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是钢筋铁骨的美人 作者:缪娟 文案: 江悦在22岁的时候认识了15岁的徐冬冬,因家庭教师的身份,江悦一直“管教”他…… 32岁的江悦经历了恋爱,结婚,离婚,在人生的路口彷徨过又重新奋斗, 而25岁的徐冬冬最终拥有了自己私募基金公司,并且当上了江悦的老板, 他终于到达了一个让江悦把“自己当回事儿”的位置上,却发现他们两个的事情像是总也没个头……   第一章(1)1.   十八岁的时候我暗中喜欢的男孩忽然连续好几天没来上学。我那么惦记他,吃不香睡不好,没心思上课做作业。不久坏消息传来,说他得了重病。班上两个经常跟他一起打篮球的男孩商量了要去看他,我跟他们一起骑车去了医院。   我记得那是十一月初,天气又冷又干燥,头一天还在树枝上抖着的杨树叶子落了满地,北风很大,吹得我脸上生疼。医院是个五层的红砖老楼,他住在无菌病房里,我气喘吁吁,手里卷着自己的帽子和围脖,隔着玻璃看见他躺在病床上,漂亮的脸毫无血色,几近透明,但头发眉毛和睫毛都像是原来一样黑郁郁的,他双目紧闭,鼻孔里,脖子上,手臂上到处都插着管子,在昏迷的状态里他应该没有知觉,但我就觉得他肯定是哪里疼,疼得要命。   当时是高三,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想要再从学校里面偷跑出来一次去医院看他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只去了一回,好似生离死别。他那疼痛受苦的样子始终盘旋在我脑海里,让我魂不守舍,难过不已。我脑袋里面哪怕有一时的空隙就会跟自己知道的所有神明请求,请求他们让他快点好起来,至少让他别那么疼,或者把他的疼痛分一点给我。我甚至做好了另一个打算,要是他因为生病耽误了课,不得不休学一年,那我也不参见今年的高考了,我也复   读一年,到时候我们还是一个班的同学,我得让他知道我的心意。要是他的病更重,要是这个人再也不回学校来了,就此没了呢?年轻的我趴在被窝里一边哭着一边想,那我就去当尼姑,当修女,我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了,我这一生也就没了。那是我第一次为了一个男孩哭。   当我为了他做了最坏的打算的时候,他那边的事情却没有那么糟糕。三个星期之后,脸色苍白仍有些虚弱的他又回到学校继续上课来了,他身上的急病来势汹汹,让他真的差点丧命,但是走得也快,转眼又是一条好汉。我特别高兴,他还是那个高瘦漂亮的男孩,他还是跟我一个班的同学。   我们当时坐前后桌,我想了个好办法看他,我在窗户的两层玻璃之间放了一张深颜色的纸,等于手制了一个镜子,我一扭头就正好看到玻璃上反射出来的他的侧影,心情就特别好。我妈妈每天都给我带一个红皮大橘子当间食,我掰开两半放在暖气上烤,气味香甜,吃起来又是外脆里嫩的口感,我总会给他半个,我同桌那个男孩和他的同桌段晓书就只有看的份儿。   有一天我又把一个橘子掰开两半放在暖气上的时候,段晓书在后面用笔推了我一下,我回头不解,干什么?   “给谁烤橘子呢?”   没给谁呀。   “我劝你别费心了。他有女朋友了。”   谁?!   “你自己去看呀。他们俩就在缓步台那里呢。”   我闻言心里一惊,扔了橘子就跑出去,四楼左翼的教室一直空着,向下去三楼的缓步台是个人少灯暗的好去处,我记得当时是晚自习之前,我听见两个人说话低声笑,我慢慢走近了,看见果然是他和另一个女孩儿坐在台阶上:shit两人在吃从外面买回来的羊肉串和煎饼果子,我每天把自己的半个红皮橘子分给他就是为了给大病初愈的他补充维生素C,shit他在这里跟别的女孩吃TM垃圾食品羊肉串和煎饼果子!那女孩我之前也认识,是我们临班一个很好看的姑娘。白白的笑脸,头发是天然卷儿,个子娇小可爱。也不知道他们两人说了什么笑得那么甜,而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一样。   … …   ——那后来呢?   … …   后来?后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俩好了呗。想起来真是到现在都委屈,他生病的时候我那么难过,恨不得自己替他受苦,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前前后后都是我一厢情愿地自己虐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还不算完,那年过了春节是第一次模拟考试,我才考了563分,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从来就没考得这么差过。有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眼见着窗子外面的天空越来越黑,后来又越来越青,后来亮起来,我就红着眼睛想明白了   一件事情:念书的时候谈恋爱或者喜欢别人根本就是个特别得不偿失的事情,耽误了学习就是耽误前程,耽误我的人生,我还得回到正轨上来,彻底把他忘掉,好好念书。   … …   ——那你就彻底把他忘掉了?   … …   对呀。他都跟别人谈恋爱了,我如果还惦记他,那我就是缺心眼。我也再也不用分他半个橘子了。我爸妈都舍不得吃。后来我高考成绩很好,考了593分,比那年复旦大学的分数线稍稍差一点,但是报上海的哪一所好学校都够了。我就报了上海外语大学。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我爸用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请了客,家里人都高兴坏了。   … …   ——等等我没听明白:复旦大学很好吗?很难考吗?   当然了,那是全国最好的学校之一,当然难考了。   ——哦… …不过… … 你不是没有考上吗?不就是就去了上外了吗?你爸为什么请客?你家里人有什么可高兴的?”   二十二岁的我转头看了看旁边说话的这个男孩,他名叫徐冬冬,我给他当家教,他也有十五岁了呀,学习好的人就可以情商为零?说话难听?徐冬冬此时抬头坦然地看我,他是个小矮胖子,圆脸盘,弯眉毛,长长的眼睛,样子是胖嘟嘟蛮干净,但是脑袋里面是怎么长得?是少了一根弦,还是哪里长多了搭错了?   “上海外语学院也是非常好   的学校。”我慢慢地说,虚弱地跟他陈述这个自己认定的事实,“不能因为你拿到耶鲁的奖学金了就,就瞧不起别的学校。”   他的眉毛落下来,眼睛合上一半,把一块曲奇放在嘴巴里,然后耸耸肩膀,仿佛对我这句话勉强接受,像一个老人一样对晚辈表示宽容:“行了,为什么说这个来着?   第一章(2)2.   徐冬冬的眉毛落下来,眼睛合上一半,完全是不以为然,他把一块曲奇放在嘴巴里,然后耸耸肩膀,仿佛对我这句话勉强接受,像一个老人一样对晚辈表示宽容:“行了,为什么说这个来着?”   一直引以为傲的学校被他当面鄙视,我也乱了,翻了半天书才想起来为什么说到这个,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妈妈之前打电话嘱咐我,说他最近好像有跟女孩子交往的迹象,让我上完了可就敲打敲打个小阿弟,我见他那傲慢的样子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看在每个小时一百块钱的面子上还是要把他妈妈的意思说个明白,便用笔敲着桌子正色道:“徐冬冬同学,我为什么说这个来着?就是要让你明白,念书的时候要专心,不要分心想些歪七歪八的东西,会影响学习成绩,知道吗?能去耶鲁就了不起吗?告诉你,耶鲁出来的多少都在美国开出租车呢,在餐厅刷盘子呢,可能干的活计还不如别人… …?”   徐冬冬哼哼一笑,一只手拄在桌子上,半垂着上眼皮,又含了一块儿话梅,漫不经心的样子依旧十分欠揍:“姐姐呀,我最近是喜欢一个女孩子来着,不过咱俩不太一样,你喜欢那个男孩子耽误了学习,我不会的。我的脑筋够用,我没有那么呆。你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用替我操心... ... ”   我真是没忍住   ,借着身高臂长,一把拽住领子把他薅到我跟前来。   整个动作没到一秒钟,利落无比,风驰电掣,徐冬冬吓了一跳,白白嫩嫩的肥脸变成猪肝色,嘴巴张成O型,那块话梅还在嘴里呢:“姐姐你怎么了?你样子好吓人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我裂了半张嘴皮笑肉不笑:“冬冬呀,我教你也有一年多了,有件事情一直没弄明白,想问问你呢。”   “问我什么?”   “就你长的这张损嘴,上学的时候,没有同学想揍你吗?这怎么可能呢?”   “有的。”徐冬冬这下谦虚了,老老实实地跟我承认,“可是我总是跟着老师问问题,想揍我的找不到机会。”他挣扎着说,同时头向后仰,两只手努力着想把我的手掰开,根本没用,我从小跟我爸掰腕子,我爸是钳工。   “是吗?!”我说,手上越来越紧,“可真要是诚心,总有空当的能揍得到你的。他们怎么这么菜呀?啊?!”   “学校里到处都是摄像头的。”他说,指了指后面,“就像你后面,我妈妈刚刚安上的这种。可好用了。”   他们家什么时候安上摄像头了?我一听这个当时手里就软了,赶紧松开他,回头一看,那个名贵的红木书架子上果然有个新摆设,砖头大小,白色的,上面有个红灯一闪一闪,我当下换了姿势,连忙把徐冬冬搂过来,一边帮他整理衣领子一边温   柔地说:“冬冬呀,姐姐是想跟你说,就是有人想要欺负你,你也不用怕,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们。”   徐冬冬这个坏东西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斜着眼睛扁着嘴看我,样子阴险地哼哼两声:“怎么样,怕了吧?”   闹钟滴答一声,该下课了。   徐冬冬的妈妈从外面进来了,他们家太大,这位贵妇人在家里都要踩镶钻的高跟鞋,她新作了头发和睫毛,每次见到我都亲亲热热的:“江悦呀,你先不要走,我把这个给你。”她说罢从书架上把那个新摆设拿下来往我书包里塞,一边说道,“我老公从日本回来,带了小点心,就是包装做得漂亮,我是不敢吃甜食的,你拿回去跟室友们一起吃咯。”   那是个点心盒子,哪里是什么摄像头?   我嘴里一边道谢一边回头看徐冬冬,他正笑嘻嘻地气我,喝了一口奶茶。   他妈妈给我装好了点心,忽然说自己脑子坏掉了,转身去取学费。   徐冬冬就在我旁边呵呵笑,轻轻道:“姐姐你好笨呀,被我骗了吧… …你怕不怕?”   “徐冬冬呀,”看着他那张胖脸,我心里好气,一边整理书本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怕你,否则我不能忍你到现在。我觉得你这个小孩还可以的。不过这既不是因为你学习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你老实可爱,更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其实除了第一点,后两个形容词真   是你的完美补集,或者说是反义词。我教你这么久,就是因为你妈妈每小时给我一百元钱,真的,就是为了这个。还有几个月你就要去美国了,我回头就能找到别的家教。你呀千万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就像是我没事儿的时候拿根儿笔,随便在个废纸上哗啦两下一样,我分分钟就把教过你这事儿在我的记忆里给撕了,扔垃圾堆里了。就这么简单。”   徐冬冬年纪再小,人情世故方面再迟钝都能听懂我这话里的尖酸刻薄了,他愣在那里,半晌没说话,比我刚才薅他脖领子时候的反应更大,我见他那样子心里特别好受,打算乘胜追击。   “刚才你说什么?你有个喜欢的女孩子是不是?你妈妈告诉我了,还让我劝你不要分心。对了,我刚才劝你不要谈恋爱的话,你千万都不要信哈,我觉得你就应该试试,你应该去追那个女孩子!反正你又矮又胖!反正你也追不上!”我越说越高兴,眉飞色舞,指着他哈哈大笑,“人越早点接受挫折教育挺好的!省着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就当撒泼尿自己照一照了!”   徐冬冬这下被我给彻底击败了,整张大脸各种痉挛,两个下巴一起抖动,他到底是个小爷们,把自己憋得这么痛苦就是为了忍住不哭。   我手机响了,韩冰在楼下等我呢,徐冬冬的妈妈进来把学费放在我手里,一回头看见她那   胖儿子那个形状,一时也愣住了,我过了瘾才不管他呢,当下拿了钱,背上书包,扭头就走了。   第一章(3)2.   韩冰是我上大学之后交的唯一的男朋友,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我第一次留意到他是在大一那年中秋晚会前的彩排。   我们英语系准备了一个服装展示的节目,就是十几个个头够高,样子不错的女生发动各种关系找到一大堆长裙短褂什么的上台走秀,节目编排到最后出了一个争议,要不要穿泳装?   当时我们系支部书记和系主任意见不统一。书记认为这个穿泳装的话意识过于大胆,虽然我们是外语学院,但怎么也是学校,学校的风气还是要朴素的。系主任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在英国搞莎士比亚,后来觉得没有意思,转到美国去搞爱伦坡了,我说“搞”,在高校里的人肯定懂,这是做深入学术研究的专用动词。问意见问到老先生那里,他就说了一句话,还是听孩子们的吧。   “听孩子们的”意思就是由我们做主,到了彩排那天这事情还是没定下来,参与表演的人都阴阳怪气扭扭捏捏的,其实我心里知道,她们是想的就是不好意思说,眼看一会儿就要彩排了,我实在是不想再磨叽,就说了我同意穿泳装表演,马上就有七七八八赞同的声音。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分配衣服。我也忘记了是哪个坏,说既然江悦第一个同意,就她来穿尺度最大的吧——结果她们全同意了。   日语系新生出的节目是一   个男孩吹长笛。当时该轮到我们上台彩排,我经过的时候看见他背影,他是个小脑袋,高个子,肩膀宽宽的,腿特别长,运动员一样的身材,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我就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当时跟人打电话呢,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我这才看见他的脸:好看。仪表堂堂的好看。正大光明的好看。他转过来看见我也愣住了,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我当时穿着比基尼,足足有34D,就这样冷冷一笑把他震慑在我胸前的波涛里。   那次中秋节的晚会,两个新生出了风头,一个是英语系的比基尼少女我,一个就是日语系的长笛美少年韩冰。后来我们都进了学生会,很快就好了。过了很久很久,我都对两件事情念念不忘。   一是我们第一次接吻。那天我们从黄浦公园回来,天突然下了大雨,韩冰和我赶紧跑快两步躲到一个公共电话亭里。当时我们才算正式好了两天,黄浦公园之行其实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前没有任何的亲密举动,忽然两个人就被困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了,四周弥漫着上海十一月份的雨水味道和对方的体息,我们看了对方几眼,说了几句“这雨可什么时候停呀”的毫无意义的话,嘴巴很快就贴在一起了。他真不愧是吹长笛的,接吻的时候真是气息悠长,技巧完美,我们亲了半天   终于分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十九年积攒的所有真气内力都被他给抽走了一样。   第一章(4)   二是我们第一次过夜。两个人都是处子,之前都根本没有性经验,技巧更是空白,但是摸索秘密的过程也是十分愉快有趣,哪里好哪里妙,哪里硬硬的,哪里软软的,哪里碰了会痛,痛完之后舒服… …这是绝不可能复制的历程。非常珍贵。我后来长大了,开着自己的保时捷,经过学校旁边的小旅馆,还会想起那个窄小却干燥的房间从前的房价是115元一宿,里面蓝色的窗帘和床单,还有我最怀念的他温柔的亲吻爱抚和白色的嫩嫩的小丁丁。   对了,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同一天。从电话亭出来之后我们就去旅馆了。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楼下一对儿同学也要开房间,那天都是面红耳赤,后来再见就是点点头。   故事说到韩冰在徐冬冬家楼下等我的那天,我们已经大四了。我跟韩冰从大一一直好到大四。其实现在想起来,整个过程略有些辛苦。他长得非常好看,又是在男生稀缺的外语学院,又会吹长笛出风头,很多女孩儿都盯着他。要不是因为我在学校多少也是个有点影响力的人物,又不时会表现自己火爆脾气的话,恐怕我们连一年也维持不住。不过即使我盯得再紧,也会发现他背着我私下跟女孩交往的蛛丝马迹,什么星巴克两杯咖啡的小票,书包里的小礼物,有时候他会背着我接电话回复短信,我也跟他发作过,大声吼过   ,可韩冰就是能用他们福建人非一般的耐心和理性跟我分析,其实那些都是我的错觉。总之无论我怎样,他就是没承认过。   我有时候也琢磨一件事情,如果韩冰长得没有那么好看,就是长相个特别一般的男孩,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女孩儿跟我争了?我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后来转念一想,不行,如果他长得不好看,那我跟他谈恋爱还有什么劲头呢,再没有人跟你争又能怎么样?在图书馆一起温书的时候都不愿意抬头,打啵的时候都下不去嘴,一想到这个,想到他那个漂亮面相,就又说服了自己,又高兴地继续跟他在一起了。   我从徐冬冬的家里出来,跟韩冰一起先去肯德基吃了晚饭,然后又去看了一场电影,过程当中还亲亲腻腻的,电影演完了我接到一个电话,竟是高中同学,坐在我后面的女孩儿段晓书,我们上次见面是过年回家时候的高中同学会,我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给我呢,结果她在电话里说江悦,我现在到上海了,就在火车站门口的麦当劳,我没地方可去,你来接我吧… …我挂了电话,愣了一会儿,然后跟韩冰一起倒地铁去车站接她,心里就一直纳闷,段晓书怎么会也不打个招呼就忽然来上海投奔我了?想了半天,发觉这事儿可能还得怪我。   高考的时候段晓书就算是正常发挥,去了离我们家乡不远的   一个三本,学了一个国内连硕士点都没有的专业。上大学之后我们一直保持通信,经常在QQ上说话,假期回家的时候也会见面,她有时候跟我说学校不好,念书的小城市环境闭塞,没有机会,她问我以后是怎么打算的,我就实话实说,我喜欢现在的大学,也喜欢上海,我毕业以后就留在这里了,我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会混得不错。我记得当时段晓书听了我这话就紧了紧鼻子,好像觉得我故意炫耀一样,她说上海真有那么好吗?我就这么中了套,直肠直肚地说,上海好不好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当时段晓书什么都没说,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她还是来了,带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在麦当劳的门口等我,看到我就说,江悦,是你说上海好让我来看看的,我就来了,这里真的挺好,暖和,湿润,热闹,什么都好,你非要我来是对的!我还不走了呢!人已经在眼前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虚弱地笑着抱了抱她,心里想着,没有呀晓书,我就是那么一说,我没有非要你来呀… …   我把韩冰和段晓书介绍给对方,然后韩冰拖着晓书的箱子,晓书亲亲热热地挎着我,我们就去地铁了。当时我脑袋里面乱哄哄的,心里合计着要怎么照顾这个突然从远方来投奔我的老同学,我想我可以把她先带我们寝室里去,眼下大四了,室友们有人回乡   办手续准备出国,有人在通宵自习室备战考研,还有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不回来住了,寝室里面总有一两张床是空着的,总会有晓书的位置,嗯,就先这样吧,宿管跟我都是熟人好糊弄,只要室友们不反对就行… …很快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晓书给包括我在内的寝室里所有的姑娘都带了很精致的礼物,她能说会道,又乐于助人,没有一个人反感这个女孩,就连最矫情的跟我打过架的室友也觉得她是个好相处的人。晓书还跟着我去上专业课,我问她你自己学校的课怎么处理的?她说我大三上学期就把四年的学分都拿完了呀。我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她是这么有计划的人,或者说她早就准备好了作一个投身上海的战士。当有外系的男孩子跟我打听那个总跟我坐在一起的新来的女生的时候,我终于开始认真地观察这个比我矮,比我小,我一直觉得没有我好看的高中同学,她的脸白白净净的,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你眨眼的时候会有特别的节奏,像两只小蝴蝶一样,她常带着一幅没有镜片的黑色圆框眼睛,涂樱桃色的口红,一年四季穿裙子,像个最甜美的日本女孩儿。当然我观察到这些已经很晚了,就在段晓书来上海的那天晚上,在我接她回学校的那个地铁上,当我还计划着怎么安置她的时候,韩冰已经隔着我,在   地铁车窗的倒影里,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了。他们彼此都观察过了。   第一章(5)   招聘季在大四那年的十一月份开始了,有很多公家单位,私人企业陆陆续续地来我们学校宣讲招人。我早早地就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内容详尽,精致美观的简历,也在一次一次的面试中积累经验,增长见识。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留在上海,要寻找最好的企业,要争取更好的待遇,还要有成长的空间。   毕业找工作这件事情,韩冰就远不如我那么积极,简历迟迟没有,像去看昆虫展览一样漫不经心地去招聘会转转,跟我说这个单位给的待遇不好,那个企业提供的职位不佳,还有那个日本公司,招人进来却派去非洲,这不是胡闹呢吗。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大事,韩冰这个态度也是因为他有底气,他跟我说,他妈妈虽然人在福建但是早就托了战友打听到了某个石油系统的大企业招新,他们家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锁定那个位置了。我们当时买了晚饭又去了学校旁边的小旅馆,他一边吃包子一边说这事儿,我问他,你们家做了什么准备呀?他看看我,这还用问,人情费呗。   “要多少呢?”   “二十万。”   二十万!我当时叫起来,马上扒开手指头算了算,那是我爸妈八年的工资总和,不吃不喝呀,我看着韩冰,我知道他们家在福建小有背景,他爸爸妈妈都收入可观,但是这钱也太多了,我问他:“你爸爸妈妈给你拿这个钱?你真   的跟他们要这个钱?”   他把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特别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呀?我爸爸妈妈的钱跟我的钱有什么差别?他们留钱干什么呢?不就是给我念书找工作用的嘛。”   我没说话,我心里其实不太同意,但是他花的也是他爸爸妈妈的钱,说到底这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韩冰问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包子馅里的葱花帮我扒出来,我从小到大都不吃熟葱花——他待我始终是非常温柔体贴的,直到我们分手,我都不能在这上面说他一点点的不好。   “挺好的,”我说,“湘财证券的人又给我打电话了,可能会给一个offer。”   “什么东西?”他没听清。   “湘财证券。”   “你是学英语的,怎么去证券公司了?”   “他们招学英语的呀,有海外业务。而且薪水给的还行。”   “还是不对口,”他说,“你不是财经专业出身,单位对你不会太重视,以后最先提拔的也不会是你。始终都会是边缘人。”   “单位对我是不是重视要看我工作得怎么样。”我说,“你怎么现在就给我挂倒档啊,说这么多让人泄气的话。”   “这还没说完呢。”韩冰说,“工作也不会太稳定,说炒就得被炒掉,你还是应该进到体制里面,就像我这样。”   “像你这样不容易,不是谁都能进体制里   面的。”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爸爸是工人,我妈妈是售货员,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关系网,能一直覆盖到上海来,给我在找一个像你那样的工作。”   第一章(6)   “你放心。”他看着我,我们两个中间隔着一盏小台灯,黄色的灯光暖暖的,他握着我一只手,“我的事儿定了,我就让我爸妈琢磨你工作的事儿。”   “这么好?”我听了这话还是受用的。   “当然了,”韩冰说,“你是我的,我得照顾你。”   我当时什么都没说,灯光调暗了,我们滚在床上。亲热的时候,我把他压在下面,我伸出手指抚摸他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子和薄嘴唇儿,体会他在我身体里的热情,我心里面跟他说,不,韩冰,我不是你的,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睡你睡得很舒服,但是我不是你的。   这件事情后来段晓书也知道了。她当时是替我也替韩冰着急的样子,她说韩冰这个人要是再这么不成熟,不好好找工作,江悦你就甩掉他好啦——话说她来上海不多久,口音已经修炼得非常像一个上海的小姑娘努力说普通话了——我本来不想说,但是被她唠叨得烦了,就跟她说了韩冰的爸爸妈妈已经快要把他的工作搞定了。前前后后她听得很认真,然后难以置信地问我韩冰家里真的那么大能量?他说的那个单位很厉害,可不是想想就能进去的,他们可以在福建安排他在上海的工作?我说他既然这样说了,就应该差不多,不过当然也要花钱啦。   “他们家真的也能把你也弄到那个单位里面去?”   “   是这么说的呀。”   我们当时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段晓书拄着下巴,眯着眼睛,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些敬仰道:“真是真人不露相呀,我还当韩冰就是个小白脸的。你很有眼光。”   我哑然失笑:“我有什么眼光,我真的就是把他当成小白脸的。”   “你见过他爸爸妈妈了?”   “见过。”我说,“大二的时候,他们有一次来学校看韩冰,请我们一起去吃了一顿饭。”   “他爸爸妈妈,尤其是他妈妈还好相处吧?”晓书问我,“喜欢你吗?”   “人不错。很和气的。”我说。   “没难为你?”   “难为我做什么。”我说,“要我陪她去逛街,我就去了,她特别喜欢丝绸围巾,买了两条,还送了我一条。”   段晓书笑眯眯地看着我:“悦悦呀,我可真是羡慕你。长得好看,学习好,你老公长得那么帅,你婆婆对你还好,还能给你安排工作,我的天呀,整个上海滩,整个地球都是你的了!”   “你说早了吧?”我看着她,“什么老公,婆婆的,我们大学还没毕业呢好吗?就是男女朋友好吗?安排工作,还八杆子没一撇呢好吗?”   段晓书咯咯笑:“你们都那个了,你都是他的人了,你还有什么好谦虚的… …?   她跟韩冰居然是一个腔调!   专八的成绩下来了,我考了全系第二,虽然不是第一,但是我对自己还挺   满意的。现在想起来,好像我念书工作就是会比别人好,可是人情世故方面就是缺了一层心眼,比如说我本来是跟段晓书随便聊聊,可却被她刺探去了所有重要的情报。此系后话。   那段时间一个特别重要的好消息是,我终于要摆脱死小胖子徐冬冬了。   第一章(7)   系主任的一个老朋友是个经济专家,刚从美国回来,缺私人助理,主任就推荐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去给他帮忙。工作时间是每周三天,每天他付我五百块,五百块的日薪可不是小数目,我真是高兴极了,确定这个工作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徐冬冬他们家请辞。   “哎呀呀,”徐冬冬的妈妈特别惋惜,“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把冬冬带到他去美国呢!真是的,你教的那么好,跟冬冬相处得也好,我真是舍不得你呀。小江呀,你不能把别的兼职换一换吗?”   “真是抱歉啊阿姨,”我一脸局促,实则心花怒放,“又要写论文,又要找工作,我只要是有一点点时间都会给冬冬上课的,我也舍不得他。您看,我准备了好几本书和作业,足够冬冬一直看到他去美国之前,等他再从美国回来放假都可以教我英语了!”我说。   一说起要去美国念耶鲁的事情,徐冬冬的妈妈就开心得不得了,也不惋惜我不教她儿子的事情了:“好啦好啦,也确实不能耽误你自己的事情呀。”   徐冬冬自己气得跳脚,像个大皮球一样在那柚子木的地板上弹上弹下:“什么呀,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用你教我英语!你上次都弄错了单词,后来给我糊弄过去的,你当我没听出来!我告诉你,你可以走,可以不教我了,我不稀罕,但是这事儿得我先说!我先说!我   辞掉你!小江老师,我不想听你上课了,你不用再来了。我辞掉你!”   真是缺乏挫折锻炼呀,这么一点小事情都被气成这样,这么一点小事情都要争个先后,我见他如此真是心里爽透了,咱俩反正也不用再见面了,我也不用跟他再客气了,他妈妈一出门去拿点心,我吹胡子瞪眼地一指他:“你给我安静点,等会儿地板塌了!”   徐冬冬也是跳不动了,停下来,气哼哼地瞪着我。   我轻轻一笑,抱着双臂好好地看着他:“冬冬啊,反正这是咱俩最后一节课了,不如说点题外话,你那个女朋友追得怎样了?”   “哼,你都不教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教你的时候其实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点点头,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这孩子刚理了头发,脑袋瓜子在我鼻子下面,剃得跟小仙人掌似的,“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吃瘪的。”   “你把你自己的事儿忙好吧!”   “我其实没那么忙,”我笑嘻嘻地,真的打算一下子气死他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每个礼拜还有四个下午空着呢,过了给你上课不要太轻松,可是呀我就是不想教你了… …”   小白胖子抬头狠狠看着我,他的脸又变成猪肝色了。   看他那样子,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忍:他不会真的被我气死吧?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给他开的书单和一本英语原文的小说交给他   ,小子仰着头,也不接过去,甚至都不看一眼,我就放在桌子上面跟他说:“你走之前,先把我推荐的这些英文书都看了吧,什么方面的都有,语法有限,单词无穷,无论你什么专业,念到什么博士博士后的,多认识点字儿,对你总有好处… …那,这本书,是姐姐送给你的,听说过吗?”   徐冬冬“哼”了一声。   我继续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女孩儿的生活经历,她无论遭遇什么都永远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徐冬冬同学,我觉得你实在应该读一读这本书。不管一个人拥有什么,多聪明,多富有,都不应该过于高高在上。你也十五岁了,什么道理都应该懂了,要是再这样,我也是怕你去了美国之后挨揍。另外我劝你不要嘴巴一空下来就吃零食,真的,虚胖,漂洋过海地过去给人家当练拳击用的沙包吗?”   小胖子一直仰着的脸扭过去又低下来,好像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眨着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当他良心发现要说点什么感激或者道别的话,熊孩子只是尖声尖气地干脆地说:“快走吧!”   第二章(1)   过春节回家亲戚聚会的时候,我这个在上海念书的人总被人夸“见过世面”,什么叫做“见过世面”呢?我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跟新认识的同学去外滩坐了黄浦江上的游轮,我二年级兼职做导游的时候陪同外宾登过东方明珠塔,在上海没住多久我听沪语就完全没有障碍,现在说得也越来越好,我也曾对一脸向往的表妹说过,城隍庙里面全都是人,而且小笼包子也不好吃… …念了几年书,我像是一个熟悉这座大城市的人,我也曾经为这件事情暗中沾沾自喜过,但是直到我遇见了欧锦江先生,才知道自己在那之前都不算真的“见过世面”。   这位欧锦江先生就是我们系主任的老朋友,那个请人去做助理的经济学家。他住在静安路的一栋老房子里,院落不大,种满了各种颜色的杜鹃花,初冬的天气,香味儿暗暗流动。房子是三层,顶楼是他的卧房,他自己在二楼办公,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在一楼接电话,收发传真,接待登门拜访的客人,在这里出入的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厨师,还有司机大哥,他们之间都不太交谈,跟我们也没有什么话。   来拜访欧先生的人很多,都需要提前预约,有的他亲自下楼迎接,特别亲热。有的明明是按照时间来赴约的,但欧先生会让他等好久,那他就在客厅里坐着,等着,我去倒了两次茶,   来客都要屁股从座位上抬起来,双手扶好茶杯——在欧先生这里,他们连对我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没过多久,我跟另一个同学每人收到一只万宝龙的钢笔,都是来自于欧先生的客人。一边把礼物塞在我们手里,一边还要说,辛苦你们辛苦你们了,我们也没什么辛苦的呀,就是传个话而已。我从小就是个文具控,拿着那支笔,真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上楼给欧先生看,他正在电脑前面写文章呢,就是抬头看了一眼,哦,你们就自己留着吧。   跟我一起当助理的是个快要硕士毕业的师兄,我们有时候一起下班实在忍不住了就也会议论一下欧先生,师兄说他在网上查过“欧锦江”,这个名字就存在在一些经济学方面论文的索引里,论文很多,他著作颇丰,也偶尔在上海和北京的几所著名高校里上上课——就是一个学者——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怎么连他临时的书童都会受到昂贵的礼物呢?这成了一个充满奥妙的问题。   那是十二月七号的晚上,天气冷得突然,七点多钟,我跟师兄两个整理了一下材料准备离开的时候,来了一个没有预约,忽然造访的客人。   “欧先生出门吃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说。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访客说。   “或者您留个名片和联系方式,欧先生安排出来   时间,我给您打电话。”   “不用。”来客与众不同,不太客气,“我跟他不用预约,我说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第二章(2)   我的心里非常不高兴,他在这里等,那我跟师兄也得在这里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该下班了呀。我去倒茶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个子不高的男士,有黑眼圈,头发很厚,白发参差,其实看面皮也不会有太大年纪,可能也就三十来岁,但是显老,操心,着急,这是我对他直观的印象。   “我没见过你。”他突然说话了,低着头在看自己的手机。   我四处看看,哦,是在跟我说话呢。“我也没见过你。”我说。   他抬头看看我,好像被冒犯了一样,好像我特别不懂礼貌一样,慢慢说道:“我是问你,来欧先生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多月。”我说。   “原来的马小姐呢?”   “没听说过。”我说,“没人跟我介绍过。”   他点点头,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临时来帮忙的?大学生?”   “快毕业了。”   “学习不错吧?”   “蛮好。”我说的是老实话。   我手机响了,去花园后院里面接起来,是韩冰打来的,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呢。很久之后的今天,我之所以还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就是因为那天是韩冰的生日,他是非常可爱的娱乐至上的射手座,那天他邀请了很多朋友去唱K,为了等我下班定在九点多。我说我现在还不能走呢,这里有访客,我得等欧先生回来,我跟他说了就打车去会和你们!我   听见那边人声嘈杂,一定是有不少朋友跟他在一起,韩冰大声让他们闭嘴,然后他对我说,江悦,今天是我生日,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再给你三十分钟,你马上就得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他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他挂我电话的那一个瞬间,一种极为不快,极为反感的感觉像过电一样一下子从后背窜上我的后脑勺,我攥着电话,在原地站了好久:他是谁?我欠他什么了?他凭什么可以这么命令我?我想起他说的那句“你是我的人了”,我想起他对我积极找工作的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我还想起来每次我跟他说实习那些见闻的时候,他根本毫不关心的样子,我,我,这样的男朋友,留他何用!我手指哆嗦着要拨通他的电话,我要跟韩冰明明白白地说,我跟你分手,我跟你分手!电话拨通了,他那边的彩铃响起,是他唱的歌儿,我最喜欢的《七里香》,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都想要了解… …而此刻我只想要吻你倔强的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漾满了眼眶,心里面就一厢情愿地原谅了他,今天是他生日,谁在生日的时候不撒娇呢?他这样是因为我们好,是因为知道我还爱着他… …电话他一直没有接,我自己挂掉了,抬头看看天,把眼泪倒回去,再看看手表,我还有二十七分钟,我还能赶过去,就算迟到一点,他也会等我的。   我回到里面,发现欧先生已经回来了,但是眼下我根本没法上去跟他说我现在要走——他跟他的客人大声争执,甚至动手了,两个老大年纪的人扭成一团,而我那师兄愣在旁边都不敢说话。   第二章(3)   “这事儿我帮不了你!”欧先生说,“神仙也帮不了!走吧,走吧!我要睡觉了!你自己爱怎么着急怎么着急去!不关我事儿!”他用手撑着,用肩膀顶着,把那人往外推。   “不行!”客人手把在门框上,扭着头跟欧先生较劲,“我不走!老欧你不够朋友!你都不试一试就想往外面哄我?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告诉你,我今天来了就不走,你不帮忙,我就耗你一宿!我听说了的,你失眠是不是刚刚好了一点?我让你一宿睡不好就能让你前功尽弃!”   “你心眼真够坏呀!你有这个劲头早就当上大官了!”欧先生还是用尽全力地把客人往外推,头都上来了,顶在那人后背上,不让他往回退。   “哈哈,”客人大声狞笑,“我当这个官儿不错,我知足的!怎么了老欧,你是嫌我官小,不帮我的忙了?得多大的官儿来找你,你能出马呀?你个势利眼!”   “你骂谁势利眼?!”   “你!就是你!”客人好像发现了他的命门,“还没骂完,你这个势利眼!你无利不起早!”   客人骂到这里,欧先生松了手上的劲儿,客人终于转过身来,两边气喘吁吁地对峙着。   韩冰给我的时间又少了好多,我心里着急呀,心想着他们是不是不吵了?我是不是可以上去跟欧先生说我下班了,我要走了?欧先生一只整理头发,一只手指着他的客人   说:“行,我帮你,我这就帮你发传真,事情能不能成,我就不管了,完了就请你赶快走,赶快走!”   “行呀!”客人见有希望,当即眼睛一亮。   欧先生回头看了看我跟师兄,对我说:“你过来,帮我发一封信。”   我还是不能回去。   我坐在电脑前面,欧先生口述英文,我帮他打字,他语气恭敬,信件的内容像是写给一位要人,请他莅临某地访问。我心里面记挂着韩冰,中间打错了,修改的时候请他等一下,欧先生忽然就冲着我发火了:“你让我等一下?你为什么不能快一点?笨手笨脚!”我马上调整呼吸,跟自己说,他每天付我五百块,给他当书童有万宝龙当礼物,他是老板,我得尊重他,就这么忍气吞声打完了邮件,请他看,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又修改了一些措辞,终于通过计算机把这个传真发出去了。这个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欧先生坐在沙发里,对他的客人说:“等回复吧。”   “要等多久?”   “不知道。如果没有回复,就说明他不去。”欧先生说。   他们两个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别人身上,我心急如焚,师兄看看我,他知道我有安排,要替我解围了,师兄上前:“欧先生… …”   欧先生抬头看看我们:“哦,去让阿姨拿点心来,你们两个也吃点儿。”   ——他没有要我们走的意思,师兄也再不   敢说话了。   我给韩冰打电话他一直都没有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欧先生的传真机忽然就有了动静,我按键接收,纸上是简单的英文:知悉,会酌情安排。   第二章(4)   我把传真交给欧先生,他面无表情地交给了他的访客,那人一直紧张严肃甚至带着委屈的脸一下子兴高采烈,搓着手:“好呀!好呀!”他像是非得找人分享这个喜悦了,看着我跟师兄,“你们知道是往哪里发传真吗?一万米的飞机上!你们知道这个回复能带来多少效益吗?能解决多少人就业吗?能带来多少税收吗?好呀!好呀!”   好了是吗?我不管什么效益,什么就业,什么税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有别的事儿。   “欧先生,”我说,“我能走了吗?我能下班吗?”   他看看我,好像这才记得起来我这么个人:“哦,能呀… …不过,怎么了?你有什么急事吗?”   我看着他:“是的,我有急事儿,欧先生,今天是我男朋友生日,我们约好了九点钟庆祝,而现在,现在快十二点了… …”   欧先生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朝我摆了摆手,他那个意思是让我快点走吧,我顾不上消化他的傲慢无礼,赶快冲出去,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KTV。我到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韩冰他们定的包厢已经翻台了,陌生人在里面唱着我没听过的歌儿。我给韩冰打电话,他一直都没有接。   2.   我到第二天中午才见到韩冰,我们在学校的小餐厅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做好了,我让他留在座位上,我给他端过去,诚心想要认错,   各种诚惶诚恐。我跟他解释了半天昨天晚上出了什么情况,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我甚至低低声地说,房间我都订好了,小哥哥我们等一下就过去吧,做一些延年益寿的运动… …这时候韩冰看看我,一下子抿嘴笑了,手伸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的心放下来,他原谅我了,我们还是好的,他还是非常喜欢我的。他昨晚上肯定是没少喝酒,眼皮还肿着,那也好看。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看了半天,忽然说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悦悦,你放心。”   我没听明白:“… …我放什么心?”   他抓着我的手,手指上很用力:“你放心,你工作的事儿,我肯定让我爸妈尽全力安排,他们怎么给我办就怎么给你办!”   我一下子僵住了,把手抽回来,好好地看他,好好地对韩冰说:“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来的?我没有在为这件事情请求你呀,我跟你道歉,是因为昨天错过了你的生日,我想要跟你亲热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觉得我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你爸妈给我安排工作吗?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了?再说了,你觉得自己在我眼里就值这个吗?”   他也愣住了,低头想了想,像是在地上找答案,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把悬挂在高处的电视机打开了,整点   刚过,东方卫视正在播报地方新闻,我看见一位外国政要正在本地工业园区参观的消息,他的名字我认识,正是昨天发送的传真里,欧先生向其致意的那位   第二章(5)   他身边的是北京方面的大员,若干陪同官员后面,我看见了昨天晚上到访欧先生家的客人!参观工业园区的画面不多,接下来是记者对欧先生的客人就外国政要此行的采访,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说政要对工业园区的访问是在他紧密行程中临时添加的环节,显示了两国政府对我新兴工业园区的重视… …   我在脑袋里面整理着昨天晚上发生的内容:来访的客人要求欧先生通过关系邀请外国政要访问工业园区,欧先生拗之不过终于发了传真,那个传真一直到达了一万米高的天空中,政要的专机上,他答应在既定的访问计划中加上这个内容,当然对这个工业园区来讲,更重要的意义可能还是陪同的北京高官的到访… …我在心里暗暗震惊,欧先生真是神通广大呀。   播送这条新闻的过程中,韩冰好像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他叫了我两声,我才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呢?”   我指了指电视:“这人我昨天晚上才见过。”   他回头看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用呢?比周杰伦有名吗?见到周杰伦又怎么样?你就是这样,不切实际。”   “我不切实际?”我一下子火了,“怎么样才叫实际呢?等着你爸妈给我安排工作就是实际了?”   他没说话。   我也没说完,而且越来越大声:“把工作扔了陪你过生日就是实际了?韩   冰,没能陪你过生日我很抱歉,我道过歉了呀,不过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可以这么这么轻率地,嘴巴一张就可以批评我?地球都得围着你转,你是太阳呀?   … …   我当时才二十二岁,觉得自己年纪够大,书念得够多,什么都懂了,后来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了欧先生,他说其实我还是年轻,不懂得应该控制情绪,而控制情绪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紧闭嘴,赶紧换别的话题,可是当时我不懂,可能也是做不到,就抓住了韩冰说我“不切实际”的把柄,把自己各种努力念书找工作实习的辛苦委屈好好地发泄了一遍,而最终的结论就是:我是个实际的人,韩冰你没有权力说我!   我说完就跑了,跑到韩冰最不喜欢的地方,图书馆,找了个角落擦眼泪,过了半天又后悔了,哎,我也真是小题大做,我的那些辛苦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怨气为什么要发泄到他的身上呢?我擦了眼泪仔细整理刚刚发生的事情,想到他抓着我的手让我放心他爸妈会给我找工作的,其实他是好心,他也是心疼我,想要帮我呀… …我们之间的气氛原本很和睦,直到我看电视上的新闻,不去听他跟我说了什么,他才会说我“不切实际”的,这事情还得怪我… …我想到这里就想要打个电话给他,号码拨了过去,他一直没接,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也   是这样,他一直都没接我的电话,我觉得哪里不对,今天一直都是我在道歉,他今天从头到尾只字没提昨天晚上我没去给他过生日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他原谅我了,是不是有点太轻易呢?而他让我放心,一定会帮我找工作的时候,那个低眉顺眼的表情,现在解读起来,分明就是理亏的,是反过来祈求原谅的样子… …我把电话收起来,心里面冷冷地笑了一下,十有八九,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又认识新的女孩儿了,但是这一次,我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在乎了。   第二章(6)   那之后,我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一个禁令,我不会再给韩冰主动打电话的,如果这就是我们之间三年恋爱的终点,那么就到此为止好了。这样过了十来天,我忽然收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接起来,以为是自己投出去的简历有了回复,可是电话那边却没有声音。我起先以为是拨错了电话,后来没有几天,那个号码又打电话来了,还是没有声音。我直觉里知道那应该就是韩冰打来的电话了,我心想他可真是幼稚,我们都这么大了,还玩这种打电话不出声的游戏。虽然这样,但是我的心里开始渐渐软化了。   有天在在欧先生那里的时候,那个电话再打来又不出声,我没有着急挂机,跑到花园里跟他说:“是你吧?我知道是你。”   “… …”   “我还在欧先生这里,工作还是挺多,你呢?最近怎么样?忙不忙?”   “… …”   韩冰还是不说话,但是发出幽幽一声叹息,我觉得他在电话里叹息的时候真是比他跟我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可爱得多,把我的小心肝虐得没着没落的,这个时候只要他要求,我立马就会狂奔而去,别说是欧先生,就是大总统也别想让我多留一秒!   “我,我,”我结结巴巴地说,“韩冰,我也想你… …”   电话bia地一声被挂掉了。   我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像平白无故地挨了一耳光还不知道那只手在   哪里一样,半天没动,真的,半天没动。直到师兄让我上楼,说欧先生要见我们两个。   在欧先生的办公室里,我心里面还数着这是韩冰第几个不出声的电话了,欧先生就当着我的面儿把师兄给炒掉了。   “你以后不用来了。”他说,“把所有的工作就交给她吧。”欧先生指了指我。   我跟师兄,我们两个,好像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我们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他指使我们两个,说“你”,“他(她)”这三个代词就够用了。   师兄也不是个窝囊废,片刻的惊讶之后点了点头,说:“好的欧先生,我明白了。不过,能请问您,为什么吗?为什么不需要我帮忙了?”   “她挺笨的。”欧先生说,“你还不如她。”   我知道欧先生主要是冲师兄来的,当时就没说话,但是我心里特别不高兴,我怎么了就被他说“笨”?   “我说明白吧,”欧先生看着师兄,“你找我的朋友办私事,这不是什么聪明人该做的事情。你现在张嘴问我为什么,就更不聪明了。行了,就这些,走吧。”   “不是想要给自己辩护,”师兄很镇定,很坦然,“就是想要告诉您实情。您给的薪水不少,但是也不多,我在别处也赚得到,如果不是因为可以认识些人脉的话,我可能也不会来您这儿。”   欧先生点头:“所以薪水对   你来说不够,你要从别的地方找回来。”   “可以这么说。”   第二章(7)   “好的。”欧先生说,“那我再给你一句忠告吧,干什么都行,但别做金融这一行,干脆就离钱远一点。因为这一行因为除了薪水之外,多要一点都是祸事。”   师兄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他转身走了。   两个多月之后学校里传来消息,他进入了一家待遇特别好的外资银行工作,我想那可能就是他借助欧先生朋友的关系给自己找到的出路。五年之后,我在香港见到了他,局面非常好,他开着一辆玛莎拉蒂,给自己在半山买的海景公寓刚刚付了首付。又过了三年,同学圈子里疯传的消息,师兄因为职务贪污进了监狱。   这是他人生的弧线,我后来问过欧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总觉得他预见了这条弧线上升和坠落的形状,他坚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这个人,这件事儿了。   回到当年欧先生的办公室里面,师兄被解雇了,我还站在欧先生的办公桌旁边没走,他抬头看了看我:“你怎么了?”   “欧先生,我不笨。”我说,“我是我们系学习最好的… …之一,来您这儿工作之后,我也没出过错,您为什么说我笨呢?”   这下子换他惊讶了,抬头看了我半天,好像根本没有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出似的,他指着门口:“这你也敢问?我刚炒了他,你不怕我炒了你?!”   “… …炒我?… …炒我也得问明白呀,哪能平   白无故这么说别人呢,”我说,“再说,您留下我肯定是要继续帮忙的吧?说明白我哪里笨了,以后我好好工作,这对您也好呀。”我说。   欧先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绕着我走了半圈,打量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终于他一边点头一边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英文文件扔在我头上:“说你笨还不服气是吗?把这个文件给我翻译成中文,拿回来给我看,错一点就卷铺盖走吧。不用废话了。”   我翻了一下,十来页的A4纸,看标题是金融方面的论文,我并不觉得能有多难,当下就接过来了,面无表情地:“您给我几天?”   “想什么呢?明天早上。”   “… …”   “行了出去吧。”   那是一篇关于近期两家英国著名对冲基金商业行为的分析报告,我通读一遍,专业名词很多,还有一些词我明明认识,但是在金融语境里就似乎不是原来的意思,好在上外图书馆的工具书足够多,我翻了三四本辞典,在通宵自习室里耽了一宿,终于鼓捣出来一个大概。累得要命,喝了一塑料袋的奶,用我自己手掌焐热的,忽然看见韩冰从外面进来。   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真是的,上外的校园就那么大一点,我们就真的可以这么久不见面。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看着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他怎么知道我冷?我鼻子一下子酸了,   抱住他,抱了好久。然后我就醒了。挺大的太阳照在脸上,旁边一个满脸长痘的眼镜男使劲儿从我身上拽衣服,我的梦醒了,又气又冷,腾地站起来冲他喊道:“抢衣服?耍流氓呀?”“你才耍流氓呢!你把我衣服裹身上干什么?你还淌口水呢!咦… …好恶心!”我一看,真是的,真是他的衣服,赶快摔在他脸上。   第二章(8)   我回寝室梳洗了一下就赶去欧先生那里,到得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居然在一楼等着我呢,见我进来,他脸上阴阴笑着:“弄好了吗?”我点头,从书包里把文件拿给他,他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没了,转头把文件扔在桌上上了楼。不久我翻译的那篇文章刊登在一个著名的金融分析的网站上,作者是他,译者写的我的名字,几乎一字没改。当然他还是不会去叫我的名字,我有了一个新的称谓“那个谁”,他一喊我就是“那个谁”:“那个谁呀,这是你的稿费。”   之后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我的工作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和师兄名义上像是他的助理,顶多像是一个收发员,后来他给我的工作比原来多得多,我要帮助他校对英文中文的稿子,还要帮助他整理他关注的一些网站和报纸的信息,欧先生的精力非常旺盛,记性也非常好,每天阅读大量资料,还要会见客人,我有时候送咖啡的时候,会被他留一会儿,就有机会听一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之后能从一个学外语的学生进入金融行业工作,最初积累的基础就是来自于这个时期。当他特别闲,特别闲的时候,会问问我,什么叫做PE,VC之类的东西,我就无知者无畏,照自己知道的,听来的说,有时候说的他直翻白眼,忍受不赶快上楼了,有时候   他听了大笑,特别高兴的样子,我也高兴,当是被欣赏了呢,他笑完之后指着我说:“胡说八道。走吧走吧,出去把点心盘子洗了吧,至少这个你做得还行。”   我对他多少有点抵触情绪:这么大的学者从来就不是个端庄的,会尊重别人的人。但他现在是我老板,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确实没再说过我“笨”。   有一次,我去金融中心替他取一份资料,之前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就是远远瞧见过,终于离得近了,仰头看那高大的建筑,后脑勺都快碰到后背,一水儿的名车在身边经过,高眉深目的老外跟中国人一样多,他们脚步匆忙,低声交谈,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胸前挂着门禁卡,手里拿着咖啡,咖啡的气味馥郁浓烈,充斥在米色大理石布置的大堂里,黑色的水池中是巨大的游鱼,有我手臂那么长… …所有的这一切在片刻间冲进一个大学生的眼睛里,脑袋里,当然这是片面的,物质的,甚至可以说是浅薄的,但是那种诱惑也无比真实强大,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 …   终于有一天,韩冰在打来的电话里出声了。他说他妈妈从福建来了,想要见见我,请我吃饭。他说完这一句就不说了,在另一边等着我回答,隔着电话我也能体会到他那边张嘴结舌的艰难——我们之前闹别扭,从来都没有这么久过。我说行,我去。   他就轻松了一些,告诉了我时间是第二天晚上,   第二章(9)   他又说会来欧先生这里接我。放下电话,我真是心花怒放,好像我们又像之前一样结束了闹别扭的阶段,我们又复合了。说实话,这次他表现得比从前好得多,还挺让我心疼的,上次他过生日我们吵架之后,他没有像我预见的那样跟什么学姐学妹扯出绯闻,又给我打了好些个不出声的电话,这说明他在惦记我,想念我。被一个人想念着,这是好的,是浪漫的,让人心里柔软。我的这些心思不知怎么就写在脸上了,让欧先生抓了一个正着,第二天下午,我在他办公室里打字,没头没脑的,他忽然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挺不耐烦的语气问我:“怎么有喜事儿吗?”   我一愣,抬着头看他,不明就里。   “你一直在哼喜洋洋来着。”   “哦,”我有点不太好意思,挠挠头发,想说没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呢?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呢?你这个有权有势的中年人,一直盛气凌人颐指气使没有礼貌地对待我,我得让你知道,我也有我的快乐的,而且这快乐你没有。   “哦,”我说,脸上笑嘻嘻地,做作的,一定要让他看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男朋友的妈妈从福建来看我们了,今晚上请我吃饭。”   “你有男朋友?”他好像对这事儿还挺意外的,那个表情,仿佛想说的就是:你这样,你也能有男朋友?   “啊,瞧您,”   我就看定了他,慢悠悠地说,“当然有的。人活着不能只念书只工作呀,那多没意思呀,您说对不对?再说了,我这么年轻,为什么不交男朋友呢。”   他听出来我话里有话了,或者他从我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里看出来我对他的揶揄了,但是没有把柄又不好发作,一时就没有说话,陷在沙发里看着我,我心里挺痛快,这就叫哑巴亏,我让欧锦江先生吃了哑巴亏。   “哦… …都要见他妈妈了… …你们这是会结婚吗?”——欧先生您都这么老了怎么还这么好胜呀?不就是一句话被我噎住了吗,还想找机会扳回来,像个三姑六婆一样地问私事儿。   “见他妈妈就会结婚?这是哪个年代的规矩了?不过… …很有可能呀,”我说,“为什么不呢。我男朋友您没见过,非常非常好看,带出去很有面子的。当然了,我自己看着也高兴。”   “外貌协会的你是?”   “嗯对。长得帅,年轻,我喜欢,夫复何求,您说是吗?”我喜滋滋地,后面的话已经不用再说了:了不起的欧先生呀,用您所有的一切去交换这些吧,可惜您换不到。   欧先生这一回真瘪了,思考了一会儿,估计在我这里再没有胜算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再说话就是气急败坏地让我快点干活儿了。   谁知道这嘴还没斗完——那天晚上韩冰来接我之前,我在办公室   里补了妆,睫毛刷得卷卷的,嘴巴涂得红红的,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出门的时候欧先生拿着咖啡杯子走出来,笑着看我:“上了年纪的人不好斗,祝你好运气。”他说这话像是一个诅咒,我没空反驳扭头就走了。   我们在门口见了面,韩冰穿着我认识的夹克衫和牛仔裤,我们互相看了一会儿,他快走几步上来抱了抱我,亲亲我的头发。身上的气味非常好闻。年轻的我,心脏在那一刻是浸在牛奶和玫瑰花露里的。   韩妈妈在一家很不错的西餐厅请我吃饭,灯光布置得非常美好,音乐浮荡,桌子之间疏疏落落,客人满座也不会拥挤。韩冰给我点了一块极佳的牛排,之后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一直都是他的妈妈在问我问题,我最近考试的成绩,我实习的情况,她了解到的老师们对我的评价,还有我爸爸妈妈的工作生活等等,我其实觉得这些东西挺没有意思的,但是我一直保持着礼貌和热情,也一直诚实而骄傲地回答问题:我是个用功念书的好学生,我出身于普通的工人家庭,但是我爸妈爱我,从来没有在物质上对我有所亏待。   “其实女孩儿的家庭条件怎么样,对我们来说也不是那么特别重要,”韩冰的妈妈说,“小江你家里其实还是规规矩矩不错的,可哪怕就是环境差一点,我们也不在意,关键是女孩子自己本身要好。   ”   我点头,但是没说话,心里面戒备起来,我本身挺好的,这我自己知道,不过,这是不是您说的“好”呢?   “你们学校是名校,这是很了不起,你们一直在上海念书,肯定要比别的地方的小孩子见过世面(又是’见过世面’)但是年轻人啊,尤其是女孩子,不能因为多念了些书,多见到点热闹就不踏实了,还是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要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   我听韩妈妈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脖子和肩膀都僵硬起来了,我看了看韩冰,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明白了,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拥抱过,但是我们两个上次吵架的事儿并没有过去,他把前因后果跟他妈妈说了,他妈妈这是在替他教训我,上次是他说我“不切实际”,这次是换他妈妈说我“不踏实”呢。   我没说话,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第三章(1)   韩妈妈留意到我脸色难看了,声音和语气已经和缓下来:“小江呀,我说这些可不是说你,你是好孩子。你和小冰都是好孩子,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他是怎么样的男孩你不是不知道,喜欢他的女生有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也有条件很好的,可是他心里还是最记挂你的。否则也不会把你带到我这里,你说对不对?”   我沉默着点点头,还是没说话,想起临出门的时候欧先生的诅咒,他说“上了年纪的人不好斗”,真是太灵验了,韩妈妈每一句话里都有文章,她这是在告诉我,他的儿子是王子,而我是有幸被选中的妃子呢,那既然这么幸运,我赢得的礼物是什么?   “怎么相处,你们两个自己心里有数。其实也不需要我们大人费心,哎呀,我就是年纪大了,总要唠叨唠叨你们的。”韩妈妈说,“但是你们也不要嫌烦,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我们来给你们解决的。小冰工作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那是个能源公司,待遇很好,工作也不累,机会也多,可能以后还有分房子的可能,能进到那个单位真是运气来的。小冰是占上一个名额了,还有一个机会,我觉得你应该把握,你回去跟家里,跟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吧,人情费的话要二十万。把你们安排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如果… …”   美味的牛肉在我喉咙里哽住了,简直   难以下咽,韩妈妈还在说什么,我脑袋里面空白一片,就看见她嘴巴在动,什么也听不到,我忍不了了,吐了那块牛肉,扔了餐巾和手里的刀叉就跑了出去,中间撞到一张桌子角上,一个趔趄,大腿上面疼得要命,韩冰好像是追上来拽了我一下,我甩开他还是跑掉了。   我冲出西餐厅,脚步飞快,寒冷的空气里,眼泪夺眶而出淌在脸上,街灯车灯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光圈,让人看不清眼前的路,我狠狠地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抹了,要过马路的时候,还是被一个人从后面用力地拽住了,是韩冰,不是他会是谁呢?   “你把手松开。”我咬着牙说,浑身发抖。   “我不。”韩冰说,还是钳住我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指着自己,“那你呢?你妈妈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妈呀?你说不过我就换她来教训我?我用不着!教我怎么作人?觉得我不懂事,不踏实是吗?要是我妈妈在这儿,她敢这么跟我说话吗?”   韩冰仰起脸往上看,好像在努力压抑自己不发脾气,两只手抓住我肩膀:“悦悦,你冷静一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呀?”   “我怎么不懂事儿了?你倒说说,我怎么不懂事儿了?!”我越说声音越大,根本控制不住,“我懂事儿就得留在那里对不对?好好吃你点的牛肉,好好地听她数落?”   “她   不是来数落你的!她为什么来不是说的很明确了吗?她是要给你安排工作的!”   “韩冰,我应该早就告诉你,我们家没有二十万。就算是有,那也是我爸妈的钱,我也不能让他们拿这个钱出来给我找工作!所以,不要把这个当做是教训我的理由,你和你妈妈都不行!”   “你为什么不等我妈妈把话说完!”韩冰终于忍不住了,也对我低声吼了一句,身边经过的人看着我们,韩冰把我拉近,一字一句地说,“我妈妈马上就要告诉你,给你找工作的那二十万,她要给你出!”   我愣住了,抬头看他,二十万,他们家出?   “你不信吗?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看看我妈妈是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他说罢就把我往回带,我在那个片刻彻底呆住了,二十万呀,他们家要替我出?我下一个担心马上就是,我可要怎么还呢?在我有点发呆的时候,韩冰把我往回带了几步,只有几步,然后我站定了:“韩冰。”   他还在拽我。   “韩冰。”我说,我冷静下来了,我不急眼了,我想明白了,我安静地再次喊他的名字,“韩冰。”   他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   “我不愿意。”我说。   “… …”   “我不愿意让你们家出钱替我安排工作。”   “… …”他看着我,“你工作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有别的选择?”   “没有。”我说,“但是我也不   愿意。我不想靠你,或者靠着你们家。没有凭空而来的好处,跟我一起实习的师兄刚沾了一点欧先生的光儿,就被他炒了。我要是沾了你的光儿,接下来就要像你妈妈说的那样,老老实实的,规规矩矩的,是不是?我是老实人,但是我见过世面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想由你们来安排。”我跟韩冰中间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我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然后我笑了笑,“尤其代价巨大,还不能贷款。”   韩冰看着我,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那张好看的脸上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闪现出不同的情绪,他起先是难以置信的,然后是气恼的,他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他可能觉得我愚蠢,最后他还是看着我,以一种淡漠的冷静的语气问我:“你想好了?不仅仅是你工作的事儿,还有我们两个的事儿… …你要是不同意的话,咱俩可能,可能也就这样算了… …你明白吗?… …你想好了?”   “嗯。”我说,“想好了。”   “… …那就那样吧。”他说完就转身走了,非常干脆。就像他妈妈说的那样,他是爱我的,但是他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我留在原地,灵魂有片刻的抽离,它摇摇摆摆地来到空中,看见这个无比繁华热闹的城市,有多少人在吃饭喝酒,有多少人在谈情说爱,有多少人在灵活地寻找机会,有多少人固执己见死不   悔改,有多少对曾经相爱的男女分了手,一个女孩儿站在街头看着她喜欢的男孩子的背影,他将是她的“前男友”了… …   一辆公交车停在旁边,我转身上了车,刚才哭过了,我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   ... ...   第三章(2)   … …   我又累又困,回到学校寝室里睡觉,中间有欧先生司机打来的电话,让我直接给挂掉了。我没吃没喝,就是睡,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见韩冰吹长笛,梦见我们一起去鲁迅公园玩,梦见他陪我去打工,梦见他揉乱我的头发,梦见他抱抱我… …梦里都是他的好处,睁开眼睛,看见外面天光发青,终于还是窝到被子里哭了起来,哭完了又抹了鼻涕继续睡。   终于在某一个深夜接到那个电话了,他在另一端还是不出声,我想他是不是也很难过呢,我想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舍不得我们三年的时光,我想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我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在被窝里面流眼泪,我得先说话,给他一个台阶下,那也是我给自己一个台阶,我鼻子塞住了,喉咙里面哽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声音,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韩冰,咱们两个都分手了,你还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呀… …”电话的另一端有些噪音,他可能是左手换了右手,刮到了衣服,我那么紧张,我以为韩冰怎么都会跟我说话的,然后他挂机了。我又缩回被子里,明白我们彻底完了。   我因为失恋这般受折磨的时候,段晓姝一直不在,她之前说家里有事要回去几天。其他的室友们看我这样纷纷过来安慰,总跟我吵架的黄欣姑娘为了让我吃点东西去排队买了鲜肉月饼给   我,我终于开始进食了,咬了两口又哭了起来,黄欣拍了拍我肩膀:“江悦呀,去洗洗头发吧… …”   我在学校浴室里面洗了好久。洗完了上秤称体重,发现瘦了十斤,一抬胳膊能看得见排骨,脸色也真是不好看,眼圈青黑,形容枯槁。这样不行。洗完了澡去食堂,要了四两米饭,三个肉菜,我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一边想着,我是跟韩冰分手了,可是谁谈恋爱就一定会结婚,就一定会白头到老呢?发生在我身上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这么好的女孩儿不肯占人便宜,错过我是他没福气,我不能因为这个惩罚我自己… …我这样宽慰自己吃光了饭菜,走到食堂外面,看见小超市在进货,老板把几箱酸奶从货车上搬下来,我鼻子里面又酸又疼,我与韩冰从前每次在食堂吃完饭,都要在这里买两个酸奶,牵着手走到图书馆正好喝完… …校园里到处都是我们两个曾经的影子,无论我想得多明白,这一关过去也难… …   就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悲伤的情绪里,我突然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电话那边是我从前那个学生,小胖子徐冬冬的妈妈:“小江呀,出了不得了的事情了,请你快过来我这边一下好不啦?”   “什么事情呀姐姐?我学校里还有点事要做呢… …”我本来自己就烦,我就算不烦也恨不得躲着那个徐冬冬,我是真不   想去他家。   “我不管呀,你必须马上来我家一趟,我家冬冬要是去不了耶鲁了,我就要跳楼,这些事情都要算到你头上!”   纳尼!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道理!谁不是宝宝呀?我还刚失恋呢!就得去替你带孩子?尤其还是徐冬冬这厮?刚要甩掉电话,转念一想,徐太太平时都是讲道理的人,怎么忽然间这么慌乱,还撒泼上了?   “您等着,我收拾一下这就过去。”   半个小时之后我赶到徐冬冬的家里。保姆来给我开的门,我进去了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太一样,两个警察在客厅里,徐太太点头如捣蒜,她余光见我来了,倒是挺高兴,示意我先去徐冬冬的房间。我敲门进去,先往床上看,我来的时候一路寻思,往最严重的方向考虑,他可能是病了,要不然就是如同我从前期盼的一样真的被人揍了,正鼻青脸肿,浑身挂彩,卧床不起,我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找他,却发现他就坐在自己书架下面的看书呢,还是那个白白脸的小胖子,手脚齐全,特别完整。   … …   徐冬冬刚见我先是一愣,然后就迅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熊样,现在我们不是师生了,他连称呼也省了:“你来了?”   “你妈妈让我来的。”我说。   “你生病了吗?你样子好挫呀。”他说。   “我生不生病,样子挫不挫这都跟你没关。”我真是一点好气都没有,“你怎么了?出   什么状况了,你妈妈说你去不了耶鲁,她要跳楼,还要把这些全算到我身上。”   徐冬冬轻轻一笑,像是个有文化的路人在街边看到别人家打架的热闹,含蓄地嘲讽,瓮声瓮气的口气:“小题大做。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   我病还没好,耐心也真是不够,见他这样就走过去又把他领子薅住了,我就是生病了也是钳工的女儿,手上一紧就把他提到我跟前来:“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装腔作势的,那是你自己妈妈,替你着急呢!你说呀,到底闯什么祸了?!”   “我把人打了。”   “打你哪里了?哪里受伤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我着急。   徐冬冬翻白眼:“你脑子瓦特了,我没被打,我说我把别人给打了… …”   “… …”我半天才正确消化掉这个消息——徐冬冬把别人给打了!——不是他挨揍,是他把别人给打了?!这真是太不符合逻辑了。   徐冬冬挣脱开我的手,我仔细看看他的脸,三个月没见,他好像跟从前有些不一样:“冬冬,你是不是瘦了点。”   “不多,三公斤。”   “节食减肥了?”我仔细打量他,三公斤是六斤,这孩子不高,减掉的分量很作数,一眼能看出来。   “没有,没那么刻意,不是你告诉我两餐之间不要吃东西的嘛,我就是把零食去掉了。”   “难得我不教你了,你还倒开始听我的话了。”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   呀?快点告诉我,你把谁给打了?有多严重?外面那些警察是不是冲你来的?”   第三章(3)   他没说话,脸上的笑容收起来了,就那么歪着头看着我。   徐太太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她一定是刚送走了警察,进来就又气又急又悲愤的抓住了我的手:“小江呀,你可要帮一帮冬冬呀,对方不肯谅解的话,冬冬这一辈子都完了… …”   “姐姐这跟我到底什么关系呀?”我真是丈二和尚。   “冬冬没跟你说吗?”徐太太看看我们两个,“他把韩冰给打伤了,就是你的男朋友呀!”   … …   整个事情发生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学霸徐冬冬自从拿到了耶鲁数学系的录取通知和奖学金的offer之后,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游手好闲的小狗,他不用再去上学了,也不用再去准备应试了,因为我太讨厌他,英文家教课也停掉了,他于是四处转悠,发现这个自己从小就生活的城市里还有很多很多从来没发现过的角落,比如塔图酒吧。他也遇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的人,比如在塔图里面的驻唱歌手小豆豆。小豆豆名字叫做小豆豆,但是比徐冬冬可是大多了,我在脑袋里面勾勒她的形象,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化浓妆,歌儿唱得很好,挺性感的,跟徐冬冬在学校里面见到的同龄女孩儿极不相同,徐冬冬就迷上她了… …   可是小豆豆也是不好追的。尤其像徐冬冬这种人,不知道他学习好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知道他学习好之后也不想多   看他一眼的男孩儿。小豆豆也是看他年纪小又总是去酒吧找她,就给他出了一道题,就说,你要是能为了我办一件什么特别难的事情,就现在就马上,那我就当你的女朋友。徐冬冬一不会大口灌酒,二不会胸口碎石以自虐,什么事儿能让小豆豆看到他的决心和痴情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塔图酒吧里看见了一个熟人,就是我的男朋友韩冰。徐冬冬就选中了韩冰当做他的目标,他走上前去,假意寒暄了两句,然后就把一个空了的百威酒瓶砸在了韩冰的脑袋上,韩冰当时就满脸血了… …   这是我从徐太太的话里整理出来的信息,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那个小豆豆身上,是这个女孩教唆了他的儿子伤人,而徐冬冬就是年纪小不懂事,徐冬冬其实也是受害者,韩冰仅仅是头部受伤,而徐冬冬却可能因为在公安局留下案底而被拒签,拒签就去不了美国了,就上不了耶鲁了,那是他的整个前程… …   徐太太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安静地听着,我能理解她的出发点,任何一个母亲的心里,她的孩子都是纯洁无瑕的,如果有错,那都是别人的错,环境的错。徐太太讲话的时候,我看了看徐冬冬,他一贯的坦然镇定,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错了,就像在听别人家的事儿看别人的热闹一样。我在那一刻真是烦透了他。   徐太太终于说完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她:“姐姐,那您这么着急把我找来干什么呢?”   徐太太上来抓住我的手:“我想让你去跟韩冰说,让他谅解冬冬,在派出所销案呀。”   “我… …”我想了半天,艰难开口,“现在时机不好。”   “怎么时机不好了?”徐太太的眼睛立起来。   “我跟韩冰刚刚分手了。他现在不是我男朋友了。”   徐太太愣了好一会儿,又恢复了之前恳切的样子:“没有关系的,小江,你们现在不就是闹别扭吗?你去帮我求一求他,去求他谅解冬冬,什么医药费呀,营养费呀,我们都可以出的,多少钱说出来嘛,小江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冬冬呀,也许这件事情之后,你跟韩冰两个,你们又会和好了… …”   我觉得徐太太说的话简直荒谬极了,难怪别人说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家长,他们家的麻烦是事情,我跟韩冰分手就不是事情了,去帮他解决了麻烦我跟韩冰就能复合了?这是多以以自我为中心呀,真的把自己当做是太阳了… …   我把手从徐太太的手里抽出来,面对面看好了她:“姐姐,这事情我帮不了。我倒是劝你先带冬冬去看看医生,他这个完全就是有社交障碍的表现,而且还有暴力倾向,为了追女孩子去打人,这是病,得治!”   “小江呀,你不可以这样的!你,你这是要我跪下来求你吗?”徐太太   说着就要出大招。   我哪里见过这个,赶快把徐太太把住:“姐姐你别急,我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 …我不知道怎么办呀… …”   “韩冰现在就在公安医院,我们这就一起去,你跟他好好说说,一定不要让他再追究冬冬啦!”徐太太拍拍我的手,“我就知道小江你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啦。那,事不宜迟,我去准备些钱和东西,我们这就出发,去跟韩冰道歉… …”   房间里面又剩下了我跟徐冬冬,他还是一张扑克脸,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手指头,我从衣架上扯下他的大衣扔给他:“穿上!”   “干什么?!”   “干什么?!去道歉!你闯的祸,你不去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气急败坏地跟人说过话。   徐冬冬倒是没有反抗,动作缓慢地把大衣披上,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毛,不以为然地,这下我可真是生气了,冲到他面前:“徐冬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儿。”   他抬头看我,有片刻的慌乱,像小猴子被人抓住尾巴了:“你知道什么了?我怎么回事儿?”   “你坏透了!你是不是恨我?!你恨我瞧不起你,觉得你追不上女孩子,你恨我没把你一直教到去美国之前,你把这些都算在韩冰头上了,你以为打了他就是打了我,对不对?!”   徐冬冬抬头看着我,一时没说话,可能是我控诉的语速太快了,他一时没有反应过   来。   我还没说完呢:“你这智商也是没白长,算明白了吧?酒吧里面别人你不敢碰,你偷袭韩冰,回头我还能帮你擦屁股!你都算明白了,是不是?!”   第三章(4)   徐冬冬没再说话,一直听我骂,眼睛发直,围巾一圈一圈缠在脖子上。   “你放心徐冬冬,这事儿我肯定帮你,我就算是给韩冰跪下也要让你没事儿。你得赶快去美国!你这智商能在美国杀人,还能无罪脱逃,你快去祸害美帝吧… …   我越说越恶毒,好像就此恨不得把自己近来接受到的所有的负能量都发泄到这个熊孩子身上,徐冬冬终于受不了了,站到我跟前来:“你,你… …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许你这么说我… …”   我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被我教训的那个样子,他被我这一顿痛骂,可不是刚才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了,白白的小胖脸此刻涨得通红,圆眼睛里面含着泪水,他瘦了不少分量,把双下巴给弄没了,圆圆的下颚抽搐着——他在尽力地忍受不让眼泪滚下来,无论如何他还是个小孩子,而我在他们家赚过生活费,我没再说下去,咬了咬牙:“走吧!”   … …   之后我们一起去了公安医院。司机载我们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冬冬的爸爸徐先生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路上徐冬冬一直朝车窗外面看着,一声不出,他的样子倒像是个受害者了。公安医院是专门处理事故和案件的专门医院,条件很一般,我在一个四人病房里找到了韩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正仰面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手腕上在打点滴。我进去   ,韩冰马上扶着墙坐起来,他有一点紧张,也有一点意外,可当他看到我后面的徐冬冬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马上就像要飞出尖刀来。我回头看看,也难怪韩冰了,刚才还被我骂得悲愤委屈的徐冬冬一见韩冰头缠绷带的样子,正憋着笑呢… …他这也没个道歉的样子,还怎么祈求受害者的原谅呢?韩冰什么都不答应,就是赶我们快走,徐冬冬一秒钟都没耽搁,马上抬腿出去了,徐太太又是跟我使眼色又是抓我的手,我转过身来,以从没有过的低声下气对韩冰说,咱们还是谈谈吧?啊?   韩冰扭过头去,没说不行,我让徐太太在外面等我,自己从旁边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韩冰的床边,他一直都没有看我。   “伤口大吗?”我问。   “十三针。”   “哎… …疼吗?”我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韩冰冷冷笑了一下,权充回答。   “那个… …徐冬冬的妈妈想让我跟你说说,能不能谅解,在派出所销案… …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   韩冰这个时候终于把脸转过来了,看着我,满脸恼怒:“要拿钱私了?江悦,你不认识我吗?我家里缺钱吗?我告诉你,我要告他,我要把他送到少年犯管教所里去!”   说实话,我觉得韩冰这么做一点错都没有,我打心眼里同意他,徐冬冬活该!可是受人所托,我总得尽力帮忙,还想争取一下   ,这时韩冰却看着我说:“是你教唆的吧?是你让他打我的吧?”   “你胡说什么?!”我觉得韩冰好像是疯了,“我们好说好散,我让他打你干什么?!”   韩冰没再说话,但是听呼吸都知道他并不相信我。   那一刻我脑筋转得飞快,力图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连在一起,可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怀疑是我教唆了徐冬冬打伤他呢?就因为徐冬冬是我的学生?我在韩冰面前不知道唠叨了多少回我烦死徐冬冬的。   护士进来换吊瓶了,询问他感觉怎么样。我在韩冰回答的时候,打量他四周,有水杯,有毛巾,有脸盆,是有人在照顾他的,是他妈妈吗?等会儿要是她进来我岂不是麻烦更大了?我得怎么说呢?   “让你女朋友去签单子。”护士临走的时候说。   我顿了一下。   韩冰看着我。   “女朋友?”我说,“说的不是我吧?”   像是在回答我的问话,一个人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盒饭。   这个人是段晓姝。   大老远来上海投奔我的段晓姝,如今在这里陪伴受伤的韩冰,被叫作他的“女朋友”。   她看到我在这里也愣住了。   我们三个互相看着,房门打开着,徐冬冬就在门口,也在往里面看。   “怎么回事儿?”我紧紧盯着韩冰,“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   韩冰还是没说话。   首先恢复镇定的是段晓姝,她把后面的枕头给韩冰垫好,把半截小   饭桌支在床上,把饭菜给韩冰布好,拿出筷子勺子,当我不存在一样温柔地告诉韩冰:“有伤口不能吃辣椒,我给你买了鸡肉和茄子,最好别喝带颜色的饮料,色素会在伤口沉积的,我没给你买橙汁,你就喝点矿泉水吧,啊。”   韩冰还在看着我,机械性地吃了一口东西。   “韩冰,段晓姝,我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呢!”   段晓姝猛地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走吧,江悦,韩冰受伤了,让他吃饭休息吧,楼梯口那里没有人,咱们去那儿说!”——她完全是一副保护者的态度。   “不,咱们就在这里说清楚!”我狠狠关上了房门,咣当一声,把徐太太和冬冬关在外面,我转身回来指着他们两人,“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好了?!”   “… …怎么算是好了?”晓姝歪着头看我。   “你们睡了?!”我看着她的脸。   “… …嗯。”晓姝点头,韩冰却低下头去。   “什么时候?”我握着拳头,浑身发抖。   “他过生日那天晚上。”   “那天你去外地了呀。”我难以置信。   “我提前回来了。”晓姝说,“我想到你可能会错过他的生日派对的。果然如此。他特别不高兴,特别沮丧,幸好我在。”   那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回到我眼前,那天晚上我一直给韩冰打电话,可是他就是不接,第二天我们见面了,他说他会帮我安排工作,我当时还在奇怪他怎   么会那样轻易地就原谅了我,原来他跟我的好朋友睡在一起了… …   第三章(5)   … …我好恨呀,恨得胸口发紧,牙齿发痒,我紧紧攥着拳头,浑身哆嗦,我想控制自己,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克制住,我怎么能不跟她打一架呢?!怎么能这么放过她呢!段晓姝不仅仅抢了我的男朋友,她利用了我,欺骗了我,侮辱了我!我TM毕业证不要了也要打她!我扑上去,把她推在墙上,韩冰挣扎着起来伸长了手臂想要拉住我却没够到,饭菜在他旁边洒了一床一地,我猛地把段晓姝推在墙上,照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白嫩嫩的日式小圆脸,手举起来抖了半天却没下去,我还没打过人呢,我不会呀,晓姝看着我却笑了,荡妇的腔调居然还有模有样:“… …狠狠地打,瞧把你厉害的… …你当我怕你吗?难怪韩冰不要你了,凶成这样谁还会有哪个喜欢你?… …”   “你不要脸!”我叫起来,“我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身上就是你的香水味!你们… …”   “对。”晓姝特别坦然,“你怎么才闻出来呀?鼻子不算灵,反应也够慢的。那天你见他妈妈之前,我们才在一起过呢。味道都留在他身上了。你们什么事情我都知道,韩冰都没有瞒着我,江悦你这么大发雷霆地干什么?用得着吗?仔细想想呀,他当时更喜欢的,他带去见他妈妈的是你呀,他还要给你安排工作的,不是吗?是你自己不要的。你不要那我就要了呗。说   来说去这事情还得怪你自己呀!”   我松开手,肩膀塌下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晓姝开始手脚利落地收拾掉在韩冰旁边的饭菜,一边对我说:“对,我什么都知道,二十万能找工作的事情我也知道。我告诉韩冰了,我爸爸妈妈可以给我出这个钱的。你可真是天真,江悦,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进国务院了呢。可是你没有呀。机会你错过了,就不要怪别人拿走。”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了一个小袋子出来,“你看,这是我从苏州买的丝巾,要送给韩冰他妈妈的,好看不?哦对了,他妈妈喜欢丝巾的事情也是你告诉我的。”   “你坏透了,你不要脸,你根本不爱他,你利用他!”我想起她小心翼翼地跟我刺探韩冰找工作的事情,刺探他妈妈的喜好。   “我怎么不爱他!我比你爱他!我比你更知道他有多重要!我比你更在乎他!”晓姝尖叫起来,跟我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江悦,你先走吧。”韩冰终于站起来,挡在段晓姝前面,面对着我,“我现在就是跟晓姝在一起。咱们两个的事情结束了,结局就是这样了,也是你自己选择的,对不对?分手是你说的,我没造谣吧?”   我抬头看了看韩冰,在那一刻有片刻的茫然,好像一道代数题,突然我不会解了,连题面都没弄明白,我低头想了想,是我错了吗?事情是   像他们说的那样?不不不,不对,我不能被他们两个给弄糊涂,我在脑袋里面飞快地整理这期间发生的事情,跟他分手并不能击败我,他的背叛和段晓姝的欺骗也不能击败我,他们两个现在互为保护者一起对抗我,这… …,不,这也不能击败我!绝不!   我抬起头来,看定了韩冰:“你在说什么?这事情是我的错吗?”   “… …不然呢?”   “韩冰,是我选择了跟你分手,可是在那之前你跟我的朋友好了,这不是我选择的呀,这是你们两个渣。而你们更渣的是,还要把这个错误算在我的身上!听我说,韩冰,那天咱们分手之后,我一直特别难过,总想着咱们之前怎么好,咱们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可是现在我很庆幸,我能够及时止损,这一个好处足以弥补我所有的遗憾!”   韩冰扭过脸去,再不看我。   我还没说完呢,我看着他后面的晓姝,无比鄙夷:“我想起来了,上高中的时候,别人都排队,就你爱加塞抢厕所,就你尿急,你现在还是这个毛病!段晓姝,我不生你气,哈哈,我们从此不是朋友了,但你也不是我的敌人,你跟我,我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段晓姝冷笑了一下。   无所谓,我不期待她的赞同。   我跟他们两个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呢。   我打开门,徐太太和徐冬冬就在外面,两个人应   该是听见了里面发生的事情,传出的声音,我一把把徐冬冬拽过来,把他拉到我前面,跟我一起看着韩冰和段晓姝。这样看,他的个子好像是也长高了点,现在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我鼻子之上了。   “徐冬冬,”我说。   “嗯… …”   “那天在酒吧里,你到底是为什么把韩冰给打了?”   徐冬冬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胖胖短短的手指往外探,好像外面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比什么事情都吸引他的注意力似的。   我按了他肩膀一下:“问你话呢。”   他沉吟着,嗓子眼里面叽叽咯咯的,还是不肯说。   “因为你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你知道我的男朋友跟别的女生好上了,你想替我出气,对不对?所以韩冰才会认为是我让你教训他的。”   “… …”   没人说话,他们三个各自用沉默证实了我的猜测。   “韩冰,无所谓,你就当徐冬冬是我教唆的吧。你跟段晓姝这么渣,把你开了瓢,让你脑袋上缝十三针是轻的,放到古代你该被抹了脖子,她应该浸猪笼。徐冬冬,我学生,我弟弟,他现在在派出所有记录了,今天是来道歉,请你销案的,我们话说到了,行不行你看着办。我不勉强你,不过你也不用高高在上地给我做样子,”我咬着牙说,一字一句,越来越慢,“如果徐冬冬因为被你难为没法出国留学,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跟段晓   姝,我绝不,你们就等着给我好看!”   我这话真是越说越狠,到后面嘴巴里好像都有血腥味儿,徐冬冬抬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我教他那么久都没有见过的崇拜的眼神,我对他一摆头,走,冬冬,咱们走!   第四章(1)   这一天晚些时候,徐太太收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韩冰销案了。   徐太太把这件功劳算在了我头上,一定要送我礼物,我当然不能收。几天后她在电话里面跟我说,打算安排徐冬冬马上出国,他们会先去美国一个亲戚家住几个月,然后就在美国等着耶鲁开学。我马上赞同个好办法,省着冬冬在国内闲着再出什么节目,我说你们出国之前,我想要见一见冬冬。徐太太同意了。   我跟徐冬冬两个在一家肯德基里面见面,我给他要了一杯九珍果汁,我自己要了一杯热白水加冰块儿。我们在一个靠窗子的位置上,距离上次去公安医院见韩冰那一回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徐冬冬好像又瘦了,原来的小胖脸现在居然能看出来尖下巴,他告诉我他开始健身了,不仅脸瘦了,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初见雏形,但是小肚子圆圆的还在。   我等会儿还要去见欧先生,打算尽快跟徐冬冬切入正题,我喝了一口水:“我妈妈是商场里的售货员,我从小到大她跟我讲道理,该不该做一件事情,她就用在商场里面比较价格的说法,她说,值不值。比如我高中的时候喜欢那个男孩儿,她也能从蛛丝马迹里面看出来一点,就跟我说,你这个年龄为了这件事情耽误了学习,不值。后来我上了高三,政治成绩不好,比我其他科目的成绩差了很多,我妈就请了一个老师给   我补课,学费好几百块一节,顶我妈两个星期的工资,她说值,能提高哪怕一分也值。但是我觉得你把韩冰打了,自己差点去不了耶鲁了,这件事情就不值,特别不值… …”   徐冬冬刚才跟我说话的兴奋劲儿没了,此时一只手拄着脸,安静地听我着。   “我现在过劲儿了,一点都不难受,我跟你算算这个账。他脑袋瓜子破了,就缝了几针。你的代价是什么?是你的前途,是你爸爸妈妈的希望,这不仅仅是不值了,这简直就是捡了芝麻换了西瓜。”我喝了一口白水,看出来他并不完全服气,“好的,”我说,“你是为了我出气。我告诉你,我不生气。我那天可能是有点惊讶,你别看我跟他们大呼小叫还聊很滑稽,但是我一点都不生气。就好像我原本就把一双鞋子给扔掉了,然后我知道原来有人背着我穿过我的鞋,然后还要把它们收走,那又能影响我什么呢?”   他听到我这么说了,顽固的小脑袋似乎软化了一些,抬眼看看我:“… …我就是气不过。”   “无所谓。真的。”我说,“我都不生气了,你也别想了。韩冰其实不算是坏人,要不然他也不能销案,现在我们有的时候在学校里,食堂里也能碰上,还能点头打个招呼。别别,你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想说他的好话,就是想说,其实我跟他的事情没有那么大,可是你差点把   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这就是不值… …”   徐冬冬原本抬着头看我,现在低下去了,手里慢慢地搅动着九珍果汁。他还是个小孩子,面皮,耳朵,手指头,掌心,哪里都白白嫩嫩的,他的心地也是干净纯粹的。他是个小爷们,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是非。   那天从公安医院出来之后,我心里还有些疑问,试图还原当时发生的情况,我去了徐太太说起的那个酒吧,也去找了那个叫做小豆豆的歌手。酒吧里的人说起那个小白胖子,说起他那天明明看上去是跟熟人寒暄,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用酒瓶子把人高马大的熟人开了瓢的事情,仍印象深刻。而当我想把歌手小豆豆跟冬冬联系到一起的时候,那个浓妆艳抹的歌手连连摆手,怎么可能呢,那个小孩子来了就玩弹子机,别说我了,他的注意力不在任何人身上。   “那么说也不对。”酒保在吧台里面一边擦杯子一边说,“他一直是留意一个人的,有两个多月了,那个人来,他就来,不对,是那两个人来,他就回来。”   “谁呀?”   酒保是个二十六七岁的人,白净脸孔笑嘻嘻地:“你是那孩子的什么人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是他姐姐。”我说,“我弟弟因为这件事情可能没法去美国留学了,我得弄明白。”   “你撒谎。”酒保说,“你不是他姐姐。”   “… …你不难为人   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吗?”我说,我从包包里拿出五十块钱,“别卖关子了。”   酒吧里的人都笑起来。酒保没动那五十元钱,把它退回给我:“我们这儿还没营业呢,不收你钱。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冲着歌手来的,他玩弹子机也挺厉害,但是他也不是冲着那个来的。那就是冲着那一男一女来的,他们两个常来我们这儿约会,他一直埋伏着。终于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急眼了,开瓢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也认识他俩吧?”酒保紧紧看着我。   “这跟你没关。”我转头就走。   “哎。”酒保叫住我,“把你钱拿走。”   “给你当小费了。”   “拿走吧,小妹妹。这酒吧都是我的,我不缺你这个小费。”酒保还是笑嘻嘻的。   此后我又遇见了那个酒保,但那是几年以后了。   眼下我在肯德基里面对着徐冬冬。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在哪里。谁没经历过十五岁呢?十五岁的他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是我。之前无比讨厌他的我。我错怪了他。但这事情不能说明白,说明白就不太好收拾了。   “我没在替韩冰说话,”我回到原来的话题,继续说,“他可能也是想明白了,我那天那么凶狠,他觉得继续难为你不一定会带来多大的风险,他觉得,不值,所以就销案了。冬冬,你听懂了吗?什么事情都得衡量好价值。你不是一般的小   孩子,你十六岁要上耶鲁的,除了你我不认识第二个,你以后可能要成为大科学家,要成为大人物的,这样的事情可是不能做了,不值。你懂吗?”   第四章(2)   他低着头,好久好久都没说话,这个人智商上的优越让他的思想非常顽固,换句话说,可能在他的脑袋里,别人都是没有完成进化的猴子。我不确定能够说服他,但是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我得走了。   “我得走了。”我说,“咱以后再见吧。”   徐冬冬这才抬头看我:“后天我就走了,姐姐你是要去机场送我的吧?”   “嗯。”我说。   两天后我没有去送徐冬冬,我正忙于抓住一个新的工作机会,我根本顾不上徐冬冬。   不过收到了他的电话,当时我在过一个马路,身边的车声很大,徐冬冬的声音很小。他说,你怎么没来送我呀?我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他说,值不值得得我说了算,别人说的不算。然后他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我看了看那个号码,最后一个疑问也清楚了,那个打来一直不出声的电话,那个让我的心变得很软的电话,不是韩冰打来的,是徐冬冬。   我一个人在那个路口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被后面的车笛声催促,终于把电话揣进口袋里,漂亮的韩冰和可爱的徐冬冬,谁都好,这一段的故事结束了,我得继续向前走了。   三年半以后,我在同一个路口等绿灯。   春夏之交,梅雨之前,上海的空气温和湿润,闹市里有花草和咖啡的香气隐约浮动。   我在对面大厦的玻璃墙里打量二十五岁的自己:黑长卷发,浓眉毛红嘴唇,浅蓝色   的针织开衫里面是条及膝的明黄色碎花连衣裙。另外的三个大件应该算是对于工作的投资:一块浪琴手表,一个路易威登的肩挎包,还有一双菲拉格慕的裸色高跟鞋。我妈五十岁的时候动过一次手术,出院之后第一件事儿就去做头发,过了一个星期就擦了口红去她工作的百货公司站柜台卖货,那时候她跟我说,女孩子打扮漂亮了去上班,这是最好的事情。   今天我也是去上班,只不过不是去办公室,是去复兴公园后面张学良故居,我老板托了关系租下那个场地,他在那里办了一个红酒品酒会招待新老朋友和潜在的客户,我全面进入战斗状态,去抓合同。   要微笑,要活泼,要认真倾听,有时候要不懂装懂跟着点头,还有时候要明确地说自己没太听懂,对面这个外国人马上开始跟我详细地解释刚才说到的那个科幻小说的物理学依据,我就说您是研究物理学的吗?外国人说不是,我在上海开进出口公司的。具体什么业务呢?是不是需要一些财税规划,将外资引入?我们公司可以提供最专业的咨询意见… …我就这样转了一小半圈,红酒喝了半杯,夹子里装了七八张名片,这是今天的战利品。   真没想到,我居然在这里见到欧锦江先生了。他站在窗子旁边,正跟另外两位男士说话,他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一眼就把他认出   来。我在旁边的镜子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走到那个小圈子旁边,站在他对面,欧先生的眼光扫在我脸上,随即又移开去,他还在继续说话——他居然没认出来我是谁。   这可真逗。   “您不认识我了?”我们中间隔着两个人,我笑嘻嘻地看着欧先生,把自己的名片递上。   他看了名片,摇头,瞧了一眼我的脸:“不认识了。”   “怎么可能呢?”我说,“我可是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欧锦江先生。”   他看看我,又看看旁边的两位朋友,轻轻笑了,可能是我主动上前搭讪,而且方式直接,让他略有些被动,但毕竟是年轻的女孩子,无论对谁,这事情不讨厌。尤其是在一个为谈生意而刻意组织的派对上,这简直有点好玩。   “那我得跟您单独聊聊。”我说。   他身边的两位十分识相,立即就借故走了。   我抬头看着欧先生,特别真心诚意地说,您从前帮助过我,我得谢谢您呀。   “你也是张董的朋友吗?”欧先生问我,他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外面。   “我是他雇员。”我说,“过来认识新客户,找机会赚钱。我个人主要做的是境外和境内的公司在香港注册开户,进行资金周转方面的业务,渠道通畅,能够有效避税,我的名片您拿好了,有朋友需要的话,还请您给介绍一下。”   我的名片就夹在欧先生的两根手指头之   间,他用同一只手握着酒杯,仍是不看我,样子仍旧十分傲慢:“我不开公司,个人也没有这方面的需要,也没什么朋友需要这个。你可找错人了,浪费时间呢。”   “啊,那倒没事儿。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我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是拿着黄页盲打电话,一天打几百个,等人接听的时候吃饭喝水。有时候刚接通,一句话都没完就被挂掉,有时候听到一句方言,恶狠狠地好像是骂人,有时候对方还真地问了几个问题,我兴致勃勃地介绍了半个小时,他最后说没兴趣。这都正常,”我说,“工作嘛还不就是这样,钱哪有好赚的。”   “这倒是个大实话。人对钱得有尊重。毕业很久了吗?”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对窗子外面经过的熟人掀了掀眉毛。   “三年了。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做了这个。”   “三年了没跳槽?”他饮了一口酒,“看来也没有什么进取心呀。”   “还行。”我说,“刚开始学习,后来越做越好,越来越熟练。客户也多起来。入职的时候到现在,底薪都是三千五,可是我每个月到手都有一万块。自己挺满意的。第一年搬了三次家,刚开始在闵行区跟我大学同学合租,上班倒地铁要一个小时,后来搬到长宁,住一个石库门的老房子,跟好几家共用厨房,有一次我煮方便面的时候看到我小臂这么长的一只老鼠,”我   比划着,“就在我脚旁边。还有一次被中介骗了,从二房东手里租了房子,在一个下雨天被真正的房东给赶出来了… …哎,不过现在还好,我现在就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就在思南路上,一个小公寓,条件不错,房租有点贵,但是方便舒服。”   第四章(3)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欧先生耳朵一直在听,眼睛却看着外面,好像对我说的那些根本就毫无兴趣似的。   “您还没认出来我,”我说,“我一点都不意外,这太正常了,您每天得看多少文章,写多少东西,策划多少大事儿呢,记不起来我是应该的。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受您恩惠的。没有您,我不可能在上海坚持下来。最狼狈,最艰难的时候,我都跟自己说,想一想欧先生,想一想他之前对你说的话,想一想他对你的判断和希望,你一定不能放弃。”我慢慢地说,一字一句都用了力气。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吗?”他终于回头看看我了。   “您在上海外院教过书吗?”   “复旦。”   “我就是去复旦的食堂吃过饭。”我说。   “别卖关子了,”他仔细打量我之后,那个被惯坏的,不耐烦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从来不轻易帮别人的,人情我都记在账上,我可不认识你,你到底是哪一个呀?”   夜色渐深,开始有客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我掂量着手里拿到的名片,今天收获颇丰,足够我好好经营一下,寻找新的客源,欧锦江先生不耐烦了,我肚子里面还咕咕叫呢,我得离开这个工作场合,去个熟悉的小馆子吃点热乎东西。我就把这个游戏结束了吧。   “三年半前,我给您当过助理。翻译材料,打打字,接待客人。您当时出手大方,给五百   块一天,后来我因为私事儿,有段时间没来,也没请假,再回去找您,发现您那里已经换人了。您当时把之前的工资开了给我,却拒绝给我出一个实习证明。那时候我在证券公司已经进入第三轮的面试了,考官对我给您当过助理的事情很感兴趣,可是我拿不到书面的证明,也就是说,旁人看来,我给欧锦江先生做过助理这件事情可能全是我自己瞎编的,吹牛的,我没能得到那个职位。”   我特别平静地讲述着从前发生的事情,三年半之后的欧先生开始转过了身子,仔仔细细地看我,他到底开始发觉我来意不善,我所谓“受他恩惠”很可能是个旧日冤仇。可是这我还没说完呢。   “当然不仅仅这样。我给您当了好几个月的助理,可是全加到一起也没有那天下午您跟我说的话多,您好像突然就了解我了,好像突然就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以后会怎样了。您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最好就不要留在上海了,最好回家去,就在爸妈旁边,找一个旱涝保收的单位坐办公室,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相亲把自己嫁掉,要是有条件的话,结婚出国旅行的时候可以在上海转飞机… …”   那天发生的一幕好像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楼梯下面,欧先生在二楼的缓步台上,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干脆地拒绝向我提供证明我给他工作过的书   面文件,他手里拿着咖啡,他的脸上怎么看都像是有点笑容,那笑容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一个大上海的笑容,根基于权势,财富,阅历的充满优越感的笑容,他笑我渺小,笑我贫穷,笑我受制于人,他预言我平常无味的一生。   “当时我什么都没说,”现在的我继续对欧先生说,“我耽误了工作,我也没有跟您请假,我理亏,我应该被您教训。但是您可把我看错了,我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您瞧,我留下来了,而且局面还不错,至少我自己是满意的。这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拜您所赐,哪怕我最艰难的时候,我也跟自己说,可不能让欧先生说你的那些话落了地,他可能给很大的公司,很了不起的人物出了什么好主意,但是在我这里,您看错了,您说错了。”   我终于说完了这些话,放下酒杯,转身就走了,心里面真是痛快。我跟老板打了招呼,然后离开了张学良故居,沿着思南路一直走,穿过几条街巷,来到租住的公寓下面,那里有一个做黄鱼面的小店,我要了一碗面,一个小菜,快十一点了,小店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靠窗的位置上,我跟一对情侣拼了桌子,一边等自己的面,一边听他们有滋有味地议论公司里的事情,谁又拿到了新的订单,谁上班摸鱼打游戏,谁好像是打算跳槽了,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有   人快步上来,在外面拍了两下窗子,我吓了一跳,居然是欧先生,下一秒钟他就大步流星地进来了,坐在我对面,他居然拿正眼看我了,竟是有点气急败坏的。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欧先生说。   “哦是吗,您想起来了?… …那我是谁呀… …?”我掰开方便筷子,把它们对着搓了搓。   “你叫那什么来着,是外语学院的老吴给我推荐的,你们当时来的一起还有个男孩,几天就被我炒掉了。有这回事儿吧?”   “对。”我说,“确实如此,那是我师兄。”   “你说的事儿我也想起来了,我当时是没给你开实习证明,结果你到现在都恨我。”   “不。”我马上抬起头来,“您觉得我恨您吗?一点都没有。我要是恨谁就不跟他说话,我刚才跟您说了那么多呢。是这么回事儿,我就是觉得您是大学者,大专家,说什么都是对的,但是我这么一个小角色,您看错了。我就是告诉您这个,人不是什么时候百分之百都对的。哪怕您是欧先生,您也不是百分之百都对。就这样。”   “这就是记仇。”他没等我说完,语速飞快。   “您要非得这么说,那我没办法。”我的黄鱼面上来了,我实在是饿,痛吃了一大口。   我再抬起头来,用纸巾擦擦嘴巴,看见欧先生靠在后面的椅背上,他都看了我名片了,仍然不肯叫我名字:“我告诉你那个谁呀,你记   仇我也不怕,但是咱们得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全想起来了。   第四章(4)   事情并不是全像你说的那样,我不是不给人机会,当时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我可以给你开实习证明,你拿去找工作,但是你得告诉我什么原因好几个星期不来,而且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得知道为什么我那个可怜的老秘书马太太在家里好好地带外孙子,结果被我拉回来打工。咱俩不熟,我没有必要难为你,但是我付你钱了,我这点要求也过分吗?”   欧先生倒是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   这个掌故过去三年多了,期间我的生活境遇飞速变化,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的记性再好也是捡有用的去记住,很多没用的,或者不愉快的都被我给自动屏蔽了。欧先生这样说,明明就提醒了我,那天去他家里,看见那个五十多岁,满脸不高兴的秘书,还有他追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突然离开,我就是咬紧牙关,坚决没说。   我低着头,在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终于跟自己承认他没说瞎话:那天欧先生不是平白无故地不给我写证明,不是平白无故的抢白我,是因为我固执地不肯跟他解释原因,可是我要怎么跟他说呢?我说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了,而且他跟我女朋友睡了,我的学生把他打了,我得去斡旋这事情,否则他就没法出国念书… … 啊呀呀,真是一团乱麻,而且硬要往回追溯的话,在我去见韩冰妈妈的那一天,欧先生也预言到了   我跟他之间结局的走向。   到头来还是他对。   欧先生居然一直是对的。   鲜美的黄鱼面忽然变得索然无味,在我理清了自己的记忆之后,在我发现了确实是我自己理亏之后,刚刚那时隔三年向他证明自己的快感也全都没了,三年间我对他的耿耿于怀以及由此产生的那个执拗向上的动力甚至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索然无味。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您是问我为什么了,我就是不说,你是因为这个才抢白我,才没有给我开证明。”   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的手臂舒展开,歪头看着我:“我可不是有意为难你。更不想因为我自己的任性就耽误一个小孩的前程。只不过当时事出有因,而且… … 这错误… … 不在我,对不对?”   “… …不在您。”我点点头,心悦诚服的,“是我做的不合适。抱歉。”   欧先生一时没说话。   “那是怎么回事儿呢?”他低头看我,声音终于柔和了一些——他给自己辩解明白了,他不着急了,“我,我,现在说起来,我还真是有点好奇… …过去这么久了,你现在能告诉我吗?到底是因为什么? ”   我想了一想,到底抬起头来,干脆地说:“我忘了。”   “忘了?”   “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要不然不会耽误我工作,所以我就忘了… …   反正我忘了。脑袋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好事儿都记不过来呢,谁要去记得不高兴的事情。您说对不对?”   欧锦江先生看着我好一会儿,然后他笑了,我要是没看错的话,那笑容里面是有赞赏的,好像老师出了一道难题,学生懵懵懂懂地就答对了似的,他同意我,他站在我这边,欧先生点点头:“嗯,不是好事儿,那忘掉好。”   我低头继续吃面,他坐在对面一时没走。   我抬起头来:“您饿吗?吃面吗?”   “嗯?!”他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我的问题。   “这家的黄鱼面不错,我再买一碗,我请您吧。”我说。   这个上海男人说:“… …好的呀。”   那之后的一个月,有三个客户主动打来电话,找我做香港注册公司的手续,工作轻车熟路,我特别利落地办完了。三个公司的体量都很大,那个月我的账户里面收到了整整十万块的佣金,我还从来没在自己的账户里看到过这么多钱呢。这件事情要感谢欧先生,三个客户都是他介绍来的,而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他不声响,但是我不能装傻。按照行内抽佣的标准,我应该给他一万五千块。可是提了现金拿到手里,我自己都觉得唐突,欧先生会缺这点钱吗?我要是就那么塞给他,会不会显得有点傻?想来想去,我还是去卡地亚买了一对黑玛瑙的袖口钮,然后给他打了电话想问问他   我是不是可以造访。   电话是女秘书接的,请示之后转给了欧先生,要是我没有因为跟他说话紧张而产生错觉的话,我觉得,似乎,好像,他的声音是轻松的,愉快的,甚至有些温柔的,一个温柔的欧先生像是上海梅雨季节里的阳光,值得分外珍惜:“是你呀,怎么样?最近好吗?”   “还行还行。”我把电话换到另一个手上,“那个… …您介绍来的朋友,我帮他们办好了。谢谢您带客户给我。”   “哦… …那不是什么大事情。正好有朋友需要,我就提了一下。你不用放在心上。”   “老板给了我不少奖金。”   “哦对,你们张董办事情不小气。这个我听说的。”   “… …嗯… …”一只胖乎乎的麻雀停在我窗台上,跳一跳,又歪着头看我,看我怎么能装作老练的样子跟他开口,“欧先生呀,那个,我买了件小礼物想要送给你。”   他在那边停了停,有一会儿没说话:“… …为什么呢?”   “刚说了呀,你让我赚了一笔钱。”   他好像这才明白了,轻轻笑起来:“真的是小事情,再说你不是请我吃过饭了吗?”   “嗯?”   “黄鱼面呀。”   “那个怎么能作数呢?”我有点着急,“礼物已经买了,我送去给您吧。您要是没时间,我们碰不上,我就留在秘书那里。”   他有一时没说话,像是在思考我的提议,终于还是说:“真的不用。退掉   吧。我还有事,我们回头聊?”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掉了。   第四章(5)   窗台上的麻雀飞走了,我收了线,窘得要命,从前在他那里打工时,无论被他怎样修理,怎么冷嘲热讽,我都像穿了盔甲一样从来没往心里去过,眼下他帮助了我,平和地跟我说话却拒绝了我要送的礼物,这让我很难为情。   在茶水间休息的时候,我把事情跟老板讲了,他放下手里的三文治擦了嘴巴说:“这怎么行呢?你也太莽撞了。还要送礼物给欧锦江,你当他是卖产品的sales吗?”   张总张维迎先生是杭州人,四十多岁,样子白白胖胖的,耳垂很大,有点福相,但是为人非常八卦,欧先生推荐来的客户指名道姓的要我帮忙之后,他马上就找我调查跟欧先生的关系,我老实对他讲了,他就边听边笑,告诉我,维护好,维护好… …   不过现在张总对我有些恼火:“哎呀呀,我还当你聪明,看来还是不行。你给他电话之前要问一问我不好吗?欧先生喜欢看话剧,你请他去看话剧呀。用不着花多少钱,还能维护关系。”   我听了之后没说话,勺子搅动咖啡。   张总看看我:“我问你一点事情,你见过欧先生的女朋友吗?”   我摇头:“从来没见过。我给他打工的时候也没注意过呀。”   “满神秘的哈,他离婚也很多年了,没见他身边有过女伴呀。难道就这么自己生活了?认识他的人都好奇呢。”   “欧先生离过婚?前妻是什么样   的人?”张总这个老狐狸,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熊熊点燃了我的八卦之火。   “上海人。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当年两个人都曾经在世界银行工作,都是手眼通天,她的位置恐怕比欧锦江还要高一些,很厉害的。人也漂亮。”   “原来欧先生曾经在世行工作,难怪认识那么多人,能做那么多事情。”我点点头,“为什么会分手,您知道吗?”   张总眯着眼睛又露出那种极为八卦的表情:“女的进了监狱。”   “什么罪?”   “渎职。泄露了消息。案子是在比利时审理的,后来人被关在安特卫普。几年前听说出狱去美国了。”   “泄露了什么消息,能让一个世行的官员直接成了阶下囚?”   “他们弄垮了南美一个国家的货币。我不知道这中间她赚了多少钱。”张总说。   我彻底呆住了,半天闭不上嘴巴,好久好久,把张总都给逗笑了。   “那,怎么说也是夫妻呀,欧先生没被牵连吗?后来没想办法救她出来?”我问。   “小姑娘我告诉你,他们完全完全是两种人的!他前妻给金融大鳄泄露消息的时候,后来上了法庭的时候,他都不在旁边,他在非洲赈灾呢,哎呀呀到处跑,被军阀用枪顶在头上,还当过十几天人质,还得过黄热病,惨得不得了… …后来很正常就分手了。”   原来我印象里那个骄傲的毒舌的随时让人难堪的欧先生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头面,做出来的事情这还真是颠覆呢。   “就是这么回事儿,江湖上认识的人都要给他面子的,他… …”   “心肠好。”我接口说。   张总看看我:“你这么说也行。那,你那个卡地亚的袖口钮就退掉,或者你自己留着好了,我呢,下午就给你两张话剧票子,他明天在复旦大学有讲座,你就去找他,请他看话剧。当面跟他说,他不会拒绝的。”   我看看张总,我知道这个家伙在想什么,他之前虽然跟欧先生认识,却从来没有过生意上的交往,他这是想要我维护住跟欧先生的关系,我扯了扯嘴巴:“我不喜欢看话剧。”   张总道:“让你去就去。事情办不好。小心下个月奖金我给你倒扣回来。”   我还要反驳,张总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电话对面是女声,张总满脸堆笑地叫宝宝,我知道那不是太太。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张总给的戏票去了复旦大学。   欧先生的讲座在一个半圆形的阶梯大教室里,我坐在中后排的位置上,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身边就坐满了人。   铃声响的瞬间,欧先生进了教室。   他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高领衫,外面是细小蓝格子的西装,黑色的长裤。   我趴在桌子上,仔仔细细地看他,不得不跟自己承认:欧锦江先生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的人。   但是我从前从来没有特别留意过。在他那里实习的时   候,我是个大学生,而他是个社会上的,已经工作了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不认识,走在街上问个路的话,我是可以管他叫叔叔的,叔叔,请问23路车站在那里?叔叔,请问附近有肯德基吗?叔叔,你孩子找家教吗?   认识了他之后,这种对身份差异的认知就更明确了,来见他的访客无不点头哈腰客客气气,而他愿意见面谈话的却寥寥无几,他能修改外国政要访问行程,上电视新闻的地方大员也要找他出主意,而他自己对这些特别有数,无时无刻不表现着他的傲慢无礼,不把别人当回事儿的样子,我给他工作了好几个月,他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我就算再怎么喜欢漂亮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人,我也不会去像看身边的男孩那样去看他的,更不会留意他的长相。换句话说,我们根本就不是同类。   不过三年多之后,我自己也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走在街上有小孩子叫我阿姨,请我买一份报纸… …这时候的我再去看他,就没有了年龄上的不认同。欧先生非常瘦,头发浓密,眉毛很长,眼睛也很长,眼尾上扬,目光十分明亮,离得远看不出来,但是之后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确定了他眼睛下面有两道细纹,他有时候也笑,因为那两道细纹而会变得温柔些,他鼻梁挺直,鼻子尖有点往下勾,角度恰到好处,所以样子是漂亮的,但   那个骄傲的,拒人千里的劲头儿,也是源于这个鼻子,他的嘴唇很薄而下颌骨棱角分明,这个人的皮相,骨头,颜色,还有皱纹,好像哪里都是优越的,哪里都瞧不起别人,可是哪里都好看呀… …   第五章(1)   欧先生的课讲得挺有趣,就算不是为了请他看话剧,仅仅就是来上一节课,我觉得也值得。他说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都服务于人类的七宗原罪:量级庞大的军火交易源于不肯妥协的“骄傲”和“暴怒”;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餐饮生意,那根源于“贪食”;利润额度骇人听闻的化妆品业和色情业,分别来自于并促进了“虚荣”和“淫荡”;而金融业是被“贪婪”和“懒惰”催生的所有买卖中最高级也是最赤裸裸的一个——什么人都想要得更多,而且不劳而获。原罪是人与生俱来的,这不能被选择,这不是错。可是利用原罪专人钱财,这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都一直为传统的道德观念所不齿… …在座的同学们如果以后像我一样不幸进入金融行业工作,但愿你们心中一直保有对于文艺和体育的爱好,安慰自己的灵魂。   孩子们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然后欧先生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片刻的停顿,看了我一小会儿,我赶紧笑,小小地摆摆手,欧先生有些意外,但是我觉得他似乎是还挺高兴见到我的。   不过我想错了。   张董也想错了。   欧锦江先生并没有因为我的当面到访就答应跟我去看话剧。他直接而且冷淡地告诉了我,星期五晚上有约,不能跟我去了。当时下了课,学生们都走光了,圆形的大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欧先生一边把讲桌上的材料放进夹子里一边朝窗子外面看了看,外面是篮球场,有人在叫好,他好像被那个球赛吸引了一样,眼睛都不瞟我一下。   来都来了,我还想再做一下努力,我说那个戏票是网上订的,可以改期,要不然我们就等您什么时候有空,那是个很有名的喜剧,据说从头笑到尾,场场爆满,位置特别不好弄到。   他收了自己的夹子往外走,脚步轻快,我跟在他后面,我们穿过檐廊,他的司机已经把车子停在门口了,他上车之前终究还是扫了我一眼:“最近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呢,要不你等我给你打电话吧?”… … 我答应了,我还能怎么样呢?这话我也跟人说过,我想他不会打电话给我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黑色的车子扬长而去。在那个片刻,跟我一起吃黄鱼面的欧先生没有了,在电话里好好说话的欧先生没有了,那个传说中的在非洲为营救饥民当过人质的欧先生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又成了我从前认识的傲慢无礼缺乏耐心的欧锦江先生了。   可是欧先生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总是那么忙吗?连跟我去看一场话剧的时间都没有吗?不是这样的。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我跟大学时候的三个室友去室内运动馆打壁球,居然在那里看见了欧先生和他的女朋友。   事情很巧,我们打了一局,休息片刻,我去前台买雪糕   ,排队的人挺多,我前面站着一个女孩手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我会留意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个子修长,有一米七多,非常苗条健美,长头发厚厚实实的,扎了个马尾,我看见她侧面的轮廓,额头高,鼻尖翘,皮肤像小孩子一样粉嘟嘟的,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裙,露出来的腿像是两根细致浑圆的小棒子,女孩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应该是个在校的大学生,我又觉得她像个演过电影的小明星。   我们个子的场地在走廊的同一侧,我买了雪糕回来又看见她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我心里面实在有点好奇,想知道这样的女孩,她的男朋友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好看呢?然后我看见欧先生从一间壁球室里面出来,从女孩的手里接过了水,她说了个什么笑话,把他给逗乐了,轻轻地拢着她的肩膀。   难为的是,他们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我是不可能从旁边绕过去的。欧先生看到了我,我贴着墙的另一侧过去,脸上还是笑着,招了招手:“是您啊,来打球?… …”——废话。   他点点头:“你也是?”   “跟大学同学一起。”我说,“运动运动,运动对身体好,呵呵。”   年轻漂亮的女孩看看他,又看看我,不过欧先生似乎是不打算把我们介绍给对方的,他也没再跟我说话,转身回到壁球室里面去了,女孩跟在他后面。   我走过去,不用再打哈   哈了,头低下来,心里面是他的样子,今天的欧先生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多岁,是什么让他显得那么年轻呢?是因为穿了运动装,还是因为刚刚打了壁球神清气爽,还是因为他身边有正当妙龄的姑娘陪伴着?我心里想,张董的那些八卦可真是过时,欧先生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单身呢,他这样的人可不会缺女朋友的,不过他也用不着去给谁作糖心爹地,他们是一对般配的,恋爱中的男女,看上去非常养眼。   我没能把欧先生约出来看话剧,而他可以跟另一个女孩打壁球,这事情想起来可真是让人沮丧啊。它直接挑战了我从小建立的自信心,好几天都心烦意乱的,有时刷牙刷到一半,吐了沫子照镜子,想要再看看自己究竟长的怎么样。终于我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追溯起小学一年级时候发生的那件事儿,她当时给我买了一件粉色的羽绒服,后背上有个米妮,我喜滋滋地穿到学校去,一个叫鲁南的女孩儿说,江悦,你这个羽绒服不好看。这话把我给弄得心虚了,再也不肯穿那个羽绒服去学校了。而我妈妈是不可能让花了她五百块的羽绒服垫箱底的,一定要跟我问个究竟。我老实说了。我妈她大笑起来,说鲁南说你这羽绒服不好看的?   对呀。   你为什么信她胡说呀?她瞎。   哦?   然后我妈把我拽到镜子前面,让我看里面的自己,悦悦呀   ,你都不知道你有多漂亮,你是最漂亮的公主,谁都不如你好看,谁也不如你聪明,谁要是说你不好看,那她就是瞎!   妈妈我记住了!   第五章(2)   此时二十五岁的我打长途对我妈说,妈妈你是不是骗我呀?   一千公里外的沈阳市皇姑区,我妈正用葱姜蒜炸锅炒菜呢,一听这话就急眼了,养你这么大,骗你什么了?!   其实我不好看,你骗我说我好看,其实我是丑八怪。   我妈真是太聪明了,让我爸替他扒拉锅里的菜,然后从厨房里出来跟我说话:“你是… … 你是让人甩了,还是喜欢上谁了?“   “没有没有没有… … ”   “哎,有也无所谓,不顺利的话就回来吧,回来我让你二姨给你找个开矿的,年底就能结婚当阔太太。”我妈特别干脆地说,“生孩子我帮你带。”   “说什么呢!”我叫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姑娘呀,你长得老漂亮了,还是名校毕业,谁看不上你就是瞎。上海人瞎,沈阳人不瞎,你回来吧。多少人等着你呢。”   “妈我不跟你说了。”我赶快把电话给放了,冲到镜子跟前看自己,看了半天,对,妈妈说的就是对,我就是好看,我就是聪明漂亮的公主,谁不喜欢我,谁拒绝跟我去看话剧,谁不打电话给我,谁跟别人去打壁球了,就是瞎。欧锦江瞎。   那么这件事情结论如此,我打算不再耗费心力,就此翻篇。   不过可能是这一年流年不利,接下来的日子,我工作上又出了状况:欧先生介绍来的客人之一周先生这边本来即将入账一笔款子有我们公司托   管运营,在签约之前最后一天,忽然翻脸不干了。合同上的数目非常大,张董也紧张起来,把凡是服务于周先生的员工都叫过来站成一排挨个盘问,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客人,以至于一个眼看要到手的大单子拿不下来,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他问也问不出来所以然,没人会说自己不对,可是客人就这样要走,怎么办?张董一根指头指我:你去。   我?我去干什么?   对,就是你,江悦,你去找到那个老周,把他弄回来签约。   老板你没事吧?客户是我带来的,我的工作完成了,后面维护没有做好,到了哪一个阶段,该谁负责您找谁去,为什么要我去擦屁股?   我没说明白吗?张董那张脸平时慈眉善目的,一笔大钱赚不到了,眼下立着眉毛也是一副凶相,你们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客户走了,谁也别想脱了干系,江悦,我说你去就是你去,老周回不来,款子到不了,你也卷铺盖卷走吧!   张董抄起电话摆摆手让我们出去,其余几个一见老板让我背锅好像都松了一口气,我回了自己的工位,犹自愤愤不平,但转念一想事情总得解决,解决了再回过头来追求责任,我拿了手袋和电话往外走,在电梯里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保洁阿姨正在擦扶手,斜眼看了看我:“… … 吃亏了?不该你干的活儿让你干?”   怎么哪里都有看热闹的   人呀?我没说话,她轻轻一笑:“是不是该到你涨工资的时候了?”   被她提醒,我定神一想,根据合同,我下个月开始工资比例都应该提高五个百分点,奖金提成应该提高十个点。   阿姨见我看她,知道自己猜对了,笑得十分得意,这还没完:“没有靠山对不对?平时以为自己还不错的,老板跟你混得还挺熟,其实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无所谓。关键时刻,难题甩给你,让你背锅?”   对呀,张董之前一阵总跟我在茶水间一起吃三明治,顺便聊聊天的,什么时候不了?什么时候变了脸?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跟他说,我没能把欧锦江约出来看话剧,我以后也不打算再去自讨没趣了,张董的表情在那一刻特别微妙,现在的我想起来,他在掩饰失望。   原来是这样啊:我没能找到靠山,又到了应该涨工资的节点,老板不找理由炒掉我又应该炒谁呢?   电梯打开了,我下去之前问那个只是脸熟的保洁阿姨,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这楼里面几百家公司,我在这里十多年了,这点事儿猜不出来,我也太少见识了… … ”阿姨说。   “那您说,一般的情况下,像我这样的,应该怎么办呀?”   阿姨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撇撇嘴巴:“想办法呗… … ”   我一边琢磨这保洁阿姨说的话,一边打了出租车直奔浦东,周先生的公司在金融中心八十六楼,   前台的小妹妹问我预约了吗,我说没有,她就微笑着说周董不在,我说那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在沙发上从下午两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他们公司下班了,前台的小妹妹换好了衣服跟我一起出门,在电梯间里,我说我知道你们周董在,他接待了十多位客人,就是没见我。小妹妹扁了扁嘴,没说话。我说我明天还来,大早上就来,就坐在刚才那个位置上,我就看着你什么时候把我引进去见你老板。小妹妹皱着眉头仿佛被流氓骚扰一样,周董明天不来,你来了也是白等!这个时候要比谁更凶的,我咬牙狰狞一笑,你看我信吗?干脆我跟你去你家吧,明天我再跟你一起上班,肯定能堵得着你老板。小妹妹忍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您这样我也没有办法,老板的办公室有自己的出入口的,您要是非得等他,为什么非得缠着我呢?去电梯口等着就可以了呀… …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还是这个主意好呀… …   当天晚上我基本没睡,红着眼睛把同事给周先生准备的计划书重新过了一遍,然后洗了脸化了妆早早地就去了金融中心。太阳还没升起,城市和这个本该最热闹的角落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在二十四小时的咖啡店要了一杯热可可和夸松,一边吃一边向上看,那高大楼宇的玻璃墙上反射着蓝盈盈的光,居然可以看见远处黄浦江   的倒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累,一点丧气,我想着刚毕业找到工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能留在上海就赢了,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上班,什么东西我不会可以学,学会了我就会做得比别人好,我的生活和命运在自己手里,我可真是天真呀,哪里知道一路的平坦顺利其实是因为我是个观光客,一直在看这个城市的风景,而稍微向前一步可能就步履维艰,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地融入过这里。别哭别哭,千万别哭,睫毛膏刷上去可不容易,粉很贵的… …   有位先生在我后面咳嗽了一声。他可能也想要坐在这个能看得见风景的位置上。我往旁边挪了一下。他又清了清嗓子,我回过头来看,居然是欧锦江先生。   第五章(3)   我在这里见到他实在是意外,当下站起来:“是您… … 哎呀您怎么在这儿呀?”   他点点头:“刚从国外回来,飞机晚点了,顺路过来买一杯咖啡,这家店不错的,我都绕道过来… … ”   欧先生是舟车劳顿的样子,有点黑眼圈,下颚上的胡子也出了青茬,领带和衬衫的领子松开着,西服搭在手臂上,没有平时见他那么精致利落,像个有点落拓的诗人,可是我鬼迷心窍地还是觉得他很好看。两千万人口的城市,清晨六点半,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相遇了,我之前约他看话剧,他拒绝得干净利落,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年轻漂亮的小明星打壁球。看上去是万般好,实则难以碰触,欧先生于我就是上海,上海就是欧先生。   “你怎么了?”他低头看看我,“为什么哭了?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 ”   “没~~有!”我赶快擦眼泪,可恶的是居然越流越多,水龙头一样的往外冒,我太着急了,把餐巾纸赶紧压在两只眼睛上,硬是打着哈哈说,“您瞧我,这两天上网上的,眼睛坏掉了,我可没哭呀,欧先生,就是眼睛酸呢… … ”我把整张脸都用餐巾纸糊上了,双手捂住,好一会儿,拿下来看看上面,有眉眼有嘴巴的——脸上的妆都印在那上面了。   我当时的样子得有多狼狈?铁石心肠的欧先生也是懵住了,站在那里好半天   没说话,就那样看着我,我擦了眼泪又擦鼻子,还得笑嘻嘻地跟他胡扯:“最近好像还有点感冒,还没到热的受不了的时候呢,办公室里不知道谁把空调给打开了,我就正坐在下面,吹了两天冷风就这样了… …”   “你怎么这么早来这边,你们公司不在这附近吧?”他问。   “等客户呢。”我还在擦眼睛,“昨天没见着人,今天早点来,可不敢跑了单。”   欧先生有一会儿没说话,终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是低沉的,温柔的,而且他这一番居然知道我姓什么了:“江小姐,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你没事吧?… …你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在欧先生想要提供帮助的时候,我在心底里确确实实地犹豫了一下,我要求他帮忙吗?帮我去把周先生的单子找回来?我要跟他开这个口吗?   这念头在我脑袋里一闪而过。   “谢谢您,不过没什么事儿,”我又开始胡扯了,“我这样子把您吓着了吧?… …是有点想家,生理期… … 反正没大事儿。您非得帮我做点什么也行,就是,我这么眼泪鼻涕的可别告诉咱俩都认识的人… …我可不想被人笑死呀。 ”   他还是笑了,摇摇头。   我也笑了,赶快替咖啡馆送客:“等会儿还要去见客户,我去补个妆… … 您是不是买完咖啡了?那咱们再会。”   我抱着包包扭头躲进了洗手间   ,洗了脸,重新化了妆,在里面耽了好长时间,推开门缝,确定欧先生走了,我才从里面出来。等一下还要上战场,绝不能再这般狼狈。   “我没钱了呀!”周先生终于被我等到了,我跟着他上了电梯,去了公司,一路小跑,“你跟着我也没有用,合同我没签呀,对不对?我不欠你钱。小姑娘,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不如去跑一跑别的单,比跟着我有用。”   “瞧您说的。”我是亲热的笑,“周董之前照顾过我们公司,香港的账户都是我帮您开的,您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这个单子还在其次,可不敢跟您催款,关键是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对,不周到,还请您告诉我们,给我们指出来,我们改。”   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周先生回头看着我:“我说了呀,哪里都没有不对,你,江小姐,你们公司都很周到的,我生意不一定有你老板大呢,可不敢教你们。就是,我没钱了,原来想要托管的一部分不需要了,就这么回事儿,行吗?”   “别人这么说我就信,您说资金不足,肯定是想打发我的借口。”我说,“我昨天就在门口坐了一下午,您十二位访客不可能来这里空跑的。周董,财富最重要是要合理配置,您自己的生意运转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可是交给我们收益率也很高呀,不用操心,有效分散风险,生意上的事情您比我清楚,   跟我们合作,还请您再考虑一下… … ”   “我不需要考虑。”周先生朝着我一摆手,“就这么定了。怎么?”他开了办公室的门,“你还要跟我进我办公室吗?想打劫?!”   其他工位上的员工也齐刷刷扭过头来,他们也想知道这个来追单的女人能把姿态放低到何等地步,我笑笑:“周董,我就在这儿等您,您觉得何时的时候,我们再谈。”   两个高大的保安上来了,周先生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用不着过来,扭头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江小姐,你不错,干脆来给我帮忙吧。”   “您把这单子签了,款子到位,我跟现在的老板有了交代,之后我们可以谈的呀。”我说。   周先生吃地一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差点没拍到我鼻子上。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周先生从办公室里面出来,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我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文件:“要是您对之前的规划不太满意,您看看这个,这个计划收益率更大,风险也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就是投资方向可能跟之前的不太一样,您如果感兴趣,我可以再作详细的评估给您… … ”   周先生开始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了,也不去看我手里的报告,我们上了电梯,他跟认识的人笑容可掬地聊天气球赛,完全不给我插嘴的空间,我们走到了大厦的门口,天气晴好,路人来往,络绎不绝,周先生终   于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江小姐呀,你要跟我去哪里呢?”   第五章(4)   “去哪里都可以呀,”我说,“直到您能重新给我们一个机会,至少听听我们这个新的计划报告。”   “可我跟朋友要去放假了,不想谈公事。”周先生说。   像是在跟我证明他此言不虚,全系真话,一辆银灰色的小车子正正好好地停在我们面前,车门打开,里面的女郎笑眯眯地说话,声音又甜又糯:“抱歉呀,刚才在路口塞住了,我绕远过来的。”   我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不由得弯下腰去看她,只见那个女郎也摘掉了太阳镜,把一张艳丽的脸摆好了让我看,她镇定自若,我无比意外,唉我去我从来没想到能在此情此景下跟她再次相遇,那是段晓书。我的高中同学段晓书。抢了我男朋友韩冰的段晓书。   我愣在那里,满脑袋的疑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先生跟我说再会,这就要上车,段晓书却从车上下来,亲亲热热地过来,握住我双臂:“悦悦呀,好久不见了,我真是想你呢,你瞧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呀… … ”   “… … 你倒是变化很大呀。”我用胳膊把她支开,慢慢说道。   这时门卫请他们把车子开走不要停在门口,段晓书对周先生一半撒娇一半命令道:“你把车子开到前面去等一等,我跟悦悦是大学同学,好久不见了,我要跟她说说话的。”   一早上把我修理得灰头土脸的周先生此时像个小狗一样温柔听话:   “那我先去前面,你们谈完了,给我电话哟。”   “好的呀。”段晓书跟他摆摆手,挎住我的手臂,“悦悦呀,咱们去前面的咖啡馆好好聊聊吧。你没有别的事情吧?可不许跟我说不。”   我不由得低头看了看她脚下,那十多厘米的高跟鞋把个子娇小的她抬得跟我一边高了,我鼻息间都是她名贵香水的味道,两只手十指尖尖,蔻丹闪亮,腕子上的肖邦手表,小小的钻石在里面滚动,真是又名贵又可爱,老实说,我刚才初见她的时候脑袋里面有点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现在居然十分十分好奇,我太想知道她的故事了,当即把她的手翻过来,狠狠地反握住:“好呀,晓书,咱们好好聊聊,你是又干了什么缺德事儿,祸害了谁,把自己成全得怎么漂亮了?!”   几分钟之后,我跟段晓书各自叫了一杯美式,在咖啡馆里坐定了,话题是从韩冰开始的,晓书轻轻一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你不会以为我跟韩冰能结婚吧?”   “看你当时的气势,我估计你们两个毕业之后就该成亲抱娃了。”我说。   “胡说什么呀,我知道你到现在都怪我,可是悦悦你想想,谁在上海都有个生存的问题,我又不像你,上海本地的好学校毕业,我那个破学校都没人听过,我想留在这里,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你办的不错呀,你不是把我男朋友给办了吗   ?”   “嗨,又是老话题了,韩冰他要是对你一心一意,就算我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有用,对不对?”   “这个是的。”我心里说狗男女,“那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给了他妈妈二十万,他们家做事情还是靠谱的,按照约定把我安排进了那个国有企业,不过你猜是什么工作?”   ——哇,悬念叠生,步步深入,段晓书居然还怪会讲故事的。   “什么工作?”我不由得接口问道。   “查水表。”段晓书说。   “查水表怎么了,”我说,“正经工作,稳定可靠,尤其是挺适合你的,你这么会算计。”   我那么不客气,段晓书像是没听见一样,硬是跟我捡知心话说,好像我们真的又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没心没肺地说老师坏话的时候:“倒是不怎么,工资三千多块一个月,这里是上海呀,都不够我跟韩冰租房子的钱。哦,他你不用问了,他也是坐办公室的,一个月五千多。哎呀呀,真的是,那段时间,我连餐厅都不敢去的。”   “你现在赚的肯定不是一个月三千块了。”我喝了一口咖啡,笑着看她。   “那种日子不能过的,那种男人我也不会要。上海户口下来之后我就跳槽了,也不跟韩冰联络了。当时也挺难受,不过还是狠下心来走了。”   “你现在做什么了?”我问。   “卖保险。”段晓书笑嘻嘻地,“我听说你做的也不错,怎么样,会不会想跳   槽来帮我呢?收入很好呀。”   “打住。”我赶快摆摆手,“咱们两个还是少接触为妙。你那行我不懂,我这行我做的不错,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做的不错?”段晓书搅了搅咖啡,忽然抬头看我,眼睛里面精光四射,“做的不错,怎么刚才一直跟在周先生后面,他还对你爱答不理的呀… … 哎,”见我要反驳,段晓书赶快摆摆手,“不要吵不要吵,我最怕吵架了,我跟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呀,我觉得你能力很强,应该来帮我,再说了,我们也没有那么不同,我们都有共同的客户,周先生呀… … ”   我仔细看着段晓书:“周先生刚才说要去度假的,你陪着他?他是你客户,就这么简单?你是故技重施,你把他睡了吧?”   我的眼神无比鄙视,我的语气那么粗鲁,可是段晓书一点都没生气,挑着眉毛,点了点头:“对。又怎样?”   我慢慢道:“他有太太的。”   “我知道呀。我又不想当他太太。”   我真是没忍住笑了:“周先生五十多了吧?目测至少二百斤,抽烟,嘴巴里味道很大的… … 你怎么下得去嘴亲他?”   “灯关了,或者闭上眼睛就没事儿,我脑袋里面想的是张嘉译。张嘉译好像也抽烟。”   这笑话可真够粗的,我听了不禁大笑起来,段晓书也拄着下巴跟着笑,不知道的人看见这情景,还以为是我们两个最要好   的闺蜜,该上班的时候不去上班在这里聊天呢。   第五章( 5)   我笑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把时间给段晓书了,如果说毕业那次起冲突,我跟她在岔路口的两边做出了各自的选择,那么今天,我们几乎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我抓起自己的包包:“服了服了,这你也受得了… … ”   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好像不让我走,直直地看到我眼睛里:“当然我受得了,否则我怎么会让他把原本要交给你们托管的钱拿来给我买保险了?!”她笑起来,“你猜猜,我能赚多少… … ”   我了一会儿,对呀,我怎么会没想到,从我们刚才见面相认,直到现在,她能忍受我话里话外的揶揄抢白,一定是在等待时机给与我有力的还击,他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告诉我,她毁了我的生意,她抢走了我的单子!原来是这样,三年前她做的事情眼下又几乎如法炮制,而且更没有底线,而段晓书自己引以为荣,耀武扬威!   “我走了,江悦,我要陪周先生去西安玩两天。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见吧。”段晓书扯着嘴角冷冷一笑,拎上自己的包包踩着高跟鞋滴滴答答地走了,剩下我自己在那里站了半天,缓缓说道:碧池。   “江悦呀,我对你,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地失望。”当天晚上,大学的四个室友约出来吃饭,我把这天早上遇见段晓书的遭遇跟她们讲了,原本最能跟我吵架的黄欣现在在电视台工作了,看着   我一边摇头一边说,“你平时伶牙俐齿的,你从前抢白别人是很厉害的呀,你之后看着她背影说碧池有什么用呢?你就是当面骂她碧池她也不会生气的,她甚至还会高兴的,碧池们是很有职业自豪感的。”   “那我应该当面骂她什么?”我喝了一口酒。   “丑八怪呀!指着她骂丑八怪!这也要我教你?骂女的就骂’丑八怪’,骂男的就骂’穷光蛋’,你看他们着不着火。”   “好了好了,”我摆摆手,“我现在最挠头的并不是怎么骂她的问题好吗?我现在是在想,我怎么能把周先生的单子追回来。”   “你追不回来。”卢叶丹说,她在雪铁龙的人力资源部工作,刚刚得到晋升,“不怕遇到坏事情,就怕遇到坏人。这个段晓书呀,就是冲着你来的,她就是专门来给你搅局,不仅这个单子你追不回来,周先生这个客人你也别想要了。而且而且,我可告诉你了,她卖保险,你做产品,你们两个都是金融圈子的,你以后可要躲着她走了,你小心她看到一个客户就宰你一个,看到一个就宰一个… … ”   “好气呀!”我说,“周先生拉不回来,张董是不会留我的了,照你这样讲,难道我以后就这么被她追着打了?”   “我觉得也不是全无办法。”朱琳琳说,她硕士生还没有毕业,现在在准备大论文的阶段,每日点灯熬油的,样子十分憔悴,   “面对这样的,你可以如法炮制呀,她睡走了周先生,你还可以把他睡回来。她脑袋里面想的是张嘉译,你可以想徐峥呀… …   我说:“徐峥啊… …你们觉得这算是个好主意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包括提这个建议的朱琳琳自己也都摇了摇头:“开玩笑的。”   我们四个人吃了晚饭就分头离开了,黄欣还有回电视台剪片子,卢叶丹还要准备明天给新进员工培训的课程,朱琳琳还要死敲她的大论文。我坐在地铁里,看见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背着双肩包在看英语词汇书,一个穿着花裙子脸庞非常甜美的女孩儿在给她的男朋友用锉刀修剪指甲,男朋友穿着工服,身上都是泥渍,不知度过了如何辛苦的一天,低着头睡着了… …在那一刻我想,我在这个充满了机会和诱惑的大城市里,两次遭遇段晓书这样不择手段的投机者确实晦气,但是好在身边的朋友,每日见到的大多数人都勤恳工作,力求上进,每个人都像是一辆加满了油的汽车,在自己认定的路线上高速行驶,也规范着别人。   回到家里,我又给周先生发了一个短消息,仍是恳请他考虑我们公司建议的新的计划书,我们随时准备根据他的意见再做修改,“您安心度假,我等您的电话”。   但是盼望中的周董一直都没有回复我,那天晚上快十一点我正上网看招聘信息的时候   ,一个电话打上来,让我下楼去吃黄鱼面,居然是欧锦江先生。   化妆来不及,也没时间选衣服,我拢了一把头发,涂上一点口红,戴上眼镜,穿上T恤和运动服下楼,就这么紧赶慢赶的,欧先生还是不满意,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见我进门打量了一下:“干什么呢,真么久… … ”   我心里面呲牙咧嘴地反驳你又不是我老板,凭什么这么事儿脑袋,脸上还是赔笑:“不知道您能来呀,您早说今天莅临这里宵夜,我提前半小时到,肯定帮您把红毯子准备好… …”   欧先生哼了一声,眼睛向别处看了看,其实是憋不住笑:“别拍马屁了,叫黄鱼面吧,就你上次点的那种。”   我赶快照吩咐办了,还加了两瓶热豆奶,拿了两个杯子,一边帮他准备筷子。   “你这是要睡觉了?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我睡得都晚。现在才几点呀,要是周末,这个点还得补点妆出门跳舞或者唱K去。”我一边涮杯子一边说。   “跟谁呀?”   “都有。大学同学,朋友同事什么的。我在上海可不缺朋友。”   “还挺合群的。”   “我爸爸妈妈就这样,总是呼朋唤友,”我把豆奶倒在两个涮好的杯子里,一杯推给欧先生,一杯给自己,“从小来我家里打麻将的叔叔阿姨就没断过。厂里的工会主席也没有我爸爸人缘好。”   “你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我爸是车辆   厂的钳工,我妈妈是联营公司的售货员。来,喝。”我双手拿着杯子跟欧先生碰了一下,他又笑了,“您呢,”我说,“您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他们都是教书的。”   “肯定特别为您骄傲。”马屁得马上跟上。   “那倒没有。我父亲去世之前好几年没跟我说过话了。”欧先生说,他喝了一口豆奶,“他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情。”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抬头看看他,暖黄色的灯光下,欧先生看上去没有白天的时候那么精明厉害了,那样的欧先生我都不太敢跟他说话,那样的欧先生教训过我,讽刺过我,拒绝过我,现在的欧先生长眉长眼沉静如水,他被一杯温热的豆奶给灌醉了,第一次跟我说起他自己,还是自己的坏话。   第六章(1)   “再了不起的人都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尤其是自己爸妈,”我说,“我学习那么好,从小也没少挨打,去年春节的时候回家,都这么大人了,还被我爸指着鼻子骂呢,差点踢我。”   “为什么呀?”   “麻将怎么都打不好呀,一上桌就给别人点炮呀。”   欧先生大笑起来,那往事勾连的不愉快迅速地过去了,我连忙再把豆奶斟上。   黄鱼面上来了,老板还送了小菜,我低头擦掉了口红,原本跟室友们吃了晚饭,肚子里还满满的,只想吃一两口应应景,谁知道吃着吃着就见了碗底,看看欧先生他还剩了大半碗。   “您怎么不吃完呀?”我说。   “哦,不太饿。”他含了一块口香糖。   什么人品?自己不饿还叫我出来吃东西,我这一碗面下去明天肯定是要长一公斤的。仍是敢怒不敢言,只是跟他要了口香糖扔进嘴巴里,是桃子味道的。   “你刚才自己在家里做什么呢?”他问。   “上网。”   “看电影吗?”   “没有,看招聘网站呢… ...打算找个工作。”我说。   “哦?”欧先生手肘架在桌子上,拄着下巴看我,竟是兴趣盎然的样子,“现在的工作做的不高兴了?说来听听让我开心一下。”   “嗨,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我说,“带着情绪工作,这可不职业。我就是想换个地方,我觉得金融中心那里挺好。”   “你有什么职业愿景吗?”   “有   的。三十岁之前,能有自己的一间大写字间,窗子外面能看得见黄浦江的大拐弯。”   “那周先生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欧锦江突然一问,我一下子愣住了,他却笑了,老谋深算的,“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我怎么知道的?——他不是我介绍给你的客户吗,这个圈子里八卦又多,你的小朋友们怎么议论衣服化妆品,我们老朋友们就怎么议论谁把钱放到哪里去了。江悦,你很顽固也很硬气,早点告诉我,也不用我去打听了,对不对?”   “不不不,”我特别认真地说,欧先生既然已经知情,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我不是顽固,也绝不敢跟您硬气,您介绍了客户,可是我没维护好,跑了单子,这是我能力不济,然后再去找您想办法,那我得脸皮多厚呢?这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欧先生点点头:“可以理解。不过就为了这个跳槽?”   “现在的老板也不好伺候。”我说,“因为跑了这个单子就威胁要炒了我了。我认真工作,可以吃苦,但是吞不下委屈,早上见到您的时候,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从毕业开始到现在做了三年了,想要再进步,让老板再教我新东西,让他给我再涨工资,都不容易。这单子十有八九追不回来,我得做二手准备。”   “思路是对的。”欧先生说,“那么,老周给你明确答复了,事情彻底坏掉了吗   ?”   “我给他发了短信,请他再考虑我们新的建议,他去度假了,还没回复我呢。”   “那我来帮帮你吧。”欧先生说,像家庭教师辅导小学生做题:这道不会?让我来看看吧… …   “您?您要怎么做?我不想再麻烦您。也用不着您搭人情。”   “那倒不会。老周的生意很大,赚钱的时候不讲人情,我顶多就是提醒他一下重新考虑你的建议。老周很精明的,可能他这么一个来回就是跟你们要更好的条件而已。现在你们给了新条件,他还不愿意就算了,他要是觉得可以,你们就继续合作,你在你老板那里也好交代。至于还是不是要给你老板继续干活儿——看他的态度咯。你是主动的一方。”欧先生靠在椅子背上,像在复旦的圆形教室里讲课一样,给我细致地梳理这中间的脉络因果。   我听明白了,可我脑袋里面想的是,欧先生要亲自下场帮我追单子了?心里面真是有点小小欢喜的,还是得问一句:“您为什么要帮我呀?是最近很闲吗?”   他抱着双臂,听我这话一边点头一边笑:“对呀,没错,最近很闲… … 不过,也是因为,我觉得,你不错,我想看看你能走到哪里,你能不能在三十岁的时候得到那个看得见黄浦江风景的写字间。”   我拿着豆奶给欧先生撞了一下杯子:“承您吉言。”   到了下个周一,周先生派了人来我们公   司探讨新合约的细节了——这个单子,欧锦江先生帮我追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女士的电话,她自报家门是渣打银行人力资源部的,想请我喝咖啡,要跟我聊一聊。后来我跟这位私下里见了三次面,她向我提供了渣打银行国内事业部的一个职位,月薪是我目前的两倍,还有绩效奖金,年假也多了五天。这个条件非常理想。我很快答应了。   原来的老板张董也要给我涨工资,我婉言谢绝,执意要走。张董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变脸比翻书还快,再不是立着眉毛指着我鼻子让我追不回来单子就走人的模样了,要留我这件事情是在茶水间里谈的,手洗干净,亲自做了一个火腿三文治给我:“悦悦呀,你要去哪里会比我这里好?他们给什么条件我给你再加二十个仙。你这么机灵,我还有那么多东西想要教给你呢。”   “您这么说我可受不起,”我把他做的三文治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别说味道还真不错,“公司里有的是人比我机灵。我是笨的。不过我还是谢谢您,您非要留我,肯定是因为只有我肯点头哈腰,不顾白天黑夜的去求客户,去追单子回来,肯定不是因为我认识欧先生。”我一字一句地说。   张董知道留不住我,多说无益,还是笑了:“小姑娘有志气,去大机构工作也好,我送礼物给你呀。以后记得照顾生意   。”   “一定一定。”我笑着说。   第六章(2)   在这件事情的余波里,最有趣的是几天之后我又见到段晓书了。她主动来找我的,我当时正好从原来的写字间里搬了箱子出去,她那车子倏地一下停在我脚尖前面,我当时吓一跳,一见是她从车子里面探头出来:“上车。”我没动:“干什么?我还有事呢。”段晓书摘了太阳镜看我:“怎么了?害怕了?别误会,我就想给你看点东西。怎么了?不敢吗?”我嗤地一笑,逗呢吧?我是钳工的女儿,你胳膊长多粗呀?我会怕你?立马上了车,倒真是想看看今天又有什么戏码。   段晓书车子开得飞快,一路沿江而行,不多时在一处崭新的大厦下面停下来,我随她上了五十六楼,到了一处朝西南的套房里,房子里面有工人,正在挂重重叠叠的窗帘,见她进来就殷勤地问:您看这效果还行吧?段晓书看都没看就是点点头,你们小心呀,每一个小环子都要给我扣好的… … 她颇有些旧上海阔太太的腔调了,看看我,抱起双臂,米色的戴妃包挂在一只手肘上:“悦悦呀,从我手里抢了单子,你当自己是赢了?呵呵。来看看这房子吧,老周买给我的,算作是没有签成保险单子的补偿,这可比我能拿到的佣金多多了,我呀,真的要谢谢你呢。”   其实从她把我带到这栋大厦里来的时候,我早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在那个房子里面四处看   了看,地方可不小,八十多米见方,复式结构,装修和家具都是看上去都是很高级的材料,景观也很棒,能看到下面的公园和黄浦江的片段,我点点头:“嗯,房子确实挺好的,这个地段,肯定很贵,不知道多少人在上海奋斗一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   段晓书扯了扯嘴角,眼睛一直盯着我,皮笑肉不笑的。   “不过,哼哼,段晓书你带我来看这个干什么?是要来砸我,让我羡慕你?那你可得失望了。你要是中了彩票买的,我倒是能羡慕你运气好。不过这也不是白来的,你搂着老头子,闭着眼睛想张嘉译,这委屈我可受不了,这是你该得的,我羡慕你什么呀!”   段晓书可是气坏了,简直尖叫起来:“别老头子老头子的,老周才五十二!”   “你妈你爸才多大!”我也叫起来。   段晓书可是气坏了,一步窜上来,抬头看我,瞪着眼睛,恶形恶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儿?老周凭什么后来把给我的单子给你了?你不是也找了个人跟他说的吗?那人是老周的朋友吧?岁数也不小了吧?你跟他什么关系呀?”   “哦,这事儿你也知道了?是呀,是有个人帮我挽回周先生。那又怎么样?你记住段晓书,咱俩不一样,我为了工作全力以赴,我给周先生提供了最好的合作条件。你可千万别把这些有钱的家伙当傻   瓜,一分钱对他们来讲比对你来说大得多,他凭什么把单子给我不给你,就是因为我比你可靠!我比你专业!至于你说有人帮了我,对呀,那又怎么样,是有人在周先生的面前替我说了话,”我咬着牙,嘻嘻一笑,“以后有机会,我让你见见,长得老好看了,说话的时候嘴巴是桃子味儿的,跟老周完全两回事儿。我们之间跟你们之间也是两回事儿,我们没有任何交换!我还喜欢他呢,他还不乐意呢!(说到这里,其实也有些心酸呀… …)要是我有一天能睡到他,我把灯全打开,我就好好地看着他,我才用不着闭眼睛想什么张嘉译的呢!”我受够了,我的时间有限,我抱着自己的箱子转身就走。   “不要脸。”段晓书在我身后说。   我转过身来,看见她气得直哆嗦,我把箱子放下,一步步走过来,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段晓书竟有点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咱们两个中间肯定有不要脸的,但不是我。”我说,脑袋里面忽然想起来黄欣跟我说的话,说一个女人最狠的话就是丑八怪,“段晓书你给我听好了,你不仅不要脸,你还是丑八怪。你脸上丑,而且你心里更丑。我告诉你,从前你抢走韩冰,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了,我没怎么你。你故意地搅和我的生意,可我又把单子抢回来了,我今天也不打算   怎么你。可是如果你敢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再敢这么不择手段地算计我,我决不让你好过。”   我拿上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钻进地铁回我那个在思南路的三十平米的小房间,心安理得地吃了一碗泡面,然后又去买了好几件款式时髦好看不贵的衣服。过了一个星期,我来到了渣打银行工作,刚开始接触新的内容,有很多东西不会,要跟人虚心请教,上司是个香港人,四十多岁的女士,叫乔安娜,乔安娜很苛刻,挑剔我的耳环,还总觉得我睫毛刷得太长,但好处是她愿意教我东西,会很细致地跟我解释文件怎么做,工位相邻的窗户外面能看得到小街上没有尽头的梧桐树和对面星巴克的大门,总有人出出入入。这时我毕业四年了,二十五岁半,第一次跳槽,我对自己还算满意。   2.   可我心里呀,总是惦记着一个人。我工作没纠结过,跟男朋友女孩子相处的时候也没纠结过,新老板我恭恭敬敬地听她的就好了也没纠结过,就是欧锦江先生,让我觉得真是没有办法了。我想给他打个电话,谢他说到做到在周先生那里帮了我的忙,也谢他介绍了渣打银行的工作,这事情他从来没提起过,但我知道肯定是他推荐的。要怎么谢呢?不收礼物的话总要吃顿饭吧?乔安娜说起过一个新开的意大利餐厅非常好,我想请欧先生去那里,电话拿   起来放下好几次,硬是没敢拨号。   第六章(3)   我怕什么呢?我怕他再跟我说不,像不收我的袖口扣一样,像不去跟我看话剧一样。我又想起在壁球馆里见到的他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欧先生虽然在法律上是单身,但是现在也是有女朋友的,那么我单独请他吃饭就不太好。因为我承认我不坦荡。我心里面不可控制地在YY他,可能我的眼睛已经出卖了我,那色眯眯的光芒把他给弄怕了。   可是,如果从目前的情况逆推,欧先生如果怕我,或者讨厌我,那他不应该帮我的忙,可是他帮了,还在深夜里去找我吃黄鱼面,大上海那么多的咖啡馆儿,那天早上为什么就是我跟他遇见了?这个缘分也是很奇妙的呀… …   “你手里的paper做完了?”有人在我后面说话,声音沙哑,是老烟枪乔安娜。   我赶紧站起来:“做完了呀,刚给您传过去了的。”   “… ...那就可以仰着头傻笑呀?现在是上班时间呀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呀。”我摇摇头,还是对她笑笑,赶快转移话题,“哦对了乔安娜,有个计算公式我校对的时候发现不太对,已经圈出来了,请你再看一下。”   她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我:“… … 去给我买个大杯拿铁回来。”   “好的!”   … ...我就这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欧先生打个电话约个饭,又是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国庆节之前,银行里组   织了员工歌唱比赛,我常跟同学和朋友混夜场的,一不怕唱歌儿,二不怕喝酒,但是毕竟初来乍到,不想出风头,可是部门里没人报名,我就报上了。原本乔安娜特别不把这个活动当一回事儿,后来眼见着我一轮一轮地晋级,入围了最后十个人,她也认真起来,决赛时候的演出服是她借给我的,一条香奈儿的小黑裙子,细吊带,胸口很低,她帮我穿上,仔细打量,终于笑了:“哎呀,年轻可真是好。这裙子你穿着多漂亮呀。好好比赛,给我争气。”“乔安娜你就放心吧。”   那天的比赛,老板们特别重视,规格相当于年中派对,银行租了洲际酒店的宴会厅,还请了专业的乐队,会场上摆满了白色和紫色的鲜花,员工们都被要求盛装出席。夺冠大热门我唱的是一首王菲的老歌儿《新房客》。   我见过一场海啸,没见过你的微笑。   我捕捉过一只飞鸟,没摸过你的羽毛。   要不是有天清早,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要不是我的花草,开得正好… …   在舞台上唱歌儿的感觉可真是美妙,根本不是在KTV唱歌儿能比的,哪怕是短暂的片刻,全世界的眼神好像都投在你身上,而有一个最重要的观众在我唱到一半的时候终于现身了,就是欧锦江先生。我怎么都没想到能在银行内部的活动上看到他,我想他看到我在台子上可能也觉得意外,他   被我们那个英国行长迎到身边,抬头看我,微笑着点点头,好像在说,哟,你还唱得不错呢… … 如果这发生在别人的故事里那得是个多美妙的片段,你打扮漂亮了,你穿着好衣服,每个人都在安静听你唱歌,如此闪闪发光的时刻在你一生里屈指可数,而你惦记的那个人恰巧经过… … 但在我的故事里,我看到欧锦江就把后面的歌词全忘了。最后打分十个人我排名第九。乔安娜一晚上当我透明,没跟我说话。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晚会还没结束呢,我就换了自己的衣服打算离开了。宴会厅在三楼,我走到二楼的时候,手机震动,接起来是欧先生:“你怎么走了?”   “您怎么知道我走了?”   “我看着你呢。”   我抬头一看,他果然就在旋转楼梯的上面呢,此刻收了线,脚步轻快地下来到我跟前,我看看他,又看了看旁边台子上摆的一大丛粉色的百合,都是半合着的大骨朵,我想要厚着脸皮再不痛不痒地寒暄两句,张开嘴巴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哎… … ”   “怎么了?”欧先生问。   “刚才表现真是不好。”我说,“其实我唱得不错的,一见您来,我把词儿给忘了,我老板还指望我出彩呢,结果一晚上都不搭理我,给我脸色看来着。”   “怎么‘一见我来’就把词儿给忘了?”他倒是很意外的样子,“这事儿赖我吗?”   “反   正您要是不来,没冲我点头,我就不能溜号,我要是不溜号就不会忘词… … ”   “不过,”欧先生慢慢地说,“其实你就是没忘词儿,也得不了第一。”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这么说我可不同意。”   “算了,你没听得第一的那位吗?珠穆朗玛最后一个Key比原唱还高,都快把酒杯震碎了。她是职业水平的,你们都不在一个层次上。”   “您用得着说得这么直接吗?”   “我是说,其实没什么可遗憾的。”欧先生说,“我站在门口就听见你唱了,唱得很好,后面哼哼得也不错。都… … 都在调上。”   他笑了。   他一笑,我也没那么不高兴了。   好几个星期都不敢给他打个电话的欧先生如今就在我眼前,这比什么都好。   “你这是要回家了?我跟你们GM打了招呼,也不留了,咱们出去走走吧?”欧先生说。   欧先生要跟我“出去走走”?我觉得旁边那一大丛粉色百合的骨朵好像一下都开放了:“好呀… …”   我跟欧先生从洲际酒店出来,沿着恒丰路向下,上海的仲秋夜里,晚上十点多钟,和风习习,梧桐树的下面,有流浪乐手在弹吉他,我告诉欧锦江那首歌我也会。我小时候专门学过唱歌儿。是我妈妈带我去少年宫选的。她让我在钢琴舞蹈和唱歌儿当中选一个,我自己选了唱歌儿。每个星期去上一节课。我妈妈说,女   孩儿怎么都得会一个才艺,你自己选了这个,那咱们可说好了,学了就坚持下去,不能停,不能说不来就不来了。少年宫离我家可不近,冬天有时候在大雪天里要等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但一直到我上了初三,我一节课都没有落下过。我一直都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来着。   第六章(4)   我们走过一间便利店,欧先生忽然停住了,指着里面问我:那是不是我们上次喝的那个豆奶呀?   是的呀。我说。您要喝吗?我去买来。   豆奶是温热的,我插了吸管给他,自己留了一瓶。   我们两个大人就在便利店门口对着喝豆奶,旁边有一对晚归的中学生一边吃关东煮一边议论着刚才做不出来的题目。   欧先生借着灯光看我,你妈妈说得对,人做事情总得有一点坚持的,她很会教孩子,你家只有你一个吗?   对。独生女。   也是非常娇惯吧?要什么给什么?   他们工资都不多,但是我从来都零食不断,我妈妈也很愿意给我打扮,我每个夏天都有新裙子,每年冬天都有新大衣。不过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也挨打的,打得可狠了。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好像是化学没考好,我妈妈拿起我爸的腰带,一下子就抽我脖子上了,留了可长的一个红印子,我后来上学,同学还以为我这是自尊心太强,试着上吊了呢… …   我没见过欧锦江先生失态过,可这话说完,他差点没喷出来,手握拳掩住嘴巴,一边摇头一边笑我,胡说八道。   “没有!我没胡说八道!”我赶快说,“您是小时候过得好吧?每次都能考好,从来没有挨过打是不是?超出想象了是吗?我可是不敢撒谎的。”我指着自己耳朵根后面到脖子上那一块儿让他看,“就这儿,腰带侧面   抽过来的,细长,全是血砂点子,当时呀可疼死我了… … ”   我说这话的时候,头侧向灯光的另一边,正好看见我跟欧先生两个人的影子,我们当时离的很近,我看见他的影子抬起了手,探向我的耳朵和脖子,他会碰一碰我吗?这念头一起,突然就好像有一股电流席卷过我全身,我在片刻的战栗后一动都不敢动了,汗毛都立起来了似的,刚才的戏谑热闹都不见了,车水马龙的声音和流浪乐手的琴音也都消失了,我不敢扭过头去再看他一眼,我甚至不敢喘一口长气,我怕我看了,我呼吸了,我眼前的欧先生像幻象一样消失。我低下头,仍是侧着脸,他会碰一碰我吗?   他没有。   他把豆奶换了手。   那个片刻过去了,我们身边所有的声音又响起,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他,他垂着眼睛并没看我,我心里感叹着那隽永如诗的眉目,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他今晚上不是那个骄傲古怪的家伙了,他看上去温柔又敏感,好像还有些怕我,他伸出手却改了主意,他不敢碰碰我,他为什么怕我呢?我要是个傻瓜我就不知道,可是我不傻,我知道原因,我知道他喜欢我。   “欧先生呀…… ”   “嗯?”   我凑得近了一些,手轻轻地拽住他一边的衣袖,抬头看他,鼻子尖儿都要撞上去了,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稳稳当当地争取着,   什么都不怕:“我请您去看话剧好不好?看完了话剧去吃意大利菜好不好?然后去唱K,你喜欢听谁的歌儿呀?我唱给你… … ”   “… … 邓丽君。”   “那你答应了?”我轻轻说,歪着头又接近了一点,我要是撅撅嘴巴就可以亲到他了。   “嗯。什么时候?”他看着我,他有点被动,但是没有后退,他眼睛下面那两条皱纹真是好看。   “我去找票子,你等我电话好不好呀?”   “好的呀… …”他轻轻地,温柔地说。   第二天是周末,大学旧友的约会,我实在是没控制住自己,把见到欧先生的事情跟其余三个说了,她们都愣住了,黄欣半天才吃了一口手里的面包:“然后呢?”   “然后… … 他送我进了地铁,我们各自回家了。”我说,“走路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小手手,若有若无的。”   “我特别关心一件事儿。”朱琳琳说,她留校任教,彻底搞学术了,对待任何事情都特别较真,“你们喝了豆奶,就贴的那么近了?什么味儿的?”   “呵呵,”我眯着眼睛笑笑,“这种事儿我怎么能不注意到,我特意给自己选的是草莓味儿的豆奶,而欧先生的呼吸一直都是桃子味儿的… … 可香了。”   朱琳琳马上敬仰地点了点头:“优秀。”   “不用客气。”   “不过,”卢叶丹说,“这不是你的风格呀,你不应该这么处理呀?”   “我什么风格   ?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吃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牛油果。   “你们都贴得那么近了,你就应该亲上去。亲完之后就应该找个地方,当天晚上就办了他。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呀?在演偶像剧吗?等着广电下版号吗?”   我擦了嘴巴:“我在你心里这么放荡吗?”   好像还把她给问住了:“怎么你觉得自己不放荡吗?可你就是这么对韩冰的呀。”   “不一样。”我想了想,“欧先生可跟韩冰不一样。我不放荡,韩冰才放荡呢。欧先生喜欢听邓丽君,你们知道吗?我昨天凑上去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很羞涩的,脸红心跳的,像个小男孩一样,哎呀天啊,我,”我说到这里赶快喝了一口水。   “你怎么了?肾都热了吧?”黄欣说。   “去你的!你能不能离身体脏器远一点?”我狠狠瞪着她,“我是说,我看着他那样,一点杂念都不敢起,我觉得不能追得太紧,我得给他一点时间,”我笑嘻嘻地又吃了一口东西,“当然了,所谓夜长梦多,等也不能等太久,话剧票子我都买好了,餐厅的位子也订完了,就这个礼拜五,不过马上就办有点着急,我至少也要抓住时机亲亲他的。”   朱琳琳竖起大拇指:“等你好消息。”   “放心。”   “不过还有个问题呢,”卢叶丹说,“你不是见过他有个女朋友吗?”   “该是分手了吧。我会问他的。这事情可不能含糊。”   我想了一会儿,打定主意,“等我把他睡下了就问。”   她们三个笑成一团。   第六章(5)   为了星期五跟欧先生的约会,我用半个月的工资在伊势丹买了一条新裙子,蓝色的,好几重纱,穿上去像个小仙女,晚上天气会有一点凉,我配了一条同色系颜色稍微深一点的披肩,鞋子不能穿新的,会卡脚不舒服,我把最漂亮的一双一字带的黑色高跟鞋收拾得立立正正,下面班在洗手间里补妆面,脸上涂得白白粉粉的,一边扣耳环一边哼起了歌儿,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乔安娜推门进来,看我这样打扮,抱着双臂又打量我了,我冲她谄媚地呵呵一笑:“老板呀,我手里的工作都做完了的。”   “工作还有做完的?留下加班。”乔安娜道。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耳环差点没掉在地上。   她“切”地一声,过来洗手,面无表情地:“开玩笑。”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瞧你这玩笑开的,差点没把我心脏病弄出来。   乔安娜也从自己的化妆包里拿出粉饼来补妆,我总得找电话说:“您晚上也有约会?”   “嗯。我姐姐从纽约来看我。”   “哦哦。”   “你呢?这么隆重,是要去见男朋友吗?”她问。   “不,”我马上说,“还不算呢。”不过到了明天早上就不好说了。   “我问你,”乔安娜点了一支烟靠在墙上看我,“要是今天晚上真加班,你是选赴约会呀,还是留下干活儿?”   我还真是想了想:“您给算多少人工?”   乔安娜难得的笑起来,拍   拍我肩膀:“可以。不是傻瓜。祝你今晚上愉快。”   她从洗手间里出去了,我才松下肩膀,后半截话是不能告诉她的:无论您给算多少人工,我都得去见欧锦江。   我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上了出租车给他发短信:我出发了,半个小时到。他很快回复我:好的。不要着急。梧桐树一片落叶飘进了车窗里,我拿起来嗅了嗅,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哪里都有花香味儿。   我提前到了半个小时,在人民剧场的门口等欧先生。没一会儿就见一位个子高高穿着西装的男士从远处过来,他步伐轻快,身姿优雅,我迎上去,离近一看,不是。我伸出去的手绕回来绾了一下自己头发,转转眼睛哼了一句歌儿去旁边呆着了,还真是有点尴尬呢。等会儿欧先生来了,我得跟他说,我差点认错了人,挽错了胳膊,他肯定又要笑我了,他笑起来可是好看呢。   直到话剧开场,我也没有等来欧先生。   他的手机一直占线,后来关机了。   后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能联系上他。   我去过两次他的那幢小楼,秘书马太太说他出门了,除此之外再不肯透露一个字。   直到上海的天气彻底冷下来,直到我开始穿上大衣和靴子的季节,梧桐树掉光叶子,射手座的黄欣过生日了。   我之前错过了几次朋友聚会,终于这一次见到了黄欣正式交往的男朋   友老吴。老吴被叫做“老吴”,其实年纪并不大,他跟我们同届毕业,在电视台里做摄像,摘了帽子之后,我发现他确实头发有点少,显得老相,可能是因为这个被叫作了“老吴”。河北人,不太说话,但是短暂的观察就让我发觉了他哪里好,卢叶丹讲了个没人听明白的冷笑话,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是老吴带头笑的,虽然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有人说自己最近跟新加坡调酒冠军学了一手,现场调了一个颜色极为诡异的鸡尾酒,在座的朋友们没人敢碰,老吴说,那我来试试吧,他居然真的喝了一口,说还不错...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长得漂亮,家境优越的黄欣会喜欢这个老吴了,人人都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当上帝,侧面有点像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吴因为性格随和而格外可爱。   这聚会新认识的朋友里面也有面相好看的,比如坐在我旁边的一个陌生男孩,他刚从亚马逊回来,说起丛林里面猴子打架,还有在当地雇的向导为了钓起一条海鲈鱼被鱼线割掉了半截手指头的事情,这人讲故事绘声绘色的,还会变魔术,空空的一只手在我耳朵后面抓了一下,再张开,里面有一颗小珍珠,他放在我眼前晃了晃,好看吗?我从亚马逊带回来的。我把那颗小珠子捻起来仔细看看,是我喝多了还是怎么样?你这个珍珠怎么有   点发绿色的?水里面含有铜,被河蚌收纳起来,珍珠的颜色就有点发绿,很难得的。他看看我,和气的,温柔的,喜欢吗?送给你呀?旁边的黄欣听见了,用酒杯挡着嘴巴,朝着我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她非得要我来,而且把这个男孩放在我身边的意图。我把那个小珍珠放在桌上,谢谢你,我不要,我有点累了,我要回家了。   我离开KTV大约十点多钟,还有人陆陆续续地赶来赴热闹,男人女人结伴成行,各种面孔肤色,气质腔调,都是爱打扮的,都是好看的。   黄欣追出来,抓住我胳膊,悦悦,你没事儿吧?我送你回家去吧?   我把围巾一圈一圈地缠在脖子上,笑嘻嘻地说,怎么你担心我找不到自己家吗?那可不用,你快回去吧,都是来给你过生日的,可别扫了大家的兴。   她站着没动,瞪着眼睛扎煞着手,像个学习不好的医学院学生忽然遭遇疑难杂症患者,束手无策,而且满腹愧疚,她闷了半天,打算再做最后的努力:“... ...你再仔细看看刚才那位,他其实有点像吴彦祖。要不要留个电话?”   不用。我打了两声哈哈。谢谢你了... ...我,我,我没心情。   人多热闹,或者认识新的男孩子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像吃东西着急咬伤了嘴巴,伤口会变成一小块溃疡,你以为补充维生素就   会好的快一些,其实怎么都是疼,得靠时间慢慢熬过去。   第七章(1)   忽然消失的欧先生是我嘴巴里面的伤,只是时间过了好久,我的伤却一直一直都没好。   ... ...   我打了出租车自己回家,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两瓶热的豆奶,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儿回家。忽然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欧先生的车子停在我住的单元门口,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刚要仔细再去对一对号码,他从车子里面下来。   他朝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第一个反应是赶紧往自己四周看了看,欧先生的神出鬼没几乎毁掉了我的自信,即使明晃晃地就在眼前,就在我家楼下,我也不太敢确定他是来找我的。   “好久不见了。”欧先生说。   他是在跟我说话没错。月亮可鉴,这情景我想了多少遍,我准备了多少个镇定潇洒的姿态去应付,可此时脑袋里面却一片空白,只觉得一颗心脏蹦的飞快,都要从嘴巴里面吐出来了,我可不能让他知道我有多慌张,我赶快把一瓶豆奶拧开,哆哆嗦嗦地插了吸管进去,我喝了一口,擦擦嘴巴,没说话。   “马太太告诉我你去过我那里两次。我也收到你发的短信和邮件,事情太多,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就没有马上回复,想着回来再跟你说。”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好受了一大半,我担心他,我找他,他是知道的。   “那天约好了去看话剧,我没能去,真是抱歉。”他说,“事情来   得很突然,我当时已经快到人民剧场了,不得不改道离开。电话打到没电,然后又上了飞机... ...事情很多,也有点复杂,刚刚才回来。”   我放下豆奶,抬头看他,他的头发和身上的西装都是干净整齐的,但是他疲惫,黑眼圈,法令纹都很重,脸瘦瘦的,很憔悴,不知道赶了多远的路。本来就不是个年轻人,现在看上去更老了。欧锦江更老了。他都没等我就变的更老了。这念头一下子把把我的心弄得生疼,把鼻子给堵住了。   “我有点着急来着。”我说。   他眉头蹙起来,深深看着我,好半天:“... ...我知道。”   “那,欧先生,您究竟去哪里了呀?”   “我前妻车祸去世了。我去美国处理。”他轻轻地,慢慢地说。   我愣了一会儿,脑袋里面闪现出在一连串的画面,是这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个温润的秋夜,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原本准备好了要去看一场话剧,赴一个轻松的约会,却在与我相见之前的片刻收到了前妻的死讯,他不得不连夜坐上飞机去往美国,在冰冷的停尸间里看到曾经爱过的人曾经共同生活过的人残缺破败的身体... ...下着冻雨的阴冷天气里,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把她安葬,同时要安慰死者年迈的父母,他们在对厄运的不理解和极度的悲伤之中,可能把他当作是愤怒的靶子,以为女儿   在之前的生命中如果避免了任何一个转折都可能会躲过如此悲惨的结局,这最应该避免的转折可能就包括他们的离婚... ...   这都是我的猜测,也在我们之后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这一切都跟我没关,但是想到它们可能发生在欧先生的身上,让他现在如此悲伤,疲倦,就让我那么那么难过。   “那您呢?您好吗?”我抬头问他。   “不好。我有一点冷。但是谢谢你这么问。”他咽了一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久没有人关心这个了... ...”   我没等他说完,就猛地把他给抱住了。我控制不住自己,那样一下子冲上去,劲头太大,以至于他向后仰了一下,那是他的肢体极短暂的意外,很快他就把我回抱住,一只手环住我的腰,一只手埋在我头发里,嘴唇也轻轻地碰触着,我双手紧紧地抱住他,脸就埋在他胸前,泪流了满脸:我心心念念的欧先生就在这里呢,我再也不放开他了,他冷吗?他难过吗?他疲惫吗?他哪里不好都不要紧,我要把他暖过来,缝补好,我会给他熬姜汤,喂感冒药,我还可以给他敷面膜,我会好好地照顾他。   我的身体因为一场期待已久的恋爱终于到来而轻轻战抖,我心里面对自己说:我抱着欧先生呀,我好爱好爱他呀,好爱好爱呀。   ... ...   欧先生在我家里住了好几天。我趁   他倒时差和吃感冒药昏睡的时候给他剪了指甲,剃了胡子。剃须刀滚到脸上的时候他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一时没动,好像不太知道此时自己身处在哪里,鼻子前面的女人是谁。我也没动。我怕他被吵醒了冲我发脾气,我就像马戏团里的训练老虎狮子的管理员一样看着他,色厉内荏,但是不打算退让。   “你在干什么?”他说。   “给您刮胡子。”   “谁让你摆弄我的?”   “您脸色太白,胡子钻出来不好看,我看着别扭。”我多少有点心虚。   “哪里来的剃须刀?”   “从行李里面拿出来的。”我说。   “谁的行李?”   “您的… … ”   “你动我行李了?”他好像不高兴了。   “动了… …”我慢慢说,“不可以吗?您还睡我床了呢… … ”   “哦,”他好像突然间又困了,闭上眼睛就范,“可以… … ”   欧先生躺在我的枕头上,轻轻地转着头配合着剃须刀的角度,我心里面又得意又高兴地想着:厉害什么呀,跟谁俩呢?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 … 欧锦江先生呀,我才不怕您呢… … 我就是怕,也不能让您看出来… …   哎,我看看,这里还没有修理到呢,我把他的脸扳过来,同时身体倾向前,没站稳,倒在他身上,不知道什么卡到腰眼了,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欧先生睁开眼睛,翻了个身把我压在下面,鼻子尖顶着我的鼻   子尖,把我捧在两只手上,你这个小坏蛋,你是不让我睡觉了,你笑什么呢?   您快把我放开吧,您别抓我痒痒,我受不了… …   谁抓你痒痒了,哪里呀?这儿?还是这儿?   我们床上翻滚,被子被踹到到地上,两个人的衣服很快就都不见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第七章(2)   我在暗黄色的灯光里,在衣柜门的大镜子里看着他赤裸的背面,脱掉了那些考究西装的欧锦江先生让人意外的年轻,那是最自律的饮食和经常性的运动才能修养出来的肌肉和线条,我脑袋里面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除了我带他去吃的黄鱼面,这个人肯定没吃过街边的羊肉串和麻辣烫,否则他不会长得这么好。可没经历过世俗的快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经历,我在床上的花样频出刚开始让他没法同步,我们颠倒反复了好几番才终于体位配合,节奏统一,顶峰而至的一刻他双手紧紧捧着我的脖子,看着我的眼睛,那是一个聪明骄傲的人物终于心有不甘地屈服于情欲。   我得逞了,我把欧锦江给那个了,这真让人高兴。   不过说到底,床上的事情学坏也快。   事后我把一只手臂让他枕着,另一只手打开了剃须刀终于把他胡子刮干净了,看他闭着眼睛,我亲亲他嘴巴,拿着剃须刀的手往下面去,到了一个敏感的位置,被他一下子抓住了手腕子,瞪着眼睛看我:“你想要干什么?”   “窗帘得搭配地毯呀,我把您下面也整理一下。修修形状。”我看着他,“怎么了这么大反应?害怕什么?难道刚刚没有被侵犯过吗?”   “… …你可真是,坏透了呀。”他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鼻子尖蹭着我脸颊,“你自己怎么   样?地毯修过了吗?”   “当然修过了的。要不怎么穿比基尼呀?”我特别坦然。   “哦?那我再研究一下。里里外外地研究一下。我看看修得怎么样,是不是得盖个章,发个证呢… …”欧先生一下子掀开被子袭到下面去。   … …   圣诞节之后是新年的假期,欧先生一直留在我家。吃饭做爱看电视,然后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就趴在床上聊天,什么都说,说个没完,念书和旅游的经历,有怪癖的朋友,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复仇者联盟》里面谁最厉害,还有金融圈子里面的八卦。他还说起在有一次去非洲开会,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两百多人在会场外面集会示威,要求酋长们主持公道,出手制止家庭暴力——两百多男人,被老婆们揍得不成样子——欧先生还奇怪,那些非洲男人看上去也都结实健壮,怎么会被老婆们家暴?当天晚上他住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洗澡水是一个大妈站在高处给他淋下来的,大妈舀水的时候,浑身是泡沫的他从下而上看着她的臀部,觉得那个型号可以覆盖一整个宇宙… …所以欧先生分析,在战乱,瘟疫和恶劣的自然条件之外,非洲男人还有一个重要的死因就是很有可能是在家暴的时候被自己媳妇坐死的… … 他讲笑话的语气真是刻薄极了,我笑得都要背过气去,而他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蹙   着眉毛看我,好像在探讨学术问题,想在我这里找到肯定的答案一样。   我是不敢让他看我正在做的一篇借贷分析报告的,我怕他用研究非洲女人屁股的精神来探讨我的工作。房间里太小了,我待他睡着了,把被子蒙在自己脑袋和电脑上面,偷偷地做上司留的作业。按键的声音还是把他吵醒了,钻到被子里面来,把我抱在腿上从后面看我写的东西。也不知道妙处在哪里,这个英文的报告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然后他温柔地亲亲我,让我先去睡,他来帮我改一改。   新年的假期结束之后,我那个被欧先生改过的报告不仅让我在乔安娜那里获得了褒奖,还让乔安娜在老总那里争取到了开春的项目,我在春节前得到了一个颇为丰厚的红包。年会的时候,酒过三巡,乔安娜对我说,江悦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兴高采烈的,不是之前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了,是因为你等的男人回来了吗?   我说是的,他回来了。我等了他很久,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知道我在之后的生命中一定会遇到一个人,一定会爱上一个人开始,我就在等他了,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乔安娜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跟我撞了一下杯子:“啊你这么爱他,真心祝你好运。”   春节快到了,我得回家过年。欧先生把我送到机场,我一直双手挽着他胳膊,脑袋恨不得杵到他肩窝   里面去。到了不得不进去的时候,他抚摸我的头发:“你看安检那么多人,你再不去排队就会耽误飞机了。”   “耽误就耽误,那我就不回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人搭理我,我爸爸妈妈成宿成宿地打麻将,弟弟妹妹们可闹腾了,我二姑家的弟弟十二岁了还淌鼻涕呢,去年在阳台上放鞭炮把我家玻璃给炸了,我把他给打了。然后我爸就把我给打了。我姥姥姥爷更夸张,发我红包我是真得下跪的,我都多大了,我都二十五岁了,为了个红包下跪,您说像话吗?结果去年打开一看,里面就十块钱,都不够从我家到他们家的打车钱,我说凭什么这么少呀?我下个跪就给十块钱?我姥姥说,你都上班挣钱了,给你就不错了,你知足吧… … ”我一叠声地抱怨。   我给自己铺了台阶,我只希望他说一句要我留下来的话,只要他开口,我一定义无反顾,但是欧先生没有,他笑起来,亲亲我头发,劝哄着:“你们家人怎么都这么暴脾气?行了… … 哪有过年不回家的?再不高兴也就是这么几天,坚持一下就好了,啊,初七我来接你,然后咱们去看电影。听话… …”   我不得不松开他,接过自己的手提箱去排队,又在队伍里面回头看看他,高高的,白白净的上海男人,真是让我心折,他看上去跟刚回来的时候不   一样了,现在容光焕发,他才不老呢,我想欧锦江到了八十岁也是个让人一见钟情的美男子。   第七章(3)   我心里面一直想着欧先生,一直惦记着他,这个年是过不好的。初二早上我就把表弟又给打了。十三岁了还在流鼻涕,打麻将的时候我跟二姑坐对家,他就站在他妈妈后面看着,鼻涕就稀稀汤汤地淌下来,他也不擦,一会儿抽一下一会儿抽一下,我实在受不了了,抬头说,军军呀姐姐求你,你擤一下吧,脏死了,你这样我没法集中注意力打牌的,我总怕你鼻涕滴到麻将牌上再被我摸到。军军表弟一点都不讲卫生居然还挺好面子,不高兴被我当众说,擤了鼻涕就恨上我了,站到我身后来捣乱,开始用英语报我的牌:“two bings,four tiaos,one chiken,east wind… ...”哎呀我气蒙了,猛地站起来,推了他一把:“哎呀你,存心捣乱是不是?敢报我的牌?学了多少英语啊还用我这里来了?显摆你会复数吗?”   谁知这孩子学会碰瓷了,我推他也没用多大力气,他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脑勺磕到门上了,哇哇大哭:“你敢打我… … ”   我气得够呛:“我还踹你呢… … ”   爸爸上来一把把我抱住:“怎么回事儿?”   “你没听着他用英语报我的牌吗?!”   “报呗,能怎么样,反正我们也听不懂… … ”   军军还坐在地上喊:“二舅你不打她我不干!”   我妈怕我爸真的再动   手,赶紧把我推到外面去了:“去,买点花生回来… … ”   大年初二的,卖花生的都在家里过年的,我去哪里买呀?我就蹲在楼下看着邻居家小孩在雪地里面放花炮,天还亮着,焰火在天空中一点颜色都没有,我觉得这个春节过得简直是索然无味,我那么想念欧先生,我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可是他不会的,我们刚刚通了短信,他在家里看科幻小说呢。可是如果他不来,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去呢?我就想马上回到上海去,马上去见他!这个念头窜上来我就摁不住自己了,我回了家,收拾了衣服行李,打了出租车直奔机场。出门的时候家里人都糊涂了:悦悦什么时候气性变得那么大,因为跟他弟弟吵架,年都不过完就回上海了?… …   我到的时候是深夜,上海下了小雨,出租车把我送到巷子口,我拖着箱子跑到他楼下摁铃,过了好一会儿灯才亮,我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他把门打开,看见我也愣住了。   “您屋里没别人吧?您还有别的女朋友吗?您让我进去,给杯茶喝行吗?我冷。”我说,“家里更冷,我待不住了。我又把我表弟给打了。我非得回来找您不可。”   欧先生笑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一下子把湿漉漉的我抱在怀里,他身上真暖和,他的味道好好闻呀,他把我的头发都给揉乱了:“你是个小疯子。”   ..   . ...   在几天之后,我跟一位故人见面了。   就在年初五,就在徐家的聚会上,我见到了从前教过的学生徐冬冬。   我随欧先生来的。   其实我跟徐冬冬两个对这次久别重逢都没有一点准备。   我看着他,惊讶地简直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徐冬冬,个子那么高,我得仰头看他了。小小的脑袋瓜子剃着圆寸,身上穿着件白衬衫和墨蓝色的西装裤子,看得出脖颈和肩膀上肌肉的优秀形状,比起来三年前的小胖子,他那时候就像是一个白面包子,你把它撕开来想看看里面的馅儿得有多油腻,结果从里面活脱脱跳出来一个彭于晏,除了白皮肤和那个总像被自己给咬肿了一样的红嘴巴,他好像是把从前的自己彻底推翻重造,升级得面目全非。   现在的徐冬冬也看着我,上下打量着,我想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不再是从前教他英语,拎着领子让他减肥的大学生了,那时候我去给他上课只穿T恤衫和牛仔裤,从来不化妆,我觉得在一个学生面前完全没有必要使用那些化妆品,不化妆的朴素的我会显得更加威严,更方便修理他,而现在的我脸上一笔一笔都描得很仔细,身上穿着开司米裙子和细细高跟的鞋子,我是他爸爸的朋友欧先生的女朋友,徐太太在旁边提醒他,冬冬快叫小阿姨呀… …   我们面对面站着,好半天才理解消化了眼前这个人   在四年的时间里发生的变化。   接着十九岁的徐冬冬紧紧闭上了嘴,心里面打定了主意不肯让我站到他“小阿姨”这个辈分上来,他用鼻子轻轻一笑,居然转身走了,只留下四个大人在门口面面相觑。徐太太反应极快,赶紧牵着我手把我往里面领,低声地体己地说,小江你瞧,真是缘分呀,你毕业之后这么久没见了,我还说要找你一起喝咖啡,今天你成了我们家的客人了——她可是一点都没变,热情而且周到,她小心地没跟欧先生说我们之前就认识,我是她给孩子雇佣的家教。   但是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需要跟谁隐瞒,尤其是跟欧锦江。当年给他朋友家的小孩当补习英语挣小钱的是我,如今在银行里面每个月挣一万块抽空刚刚把他给睡了的也是我,徐生徐太去招呼别人的时候,我跟他说,这家人我是认识的,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他们家的男孩当过家教,一百块一小时,一直到给你当了助理,我把他家的这份工辞掉了。小男孩的少爷脾气很大,直到现在还生我的气呢。   欧先生微笑着看着我,是因为这个生你的气吗?就因为这个不叫人,不跟你说话?   我赶快喝了一口酒:“说起来也真是有些惭愧,他小时候又矮又胖的,我一直笑话他来着,还起了不少外号,还拎着领子教训过他,反正相处得就不是那么愉快,看到我可   能还记仇呢… …”我一叠声地说,着急把刚才徐冬冬那个态度跟他解释清楚,欧先生没再追究,然后有熟人上来了跟他打招呼了。   第七章(4)   欧先生牵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对方,这位是江小姐,我的朋友。悦悦,你看,这是林先生,这位是林太太,我跟林先生曾是同事。我们双方之间点头问候,老实说,我的心里是十分受用的,欧先生以一种亲密的姿态把我正式地介绍给他的熟人,他珍惜我的感情,不把我对他主动而热烈的追求看轻,他也不当我是个贪慕虚荣地只求跟他寻欢作乐的小孩子,他多好呀。欧先生是这样待我的。多少年之后,我们相距甚远,天各一方,我看到一个高脚酒杯,也会想起那个晚会,也会想起他来,想起他那样对我,那种因为怀念难得好物而生的柔软的情绪在瞬间淹没我,呆立半晌。   但是也正是从这个晚会开始,我开始体会到跟欧先生相处的压力。认识他的人们看着我,打量着我,我看眼神就知道,他们在脑袋里面提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这就是欧锦江的女朋友了?… …倒是蛮年轻的,不过看上去也没什么呀,不知道有什么手段… …哎,老欧不是刚刚死了太太吗?怎么几天时间就有女朋友了?哦哦,我昏头了,他离婚很久了… …不知道这女子跟欧锦江要了什么礼物,刮下来什么油水… …   眼前的什么林太太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件黑色的旗袍,带着是圆润的粉珍珠耳环和项链,她看着我,眼睛明明是笑了,可是鼻子嘴角却   形成一个十分尴尬的角度,我当时不懂,觉得那是个很倨傲的表情,后来才想明白,好像是肉毒杆菌控制表情带来的效果。但我也没有误读她的表情,没有错怪她,这位林太太待我并不友好。   “江小姐做哪一行呀?”   “我在银行工作。微型企业信贷。”   “哦?”她不再跟我说话了,马上侧过身去看看欧锦江,“欧先生怎么也对这一块的生意感兴趣了?”——一语双关,居心叵测,欧锦江看中了我的生意?我在做他的生意?   “我跟欧先生之间可没什么业务可做。”我笑嘻嘻对那林太太说,“我就是觉得他长得好看,跟他睡得舒服。就是这样。你们两位怎么样?到了这个年纪,性生活还和谐吗?”   我的声音不小,身边也有旁人听见了,林太太愣在那里,白净净的脸成了猪肝色,把耳朵上脖子上的珍珠都给映红了。欧先生在旁边吃地一下笑了,搂着我肩膀:“走,去拿点东西吃。”   “生气了?”他给我拿了一个零食碟子,小小的蜜瓜外面包着薄如纸的火腿切片,真是好吃极了。   “没有。”我说,“第一次跟您出来,有点紧张是真的。”   “你不用紧张,你比谁都厉害。”他笑着看我,眼睛里全是笑意。   “我也比谁都粗鲁... ...话里有话,夹枪带棒的没意思,我就是要说明白。”   “我明白。”他说。   我看看他,低头叹了   一口气:“不该惹我。瞧又有人过来跟您说话了,我饿了,想吃点东西,您去应酬吧。”   他没勉强,手绕到后面去,轻轻地刷了刷我后背,低声在我耳朵旁边说:“我就喜欢你粗鲁。我觉得你还不够,还可以再粗鲁点儿... ...”   一句话又让人高兴起来,他要亲我了,我低头笑了,支着他肩膀把他推开。   我拿着酒杯自己四处逛逛,打量徐氏的新家。实话实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呢,上海滩极有名的楼盘,听说阿汤哥拍碟中谍的时候都来这里取过景,三十八楼进门,这间大屋整整往上占了三层,楼梯旋转而上,衣着华丽的客人三三两两低声聊天;室内游泳池里放满了玩具,客人们带来的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有好几个保姆专事照料;空中花园有名贵的常绿植物,欧式雕塑,一个八人乐队在演奏西班牙舞曲,客人们啧啧赞叹,他们看到一蓝一白两只孔雀在散步,而这奇景楼下是夜幕中灯火闪亮的黄浦江… …   在我给徐冬冬当老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爸爸生意做得很好,徐家很富裕,徐太太从来不工作,他们的房子宽敞漂亮,雇佣两个保姆,还有司机。但是四年之后,我眼前的徐家可是不一样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运气让一个顶多在上海的财富阶层中处于中等的人家变成了在家里豢养孔雀的富豪。   “   你怎么落单儿了?”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一点都不好听,我转过头来,正是徐冬冬,抬着他尖尖的小下巴,半仰着脸,用眼角看我,“你那位老男朋友呢?”   “你是在说欧先生吗?”   “对,就是他,还能是谁?”他走过来,“好像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围着他,连我爸爸也当这个人特别重要呢,不过你怎么把他给撇开了,不在一起了?你觉得没意思了?还不如自己逛一逛呢,对不对?”   “他不老,他那叫作成熟。欧先生去跟朋友说话了。我也没有觉得没意思,自己转转不可以吗?你们家这个新房子很漂亮,也够逗的,还在房子里养孔雀… … ”   “我的主意。”徐冬冬说,“孔雀是从印度运来的。还有一条小黑豹子,你想去看看吗?就在那边的小房间里,我带你去?”他下巴往那边一送,做出来一副很轻佻的样子,“可凶了,可好玩了,你肯定没见过… …”   我仰头看着徐冬冬,放弃了刚才初见面的时候想要跟他叙旧,问问他在美国的学业,打听一下他是怎么增高减肥的念头,我觉得现在的他不是小时候的他了。而我这人却一直就是这般:待我好的,我会心怀感动,热情交往;待我不好的,我也会第一时间察觉,比谁都坚硬,从来不谦让:“徐冬冬呀,我问问你,你在跟谁说话呢?”   他一愣,顺着往下说去:“… …你   呀… … ”   “我?我是谁呀?”我把喝干的杯子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第七章(5)   “我?我是谁呀?”我把喝干的杯子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按今天算,从你爸你妈这里论,你得管我叫小阿姨,刚才你就没叫人,我没稀罕跟你一般见识,你自己又过来找我说话了。原来你认识我呀?什么时候认识的?有三四年了吧?我教过你英语对不对?那你得叫我一声姐姐呀。你在美国怎么念的书?怎么学得好?你被抓去做实验了?你被辐射了吗?大脑褶皱都抹平了吗?起码的礼貌都没了,跟我翘着下巴说话,评论我的朋友,养了什么鸟呀,猫呀的,带我去看,轮得着你吗?!不是,怎么着你们家能有多大,比上海动物园藏量还大吗?你跟我在这里显摆什么呀?”   徐冬冬被我这一番话又给说蒙了,那张年轻的脸上在片刻之间又重现了他小时候被我修理之后的表情:张口结舌的,难以置信的,想要反驳可是词汇量和语速都完全跟不上的,那个反正是吃了瘪的模样还真是让我受用… …   我还没说完呢,我还因为他把欧先生叫作我的“老男朋友”而耿耿于怀:“你年纪小,但是千万别把这个当做资本说别人老。我也比你老,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会说话很有礼貌,至少不会给人把柄,被损成这样。你看到欧先生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了不起的人物了。你呢,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看呀,哼,好   不到哪里去… …”   我说完转身就走,徐冬冬忽然上来把我胳膊拽住了,到底是小孩儿,刚才还轻佻地跟我摆造型,演戏,现在气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你给我等会儿… …”   “你把手给我松开。”   我话音没落,他马上就松手了——就是欠收拾。   “你,你说谁好不到哪里去呢?”   “我要是说别人,你干嘛过来认领呀?”我说,“我就说你呢。”我看着徐冬冬,他咬牙切齿地,忽然让我想起来四年前那件事,他把我那前任渣男友韩冰开瓢的事情,我也想起来他在电话里面跟我辩论值不值得的事情,小的时候他可没有现在那么漂亮,但是贱萌贱萌的,多好呀,我心里面有点软,语气也和缓了,“冬冬呀,我想跟你好好说话来着,但是咱们好好说话之前,先得弄明白对面的人是谁,要是我从前的小学生,那咱们可以好好聊聊。要是个耀武扬威的大少爷,那对不起,我没那个时间!”   “我也想跟你好好说话来着,”徐冬冬看着我,“但是我没想到几年之后,你居然挎着一个老头子。你可真没品。”   他说“老头子”。   他说欧锦江“老头子”。   他说我的欧先生是“老头子”。   我冷笑了一下。我还能跟这位说什么呢?一个侍者在我们跟前经过,我拿过来一杯酒全泼在徐冬冬脸上。   然后我就去找欧锦江了。   我并没有因为泼了徐冬冬一   头的酒就从徐氏的家宴上提前离开,相反我在那里待到很晚,吃饭,喝酒,聊天,玩纸牌,我一晚上都挂在欧先生的肩膀上,安静地给他倒酒,听他说话,看他笑,我不知道别人在这个大年初五的晚会上玩得开不开心,是不是松弛的,我比上班的时候还要认真,我心里面有个硬邦邦的劲儿,我有意地要把我和欧先生的亲密表演给别人看,表演给那些猜疑我的人看:他是我的,哪怕只有现在。我也要表演给徐冬冬看:这世上谁都不如他。   在我的版本里,我与徐冬冬的重逢始于这年初五他的家宴,崩得一塌糊涂。   而在他的版本里,故事要早两天发生,当我从东北老家提前回到上海,冒雨从机场赶到欧先生那里时,我的这位故人徐冬冬也是刚刚从美国回到了上海,我们在机场擦肩而过。   十九岁半的他在进出的人群中觉得那个穿着银色棉大衣的女人应该是我,他特别高兴,心里想着这个江悦到底不是个没情义的,他走的时候我没送他,可是他回来我来接他了。江悦姐姐怎么会知道他的班机时间呢?这真是个惊喜。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过来,笑嘻嘻地看着我问他旁边穿制服的,那边路都封上了,想要打车往哪里走?工作人员手一指,我推着箱子匆匆而去,徐冬冬的笑容全都僵在脸上:我哪里是来接他的?我们几乎面对面,我都没认   出他来,我那么着急,甚至没在他脸上扫一眼。   他那时当然记得应该叫我什么,他喊了我一声:姐姐。江悦姐姐。   而我正大喊一声师父,三步并作两步地挤到等候出租车的队伍里面去。   家里的司机和保姆来接他了,提着他的箱子,带他上车,穿过灯火辉煌的城市,回到新购置的浦东大宅里。他毕竟长大了一点,知道哪怕不愿意也得跟家里人拥抱问候,可他一直难以释怀的事情是,我怎么可以没看到他,不认识他,就在他身边过去了?他其实脑袋里面还保留着从前的思考习惯,他要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他认为一定是我哪里不对,我不应该对他视而不见,他不去想自己在这四年里长高了三十公分,同时瘦掉了二十公斤… …   餐桌上,他问徐太太,妈妈你还记得从前教过我的那位英语老师,叫做江悦的吗?   徐太太说那个大学生呀,记得呀,怎么会忘了呢,你不是闯祸了,打了人,她帮你解决的吗?   你们还有联系吗?你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做什么吗?   那怎么可能?你去美国上学走了,我也不用学英语找她讲课,怎么还会有联系?问她干什么?   徐冬冬没回答,低头吃饭。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拨通了我从前的电话号码,他在美国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总是忙音,这一天这个号码忽然接通了,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很高   兴,在房间里面转了两圈,可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了,说话之前还是哼哼一笑,我刚才在机场看到你了,你是眼睛坏掉了吧,居然当我透明的?就在我鼻子前面过去了?   第八章(1)   … …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在他家的宴会上见面了。我挎着比他爸爸还要年长的男朋友,他妈妈让他改口叫我小阿姨。   这前因后果在之后他才告诉我的。   而那个晚会之后,我纠结的问题是,钱这个东西可真厉害,把一个原本好好的,只是稍微有一点讨厌的小孩子变成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让人难以忍受的二世祖。   在车子里,欧先生听我说这话就笑起来,老徐的生意这两年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可能也是把孩子给惯得够呛。我说您知道他做什么生意的吗?P2P呀。做得很大?欧先生点点头,最近三四年成长得很快,有多大呢?资产上百万的上海人差不多每十个人就有一个把钱借给他让他帮忙赚钱。我暗暗吃惊,管了那么多钱,难怪可以在家里养孔雀了… …   这事情发生在八年前的春天。   整个上海,甚至整个国家都因为金融业的活跃和繁荣而陷入了一种空前的兴奋中。股市上一片火红,滚烫的热钱和紧俏的消息大肆流动,我工作的银行成立了两个新的团队专事高回报快收益的游击战,有客户在一夕之内投资翻倍,还有两个跟我相邻而坐的同事忽然辞职了,一个去了证券公司,另一个因为炒股大赚干脆买了新房回家当职业股民去了。我身处在这个行业里,每天都会听说有人暴富的消息。我人在沈阳的爸爸妈妈,   不会看线,也没什么消息,也跟着邻居用手里的积蓄买了几只基金,居然也跟着大盘赚了不少。   欧先生还在复旦讲课,写文章,会见客人,帮有需要的朋友想办法,有时候去北京或者国外开会。我的工作也忙,但是每个星期我们都要争取见面,我想要把跟他的约会安排得浪漫有趣,挖空心思地去找那些美味的餐厅,好玩的话剧,精彩的音乐会,他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个礼物给他,是一盘CD。   他接过来,看看那个紫色的封面又看看我:“唱片?”   “嗯。没错。”我点点头。   “谁的?”他问。   “都是邓丽君的歌儿。”我说,“您不是喜欢邓丽君吗?”   “邓丽君的唱片我都有了,你这个,”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版的呀… ...”   “不是正版的,就是盗版的。怎么,送您盗版的CD当生日礼物,不喜欢呀?”我笑嘻嘻小声小气地说。   “那可不敢。”欧先生想了想,“可以打开吗?现在听一听?”他没容我反对,就拆开了包装,对餐厅的侍者解释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需要店家赠饮的葡萄酒了,能不能播放一下这个CD?   侍者马上拿去照做。不一会儿,《我只在乎你》的歌声传来,满满流淌了整个餐厅。有顾客稍微从眼前人身上溜号了,满脸的纳闷:奇怪呀,歌声倒是还不错,但这也不是邓丽   君唱得呀… ...餐厅里放这个干嘛?   我拄着发烫的脸,简直笑不可抑:“真是的。不能回家去再听吗?非得当众放出来吗?不给一点面子吗?”   他看着我:“是你唱的。”   “嗯。”我点头,“我唱的,找了电视台的朋友,又从她朋友那里借的录音棚,一共十首呢。前前后后两个月。”   “唱得很好呀。”欧先生朝我点头。   “我知道呀。我唱歌就是很好听呀。”我说,“您上次跟我说喜欢邓丽君的时候,我就记得了。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要送给您的礼物,哎呀呀,可是不容易,不过录音师也说我唱得好,说我应该出道呢… … ”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我们在一家希腊餐厅,是乔安娜推荐给我的,墙壁上画着雅典卫城遗址,蓝白格子的桌布,小花瓶里装着浅蓝色的铃兰,欧先生听着我唱的邓丽君的歌儿,他被我这个笨拙的礼物逗得摇头发笑,笑了一会儿他握住了我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又拽过去贴在自己的脸上亲吻,好一会儿,他一直低着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头发:“喂,欧先生,您还好吧?… ...您怎么了?是想起伤心的事情了吗?我惹您不高兴了吗?”   他还是低着头,眼泪流到我手掌心里,声音低沉:“怎么会呢悦悦,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好事情能够   遇见你… ...”   然后我也哭了。   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哭的。   到我老得快死掉的时候,用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巴跟自己最小的曾孙女儿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会哭的。   帮我忙的是黄欣,她带我去的录音室在滨江的一栋公寓里,她说老板也是相熟的朋友,只要时间协调好,不耽误别的工作就可以免费借给我,还可以帮我制作。老板叫做罗文,是个萨克斯手,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在他的制作间里看见一个用发绿的小珍珠做的南美风格的贴画,我才想起来,原来在黄欣的生日会上,我们曾经见过。   “那其实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罗文说,“很早前我就见过你。不过你好像不记得我了。”   “嗨,我这人多少有点脸盲,”我鼓捣着录音机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设备,“《西游记》里面,唐僧换了三个演员,你们知道吗?我看电视的时候都没看出来。”   “你嗓子不错,可以当专业歌手的。”罗文说。   “那可不敢当。唱着玩玩就。”我说。   “灌这个唱片不是去参加比赛海选什么的吗?”   “没有!我可没什么明星梦。”我说,“就是送人当礼物。”   “男朋友?”这个罗文一句接一句地问我,很是八卦。   “对。没错。”我大大方方告诉他又能怎样,“男朋友过生日。”   “难怪了,你这次看上去比上次聚会的时候状态好多了。”   罗文说。   黄欣喝了口咖啡:“你这个男朋友究竟是个何方神圣?什么时候约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吧?”   我轻轻一笑,没有马上答应,要不要去见我的朋友们呢?这得先问了欧先生才好。   第八章(2)   事情不巧,白羊座的欧先生在四月份过完生日之后,一直都非常忙碌。我们之间能够见面的机会都很难得,有一次他从香港回来在杭州开会,然后又要去北京,为了能找他,我下了班坐火车从上海去杭州,就在西湖旁边他开会的酒店里要了房间等他,趴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了两个电影,睡了一觉,他在夜里两点多钟才敲门进来,已经是累得筋疲力尽,我把他西服脱下来,把他拽到被子里,拍拍他脸:“看着您了!就在电视新闻上,发言来着… … ”   “我在镜头上怎么样?”他打了个呵欠。   “还行,没有本人好看。下回再要上电视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您化点妆。”   “胡说八道。”他卷到被子里看着我笑起来,摸了摸我头发,一副倦容。从前我们没好上的时候,他讽刺挖苦我真是语言丰富,尽其所能,现在我说什么荒诞不经的话,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还语调温柔。   “怎么总找您开会呀?别人都是废物吗?地球没您不能转了吗?”   “股市太热了,有人在兴风作浪。国家正预备出台各种管理措施,总要听人意见呀… …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闭上了,“要听我意见,你总得有理有据地说明白,又不能只讲半句,又不能瞎说… … ”   我把被子给他盖好,在他耳朵旁边说:“那这得忙到什么时候   呀?下星期六,我朋友聚会,您会在上海吗?您去得了吗?”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睡熟了。   我倒是精神了,仔细研究他的脸,打算给他眼圈上抹点遮瑕膏。   … …   我没能把忙碌的欧先生带去朋友们的聚会给她们看看,但是那次我见到一个熟人,也算是意外惊喜。我们正唱歌儿猜拳呢,侍应生先送来两瓶最贵的香槟,两大份果盘,我们说送错了吧,我们没点这个呀,他说没错的,是一位女士送的。女士?哪位呀?然后她推门进来了,居然是我绕不过去的段晓书姑娘。   段晓书看上去状态不错,妆容浓艳,大长卷发用香奈儿的卡子别住,顺在一侧的肩膀上,一条黑色的小裙子,踩着镶满水钻的高跟鞋,浑身上下好些个闪瞎人眼的首饰,比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好像又升级了。包厢里我和黄欣几个一见是她都没说话,互相看了看,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谁把她招来了?我们面色不善,段晓书却好像话剧演员,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带着大钻戒的尖尖细指给每个人都倒了酒:“我刚才走廊里看见悦悦打电话了,好久没见,我都想你们了,大家都还好吧?咱们喝一杯。”   我们毕竟也都是出来工作的场面人,不想让气氛太尴尬,我便喝了酒,然后问她:“晓书呀,我见到你也是挺意外的,没想到你还能送酒给我们,你最近忙些什么呢?还   跟周先生在一起吗?上次带我去看的那个房子住的还舒服吗?”   “老周对我挺好的,我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呀?”晓书笑眯眯的,“哦,你说那个房子,还不错吧,装修出来了,我一直也没往里面搬,虽然是江景,虽然是豪宅,但是我觉得还是有点小,才八十多米,老周最近刚给我买了一个别墅,等家具呢,都是从瑞典运来的,弄好的时候请你们去开热闹热闹哈… … ”   我明白了,段晓书送酒给我们其实主要就是为了这桩事情,她在上海买别墅了,那个江边的八十多平米的高级公寓她没看上,她要搬到大屋里面去了,满是高级木头的北欧家具,每一件的价格可能都会让我这种收入的银行职员吃土半年,这是她来到上海的第五年,她要彻底变成一个阔太太了,要是这世界上她最想要一个人知道这事情,恐怕就是我,我不由自主地仔细打量她,这人精瘦巴拉,估计平时也不吃什么东西,全靠一个跟人斗气的精气神吊着,这很有可能是全上海生命力最强的女子!   “你呢?悦悦,你怎么样?”她又给我带了一杯酒,“我听老周说起你的男朋友了,还总想着见一见呢,哎你可别把他藏起来… … ”   “别闹了,”还没等我答话,黄欣在旁边说,“怎么可能不藏起来?你是哪位呀!江悦怎么还敢让你看着男朋友?她又不是没记性   ,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这话直得好像根棍子直直捅到段晓书脸上,她放下酒杯:“不跟你们说了,我那边还有朋友一起玩呢,我帮你们结账吧。”   “哎,不用。”我连忙叫住她,“一共也没有多少钱,我们都是AA。”   “真是的,客气什么呀,我今天股票赚得多。你就别跟我争了。”段晓书说完就走了。   她走之后,包厢里面的我,黄欣,卢叶丹,朱琳琳都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气氛原本是愉快的。四个靠自己小小双手赚钱的女孩子乐乐呵呵地唱歌儿,突然一个投机者来了,虽然嘴脸恶劣,但却用真实的经历告诉我们,她好好地经营男人,其所获利要远远高于我们认真地自己努力。   “我就是有点好奇。”黄欣忽然说,“她,她们,是怎么做的呢?让我看到一个好玩意,卡地亚的手镯,江诗丹顿的手表,还是车子,大别墅,能张嘴跟男人要吗?我要这个,你给我买…这话怎么能张嘴说出来呢? ”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我做不出来… … 我都不敢跟我自己爸妈要东西,我从小就不。”   “不过,如果不送你礼物的话,怎么证明他是爱你的呢?”卢叶丹说,“只用嘴巴说吗?”   电视上在播宝格丽的广告,蛇头手链,镶嵌着绿色的宝石,我没再说话,但这事情往我心里面去了。我心里还是不太痛快,我打算跟欧先生作一作   ,跟他要一件好礼物。一来因为段晓书这一次真的让我不舒服了,二来他没有能来参加我跟朋友们的聚会,这让我更不高兴。   但我跟他没作成。   第八章(3)   后来的一个周末,我跟欧先生吃饭看电影之后,路过国金的宝格丽店,我们当时拉着手,我的脚步很慢,脸朝着橱窗里面看,欧先生留意到了:“悦悦你看什么呢?咱们进去逛逛?”他刚说到这里,我的脸就热了,是呀,我在干什么呀,我这是在跟欧先生要东西吗?我赶快说,没看什么,我就照照镜子,哎您看看,我这里头发是不是有点乱了?他笑着帮我弄了弄头发,然后我赶快把他给拽走了。欧先生没再坚持。   这时候我忽然开始理解了一件事情,能够花男人的钱,从他们手里要下来东西的,实际上是段晓书这种类型的女孩的素质和能力,就像我写报告谈客户做PPT,拿到合同自己赚薪水一样,是要学习的,在实践中摸索经验的,就像我们会加薪晋职一样,她们也会越要越大。   这个体会后来我跟段晓书谈了,我也问她,是怎样能够克服心里面一个骄傲的门槛,手指头往前一送,告诉身边的男人,我喜欢这个,我要这个呢?   这时候的段晓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面色苍白,一脸病容,听我这样问,她还真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冷冷一笑:“谁会做那么没出息的事情?我从来不跟男人张嘴要东西。从前的男朋友们,还有老周,都是主动给我的。”   “主动给你?他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我问。   “… … 我也不说我喜欢,   种草,你不懂吗?在他们心里面种草。翻杂志的时候问问他这个好不好看,闲聊的时候说我女朋友又买了那个,还有那个大别墅,我也没说我要个大别墅,我就说,我不想要那个小公寓了,你自己留着吧,根本地方就不够大,我爸爸妈妈来的时候要怎么安排呢?还不如不搬过去,然后,然后他就会自己捉摸了,他要是喜欢你,总要送礼物给你的,想要你心里高兴的。”   我听完之后体会很久,半晌才说:“哦… … ”   段晓书看着我:“别问了,也不用学,你根本学不会,你做不出来。”   我当时坐在她病床旁边,正在给她削苹果,听这话手停下来要跟她理论,段晓书见我又要翻脸,马上摆了摆手:“哎哎,你不用急,我可不想吵架,我不是说你长得不好看或者你没有女人味儿,正相反,你胸那么大,非常性感,但是要礼物这事情跟这些都没关。”   “那跟什么有关?”   “悦悦,你只跟自己爱的人,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对吗?你不会为了得到物质上的东西,一个什么礼物而去找男人吧?”   “当然了,否则还有什么意思?”我说。   “这就是不同咯。我跟谁在一起,跟谁好了,都要先去考虑,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图的就是这个,自然我能得到。而你不一样,你只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相处,恨不得使尽浑身手段去追求他,那   你们能在一起,对你来说就是礼物了,你就满意了,那你还会跟他要什么呢?说到底,悦悦,你谈恋爱太纯洁了,你还停留在高中阶段,你呀就是个小孩儿。”   段晓书在得到周先生的大别墅之后很快就引火烧身吃了大亏,但是这件事情,她倒是看得明白。我当时多年轻呀,谈着一场孤注一掷的恋爱,以它的浪漫纯粹为荣,以对金钱和物质的计较为耻。我想聪明的欧先生也早就看清楚了,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呵护着这个小孩子一般的爱情。我跟他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除了我生日和节日的时候他送的一些香水和包包的礼物,我没有跟他要过一件贵重的首饰手表,更不用说车子房子。但是他待我不是不慷慨的,我随他去了一次欧洲旅行,那是我第一次出国,王菲在香港开演唱会的时候,他的朋友还把我带去了后台跟天后合影,欧先生也曾利用自己的人脉帮我拿下好几个大合同,他朋友一个十位数的存款经过我在我们银行存放了半年时间,我拿到的奖金够买好几个宝格丽的蛇头手链了,当然这也是拜他所赐,只是中间增加我的工作和别人参与的环节,来自于他的礼物就都巧妙地变成了我自己努力的成果… …当然比起来到最后他送我的那个让人震惊的礼物,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 ...   变身怪徐冬冬再次出现在一个   下着毛毛雨的下午。   我被乔安娜委派正在会议间里跟客户谈一个特别艰难的事情。前台的小妹妹推门进来,有人找。我抓住时机赶快站起来,抓住对方的手握了握,杨总呀,您看,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银行里就是这么决定的,要不然您再试一试别的单位,需要我介绍关系的话,我就给您找!   叫杨总的男士跟我差不多年纪,是个壮汉子,打扮得不好,头发衬衫西装和鞋子都不好看,手心里面全是汗,脸上挤出来一个特别困难的笑容:江小姐,之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怎么就忽然不通过了?   我唯唯诺诺地一边送他往外面走,一边跟他说,这是老板们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   杨总说,那您能不能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我把我的材料再做修改。江小姐,我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您跟的,之前你们的评估,您给的反馈都那么积极,忽然间就给枪毙了,您看我等您的贷款都等了快三四个月了,我这个时间成本谁来跟我算呢… …我不要求别的,您就给我一个真实的原因吧。   我们当时已经走到了门口,我看了看杨总,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我不能说出银行不放他钱的真实原因,也不想要撒谎,我说,我不知道。   杨总情绪激动,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忽然推了我肩膀一下:“你们骗人!”   我被他推了一个趔趄,手里的咖啡都洒了,后脑勺撞   在墙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杨总被一个人扑在了地上。   第八章(4)   我反应过来看明白那是谁的时候,杨的脸上已经吃了两拳,打人的薅着他领子把他头往地下撞了一下:“你再来一下试试!”保安和同事们上来把两人分开,杨总脸红脖子粗还要上去撕扯,却差点没被对方一脚飞在脸上。我赶紧擦了身上的咖啡,冲上去一叠声跟杨总道歉,快速地解释,事情失控真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杨总您千万别计较这位是我弟弟从小脑筋不太好不知道咱们这里的事情杨总您可是大人别跟小孩儿一般见识。打人的在后面说,谁是大人谁是小孩呀?大人大在哪里了?跟女孩儿动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狠狠回头,对那个扑上来打人的家伙大声吼了一句:“徐冬冬你给我闭嘴!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我那一嗓子都快喊出海豚音了,然后周围忽然就安静了,这个瞬间,徐冬冬的脸又让我熟悉起来,又是五年前的那个小孩儿了,下巴颏发软,要哭要忍住的样子,他紧紧瞪着我,一字一句:“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都没等他话音落地,当下手臂一扬,恶形恶状:“我让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快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徐冬冬一把把架在身上的几只手都给甩开了,转身而去,大步流星。   我指着他的背影,对包括杨总在内的所有人笑了一下:“家里面惯得,对不住大家。”   泼我咖啡的杨总或许是知道了厉害,   或许是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他气呼呼地走了,没再追究挨打的事情,也放弃了追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获得贷款的事情,他这也算是放了我一马。   我在洗手间里换衣服补妆的时候收到了徐冬冬的短信:我在你们对面星巴克等你。   那个片刻我烦透了,自言自语道:等去呗。   … …   可那天我们还是见面了,就在银行对面的星巴克。   “前台把你电话给我的。我问,她就给了。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两件事儿。   一是那天我家的事儿,我不该那么说你男朋友。也不该那么说你。我跟我爸爸打听了一下,他也说那人不错,什么都不错… …但是我也先跟你说说清楚,让我叫你小阿姨,我就是叫不出口。反正我叫不出口。你以后也别想让我这么叫你。我不高兴。然后是今天的事儿。我不该打人。但是我也是没忍住。那个人就不该碰你。别说打他了,我当时弄死他的心都有… …但我还是跟你道歉,这是你工作的地方,我不应该这样… … 姐姐,对不起… …”   我在写字间做完手里的活计,过了三个小时,下了班才去星巴克。我没想让徐冬冬等我,我就是不想要见他。可是他还在,就在窗子边,一直等我,老老实实地道歉,也老老实实地跟我说了我们在机场擦肩而过的那一幕。   我对他的懊恼和厌烦在这个时候少了很多,我还得承认一   件事情,我们之间,或者说至少我对他,从心底里有一种超乎别人的亲近感。我们隔了很多年没见,可他年少胖胖的时候跟我学英语那一幕一幕的情景都在眼前,有一次我让他给我读一篇美国总统的演讲稿,这个家伙读了几句说自己脚疼不想读了,我说你怎么会读课文读得脚疼呢?他说姐姐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时候都是用脚在使劲儿,姐姐快别讲了,陪我打游戏吧… …我也忘不了他为了我揍了韩冰的事情,他看着韩冰挂彩之后费了大劲憋着笑的样子… …他现在是一个精瘦颀长的小伙子了,可是我仔细看看,在他咬嘴巴,在他软了下巴的表情里,仍能在那张脸上找到他胖嘟嘟的小时候的痕迹,就是这亲近感让我烦他也烦不起来劲儿,更何况他刚刚打人还是因为我先被人欺负了,他要给我出气。   “嗨… …事情挺复杂的。”我喝了一口咖啡,“杨总其实人不坏,做的项目也特别好。我们老板原来都批了的,后来等于是反悔了,也难怪人家急。说来话长。”   徐冬冬看看我,他明显感觉到了我对他的原谅,自己也放松下来,然后得寸进尺:“说来话长就说说呗… …”   我下了班,也没什么事儿,欧先生仍然在北京开会,没有人等着跟我见面,我跟徐冬冬絮叨一番也当减压,便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杨总是春节之前找到   我们银行的,他的生意很有趣,是个电气节能发动机的研发项目,要申请大约两千万的贷款。这笔钱对于银行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而且是新兴产业,国家有政策扶持,我整理了他们的材料,写了计划书给上面,当时是春节的时候赶出来的,在交给乔安娜之前欧先生还帮我改过,呈上去很快就被内部批准了,可就是签约放款的当口,上面的老板们忽然改了主意,不放款了。   “那是什么原因呢?”徐冬冬说。   “刚才杨总急了推我一把也是因为这个,真实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他。”我说,“因为银行把要放给他的预算给了别的业务组,再明白一点说,银行拿着大钱炒股去了。实体经济就是周期长,而股市现在大红,利润率太高了,所以把热钱全都吸走了。”我看看他,“不过据我所知,你们家可是既得利益者,这一轮你爸爸赚了大钱,没错吧。”   徐冬冬扬了扬眉毛:“应该是吧,他天天都很得意。”   “谁能不得意呢。”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去吃四川火锅怎么样?我请你。跟我说说耶鲁的事儿,再说说你是怎么学会打架的,刚才那几下子很专业嘛… …”   徐冬冬听我说要请他吃饭了,特别高兴,脚步轻快地跟在我后面,伸长了胳膊帮我开门,我在大门玻璃的倒映里看见他年轻的愉悦的脸,心里面想着,刚才在银   行里女同事们纷纷跟我打听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个一个弟弟,长得那么好看,我要是把这话告诉他的话,他不知道会骄傲什么样呢。   第八章(5)   徐冬冬在火锅店要了一大桌子的菜,他也是饿了,吃牛肉吃得好像恨我一样,我给他倒了山楂汁:“喝点吗?”   “不要,里面加糖了。”   “你不吃糖?”   “去美国之前,不是你不让我吃糖的吗?”   “哦… …”我想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我还跟你说了什么?”   “你让我去了美国千万别落单。否则容易被人打。”   “被人打了吗?”   “过日子的时候没有。”他想了想。   “那是什么时候被人打的?”   “冰球场上。不仅得会打冰球,还得会打架。刚开始挨打,慢慢就会打人了。冰球队里面这个角色叫做,执行者,听说过吗?”他说,“两个队一个犯规,一个不服的时候,可以专门有人打架解决。”   我点点头,年轻是多么好呀,你都不知道有多少改变自己的可能性,小胖子徐冬冬居然变成了冰球队里专事打架的执行者。我心里面充满了敬仰,也暗中替几年前的韩冰感到幸运,幸亏当时给他开瓢的是小胖子而不是执行者徐冬冬… …   “当然也不仅仅是冰球,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玩,篮球,橄榄球,冲浪… …反正什么都会一点,都不精,但也不是笨蛋。”他摇头晃脑,眼睛亮晶晶的。   “书呢?念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念了什么专业?拿了什么学位?这次放完假之后回去还要深造什么?”我笑嘻嘻地说,“那可是耶鲁   呀,我等着你跟我详细讲讲呢,我这辈子去的话,估计也就是去旅个游了。”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我停学了。”   我们中间隔着咕嘟嘟冒泡的火锅,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听错了:“… …什么?”   “我停学了。”徐冬冬又说了一遍。   我脑袋里面瞬间闪现了无数种可能去解释这个事情:徐冬冬违纪,吸毒,滥交… …或者他打冰球伤残了,都不是。   “拿不下来学分,念了三年,连一年的学分都凑不齐。我不得不停学,否则就得被劝退。”他平静地说,脸上还是刚才说起自己会多少运动一样那个兴致勃勃的模样,好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 …怎么可能呢… …”我难以消化这件事情,徐冬冬呀,小天才徐冬冬,十五岁就在中国高中毕业的徐冬冬怎么可能在耶鲁混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水土不服吗?”   “我觉得没意思。”徐冬冬说,“我爸让我去学数学和金融,他自己原来是石油工人,现在手里拿着那么多钱在股市里面兴风作浪的,还背着我妈妈跟很多女人兴风作浪,那,姐姐你说,我在耶鲁学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好好玩儿呢。”他也是笑嘻嘻的,完全就是不当回事儿。   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但是我没有反驳他,就像夏天的虫子看不见冬天的冰一样,我没去过耶鲁,我不知道他上了什么课,   我不知道他爸爸的财富给了他多少保障,又剥夺了多少存在和努力的意义,我觉得哪里不对,我觉得无论在得意的时候还是窘迫的时候,人都不应该这么过,年轻的时候总应该把书念完,尤其像他这样有天赋的小孩儿,更不应该浪费了自己,但这事情实际上跟我有多大的关系呢?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我们吃完火锅已经快九点了,毛毛雨变大了,他的车子停得远,我们没有伞,我被雨点砸得心烦意乱的。上了车子徐冬冬还想去找个游乐场打游戏,我说不我回家,我明天还要上班,得早点回去睡觉。他没再要求,开车把我送到我家楼下。   我把手袋顶在头上,开了车门出去,没走几步听见他在后面把我叫住:“姐姐!”   我回过头来,他就站在挺大的雨里,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看我:“你不生我气了吧?”   “不生你气了。”我摆摆手,“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咱们两个还能再见面吗?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我愣了一下:“... …没什么事儿的话… …找我干什么呀?看面相吗?”   “在耶鲁念书不怎么好玩儿,打冰球也不怎么好玩儿,”徐冬冬说,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低,我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呀… … 还是你最好玩儿。”他说完忽然一只手绕过来握住了我的后颈,同时俯下身,那张漂亮的稚嫩的   脸压下来——他这是要亲我了,说时迟那时快,在他热乎乎的气息,厚嘟嘟的嘴巴贴上来的瞬间,我身体一侧,歪头躲过,同时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他要害上。   俯下身存心亲我的徐冬冬整个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痉挛了一下,然后偏离了原来的路线,整个人像只虾子一样弯了下去,疼得半天没吭声,我脑袋上还顶着手袋,蹲下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我好玩儿也没有你好玩儿… …徐冬冬你脑袋里面想什么呢?我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你误会了?发梦了?神经失常了?别在我面前再来美国学生这一套!想撩我,想亲我?当我没见识吗?你在美国玩冰球玩篮球的时候,我在上海地铁里面也斗咸猪手的阿叔来着。”   徐冬冬抬头瞪着我,咬牙切齿地忍痛,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里面十分怨怒,却仍然断断续续地说:“… …后,后来你就跟那个咸猪手的阿叔谈恋爱了,就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吧?人呢?怎么没陪着你呢?… ...”   我缓慢站起来,这一下午我对他的亲近感,惋惜,旧时的情谊因为这句话全部烟消云散,我冷冷说道:“别倚小卖小。你都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就给我放尊重点。我不想再见到你。徐冬冬你滚。”   我上楼洗澡,一边喝酒一边看了会儿电视,脑袋里面乱得很,一会儿是段晓书,一会儿是徐冬冬,一会儿   是欧先生的朋友们,好像全世界都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并且想让我自己也认可:我跟欧先生不行,我们在一起不是回事儿,长久不了。   第九章(1)   从脚后跟窜起来的烦躁让我终于没忍住,翻出电话,拨通了欧先生的号码,他先是摁掉了,我又打过去,来回三次,他终于接起来:“悦悦,我这边还有点忙,等会儿打给你好吗?大约二十分钟?”   “不好。”我直愣愣地说,“二十分钟之后我就睡觉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我怎么接您的电话呢?”   他有片刻的停滞,像是跟身边的人说了让对方稍等的话,然后去了合适的地方,跟我低声说:“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工作上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了?”   我站起来,走到窗子边上,一辆救火车刚刚经过,警铃大作:“没有。我还挺好的。工作上也没有不开心的事情。我就是想给您打个电话,就是想听听您声音不行吗?”   “... ...小姐呀,我这边还有事情呀... ...”   “您这是不耐烦了?”我说,“我知道您忙。我一直都知道呀。今天是跟谁开会呢?市长省长副总理还是国务委员?我是谁呀?银行的小职员。无足轻重,神马都不是,这么晚跟您通个电话都是自不量力了对不对?我就该等着,等着接见,等不着的时候在电视上看新闻,我就该满意,对不对?要是,要是你能赏光吃顿饭,我呢,就该下跪谢恩... ...”我发觉自己越说越快,越来越激动起来,我坐下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慢慢说道,“   那在您这儿,我到底算是谁呢?... ...”   我的眼泪流下来,狠狠擦了一把,欧先生一直没说话,我咳嗽了一声:“我不跟您说了,我要挂掉了... ...哎... ...您睡前,找一杯热牛奶喝。别凑合。”   我放了电话,躺在床上,懊恼地承认了一件事情: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总有一个人会爱得比对方更多。很不幸,我与欧先生之间,我爱他比他爱我更多。在发了一大顿脾气之后,我心里面还惦记着他睡眠不好要喝牛奶的事情,那他会惦记我什么呢?他刚刚还说自己忙,都不愿意跟我多讲讲电话... ...这真不公平!意识到对这事情让我的心里更加不平衡了,我不要他东西,不要他礼物,认识他的人认为我在图企他的钱,认识我的徐冬冬认为我找了一个阿叔,没有人认为我们般配,没有人觉得我们能长久,可我是在恋爱的呀,我是在付出的呀,我每时每刻都想念他,惦记他,这是为了什么呢?不能打扰他工作,不能打扰他开会,连打电话都要先问他忙不忙,更别提让他去见我的朋友们了!... …这事儿我可不能告诉我妈,我妈知道了是要炸毛的,是会骂我窝囊的。   我翻了个身,抽抽鼻子,擦了眼泪,算了别想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谁也不能剥夺我睡个好觉的权力... ...   第二天早上,   我穿上风衣,踩了高跟鞋锁门上班,回身迈一步就被绊倒,整个人四肢着地跪在地上,我啊呀一声,感应灯亮了。把我绊倒的那双腿正悄悄地想要缩回去,然后我看见欧锦江先生,正在我们家门外走廊的地板上,靠墙坐着。   “欧先生,”我爬过来,爬到他跟前,“您,您怎么在这儿呀?我是做梦了吗?您不是,不是在北京开会吗?”   他点点头:“你没做梦,我是在北京开会来着,你还给我打电话,把我给吼了。”   “您回来了?连夜回来了?怎么回来的呀?”   “搭别人的飞机。”   “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三点多吧。”他说。   “怎么不敲门进去?”我说。   “我怕吵你睡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理解欧锦江连夜从北京赶回上海这件事情:“… …哎,我不该吵您… ...我,我是,哎,反正昨天被一个人烦透了,就跟您发脾气了,您是不是还要马上回北京的呀?... ...我开门,您进去休息一下,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回北京了。”   “... ...”   他的眼睛久久停在我的脸上:“今天睫毛刷的不错... ...”他的眼睛又向下滑,我还是那个四肢着地趴着的姿势,他是看见了什么,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嗯不错... …悦悦你文胸新买的吗?那个是蜻蜓吗?”   我关心的可不是这个:“您快说您   怎么不回北京了?”   “也没什么,那个工作组,我辞了。”   “是,是,因为我?”——那我的责任可就大了... ...   “跟你有什么关系,”欧先生轻轻一笑,“早就不想干了。开会开个没完,总也讨论不出来一个结果。每天都是跟不同的人,什么级别的官员听废话,说废话,我二十多岁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升官发财的事情,我现在要去争取这个吗?我再说一遍,悦悦你千万不要把这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跟你可没关,我就是不想做了,我受不了了,旁边坐着一个社科院的研究员,根本没有头发的,一根都没有!不知怎么头发的味道特别大,我真想把口香糖一粒一粒黏在他头皮上。但是精力真是充沛得不得了,我想问问他是怎么养生的,到了这个年龄还可以这样,一问八零后来的,三十出头呀… ...”   刻薄的欧先生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他也笑了,慢下来,看着我:“我一把年纪了,我不是小伙子了,我年轻的时候都没有浪费过自己的时间,我现在更不应该... ...我也不想在电话里再被小姑娘吼。”   我蹲在他旁边,实在是心里有愧,一脸窘迫:“我不是想要吼您,我迷糊了,否则我不敢的... ...我是,我是,我就是... ...”   他忽然伸手就把我抱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我们面对着面,鼻子   尖轻轻相触,他撞了我一下,然后狠狠地亲我,亲了好一会儿,接着替说了我想说的话:“对,我也一样,我也想你。”   第九章(2)   欧先生就这样辞掉了国务院金融工作组的工作。他留在了我家里,在我租住的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他有时候去复旦上课,大部分时间留在家中整理房间,做饭,洗衣服,反正我是觉得只要欧先生愿意,他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饭菜做的好吃,我西装被他烫的熨帖无比,他把我的东西都收纳得整齐有序,腾出来的空间增加了好几盆绿植,房东来催租的时候,他拿着咖啡说,你去把空调给我修了,你不修空调我不付房租,房东说空调一直都不太好用的,江小姐知道,欧先生说,哦江小姐知道了?江小姐知道我不知道,现在我住这儿,空调不修好你别想拿房租!… …他耍起泼来,好性感呀… …   ——分割线——   被拒绝放贷而情急之下推了我一把的杨总后来成了很了不起的实业家,目前公司市值二十亿美金。我在电视上看到他的专访,他说自己在创业的最初三年在重压之下经历了抑郁,失眠,高血压,心脏病等种种磨折,直到现在想起来还会在深夜里痛哭流涕。他也说在那个对国内新科技产业信任度不大的时期,股市当红,能够拿热钱出来给他投资的人如果不是眼光超前嗅觉极度敏锐比别人多看了好几步,那就是钱多得没处用而又另有所图的傻瓜。   这一时期的股市还在继续翻红。银行抽离了更多经验丰富的员工去进行相关的   运作,而对中小企业的放贷审批几乎停止了。   我还在替杨总找钱。   一来他的项目在之前一直都是我跟,老板们最后的决定不仅在朝夕之间毁掉了他的希望,也让我大失所望——兢兢业业完成的工作最后成了无用功,成了废纸一堆。我初入这一行不久,还没有变成一个会用巧劲儿,会用自己最少的时间去追寻最大利益可能性的老手,我也不能在在一次的失败之后迅速释怀,我总觉我努力做的事情应该还有转机,我想要再鼓捣鼓捣。二来,我挺喜欢他的主意,新型发动机本身就让人觉得有点上个世纪好莱坞科幻片的感觉,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文化宫里看的电影,投资节能行业本身就是个有眼光有文化的事情,这让我对杨总也不太讨厌得起来,虽然他推了我一把。   我的同居密友欧先生对我的这些想法并不完全认可。他觉得我太主观太感情用事了。他现在处于一个放假的状态,除了去复旦偶尔上上课,基本上就是闭门谢客不问世事,我给客户打完电话碰了一鼻子灰,回头就会看见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知道在他这里我是别想找到帮助的。   但是我仍然在替杨总的项目找钱。   … …   徐冬冬又来了。   “我有公事跟你谈。”   “… ...我没有呀。”   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检讨自己一件事情:我是做错了什么,或者我说错   了什么,而给徐冬冬造成了一种暧昧的印象,让这个青春期还没过去的男孩一直觉得我跟他之间会有什么可能性,说的难听一点,让他在我这里会图到什么甜头吗?我不怕把话说得难听一点,我就算跟谁都有余地,跟他都不会有,我让他不许再说我男朋友的坏话了,我让他滚了,我还告诉他有多远走多远了,他看我还有我看他的眼神每次都让我觉得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可是十几天过去之后,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就站在我办公桌跟前。   我抬起头来,点点头,不由得上下打量他,这脸蛋这身子骨这皮囊给了他多少好处?我们这里是银行呀,门口的姑娘就让他这么进来了?还送来红茶,梅子和奥利奥,那眼里的疼爱是藏不住的,她缺弟弟吗?缺弟弟领走好了,不要让他来闹腾我呀。   “冬冬呀,”我平静地说,“是回国待着实在没有事情做是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些朋友?打冰球打篮球的我都能给你找到人,你看,我这上班,忙呢,小老百姓要挣工资的,实在是没时间应付你… … ”   “我知道你忙。你得挣工资。”他一边说,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你不是在给一个公司找投资吗?做节能发动机的,这不是你的工作?”   “你怎么知道的?”我把椅子转过来看他。   “你给我爸爸发邮件了,我看见了。”   “他有兴趣?”   “   我有。”徐冬冬说。   “闹着玩吧你?”   “我像吗?”   “像。”我点头。   “投资是真的就可以呀。”   “手里有钱?”我得跟他确定。   “那个数额也不大。你不是在我家看见孔雀了吗?”   我腾地站起来,拿了大衣拽着他往外走:“走,我带你去。”   我在青浦的厂房里找到杨总。   我之前做调研的时候来过他这里,那时候设备员工都不少,眼下凌乱一片,也没一个人,房子中间一辆破车,朝西的角落里面放了好些个大箱子,徐冬冬扫了一眼问我,怎么这人还做电冰箱吗?   “别动。”忽然一个人从车子下面滑出来,“人家暂时寄存在我这里的,下午过来提货。”说话的正是杨总,两只胳膊撑着地站起来,红着眼珠子,手上全是油渍,身上还有酒味儿,“我把厂房租出去了,挣点小钱,孩子还得交托费。”   “您还修车挣钱?”我看看他。   “车是我自己的。自己修呢。”杨总说,他捡了一块抹布擦手,有点大舌头,“江小姐怎么不打电话亲自来了?您是有好消息给我?你们银行可以放贷了?”   我得说,我当时心里挺难过的,时间也不长,原来意气风发的杨总现在是一副惨相,而且我觉得他有点精神涣散,旁边有汽油桶,他还想抽烟,可能再拿不到钱,再有一步他就要被击溃了。“银行还是没法做决定,”我说,“但是我请了一名投资   人给您,之前的报告,数据,他都看过了,您现在把初级产品拿出来给他展示一下,好吗?”   第九章(3)   满脸胡子茬的杨总马上眼里放光:“好呀,人在哪里呢?”   这是什么眼神?我的汗都快下来了… … “就是这位,徐冬冬,徐先生。”我说。   杨总看看我旁边的冬冬,嗤地一笑:“您不是跟我闹着玩吧?这不是个小朋友吗?哎… ...等会儿,我认识他呀… … ”我真想扑上去把杨总的嘴巴捂住,可是他还是说出来了,还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冬冬的鼻子,“我认识他!这不是上次打我的那个小孩儿吗?”   徐冬冬看着他笑,就怕事情不够大:“就是我咯。你怎么才认出来呀?”   “你送上门来了,我还找你呢!”杨总撸胳膊挽袖子又要上来推人。   这还了得?这成了什么了?我扑上去,用尽了全身力气推他:“杨总,杨总!您想什么呢?我把投资人给您带来了,您怎么还要打人?您弄清楚状况没有?这是不想要投资了?杨总!您别当徐先生是小孩儿,他,他,他手里有资金,有钱,这比什么都重要!您的厂房都给别人当仓库了,怎么还敢打投资人!… ...”   杨总好像终于听明白我说什么了,手上的劲儿稍稍松了,我累得够呛,回头看徐冬冬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热闹,我刚要数落他两句,忽然杨总又想起来什么:“不对呀… … 上次在银行你不是说他是你弟弟吗?怎么又带过来当我投资人了?你们不是要一起骗我吧   ?!我先打了他再说!”   杨总说罢又要扑上去,我从后面使了死劲儿把他拽住,前面的徐冬冬居然开始活动脖子和手腕,双脚一颠一颠地开始做准备活动了,一边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姐姐,这人喝酒了,你不要拉住他呀,你让他上来,我正好也练一练… … ”   杨总听他这样一说,气得哇呀呀乱叫,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反正家乡话是出来了。这下可把徐冬冬逗得更高兴了。   我心里又气又急,也不怕自己胸大贴上去被吃豆腐了,从后面整个人抱住杨总,我现在也是看得明白,之前在银行虽然有人拉架,但是徐冬冬肯定没少给杨总苦头吃,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记恨,我嗓子冒烟了,还在劝:“杨总呀,冷静一点… … 咱们不是谈公事吗?!”   徐冬冬已经拉好架势了,而我实在是用尽了力气拽不住杨总了,终于手一松,他扑了出去... ...刚刚跟我挣扎的杨总重心不稳,整个人,从脸开始,整整齐齐地戗在地上,我眼看着他强撑着想要起来一下,没起来,又倒下去… … 这,这是我干的吗?我看看自己的双手,徐冬冬看看我:“姐姐… …我就是打他也没有你这么狠的,你是在保护我吗?”我都快哭了:“你快送他去医院呀!”   事情是在医院才跟杨总说明白的。   他轻微脑震荡,面部擦伤,医生给他用碘伏处理   之后,又在上面缠上了白纱布,医生好像是新来的,手法实在一般,杨总的整个T字区都被包上了,还在眼睛下面缠了两道用以固定,如果纱布是黑色的,杨总可以直接去玩SM了。我心里真是无比的抱歉,刚要跟杨总说两句话,忽然在镜子里看见徐冬冬,他皱眉瞪眼的,看上去辛苦极了——他在憋笑,他在憋笑… … 杨总忽然就哭了。   在我后面的职业生涯里,看见过很多走投无路的投资人,但是快四十岁的大老爷们杨总当时痛哭流涕的样子还是让我印象深刻,我叹了一口气,就坐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杨总的肩膀。   “我不是要饭的,”杨总一边哭一边说,“我的项目确实不错。”   “这我知道。”我说,“我可能比您还知道呢。”   “但想找投资这事情怎么这么难呀!这么难呀!… …”   “杨总… …”我咽了咽,喉咙干涩。   “你先不用安慰我,道理我都明白,项目冷门,市场信心不足,马云以前怎么样,马化腾以前怎么样,我都知道。”杨总一叠声地,把我想说的都说了,“但是我挺不住了,好几家的人得养,孩子还得上学,老婆天天跟我哭,再没办法真是挺不住了… …”   “… …”   “我跟你说这个不对。你帮我做了什么,帮我的项目做了什么,我都看在眼里呢,江小姐,你看你是个小姑娘,银行这边不行了,还   帮我想别的渠道,我一分钱都没给过你,还跟你说这个,真是对不住… …”杨总在那边哽了一下,“我呀,嗨,对了,有朋友的公司雇我去帮忙了,我这边就打算答应了。”   “杨总,杨总你听我说,我这不是给您找到投资人了吗?我把人给您带来了呀… …”   杨总抬头看了一眼徐冬冬:“这,这不就是个小孩儿吗!”   徐冬冬闻言对我一甩头:“走吧,这可不是我不愿意… …”   “你等会儿!”我低吼了一句,回头把杨总的手从脸上扒下来,“他是小孩儿我不是呀,能给您投资不就可以了吗?杨总,杨总您听我说,您千万别放弃。您的难处我都知道,您再给我一个机会?您相信我一次,让他看看产品?我跟您说,您是没给我一分钱,可是我,我觉得您这边能赚到钱,我能拿到佣金的,我等着这个呢,您要是不干了,我是不是也前功尽弃了?”   杨总在那边笑了笑:“江小姐,小江,你是人才,你做什么都能赚到钱,不会缺我这个… …”   “那我告诉您,我为什么非得帮您。”我觉得杨总还没醒酒,而徐冬冬开始东张西望准备离开了,我真是着急死了,双手比划着,“我是东北人,我爸爸是国营车辆厂的钳工,厂子里面有食堂,有幼儿园小学校还有医院,就是因为厂子效益好,能生产出来机器。后来厂子倒闭了,我爸爸下   岗了,我家穷了好一阵子。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有个厂子,能生产机器这是特别了不起特别好的事儿。现在知道了,就是您做的这个,这是实体经济,制造业,是支柱产业,不仅自己能赚到钱,还能解决就业,能让别人吃上饭。杨总,您可别放弃,您把机产品拿出来,让他看看,就当是给我机会!… …”   我掏心掏肺的话还是起了作用,杨总终于不再哭了,用袖子把眼泪鼻涕狠狠抹了一把:“走吧… …”   我后来总觉得他的事业和财富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隆隆滚动的。   第九章(4)   杨总终于带着怀疑和走投无路的最后希望同意让徐冬冬作为投资人看他的产品。   我们再回到他的厂房已经快入夜了。   杨总把他那台精致的机器从仓库里提出,安装运转,提取数据,徐冬冬对比计划书,点头表示满意。脸上带伤的杨总没了火气,但是也没那么客气,只问他:“你是说的算的人吗?”   徐冬冬说:“你别管我说的算不算,钱我给你不就行了。”   我连忙跟上:“那我马上处理文件。”   … ...   徐冬冬把我送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在他车上眯了一觉,到家的时候醒过来,说过再见就要下去,被这小少爷给叫住了:“姐姐,你等会儿。”   我坐回来,看看他:“哦?还有什么事情?”   “你刚才的故事没讲完呀… …”他看着我,“你爸爸下岗了,你们家穷了好一会儿,然后呢?”   “哦,你想知道?”   “想。你什么事儿我都想知道。”他看着我点点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爸爸下了岗,家里少了一份工资,我还在上学呢,我妈妈自己在联营公司站柜台赚的钱根本不够用,她就弄了一辆推车冬天跟我爸爸夏天卖水果,冬天卖雪糕,很辛苦的,但是赚的比以前多了很多,后来厂子重建,我爸爸还不愿意回去呢。”我揉揉脖子看着他,“所以大少爷,你瞧,钱多好呀,没钱多糟糕呀。我爸妈练摊儿,杨总刚才   哭成那样,不就是没钱给闹的吗?”   “这我知道。”冬冬的眉毛眼睛弯弯的,笑嘻嘻地看着我,“不过,我说姐姐,你是不是该跟我说点什么呀?”   我心里明白的,年纪再小,道理他都知道,要拿钱出来了,要当投资人了,要起范儿当爸爸了,想要拿捏我呢,我扯着嘴巴给他一个职业笑容:“谢谢你冬冬,我代杨总谢谢你。也请你放心,这个项目前景非常好,绝对会大赚。”   “切,”他歪了歪头,“我才不在乎呢。我也没觉得他那台发动机有什么了不起的。更用不着你代替那个杨总跟我道谢,我,”他抬眼看我,“我就是为了你。”   “… … 为了我?”   “对呀。”他说,“姐姐,你看你,咱们好好说话的时候你多好呀,我也爱看你谈公事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也爱看你在那儿着急,你刚才歪头睡觉的时候也好看,只要你不修理我,不抢白我,我就觉得你好。不过,你好的时候太少了,我觉得你总是爱跟我生气,总要教训我呀?是不是?”   这话说得我火气又上来了。   我总要教训你?我没事儿为什么总要教训你?我闲的吗?   你不说我男朋友老,你不跟我找别扭,我教训你干什么?   但这话我忍住了,我硬是没敢说出口,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还是笑了,他现在是谁呀?他是投资人爸爸呀,我怎么敢跟给钱的爸爸有火气呢,   我打了他肩膀一下,极其亲热的:“冬冬呀,瞧你说的,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可没跟你生气,没教训过你,我之前都跟你闹着玩呢,姐姐不是就喜欢跟你闹着玩嘛… … ”   “你在我家那次泼我一脸酒,还有上次我送你到这儿,你给了我一下子,可给我疼够呛,你这么闹着玩吗?”他撇了撇嘴巴。   “哈哈哈哈… … 你看你记性真好,都记着呢哈,”我大笑起来,眼珠子乱转,不知怎么对付,“… … 要不这样好了,你再泼我一脸酒,你再打回来好了。”   徐冬冬也大笑起来,特别感兴趣:“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哟?”   “真的。”我脸上还在笑,心里面简直咬牙切齿,你敢把手抬起来我就弄死你。   徐冬冬忽然伸长了一根手臂在我脖子后面,把我脑袋肩膀都环在他那个小小的范围里:“我打你干什么呀,姐姐。我才不呢。咱们好久好久都没见了,每次见面都吵架,打架,我就想咱们好好说点儿话不行吗?”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他凑得越来越近,他要亲我了——我真的不舒服了,我忍不住了,伸手轻轻一推,徐冬冬的脸整个侧了过去。   “冬冬,咱们别这样行吗?”我轻轻地说,“我那个什么,我不太,喜欢你... ...你这样。”   他整个人僵了一下,脸还朝着前面,没回头,没看我。   “我知道你怎么回事儿。   你小时候念书,长得又胖又不好看,没什么小女孩儿喜欢你,也没人跟你玩儿,就是我每次跟你上课的时候能跟你说说话,你心里就觉得我好。你还替我修理过我那个男朋友。后来你去了美国,肯定是也没见着什么姑娘,小时候的事儿你忘不了,你就一直惦记着我。但是我跟你说,”我慢慢地说,很艰难,但是我得跟他说清楚,要不然这孩子得一直跟我发神经,这样会烦死我的,“我,我得跟你说,我一日是你姐姐!终生是你姐姐!咱俩没什么可能性。我觉得你这样,就是,呵呵,特别油腻,对不起哦,这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 ”   徐冬冬好一阵子没说话。   我不得不屏气敛声,小心提防,待他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居然是幽怨的:“说谁呢?... ...谁呀,谁丑呀,谁没见过什么姑娘呀,谁油腻呀?我怎么了?你说话也太过分了… …我,我… …”他长长喘了一口气,眼睛向上看看,努力说服自己不跟我一般见识的样子,“我油腻?… …你见过清爽的吗?… …得了,我饿得要命,也没力气跟你说话了,我想先吃饭… …”   他冷静了,没急眼,也不打算跟我置气的样子,我心里马上松了一口气,当即顺坡下驴:“哦,前面那个小店,你看到没有,亮黄灯的那个,那家的黄鱼面可好吃了,你去   了就提我,老板能给你加个茶叶蛋… …”   “我不想吃黄鱼面,”徐冬冬说,“你家有方便面吗?我想去你家吃方便面。”   第九章(5)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眼睛里波光流动,看来这还是贼心不死呀。   我笑笑。   实不相瞒,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一直等着他处心积虑地终于说到这个上面呢,有些事情我是准备好要跟他说了的… … “去我家?去我家也不是不行,去我家不用吃方便面呀,我男朋友给我做了饭的,我们给你添一副筷子好了… …”   这回徐冬冬真的没电了。   他看着我,张口结舌。   一辆车子经过,灯光下我看见他那个白白的脸红了,红了又白了。我忽然想起来武侠小说里面的描写,这是高手受了重大刺激,心潮澎湃,气血上涌,这个时候应该起音乐了... ...   “你,姐姐,你说什么?你男朋友?他住你这里了?你们同居了?”半晌之后,徐冬冬断断续续地又问了我一遍,还是不肯相信的样子。   “嗯。”我点点头。   “多久了?”   “也没多久。”我说,“就上回,你给我送到楼下,问我他怎么不陪着我呀,我觉得冬冬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问的对,我也在电话里跟他抱怨来着,第二天,他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了。你瞧,说起来我们两个走到这一步还得谢谢你呢。”   徐冬冬两只手攀在方向盘上,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真是被戳心了,无限懊悔的样子。   “冬冬呀,”我小心翼翼地说,“你上去吗?去打个招呼,从你爸爸那里论,你得跟他叫叔叔。从我   这里论也行,叫姐夫吧… …”   “我才不要!”徐冬冬大声说,他甩过头来瞪着我,眼睛里发亮,红嘟嘟的嘴巴一抖一抖的,“你,你,你下去吧!你快走吧!”   爸爸都发话了,那我开门就走了,头也不回。   我回到家之后按部就班地为杨总给徐冬冬准备合同文件,给杨总找到投资非常重要,可是徐冬冬要想拿这个当作是筹码想占我的便宜,那他就是做梦。   我得让他明白这个。   三天之后,股灾来了。   红得如同一滩鸡血似的交易板从两三只股票变绿到变成一片草坪用时不到两小时。   沪市深市百分之九十的股票跌停。   连续十三天。   数万亿人民币消失不见。   电视里广播里各大门户和社交网站上,股市行情成了最热也是最绝望的话题,专家们声嘶力竭,有人呼吁救市,有人叫嚣洗牌,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交易板一直绿下去。   来银行打架的越来越多,基金部门的主管李哥,平时不是千万级别的客户都约见不上,有天早上在门口被客户给打了,因为他推荐的股票基金被锁定不能及时赎回,客户眼见着自己的钱折到了腰,折到了膝盖,眼看着奔脚踝骨去了,所有的业火无处发泄,几个人一起把李哥一顿胖揍。   我自己放在股市里的半年薪水也蒸发了,打电话给家里,妈妈正跟爸爸吵架,我听见爸爸在电话里喊,知足吧,加一起也就是   亏了几万块,她小姑一辆帕萨特都没了。   星期五的晚上,我跟欧先生一起去外面吃饭,餐厅在伊势丹里面,从前熙熙攘攘的大商店里面空得像幽灵的城堡一样,我们没有定位子也不用排队了,因为餐厅里面一共只有两张桌子有客人吃饭。   我们点了菜,等候的间隙,我的手机上收到头条快讯,一个股市的大亨跳楼身亡。我半个月前还听银行的同事说起这位先生的经历,他怎样倒卖洋垃圾赚到第一桶金,怎样利用杠杆在股市里翻江倒海把把自己的千万资产变成了数亿数十亿,而我眼前的报道里是他并不体面的结局,尸体粉碎,年仅四十二岁。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拄着下巴想着,几万亿的人民币谁拥有过?谁花过?谁知道那是个什么概念,那能做什么事情?可是如果它忽然不见了,你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形状了,我半年的薪水,我爸妈的几万块,我小姑的帕萨特,空荡荡的商场,我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同事,还有曾经高高在上的富翁的性命,它是所有人所有人的遭遇恐慌厄运加在一起的总和。   “吃吧。”欧先生帮我切了一块牛排,“这个肉很不错的,现在刚刚好,你不要等它凉透了… …股市可不就是如此,起起伏伏。金融业整个也就是这样,这有点像打地鼠的游戏,钱在这个小洞里面躲起来了,还会从别的小洞里面露出头   来,哎,你还在给那个节能发动机的项目找投资吗?”   “还在。已经有所起色,但是投资还没有落地。”   “机会可能快来了。”   我听他的话,趁着温度刚好吃牛排。   我也看了看欧先生,他也在享受自己盘子里的食物,看上去心无旁骛。   在那个片刻,我对他的态度有点不满,而我并不害怕直接告诉他:“您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这么淡定呀?”   “可能是吧… …人老了是这样的。”   “别总拿自己老了说事儿了,您也没那么老。”我慢吞吞地说,“我看您就是性格如此。十七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吧?看到什么都觉得是正常的,不会担心,对不对?”   他放下刀叉看我,眉梢眼角都是笑:“大小姐这是不高兴了?你被套住多少钱?我triple给你好了?”   “没有多少。我也没在股市里面放那么多钱… …我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我说。   “那你想说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不淡定了?你在担心吗?担心什么呢… …?”   我有一会儿没说话,我脑袋里面迷迷糊糊的,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但我清楚这不是因为我自己在股市里的损失,也不是因为工作中的混乱,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颗线牵着,总也落不了地。   欧先生没有再追问,他继续吃东西。   我的手机又震动了。是同事群里发布的消   息。一个人带着手铐的照片。我当时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   第十章(1)   “你怎么了悦悦?”欧先生看着我,一只手攥住我的手,“你还好吧?”   “… …我还好。”我放下电话,“徐先生被逮捕了。您带我去过他家作客的徐先生,被逮捕了。”   欧先生听我说也是一愣,把我的手机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那条新闻,好一会儿。然后他把手机在桌子上推还给我,轻轻地说了一声,哦。   我看着他,有点难以置信:“就,哦,就完了?他是您朋友,我学生的爸爸,您,您怎么没什么反应呀… …”   “这个人被逮捕,肯定是因为他涉嫌犯了法,不会因为是我的朋友,或者你学生的爸爸有什么改变。我除了哦,还能怎么样呢?”欧先生在我的杯子里倒了些酒,“悦悦,别为这个操心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重要。”   我低下头喝酒吃肉,我没再反驳欧先生的话。   但是我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了。   我在担心徐冬冬。   可是他后来一直都没接我的电话。   我的无数个电话。   3.   我终于等不下去了,凭着只去过一次的印象找到徐家豪宅的时候,只见大门敞开着,好些个穿制服的人在清算盘点。   房子里面到处一片混乱,落地窗的玻璃碎了好几块,外面的冷风夹雨吹进来,几个人在把三角钢琴往外抬,撞到大理石柱子上,发出嗡嗡的回声,游泳池里飘着书和撕碎的文件,我用旁边的一个长把手的笤帚把一   张照片挑过来,那是徐冬冬小时候胖乎乎的照片,阳台上的椅子横七竖八的扔着,两只孔雀居然还在那里散步,过道上是它们的粪便,没人顾得上收拾它们了,几个工人正把一个铁笼子放到小滑轮车上往外拉,笼子里面是男孩跟我说起过,想让我去看一看的小黑豹子,工人们议论着有钱人可真会糟蹋钱,居然在房子里面养了这么个凶狠的畜生… …   终于有人留意到我了,要看我的证件,没有?没有就请出去。   我说我是来找人的,之前住在这里的男孩,主人家的儿子,叫作徐冬冬。   不知道,没见过,他们家的人不是进去了吗?我们就是来盘点的,今天就差不多该完成了,门上会贴封条,清算,法院处置,之后就要进入拍卖程序。那人一边逼着我往外走到门口,一边跟我这个看似跟房子从前的主人有所关联的人宣布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这座建在大厦里的三层豪宅,就在三个月之前,它还曾经那样风光豪华,如今却如此破败狼狈。这就是家变吧,在电视和电影里才会发生的情节,就摆在我眼前,就发生在我熟悉的人身上,像那个富翁之死,像我小姑的帕萨特一样,都是一场股灾席卷之后的残片… …   可是冬冬呢?冬冬他去了哪里了?   在我满世界的寻找徐冬冬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来   到银行找我。   我让她在会客间里等了我一个小时,我存心的,谁让她是段晓书。   见了面我只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脸上的妆容很淡,还有黑眼圈,头发随意拢着,明显见憔悴的样子,身上一条花裙子,还是名贵讲究的,好像是范思哲放在橱窗里面的一款,她脚上穿着平底鞋子。   “找我有事吗?”我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   “有事。”   “长话短说,我还忙呢。”我说。   她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从脚下的路易威登里拿出一叠文件给我:“我想把别墅抵押了,换美金,尽快打到香港去。你们不是外资银行吗?你帮我找找渠道。”   “你是去了多少地方都被拒了才来找我的?这不在我的工作范畴里,我帮不上忙。”   “办成了,我给你百分之十。”她舔了下嘴巴,快速的说。   我真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一只手指着她:“段晓书,你说你,真是这么多年了你… …来,我先看看,具体怎么回事。”   公事公办,我只当她这也是个业务,打开房契才发现,那是她的大别墅。段晓书要把她的大别墅质押了。   “美金,香港,我知道你们是外资银行,肯定能想到办法。”   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把房契扔还给她:“别闹了。办不了。我们是外资银行也受国家管控,现在外资管制很严,就是能质押出钱来,也没法给你美金,还弄到香港去。金融业是有国境   线的懂吗?你当银行是你家开的?”   “那你给我找点私人渠道。”段晓书说。   “找不着… …再说了,我还有别的事儿忙呢。”我说。   我拒绝她很干脆,一点余地都没给留,段晓书看着我的脸,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后背顶在沙发靠背上,挺了挺肚子,伸直了脚:“悦悦,咱们什么交情,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是之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最近我的股票折了不少,我如果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也不会来找你的,你恨我也行,不过还是给个面子吧… …不是给我面子,是给我肚子里这个小朋友的面子,我需要你帮我想办法,就当是帮我家的小朋友… …”   我愣住了,这才发现她小腹确实在裙子里面微微隆起,我心里想,段晓书这真不是常人呀,我这边恋爱才勉强谈上,她居然已经先于我这么多走到这一步了… …不过… …“你肚子里的小朋友?”我看着她,“孩子难道是我的吗?”   对不起,我一生气说话就糙,段晓书正喝水,差点没呛出来。   “外汇,还要打到香港的事情你别想了,不合规。办不了。你要生小孩儿了,我祝福你,我以后也要去抱抱,但这事儿我就是办不了,你看上去有点累,我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呢,你快走吧。”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你就这么回答我?”   “你也可以再等一个小时。我也是这么回答。”   段晓书   仰头看着我,眼睛里恨恨然,然后她放下水杯,合计了一会儿,终于接受了我的答复,她慢慢地把自己的文件收拾好,慢慢地放进手袋里,走过我跟前的时候仰着头,力图挽回体面,好像刚才恳求我的不是她一样。我们之间连再见都没说。   第十章(2)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见手机上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杨总的,他在找我,而我在找徐冬冬,之前约定的日子快到了,可是文件还没有签,钱还没有到位,冬冬他人影不见。我心里面上火,又觉得累,把个维C泡腾片放在杯子里,抬起头去打水的时候,忽然看见徐冬冬从外面进来。   我愣住了,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直到他走到我跟前,一只手在我发直的眼睛前面晃了晃:“姐姐… …”   “姐姐。”他的手又在我眼前晃了晃,脸上笑嘻嘻的,“你这是不认识我了?”   我一直七上八下的心好像一下子就着了地儿,可还是记恨着,把水杯放下,狠狠地打了他肩膀好几下子:“臭孩子!臭孩子!你这是还跟我装没事儿呢?你去哪里了?我快把上海市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你!你怎么不接电话?你住哪里了?”   徐冬冬浑身扭动躲我的巴掌:“哎哎,你别打我呀!可疼了… … ”   我不打了,用一根手指头狠狠戳他后背:“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都说没看见你,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是真的用了力气,自己手指头戳得直疼,徐冬冬本来还要躲开,躲不过来了,忽然转过身把我手腕子给抓住了,一下子攥得我动也不能动,他竖着眉毛瞪圆了眼睛,那样子居然是凶巴巴的:“你,你… … ”   “我怎么?”我仰头看着他,“   你还抓我手腕子,怎么着徐冬冬你敢还手呀?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写字间里有人在看我们这边了,他把我手松开了,整个身体侧过去,低着头斜着眼睛看我,紧紧咬着嘴巴,打算任打任戳但是心里不服心里有气的死样子。我呢,我还没消气呢,手指头指了指他,却没再敢戳上去。   上海这一天又下小雨,外面好冷的,可是男孩身上就是一个薄薄的白色T恤,不知道他冒雨走了多远的路,头发和衣服上都湿了,裸露的手臂上有浅色的汗毛,水珠凝结在上面,我叹了口气,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毛巾,扔在他身上:“快擦擦吧,别,别着凉了呀,不知道添一件衣服吗… … ”   他没再说话,依言照做,擦完了仍是把半个后背给我:“衣服不用,肚子饿了… … 有饼干吗?”   我把自己黑色的围巾披在他身上,抓住他手臂:“吃什么饼干呀,走吧,我带你吃饭去,跟我走吧… … 冬冬… … ”   银行对面的星巴克后身有个小巷子,小箱子里面有个挺不错的家常菜馆,我把徐冬冬带过去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店里人不多,我找了个靠里面的位置,给他要了三个菜一个汤,徐冬冬就着那些菜吃下去三碗米饭。他肚子里面饱了,人也自在了些,喝完了茶水,又要了一瓶果粒橙。   “… ...不是不再吃甜的了吗?… … ”我看   看他。   他打开盖子喝了一口,也不看我,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最近就是想吃甜的… … ”   这我理解,人在艰难的时候总需要点安慰,糖是最直接的来源,能够被这个东西慰藉,冬冬他其实还是一个小孩子。意识到这一件事情一下子就把我的鼻子给弄堵了。   “冬冬呀,”   “嗯?”他终于还是抬头看我了,白净净的脸,细皮嫩 肉,嘴巴红红的,有一刹那的低眉顺眼,却又很快改变了主意,又撑开嘴巴笑着看我,“虎皮蛋好吃。”   “我知道你爸爸的事了。网上,我们金融圈子里,都在议论这事儿。”   “… ...哦,都知道了… … ”   “嗯。你好吗?你最近怎么样?你住哪里了?你做什么呢?”   “我没怎么样呀,我挺好的,住我外婆家了,我是有点心烦,也没接电话,所以你没找到我… … ”   “丁香路1299弄19号,七楼,”我没等他说完就把他外婆家的地址准确地报出来了,“我都去过了,你可别跟我撒谎哈… … 我去的时候,公安厅的人刚走,也不知道你外婆自己家的房子保不保得住呢… … ”   徐冬冬看着我,张嘴结舌。   “你外婆说你出国了。我去出入境管理处查了,我知道你没走… … 你别那么看着我,银行系统里面查一点家庭关系,地址,出国记录什么的,都不是大事儿   。”   半晌他点点头,终于肯说实话了:“对。我是没走。我爸爸出事被带走之后,我妈妈就把我往美国送。她把我送到机场,然后急匆匆就走了。我从闸口里面出来,马上回了一趟家,”他忽然笑了一下,又马上嘟起了嘴巴,“才一天时间,我家就不是我家了,里面全是检察院的人。还没完呢,姐姐,你一直都在找我,那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   “我不知道… … ”我说。   “你觉得她会在哪里呢?”冬冬看着我。   “她不是得为你爸爸的事情找关系疏通吗?”   “没有。没有。没有。”冬冬一连声地说,他两只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敲在桌子上,眼睛一下子红了,紧紧地盯着我。   “那你妈妈去哪里了?”我愣住了,喃喃地说。   徐冬冬嘴唇紧绷着,克制着,努力让自己不在激动的情绪下更加失控:“我妈妈,她,她去当证人,她拿着很多的账目材料,我爸爸的通讯录,她去指证我爸爸了… … ”   “… …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外婆家门口等着,我看见她被警车送回来,他们跟她握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梳理着刚刚听到的事情,徐冬冬大口喝着果粒橙,手臂轻微地发抖。   “冬冬,无论如何,你爸爸做错事情了。”我说。   “对。”徐冬冬咬着牙说。   “公安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的。你妈妈配合调查,这是应该的   。谁都应该这么做。”   徐冬冬看着我:“那她一直都有男朋友,别人也会这么做吗?她跟她男朋友在我爸爸被抓起来之前,快速转移了他很多财产,别人也会这么做吗?”   第十章(3)   “… ...”   “对,姐姐,这就是我爸爸妈妈做的事情。他们一个骗了半个上海市,另一个把那个骗了半个上海市的人给骗了。你能想象我的感觉吗?”   “我想象不到你的感觉,冬冬。”我老实说,“不过我妈妈也做过骗我爸爸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下岗,我家有一个多月没吃肉,后来他们开始卖雪糕,第一天就挣到钱了,我妈买了一根猪舌头,我一半我爸一半,我爸让她也吃,我妈说她吃过了,其实她没有。你瞧我妈也骗人,类似的事儿我爸也干过… … ”   冬冬听了我的话合计半天问道:“那个… … 猪舌头好吃吗?”   “老好吃老好吃了… … ”   “… … 姐姐你家怎么那么好呀?”冬冬带着哭腔问,“你爸爸妈妈怎么那么好呀?为什么呀?凭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喃喃地说,“可能是因为,我们家没有你们家有钱吧。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冬冬好像是接受了我的判断,他把瓶子里的果粒橙一饮而尽,恨恨然眼睛发直。   “不能这么说,冬冬,钱到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坏在人的心上,或者是手上… … ”我说,“不是心太黑,就是手太长。”   冬冬有片刻没说话,擦了擦眼睛:“姐姐,我知道你给我打了好多电话,你一直在找我吗?”   “嗯。一直找你来着。我都急疯了。   ”   他向窗子外面看了看,又看了看我,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有了点笑意,仿佛又活泼起来了:“… … 为什么呀?”   “我们答应杨总,要给他投资的呀,你忘了吗?”   “啊… … ”   “不过没有关系,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会跟他把情况说清楚的,我会再在别的地方跟他找渠道的,”我说,“我主要还是,怕你出事,我一直都悬着心呢。”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挺好的。”   “挺好的。”我看着他,“… … 冬冬,身边发生了什么,哪怕是爸爸妈妈出了事儿,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人还是要靠自己长大,树还是靠自己长直溜,你说是不是?”   “… ...”他低着头,点点头,却笑了,“怎么了?你还当自己是我的小家教呢?”   “咱们两个岁数在那里呢,我总有东西教你。”   “哼。”他这是又不爱听了。   “你现在什么打算?”   “不知道呢。”   “… … 那个,你看我这有点钱,”我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想要塞几张钞票给冬冬,他忽然上来把我的手给握住了,两只手握着两只手,紧紧地,狠狠地,攥得我发疼,攥得他自己骨节发白,我挣了一下,根本也挣不过这个冰球手呀,“你先拿着,”我着急了,“… … 以后再还我!”   “不行!不行!”他像是小斗牛一般的执拗,“不行!”他看着我,终于   眼泪流出来,“你,姐姐,你是个女孩子,你干什么给我钱?你是不是瞧不起人呀?”   “不是。”我见他这样,心里面也是慌了,手上松了劲儿,“行,你不要就不要。我收起来。我把钱收起来。”   冬冬的手过了一会儿也松了,呼呼地缓了半天才把气儿给喘匀了,他把我的黑围巾拿过来,卷在自己脖子上:“我们回你写字间吧。”   “干什么?”   “把跟杨总的合同签了。我不是答应了吗。”   “签什么合同呀?你哪里来的钱去投资呢?”他这可是把我给弄糊涂了。   “钱从哪儿来,那是我的事儿。”   “徐冬冬,”我站起来,抓住他衣服前襟,“你不给我说明白不行,你们家现在所有的钱财物都被查封了,你哪里来的钱?你怎么给杨总做投资?徐冬冬你现在跟我说明白!”   他看了我一会儿:“你别急,我跟你讲。我有钱。这些天就是办这事儿。我把我爸妈给我买的各种保险都赎回了,我那个凑一凑可能还是不够答应杨总的那个数目了。不过也就这么多了。”   “你把保险给赎回了?”   “嗯。”   “提前赎回?你损失很大的呀。”我说。   “嗯。”   “… ...留着做什么不行?你自己还得生活呀。你这是干什么冬冬,你疯了吧?”   “嗯。”他低头,一直看着我,嘴巴闭得紧紧的,又开始较劲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意识到什么,松开手   :“你想什么呢?你给杨总投资,是,是… … 因为我?”   “哼,”他仰头笑了一下,好像听到个特别荒谬的笑话似的,然后又看回我脸上来,“要是的话,姐姐你能答应我吗?能当我女朋友吗?能离开那个老头子吗?”   “别想了。”我斩钉截铁的说。   “哈哈,哈哈… … ”他干笑了两下,“所以不是呀。姐姐你的问题太不专业了,投资吗,就是我觉得项目好,有得赚,我就拿钱出来。不为了别的。”   “那好,咱们签约,你打钱。”我果断地说。   “成交。”   徐冬冬当下就回到我的写字间签署了跟杨总的投资协议,第二天,他的款子就打到了杨总公司的账上。原本走投无路的杨总在一时之间不需要再去别人的公司找工作打工,也不用再把自己的厂房租给卖冰箱的当仓库了,他召回了原来跟自己一直合作的几个工程师和熟练的工人,节能发动机的研发又重新开始启动了。   而我也收到了作为中间人的佣金。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一直都放在银行里,一直都没有动。我知道徐冬冬还在上海,我们在之后的两个多月里都再没有见面,有时候会通电话,他变得不肯多言,惜字如金,我约他吃饭他不肯,也不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每次放下电话都会楞一阵子。   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吗?我不是。   杨总的项目在我们银行磨了那么久都没   拿到钱,徐冬冬却把自己的保险赎出来给他投资,是因为杨总长得好看吗?我不知道他是为了谁吗?我会因为他尬着脸打了句哈哈,就因为这件事情跟我没了关系吗?当然不能。相反,杨总的公司纳入了徐冬冬的投资,它之后的融资和升值成了我更高阶段的任务和负担,否则拿完了钱立即了事,那我就成了一个宰熟的人。   第十章(4)   可是钱烧得真快呀,一个本来在生活中在账目上相当可观的金额一旦投入到工业产品的研发里面去,你会发现它马上就丧失了绝大部分的重量。而杨总和他的合作者们已经竭尽全力地去节省开支,用最少量的钱去做最多的研发实验。有一次有人打听到消息,位于杨浦的一个德国汽车公司要淘汰一些规格出了错误的发动机生产原料,杨总马上率人过去,各种卖关系,嘴巴说干了,终于以比较低廉的价格拿到了那些原料,他们兴冲冲地回来,结果做出来的试验产品却并不尽如人意。打一个女孩儿最能听得明白的比方,一个了不起的时装设计师要做出来比LV还抗造,比迪奥还仙,比爱马仕还会传承更久的漂亮手袋,可是他能得到的材料却是个二线品牌淘汰的废料,那做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效果呢?   好的材料不是没有,北欧一个专门给导弹生产设备的公司可以做,但是价格极为昂贵,而且需要大批量趸入。   要找到下一笔钱变得迫在眉睫,否则杨总又得停产,徐冬冬的钱打水漂。   乔安娜给我一起据理力争,银行的大老板们在股灾之后变得如履薄冰,迟迟难以做决定。   我不得不因为工作的事情,主动张嘴跟欧先生求援了。   这是第一次。   他在看电视。电影频道上在演他特别喜欢的电影,《钢铁侠》。   我的房间实在不大,为了不打扰   我工作,他看电视也总是带着蓝牙耳机,我的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他轻轻把我推开:“等等哈,我看完这一段的… … ”   我把他的耳机直接拿下来:“我有事儿跟您说… … ”   欧先生怏怏然白了我一眼:“必须得是个大事儿,要不然我可不原谅你。”   “您怎么骗人啊?”我都想好了,上来先问责。   “哪句?”他倒是有点意外。   “您说的,热钱就像打地鼠,不在股市上出来就会在别的地方出来,怎么我到现在还没打着我的地鼠呀?”   “对,这话我是说过… … 你没打着地鼠呀?”   “没有。”我木着脸。   “没找到钱。”   “对。”我说。   “项目不够好呗。再把计划书PPT好好做一做,会有的。放轻松哈,现在赶紧走开,别打扰我看电视。”   他又想把我从眼前扒开,我肩膀顶住硬是没动地方:“天使轮的投资已经有了,现在要进行下一步,我的渠道都试过了,没有进展。您给我想想办法吧… … 当我私人求您。”   欧锦江看着我,两根手指把一粒花生放进嘴巴里:“还是那个节能发动机的项目。”   “嗯。”   “制造业实体。感觉就笨重,没有互联网项目或者那些卖概念的听上去俏。回报周期可能会很长很长。很多人很多钱死在这上面。”   “但是前景非常可观。会赚很多钱。”我连忙说。   “所有融资方都这么说。我凭   什么信你的?”   “… … ”   他轻轻一笑:“项目其实是好项目,一时找不到钱就跟好莱坞的电影一样,现在都流行超级英雄打怪兽的电影,谁还去拍《辛德勒的名单》呀。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求求您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 ”   “两步。一是需要包装,到了这个时候了,得有人认可你的东西,知道你的产品,那,我给你一个人的电话,你让融资方跟他们接触,把项目介绍给他们,也许会有起色。”   他在自己的手机上把一个人的电话推给我,我看看:“这是谁?… … ”   “这都不知道?门户网站的总编。你让他对接科技板块的人给你。”   “哦。好的。”我点头,“您刚才说,还有一步呢?”   “之后再看吧。我说的是政府支持。发动机的项目做大了能够解决就业,这个对政府来讲至关重要。能得到官方支持,你们接下来可以等着地鼠嗅到气味之后来找你们了。”   “啊… … 受教受教… … ”我充满敬仰的。   “现在赶快躲开,我还没看完这个电影呢。”我到底是被他一把给扒拉到旁边去了。   我回到自己的桌子前跟欧先生介绍的人联系,等待通话的间隙偷偷看看聚精会神看电视的他,他穿着一套深蓝色丝绸的睡衣,显得脸特别白,眼睛很亮。东北男人,比如我爸就不这么穿,一套买回来,他只穿睡裤,上面配   圆领棉T恤,打麻将热了就脱掉T恤,直接当膀爷。不过上海男人有时候讲究得过了头是让人受不了,头发梳得油亮亮穿着成套睡衣上街买菜的也不少见,欧先生出门就总是高领衫,窄西服,老儒雅清爽的,那是他的风格。   … …   说回杨总,哎,杨总这个人呀。   人是好人。特别有想法的工程师,特别投入的创业者。不过我在后来的工作里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他总也找不到钱了。因为他特别特别容易激动,而他激动的时候,几乎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更别提解释那些复杂的电机结构了。   “杨总呀,您听我说,冷静一点,先别掉眼泪。您看您这么激动,工作人员怎么录制呀?这幸好是录播的节目,这要是直播的,看您这么苦大仇深的,给人什么印象呀?咱们是干什么来了?咱们是做宣传,做包装呀… …对对对,深呼吸,就这样,你看,这不是很好吗?我觉得您还挺上镜的… … ”我通过欧先生介绍的关系找到了门户网站,科技创新板块的负责人对节能发动机非常感兴趣,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就在网上推出了专题,并且邀请杨总来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制作一个访谈节目,让他介绍自己的发动机项目。可是杨总在现场掉了链子,主持人把话筒一对着他,他就哭,一对着他,他就哭。我就只好这么劝杨总,他咬了半天嘴巴,终   于说,行了我准备好了我不激动了,主持人说请杨总介绍一下吧,镜头一给他,他又哭了… …   第十章(5)   访谈不得不改日再约。   网站方面客客气气地打发掉我们说再找档期,可是谁知道还能什么时候约得上!   从北京回上海的高铁上,我双手交叉紧紧靠在椅子背仰着头想,为什么马云乔布斯能成为商业领袖?为什么扎克伯格马斯克能拿到别人的钱?因为人家都长着一张好嘴呀!孟夫子云,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我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杨总,真是长得不行,嘴也不行,拿什么去找投资?!硬生生地错过了我争取到的机会,杨总上了高铁倒是平静了,就是一直没敢再跟我说话。   下了火车我扭头就走,肚子里面饿得够呛,也没心情跟杨总再约后面的事情。杨总是很过意不去的,非得把我拽住了,小江,那个,咱们别空着肚子回家,走,我请你吃点东西去,你再跟我说说这个怎么上镜,怎么控制情绪的事儿,走吧,别总臭着脸… …   我们找了个吃面的地方坐下来,杨总跟我说起来他上初中的时候曾经作为班级代表在升旗仪式上发过言,效果相当不错的,可是后来念书工作都是用不着当众说话的专业,慢慢地,这一部分的机能好像就退化了… … 我说您在直播间里面也不是当众说话呀,不就是你和主持人两个人吗?他说那播出的时候得多少网友看呢,再说了,最近也是遭了很多罪,真是一想起来有多艰难就想哭…   …我说要不然在公司里面找个人替你?杨总翻了个白眼,你放心吧,我是所有那些工程师里面最会说话的一个了… …哎… …   面条上来了,我们都饿了,痛吃了几口都没再说话,我这碗口味有点淡,想加点辣酱,这边没了去旁边的桌上拿,手刚伸过去就愣了一下,坐在邻桌带着球帽的男孩正把个面汤底儿倒进嘴巴里,然后站起来转身要走。那是徐冬冬呀!我跟他原本是并排坐着,他的脸朝向杨总,不知道是他故意遮挡还是我们忙着说话,谁都没注意到他。   “冬冬!”我站起来喊了他一声。   他脚下没停,继续往外走,我扔下手袋追出去,一直追到小面馆的外面,他上了个带棚子的电动车,上面是快递公司的标志,我扑上去拦在前面:“喊你没听见是吗?我跟你说话呢!徐冬冬!”   里面的男孩终于抬起头来,黑亮亮的眼睛,红嘟嘟的嘴巴,不是徐冬冬还是哪个?   “我有事儿,我还得干活儿呢。”   我站直了,扑打了一下两边袖子上蹭的灰,气还没喘匀:“你给我下来。”   他还是听话了,从车上下来,走到我跟前,又是给了个侧身,低着头没话。   “神神秘秘的,找你也找不到,原来你是送快递了?”我说。   “送快递有什么不好?赚得不少呢,还自在… … ”臭孩子斜着眼睛看我,“再说了,我爸妈都不管我了,你凭什么   管我呀… … ”   “谁说送快递不好了?我是说,我是说… … ”我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心里面一时百味杂陈,曾经家里养孔雀和小黑豹子的大少爷,我和杨总的慷慨的投资人爸爸,居然开着一个掉漆的小棚子车送快递呢,这事儿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上下打量他,两个多月不见,上海的半个夏天过去了,原来白白净净的徐冬冬倒是没晒黑,只见他面堂发红,眉毛乱长,脸上还有紫外线过敏的小红疹子,肩膀和手臂上那曾经在室内篮球馆和冰球场练出来的富贵而精致的皮肤和肌肉变得极其瘦削,坚硬,线条粗犷,上面还有伤痕,像个跑山的小猩猩一样,野性,爷们。哪里不好了?比从前好多了。我那口气终于喘匀了,自己把那根手指头收回去,和气地跟他说话,“没说你不好,是说你都看见我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   “… ...”   “但是你说这话我可是不同意,什么叫‘你爸妈不管你,我凭什么管你呀?’我不是你姐姐吗?我怎么就不能管你了?”对小孩子一定是这样的,他就算是对的,他就算有道理,你也不能跟他示弱,不能让他占上风。他没道理的时候你跟他讲道理,他有道理的时候你可以挑剔他的态度。   但我明面上教训,实质上是亲切的,这让冬冬颇受用,跟我也不再是梗着脖子了,扭头看了我一眼   ,咬咬嘴巴,小小的一声“嗯”。   “冬冬,送快递挺好的,”我走上前,轻轻拍拍他肩膀,“想做什么做什么,觉得自在就好。不过千万注意安全,还得注意多少防点晒… … ”   “嗯… … ”   他的电话响了,冬冬接起来,对方大概是问他邮件的价格,我看见冬冬轻声嘀咕着重量和两个城市的名字,心算之后立即报出了一个有零有整的准确价格——他已经是一个熟手了。多可爱呀,而且让人尊敬,比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少爷强多了。   “我得走了。”冬冬挂机,看看我。   “嗯好。保持联系。”我说,“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啊… … ”   冬冬上了自己的小篷车,正要开走的当口,杨总从面馆里面出来,走过来,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你怎么干这个了… … ”   冬冬侧头出来看杨总,还是淘气的:“怎么不叫人呀?怎么能这么跟爸爸说话呀?”   “哎,这小孩… … ”杨总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我刚才都听见了,照你这样的,打包装做宣传这么重要的时候,张不开嘴说话,”冬冬看着杨总,“我投的钱什么时候才能升值呀?”他原本都是要走的,居然下来跟我和杨总说话了,居然有板有眼地教训起来,“我跟你说,姐姐,这么弄不行。路子不对。访谈就不应该去什么直播间里做,就应该把人,记者,带到厂房去。那   是老杨主场,你看到时候他就能张开嘴说话了。”   对呀,我怎么之前没有想到呀。   第十一章(1)   “另外,讲解演示的时候,尽量语言简单,别以为说的越高深你就越厉害,你要是能把你的发动机怎么回事儿跟小学生也讲清楚,你就有可能从他们手里拿到钱… … ”   徐冬冬几句话把工程师出身的老杨给说的愣住了。   杨总说:“你这么有主意,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在我公司,你送什么外卖呀?你干脆就来帮我吧。”   徐冬冬看看他:“我去给你帮忙?那我们俩个谁说的算呀?”   “那当然是我了。”杨总翻翻眼睛。   “切。”徐冬冬上车就走了,都没跟我们两人说句道别的话。   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把门户网站科技板块的人从北京请到了上海杨总的厂房,我看见徐冬冬已经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那里了。   冬冬说的没错,厂房里的杨总自如多了,对自己天才的设计和构想如数家珍,我也在他解释革新技术的时候发现了不少改变,简单点说,原来我都云里雾里的东西现在我能听懂了,我知道这个发动机好,像一个结实却身轻如燕的小马,比日本的好,比德国的好,比美国的也好。   我在角落里偷偷地问徐冬冬:“他说的那些话,是你给串的词儿吗?”   “不是。”他摇头,“但是他先让我听了几遍。”   “哦?你给改了?”   “没有。都是核心技术,我能给他改吗?我就一直跟他说,这里我听不懂,那里我听不懂,反正我就是听不懂   … … 然后他自己就改成这样子了。”   “哦… … ”   “等一下,我得过去一下。”镜头下的杨总正好说道请我的助手把初级产品拿来一下,我给大家做一下演示,徐冬冬应声上前,把东西交给杨总,同时对着镜头礼貌一笑。这个完全无关访谈内容的镜头就因为他笑得太好看硬是被编辑在后期制作的时候给留了下来。   冬冬后来就留在杨总那里帮忙了,共克时艰的情谊居然让曾经大打出手的两个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杨总后来去哪里都带着冬冬,好像把他当了半个军师。因为存在业务交往,我跟冬冬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经常见面。很多年之后,我的脑袋里面都会留存有关于他的两个画面。   一个是他穿着已经沾上油渍的工服,认真地给一个熟练的工程师打下手,帮他把一个元件安装在发动机上,他蹙着眉头,因为不熟悉不知道手上应该怎么用力,红嘟嘟的嘴巴也绷紧了跟着较劲,好不容易安上了还不敢确定,擦了汗见机器转动了终于点点头跟着自己的师傅笑了。这场面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有时候我爸周末去厂房里面带徒弟,都会带上我,我看见刚入厂手艺不佳的学徒小哥哥也是徐冬冬这样紧张的慎重的,唯恐错一点就会浪费了厂里的材料就会被师傅训斥,那个小哥哥后来成了很熟练比我爸爸手艺还好的工匠,后来   当了副厂长。这样的冬冬让我想起他来,心里面跟他的亲近感好像又多了一些。   还有一次,当时是傍晚,我下了班去厂房取最新的报告,杨总的孩子发烧他临时去了医院,留下来等我的是冬冬。刨除一些杨总要保密的最核心的技术细节,冬冬对于各种数据及其彼此联系和表征意义的阐释极为简单明确。我们两个当时在杨总的写字台两边面对面坐着,冬冬指着图表问我,这里,你听懂了吗?我听他这么说当时愣了一下,一下子没忍住居然乐了。冬冬可是不高兴了,拧着眉毛,姐姐你笑什么呀?哪里这么可笑?我赶紧摆手说,对不起冬冬别生气,你解释得非常好,就是我觉得太逗了,怎么会真有这么一天,换成是你给我上课了?他也是一愣,看着我也笑了。他没接茬,仍像个尽职的小老师一样把今天的课补完。我收敛起笑容,心里面有赞赏,冬冬当年十五岁拿到耶鲁的录取书不是白来的,他原本就那么聪明,这样的成长对他来说能有多难呢?附属于这个小孩的虚幻财富在一场股灾之后散去了,他的才智和筋骨反而凸现出来。   这时我二十六岁,徐冬冬十九岁。   他对于项目的专注和投入,他对于高新技术的理解力和化繁为简的阐释力已经初步的显示出来一个成功的投资人的潜质。   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在美国修完了两个硕士,在   美国著名的投资公司海曼兄弟的破产清算中,他作为导师的实习生出色的完成了工作,积累了难得的实战经验,成了好几个投行竞相追逐的金童,他没去。他在开曼群岛注册了自己的投资公司,然后回到上海。   我呢?生活里不期然的境遇让我的职业生涯有了几年的停滞。   我后来给他打工了。   此系后话。   仍是回到故事正在发生的此时,对杨总及其节能发动机的访谈和介绍在网站上引起了相当的关注度,我在留言里面也看到有人赞美十二分钟十六秒出现的那个助手小哥长得好看,徐冬冬在一个片段的时间里,有限的范围内小小的当了下网红。有新的也有从前推介过却再没给我消息的投资人打回来电话打算重新考虑合作可能了。   但是我一直记着欧先生的话,我告诉杨总不要轻易跟任何人合作或者允诺任何人,因为我们还要拿到政府的支持。这是欧先生说的第二步。   融资的事情终于见到了些眉目,我们至少心理上都轻松了些,杨总把酒菜带到车间里我们小聚了一下,席间我把欧先生给指的路给杨总讲了,他连连点头。   “您看,您最近也是压力够大了,头发好像又见少了… … ”我当时也是高兴,说话也放肆了些。   “这都不是大事儿,忙完这一段儿我去植发。”杨总笑呵呵的。   冬冬一直坐在我旁边,仔细听着我跟杨总说的话,   然后他看看我:“姐姐,这么好的主意,这么明白的安排,是你自己想出来吗?是你搭上的关系吗?”   第十一章(2)   我放下酒杯,很想告诉他,还真不是我想的,就是那个你一直口口声声的我的那个“老男朋友”在后面高人指路,话到嘴边忽然又咽回去了,嘻嘻一笑:“不关你事。”   冬冬的头侧过去,饮下一口酒,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 …   给杨总办事的那天,我们约在迎宾馆的停车场上见面。   欧先生原本那天在复旦是有课的,他申请窜了课,把时间留给我。我坐在他车子里问他今天要见的究竟是什么人?他慢悠悠地说要办成事情肯定是得找说的算的呀,这个城市谁说的算?我心里面狠狠一动,赶快划动手机找到那个人的照片,是他?真是他?欧先生看看,满不在乎的,是他又怎么了?哎… … 现在是高升了,我得来这里找他了,从前可是守在我门口等着见我的… … 我忽然想起来,对的,从前我在欧先生办公室里实习的时候见到过这位,就是他死乞白赖地要欧先生给飞机上发传真,要求外国政要修改了来访的行程,我想起来了… …   “他欠您人情的,这事儿肯定得给您帮忙。”这下子我心里面有底了。   欧先生笑笑:“这人是当地方官的,他找我办事情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怎么能跟他算人情呢?只不过是认识了,熟悉的,能说上话,把个好项目引荐给他。”   我眯着眼睛点点头,同时感叹着:“…   … 杨总还真是幸运呢… … ”   “跟幸运无关。”欧先生看看我,“非得那么说的话,他的幸运就是能够认识你。”他一直看着我的脸,目光如水,终于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亲热的,温柔的,充满了赞赏,“悦悦呀,你可真是不错,有眼光,做事情还坚持,你前途无量的。你爸妈睡觉的时候得笑醒过来,然后他们应该后悔你小时候用腰带抽你的事情… … ”   我点头打个哈哈,这位先生平时牙尖嘴利的,可是心情好表扬起你来还是颇让人受用,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斜着眼睛看看他:“您是不是占我便宜呢?”   “哎呀,这话从哪里说起呢?”   “您说我哪里好就说呀,怎么总是揣测我爸妈怎么想我呢?您是不是占大辈儿?说,是不是?是不是?”   我忍不住推他肩膀,欧先生吊着嘴角轻轻一笑,一只手把我攥得生疼:“我占了怎样?怎样?”   我想把手抽回来却没抽得动:“这位先生您注意影响哈,这里可是政府官员接待外宾的高级宾馆的停车场… … ”   杨总的电话打上来,他到了。   我把欧先生推开,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下了车去接杨总,他后面跟着冬冬。我跟杨总说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的一位朋友会带我们去见地方官,时间不多,两个会见的间隙,恐怕连十分钟都没有,介绍要简明扼要,技术   革新的点在哪里,生产规模会有多大,能实现多少就业,杨总连连点头,我扭头看了看徐冬冬,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   “看什么呢?”   “姐姐你找到什么关系了?谁那么神通广大,能带我们去见地方官呀?”冬冬问了我跟那天同样的问题,他似乎一直纠结于此。   我看看他,徐冬冬也紧紧看着我,那一刻我被一种微妙的不安的情绪给抓住了,这孩子在想什么呢?我冲他笑笑:“是谁不重要,等会儿我带着杨总去见人,你就在这儿等着好了。”   “行呀,”他歪着头看着我笑笑,“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 ”   “… … 呵,这我知道。”   “那你知道你鞋带开了吗?”   我刚低头看看,冬冬已经蹲下身去特别自然利落地帮我把高跟鞋的带子系上了,然后他的手从我的小腿一直滑到脚踝,像武侠电影里杀人犯动手之前抚摸凶器一样… …   我当时只觉得心里面咯噔一下,马上回头去看欧先生的车子,心想但愿他在讲电话吧,但愿他眼睛在看别的地方,但愿他千万别看见这一幕。冬冬站起来,目光迎着我,我之前从来没有害怕过他,我也从来没有把他那些油嘴滑舌的挑逗当过事儿,但是今天,此时,他把我逼出一身冷汗。   站在旁边的人并不完全知情的。   我跟徐冬冬,我们面对面站着,没有说话却已经彼此交代清楚了局面:他那个   聪明的脑袋瓜子可能早就猜出了我背后的高人是谁,谁坐在那辆黑色的车子里,他是诚心的,做作的,他就要在欧先生面前碰一碰我,他恼恨于自己受制于人的地位,也想要争夺对方的所有物,为此不惜代价。我在心里暗恨自己从前的麻木和糊涂,你以为他是童言无忌,却不料他随时可能孤注一掷。年轻人都是脆弱的炸弹。   我的心愿没能实现。   这一幕欧先生看见了。   如果欧先生能够受委屈,能够忍辱负重的话,那这人就不是欧先生。   黑色的车子忽然启动了,咻地一声急停在我脚边,窗子半开,欧先生在里面简短的命令:悦悦,上车。   我看看杨总,又看看那个始作俑者徐冬冬。   … … 全完了。   之后我脑袋里面有点蒙,坐在欧先生的车子上,每五秒钟就要小心翼翼地在反光镜里看看他,他脸色如常一路无话,一直把我送到银行门口。   我扭头看他。   欧先生目视前方。   “您这是要赶我下车了吗?”我战战兢兢地说。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是在生我气吗?”我说。   “… … ”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得说明白,我得替自己辩解,“谁知道那个小赤佬怎么会碰我腿。我躲他都躲不过来的… … 您,您不应该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呀… …您说句话呀… … ”我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了。   “那是徐家的孩子。”欧先生   还是说话了,“他跟这事儿是什么关系?”   “他是… … 天使轮的投资人。”我回答。   “他是天使轮的投资人… … ”他重复我的话,“你就是这么躲着他的吗?”   “… … ”   第十一章(3)   “你就是这么躲着他的吗?”   “… … ”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的。”欧先生的眼睛一直看着外面,“… … 他拿钱出来也是为了你吧?”   “… … 不,不全是。”我还是心虚了。   “这事情就算了吧。我们没有私人恩怨。不过他的参与让这个项目的底子不清楚。你知道他爸爸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定论。我没法把它再向官方推介。”欧先生的声音冷静如水,“悦悦你是不是还要做下去,或者还要替他们寻找别的投资渠道随便你,我不管了。”   “… … 明白了。”我乖乖点头。   “我还有事。”他在催促我。   我马上开门下车,站在门口,弯身看里面的欧锦江:“… … 晚上见… … 嗯?”   他一时没动,转头看看我,好像是轻轻地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没有。那天晚上我没有再见到欧锦江。一连一个星期。他不接听我的电话,秘书马太太也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在某天下午四点抱着酒瓶子在地板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缠着有他身上桃子气味的睡衣,我知道我又陷入了一种曾经经历过的恐惧里,他又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不给一点转圜的机会。   我躺在床上,跟他交往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我看见数月前的自己,穿着漂亮的单薄的裙子等在人民会堂的门口,等着跟欧锦江一起看话剧。他没来。之后   多少个夜晚,我卷在被窝里泣不成声,自尊破碎一地,衡量着自己得有多丑陋粗俗,让人厌恶。   我也看见另一个自己,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把鱼肉拆下来放在腐皮里做响铃,半成品入烧热的油锅,水分太大,油星四溅,在我手臂上烫出来好几个红点儿,要不是手疾眼快用锅盖子挡住,就烫到脸上来了… … 我在做什么呢?是呀,欧先生回来了,住在我这里,我想给他做一点爱吃的东西,可我原本是最不愿意进厨房的呀。   那不也是我吗?维多利亚湾的酒店,我早上自己醒过来,喝了几口水反应过来他又不见了,我当时吓得麻了爪,我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情,他又不告而别,当下一边哭一边翻港澳通行证,欧先生穿着运动服从外面进来,让我看套间另一边的壁橱里的衣服和箱子——他只是去跑步去了,走之前轻手轻脚地整理了一下… …   我扶着床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看自己,我妈说的对,我是典型的好看的北方女孩,白净,高挑,健康,头发又黑又茂盛,最普通的衣服也能穿出来挺时髦的样子,我在酒吧里总会被陌生的男孩子搭讪,可是我对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个男人都心怀坦荡,我没有跟欧锦江要过一分钱,我没有利用过他为自己谋利,我甚至从来没有让他去见见我的朋友们,我这么战战兢兢,小心维护,可是   凭什么他能够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样随意处置我的感情?就因为我喜欢他比他喜欢我多吗?这给了他多大的掌握我伤害我的权力?!   我一边流眼泪一边把他放在我这里的衣服书各种用品统统地放进一个大袋子里,心里愤愤地想着,我受够了,现在我要把这个权力收回了,我不会再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个邮件,我甚至都不想再见他一面了。   门铃忽然响了。   我手里那个袋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先从里面滚出来的是他的电动牙刷。   我赶紧跳到浴室里面去,把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老心乱跳,可千万千万别发现我乱动了这些东西。   门铃又响了一下,我那颗狂喜的心又冷下来了:怎么会是欧先生呢?他有我钥匙的呀… …   我披了件袍子去把门打开,徐冬冬站在外面。   “… ...”啊对呀我光记得记恨欧锦江了,我怎么把这个小赤佬给忘了。   “我可以进去吗?”徐冬冬看着我。   “不行。”   “那就站在门口说?”   我看着他笑了笑,喝了一口酒,欠身让他进来:“冬冬呀,我欠你一样东西,那天我反应慢了,我应该一耳光打在你脸上的。”   2.   椅子上面放着我一摞书,徐冬冬把它们抱到窗台上想要坐下,我说我没请你坐下。他就真站着没敢动。   我看着他,过往掌故一股脑地涌上来,每一笔都是他欠我的债:“有一次你给   我打电话,说你病了,快死了,你爸妈出门旅行,你让我带你去医院。你记得吗?我学校当时开运动会呢,我刚跑完一千五百米,然后在街上拦车奔你们家去,一看你在流鼻血,我怕你真有什么事儿还是带你去医院了,耽了一整天,医生最后给结论,说你可能是前一天榴莲吃多了,有这事儿吗?”   “有的… … ”   “你说你要看一本英文的漫画,上海市图没有,哪个图书馆都没有,在网上查到就只有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有。那个是上个世纪的珍贵版本,只有老师能借,我想方设法给你借到了,你还我的时候把封面给弄破损了,害的我一年之内不能在图书馆借书了,这件事情,我也没冤枉你吧?”   “没有冤枉的。”他抬眼看看我。   “你打我男朋友,修理他,不是我求你的呀。我不需要你替我出这口气,结果你闯了祸,人家要告你,你好悬去不了美国念书,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她要跳楼,冬冬,是不是我去公安医院给你摆平的?”   “嗯。”   “好的,你承认就好。我当时是你的家教,你叫我姐姐,我收你妈妈每小时一百块,这些事情就当我都该做,我不求你报答我,至少我也没害你呀,我没得罪你呀,你… … 你那天,你当着别人的面儿,当着我男朋友的面儿,你,你,你摸我腿… … ”想起来这一幕,我简直浑身发抖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儿了?… … ”   他看了我一眼,张张嘴要说什么替自己辩解似的,话到嘴边好像又吞回到肚子里去了,眼睛红了,又低下头去。   第十一章(4)   我又气又急,说出去的话又像是打在一个馒头上,莫名其妙得不到一个解释,心里面的火更大了,上前拽他袖子:“我干嘛去了?我去找门路融资,我是要给你和杨总赚钱,你干嘛去了你?!徐冬冬徐冬冬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得罪你了!… … 你,你是要毁了我吗?!”   徐冬冬忽然回头,一下子把我的手甩开,他用了狠劲儿,把我掀倒在沙发上。   “对姐姐,我摸你腿了。我不该!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给人看。给你男朋友看的。你那个,老男朋友,我就让他看的!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爸爸出事被带走之前,给他打了一天一宿的电话都不接!”   我愣了一下,不,这背后的事情我并不知道,但念头一转,马上就替欧先生辩解:“接了又有什么用?你爸爸的事情通了天,他又不是神仙,他能有什么办法!你恨他不讲情面,不如恨你爸爸自己贪心惹事!”   “不,我不恨他。我要是他可能也不接电话。我也不恨我爸爸,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没有波及到我。”冬冬飞快地反驳我,他的道理非常清晰,“我,我,我就是恨我自己,转了那么大一圈,又是低人一头,又得求他!我,我也,我也恨你!”   “你有病吧?!”   “对。我就是有病!我恨你!姐姐我恨你!可是,可是我,我,我也喜欢你!”他气急败坏,到底是哭了,   “我喜欢你,可是你是那个老头子的女朋友!我想起来都要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他身上还是T恤衫,只好用胳膊擦满头大汗擦眼泪,“对不起姐姐,那天我昏头了,我不该摸你腿,我太龌龊了,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想要他知道,你是我的!”   我听他这话真觉得自己眼珠子气得都疼了:“那我找个爱马仕店,我也一个一个摸,那它们就全是我的了!”   徐冬冬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逻辑,忽然抓住我肩膀,咬牙切齿:“你当我开玩笑是吗?江悦你,我喜欢你你早就知道!你就是装糊涂!”   “我没装糊涂。”我就让他抓着,我就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早就知道。你明里暗里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告诉我这个了。不过徐冬冬我问你,你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你吗?你喜欢我,我就欠了你的吗?谁… … 不是… … 怎么的… … 谁用你喜欢呀?”   徐冬冬冷哼一声:“你不用嘴硬。你心里有我。”   “我心里只有欧先生。”我马上加上一句,死死瞪着他,“还有你不许再说他老!”   “你心里可以有他,”徐冬冬说,“但你也喜欢我。你会喜欢我越来越多,喜欢他越来越少的。”   我看着他,他那张年轻的笃定的脸,那个自以为有道理的硬脖子,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徐冬冬   这个错误的执念。我把他的手扒下去,坐一会儿吧冬冬,我给你倒杯水,真是,我一直没睡好,你这么过来,这么大劲头,吵得我都缺氧了,头疼死了… …   徐冬冬垂手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下来,把我给他倒的水一饮而尽,终于好像泄了气,靠在沙发背上半天没动没说话。   “我不喜欢你。”我说。   他马上抬头,完全难以想象似的,这眼神我见过,外国小孩第一次知道圣诞老人是他爸爸的时候就会这样:一个人被挑战了最基本的认知。   “不,不能说不喜欢。”我说,“喜欢你就像喜欢我表弟一样。我表弟上初中都流鼻涕,我们见面我就修理他,不过从小到大都是,他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我都要为他打架给他出头的。你要是非说我喜欢你,那行,但是跟喜欢他没有任何区别。”   他紧紧看着我。   “但是我跟欧先生不一样。我对他是另外一种。”我说,“没有任何人能跟他比。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肯定不知道,从情感上来讲,女的几乎是不可能一脚踩多船的,哪怕一个最爱玩的女郎,跟很多人约会,跟很多人在一起… … 但是她喜欢的,她心里面的,只能有一个。”我看看他,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我说,“这事情很难接受吗?男的不是这样是吗?男人可以脚踩多条船的,从心里面也可以喜欢很多人的,是吗?你呢?冬冬   ,在我之外,有没有其它的女孩儿让你喜欢呢?”   “有。”他点点头。   “哦。”我也点点头,“谁?我认识吗?”   “肯定有。你要是喜欢欧先生,我也应该喜欢别人。”   “… … ”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出这个孩子在思考消化着我说的话,并力求反驳。   “你也有过别的男朋友。”他说。   “有呀。”我说,“我初恋不就是被你开瓢的那个。”   “那怎么算?”他歪了歪头。   “是我的表达有误吗?”我说,“脚踩多船是说不能同时喜欢很多人,可是韩冰在那个时候是我的男朋友呀,我喜欢他跟现在喜欢欧先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搔了搔头发,眼睛落在那个大袋子上,那里面装着我刚收拾起来的欧先生放在我这里的东西,“我喜欢欧先生更深。我跟他在一起更快乐。他走了我更想念他。他要是背叛我或者离开我,我会更难过。”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我在徐冬冬面前保持着一个说教的姿态,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掉眼泪。   “你这是爱他。”   “你刚明白?我一直在跟你说什么呢?”   “可他也会变成前男友。”   “拜你所赐,也许已经是了。”我转过头,一时没说话,使劲儿瞪眼睛,想把眼眶里的泪水给倒回去。有用。这边徐冬冬有他自己顽固的逻辑,任何人的道理都能被他推导出只有利于徐冬冬本人的结论。把   这样一个人放在老卤汤中熬上九九八十一天也不会进一点儿咸味儿。我再转过来就推了推他肩膀,“快走吧,冬冬。我还要看电视呢。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投资的事儿我反正是尽力了,老杨的项目能不能做下去,你的钱会不会打水漂,从此以后全看天命。”   第十一章(5)   “好。”他也是干脆,起身往外走。   “还有,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说。   徐冬冬开了门,没动地方,也没回头看我。   “我刚才心平气和地跟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咱们之间别有什么误会。不是我原谅了你。不是我不记恨你了。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就这样吧。”   他不置可否,离开,关门。   第二天有人把邮件送到银行里来,我打开看,里面是一本外国小说。翻旧了的痕迹,包着透明的书皮,仍能看出来被精心地保存。我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是知道徐冬冬要出国的时候,我送给他的这本原文小说,我怕他那么骄蛮在美国会挨打,告诉他好好读一读这本书,学习怎么尊重别人。数年之后,当年的小胖子徐冬冬现在成了修理别人的行家,可是他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尊重人。不过我想他把这本书还给我,至少证明我说的一件事情他记住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为了能够让自己坚持住不去找欧先生,不去跟他联系,我开始在笔记本上写“正”字儿,熬过一天我就添上一笔。虽然没能把杨总的项目跟下去,但是我在银行的其他工作都运转正常,股灾的影响正在渐渐退潮,我过手的好几个项目都拿到了银行的贷款,欧先生说得对,热钱就跟地鼠一样,总要冒出头儿来的,哎,我又想起他来了… …工作之余为了分分心,朋友间的聚   会我有局必到,我又见到了之前见过的故人,聚会上别人都有伴,只有我们两个单独来的,就被凑成了对儿唱歌,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酒,问我记不记得他了,我说我看上去有那么糊涂吗罗文?我不是在你的录音室唱过歌儿吗?   “那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   “之前黄欣有一次过生日我也见过你。”我说。   “那也不是第一次。”   “再往前我可就忘了,也可能是你认错了人。”我说。   “你不是上外的吗?还给人当过家教。”   “对呀。我是上外的。不过上外的绝大部分学生都给人当过家教吧。这可不算什么线索。”我看看他。   “当时你有个男朋友,背着你跟别的女孩儿约会,”   “… … ”   “他们两个在酒吧里被一个小孩儿看见了,那个小孩儿是你当时教的学生,他为了给你出气,把一个酒瓶子砸在你那个劈腿的男朋友的头上了,对不对?之后你过来问情况来着。”   我仔细地看着罗文的那张脸,不难看,挺顺眼的,高眉深目,鼻子有点长,薄嘴唇,黄欣非得说他有点像吴彦祖,好像是有点儿,我在记忆里寻找着这张脸的痕迹,半天没说话。   “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笑笑,“我记得你是因为你这人挺逗的,大学生能有什么钱,你为了把事情问明白还推给我一张五十块的票子。我没要,还给你了。”   “啊… … ”我   终于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酒保吧?也是那个酒吧的老板。”   “对。那个酒吧后来兑给别人了,我就做了这个录音棚。”   “哦!”我跟他撞了一下酒杯,“那挺难得的,这么多年了,这个城市这么多人,咱们还能遇上好几回,也是个缘分。”   他笑着点头,喝了一口酒:“那个,你给他录CD的男朋友,你们分手了是吗?”   我一愣,马上自动进入了防御模式:“这问得也太冒失了,我分不分手,管你什么事儿呀。”   “别生气,我就是问问。”罗文两手摊开,投降了似的,“不是每个女孩儿为自己的男朋友都能那么用心,就算是有心也都端着,吊着,要人供着,像你这么实在,掏心掏肺谈恋爱的可不多。男朋友会被惯坏的,惯跑了的… …?”   我喝了一口酒,也没看他:“… … 怎么您是专家吗?我有问您的意见吗?”   “算了我不说了,哎,下一首歌儿是我点的。”   可是他的话我听进去了。他说的没错呀。我可不就是这样。我心里面对欧先生更加怨恨了,我咬着牙跟自己说,我再也不做一个实在的,掏心掏肺的人了,我也要端起来,吊起来,我再也不去找他,或者跟他说一句话!   当我写到第四个正字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居然在午间新闻里看见跟欧先生颇有交情的地方官员参观了节能发动机的试验车间,陪   在他旁边的正是杨总。午饭还没吃完,杨总的电话也上来了,政府在行政和税收方面的给的优惠政策已经基本拿到,往下进一步的融资就请我继续帮忙。   我这一通电话还没打完,乔安娜和我们银行的副总一同进来了,小江呀,之前说的那个节能发动机的事情… … 我连忙挡住电话对自己的老板说,哦,我正跟杨总沟通这事儿呢… …副总马上各种吹胡子瞪眼使眼色,我完全明白,对电话另一边的杨总说,那个,原来说好的,您可帮我把我们银行风份额留足咯!   接下来的这一轮融资之后,杨总本人的身家和他的节能发动机的估值发生了几何形状的增长,他在几年之内都将高枕无忧,再往外释放股份就是给别人机会了。杨总在一家特别昂贵的西餐厅请我吃饭,主要是两件事儿,一是特别感谢我在政府这一方面所做的工作,我实话实说,这个功劳我可不敢领,停车场的事情之后我再也没做什么了,我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官方会了解您的项目,领导亲自去考察,说实话,这事儿后来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杨总说,那我也糊涂了,我在这方面根本也没人啊,不是你还会是谁呢?我想了想,轻轻笑了一下,我知道了,是欧先生,除了他暗中帮我忙还会有谁?这可能是个转圜的机会… …不,也许是个分手的礼物   … …   甜品上来的时候,杨总请我考虑要不要去他的公司给他帮忙,我马上就拒绝了,杨总说是因为小徐总的关系吗?你不想见到他?   第十二章(1)   我想了想,不能说没有这个原因吧,但是私事儿不能影响我的职业决策。杨总我也谢谢你能给我机会把这个案子做成,我觉得现在做投资人这一行儿挺好的,我有兴趣,今天我在银行这边又收到了三个案子,一个连锁的面馆儿,一个载人无人机项目,还有一个草本化妆品。至少目前我不想换工作了。杨总说好江小姐,你现在在银行这边平台肯定比我大,那我把佣金算给你,也祝你有个好前程。   我在杨总那里拿到的佣金和银行给的奖金加在一起是一个非常丰厚的数字。有多大呢?我开始看房子了。浦东的一厅两卧室,六个月之后交房,环境和配套都不错,精装修的,一个卧室我自己住,另一间留给爸爸妈妈,他们之前总觉得我租的房子小,不愿意在上海多留,这下就好了,这下子他们可以住上几个月,我还可以带他们去杭州和苏州玩玩… …我在电话里把房子的事情告诉妈妈,她可是吓了一跳,你哪里来那么多钱的?你不是做了什么歪门邪道的事情了吧?我说什么邪门歪道呀,妈妈你是不是瞧不起人呢?房子的钱可是我自己赚的,你看,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来上海念书在上海工作的原因,因为这里给我好好工作能赚大钱的机会,一厅两卧室算什么呀,以后我会有一个巨大的写字间,能看得见黄浦江的大拐   弯… …妈妈在电话的另一边哈哈大笑,行了你爱怎么吹就怎么吹吧,我下楼去跳舞了。   付了房子的首付剩的钱我买了一辆金黄色的日产小车。开着新车载着黄欣朱琳琳卢叶丹她们几个出去玩,黄欣说,我妈妈上星期去做理疗,你们猜我看见谁了?我在反光镜里看看她,谁呀?… …段晓书。好大的肚子,一个人去做检查… …   “啊?!”其余两个几乎同时一声。   我没惊讶,我知道她怀孕的事情,上次她来银行找我非要我帮她处理掉手里的别墅,换成外汇放到香港去,我说这违反金融政策,这事不可能,她还要我给肚子的宝宝面子… …   “我还没说完呢。”黄欣说,“她也看见我了,跟我手里拿了一百块钱,说是要吃东西… …”   车子里忽然沉默了。   我知道每个人都在脑袋里面问了同样的问题,段晓书,她呀,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后来好几天我都想着段晓书的事儿,想着我跟她从前的交往,高中时候的故事。她也不是上来就抢我男朋友的,她能来上海找我,是因为我们曾经很要好过。我的间食没带够,她把她的鸡蛋饼一分两半分给我;我那时候喜欢听萧敬腾的歌儿,她把她表哥的CD偷出来给我;她知道我喜欢的男孩儿跟别的女孩儿好上了,给我出了那么多主意教我怎么把男孩儿给抢回来,现在想想以她的心眼和   造诣,我当时如果不是幡然悔悟要好好学习,而是按照她的指点抢人的话,也许真的能行… …哎,我这样想着想着,做梦居然还梦到她了,她大着肚子就站在我眼前,一手叉着腰,有气无力的,悦悦呀,你当时要是能看在宝宝的面子上给我帮上一点点忙,我是不是现在也不至于这样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浑身是汗。我觉得我得去见一见她。   我去黄欣说的那家医院找到段晓书的时候,最高兴的是护士:“哎呀呀,明天就是产期,终于有人来看她了。您是她的… …? ”   “… …朋友。”   “我带您去,最里面那间。”   我跟着护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话:“您是说一直没有人来看她?”   “没有呀。明天剖腹产,什么字都是她自己签的,你不让她就要跳楼的!幸亏我们这里是私立医院,公立医院直接要把她赶出去啦!特别不配合,得了妊娠糖尿病还不停的吃吃吃,孩子太大我们可以剖,不过那么多并发症的风险,我们是要担责任的呀… …”   “真是,真是辛苦你们了。”   “脾气也不好,整个病房的待产妇,没有一个不被她骂的。她倒是占了便宜了,一个人占了个四人房间。哎,前几天肛检,医生正常操作呀,又被她给骂了… …”   “快生了,心理焦虑,难免的,真是对不住了… …”我又得替她道歉。   护士带我走   到门口站住,声音压低了:“您好好陪一下,聊一聊,这样子怎么养得好宝宝呢?”   “我懂我懂。”   其实我当时后悔了,我真的想马上走。   房门打开了,段晓书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病床上,正对着电视使狠劲儿摁遥控器,嘴里咬牙切齿地:“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不好用!”   她一转头看见我拎着东西被护士往里面推呢,愣了一下,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没一会儿忽然就笑了:“呀,你来了?”   “呵呵,我来了。”我看着她,脸上强装镇定,心里面真是没底儿,一个平常的段晓书已经是那般讨厌那般难缠了,怀孕状态下的段晓书会不会吃了魔鬼的果实,有着数倍于自己的强大战斗力?我招架得了吗?   “还拿了东西?”她歪着头看看,“什么呀?”   “水果。点心。还有给你小孩子买了一件小浴袍。”我说。   “拿来吧。不用客气。”她倒是干脆的。   我脑袋里面有点方。心里面想着来都来了,就跟她硬着头皮客气到底,大不了以后我再也不见她。我把手里的袋子给她,段晓书从里面找出来车厘子,扔了两个到嘴里,大嚼几口,啪地一下把果核吐到地上,以这样狂野的方式吃掉了一整盒好像终于解渴了,才有空扭头看看我:“来看我笑话的?怎么样?开心吗?”   “你说什么’笑话’?”我坐在旁边一张床上,“你这么吃   车厘子吗?那是挺逗的。我听说在医院打扫卫生的护工都挺厉害的,你这么乱吐果核,也不怕挨骂。”   第十二章(2)   “哼江悦,你原来是个爽快人呀,跟我绕什么圈子撒什么谎?你要当圣母吗?”她抓了抓满头乱发,斜着眼睛看我,“我房子没了,钱没了,连个男人都没抓住,现在自己一个人找了个私立的小破医院生小孩儿,你来这儿不就是想看看我这个笑话吗?你装什么装呀!”   “随便你怎么说。”我说,“但我真没觉得现在的你比原来那个浑身名牌,住着大别墅,非得抢着给我们付账用钱砸人的那个时候更可笑。其实你一直都很可笑。”   段晓书原本是靠床头半坐的姿势,听我这话一下子坐直了,脸色通红:“你!”   “我怎么了。”我慢吞吞地说,“不是你问我的吗?别那个姿势,好像我一句话你就动了胎气一样,我知道你明天剖,要是今天被我给气得能自然生了,你是不是还省钱了?”   段晓书看了我半天,靠回去,深呼吸,好不容易像是安定了,终于抬起头又看我:“不是,江悦,你,你来,干,什,么,呀?是来报仇来了吗?”   “我来看看你。随便你信不信。不是看你笑话。”我老实说,“你要卖别墅的事情,我当时没帮上忙,不是我不肯,你不是答应给我回扣了吗?我不会跟钱过不去的。是我确实没有办法。我也没想到你后来能怎么样。黄欣说在这里看见你了,我梦见你了。心里面不太好受。”   “… …”   “我就想来看看   ,看看你这里需不需要帮忙。”我说。   “你能替我生吗?”她马上跟了一句,恶狠狠的。   “可以呀,孩子生出来管我叫妈吗?”我也马上说道。   她又开始深呼吸了。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快要生产的段晓书看上去邋遢泼辣脆弱神经质,好像我在探索频道里看到的那些快要产仔的雌兽,凶狠的,但是也有种可怜相。   她那一口气终于喘匀了,牵着嘴角,冷冷一笑:“千万别把自己想得有多厉害,我有今天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跟你没关系!”   ... ...段晓书跟我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真的动了胎气,她羊水破裂,医生给她提前给她剖腹产了。她生了个大胖姑娘,快八斤重,第一个抱孩子的居然是我。刚出生的紫色的小东西可不好看了,两只眼睛一只闭上一只睁开,像她妈妈一样有一种全天下都欠她的气势。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就又好看了,皮肤变得粉白粉白的,要睡大觉了,眼皮相合,好像一个长长弯弯的下弦月,满脸都是细细的绒毛,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分明就是我认识的另一个人的模样。   我就那样抱着她抱着她,心里面也是喜欢,温柔的情绪涌动着,好想要亲一亲,可忽然觉得手心一热,隔着纸尿裤都能感到小女孩儿办了大事儿… …   产妇段晓书还在床上睡着,我在护士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换了尿片,   事后扎煞着双手呆了半天,这次尿片是我换的,下一次谁换?明天怎么办?段晓书一个人总是应付不过来的。我还得上班呢。这事情总得解决吧!我得去找一下孩子的爸爸。   五年多了,我终于又见到韩冰了。   他穿着绿色的工作服从外面进来,满头是汗,大口喝水,一边跟同事抱怨着去查个水表不要紧,还要帮老太太把花猫从阳台上抱下来,鞋子都掉到楼下去了… … 同事讪讪笑着,告诉他,哦那位女士等你好久了。他这才转过头来看见我,愣了好一会儿… … 悦悦呀,好久不见了,你变样子了,老漂亮的… …   这样好听的话我可是说不出口,我说出来也不会是实话。仔细看的话,韩冰的脸上还有原来上大学时候的样子,不过不知道是缺乏户外运动还是熬夜的原因,脸色发黄,整个人没了棱角,脸庞,脖子,肩膀,肚子都是圆的,突出的,他原本个子挺高,虚胖之后显得格外占地方,我们是一般年纪,他也才二十七岁呀,看上去明明就老相了。   “有空吗?”我说,“找个地方坐一下谈谈。”   他把自己的水杯子放下:“好呀… … ”   我们在他单位旁边找了个吃冷饮的小店,点了两杯喝的东西,韩冰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喝绿豆汤呀,我又哪里来的时间跟他叙旧呢?我说段晓书生了小孩儿了,你知道吗?   他愣   住了,抬头看我,什么时候的事呀?   昨天。孩子是我抱出来的。第一个尿片是我给换的。样子长得好漂亮,好可爱的。韩冰,你是孩子的爸爸,你不会不知道吧?现在还不去,你等什么呢?我心里着急,可还是尽量和缓地说话,劝他去医院。   韩冰的呼吸忽然变得格外急促,与段晓书生产之前在病房里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简直同出一辙,他手发抖,喝了一口冰水,你,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很多呀,不过我问你,她也跟过别的男人呀,你凭什么那么笃定孩子就是我的?   怎么直接想从根儿上否认了?我轻轻一笑,韩冰你去看看吧,你去看看那个孩子长得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你的孩子,那我就辞职一直帮忙伺候好了。我说到做到。   “别当个笑话一样!”韩冰非常激动,“是我的又怎么样了?段晓书是什么为人你不知道?当初是我们家给她找的固定工作,让她拿到了上海户口,然后她做了什么?嫌工作不好,嫌我妈妈买的房子太小,辞职了,把我也给甩了。她后来的事情你知道吗?傍到了一个老头子,买车子房子大别墅,过得像一个阔太太一样,耀武扬威… … ”   “我知道呀,那位周先生原来是我的客户来着,段晓书硬是逼着他把跟我的单子撤掉了,我后来好不容易才追回来的。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说。   “她对你做了坏事,   你还来替她来找我!”   “她对我做了什么坏事,孩子是你的呀,你不过去照顾,我怎么脱身呀?”我说。   第十二章(3)   “孩子,你跟我说孩子,她为什么要这个孩子你知道吗?她的贪心太大了,老头子送她的东西不够她的胃口了,她要人家的家产呀。可是人太老,无论如何她都怀不上孩子怎么办呢?”   我喝了一口水,端着手臂看着韩冰:“然后好巧不巧,你去她家的别墅查水表就遇上了,一来二去,旧情复燃,你们两个好了。段晓书怀上孩子了,对吗?”   “对。”   “段晓书这招算错了。周先生早就生不出来小孩儿了,段晓书怀上了孩子等于其实是惹祸上身。老头子知道之后把车子房子票子之前送过的东西就连LV的钱包和几双红底鞋都给拿走了,临走还让大老婆把她给打了一顿。”   “… … 她都告诉你了?”韩冰看着我。   “对。全说了。一点都没瞒着。”   “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韩冰说,“事实就是这样。她原本想要利用我图谋老头子的家产,后来事情穿帮,这是她自己做的孽。但是我没想到她能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当时咱们那些事儿… … 你们两个因为我结仇了呀,这不是让你看笑话吗?”   “我没有那么笑话她。”我说,“出事儿的时候段晓书可以引产的。她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后来孩子在她肚子里动了,她就下了决心非要把孩子生下来。就为了这个,我就挺服她的。要是我,不见得有这个勇气。”   “… … ”   “这里   面还有点事儿,段晓书没跟我说明白,韩冰,我想问问你,不过你不回答也行。跟你要一个孩子,然后说是周先生的,这事儿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吗?从计划到执行,你一点都不知情吗?”   “… ...我知道。我劝过她不要这样,可是她拿定主意了。”   “哦你劝过她… … 那然后呢,你要是不同意,不贡献精子就可以了呀,什么叫你劝过她?”   “… ...”   “以我对段晓书的了解,她肯定也允诺你好处了吧?拿到钱,给你多少?骗到家产之后,你们又怎样怎样。她肯定会跟你谈条件的,是吗?”我喝了一口水不打算再跟韩冰客气了,“怎么?分享利益就有你的份儿,风险你不跟着一起担?后果你不管?比起她来,你至少还缺了一个契约精神。”   “… …江悦,你来审讯我吗?”韩冰那样子好像是气得快冒烟了。   “没有。我知道你会怎么回答,这些事儿都是段晓书的主意,她就是那样的人,说到底这些事情跟你没关… … 不过你还敢跟我提当年我们之间的事儿,我跟段晓书结仇了,这里面没有你的毛病吗?当年是你劈的腿呀,你当自己是好人?段晓书也不是好人,但是段晓书负责任了,她没赖到你头上的。韩冰呀,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除了样子变老,居然一点点的长进都没有,你的孩子生出来了,段晓书   现在连自己爸爸妈妈都没告诉,你,你不去照顾的吗?”   “… …”他低着头有一会儿没说话,忽然发了脾气,腾地站起来,“是她让你来的吧?我告诉你,我不去!你说我什么都好!我还有我自己的日子要过呢,我就是不去!你,江悦,你,你真多事!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不去!”   韩冰他那狼狈的,恼羞成怒的样子让我没忍住切了一声,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妈妈说别人倒霉的时候尽量去帮忙,就算帮不上也别笑,但是我终于在这件事儿里看到好笑的东西了… … ”我拿了手袋扭头就走。   我在超市买了些吃的回了医院。段晓书在给孩子喂奶,把她疼得呲牙咧嘴,孩子吃完奶我抱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在她妈妈旁边的一张小床上。我把盒饭给她:“可能有点咸,你凑合吧。吃完就多喝点水。”   段晓书喂完了奶肚子空,狼吞虎咽地把一个盒饭吃得干干净净,我给她收拾走的时候,她低着头掉眼泪了:“真没想到呀,江悦,这个时候照顾我的是你。”   我也不情愿的,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拍拍她肩膀:“别哭了,听说这个时候掉眼泪对眼睛可不好了。”   “你给我花的钱,我都会还你的。”   “这个好说,我最近拿了一大笔佣金,能应付。我一笔一笔也给你记上了。以后会跟你你要的。”   她躺回床上去,我歪在另一张床上,   我们两个聊了一会儿,这么多年她的经历,她对付老周的手段,跟他要东西的办法,还有她跟老周原配夫人的几次遭遇,居然就像学生时代聊别人的八卦一样,越说越热闹了。段晓书跟我讲有一次跟老周去国金逛街的时候,就在Maxmara的店里跟他的大老婆撞上了,段晓书赶快把挎着老周的手给松开了,对方却像根本没看见她一样,上去跟老周说了几句孩子学业的事情,转身就离开了。   我不得不点头感叹:“真能忍啊… …”   “不忍又能怎么样呢?上来撕我的头发还是打他老公耳光?真是的,你当她糊涂?她不要钱了吗?所以难对付的从来都不是女人,老周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个。”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最后也是他一声令下,他老婆带人来打我的。”   “…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段晓书我问你一句话,你可以不回答… … 你后悔吗?”   她看了看我:“你指什么?后悔生孩子骗他的事儿?那当然了,我就是算错了这一步,要不然现在还住着大别墅呢。”   “不,不是这个。”   “… ...我不后悔,”她看着我,“我不后悔去傍一个老男人。锦衣玉食我享受到了,在我年轻漂亮的时候,再回头我可能还是做一样的事情。我不会像你一样那么老实工作的,江悦,我不羡慕你,我觉得你辛苦。”   我点点头:“   我辛不辛苦还要另说。不过你不后悔就好。”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 再说哪有时间去后悔呀,我得先想办法怎么把女儿养大呢,还有怎么给她上户口,怎么跟我爸妈交代呢。哎,都是事儿… … ”   第十二章(4)   又过了两天,我在进口超市挑奶粉的时候还想着段晓书跟我说的话,她说女人其实好对付,男人才是掌握全局的。把她当成金丝雀养起来的是老周,最后让大老婆出手打这个孕妇的也是老周。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我是个职业女性,每一分钱都是自己努力工作赚来的,我辛苦吗?我宁愿如此。   一个人影在镜子里面一闪而过。   我当即心惊肉跳,那是欧先生呀,我好久没见的欧先生呀,我已经写到第七个“正”字了。再去找他,哪有人影?   我觉得是我天天跑医院累到了,出现了幻觉,哎,我还在想着他呢,这可真让人懊恼!   我把好几罐奶粉放进购物车里去结账,路过冰柜被人拦住了尝酸奶,我要桃子味儿的,我说。桃子味儿的?促销员找了找,哦,那位先生买了最后一打,我回过头来,真的是欧先生呀… …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也是意外的,半天没说话,最后眼光落在我那半车奶粉里。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清楚地说,你要淡定,你千万不要激动,或者你就干脆装作没看见,别着急,看看他会怎么反应再说,然后我脑袋里面把自己曾经设计过的ABCD各种方案走了一遍,可我一开始说话却完全失控。   “对呀,”我张了张手臂,声音发抖,“好久不见了,您看看有多长时间了,我连孩子都有了,我都开始选奶粉了… …   ”   他狠狠地一愣,马上就恢复了常态,皱着眉头,啼笑皆非:“你在说什么呀,悦悦… … ”   我千万个不愿意,可眼睛里面又涨又热:“我说什么,我在问,这么久您去哪里了?我做错什么了?我连个为什么都不能知道吗?”   他看着我,他摇摇头,他欲言又止,他想要过来,可我们中间隔着两个购物车,我那么期待他跟我多说一点什么,我等他告诉我,就在这一片刻,一个女孩走过来,一只手挎在他手臂里,看看我,又看看他:“… … 谁呀?”   我见过这个漂亮的女孩儿,我见过他们一起打壁球。   原来如此。   事已至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努力工作,像段晓书说的那样“辛苦”,为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尊严,我还在这里等什么?我扭头就走。没有几步,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手臂,我转了身,一边推他一边甩胳膊,狠狠咬着牙,我不能说话,我怕自己哭出来。   “悦悦,悦悦,悦悦悦悦… … ”欧先生一连声地喊我名字,“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抬头看他,余光里那漂亮的女孩儿远远地看着我们这一边。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先是抓着我手臂,后来两只手捧着我的头,让我看他,看他眼睛,欧先生原本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我没见过他急成这样,我停下来,我让他说话,我心里面也有一个微小的薄弱   的期盼,我多么希望事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怎么回事儿?那您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那是我女儿。”他把我的头箍得好紧呀,像怕我跑了一样,“我女儿!”   他这一句话我整个人都轻松了,心里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女儿呀?是女儿呀,是女儿好,不是女朋友就好,那我们就还有的谈… …   “你别急,等我电话,我回头找你好吗?”他见我不再反抗了,手上的劲儿也松了,帮我整理了一下头发,手落下之前,拇指轻轻划在我脸上,温柔但是克制地。   我点点头,我理解了:“行,我等您电话。不过可快点哈,要不然,要不然你看我攒了那么多奶粉,我说不定就找个人生二胎了… … ”   他还是笑了,轻轻摇头,手臂绕过去拍拍我后背,眼睛一直看着我,他舍不得我,舍不得怎么那天把我赶下车就走了,一声不响消失那么久?!我转身离开,想到这里又生气了,但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伤心了… …   回到医院,段晓书在对小小的孩子发脾气:她刚刚忍着伤口疼痛给她换了尿片,孩子就又拉了。我接手过来,粗手粗脚地把孩子弄干净了,回头看见段晓书在哭,我说有什么可哭的呀?你这么早就要了小孩儿,等她工作了你就可以花孩子的钱,比我们都早,多好呀… …   一提钱,一提别人不如她,总能让段晓   书振作一点,她擦了泪,从我怀里把孩子接过去,仔细看看:“样子长得还不错的,以后可以当童装模特,小小的就可以赚钱了… … ”她把自己又给说笑了。   我凑在旁边看小姑娘:“真的好看呀,你跟韩冰的孩子怎么能不好看呢… … ”   “… ...你是不是去找过他了?”她忽然问我。   “… ...嗯。你怎么知道?”我看看她。   “他今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好事。”我说。   “我把他给骂了一顿… … ”   “… ...那不应该。对还是错,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儿。”   “我控制不住。”段晓书说。   “嗯那也正常。你现在做什么都有道理。”我总得尽力安慰。   “他不会来了。这孩子他不要了。”她说。   “他这么说了?”我问。   “用膝盖想也是。”   “他不要就不要呗。我不是照应着吗?明天黄欣说她过来,她妈妈给找了一个不错的月嫂,她们自己家的亲戚,从苏北过来的,工资要的不高。”我说,“然后生了小孩儿这么大的事情,你是不是总得告诉自己爸妈一下?自己爸爸妈妈总不会不帮你的。”   “嗯。”段晓书点点头,孩子睡着了,她亲亲她额头,很慈爱很虚弱。   我回家去洗了个澡,带了明天上班要穿的衣服就又来陪段晓书母女了。欧先生还是没有给我打电话,算一算才几个小时而已,可我已经等得着急了   。   半夜里手机振动把我弄醒,翻了个身还要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孩儿和段晓书,孩子睡得很沉,段晓书的床却是空的。卫生间里没有人。   第十二章(5)   我心里没底,披了件衣服出去,跟着风来的方向在走廊的另一边找到了打开的窗子,段晓书坐在栏杆上,手里夹着一支烟,两只腿悬在外面,我觉得眼前的景象有欠真实,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恶梦,掐掐肉却是疼的。   “晓书,”我笑嘻嘻地,“你瞧你身体还是好,生了孩子三天就敢在这儿兜风,快下来吧,啊,你把打开的那罐儿奶粉放哪里了?我没找到呀… … ”   “谁告诉你我在这儿兜风呀?我是要跳下去。”段晓书继续抽烟,看都不看我。   “别闹。”   “哎,悦悦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当自己聪明能占到男人便宜其实被耍了,什么都没得到,生个孩子她爸爸不要,我自己还带不了。我操我真没用呀!”她屁股往外挪了一下,扭头看我,“悦悦,之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肯定是不怪我了才过来帮我。你就是怪我我也没办法了,孩子你帮我带着,让我爸妈报答你吧!”   “你胡说什么呀!”我吼了一声,护士站那边终于有响动了,“段晓书你怎么那么抓马!你还要跳楼?!这是四楼,你十有八九摔不死,顶多就是个残疾,你要你女儿伺候你吗?”   她眼睛向楼下看:“我头朝着那个花坛跳下去,那是花岗岩的,我肯定能死利索。”   “好,你死利索。我自己还没成家呢,你当我真的能给你带女儿?韩冰不要就是你爸   你妈养,你爸你妈不养她就得被送到福利院里去!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来帮你?就因为你告诉我,你被大老婆打的时候说什么也护住自己的肚子,你说什么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佩服你,我还去找韩冰理论一顿!你要是现在要跳楼,你当初生小孩儿出来干什么?你让她来人世遭罪的吗?”   人命关天,我声音那么大,旁边病房的小孩子被吵醒了,大哭起来,段晓书回头看了看,我得以上前一步,她惊觉过来:“你别动,你别过来。”   “你要干嘛?”我朝她伸手,“你不是真的要跳楼吧?你的小姑娘没有妈妈教导,她以后要怎么生活呢?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你哪里做错了,不应该,你要告诉她呀,要告诉她不要重蹈覆辙,这是妈妈应该做的事情呀?我替代不了你,谁都不能!”   她满眼是泪。   旁边病房的妈妈出来了,是个个子矮矮瘦瘦的小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温柔地劝段晓书,孩子都能生,生活里面还有什么能更难呢?两个月前孩子的爸爸出轨跟我离婚,那孩子我也要自己养呀… … 护士把段晓书的宝宝抱出来,孩子睡得还真是香,我抱起来让她看,你瞧你的孩子睡觉那么沉,比谁都好养的… …   看到孩子,段晓书到底忍不住了,那个赴死的念头好像折掉了,她从窗台上跳下来,笨拙的身体扑在我身上,一只手   抱着女儿一只手抱着我,终于痛哭流涕:“悦悦,悦悦!我不要跳楼了,我不要死了,我要好好照顾孩子,我也不要她当童装模特,我要她像你一样,像你一样… … ”   我抱着段晓书,那一刻心里面五味杂陈,我十分庆幸那个漂亮的孩子还有妈妈,我也有点心疼她,有点后怕要是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可怎么办?说实话我更不认可段晓书了,但是她对我的判断让我为自己骄傲,这骄傲的情绪在后来的生活中更加渗透到了我的性格里,让我更加珍惜自己的劳动和成就,也对除此之外摆在我面前的任何诱惑更加警觉。   事情在最糟糕的时候可能总会有所转机,过了两天,清晨,韩冰来了。不仅是他,还有他妈妈。几年不见,老了很多,没怎么跟我说话,也没有太搭理段晓书,可一见到孩子,那盛气凌人的五官都融化了,抱在怀里一直亲。我舒了一口气,韩冰和他家里到底不是个无情无义的,段晓书和孩子至少在这个阶段有人照顾了,我跟他们道别,临走时狠狠地握了握段晓书的手,要她好好保重。一个多月之后,段晓书给我手机上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和韩冰的结婚照。我真心诚意地回复恭喜。他们没有办婚礼,悄无声息地当了一个孩子的爸妈,组成了三口之家。我跟段晓书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经常会给我发孩子的照片,孩   子两岁的时候她请我去家里吃饭,一个人做了四菜一汤,杀鱼的时候割破了手,满不在乎地用嘴巴吸了吸再放到水龙头下面去冲全当处理。后来我在生活里面也遭遇了一些状况,需要些钱,段晓书不知怎么知道了,坐公共汽车来到我家把五万块现金塞给我,她说这是她自己私下里攒的,想要买个梵克雅宝的项链,不过我急就先借给我宽裕了再还给她什么时候都行,但是千万不能告诉韩冰… …   那是后面的故事了。   眼下的我觉得段晓书和孩子终于有人照顾,自己终于摆脱了一副重担,瞬间轻松无比。第二天下班之后,我自己去吃了一顿西餐,看了一场电影,出了影院又接到朋友的电话,去凑了局唱歌儿,回家快晚上两点了。回到家窝在被子里,我睡意皆无,欧先生还是没有给我打电话呢,那是他的女儿,他这么久不联系我肯定是因为孩子有事咯,但是他还是帮忙让杨总的项目拿到了政府的支持,我得请他吃饭,带他去看看我付了首付的房子,我们肯定还是会和好的,我那么喜欢他呢,然后呢,然后我们会怎样呢?我想到段晓书和韩冰,想到那位老周先生,想到那个小孩子。我跟欧先生接下来会怎样?我那么全心投入无所保留地爱着这个人,可是我也是一个俗人,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我问自己,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们会有一个结果吗?   第十三章(1)   我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个星期了。   我原本还是要装生气的,可是听到他的声音就没了脾气,我说我请您吃饭吧?外滩那里的希腊餐厅好吗?您特别喜欢的那个。   他说好呀,我等会儿就去接你,但是吃饭之前先陪我去个地方取一点东西好吗?   行呀。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他下了车子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们抱了好一会儿,有同事看见我也不在乎。   他要我陪他去的地方也在静安。   你肯定有这种类似的经历,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了好几年,好几十年也有没造访过的角落。那是个民国名人的老宅第,红砖楼,梧桐树,没挂牌子,进去了我才发现应该是个高端的私立医院,环境优雅,几个衣冠楚楚的外国人在候诊。   是您生病了吗?我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接待他的医生来了,欧先生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同进去。   医生是个香港人,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英语。   “最近的情况怎么样?”医生问。   “还可以,比较稳定。一直都按时吃药。”   “睡眠还好吗?”   “五小时左右。有时候不太规律,上个星期有三十个小时一直没有睡觉休息。”欧先生说,“之后我陪着她出门运动了,回来睡了很久。”   “情绪上呢?”   “没有再出现特别极端的情况。但是翻过我的东西和电话,按照您说的,我没有责怪,就当没发生这件事儿一样。”   “是的   。病人的情绪稳定比什么都重要。要对她尽量迁就,容忍,关怀。”医生说,“令嫒的情况我们都已经很熟悉,她在情感表达上有障碍,我们可以把她比作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是小孩子就有乖巧的,和不那么乖的。我想说的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讲,所有不乖的行为都是在争取爱和关心。您可以再给她一段时间,我再给您加一种安抚情绪的药给她。治疗到了今天这个程度,我们对她的进步都很满意,一定要尽量避免让病情反复,我再下一个处方,给您拿药。 ”   “好的谢谢。”   “另外,”医生起身了,又坐回来,“我之前跟您说过,可以给她养一个宠物。”   “还没有,”欧先生说,“我们之前没有养宠物的经历,怕照顾不好,反而影响她的情绪。”   “可以从一些比较常规的宠物来试一下,小猫或者小狗,我有类似的病人养了宠物之后,开朗了很多。”   “… …好的。我去找一只。”欧先生说。   我大约知道他们在说谁,在说什么事情了,医生在开药方,我把手放在欧先生手上,他眼睛还看着医生,可是手马上把我抓住。   我们离开那家诊所,一直到在餐厅坐下,欧先生都没有说话。酒上来了,我给他到了一些,他饮了一口,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点点头,就是这样,我想你该知道了,说的是我女儿,仰安,欧仰安,二十   一岁了,很小的时候就有病,精神方面的,时好时坏,但是大部分时间里还算稳定。她一直跟着她妈妈在美国,但是我跟仰安之间一直也没有疏远,我只要有空都会去美国看她,她也会经常来上海找我。   嗯。我说。我之前也见过她的,看见她跟您打壁球。   对。那是她。   长得好漂亮呀。像您——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他笑笑。点头承认:长得很好,现在大了是瘦的,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得不得了。带她走到街上老人家都要抱抱的。生病是我和她母亲离婚的那一年,她母亲在之前因为渎职入狱,她后来自杀未遂。一直在香港住院治病。我跟你说过,我父亲在去世很久之前都不跟我说话了,就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我对待前妻太残忍,也对不起孩子。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能按照别人的想法去做。我在非洲看见小孩子被活活饿死,而我前妻用她的聪明才智帮助军阀操控货币又得害死多少人?我不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做不到。我看到她就会想起被饿死的小孩子。都成了噩梦了。   我看着他。   不过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后来她妈妈提前出狱,把她带回了美国,有一段时间状态还蛮好,开始有交往的男孩子,事情坏在她妈妈出了车祸,她就在旁边,亲眼看到了… … 就,人就… …崩溃了… … 欧先生忽然哽住了,下巴颤抖着,   说不下去了。   我连忙抓住他的手,抚摸他手背。   他擦了擦眼睛,平静了一下。我在美国处理完丧事,把她送去香港调养。仰安没住院的时候,非常不好,每天不说话,不能见我,见到我就狂叫狂哭,说是,说,是我杀了她妈妈… …医生的建议还是让我把她送到医院里去系统正规的治病,我原本是不想的,但是情况越来越糟糕,她甚至开始对身边的人有暴力行为,有一次把佣人的头发给点了火… …我没办法了,只好把她送到医院里面去,医生给她的都是最大剂量的药。那种药吃了之后人不爱说话,总是睡觉,眼睛都是呆呆的。否则根本控制不住。   后来到了春天的时候,她的病情慢慢有所好转,医生给她换了药,她也能安静下来,稍稍能做运动,她开始每个星期都给我写信,谈谈她的生活,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下棋赢没赢,她看上去越来越好了,我去过香港几次看望她,对,有一次你也跟我去了,我没有告诉你,我自己去看她了。她那时候就好多了。后来她跟我说想出院,想跟我来上海,我问了秦医生,仰安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曾经照顾过她,医生觉得如果坚持用药的话是可以的,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她接出来了,如果能有一点点好转,我也不太想让自己的孩子一直待在精神病院里。但是我刚才跟医生说了   什么,你也听到了悦悦,她现在有时候病情会有所反复,但大部分时间里还是稳定的。   第十三章(2)   我安静地听欧先生说话,在心里把他当时的状态与此时的描述勾连起来。很久之前,他为什么会忽然离开我,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憔悴,那么难过,如今都有了明确的答案。他有一个生病的女儿要照顾呀。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好事情,他就会去揣测我爸爸妈妈怎么想,他在心里比较着我与他的女儿仰安,我们年纪相仿,但是生活大相径庭。   “啊… …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么,那上次,您在迎宾馆的停车场看到徐冬冬,看见他碰我,您把我送回银行就再没有找我,其实后来是去接女儿了,是吗?您当时没生气?”   “… … 怎么没有。”他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看我,“气得肺都炸了。”   “哦… … 是吗… … ”   “好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想这事儿。我生气他敢当着我的面儿碰你。也生气你没有提前告诉我这里面有他的参与,我也生气当时真是顾着体面和腔调没跟他打一架… … 后来,好几天,总算自己想明白了,我知道悦悦你不会骗我的,不会故意跟我隐瞒,作为投资人,你只是欠缺经验,不知道徐家那个孩子的背景会对你们的项目产生多大的影响。这件事情你以后可要记住了,好吗?”   “嗯。”我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唯唯点头。   “… … 但是你也是对的,徐家的孩子是他自己,这   个项目跟他的爸爸没有关系。我拒绝帮助他爸爸有我的道理。可你也给了我足够的道理把这个节能发动机的项目推给官方。”   “后来您亲自找了原来的那位朋友?他能答应给与支持也不容易吧?我能想象得到。”   “费了一点口舌。”欧先生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内容是好的,他能看出来。他有眼光,不是白白坐上这个位置的。”   “项目现在运转得非常好。”我说,“我也收了一大笔佣金。我开始看房子了… … 多亏了您。有时间我带您去看看好吗?房子不大,但是还真的挺不错的。”   他笑起来:“很好悦悦,非常好呀。在你这里总有好消息。”他轻轻地攥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徐家的孩子喜欢你,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不过这也不是他的错,谁能不喜欢你呀悦悦,这么健康,这么满足,这么热情,一只死掉的鸟让你抱一会儿,暖一会儿可能也会拍拍翅膀重新飞起来,所以谁不想碰碰你呢?谁不想沾一点儿那股生气呢?徐家的孩子是那样的,我也一样… … ”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您不怪我了?我以为我做错了,您一直怪我呢… … ”   “悦悦,悦悦,”他把我的手拿起来,滚在自己脸上,好长时间才慢慢地说,“How wrong can you be?”   我的心在一刹那又酸又软   ,我一直怀疑的事情是风里的影子,欧先生一直是爱我的,他对我的爱情并不比我付出的爱情少,只是一直被我难以想象的原因所压抑干扰,我为自己之前跟他怄气而羞愧,我是多么自私而且幼稚呀。   “不要吃饭吗?我好饿呀。”我说。   “我还没说完呢。”他看着我,“我今天找你出来,是想跟你说,请你原谅我最近一直没有跟你联系,我有个生病的孩子要照顾,我不知道怎么能够跟你合适地解释这件事情,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以后可能先分开一段儿… … ”   我把我的手拿出来,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我不想再看他了,我得把他嘴巴堵上:“您要跟我说什么呢?您要跟我分手吗?我先跟您说清楚,我是喜欢您的,我也喜欢不上别人。您不想见我了?因为孩子病了?孩子病了可以治呀。再说不是见好了吗?什么事情都需要耐心呀… … 咱们还要上次的酸奶是吗?… … 不是您说的吗?谁沾上我都会好一点儿,要不然您安排我们见见?我跟您女儿,仰安是吗?哦对了,医生刚才跟您说,要给她买一只小宠物,这事情就交给我吧,我有个朋友养了好几只猫,最近生小崽崽了,我去给您抱回来一只 … … 哎这个好像是新菜,要试一试的… …… … ”   “江悦。”欧先生打断我,迫切地看着我的眼睛,“你有没有听   我在说什么呀?你还在问我想吃什么菜… … ”   “欧先生!”我放下菜牌看着他,“不要叫我全名。你这样叫我,我我我很紧张的。我妈每次这么叫我名字都是要下手揍我了!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您呢?我说什么您听懂了吗?”我一字一句,越说越慢,“什么叫先分开一段儿?不就是想要分手吗?我不同意。您要照顾女儿,没有时间的话,可以不住在我那里呀,可以不跟我去看话剧看电影呀,我们吃顿饭的时间总能挤出来的吧?你也可以跟我视频呀,打电话也好呀,就是,就是… … 别跟我提分手,别说不见面,行吗?因为我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分手。我要永远跟您在一起。听懂了吗… … ”   ____   我不会分手的。我不同意。我要跟您永远在一起。   这是我当时跟欧先生说的话。   满怀赤诚,一腔孤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应该已经预见了我们最终会分开的结局,只不过自己不愿意相信,在脑袋里面自动地屏蔽了,我想强迫自己认为跟他的爱情就像是我的学业,我的工作,我想做下来的单子一样,只要努力就总能考上好的学校,总可以赚到钱,总会度过难关的。但是后来的经历让我对一件事情有更加深刻的感受:感情不是靠努力就能强求来的。它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不能由你自己来决定。它甚至不是   我们两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在被所有人都不看好之后,在经历了物质层面的讨论之后,在克服了谁爱谁更多的心结之后,我终于还是遭遇了最后的障碍,欧先生的女儿欧仰安。   第十三章(3)   他没有让我们马上见面。   是有一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仰安也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好像我跟欧仰安已经很熟悉了似的,好像一起吃饭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似的,我当时坐在写字间里,看着外面的梧桐树,那时距离我说要跟他的女儿见一见已经有三个多月之久了,上海的夏天都过去了,气候凉爽,天空高高的日子,我明白他也是等了很久,要找到一个好时机,一个她女儿状态最佳,精神稳定的时候,才敢把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朋友带去跟她见面吧?他甚至处心积虑地选了一个有外国人滑稽表演的餐厅,欧先生也不容易。我说好呀,太好了。放下电话之前,他还是温柔地叮嘱我,不要在他女儿面前提她的病情。我说我明白的,电话放在桌面上,手心有汗。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终于面对面坐在一张餐桌上了,最先吸引我的是她的外貌,我发觉二十一岁的欧仰安比我印象里面还要漂亮。她是个精致的小圆脸,额头高高亮亮的,深眼窝,鼻子尖儿和下巴都是翘起来的,起伏轮廓像是外国小孩儿,弯弯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一侧唇边有个小梨涡,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很乖很乖,笑起来的话就会因为这单独一个没有对称的小梨涡显得有些邪气,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先入为主的主观印象。真正出乎我意料的是,   餐桌上的欧仰安举止自如平常,跟我谈话有问有答,虽然她对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热情,但她是和气的礼貌的,我们甚至谈了谈一个英国作家最新出版的小说,我还跟她讲了我最近去了土耳其出差的见闻,她认真听,点头回应,怎么看都是欧先生教养出来的淑女,我跟她说话,心里却总有些疑问,这么好看的女孩儿怎么会曾经因为精神上的疾病而入院治疗,她应该被彻底治好了吧?   我与欧仰安聊得不错,气氛至少不尴尬,欧先生也放松下来。他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仰安的杯子空了,我帮她到了些果汁,她一只手拄着下巴:“还没谢谢你之前送给我的礼物呢… …忘了?那只小猫呀… … ”   我一愣,哦是的,那次陪欧先生去给她拿药,医生说最好给她买一个小宠物,我把这事情揽在身上,之前黄欣家的波斯猫生了一窝小崽崽,我就要了一只给欧先生让他拿回家去送给仰安,我看看她:“不说我都忘了,我听你爸爸说不是没养成吗?没几天就丢了。”   “哎… …”仰安低头叹了一口气。   “猫是这样的,”我安慰她说,“总是爱出去玩。住在高楼里还好,像你们家那种小楼小院,它出走就太方便了,不过以后还可能回来。你要是还想要,我就再问问我同学。”   仰安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今天也准备了礼物   送给你呢。”   “哦?”这倒是让我有点惊喜。   她把手袋打开,一边说话一边把一个小礼物盒子拿出来:“我爸爸待你可不一般。他很少求人办事情,但是我看见他找朋友,打电话,就是要给你帮忙。上次在超市遇见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谁,误会了,转头就走,我爸爸急得要老命了,追着你过去解释,后来回了家自己在窗子旁边一站好久,也不说话,就是在想着你呢。他后来说要让我见见这个姐姐,我就想,到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总得送你个好礼物的。”   仰安慢悠悠地讲话,说实话,我心里面是舒服的,受用的,在那个片刻也就放松了精神,打开仰安从桌子上推过来的小盒子,里面是个小包包,有一半手掌那么大小,我拿在手里,白色的,毛毛的,我略有迟疑,看看对面的女孩儿。   “我自己做的,给你装零钱用。”仰安还是微笑着,“粗糙一点,不要笑话呀。”   “不会。很好看呀。”   “看出来了吗?”她看看我。   “… …看出什么了?”我不解其意。   “是用你给的那个小猫的皮做的呀… …哎那里面的小铃铛还是我爸爸买的呢,原来就挂在它脖子上… … ”   我霎时觉得整个头皮都麻了,手一抖,零钱包掉在地上。   原本平静的欧仰安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把膝盖上的餐巾扔在桌子上,弯腰去把那个小猫皮囊做的包包捡起来   ,嘴里一边数落我:“真是的,好好的东西你怎么给扔在地上了?真没有礼貌!”她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双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黑幽幽的眼珠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却忽然一根指头指着我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快看看你自己吧,你可是太滑稽了,你嘴巴张的… …哈哈哈哈可以吃进去一只鸟了!”   她说笑得好热闹,旁边一起吃饭的客人也看向这边,我又怕又急,扭头四处去找欧先生,他去哪里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呀?他女儿现了原形,放马过来修理我了,他是不是还以为她很好,特意要留下我们好好聊聊呢?!   欧仰安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子,恶狠狠的:“真想给我当小妈?你可别糊涂了,看把你吓得那样子吧,这样的游戏我多得是,你真要玩吗?”   我看着她,那张原本漂亮甜美的脸上是失控的诡异的不对称的笑容,我明白自己大意了,我刚才的怀疑也有了答案,我猛然用力,抽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子,居然没挣脱开她的掌握,我咬牙看她:“你有病。”   “我爸爸怎么跟你说的?我快好了,是不是?在家吃药就可以了,对不对?”欧仰安看着我,“可别相信他呀。我比那个严重多了。”   “… …那你就应该回医院去,你需要帮助,需要治疗。”   “用不着那么复杂,你离开我爸爸,也就见不着我了。我们两   个相安无事。”   “你别想就这么把我吓住。”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爸爸。我会让他把你送回医院去!”   她脸上的笑容没了,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紧,仔仔细细地看我的脸,一字一句:“那我就把你也做成零钱包。”   第十三章(4)   我从没有这般觉得恐怖恶心愤恨,我猛地推开她,站起来:“你不要碰我!”   力气那么大的欧仰安居然被我一下子推到了,整个人从椅子上摔倒在地,碰掉了桌上的酒,洒了满地,旁边的不明就里的外国人居然马上从座位上站起去扶她,消瘦的欧仰安像棵小柳树一样慢慢站起来:“悦悦姐姐,你不喜欢我的礼物吗?”   “你的礼物?你有精神病。”我说。   她忽然捂住眼睛,好像哭了。我刹那间没明白她又来哪一出,我明白过来转身去看,欧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人就站在我身后。   他听见我说他女儿“有精神病”。   我想起他叮嘱我千万不要这么说,而我满口答应。   整个餐厅的人都看向我们这边。   欧先生没有追问,他双手摊开,请四周的人继续用餐,这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与此同时,欧仰安整理好了头发裙子,坐回去,用纸巾擦眼角。   我受不了。我怼人从来不吃亏,但我不会做戏,我更不知道怎么撒谎圆场。二十一岁的欧仰安让我进退两难毫无办法,我不想演宅斗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我拿了自己的手袋转身要走,欧先生拦在我前面,我抬头看他,对欧仰安的憎恨很快地就转移了目标,之前起誓一般的承诺全都甩到脑后去了,我低着头,攥着拳头,恶狠狠地低声命令他,欧锦江,你躲开。   悦悦你稍等。欧先生   非常平静。我让司机这就过来把仰安送回家。然后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我说。我自己走。   你这样不能自己走。他低声地,坚决地。不行。   我抬起头来看他,看见欧先生皱着眉头,竟是满脸苦楚,他在求我呢,我整个人就泄了气,肩膀垮了,拳头也松了… …   那晚欧先生留在我家。   我们和衣躺在床上,他一直把我圈在手臂里。我昏昏沉沉地,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每次睁开眼睛他竟都会亲亲我。您不睡一会儿吗?我说。他摇摇头,我不困,我就想看着你,你睡觉的时候好漂亮呀悦悦。我鼻子堵住了,一闭眼睛,睫毛就把眼泪给夹出来了,我紧紧搂着他,脸贴在他脖子上。真抱歉。我说。   “为什么?”   “我答应过您,不会那么说仰安的。”   “肯定有理由吧?”   我没说话。   “你可以告诉我的,悦悦。”   “她送给我一个礼物。”我说。“是个零钱包。她说是她自己做的。用的是小猫的皮。我送给她的那个小猫,被她扒了皮。她让我离开您。否则也要把我做成零钱包。”   欧先生欠起身,在旁边的衣架子上摸到自己的外套,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装礼物的小盒子,我只觉得一阵恼怒夹着恶心,咬着牙齿,狠狠转过脸去。   “她说是她做的?那这里面怎么有商标呀?”欧先生说。   我回头看,欧先生把零钱包的里侧翻出来,那上面不仅   缝着商标,还有织物成分的说明,日本制造,我坐起来,把它抓在手里,是欧仰安给我的那个没错,是被她掉了包?还是我当时被她吓住了,都没有仔细看?我拿着那个零钱包,也弄不明白了:“我不知道… …她是那么跟我说的呀… …那您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了?”   他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抚摸我头发一边安抚:“嘘,别着急悦悦,我几时说了不相信你说的话?”   我抬头看他。   “我的女儿我知道。仰安可会玩这种把戏了,她小时候就会。用面团作成手指头,骗菲佣说自己不小心把手给切下来了,那位可怜的女士当时就犯心脏病了。中学的时候跟朋友出去露营,把身边的女孩儿推到湖里面去,不过好在对方会游泳,之后也没再追究… … ”   “这不是把戏,这不是在害人吗?”我低声说。   “她并非出于恶意,她是在开玩笑… … ”   “如果出于恶意,如果是故意的,她就是在犯罪。”我马上跟上反驳。   欧先生没应声。   我抬头看看:“您确定仰安的病情可以出院的吗?她会不会还需要住院治疗呢?”   欧先生还是没说话。   “… …对不起。我说的话您可能不喜欢听。”我用被子擦脸,“但是今晚上我被令千金给修理了… …也不只是今晚上,从您把她接回来,多久了?我们有好好地约会过一次吗?上次去看话剧,刚开   始没有十分钟,她说自己发烧,您马上就走了,好我不生气,孩子有病,你得照顾她,我上星期还烧到三十九度呢,您说我都没告诉您,是不是太懂事儿了?… …还有千岛湖那次呢?您都说就快好了,马上就能过来了,结果我在酒店里面傻等了三天,回来您告诉我,是大小姐要上马术课,一定要您在旁边陪着。马术课没有教练吗?您陪着看着,她练得能有多好,能去参加奥运会吗?”   我实则满腹怨气,终于越说越多,竟刹不住闸了。   “我,我原来答应过您的,不能经常见面就通个视频,打个电话也好,可是这段时间您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呢?每次能说多长时间呢?我怪您了吗?我没有呀。我还从同学家里抱小猫回来送给她,结果呢?结果就是今晚上,她说我要是还跟她爸爸在一起把我做成零钱包!您还说这是小孩子的把戏?”   我倒头躺回床上,四肢摊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说了那么多,说得头都疼了。   欧先生坐在床边,背朝着我,好久好久:“这事情怪我。我不该让你们见面。”   “跟她见面是我自己跟您要求的。”   “不。悦悦。”他说,“是我… … 是我太自私。悦悦你知道,生活里有一种快乐,是把你喜欢的人,你爱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我也是个平常人,我也想要这种快乐。仰安最近的状态一直还   好,我就想,也许可以真的让你们见见,谁都喜欢你,可能仰安也会喜欢你… …我没想到我一离开,你们会变成那样… …”   第十三章(5)   “您没明白。您还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我跟您的女儿,我们不是她会不会喜欢我的问题。不是您身边的人能不能和谐相处的问题,如果她的病还没有彻底好,就应该把她送… …”   我话没说完,欧先生忽然转过头来打断我,他仍是温柔的,但是每个字都很坚决,语气不容质疑:“悦悦,我不能把仰安再送到精神病院里面去。她已经没有妈妈了,我既然已经把她接出医院跟我一起生活,就一定要把她带在身边。”   我看着欧先生,我没敢再说话。   我知道他那个态度那个语气意味着什么,这事情已经有定论了,欧仰安把家里的佣人吓出心脏病来没关系,她把人推到水里去也没有被惩罚,她也不会因为今天晚上吓唬了我修理了我就会被送回医院再做检查,因为这些在她爸爸的眼里,其实都是一些孩子气的“把戏”。而应该把她送回医院的建议,是凉薄的,残忍的,在欧先生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这个时候是有多爱欧先生呢?我能妥协到什么地步呢?在他温和但是明确地驳斥了我之后,我在脑袋里马上就开始调过来检讨自己的想法了,是的,是我不对,是我太敏感了,是我太计较了,孩子有了病,但是没那么严重,她爸爸要把她留在身边照顾,这是人之常情,可能也是最好的办法,一个不爱自己女儿的欧先生   在我眼里怎么会可爱呢?… …   我们之间有一小会儿的沉默。   “好吧。”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您是对的。把仰安留在家里,还是更方便照料… …”   欧先生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这段时间冷落你,我很抱歉。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多找几个人在家里陪伴她。这次不愉快,你们两个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我会把时间尽量给你,好吗,悦悦?”   我贴近了,点点头,完全同意,行呀。   他搂住我肩膀,看着我,看着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红了眼睛,想说话,没出口,只是抓着我的手贴在唇上。我怎么忍心看见欧先生掉眼泪呢,当时心里霎时又酸又软,跟自己说,我们相爱,我们在一起,这是最大的事情,其余都是小事,他说怎样就怎样吧。   那之后我与欧仰安相安无事两个月之久。   虽然我跟欧先生不住在一起了,见面也不像从前那么频繁,不过约会的时候他不再放我鸽子了,现在我可以安安稳稳地跟他看完一个话剧或者一场电影,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彻底关掉电话,再也不会刚到半场就得被孩子叫回家。我也是守纪律的,如果我们说今晚上就是吃顿饭或者看个展览,那就坚决不会临时添加计划外的内容,我再也不会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耍赖,让他跟我回家,或者多陪我待一会儿了,他已经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   女儿,我就得做那个乖的懂事儿的女朋友。我们每方面似乎都接受了目前的妥协。但老实说,至少我自己觉得跟欧先生见面再没有从前的愉快和轻松了,我甚至有的时候会觉得当我跟欧先生单独相处的时候,欧仰安就在我们不远的玻璃门后面盯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双眼睛,充满了怨毒,瞪大的时候眼珠好像要掉下来一样,警告我赶快让她爸爸回家。   银行里也有人谈恋爱的时候面临着颇为复杂的情况。   一个师姐,象山人,独生女,人长得白净斯文,家里包了两片海养螃蟹,去年秋天开海的时候还请我们去吃过,算是颇为殷实的小康之家。师姐是交大毕业的,比我早两年入职,是外汇业务的专家,没有她处理不好的款子,没有她办不明白的合同,一张最少见的国家的货币放在手里搓一搓也能分出来真假。最近有人给我师姐介绍了一个男士相亲,男士A与她年龄相仿,山西人,从英国留学归来,在一家经营石油相关产品的公司工作,这位长得又高又英俊,有点像吴亦凡,师姐跟他约会过四次,大到对社会热点,历史人物的判断理解,小到在餐厅选的菜,去电影院爱看的电影基本上全都一致,男士A对师姐大约也是颇为满意,约她过两天去杭州过周末,虽然是相亲介绍的,但是这个时候出门旅行,就牵涉到怎么住旅馆,是   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一张床还是两张床的问题,这就严肃了,因为师姐还在同时约会男士B。B是上海本地人,是师姐的客户的牙医,两人在很偶然的情况下结识,相处得还不错。B年龄稍长,相貌普通,已经三十五六,不算父母的,他自己名下有三套房产,车子开玛莎拉蒂,可以说经济条件很好了,人也不小气,师姐过生日的时候他托人在首尔给她找到一直想要的包包,还要带她去瑞士滑雪。师姐在两个即将进入正式交往的阶段的男士之间摇摆不定,终于拿出来说了,让我们给些意见。   当时我们在一家室内游乐场,一边是保龄球,一边是室内卡丁车,好多高中生在另一边打电动。最近我们部门做成了好几个单子,这一天是乔安娜请客大家出来玩。女孩子多的时候,什么游戏也没有谈恋爱的话题有意思,大家围着桌子喝饮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有各的道理,我是真心实意地说我选A,找男朋友还是要选好看的,那种早晨起来一睁眼看到就能刺激多巴胺的,多看他几眼对自己身体都好,养生呀,话音没落就被人怼了,只有你看他长得好看别人看不到吗?他能刺激你的多巴胺,他不能刺激别人的肾上腺吗?好看的男的可能只忠于你吗?   我说那长得不好看的男的就只忠于你了吗?   所以不能看外表呀,这个不能当做讨   论的参数,还是得看物质条件!就得选有钱的!到手的钱是永远忠实于你的,这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吗?   第十四章(1)   怼我的姐姐三十四岁,嫁了很资深的保险经纪,家里住看江的房子,只不过她先生身高一米六左右,早早地谢了顶,姐姐担心自己儿子的个子长不起来,六个月的时候就开始让他上游泳课,孩子现在上小学了,家庭日的时候她会带到银行里来,总是督促孩子在会客厅的长椅上躺平或者趴着看书,以期尽量减少地心引力对孩子身高的影响。   乔安娜一手拿着保龄球站在我们旁边,一手指着那个要选男朋友的师姐说,她也不缺钱,没有理由为了钱找男人呀,又不是找工作… …乔安娜是老烟枪的沙哑嗓子,一口港普,但到底是领导,看事情就是比我们全面,她说这个时候你要筛选掉一个人的话,不要比较他们的优点,去比较缺点,哪一个是你不能忍受的,你就筛掉他好了。   师姐听了乔安娜这话好像参到了天书一般,她仰着头把奶茶的吸管儿咬在嘴巴里,好好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说道,A有腋臭,这个只能手术根治,而且是会遗传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还有别的隐性的基因缺陷呢… …B嘛,相貌普通也倒罢了,关键是离异,带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儿,我要去给孩子当后妈吗?… … 不,不行,这两个我都不能忍,我跟他们都不见面了,白白浪费时间呀,再找别的吧… …   另外一边一起来玩的高中生们像是给其中一个伙   伴过生日,他是个高个子的壮实家伙,是个运动健将,铜色的皮肤,眼睛明亮,我想他跟那个梳丸子头的胖乎乎的女孩儿应该是一对儿,他们在一个心生好感但没有完全确认的阶段,同学们把他们两个驾到一个摩托车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红了脸,笑容是窘迫的羞涩的甜美的。这个时候的小孩子让人羡慕,他们喜欢上谁谁就是最漂亮的人,也不会去计较对方有没有钱,有没有遗传病,是否离异,带孩儿… …哎,我心里面叹了口气,我要是把我的情况拿出来问别人意见,他们会怎么说呢?乔安娜会怎么说呢?我的男朋友,漂亮,风度翩翩,但年长,丧偶,有个二十一岁的女儿,精神不正常,想用我的皮做成零钱包… …师姐一定会斩钉截铁地说不,不行,再找别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很爱他,苦心孤诣地爱。   想到这里,我忽然烦躁起来,恰巧两个高中生过来,阿姨,这台机器您还玩吗?可不可以让给我们?   什么东西?我没听错吧?   谁。是。阿。姨。呀?喊。谁。阿。姨。呢?!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什么脸,两个男孩儿居然缩着肩膀,后退一步,怕是怕了,但还是有问有答的… …就,就喊您呢… …您在这儿站了好久了,也不玩儿,就,让我们玩咯… …   谁说我不玩!我玩!我原来不想玩现在也不能让给你   们啦!   那您倒是投币呀… …   等着!等着!   我心里恨恨想着,阿姨怎样,阿姨是大人了!年龄是宝藏懂吗?年龄让我骄傲!阿姨自己赚钱,很富裕的,用不着像你们一样还要攒零用才能出来玩!   我浑身上下地摸口袋,币子都投完了。   两个小男孩抿着嘴巴笑我,要不您去买币子吧?我们打完了再还给您咯?   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小穷鬼打游戏各个都是高手,用最少的钱玩最长的时间,一个游戏币子能通关,我现在让给你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我双手叉腰挡在机器前面,两个熊孩子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更开心了,都要笑出声了… …   正是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替我投了币,转身摆手,尖声尖气地打发那两人,讨厌!去去去别处玩去,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儿!   是徐冬冬,好几个月没见的徐冬冬,就站在我旁边,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一时竟谁都没说话。游戏机的音乐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催促我们快点开始,我们放弃了非得寒暄一番的俗套,转过身去,各自拿了冲锋枪,把疯狂袭来的僵尸怪兽杀得那叫一个血肉横飞,打完了怪兽又去骑摩托打地鼠,赢了票子又换成游戏币再继续。两个人玩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我去买了水回来,发现徐冬冬跟这次高中生聚会的男主角在篮筐前面较上劲了,他们两个都把游戏调到了最高难度   ,篮筐上下左右移动位置,徐冬冬手起球落,弹无虚发,高中生站在徐冬冬旁边,样子显得略挫,但是身手不凡,可能是校队的,出手很有准头儿,两个人的比分一直胶着,一起来的同学围着他们,徐冬冬进球,他们就嘘,男主角赢了,他们就叫好,这还了得,还分主场客场了吗?我三步并作两步去了吧台,抢了个扩音器,眼见着他们又要嘘徐冬冬的时候,我大吼一声:“作业都做完了吗?明天不补课吗?”起哄的高中生都愣住了,包括徐冬冬的对手,从他们呆滞的眼神里我敢说都在机械性地思考我的问题呢,而手中执球的徐冬冬并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居然没忍住笑了,篮球被他甩出了场,红灯亮,徐冬冬以一球之差输给了男主角… …   我只顾着跟徐冬冬玩,从游乐场出来的时候,才发觉一起来的同事早就走了。我给乔安娜发了个短信,问他们在哪里,她回复我说去KTV了,让我马上过去。我看见徐冬冬手站在7-11的灯光里,他手里抱着我们打僵尸赢的巨大的兔子,摆弄着兔子的耳朵,同时用眼角看看我,好像在担心谁把他给扔了一样,我低头回复乔安娜说我不过去了,我回家了。   我走上前,把兔子抱回来,问他,这个给我吧。   好的呀。徐冬冬说。   我要回家了。   好呀。   先请你吃面,好不好?我说。   我请你吧   ,姐姐,徐冬冬扫了我一眼说,你,你怎么瘦得好像鬼一样呀?   … …   第十四章(2)   我们在我家楼下的小面馆坐下了,各自点了面和温热的豆奶,冬冬付了钱就坐在我对面,之前我们在游乐场一直手脚并用的打游戏也没顾上聊天,眼下面对面坐着要吃东西了,那层许久不见的尴尬又回来了,好像运动健将休息了好久,他的关节是僵硬的,期待被温暖的。他反正是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手里一边玩筷子,眼睛四处乱看,嘴巴里面叽叽咕咕的也不知道念叨些什么。我说过,我对他一直有一种难得的亲近感,他是我认识多年的熟人,几次遭遇难题和尴尬时候都飞身而出的朋友,想说什么说什么随便怼也知道他不会真生气的小弟弟,而且他长相可爱,不流鼻涕,能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中有这么一个人,这是我的运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赶上的。   “冬冬呀,最近好吗?忙什么了?”我手肘支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说。   我先说话了,我先解了锁,他抬头看看,我们之间那层尴尬一下子就没了,又像是数年前,他的房间里,我不愿意讲课文了,他也不愿意听了,两个人扔了书本,还是闲聊天,也会因为国家会不会放开计划生育政策而争得面红耳赤。此时的他放下筷子,也同我一样,手肘架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眉飞色舞地:“我去了一趟广西。”   “去旅游了?这个季节还有点热吧?”   “不是去旅游。”冬冬说,“有一   天,我去取一个快递,哦对的,杨总那边的钱我没有提现,我还在快递公司上班,那个快递是要发到广西省周色市乐业县的,是给当地小孩子捐的衣服和书。姐姐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周色市的名字知道的。县城的名字就没听说过,不过这有哪里稀奇?”   “没什么稀奇的,组长说这个包裹收不了,因为我们快递公司在那里没有站点,送不到那里去,他让我退给顾客,让他们去找中国邮政。寄信的说了,邮政得一个月才能送到呢,我当时抱着包裹,一边喝水一边研究这个名字,我脑袋里面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地方我没去过,我想去看看。干脆我自己给送去吧。”   “嗯。”我们的面上来了,我接过来,烫到了手,吹一吹,“然后你就去了?”   “去了呀。背着这个包裹。”   “坐飞机从这里是不是要先去桂林?得两个小时呢。”   “我没坐飞机。机票要两千多块,来回四千,去送旧衣服和书,这有点荒谬,还不如把交通费捐了呢。你知道汽车东站那里有很多跑长途的大客车吗?”冬冬边吃面边说,嘴巴里面塞得鼓鼓的,“像火车一样上中下三个铺,坐车的人都是来上海跑小买卖的还有农民工,汽车里面气味儿特别不好,但是你要是多交一点钱的话,没有身份证也能让你上去。   车子下面货箱里那么多行李,还有人捎带活物呢,   两条蛇装在编织袋里。   从上海到桂林是直达。   我在桂林换了车,又是坐了一整天,全是山路,钻进云彩里的时候,你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我深夜里才到周色。   在周色睡了一宿,又换了小汽车,又是一天到了乐业县。   可是那个包裹也不是要寄到县城去的,是到下面一个叫拉嘎的村子,我跟另外两个男的坐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贴的像馅饼一样,终于到了那个地方。姐姐,你算一算,开摩托的,我,还有两个男的… …四个人,一辆摩托车来的… … 旁边还挂着好几个大包裹… …”   “是呀我听明白了。那你送到了吗?”   “送到了。村庄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只有老先生和老太太和留守的小孩子,我先帮他们打了两桶井水,又帮他们打开包裹。”冬冬把一个挂在唇边的面条吸进去,“小孩子穿上衣服,看到带图画的书,简直高兴得要命,像过节一样。”   冬冬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电话让我看照片,一边跟我说:“就是这几个小孩儿… …就是这个小村子,没有公路,没有电话,没有基站,没有网络。喝井水。就是这么穷的地方。喀斯特地形,天坑,雨林,你把一个人带过去,他很难自己走出来。我到的时候,这几个小朋友正好放学回来,你看每个人的腰上都拴着小绳子,看见了吗?他们上学放学要经过悬崖,要把自己拴在绳   索上,否则就会失足掉下去… …村子里有个老太太老高兴的,说很久很久没有外人来他们村了,你猜她怎么谢我?”   “给你做好吃的了?”   “她让我看她梳头发。她的头发从出生就没有剪过,那么老的人家,白头发老长老长的,她就让我看她用山泉水把头发梳整齐了,然后编上辫子,一圈一圈地在头上盘起来,再包裹上头巾。回到县城之前,夜里我就睡在他们家的吊脚楼上,半夜里听见下面有动静,用手机的灯光一照,你想会是什么?”   “是什么?”   “野猪。眼睛闪着绿光的!獠牙可长了!”冬冬瞪着眼睛,撇着嘴巴。   “… …居然还见到野猪了… …”我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豆奶,“这一趟倒是很长见识呢!”   冬冬咧着嘴巴笑起来,一口白牙齿显得特别青春可爱:“从前你跟我说的一句话,你自己还记得吗?我说我爸爸妈妈会有今天,都是被钱害的,你跟我说钱没有错,坏的是人心。当时我不那么相信你说的话。后来看见你辛辛苦苦地给杨总找钱融资,我自己在快递公司又风里来雨里去地工作那么久,还有这次旅行,现在我可信了,钱是好东西,一个人能接受教育,安稳而且方便地生活,然后通过自己的工作能赚到钱,这是他的福气… …姐姐,你说的总是对的。”   我把吸管含在嘴巴里,一时竟没有出声,我仔   细打量着冬冬,其实也就是几个月不见,可是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孩儿忽然就长大了,有见识了,让人由衷地欣赏:“那,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第十四章(3)   “我已经申请回耶鲁了。”冬冬说,“我要继续把书念完。拿到学位。村里的小孩子爬了悬崖都要去上学念书,我也不应该浪费自己的机会。”   “好呀!冬冬!太好了!”我太高兴了,高兴地控制不住,双手拍他肩膀,又去搓他的头发,揉他的脑袋,揪他的耳朵,“你明白了。开窍了!你终于长大了!这才像样呀!”   我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他笑嘻嘻地,低着头,让我好一顿鼓捣,半天半天,终于我收了手,他抬起头,侧着脸,斜着眼睛看我,试探地:“那个,光说我了,你怎么样呀?你跟你的那个… …男朋友还好吗?”   “我… …呵呵,”我转转眼睛,他终于知道教训了,他不再说“那个老男朋友了”,“好呀。好着呢。怎么你是看出来我哪里不好了吗?”   “没有。你除了瘦,没哪里不好。”冬冬说,他坐直了身体,面对面看好了我,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你们会结婚吗?”   “哎!你问这话就过格儿了!”我马上说,“我结不结婚管你什么事儿呀。”   “三年。”他说。   “什么东西?”我没听明白。   “我念书就三年,然后我就回来。你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结婚就行。”冬冬说,非常的平静,有计划,明确,不要脸。   “切!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我鼻涕泡都快气出来了,“你想什么呢,徐冬冬!我年纪不小了,明年五   一就差不多结婚了,你先去美国吧,到时候来参加我婚礼,坐经济舱的话,我给你报销机票吧… …”我当时抬起右臂摆摆手,做了一个让他去旁边凉快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动作实在有点大,还是被他问会不会跟欧先生结婚而忽然就心烦意乱上了脑子,我只觉得从耳朵后面沿着脖子肩膀一直到右侧上臂,一条线的肌肉一下子先是收紧,然后拧了劲儿,顿时剧痛无比,我叫了一声“啊”,刹那间的想法就是徐冬冬真是克星,这一个问题就要给我问成半身不遂了。然后那肌肉拧劲儿的剧痛一下子就过去了,然后我歪着脖子不能动了,然后我明白,半身不遂不至于,我这是瞬间筋肉痉挛,落枕了… …   见我忽然这般,徐冬冬也傻眼麻爪了,从对面座位上站起来,看着歪脖子的我,想碰想帮忙又不敢:“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叫救护车?需要人工呼吸吗?”   “不用不用,我还能自主呼吸,不劳您大驾,”我赶快连声说,“没事儿,就是突然落枕了。可能是我颈椎不好,刚才在游乐场玩的时候劲头用大了,伤到了,没事儿没事儿… …”   “那,那,我帮你按摩一下吧。我原来在冰球队也给队友急救过。”   “那还不快!”   徐冬冬赶快抬起手掌哈了哈气,在我脖子,肩膀和后背上揉了几下——别说他在我右边揉的z这   几下还真有效果,我啊啊几声,然后左边也不能动了。   后来我连着去了五天按摩院,这场落枕才算勉强过去。   五天之后,徐冬冬抚摸我脖子和肩膀的照片,出现在我的写字台上。   那天是星期四,我用午休的时间去做了肩颈按摩,这次严重的落枕终于快好了,期间徐冬冬每天发好几个消息问我好点了吗,说姐姐你注意千万别着凉,对了少吃止疼药,晚上可以喝点酒活血,另外我觉得你可以吃点鸡翅膀鸡脖子以形补形… …我在网络社交上有个强迫症:别人给我发消息我是一定要回复的,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失礼。那天按摩之后我左右前后的转动脖子,终于不那么疼了,赶快把这好消息告诉他,让他千万不用再惦记了,一来我受不了他这般聒噪,二来每次都得回复得占我多少时间?   我拿着便利店里买的三文治回了银行,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的A4信封,上面没有快递公司的标签,只手写了我的名字。我把信封打开,里面就是我和徐冬冬的照片了,四张,画面动作略有变化,打印得很大,分辨率极高,我坐着,头稍稍仰起来,徐冬冬站在旁边,一只手摁在我脖子上,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我因为瞬间落枕而疼得龇牙咧嘴,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变换的时刻被定格,居然是笑嘻嘻的,徐冬冬当时是真的笑了,他是被我啊啊几声   惨叫给逗的,我们两个在这几张照片上呈现出来的是一个颇为亲密暧昧的姿势和态度,像是正在热恋的情侣,分分钟钟都在向往肢体上气息上的接触,因为一句玩笑而推搡起来,打情骂俏的。   我心里倒抽一口冷气,表面上不动声色,把照片装回信封里面去,问门口的小妹妹,她说她去吃饭了,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我心里往好处想着这时代随时都有奇迹出现,莫不是我不知不觉地在网络上红了?莫不是有人暗恋我?可是这把戏真是一点都不好笑。像是心里真的有感应一样,我转过头去,透过窗子看见了她,欧仰安,就站在银行对面那一排梧桐树下,她长发披在肩上,脸素白素白的,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裙子,她朝我招招手,又指了指旁边的咖啡馆,她等我过去。我当时只觉得气血上涌,一秒钟都没耽搁,直奔外面。   咖啡馆里人不少,三三两两地低声聊天,我一眼就找到欧仰安,把信封摔在她前面的咖啡桌上:“你跟踪我?”   “私家侦探。”她在看饮料单,头都没抬。   “你拍这照片要干嘛?”   “给我爸爸看。”她轻轻一笑。   “这男孩是我从前的学生。你爸爸知道。”   “你这么说我信。不过照片上可看不出来你们有多清白。”她终于抬头看我了,“你不知道吗?私家侦探可会用照片讲故事了,只要你给钱。你瞧你   们俩,”她把照片拿出来在手里摆弄,“还挺登对呢。”   第十四章(4)   “欧仰安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恨恨看着她。   “我早就告诉你了!”她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弄出好大的声响来,侍应生和客人们纷纷看向我们,又如同在上次在餐厅见面一样,她每次发难都要吸引更多人的注意,“离开我爸爸。”   “就凭这几张照片?”我切地一声,“你就想把我和你爸爸弄分手?你当我跟你爸爸谈恋爱是闹着玩的?”   她一只手架在桌子上,好好地看着我:“哼,那你就等着好了。我跟你也不是闹着玩的。”   “你,你是… …”我咬着牙迟迟不肯出口,我脑袋里面想着跟欧先生的承诺。   欧仰安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她笑起来,皮笑肉不笑,那双眼睛还是瞪得好大好大:“你说呀,你说出来嘛,我是发神经,我是精神病,我是女疯子,是的我都是,你既然知道就更不应该跟我爸爸在一起了呀!你这不是犯傻吗?”   “欧小姐,仰安… …”半晌我摇头,朝着她摊开双手,“我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呢?难道我能把你爸爸变成我爸爸吗?他给你花的钱能花到我头上吗?我们这些天不是相安无事吗?你何必这样呢?”   “相安无事?!”我不说这个还到罢了,说起这个欧仰安那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也都消失了,“你安了?你无事了?我没有呀。爸爸给我雇了教钢琴的老师,教跳舞的老师,教德文的   老师,还有人专门陪我逛街打球,可他自己就算留在家里也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我知道怎么回事儿,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女人的坏主意!”   “哦,原来是这样,”我听了这话,见她气得发抖,心里反而有点安稳了,高兴了,我呵呵两声,“这还真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爸爸自己想的办法。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上次见面之后,你跟我说要把我送给你的猫剥皮做了零钱包,你还要这么处置我,我就跟你爸爸说他要把你送回医院里面去,他不愿意。他说他会找人来陪你。他会尽量多的把时间给我,看来他说到做到了。”我笑着看欧仰安,“不过你不太高兴是不是?那可不好,你应该高兴的,这对你来说已经够仁慈的了。你猜我要是再跟他闹一闹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你卑鄙。”欧仰安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   她忽然抓起了桌上放的小花瓶,我早有防备,一只手紧紧地狠狠地把她的手摁住,她想要挣扎一下,我另一只手上去狠狠地拽住了她风衣的领子,我把她给拎到我跟前来,我看定欧仰安的眼睛,慢慢地对她说:“欧小姐,你不认识我。你除了知道我是你爸爸的女朋友,还那么下作地找什么私家侦探拍了我几张照片之外,你对我一无所知。我爸爸是工厂的钳工,我从就小玩锤子改锥。上次我见你瘦,当你劲头小,没防   备,不代表我这回还会跟你客气。你那些照片拿回去给你爸爸看,跟他怎么说,我不管,但我工作的地方就在对面,这个咖啡厅里有人认识我,这是我的地头儿,你想在我脸上泼水,你想跟我动粗?我几下让你进医院,我让你去医大看外伤急诊,你信不信?!”我松开她,手上送了劲儿,欧仰安连人带椅子都向后倒了一下。   我对她笑笑,她看上去可没有刚才那个掌握状况盛气凌人的架势了,她还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站起来,经过我身边往外走,我又把她叫住了:“欧小姐,要不然我们两个打个赌吧,来看看到底是我先让你爸爸给你送回精神病院去呢,还是你先把我们弄分手。”   欧仰安没有回答我的话,她离开了咖啡馆。   我带了一杯咖啡回银行,肚子里很饿,大口大口地吃掉了三文治。那天下午一直到下班之前,我的脑袋瓜子都进入了一种极为兴奋的状态,浑身的细胞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协调一致的军队,我咬牙切齿地回忆着自己刚才是怎么那么痛快地修理了欧仰安,我想着她要是真的把我跟徐冬冬的照片给欧先生看了我应该怎么应付,我会质问欧先生是相信我跟徐冬冬背着他偷情,还是他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宝贝女儿又一次玩弄把戏,用膝盖想也是后者了,那我会再跟他说让他把欧仰安送回医院里去吗?… …不,   现在还不是一个正确的时机,还要再等一等,起承转合,三番四走,我给她机会,等欧仰安再来一次的时候,我再跟他施加压力,到最后我非逼着欧先生把他女儿送到精神病院去不可… …   我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面,眯着眼睛,摩拳擦掌,以一个反派boss的表情计划着之后要怎么对付欧仰安的事情,不知不觉地连落枕都彻底好通透了,不过一点手里的活计都没干,快下班的时候,乔安娜忽然让我拿着之前交代要完成的报表去她的办公室,我这才想起来那个文件我上午刚做了个开头,之后就一直划水来着… …   没办法,活儿没干完,硬着头皮去挨骂吧。   每天到这个时候,乔安娜就很疲惫而且缺乏耐心,她点了一根电子烟,后背紧紧顶着椅背,眯着眼睛哑着嗓子问我:“我说过了呀,明天我开会要用的文件,你现在还不给我,你当我讲嘢系屙屁嘎?”   我赶快摆手:“没有没有,可不敢当您是放屁,就是下午状态不太好。头疼,头疼来着… …那,乔安娜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加班,剩下的内容其实也不多了,现在是五点半,十一点之前我一定给你咯。”   她呵呵一笑:“我知道你呀,你是业绩好,帮银行赚到钱,你欺负我?”   “没有!”我各种表情缓和局面,眉毛都快凹成八字形了,“瞧您说的,是我不对,我错了   。我马上就去开工,好吧?十点半咯,一定给你。”   第十四章(5)   她呵呵一笑:“我知道你呀,你是业绩好,帮银行赚到钱,你欺负我?”   “没有!”我各种表情缓和局面,眉毛都快凹成八字形了,“瞧您说的,是我不对,我错了。我马上就去开工,好吧?十点半咯,一定给你。”   乔安娜把烟掐了,一只手支着下巴看我:“那个中午在咖啡馆的女孩子,是你情敌咯?”   我一愣:“你看到了?你也在?”   “我在柱子后面的台子上,约了人谈事情。你没看到我。”   “不是情敌。”我说。   “都要打架了… …”她点头示意,我可以坐下来说。   我叹了口气:“… …是我男朋友的女儿。精神上有些问题… …一直就在找我麻烦。就想让我跟她爸爸分手。”   “你想怎么做?”   “我不能输给她。我吞不下这口气。”我说。   乔安娜笑起来:“很有钱啦?她老豆?”   我想想:“有多少钱不知道。认识很多人。有很多关系。帮过我。但是我没花过他的钱。”   乔安娜一直看着我,不说话,一直是冷漠的,但是思考的表情。   “你要给意见吗?”我说。   “说了你也不要听。”   “你说。”我还非得听听。   “那么大的女儿,有没有病不紧要,只要她想找你麻烦,没几天就是会累死你呀。”乔安娜说,“你今天可以熬夜做文件,那以后呢?她闲下来了再找你麻烦呢?做人最紧要开心,谈恋爱更是这样。对不对?”   “   你也有过… …类似的经历?”我试探着问。   “我离过婚的呀。婆婆凶的不得了。我所有的脑筋都用来跟她斗。累得要命,也没得到什么东西,白白浪费了时间。老公想做好人呀,但是他又从来不站在我一边。终于明白过来,去办了手续离婚,出来之后真是轻松舒服,好像多长了四个肺子一起呼吸… …行了我不说了,说起来没完的,浪费时间,你快出去做咯,十点半不行,九点半之前必须给我!”   2.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乔安娜要的报表我做到下半夜才完成,在网络上发给她,她居然也还在线,回复我说收到,马上看。我等了半个小时她没再找我,估计是过了,我这才可以回家了。   我叫了出租车,女司机,她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很瘦,精干,手法极佳,车况非常整洁,座套雪白,四周有雪花膏的香味,前窗下面有两盆小小的多肉,后镜上挂着一个小囡囡的照片,我问她那是您的女儿吧,司机姐姐说是的呀,我说好可爱呀,是不是上小学了?姐姐说在医院里呢。   我没有防备:“啊… …那您辛苦了。”   “没关系的。”姐姐笑笑,“病得不重,就快治好了。老师和同学都等着她回去呢。”   “您出来开车,孩子是爸爸在照顾吗?”   “孩子爸爸在别的女人那里。”司机姐姐一边跟我说一边敏捷地躲过一辆超速的摩托。   我   脱口而出:“这不公平。”   司机姐姐笑了,在镜子里看看我:“那我去找他打架吗?非要他回来吗?那个功夫不如用来多赚些钱给我女儿花,小妹妹呀,我问问你,那个贵州的天眼,就是那个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太空的望远镜,你去过吗?我女儿要我带她去呢… …”   “我没去过,姐姐。”我说,“但是我有朋友说很壮观,带孩子去应该不会失望的。”   … …   我回到家中,简单梳洗,躺在床上,眼睛发酸身上疲惫却一直难以入眠。我想着刚才遇到的开出租车的女士,我想着乔安娜说的话,我想着下午那个全心备战准备宅斗的自己,我也想着那个摁住了欧仰安恶狠狠地警告她我会用手段让你爸爸把你送回精神病院去的自己,我这是要演长篇电视连续剧吗?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然后我从床上起身,喝了一杯水,我给欧先生发了一条信息,我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然后调了闹钟,沉沉睡去。   他没有回我的短信。   第二天是星期五,眼看快下班的时候副总又召集开会,我听见几个同事低声议论,有说约了人见面的,有说要回安徽看爸妈的,有说要带孩子出去玩的,我低头把一块饼干塞在嘴巴里,我原本也约了欧先生吃晚餐,但是我昨天晚上已经发了短信跟他说分手了,那我现在就省事儿了,我不用通知他他今晚爽约了。   副总火很大,我们最近被一个重要的公司客户向上级行投诉了,他们是要把款子汇到北美,但是收款方的银行与我们之间没有建立互信关系,也就是说,我们银行与对方银行双方不认识,不能完成汇款程序,客户的款子没有能够及时打出,耽误了生意,现在他们要跟我们结束合作关系,账面上好几千万美金要转走。小失误导致了大事件,副总把相关办事人员一个挨着一个点名尅了一顿,气急败坏,用词恶劣,尅得几个人连头都抬不起来,副总说这个周末之内必须挽回局面,礼拜一客户真的要把钱转走的话,你们就一起放无限期的无薪假吧!我还在诧异明明是别的部门的错误,让我过来开会跟着挨骂是干什么,副总喝了一口水,江悦你也去跟着一起道歉!   我?我脱口而出,饼干卡在嗓子里差点没噎着,关我什么事呀!为什么让我去跟着道歉?!   副总是这么回答我的,散会。   我没放过他,我一直跟着去了他的办公室,我说副总我可去不了,这窟窿跟我八竿子打不着,谁捅出来的您找谁去,为什么让我去?   副总刚开始还是很强硬的,让你去你就去,事情解决不了你也跟着放无薪假。   您当我刚毕业的,才入职,想怎么捏我怎么捏我?我也横起来,一手叉着腰看他,没有正当理由,耽误我周末休息,还拿无薪假要挟我?是不是外   资银行就没人管了?要不要我去找老大谈谈?还是我跟党委和工会反映一下?   第十五章(1)   副总松松领带,自己起身去把门关上了,回身看我,脸色语气全变了,这人是个机灵鬼儿,之前反悔不给杨总放款的是他,见这边好了,逼着我跟杨总要份额的也是他,三十多岁的天津人,骂人就用普通话加英语,当你是自己人了就上天津话,他先白了我一眼,撒娇那种,然后到我跟前儿,把我肩膀上一根头发拿下去了,用天津话道:“吵吵,吵吵,就你嗓门大,就你不好惹?还要去党委告我?还要找老大?你当是谁让你去陪着道歉的?这事儿我一个人拿的主意?”   我狐疑地看看他:“是老大?”   “不是我说的。”副总撇了撇嘴。   我寻思半天:“为什么呀?老大一个英国人,我跟他都没说过话呀。他认为我道歉比别人道歉道得好吗?不可能呀,我做事情很利落的,你们知道的,我才不会让顾客到投诉这一步呢。为什么让我去?”   副总朝我抬了抬下巴:“你仔细想想,为什么非得是你?”   “难道是因为… …”我看看他,又看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我长得好看?”   “哎呀... …”副总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想想… …”   “不知道了。”   副总离开我身边,走到写字台后面坐下,手里摆弄着一支笔,他不说天津话了:“一个员工从入职开始,到他的业绩,到他平时都如何跟同事相处,我们都是有关注的。江悦你呀,一肚   子精明,就是在装糊涂呢,这事儿呢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往下我不多说了,我就跟你透露一点,这家公司是有政府背景的,往下你就跟其他的同事去想办法吧。”他把电话拿起来,高高在上地,“现在你出去吧,我还有事呢。”   我离开副总的办公室,心里琢磨他的话,大约也明白一些了,当初我来是欧先生介绍的,后来做成的最大最难办的杨总的案子也是欧先生促成的,之前银行办活动的时候,欧先生出席过,他跟我们老大是认识的,那么他与我的关系,恐怕老板们也是知道的,他们让我去追回客户,实际上就是想要欧先生出面帮忙… …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外面暮色四合,梧桐树的叶子掉落在路灯的光圈里,外国小男孩骑在他爸爸的脖子上经过,别人眼里我也是如此吧?年轻的机灵的女孩子巧合之下认识了手眼通天的人物,利用他的资源为自己谋取好处,我还一再标榜自己工作得有多努力,自己是如何觉得欧先生长得好看,跟他睡得舒服才在一起的,实际上在别人眼里我跟从前的段晓书又能有多大的分别呢?我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觉得自己的心硬起来,硬成一块小石头,不,我不应该说自己的坏话,我不是占人便宜的女孩儿,我不是来捞世界的,我一直在努力工作赚钱,我独立,而且为此骄傲,要是   这一天早些时候我还因为他女儿来捣乱跟他提了分手而有些后悔却不愿意承认的话,那我现在就一点都不后悔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前台的小妹妹过来找我:“哎悦悦,你怎么还在这里呀?有位先生在门口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了。”   哦… …我胡乱地把东西塞进手袋里,快步往外走,真的是欧先生,穿着细格子西服,里面是墨绿色的高领衫,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本书看。   “您?您怎么来这里了?”我脸上僵硬,一点笑容都没有。   他把书放下,看了看我,还是笑了,特别讨好的,赔笑:“不是,不是约了晚上一次吃饭的吗?我特意来接你,同事说你开会,我就在这里等咯。”   我拢了一下头发,低着头往外走,欧先生赶紧把书放在前台上,快步跟在我后面。他伸手想要把我的手袋接过去,我躲开。   “去哪里呢?”他还在问我意见呢,“上次那家台湾火锅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欢他们的卤味吗?”   “我没有时间。”我说,“我得赶快回家,晚上跟同事打电话开会。这个周末可有的忙了。”   “这个容易呀。”他说,“我们先去超市买菜,买好了去你家,你呢,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我把小菜做好了,你再来吃。好不好呀?我给你做鱼。”欧先生轻声轻气的劝哄着。   “您,您回家吧。”走到停车场,我停下来,回头看他,   “那个,晚饭的话,我一个人容易,一袋方便面就够。”   他拉住我手臂:“那我也容易,再加一袋就行。”   我摇头,要把手臂抽出来,欧先生不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没了,定定看着我,就是不肯松手,较劲呢。   “说这么多干什么呢?”我说,“我给您发了短信了,我说了,我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分手。您还来找我干什么?还约饭?谁约了?谁同意了?我才不去呢。”   他拉着我的胳膊,发挥了一个上海男人最大的优点,无限的耐心,慢条斯理地说话:“悦悦,两个人的事情,不能你一个短信就解决呀。”   “… …哦那么您看到我的短信了?看到了还装没事情发生?”   “我不回复你就是我不同意的呀。”他说,“什么原因总要当面讲讲清楚的,对吗?”   “你女儿偷拍我,照片给你看了吗?”我飞快地说。   他脸上风波没有,只是看着我问道:“那是谁偷拍你的?”   “你女儿找的私家侦探,拍到我跟徐家的孩子见面,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一起吃个面,我当时落枕了,他帮我揉一下肩膀,拍出来可暧昧了,你女儿就找到我,说要我们分手,否则要把照片拿给你看,我,我,”我眼里又现出昨天那一幕,越说越气愤,肩膀发抖,语速飞快,“我,我当时还教训她来着,后来我也想清楚了,我这是干什么呢?我没做坏事,   为什么被人这么侮辱?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她斗,我不想沾边,我宁愿躲开,我,我,您听好了,欧先生,欧锦江先生,我跟你分手,我不要再见你了!”   第十五章(2)   我要甩开他,欧先生就是不放手,我用了力气,我们两个撕扯起来,旁边来了一辆车子,上面居然坐了个热心肠的胖子,摇下窗子问我:“小姐你还好吧?需要帮助吧?”   一直对我和颜悦色的欧先生忽然扭过头去,恶形恶状地吼那胖子:“阿拉两噶头吵相麻,关侬啥事体?卜武滚于艾!(我们两个吵架关你什么事?给老子有多远躲多远!)”   对方马上道晓得啦,车子后退走掉了。   第一次听他骂人,我愣神儿的当口,被他两只手把脸给捧住了,鼻子差点戳到我脸上:“你啰啰嗦嗦地说那么多干什么?我问你是谁拍了你的照片?是谁跟你发难?”   “你女儿!”   “对呀,是我女儿呀,是我吗?不是我呀!我,欧锦江,找你麻烦了吗?我没有呀!你为什么算我头上来?你为什么跟我分手?你为什么跟我大吼大叫?啊?!”   我气喘吁吁,被他捧着脑袋,里面有点乱,这样说来,他是知道的,欧仰安给他看过照片了,他还是来找我了,他没当过一回事儿,或者他认为只要他不提这件事情,他不来问我,那就算过去了?他还质问我为什么跟他大吼大叫,为什么算到他头上呢?   他觉得我好像平静一些了,轻轻摸我的头发,脸,像安抚一只小狗一样,然后低下头要亲我,我硬生生地把脸扭开。   “你还想怎样… …”欧先生蹙着眉头问我。   我把他两只手使劲儿扒下去:“对,您就当这事儿没发生,您等着我谢谢您大度是不是?我刚才没说明白吗?我要跟您分手!也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情。从我跟您在一起,您身边认识的人,您的朋友,还有您的女儿,谁都认为我占了便宜。我原来没当回事儿,我觉得我自己努力好好工作就可以了。今天我懂了,这事情没有尽头,而且我不像我自己想的那样不在乎。我累!我不想再见您了!就这么回事儿。”我转过身去,去找自己的车子,欧先生还要跟上来,我跑了两步,不知怎么一下子倒在地上,高跟鞋崴了脚,疼得要命,欧先生上来要扶我,我推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他没再伸手。   我上了自己的车子,快速开了出去,经过他身边,他垂着手,一直看着我,我心里竟有种施虐的快感。也不知道开了多久,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红灯亮着,我看着,眨了眨眼睛,泪流满面。   跟欧先生说分手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几个断续的梦,先是梦见自己回到高中的时候考几何,最后的大题怎么也做不出来了,考场外面下着鹅毛大雪,考场里面的我急得满头冒汗,抬起头来还跟老师央求,再给点时间吧,我毕业这么久了,总得复习一下才能参加考试的对不对?老师说不行… …起来喝了一杯水,又梦见自己在爬楼梯了,一直在向上   爬,却总是碰见向下去的楼梯……起床去了洗手间,回来终于梦见欧先生了,梦见他站在高处的讲台上,样子挺拔英俊,白白的脸,他提了一个关于金融学的问题,很多的学生举手回答,我的手也举得老高,又朝着他各种眼色,可他根本没有看见我。   闹钟响了,我在床上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哎我这命呀,连做梦都是累的,劳碌的… …   虽然是周六,还是得起床上班,今天要跟同事一起去给之前得罪了的大客户道歉,刷牙的时候在镜子里面看自己可真是状态不好,脸色发灰,眼袋好像半个核桃,这可不行,赶快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雪糕冰在眼睛上,后又抹了好几层遮瑕才算勉强盖住。我在楼下的早餐铺子吃了三个包子两个茶蛋还有一碗粥,人吃饱了,精神头也好多了,对着太阳一边补口红一边跟自己说,欧锦江就留着晚上去想念吧,白天的任务是要证明自己,有没有他,我都能办成事情,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番去道歉有两个部长领衔,我们一共去了三辆车,后备箱满满都是礼物,客户住在苏州,金鸡湖旁边的一幢大别墅,我们到的时候,我看见副总也到了,在别墅区的门口等我们呢,他没跟别人打招呼,见我下车就直冲我过来,低声问,该找的人找了吗?该疏通的关系疏通了吗?我抬头看看他,装作没听懂的   样子,您说什么呢… …副总咬牙狠狠瞪我一眼。   提前约好了拜访,可是年轻的太太告诉我们,主人家去打高尔夫了,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来呢,领导们点头哈腰,没事儿没事儿,注意身体健康是应该的,我们在这里等他回来。女佣在打扫,没人看我们一眼,也没人来上茶点,就是摆明了给我们难堪。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门开了,大客户进来,声如洪钟,你看你看,我都说小事情了吗?我们通个电话就可以,你们这是何必非得从上海过来一趟呢?… …副总赶紧迎上去,哈腰撅屁股,也是很久没有来拜访您了,我特意带同事们过来问候一下。我们都跟上去,跟副总一个款式的哈腰撅屁股,纷纷拿出自己的名片,脸上的笑容是温暖诚恳的,像三岁小孩儿见到刚给买了糖果的亲爹爹。   客户六十来岁,大腹便便,朝我们摆摆手,名片不用了,谁是谁我都记不住,我们呵呵一笑又各自把名片收回去,然后列队像太监陪皇上一样又陪着他从玄关走回客厅,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跟着副总一起一件一件地呈上礼物,客户道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完全不必要呀。副总说,您这么多年关照我们银行,这点礼物实在不算什么,之前的事情实在是技术性的失误,还请您保持信任,再给一次机会,继续合作,哦我今天把业务部长带来了,他给您   做了新的计划书,里面增添了很多服务内容,请您过目… …客户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身子向后靠,头向上仰着,自己点了根雪茄,也不去看我们副总,抽得爽利舒服了,终于看着我们呵呵一笑,来了这么多年轻人,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第十五章(3)   好呀。每个人都是兴趣盎然的。谁也不渴,谁也不饿,谁也不用过周末。   客户慢悠悠地说,有个老猎人带徒弟上山打野猪,徒弟枪法已经练得很好了,没绕过半个山头,他们就发现了一只好大的野猪,徒弟一发子弹从肩胛上打上去,直接打进了野猪的心脏… …   我偷偷看,每个同事的脸上都努力做着聚精会神的表情。我也是。   可是那个小徒弟还是死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他去收野猪的时候从下坡往上,野猪没有死透,顺着坡冲下来,用獠牙把他胸口给顶穿了!客户吐了个烟圈,要说最重要的教训我们的话了:“老猎人守着自己徒弟的尸首道,你看你,早告诉你绕到上坡去收野猪,你不听,犯了大错把自己害死了。死了的人还有机会吗?”   副总和两个部长一脸尴尬,我们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言。   客户站起来:我还有事,各位请回吧。   副总还想再要努力一下,客户却扭过头来对自己的佣人说话了:“王嫂呀,我那个鞋子刚才在门口踩到狗屎了,你帮我清理一下好吧?”   他家的女佣没在那里,这命令不是下给女佣的,这是跟我们说呢,他摆过排场了,发过威风了,教训过我们了,如今是在给机会呢,看看我们来道歉究竟能诚恳到何等地步,可是谁去给他擦那双踩了狗屎的鞋子呢?是副总,部长   ,到底是领导的,真要当着下属的面儿给客户擦鞋了?还是那几个年轻可爱的小妹妹?她们的眼里显出怀疑自己的神情,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找到了那么体面的工作,是为了低头到这一步?他们都没动。客户哼了一声,背了手就要自顾自走了。   “我去看看吧。”我说。   众人看我,我朝他们笑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我在鞋柜的抽屉里找到纸巾,抹布,刷子,把那只软底的高球鞋子套在手上,一只膝盖弯曲,另一只膝盖点地,稳当蹲好,没有那么脏,鞋底沾了一小块儿狗粑粑而已,我用纸巾擦掉,又把鞋子里里外外弄了个干净,不仅一只,另一只我也擦好了,整齐摆回到鞋柜上,从自己包包里拿出湿巾擦擦手,都不麻烦去用他家的洗手间。副总一直看着我,终于呵地笑了一下,客户也笑了,一根手指点点我,这孩子不错呀。副总马上跟上,绝对不仅是鞋子擦的好,在银行也是业务骨干来的。客户说,看得出来… …哦,你们留在这里用餐吧。   副总说那怎么能打扰呢,就是继续合作的事情… …   客户的态度缓和多了,你们周一就直接跟我们业务部门联系吧… …   我眼睁睁看着副总一直缩着的肩膀终于掉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   在回上海的路上,副总让我跟他坐一个车子,过高速排队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好   几口,然后跟我说,江悦呀,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郑秀文出了错儿,刘德华是他上司,去深圳追回单子,被合作方的老板一顿骂,什么脏话都骂了,还说他贱,他还笑,他还点头,说,对呀对呀,您说的对呀,结果单子真的被他追回来了,骂他那个老板请他喝酒,说你真有种呀。   我把一块糖放在嘴里说我小时候也看过那个电影,孤男寡女吗,他跟郑秀文演的。刘德华那个时候可真好看。   对对。副总看看我,你也是呀,你刚才可以的,江悦,你要是个男孩儿的话,也够有种的。   给客户擦鞋吗,我说,是公事儿,公事儿公办呗,人家又没骂我,没为难我,没让下跪。   副总道,不过你说,你要是托了关系找了人,是不是连鞋都不用擦了?   我没回答他,脸朝外面看,我跟欧锦江已经说了分手了,让我为了这件事情再去求他?那我宁愿去给客户擦鞋。   可是生活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理想,周一传来消息,客户没有因为我给他仔细地擦好了踩了狗屎的鞋子而继续跟我们银行合作,副总说到做到,所有相关人员都被放了无薪假。包括我。   。。。 。。。   放了几天无薪假之后我去看了一眼新买的房子,还有三个月就可以交房了,现在是内部装修的最后阶段,销售经理让我选择壁纸,谁知道到了这一步还有讲究,凡是看得过眼的花样   环保系数高的材料都得加钱,我算了一下这个月还完贷款剩的钱一下子就烦躁了,质问那个经理明明是精装修的房子,可是上次选浴室的设备就额外算了钱,怎么壁纸还要加钱?经理慢悠悠的,我们是精装修的房子没有错,您可以选择不升级就保留基础款呀,就是环保系数相对更高级的材料会稍微差一些,这也没什么大问题,您每天过来开窗,半年之后再入住,绝不会对健康有任何影响。我脑袋里面马上算了一下,半年开窗去除甲醛,那我就得在现在的房子里多住半年,那就得多缴纳半年房租,比换壁纸加的钱会多出来好几千,硬咬牙,还是交钱升级了… …   我坐了地铁回家,大字型躺在自己床上,哎,无薪假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手里面一下子就紧了,生存成了问题。我肚子空空,但脑袋里面很明确,这次是不定期的无薪假,银行不一定什么时候让我们回去复职呢,我要等着就这么被炒掉吗?还是得先行动找新工作才行。翻手机找熟人,手指头没划几下又在常用联络人里看见欧先生的号码,我没有写他的名字,就是一个大写的字母O,O先生,神通广大的O先生,我这里多大的问题,到他那里都不是问题,别说一个待遇优厚的新工作,只要他出面可能那个让我给他擦鞋的客户都会被追回来,银行马上会给我复职,加   薪,我真的要找他吗?我翻了个身,把电话扔到一边,不,我现在累了,我打算睡一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醒了再说。   第十五章(4)   这一觉睡了很久,电话震动把我叫醒了,找我的人颇让我意外,是犯了大错丢了客人,跟我一起被放无薪假期的部长,说晚上约我吃饭。我们之前在工作中接触并不多,除了这次一起去给客户道歉,平时也就是点头之交,眼下因为同一桩事体被副总发配了,本应尽量避免接触,可是他忽然打电话给我约饭,语气格外的体己亲热,倒让我警惕起来。我坐在床上,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上跟他打哈哈,那个,我今晚上约人了,去不了呢,改天吧,改天我请你吃饭。   部长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你那边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吗?推掉吧,就今晚上,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把你家地址发过来,我让车子去接你。   我这边倒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但是我怎么知道你找我去究竟是干什么呀?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我直来直去的,部长也是没辙,终于道,你当真是我自己找你?真不来吗?我可是把诚意传达到了。事关你今后的前途哟,小妹妹。   我一愣,隐隐闻到钱钱的香气,我正缺这个呢,想了想,行。   一百七十多万的奔驰商务把我准时从家里接去了浦东的一个私人会所,到了之后才发现,等在那里的不仅仅有约我来的部长,还有好几个银行的同事,其中两人是这次一起被放了假的,还有两人是投资部的骨干,还有几位我完全不认识,交换   了名片知道他们也都是投资圈子里的好手。我表面上跟他们随随便便的聊天,心里面是在纳罕,究竟是谁攒的局呢?那个人终于来了,来了之后跟每个人握手打招呼,热情的,体贴的,完全不是那趾高气昂教训人的嘴脸了——是刚刚跟我们银行结束了合作关系的客户,我给他鞋子擦掉了狗屎的客户… …   宴席是中餐却是西式的吃法,主菜是长江刀鱼,每人一条,细细弯弯的,一条就要一千五百块,味道果然名不虚传。我一边细致地吃掉这条刀鱼,一边小心翼翼地听桌上的人说话,一边在脑袋里面大致整理出来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一直为客户提供专属服务的部长看准了机会要从银行出来自立门户了,客户也正好有在自己名下成立投资部门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用技术手段炒掉了我们银行而且完全不用负违约责任,部长还巧妙地利用机会把自己的徒弟还有几个他看好的团队成员约了出来,这其中就有我。   我想明白了,心里面就有点紧张,紧张而且有些小小的兴奋,兴奋里更多的是战战兢兢的害怕。一来我知道,我的工作成绩,我的努力,我肯低头给客户擦鞋的姿态,这些都没有白费,没有被淹没,坐在一起的无论是敌军还是友军,反正我是他们想要争取的人;二来,这前后周折这场面是激烈的,有趣的,有斗争的,   我之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原来真的发生,真的跟我近在咫尺;三来,我抬头看看前面的部长,他三十多岁,方脸戴黑框眼镜,在银行里,在副总跟前,怎么看他都是老实厚道的人物,这个人今天带了隐形眼镜,红酒一杯接一杯,高谈阔论,锋芒毕露,原来从前都是扮猪吃老虎,跟这样有心眼的人共事,我能应付得来吗?   江悦呀,我早就注意你了。部长跟我身边的男士换了位置,侧身跟我自己单独说话,以你的能力,资质,你在现在的位子上就是大材小用。   我点头,完全同意。   更何况他们对你还这么不公平。就说这次的事情,明明是别的部门,使我们出了纰漏,为什么要你跟着一起负责任呀?还让你跟着一起放无薪假。   我点头,就是嘛。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板… …他指了指主席上坐着的客户,他看好你了,他觉得这个孩子机灵,有发展,我也跟他说了,这次您不会走眼的,这是我们银行最出色的年轻人。   嗯...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是点头。   部长笑了,他是真的重视我的,一直跟我说话,宴会结束之后还找了代驾用自己的车子送我回家,什么条件都允诺了,我会有自己的写字间,待遇就不用跟眼前的比了,他让我仔细想想然后跟他提,他不还价。我一直也没表态,没表现出来额外的热情,部长也着   急了,说着说着就换称呼了,悦悦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可千万要把握呀!   嗯!部长您说得对,我记住了,哦,我家到了,就前面,我下车咯。   我一只脚迈下去,发现外面下小雨了,部长抓住我胳膊,那个,想明白给我打电话!   行行,我给您打电话。我用力想甩开他的胳膊,可是部长真是喝多了,啰嗦起来,悦悦呀,机会就在眼前,你可不能糊涂呀,我可是等你电话了呀…   您放心吧,您放心吧,我手脚并用把他塞进车子里,让司机快开车离开。酒喝大了的男人好聒噪,好烦人呀,眼下是秋天,我穿着长袖的衣服,要是夏天他像刚才那样拽我胳膊就是占我便宜了。   我抬起头,淋了一会儿雨,舔舔嘴巴,心里面乱乱的,这一晚上接收到的信息量好大,下面要做的决定很重要,我能应付得来吗?   “悦悦。”有人在后面喊我。   是欧先生,他高领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的风衣,不知道等了多久了,头发上湿漉漉的,他看着我,笑了笑,温柔地,和气的:“出去了?”   “… …嗯,跟同事吃饭。”   “应酬去了… …肚子吃饱了吗?我们再去吃碗面怎么样?”   我隔着蒙蒙细雨看着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一出现,我的心就安定了,轻松了,连四周的空气都清新起来,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觉得我是不是又做梦了?或者之前跟他女   儿交锋,给他发短信说分手,还有在停车场对他大喊大叫,其实都是我梦里的情景,实际的情况是,我跟欧先生好着呢,他在我家楼下等我下班呢,我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难题,都可以去问他拿主意… …   第十五章(5)   一辆车子经过,车灯打到我脸上。我从自己的臆想中醒过来。不,不对。我说了,我跟欧先生分手了。   “我不。我不去吃面。”我抬头看他,“我要上楼回家了。您找我有事吗?”   “… …我想我们说说话。”他说。   “我想说的,那天都说过了。我没什么要再跟您再说的了。”   “… …”   “我要上楼了。”   “好的。”他说,完全同意,很平静,“好好休息。”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就要在这雨里浇着吗?   我才不管呢。   我转身上楼回到自己家中,可是脑袋里面一直想着他。拉窗帘的时候朝楼下看了一眼,居然真的看见他还在下面呢,就站在雨里。我觉得心里钝钝地疼得要命,可我咬着牙,那又怎么样,跟我什么关系?!他喜欢被雨浇着就浇着好了,他就是自己找的呀,活该!   我关了灯,闭上眼睛,辗转反复却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是跟欧先生相处的一幕一幕,鼻息间好像还嗅到他嘴巴里的桃子的味道,他身上的桃子的味道,他放下手里的书看我,他弄乱我的头发,他把脸埋在我的手里… …   终于蹦起来,再去看,一个小时了,他还站在那里。   我恨极了,又不知道怎么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终于裹上大衣下了楼。他就站在一个核桃树下面,头发都湿透了,双手插在   兜里,见我来了,抬了抬下巴,想说什么却没出口。   “这,这是干什么?”我连跳带跑冲到他面前,“苦肉计吗?您,您以为跟我来这个有用的?”   他站直了:“哦没有,没有苦肉计,我就是凉快凉快。”   “哪里不能凉快去?为,为什么非得在我家楼下?非得让我看见?”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靠回树上慢悠悠地抢白我:“我想在哪里凉快就在哪里凉快,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上海市都是你的吗?你说的算吗?”   “少来这套。”我叫起来,同时扯了一把他的袖子,“你走!就不许你在这儿。你回家去,你,你… …”我抹了一把脸,我下了决心,我得捡最难听的话告诉他了,“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你不知道自己多老了,是不是?你… …”   “啊!”他忽然沉了脸,瞪大了眼睛,隔空用食指点了点我鼻子,“你不许说我老… …你再敢说我真生气了。”   “你看你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老了!你以为你穿得漂亮你就是年轻人了?!你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你不知道吗?”我马上接上,一秒钟都没耽误,他以为这样能吓唬我吗?“我还没说完呢,我要跟你分手,因为你老了,你是老家伙,老东西,老欧… …”   欧先生略微歪着头,狠狠瞪着我,嘴巴紧闭着,白白的脸涨得通红,整个人是愤怒的   ,僵硬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是真的生气了。可在那个瞬间我心里真是爽得要命,好像从她女儿那里受的气,在工作里受的气,给客户擦鞋子受的气,买壁纸时候受的气,被部长抓着胳膊不放受的气,全都发泄出去了。   我硬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不仅笑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觉得这还不够抓马,我还出了点声,哈哈。   可那两声哈哈把我最后的力气给用光了,我接下来连装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捂住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咳嗽。我那么那么爱欧先生,我见到他只想要抱一抱他,亲一亲他,我可不想对他这么粗鲁,我不想跟他说那些难听的话,我不想把在别处受到的委屈发泄在他身上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觉得自己真没用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欧先生蹲下来,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一拍我的背,他的手那么暖和,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他说,悦悦,你最近好辛苦是不是呀?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又不是傻瓜,我不会爱上不值得爱的人。他的手臂缓过来,把我柔软的圈在怀里,我抓住他风衣的领子,把头埋进去,他好暖和,还是桃子味道的,好香呀,我就当个蜗牛或者当个乌龟好了,我就缩在欧先生的衣服里,挂在他身上,我哪里都不   要去了。   … …   从那天晚上开始,欧先生又搬回到我这里。他不回家了,大学里面也没有课,我也不用上班,我们每天就逛逛街,买买菜,回家看电视,吃饭,说话,睡觉。关于我的新工作,他给的建议是先不要急,等等再说,你们部长为了眼前利益犯了行业大忌,银行会轻易放过他吗?不如先放个假,等着看戏。   然后他拿着合同陪我去看了新房子,确认所有材料都已经按我的要求被升级之后,他又开始文明撒泼了,他告诉那个经理把我额外交的钱都退回来,否则他就跟他们打官司打到底,那个经理也是嘴巴很硬,说您去打官司吧,我们法务每年都有KPI,我们奉陪,可是没出两个小时我交的款子就退回到卡里来了,连一分钱都不差。我说您怎么就能把钱要回来?要不回来的话,您真的要跟他们打官司吗?欧先生哼了一声,哪有合同没有漏洞的,我就是吓一吓他们咯,钱要是真的要不回来,那我就还给你,谁有时间真的去打官司呢,关键是气势… …嗨,我真是哭笑不得。当时我们在吃冰激凌,他想了想,悦悦呀,那个房子很不错,但是到底只有六十平,我觉得还是有点小,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大一点的呢?我一时没说话,心里琢磨着,他是知道我现在没有钱了,又说要我换一个大房子,他要送这个给我当礼   物吗?哪里不好了,我说,我觉得很好呀。比我爸妈的房子都大。他笑笑,你喜欢就好… …   第十六章(1)   看电视的时候,我也把给客户擦鞋的事情当做趣事儿讲给他了。他说我做的对,换做是他也会那么做的,他小时候也为了赚零用钱给爸爸擦鞋,哎,悦悦我擦鞋子擦得可好了,我帮你擦鞋子吧,还没等我反应,他就真的拿着小凳子坐在门口帮我擦高跟鞋了。我坐在沙发上,扭头看过去,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是认真的专注的,心甘情愿地给我擦鞋子呢,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他手上活计没停,看着我笑笑,我伸手把鞋子和绒布从他手里拿下来。   “您不是非得这样。”我说。   “… …怎么了?我愿意呀。”   “您留在这儿,跟我在一起,我就高兴。我可不用您帮我擦鞋子。”我说,“那是我工作上的事儿,可用不着非得从您这里找面子。”   他拍拍手,看着我:“悦悦,跟你在一起,我也高兴… …我,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就只有一件事情,就是… …仰安… …”   “我懂,我懂,”我连忙说,我怕他为难,我心里也没个办法,自己都有些手足无措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拿起来又放下,欧先生搬到我这里来,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我不能再去要求别的东西。   “听我说完,”欧先生说,“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她送回医院里去。我们暂且维持现状,等她好一些了… …我会让她接受你的。”   我抬起头来看欧先生,让她接   受我?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快二十八岁了,您会跟我结婚吗?让我作仰安的小妈吗?她会接受我吗?就算她会,那我会愿意吗?我看了他半天,这话却没有问出口,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答案,那么就此话题的讨论将没有任何意义。我的手搭在他小臂上,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欧先生说,“你请徐家的孩子来,我想跟他见一面。”   这可是真让我吓了一跳。   欧先生要见冬冬?他想干什么?   我笑了一下,很不自在,手指头打架,眼珠子乱转:“见他?见他干什么?他有什么好见的?”   “你别紧张。”欧先生微微一笑,“我跟他肯定是有事请说,不见得跟你相关… …不是还有他爸爸的事情吗?我不在乎,但也不想让人误会,你叫他来,我们喝一点酒,把话说明白。”   “我不… …”我心里想着冬冬那个愣头青,那个不好摆弄的家伙,欧先生跟不熟悉的人又那么傲慢凌人,两个家伙凑在一起,想想都让人头大,我才不想把他们往一块儿凑呢。   欧先生没说话,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那眼神和似有似无的笑容都是高深莫测的,好像在说,悦悦呀,你心里坦荡没有鬼的话,为什么不肯让我跟那个孩子见一面呢?   我斜他一眼,又斜他一眼:“好呀。就照您说的办。”   当我转达了欧先生的邀请时,冬冬在电话里略有迟疑,可他   终于还是答应了。   星期四的晚上,他还带来了一小盆蝴蝶兰,身上穿的很整齐,头发好像也刚刚打理过,我把花接过来,碰到他手臂,手臂上湿漉漉的,有汗水。   他站在门口没动。   我拽他,进来呀冬冬,快进来,你闻到香味没有?我做了好吃的呢… …   冬冬没说话,手臂还是挣了一下,不愿意被我拽着似的。   厨房里的欧先生说,悦悦,怎么不请客人进来呢?   冬冬听到了他的声音像是终于狠狠下了决心一样进了我的房间,见外人从来都是西装革履的欧先生今天穿了一身成套的家居服,不拘小节的男主人的造型,我们三个人让这小小的单位一下子显得更加拥挤了,我抬起头发现,冬冬又长高了,长得比欧先生还高了。   … …   酒过三巡,菜没见下,话也不多。   我想冬冬在来这里之前一定是想了对策,他保持礼貌,可无论欧先生怎么要把话题往更深一个层次来引导,他都会搪塞一句对呀,然后喝一口酒将之结束。   欧先生的耐心恐怕是都给了我和他的女儿,他给冬冬又倒了些酒,打算直来直去了:“我们总得见一面的。一来我跟你父亲有些交情,二来你跟悦悦又是熟人。我们两个呢,可能还有些误会。”   冬冬喝了酒,杯子放回桌面上,他开始接招了:“哦?我们有哪些误会?”   欧先生手肘架在桌面上:“你父亲的事情。我跟悦   悦说过了,不知道她转达给你没有。他的事情通了天,我帮不上。那天不接电话,是想要他也明白我的处境,我没法给他哪怕最小的希望,那还不如完全不介入。让他自己去找别的办法。”   冬冬点头:“您这样做有道理。”   “他的事情很复杂。材料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整理完全。但是我在去北京开会的时候跟介入案子的部门递交过书面的意见。你父亲钻了政策的空子,这不能作为他所有错误的理由,但是在处理案子的时候也不能不考虑客观的诱因。如果我们不修补漏洞,以后还会有人在贪念的驱使下犯下更多的错误。”   冬冬看看他:“我听说过。我听说过您就我父亲的事情像上面提过意见。这很厚道。我谢谢您。”   我看看两人,这事情我不知道。   欧先生张开双手:“我不在乎被人误会。跟你说清楚,是因为你跟悦悦,你们之间还有一层老相识的关系,我不希望你,因为,误会了我,而去为难她。”欧先生后面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句,“听懂了吗?”   冬冬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看着他:“我为难她?我为难悦悦姐姐?您弄错了吧?我怎么会为难她呢?”   欧先生笑了一下,看看冬冬,又看看我,他没说话。   明白了:“你是说上回的事情?… 上回在停车场的事情?”   “我当你还是小孩子,但那样对一个女孩子很无礼。你不是   要去美国继续念书了吗?那很好,以后就离她远远的吧。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欧先生这样说的时候,我把头低下去了,我一声没出。我心里面的感觉很奇怪,欧先生的话在情在理,但是他的脸色是严肃的,警告是冷峻的,他对冬冬,对我都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而我并不愿意这样,冬冬是我的旧学生,是我的弟弟,可以被我吼,可以被我修理,可以被我甩巴掌,但是我不愿意冬冬这样被别人教训,哪怕他是欧先生也不行,我心里不好受,可是我没敢说话。   第十六章(2)   冬冬也不是吃素的,他语气平静,但是针锋相对:“欧先生,你是在替谁说话呢?你是江悦姐姐的什么人?你们结婚了吗?你是她的丈夫吗?你不是呀… …你哪里来的立场这么教训我呢?”   冬冬说到这里,我心里面咯噔一下,好像之前自己都没想明白的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冬冬问了出来,每一个投资都需要回报,每一个爱情都在寻求一个结果,那我跟欧先生呢?我那么投入地不计代价地爱着他,我们最终会走向哪里呢?是呀欧先生,你于我,最终究竟会是什么立场呢?   冬冬的话还没说完:“别说你不是她的丈夫,就算你是,你也管不到我身上来,你也管不到她心里面去。”   “悦悦,”欧先生转过头来问我,很从容很和气,“他说的对吗?他说我管不了他,也管不着你… …”   我抬起头来,我只觉得脑袋发热,面如火烧,欧先生垂着眼睛,面和如水,而冬冬看着我,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他想要从我这里要一个答案,一句话,哪怕一点点最微小的支持。可是我不能,我也不敢,我心里明白,是我提过分手,是我发过脾气,是我对欧先生大声叫嚷,是他轻声慢语地哄我,可是我就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欧先生,我对他的爱情超过了他对我的,所以他能够高高在上,掌握局面。他怎么管不着我?他太管得着了。   我犹豫着,挣扎着,懦弱着,一直没说话。   冬冬明白了。   他不再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先是向四周看看,张着嘴巴,然后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T恤,他站起来,向我点了点头,姐姐,我先走了。   我虚弱地想要再挽留一下:“冬冬,你还没吃两口饭呢。”   他还是跟我笑了笑:“饱了。”   然后他转身出了门。   我坐在那里一时没动,是欧先生抬了一下下巴:“他忘记带走外套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冬冬的外套还挂在他椅子背上,我跳起来,拿了那件衣服往外走,追出了楼,追出了小区,追过了马路,终于追上他,冬冬,我叫他名字,然后弯下腰喘气。   他回过身来。身上都是树叶的影子。   你的衣服。   哦,他接过来。   …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什么?冬冬切地笑了一下,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你看,我约你来家里吃饭,都没吃几口呢,你就走了。我说。   哦... …他转转眼睛向上看看。那倒没事儿,反正,反正有没有吃的,我都得来。姐姐。我得来看看你,再过两个星期就又得去美国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见着,你要是再换了手机号,我又找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直起身来。不会的!我不会换号码的。咱们不是还有QQ吗,还有   微信吗,咱们保持联系。得一直保持联系。我连忙说。   他点点头。嗯好的保持联系。再见姐姐。   … …再见。   我看着他走了,心里面空荡荡一片。他是颀长优美的男孩儿,是我爱好的那种,他心里有我,赤诚地待我,只不过总在并不合适的时间路过。   我搔了搔头发,去小店里买了豆奶回家,推开门,居然看见欧先生开了窗子在吸烟。他转过头来,见我愣着,连忙把烟掐熄了,有点抱歉似的。我连忙说没事儿的,您随便。他转过身来靠在窗台上问我,徐家的孩子有多大了?   不到二十。我说。   还是个小孩儿呢。比仰安还小。   嗯。   我刚才话说的重了吗?他问我。   没有。我给欧先生宽心。   “… …要是,要是我也那么年轻就好了。”欧先生听了好一会儿,忽然这么说,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上次超级的时候我说他老不是把他给弄生气了吗?他跟我在一起之后非常忌讳年龄这个话题,也总是格外注意总要打扮得年轻漂亮,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这是怎么了?欧先生看着我,“年轻人可以为了你打一架,用不着说话吓唬人。”   “您为什么想要跟他打架呢?”我说。   他没回答。   我走过来,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前:“有什么可打架的?我只喜欢你。”   他抱着我,亲我的脑瓜顶:“是吗?悦悦。”   “嗯。”我重重的点头。   当然是了。   一定是的。   我再见到欧仰安是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郊外的一个花圃里。是她跟她爸爸提出来的要见我,欧先生转达了欧仰安想要跟我当面道歉的意思,但他也慎重地告诉我,我不是非得接受这个邀请。   我心里面觉得我不应该见她,工作的时候如果遭遇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总想着找茬修理你的人是一定要绕着走的。   但这时候我的脑袋不太清楚了。   一来,我对“你欧仰安到底能把我怎么样”这件事情产生了浓重的好奇,我想看看她能又出什么招数,什么新节目。二来,二来我心里有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会不会她见爸爸心意坚决不肯跟我分手而改变了主意打算接受我了呢?欧先生嘴巴上说我跟仰安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是非得接受这个邀请,但是他还是高兴看到我跟她女儿和解的,我不能摆姿态呀,我总是想让他高兴的。   我答应了。   我答应了再次跟欧仰安见面,接受她因为上次雇人偷拍我而道歉。   我居然真的答应了。   愚蠢吧?   我们在一个玻璃花房里见了面,外面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阳光把花房里面烤的很热,我进来的时候,欧仰安正把天棚上的一个窗子打开,她踩在一个梯子上,梯子晃动了一下,我帮她扶住。她看到我了,从梯子上跳下来,摘下手套向   我伸出手,歪着头看我,你赢了,居然把我爸爸勾引得离家出走了。   我摘下围巾放在一边,又四处看了看花圃里种着的百合,我没跟她握手,我说:“我等你道歉呢。”   第十六章(3)   “我道歉。”欧仰安说得很快很平静,“之前得罪了。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   我看看她:“我没那么多的心机,我也没想把你爸爸赢回来。他跟我在一起,这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你也是,仰安,做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做的事情,别总缠着他,也别总琢磨我。”   “好说。”欧仰安笑笑。   我们在花房里的对话就是这么简单不客气,在欧先生停好了车子进来之前,我们就已经说完了。然后三个人一起往外面走,要去附近的农家乐吃顿饭。我从花圃走出来好远才发现围巾忘记在里面了。我折返回去拿自己的围巾,推开大门,碰倒了欧仰安放在门口的梯子,我躲了一下,梯子从另一边倒了下去,上面忽然哗啦啦一响,我还未及反应,有东西掉下来碎在我肩膀上,我觉得自己肩膀上发凉,伸手去摸,全是鲜血…   ——那是我的肩膀被掉下来的碎玻璃刺伤,几个口子,最长的有食指那么长,玻璃渣嵌在里面,疼得我浑身打颤,欧先生赶快把我送去了美国医院,医生光清理伤口就用了三个多小时,那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先给我上了麻药,剧痛过去,我马上就迷迷糊糊的了,医生一边缝针一边安慰我说,其实这伤也不算太重,但是会留疤,得有几个夏天穿不了吊带了,不过你的运气也真是不错,要是那块玻璃掉在头上可就糟   了。   然后我被推到一个病房里输液,抗生素药劲十足,没一会儿就把人嗓子烧干了,还不让喝水,欧先生就用小棉签给我嘴巴上沾湿了,他看到我抻着脖子为了抢他手里那点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的,也是心疼,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低声告诉我慢一点慢一点。身上疼痛,水沾了嘴巴却不能解渴,我心里面就格外恨起来,我攥着拳头,紧紧地盯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忍耐着控诉的冲动。   我在这激烈的情绪里居然睡着了。不是睡着,是一种几乎昏迷的状态,身边有什么人经过,说了什么话我好像都能看见都能听见,但是我身上热,手脚软的,说不了话也动不了。我看见欧先生给我擦脸,他靠近的时候我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我看见护士过来给我量体温,然后医生也来了,好像有人说“感染了… …”然后我睡着了。几番睁开眼睛,昼夜交替,身边一直有人。   我做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我梦见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躺在幼儿园的床上又饿又渴大哭起来,身量颀长的欧先生在小床外面俯下身看我,我说我要吃糖水黄桃的罐头,他说悦悦你生病了医生不让你吃东西再忍一忍好吗?我大声哭起来,叫着我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欧先生叹了口气,摸我头发,你等等,我让司机去给你买一些… …糖水黄桃的罐头来了   ,他送了一小口到我嘴巴里,甜甜软软的一下子就满足了,我又睡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一只手在抚摸我,指头纤细发凉,我睁开眼睛,是个好漂亮的女孩儿,看了她一会儿,我发现我是认识她的,她是欧仰安,是欧先生的女儿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轻轻对我一笑。我气不打一处来,硬是挣扎着撑着手臂坐起来,我一根手指指着她,是你,是你害我。   我怎么害你了?她是很无辜的样子。   是你。我说。约我到那个花圃去,是你布置好的那个梯子,那块玻璃,你存心害我。   她咬着牙齿,嘴巴还是笑嘻嘻的,这可不怪我,怪你自己。你就不该来见我!再往前追溯的话,你就不该跟我爸爸在一起!   我气得嘴巴里面满是血腥味儿,想要拿起手边的东西丢她,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肩上的伤口疼得要命,我摔回床上,倒惹得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又迷糊过去了,在似真似梦的环境里,我又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人,我看见徐冬冬,站在我床边,可不跟我说话,也没看我,他就是笑嘻嘻地看着美丽的欧仰安,好像发现了一个从没注意过的好宝贝一样,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   我终于神志清晰地睁开眼睛,已经是五天以后了。有人在身边看着我,是欧先生的司机和家里的保姆,他们见我醒了就摁铃叫了医生和护士来,还问我想   喝什么想吃什么。我坐起来,配合医生让他测体温看眼睛,检查伤口,我说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我觉得自己好多了,眼前不晃了,听声音也清楚,伤口还疼,但是可以忍受的。医生一走,我便问司机,欧先生哪里去了?为什么只有你和保姆在?   欧先生有事情,有点忙,他过一会儿应该就会过来,江小姐您看您需要什么,我们都能照顾得来… …   打电话叫他来。我说。   欧先生有事情忙着的,司机说,您需要什么我去办呀… …   我握着拳头,闭了一会儿眼睛,克制着要去跟一个不相关的人吼叫的冲动。叫他来。我又说了一遍。   您... …司机还想要对付我。   我让你叫他来!我终于忍不了了,大声对司机叫道,你们是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马上把欧锦江叫来告诉他不马上出现的话就永远再也别想看见我!   司机见我发脾气,拿了电话马上去联络欧先生,我坐在床上,恼恨无比,痛下决心,到时候了,我跟欧先生一定要说的明明白白的时候了,他的女儿,或者是我,他必须选择一个人,或者他已经选择了?我伤得这么重,他居然不在旁边,他是不是又跟我玩失踪了?我咬着牙,居然笑了一下,那更好,那更好,连道别都不用讲了… …   我并没有等太久,那个咬牙切齿就此跟他一刀两断的念头还没前后周全,欧先生已   经推门进来了,我抬头看他,也是吓了一跳,   第十六章(4)   只见他头发凌乱,眼眶凹陷,下巴上的胡子遮了半张脸,身上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是几天都没梳洗的样子。他看见我好了倒是高兴,坐在床边,上上下下地摸我头发脸,轻轻碰我手臂,嘴里念叨着,好呀,不发烧了,伤口疼不疼?瘦了好多呀,多喝些汤补回来就好… …我心里面还气呢,谁要他摸呀,摸什么呢?我是刚补好的毛绒玩具吗?我还有话跟他说呢。就那么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扑打下去,张嘴数落,原本都想好的内容却全都变了:“不要摸了… …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刮胡子不换衣服的?什么样子呀,一点都不好看!”   他听我这话,苦苦笑了一下:“哪里还顾得上呀,你先在这里不要动,我去跟医生问问情况… …”   欧先生转身就要出门,我忽然心底一惊,害怕起来,那感觉从脚后跟窜上来:他又要走了?他这是干什么去?他是不是又要好多天不给消息?他又要甩了我了?我腾地坐起来,连名带姓地叫他,欧锦江!   嗯... …他回头看我。   你要去哪里呀?你不许走!你就在这里陪着我!   我,那个… …   我不等他说完,满腹委屈全都回忆起来了,眼睛霎时又涨又热,神经质地,你不许走!你敢走!你还敢把我扔下来,扔给司机和保姆?!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受的伤?你知不知道谁害我?!你就呆在这里!你   陪着我!你一步都不许离开这里!   他转过身来,一时难以应付,只好坐回来,用帕子给我擦脸,别哭,别哭,对伤口不好… …   人哭的时候是不能哄的,越哄越娇,哭得就越厉害,男人女人都是这样,大人小孩都是这样,我也是,我拽着他手帕捂在脸上,一叠声地发着牢骚,你还记得我受伤?你还敢走,你什么意思?剩我自己了?一睁眼睛是司机和保姆!你给我说清楚,你去哪里了?你刚才去哪里了?你给我说清楚,什么事情比我重要?!你说清楚!   欧先生没说话,只是给我擦眼泪。   我业火不断,越烧越猛,就此跟他较上了劲,不依不饶,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去哪里了?你刚才去哪里了?   他还是不回答。   我抓住他手臂,直直瞪着他眼睛,非得要一个答案,你说!   他终于拗不过去了,看着我,半天,是仰安… …   “是她?!”我心里恨恨,她又闹妖了!   “三天了。三天没有踪影。”欧先生说,“我报了警。四处托人,在找她呢。”   我愣住,抬头看欧先生,看他那憔悴的脸,难怪难怪,他一边要在医院照顾我,一边要找女儿,哪有时间去打理自己呢?   “是… …去外地了吗?出国了吗?有没有去机场和车站查记录。”   欧先生也是乱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查了,没有记录。他闭着眼睛,半天半天,痛苦地无助地,我,   悦悦,别怪我没一直待在你身边,我,把自己女儿给弄丢了… …   我看着欧先生,我最怕他难过了,我自己的委屈都没有了,用那个刚刚清醒过来的脑袋仔细消化着这件事情,欧仰安不见了… …她是害了我畏罪潜逃了?还是躲起来怕她爸爸惩罚她?都不像呀。我被她修理得这么惨,她是要耀武扬威地看我笑话,看我惨相的,她怎么会不见了呢?对呀,她是要来看我的… …不,她是来看过我的… …   “她来过这里。”我看着欧先生说,“您女儿来看过我。”   欧先生抬起头来:“… …怎么可能,你出事之后我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可她并没有被您关住。”我说,“她来看过我。我以为我做梦了,但是我没有,她真的来看过我。当时您不在,您是给我买东西去了吗?”   “然后呢?”欧先生紧紧看着我,“你们说话了吗?她去哪里了?”   “她不是一个人。”我说,费力地回忆着,“我想起来了,欧仰安站在我床的一侧,另一侧是… …”   “另一侧是谁?”欧先生追问。   我没回答他,我不敢回答他,突如其来的力量把我撑着站起来,往外走,扶着墙,直到护士站,我问护士小姐们,这两天有人来看过我吗?   她们在电脑上翻看记录,没有呀… …   一个男孩子,我问,高高的,很年轻,面相很好看的,你们见过吗?   欧先生   一直在我后面。   哦,有的,一个刚上班的护士推了小门进来说,正好是我当班,当时计算机在维修,我就记在本子上了,那,说是你弟弟,叫… …徐冬冬… …   他是一个人吗?我继续问。   一个人来的。刚上班的护士说。走的时候旁边有个姑娘,女孩儿披了一条围巾,就是我想买的那种,我就记得了… …   我回头。   欧先生也明白了。   他女儿欧仰安来过我这里。徐冬冬也来看过我。在我意识不清的时候。   我马上跟欧先生要了电话打给冬冬,电话是盲音,他一直不接。   我身上累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怎么都想不明白。冬冬和欧仰安怎么会分别来,一起走?冬冬会认识欧仰安吗?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不不,不可能,冬冬不会害我的,冬冬不会跟欧仰安是一伙儿的,冬冬会一直保护我的…可现在的问题是,冬冬在哪里呢?欧仰安在哪里呢?   我问欧先生现在是几号了?   哦,还有三天,还有三天就是冬冬离开去美国念书的日子了。   欧先生查过,没有出境记录,欧仰安的身份证证件甚至还在她爸爸这里… …   我忽然想起之前见面的时候,冬冬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那些跑长途客运的大巴车里,哪怕没有身份证,只要你多给一些钱,就会把你带到想要去的地方… …那次他说起他一路到广西的旅行,偏远的山区,喀斯特地形,   天坑,野猪,要把一个人藏起来得有多方便… …   我的心都要从嘴巴里面跳出来了,我猛地回头看欧先生,我可能知道,您的女儿,欧仰安她能去哪里了… …   第十六章(5)   我们在长途客运站一个去往广西的长途大巴车上找到了徐冬冬。他一个人,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穿着黑夹克,带着网球帽,在玩手机。那是我找的第十二辆车,横排的座椅被改造成了通铺,乘客们各自奇形怪状,气味如同他说过的一般复杂难闻。招徕乘客的车老板打量着我跟欧先生,他奇怪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怎么会坐这一辆车。而我在上车之后,一眼看见后面那个小脑袋的形状,我走过去,把他的帽子摘下来,他起先吓了一跳,然后他看见我后面的欧先生,他打量了一下我们俩,然后迅速地就明白了眼下的情景:我记得他不经意间留下的线索,我带着欧先生找来了。   “冬冬,”我叫他名字,“欧仰安呢?”   他没说话。   欧先生又急又气,没法镇定,他扒开我,上去拽冬冬的领子,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我女儿呢?!你把我女儿弄到哪里去了?!”   冬冬看着他笑,就是不说话。   “冬冬!”我大声喊他,“怎么回事儿?!你把欧仰安弄到哪里去了?!”   “该去的地方呀。”冬冬看着我,天真无邪的脸,理所应当的样子,“她活该去的地方呀… …谁让她害你。”   ——他就是不说。   刚赶到的农民工和跑长途的小贩们喊着让车老板打开下面的货箱——他们好往上装载货物。我跟欧先生相视一下,冬冬也在这个时候有微微变   色,他还是个小孩子,他还不会完全撒谎,完全掩盖真相,至少在我面前还不会。我跟欧先生马上下车,终于在大巴下方,货箱深处的一个袋子里找到了欧仰安。   所幸她还有气。   … …   养尊处优的欧仰安大小姐紧闭着双眼,浑身腌臜地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麻布袋子里,跟鸡鸭鹅狗,甲醛味道的劣质衣服,还有一笼子的蛇装在一个地方。欧先生一点都不嫌弃,把找回来的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仰安仰安的叫她名字,可怎么都叫不醒她。他流泪了,把她的额头贴在自己脸上,心疼得要了命。我就站在他旁边,看着我爱的人把害我的人当作最珍贵的心肝宝贝。   徐冬冬也下了车来,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终于从怀里拿出个褐色的小瓶子走上前去,开了瓶塞,在欧仰安鼻子底下晃了晃。昏迷中的欧仰安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声音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怪物一样,接着她伏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在她自己的衣服上头发上。她爸爸还是一直搂着她。   冬冬把瓶子盖上,朝着我满不在乎地晃了晃:“给她吃的药物,还有这个,都是药店里买到的。”然后他像看笑话一样地看着狼狈至极的欧先生欧仰安父女,又带着点大事没成的遗憾,自言自语似的,“要不是我姐姐救你,我就把你扔到荒郊野外去!你自己慢悠悠地爬回来吧。”   因为刚刚找回了女儿   而庆幸的欧先生终于忍无可忍,他放下仰安,猛地回头,拎着冬冬的领子把他推到大巴车上抵住,恶狠狠地:“小赤佬,你害人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我女儿性命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敢在这儿说俏皮话!”   “我害人?”冬冬一点都不怕他,还带着点闲闲的劲头儿,“她害我姐姐受伤住院不算数了?这点点惩罚算什么呀,又没流血。活该!”   那一瞬间我在脑海里面整理出这事情的前后周折:冬冬来医院看我,恰巧遭遇了来这里看我惨相的欧仰安,我迷糊之中指责欧仰安害我受伤,而冬冬并没有马上替我报复回去,而是巧妙地用手段把欧仰安带出了家门,弄到了长途大巴车站,跟我之前预想的一样,他也没想要她性命,只是想要把她扔到偏远山区,荒郊野外,让她好好吃吃苦头… …此时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一边因为终于找回一个囫囵个的还喘气的欧仰安而庆幸无比,一边因为她被冬冬修理得这么悲惨狼狈而心里暗爽,我更是感激冬冬始终站在我这一边给我出气,但我同时也看见自己在短暂的时间里与欧先生迅速疏远。   冬冬说的没错呀,每一个字都在道理上,欧先生在片刻之中松了手上的劲儿。可是清醒过来的欧仰安不依不饶,她坐在地上指着冬冬,同时对欧先生大喊:“爸爸,你不要放过这个坏人,是他骗我!   你不要放过他!你看我身上的伤!都是他打的,他一直毒打我!”   冬冬被冤枉,一下子气红了眼睛:“你身上的伤是你自己摔的!我骗你?你哪里值得我骗呀?!哈哈,是你自己轻浮,你贱!”   这一句话,这一个字,冬冬说他女儿“贱”,解释了我脑袋里面关于冬冬是如何把欧仰安带出来的疑问,也终于把为人慈父的欧先生逼到了最后的底线,他松开冬冬了,同时迅速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脸上又是那个无风无浪的表情了,真正让我害怕的事情来了,欧先生他恢复了理智,他要采取行动了。   “你不用跟我说了,跟警察讲吧。”他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冬冬,他拿出电话,声音平静,“还要我告诉你,你先开始的,你敢动我女儿,我要你全家负责。”   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报警?三天之后冬冬就要去美国念书了,他报警的话,别说冬冬跟欧仰安真的用了手段,就算冬冬没有任何责任,那他也不能成行了。   车上车下的人都在看我们。   欧先生在拨号。   肮脏的欧仰安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半笑着看戏。   冬冬居然是毫无惧色的,毫不在乎的,好像从酝酿这个主意开始就打算承受这个结果。   我一直没说话。但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了。或者我该做点什么了。   我走上前去,受伤的手臂轻轻地扶着欧仰安的肩膀,我把她端端正正地扶好了,   同时另一只手抡圆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抽在她脸上!我从小到大都很会张扬声势吓唬人,我说过我是钳工的女儿,我打人很厉害的,就是我几乎从来没有真的动过手,这一次是欧仰安的运气,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的动作稳准狠,她啊地一声倒在地上,嘴角出血,一侧的脸迅速地肿胀起来。   第十七章(1)   然后我站起来,走向欧先生,他手里还拿着电话,此时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您要报警?报警抓谁?还是抓我吧,我刚刚打了您的女儿。不过如果警察来了,我也要他们去那个花房现场查一下,是谁害我受伤,不,不对,那块玻璃本来应该砸在我头上的,那是故意杀人的陷阱。您的女儿要杀掉我的陷阱!”我看着欧先生,紧紧地看着他,我觉得我们的距离足够遥远了,我在这个迅速拉开的遥远的距离里不再害怕离开他了,不再害怕跟他说我的心里话了,“如果今天,您报警要抓徐冬冬的话,那我保证,我也不会放过欧仰安!我不仅要让她进精神病院,我还要一直追着她被判刑!进监狱!而您,您别想再见我一面。哪怕一面。永远别想。”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欧先生。   他看了我好久,好像在他面前这样说的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他不再认识我了,他重新审视着我,他判断着我的道理,衡量着我的勇气和决心,我耳朵发热,在那个片刻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我坚定无比,欧先生终于按掉了手里的电话。他转身去扶欧仰安,却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我,声音冷淡,悦悦,你累了,我们改天再谈吧… …   欧先生带着欧仰安离开了。   剩下我和徐冬冬。   客运站里看热闹的人们散去,我也走了。   冬冬一直跟在我   后面。   我们穿过拥挤嘈杂的车站,经过天桥,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在一个便利店门口停下来,回头看看他。   冬冬一直跟在我后面。   我有件事情还是没明白。我说。   什么。他看看我。   怎么我什么事儿你都知道呀?我说。冬冬你,怎么… …你总在呀?   … …我,冬冬犹豫着,我,其实,我家出事了之后,我一直住得离你不远。就在那个黄鱼面馆的楼上。我在那里租了个房子。其实经常能看见你。但是你没注意过。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姐姐,冬冬说,你跟欧先生… …   不行了,不行了呀… …我摇摇头,刚刚离开,欧先生这三个字进了耳朵,我就一下崩溃了,我的心好疼好疼呀,我从此以后都听不得这三个字了,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满脸都是,那么多的泪,来不及擦,流到脖子上,手臂上,我还想忍着不要出声,可是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我的样子一定是吓到冬冬了,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皱着眉头,懊悔无比,嘴巴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啊呀,我这是做了什么呀… …姐姐姐姐,他走过来,两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姐姐你恼恨我吗?我对不起你呀,我,我… …姐姐你打我吧,骂我吧… …   我没让他说完,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双手抓住冬冬的胳膊,脸埋在他胸前,冬冬,你哪里做得对不起我了?姐姐为什么要   打你呢?骂你呢?谁对我像你这么好呢?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我没有心吗?我不知道你有多好吗?   他也哭起来,把我紧紧抱住。他是那么年轻纯洁,他对我是那么的毫无保留,我们彼此依靠,温暖无比,但这拥抱不涉及一点点的欲望。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呢?”冬冬哭着说。   因为我,因为我的心给了别人,它现在碎成一地渣子,收敛不起来了… …   三天之后,冬冬终于走了。   我在机场送他,看他背着双肩包,经过边防的闸门,回头朝我挥挥手。   我回到家中,自己生火做饭洗衣服,日子过得很安静。   我打开一本很久以前入手的小说,每次都读一个开头,这一次终于读完了,故事居然还挺好玩的,是说一个女孩总是遇到相似风格的男子谈恋爱,但是都不持久,总会分离,后来谜底解开,原来她的男朋友始终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物理科学家,在不同的时空里穿越过来跟她谈恋爱。我在一个深夜里第二次读完了这本小说,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要是我也能同不同版本的欧先生相遇谈恋爱我也会非常高兴。但是在这个时空里,这个版本的欧先生,我想,我们到头了,就此结束了。我把他放在我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放在一个大箱子里邮去了他家。   过了几天,妈妈来了。   她不舍得坐飞机,做了一宿的火车硬卧从沈阳来   到上海,来了就打扫房间做饭。我告诉她说我的新房子快要下来了,这个房子不用住得太精细了。妈妈说那不行,哪怕住一天都不能糊弄。她还给我带来了农家猪肉和酸菜,炖的满屋飘香,都快把窗户给顶开了。我又哭起来是一边吃着酸菜汤泡饭一边想起了欧先生,我也想起那句歌词还没陪你牵着手走过黎明的沙丘,我还没跟欧先生吃一碗我妈妈做的酸菜汤泡饭呢。我一哭,妈妈肯定是要问的,我本来不想说,我本来想就是说也不能跟她说太多,结果一开头就没完了,说了五天五夜,巨细无遗,有时说着说着就困了,睡着了在梦里梦见他,又被梦里的欧仰安吓醒了,醒了又继续跟妈妈说,妈妈起先陪着我流眼泪,听我念叨着欧先生的好和我们后来遭遇的事情,但是渐渐她给的反馈就少了,后来就干脆不说话了,后来她就躺在沙发上一边看黑龙江台的甄嬛传一边跟我哼呀哈呀地应和着,有的时候还打岔,我一下子急眼了,叉着腰撒泼问她你这是什么态度呀?我失恋了,你女儿失恋了你不能说点安慰人的话吗?天天就知道看电视!妈妈被我吓一跳,当时坐起来,但她这个人还是机灵的,转转眼睛道,电视不是白看的,你得从里面悟出道理来。我说你悟出什么道理了?她说其实呀你跟这位欧先生分手分的对,分的好。我说为   什么?妈妈说你看宫斗剧都是妃子争宠,哪有妃子跟公主格格争宠的,根本争不过,他是爸爸呀,他对他女儿的感情是天生的,永久的,骨血里面带着的,别说他女儿精神有病,就是她是个罪犯,那也是他孩子,怎么都喜欢,你争不过的算了吧。妈妈说的是一个多残酷的事实呀,她说得我又哭起来。她搂住我,眼睛还盯在电视上,悠悠地说,你要记住一件事情,他越是爱他女儿,你就应该越爱你自己。我闷了半天,到底还是手背擦了泪抬起头来,妈妈你说得对,我记得了,我跟他分手是对的,我应该更爱我自己。妈妈说,记得就好了,下楼去给我买点雪糕吧,我看电视的时候一定要吃雪糕… …   第十七章(2)   妈妈在上海呆了两个星期,见我白天哭的次数少多了就着急要回去了,她在我爸爸参加的那个自行车俱乐部安了眼线,接到情报说最近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女子,颇有姿色,爸爸帮她修了一次自行车,妈妈怕有什么情况,回家看着我爸爸了。   后面又是一段我自己跟自己相处的日子。   把那么多烦乱的心事讲给了妈妈,还哭了那么多,我这个时候轻松一些了,我自己去看喜剧电影的时候会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去拜访了一下段晓书,她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经营自己的网店,把从另一间店铺里买来的糖果卖给跟她联系的客人。她仍然在一些生活的细节里保留着从前的品味和爱好,她跟韩冰的家很小很逼仄,她略显臃肿的身体外面罩着一条朴素方便的棉布袍子,可是脚上登着一双闪闪发光的jimmy choo。   她回头看看我,你失恋了吗?   我说你猜对一半,我不仅失恋还失业了。   她问我你后悔吗?会回头吗?   我摇摇头。   我仍然会因为跟欧先生分手而感到难过,但我做到了一件事情,我没有任何想要再跟他取得联系的妄想和举动,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那么激烈的冲突之后,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在日记本上写“正”字去计算跟他分别了几天,去向往什么时候跟他见面了,我觉得自己从心理上或者从实际上都彻彻底底地跟   他分开了。   一直想要我跳槽去给他帮忙的部长又来约我见面,我之前都一直没有跟他联系,给了他我这是做姿态要条件的错觉,见面的时候他干脆地跟我说了以后的工资补助假期和升级制度等种种承诺,我恰巧一口咖啡呛住,咳嗽了几声,他以为我是被那么好的条件给吓到了,靠在沙发背上充满把握的跟我说,江悦呀,这个真的可以了,我给了你三倍于银行的薪水呀,你这个年龄拿这个工资,恐怕全上海也寥寥无几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哟!这是真的,我对他之前背叛银行的作为并不认可,但觉得被人这么看重,心里面还是感激的,连忙点头称是,告诉他我也休息够了一个星期之内一定给您答复,接着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我的心弄凉了。   “他说什么呢?”欧先生问我。   这时的我们坐在一个巴西人开的咖啡店里,花园中种满了芭蕉,每一个小台子都被巨大厚实绿油油的芭蕉叶围着。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的时间了,那天我们在长途客运站把他的女儿从大客车的货仓中救出来,他要报警抓徐冬冬,我说那我就报警抓欧仰安,我要告她谋杀,还有从此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   眼前的欧先生头发整齐,下巴刮得很干净,白净面色,穿着高领衫和两扣子的西装,我大四的上学期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六七年的时   间,我早就从那个二十一岁的小姑娘脱胎换骨,可是欧先生的面容身材神态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他还是让人赞叹的成熟好看。我就那么看着他,手里搅动着咖啡勺子,我回忆着自己是怎么跟这么漂亮的人发出那种声嘶力竭的威胁,当时我说了那句话,其实已经下了再也不会跟他见面的决心了。   电话是他打给我的,说还是要喝杯咖啡聊一聊。我没答应,也没挂机,我们就在电话的两端僵持着,我脑袋里面是那天在机场送冬冬离开的场景,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那么难过,我为冬冬能够推进到人生的下一步而感到高兴,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了。我好不容易不哭了,我认为自己不应该再去见欧先生。他像是总会知道我为什么犹豫似的,于是慢慢地给了一个理由:“那天,我说了,悦悦你累了,我们改天再谈。”   我记得这句话。这是一个口头合同的条款,他不报警了,所以我不应该不跟他见面。   我跟欧先生终于在芭蕉叶下面相对而坐,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话题绕开他的女儿,徐冬冬,我跟他说起工作的事情,欧先生兴致盎然,部长最后跟我说的话让他颇为好奇,他说什么呢?他又一次问。   我在这个时候改变了主意,我忽然又不想告诉他了,我喝了一口咖啡随口胡编:“他让我尽快上班呢… …可是我打算再休息两天出门玩玩呢   。”   欧先生笑笑:“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给的那个工作。不就是工资高一点吗,平台并没有银行大,层次也不高级,再说这个人做事情并不漂亮,他能欺骗从前的东家,就会欺骗你,在这种人手下工作,不可能做得长久。”   “您说的我同意。但是也拿不定主意。”我说,“他给的工资确实很高。银行不错,但是给我放无薪假呢,至于说诚信方面… …大不了我先去新单位工作,平时警觉一点,出什么事情之前,我先炒掉他。”   “你这人够机灵,总能把自己保护好的。这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的事业到目前为止,发展得都很好,没有浪费过时间。那就更不应该走弯路。”   “瞧您,怎么开始给我泄劲儿了?”我说,“我不是干什么您都让我试一试的吗?再不靠谱的事情,您不都是事后嫌弃,事先鼓励的吗?”   他笑起来,点头,喝了一口咖啡,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因为我觉得悦悦你值得更好的东西。”   “… …”   “我有一个建议给你。”他抬起头来,看好了我,像魔王慢慢打开打开他诱惑凡人的宝盒,“跟我去个地方。看一件东西。”   那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陆家嘴最负盛名的摩天大楼,七十七和七十八两层打通,阳光投入,被金色的大理石和大厅正中透明的直角楼梯反射出无数华彩,欧先生引导我穿过一   个又一个被巨大的玻璃墙切割的空间,在其中一间里他告诉我这里可以安排下至少二十人办公,每个人的地方都绰绰有余,他们可以养自己的绿植,小型宠物也可以;他说你看这房间,悦悦你可以把它当作会议室,那套桌椅是丹麦运来的,我觉得还不错,地板是柚子木的,硬,不怕水,同事们打起架来互相泼水也破坏不了;哦这里,房间倒是不大,但是装备得还不错是吗?冰箱烤炉大蒸锅什么都有,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茶水间,就算请一个星级酒店的主厨来这里给员工准备一场餐会,他其实只要带食材来就行了;我也喜欢这里,你来看,这满架子的书,可以当一个社区图书馆了吧,在这放两个梯子,还有写字台,桌椅,懒人沙发,还有油画,这里还可以当做党员活动空间,定期开会学习… …   第十七章(3)   然后他走到一扇门前,按了指纹锁打开,那是占据了整层东南角的写字间,目测至少五十平方,除了晶莹剔透的理石墙面和地面,空荡荡的什么都还没有布置,我穿过去透过窗子看向外面,正是黄浦江的大拐弯,数条商船驶过,浩浩汤汤,一望无际。   我惊呆了,大气不敢喘。欧先生靠在我旁边的窗台上,他点了一支烟,转头看我,我问过你,有什么职业愿景,悦悦你说过,想在三十岁之前拥有一个自己的写字间,能看见外面这个风景,我没记错吧?   … …没有。您没记错。   “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呢?这个写字间还不错吗?外面的那些还好吗?”   “不错。呵,”我从心底里发出赞叹,“非常非常豪华,简直,简直像梦一样… …这是您的?”   “不是我的,暂时是我的——这里只租不售。我拥有五十年——或者说,悦悦,你可以拥有五十年。”欧先生慢悠悠地说,“你可以在这里开一家公司。投资公司。”   “… …我?”我回头看着他。   “对。没说别人,就是你。你组建自己的团队,聘请自己的员工,你做生意,给别人发薪水。何必还去给人打工呢?你的才干和人品超过所有那些人。你是个女孩儿,但你该做大事情。”   我觉得自己的脑壳有点短路,完全失去了对眼前情况的判断能力:“… …您是在送我礼物吗?”   “当作   是吧。我之前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   “可是我不会开公司呀。”我说。   “可以学习的呀。我也会帮你。我怎么会不帮你呢悦悦?在上海神通广大的人很多,可我想就目前这个阶段,我来教你,帮你处理一些事情,介绍些重要的朋友还是足够的。悦悦,你意下如何呢?”   我站在那里好久没说话。   高处的风景真好呀,让人的心胸开阔,好像能原谅一切。   欧先生就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吸烟,充满耐心地等着我,他等着我陶醉于眼前的一切,等着我在他的指引下构建自己的未来,等着我跟他说“是”呢。   可在这繁华盛景之上,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儿,她在数年前只身来到上海,她也年轻美丽聪明,她抓住了一切的可能性去获取成功,获得物质,她认识了富有的男人,她以身相托,作为交换也得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只不过谁能想到住进去的别墅就像小孩子在海边堆起来的城堡一样,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全没了,男人不仅收回了自己给的一切,还让大老婆好好地给了她一顿教训,让她大腹便便流落街头。   这是我的朋友段晓书的遭遇。   我在落地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我也想象着那个第一次造访大别墅时候的晓书,她当时一定兴高采烈,她当时也一定没想到后来会发生的事情。   但是我不一样。我有她的教训在先。我知道之后可   能会发生的事情。   我转过身来看着欧先生,他一整支烟吸完了,回望着我,从容而有把握的。   “部长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其实没告诉您。”我说。   “他说什么了?”   “他让我问候欧先生。”我说。   “… …”   “您瞧,我这么努力,我还沾沾自喜被人看重,结果人们想把我挖去还是因为您。”我说。   “那就更没有必要被他们利用了,推掉他。自己做老板。”他故作轻松地说,实则用心良苦地把我往他的思路上挟带。   “然后呢?”我说,我也微笑了。   欧先生没说话,站直了身体,他沉下了脸看着我,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   “然后我会在您的荫蔽下得到很多东西,这毋庸置疑,我相信您的权力。可是欧先生,您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是您的什么人呢?您的女儿她会放过我吗?您送给我这么大的礼物,无非是要我更多的忍受她,您觉得我能做到吗?她之前伤了我的肩膀,下次会不会要我的命呢?我的小命和这两层豪华的写字间,哪一个更值钱?我应该为此冒险吗?… …”   “悦悦,”他扔掉了手里的香烟,打断我,“我想留住你,我想让你高兴,这事情跟仰安没关。”欧先生一字一句,力证自己的诚意。   “可是您跟她永远都有关联。我不能跟她争夺您。我争不过。在这之外的任何补偿,我也不要。更何况,这并   不牢固。”我不能再说了。我看着他的脸,我总是想要跟他多呆一会儿的,但这对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转身离开。   欧先生急了,从后面追上来,抓住我的肩膀,一叠声地叫我:“悦悦,悦悦,悦悦,你别走,你要跟我结婚吗?我们等一等好不好?或者你说,你究竟要什么呢?”   “我原来也没把结婚当做一个重要的事情。”我低下头说,“但是后来我觉得它至少是一个象征。”   “象征什么?”欧先生追问。   “应该被遵守的契约。还有平等的爱。”我说,“您带我来这里,来看这个,您用钱和权力收买我呢,您觉得这平等吗?”   “我昏头了!把这事情忘了吧!我们再谈一谈。好吗?”他开始耍赖了,“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悦悦,你这不是说话不算话吗?”   他的手一直扣在我的肩膀上,我嗅到他身上桃子的味道,我曾那么迷恋这个人的一切,可我觉得我得走了,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爱您。我从来没像爱您这样爱过别人。但是如果我爱您,超过了爱我自己,那就是愚蠢。您觉得我是一个蠢人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良久,终于慢慢地接受了我的决定。欧先生松了手。   窗外的阳光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好长,我缓慢地,艰难地从欧先生的影子里离开,我从这个自己一直向往的写字间里离开,我   从一场大梦里离开。   第十七章(4)   大约两年以后我有一次在香港转飞机的时候亲眼见到了欧仰安。我坐的是小飞机的商务舱先登机,经济舱的客人继而鱼贯而入,我正低头看杂志,有人的行李袋子刮到了我的腿,我抬头看看,那人马上说对不起。我还是认出她来,当时就愣住了,眼前的欧仰安有从前的三个自己那么胖大,长头发稀少而且油腻,都贴在头皮上,她的眉目和粉白面色还是能看出原来的娇气好看,可是额头颧骨下巴都满满塞着肉,她涂着红艳艳的嘴巴,身上穿着一件大码灰色T恤,衣服裤子都被她撑得紧绷绷的,肩膀手臂腰身全都是一节一节的赘肉,她快把过道都塞满了。   她也马上认出我来,我这个抢她爸爸却败下阵来的女人,我这个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的女人,她怎么会忘了我呢?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当口,后面的人很不客气地催促她堵在那里面相什么,还不赶快往里走?那是个精瘦精瘦的男孩,染着蓝灰色的头发,尖嘴猴腮黑眼圈,一侧带了五个耳骨环,他居然是欧仰安的同伴,他们坐在飞机最后排的位置上。起飞之后我特意去后面的洗手间,看见蓝头发的男孩脑袋杵在欧仰安的胳膊上睡觉,她用另外一只手配合了牙齿撕开袋子,正把零食放进嘴巴里。她看见我过来了,转转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把男孩的脑袋推开,跟   我去了后面。   “没想到。”我说。   “没想到什么?没想到见到我,还是没想到我胖成这个样子?”她外形变了,说话的声音语气也变了,粗声粗气地,满不在乎地。   “… …我没想到能单独在外面见到你,我以为你爸爸会一直照顾你,你一直跟着他。”我说。   “你都走了,我还留在他那里做什么呀?”欧仰安说,她眼睛紧紧盯着我,勾着嘴巴似笑非笑,一幅掌握了秘密,看别人都很愚蠢的神态,“你当我真的有病吗?你当我真的是女疯子?你可能把我想的更龌龊,更恶心吧?你在心里骂过我什么?… …变态?… …恋父?我才不呢。我做那些事情不是针对你,我其实一点都不恨你,我就想让欧锦江不好过,我就想让他痛苦。”   “… …你这么恨自己的爸爸?你这些仇恨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慢慢问道。   “很简单呀,为什么我妈妈坐牢,他在外面神气活现呀?为什么我妈妈车祸死了,他跟年轻的小姐谈恋爱呀?这不公平。”   我一时没说话,看了她半天:“你都是装的?”   “对。还可以吗?像吗?他和你,你们都信了。一个非得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一个就是不肯,然后分手了。”她咯咯地笑起来,下巴上的肉抖动着,发出笨重的喉音,上气不接下气,“好好笑。”   “你笑我可以。”我看着她,“别这么笑你父亲,   他很爱你,一直尽力保护你。他自己放弃了很多东西。”   “但我不高兴!”欧仰安狠狠打断我,“… …现在我高兴。”   空姐推来车子,请我们让一下。欧仰安推门进了卫生间,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一会儿空气警报器响了,是她在卫生间里吸烟。她跟那个蓝头发的男孩接着跟整个乘务组争吵起来,飞机着陆后,他们被机场公安带走了,不知道会被怎样处罚。   我后来几年都没有再见到欧先生,但会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确定的是他不在复旦教书了,可能去了瑞士,也有人说在曼谷见过他,说他带着草帽,穿着短裤和凉鞋,坐在湄南河岸边的酒吧里吸烟喝啤酒,皮肤晒得发红,身边有好几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儿,他让人几乎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我觉得说话的这一个肯定是看错人了,我想象不出那个形象的欧先生,许久不见之后,我们初见时候他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晰了,精致的上海男人,白净瘦削,他穿着高领衫和格子西装,拿着咖啡,站在楼梯的上面看着我。   他就此定格在那个画面里。   那是我曾经爱过的人。   我呢?跟欧先生分手之后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收到了银行的电话,告诉我无薪假到此为止,让我即刻回去开会。那是一次全员大会,首先副总宣布了一件事情:曾经在我们大客户部   门服务多年的前任部长,非常规性离职,经过内部和第三方审计,发现其工作中存在有严重的渎职和职务贪污行为,涉及金额较大,银行已将证据呈交给公安机关,并即将准备提起诉讼。副总说的这位就是那个挖走了银行的大客户也想要把我也带走的部长,我脑袋里面浮现出跟他几次见面的情景,那么一朝得意意气风发的样子,谁知道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了。我不是不震惊的,但心里面很快也整理出了前后道理,他所在的部门直接对接银行最重要的客人,银行怎么会不对他留一手实施控制呢?方法也简单,不正规的报销单据,越级过格的操作程序,你如果还在银行里工作,还能为我所用,那就还是我的好员工,那老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撬走了我的客人,坏了我的业务和名誉,那就是让你身败名裂的最有力的证据!   开会之前,我是被负责会场的同事引到前排的位置上的,我的座位离副总很近,我抬头看看他,副总也正巧低头看看我,无风无浪的脸,莫测高深的样子,我心里面有疑问,他会知道前任部长跟我接触过吗?   关于前任部长的事情由副总宣布完毕,接下来讲话的英国人老大,他宣布了新一届的后备干部名单,冲打银行在沪的员工总数为两千三百人,每年在二十八岁以下的员工中甄选出十五人作为后备干部,   后备干部会在两年时间里在银行的每一个部门中进行轮岗培训,两年后成绩优异者会直接升职为部门或分部经理,而常规的晋级制度中,一个普通员工提升到这个职位需要至少十年的时间。打个比方,成为后备干部,就等于登上了升职的高速电梯。   刚刚结束了无薪假的我被宣布在十五人的名单里。   我登上了这部电梯。   第十七章(5)   会后我一路追着副总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好像早就料到一样特意留了时间给我,态度格外亲热,用天津话跟我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得请客哈!我也直截了当,放无薪假期间,我见过部长了,他跟我也许诺了很好的条件。   副总笑笑,你当我不知道?你现在应该庆幸没有跟他走吧,他现在自身难保了,而你的忠诚老实不仅保全了自己,还获得了难得的机会。   我当不了后备干部。我说。我做不了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情。   哦?这话倒是让他意外了,我们想让你做什么事情了?   我想了想,开口有点难:“我原来私人关系认识的人,那位给杨总的节能发动机项目融资的事情帮过忙的先生,我们了断联系了。要是银行觉得提拔我,是希望能通过我这边的这个关系解决一些问题的话,那我以后肯定会让您失望的。”   “哦。”副总点了点头,理解了我的意思,“我们做决定的时候主要考察的还是你的业绩和人品。至于说有没有得力的关系,当然有最好,不过上次去苏州挽留客户那件事情,我回来之后跟老大汇报,我说这个女孩子到底没有张嘴求人,但她给客户擦鞋子了… …你能高能低,江悦,我说过,你有种,这是你能够当后备干部的最重要的原因。”   副总说得很轻松,可那一个片刻我鼻子有点酸。我想起自己跟欧先生说的话,   我说我那么努力结果还是活在您的荫蔽之下,人人都觉得我占了您的便宜。我说错了,我对自己不公道,我的努力就是我的努力,像我的头发皮肤和34D的胸部一样,它是有见证的,有成果的,被肯定的。   “怎么你不想当后备干部吗?那我换别人?”副总故意说道。   “不。不。”我连忙抬起头来,“我要当的!我肯定做好!”   “那就赶快出去干活儿吧!”   二十七岁的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大银行驻上海的后备干部。老实说,事业上一个意料之外的大幅度的进步多少冲淡了我跟欧先生分手的忧郁。我知道自己这双手虽小还是靠得住的,我看见两年后的自己成功通过了考核,成为了要害部门的经理,我当然不会就此止步不前,我会有更多更有实力的客人,我会有更杰出的业绩,我会带出来自己的团队。那之后要是再往上走,我脑袋里面也有一个十分清晰的图景,我的学历不够高,或者去英国,或者去美国要进修一下,要拿下来一个硕士学历,时间不能太久,最多一年半,否则再回职场就要重新适应,论文可以拿回来做,在那之后我则需要一个更大的平台了,当然对于老东家是重要小心谨慎心怀感激的,最主要的是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不能重蹈前任部长的覆辙,那是血的教训… …   当时的我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给了自   己五年的时间。   我眼前是一条坦途,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可能性。   可是五年期间,生活的激流却裹挟着我拐了一个急转弯。   五年之后的一个晚上,三十二岁的我在KTV里用闽南语唱一首歌,歌名儿叫作《心事谁人知》,歌词是这样的:心事若无讲出来,有谁人会知,   有时真想要诉出 ,满腹的悲哀,   踏入七桃界,是阮毋应该,   如今想反悔,谁人肯谅解,   心爱你若有了解,请你著忍耐,   男性毋是无目屎,只是毋敢流出来   我唱着唱着,旁边的台湾男人放下酒杯,双手拿出帕子开始擦眼泪,如同歌词里唱的那般。这位秦先生快五十岁了,样子仪表堂堂,年轻的时候是演员,现在在横店带着二十多个兄弟给古装电影电视剧跑龙套当替身。这首歌凄楚婉转,催人泪下,我苦练已久,果然发挥效力,喝得满脸通红原本跟朋友们笑作一团的秦先生开始一边擦眼泪一边跟我讲自己当年也是给吴奇隆演过对手戏的小生,眼看就要被公司力捧,眼看就要走红了,却因为应酬的时候说错了话得罪了人错过了一生的机会,再也当不了男主角,做了几年配角之后,脸上憔悴黯淡,粉底盖不住眼袋了,他又开始当替身,替主角跳车挨打泡冷水,年纪大了做不动,就给刚入行的年轻人们当经纪,这几年台湾和香港电影电视剧式微,他带   着队伍北上,开工的机会倒是不缺,他自己又重新走回幕前了,眼下号称是神剧里最让地方台观众面熟的日本鬼子,每部戏里以各种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死去,每死一次,秦先生就按照他们老家的习惯,埋个纸做的小人在柳树下面的泥土里当作替身,以防戏里面的假晦气真的折损了他在生活里的真福气。   秦先生说了半天,终于擤了鼻涕对我说,小妹妹呀,所以你看,不是说人有天赋又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有的时候你没留意,突然有一天回头看看原来走了好大一截下坡路的,你看看我,我原来跟吴奇隆对打的,现在他的司机恐怕也比我赚得多的… …   “与其叹息过去,不如未雨绸缪。”我唱歌就是要这个效果,当即给秦先生倒上酒,一边从包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保单给他,“您看您工作辛苦,钱赚的不容易,必须给自己以后的生活做好足够的保障。我之前给您做的这个详尽的计划,进可攻,退可守。着急用钱的话,每个月都可以领取利息,比银行定存高一个点呢;要做长期考虑的话,十五年之后翻了一倍半,您去别家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收益率,第一年保费我还可以给您返佣十五个仙… …”   秦先生垂着眼睛夹了一下我的保单:“你急咩?我还没跟你说我初恋的事情内… …”   我连忙道:“您说您说,我太想听   了… …”   酒喝了好几轮,秦先生终于在那份保单上签了字,还现场用手机交了保费,借着酒劲儿一只胳膊圈着我的肩膀对其余人说他觉得跟我投缘,觉得我闽南语的歌儿唱得好,让他想起家里人,我收了他的钱,终于一颗心放到肚子里,马上就点了一首《好日子》,一边唱我还一边手舞足蹈比划了几下,就势推开秦先生那热乎乎汗津津的手臂。   … …   第十八章(1)   深夜两点钟,从横店来的台湾替身演员们还在包房里唱歌儿,我自己出来,去吧台要了一盒泡面,两根香肠,坐在高脚凳子上欢畅地吃了几口,擦擦嘴巴,心里想着秦先生刚才那顿感慨其实也没错,二十多岁被国际大银行选为后备干部的我,也没想到几年后的自己得靠唱闽南语的苦情歌劝台湾客户签一份每年十来万块的保险单,甚至就此往前推到一年前,我也想象不到自己会这样讨生活,可是想得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日子总得往下过呀,那时候我每个月的工资加薪水随随便便过了六位数是钱,现在十万块的保单我能提取佣金一万五也是钱,也能买东西呀,我咬了一口香肠,心里面又说我要是秦先生我不会哭的,跟吴奇隆一起演过戏,知道他的司机赚得多还不去给他打工,这不是浪费资源吗?   我正吃面,旁边有人来埋单了,拿到账单说店家把他那个包房的账目算错了,他要的套餐里面有两个热带果盘,为什么又要额外列出来让他付钱呢?前台马上装模作样地核对,然后说真是抱歉先生,确实是点单系统出了错,这个款项我们马上帮您划掉,我去找经理签字,重新计算… …   其实不管我的事儿,但我到底还是没忍住,低声对着旁边这位的肩膀说:“什么系统出了错呀,这是夜店算计酒鬼们的老把戏,以为人喝多了玩嗨了   就看不明白账单了。”   “哦,”他应声,“这事儿您也遇见过。”   “当然了。不过每次我都查账单。我可不想被人当傻瓜。”我呵呵一笑。   “常来吗?”他问我。   “嗯。应酬。陪客户。”我吃了一口泡面。   “我第一次来这儿。”他说,“刚从国外回来。”   “哦。玩得开心。”   我一直没抬头,一直跟他肩膀说话,嗅到旁边这位身上有香水味,酒气也很重,可见喝得也不少,但人没糊涂,对钱保持尊重,这值得赞赏。我吃了一口面,侧头垂眼,从下到上偷偷打量他,这人应该是刚下班就出来喝酒了,穿的还是去写字间的衣服,薪水很高,工作的地方也很体面,这从他的鞋子腰带,裤子和衬衫材质就能看出来,指甲是整齐的,真没少喝,酒量一般,指头尖儿都红了,那是双年轻人的手,肌肉结实平整,虎口有力,皮肤白净光滑,这人爱运动也喜欢打扮,我还是带着好奇心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拿了新打出来的账单,低头重新核对。   我只看了他一眼,一个侧面,就赶快转过头来,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咚咚咚跳了三下,想要从嘴巴里面跑出来一样。气不够用。那是徐冬冬呀。真的这么巧,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城市,五年的时间从不曾相见,我们,我跟冬冬,如今就在这个KTV里又撞到一起了。我一直扭着头,保持着后脑勺朝他的   姿势,再没有去验证这事情的勇气,我对他暗中的打量就此结束,端起方便面绕过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新打出来的账单没有错误,徐冬冬拿出手机正要交钱,有一男一女从走廊里面快步出来,中年男人从他手里抢了单子,一边说着不好让你埋单的呀,这怎么可以,他倒是没再争抢,穿着薄纱裙子的女孩儿一只手上来轻巧地拿了他的电话,声音像是上海四月的小风一样暖暖的,柔柔的,却又保持礼貌地心疼着他,您刚才喝酒喝得急了吧?瞧脸都红了,等一下出去我们去吃面吧?这提议倒是让他感了兴趣,好的呀,去吃黄鱼面。   我听见他说这句话,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就浸到手里的那碗方便面里面去,可这三个人就在我跟前说话,我那双想要逃跑的脚总被另一双脚阻挡着,好像跳慢三快四的交谊舞,怎么都出不了圈。劳驾,请让一下!我忍不得终于粗着嗓子说了一句,头仍低着。徐冬冬的黑色皮鞋往旁边给我让出条路来,我快步经过,心里正庆幸,却不知道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上面瞬间打滑,然后一只脚向前滑去,一只脚朝后蹬开,一声哎吆还没喊出来,已经隆重地劈了个叉,方便面抛起落下,满满扣了一头一脸… …   我那狼狈摔倒的样子必然很精彩很引人注目,整个前台大厅里客人说话的声音,服务员迎来送   往的声音一下子好像消失殆尽,我不用抬头也知道多少只眼睛落在我身上,还带着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的配乐,你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旁边有个凳子,我抓住了想要爬起来,努力了一次又坐回去,只觉得两条大腿内侧剧痛,一定是瞬间拉伤了… …   年轻人在美国呆了五年,潜移默化中形成的那种爱管闲事儿的老美作风发作,他走过来,蹲下身,问摔倒的这位,您还好吗?需要帮助吗?——我手上的动作飞快,早就从口袋里抓了纸巾蒙在满是泡面汤汁的头上脸上——他看不出来我样子。我没说话,点头摆手,意思是说我没事儿,您可以走了。他停了一会儿,理解一个人当众摔倒的时候尴尬总是多于疼痛,终于没再坚持,他站起身跟他的朋友们离开。   我从纸巾的缝隙里确定他已经走远,心里面松了一口气,满头满脸都是泡面的汤汁,胸前的衣服也油了一大片,我这样子见到他总不太好看,不过幸好我人够机灵,让他没能认出我来。当然我想要避开他,并非仅仅这个原因,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徐冬冬。   这个心愿很快成了空。   第二天中午我在租来的房子里醒来之后,发现手机不见了,我用另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接听了却没有马上说话。   “那个… …真是不好意思,您拾到的是我的手机。”我说,“麻   烦您还给我吧。您离那里近?我可以去拿。”   “手机不是我拾到的。我从你手袋里面拿出来的。”电话另一端的人说,“你整理干净了吗?你头发上脸上的泡面汤都洗掉了吗?你准备好跟我见一面了吗… …姐姐。”   我愣住了,一时没说话,为之前的自作聪明心生懊悔——他早就看出来那是我了。   “思南路那家黄鱼面馆吧。今天下午三点,我就在那里等你。”冬冬简短地作了指示。   第十八章(2)   黄鱼面馆早就没有了,那个街角的小店扩入了旁边好几间房子,重新装修开张,如今是一个颇有特色的咖啡馆,服务生都围着南美风的红格子围裙,每张桌子上都有一颗多肉植物。徐冬冬坐在照片墙下面的桌子旁,一只手拄着下巴看着我进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正面看他,显然这妖精又变化了。   从前脸上的肥嘟嘟全部消失殆尽,白净面皮,瘦削的脸,话说原来我没发觉,他鼻子尖儿竟是勾的,说好听的是精英脸,说不好听的就是刻薄相。这几年吃的讲究,不缺营养,头发眉毛眼睫毛都很浓密,我听说美国的大玉米特别滋养毛发。嘴巴还是厚嘟嘟的,单看嘴巴就显得有点孩子气有点笨,多少中和了一点他脸上的刻薄相,要不然可以直接跳到电视里面演败类了。炭黑色的衬衫,系着细领带,同色的西装,黑宝石纽扣,袖口露出手表的一点边缘,一身名贵。   我拿着一杯咖啡就在他面前坐定了,板着脸打量着他,也被他打量着。我们都没说话。这沉默好好地持续了片刻,我不用问也猜得到:这臭孩子成功了,过得不错。无论是念书拿学位,还是工作赚钱,必然是成绩优异,被人追捧。从前父母荫蔽下的二世祖,几番转折,终于自食其力独立门户,长了那么一个脑筋那么一副皮囊,肯定也没吃什么苦头,轻而易举的成功把他   像个气球一样吹得膨胀起来,飘起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看谁都夹着眼睛,看谁都是“你薪水是我发的”的表情。呵呵,你倒是记得叫我姐姐,可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可以不经允许在我面前帅起来。   我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想他也是绷不住了,马上问我。   “头发没做好。”我打击他从这个开始。   “… …哦……”他脸上不动声色,“哪里不好?”   “长了一寸。最好剪短。”我说,“而且,你是不是在头发上擦油了?”   “… …嗯。”   “谁让你擦的?”   “我自己。”   我摇头,痛心的:“以后千万别这样了。男孩头发短,清爽,足够了呀。多一点都是画蛇添足,你以为把自己打扮漂亮了,其实让你一下子好像有四十岁。你可以给自己当舅舅了。”   徐冬冬换了一只手拄着脸,饶有兴味,好像还挺爱听我的点评的:“那你觉得我穿的怎么样?”   “嗯… …”我不能辜负他,仔细地挑毛病,“黑衬衫,黑领带,黑西装,黑色的袖扣,怎么你刚才去参加葬礼了?”   他一侧嘴角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对我这句话给以反馈:“那我应该怎么穿?”   “可以活泼一点,花衬衫呀。今天礼拜六呀。”我喝了一口咖啡,扁着嘴巴,勉力憋笑。   “花衬衫。”他重复道,轻微地点点头。   “嗯。”我确定,“夏威夷   花,特别热情的那一种。”   “你要我穿成那个样子,是去做鸭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 …那个,工作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鸭作为一种社会工种,也有其技术性和高要求。你不要瞧不起。”我说。   徐冬冬空咽了一下:“哦… …请继续。”   “继续什么?”   “继续修理我呀。”他看着我。   “我今天暂且就到这里。待我观察观察,哪里再看你不顺眼,改日再说。手机还我。现在。”我手掌伸到他面前,简短地命令。   徐冬冬身体向后,脊背靠在椅子上,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扯过自己的双肩包,从里面把我的手机拿出来往我跟前一送,我伸手去接,谁知道他是虚晃一招,我眨个眼睛,他又给收回去了。   “… …我有事请问你。”他把我的手机放在自己一边,这时有人打上来了,电话嗡嗡作响,我着急那是找我买保险的客户,伸手去抢,被他狠狠打了一下手背,啪地一声。   “奥哟侬长本事了!”我手背上火辣辣地疼,赶紧搓了几下,正对面有一面镜子,被勤快的店员擦得锃亮,我在里面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怒目圆睁,咬牙切齿,要吃人的样子。   “不是只有你工作忙。”徐冬冬说,气呼呼的,毫不退让,“我也有事情做的。几句话问完了你,手机还给你。你跟我背对背走,再也不见面,再也不说话。”   “… …你说。   ”我瞪着他。   “我做错什么了?”他一秒钟都没耽误,马上就问。   “此话从何说起?”   他手肘架在桌上,看好了我:“你送我走那天,说保持联系,说会一直跟我说话。可以打电话,可以QQ留言,微信。这是你说的吧?刚开始跟你说十句话还能懒洋洋地回三句,好像给阿拉好大的面子一样。后来呢?号码停掉了,qq不用了,微信也把我给删除了。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什么事情得罪你了吗?我还叫你一声姐姐的,我们最糟糕也算是熟人,你这样待我,不失礼吗?今天你就给我说说清楚,你说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了。”   我左手搓着右手背,眼珠子乱转,显然徐冬冬过来兴师问罪,是早做了准备的,一叠声地质问,如泣如诉,气势如虹,一下子就把我给说理亏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可又觉得哪里不对,我不能允许他的语气,我可以被任何人质问,就是不能被你徐冬冬这样教训,你是谁呀?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二百多斤的小胖子,身上的脂肪抑制了雄性激素的分泌,说话都尖声尖气的,你现在敢教训我?   “呵,”我低头笑了一下,再抬眼看他,“我为什么非得跟你解释为什么呢?不想跟你说话就是不想跟你说话,删了你就是删了你,为什么我一定要给你一个理由呢?全凭心情,行不行呀?”   “那   你当时说的话就是在撒谎,就是在骗我。”他的逻辑非常清晰。   第十八章(3)   我愣了一下,撒谎这事儿在从小我爸妈对我的教育里面是个很重大的错误。我长大之后作人交友赚钱都要求自己诚实守信。徐冬冬忽然这样说我,我当然不愿意领受这罪名。我试图回忆起送他走的那天我说的话,还有删除他所有联系方式的时候的想法,可是脑袋里的这个阀门好像瞬间关上了,我想不起来了。   我的沉默让他怨气爆棚,他盯着我,那个瘦削的,棱角分明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他在咬着牙呢,脑袋里面想要把我给咬死吗?   我们僵持着,都没说话。   旁边的桌上,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告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树上有鸟,in the tree,介词要用in,她是他的姐姐吗?更像是个赚零用钱的家教,女孩很朴素,穿着布裙子,男孩很乖,不时点点头,小脸蛋圆滚滚胖乎乎的。他们每人一杯橘子水。我忽然想起来冬冬有一次去学校找我,非得用自己的零用钱请我在图书馆下面的小卖铺里喝橘子水。那时候他还是小孩子,那时候的我多年轻呀,我们像早餐的锅子里,一大一小两颗软软的鸡蛋黄一样。我在一瞬间有点泄气,打算求和。   “哎,冬冬,”我喝了一口咖啡,借里面的甜味柔软了声音和语气,“真不像话,你看看,我们在干什么呀?你多大了?我没记错的话,有二十五了吧?下个月是不是?狮子座   的。”   他眼波一转,低下头去,那个恨我恨得要死的劲头松动了。   “咱们五年没见了,为什么见面得吵架呢?你还不赶快跟我说说书念得怎么样了,现在做什么工作,交没交到好玩的朋友,去哪里旅行了,你为什么非得找理由,非得,嗯,硬着脖子跟我吵架呢?”   后面这半句他不爱听了,抬起头来:“是我?怪我咯?是我搞事情?”   “当然啦。”我慢悠悠地责怪,责任都推过去,但尽量不再惹他生气,“瞧你打扮得那么漂亮,衣冠楚楚的,怎么说话还是小孩子气?我看说到底也没长大。”   “五年的时间很久吗?五年我应该变成什么样子呢?”   “五年的时间,当然很久了。”我说,“我三十二岁了。我一共才有六个五年多一点。你二十五岁,你一共才有五个五年。之前你还可以做小孩子,现在就不行了呀。大人,社会上的人,最要擅长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表情。什么我不给你电话,不回你微信的,又没有少块肉,干什么那么生气呢?别说这个了,就是真的被人咬掉了一块肉,也就是擦干净血,呵呵两声,以后再找机会咬回来。”   他把这话听进去了,思考片刻,脸上没有情绪,只是看我,重新观察我,细致地琢磨我,我便任他看着,人太聪明了可能就是如此,脑袋里面好像装了照相机,什么都记得住,你的沧海桑田风云   流转,在他那里就像是昨天的一张照片和前天的一张照片,让他看看吧,让他在我的脸上看看,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我有些发黄的额头,黑眼圈,颧骨上不知道是哪天早上偷偷钻出来的淡斑,鼻翼两边轻微的凹陷,那是法令纹即将出现的症候… …我在最颓唐的时候也对自己的脸处处小心,我花很多钱买昂贵的化妆品,我化妆也很细致,我上个星期才在眉心打了肉毒,差点没疼死,我走在街上仍然是个好看的女人,可是三十二岁的我跟二十七岁的自己怎么可能一样呢?你把地球绕着太阳公转不当现象吗?我们都不一样了。他得明白。   良久良久,旁边的小男孩把书本合上了,这一边的徐冬冬也明白了,他看清楚了,目光仍在我脸上:“姐姐… …”   “嗯?”   “你没有什么变化。”他说,“你还是,那么好看。”   他可真是嘴硬呀,可是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赶紧低下头去,这个打扮漂亮,一副精英派头的家伙仍是那个亲切地,保护着我的男孩,这妖精无论怎样变化,都是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我笑了一下:“你真好,冬冬,你真仁慈。”   “我也没变。”他伸出手来,在桌子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热切地,激动地,“我一直想着你。我还喜欢你。”   “我结婚了。”   ... ...   我的婚礼是在两年前在浦   东香格里拉办的。规模不大,十桌酒席,但是菜很高级,满屋子都是大百合和白玫瑰,一个小型的爵士乐队从头到尾伴奏,小号手是个美国人,司仪请了东方卫视一个挺有名的主持人,风趣嘴甜,讲起来带颜色的笑话也不龌龊。我换了五条裙子,婚纱是浅紫色的。轮到新郎讲话的时候,罗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啜泣起来,一号伴郎手里有戒指,二号伴郎给他递了纸巾,他擦了泪终于才说话,声音潮湿,充满感情,他说认识了我好久,终于娶我为妻,心愿达成,从此以后看黄浦江的水都是浅紫色的了。他这话是冲着来宾和摄像机说的,赢得热烈掌声。后来重看婚礼录像的时候,黄欣发现了两个细节,一是主持人侧着脸斜着眼睛看罗文,那样子好像明星被对手措手不及地抢了戏颇为忿忿;二是镜头给我的时候,我很明显地在用力眨眼睛,黄欣说你根本就不想哭,你是就是在配合气氛。我挺不乐意的问她凭什么这么说,她说问题不在你,在罗文,他真不愧是搞艺术的,真是抓马呀… …   故事讲到这里,好奇心重的各位如果在网上寻找罗文,会在百度百科里看到他的名号:罗文,音乐家,大提琴家演奏家,混音师。他比我大六岁。黄欣曾说过他长得像吴彦祖,我觉得一点不像,他倒是有一点像黄晓明,事实上他是所有我认识的   男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明星级别的好看。   第十八章(4)   韩冰比他幼稚,松懈,没有他那么会盯着人看,会放电,尤其是开始收水费之后,尤其是被动地跟段晓书结婚当了爸爸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再也没有上大学时候的清楚可爱,现在额头秃得好像大福点心一样;欧先生的头发是好的,人是爱打扮的,气质优雅,但是他比罗文老,比他冷,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让人不敢接近;长大之后的冬冬很好看,精致,但是太精致了,太精明了,看上去就是个不好摆弄的家伙。反正他们都没有罗文美。流传中最著名的,也是让罗文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照片,是一片黑暗的背景前面,他额头靠在自己的大提琴琴颈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张完美的侧脸,他闭着眼睛,额头鼻子下巴丰满突出,线条流畅,这张脸因为对强烈的欲望谨慎克制,而显得故事丰富。大指挥家卡拉扬有好几张照片都是这个角度,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也有一张类似的照片,罗文的模样和神采绝对不输。   初初相处起来也会觉得他好。简单来说的话,这个人热情。无论你是旧相识还是新朋友,他总有天跟你聊,哪怕是最文静的人跟他在一起也不会冷场,最内向的人也能跟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还有个好记性,记得住人脸和名字,我跟他约会的时候去的那些餐厅夜店娱乐场,他总能碰到熟人,没有两句话就亲热又   准确无误地回顾起上次聊天的内容,问对方冲绳好玩吗?《西区故事》好看吗?你母亲眼睛手术之后恢复得怎么样了?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是个外向的,擅长交往的人,跟他比起来简直差太远了,如果说一个人交朋友能有一个覆盖范围的话,那我大约相当于一个市重点初中带有三百米跑道的操场,罗文就是整个国家体育馆鸟巢。这天赋和素质让他成为了一个很好的酒吧老板和酒保,他从来也不会弄错客人爱喝的酒,而且暗中积攒八卦。那是他在职业大提琴手之外第一次创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去问他看见一个胖男孩给另一个人开了瓢吗,我这个大学生身上的T恤跟他给后厨的员工买的一样,批发价二十块钱,却豪气地拿出五十块来问他话,他把钱退给我了,从此留下印象。   除了对人热情之外,罗文也喜欢学习新东西,总去尝试做没做过的事情。他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每年至少跑两次马拉松,去了一趟南美洲很喜欢,回来学习了西班牙语,烤面包烤的很好。他作为职业大提琴手工作多年,看录音混音有意思,他觉得好玩儿,就专门学习了两年,后来把酒吧卖了,做了自己的录音棚和工作室,给好几个网络剧配乐,也有声有色。他那时候是黄欣男朋友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见了面。后来他帮了我一个忙,让我在他   的录音棚录了一张邓丽君的唱片。那是我送给欧先生的生日礼物,在我们两个最好的时候,他收下礼物,脸埋在我的手掌里流眼泪。罗文记得我了,后来从黄欣那里知道我跟欧先生分手了,他约我出来,手把手地教我跳舞,当时我单身一年多。   我喜欢罗文,除了他长得好看,也是印证了欧先生之前说的话,做我们金融这一行的,总应该保留对文艺的爱好。行业里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工作的要求下,性格都会有些相似性,要么就是锱铢必较地算计,要么就是野心勃勃地争取,要么就是看透一切的凉薄,但是像罗文这种艺术家是不一样的,他们对生活有爱,有热情,在金钱之外谋求快乐本身。这是我对他最初的感受,当时尤为欣赏,事后发觉是自己太天真了,怎么会有人不爱名利呢?卡拉扬不贪名吗?毕加索不爱钱吗?何况是他!   “我什么都比他们好。”罗文低声对我说。   ——他们指的是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们在他父亲家,弄堂里的两层小楼,门窗摇晃,楼梯松动,客厅中间勉强放一张圆桌够家里人吃饭,卧室里容不下一个人转身,话梅核掉在二楼地板上的声音能把在一楼睡觉的人吵醒,餐后罗文的继母说是去厨房里面切蜜瓜,好半天都没回来,他爸爸去看,回来说是下水的管道堵住了要通一通的,两个男孩子都   快二十岁了,在手机上打游戏,头都不要抬。   “我比他们都好。”罗文在二楼上面那两个勉强挤得下两副肩膀的露台上对我说。   他父亲和亲生母亲都在交响乐团工作,父亲专司大提琴,母亲做行政,这幢老房子是祖父家的产业,早年没有破烂不堪的时候也曾经是当父亲的引以为傲的资本,用来挟制自己那个苏南小城出身的妻子:你瞧瞧你多少好运气,来了上海嫁我这种世家子弟,有洋房住,你工资才几毛钱,多做些家务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罗文的母亲是个留沪的大学生,原本心气高傲,被丈夫这样讲心里极是不甘心,总想着怎么才能把这尊严给争回来,她被调到乐器科管事,终于有了贪污的机会。   “其实也没拿多少钱。她的眼界胃口都不大。”罗文说,“就是给我父亲买了一辆摩托车,带我们去吃了几次西餐,警察就上门来了。我母亲被判了十年。宣判没多久我父亲就跟她离婚了。他很快再婚娶了现在这位,生了两个小弟弟。都特别没出息。我母亲坐牢的第四年在里面生了病,保外就医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   他一直是平静的,说到这里还是眼睛红了,我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罗文在下一秒钟振作起来,对我笑笑:“我没事儿。我什么都比他们好。他们除了这个不能拆迁的老房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生意不错。   赚得不少。又要跟一位漂亮的女士结婚了。”   我一愣。   第十八章(5)   他从怀里拿出丝绒小盒子,打开给我看,轻声地介绍,好像怕搅扰了那枚戒指一样:“卡地亚。两克拉。”   我当时一下子就乱套了。   我要结婚了?我要嫁给罗文吗?他不错是真的,我也喜欢他,可结婚是大事情呀,我有那么爱他吗?… …戒指挺漂亮的… … 为什么不呢?我快三十岁了,二十多变三十岁了呀,这是个坎儿… …   他是这样的人,见我犹豫,他就往前进一步,当下把我的手抻过来,就要把戒指套上去。我马上攥了个拳头,那个,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尴尬的画面幸运地被楼下传来的动静化解掉了。一辆玛莎拉蒂耀武扬威地开进拥挤的弄堂里,车子停在他家门口,苗条漂亮的女孩儿挽着个胖男人下了车进了门,我看看罗文,他看看我:“哦对了,我忘记了,我父亲和他这个妻子还有个大女儿。”   车子是胖男人买给大女儿的,两个人马上就要结婚了。罗文几句话就摸明白了对方的底细,胖男人不做生意,在大学里教书,做了一个APP买给了投资商,赚的盆赢钵满美人归,那个数字有多大呢,大八位数吧,胖男人慢悠悠地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那个APP还没有发展成熟,否则价格应该会更高的。   一直在这栋老房子里,在两个不成器只会玩手机的弟弟前颇为骄傲的罗文有片刻没说话,这个时   候邻居进来了,欢天喜地,一个男的声音高的仿佛要把房顶都捅开似的,你们晓得伐?刚下的通知呀,这里要拆迁了!我们可是说好了,每平米补偿三十万块,低于这个数字,我们统统不搬的!   离开的路上是我开的车,罗文说原来真有这种事儿,真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些挑战人想象力的数字怎么会被他们那么轻易地赚到的呢?我笑笑,你千万不要被今天听到的数字吓到了,这仅仅是个开始,那个APP被人以几千万买走,必然就会后面加个零再卖掉。三十万一平米的拆迁补偿金算什么呀,那个地点的老房子拆掉,盖起来大厦,一间房子变成几百间,到时候你再计算一下。一个APP,一块地皮,或者一个想法和主意,那就是个核,一旦进入市场就会像雪球一样迅速滚动变大,这就是资本的力量。罗文扭头看着我,由衷地欣赏,这对你来说都是见怪不怪了吧?我笑笑,我是专业人士吗。   那天分手的时候我把戒指还给了他。   他没接过去,看着我,脸上明显的沮丧,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丧起来很让人心疼的,好像你把一个最漂亮的水晶灯给熄灭了打碎了似的。   “这事情我没做过。”他说,“我没有求过婚。被拒绝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不是要分手了?”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们不会分手的。我还想见你   呢。”   “哦… …”   “让我想想吧,好吗?我会仔细想想的。”   “嗯。”   半年之后发生的两件事情让我最终答应了罗文的求婚。   我的老上司乔安娜病了。   她下半夜在写字间里加班,加着加着就忽然开始大口吐血,我当时在另一个写字间里跟瑞士的同事开网络会议,收到她电话之后马上送她去医院,还现场送她500cc的血。之后一个星期,我下了班之后都来陪陪这个香港女人,她要养胃,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我给她下了好几个电影看,再陪着说说话。从来很冷酷的不好接近的乔安娜这个时候难得的暴露出来脆弱的一面,她稍微好一点了就起身送我走,一直送到医院门口。有一天她跟我说,我要是不好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你还不到三十岁吧?我三十八岁才坐到这个位置上。我回头看看她说,我对升职的事情是很在乎的,所以你不要给我画饼,姐姐你是急性胃炎导致消化道出血。胃是活肉你知道吗?可以自己修复。你空腹打几天吊瓶就好了,现在你说我要升职了,没过几天你结结实实地回来上班,你说我会不会很失落呢?她笑起来,拍拍我肩膀,说悦悦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的病不重,但是老板们不一定也这么想,你看除了你没人来看我,这不是我第一次住院,他们有换人的打算了。你放心,把这个位置给你,我   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会给你出主意,也给你介绍客户。   我回到家里,一直考虑着乔安娜的话,心情很复杂。她在职场经验丰富,非常敏感,分析得不无道理。实际上她住院期间,副总把她手里的案子都交给我办,让我组织会议,这也是个让我接替她的信号。我被当做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已经两年多了,换了三个部门,做成了好几个颇具规模的单子,让我现在去接替乔安娜,我觉得自己不会太差,三十岁,我还没到呢,还有两个月,全球著名的冲打银行,在沪的部门总监,很成功很体面了。但是我没那么高兴。如果仅仅因为乔安娜生了个不大不小的急病,银行就把她给炒掉,架空,挪位置,那他们又会怎么对待我呢?同时我也在乔安娜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当我到了她的年龄,当我生了跟她一样的病,我孤身一人又得怎么应付呢?   事实证明我想得有点多。   两个星期后,病愈的乔安娜确实还是被调走了,但是坐上她的位置的并不是我,副总在会议上宣布了她的继任者——他当时拖了一个长音——所有人都看向我的时候,坐席间的一个陌生人被请了上去,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她接替了乔安娜的位置,成为了部门总监,我的上司。   会议室里静默了若干秒,终于还是响起了掌声,掌声越来越热烈,我没鼓掌,我做不到,我当   时觉得脑袋里面一片空茫,好像魂儿都跳出去了似的,等我的魂儿在跌下来不得不接受眼前这一切,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气炸了。   第十九章(1)   我的新上司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也都是场面上的废话:美国名校毕业,在纽约行任职两年,她将被派到上海来工作当做是自己难得的机会,希望能够跟同事们好好合作。   副总在办公室里又开始跟我说天津话了:您跟我急嘛呀您,我上哪儿知道去能有空降兵来?我跟老大,跟上面一直保的都是您呀!您当我是傻子吗?谁给我干活儿的我不知道?!… …要我说嘛,你也别急,空降兵都是这样,来得快,走得也快,她走了,位置就肯定是你的了… …悦悦呀,你也是,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你才多大呀,别说是总监,就是个副职给你,在中国区都没有第二份儿呀!   “我还得跪下来谢你吗?”我当时脸红脖子粗,“谁干了我那么多的活计?谁签了我那么多的单子?我两年轮职四个部门,谁吃了我那么多苦?现在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个毕业生,把我的位置站上了?!… …不是,副总,我问您一句,这位到底是哪里好?哪里强?给我说出一条来,我立马闭嘴,回去干活儿。”   副总看着我,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扁着嘴巴半天,开始说英文了:“非得问我?她哪里都没有你好,毕业才两年,经验和履历几乎一片空白,呵呵,来了就是这个位置,这还不说明问题吗?越是这种没理由的事情,说明这人来头越大,背景越深。工作多   久了,还用我教你?!”   我半天没动。   “你也是。”副总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来,又说天津话了,做出那个体己的样子,“跟我发脾气是对的。咱们自己人。你放心,这位呆不长,她走了一定是你的。”   我冷静了一点,火气压下去了,转头看看他,心想你当我还能信你吗?你也就是个想要息事宁人的和事老。我张嘴说,您说得对,是我着急了,不该跟您来劲。   副总抬了一下下巴,努努嘴巴,意思说没事儿,咱俩谁跟谁。   直到这里我还没打算辞职呢。   两天以后,快下班的时候,新上司让我去她写字间一趟。   我推门进去,她两只手在电脑上打得飞快,她示意我先不要出声,她那个肢体词汇特别盛气凌人,眼睛不看我,右手肘立在桌子上,食指和中指翘起来左右摇了摇,像道士说急急如律令指挥无数小妖一样。我是从这个片刻开始倒数自己在冲打银行的时间的。   她叫宁晓丹。二十四岁,样子很美,厚实的美。什么叫做厚实的美呢?美怎么能厚实呢?看她浓密的头发和晶莹发亮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从小到大没操过心没熬过夜,悬胆鼻,厚嘟嘟的嘴巴和圆润的下巴,两颗酒窝,面上五官都被充沛的胶原包裹着,圆润的,水当当的,一点棱角都没有,像个没心机有福气的小娃娃。她跟从前的欧仰安不一样。欧仰安也很美,但是有点   神经质的脆弱的美,宁晓丹是厚实的结实的养尊处优的美。当然了,在我眼里,她们一个是豆芽菜,一个是土豆子。   我继续打量着,她已经在写字台上放了很多照片,拿到学位证的照片,参加晚会的照片,骑马的照片,开飞机的照片… …那上面有他的爸爸妈妈和朋友,应该还有些我不认识的名流,副总说的没错,这人还真是有背景呢,而且毫不掩饰,引以为傲。她还在看自己的计算机,让我就那样等着,忽然她桌上一个东西动了动,竟是个巴掌大点的长尾巴的白色小鼬子从篮子里面抬起头,我刚才还以为那是假的摆设。   这位终于完成了手里的事情,抬眼给了我一点关注。   “帮我找个文件,”她说,“去年所有部门内部经费的报表。”   我一时没动,没搞错吧?她这是在指使我吗?她办公桌的正对面就是存放所有内部文件的柜子,我是业务干部,不是她秘书或者助理,想什么呢?对,我给老上司乔安娜买过咖啡,找过文件,那时候我是刚入职的新人,而且乔安娜手把手地教我东西,我们后来相处成了朋友,这个新来的小姑娘算是哪颗葱?   “快点呀。快点帮我拿过来呀。”宁晓丹歪着头,微微挑着眉毛,“我说话你没听见是吗?还是没听懂?”   她那个样子那个语气让我有点明白了,这是故意的,要修理我了,抱着一点对下   面情节的好奇,想看看她还能怎么作的好奇,我走过去从柜子里抽出文件,然后放在她桌上,动作很轻很平静。   “这就对了。”宁晓丹说,靠在椅子背上,微笑看着我,“我知道你。知道你出色,业务不错,很受器重,是什么… …后备干部,是吗?如果我不来,这位置就是你的,对不对?”   要发难了,真刀真枪地过来了,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呢,不过又能怎么样,我比她大了四五岁,我六年级的时候,她才进小学,我凭本事挣工资,要被她修理吗?我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我也靠在椅子背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脚往前送着:“对。你不来,这位置就该是我的。你来了,抢走了。但是这跟我业务好不好,或者跟你有什么本事都没关系,你爸爸是谁?”   “问得好。”宁晓丹说,“不过我不能告诉你。这儿的老大也见不到我爸爸。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那倒没什么。”我说,“老大也见不到我爸爸。”我说实话的,我爸爸在沈阳,参加了退休工人骑行俱乐部,很忙,别说我们老大,美国总统不预约的话也见不到他。   宁晓丹笑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当我年纪小,当我没什么资历,估计我连吵架都不会呢。准备好了要欺负我。每个单位,每个环境里都有刺头儿,这个部门里,你就是那个刺头儿,对吗?因为你被   器重,长得又好看。”   第十九章(2)   “看得出来?”我倒觉得自己小看她了,说的都对呢。   “我大学专业是哲学。”   “哲学教你看面相?结果就学了这个?”   “开会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所有人都给我鼓掌,只有你没有。”她沉着脸,居然生气了,因为我不给她鼓掌。   “哦那是我不对了。”我干笑起来,“不知道呀。知道的话,我应该给您请个乐队。直说了吧,你找我到底干什么?我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呢。”   “很简单。别给我找麻烦。”宁晓丹说,“像刚才那样挺好,我让你给我找个资料就找资料,我让你做哪个单子你就做哪个单子。我要是在这里做得开心,做得好了,就带着你往上走;可是如果这儿的人不服气,搞得我也不开心,那我就从你开始修理… …”   她这话让我想起来之前听说的一件发生在学弟身上的事情。学弟的爸爸不到五十岁在工作岗位上英年早逝,他是铁路系统的高级工程师,去世之后被追认为烈士,《新闻联播》连续七天播报其光辉事迹。学弟从念书到后来工作一路加分一路顺畅。在基层工作一年之后,去北京铁道部工作直接就是副处级,不会做的事情有人替你做,不会写的材料有人替你写,新的政策法规下来了听不懂的话还有人给你讲解梳理,在单位门口的餐厅吃饭,总有人先给你结了账。为什么呢?因为知道你有前辈的政治资   本在那里,你总会被重视被提升,把你服侍好了自然我就跟着上去了。   宁晓丹也要我做同样的事情呢。   我没答应。   我辞职了。   一来我不信这个,银行对我和乔安娜的安排让我对于“好好努力,升职加薪”这个理念在目前这个阶段失去了信心,如果银行都信不过,我为什么要去相信一个小姑娘信口给的承诺呢?二来,我瞧不起她,我学弟能占到父辈的光儿,是因为他爸爸真的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你一个学哲学的空降兵来到银行做了原本是我的位置,连自己爸爸是谁都不敢说却还故弄玄虚地炫耀,我凭什么给你当小狗儿呢?我们草根出身,打工不容易,至少还有个自由,我觉得自己还有别的选择。   我辞职了,三个月后彻底离开。   乔安娜也辞职了。   我们部门在后来的半年里走了五个人,不知道接下来的业务怎么做。辞职的这些旧同事在一起聚会,说起来这个宁晓丹来了冲打银行上海分行,以一己之力报销掉了差不多一整个部门,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人不会是对手洄丰银行派来的卧底吧?我们以后一定尽量躲开伊。   但之后我跟宁晓丹还有交集,她在这个故事里拥有姓名和这么多的台词,肯定不止坏了一次而已。   说回我。   我没有把辞职这件事情告诉家里,第一个知道的人是罗文。我们在他的录音棚里,他一边摆弄键盘一边问我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会去找工作吗?我说可能会,但是我也没有那么着急,房子的贷款早就还掉了,我还有积蓄,足够花上一阵子,我的履历和能力让找个新工作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没那么难,已经有旧同事联络我了,但是我打算先休息一会儿。   “听听这个。”他给我带上耳机,整理了额前的头发,里面传来电声音乐,曲调优美,似曾相识。   “这是什么歌儿?”   “我刚刚混剪出来的,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   “送给你的,”他说,“专门送给你的歌儿。你不是喜欢王菲吗?我把你最喜欢的那几首做了剪辑,改编了配器。专门送给你。”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双脚缩在沙发上,把罗文送给我的这首歌儿听完。我之后的错误都根源于此,我吃他这一套,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浪漫的礼物了。然后他搂着我的肩膀轻声地说,要不然,就别找工作了吧,不是非得上班对不对呢?我要再开一个录音棚,你给我当经理好不好?工资我给你算得厚一点——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你要是做得好,还可能分点股份,当然,你如果当我太太,那就是大股东… …他说着说着又把戒指拿出来了,你看看我这个人,我不错呀,虽然是个音乐家,但是很有上进心,车子房子,自己的生意,什么都有,我妈妈去世了,我也很少跟   我爸爸走动,你不用看婆家脸色的,他一边笑着一边说。   我抬起头来看他。   罗文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怎么了?对呀,我第二次跟你求婚呢,戒指我一直都装在身上的,你要带上吗?或者你还想等下次?   你看我失业了,我说,你趁火打劫,你这是乘人之危。   不。我爱你。江悦。他特别认真地说。   我答应了。   … …   人能走到结婚这一步,无论有多现实的考虑,多自私的理由,都不可能是真的一点点都不动情的。罗文觉得我美,他觉得我聪明爽快,觉得我跟他匹配。他说到做到,真的注册了一个文化公司,出了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给我。我们卖掉了各自的房子又在银行贷了些钱,在静安买了一个一百二十平米的复式,房子装修花了半年的时间,我非常喜欢,从二楼的窗口能看见上海会展中心的塔楼,朝南的阳台上种满了花… …无论过了多久之后,无论我跟罗文闹得多么不可开交,我都可以毫无愧疚地说一句,我是真心实意地要跟他好好生活。否则一个做金融的人,一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首先要去考虑怎么去保护自己的钱的人,怎么会跟他合买一套房子,算作我们婚后的财产。可是我承认,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重大的错误,后患无穷。   为了结婚,我们还买了一把新的大提琴,为此专程去了一趟维也纳,那个春天的旅行非常愉   快非常浪漫。我们在湖边开花儿的栎树下拉着手散步,亲吻,吃冰激凌,湖面上有天鹅排队经过,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双座位的婴儿车散步,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自己以后的生活。   我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了欧先生,又想起了冬冬,我的心里霎时潮起一种苦涩的甜美,心甘情愿的无奈,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奋不顾身地爱过了,铁石心肠地拒绝过了,如今我有了这样一个匹配的人爱我,照顾我,我是不应该有遗憾的。我是应该感恩的。   … …   第十九章(3)   … …   “就是这样?”此时的冬冬问我。   “就是这样。”我看着他。   事情让他出乎意料,弄得他措手不及,他的身体矮了一大块,向前倾斜着,胸膛顶在前面的桌子上,他歪着头蹙着眉头看我,看着我的脸,好一阵子,像小狗被一个并不可口的巨大的饼干横在了嗓子眼上,怎么都吞咽不下去似的。   “所以,姐姐你结婚了,你现在是别人的太太了?”   “嗯。”   “… …那你为什么要删掉我的联系方式,为什么你结婚的时候不告诉我,不让我参加呢?”他还在追问。   “我要是跟你说我忘了,或者我觉得你忙,怕耽误你念书或者工作,那我就是在说客套话。”我说,“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决定进入一个新的生活阶段了,除了几个大学里最好的女生,我都没有请从前的朋友… …尤其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尤其是我呢?”他是有冤屈的,追问着。   “就因为这个。”我说,“就因为你总问我为什么。教你英语的时候我就说过,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记住,照着说,照着写就可以了。语法是一些规律的总结,不是解释。生活更是如此。我为什么总得跟你解释为什么呢?”我口干舌燥,说服他要费多少劲呢。   冬冬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意,但是没有再顶嘴。   我喝了一口水:“你呢?还不错吧?书念完了是吗?   回上海是创业还是出差?要呆多久?哦对了,你爸爸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那个结果其实还是公正的,只罚款不提请公诉,算是平安吧… …”   他松了松领带,一一地回答我的问题:“三年前书就念完了。先帮导师干了一年的活计,然后在华尔街工作了两年,主要做的是数学建模清算破产企业,重组转售。你知道我爸爸的情况了... ...他也还好,当然伤了身家,跟从前不能比了,但是还在研究股票,也还有人求他帮忙操盘呢。我在开曼群岛注册了一家公司,后面有美国的资金支持,回到上海是要做投资公司了。”   “好厉害呀。冬冬。”我由衷地说,“不过,反正你做成多大的事情我也没有那么惊讶,你就是很了不起呀。”   “我想见见你先生,我们找机会约顿饭行吗?”他这几道题解答完了,思路拐了一个直角又回到刚才的题面上去了,或者说他就没离开过,“我觉得这事情肯定有哪里不对… …姐姐你的戒指呢?你怎么不戴结婚戒指呀?”   我叹了一口气:“我的戒指两克拉,不是重要的场合我都不带。怕碰坏了。”   “那… …”   “你没完没了了是吗?”我看着他,“你一定要刨根问底是吗?”   “哦……”他没再往下问,我松了一口气。   “把手机还我。”   我伸手,他递过来。   失物领取回   来了,话也说完了,我们看着对方,都有一会儿没动。   “还能再见面吗?”冬冬问。   “我挺忙的。还得照顾我先生,还得帮他经营录音棚的生意呢。”我说,“改天吧,改天有时间的时候,让我先生请你吃饭。”——这是大城市里的礼貌,意思是说,我不找你的时候你也不要擅自找我。   冬冬点点头,仍是看着我,不再追问了,很乖很安静。   我们握手道别,各自分头离开。   之后我坐在地铁里,久久回想,与冬冬的这次会面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现在的他肯定不是那个被我拎着脖领教训,搓圆捏扁的小胖子了,他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单纯冲动的少年,总想找理由给我做人工呼吸的小赤佬,我们此番相见,他起初还有一点从前的痕迹,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同时渴望在眼神之外能有别的肢体上的接触,可当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我结婚了,我是个已婚妇人,他在一瞬间很惊讶,但是很快就想起了人长大要做的第一件事情——直到我们道别,他都没有展现出一点点情绪上的波动。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我喜欢从前的冬冬。现在的冬冬让我失去了从前的那点亲切感,让我甚至有些害怕——我刚才说的话,我隐瞒的事情,会不会让他已经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呢?   坐在旁边的女孩儿让男朋友看手机上   百达翡丽的广告,我斜了一眼,金头发的女郎穿着西装,手上是经典的腕表。我心想着,很多钱,穿名贵的衣服,带着好表:这个形象设定的就应该是一个金融精英。人的外在和内在一样重要,这个行业对人的要求尤其高。最初入行的时候,乔安娜跟我说过,不能因为我学习好,脑筋快,会做事,或者我天生长得美,就不爱打扮了,就不注意修饰了。那是对自己本身的忽略和对旁人的不尊重。   人们在你的身上看见你过的日子。   我低下头,把自己羊绒衫下摆卷起的一个小球给摘掉了。   ... ...   台湾的秦先生有点啰嗦,但人是靠谱的,过了一个星期他把他好几个替身组的兄弟介绍给了我买保险。第二天我就带着保单专程跑了一趟横店,亲眼看见他们吊威亚,泡脏水,拍火戏,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因为身材娇小,给女主角当替身从马上往下摔,摔了七次。做哪一行都不容易,我对老实工作的人总是心怀敬意,尽心把他们的保单妥帖做好,不留纰漏。   那天回上海是入夜时分,我刚到家电话响了,是黄欣打来的,你快过来,她瓮声瓮气地,听得出来手掩着嘴巴,我在W酒店的露台酒吧呢,我看见罗文了,没错就是他,跟好几个人在一起。“你帮我盯住他,我这就到!”我挂线,两下子把散开的头发扎起来,披   上外套就往外跑,脚下生风,心里冒火。   … …   第十九章(4)   关于罗文在我们结婚之后大起大落的曲线,我讲两个故事。   财富和金钱哪怕对最小的孩子来说都是有趣的话题。阿凡提的故事里面有一集《种金子》,聪明的阿凡提抓了一把砂子念了个咒语: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这咒语被巴依老爷听见了,他还看到了阿凡提种出来的金子,霎时馋得要死,拿了那么多自己的金子给阿凡提让他帮忙种出来更多,结局当然是被那聪明人把钱精光卷走,却告诉他你念错了咒语,你的钱都死了。   第二个故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若干年前的东北。手里有那么一点闲钱的人总要四处寻找省力气赚钱的方法,有人忽然发现在家里养蚂蚁的好处。几万块给卖蚂蚁的人,拿回几箱虫子放在家里养,虫子死活其实无所谓,卖蚂蚁的钱却可以每个月生出利息来,比银行高得多。大胆尝鲜的都赚到了翻几倍的好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把多年的积蓄,拆迁补偿款,下岗的安置费,死去爹娘的丧葬费,甚至给孩子念书的钱拿出来去买蚂蚁,做着发财的美梦。结果忽然有一天,卖蚂蚁的资金链条断裂,宣布破产,那么多的财富好像被山洪冲过的蚁穴,瞬间坍塌,荡然无存。很多人死了,有人喝农药,有人跳楼,其中离我最近的是初中同学的舅舅,从十二楼一跃而下。他说是他爸爸去把人收敛起来的,死者的脑袋插   在泥土里,好几个人都拔不出来。但这些血淋淋的教训很快被人们追求财富的热切所掩盖,被遗忘。骗局永远不缺,持续升级,蚂蚁作为民间借贷的介质在后来被树林,被稀有金属,被各种高深炫目的科技概念替代,但不变的是,总有大量的财富被更聪明的人收割。   我为什么说起罗文就要讲这两个故事呢?   因为他在我跟前实实在在地演了一遍。只不过他以为自己是聪明的阿凡提,是卖蚂蚁的庄家,其实他是被骗走了金子的巴依老爷,是快要被自己的贪婪害死的蠢货。   起步是个意外。他用自己一个关于音乐下载工具的APP的构想拿到了别人的投资,在之后不事产品开发而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渠道用别人的钱又去做了风险极大的跟博彩业挂靠的金融产品。贪婪这个原罪从古至今都很给人灵感,而罗文实际上又是一个非常聪明有天赋的人,这个大提琴手无师自通地构造了一个P2P的局,那个虚构的概念APP成了他卖给别人的蚂蚁,这是新年代应运而生的玩法。   事情坏在第一局他赢了。赚了很多。   他赚钱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带我去看大房子。是个挨着陆家嘴的小区,门口停着德国学校来接小孩子的校车,房子有二百四十米,能看见江景,从门口出去穿过一条静谧的小路就是滨江栈道。罗文搂着我肩膀,让我看不远处外滩   的风光,跟我说房子装修好以后就让他爸爸带着全家过来看看,我一直没说话。我见过两套美丽的房子。一套是徐冬冬家的旧宅,那里曾经举行过最热闹体面的排队,还养过孔雀和黑豹子,后来被查封,残景可悲;另一套是欧先生要送给我的写字间,看得见黄浦江的大拐弯,他要把它送给我五十年,以此要求我留在他身边忍受他得了精神病总是想要弄死我的女儿。这两套房子让我对能见到的所有的房子都免疫了,怎么努力也没法配合罗文的兴奋。“我不会搬来这里住的,我觉得咱们结婚买的那个房子非常好。我住得更踏实。”我说。他坐在窗子边上,拄着下巴看着我,像个失望的小孩子,悦悦,你的嗨点好高呀,让你高兴可真是不太容易… …   更多人找到他,有的是真糊涂,有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把钱给他,求他再去操盘,为他们赚更多钱。这其中居然还有闻风而来的我的朋友。韩冰拿了三十万来到我家找罗文。我说三十万不少呀,段晓书知道你拿出来投资的事情吗?她得在微信上做多少单生意才能赚到这个数字呢?韩冰说钱是我自己攒出来的,这事儿跟她没关。他这话真是让我莫名其妙:你自己攒出来的?孩子的托费餐费衣服钱都是她赚出来的,你凭什么自己攒钱啊?   我也从这个时候开始害怕了。我好好地   劝罗文不要收下韩冰的钱,他当然不肯。我越说越多,后来急了,我们在结婚之后第一次争吵,愈加频繁。我说你千万不要认为赚了一笔自己就有多了不起,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多少人高楼起平地,美食美酒大宴宾朋,最后把裤衩都输掉?光着屁股跳楼走人。他坐在沙发上抽雪茄,听我说这话,那张漂亮的脸上马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悦悦你怎么能说话这么粗鲁?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还不认识你呢。我说。你拿着众筹投资的钱再去炒别的,这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你长了几个脑袋也敢做民间借贷?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嫁你是因为你是大提琴家,你是喜欢旅行的混音师,我不是要嫁一个钻到钱眼里面去的家伙。   他听我这么说的大笑起来,悦悦你可别跟我说这个,你从前是做金融的呀,现在跟我说钱的坏话?   我没说钱的坏话。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像之前说的那样,我帮你好好地做文化公司,好好地运作你的录音棚,哪里不好?你为什么非得这么着急呢?你这样空对空地交易,一边在给人挖坑,另一边在往别人挖出来的坑里面跳,你不要以为自己赚了一笔就洋洋得意,上海滩比你聪明的人太多了… …   “上海滩比我聪明的人太多了… …”他仔细品咂着我的话,忽然给了我突然一击,“包括你从   前的那些男朋友们吗?”   … …   我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第十九章(5)   他把我的突然僵硬解读成为了一种伤心和愧疚,忽然间他好像就有点心疼我,他站起来,站到我跟前来,搂我的肩膀:“悦悦,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这么讲。你看,都怪你,是你把我给弄生气了。我们两个别说这个了,可以吗?走,我请你去吃日本菜。”   我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去,抬头看了看他:“你跟我说什么?你说我从前的男朋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跟我提这个?我是交过男朋友,你呢?跟我结婚的时候,你自己是处男吗?”   “… …”   “你瞧,罗文,”我一点都没有动气,“所以我跟你说你做不了这行。我跟你讨论你现在的钱,你不能那样做生意,你跟我讨论我从前的男朋友。你把两件事情混淆到一起,就像你拿着别人给你投资做产品的钱去炒股票一样。瞎干。”   他哼了一声,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在门口回头看我,悦悦,韩冰的那点钱我不要了,我退给他,不过我说,你见过多大的世面?你瞧不起人呢… …   我转过身去,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了。   罗文回家越来越少了。   他在那之后又赚到了一些钱,但是就像每一个自以为是的骗局一样,他轻易地到达顶点然后迅速崩溃,很快他把别人的钱赔掉了,他把自己的录音棚和公司也赔掉了,终于有一天,银行来封了我们共同购买的婚房,而我都来不及给养在阳台上   的花草浇点水。我不得不从段晓书那里又借了钱租房子住,在旧同事的介绍下暂时做保险经纪为生。   这些事情仅仅发生在我与罗文结婚两年以后。   黄欣在电梯门口接应着,我在W酒店的酒吧一出现,可是把罗文吓了一跳。从靠着露台的座位上跳下来,冲着身后的人笑笑,然后把我拽着往外走,像只尾巴着了火的惊慌失措的老鼠:“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别装的跟很意外似的,”我大声说,想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来,“我满世界找你,你不知道吗?”   “我很忙的。”罗文硬是把我拽到角落里来,“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过两天回家去吗?”   “家?”我看着他,简直啼笑皆非,“别装了,房子都被银行给封了,你哪里还有家呀?或者你是说我现在住的那个三十米的小房子吗?那房子是我租的,那可跟您没关系。我求求您啦,千万别再惦记了。”   “我最近是有一点难处的,你应该体谅的呀,”罗文还是尽量跟我和颜悦色,“过两天就好了,过两天把欠人的款子还上,你再搬回去咯。”   “别逗了。”我说,“这话你说过,我从开始就没相信,就跟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一样。你还是骗别人去吧,跟我就不用再拿这一套说辞来浪费时间了。哦… …”我仰起头来朝着那边看了看,“认识不少新朋友了?有男有女的   ,穿得还那么好,你是不是又打算那你那个连歌曲版权都买不下来的什么APP去骗钱去了?我去问问,这些人都知不知道你的底细… …”   我说着推开他,被罗文狠狠地拽回来,他用了大力气,把我顶在墙上,低声吼出来两个字:“你敢!”   我看着他,我一点都不害怕,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人的脸果然会跟着他的境遇他的情绪产生变化,罗文早就没有了从前的从容漂亮,他现在很凶狠,也很狼狈,是个投机失败,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卢瑟。   他被我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好像没劲儿了似的,慢慢松开手:“你到底要干什么呢?悦悦。你这么作,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我要干什么不是早就跟你说清楚了吗?”我说,“我要跟你离婚。协议早给过你了,我现在还带了一份在身上,你快点签字吧。”   “哼,果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 …”他低下头,冷冷一笑,竟这么说。   “不用生搬硬凑的。”我说,“我从来没用过你的钱。我也警告过你别玩火。现在我就想赶快解套,把我自己的钱从咱们结婚买的那个房子里面拿出来。”   “你既然这么坚持… …”他抬起头来,“那我答应你。我跟你离婚。但是你不能来给我捣乱。今天我要见很重要的投资人,生意成了,我把房子赎回来,或者把你的那一份还给你。我马上签   字离婚。生意不成,那你就等着好咯,房子被银行拿走,再到法院那里走拍卖程序,两年三年都有可能。”他歪着头看我,“你怎么说?你还要再进去揭我的底儿吗?”   他说的是实话。   我把自己的钱押在婚姻里,我把婚姻押在他的身上,押错了,如今受制于人,几乎束手无策。   我厌烦地要命,用力推他,你躲开。   罗文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哎你先别走呀,去里面跟我的朋友们,跟合作伙伴们打个招呼吧,瞧你刚才那个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得怎么跟人家解释呀?   “你想什么呢?你让我去陪你应酬?”我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当着他们的面儿把酒泼在你脸上?”   “我不怕。生意不成的话,那你跟我,我们两个,可就真的得一辈子绑在一起了… …他笑眯眯地说,手臂微微张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过来悦悦,”他说,“你看你最近是不是挺辛苦的?那么紧张干什么?来,喝杯酒,聊聊天,其实我特别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谁娶到你这么漂亮的太太都应该骄傲。”   我没再说话,他那个哄孩子一样的腔调真是让人难受,但我在心里面已经收到了他寻求默契的暗示:他这是要我跟他去配合双打,圈别人的钱呢。他拿到了新的投资,我的钱就能解套。这个弄到钱的欲望,就好像贞子从井里面爬出来的录像带   ,你不把它传播出去就会被鬼缠住。   第二十章(1)   可是为什么不呢?我心里面又转了个念头。卖项目,找钱,是我从前的专业,是我的强项呀,如今这件事情又有了一个更合适的理由:我得把我自己的钱救出来。再说能跟罗文合作的,又有几个是善类?我在心里面呵呵两声,那我就配合他这一次,到此为止。   我从手袋里拿出粉饼和口红,在脸上补了一些妆,罗文一直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我的头发。别碰我,我低声告诉他,头都没回。   席间八个人,有男有女,我聊了几句已经大致知道局面:三个层层介绍关系的中间人,两个人是打算跟投项目的小投资人,女孩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有整容痕迹,要么在发自拍,要么就是在陪着喝酒。他们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某位重要人物的莅临,等着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肥肉来。   快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那位重要的人物终于来了。   姑娘们无论原本是陪谁来这个局的,此时都看着他的脸屏气敛声,这个男孩子的相貌和他刚从美国归来,在上海滩涉世未深的背景,让他显得像棵小白桦一样精致可爱,让他管理的公司那雄厚的资金让人垂涎,仿佛唾手可得。可我在心里面叹了一口气,暗中替在座的所有人感到巨大的失望,这钱他们是别想骗出来了:他们不知道他不到二十岁就把自己的保险卖掉精准投资了一家制造企业——那个公司到   今天市值二十亿美金——项目是我建议的,可是胆量和判断是他的。他们更不知道他的爸爸在几年前骗了半个上海市,跟这位相比,今天在场的各位其实都是蹩脚的小老千。   2. ……   “我觉得这事情能成。”酒局结束之后,在送我回家的车上,罗文靠在椅子背上,眯着眼睛美滋滋的说,“你觉不觉得,徐总对我们挺热情的?”   十几年的岁月,让如今的冬冬面目全非,罗文似乎怎么都没看出来他期待已久的这位投资人是当年在他开的酒吧里把韩冰给开了脑瓜壳的小胖子。   “你哪里来的自信呢?”我扭头看看他。   “他提了不少问题呀。真没想到,问得还都很专业。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来之前做了功课的,他对我的项目感兴趣。”   “他问得问题很专业,但是你的回答很水呀。”我说。   “我得把PPT准备好,再升级一稿。他说了,要约我去写字楼详谈。”   “那是场面上的礼貌话,我劝你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我说。   一直陶醉在自己微醺的情绪里的罗文斜了我一眼:“你为什么一定要泼我冷水呢?”   我的脸朝向车窗外面。忍住要说实话的冲动。   我为什么要泼你冷水?因为我知道这个徐总是谁,我知道他有多少心眼,他可能从握你的手开始,从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知道,哪怕是一分钱投给你会不会给他带来理想的收   益。   只不过徐冬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中间人把罗文介绍给他,把我介绍给他,他微微笑着握手,用一个我在心里从来没有跟自己建立过任何联系的称谓叫我,罗太太。那个片刻,我在心里面体会着他的念头,哦好的,我是罗太太。我不是他的小家教,不是他的姐姐,那两个人让他抢在我之前在众人面前掩藏起来,让它们成了我跟他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好的,这旧相识就成了秘密,只因为我晚说一步“我跟徐总认识”。   既然这样,那我就做一个好的罗太太。   我握着罗文的手,跟他,跟酒局上的众人应酬说话;我替罗文挡酒;冬冬关于项目提出什么问题,罗文回答的不完整了,我替他周全——我听他跟人吹牛几乎有一百遍,哪些好处,哪些又是漏洞,我了如指掌——我像之前跟他见面的时候说过的一样,做作地表演着我有一个好丈夫,我有一个美满的生活,我们情投意合,不仅是生活中的夫妻,更是生意上的良伴。   “不过今天,还是谢谢你呀,”罗文坐起来,凑到我旁边,“你刚才都把我给弄糊涂了,我还以为你跟我,咱们这是能复合呢… …”   我一直手把他给推开:“想多了,不是你让我配合你的吗?”   “说到底,悦悦,”罗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的生意好起来了,你觉得咱们还有可能吗?”   我让代驾抄近   路,同时摇摇头:“我希望你的生意能好起来。赶快离婚,赶快把我在那房子里的钱解套。我就这么一个想法。”   车子停在了我租住的房子楼下,罗文向上看了看:“瞧这破房子,真是委屈你了悦悦…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跟我了断,就帮我祈祷能从徐总那里拿到投资吧。”   我慢慢地回了自己家。慢慢地脱了衣服,卸妆洗澡。   凌晨两点钟了。   从横店到上海,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我头上包了毛巾,热了一杯牛奶,蜷在椅子上,开着电视,兀自出神好久。我一直想着冬冬。我们这两个“之前不认识”的人在酒局快要结束,罗文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得到机会在露台的边上说了简短的几句话。   “我还以为你骗我呢。”他说,背靠着露台的扶手看我,小小的白白的脸孔仿佛镶嵌在深蓝色天幕上,“我以为你其实没结婚。故意那样跟我说。”   “呵,”我笑笑,低头看看自己的酒杯,“谁能拿这种事情撒谎呢。”   “世界多小呀。那天我还说想要见一见你先生,今天就见到了… …他不错,人很热情,你们两个看上去感情很好。”   我没应声,刚才演戏演到那个份上了,现在总不能自己去揭穿呀,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你怎么自己出来找项目?”   “公司刚起步,人手不够呢,”冬冬说,他松了松领带,“我今天见   了六个有可能性的合作方,衬衫换了四件,没吃到一口饱饭。”他说。   第二十章(2)   “那可不行。”我说,“你知道吗:饿肚子时间长了,不仅胃不好,主要是会得胆结石。这是投资圈子里的职业病。”   “你也是吗?”他问。   “我不。”我说,“我应酬之前都在家里吃得饱饱的。”   他笑起来。   我也笑起来。   “你先生的项目你有深度参与吗?”他问我。   “我了解一点,其实也不是很多…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探一探冬冬的口风,“初步来看,你觉得怎么样… …”   “有一点疑问,我还不是完全赞同他的方式。就是关于版权的问题。像网络游戏代言人那样处理,先用上明星的肖像,等人家律师找上来再给合同协商代言,这种方法本身就不合规。更何况,代言人只有一位两位,而你们的APP当中要储备几十万首音乐,这种解决方法不能套用,麻烦太多了。”   我点点头,喝了一点酒,这就是罗文最大的问题,他总是想要走捷径,刚才说到这里,以为自己的点子有多好,我想拦着他都拦不住。   “其他的… …就内容上来讲,还有一些欠缺的地方。需要发展。”冬冬说。这是投资行业里的官话,翻译出来就是,我觉得你介绍的项目不值一个钱,你就别指望在我这里拿到投资了。   我心里面一时况味复杂:首先我有点失望,罗文圈不到钱了,那我的房子就不能解套,我还要在那个租来的小屋子里面继续住   下去;可我更多的是高兴,冬冬很好,不是内行,但抓得住重点,就算有我的帮衬,罗文也没能把他骗过去;最让我唏嘘的是他说话的方式,那个尖声尖气讨人厌的胖宝宝,那个一言不合就想要动手打人,还要把欧先生的女儿扔到山里去的少年如今一句话三行意思,虫子变成蝴蝶。   我想揉乱他的头发,掐他的脸,但我现在哪敢呢,只好捡一些细枝末节去赞赏他,西装不错。   冬冬轻轻一笑,还是没看我,眼光在别人身上。他不看我了,我就敢仔细看他了,高高的鼻子,漂亮的侧脸,肩膀的形状,我想问问他还打冰球吗,但这里并不是一个好的叙旧的地方。   夜深了。W酒店的露台上还有那么多的客人,纷纷赞叹着外滩和陆家嘴不负盛名的灯光风景,赞叹着这流光溢彩的不夜之城。   我身边的冬冬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哎呀这里看不到流星雨了。”   “什么?”   “今晚上有狮子星座流星雨。上海的灯火这么亮,看不到了。”他说。   好几个酒醉的洋人大呼小叫好不占地方,他们把我挤到一边去,我的手臂贴在了冬冬的手臂上,想要挣扎一下保持距离的瞬间忽然被他在下面握住了手指,我立即就想要把手抽上来,却被他抓住,每一根绞在一起,紧紧相握。   我马上回头看看四周,看看里面,罗文打电话回来了,跟朋友正解   释着缺席片刻的缘由,然后他四处看看,在找我们。我有点着急,有点害怕,又不能发作。我看着冬冬,低着声音,从来居高临下随便摆弄,此时低声恳求他,放手冬冬,你干什么呢?放手!   他一直都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姐姐,我在美国的时候,没觉得离你太远。你有男朋友的时候,我觉得反正你们也不会长久,我就在那儿,离你也不远。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结婚了,我也不信,我觉得你撒谎——但现在我信了,”他低声地说,终于松开了手,看看我,“那就这样吧,我死心了… … ”   我什么都没说。   此时我在家里,看着电视里在播放有趣的新闻,有人录下了澳洲发生流星雨的情景,无数颗星星在幽蓝色的天空中纷纷坠落。住在北半球大城市的我躺回床上,卷在被子里,闭上眼睛,很多很多眼泪流出来。   接下来的一个周三,我高中同学鹏鹏从比利时来上海办事,请了我们在沪的好几个人在日本餐厅吃饭。说起来鹏鹏也是个传奇,男生,提前上学的小孩,比我们都小一岁,长相也提前,别的男孩十六岁的时候都是青葱少年,十五岁的他就脑袋大脖子粗,典型东北大款的形象气质,但是那个时候其实他爸爸的生意并不顺利,鹏鹏的零用钱都是靠他自己在男生宿舍里卖日本生活片的碟片和纸巾赚到的。而绝   大部分同学全力以赴地准备高考的时候,鹏鹏早早地就确立了更为明确远大的目标:挣钱。出国挣钱。我们高考结束纷纷上了大学,鹏鹏偷偷地把他爸爸的捷达轿车卖了两万块,自己去了比利时打工。他起先在一家中国餐馆当小工,炸春卷起先把手烫得又红又肿,一个星期之后就成了整个餐厅炸春卷炸得最好的大拿,后来老板专门给他开了一个外卖窗口。鹏鹏很快发现比利时这个富裕的小国实在是太缺乏基础劳动力,他于是想方设法地把三十个想要出国挣钱的中国工人中介到了比利时炸春卷,这样赚到第一桶金,不仅还给他爸爸一辆崭新的捷达,还给自己在比利时买了一辆宝马,炒掉了老板,独立开了店。   鹏鹏的生意后来顺风顺水,不到三十岁他就开了四家餐厅。吃是桩大事,中国人是无论到哪里都要找爆锅小炒吃的,大爷大妈的十二天七国大巴团也好,还是私人旅行的明星富豪也好,几天的牛排奶酪过了新鲜劲儿都得找麻婆豆腐吃,鹏鹏就这样利用他的中餐馆结交到了不少有用的朋友,后来做成了各种各样的买卖。他很快买了布鲁塞尔郊外带大院子的小楼,车子从宝马换成了保时捷,从保时捷又换成了宾利法拉利。他在朋友圈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晒房子晒车,也苦恼呢:今天到底应该宠幸哪一辆?   我不烦鹏鹏。人活   在在世上,说到底跟鸟儿一样,都是一个赚钱觅食的过程,鹏鹏勤劳,机灵,而且懂得追赶趋势,国外的钱好赚的时候他去国外,国内的经济形势大好了,他把重心放在了国内,   第二十章(3)   这次在上海请我们吃饭,是因为他最近赚了一笔快钱,他把一辆直升飞机从比利时卖给了国内某上市公司的老板,这一笔佣金约等于他三个餐馆两年的利润了。还有就是鹏鹏这个人好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相上不占优势,想要追求女同学的话就得可爱嘴巴甜,他跟女同学们在一起就很能把姿态降低,做出一副你真美,我好喜欢你的腔调,虽然我们后来都长大了,知道那就是鹏鹏特意去讨人喜欢的一个小把戏,可气氛被他活跃了,舒适了,这总不是坏事儿。不过,至今单身的他对一个人是从小喜欢有些真心的,我们谁都知道,谁都看得出来,那就是段晓书。   段晓书自己也知道。赴宴之前,裙子鞋子换了一条又一条,怎么都拿不定主意。我等得不耐烦了,告诉她其实你穿什么都好看,你其实都不用打扮,只要你去就是艳压全场。段晓书到底换上了一条刚才试过的黑色裙子说,你就说吧你,我生孩子了你没生,咱俩骨盆不一样你知道吗?我就很纳闷了,吃饭的时候都坐着的,你非得要把骨盆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给鹏鹏看吗?   段晓书干脆脱了鞋坐到椅子上:我不去了,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和鞋子,要韩冰接一下孩子,晚上陪她读一读故事,还要求他,搭给他老大的人情似的,算了,你去玩吧,帮我给鹏鹏带个好。我当下拎了手包   站起来,早说呀,让我等你那么久不是浪费时间吗?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问候给鹏鹏带到,我跟他说你要留在家里陪小朋友出不来了,以后我们再有聚会也不用通知你了… …哎,段晓书一边叫住我,一边手脚麻利地穿好鞋子,含上口香糖,我跟你去,之前说去了又不去,放老同学的鸽子也不好… …我翻个白眼给她,你呀就是个矫情。   那天晚上的聚会非常愉快。鹏鹏细致地跟我们讲他是怎样起初认识了这个客户,怎样因为对方给服务生小费的数目不那么大方而暗中心生怠慢,他根据过去的经验断定对方虽然是个上市公司的总裁,但外强中干身家一般,鹏鹏仍然保持礼貌,尽心安排对方在布鲁塞尔的观光行程,过了半年之后,对方收到鹏鹏广撒大网的广告,居然真的通过他买了那辆最新款式的顶配直升飞机,钱是从美国直接打到布鲁塞尔的,饶是鹏鹏也没见过那么大的一个数字… …   刚刚赚了大笔佣金的鹏鹏讲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但他仍然小心隐去了这位客户的公司和姓名,我勾连了鹏鹏这几天在上海周边的行程和他讲的故事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得到了两个鹏鹏自己并不想要透露的细节,买飞机的这位在宁波,做电梯的公司。不过,这些信息于我这个每一单挣一万五千块钱的保险经纪来说,到底能有多大的用处实在   也不太好说,我只把它放在脑袋里那个存放各种八卦的抽屉里,看看热闹罢了,还不知道以后我以此又帮助冬冬大赚一笔。   另一个八卦是,宴席之后,鹏鹏主动要求送段晓书回家,我原本顺路带她一起来的,那么究竟要谁送就得让段晓书自己选一选了。她选了鹏鹏。上了他的车子。让我早点回去休息。我当时心里犹豫了一下,后来想段晓书是一个小孩子的妈妈,鹏鹏也知道,他就是对她再旧情难忘又能怎么样呢?这事情说到底不该我管。我回家了,没一会儿晓书微信给我发了一个照片,上面是她女儿在睡觉的侧脸,告诉我她也到家了,潜台词是你不用多想,我老实到家,没跟鹏鹏扯淡。   又过了一个星期,罗文告诉我,他收到徐总的电话,催促他把之前的PPT再做进一步的修改,在这个星期之内交给他,罗文求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帮他一次,他眼看就要拿到徐冬冬的钱了,手下没有一个得力的,还请我给他的计划书再做一稿。   我们当时在我家楼下的一个便利店里,早上没睡醒就被他叫下来了。我呆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是听错了,不得不再一次跟罗文确定,徐总徐冬冬答应要给你出钱了?你这个不值一钱,摆明了空手套白狼的玩意要圈到钱了?   当然我这话说得也太硬了,罗文特别不高兴,只是有事求我,不得不低头,虚弱   地反驳,你觉得没有投资价值,不见得别人就觉得没有呀,我看徐总的眼光很好… …那,悦悦,这是我的生意,是正经事情,能拿到他的投资对我们两个都好,你的所有诉求不就是把钱从咱们共同的房子里面拿出来吗?只要还了银行的钱,那都好解决。   我帮过你了。我说。上次我配合你啦,我扮演你的好太太,让人觉得你工作上努力,生活里稳定,你还要我给你干活儿?   “我不白白求你帮忙的,咱们现在就去国金?我送你一个包包。”   我环顾四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怕别人听见我们两个说的话,我会被笑话的。   我看着我的这个丈夫:“我不是不能帮你。做计划书的事情我轻车熟路。我原来在银行就是做这个的。从前我在银行做投资,成绩很好,但也有失手的时候,也有把钱投出去白白扔掉了甚至被人骗的情况,很少,但是有。但是我不那么责怪自己,大不了就是一些技术上的错误,我以后注意,避免再次发生就可以了。可是你不一样,我知道你那个本子里大话连篇,全是吹牛,剩下的就是假账。你让我帮你,你让我帮你说谎吗?我见过钱的,整整一个国金还没有哪个包包,哪块手表值得我骗人呢。”   罗文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我如此抢白竟然被他全数吞下去了。超市店员上来提醒他室内   禁止吸烟。他点点头,拿了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打算走了,走之前告诉我,悦悦,咱们说明白吧,我不解套,你也别想解套,你也别想离婚,咱们就永远彼此伤害吧;不过只要你帮了我,你就能拿回钱,你就有自由,你跟那个老相识,那个徐总,你们想怎么样都行。   第二十章(4)   我抬起头看着他,错愕的,他说我跟徐总是“老相识”?   罗文笑了:“对,我认出他来了。不就是小时候那个替你打人的小胖子吗?其实他的脸也没那么大变化。你们还做戏装作不认识似的。你们两个后来在露台上手牵手地聊什么了?看上去他对你还旧情未了呀,否则怎么会已经口头答应给我投资了?”   “… …”   “你瞧这样多不好看。我给你面子,你非得让我把话直说出来。算了。就这样吧,你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帮不帮?”   我看他好一会儿:“把你计划书拿来我看看吧。”   。。。。。。   我按照罗文的要求为他修改了融资计划书和PPT,还为了重新整理了混乱不堪的账目,根据他的需要添枝加叶。过了两个星期,罗文跑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徐冬冬那边给了正式的回复,他将先期给罗文七百万元作为债权投资。钱不算太多,但也够我翻身的了,悦悦,这是好事儿,你帮了我了,房子里面的钱我给你,离婚协议我也签,我还你自由身,你不要总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样子,咱们毕竟共同生活过,这样也算是好聚好散,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嘛,哦对了,事成之后我还得请徐总吃饭,到时候你也要去,别人看咱们还是好夫妻呢,就扮演到底吧。   “… …真没想到呀。”我说,“那天韩冰要给你三十万,我没让你收下   ,谁知道有一天能帮你搞到七百万呢。”——他听这话竟对我竖起大拇指,还是你厉害呀悦悦——我摇头,“不过谁跟你是好夫妻呀,我受够了。你拿到钱就尽快把协议签了跟我办手续吧。我要的就是这个。”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夜夜睡不着觉。我恨罗文威胁我,利用我;我也恨徐冬冬面相精明,实则糊涂,他是怎么在华尔街混出来的呢?这样的项目他都能投钱,不出两个月,上海滩会把他嚼碎吃掉,渣都不剩;可我更恨的是我自己,跟罗文一起给冬冬挖了坑,那是冬冬呀,除了我爸爸妈妈,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我不应该去害,那就是他!   这道无解之题直到我遇见了一位旧相识,一位上大学里的学长之后终于有了答案。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我打了滴滴回家,手袋里装着两份空白的保单:客户在签约之前反悔了,说是还要再想一想。我跟了他三个月,仍然没能拿下这桩生意,想起来还真是有点气馁,也可能是对方看出来我最近的疲惫怠慢,心不在焉,特意就给我颜色看,所以可见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谁有精力和耐心娇惯别人。   到家之前我改了主意,路口新开了一个小酒吧,外观看起来还不错,我就在那里下了车,打算喝一杯再回家。这里生意还挺好,卡座都满了,我在靠窗的角落里找到一把高脚椅子,脱了   风衣,要了一杯啤酒,身边的人们低声聊天低声笑着,也有人像我一样对着窗外的几棵梧桐树自斟自饮。没一会儿歌手上来了,一个人拿着吉他,介绍自己接下来要唱的这首歌,名字叫做《悲伤的双曲线》。我回过头来,这首歌我是听过的:   如果我是双曲线,   你就是那渐行线,   如果我是反比例函数   你就是那坐标轴   虽然我们有缘   能够生在同一个平面   然而我们又无缘   漫漫长路无交点   为何看不见   等式成立要条件   难到正如书上说的   无限接近不能达到   … …   “是王超师兄吗?”   歌手唱完了歌,在吧台旁边给自己要了一杯水,听我说这话站起身来,仔细看看我,微笑着点头:“对。你好。我们认识吗?”   “我也是外院的。”我说,“不过你应该不认识我。我上大一的时候你大四,校庆晚会你唱了这首歌,对吗?你们是一个三人乐队吧?叫 红乐队 ,你看我都记得,我们寝室里的女孩儿当时都是你们的迷妹。”   歌手很愉快:“对,红乐队。那是很多年前了。坐一会儿吧,我请你喝一杯。”他把自己旁边的椅子抻出来,又帮我叫了一杯酒。   我记得多年前他在舞台上的样子,精瘦精瘦的,打扮得也很有风格,半长头发,条染成各种颜色,爱穿没有袖子的黑T恤,特别肥大的工装裤和军靴,他在日语系毕业生板报上的标准照也   是那个彩色头发的造型,一定要人知道他跟大多数不一样似的。他现在变化很大,短头发,脸和肚子都有点胖了,穿着没有图案的T恤衫和黑长裤,是一个在街上擦身而过绝不会让你去看第二眼的普通人,但他的歌声仍是清亮的少年气的,让我一下子就能回忆起他来。   “当时你们可是校园里的明星,毕业很久了都有人议论你们。我听说过你后来的去向,是去了海关,是吗?特别好的单位。”   “嗯。是的。在上海海关工作了八年。你呢?”   “我嘛,我也毕业很多年了,现在做保险。”我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您还在海关工作吗?出来唱歌是业余爱好?”   “不。”他说,“我现在是职业歌手了。我靠这个为生。”   “… …辞职了??”   “嗯。”   “… …啊有点可惜呀。”我心里惊讶地,还是笑着说,“上海海关录取公务员的比例是两千比一。我之前才听说。”   “是呀,谁都觉得好,谁都知道应该留在那个地方,哪怕混不上一官半职,到底是个稳定的单位,而且体面,”歌手说,“但我觉得没意思了。不是自己从前想要过的生活。不是我少年时候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我看着他,体会着他说的这句话,良久良久,轻轻问道:“那你现在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了吗?”   他喝了一大口酒跟我   确定:“是的。喝酒,跟朋友聊天,唱歌儿赚钱。我过得就是我想要过的日子。你呢?你过的是自己小时候想要过的日子吗?”   --------------------------------------------------------------------------------   《悲伤的双曲线》歌手名叫王渊超,上海外院毕业,歌曲为他所作。   第二十章(5)   “我?”我笑起来,“我没有特别大的志向,更不是你们这种搞艺术的,我就想好好念书,好好工作赚钱,买衣服和包… …”我老实说。   这话把歌手逗笑了,体会到了我跟他的不同,宽宥了我被大上海的紫醉金迷培养出来的对物质的热衷。可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再会故人而心情激动,我的脑袋里面好像有个轴,飞快地转动着,我为自己辩解,也在试图寻找一个清晰的想法:人各有志,像他那样能够跳脱出体制,任性生活的是潇洒的好样的;而像我这样按部就班工作赚钱的人,更是这世界的大多数,关键在于你有没有得到自己的认可,还是被生活胁迫。   我想起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一次来到上海去大学里报道,我想起第一次登上东方明珠塔,我想起我赚的第一笔相当数目的佣金,我想起我梦想中的写字间能看得见黄浦江的大拐弯… …那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来了。   “你在想什么呀?”歌手在我的杯子里倒了些酒。   “… …谢谢你,师兄。今天见到你真是难得,我有一件事儿一直想不明白,现在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了。”我拿了手袋站起来,“我先走了,咱们以后再见。哦,加个微信吧,你出专辑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呀。”   “哦… …”他拿出手机,扫码加了我微信,“再会。”   “再会。”   我离开   酒吧,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铃响了一会儿,他接起来,我想说话,喉咙里面咽了一下,冬冬你休息了吗?… …你跟罗文的合作协议签了吗?   我还在写字间,协议签好了。他说,明天要发出去了。之后要安排打款。   “别。收回来。不要跟他合作。”我干脆地说。   他没说话。   “冬冬我们见个面吧。现在行吗?我肚子饿了,我们找一家黄鱼面,我有话要跟你说,很多很多话呢。”   好的,姐姐。他迅速地回答,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声音里按捺着激动的情绪。你要去哪里把地址发给我,我们马上见。   … …   徐家汇往西,离电影博物馆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巷子,里面好几个餐厅,各个都在点评网上评价不错,其中卖黄鱼面的小馆子十一点多还满满的食客,我等了一会儿占到一个靠窗的台子,用纸巾擦擦桌子,冬冬已经进来了,我向他招手,冬冬,这儿,过来。   “你喝酒了?”他坐下来问我,“姐姐你不舒服吗?”   “喝了。不多。你放心,我很清醒。我跟你刚刚说的话,还有我下面要跟你说的话,都是我一直想说的,想要告诉你的,我说了就不会不认账,不会后悔。我今天一定要跟你都说明白。”   “… …关于生意吗?你刚刚告诉我不要给你先生投资,你是认真的吗?”冬冬看着我,一   边拒绝了正在震动的手机,把它放在桌子边上。   “对。不要给他钱。别跟他搅在一起。我们之前给了你什么印象?很恩爱是不是?我是个好太太,贤内助,我帮他打理业务,生意很不错,对不对?”   “那天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呀。”   “假的。”我干脆的说。   冬冬低头看菜单,他跟服务的阿姨点了一碗面,回头问我:“哪里是假的?”   “你在做决定之前没有委托尽调吗?我们,他的名下哪里还有什么正常经营的业务,银行方面的资料很容易都查得到呀,我们在静安的一座房子被银行扣住了,你对罗文的那个漏洞百出的APP到底有多大的信心,你怎么还能愿意拿钱出来给这样的人投资呢?你们公司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不用担责任的吗?”我仰头看着他,轻声地追问。   可我的话并没有让他惊讶,没能让他有任何出乎意料的表情,我停了一会儿明白了:“… …你知道的?你早就查出来了?”   “你房子被扣住的事情,我知道。罗文之前有一些不太成功的融资和投资记录,我也知道一点。不过给你们投资实际上是我个人的决定,跟我的公司没有关系… …姐姐你别急,你听我说,你从前帮我赚过钱的,你忘记了吗?杨总那里你帮我赚了好大一笔,我没有付过佣金给你呀。要投资的这笔钱不   是什么小数目,但是我能拿得出来,你别为了这个担心好吗?”   “不好。”我打断他,“冬冬,我没说完呢。我跟你撒谎了。我的日子过得不好。那个想要从你这里拿投资的人甚至不能算是我的丈夫。他要我帮他从你这里弄到钱,否则不跟我离婚——这件事情不在银行能够提供的信息里,不在任何一个信用记录里,这个你知道吗?”   冬冬没说话,他喝了一口水,杯子放下,右手握了一个空拳,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两下。   “这不是我跟你撒的第一个谎。冬冬。我糊弄过你,不止一回。小时候我有一次给你改卷纸的时候,我把embarrassment写错了你还有印象吗?你当时看出来了,我告诉你,你说的是英国写法,我写的是美国写法。这事儿你记得吗?”   他点点头,勾着唇角笑了一下:“是的,我记得的。回头再找你理论,你又不承认了。”   “你瞧,我这人就这样。跟我爸爸妈妈一样,好胜好面子,不可救药。尤其是在你面前。所以我更不能告诉你,我的婚姻,实际上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大的错误,我嫁错了人,我难以摆脱,我每分每秒都在后悔,后悔我浪费的感情,我的时间,我的事业,我活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我,”我觉得眼眶里,鼻子里酸疼,憋了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还帮   他做计划书,做假账,骗你的钱… …”   冬冬仍是温和的,镇定的,轻声地安慰我:“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会骗我的钱,我不是傻瓜,别说你自己跑过来告诉我这些,就是我真的拿出钱来,被他卷走了,那也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自己认!这跟你又什么关系呢?”   第二十一章(1)   “有的!有!”我激动地说,“我跟他合伙欺骗你!我是他的同谋!我会一直恨我自己,我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不。不对。”他的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抚过我的小臂,落在我的手上,紧紧地温暖的抱我的手握住,试图稳定我,让我安静下来,“你想得太多了,你把你自己吓到了。”   “那你怎么说?”我一只手抽出来,抽了纸巾擦了擦脸,“听我的行吗?别给他钱。”   “可我想… …为你做点事情。”冬冬看着我,“如果我的钱能让你摆脱这个局面,为什么不呢?”   “… …你可以为我做很多别的事情。”我打断他,飞快地说,我顾不得别的,只想要马上说服他,立即挽回之前的错误,“… …哎你可以雇我呀。你上次说什么,你们公司刚刚起步,人手不够是不是?你觉得我怎么样呢?你们公司需要投资员吧?不能什么项目都是你去看,对不对?你知道我从前的履历很厉害的,我经验丰富,虽然职业生涯中断了一段时间,但是只要有一点时间学习适应,再开始也不难… …先当个前台也行… …反正,反正就是别拿那笔钱出来给罗文!”   “我怎么能让你去当前台呢?”冬冬笑了一下,接着他忽然便更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紧紧地看着我,“姐姐你真的愿意来给我帮忙吗?你要是愿意,那我求之不得。”   “… …”   “怎   么了?刚刚说出来的话就要反悔了?”   “你是个好老板吗?”我问。   “你要是个好员工,那我就是个好老板。”冬冬说。   “我不反悔。”我说。   “那我们稍后可以聊一聊合作的具体条件。”   黄鱼面送上来了,冬冬松开我的手,让开桌面,面条热腾腾的,他吃了一大口:“那就这样吧,罗文那边我去解决,我去跟他谈。”   “不,”我的面也上来了,我拿出筷子,“我的事儿我自己来解决。我总得跟他说清楚的。”   ... ...   人会累的,会有疲惫的时候,会有想要依靠别人的念头,如果这时她遇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人,一个并不困难的选择,大多数人都会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尤其是像我这种一辈子喜欢漂亮男人的颜狗。现在来看,跟你结婚当然是我犯的错误。不过要是真的能穿越的话,回到你跟我,我们两个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我可能还是会喜欢你,爱上你,嫁给你,你拉大提琴的时候很美,为人也讨人喜欢,而当时即将三十岁的我就是想要当某个人的好太太。你跟我,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般配。   但是我们的日子没过好。   有的人哪怕后来看清楚了真相,也会忍受下去的,生一个小孩子,两个,三个,跟孩子过日子,然后慢慢地把自己栽培出来,打算跟不爱的人老来为伴。   但这次我不打算再随大流了。   归根结   蒂跟你有钱还是没钱关系并不大。   是我不再爱你了。   我们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你即使是在赚钱谈生意的时候都是表演型人格,而我每天都检讨自己有没有撒谎。   我对你有很多不满的地方,这你也知道,最终的导火索是,你居然还拿着签离婚协议这件事情来要挟我,让我帮着你陪着你圈钱,呵呵… …   咱们就到这里吧。   徐冬冬的钱你就别再惦记了,他在你的眼里要是有一点幼稚有一点傻的话,那实在是因为他没把你当做对手,他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想要帮助我。我当然不愿意这样。   对,是我告诉他实话的。   是我警告他不要投钱给你的,哪怕一分钱。   说回我们。   离婚协议,你签,我们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好聚好散,以后还是朋友。你不签,我就去法院起诉离婚咯,之前我不想这么处理,我觉得难看,我也不想我的钱就那么一直压在跟你一起买下来的房子里。后来我想,那些其实都是已经沉没的成本了,如果我总是惦记着这个,那结果就是被你控制,被你威胁,我的生活停滞不前,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做自己想过的日子。   咱们就这样吧。   … …   罗文可没有轻易地放过我。   他哭了一场,说仍然爱我,掏心掏肺地说他爸妈婚姻不幸让他从小有多痛苦,他一直想要从一而终,还构想了很多很多未来跟我在一起的画   面。见我不为所动,几天后他告诉好的他可以签协议,他可以离婚,他也会把房子里的钱还给我,因为“爱一个人就是要给他自由”。   可他又突然找到徐冬冬的公司里来了。   当时我们在开会:冬冬得到消息,全球著名的网络安全公司720要在国内借壳上市,标的究竟是哪个公司最终根据720大老板一年以内在国内的旅行轨迹圈定在三家公司身上,三个公司的信息资料分发在每个与会者的手上,除了老板徐冬冬,我这个新晋员工,还有徐冬冬麾下的两位投资精英,他们个个经验丰富,年富力强。我们像最细心的侦探,最贪婪的狐狸一样,寻找着判断标的的蛛丝马迹。我的注意力被第三家公司吸引,资料上的信息印合了我脑袋里不久之前听闻的一桩八卦:宁波,电梯公司,半年来一直亏损,股价低迷… …   “这家公司的老板,”我抬头看冬冬,“最近刚刚在比利时购买了一辆直升飞机。八位数美金,直接从美国汇到欧洲。”   “… …是吗… …”冬冬看着我,顿了一下,我们都明白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他颇为意外,脸上有故意要轻描淡写的笑容,眼睛里更多的是对我的赞赏,“消息准确吗?”   “我可以再去确定一下。”我说。   他简短地命令道:“马上去。”   会议快要结束的当口,有人闯进公司,保安冲上来把他往外   拖拽,这个人大喊大叫起来,还要砸东西:“江悦呢?徐冬冬呢?!让他们出来见我!”——正是罗文。   第二十一章(2)   我们从写字间里出来,罗文看到我们停了一会儿,保安疏忽的空当,他扑上来抓住徐冬冬的领子:“你们两个把我搞了!我跟你拼命!”   众目睽睽,徐冬冬歪着头看他,都快笑出声来了:“怎么这么不斯文?罗总你样子变得好快呀,不是你追在后面跟我要钱的时候了?”   “我不会让你们两个好过的!我要毁了你,我要你们在上海身败名裂。”   “说得不够狠,真没吓到我。”徐冬冬摇摇头,好像还挺失望的样子。   “狗男女。”罗文到底还是从牙缝里面挤出这三个字来。   “喂!”冬冬忽然动气了,反手就拽住了罗文的领子,把他顶到墙上,眼睛瞪得像头小牛,“这么讲女士的坏话,一定要我修理你吗?!我告诉揍你这事儿我想了很久了。”   罗文满脸通红,怒目圆睁,剧烈喘息着,死不退让的样子,我还是走过去,把徐冬冬的手拽下来,转过头对罗文说:“行了。   徐总原来是打冰球的,不想跟你动手而已。   你别闹了。   他是老板,我是员工,仅此而已。   这不是你表演的舞台,我在这里吃饭的。   我耽误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一个喜欢的工作,你非得毁我毁到这份上吗?”   罗文手上松了劲儿,紧紧地盯着我,良久终于闷闷地说:“我不会跟你离婚的。你就别打如意算盘了。”   “跟法官说吧。现在从这里离开。   快点。”我一点情绪都没有,像倒掉卷笔刀里面的木屑一样。   … …   罗文说到做到,他想了各种手段办法,足足八个月以后,我们两个才在法院走完了离婚程序,我从法律上才恢复了单身。又过了一年,我们的婚房被拍卖,我的钱终于拿了回来。那笔曾经把我难为得要命的数目其实并不大,跟我刚刚到手的一笔佣金差不多,我用它订了一台保时捷,等待三个月之后到货。   入职冬冬的公司之后,我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做成了好几个案子,冬冬没有亏待我,他付我丰厚的酬劳,一段时间里我花钱花得有点凶狠,除了车子,我还买了好些个首饰手表和包包,以至于买房子的时候手里的预算有点紧,冬冬说的嘴巴都干了到底让我把钱分成两份付了两个首付,买了两个小户型,没过多久上海的房价大涨,我每套赢了二百万。   写字间的布置很舒朗,我的工位外面就是东方明珠和黄浦江的大拐弯,天阴的时候,云彩会爬上来,外面的灯光氤氲一片更好看了。我每天来得早走得晚,趁没人的时候偷着抽一支烟,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看外面的风景也看自己,耳朵上脖子上还有手指上的卡地亚,闪着幽幽蓝光的劳力士迪通拿,香奈儿粗呢外套的纪律,穿上是大妈,披着就是精英,我十分遵守这个纪律,还有脚上十二厘米的loubouti   n,还有柜子里菲拉格慕手袋,还有停车场里我那个深红色的保时捷——它们每一个都是奢侈品牌里面最高调最方便炫耀也最保值的单品,我不错花一分钱,放在外面的东西,花一分钱也要让别人看得见。我心里有点后怕,更多的是庆幸:老子又回来了,我能拥有这些东西,我真了不起,我再也不轻易放弃,再也不浪费时间走弯路了… …   故事仍回到我刚刚在冬冬的公司入职的此时。因为我搜集到有力的情报,公司在720借壳上市的案子里猜中了标的公司,大获全胜,狠狠赚了一笔。之后冬冬老板包了一整个法国餐厅请所有的员工大餐,香槟当成可乐那样成箱地开,凌晨两点钟,徐冬冬叫了代驾要送我回家,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把我塞进后座里面,然后一猫腰挤进来,脑袋瓜子挂在我肩膀上,告诉司机快开车。   我有一会儿没动,我就让他靠着,粘着,挂着,我实则心里有点好奇,我存心就想看看他怎么耍。   “今天真开心。”冬冬眯着眼睛,在我耳朵边说,“好久没那么高兴了。哎… …喝得有点多,这是哪儿呀?哦车上,去你家是不是?对,我得先把你送回家去… …再回我家得有一个小时,但是没有关系的,我不怕远… …”   “老板呀,你感觉怎么样?”我斜着眼睛看自己肩膀上的他。   “叫什么老板呢,感觉老生   分的。”他还蹙了蹙眉头,嘟了嘟嘴巴,可有点不太满意似的,多半还是在撒娇,“不是说过吗,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就叫冬冬… …我是冬冬,你是姐姐,姐姐,姐姐… …”   他说着说着就轻轻转了脸,嘴巴朝下,我肩膀上那道披肩早被他用脑壳给蹭掉了,我在他嘴唇碰到我肉之前用力耸了一下肩膀,冬冬的颧骨被我顶到,吃痛坐起来,揉脸看我,还迷迷糊糊地:“怎么回事儿?”   “… …车子颠了一下。这司机手不稳。”我说。   “哦。”   他又想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伸手把他推到窗边:“冬冬你好好坐着,车子晃来晃去的,你会更难受的,小心吐了。我裙子好贵呢。”   “哦。”他被我推着,靠窗呆了一会儿,有五秒钟,又贴过来了,像个面条一样,此番变本加厉,不仅嘴脸蹭着我肩膀,还上了手,手贴在我小腹上,两根手指头揪起一小块料子,慢慢地又向上蹭,“哎我看看,为什么这么贵?”   我抬头吐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即阻止他:“老板给我刚才没注意,您喝了多少酒呀?”   “都不记得了呢。”他说,“老李他们一直灌我。”   “什么呀,”我扭头看他,“明明是你一直灌老李!我打电话回来清清楚楚看见的,你拿着酒瓶子往他嘴里面倒,旁边的人都笑到地上去了。”   “哦… …你看这多不像样子,别说老李还   是我从美国请回来的,我当老板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员工呢?看来我是真的喝多了,真醉了… …姐姐你家快到了吧,我想上楼醒醒酒好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离我越来越近,我往旁边躲,他就往我身上贴,我退一寸,他就进一尺,终于把我给逼到角落里了,他那只手也从我肚子上绕到后面去了,人也直起来,从上到下地罩着我,压迫着我,路灯闪过,照着他那白白小脸,红嘟嘟的嘴巴,哎呀这幅好头面让他占了多少便宜,要是个龌龊汉子,油腻大叔,他要害都该被我踢坏坏的了。   我一点也没慌乱,冬冬最闹腾最叽歪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也是自在的放松的,这让我很自信,总有办法对付他。退无可退了,我就把头往后靠了靠,离开大约两根手指的宽度,在他鼻子尖撞上来之前,嘴巴亲上来之前说道:“老板你这是到底要干什么呀?您的主要诉求是什么?”   “我就想上你家去... …醒酒。”他也直说了。   “你也没醉,醒什么酒呀?”   第二十一章(3)   “我醉了。”   “醉了怎么还知道上车之前吃柠檬味儿的口香糖呢?什么牌子的?味道很好呀。”   他窒住了,好一会儿没动,到底让开了身子,贴在我旁边坐下来,好半天:“煞风景… …”   车子停下来,我家到了,我让代驾司机先下去在外面等一会儿,冬冬忽然回头看我,好像又有了希望:“这是干什么… …这是要,要车震吗?”   这句话真把我给气到了,杵了他肩膀一下:“… …车你妈震… …坐远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 …说吧。”   我整理了披肩,把裙子上的褶皱抻开,从“车你妈震”的那个语态里调整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冬冬,谢谢你。”   他没说话。   “谢谢你给我这个工作。我当时卖保险完全是权宜之计,实际上我做回沈阳的打算了,我想跟罗文办完了离婚手续,拿回了房子里面的钱就回去。我有个同学在兴业银行做人力资源,能帮我接洽到很好的工作机会,我爸爸妈妈年纪也大了… …你知道我也不是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有点灰心,我真的打算回去了… …   幸好你回来了,这对我来说是个转机。   我差点做了一个最错的事儿,一个最坏的选择——我是说帮罗文跟你要钱的事情。   但好在我没有。   你给我工作,我能赚到钱,我再去看之前的损失,无论是金钱上的还是时间上的,都觉得不那么严重了,我   才能摆脱他的控制,我的生活才能继续——这事情,我对你很感恩。”   冬冬认真的听着,一声都没有。   “我也不错,是不是?”我说,“来了就帮你赚到钱。我不用给你当前台了。”   他笑了一下:“姐姐你太谦虚了。你来帮我,我求之不得,我怎么会让你当前台呢… …刚才庆功宴人多热闹,有的事情我没有说。因为这次投资成功,美国方面我们背后的资本支持又增加了两个很有实力的基金,国内方面也有很重要的资金方正在接洽合作。公司接下来可能要扩大规模——该我谢谢你的。”   “那咱们今天就说开了。你给我当好老板,我做你的好员工。互相帮助,彼此成就,咱们就这样,你说好吗?冬冬。”   “什么意思?”他扭头看我。   “就像刚才那样。”我抬了抬手臂,多少有些尴尬,“装喝多了呀,靠在我肩膀上呀,老板啊,幸亏我们熟,否则你这就是职场性骚扰了。我不想这样。那天罗文去公司闹了好大一场,同事们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面其实都在琢磨我跟你的关系。上海的摩天大楼里面就是这点好,人们在表面上都能多少保持一个客气的距离,可是都在脑袋里面编电视剧呢,我靠力气干活儿吃饭,你是希望我被人看扁,还是你被人看扁呢?”   冬冬有一会儿没说话,寻思良久,我当他像从前一样服软了就范了这道   题听明白了,他却仰起头“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体,一只手臂抬起来,架在车子靠背上,拄着头看我:“非得叫我老板呀?那我当老板的就教训你两句。人做事赚钱,说到底还是要买高兴。我爸爸最厉害的时候手里是个天文数字,活得一会儿被人捧到天上像条龙,没多久又被关到监狱里面像个老鼠,我没见过他有一时的高兴。   我可不想这么这样。   明说吧姐姐,你是我一个心结,最大的心结。   我长这么大,做什么事儿,到哪里去,都是为了你。”   “那天在W酒店露台上你撒谎吗?你说你’死心了’。”我说。   “死了几天,又活了。”他老老实实地说,“我想着帮你——你和你先生——一次,然后我就走,我就再也不见你了。谁知道你是要跟他离婚呀。姐姐,你是错了,你就不该结这个婚,你一早就该跟我在一起。非要折腾这么一圈。”他默了一会儿,幽幽地,慢吞吞地抱怨,“我把你当初恋,你逼着我当老三。”   我被他的满嘴荒唐自以为是给惊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别过脸去想,果然其外貌如何进化演变,内里终究还是一会事儿,眼前这个人模狗样风度翩翩的资本家其实还是那个你说他答错了,他说书写错了的小胖子,还是那个非要在欧先生面前摸我腿的炸药包,他是他自己道德宇宙里的大王,上帝,灭霸,归零   者… …是我给了他教训我的机会,我给他打工,被卷进他的宇宙里来了。   “你想什么呢?”他把我的脸转过来,“你是不是又想着小时候的我,几年前的我了?你在心里做比较呢,你不平衡是不是?”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拿下去:“冬冬,你跟我探讨钱和快乐的事情,我告诉你,我跟你不在一个层级上,我们追求的快乐不一样。我现在是劫后余生,我耽误了很多时间,我目前的快乐就是有一个风景好的写字间,有一个薪水高的工作,多赚点钱,多买些奢侈品好玩意,百达翡丽,birkin,我说明白了吗?这是我现在的快乐,听懂了吗?听懂了给我重复一遍。”   “听懂了给我重复一遍”,这是当年身为家教的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冬冬闻之摇了摇头,感叹着我的不可救药:“你要是能够忘了咱们之前的事情,别总想着过去,那你就会觉得我至少性感一点,我们两个也就更容易一点。”   “我不能。”我说。   “你能。”   “不能。”   “能。”   谁都认为自己有道理,谁都认为对方是在废话,我们干脆开始了机械性地争论,数个回合。他忽然闭嘴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一只手臂伸到我脖颈后面抱住,另一只手沿着小腹滑下,在我本能地夹紧双腿之前,他的手指摁在那里。我马上就想要推开他,但这个冰球运   动员两只手就这样掌握着我,稳稳的,坚定的。隔着薄薄的衣料,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和温度,接着他便就其形状轻轻地画着圈,轻轻地用指腹上下摩擦,我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大气都不敢喘,就任凭他在黑暗的车子里,在我的沉默中轻薄了好一会儿,冬冬最终收回手去,一只手捧在我的脸在我耳边轻轻说:“你觉得怎么样?是这个好,还是爱马仕香奈儿好呀?”   我喉咙里面渴得冒烟,咽了一下,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   冬冬把我打断了:“不着急回答,你可以想一想,你有的是时间。”   当然我不能回答他,不能跟他说实话,实话是在欧先生之后,我已经多年没有享受过完美的兴 爱,无论我有多不情愿,多缺乏信心和安全感,我的身体已经对他产生了渴望,激起了热流,我心里那个十五岁的胖小孩儿,那个在欧先生的对比之下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法让我生成化学感应的少年已经隐去了,当我之后再看到冬冬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他们,我看见的是这个晚上跟我坐在车子里抚摸我身体的俊美的年轻的我的老板。   当然我不能告诉他。   第二十一章(4)   当然如果徐冬冬仅止于此的话,那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后来也不会那么喜欢他。他身上有很多有魅力的迷人的地方,首先一条当然是工作做得好,老板当得好。老板最重要的一种能力,在我看来,是判断力,先于别人的判断,长远于别人的眼光,一件事情放到眼前来,他得知道什么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几个投资的案子要他选,他知道款子到底往哪里放。   那年秋天的一次会议上,同事们拿出来两个案子讨论:一个是天津的一家做石油管道的公司,从前的业绩上佳,计划书里面还带着它在未来五年内的一篮子合同;第二家企业是在北京做VR游乐场的,目前的规模比第一家小得多,但是融资诉求却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出让的份额给得很吝啬。   放到故事里面讲,我们会说要另辟蹊径,出奇制胜,可在现实的工作里,尊重经验与常识才是负责任的态度。与会的所有同事都把票投给了做石油管道的公司,包括我在内,原因很简单:凡是跟能源产业相关联的单位,尤其是有公立背景的,等于被政府保护,可以说都是投资市场的唐僧肉,份额想抢都抢不到。可冬冬最终决定把钱投给第二家做VR的公司,他甚至没有做一个折中的处理,没有投一分钱给第一家。事情在三个月之后就见了分晓,北非政局动荡,石油管道公司百分之   八十的合同停滞下来,不能推进,经营举步维艰。北京的VR娱乐场拿到了好莱坞大片的娱乐版权,可以做相关的游戏产品在全亚洲发行,在我们之后不久给它再拿钱出来的是漫威香港公司。   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   当然冬冬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尊重团队意见的,可一旦有所疑问,他对自己的信心远远高于我们的判断,可以以一敌百,而他总是对的。   他是怎么选的呢?他在华尔街工作的两年足以让他积累比我们更多的经验吗?再往前推,他念书念得好,可这个写字间里,这幢大厦里,甚至整个陆家嘴里又有谁是草包呢?我渐渐觉得,那种把投资放到哪里的判断力在他的身上就是一种灵感,跟画家画画,王菲唱歌儿,就是非同常人的。   你瞧我真是开始有点喜欢他了,居然说出这种唯心的赞美出来,没有办法,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呀,因为我弄不明白呀。   但有些事情是唯物的,是实打实能够让他把公司好好经营下去的条件。   他其实脾气不好,有的时候着急,但工作的时候从来不发火,很少数落人,跟下面的人说的最重的一句话是“你瞧你真有点孩子气”,有一次保洁阿姨倒着走路,一手拿着电话跟她儿媳妇吵架一手拎着水桶,冬冬想躲都没躲开,被她撞上,水泼了半条裤子,我当时都心疼了,那可是迪奥呀,大几万的西装,冬   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硬是没骂人,咬牙半天对五十多岁的阿姨温柔地说,哪能一边上班一边打电话呢,您看您真是孩子气… …   他愿意教人东西。虽然公司员工渐渐充盈,来的大多都是有丰富经验的业内好手,但也有些刚毕业的年轻人和小白。老实说我不爱教,带新人做一个案子比自己做三个案子还要费劲,还得去解释流程,帮他改材料,回答类似于“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的问题。我尽量克制,但也明白了为什么从前乔安娜总想要找机会修理我了。冬冬就不,冬冬教人。有两个应届大学毕业生,一个从兰州来的男孩儿生物专业,另一个是从昆明来的女孩计算机专业,对于金融投资行真是一窍不通,冬冬就给他们看资料,带着他们开会,还让我带着这两个人去北京出差见客户。没过半年这两个人果然各司其职,各有所用,男孩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制药厂的投资项目,女孩儿就在公司内部处理表格和文件,凡是经她手的材料从来不会有一点点哪怕是版式上的错误。   他打三个小时的网球也不会流汗。他用印度口音说英语简直能把人笑死。他把佣金算得很明白,不会少给钱,也不会晚打款。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老板。   “我觉得你不够大方。”我跟冬冬说。   “我不够大方?”他听我说这话很意外很不乐意的样子,   转转眼睛,“哪一家公司有我给员工提点那么高,那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不够大方了?”   我们当时在机场,从长沙出差回来,正在等行李,我说:“提点高,奖金多,员工怎么都觉得那是应得的,再说了,账上的数字还是不如到手的礼物更让人产生直接的愉悦。你可能比别人大方,但是眼看就是十一国庆节了,你要是不准备礼物,那就显得不大方。”   “中秋节发过月饼了呀。”冬冬说。   “月饼不行。”我说,“不够,再说公司最近又赚了,你十一的时候一定要表示一下。”   “哦… …”冬冬帮我拿了箱子,“… …那这样好了,明天是周末,我们去市场看看,看看公司搞些什么礼物合适。之前我们可以看一场电影,之后再找个没吃过的好餐厅。”   “你就给行政一个预算,让他们找礼物好咯。”我说。   “那就算了吧。”冬冬说。   “那行。我跟你去。”   哎呀真是的,总得讨价还价。我心里嘀咕。但国庆节发礼物的事情老板算是答应了,我也好跟同事们交代了,之前是他们怂恿我去跟冬冬说来的… …   … …   我陪老板去看电影之前在小区里看到保安在安装捕鼠夹子,弹簧很粗,上面的铁扣还带着锯齿,一下子能把老鼠的腰给打折的气势。我当时脑袋里面有个念头,要是能把这个东西放在身上就好了,就不用害怕老板动手动脚不   规矩了,他敢再摸我,碰到机关,一下子切掉他一个手指头,这情景在脑袋里面想想就让人很愉快,我当然不会把个老鼠夹子放在身上,但是我想好了,他要是再敢碰我,那我就狠狠地甩他一巴掌。   第二十一章(5)   打他一巴掌的事情我向往了很久。   事实上自从上次之后,冬冬老板不仅没有再对我动手动脚,他在办公室里,写字间里,出差的时候,都正经得跟真的一样,不多看我一眼,不多说一句题外话,就是一个最本分老实尊重下属的上级,以至于我开始怀疑之前那次是不是我长期不make爱太过渴望而出现的幻觉,想得多了便开始检讨自己,我被他激动,被他撩拨得又渴又热,这是错误的,不良的,我得打他一巴掌,打脸上,像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那样才像话。   可我还是想得有点多,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没有发生一点出格的事情,冬冬老板说看电影就真的来看电影,极其专心投入,剧情紧张的关键节点,他握紧了拳头,哪里有时间看我?更不用说伸手摸索了。而我正相反,我眼睛直愣愣的,可是一点情节也没有往脑袋里面进,我一直留心着他,提防着他,人就是这样的,你越防着什么事情,你当然就越关注它会不会发生,对潜在危险的防范逐渐演化成了一种暗地里的期待:他这么老实看电影我可怎么甩他巴掌呀?可直到电影结束,大灯亮起,他也没有造次,我那一巴掌也没挥出去煞是失望,呆坐了片刻,他早就站起来了,伸手推了我一下肩膀:“还不往外走,要看下一场吗?”   然后我们去了超市,各色农副产品唤起了   我老板愉快的回忆,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自己在美国的时候是怎么什么都不认识,瞎炒瞎炒瞎他妈炒出一盘菜,拌了点纳豆,居然还挺好吃来的;周末超市有促销,好大一个火腿横放着,穿超短裙的小妹妹正用一把大刀切薄片,我老板激动了,差点没扑上去推开小妹妹把火腿搂在怀里,他对我感喟道,三年前在西班牙跑马拉松,晚上跟同学吃利比利亚火腿配小甜瓜,真是美味呀,这样好不好,我们国庆节的礼物,每人的篮子里送一袋切片火腿吧?我不想煞风景,但是在没忍住,老板呀,你送这个肯定家里的妈妈都会喜欢,但这个金华的腿,不是西班牙腿,旁边不是写了吗… …老板因为自己眼大漏神有点尴尬,还在给自己找台阶下,那他们为什么是西班牙的切法呢?我说现在什么都讲融合嘛,之前有个客户请我红酒杯子喝普洱的。老板半晌点了点头,哦,我也喝过… …我们没有去定好的餐厅吃饭,因为我临时改了主意,超市海鲜区的龙虾螃蟹很是鲜活,我说我想吃这个,老板说那我们就吃这个吧,我们找了个卡座坐下来,要了一只澳龙一只松叶蟹,龙虾加上蒜蓉和白酒,被厨师烹得浓香四溢,蟹子白灼浇上豉汁,甜美得很,我吃的酣畅无比,老板吃着吃着就放下了筷子,幽幽地叹了口气,拄着下巴看我,老板这样我   怎么吃得下去呢,擦了手看看他,您这是怎么了?又想起从前的事情了?在超市里吃海鲜有什么意思,冬冬老板说,旁边就是促销酸奶的,你看那边还有卖鲜肉月饼的,吃的是不错,但是没有好酒配,不成样子的呀。我说在这里吃,你同意了呀。我虚弱地解释。那你说哪里好?纽约长岛挨着港口,有个吃牡蛎还海鲜烧烤的船屋,下午七点才开始营业,你可以一边喝鸡尾酒等餐一边撒点面包喂海鸥,姐姐你那么爱吃蟹子和龙虾,不会失望的。我用柠檬味道的湿巾擦了手,做出一个诚恳的抱歉的样子给冬冬,你看冬冬,要是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我在那里,吃你炒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菜,陪你跑马拉松,陪你在纽约港口吃海鲜,可咱们现在是在上海呀,这里也不错。你在的。冬冬说。一只手架着胳膊,离近了我,我想起你的时候,就洒一点点酒到我窗台上的花盆里,或者到哈德逊河里,我觉得你离得再远也能跟我在一起。我听闻此言半天没动,真是接不住了。这肯定不是坏话,冬冬在告诉我,当我们被大洋相隔的时候,他也在想念着我呢。但这听上去更不怎么像好话,想请我喝酒就把酒洒在土里和水里——我是死了吗?   我们到底订购了一篮子的副食当做节日礼物送给公司里的同事,里面有金华火腿,鹅肝酱,雪蟹腿,橄榄油,   还有若干精品水果,都是即食的,方便食用,每人一份。   那天我们都没有开车,乘地铁先送我回家。车厢里面人不多,我穿着一条迈斯麦拉的新裙子,怕坐出褶子就一直站着,冬冬就在我身边。我们都没说什么话,车子偶尔有轻微的晃动,偶尔要给推着大旅行箱的人让一让位置,我们有一些肢体上的接触,握着栏杆的手指,我的额头他的肩膀,我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他和我自己,那是一副好看的画面。   我没请他上楼,我在手袋里面找门禁卡,一边跟他说,星期一见吧老板,我把新的计划书给你。“嘟”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我脚边,我抬头看看,原来是院子里的枣树果子熟了,没防备的时候,他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臂,姐姐,国庆节七天假期呢,咱们去纽约吧,咱们骑骑自行车,逛一逛博物馆,吃海鲜… …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漂亮的脸,明亮的眼睛,好像涂了唇彩一样的红嘟嘟的嘴巴,我脑袋里面早就没有什么捕鼠夹子,什么甩巴掌的事情了,这个时候让我说不,那可真是考验人性呀… …   又一颗枣子掉在旁边的地上。   他低下头来亲我。   嘴巴碰着嘴巴,像云彩碰着云彩,轻轻软软的亲吻,一点强迫一点压力都没有,温柔地靠触觉商量事情,请求一个批准。这让人怎么拒绝得了呢?我觉得整个魂儿都被他给捉去   了……   他抬起头来,笑着看我,答应了?   “… …我没有签证呀… …”我说。   “废话… …”   第二十二章(1)   星期一早上我就凑齐全了资料把护照送去了旅游公司去办理美国签证了。上午在公司开会,讨论两个项目,中午我坐飞机去北京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其前因后果是这样的:我的高中同学金瑞玲在一家国际著名的咨询公司工作,他们公司每年夏天会进行一个杰出人物的评选,选出国内二十八位二十八岁以下的精英,评选范围涵盖了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扎根贫困山区支教的优秀教师,在特大火灾中救人立功的消防队长,屡破世界记录的体育新星,超大流量的当红演员,成绩斐然的实业家等等。数月前我把冬冬的材料给了我的同学,三轮评选之后,他获得了这个奖项。此事虽并非一个投资案子那样带来给公司带来直接盈利,但它很受主流社会的关注和承认,对于提升公司的信誉度非常重要,比做成十个投资还要更重要。   蹊跷的事情发生在大约一个月之后,我们楼上的一间对手公司,官网和ins上都登出了其老板成为二十八精英的消息,很快我又在各种金融投资的杂志网站上看到他们那这个来宣传。我没有马上动作,仔细研究其法门,发现对手公司实际上玩了一个文字游戏。他们老板也曾“入围”这个评选,却在第一轮就被淘汰,只不过“入围”这个词在很多报道文章中都被尽量少的提及,在他们自己的网站上干脆就不见   了。也就是说当一个潜在的客户在我们两家公司中进行选择的时候,对手公司的老板跟冬冬老板获得了一样的成绩和荣誉,这,这样的话,我不就等于白忙一场了吗?   这可不行。   我于是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北京,简明扼要地跟评选方说清楚了这个情况,希望他们马上采取行动,一正视听,并表示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公司的法务可以在被授权的情况下妥善解决这个问题。情况说清楚了就根本不用我出手。咨询公司为了维护自己在行业内的荣誉和评选的权威性,马上就与被举报方交涉。我一边研究着自己手里的新项目,一边跟踪着对手公司的消息,很快他们就在自己的网站上删除了这个混淆视听的消息,很快他们在后来各种宣传中也再也不把自己的老板跟这个二十八精英评选的事情挂在一起了。   事情在一个星期之内解决了。但是行业里的这种消息像中央空调里的风一样四处流动,掩藏不住。从前即使是公司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员工们总不会有什么个人恩怨,上同一架电梯,去同一间餐馆的时候,还可能点个头说个话。而这件事情处理完了之后,我再上电梯气氛就有点不一样了,连冬冬都有感觉。   “有人恨你了。”他说,“眼神跟刀子一样。”   “正常。”我说,“我让很多人替他老板吹的牛露馅了,干的活儿白干了。这个大楼   里面只能有一个二十八精英,就是老板你。”我想了想,心里更愉快了,笑嘻嘻地说,“都是他们自找的。不过这事情其实也怪你,好好干活儿,干脆把楼上收了吧。”   我们在他的车子上,他在反光镜里看我:“… …你也太厉害了。”   我马上看冬冬,有点介意他这个评价:“… …有吗?我说话做事很专业很斯文的… …”   “暗里坏。”他笑起来,发动车子,“… …坏透了。坏得我现在马上想跟你去纽约呢。”   … …   我的美国签证在国庆之前两天下来了。   但是我没有跟冬冬去纽约。   国庆之前公司里开了一个冷餐会,他把即将在节后入职的副总介绍给同事们:这位是宁晓丹宁总。   ... ...   无论你如何努力地去忘记过往生活中经历的不快,总会有人在一转弯处忽然出现,好像专门来提醒你从前犯的错误,最不愿意想起的过往。几年前我跟宁晓丹做过短暂的同事,确切地说,不是同事,她是总监,我是部下,这位年轻女士的傲慢无知,颐指气使成了最终促使我离开银行,离开职场,接受罗文的求婚的助推器。我也不是仙人,我知道是如果我对自己之前的婚姻不满意的话,终究还是我自己犯了错误,但在没吃饱的时候,月经之前的几天,或者为一个案子工作了好久而始终没有进展的时候,我也会烦躁,会为那些不愉   快寻找理由,下意识对自己说,如果没有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结这个婚,不会耽误那么久的时间了,介绍我跟罗文认识的黄欣没少被我数落,而宁晓丹呢,我不至于多讨厌她,但是我也忘不了她。   宁晓丹的样子变化不大,还是好看的,派头十足的,loro piana的披肩。   我搬不动她。我马上就知道了。冬冬说得明白,公司在美国拿到了新的大资本的支持,她是被派来的代表。这一次我跟着其它的同事一起给她鼓掌了。然后低下头马上跟在咨询公司工作的高中同学金瑞玲联系了一下,然后马上我就知道了宁晓丹的爸爸是谁了。我离开冲打之后的这几年,她在上海也是顺风顺水,一路升迁。不过冬冬的公司再怎么好终究也就是一个私人企业,宁晓丹为什么放弃了国际大银行的高层职位来这里屈就,这成了一个疑问。   她自己回答我了。我们在她的写字间里,好像几年前的情景再现,只不过这一次,我们待对方都比从前客气了。我帮她寻找了一个恰当的位置,她把一幅画挂好,然后拍了拍手,告诉我,这幅画是冬冬送的。   “哦?您跟徐总从前就认识?”我挺有兴趣的。   大学同学。她说。学联组织的联谊会上认识的。他当时是冰球队里面的打手,是明星,没有女孩子不想跟他约会。   “嗯。”我点点头。“他在美国念书时   候的事情,我听说过一点。”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宁晓丹是为人来的。   “关于你,我也听说过一点。你是他的家庭教师,对吗?”   “嗯。”——但是我确定冬冬跟她说的绝不止这些。   第二十二章(2)   “我跟冬冬是很好的朋友。我来这里是帮他的。我跟你从前可能有些误会,就那么过去吧,希望以后能好好合作,公司要更长远还得靠你们。”她居然轻轻地抱了我一下,那可是老板娘才有的派头呀。   我从宁晓丹的写字间里面出来,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了一会儿。   我搬不动她。宁晓丹是更大的老板派来驻扎的代表。别说我了,冬冬也动不了她呀,除非冬冬不想要他们的钱。可是冬冬为什么不要呢?为了我吗?我去跟冬冬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这得有多愚蠢。为了冬冬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我的冲动和骄傲让我吃过亏,我很满意于自己现在能够赢回的东西,我可不想再丢掉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晓丹绝非善类,我不能让她抓住把柄,我也不想给冬冬裹乱。   我转动椅子,透过玻璃墙看着写字间里的冬冬,他一边用蓝牙耳机讲电话一边在拼他的乐高灭霸,他今天穿得也好看,暗蓝色的西装,他看见我看他了,又不正经了,用最快的速度上嘴唇一碰下嘴唇。   我转过去,把椅子背给他,发了个微信,我不去纽约了,你自己去吧。   徐冬冬也是有脾气,第二天他给我发了一张机场照片——他就真的自己去纽约。   3.   十一国庆节我是跟段晓书一起过的。我们约在世博园旁边的一家餐厅,环境很好,还有小   朋友玩耍的地方。我们两大一小要了好几个菜,段晓书是把孩子喂饱了之后自己才开动的。她吃的时候,热菜都凉了。一起吃饭是她提出来的,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话没说几句她就开始掉眼泪了,脸转过去不让孩子看见,哭了好一会儿,我拍了拍她后背,时韩冰吗?他又干什么了?   “就是什么都不干。”段晓书说,“回家就是打游戏。多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跟孩子说。孩子上去找爸爸,打得热闹顾不上的时候就一把推开,心情好了顾得上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腿上跟他一起打游戏,还没上学呢,眼睛就要坏掉了呀… …”   我喝了一口水:“听说,打游戏对开发智力有好处的… …”   “工资也不交家里,生活费都是我来付。上网买东西用的也是我的卡。钱都是我赚的,他管得倒是挺严,前两天好不容易两个人一起带着孩子去吃饭,路过LV的店,我就多看了一会儿橱窗,告诉我,这一款你不是早就买了吗?哦,反正你也不出门,用得着吗?”   “… …”我想了一会儿,“你们孩子快上学了,节省一点也是对的。”   “他们是公家单位,每天朝九晚五的工作制,那么下了半,六点钟也该到家吧?经常就是十点多钟也不回来,打电话给他就说跟同事喝酒呢,再问就嫌烦了,昨晚上回来当着孩子的面大声吼我来着。”段晓书眼   泪不断,肩膀发抖,“本来说是今天带着小朋友一起去千岛湖,我没去,随他自己玩吧!”   我想了一会儿:“韩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段晓书想了一会儿:“… …好像结了婚之后一直就是这样的。”   “那你怎么才开始抱怨呢?是实在忍受不了了吗?”我问。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   “… …或者是有参照有比较了?”我看着她。   段晓书擦了眼泪,还是没说话。   她一直喋喋不休地抱怨,忽然就刹住了闸,我在这沉默里面想起一个人来,我那个把比利时的直升飞机卖给了国内富豪的高中同学鹏鹏,这个家伙看到了国内的好形势,他在欧洲再也坐不住了,从朋友圈来看是常跑国内找生意。他上高中的时候就觊觎段晓书,上次同学聚会已经有点痒痒的要再续前缘的架势,难不成这两个人又有发展了?   我试探地问道:“… …我看见鹏鹏的朋友圈,他最近好像也在上海呢。你是,最近又见他了吗?”   “… …见了,吃了两次中午饭。”段晓书说,“他找我问点事情。仅此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家里的事情,我跟韩冰,跟他没关系。”   “既然这样,就应该跟韩冰说明白,他哪里让你不满意,让他改。”   “他这人你认识的,你觉得我没谈过吗?”   “… …那你想怎么样?离婚吗?”我说。   “悦悦,我没你那个骨气。我   不能离婚。我还有个女儿呢。我就跟你抱怨几句,回家还得继续过日子。”   “继续抱怨吧,多说点,我再想想我前夫罗文的细节,我跟你说,他更完蛋,连韩冰的一半都不如呢… …”我说。   “那不可能。没有谁比韩冰更完蛋的了。”段晓书斩钉截铁。   ——连彼此安慰都是最掏心掏肺的“你算什么,我更惨”的方式,绕了一大圈,从前的敌人终究成了最亲切的闺蜜。   侍者告诉我们,账单有人提前买了,哦,就是那位台子上的先生。那人朝我招了招手,我一看确实认识,是老李,楼上公司的CEO。   老李被叫做老李,其实很年轻。跟冬冬差不多大,比我小上好几岁,还不到二十八。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一口大白牙,面相上特别憨厚,如果冬冬没有那么厉害的经历背景,和那些了不起的投资战绩的话,光看脸,如果我是一个潜在的合作方,我觉得老李会更让我多一点信任,冬冬就是长得太精了,他自己也无能为力,老李就是淳朴,憨,实则也是诡计多端,战功赫赫,他是另一种killer。   “我员工最近被你修理了。”老李说,我给他让了个位置,他过来就开门见山地说起前两天那个二十八精英乌龙了的事情,口气很温和,还笑眯眯的,根本没生气似的。   “其实也不是特别大的事情,又不是诺贝尔奖,共和国勋章什么   的,”我说,“但是他们没有给您运作好。你该处罚得处罚。”   第二十二章(3)   “今天也是凑巧了,改天约个晚餐怎么样?”老李很认真地跟我说。   “那哪敢。”我笑笑,“我跟您吃饭?要是被我老板看见,我还要不要饭碗了?”   “他不给你饭碗就来我这里呀。”老李说,“我们规模还是更大的。”   我喝了一口水,他这话我不爱听,我没答应。   但是没过多久,老李请了另一个人跟我见面,提出要让我跳槽的事情,那是个我不能拒绝跟他相见的人。   假期过了三天,我其实过得还挺自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床洗头敷面膜,吃点东西下楼撸一撸小区里的猫狗,到下午三点我的状态都是迷糊的,动作都是慢的,开始加快节奏是小睡一会儿之后,化妆,吹头发,找衣服,选鞋子,赴晚上的酒局。这几天比较新奇的事情是黄欣带我去了一个拉拉的酒吧,看到各色女性同志,有高挑俊美的帅T,特别性感的艳女,清纯斯文的知识分子,也有穿汉服的小女孩儿,我去洗手间的时候路过暗处的角落,看见好几对女孩儿在接吻。   “你怎么想?”凌晨两点了,回家的车上,黄欣问我。   “我觉得跟女孩儿在一起比跟男孩儿在一起自在。聊天逛街,肯定有更多的话题,更多的理解。但是我没法想象跟一个女孩子亲吻做爱,”我慢慢地说,“我只喜欢男人,男孩子,高,优美,好看的… …”   我轻轻叹口气,我脑袋里   面是有这个人的,如果人和人的关系只是肉体和性,不牵涉利益,不计较得失,也不接受什么教训,那就简单了,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去纽约,我们本来心照不宣的亲密也不会在这个假期之前戛然而止。   我到家了,单元门口枣子落了一地,我从包包里面拿钥匙,听见他的声音,那个本来应该在纽约的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竟是责怪的:“姐姐你去哪里了呀?”   我转过身来,徐冬冬站在我后面,手里拿着一个大包。   “… …”   “对是我。你没做梦。”他上来把我的手机翻出来,“没电了?”   “没注意呀。”   “你去哪里玩了?喝了很多酒是不是?”   “那个… …我没醉。”我说。   “对,你一般不醉。我知道。”冬冬点点头,指了我一下,“你衣服怎么搞的?”   “碰了一下,酒洒到上面去了。”   “来,我看看,我看看,怎么搞的呀,受伤没有?需要人工呼吸吗?… …”   我穿着抹胸的衣服,那块酒渍就在胸前,他一边说一边就上来了,一只手抚摸在我胸脯上,低头亲吻我,这一次不像之前那般云彩碰着云彩了,他歪着头找了一个好角度,小舌头尖儿直送到我嘴巴里,我心里又一次感叹,这妖精真是太会亲了,还事先做了准备,又吃了柠檬糖,我觉得嘴里那个好像是个柔软的,香甜的,不停搅动的糖块儿,我被他又亲又摸的,没   一会儿浑身出汗,气不够用。   我把他推开,往上扯了一下衣服:“你等会儿,我跟你不是一个肺活量… …”   “快开门… …”他根本不容人多说话。   之后我们进电梯开门,脱衣上床的过程堪称行云流水,又有如火山爆发,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我被他七手八脚地摁下去,顶进来的瞬间,挣扎着半坐起来,一只脚抬起用力把他踹开,冬冬差点没折下去,爬起来半跪在床上,一只手托着粉色的亢奋状态中的亲弟弟:“又怎么了?又想怎样呀?”   “你怎么从纽约回来了?”我问他。   “你不去我呆在那里做什么?别再说了,我都疼了… …”   “你去了就好好玩呗。”   “我去了是给你取包包。”他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我毫不相让,他急得不行,回身伸长手臂把扔在地上的袋子拽过来递给我:“那,早就定好的,总要给你取回来呀。”   我一见上面那个硕大的H标志,霎时就小心脏咚咚两下,赤裸着身体双手颤抖着打开包装,眼泪差点没跟口水一起流下来,咚咚凑上来,弟弟蹭在我身上自主地寻找出路,他嘴巴埋在我头发里贴着我耳朵边说:“这是给你的国庆节礼物,这个颜色还可以吗?鸵鸟皮birkin,等了八个月。”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我一叠声地说。   “那就好。”他要从我手里拿走放到一边去。   “别   ,别拿走,”我仰头求他,“我抱一抱,闻一闻。”   “那你别耽误我办正经事。”他说罢把我放倒就进来了。   我抱着紫色鸵鸟皮birkin被他翻来覆去好一顿办正经事,终于浑身战栗,精疲力尽,相拥而眠,我们:冬冬,我,我的birkin。   后来三天是我陪着他倒时差的三天,醒过来就办正经事,办完了又睡,饿得实在不行了就起来吃一袋泡面或者奥利奥,然后洗一洗话不多说又办正经事,再睡,再办正经事,再睡。终于差不多心满意足了,是一天深夜他在我脖子旁,肩膀上醒过来,睁着眼睛好一会儿没动,我侧头看看提醒他:“老板你现在在上海,我家,我床上。我床快被你弄塌了。”   他去认真理解了一下,然后甜甜笑了:“… …太好了。”   “年轻人,手段不错呀。”我终于有机会赞赏他,“经验很丰富的嘛。”   他略有难为情:“积攒经验还不是为了有一天好好服务于你。”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说,“我也不是小姑娘了。我经验也不少。”   “姐姐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想了想:“看在birkin面上。”   “大学。”我马上说,birkin的面子是足够大的,“跟当时的男朋友。”   “哦… …被我打了的那个。”   “对。”我说,“你呢?”   “十五岁。”   “what?!   谁协助你的?犯法她不知道吗?”   “你。”   “what?!”emoji的表情也不够我用了。   第二十二章(4)   “你先不要推我。你听我说完。”冬冬喝了一口水,他本质上实则是个话痨,“那天我第一次翻墙,上了一个网站,成人网站,好像是台湾的,第一页上就是个女孩儿在那个,吃那个… …”   “嗯。”   “哇,胸部是那样的,好大好大呀,长头发,大眼睛小嘴巴,老漂亮的。我看了第一眼就差不多激动了,就是这里,翘起来… …你不要笑,你再笑我就不讲了哦。”   “你讲你讲,你解决了吗?”我说。   “我不会呀。像个傻瓜一样。”   “你十五了,不知道应该那样… …?”我手指捏了个圆圈,做了一个上下滑动的手势。   “对呀,我当时就是不会呀。我就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你来了,我听见声音,你在客厅里跟我家阿姨说话,还没到上课的时间,你不想进到我房间里来,阿姨给你拿了一瓶橘子汁,你仰头喝了。那天你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头一扬起来,露出长脖子,还有,”他一只手放在我脖子下面让我枕着,另一只手放到我胸脯上抚摸,“你刚来我也没觉得你漂亮,而且你是很讨厌我的样子,很凶,但是那天开始我不觉得你凶了,我觉得你胸大,然后我就碰了碰自己… …”   我把他的手拿开,转过身来看他:“然后呢?然后你看着我,就自己那个了?”   他想想,点点头,嗯。   “你这叫视奸,你知道吗?”   他笑起来:“所以说那是我的第一次嘛,第一次给了你。不要,不要,不要起来,看在birkin份上,再聊一聊。”他把我拽回来,圈在手臂里。又把我一只手放到下面去,贴在他亲弟弟上面蹭呀蹭的,一边亲我耳朵一边闭着眼睛暗暗地笑。   我们就这么躺在床上,窗帘一直没有拉上,外面路灯黄色的光投进来,这小小房间里面让我们鼓捣得乱成一片,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桌子上有我之前买的两个梨子,此时放熟了,甜美的香气萦绕四周,还有我跟冬冬身上的味道。   “刚才好不好?”他轻声问我。   我不太想跟他说实话,我是有点偶像包袱的,他琢磨十几年终于睡在这里了,他现在非常得意,到了自己都没法掩饰的地步了,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是笑的。可是我也不想说假话,我非常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是那么健壮修长,那么年轻可爱,口腔里身上都是干净的气味,花样百出,也很有服务意识,那么性感,我从没发觉过的性感,我不想告诉他,但是他问好不好,我可怎么回答呢?   我伸手搂他过来,把他搂在我胸前,面对面亲亲鼻子,亲亲嘴巴。   冬冬像个小狗一样撒娇:“快说刚才好不好。”   “… …那我得再试试。”   他完全会意了,在喉咙里面低低地笑起来,又进到我身体里,纠缠在一起。   … …   假期还有两天的   光景,我们想做饭来着,一块儿肉我切了一半,还是把刀子扔掉了,回头看他,那个,还是叫外卖吧,留下时间做爱好吗?   行呀。他马上同意了。   … …   我们后来把衣服穿整齐了,但没有出门。坐在床上打扑克,谁赢了就帮对方脱掉一件。一直到赤条条的,再一同钻到被子里去做正经事。   … …   假期这样做着做着就见底了。   都瘦了。   冬冬总得回自己家里去,换衣服,放行李,准备明天上班的事情。我整理了一下房间,又帮他装箱子,他就坐在旁边的地上玩乐高。我亲了一口birkin,然后把它放在柜子里,回头看看冬冬,他这还没走,我居然已经有点想他了。   他抬头看我,他刚洗干净了,头发湿漉漉的,脸白透透的,垂着眉尾,之前所有的不正经都没了,轻轻问我:“姐姐你还生气吗?”   我一愣:“我没生气呀。”   “那你究竟为什么放了我鸽子,让我一个人去纽约呢?”   “… …”我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好好地想了一想,我没说话。   “我知道你生气。”冬冬说,“是因为宁晓丹吗?是因为我没有事先跟你说这个人会来?”   “你是老板,公司是你的。你有权做任何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呀?”我真心实意地说,帮他抻了一下浴衣的领子,“没有必要的。”   “我原来念书的时候就认识她。我跟她没什么瓜   葛。”冬冬说,“她爸爸是我们最大资方的老板,在她来公司之前一天,我也不知道是谁会来当代表。”   “嗯。”   “名义上她是副总,但所有的投资经理都是直接跟我报告,你完全不必跟她打交道。”   “嗯。”   “你别生气了。”冬冬又说。   “我没生气。”我重复道,我看着冬冬,这个年轻人的脑袋里面除了做爱好像一切都是数学题几何题,都有清晰明确的答案,画几条辅助线,解几个方程就能解决似的,其实生活是一个迷宫,每一条岔路都有一个可能性带你去往不同的目的地,我是他的一个可能性,他也是我的一个可能性,可是我怎么知道我们之间不是一条死路呢?我舔舔嘴巴,有点难,“是这么回事儿,冬冬,我觉得吧,我再说一遍,我肯定没生你的气。我为什么没有去纽约呢?我觉得,说到底你还是我老板,咱们太亲密了还是不太好,比如说以后,我做错事情了,你怎么责怪我呢?”   “该怎么责怪怎么责怪呀。”   “那我想跟你多要薪水怎么张口呢?”   他老板的本能上来了,一提薪水就紧张起来:“… …不是才加了薪吗?”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懂吗?就是很尴尬的。”   “尴尬?尴尬这几天不是也睡下了?历史性地睡下了… …”冬冬侧着脸,斜着眼睛含笑看我,又是一副轻佻的样子,一副“姐姐你也不是什么正   经人”的样子,“你现在说尴尬了,早干嘛去了?是哪个咬我肩膀来着,你瞧瞧还有牙印呢,你还真狠… …”   第二十二章(5)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从脖子热到耳根子,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来了就那样,那样的,还拿着birkin,我能怎么办?我要是管得住自己没有反应,那我就不是人了。”   “我知道呀。所以我一定要去纽约把包包拿回来。要不然不见得得手。”   “我还给你。”我马上说。   刚起身就被他拽回来,搂在怀里:“开不得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非常严肃的说。   “那你说你想怎么样?”   我坐起来:“成人世界里有很多解决这种事情的方式,我们也是一样。冬冬。在公司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你是老板,我是职员。下班放假的时候,如果你有空,我也有空,我们可以见见面,喝点咖啡,或者怎样怎样… …但是除此之外,彼此不越界,也不干涉… …可以吗?”   从我开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冬冬已经松了手,他的脸黯淡下去,像在听一个乏味无比的报告,耐心渐失,待我说完,他马上道:“什么成人世界里的解决方式?姐姐,你是说,我们当炮友吧?”   我没说话。我画了那么多圆,老板一条直线切过去了,干净利落。   “我跟你不在这个成人的世界里。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你了,现在有多少年了?你跟我提这个成人世界里的解决方式,你当我是夜店里认识的阿猫阿狗吗?”他蹙着眉头看我。   “我没当你是夜店里认识的人。   你认为我有多荒唐,能随便都把什么人往家里带?”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在倒打一把,转换话题。”冬冬说。   “…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就看着他,争不过不争了,“你敢公开,我转头就走。你再也别想看见我。”   “行你说得算。”冬冬马上就服软了。   。。。 。。。   自那之后有一段时间,老板几乎天天来我家。   他可真好真可爱呀。   亲热的时候像个精力旺盛的小狮子,睡着了就是只猫,聊天的时候就是个跟我一样的话痨。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办正经事,那就是在说话,不停地说,各种话题,完全不用去找,不用去迁就,从一个人一件事情讲到另一个,对方也不会想要再说回去,因为反正说什么我们都有共同的兴趣,几乎一致的看法。我们从我爸退休之前在单位里的手艺活儿聊到他妈妈的男朋友们,其中还有一个名人;从复联里的实力排名到《三体》黑暗森林里的各种文明之间的伦理约束,他有个大学朋友,新加坡人,在写《三体》同人文;同事老赵的太太怀三胎了你知道吗,计划生育政策是否还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呢,他是景颇族你竟然不知道,有没有计划生育他都是随便生;你去过尼泊尔吗;迪奥的裙子真是越做越仙了,男装也是他们家的好,但是你这腿这屁股穿优衣库也好看,流氓,   快过来,再来一发… …   我被他压在床上,冬冬一到这里就总想争个上风,双手就抓着我腰眼,我给他胳肢得哈哈大笑,双腿乱登要给他踹下去:“你松手你才是小流氓呢!”   “叫爸爸。”   “狗砸。”   “叫爸爸!”   “狗砸!”   他咬牙切齿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汪地一声大叫猛扑上来… …   当然在我的坚持下,所有的亲密都是暗地里的,没有被公开的,不仅在公司里在同事面前,包括我朋友面前,我爸爸妈妈问起来的时候,我的生活圈子里,我都没有提到过冬冬,有一次我回沈阳出差,他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去见一下合作方,我还想去你家看看,你不是说过你家楼下的烤串很好吃吗?我马上表示反对,哦不,我家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有沈阳最近在创建全国卫生城呢,我妈说那个烧烤摊儿刚被城管拿掉了。他没再坚持,多一句话都没有。——冬冬在公司里,在别人面前都实在是一个说的算的人物,在工作上我对他完全信赖服从,令行禁止,但在私下里行不通,我们私不知不觉间还是保留了一点点从前相处的模式,核心要点就是听我的。他很乖,很顺从,很温柔,是个被我掩藏起来的小秘密,因此我觉得他更可爱了,真是尤物。   公司里面,我跟宁晓丹井水不犯河水。她从来没有在业务上难为过我,我也   尽量地对这位副总保持尊重。我们的关系其实也很典型:在茶水间里要互相称赞对方的衣服和耳环漂亮,转过身就在心里骂对方是个碧池。这大家心里都有数。   冬冬对于宁晓丹没有任何反感。   像她这种最大资方派来的代表在公司名义上是副总,实际上完全可以插手一切当爸爸,但是宁晓丹对冬冬的所有决定都给予最大的支持,对此我毫无意见,因为我也希望冬冬顺利,公司好。   绯闻的源头是一次合作方在杭州举行的晚宴,请柬只给了冬冬和宁晓丹两人。   合作方是做媒体起家的大户,晚宴大张旗鼓,请了不少明星,还有走红毯和签名的环节,微博直播。晚上八点钟,公司里当时还有不少同事在加班,有个女孩儿一边吃泡面一边叫道,哎哎,你们快来看,徐总和宁总走红毯呢。   不少同事围到她电脑边去看,我也过去了,每个人手里都有点零食,我吃着豌豆酥看着冬冬和宁晓丹对着镜头微笑,居然还挺好看。同事们纷纷议论着宁总漂亮的礼服裙子是圣罗兰的,头发和妆容也很完美,看她项链哎快看她项链,老昂贵了!有人是知道底细的口气,宁总带这个你们觉得意外吗?她自己家里,她什么背景,你们不知道?来这里,纯粹是为了帮徐总,徐总以后是要当驸马的… …有人了悟了,难怪徐总没有女朋友,原来早就内定了,哦   哦,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在娱乐场好像看见过徐总和宁总一起溜冰,这样看,那不就是他们两个在约会吗?… …   第二十三章(1)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愣了一会儿,我不觉得我生气了,我也不觉得酸。晚宴是请老板们去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倒是他跟宁晓丹一起去溜冰的事情我之前不知道,我记得那天,他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去溜冰,我说我不去,我在家里做面膜呢,你自己去吧,我现在运动最多就是去健身房撸铁,技巧性太强的东西我怕把自己弄伤了。他也没再坚持,非得央求我去,原来他后来是跟宁晓丹去了,他没说,我也不会去问的。我不会问。我一边想着一边把蚕豆放进嘴巴里,不小心一下子把手指头给咬了。   ... ...   后来有三个星期的时间,我跟冬冬都没有私下里见面。他从杭州回来之后又去了北京开会,我在他回来之前要替景颇族的老赵去印度出差。宁晓丹定的这件事情,但是合情合理,老赵的妻子第三胎反应强烈,老赵非得留在家里照顾不可,印度一家药厂的投资案子我跟老赵一起跟,我们这一番是带着两个会计师还有三个律师做尽调,他去不成只能我去。   我一边打包行李一边跟冬冬讲电话,他说你去处理也可以,我回上海了你再走。赶不上,我说,你到的时候我都上飞机了。   “那就在飞机场见一面吧?”冬冬说。   我用脖子夹着电话,手里在整理化妆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在邮件里交代,或者你在电话里说就   好了,干嘛非得在机场见面呢?为什么?”   “哦… …”他停了停,“其实也不为什么。”   “那就回来再见吧。”   “也好。”   … …   我在印度呆了十几天。我给会计师和律师们在新德里的美国医院旁边租了一个大别墅,配备保姆司机,还有一位中国厨师,昂贵精致的食物不在话下,基本上美国大使吃什么他们吃什么,水都是花大价钱买的依云,洗菜都用。生活卫生方面多花点钱是正常的开销,我的预算做得很大,得把查账做尽调的专家们服务好,他们状态好了干活儿才能快,干活儿快了我们的投资才敢落地,冬冬老板才有钱赚。   在我悉心的照顾和督促下,专家们活计干的不错,两周之后有效数据都采集完毕,回国不久就可以出报告。谁知道快要回国的当口出状况的是我,刚开始只是浑身酸疼,我以为自己仅仅是有点累,谁能在一个热带国家得重感冒呢,再说我本来就比常人结实。可是两瓶藿香正气水也没把我那个劲头压下去,到了第二天我发烧到了四十度,起床都费劲更别提赶飞机了。几个一道来的专家们商量,说要总得留下一个人照看我,我一听这话心里面发抖,硬是挣扎着坐起来,一边喘一边说照看什么照看,谁用你照看,赶快回上海作报告去!我老板着急要呢!——我真是超凶的。   同行的人乘飞机准时走了,我   被中餐厨师和司机送到美国医院打点滴。原来租这个地方就是怕专家们生病,倒是在我这儿派上了用场。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道被扎了多少针,一时醒一时睡,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谁想到好大一个脸就在我鼻子前面,是冬冬老板,他把我额头上的头发拨开,笑嘻嘻地像朵花:“对就是我,我来印度了。我给你算工伤,给你放假。”   两天之后我退烧出院。   我们没有马上回国。   我跟冬冬在别墅里呆了三天,并没做那件正经事情。我刚打了那么多的抗生素,还没有好利索,身上也没有力气,一直在咳嗽流鼻涕,哪里会有兴致呢?   但是那几天不可说不美妙。   热浪来了。空调坏了。佛祖故乡的物业比佛还佛。冬冬怎么都叫不动他们。他便把别墅窗子全都大打开,从冰箱里拿了冰块冰水放在通风处,房间里面果然便凉爽一些。巨大的铜床上面罩着白纱帐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朵云彩,我们窝在床上,一只一只地去辨认落在帐子外面的各种虫子,蝴蝶和蛾子。冬冬比我怕热,一直都没怎么穿衣服,他在房间中心放了一大盆水,不时去把汗洗掉,把身体弄湿,有锡克人在外面叫门送餐,冬冬把一块白布缠在腰上去开门,他那样子好像壁画里的人物。有一天他自己出了门,带回来一种黑色的酸甜剧烈的小果子,另一只袋子里是各种颜色的   印度墨。他在我肩膀上画了很多枚尖尖的树叶,绿色的金色的红色的,边缘勾着黑色的细线,我在镜子里看居然还像模像样的,他说商人说了,这种墨好好画上,可以一个月都不褪色。   他说真的在街上看见有人耍蛇,我从床上撑起来,穿上裙子要他带我去。不知道是因为身边有冬冬的缘故,还是我因病放假不用工作的缘故,那个下午我发现印度这地方虽然脏点乱点但是也没有那么糟糕,渐渐地还有点讨人喜欢。红色砂土,被藤蔓缠绕的阔叶子的热带树木,人们赶着鸡鸭在市集上经过,家禽的叫声跟卖艺人的歌声,跟空气中各种气味混在一起,复杂得好像大眼睛的舞娘脸上的彩妆,穷人很多,衣衫褴褛,在河水边靠乞讨和信仰为生,苦行僧的一条手臂举了七年不肯放下来,那根手臂上因为血液长期倒流,肌肉早已开始萎缩,变得好像一根枯树枝,他坚信这是要靠近神佛必经的考验,你可以给他食物,也有不明白的游客把硬币放在他跟前的碗里,被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倒掉——钱在这里毫无意义,只能让他远离理想。我身上穿着prada的裙子,被疯跑的小孩子的手抓脏了,若是人在上海必定心疼得鸡飞狗跳,到了这里也没太当回事儿。我们买了当地人黑色的手指做出来的食物,居然味道上佳,就坐在河边吃东西,远远   看见水面上有牛的尸体漂浮而过。黑夜里河面上亮起了无数灯火,人们跪地诵经,祈祷幸福或者送别死去的亲朋。冬冬一直握着我的手,手被他放在背后,我看着他的侧脸,我认识了十几年的男孩儿,温柔的让人舒适的男孩儿,我在那一刻有点忘乎所以,忘了那个努力赚钱的自己,我想要是这个假期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呀,我想叫他一声。可我还是忍住了。   第二十三章(2)   那个想要一直在印度放假的想法从在回航的飞机上看到黄浦江上的商船和浦东机场的大型货柜开始显得那么滑稽,最终荡然无存。就像我肩膀上的印度墨,洗了三天澡就消失不见——冬冬被印度的小贩给骗了。   印度之行成了宁晓丹宁总终于跟我撕破脸皮跟我发难的直接动因。   我回来上班的第一天下午,员工餐厅,我吃完了午餐,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刷手机,宁总提了一把椅子,就坐在我旁边,她黑色的针织衫上有个绿宝石胸针,是个好东西。   “你跟徐冬冬在印度干什么了?”她问我,“最后那几天。”   碧池,我心里说,真是个碧池。她撕破脸了,真刀真枪地过来了,跟几年前非逼着我离开银行的时候同样的嘴脸。   “我们干什么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你觉得我们干什么了?”   “睡了?”宁晓丹呵地一声,皮笑肉不笑。   “没有。”我老实说,“一下都没睡。”   她是出乎意料的,有瞬间的放松,但马上又紧张起来,她说我撒谎。   “我没有必要跟你撒这个谎。”我说,“你非得问,那好吧,我们早就好上了。我得因为这个跟你说对不起吗?你又是哪一位呢?徐冬冬是你的什么人?”   宁晓丹看了我半天,从那个恨我恨得牙根痒痒的状态里平静下来,慢慢说道:“你走吧,现在走,体面一点。免得我出手把你弄走。就不好   看了。”   我之前一边刷朋友圈一边跟她对付,听她说到这里,我放下电话,看着她眼睛:“宁总你多大了?”   “很重要吗?”   “还是年轻。”我说,“你当我留在这里是靠跟老板睡觉来的吗?公司有我没我不一样的。你们家有钱你了不起呀?不见得。回去问问你爸爸,徐冬冬可能很快找到另一个出资方,但是不一定马上找到一个跟我一样的伙计。更何况我还陪他睡觉呢!”我笑起来。   “你怎么不要脸呢?”宁晓丹咬着牙问我,快被气死了。   “不要脸都被你这么欺负,我要是要脸就得更被你踩脚底下了。”我还是笑着说。   还是小姑娘呀,脸红了,眼睛也红了,她也认识冬冬好久了,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说到底还是动了真情。她曾经为他做过什么呢?为他争取资源,给他最大的支持,单独相处时话里话外的暗示,想要抚摸他的手,帮他整理领带,陪他溜冰,做运动,点上他喜欢的香水… …我从来没有问过,冬冬也从来没有说起过他跟宁晓丹之间的交往。但是明摆着的:他们在彼此面前是绅士和淑女,条件登对,冬冬至少没有讨厌过她。他们是有可能的,很大的可能性。   “你是想跟他结婚吗?”我看着宁晓丹问。   “跟你没关。”   “别那么紧张,我就是问问。”我说,“可是你知道的,结了婚也不一定就长久。”   “你们这   样更不长久。”   “当然了,这还用你讲。”我说,“所以我劝你别闹。你要是现在找到他说,有我没你,有你没我,那就更愚蠢了?我也这么想过的,我就不那么做,年长几岁怎么都比你狡猾一点。听我说,冬冬从小就喜欢我,十几年了,我们才好上,你要是现在逼他做选择,你赢不了的。但这个东西不一定能持续多久,两个人再好也有生分的一天。可能是他走,可能是我走,你完全不用着急。你要是这个时候介入只会适得其反。”   我这话进了她的耳朵,宁晓丹半天没说话,终于抬起头来,恢复了平静,自己拿定了主意:“你得走,你得快点走。我等不得。”   我跟她推心置腹地,但是白说了,我拿了电话站起来:“随你便吧。”   后来我跟欧先生又见面了,把这些话,这些八卦讲给他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喝酒,嘲笑着宁晓丹,身为这段故事里的女配角,是多么的年轻冲动,拎不清。说得欧先生也笑起来,淡淡地笑,可是悦悦呀,你曾经也是这样的呀。   “对呀。”我说,理直气壮地,“可是后来我不了。我知道工作赚钱才是生活的第一要义,谈恋爱什么的给得了快乐给不了安全感… …”我看着欧先生,知道他并不认可我的态度,我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拄着脸隔着灯光看他,“真是的,您瞧,我在上海混啊混啊   的,就这么变成一个混蛋了。”   “不。”他马上说,看了我一会儿,“… …是我,我把你变成一个小混蛋了。”   我不怕宁晓丹,别说上面有冬冬老板罩着,就是只凭我一个人的本事,也完全用不着被她欺负。但是到底撕破了脸,上班的气氛不像原来那么愉快了。花公款得小心谨慎,所有报销单据都得仔细核对,不能有出入;原本出差住旅馆我都挑办事地点附近最好的酒店住,现在就得遵守标准,有一次去广州出差住了三天W酒店1800块的房,拿回来票子,会计找了我两次,颇为难的样子,说宁总最近交代公司所有同事在这方面都得注意,悦姐在公司里面是中层,旅费预算不能超过一千二百块,我说算了,差价我自己补了,钱不多,事后想想还是挺生气的,这是给我穿小鞋子呀;我原本最爱说笑话,还喜欢拿自己开玩笑,我在茶水间里面把头发散开演鬼能把同事们给笑喷,现在我可不了,有人把我当情敌呢,你得有偶像包袱呀,得有女神的范儿,得端庄一点。   这些不愉快也不可能跟徐冬冬说,多大多重要的事情吗?完全不是,鸡毛蒜皮的,跟他说了他又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没说,但那些不满还是积攒起来,像秋天落下来的树叶,被归拢成一大堆,随时会烧着。   周五晚上我在家里看电影吃泡面,专心致志地,一直看   到十一点多,后面的冬冬终于忍不住了,从床上下来坐到我旁边:“姐姐我受不了了,我都睡了两觉了,你怎么还在看恐怖片呀?你知道看恐怖片对身体不好吗?比搬重物对心脏的压力还大。”   第二十三章(3)   “温子仁这个招魂宇宙吧,时间线有点复杂,每次出新的片子,我还得把之前的再复习一下。”我说,把他的脸从我眼前扒开,“你起开,别打扰我。别跟我说话,你一说话我一出戏,状态都没了,之前都白害怕了。”   他又挡上来,往后推我,推到沙发靠背上,伸手解我睡衣扣子:“那不行,好不容易不出差,不上班的,我来这儿不是干这个的… …”   “松手。”我说,“这一段我不想倒回去看。”   “我不。”他还是不当回事儿似的,两下把我睡衣前胸的扣子全打开了,双手绕过去要打开我文胸,笑嘻嘻地低头要亲嘴儿。   我不耐烦了。我就是想看电影。我完全没有跟他做正经事的兴趣。我一下子从他的怀抱里站起来,从沙发后面跳出去,转到电视前面继续看电影,随手又把衣服扣上了。   冬冬没料到。   他当我之前那是欲擒故纵跟他调情呢,见我一下蹦起来又转回去自己看电影,他也是蒙了,回过神来就很生气,拿了遥控器冲着电视威胁我,我给你关掉。   恶魔修女瓦拉卡本尊就要现身了。   徐冬冬见我眼睛一眨不眨,他一下子把电视真的闭了。   房间里面原本没开灯,此时黑成一片。我摸到开关,啪地打开灯,冬冬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看着我,嘴唇绷得紧紧的,较劲呢。   我等了一晚上就为了这么一个镜头,徐冬冬在我情绪正好   的时候把电视机给闭了,还理直气壮地,理所当然地,我觉得心里面那一大堆树叶子就这么被烧起来了。我看看他,走到门边,开了门,挥了挥小臂,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走,我说。   冬冬整个人懈了一下,手臂垂下来,眼巴巴地看我,像是没明白似的。   “走。”我说。   “就为了这个?”冬冬指了指电视,“就因为看个恐怖电影,你赶我走?我等了一晚上,就想着跟你玩一会儿,你因为我闭了电视,赶我走?”   我点点头:“嗯,你想玩我不想玩。就为了这个。”   他哼了一声,几下子穿好衣服,扬长而去。   我回到电视前,从刚才魔鬼修女现身的地方开始看,终于看清楚了本尊,可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一点儿也没觉得吓人。   我抱着枕头横躺在沙发上,心情很复杂。我觉得自己刚才做的有点过分,说到底冬冬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怎么就被我赶出去了?可换个角度来看,我觉得自己也有道理,上班的时候我给他打工,下了班就算不轮到我说的算,至少我也有权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凭什么你说想玩,我就得陪你玩?   有人摁门铃。   是冬冬。又回来了。   我开了门,以为他是忘了东西,他把711的大塑料袋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来啤酒和各种小吃,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冬冬道姐姐你不是喜欢看恐怖片吗?那我们看一宿,一   边喝一边看咯。   我笑起来。走过去亲亲他。怎么再跟冬冬发脾气呀?   我们两个人喝了十二瓶朝日啤酒,之后躺在床上,我让他枕着胳膊,我说冬冬,你刚才生我气了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告诉我,有点儿。   我以后不那样对你了。我说。我不再对你发脾气了。你原来说得对,咱们两个在一起是为了高兴,要是不高兴的话,还在一起干什么呢?没意思了呀。   他侧躺过来看着我,被子下面一只手一条腿搭在我身上:“… …可是不发脾气,不虐一点,也,没什么意思了。”   这话说得把我逗笑了:“那,可是你自找的哦。”   “对我自找的。”冬冬说,把我抱到身上,“我乐意。”   … …   比利时的有钱人鹏鹏终于觉得彻底回国发展,他的西餐厅开张了,请了很多国内的旧同学去捧场。我数个月没见段晓书,发现她也有些变化,她添了一副好耳环,这瞒不过我的,我眯着眼睛看她:“最近微店的生意很好吗?”   “还行。”段晓书说,“新上了日本的减肥药,卖得很不错。我自己也用了,不节食不运动,瘦了八斤,你也试试?保证减肥不减胸。”   “不必不必。我觉得自己还行,一直也不算胖,而且我腿长。”   “你又不是超模。腿长的必然代价就是没有腰。我说的没错吧?试试我的减肥药吧,不用几天,肯定把你腰给减出来。”   —   —反正我跟段晓书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一人走低的时候,另一人总会出手相助,两个人如果赶上状态都还不错,那必然嘴上争锋,几句话就能吵起来,这个家伙肯定是最近生意不错,不是她跟我抱怨生活难过的时候了,居然敢说我腰粗。   我用手摸了摸脖子,把腕子上新买的百达翡丽露给她看:“自己出来喝酒,孩子谁帮你带呢?”   “请了个保姆,蛮好的,朋友家的表姐,带孩子很细心。”段晓书笑笑,“再说孩子大了,自己会写字画画找动画片看,很好带的。哎你那个PP是基础款吧?我客人带了个满钻的,超级漂亮。”   “韩冰呢?还是天天忙着打游戏吗?工资还是不给你?”   “晚上加班。”她笑着说,“哎,我忘记跟你说了,韩冰最近升副处长了,你知道吗?工作比原来忙了。”   我呵地一笑:“薪水每个月能多五百块吗?哎对了,我忘记了,他多赚多少钱你也不知道,他工资又从来不给你的。”   段晓书被我这话气得够呛,刚想再给我找点不痛快,鹏鹏过来了,这个人在上海混了些时日,很是学了些虚头巴脑的腔调,晓书你好漂亮呀!你怎么样子又年轻了,你这是逆生长了?!段晓书白了我一眼不跟我说话了。   旧同学们被鹏鹏安排在一张长桌子上,我在一头,段晓书挨着鹏鹏,鹏鹏一直在献殷勤,晓书被这位老粉丝一   句话一句话地捧着奉承着很愉快,脸喝得红彤彤的,看上去很漂亮。   第二十三章(4)   说心里话,我宁可她这样,她得意一点,烦人一点,比她低眉顺眼,灰心丧气的时候可爱,虽然要跟她斗嘴,但我宁可见到这样的段晓书。喝了几杯酒,来了两位久未见面的同学,真是让我出于意料:十八岁的时候我喜欢过的男孩儿带着他的太太,就是那位很可爱很甜美的女同学,那个跟他一起坐在没人去的缓步台上吃羊肉串的女孩儿来了。   他们两个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跟在座所有的人打了个招呼,大家难免问起来这些年不见,你们做什么了?去了哪里?男孩儿,哦不对,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还能被叫做男孩儿呢?可是我也不觉得他老了,他和他太太,都是构成我记忆的元素,是少年人的角色,我不愿意承认他们老了,就像我也不觉得自己长大了一样。有人回忆起他高中时代的外号,因为太好看了太帅了,篮球打得也好,他们管他叫“小风”,意思是,好像一阵小风吹过。   小风当时得了急病差点送命,病发生在他的骨头里,医生原本的意思是说,这种病好了就是彻底好了,不会复发,更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害怕了,再也不肯让他累到一点,当时我们上高三,老师留的作业能做就做,不能做就拉倒,反正九点半之前一定要睡觉,辅导班不要上了,篮球也不要打了,每天他爸爸陪着他在北陵公园散步,   十八岁的小风提前进入了退休生活,到了我们考上了大学离开家的时候,原本成绩上佳的精瘦的运动男孩小风成了一个虚白虚白的胖子,在家乡考上了一个三本。   瓷娃娃一样的女孩儿一直喜欢他,一直陪着他,可是到了大四毕业的时候,女孩儿也面临选择,她是英语专业本科毕业的,在家乡沈阳并不能找到一个特别理想的工作,家里人安排她去英国读一个硕士,女孩儿不愿意,打算就在家乡应聘一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小学老师,这时候小风跟她提了分手,话说得很绝,态度恶劣,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这个人太磨叽了。   女孩儿也不知道其实是她爸妈跟小风谈过了,气得要命,哭了几场,一发狠就去了英国。他走的时候,小风发烧了,冒着大雨自己打篮球。几年前他得急病病危也是源于类似的情况,一次低烧,一场大雨。小风得偿心愿地又病倒了。但是发烧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蔓延成威胁他生命的灾难。他在三天之后退了烧。后面十天的时间里一句话都不说。第十一天的时候,他开始准备自己的材料,申请去英国读书,跟女孩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大学。   那是十几年前了。我也刚刚留在上海。拿着城市黄页打电话推销财务服务,被心情不好的顾客用方言骂,一边扔出拖鞋赶走角落里的大老鼠。人在家乡的小风想要出国留学也颇   费周章,他得经过语言考试,申请院校,漫长的等待,终于到达英国,已经是一年以后。小风在她打工的中餐厅找到女孩儿,她正在装满每张餐桌上的酱油瓶子,看到他愣了一下,手里的瓶子差点没掉在地上,被他手疾眼快一下子接住了——他重新开始打篮球已经一年了,身手很好,手臂上都是肌肉。   小风和女孩儿在英国呆了三年,一边打工一边念书,女孩儿拿到一个硕士,小风念了两个。他们在英国结了婚,回到上海,在一家石油企业工作。小风现在是公司里副总了。女孩儿也在同一家公司,负责联系接待英国的客户。他们刚生了一个儿子。孩子睡觉不好,可是长得特别高大壮实,脸蛋儿长得像妈妈。   我看着小风和他的太太,不由得心生感慨。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可能都觉得今后的日子,长大以后的生活是个迷人的谜语,那个时候生了病的小风和出国念书的女孩儿肯定也不知道自己的谜底最终会落在在这里。可是我就比较厉害了,我不少谈恋爱,结了婚又离掉了,现在跟一个小我七岁的男孩儿在一起,而他是我的老板,我在这个年龄上,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谜底在哪里。   “悦悦你怎么样?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你在做什么呢?”小风问我。   “我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我拿出手机来,“加个微信?看看以后有没有机   会合作。”   小风的太太的消息有些迟滞:“听说你先生是个音乐家?”   “我… …”   离婚两个字还没出口,段晓书忽然喊我:“江悦,陪我去洗手间。”   我们两个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说话,段晓书一边补粉一边道:“你是有病吧?什么事情非得实话实说?你跟他们很熟吗?鹏鹏跟我更熟吧,他肚子吸脂了也没有告诉我呀。”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做皮秒的那个美容院,我的美容师的师父给鹏鹏吸的脂。”   “哦!”   “你瞧,”晓书转过身来看我,“同学会是干什么来了?就是打扮漂亮了,来说自己事业多好多好,家庭多和睦,多一句也不要有。多一句都是小道消息。让别人开心。你瞧鹏鹏肚皮吸脂让你笑的。”   我把自己的笑容吃到嘴巴里:“不是不是,我没笑,我就是有点意外,大老板鹏鹏也这么爱美。但是我觉得小风跟他的太太两个人蛮实在的。”   “肯定也是混得好了才出门见大家呀。”晓书说。   “我没觉得我离婚了是不好的事儿呀。”我说。   “对,没什么不好,离婚了也有可能还是最好的事儿呢。”晓书马上接口说,“如果你有了更好的,跟宋小宝离婚被杨洋接手,你就可以告诉所有人了。那,悦悦,你有杨洋了吗?”   我低头想了想,冬冬是吗?冬冬比杨洋还要好看些吧?但是我能把冬冬拿出来跟所有人说   吗?   “没有。”我在镜子里对她点点头,“刚才我也是没多想,还是你提醒得对。”   “客气了。”晓书说,“我也是怕你一见到小风太激动了,说完自己再把我这几年的事情也说出去。”   “那哪能呢。”我拍拍她肩膀,我们两个就搂着离开了洗手间。   第二十三章(5)   但果然人是最禁不起说的。段晓书刚在洗手间里跟我达成了默契,我们要一同扮演一对儿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好闺蜜,她就在接下来的一分钟破了功。鹏鹏的餐厅这一夜顾客盈门,离我们同学聚会的桌子不远,靠窗的景观位上,来了一对男女,女孩儿非常年轻风骚,脸上画着浓妆,穿着低胸的黑色小洋服,袒露着又大又白的胸脯,她对面的男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边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唇边亲吻。那个男的是韩冰。   哦谢特。   我心里骂了一句,这贱人果然出轨了。大学时代他背叛我的龌龊的行为在十几年之后又重演了,现场直播,清清楚楚,我接下来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段晓书,她整个人好像被施了定身咒,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僵在那里。   我之前一直觉得段晓书和韩冰是那种典型的,越过越多抱怨,越过越没意思的夫妻,我甚至觉得段晓书在暗中感觉到韩冰在外面有人,或者她根本就是知道,甚至捉过奸,只不过死要面子,不肯跟我说而已。但我想错了。段晓书对韩冰的抱怨,尽止于他不交工资,不带孩子而已,对此她完全能够忍受,她不认为而且不接受的是,如今已经胖成了一个球状物的韩冰真的在外面有人。今天在鹏鹏餐厅里的狭路相逢,完全在段晓书的预料之外,不能应付。   “他说他加班的呀,可是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呢?”段晓书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在自己思考,还是在向我提问,“不行,我得问问他,我得问问他… …”她朝着韩冰和那艳女的桌子走过去,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紧张的,被激怒的,高中同学们陆续转过头来看我们,最要面子的段晓书已经顾不得面子了,她握着拳头越走越快。   韩冰看见我们两个过来,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不是说你加班吗?”段晓书歪着头问他,恶狠狠地咬牙切齿,我觉得如果她够高的话,可能一下子已经冲上去咬住韩冰的喉头了,晓书指着那艳女,手指发抖,离近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新发现,“这不是你同事吗?哦我明白了,你们真的是在加班,就在西餐厅里加班?!”   韩冰样子狼狈,双手扎煞着,不知道怎么办:“那个,晓书,回家再说,回家再说,行吗?”   “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段晓书叫起来。   韩冰还是慌张的,对面的艳女不干了,站起来冲着段晓书说话:“有什么可说清楚的?你自己不明白吗?他早就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你老公不想要你了!”   “没轮到你说话,你先闭嘴!”我一直就站在段晓书旁边,此时对那女人断喝一声。   艳女上下看我:“你是谁呀?!”   韩冰呼吸急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怂样。   段晓书快哭了:“你是我   孩子爸爸呀,你怎么做这种事情?”   艳女还真是厉害呢:“你孩子上次生病的时候,孩子爸爸在我那里不肯走嘞。”   段晓书一记耳光打在韩冰脸上。   艳女拿起酒杯就泼段晓书。   我从桌子上抄起花瓶整个扣在她头上,连水带花挂了一脸。   艳女把头上的东西扒拉下来,到底哭了,指着我:“你好凶呀,到底是哪一个?!”   “我是他前女友,”我指了指韩冰对女人说,“现在可以揍你了吗?”   ... ...   那天的场面一度混乱,后来表现最好的是鹏鹏,他让服务生把介入别人婚姻的艳女给请了出去,安抚了餐厅里的客人和聚会的同学,又亲自安排车子送走了晓书和韩冰。临走之前,他跟晓书握了握手,热情诚恳地表示,晓书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老同学都站在你这边。他这么一说,晓书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下巴软了,点点头,“嗯”了一声,扭头而去,姿势态度极为哀怨,鹏鹏在她身后久久凝望。我在旁边就很生气,我都替你出手打架了,也不如鹏鹏一句话让她感动。   我当时隐隐约约地觉得段晓书和鹏鹏之间有问题,只不过在段晓书彻底发现韩冰出轨之前,二人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罢了。这一下封印解除,晓书就是跟鹏鹏好上,也不必有任何思想和道德的负担。   以段晓书当时的表现和我对她多年的   了解,之后的情节大致应该这样:只要韩冰能妥协,那么晓书不会离婚,女儿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晓书是最要面子的人,为了这个,她也要维持这个婚姻关系;她跟鹏鹏大有可能,鹏鹏身上有一个晓书最为欣赏的男性珍贵品质,有钱,而且他还喜欢她,她还年轻漂亮着,少妇类型的性感,如果两人能够达成共识的话,很有可能是一个相当稳定融洽的关系,要知道鹏鹏可能善于经营餐厅,晓书则善于经营男人。   我有预感,我的朋友段晓书很有可能以自己为中心构造成一个时髦的先锋的“开放性婚姻”的关系。而我这种非黑即白,在感情官司上永远也找不到中间地带的人只有吃瓜看戏的份儿。   段晓书这边如此,你以为徐冬冬就安静了吗?他就不是个骚包了吗?   我跟高中同学聚会的这个周五的晚上,上海市小白龙业余男子冰球队迎战来访的赫尔辛基流浪者男子冰球队,小白龙队输了,可是队里的执行者徐冬冬却显得格外凶狠,他在裁判裁定的单挑中几下就把对方球队那个北欧大汉给揍倒了。   比赛之后他洗澡换衣服然后跟队友和来访的对手去喝啤酒,人们问冬冬陪他来的女孩儿是谁?这么好看,是他的女朋友吗?冬冬说不是,这位是宁小姐,我们是大学同学,现在是同事,她陪我来是因为她喜欢看冰球。一个蓝眼睛   的男孩问,如果她不是你的女朋友,那我可以请她喝一杯吗?冬冬说那恐怕不行,宁小姐酒精过敏。运动员们哄笑起来,笑他太不实在了。冬冬耸耸肩膀,没再分辩,他没当大事体。   第二十四章(1)   他不讨厌宁晓丹。相反,她身上还有好些个让他欣赏,讨他喜欢的地方。他们曾经在同一座城市的大学,她念书很好,美,家境富裕,也是华人留学生圈子里面受关注的人物,被那么多的男孩儿捧着。他刚到美国不久,正处于从一个小胖子到一个运动少年的蜕变过程中,美好的样子刚见雏形,年纪比别人都小一点,不太爱说话,也不太会跟人交往,但他记得我说的话,我告诉他不要在外面找打的警告,他这个时候已经知道闭嘴了,在心里笑话别人都是猴子,当然此时别人看他也实在是缺乏魅力,有点nerd。宁晓丹就对他很好。邀请他参加聚会,约他去看在北美最受欢迎的冰球比赛。他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冰球,认真训练,加入了球队,成了一个运动好手,也成了一个让人瞩目的美少年。   本来就聪明富裕,模样上的最终变化让他的四周环境格外友好起来,冬冬在一段时间里自信爆棚,他觉得一切唾手可得,而在我跟欧先生在他面前惨痛分手,事情又没有像他想要的那样发展之后,他又觉得最想要的几乎全无可能。很长的时间里,他是迷惑的,分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人不快乐的时候要找快乐,不自信的时候要去找自信,他在离开我回美国之后,好长一段日子,每天换一个女朋友,荒唐无比,自己都后悔   了,后来把人情算在我头上,说那些花哨的手段和技巧都是为我积累的。   话说回来,宁晓丹从来不是他的女朋友。她是个好朋友。温柔的忠实的好朋友,细心聆听,善解人意。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我了,我跟冬冬的前因后果,我们两个较的劲。她是学哲学的,解释事情引导想法有其道行,她安慰冬冬,让他好受些,同时又尽力让他明白,世间沧桑原本如此,你对命运的强势安排最好接受,否则就是让自己痛苦,让自己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好朋友宁晓丹引经据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然没有直说,但是她把中心意思跟冬冬渗透明白了:你不要死心眼地牵挂着那个不喜欢你的女人了,你们两个没可能,你也不要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朋友混日子了,你就应该好好的念书工作,我不是说我,但你实在应该好好看看,你喜欢的,你交往过的,哪个有我这么好?   可是她还是把冬冬给想简单了。   我说过,徐冬冬自己脑袋里面有个宇宙,他是那里面的大王,戴宝石手套的灭霸,归零者文明。别人说的话,好听的,他听进去了,放在柜子里,还不一定用。别人说的话,我不同意的,那就是彻底没说,就算唐三藏贴着他耳朵念咒语他也能给过滤掉。   冬冬结束了那段时间的浪() 荡生活,但是他也没有结交固   定交往的女朋友。他在华尔街工作两年之后要回国了,就算断了联系也要找到我弄明白不可。宁晓丹一直在好朋友的位子上停滞不前,哪怕成了投资方的代表,哪怕她在他们共处的圈子里通过种种手段营造出了两人亲密的关系,也不能在实质上跟冬冬更加接近。人人都有怎么努力都化解不开的怨念,宁晓丹的怨念就是冬冬,越得不到越想要的冬冬。   停。打住。   谁在为冬冬叫好呢?谁在想这个专情的男孩真是世间至宝,2019年中国上海的梁山伯和罗密欧。不,他并非如此,骚包着呢,如果你有了那个片面的印象,那一定是我的故事没讲好。   我们再梳理一下。   二十六岁的徐冬冬,金融精英,家财万贯,一副最上等的皮囊,爱穿迪奥西装,浑身最下流的手段,可以在床上把那“正经事情”做个三天三夜,这种人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去当一个专一的情人,那另一件事情也把这微小的可能性给击碎了:他觉得我不那么爱他,他在我这里没有安全感。   我们睡了,但这事情我不愿意别人知道,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彼此不介入对方的圈子;我对物质和金钱的渴望,怎么看都比对他的欲望强烈,他甚至有点后悔第一次在我家过夜的时候拿去了那个鸵鸟皮的birkin,是谁让这个女人high的?我亲弟弟还是birkin?   我们后来好几天没见面,她不想我吗?不想在去印度之前见一面?她为了看一个破电影赶我走,我后来居然又拿着啤酒回去找虐,我是不是贱?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来看我打冰球呢?… …   冬冬心里已经有所不满,但是他没跟人讲,酒多喝了几杯。宁晓丹一直在旁边陪着,跟他的朋友们说笑话,给他要零食,冬冬完全享受。夜深了,她开车送他回家。到公寓楼下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喊他名字,冬冬,到家了,快醒醒呀。   他咕哝一声,脸从窗户的一侧转过来,半睁开来,看了一会儿宁晓丹。   宁晓丹心里那么疼爱他——谁能不呢——她伸手碰了碰他脸,到家了冬冬,下车吧。   他点点头。嗯。他有一会儿没动,脸上身上懒懒的。   她于是侧过头吻他。   他没回应,也没拒绝,心里面想的是,瞧我还不错,有人那么喜欢我呢。晓丹很好呀,我们也认识了那么久,她很美很温柔,待我好。他想着想着好像说服了自己,身体坐起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认真的亲吻,亲了半天,松开来,替她擦了擦嘴巴旁边糊成一片的唇膏。   “冬冬… …”宁晓丹看着他,“我送你上去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 …你先回去吧。”   “那也好。”她早就看清了局面,给自己订了规矩,她不逼他,哪怕一步。   他就站在楼下,目送宁晓丹的车子离开。   我没在现场,我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的呢?   第二十四章(2)   宁晓丹发了朋友圈,徐冬冬在冰球场上揍人,好几个同事点了赞说了些类似于“徐总真帅”的拍马屁的话,这是她想让大家都看到的场面:宁总又陪着徐总去打冰球了。深夜她又发了徐冬冬家楼下的照片,和一张冬冬在酒吧的侧影,没有别人点赞留言,我想她一定是把我放在了一个固定的标签里,这两张照片是只给我看的。我当时也是刚从鹏鹏的酒店参加高中同学会回来,刚洗了澡吹干头发,我看着宁晓丹的圈,拿着手机半天没动。   门铃响了。   是冬冬。满身啤酒味儿。就站在门口,看着我,好像我欠了他似的。   “进来吗?”我说。   “不必要。能在这儿说说明白也可以。”冬冬说。   “我怕吵到邻居。”   “… ...好吧。”   他进来,我关上门。他说他有话要说,进来了又半天不吭声,我也没非得问,靠在沙发上刷手机。   他最恨我这样,弹过来把我手机抢走了:“我说我有话跟你说,你拿着手机玩,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话说我听着呢。”我说,“你说嘛。”   “你今天为什么不去看我打冰球?”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我有高中同学会呀。所以不能陪你去了。”我说,“你是喝多了忘记了?”   “我重要还是你高中同学会重要?”   “你重要。但是问这个没意思。我跟我高中同学几年都不见一次面,跟你白天晚上都能见着,   我能做点别的事儿,你说呢?再说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完全同意的呀,干嘛这个时候过来兴师问罪?”   “因为我不高兴。”他松了领带,瞪着我。   “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哼了一声,“你又不是一个人,宁晓丹不是陪着你吗?”   “你怎么知道?”   “她发了圈。”   “… …”   “你没看圈吗?很多同事点赞呢,大家都知道,也都觉得你们般配。就像上次他陪你去溜冰一样,你们两个去参加酒会一样。”我说。   冬冬刚才那个理直气壮的劲头没了,看上去有点理亏,默了一会儿:“我跟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亲嘴儿不算,对吗?”   他马上看我:“… …你怎么知道?”   “你嘴巴旁边还有口红呢。”我心里骂了一句,骚包。   他眯了眼睛,咬着牙齿,那样子懊恼无比,懊恼忘记擦了自己的嘴巴,懊恼过来找我理论,或者干脆就是懊恼跟我好上。   我在这个时候深深发觉了年龄带给我的好处。徐冬冬可能比我聪明,生意比我大,是发号施令的老板,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摆弄我。相反,我总能猜出来他在想什么;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他强迫我不得,我喜欢的事情,也要看我即刻的心情;我不会因为他跟宁晓丹亲了个嘴儿就生气,他长成这幅样子不骚包就不正常了,更何况宁晓丹千方百计地琢磨他;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   他,但过往的经历告诉我,一切都有尽头,我想到这个就吃不起来醋。不是故意的,但确实这样对身体好。   我看着冬冬,从桌上拿了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这么想着。   冬冬带着酒来的,他没能跟我理论明白,嘴巴旁边挂着跟人接吻的证据,这也没能激怒我,他坐在我身边,两只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好久没说话。我有点心疼,上前抱了抱他,把他头拉近了贴在我肩膀上,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咱们别这样,冬冬。咱们在一起就高兴。别,别那么多埋怨,那还有什么意思呀?”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好像是平静一点了,慢慢说道:“姐姐你心好冷呀。”   我想了想:“哦... …有吗?”   “嗯。”   “那我跟你之前想的不一样,是吗?”我说,“你后悔了吗?”   “… …”   我把他松开:“要不你先走吧,咱们改天再聊。”   他站起身来,呼呼地喘息着,这是生了大气:“我走可以呀,但是你想聊的时候,我可不一定愿意了,你别后悔。”   “行。”   我跟冬冬之后好几个星期都没有私下再见面。   ... ...   我此时已经有了一点点离开的打算,但是还没有拿定主意。   我把自己一直记录的,我跟冬冬之间的账目清算了一下:我在他公司工作快有两年了,不算协助别的同事完成的项目,我自己独立负责的投资案子共有四个,其中一个表   现平平但是也没有亏,另外的三个都让冬冬大赚特赚了。当然他也没有亏待我,反正在我的圈子里,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女人能被自己的丈夫或者情人馈赠那么多珍贵的手袋和手表,我把那些宝贝挨个儿地擦了一遍,我那么喜欢它们,珍惜它们,但是我也受之无愧。   我可以把手里印度药厂的项目帮冬冬做完再走,要是运作得好,这桩生意的赚头可能比所有之前所有的项目都大。冬冬能赚到很多钱,我也能。如果以后的日子过得仔细一点,可能退休的钱也都够了。   我不会退休的。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去做。   我真的要离开冬冬的公司吗?   谁难过我不知道,可至少有一个人高兴,宁晓丹咯。我要是走,她就又赢了,像之前把我从银行里面赶出去一样。那可不行。我走的弯路够多了,至少这一回不能再被外力作用。我不能再让着她了,我原本不想给冬冬添乱,但她就得寸进尺,现在在公司里面处处针对我。我要是再没反应,是不是就得被她骑到脖子上欺负了?   我一边刷上指甲油一边就此打定了主意:我走或者不走,我得收拾宁晓丹一回。一来让她知道利害,给我清静,不要再伸长手指碰我的地盘;二来我跟她明白说过,等我跟冬冬结束了,完蛋了,你想怎么追求他都是你的事情,我还在呢,你敢亲他,敢把他嘴巴弄红,那你   就得付出代价。   这个要收拾宁晓丹的主意拿定了,我做好了准备,找到由头并不困难。   第二十四章(3)   我去印度出差之前请出来的款子花冒了,拿回来报销的票子里有几张是非正式的发票,如我所料,这一番会计那边果然迟迟没有走账报销,我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刚刚开完例会,公司里人最齐全的时候去了财务办公室。管财务的老大是冬冬从北京请回来的他的铁杆,三十八九岁的老陈,正训斥一个新来的做错了表格的男孩儿,我等也没等,抻了一下那男孩的袖子,你先去做事吧,我跟你们老大说句话。男孩略有惊喜,但是没敢动,看看我,又看看老陈。   “一万九千八,不到两万块,我出差回来快两个月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报销掉?”我问老陈。   老陈张着嘴巴,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才明白过来:“我这里… …忙呢… …”   “我也忙。”我说,“忙是为了打工赚钱,不是为了我自己去搭钱。”   “谁负责你的票子呀?我问问吧。”老陈打马虎眼,“公司每天那么多钱在我这里进出,我哪里知道悦悦你这边什么情况呀。”   “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说,“又不是这一回,最近几个月每次报销都卡我一下,老陈我什么事情得罪你了?用得着你这么关照?… …谁让你针对我的?”   财务部偌大的办公室里一时鸦雀无声,没有人敢抬头,但各个都在竖着耳朵听,这里面该有通风报信的,我等着呢,等那个人来。   “算不上针对   谁吧,咱们就事论事,”也没等片刻,宁晓丹果然进来了,披着GUCCI开衫,踩着华伦天奴,态度是心平气和的,只是抱着双臂,那是念书的女人要起势吵架的肢体语言,我忽然觉得她也是有准备的,也是逼着我发作等了很久,那么今天是谁守株待兔呢?老陈松了一口气,宁晓丹走到这边来,手里拿着我交上去的票子,“没有抬头,没有印章,拿来就要钱,这票子你让财务怎么走?”   “公司报销制度里面写得明白,出国公干,实报实销,特殊情况下,不要求统一单据。那是开给司机和厨师个人的薪水,你跟谁要抬头和印章?我去哪里弄呀?我用印度萝卜给你刻一个吗?”   “要是之前有什么不正规的票据也能报销走账的话,那是我没来的时候。现在我说的算了,”宁晓丹说,“制度得改。”   “那等你改好了再跟我说。”   她摊开手:“那就没规矩了?今天去印度你拿两万块莫名其妙的票子来要钱,明天他去日本又来报销三四万,公司赚钱都用来给你们报销好了?”   “呵呵,我一个人给公司赚多少钱,你为了两万块来难为我,不是当时你非得求着我替老赵去印度的时候了?”   “不是这样讲的呀,完全是两回事嘛。我求你做什么?你去印度做项目,是公司给你的机会。你赚薪水,事成之后拿佣金呀。”她理所当然地看着我   ,“你不愿意吗?你受委屈了吗?那就,就不要做好了,交给别人做嘛。”   好的,我等着她说到这里呢,站直了身子看她:“宁总你认真的吗?印度的项目,所有的数据和材料都弄完整了,下个星期招标,你说我不愿意就可以不做了?”   宁晓丹忽然就闭上嘴巴了,沉着脸看我,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说错了话,她好像也忽然明白了我交上去的不那么正规的发票凭证是一个我故意卖出来的破绽,她不自觉地向四周看看,想知道有多少人关注着我跟她这场你来我往的争端,跟她那个谨遵原则,据理力争的态度相比,我刚刚说的话甚至是有些胡搅蛮缠的,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当着财务部那么多员工的面儿而不是直接去她办公室里发作,也是因为我在等她的这句话。   宁晓丹有一会儿没说话,想着怎么把刚刚脱口而出的话像个铅笔画一样用橡皮擦掉呢:“两回事儿,不能混在一起讲。”   “您这个态度我受不了。”我说,现在想跑?我不会放过她的,“您都这样说了,那两万块的正式票子我提供不了,报销款我不要了。您把印度的项目接过去吧,找别人来做。”我最终说完来意,转身就走。   … …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安静地等待着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没一会儿,半层楼上玻璃写字间里的冬冬老板让我进去说话。   “老板我忙着呢   ,您能看见我电脑屏幕的呀。”我对着电话说。   “你忙什么呢?”   “坦克世界。”   “… …过来一下,我们聊聊,就刚才的事情。说说你怎么搞得,把宁总给搞哭了。”他说到这里笑了,亲切地命令,“快点。”   我让冬冬好好等了一会儿,打完了一局游戏才去了他的写字间,我坐在他对面,我们中间隔着写字台,办公室里的冬冬跟他脱光了衣服不一样,很精明的,很有派头的,我们有几个星期没在一起过了,我脑袋里面尽量不去想他的弟弟,就事论事,有一说一。   “为了两万块?”冬冬看着我,“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给宁总难堪?”   “何止两万块。上次不给我报销酒店,我自己付了快两千的差价。”我说。   “够你做一次spa的吗?”   “更不够她的。”我说,“不是一回事儿。我这人就是这样。我工作赚钱,钱多钱少,那是我自己的本事高低。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不想再受气。”   “… …这我知道。”   “嗯。”   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走到我身后:“我来跟她说吧,以后你这边无论什么事情,她不会再过问的。你也不要生气了,宁晓丹这人就是有点爱较真。”   “没生气。我又不是刚毕业的实习生。不过正好有点累呢,我拿几天年假吧。”   “这玩笑开不得。”冬冬道,“下个星期印度的项目就招标了。你现在放年   假,案子交给谁呀?”   “问宁总。”我说,“让我把手里的案子交出来,是她说的。”   第二十四章(4)   我身后的冬冬沉默片刻,我一直没有起身,坐在椅子上,听见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香水的味道,那瓶香水是我买的。冬冬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轻轻抚摸下去,直到我肩头,他用力地握了一下,我低下头去闭上眼睛,心如擂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们有好久没有私下在一起过,我在这个时候对冬冬的想念非常非常的强烈,强烈到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会答应他的地步,强烈到我要跟自己打仗的地步。   “算了吧,这事儿翻页。好吗姐姐?”   “… …让她自己跟我说。”两个我最终决出胜负。   “我说也不行吗?”冬冬问。   “让她自己跟我说。”   … …   “宁总,我佣金多少您知道的,我怎么会为了两万块钱做假票子骗公司呢?”我跟宁晓丹就在我的工位上谈了谈,身边投资项目部的同事都识相地离开了,腾了地方给我们,让宁总少些尴尬。摆派头我会的,可能经验更足,我也披着外套,抱着手臂,交叉着双腿,一只脚上的高跟鞋翘着尖尖的鞋头,“我做业务的,不喜欢管理,也不管人事,我在这方面没经验呀,我是什么时候给您找过麻烦呢?我有吗?”   宁晓丹坐在我对面,看了我一会儿:“我错怪你了。徐总交代了,以后你所有的业务,相关细节,我都不插手。”   “老板们之间说明白了就好。我都OK。”我笑着点点头。   “   印度的案子还是你来做。”   “一定尽心尽力。”   “把握大吗?”她看着我。   “之前的工作进展正常,应该还好。”   “我们都等着好消息。”宁晓丹说——她真的关心吗?   我微笑表示感谢,心里面明白她的潜台词,我得万无一失,一旦失手了,至少她宁晓丹在就在等着看好戏。   宁晓丹起身离开,走了几步终究意难平,又转回来看我:“说实话我真没觉得你有多了不起,你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还不是因为跟冬冬睡了?”   我摇摇头笑了:“别人说可不是这样。同事们看的话,宁总你是半个老板娘,仗着冬冬老板撑腰,你欺负员工呢… …别那么看我,我从来不传闲话,不是你自己发的圈儿吗?告诉大家你陪他去打冰球的呀。不过我倒是怀疑,你们两个之间,除此之外,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实质内容。”   宁晓丹快气冒烟了,恶狠狠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字:“bitch。”   “承让。But you are the best one。”   宁晓丹走了。   我调转椅子,自己待了一会儿,我桌上有个鱼缸,里面养了两条黑色的热带鱼。热带鱼是很傻很萌的东西,游着游着会突然停住,那两条小鱼现在就停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脸朝着我,圆着眼睛圆着嘴巴吐了几个泡泡,样子好像被吓着了似的,它们害怕也理所当然,陆家嘴的金融   大厦里两个凶狠的女人吵架本身就是个恐怖片。一个会不断衍生续集,没有尽头的恐怖片。我跟宁晓丹没完。   我关了坦克世界,开始最后一次检查印度药厂案子的材料,所有的数据要给冬冬,由他跟美国的资方老板确定给对方的最终报价,政策原因,凡是跟印度生物医药相关的项目目前在国内的投资界成了炙手可热的内容,这项目比既定的投标日期延后了两个月,我们又多了新的对手,必须严阵以待。   我基本上拿定了主意,帮冬冬拿下来这个项目就可以走了。   我在那个周末到来之前最终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内容,把材料交给了冬冬。具体的投标金额由他做主,我的工作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我好像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打算周日去迪士尼乐园玩玩,我一直想去还没去过呢。在网上找折扣票的时候,陌生的号码打上来,我接起来,说您好哪位?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呆在那里半天没动,我不知道这打上来的电话究竟是真的还是我又因为日间心怀妄想,以致晚上做了梦。   他说悦悦你好吗?有时间见面聊一聊吗?   那居然是,欧先生。   久违的欧先生。   我们约在静安一个小小的日本餐厅吃晚餐。   我早到半个小时,知道要跟他见面之后,我在家里就待不住了。我细细化了妆,换了最漂亮的裙子,又去做了头发。   我手里翻着菜牌,   那仅仅是为了找点事情来做,我实则设想着所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餐厅门幡处每有响动,我都抬头去看,生怕错过哪怕他进门的一瞬间。   那等待的样子,自己也知道荒唐而有点傻气,可那是久违的欧先生呀,我控制不了。   这样等着等着,外面居然下雨了。   他也在约定的时间之前赶到,从外面进来,收起黑色的雨伞,看见我早已等在那里略有意外,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打量着我,微微笑起来,好久不见了悦悦。   七年了。   我说,起身跟他握手,仔细看他,几乎心怀贪婪。七年之后的欧先生没有发胖,肤色也没有变黑,仍然是个白净面孔,他的头发很好很浓密,额角已经有了灰白的头发,但是梳理考究,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前喜欢的款式,细致贴身的高领衫,外面是格子西服。这样的欧先生走在街上,或在黑板前面讲课,或站在楼梯上训人的时候,都会有年轻的女孩儿被他吸引,因为他样子好看,风度翩翩。   只不过她们没见过七年前的他,四十多岁正直壮年的样子。   现在的他跟从前还是不同了。   我们短暂寒暄,之后片刻无话。隔着窄小的桌子,他看着我,也任我看着,毫不躲闪。我试图寻找着时间在他身上拿走什么又给了什么,我总觉得他是哪里变了却又讲不明白,以致于我没法说些好听的奉承话儿,说您没   变。   “我没想到能再见到您。”我说,“我听说过您的事情,有人说您去了泰国。还有人说在欧洲见到您了。我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在上海跟您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在曼谷呆过一年。”欧先生说,“后来在瑞士的一所大学教书,翻译了几本经济学的书。除此之外,这几年也没有做什么别的事情。”   “… …交过女朋友吗?”这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得问,慢慢地,细声细气地问,我一直想知道的。如果我不问出来呢,我跟他之间的这次会面也许整晚都将保持一种疏远而无奈的气氛。   欧先生轻轻一笑,好像在说,悦悦你呀就是这样,他打开菜单来看,同时轻微地点点头。   “说一说吧。”我说。   第二十四章(5)   “泰国人。在俱乐部里陪人跳舞的年轻女士。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在船屋上生活。孩子们都很可爱。大的那个现在已经上小学了,被我送到曼谷的一间国际学校念书。”   “那她跟您回上海了吗?”   “没有。”欧先生说,“她甚至也没有跟我去欧洲。那是,一段很短暂的关系。”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一个人咯。”   欧先生跟服务生确定了海胆和金枪鱼的质量,又点了几种不同的刺身,他问我还要松茸炒饭吗,他仍然记得我喜欢这个,我说不要了,晚上吃碳水怕胖。你哪里会胖。他笑着说,但没再坚持。   “您女儿呢?她怎么样?”我问。   “仰安吗?还不错,现在在悉尼。”   “几年前我见过她一次。坐飞机的时候。”我说。我脑袋里面是那个肥胖的,头发油腻的女孩儿,告诉我她之前做的那些害我的事情并非故意针对我,她只是恨她的爸爸,然后她非要在飞机上吸烟,被警察带走了。这个,当然我没有告诉欧先生。   “我们好几年没有说话。”欧先生拿出手机,一边划动屏幕一边跟我说,“直到我从她祖母那里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澳洲人。仰安没有邀请我,但是我还是去参加她的婚礼了。那,这是她的照片。”   我接过来,看见上面的欧仰安,她没瘦下去,还是我最后的印象里那个胖姑娘,但是她很漂亮,状态上佳,露齿而   笑,带着新娘的头纱,身上是一条便装款式的花裙子,一个高大健壮的白人男孩子站在她身边,样子看上去实在讨人喜欢,仰安双手挂着男孩的一只手臂,他另一只手臂上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宝宝。   “这是… …”   “他们第一个孩子。”欧先生说,“现在已经有三个了。”   “哦… …”我点点头,不无惊讶,仰安已经当了三个孩子的妈妈,而欧先生已经是外公了,“养孩子辛苦吧?有人帮她吗?”   “她还好。”欧先生说到这里,脸上有真心愉快的笑容,“我也没想到,仰安居然是那么一个优秀的母亲。三个孩子都是她和她先生一手带的,连个保姆都没有请,孩子们都是又高又壮,你看到这个老大,现在快五岁了,已经是个运动健将了,什么球都能搞一下。”   “是嘛!”   “是呀,很不错的年轻父母。”欧先生认真的点头,话题不断,“仰安的先生是瓦匠。手艺是他爸爸教的,他们是个大家庭,兄弟姐妹很多,过圣诞节的时候能把一个房子住满。”   “您经常去澳洲看看仰安和孩子们吗?”   “不。不需要。”他说,“但是我们经常通邮件。我也会在脸书上看到他们的照片。我给一些钱和礼物,他们夫妻收入不多,过节过生日的话,我会给仰安一些,她给孩子们做了一个教育基金,把我给她的那点钱留起来,以后他们念书的时   候用。”   我想这一对父女最终还是安静地和解了,像时间和流水缓慢地把石头坚硬的锐角磨圆。仰安找到了自己安定的生活,对她的父亲不再怨恨了,而欧先生也不再固执地想要偿还债务。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改变在哪里了。他其实瘦了很多,脸颊,肩膀,手指,整个人的轮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欧先生就称不上壮实,现在的架子更清减了,没有足够的肌肉也就没有了原来的挺拔,他的后背稍稍有些前倾,老在姿态上。那个骄傲的,总是拔着后背,微微仰着头从来不给人好颜色的欧先生不见了,现在我眼前的他是温和的,说话的语速都慢下来,眼睛里是对宿命的顺从,对生活的接纳。   他问我这些年好不好。   我说起我们分开以后我的经历,我在银行的大起大落,我结了婚游又离掉了,不能怪别人,是我自己没眼光,差点没被那个人给卖掉。我这么要面子的人,跟欧先生说起这么多年我那些不好的遭遇,却毫无障碍。我知道他不会批评我,更不会笑话我,就是一个小学生,在她老师不在的时候,画毁了一幅画,写错了几个字,他会宽宥她,安慰她的。   但是现在我的状况也好一些了。我说。我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我的窗子外面就是黄浦江的大拐弯,只不过我只有一个工位,但是没有自己的写字间。那我觉得也行,哪能什   么事情都尽善尽美呢?哦我总能找到有赚头的项目,佣金也拿的很高。我老板其实您也认识。   他看着我,没说话。   就是我从前的学生,徐家的那个孩子。   欧先生点点头,你们… …   嗯。我看着他。我们在一起。但我们有很多问题。   ... ...   我跟欧先生一边吃刺身一边聊天。我把我跟冬冬的事情,跟宁晓丹交手的八卦都跟他说了。   我说我现在觉得工作赚钱才是生活的第一要义,谈恋爱什么的给得了快乐给不了安全感… …我看着欧先生,他饮下一小杯清酒,听我讲话,没接茬,我知道他并不认可我的态度,我叹了一口气,拄着脸隔着灯光看他:“真是的,您瞧,我在上海混啊混啊的,就这么变成一个混蛋了。”   “不。”他马上说,看了我一会儿,“… …是我,我把你变成一个小混蛋了。”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他终于说到我们了,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我慢慢坐直了身体,扯着嘴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对不起,欧锦江先生,我可不是这么认为。我交过好几个男朋友,跟您的那段说起来也没有多长时间,我可不觉得你能对我有那么大的影响,能把我变成什么样。我混蛋了,或者我变坏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谁也不能改变我。”   欧先生手上把玩着小小的酒杯,闻言轻轻笑笑,别着急悦悦,   你怎么好像一下子就生气了?非得这么嘴硬吗?我是想告诉你,你不开心,或者不愉快,没必要非得自己来扛,都算到自己头上。你可以去怪罪别人的,你可以撒娇耍赖,像其它女孩儿那样做——我没错,都是你们坏——那样的话,你可能会好受一点。轻松一点。   第二十五章(1)   我想了一会儿,他说的可能是一个好办法,可是,我憋了半天:“… …我不会。”   他笑了,是是是这我可是太知道了。   “可是说到底,当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会怪罪人的女孩儿,那又有什么用呢?”我手里握着酒杯,拄着脸看一旁的料理师傅把一盘切好的鱼肉放在台子上敬给客人,“不爱的人不会因为你做小伏低就动了感情,要走的人也不会因为你会撒娇,他就留下来。”   欧先生沉默良久。   服务生上来把空盘子撤走了。   欧先生给我倒了一杯酒:“我有些别的事情跟你谈。你觉得有可能我们就探讨一下,不行的话,你也不要太认真,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出去就好了。”   我已经喝了不少,但还是一下子警觉起来,欧先生的语气态度,他那个突然认真起来的样子都让我感觉他接下来似乎是要建议一桩生意。欧先生要跟我谈生意了?   “有人托我来当说客,想问问你是不是愿意去他那里工作?”   “哪一家?”   欧先生说了楼上对手公司的名字,我想起来了,那个老李,居然有这么大的神通,请欧先生来跟我说。   “他跟您是什么关系?”   “我从前的学生… …我在他公司里也有些股份。”   我抬头看他,酒杯放在嘴巴前面,半天没有送进去,这个人喜欢轻描淡写的说话,他说“他有些股份”,实际上他很有可能就是幕后的大老板,我   心里很意外,也有些暗暗的得意: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了?竟然跟欧先生的公司成了对手。   “所以我刚才说我在冬冬的公司工作,您早就知道的?”   “原本也没有注意,直到因为二十八精英的事情,你把他们给修理了。我提醒小李,楼下的公司因为有你,可能会格外难缠。他说,那不如请来为我们做事。我说你不可能答应的。”   “我不可能答应的。”我马上说,再跟欧先生确定一遍。   让我离开冬冬的公司,去为他的竞争对手服务,这是个笑话。别说两间公司已经在很多方面争夺资源,就算一个北京或者香港的公司来请我跳槽,我也不可能去另外一个城市的同类岗位工作,金融业的有力勾连之下,世界被缩小成一个紧凑的系统,只要我存在在这个系统里,就有跟冬冬成为对手成为敌人的一天,就像现在的我跟欧先生一样。但是我绝不可能跟冬冬这样。   “… …不过,只有一个可能性。”我想了想说。   欧先生看着我。   “我可能离开冬冬这里,那就是我不做这一行了,我彻底离开金融圈。”我说。   “会吗?”   “… …也许吧。”   日本餐厅凌晨两点钟打烊,欧先生送我回家。车子从静安开往我在浦东的家,我们一路无话,我心里有点恍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坐在他豪华的车子里,因为得到他而沾沾自喜,笑嘻嘻地看着   外面的灯火,那时候我还是个单纯而热情的情人,不知道太过投入的爱情之后往往是一场颠覆初衷的劫难。   我家到了。他让司机等一会儿,下车送我到大门口,悦悦,你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就说说话,聊聊天?我说可以呀,我愿意跟您聊天,我们是老朋友嘛,下次我请您喝酒吧。他说在我面前可不能说这个“老”字。我仰头看着他,这有什么的,我也老了,我也三十几岁了。欧先生伸出双手,把我轻轻抱过来,像欧洲人那样亲吻我两侧的脸颊,轻声说晚安,我也说晚安,直起身来仍被他轻轻拥抱着,桃子味道的欧先生,低声地对我说,在我这里,你可永远都是个小姑娘呀… …   我没有让他见到我哭。   我在自己家里一边吹着酒瓶子喝红酒一边流眼泪,整整一宿。   欧先生的记性是不是跟我一样的好?从前发生的一切也都如我这样历历在目?我对他的爱情,他最后送出的那个庞大隆重的礼物,他为了安抚女儿想要隐藏我,我们的分别,连一句正式的再会都没有说… …欧先生,欧先生,我刚刚在说大话呢,可我怎么跟您说出口呢?在我们分手之后,在我遇见其他的男人的时候,在我身为别人的妻子之后,我都无数次想起您,梦见您,您是我永远无法安心生活的魔障,是现在的我之所以成为我的理由,我这么顽固   自私,这么不可救药,我就这样了,您现在来告诉我让我娇气一点,变通一点,您在想什么呢?您以为你治得好吗?不可能的… …但我仍为今天的会面感激他,感激他承认自己“把我变成一个小混蛋”,我心里面的伤好不了,但我平静下来,怨懑消散,我不那么痛了。   我在黎明时分睡过去,把我弄醒的是老板的电话,我半坐起来。   “文件不对。”冬冬说,“我整晚都在过材料,14年和15年,药厂有两个对瑞信的合同和补充合同是重复的,就是说缺了一个文件,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头疼欲裂,看看表,现在是星期六上午八点多,我大约睡过去一个多小时,我咳嗽一声:“那个,你再看看,不可能缺材料的,你说的我有印象,你找一下是不是被我放到别的年份里了?”   “我找了但是没找到。”冬冬说,声音干巴巴的,他那个老板的腔调上来了,“你现在可以过来一下吗?”   “能。”我从床上坐起来,“给我一个小时。”   “四十分钟。”   我在三十五分钟之后到达公司,直奔冬冬的写字间。进门二话不说先去翻材料,他说的没错,果然有两份合同是重复的,也就是说缺了一份合同。不仅如此,我在给冬冬的电脑备份里存进去的也是重复的文件。我心里懊恼,我做文件向来精细,怎么会出这种乌龙?好在我留在公司的   办公笔记本里存储的是完整的材料,我马上把缺失的文件调出来给冬冬补全,在他跟美国方面开视频会议之前的一个小时,这个窟窿被堵上了。   事情有多大吗?不见得。缺一个往年的文件并不能影响老板们对最终投资额度的议定,但这件事情让我在冬冬面前很狼狈。那么凶狠地在诸位同事的面前做了扣子把宁晓丹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扫出去,任凭冬冬求我也不给面子非要她本人跟我道歉,结果我却在自己最日常的工作里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我就坐在那里,等着老板训斥,他说我什么,我都心服口服。   第二十五章(2)   “去,给我做一杯美式。”老板命令道。   我马上拿出手机。   “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给你叫个星巴克的外卖。”我笑笑,讨好的。   “你叫外卖我得等多久?你自己不会做吗?”老板很凶的,“我让你自己去给我做一杯美式呀。”   我没敢再反驳,站起来去了茶水间。   拿了咖啡回来给冬冬老板,他端起来尝了一口,放回到桌子上去,把嘴里那一口艰难咽了,指了指咖啡又指了指我,脸上是略有痛苦的表情:“很复杂吗?咖啡加水都能弄成这样,我看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做事了呀?”   “我想给你叫外卖来的呀。”我说,多少有些心虚,声音越来越低,“你看我什么时候给人做咖啡了?这个我就是不在行的… …”   “你在行的你也没做好呀。文件还能弄掉了。这案子多大你不知道,新入行的话我可以开除你了。”——他终于还是发作了。   “对不起老板。”   “… …好吧。以后要小心咯。”——发作完了。   我抬头看他,自从昨晚见了欧先生之后,我现在对待冬冬有格外的耐心。清晨的阳光透进来,他一宿没睡,脸色发白还有点黑眼圈,长长的睫毛扑扑索索的,像只小熊猫一样,他刚才找文件的时候跟我可是凶巴巴的,一句话不说,脸是要多臭有多臭,直到事情搞定了,文件补上了,喝了我特制的无比难喝的咖啡,这才终于放松   了一点。可是他既然说了,那么……   我抬头问:“你要开除掉我吗?”   他咳嗽了一声,居然拿起放下的美式喝了一口,然后严肃地看着我:“没有我没说,你幻听了,你……你怎么做到的?我打个电话你那么快就到公司了,你是带妆睡觉的吗?你怎么洗的头发?”   “这个容易的很。”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袋拿过来,“又不是第一次赶时间。妆我是在地铁上化的,头发用干洗剂打一打就好咯。这个东西很好用。又去油又亮。”   冬冬老板看了看手表:“我二十分钟之后跟美国开会。这也没时间梳洗一下,你帮我搞一搞?”   “没问题。这个我肯定比咖啡弄得好。”   我让冬冬在椅子上坐正了,把摩斯干洗剂涂在他头发上,把头发打透再帮他按摩一下,趁着还湿漉漉的没有完全挥发,用纸巾擦掉,鬓角和耳朵后面要格外注意,不擦干净就麻烦了,会留下头屑一样的粉末。不过这些都不在话下,我太熟练了,几下子就把冬冬老板的头发打理得整洁又漂亮,他照着镜子看一看,颇为惊喜,对我点点头,味道也不错呀。   “当然了。”我说,“老板还算满意吧?”   他点头:“老板很满意。”   我们在镜子里看了对方一会儿,我说:“要不然我在你眼睛下面再涂一点遮瑕膏?”   “也好。”他竟然非常愉快。   就说只涂一点遮瑕膏,可是一件事情   连带着另一件事情,我给他遮上了黑眼圈又修了修眉毛,夹了睫毛,抹了一点棕色的眼影,在十分钟内给冬冬整个弄了一个特别精致的妆面,我绕到前面去给他涂唇膏,冬冬略有迟疑:“这个就有点过了吧?”   “你最漂亮的就是嘴巴了,不涂红的话就浪费了,我就涂一点好不好,保证让你看起来元气满满,还很自然。”   “那好吧... …”   我抬起他下巴,用小刷子给他涂了一层唇膏,让他咬了咬纸巾去掉浮色,再涂一层无色添亮的唇彩,仔细看看他,冬冬真好看呀,化了妆就更好看了,他要是去卖美宝莲,可以让香奈儿的BA都失业,真让人想要亲亲。距离他开会还有五分钟时间,我心里面正计算着要是亲了他还够不够补妆,冬冬就凑上来把我亲了,亲了好久,厚嘟嘟的嘴巴一嘬一嘬的,像只小鱼儿,慢慢离开,我舔了舔嘴唇儿,小心翼翼地求他,等等我再稍微加一点… …   他笑起来:“姐姐呀,你修理宁晓丹是因为她亲了我吧?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没有。我公事公办。”   “承认吃醋不会让你腰变粗的。”他说。   “我腰不粗。不许你说我腰粗。”我说。   “那你别生我气了。咱们和好吧。我都想你了。”   “你不许说话了。再说我就把口红化到你鼻子上去了。”   他的手臂绕到后面,抱住我的腰,哼哼唧唧地说:“   印度的项目拿到了,我给你加奖金。无论怎么样,你不要想着走的事儿。你要是走了,我上班也没意思了。”   2.   … …   我们没有拿到印度的项目。   两个星期之后,我走进公司的小会议厅,长长的桌子上十来个人正襟危坐,他们是冬冬,副总宁晓丹,本公司审计法务和人事部门的总监以及美国资方来的代表,还有两位专业律师。   人事总监说:“江悦小姐,公司怀疑,由于你在工作过程中存在的非职业行为导致了我们错失投资印度药厂的机会,现在我们要对此进行质询和调查,请您配合。”   我坐在椅子上,清楚地说:“我没能帮助公司拿到印度的投资项目,是我能力不及。我可以回答你们关于这件事情的任何问题,但我在做整个工作中没有任何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   宁晓丹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一直保持镇静,直到谜底被律师一层一层地揭开:   公司投入巨大力量志在必得的印度药厂项目最终错失机会,是因为有其他的投资单位对该药厂释放的投资额度给了更高的报价。这是正常的。   最终获得投资权的单位是中国国内背景的投资公司,一个新公司,我们并不熟悉的对手。这是正常的。   我们经过调查,印度药厂融资案,最终获胜的对手公司,其投标出价刚好高于我们出价的百分之零点七,百分之零点七的差异,极微小精确的   差价最终能够虎口夺食,将我们的项目抢走,这是不正常的。这说明我们的投标信息有所泄露,或者根本就是有内鬼。   更不正常的是,当律师们调查新公司的背景,发现其背后的实际操作者正是我们楼上的对手公司,负责人是老李。   他们说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法继续淡定了。负责人是老李,那么其背后的老板就是欧先生。夺走我们项目的人是欧先生。   第二十五章(3)   “江悦小姐,您跟对手公司,或者相关人员,在近期,有过私下接触吗?”   “… …”   宁晓丹放开手,像怕我的耳朵有毛病,怕我听不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律师的问话:“江悦,你跟对手公司,还有相关的什么人,在最近,印度项目的决策阶段,到底见过面吗?”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众人,包括宁晓丹在内,都是严肃的谨慎的,毫无破绽,可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有人因为就要除掉一个对手了而得意,有人会暗恨猪队友错失了项目害自己拿不到奖金,有人孩子在发烧讨厌去做这个费时费力的调查案,当然也有交往不错的了解我人品的同事在担心我… …我看了看冬冬,他也看着我,他在想什么呢?   我没能帮他拿下这个案子,我心怀歉意。我觉得对不住他。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更加失望了。   “有的。”我说,“我跟对手公司的人在近期有所接触。”   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了一下。宁晓丹没忍住,看着我轻轻笑了,信息我全部收到,她说的是,你可是让我给逮住了。   “欧锦江先生。应该是对手公司的股东,或者就是实际控股人。我们在三个星期前,见过面。在一间日本餐厅吃饭。我们是私下的朋友。会面是完全私人的。没有谈到任何跟印度案子相关的事情。我不知道公司的信息是怎么被泄露的。我   没有出卖过公司的信息。”   “好的,我们了解了。”律师说,他再一次确定,“这是您能提供的全部的情况?”   “是的。”   人力总监说:“因为情况复杂,在公司做最终的决定之前,江悦你,暂时停职。另外,因为这件事情牵涉的金额比较大,可能会被存在商业违法行为,我们保留把它移交给司法机关的可能性。还是请你保持联系,随时配合调查。”   “可以的。”我说,我站起来,“我可以出去了吗?”   众人互相看看,最终眼光落在冬冬身上。   “徐总?”我跟他请示。   一直没说话的老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时他自己也起身从另一扇门离开了。   除了把桌上的两条热带鱼带回家,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公司,笔记本电脑,手写记录册,客户联络簿,还有几只lamy的钢笔。宁晓丹的助手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收拾东西,她老板在尽可能地给我最大的羞辱。一还一报,我心里说,她这么做也有她的理由,我修理她那一番在此前可能也是整个大厦里最有趣的谈资。给宁晓丹当助手的女孩儿很年轻,表情和说话都有点僵硬,她并不愿意做这种事情,我们在茶水间里聊过天,女孩儿在人际关系上还缺乏经验,她的见识和经历还不够消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她也聪明,可能会想到自己以后会不会也遭遇同样的事情呢?… …打工可   真不容易呀。   景颇族的老赵这两天也回来上班了,他从自己的工位上站起来,略有局促地看着我,想要帮我拿点什么,却发现我其实自己料理得很好,他也插不上手。我一边收拾一边问他三个孩子呀,谁在帮忙带呢?他说雇了两个保姆,孩子的外婆也从老家过来了,人手是够的,但是家里地方太小了,一大屋子人,哪里都是乱的。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吧老赵,你薪水和佣金那么高,哎上次我们不是聊起一个楼盘了吗?老赵结结巴巴地答非所问,妻子最近好像有点抑郁。我把东西弄好了抱起来往外走,拍拍他手臂,你脸色不好,也注意身体吧… …打工真不容易呀。   我独自回了家。把鱼放好之后给欧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想现在见见您,可以吗?他有点意外,但是高兴的,好呀悦悦,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哦我让车子去接你?不用,我记得的,哪能忘了呢,我去找您。   … …   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静安路上那个曾经种满了玫瑰的小院落。欧先生自己下来给我开门,今年夏季的玫瑰早就谢了,不过不要紧,他指着沿墙而上的小菱形架子对我说,那是他亲手搭的,白玫瑰的品种,初冬会开花,会爬满墙。我说上海这一点可真是好,一年四季都有花,沈阳过了十一户外就没有花了,很快就会下雪了。   不过上海   又何止这一点好处呢?   东方明珠,外滩,还有迪士尼,还有国金,外白渡桥上总能在街上看到拍婚纱照和拍电视剧的,电影节的时候还有好莱坞明星,陆家嘴从来不缺一夜暴富的传奇… …还有您这里,欧先生,我第一次来您这儿打工当秘书,我当时在学校里住八个人的宿舍,每次来您这里上班感觉都像,都像是进了宫殿一样。   这话把他逗笑了,是嘛!   我们进了那幢小楼,这里与我从工作的时候并无二致,我跟师兄帮他接电话接待客人的房间,窄小精致的厨房,六角形的客厅,提花地毯,沙发上总有客人等着见欧先生,等着他拿主意或者介绍人脉,我在这里初初见识到金钱和权力的力量,就此心生向往。   十几年后的欧先生给我倒了一杯红茶。   我喝了一口,抬起头,目光落在楼梯下面的角落,我看到那个挺好看的女孩儿扎着马尾辫,穿着用有限的预算精心搭配出来的衣服站在那里,她抿着嘴巴,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着楼上的欧先生,她是来这里要推荐信的,却倔强地不肯说出之前为什么不辞而别的原因,那时的欧先生是那么严厉,他不肯给推荐信,他觉得这个大学生毕业了不配留在上海,他觉得她应该滚回老家去,被自己父母照顾着生活。   我曾经用实际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欧先生是错的。   但在今天,我觉得他还是说对   了,欧先生说的总是对的。   第二十五章(4)   “你来是有事情找我吧?”站在我身后的欧先生问。   “我打算走了。”我转过身说,“我打算回沈阳去了。”   他怔住了,看了我一会儿:“听不懂了。你是要回去放假?还是被派回去了?还是… …”   “我要从原来的公司离开了。”   “不要离开上海。”欧先生毫不犹豫地马上说,“就留在这里,考虑一下我之前的建议。你随便提什么条件都可以,我们不用讨价还价。”   “您抬举我了,我可没有那么厉害。”我说,“之前做成了什么项目,那是运气。现在运气好像不在我这里了,而且,我做这一行的快乐也没有那么多了——我跟您说过。”   “别说自己的坏话。”欧先生说,“你能力是怎样的,我知道。”   既然他已经说到这里,我转过身,看好了欧先生:“我刚刚错失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就是被老李的,也就是您的公司给抢走的。事情很蹊跷,您这边提出的报价比我们公司的报价仅仅高出零点七个百分点。这个差价太精确了,太奇怪了,简直像是描出来的画。欧先生,这事情跟您有关系吗?”   他喝了一口茶,坐到椅子上抬头看看我,面目坦然:“印度药厂吗?”   “是的。”   “悦悦你觉得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公司的报价?我们只见了一次面,我会在你身上装窃听器吗?而即使是你… …在结果揭晓之前,会知道你老板出的   价格吗?”   “您不会给我装窃听器的。”我说,“一直到最后出结果,我实际上也不知道老板的报价。”我跟冬冬非常亲密,但是他有底线,那是生意场上的纪律。   “不。我们仅仅是对手而已。生意就是生意,但是我不会害你。”   我点点头:“何德何能,居然一不小心跟欧先生当了对手。”   他看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悦悦,你呀… …   门外有人摁铃,保姆去开门了,我想他必定还有别的客人,就此起身告别,跟他握手:“我得走了。”   他握着我的手,手掌是干燥的温暖的,欧先生长长地看着我:“你要是不想再做这一行了,在上海做些什么都可以呀… …”   我摇摇头,我打定主意了。   欧先生到底改口了:“当然了,沈阳也不错。”   “对呀,而且那是我妈妈呆的地方。”   他点点头,直到我们要有一次分别了,还是不肯松开我的手,慢慢地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抬起我的头,一点点一点点地看我的脸,他红着眼睛,他是不舍得的,是难过的,我就此确信一点,当我们分开的时候,当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欧先生想念我绝不会少于我有多想念他。   “悦悦,悦悦… …如果… …”   我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看着他,用力摇头,请求他千万别再说下去,如果什么呢?如果我现在留下来?如果我们就没有分开过?如果他没有   女儿?还是如果我们就不曾见过面呢?没有如果了,事情发生了,结束了,我们错过了,就是这样。   我上前一步,用全身力气抱了抱他,像抱了抱回忆,抱了抱从前的自己。   欧先生的手忽然突兀地松开了,我直起身,转头看看,保姆没能拦住陌生的客人,那个人此时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我跟欧先生。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冬冬… …”   他面色铁青,侧了侧脸,看看我,又看看欧先生,像是不肯相信似的:“怎么回事儿姐姐,你,你跟我说说清楚… ….”   我见他那样子,我又看看自己此时的姿态,霎时觉得汗毛都立起来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冬冬不肯看我,声音喑哑:“你先把手从他身上拿下来。”   我闻言立马照做。   欧先生摇头竟轻轻笑了。   “我想问你事情,我想我们先要私下里说说清楚,我跟你过来的。我等在外面,但是你好久不出来。”冬冬说。   我真是蒙了,我怎么能想到冬冬会跟到这里来?我我我,我了半天我没说出来话,张开嘴巴就结巴了,冬冬你听我说… …   欧先生先说话了,他看看冬冬,他可能觉得事情还不够大,我还不够麻烦:“怎么我跟悦悦不能见面吗?你是她什么人呀?”   同样的问题,时隔经年,换作欧先生问冬冬了。   冬冬转头看自己的对手,他扯着嘴角笑笑,冷静地,单刀直入地:“现   男友。而你是前任的前任。你在做什么?现在想起来跟她见面,替她说话了,那你早前去哪里了呀?她最需要的时候你在哪里快活呢?”   欧先生气结,竟一时没说话,这等嘴巴泼辣的人物居然被冬冬直怼了。   一个回合。   我看不得这个:“冬冬走吧。”我把他往外推,“这是欧先生的家呀,我来找他的。咱们别在这里闹了,咱们出去。”   冬冬站定了,我怎么都推不动,我低声求他:“你要干什么呀冬冬,非得在这儿跟我兴师问罪吗?咱们先走好不好?”   “我不。”冬冬忽然甩开我的手,低声地,焦躁地,“姐姐,你就在这里跟我说清楚,投标之前你为什么来见他?今天你为什么来见他。你就在这儿告诉我,你,你,”他哽住了,瞪着发红的眼睛,艰难无比,“… …你,你是不是骗我了?”   我抬头看他:“你说呢?… …冬冬你觉得我会骗你吗?”   “你不会。”他马上说,“但是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说呀… …”   “百分之零点七的差价。确实是很蹊跷呀。”欧先生说,“要是我,也得问问明白。我是悦悦唯一的怀疑,她来问,很正常。”   冬冬看着欧先生没说话,这话他是同意的。   我们一起看着欧先生,他手里拿着咖啡,慢条斯理地:“投标价格最终是我敲定的。我们的投资经理做了非常详尽的调研。除了有印度融资方的   材料,还有对手公司的材料。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但是我想我看过的那份文件,就是你公司的。我根据上面的分析数据估算出你们会提出报价,那我就稍微高一点,恰恰能够中标,但是差额不能太大。就是这么回事儿。”   第二十五章(5)   “你看到我公司的文件?”冬冬跟欧先生确定。   “你听到的没错。”欧先生说,“你们公司的分析文件到我手上了。你们出了内鬼了。帮了我。这个人不是悦悦,我真希望是她。不过看来她对你忠心耿耿。”   我想我来找欧先生是对的,至少我知道了他怎么会那样精确地估算出来冬冬的报价。那么这个内鬼是谁呢?那份文件在我的办公笔记本电脑上是加密的。材料输出之后也只经过了我和冬冬二人之手,谁会把他偷出来给我们的对手呢?   “走吧。”我对冬冬说。   他还是没动。   “你不走?那我走。”我的脑袋里面乱成一片,快步从欧先生的家里出去,我好像知道是谁偷走了材料,不过这个人怎么下的手仍让我疑惑。   冬冬追上来,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上车。”   “我凭什么听你的?”我想要用力甩开他。   “我还是你老板呢。”   我转过身来,站定了看着他:“你跟谁这么大声说话?”   “…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柔软了声音,眨着眼睛努力忍住泪水,“我大声说话了… …姐姐你因为这个怪我?你要是我你会怎么样呢?重要的项目没拿到,女朋友去跟前前男友见面,我亲眼看见你们抱在一起,我不管你是被香蕉皮滑倒的,还是叙叙旧就抱上了,你到底当我是谁呀?我姐姐姐姐的叫你,你就真把我当弟弟欺负了是吗?我告   诉你,我最不想见到刚才这个人,我这辈子都没有怕过谁,就是他,就是他… …他一出现,你就对我凶,你就要把我甩掉了… …”冬冬到底是忍不住了,眼泪流下来,他也不擦一下,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定定地流眼泪。   我见他这样子,心像被针扎的那么疼,两只手抬起来,又落下去,压抑着想要抱抱他的冲动:“冬冬我没骗你。”   “……我知道。”他低头。   “徐总,印度的案子我没能帮你做成,是我能力不够。我犯了重大的错误。无心的。但是很是很严重的错误。人际关系上也有一些问题… …”   他听我叫他“徐总”,抬头看我,似乎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您看看,是不是可以安排人接手我的工作。我,我不想做了。”   “……”他切地笑了一下,不能相信,“你没搞错吧?谁是内鬼,谁把材料偷出来给了对手,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你这个时候走算是怎么回事儿?”   “印度的案子一定要有一个人负责,就我好了。我觉得徐总你也不需要动那么大的干戈,我走了,你公司也就风平浪静了。这点我确信。百分之百。”   “风平浪静,风平浪静… …”冬冬重复着这四个字,细细咀嚼着,“公司里风平浪静了,那你跟我呢?姐姐… …江悦,那我呢?你跟我算是什么呀?我们往后怎么办?”   “我不会为别的公司工作   的,除了你我不会在这个行业里为任何人工作。这点你放心。”我跟他保证。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冬冬低声吼起来,“你,你还有点心吗?”   我看着他,我还有点心吗?我笑了一下,心里想着你既然这么问出来,那就当我是个没心的好了,怎么办呢?我看看他:“就,就各自生活,保持联系吧。”   我跟冬冬之间的这场谈话发生在静安路上一棵梧桐树的下面。   初秋天气。   有人在拍艺术照,摄影师的助手上来,客客气气地跟冬冬商量,是不是可以把他现在的位置让一下,冬冬看看对方,机械性地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他回头看我竟颇为平静了:“… ...其实咱们两个会有这么一天,我有点预感的。我知道你会这样,我第一次亲你就知道,你会这样。”   他第一次亲我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   是我家的楼下,我们商量去纽约的事情,他低头轻柔地吻我,冬冬有最漂亮最可爱的嘴唇,如果那个时候我的反应让他失望了,让他感觉到有一天我们会这般分手,那只是我的无心之过。我当时只是蒙了,我从没有过比冬冬更好的亲吻。这将让我无比怀念。   “抱歉。”我还是上前帮他整理一下大衣的领子,我不能再抬头看他,“还有印度的事情你别再追究了。就那样吧。”   他把我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下来,摇摇头,   疏远地,他觉得我没有资格再为他做这件事情,也不应该再要求他怎么做。   “这事情,我自己拿主意。”   “… …”   冬冬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子,终于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站了好久,又向四周看看,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我觉得整个上海,我那么喜欢的地方,那么热闹而丰富的都会,因为一个人在我面前转身离开,这整整一座城市都空了,倒塌了。   ... ...   在我打包一些衣服行礼准备回沈阳的时候,段晓书也把离婚的手续办完了。   孩子房子都归她,韩冰分走了两人叁拾万块的存款。   我们两个在我家聊的这件事情,我听了纳闷:“你是怎么想的,不要他给抚养费,还给他三十万?难道不是他出轨的吗?那他就应该净身出户。”   “嗨,算了。”段晓书说,“就那么一点工资,搬到单位的员工宿舍去了,再不给他一点存款,靠什么生活呀?再说还有孩子呢,总不能做的太绝,我让他们定期见面。”   我把几双喜欢的鞋子装到邮寄的纸盒箱子里,段晓书跟我说着办手续之前的一些细节,韩冰是不想离婚的,他说出去见人,跟女孩儿单独吃饭,就是为了换换心情,单位里的矛盾,家里的琐事太多,让他心里烦闷,可是他还是爱孩子,爱晓书的,他不想离婚。韩冰痛哭流涕,几乎快给段晓书跪下了。但是晓书铁了心,饶是   他怎么说,也坚决要离:她不认为他会改,生活里的那些矛盾不会消失,那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想要逃避想要出轨的欲望就永远都在,韩冰才不会因为她多给一次机会就变好。   第二十六章(1)   我在心里对晓书总有一些成见。她那样说的时候,我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想的:这么坚决地要从韩冰那里脱身,她是不是已经跟鹏鹏好上了呢?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跟我讲,就是希望我这个毒闺蜜不要看扁了她。   “呵呵,”我点点头,“那个,反正只要你高兴,我就支持你。再说了,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韩冰一个男人。”   段晓书斜着眼睛看了看我,把手里的纸盒子轻轻丢在地上:“哼,你这是话里有话。你想什么呢?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跟鹏鹏好上了?”   我也不怕告诉她:“难道不会吗?或者,你们两个不是已经好上了吧… …?”   段晓书从我冰箱里拿了一个酸奶,插了吸管,坐在我床上喝:“我跟韩冰的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完呢,他就约我出去吃晚餐了。说了很多很多好听的话,高中时候就喜欢我,在国外最忙的时候也没忘了我,见我受苦他心里不好受,但是佩服我带着孩子还敢离婚的勇气,不要为以后的事情担心,以后他会照顾我的,他说我应该有辆车子,走吧,咱们现在就去看看… …”   “哦~~”我心想鹏鹏还真是一往情深呢,还真是抓马,还真是肯投入呢,但晓书吃这一套,她是那种需要被惯着的女人… …   “我呸!”段晓书忽然说。   ——唉我去给我吓一跳。   “你知道鹏鹏在比利时结婚了吗?”   “啊!”   “用他照   顾我?我是什么人用他照顾?他的姨太太吗?他这不是不要脸吗?”   “你当时怎么跟他说的?”我看着晓书。   “我就是这么说的呀。你这不是不要脸吗?你把我当谁了?我网店经营的不错的,我雇了六个人帮我卖货呢,我现在不开车是因为我觉得上海地铁方便,我为什么要被你照顾?不过无论有钱没钱,我生的是女儿呀,我让她知道她妈妈是这样的人,那我以后怎么教训她?”   … …   我看着段晓书半天没说话,我没想到我的这个此前一半生命都用来依靠男人讨生活的朋友会做出来这么硬气的事儿,有小小一部分的我,那个遭遇她的背叛,又曾经在她生小孩的时候帮助过她的我,站在道德的高处,似乎预感到,甚至等待着段晓书又在不如意的境遇中重蹈覆辙,再去过寄生虫的日子。   但是她没有。   她做了我会做的事情,这让那绝大部分的我,身为她朋友的我,心生共鸣,由衷的佩服。   我也拿了一个酸奶坐在她旁边:“我看… …我还以为… …你跟鹏鹏… …我还以为你对他也有点意思呢,你们两个聚会的时候总坐在一起… …”   “嗨,我就是配合一下气氛。”段晓书说。   我搂着她肩膀:“晓书,你这么做对,我同意… …我也没想到。”   晓书也是想了一会儿:“人要是不长进,那不是白白变老了嘛。”   她话音没落,忽然   噌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之前半掩着的衣柜门:“你有三个birkin?… …我看见你带过一个,原来你有三个?”   我走过去,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三个birkin都是冬冬送的,紫色鸵鸟皮的是他在纽约买的,见我根本不舍得用,他又买了一个灰色的和一个黑色的togo让我当通勤的手袋用。   段晓书摸了半天,咬牙切齿地看我,慢慢说道:“… …你居然有三个birkin,你才是寄生虫呢。”   我差点没把酸奶扔在她头上:“我白得的吗?那是我工作做得好,我帮老板赚到钱,这是我佣金的一部分来的。”   段晓书摇头:“那他为什么不直接付你佣金呢?那多简单呀。他不是还是为了你高兴吗?你呀… …悦悦,你太自大了,你太骄傲了,凭什么你总有道理呢… …”   我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憋了半天终于还是蛮横地说道:“你要么就帮我收拾东西,要么就赶快给我出去。”   段晓书撇了撇嘴巴,再也没敢说话。   … …   在家呆了两个星期之后,人事总监让我回公司开会。对于印度的事情,公司最终要有一个说法,要找到一个承担责任的人,我反正跟冬冬说明白了,此时去意已决,想着去看看也好,看看他们究竟会怎样处置。   与会人员与上次基本一样,只是冬冬老板缺席。   我扎着辫子,穿着运动服,听   人事总监宣布公司对我的处理办法。开除。理由是工作中的重大失误。公司还在搜集整理证据,并保留诉诸法律的可能性。   我点头:要开除我吗?好的,完全接受。反正我也不想干了。   “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吗?”宁晓丹问我。   “徐总呢?开除我的事情,怎么不是徐总亲自来说呢?”我问。   “他忙。”   “好吧。我可以走了吗?”我站起来。   “别走太远。”宁晓丹都要笑出声来了,“要不然司法传唤的时候,还得费事找你。”   我转过身来看她:“那个谁呀,我从来也不妄想跟你好聚好散,但我觉得你跟我说话还是客气一点,我这么走了,不也是放你一马吗?”   她看着我,沉了脸色,没出声。   我微笑着低声跟她说:“你还真的敢报案?司法调查我?别逗了。公司的方案泄露,我知道是你暗地里害我,你怎么做的我不知道,但是你,就是你。跟我说什么司法传唤的事情,你也就是嘴巴上过过瘾。”   我把她肩膀上一根头发拿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仍是低声地,把对话圈定在我们两个人的范围内:“姐姐走,不是怕了你。是我觉得没意思了,我想家了。我走了,你就别再闹了。给冬冬清静吧… …但我觉得你私人关系上你还是别在他身上报什么希望,你们但凡是有一点点可能,早就好了。”   宁晓丹瞪着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知   道我刚才的每一个字都说对了。   与会者要各自离场的时候,两个人从外面进来,一个是冬冬,他请大家暂且留步,关于印度的案子,还有些事情要说明一下。另一个人让我有点意外,马上又全然明白了,那是三个孩子的爸爸老赵。   第二十六章(2)   最终承担全部责任的人是老赵。   他在妻子生产之前一直是印度项目的实际负责人,我是后来救急接手的。存储项目方案的办公电脑在他交接之后曾经更换过三次六位数的密码,但是… …笔记本电脑是老赵的,如果他能够找到恰当的时机,完全可以把密码解锁,把项目的材料调出来,交给对手公司… …   操作可行,而且老赵在会上承认了,但是动机是什么呢?   黑手落网,我被证明清白,公司的会议开到这里就结束了。   后面的事情是冬冬在机场送我回沈阳的时候告诉我的:指使老赵这么做的人确实是宁晓丹,冬冬还是给她留了面子,这件事情的结果落在老赵身上为止,他也没有跟宁晓丹当面对质,他只是把所有的事情跟美国投资方的大老板也就是宁晓丹的父亲说明,他也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合作的话,那就把您的女儿带走吧。   我们提前很久到了机场,有足够的时间说话,我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事情过不去:“你是怎么怀疑到老赵身上的?”   “你给我的材料有重复的记得吗?当时我把你叫来写字间,让你找出来。材料实际上分成了两份,有内容重复,是老赵拷贝的时候出的bug。我当时已经有点怀疑了。从,欧先生那里知道消息之后,我就去找他了。”   “你逼老赵说实话不容易吧?”   他笑了笑:“   没有,他胆子小极了,我一个电话就把他给吓跑了。去他家的时候,他太太和岳母都说他走了,出国了。去他的吧,他三个孩子在家,他怎么出国?不过他藏得还真好,我绞尽脑汁才把他找出来。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请派出所的人帮我查的,根本没有出境信息,也不在旅馆,但这个人不吃饭可以,不能不睡觉呀… …”   “对呀… …”   “我想起来以前你跟我说的一个找人的事情,我就查了他医保卡号,果然这人躲在医院里吃喝睡,你猜哪一家医院呢?”   “哪一家?”   “虹桥肛肠医院。”   “嘿嘿嘿... …”我真是没忍住。   冬冬也笑起来。   导游扯着小旗子带领游客去柜台拿票,嘴里喊着,去新德里,去新德里,游客请跟我到这边来。   我跟冬冬都有一会儿没说话。   “冬冬,我还是对你有点抱歉,”我说,“这事情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不惹宁晓丹的话,可能印度的项目我们就拿到了。”   冬冬笑了笑:“姐姐,你怎么做可以不惹她呢?你要把我送给她吗?”   “那倒不是... …”   “姐姐你把我想得太重要了,她来这里,她这么做真的都是为了我吗?不一定的。”冬冬眼睛看着前面,很从容地跟我解释他的道理,“她爸爸出了钱,派她来就想要控制我公司的业务,今天把你赶走了,明天就可能把财务炒掉,后   天就该把人事的换成她的人。他们家的生意很大,但是也别想拿我这里练兵。印度的项目没有拿下来很遗憾,但是抓住把柄,把公司的控制权维护住,那对我来说意义更大。从她来的那天开始,我几乎就在等这样一个机会了。”   我闻言半天没说话,一直看着他,心里面有感叹,我这等打工的还是打工的,眼界最多在一个项目的成败上。冬冬他是老板呀。   冬冬转过头来,握住我的手,又放进他自己大衣的口袋里:“你劝我别查了,你自己走了也是想委曲求全对不对?那是不对的。陆家嘴是真枪实弹打仗的地方,谁也不能给对手留机会。”   我想把手从他的手里,从他的口袋里收回来,被冬冬紧紧拽着,不肯松开:“姐姐,就算没有宁晓丹在公司里了,你还是想走吗?”   “… …是的。”我看着他说,“冬冬,有没有她,我都要走的。我在上海呆了十几年了,我想回家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还是松了手:“好吧。我给你放假。你需要自己想想。我们两个的事情,你得想明白,说到底跟欧先生,跟宁晓丹都没有太大关系,只关系到你跟我。这几天我也想了很多,我从小喜欢你,我爱你,我不愿意你走,但你是你自己的,我不能勉强留下你。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也不可能让我自己比你大上七岁显得好像跟你更加般配一样,   让你把你之前经历的事情抹掉。你一定要自己想明白。我给你放假,我等你就到… …”他想了想,“沈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吧,好吗?你要是还不回来,那我,我也要继续生活。在那以后,就像你说的,保持联系,各自生活。”   “好。”我点头,“好的,冬冬。”   他再没说话,帮我拖着箱子一直走到安检排队的入口,周围有人在喝最后一口水,有出发的人在嘱咐送行的人回去的路上慢点开车,我从冬冬的手里接过自己的箱子,排队交验过了身份证,再回头看看,冬冬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 …   沈阳今年秋天一点都不冷。   我久未回乡,回来了就很有面子,亲戚朋友旧同学轮流请我吃饭喝酒。但酒局的时间大多不会很长,二十多岁的时候那种吃完了饭去唱歌儿,唱完了歌儿去洗澡,洗完了澡去按摩,按摩完了再去吃饭的彻夜酒局基本上没有了,很多人有小朋友了,晚上能玩到十点钟已经很奢侈。   有人问起我的打算,我说想在家里多待一阵。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两种猜测,有人想江悦可能是在上海赚到了钱,提前实现了财务自由,回家退休了;也有人想江悦可能是在上海混得不好,铩羽而归。   相反对此事相对最不关心的是我爸爸妈妈。我爸爸每周两次自行车骑行,每次都有七十公里,他平时在家看电视的时   候,也手举灌满的大矿泉水瓶子进行力量训练,他们俱乐部计划在十一月初进行一次一直到青岛的长途拉练。我妈妈也在忙自己的事情,她从百货公司退休了,每天都打扮漂亮了去一家麻将社负责收费和照顾茶水午饭,到了晚上再换好衣服去北陵公园健步走,他们的统一的运动衫是华商日报赞助的,质量挺不好的,我陪她出去一次,看见一个大爷背后“华商日报”四个大红字的三个都掉没了颜色,就一个“日”字完整倔强地留在那里。   第二十六章(3)尾声   三个星期之后,爸爸跟队友们上路了,华商日报是真有钱,也给了我爸爸他们赞助,旗子和T恤都是新的,不过我心里估计队伍最多到了盘锦,那上面也终究也就剩个“日”字。   爸爸走之后没有两天,我妈妈开始烦我了。   有天下午我正睡得香,她进来把我杯子掀开,当时天气已经有点凉了,暖气还没来,她一掀被子把我给激醒了,我就是睡不好的时候脾气大,坐起来冲她大声喊:“干什么?!”   “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妈妈说,“我每天都上班,每天晚上都去健身,你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死睡。”   “什么年轻人的样呀!”我从她手里抢被子,“老子三十四岁了,老子有存款,不用去上班了。我现在就想睡觉!”   妈妈继续跟我抢被子:“这是我家。我说的算。”   我又气又困,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压着被子不让她拽走:“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干什么不给我清静?你家是你家,我不白住的呀,我每天都帮你打扫房间的呀,你别闹了你让我睡一会儿… …”   妈妈松了手,我们撕扯的刚才动作太大,几下子她就累够呛,她坐在我旁边上直喘:“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呀?我真烦你了。你总呆在这里,给我很多负能量。”   我在被子里待了一会儿,钻出来看她:“说这话是想跟我要伙食费吗?”   妈妈待了一会儿:“…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坐起来,委在墙角想了半天,跟她摊牌:“我不想走了。我就想在家呆着,照顾你跟爸爸,不是挺好的吗?我为什么非得回上海呢?我要是在上海能赚到钱,那我在沈阳也能。我就不想回去了。”   “在沈阳生活哪里就比上海容易吗?你可不要想得太简单了,楼下卖羊肉串的,一天能卖三千多块,你行吗?”   “说到这个,我倒是研究过,不仅羊肉串,鸡蛋灌饼也不错,我不一定做那个,我可以试试帮他们出钱开店。”我坐起来说,“这个我擅长。”   妈妈摇摇头:“你擅长,人家不一定愿意。一个人一个活法,你还是回上海吧。”   我气够呛,叉腰坐直了:“你为什么非得赶我走呢?你到底是不是我妈?”   妈妈歪着头,仔细地看我:“那你跟我说实话。你是遇到什么人了?在上海待不下去了吗?”   我想了半天,我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我觉得现在的我真的要把生活里的烦恼再去跟妈妈讲,让她担心我,这是个很艰难而且没有面子的事情。其实也没事儿。我笑了一下。   “我没见过你这样呢。你跟那个欧先生分手的时候,你离婚的时候都没这样过。几天就好了的。”妈妈说,然后她去冰箱里拿了一只雪糕,回来摸了摸我头发我的脸,“姑娘你得说出来呀,你不说   出来你会得抑郁症的呀。”   我怔了一会儿,眼睛发胀,鼻子也一下子堵住了,跟妈妈承认是有那么一个人的,我说起冬冬的来历,说起我们的因果关联,他比我小了七岁,他是我的老板,他待我很好,但是我们还是分手了。我不想再回上海去了,我就想躲在沈阳家里,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妈妈一边吃掉了三个雪糕一边听着,她最后问我:“那,你,你不爱他吗?”   我愣住了,看着我妈妈,她这么大年纪了,过着每天油盐酱醋茶和雪糕的生活,她怎么会问出这种形而上的,这么空泛的问题呢?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考虑的问题。但是她提醒了我,现在我得好好想一想了,我抱着被子想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看见乌鸦落在对面楼的屋顶。   “… …冬冬呀,我怎么会不爱他呢?长得那么好看,比彭于晏,比杨洋,比谁都要好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偷偷看他,看他眼睛鼻子嘴,总想要摸摸他哪里,还不能被他发现。又聪明又可爱,嘴巴还甜呢最会哄人了,我喜欢什么他都给我买。   我也觉得我自己能为他做一切事情,为他工作我不遗余力,我为了给他跑项目,有一次在欧洲美国连续出了一个月的差,牙齿发炎顶不过去了,凌晨两点在西雅图打点滴。谁要是犯着他,那就是犯着我,我想方设法也要弄死那个人的。   他   在我身边我就高兴。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没有一秒钟不想着他。做梦也梦见他。见了面看到他就希望把他变成一个小卡子,别到耳垂上或者插在头发里… …我爱他呀,我怎么能不爱他呢?可我就是不想要他知道。”   “他肯定知道。”妈妈扔掉雪糕棍子,斩钉截铁地说,“谁是傻瓜吗?能对不爱自己的人好?他那么对你,也是因为他知道你有多爱他呀。”   我看着妈妈,半天没说话。   “你因为他比你小了七岁,因为这个不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不是。”我说,“不仅仅是。妈妈,我谈过恋爱,不止一次,我也离过婚。我每一次都全心全意的付出,到最后又怎么样了?欧先生离开我,罗文骗了我,冬冬现在跟我那么好,可我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变呢?他凭什么会跟别人不一样呢?我好不容易经过前面的事情,至今全须全尾,尚未伤残,可如果他要是变了,那我怎么样都过不去了。”   “他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你们认识十多年,他还在,这已经不一样了。”   “… …妈妈你别说了。你太讨厌了。”我烦躁起来,“还说总是我说话有理,怎么我说什么都能被你堵住?行了,我已经做决定了,我不想再回上海了。我就这样了。”我用被子擦脸。   妈妈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手抓起来,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温柔地说:   “听说明天寒流就来了,降温十来度,你陪我去洗个澡吧?你好久没陪妈妈去洗澡了。”   我在被子里蒙了好一会儿,穿上拖鞋起床,嗯。   离我家不远有个蒸火龙浴的地方,是个开了快二十年的朝鲜族老店了,小的时候,数九寒天,妈妈至少两个星期要带我来一回。我们在女浴池洗干净了就换上浴袍围着四米见方加热到六七十度的大黄泥包汗蒸,妈妈每次都给我扒一个鸡蛋吃,她坐在后面给我梳头发。后来我去上海上了大学,后来工作了,每次回沈阳时间短暂又忙着跟朋友们聚会,几乎没再跟妈妈一起洗过澡。   妈妈还是老样子,在哪里都有熟人,呼朋唤友的,换衣间的阿姨一边清理顾客用过的毛巾一边跟妈妈说健步走方队的八卦,哪个老头子跟哪个老太太最近很来电,她一抬头看到妈妈身后的我,哦这是你女儿呀?这么好看,结婚了吗?我没答话,我妈妈笑嘻嘻地,快了… …   我们找到柜子,各自脱衣服,我低声跟她理论,谁快要结婚了?你这不是胡说吗?   澡堂子里都胡说。我妈妈说,上回她还问我是不是要结婚了呢,嗨,就当熟人打招呼了。   我把自己的毛衣挂好,回头笑话妈妈的时候,她已经脱掉了上衣,慢慢转身到我面前,我看到她,一下子愣住了,张着嘴巴,看了半天,我整个人从上到下发虚发软,   我快站不住了,我没法接受眼前她的样子,这是我的妈妈吗:她右侧的乳房没有了,空空的一片,靠近体侧的位置上一条长疤!   我走过去,用手碰了碰,又不敢,伤口早就结疤了,可我还是怕给她碰疼了,我还张嘴没说话,眼泪像从水龙头里喷出来一样,我大哭起来,妈妈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你这边的扎扎哪里去了呀?   妈妈哽咽了一下,也红了眼睛,切掉了,有七八年了,你上次还没结婚的时候呢。   我抬头看她,难以置信:“怎么我不知道呀?你一直瞒着我吗?”   “嗨,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手术,化疗,都是我来做呀。告诉你,也是白白让你担心。”她还狡猾地笑了一下,“我带着修饰的胸罩还有假发,你一直没看出来吧?你被骗了吧?”妈妈说到这里,眼泪流下来,又用手背替我擦眼泪,她发觉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忽然有点后悔告诉我这个了,她披上浴袍,把我的身体扳过来,抱了我好一会儿,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着我,“没事儿,悦悦,没事儿,都过去了。妈妈现在治好了。我现在身体可好了。健步走的方队里谁也走不过我呢。”   我一边摇头一边哭,哭得头都疼了:“妈妈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   “我生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跟我说对不起的。也不是让你照顾我的。我自己能照顾   好自己!我生你是让你在这个世界上享福。做你喜欢做的事情,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人活着是为了这个!”   我抱住妈妈,把她紧紧抱住:“妈妈妈妈,你真是钢筋铁骨呀,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是个软骨头!我害怕呀… …我不想混了,让我回到你肚子里去吧。”   “害怕什么!你害怕的事情,你要是总想着它,那它就是一直在发生!我要是总是害怕癌症复发的话,那我还活不活了?我还要不要在吃雪糕了?!”妈妈把我推开,她把我的眼泪都抹掉了,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支撑着我,“别哭了,回上海去!跟那个男孩说你有多喜欢他。好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好了,就到时候再说!马上回上海去!”   我痛哭流涕,在妈妈的手掌里摇头又点头,我想象着妈妈生病的时候是怎样小心翼翼地跟我掩饰不让我知道,我也回忆起从小妈妈冒着风雪带我去少年宫唱歌,想着我考上上海外院的时候妈妈在单位里请客,想着我在工作中受挫或者失恋难过的时候她坐火车去上海给我做饭,我点头,妈妈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回去,但是现在让我帮你搓一搓背好不好?   … …   我跟妈妈洗完澡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紧紧挽着妈妈的胳膊。家里楼下烤肉串的摊子已经出来了,附近高中的小孩子一边等着肉串   一边讨论着刚才的几何题,我跟师傅说我要二十块钱的串子,多洒些辣椒面。   正在这时,我收到了冬冬的微信:姐姐,寒潮快要来了,沈阳冷不冷?你还不肯回上海吗?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还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铃声刚响,他就接来了,我说冬冬,我要回去的。姐姐有好多好多的话还要跟你说呢。   他那边声音嘈杂,哦,好的,不过你可以先等我一下。   你在哪里呀?我听见取行李的广播。   我... …我刚到了沈阳机场了… …我来找你。他说。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   冬冬,冬冬呀。   我觉得鼻子里堵住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仰头看看,今年的第一片雪花落在鼻子尖上。   For D and C.   A story from them and for them.   本书完 2019,10,19