦愿大缙昌盛,万姓殷足。   河东降雨,她长舒一口气,宁州大捷,她亦觉欣快,她掌的权,不曾做过危害大缙的事。   与皇帝的相争,都说她寡情,一心为已,可有哪个想过,皇帝何尝拿她当过母亲?   所谓的帝后失和,要怪,就怪皇帝太不听话,不与她一条心。   想到皇帝,太后拧头问:“近来庞氏,又同皇帝兜搭上了?”   云尚宫思索了下:“听说是见过几回,庞贵人每每深夜过去,来回都穿着太监的行头。”   这样荒唐,太后的喉腔划出不屑的哂笑。   “好得很,堂堂一国之君,还和宫嫔玩起私合那套来了!”   耽于女色,拖着病体纵欲,还能有多少活头?大缙在那样的人手里,实是臣工万民之不幸。   “娘娘对庞贵人,可有何等想头?”云尚宫问。   太后移了移抹额的位置:“扶不起来的蠢货,哀家早就对她不抱希望。”   末了,又不咸不淡地嗤了声:“还有临阳宫那个,也是木纳之辈,孩子都生了也笼络不住男人,彦皇子给她带,也带不出什么头脑来。”   这是将来大局定了,要把小皇子接到身边控制的意思。云尚宫添话道:“能得娘娘亲自教导,是彦皇子的福气。”   话了好半晌,太后被云尚宫劝着去歇一会儿。   主仆两个走到寝殿,忽闻外头噔噔噔,传来几下急响。   声音过了槛栏,云尚宫以凌厉的眼扫过去:“还有规矩没有?慌什么?”   来人喏喏不已,朝太后禀话:“娘娘,方才宝津楼传来消息,说是赵大人……赵大人也被捉了!”   轰天之信,太后眼眶猛地一扩:“怎么回事?给哀家说清楚!”   那人泥首于地,上下牙磕磕打着架:“先是北坨与北卢两国状告,说赵府……曾贪过岁币,还有,锦衣卫在城郊查获一间私宅,里头搜到重甲百套,兼弩矛半壁……”   太后凛然煞住:“重甲……弩矛……是谁的?”   “据人犯所供,全是赵大人的。”   贪渎案好说,不过牟利罢了,可私藏甲胄兵器,罪同……谋逆。   太后吸进半口气,方寸大乱。   原本闻着宁神的药香,却令她脉膊亢急起来,心脏更是按捺不住的摇荡。   她死死抓住云尚宫的手,身子作势前倾,然后嘴里才说了个走字,眼前霎时一黑,知觉全失。   太后昏迷,云尚宫快手解下她的抹额,扬声让人去唤太医。   一场动乱,由此而起。   太医院来人,诊出太后昏症起于急火攻心,便立刻请了针具施救。   彼时皇帝已从筵上赶来,见太后不醒人事,责令太医院全力救治。   然而最后命是救下来了,可使尽术方,太后却都不得醒。   且最令人忡忡的是,不过两日光景,她已隐有中风之兆。   这消息传到宫外,司滢陪婆母拖着病躯来探,见得凤榻之上,太后面色焦黄,怎样喊都无有反应。   亲姊妹成了这幅模样,谢母哭得不成样子,其间悲切,闻者无不动容。   云尚宫过来劝:“老夫人保重身体,莫要太伤神了。”   又叹说:“太医的意思,娘娘是能听见咱们说话的,只是越急越醒不过来,老太太与娘娘说些梯己话吧,不定能管用呢?”   倘有管用的可能,那自然要试上一试。   所有人都自觉退到殿外,给这对老姊妹独处。   而司滢趁这个空当,去了趟临阳宫,求见皇妃。   不为别的,自然是想替谢枝山求情,顺便打听打听案子情况。   大理寺狱臣中就有国公府的人,皇妃不曾拒见,好生接待司滢,并应承会让人尽量照看。   司滢以往对这位的印象,便是不见小利而失态,更不因宠辱而躁傲,很有林下风致。这回同样,全程没摆过副后的架子。   提及求情,皇妃说得也很实在:“本宫不瞒你,倘使帮得上忙,本宫一定会帮。”   司滢泪水微润:“娘娘明鉴,我夫婿从来是个忠君的臣子,再说了,他要真想对陛下不利,可当时我也在那船上呢,他总不能不顾我的安危吧?”   皇妃沉默了下。   这倒是真话,当时她和齐湘跳水,要不是及时被找到,险些命就没了。   但对男人来说,欲成大事,六亲都能不认,何况女人?   要说有哪个男人对女人矢志不渝,甚至不惜放弃前程谋划,她不信。   当初陛下对大行皇后爱得那样深,可结果呢,不还是照样御幸她人,照样为了张妩媚面孔,为了幅玲珑身躯,而不顾君德。   所以对男人来说,永远没有无可替代的女人,或说女人之于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想到这里,皇妃打下眼,掀过一隙几不可查的讽笑。   再叙了几句话,司滢起身作别,皇妃亲自送她。   到下阶时,皇妃失神踩到枚石子,司滢赶忙去搀她。二人都踉跄了下,一枚白玉从司滢的衣领晃出,荡进人的视线。   站定后,在皇妃投来的目光中,她连忙掖了回去,一张脸很快红透。   “是送子观音?”皇妃挽两下嘴角,这才收回视线:“既成了婚,求子心切也是正常。”   “让娘娘见笑了,”司滢很不好意思,又去关切她:“娘娘可还好?没有受伤吧?”   皇妃摇摇头,坚持再送了她一段路。   “万事莫急,回去好好照看着老夫人。陛下贤哲,倘使案子当真有误会,定能还谢大人一个清白。”   话语熨贴人心,司滢再三道谢,往慈宁宫的方向去了。   临阳宫外,皇妃久立而不动。   随身嬷嬷侯近些,压声道:“娘娘,可是那枚玉佩有问题?”   皇妃没说话,目光虚停在半空。   玉佩,是云平寺的。   ……   后几日,燕京城传言纷纭。   一下拘了两名官员,犯的还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若按律法,一个都逃不过。   百姓们靠着街巷听来的只言片语,或痛骂或唏嘘,而谢府里头,司滢已有好些日子没出门。   家里老太太躺着,她也就守着老太太,闲下来,就盲猜宫里朝中,眼下都是怎么个情况了。   不过对皇帝来说,心腹大患中两个被死罪压着,一个已经半死不活,该是要畅快坏了。   比如袁大人,有人觉得他对妻家侄儿背后捅刀子,是实打实的糊涂行为,可于皇帝来说,他大义灭亲,是值得嘉赏的精忠之举。   而至于谢枝山,虽有所谓的重要证据,但也不一定就能坐实他就是背后主谋,加上他拒不认罪,案子也就胶着在某个阶段。   过得两日,走国公府的路子,司滢有了一回探监的机会。   处境比死牢要好一些,但地牢的那份湿寒,以及角角落落散发的腐气,还是令人相当不适。   司滢到地方时,谢枝山还在打坐。   他两手掐着子午决,身端头正,眉目澹宁,像个跳出三界,脱离死灭的道人。   这模样,不禁让她想到俩人在死牢待的那几夜。那时他也是这样,盘膝一坐,能坐上大半天。   到底是朝廷官员,体面还留着,看起来没被严刑拷打。   只这样环境,真佛来了也得落一层灰。   牢门被打开,司滢走进去,蹲在了谢枝山跟前。   他好像完全入定了,潜心坐着,动也不动。   这不是自己府里,进来前就叮嘱过待不了多久,司滢有些急,伸手拍拍他的肩。   鸦羽似的眼睫煽了煽,那双碧清的眼缓慢睁开。   视线相接,他以视线拿住她,片晌抬眉:“怎么,又想剥我衣裳?”   开口就不正经,司滢很想白他一眼的,但他声音很沙,不是感了风寒,就是不够水喝,硬渴成这样。   眉尾向下,司滢露了个很难看的笑:“道长,你好臭。”   谢枝山从容扬起唇:“女居士,你好香。”   话语狎昵,这人道体太不纯了,司滢打开包袱:“给你带了套衣裳,换一换吧。”   可惜没带水,早知道就带壶酒来,多少能让他解解渴。   谢枝山摸了摸包袱:“你不帮我换?”   “有人看着呢,别胡说。”司滢吸了吸鼻头,嗔他一句。   接着她站起身,抖开包袱皮给他做遮挡。   或许是监牢蹲习惯了,明明身陷囹圄,谢枝山却不紧不慢,一举手一投足,优雅得像画上仕女,还不时要去觑司滢。   几回被他瞄个正着,司滢干脆调过头去再也不看,招来一声似有若无的笑。   新衣裳上身后,谢枝山眼神都更亮了几分:“还是少奶奶懂我,等出狱后,我一定好好报答少奶奶。”   他噙笑摇她的袖子,眉眼勾逗,当真像是一心要爬主子床的年轻俊仆。   牢里到处长着耳朵,司滢啐他:“还说大话呢,你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   后又掐着手心,装模作样数落起袁大人:“姑丈也是,怎么就黑了心肠要害你呢?明明都是一家子人,他那样做,也不知图个什么!”   谢枝山仔细听着,眼中笑意绵绵,听完拉过她问:“母亲可还好?”   司滢点点头:“婆母倒是好些人,就是日日惦记你……也惦记太后娘娘。”   眼见她扮哭,谢枝山埋下脸来,嘴里也配合一句:“太后娘娘如何了?”   “太后娘娘到现在还没醒,听太医说,拖得越长,怕是将来醒了也是中风的模样。”司滢喁喁说着,哭泣分外生动。   谢枝山把人扯到怀里,揉揉她头顶的发,凑近低声说:“别怕,很快就过了。”   牢头到门外巡了一趟,咳嗽一声,暗示时辰到,不能再留了。   司滢会意,从谢枝山怀里挣出来,再留下身上帕子给他擦洗,便离开了。   等到监牢外,又给牢头塞了充足的银子,让给谢枝山找两碗干净的水喝。   出去之后,司滢去了哥哥府里。   可哥哥并非时时在府,那日直到很晚也没能等着人,便只能先回了谢府。   到次日,她接到哥哥偷摸派人捎来的信。   信展开,大意是说皇帝旧疾复发,且这一回,估计留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啊!终于!发红包!换了个新封面!粉红滢妹!   【感谢投雷贴贴贴】肉卷煎蛋 :火箭炮1枚   【感谢营养液啵啵】当前一家之主:1瓶 ==:10瓶 第六十九章 正文完结【中】   --------   天子旧疾复发, 头个原因是带病纵欲,身子亏损得厉害。   这么一来,与庞贵人的事也没能瞒住。   其它妃嫔惊怒至极,齐向皇妃请示, 要求严惩庞贵人。   皇妃是个泥性子, 先时还顾虑天子真心宠爱庞贵人, 不该这时候就发落,可架不住六宫声怨滔天,只得默许。   于是有妃嫔结伴, 亲自带着人去棠明宫,却不料走那一趟, 意外搜出了结欢香。   据太医院所说,这香方子出自野籍,既能芳体, 亦有催情之效用。   这已经不是惑主的事了, 往大里说,也算弑君。   这样的事, 谁听了都惊出一身冷汗,庞贵人重新被拘禁起来严加看管,不论天子救治得如何,她少不得是个死字了。   太后与天子均抱恙,还都病得不轻,宫里人人都提着心,一度栖栖又惶惶。   而在这个当口,大理寺又传来消息, 说是谢枝山的案子, 出现几处疑点。   请旨拘人必有实证, 而证据中,不外乎人证与物证。   初时拘他,是因在福船的船工中寻到可疑人员,并顺藤摸瓜摸到了工部一位次官身上,且于其宿处发现重要的,还未来得及销毁的往来书信。   而那些书信,出自谢枝山。   再据袁大人佐证,曾不止一次见过谢枝山与那次官私下往来,甚至密谈。这样一来,便愈发坐实书信出处,跟着,便是那次官招供,供出确受谢枝山指使,才对福船动了手脚。   至于轼上的动机,便是天子问都不用问的了。   原本一切具齐,但谢枝山拒不肯认,且于会审之时提出诸多疑点,将那次官问得张口结舌。尔后,便是有人发现那些书信的笔迹大有问题。   唤吏子细细比对,竟得出仿写的结论。   至此,谢枝山更是坚称自己受人构陷,请求案子上到御史台推鞫,还他清白。   这样消息传到谢府,自然令人为之一振。   婆媳两个去了家庙,谢母对着蹲在香案上的灵牌作揖不止:“祖宗保佑,一定要查明真相,让我儿快些出来。”   司滢上过香,也陪着跪了下去。   端端正正三个头磕完,掺着婆母起身。   谢母举眼看她,蹦出句温存话:“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又拂起嘴角:“总算我没有看错,你跟我儿果然登对。”   这话不知该作何解,司滢便回了句:“婆母放心,夫君肯定很快能脱罪的。”   老太太抠了抠袖子内衬,冷不丁问:“万一案子被人压了,他当真出不来,你怎么办?”   司滢垂着眼:“那我……便为夫君守着。”   这话该是一般当婆母都爱听的,可老太太抬眼了,诧异地照视过来:“家里有我一个寡妇就够了,你年轻轻连孩子也没生过,有什么好守的?”   走出家庙,下人庭扫的声音一下下刮着耳朵。   老太太感叹,说秋也快过到一半了,复又叮嘱司滢:“要是再有机会去探视,你就跟他说,不快些出来,你回娘家待着等改嫁。”   司滢噎住,很快眉头也跳了两下,委实不知道该怎么回。   也不晓得婆媳这番对话,是不是随秋风传到过谢枝山耳朵里,总之那日过后,事情逐浪似的,一件迭着一件。   案子还未送到御史台,大理寺复又查出不仅书信有异,那名次官的供词也出现问题,提审几回,俱是前言不搭后语。   按规程,案子该交御史台复审,倘使查无二致,便当将谢枝山无罪释放。   大理寺据此递了奏本,再由司礼监捧到御前。   彼时天子伏在软枕上咳得厉害,他双眼窈陷,面色也大不如前。   听完杨斯年的话,他少气无力地压了压手:“放着吧,待朕……待朕迟些再看。”   杨斯年遵令,将折子放好,再服侍着天子喝了半杯茶。   天子如今已经躺立不得,只得趴伏着同人说话。   他缓几口气,喊了声大伴:“你说,朕还能有几日活头?”   杨斯年替他擦了擦额头细汗:“陛下莫说这些丧气话,太医院的新方子已有眉目,想来这两日便能研出新药给陛下服使。您日月昌明,有齐天之福,亦有恩泽之德,眼下不过一时欠安罢了,不要紧的。”   一时欠安,天子苦笑着摇摇头,失神地盯着地砖:“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怕是时候……得要安置身后事了。”   “陛下……”杨斯年欲要劝阻,天子却好似谈兴大发,笑着说不碍事:“阎王爷若要来,也是朕大限到了,不是这些话招来的。”   杨斯年无奈,只得上前给他顺气,时时关注圣安。   天子好些了,换了个稍稍侧着身子的姿势:“不怕你笑话,有的时候,朕甚至会羡慕九弟……”   人一病就容易空想胡想,更容易忆及往事,天子口中的九弟,便是在青城山带发修行的睿王爷。   提起这个兄弟,天子视线变得有些悠远:“九弟虽口不能言,起码身子是康健的,能跑能跳人也聪明。先帝爷随口一句诗,他能很快翻到那一页,比朕不知灵敏了多少……倘使他能说话,这帝位,恐怕也轮不到朕了。”   不待杨斯年应话,天子又拍了拍脑门:“瞧朕,真是病糊涂了,单凭养在太后名下这一点,先帝爷……便还是会扶朕到这个位置。”   说完笑两声,长长地喘一口气,感觉肺里像破了个口子,动静能传到耳朵里。   “这世间的帐真是理不清,朕借了太后的光,也被她压制了那么长的时日,处处受她掣肘,好似朕就是个傀儡天子……”   眼见天子喉头攒动,杨斯年掏出帕子去接他的痰:“太医说过圣体不宜思虑,陛下还是多歇一歇,莫要想这些旧黄历了。”   才服侍完,一阵铃铃的磕撞声响起。   宫人掀帘,皇妃走了进来,连同一起的还有小皇子。   一见儿子,天子眉心拧紧:“怎么把彦儿带过来了?”   “彦儿午睡将醒,抱着陛下那日赏的抓铃不放,还四处寻人模样。臣妾想他是思念陛下,便带了过来……”皇妃犹豫着解释,看出天子不快,立在几步开外没再靠近。   病中之人脾性无常,天子虽想亲近儿子,但那抓铃的声音像是催命的鼓点,在他心室梆梆地敲。   不耐之色浮现上脸,天子急声斥道:“朕病成这样,你带他过来,沾染病气怎么办?”说着拍了几下被面:“带下去!带下去!”   帝怒,满室不敢出声。   片时,杨斯年上前接过小皇子,笑着替皇妃解围:“陛下适才咳过一场,想是有些疲乏……午晌的药应当在路上了,还得劳驾娘娘伺候陛下服用。”   说完抱着小皇子,将里间伺候的都挥到了花罩外头。   皇妃原地略站了站,见天子要翻身,很快便也上前去服侍。   天子又恢复了趴伏的姿势,只是胳膊一抬,压住那双忙碌的手。   “陛下怎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这声关切灌进耳中,天子闭了闭眼。   他厌烦自己病中的喜怒无常,亦因她的耐心,而愈加后悔方才的失态。   再细睢一眼,本就瘦条条的人,这些时日因照料他,人也随着清减了一圈。侍疾辛苦,那份贤劳他更是看在眼里。   天子愧疚,偏了偏脸说:“方才……是朕不对,你莫要放在心上。”   这一声歉,已是莫大的恩典,皇妃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可见好些?”   正逢药送到了,宫人端进来,她服侍天子饮下,再伺候着漱过口。   “喝过药,臣妾瞧着陛下气色不错,想来是在好转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话听到耳朵里头,天子心情舒称了些。   趁精神,他宣了御史台的折子来看。   看完疲惫地捏着眉心,倒在迎枕上。   皇妃拿帕子细细擦过手,再替天子揉按着额侧穴位。   手法轻柔,天子享受了一会儿,唇角微展。   她嘴拙,不常有什么好话恭维话,但温静的性子看久了,也咂摸出软款的滋味。   没有大行皇后的烂漫,也没有庞氏那份媚,但眼下于之于他一个病患来说,却觉得那份和婉的熨贴,格外受用。   他伸手,一臂将她揽到身侧,安静地抱了会儿后,突然出声唤她:“朕想好了,待朕走后,便让彦儿接朕的位,至于皇后的衔……”   天子沉默片刻:“朕答应过尔霜,地寝只能有她一个女人。朕是天子,没有保护好她已然愧痛无比,亲口应承过的事,再不能食言。”   尔霜,陈尔霜,大行皇后。   皇妃偎着没说话,看似温顺,实则麻木讪笑,心底一片预见的荒凉。   这便是始终不打算给个正名了,哪怕将来她儿子继位,她也只能顶着个太妃的名号,将来百年连追谥都得不来,更别提与帝同陵。   她靠在这具单薄的,满是药味的怀里,望着辉华帝室,受着心爱之人的抚弄。   恍惚之间,想起曾经还是闺阁女儿之时,跟着大行皇后进宫参宴的那日。   玉带锦衣的储君,受着宫仆的簇拥而来。到跟前时权衡了下,把她错当大行皇后,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再换来正主一串清凌凌的嘻笑。   三个人的相遇,她却为那一礼的情愫赔上了自己这辈子。或许当初不入宫,也不至于越陷越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沉寂片刻,皇妃忽问:“陛下,赵大人会如何处置?”   “贪墨岁币,私藏甲胃,自是当诛。”天子声音发冷。   “那就好,乱臣清了,剩下的便是忠臣直臣了。”皇妃微微笑着,手指搭在明黄的缎面上:“臣妾听许多人说谢大人无辜,想来他应当能释无罪了。彦儿还小,缺不得人辅佐,谢大人是国之良才,论起亲来亦是彦儿的表舅,再加上内阁杨掌印……”   听至此处,天子已是紧皱眉头,而怀中人徐徐吐出后头的话:“他郎舅二人俱是忠义臣属,将来一内一外,定能教好彦儿,替彦儿看顾好这江山宫室。”   一内一外,可行辅弼之实,倘使不守臣道,亦可联手把持朝政,架空幼帝。   气陡然又呼不顺了,天子偏过头重喘两声,余光带到案几上的奏本,目光收束了下。   “这案子,不能由它到御史台。”   至晚些时候,圣意下达。   福船之事绝非儿戏,天子要求换一批案审之人,并彻查先前几个吏员,倘有可疑之人,必要严办。   如此一来,案子便又要重新查起。   递完消息,杨斯年坐在值房的圈椅里,抚鼻深思。   良久,他起身离了值房,出宫门往府里行去。   待过府门,司滢也正好赶来。   “哥哥。”她一面打招呼,一面替哥哥拭掉肩臂上的尘灰。   兄妹两个走到楼厅,杨斯年已把天子的举动告诉了司滢。   听完,司滢怔怔然说:“看来,陛下是真不想让我夫君活啊。”   话是对的,杨斯年深以为然。   这样的圣令,大理寺但凡不是颟顸之辈,都瞧得出天子有多想坐实谢枝山的罪。   那么重审之时,该要模糊疑点的,便不会再细究。   不过临阳宫那位,确实也不得了。   司滢连连点头:“原来皇妃娘娘,吹枕边风这么厉害。”   枕边风?杨斯年掀出些笑意,摸着指骨上的筒戒转了转:“别怕,总要让她露一露头,才好做后面的事。”   兴许是见惯波澜,司滢没有哥哥脸上看到什么起伏,也慢慢把心定下来。   略待了待,她往府里回。   经过教坊司时,扬目看了一眼。   女乐们都穿着朱红衫子,或在排演,或是抱筝乐臊眉耷眼地立着,偶尔与同伴闲谈,也不怎么敢说笑。   大事要来临时,除了等,也便没别的了。   司滢回到府里,过没两日,泉书公主又来了。   比起上回郁郁寡欢的模样,她这回欢快不少。   赵府贪墨的案子起了,来年北坨的岁币能得减免,也算是给母国立了回功,至于男人……   泉书眨着玻璃珠子一样的眼:“宫里都在猜,说肯定小皇子接位,如果新帝登基,我阿爸或阿哈肯定要来朝贺……离开这么久我也想家,到时候,随他们一起回去算了。”   想家肯定是真的,但要回去也肯定是气话,她既然来了便代表的是北坨,哪有说回就回的道理。   司滢带她在园子里闲坐,闻言问了句:“贵主跟四表弟……许久不见?”   泉书掐掐日子:“好像从谢大人入狱之后,就没见过了。”   说完后知后觉,讪讪地笑起来:“忘了,我是来安慰你的,不该跟你说这些。”又问司滢:“你怕不怕啊?”   司滢叹一口气,当然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   大理寺换了一批人审案,说不定走个场面草草盖戳,硬把这个罪名安在谢枝山头上。   先倒了他,至于所谓的真凶,那也是后话了。   朝堂从来不好混,权党互斗有,皇权倾轧,也难逃。   当中种种太过复杂,并不合适聊,泉书想了想:“听说皇妃向陛下求情了,不管怎么样,不要祸及女眷家人。”   话才说完,听到有稳稳的脚步声。   二人看过去,太阳照得山壁发亮,而假山后头,绕出个袁小郎来。   病假告完,他已回了锦衣卫当值,这会儿也是一身轻便贴里,戴乌纱,腰间一柄长刀。   司滢起身:“四公子?”   小郎君喊了声表嫂,别别扭扭说:“我正好在附近办案子……经过府里,来看看舅母。”   看舅母看到园子里来了,司滢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道:“四公子有心了,婆母这两天确实又不大舒服,你能陪她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见司滢还对自己笑,袁小郎一脸愧怍:“我其实没什么脸来,我爹……”   该怎么说好呢,小郎君脑门子挣得不停冒汗,他偷眼一顾,见泉书背着身在看草坪,心思便越加复杂。   “我帮不上什么大忙,托衙门一位兄弟的关系,晚点打算去看看大表兄,表嫂……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的么?”   正值午阳盛时,司滢被照得有些刺脸,小腹也隐隐觉得不适。   她想了想,是有话要说的,脑袋像却勾了芡,一时不大记得起来。   于是想来想去,说了句:“让夫君别要放弃……家里人都等他回来。”   这话她自己听来干巴,但在旁人耳朵里,却很心酸。   泉书转回正面,老成地拍了拍她的肩:“清者自清,你放心吧,谢大人肯定没事的,构陷他的人也肯定不得好下场。”   说话间,感觉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这位公主又抿了抿嘴:“我该走啦,你自己保重,不要胡思乱想,也不用送我。”   话撂完,脚也踩了出去。   大抵给她当侍卫当出惯性来了,见泉书真要离开,袁小郎下意识也跟了过去。   走出一段,又觉得该要道个别。   可回到去,却见司滢捂着小腹,面色好像有些比刚才白了些。   小郎君吓一跳:“表嫂怎么了?”   司滢放开手,红着脸说了句没事。   见他狐疑,便指了指旁边一个碟子:“这里头的蜜饯方才贵主吃了不少,想来是喜欢这个味道的,我本来打算包上一些让她带走,但没来得及,不知四公子方不方便帮我送一趟?”   小郎君看了看碟子,又看她,踌躇地问:“表嫂……真没事么?”   “真没事,四公子再不去,贵主怕是已经上马车了。”   这话一出,终于催动了袁小郎,他端着盘蜜饯,有如酒楼小二般,拔腿追了上去。   只是临走前看司滢的那一眼,有些奇怪,像是窥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织儿看出司滢不适,上来问她:“少夫人怎么了?”   司滢记着日子:“可能是快来月信了。”   “那回房里歇着吧,奴婢去准备药。”织儿伸手托着司滢的肘:“按方子,这次该是最后一回了。”   司滢点点头:“这回该是减半的量。”   “那刚好,以后再不用吃,等郎君回来,咱们府里也该添丁了。”织儿满脸喜兴,但很快又忧愁着:“可是……郎君几时能回呢?”   司滢捂住小腹,嘴角微微一捺,应该……快了吧。   秋阳一碧万顷,宫里宫外同样的太阳,但乾清宫的帘子却到处打得严严实实,生怕秋风溜进来吹着天子。   好没两日,天子又开始咳血。   他自觉大限将至,要请笔墨与玺印,请来了,却又因喘疾而一度无法继续。   这么来回折腾,自己也烦不胜烦,脾气暴躁起来,动辄拂摔重物,吓得御前伺候的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在呕出一大口乌血之后,天子命太医院下了封针,召集内阁臣属,拟定遗诏。   吩咐的头一桩事,便是赐死庞贵人,褫夺西宁侯府爵位。   再一个,便是重惩罪臣。   赵东阶的案子证据确凿,而谢枝山的事离盖案只剩呈递卷宗,总之这二人要一同法办,才可宽帝心。   许是听了皇妃求情,恩典也留了,看在谢府祖上有功,以及太后的份上,谢府那头,只夺了谢母的诰命。   皇妃垂着眼在旁边凝立,待听到传位之时,外头忽有人禀声,说长公主来了。   见得来人,天子弱声唤了句长姐。   “陛下……”长公主上得前来,见他这幅虚弱模样,不由哽咽:“数日未见,陛下受苦头了。”   被手足间的泪腔灼痛,天子喉头也蹿上一口酸涩。   曾怨过这位长姐待自己不如其它兄弟亲厚,加上她后来寡居甚少出府,因而即位之后,姐弟两个也不怎么有往来。   但眼下,至亲不过血脉同辈。   姐弟两个话了几句,天子问:“长姐怎么来了?”   长公主将泪抹干,说话也不转圈,直接便问道:“大行皇后之死,不知陛下可还关心?”   天子急怔:“长姐……何意?”   长公主道:“昨日我去相国寺为侄儿婚事合八字,回来时,却意外救了个人。”   说罢,将目光调转:“倒也巧,那人便是云平寺方丈,而据他所言,自己是遭人灭口追杀……灭口之人,便是国公府邸。”   国公府,皇妃的娘家。   一言出,几名阁员俱是大惊失色,而天子心跳骤跌,越加目定口呆。   长公主还道:“陛下倘不信,我也有旁的证据,只不知皇妃娘娘,是否有辨言了。”   天子攥紧了手,慢慢转过头去。   在那凌厉透骨的视线之中,皇妃往后退了两步,寸骨皆软。   “是你……”天子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蓦地排出两沫血,陷入昏厥。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抱歉大姨妈……布洛芬吃得太晚,敲了好久的门才知道我痛在哪里(`●__●ˊ)/   其实全写完了,但最后一章再给我几个小时,我润润色。这章发红包,等我!   【感谢营养液啵啵】不要再提醒设昵称了:10瓶 荼蘼:2瓶 鹤望兰:5瓶 睡睡:10瓶 红枣桂圆儿茶:1瓶 “”:10瓶 Someone:10瓶 睡睡:5瓶 北柘:1瓶 吃货baby宝:2瓶 41897576:10瓶 第七十章 正文完结   -----------   一夕巨变。   天子进入持续的高热, 偶尔苏醒,连进食都困难,肚子里更存不住吃食。   这样点灯熬油,油总有熬干之时。   某日睁眼半晌, 好不容易能说话了, 天子自觉到了弥留之际, 便再度唤来内阁请了玺印,重叙上回不曾拟完的遗旨。   皇妃罪行恶重,除开对谋杀大行皇后之外, 还被查出明知庞贵人有那毒香,却还是设计令其与天子亲近。   此罪, 比庞贵人之恶更甚。   按天子旨意,最终皇贵妃之位被夺,且法办国公府。   而这样丧德之人, 其子已不配为继。   能做出这些决定, 足以见得天子恨极了皇妃。   至于继任人选,在同长公主长聊过一场后, 他阖目思索良外,最后于破碎的呼吸之中,缓缓吐出一个人名:睿王。   据长公主所说,睿王哑疾已有好转,能与人交谈,且本还打算,今年来参加万寿宴的……   “万寿宴……”天子盯着屋顶的彩梁,两眼空洞:“今年的万寿宴, 朕怕是等不到了……”   他念着大行皇后的闺名, 眼瞳涣散, 渐无光泽。   当夜子时二刻,天子驾崩。   帝逝,举国服哀。   丧仪繁琐,小敛大敛都颇耗时日,僧尼设坛诵经,道场日日梵吟不断,亦随处可见着素服的身影。   守灵的人换了一拔又一拔,宫里的嚎哭绕着每块砖壁,真鬼听到了都要打冷颤。   而诏狱这个地方,从来都是比地狱,更让人退避三舍的。   一进去,入目便是难以落脚的黑,连地砖都结着一层厚厚的油,两者结合,再亮的火把都照不清。   囹圄之地,排不出的疫疠之气,犯人或体如筛糠,或奄奄一息。   一声惨叫有如兽哮,徐贞双被吓得崴了下脚,得来带路卒子不耐烦的神情。   很快,地方到了。   牢室的门被打开,靠墙的方向,赵东阶看了过来。   徐贞双抚定心口,提着匣子走过去。   她蹲下身,把匣子里的酒菜逐一摆开,末了又取帕子沾了水,递给赵东阶。   赵东阶没说话,沉默地接过,把那餐饭给吃了。   等他喝完壶里最后一口酒,徐贞双问:“为什么藏甲胄,你想造反?”   酒足饭饱,赵东阶重新靠回墙边,唇角挑起一点弧度看她:“现在来说这些,你到底是想问什么?如果我说只是收来观赏的,你信是不信?”   徐贞双没说话,但持续与他对望。   眼神胶着到最后,赵东阶最先移开眼,伸腿踢了踢匣子:“滚吧,别再来了。”   徐贞双笑了笑,一边收着碗筷,一边轻声说:“本来当个逍遥公子多好,非要把自己作践成这样……现在可好,没有回头路走的感觉,是否舒称又刺激?”   收拾完碗筷,她打开匣子的最后一层,取出笔墨,再慢慢将纸铺在地上。   赵东阶饶有兴致地看着:“你弟弟还活着?何必费这份心,我早说过了,他和你的死都与我没有干系……你替谢枝山忙活这些,是觉得我一定会听你的?”   徐贞双在他的嘲讽中静静做着自己的事,待研完一小块墨后,她平静地望了过去:“我知道你不在意乎我,那太后呢,你真能全然不顾她?”   “什么意思?”赵东阶锁视着她,目光阴寒。   “有人说了,太后醒还是不醒,醒了是瘫还是残,就看你的孝心了。”说着,徐贞双又自袖中取出指头大小的瓷瓶,从当中倒出两粒红色的丸药来。   “安静些去吧,把这辈子的贪嗔痴都带走,下一世,就做个顺和的人。”说着这些话,她甚至笑了一下。   赵东阶凝目而视,貂黑的眼里渐有戾气漫上来。   他冲过去,先是掐住徐贞双的脖子,将她掐得快要歪斜之时才松了手,拇指停在她的唇:“你这是要跟我一起死?”他贴过去,呢喃着问:“这算什么?殉情?”   徐贞双气息一片乱,整个人委顿在他手里,只有拼命咳嗽的份。   赵东阶把匣子拖过来,从里面找来水壶:“干吃多难受,不如化着喝,你说呢?”   “……好。”   听他的话,徐贞双从地上爬起来,找出一对酒杯倒上水,再将那两丸药分别放下去。   赵东阶屈腿看着她:“不如你先喝?”   徐贞双很冷静,把笔递给他:“你写,写完我就喝。”   赵东阶动了动眉毛,弯着身子,很快填满了一张纸。   他将笔往墙上一扔,端起个杯子,朝徐贞双勾了勾手:“过来吧,我喂你。”   徐贞双毫不犹豫凑了上去,远山眉下一双密密的眼帘,唇色红淡,不施朱脂。   赵东阶点着她的下巴,在那唇上抿了一口,接着,把酒杯慢慢送近。   在杯沿递到唇边之际,徐贞双眼也不眨,甚至主动向前要去够,然而下唇才碰到瓷片,赵东阶却忽然将那杯口倒扣,接着手化作刃,肘弯抬起。   徐贞双脖子一歪,被他接了个正着。   单手揽住她,赵东阶自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赫然便是上回在教坊司顺走的那包。   拆开折面,他悉数倒入另一杯水中,再凑到鼻边闻了闻:“乌金散啊,终究是差了一程……”   入口入喉,不过两三息的事,赵东阶抱着徐贞双躺在地上,缓缓阖起双目。   最后的动作,是将那酒杯摔在了墙上。   动静吓到角落里的一只壳虫,它不安地煽动翅膀,沿着一隙地窗飞了出去。   诏狱外头,月光洒在房檐的瓦楞上,像是层层薄霜。   ……   次日,锦衣卫传来消息,赵东阶畏罪服毒,自尽于狱中。   在其身侧留有一纸供状,那供状中写得清楚明白,指使人对福船下手的并非谢枝山,而是他。   按其所述,御史台接过案子复审,果然将当中疑点一一对上。   待丞杂将案本出具,经内阁与司礼监共议之后,谢枝山终于等来了清白。   他获释那日,司滢与谢母站在大理寺外。   等人出来了,帮着系好披风,再递上一块雪白的豆腐。   生豆腐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谢枝山强忍着难受吃完了,接过司滢给的果脯,面色才缓和些。   谢母一遍遍替儿子拍着身上的杂草和尘屑,终于流下两眼真热:“这地方别来了,你娘受不住……再进一回,我真要去找你爹了。”   “是儿子让娘提心了,儿子不孝。”谢枝山跪下,结结实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谢母扶起他,一行人折返家中。   马车来了两辆,奇怪的是谢枝山不愿同司滢共坐,非要自己独乘一辆。   等回了府里,他去家庙上香,司滢则跟婆母到厅前,应付了下闻讯而来的客人。   待送走客人后去家庙找他,听闻已经回了陶生院,可她往陶生院去,找遍地方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人呢?”司滢嘀咕着四下望。   织儿也纳闷得紧:“郎君是不是也去接待客人了,同少夫人错了条道,才没碰着?”   兴许是吧,但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消失,让人找着有些恼火。   有那么一瞬,还以为他又出了什么事。   “算了,由他去吧。”司滢没再理会,正想去厨房看一眼午饭,这尊佛终于出现了。   他换过衣裳,带着一身水气走到她跟前。   司滢上上下下扫视他:“你这是……忙什么去了?”   谢枝山腼腆地笑了笑:“我洗了两三遍……”他伸出一只手:“你闻闻,身上还有没有味?”   “……”还真是跑去洗澡了,司滢的心落回腔子里,但又奇怪:“怎么不在房里洗?”   谢枝山没答,倔强地伸着手:“你先闻闻,还有没有味?”   大抵是一会儿真要出门或会客,怕有牢房里的霉馊味,司滢碰着闻了闻:“很干净。”   听她说干净了,谢枝山这才敢近身:“我不在房里洗,是怕熏着你。”又扯着她一角袖门:“你累不累?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司滢耳腮一红,睫毛也乱抖起来:“你,你别闹了,大白天的上什么床?”   怎么会有人面皮这么厚?就算在牢里素了这么久,也没有一回来就……做那事的道理吧?   又羞又气,司滢往他牙蒂的方向看了看,使劲抽回袖子,灵活地往旁边一避。   她两条腿倒得飞快,逃出了房间。   本以为这就作罢了,哪知吃饭的时候,谢枝山又作妖。   为给他补身子,司滢张罗了好些菜,当中自然也有她喜欢吃的。   譬如鹌子水晶脍,只她才要去挟,谢枝山便挡了过来,把黄芽甘豆汤移过去:“娘子喝这个罢。”   就这一回,尚还可当作丈夫的温存体恤。   司滢道了声谢,勉强喝两口,又想吃荔枝白腰子,可这回,谢枝山直接把他炖的补汤替了上来:“娘子多喝汤,对身子有益。”   望着眼前两碟子汤水,司滢看了眼雕花蜜煎,已经不大敢动手了。   谢母在旁边看得直皱眉:“你是不是牢房蹲傻了?别闹你媳妇,让她痛痛快快吃一餐不行?”   说完,把雕花蜜煎整盅端到司滢跟前:“吃你的,别理他。”   挨了挤兑,谢枝山再没敢插手。   他瞧着那蜜煎,冬瓜做的,虽然瞧着油腥重,但应该也算益食。   一餐饭吃完,谢母问:“听说睿王……新皇快要到了?”   谢枝山忖了忖:“应当明后两天会到。”   这么说来,应该只有今天能歇了。   谢母起身:“去吧,别糊在我这里,大好时光,你们两口子该亲热亲热,我去家庙找你们爹聊一会。”   夫妻两个被赶出正院,只得往陶生居回。   才走一小段路,谢枝山忽然拉住司滢手臂:“娘子累不累,我抱你可好?”   后头织儿时川都跟着,前头的苗圃还有下人在翻土,司滢紧张地避开:“我不累,你走你的,别动我。”   “娘子当真不累?”谢枝山跟上来,又紧张地提醒她:“小心踩阶,慢慢来。”   一路就这么黏缠着,回到了陶生居。   司滢烦不胜烦,且升起些担忧来。   哪里的牢房都死过人,他这回蹲这么久,不会是被邪祟沾身,在撒臆症吧?   但回想一下,明明回府的时候跨过火盆,甚至袍子的边都差点被燎了。   该做的驱邪事都做过,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了?   司滢着实担心,便在谢枝山强行把她搬上床的时候,抱住他的头:“你是不是疯了?怎么一心想着那事?”   谢枝山愣定了下,才发觉她误会了。   他小心翼翼揽住她的腰,声音在她的掌心里头矜持起来:“娘子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不是为了那个……我……忍得的。”   司滢愕住:“那你是为什么?这大白天的就,就把我往床上搬。”   谢枝山烟视着她,颇为动情:“娘子既有了身孕,自然是要多歇息的。”   说完,又款款深深地望向她的小腹。   这下,倒是真相大白了。   司滢放开那颗脑袋,一臂支出老远:“谁告诉你我有身孕了?”   谢枝山被迫抻着脖子,眼梢往下打,似乎不解。   司滢在那留有细茬的下巴顶两下:“四表弟跟你说的吧,他的胡话你也信?要真怀了,婆母能不知道?”   谢枝山张了张嘴:“不是头三个月,不能让其它人知道?”   司滢算是发现了,男人在这种事上,就是一幅认死理,还要不懂装懂的蠢相。   “我们中州没有这个说法,况且就算不能同其它人说,婆母还用瞒?”她有些费解:“朝堂上的事,还有算计别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痴?”   说起来,这上头还真有事要问。   司滢正色起来:“你当时让我扮大行皇后的妹妹,就想到今天了?还有,你让我亲近皇妃,让她放松警惕,都是早有预谋的对不对?”   谢枝山尚且沉浸在受骗的空欢喜中,他悲伤地看了眼她的小腹,最后横躺上去:“饭是一口一口吃的,你真当我活神仙,什么都掐得到?”   俩人调整了下姿势,司滢半坐起来,身后两个圆墩的迎枕,身前一颗鸦黑的头。   她捋着谢枝山的耳朵:“那如果我不亮那枚玉佩,皇妃会不会……”   谢枝山很干脆,直接扔了不会两个字:“她身后有国公府,扶植外戚,将来党同伐异都是有可能的。最重要的是,能对大行皇后下那样毒手,便足以证明她是个有野心的人,起码不是善类。”   就那种种过往来看,确实并非善类,司滢这头还思索着,又听夫婿添话道:“我去过云平寺这事她早就知道,国公府那头,不止一次试探我是否知情。”   司滢立起眉头,明白他的顾虑了。   既然屡屡试探,起码是存了五分怀疑的,而倘使小皇子真继了位,国公府便会逐渐掌权。   一旦有了权势,就算为了那五分怀疑,也肯定会想法子除掉隐患,才好高枕无忧。   正挖空心思想这里头的事,一根手指轻飘飘划过司滢的颈。   看过去,谢枝山纯良地冲她笑了笑,过去攀肩贴耳:“既然娘子还没怀,那咱们……找点事做?”   果然臭德行,司滢满脑门子的包,杵开他:“国丧呢,怎么使得?”   “不妨,”谢枝山在她肩上挖了一道,扣住手:“正好可以给娘子……学学本事。”说罢掀开衣摆,邀她前来摧折。   司滢缩了下手,偏偏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口齿不清地捞住她:“娘子千万要珍惜这会儿,过了今日,我一时半会不得空的。”   气息呵得司滢笑了几声,且他嘴上说不得空,却又悄悄填满她掌隙的空。这样把戏,火辣辣的地方变成了她的脸,水中捞月,月儿又像蝎子尾,还不是说塌就塌。   但谢枝山没有说大话,那日过后,他着实忙好一阵子。   有的是要跟的公务,要应付的人,还有亟待收拾的一堆尾摊子。   任上的事司滢不太懂,只能在吃睡上头,尽量让夫婿省些心。   有时下值早了,司滢被迫玷污过他的道体后,同他一头躺着,会听他说些朝堂上的事。   当然,也有取笑陆慈在岳丈跟前像孙子的时候,但笑完兄弟,往往谢枝山亦能与之共情。   毕竟在舅兄跟前,他也得矮三分。   再有,就是与新帝相关的,后宫的事。   新帝即位,后宫空无一人。这样当口,哪家有未嫁女儿的都想塞进去,袁家也不能免俗。   袁逐玉初时扭扭捏捏的并不怎么情愿,又说自己比新帝大几岁,跟个年纪小的男人不一定合得来。   袁大人和袁夫人急得眉毛跳舞,司滢则借哥哥的耳报神,趁新帝去长公主府的那日,带着袁逐玉出街。   离不远的地方,马车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猫着,见到了新帝的模样。   十六的少年郎,有如还在抽条的柳枝,他穿着素而无纹的行衣,因在寺中修行过,目光如水,且行止不急不缓。   与人说话时,仿佛能听到他语速有多慢。身上的那份静,令他哪怕处于马嚣人声当中,整个人还是现世安稳的姿态。   天宇静阔,像能破空的青烟似的。   过后,司滢把谢枝山的意思转告袁逐玉:“其实你要真不想,咱们谁也不会真逼着你,但出家当姑子这种话还是想清楚些,总挂在口头上,姑母姑丈听了也难受。”   兴许是瞧上了人,兴许是听进了话,总之见天嚷嚷着要出家当姑子的袁逐玉,最终也成了采女中的一员。   不知谢枝山背地怎样使的劲,皇后的位置,最终落到了袁逐玉的头上。   还有一样为人所关注的,便是太后了。   躺半个多月,太后虽然醒了,但喉咙烧哑掉,人也成了偏瘫。   偏瘫不算太严重,只她虽然能动,但步态很不稳,右腿走一步划半个圈,让人看了很不落忍。   新帝听从太医提议,将其送去嵊城的行宫静养。   起驾那日,司滢陪着婆母去送行。   太后半躺在金玉攒尖的行辇之中,两眼直直看着胞妹。   谢母倒是坦然,替她理领子擦脸:“去吧,好好养着,看看花看看鸟,下半辈子安安静静地过。百年之后,你做的事我不会与爹娘提起,倘使你比我先走,投胎的时候咱们都记住了,别再当亲姊妹。”   锥心刺血般,太后动了动嘴皮子,眼里流下一行泪来。   那天回到府里,司滢没再跟着婆母去正院,自己一个人默默回了陶生居。   等晚上谢枝山回来,她枕着他的肚子,把白日里的事说了。   本以为谢枝山会跟着难过,或说些慨叹的话,哪知人家挺了挺身腰:“别想借机偷懒。”   司滢被颠得差点滚下去,连忙捶了他两下,没好气地凶他:“偷什么懒?睡觉!”   谢枝山压住她的肩:“昨晚上我也帮娘子了,今晚,不该娘子回报我么?”他手指兰花尖似的,忽又往下游:“还是说……昨夜里我没伺候到位?”   这模样活像个无赖,司滢啐他:“我头回见你,你不是这样的。”   谢枝山点点头,兜着她坐起来:“可我头回见你,就知道你是哪样的。”   这倒让司滢奇了:“我是哪样的?”   谢枝山把她转了个向,膝上支着她的腿弯。   什么样的?胆大的,气人的,以及……没能跑脱的。   他曾死而有憾,然而上天垂怜,许他重活一世,且抓住了这个没心肝的。   既然如此,肯定不能轻易放过。   司滢惊觉这厮别有目的时,一张白壁无暇的脸已经从后面欺近来:“娘子当初瞧中我,不就是图我的脸?”他循循善诱,又振振有词:“美貌单薄,要想长久得娘子的疼爱,必要勤修苦练,况且……孩儿该是已经等急了。”   司滢眼睛在他袖口打转:“哪来的孩儿?你又发胎梦了?”   谢枝山伸手摸她的肚子,羞涩地笑:“其实我掐算过了,最迟明年年底,孩儿便能抱到手。”   司滢抓住他的手,复又放开,晕着脸低啐了声:“老贼。”   初见时,她当他是尊楼作养出的世家公子,清逸有如谪仙,哪知越接近,越要惊脱人的下巴。   天菩萨,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   --- 【正文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